《大魏春》 正文 第一章 地主家的傻儿子 元魏,永平二年,公元509年。 正月初五,突然来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直到初八的辰时才见睛。 太阳破开云层,照的天地间银光闪烁,如同仙境。 泾河边上的一处庄园里,此时却乱做了一团。 郎君又又又又不见了…… 也不知撞了什么邪,自年前病了一场,本就不太聪明的郎君更傻了,三天两头的往外逃,嚷嚷着要去找神仙…… 但即便有些傻,他也是李家堡的少主人,真要丢了,堡里上下近百口,没一个逃得掉责任…… 管事头目李松站在北墙外,脸色古怪的看着插在墙根下雪堆上的一只靴子。 除了靴子,还有几个踩出来的雪洞,像是有人从庄墙上跳下来,落到雪堆上,然后逃走的…… 若是常人,早派家丁在附近搜寻了,但李松却一动不动。 只因雪堆之外,再没找到任何脚印…… 等了许久,才见墙头上探出来一颗脑袋,佩服至极的喊道:“爹,你果然没料错,找到了……” 李彰的手里举着两截竹杆,看茬口,分明是刚刚才折断的…… 旁边的几个壮仆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雪洞,是郎君用竹杆绑着靴子,戳出来的…… 嗯,不对?一个傻子,竟然玩起了兵法? 李松猛松半口气,又冷笑了一声。 郎君,你怕是忘了,仆可是带过兵的,带的还是斥候…… 这点小伎俩也想骗过我? “走!”他一声冷喝,翻身上了马,往庄门奔去。 刚到门口,二儿子李显又迎了上来:“爹,南墙外垂着一根绳子,再往前数丈,掉落着一个包袱……” 李松接过包袱,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块粟饼,几枚铜铤,一副火镰,一把匕首…… 这些都是离家出走的必备之物。 李松拿起粟饼,在马鞍一磕,粟饼便成了两半,明显是还没冻实。 他一颗心彻底放松下来,大手一挥:“郎君根本没出庄园,给我搜……” “啊?”李显愣了一下,想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推断出来的。 李松叹了一口气:“我派你去南墙外是什么时候?” “半个时辰前!” “粟饼冻实需要多久?” “一……一刻钟吧?” 李显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若郎君是一刻前从南墙逃出去的,自己带七八个壮仆守在墙外,眼瞎了才看不见…… 李显还是有些想不通:“但挂绳子的墙面上,为什么会有脚踩过的痕迹?” 李松感觉心好累! 他怀疑,郎君身上的傻气,是不是全过到了他两个儿子的身上? 不然为什么郎君越来越聪明,他两个儿子却一个赛一个的蠢? 郎君能拿竹杆绑着靴子,在北墙根下戳几个雪洞,难道还不能故伎重演,在南墙外蹭出几个脚印? 真真是难为郎君了,连连环计都用出来了? 除了声东击西,还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以后哪个敢说郎君是傻的,仆扒了他的皮…… 正叹着气,突然听东面传来一阵惊呼:“找到了找到了,郎君在角楼上……” 李松刚刚放下去的心又猛的提了起来:那么高,他怎么上去的? …… 庄园东端的坞堡里,一个头束玄观,裹着厚棉被的少年,正骑在角楼的屋脊上,神思悠然的往西眺望。 三丈高的墙下,一群壮丁急的团团乱转。 “郎君怎么上去的?” “应该是用梯子吧?” “那梯子呢?” “天知道……” 还有几个仆妇躲在后面看着笑话。 “真是傻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风,也不怕被冻坏了?” “不然呢?冻坏都算轻的,若是摔到墙外去,哪里还有命在……” 几个蠢货看热闹看的分外投入,竟然没发现李松已走到了她们身后。 “拉下去,杖一百!” 听到声音,几个仆妇转过头,看到李松那张铁青的脸,顿时吓的面如土色,“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李主事饶命!” 一百杖啊,真打下去,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算了,改掌嘴吧!”角楼上传来一个冷悠悠的声音。 说闲话当然要惩戒,但说因此要打死人,李承志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李松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喊了一句“先拉下去”,然后大手一挥,“李彰、李显……” 两个壮汉扛着一架长梯,“哐”的一声搭到了角楼上。 “郎君,你是自己下来,还是我请你下来?” 斗志斗勇近半月,李松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自从病好了以后,郎君不但越来越聪明,还非常识实务,走投无路时,从来不钻牛角尖……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我自己下!” 说着,他又往墙外看了一眼。 谁能想到,从庄园里看只有三丈高的坞堡,换到外墙,离地面竟有十五六米? 失算了,绳梯编的太短,根本够不到地上。 既然逃不出去,也就没有了藏下去的必要,还不如自个走出来,也省的挨冻…… 等李承志站起身,看到他腰里的绳子时,李松悚然一惊:郎君还真是想从坞堡外墙爬下去? 真是不要命了…… 他大致也能猜到李承志的打算:多少年没用了,谁都想不到他会藏在角楼上,只要等到天黑,等庄外的人撤进来,他就可以从容不迫的逃走……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兴许是看墙太高害怕了,才打消了主意…… 李承志双手抓着绳子,双脚踩着梯子,稳稳当当的走了下来。 双脚刚一落地,李松就拦到了他面前,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坞堡的门锁的好好的,这么高的墙,也不可能是拿根绳子就能爬上去的,郎君绝对有什么机关,如果不搜出来,难保他不会再来一次…… 识实务者为俊杰,李松又不是没派人把他摁到地上搜过? 李承志怅然一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捆绳子。 还真是绳子? 李松眼中闪过一丝古怪。 绳子虽细,但极有韧性,一看就知道是拿帛绢编的,再看这花花绿绿的颜色,郎君怕是把房里的衣物和被褥全撕了吧? 李松伸手接过来,仔细一瞅才发现,这绳子还真不普通。 一个绳套连一个绳套,左右都有下脚的地方,分明是一副绳梯……就连他都没看出是怎么编的…… 李松悚然一惊:郎君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古怪,照这个趋势,终会有让他得手的一天……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不行,必须要和他好好谈谈,至少要知道,他这一门心思,连命都不要的往外逃,到底是因为什么? “郎君怕是冻坏了吧?”李松皮笑肉不笑的从李彰手里接过棉被,细心的给李承志裹上,“赶快回屋,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李承志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 正文 第二章 打仗了 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跪着膝盖疼,委实不舒服,李承志便盘腿坐了下来。 什么时候弄把椅子出来…… 正胡思乱想着,李松递过来了一碗姜汤:“郎君……” 浅啜了一口,放下汤碗,李承志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面前的李松。 你问我为什么要逃? 你家郎君明明是个傻子,只是病了一场,就突然聪明了起来,你就没怀疑过? 你不怀疑,不代表你家二郎不怀疑。 那可是个狠人啊,最喜欢的小妾和小儿子都是说杀就杀,更何况这个可有可无的傻儿子? 万一被他以为,傻儿子是被什么山精鬼怪之类的东西夺了舍,一刀砍了,难道我还能再穿一回? 也是见了鬼了,陪着科长到崆峒山上烧了一柱香而已,就特么的穿越了? 简直扯淡…… 李承志又搬出了说了好几遍的理由:“都已告诉过你,我病的那些天,做了一场梦,神仙让我在正月十五那天,去崆峒山上香还愿……” 也不全算假话,刚开始的时候,李承志确实只是想去研究一下,他是怎么穿越来的,但等知道他便宜老爹李始贤是什么样的人物之后,他才坐不住的…… 李松白眼一翻:又是这个说辞? 你糊弄鬼呢吧? “仆不是已告诉过郎君,二郎已来信,说是等出了正月回暖后,他与夫人就会从城里回来,到时再带郎君去……” 等你家二郎回来,一切都晚了…… 李承志冷笑一声:“你家正月十五的香,是放到二月里上的?” “也算是事出有因嘛,想来神仙也不会怪罪……” 李松摊着手,意思是那就没办法了…… 就知道会是这样,李承志也不生气,盘算着再能想个什么办法。 正转着念头,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稍倾,又听到李彰慌乱的声音:“爹,东面燃起了狼烟……” 狼烟? 多少年没听这两个字了? 李松“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郎君稍待,仆去看看……” “我也去……” …… 站在坞堡门前,看着足有小孩人头大的铜锁、胳膊粗的锁链,李承志又忍不住腹诽起来。 若不是这门锁的太牢,他早偷溜进去查看地形了,不然也不会功亏一篑。 等门打开,李承志就知道,门为什么要锁这么死了。 弓箭刀枪一应俱全,都没怎么上锈,一看就知道经常有人来保养。 不过他不算太吃惊。 北魏民间不禁冶铁,刀兵也管的比较松,还有私人打造兵器卖给官府的。 私锻甲胄的也不是没有,更有些地方豪强和门阀私蓄兵奴,比如李家堡这样的,朝廷也基本上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不造反就行。 感觉这朝廷很奇葩,但李承志来的时间太短,光考虑如何保命了,还没顾上研究。 他估计,还是因为鲜卑人被汉化的时间不长,骨子里还存有游牧民族那种“家家有马、人人披甲”不算是大问题的潜意识,重视程度不够。 也有中央政府集权不足,对外军事频繁、无瑕顾及内部,以及元魏皇室对待汉人士绅地主比较优容,没有动这些人的利益,暂时不担心这人会造反等等有关…… 要是换成蒙古人和满人,你试试? 等上了二楼,看到十几副军弩和札甲,他才有些动容。 放到其它朝代,这已经够上造反,被诛九族了。 不过质量都有些堪忧,别说钢了,连全熟铁的程度都没有达到…… 到了三楼,他才算是震惊了:标准的城墙模式,角楼、箭跺、马面等一应俱全,擂木落石应有尽有…… 怪不得英武残暴如汉武帝都要禁坞堡,最后却还是没有禁得了? 这一座坞堡,就等于一座小型的军事堡垒,若到乱世,稍稍发展一下,就是一路反王…… 可能是有顾忌,李松暂时没有让家丁披甲,也没有取军弩,只是让李彰带人取了刀枪弓箭,守住了庄墙。 也就一刻之后,耳中便传来了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 李承志眯眼一看,十几个黑点,正沿着河岸往这边奔来,被阳光一照,有两三骑从上到下竟然都反着寒光…… 他心里一松:“来的是铁骑,应该是官兵!” 李松诧异的看了李承志一眼:没人教过他,郎君怎么猜出是铁骑的? 李显伸长了脖子,有些想不通:“离的这么远,郎君如何认出来的?” 李承志伸手一指:“你看中间那两骑,人和马身上都反着光,估计是人马俱甲!” 这可是稀罕东西,别说私人武装,就算举国之力,都造不出多少来。 朝代再往下数,李世民的玄甲军也才是千骑左右,到了宋代,金朝的铁浮屠,西夏的铁鹞子,也才三五千。 李显不服气的说道:“兴许是出了汗,衣裳冻成了冰……” 李松气的一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脑袋上:“蠢货,十多骑,为何就他两个冻冰了?再说衣裳能冻住,马毛也能冻住?” 李显委屈的捂住了脑袋,任由他爹打骂。 也就三五句话的功夫,那些人便进入了视线之内,李显瞪眼一看,其中三骑,果然都是人马俱甲。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李承志:前两天父亲警告他和大哥,说郎君已经不傻了,让他们以后放尊重点。他本有些不信,但经过今日这半天,他隐约觉得,父亲说的好像是真的…… 来的好像是熟人,看到坞堡上有人警戒,一个甲骑没一丝防备的奔到墙下,仰头喊道:“李主事,我家校尉受伤了,快快开门!” 李松悚然一惊:怪不得人马俱甲,来的竟然是安定府的统兵校尉? “胡旅帅,堡门早已封死,你们从庄门进来……” 说着便拉着李承志往下走:“郎君,有麻烦了……” 李承志咬了咬牙:“是不是打仗了……” 李松沉着脸:“八成还是大仗……” …… 等下了坞堡,看到来人的模样,李承志心里一咯噔。 李松还真没猜错:人人身上染血,有两个瘸着腿,更有两个是被背进来的。 其中一个甲士的肚子上裹着一件衣袍,早已被血浸透,外层都冻成了冰。 真的打仗了? 正文 第三章 等死 几个骑士抬着伤者,横冲直撞的冲进了庄园,胡旅帅大声喊道:“李主事,快请医师……” 李松也不敢怠慢,一指前院厢房:“抬到这里……” 然后他又叫过一个家丁,让他赶快去庄外请医师。 等人抬进去,李松又紧声问道:“胡旅帅,可是哪里发生了战事?” 胡旅帅黯然一叹:“泾州覆钟寺的僧人反了……太突然了,都在好好的参加初七的厨会,突然就有和尚抽出了刀,扑向了史君与府君那一房……” 李松心里一跳:“之后呢?” 二郎与夫人等,可都全在泾州城里呢…… “有我等在,自然不会让贼人得逞,史君与府君安然无恙,城里的贼人也基本被缴干净了……但贼酋鼓动了上万僧户,已把泾州城给围了,史君见我等有甲,便命我等突围,传令各乡绅召集乡丁平乱……” 李承志觉得有些荒谬。 泾州刺史见你等有甲,便令你等突围? 这泾州的兵事荒废到了何种程度,竟连几副甲都凑不出来? 扯淡呢吧? 正胡猜着,又听李松说道:“仆明白了,即刻便去安排,旅帅稍待!” 说着又拉了拉李承志的衣角。 李承志跟着李松出了前院。 走远了一些,他才低声问道:“真要去平乱?” “平个鸟毛?” 李松气急败坏的骂道,“郎君莫非没听明白,那可是上万僧户,绝对全是断了粮过不了冬,饿疯了才跟着造反的,不然哪个吃饱了撑的,在四九寒天里跑到泾州城外卧冰?况且州兵、郡兵、县兵都无用,仆带这二三百乡丁去了,能激起多大的水花来?” 卧槽? 李承平才算是反应了过来。 元魏朝规定的税制,普通民户一年也只需向朝廷交纳约六石的粟税,但到了寺庙管理的僧户这里,一户一年竟然要向僧官交租六十石? 要不是靠着类似于印度教和藏传佛教那一套“这辈子吃的苦越多,下辈子投的胎越好”的洗脑理论勉强维持着,早特么反了。 连信仰都不管用了,可想而知,这次跟着造反的乱民会有多么疯狂? 但泾州城再差也是州城,自然墙高城固。而且像李始贤这种定居城内、家有壮奴的的豪强不少,不可能被轻轻松松攻破。 这些乱民也不会活活等着被冻死饿死,攻不破州城,自然会将目标转移到城外的这些地主身上。 李家堡离泾州城,也才一百里出头…… 所以,能不能自保还是两说,怎么可能会去平乱? 李承志的脸色些难看。 这逃都还没逃出去,竟又遇到了乱民造反? 真是哔了狗了…… 看他愣神,还以为被吓坏了,李松又宽慰着:“郎君放心,有仆在,定然保郎君周全……仆先去安排,郎君在这里支应着,尽量不要怠慢了……那位胡校尉,是当今胡贵妃的族弟……” 听到这句,李承志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也算的上是皇亲了,都伤成了这样,可见局势糟糕到了何种程度。 …… 李松又派过来了两个副管事和几个仆妇,让李承志带着守在前院里。 看着进出的仆妇惊恐的表情,以及端出来的那一盆盆血水,李承志就能猜出来,那位胡校尉,伤的绝对不轻。 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那位胡旅帅走了出来,把外面的手下全叫了进去。 不一会,里面又响起了重物砸地的声音,“咚咚咚咚”,像是在擂鼓。 李承志侧耳一听,隐隐约约还有抽泣声。 我去,什么重物砸地,那时在磕头……里面那位怕是不行了…… 听里面哭了一阵,又听到几声含糊的喝骂,门又被推开,那些手下一个挨一个的退了出来……真的是退,倒着走出来的那种。 然后,这些人又齐刷刷的跪在了门口,无一不是泪流满面。 李承志神情一僵:死了? 正猜忖着,那位胡旅帅开门,看着李承志说道:“校尉有令,请李郎君入内……” 李承志福临心至:暂时还没死,不过已到了交待后事的节奏了。 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心里虽然这样想,他还是跟着胡旅帅进了厢房。 推开门绕过屏风,李承志一眼就看到了侧躺在床榻上的男子。 二十来岁,模样很方正,但脸色白的厉害,身体抖的跟筛糠一样,牙齿咬的咯咯直响。 但人都疼成了这样,两个医师却只是捂着伤口,再不见有其它动作,李承志便明白,这位胡校尉怕是已经放弃了治疗,开始等死了。 他暗暗狐疑着,正要行礼,胡保宗却抢先说道:“可是李郎君?我已疼的实在无法忍受了,能否给我点毒药……” 李承志吓了一跳:你特么想死也别拉我垫背啊,你当你那十几个手下是吃素的? 他心里骂着,又往前一步,依着礼数做了个揖:“胡将军有……” 声音戛然而止,一个“礼”字,硬生生的被李承志给憋了回去…… 只因他实在不敢再张口,不然绝对能吐出来。 胡保宗已被剥了个精光,人侧趴着,伤口直接露在外面,正好对着李承志:大半个肚子血肉模糊,跟狗啃了似的…… 不对,应该是为了止血,用烙铁烙的,但两个医师四只手捂着,血依然顺着指缝在往下滴……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体外的那一堆肠子……两世为人,李承志真是第一次见活人被开肠破肚的…… 怪不得胡保宗和医师都放弃了,这样的伤势放在这个时代,已和死亡划上了等号…… 看李承志像是被吓傻了一样,胡保宗忍着疼喊道:“李郎君……你还没答应呢……” “哦哦……” 李承志猛的惊醒过来,使劲吞了一口口水:“胡将军说笑了……” “嘶……”胡保宗咬紧了牙关,又吸了一口凉气:“你看我像不像说笑……若不是我力气不够,早就自己伸手进去,把心捏爆了……” 卧槽…… 李承志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要不要这么狠? 看来真是疼狠了…… 他叹了一口气:“想必将军也知道,不论是谁来,都不敢答应的……” “你也不敢?”胡保宗露出了一丝古怪。 “为什么我就敢……” 刚问了半句,李承志猛的反应过来:这把我当傻子逗呢? 看李承志脸上浮出一丝怒色,胡保宗竟然笑了起来,声音虽不大,但看起很是畅快。 笑了好久,他才呲着牙说道:“李郎君莫恼,毒药之类,确实只是玩笑话……但疼的受不了也是真的,便让手下两个蠢货说些趣事来听…… 听胡信提到你,我就想着闻名不如一见……见过郎君才知道,不但传闻不实,李郎君更是气度不凡……若是平常少年,见了我这伤势怕是早吓瘫了……你果然……嗯果然只有十七岁?” 胡保宗其实想问的是:你果然是装傻的? 他也确实是好奇,又疼的受不了,就想着见一见,也能转移一下注意力…… 有关李始贤杀死小妾和幼子的传言很多,也很乱,其中有一条是:是李承志私通了他小娘…… 见李始贤竟然心狠如斯,说杀就杀,怕将他也一刀砍了,李承志才装成了傻子,而非李家所说,是因为李承志亲眼目睹了李始贤杀人的一幕,被吓傻的…… 要是知道胡保宗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李承志非扑过去拼命不可。 你特么没长脑子? 四年前小弟被杀时,已经三岁,按你这么说,这事是我八年前干下的? 十七减八等于几? 而且这事他还问过李松,李松虽然说的含糊,但大致意思他能听的懂:和那位小娘私通的,是她的亲堂兄,生的儿子也是堂兄的,所以才被李始贤一刀给杀了……她那位堂兄还是李松动的手,整整剐了三天三夜…… “这和几岁有什么关系?将军应该这样想,正因为傻,所以才不怕!”李承志随口应道。 装的还挺像? 胡保宗心里暗笑了笑,轻轻垂下眼皮:“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但真傻和假傻,我还是能分的出来的……也没想到,李郎君竟还是早慧之才?” 什么早慧,两辈子加起来,都四十出头了…… 我看你才是真的厉害,疼成这样都能笑的出来? 李承志没察觉出胡保宗对对他生出了浓浓的八卦之意,他对胡保宗倒生出了一丝佩服。 明知将死,却依然能谈笑风生,当能称的上一声“英雄”了。 这样的人要是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最主要的是这位还跟皇亲沾点边,胡家更是泾州第一门阀,看那些手下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应该是胡家嫡长子之类的人物,不然这么年轻,也做不到一郡的统兵校尉…… 如果运气好救活了,到以后万一便宜老爹找自己麻烦时,自己是不是也能多个依靠? 况且他都在等死了,就算救不活,他也没什么损失。 就是不知道,如果被自己给治死了,事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嗯,先看看能不能救再说…… 正文 第四章 华佗秘术 想到这里,他抱了抱拳:“胡将军,恕我失礼了……” 嘴里说着话,人也凑了上去,仔仔细细的打量起伤势来。 只瞄了第一眼,李承志的眼睛就是一亮。 伤口竟然不是很大,约摸只有两寸长。只是被烫烂了一大片的皮肤,才看着吓人一些, 之前包扎的也应该比较严实,伤口还算干净,肚子里也没进脏东西…… 再看人,虽然脸色很白,但意识却很清醒,不像是马上要昏迷的样子,估计失血还不是很多…… 再仔细一看肠子,竟然完好无损,由此推断,八成是受伤后骑马狂奔,给巅出来的…… 这才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别说断了,但凡有个小洞,李承志都不敢生出救治的心思来。 这样一综合,好像还真有一丝希望? 要不要试一试? 当然,先得想好怎么救…… 李承志使劲的想像着,后世的医生如果遇到这种伤,会怎么治? 主要步骤应该是先止血,其次清洗消毒,然后把肠子塞进去,最后再缝合…… 到这一步要是没死,就剩防感染了,这是古代医救伤患最难的一关,却是李承志最有把握的一环。 因为他有防感染的好东西…… 看着他专注的样子,胡保宗狐疑的问道:“是不是想把手伸进去摸一摸……” 我脑子有病才想着摸这个……嗯不对,要是决定救,还真得摸一摸…… 他没理胡保宗,而是看着医师:“你那里,止血的药都有哪些……” 这两个都是李家堡的医吏,所以即便知道李承志脑子不太正常,也不敢怠慢。 “有地榆、黄花子、荷根、白茅……” 医师连说了七八种,大部分的李承志都没有听过。 胡保宗轻声打断道:“没用的,就算血止住,肠子也填不回去……” 这确实是个大难题,但不试一试,谁又能知道成不成功? “你就说能不能止住?”李承志紧紧的盯着医师。 医师咬了咬牙:“只有三分把握!” 医生说话,向来说七分,留三分,那想必应该是有五六分把握的…… 李承志松了一口气,肃声给医师交待道:“那你先把血给我止住了……” 然后他又转过头对胡保宗说道:“将军稍待,我出去片刻……要实在疼的无法忍受,就先喝点酒,但不能太多……” 肠子都出来了,你让我怎么喝? 胡保宗懵神的功夫,李承志就出去了。 …… 李松早就回来了,就站在院子里。李承志推开门,朝他招了招手。 “如果我想救胡校尉,但希望又极其渺茫,很有可能会功亏一篑……或是救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死了,我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救人当然是好事,但先得了解清楚,收益和风险成不成正比。 李松狐疑的看着他:“郎君,这样的事情可不能说笑?” 多浪费一秒,胡保宗就会少一丝机会,李承志有些不耐烦:“你少啰嗦,反正我有办法,你就说,真要治死了,会担什么干系?” 李松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仆只想知道,郎君准备如何救治?” 他其实想问的是,半月前你都还是个傻子,从哪里得来的救人之法? 反正待会也要显露,也没隐瞒的必要,李承志直接了当的说道:“我准备把肠子洗干净,填回去之后再用针线缝合……” 李松猛的抖了一下,嘴张的像是塞了个鸡蛋,但有人比他更激动。 “李郎君……你先进来……”声音有些发颤,不是胡保宗还有谁? 李承志被吓了一跳。 我声音这么小,你都能听到? 他进去才知道,不是胡保宗的耳朵灵,而是胡旅帅和那两个医师。 全都用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看着他。 “郎君说的可是华佗秘术?”一个医师激动的问道。 和华佗有什么关系…… 刚想到一半,李承志猛的一愣,而后大喜。 还真和华佗有关系? 有文化真好,你要不提醒,我还想不起来…… 终于不用发愁,事后如何解释了…… 他微微一点头:“差不多!” 没料到,随着他这一点头,胡保宗竟然撑着坐了起来:“你要真有办法,就放手施为,就算我死了,也可不能赖到你头上……你要还信不过,我给你立字据……” 李承志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人人都说我是傻子,你竟然都不怀疑一下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胡保宗斜了他一眼:“年纪轻轻,还挺记仇?都说了是玩笑话……” 说着又惨然一笑:“我都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假的,试一试又何妨?不然死都不甘心……” 意思是都在等死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他话都还没说完,那位胡旅帅就“噗通”一声的跪了下来:“不瞒郎君,我等全是胡家家将,将军若战死,我等也得殉葬……看在这十多条人命的份上,求你发发慈悲……” 胡保宗还在,他说这话有些僭越,但反过来一想,命都快没了,这么点小忌讳也就顾不得了。 李承志嗯了一声,但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看向李松。 李松翻着一双牛眼,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里面是满满的怀疑:“郎君从哪里学来的华佗秘术?” 看他这表情,李承志就知道了,麻烦基本没有,不然李松早就开始劝了。 他只是不相信自己有办法…… 那就干吧! “书上看来的!” 他随口回了一句,又指着医师:“这血怎么还没治住?” 医师诚惶诚恐的回道:“将军听到郎君的话,太过高兴,心脉过快,连同气血搬运都快了几分……” 还有这样的说法? 应该是药没用对吧? 李承志瞪了医师一眼,顺手拉过药箱,看每一个药格上面都有字,心中一喜,飞快的翻拣起来。 “你竟然还认得字?”胡保宗笑吟吟的看着他。 意思是你这傻装的连自己是谁忘了,怎么没把识的字也给忘了? “废话,我又不是生下来就是傻的?”他没听出来胡保宗的这句话有语病,只是翻了个白眼。 正文 第五章 运气好到爆 李承志根本没想到胡保宗心里藏着这么大的八卦,只是仔细的在药箱里搜寻着。 看了好久,他拿起一块根茎状的药物,放在鼻子闻了闻,又扔给医师,“捣碎研成粉……” 听他说话有些无理,胡保宗也不生气。 两家家世本就相当,算不上谁高谁低。再加魏晋之风盛行,率直任诞,洒脱随性之人,反倒会被人赞为“风流雅士”,所以胡保宗反倒觉的有趣。 “想必你看的是《青囊书》?”胡保宗压下了心中的古怪,岔着话题道:“不是说已失传了么,你从哪里得来的?” 青囊书个毛线? 三国演义倒看过,要不要给你讲一讲? 医师不提醒他,他还想不起来:三国时期的华佗,外科手术就已经做的非常好了。 发明出了麻沸散,给关公刮过毒,肠子好像也能接,还想给曹操作开颅手术…… “史书上看来的……” 李承志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又拿出一块黑树皮一样的东西,递给医师:“也研成粉……” 医师一惊:“郎君?” “废话少说,我说用就用,出问题我担着!” “用!” 估计是有什么妨碍的东西,但胡保宗一点都不在意,朝医师轻轻一点头。 然后他又转过头,略有些失望的问着李承志:“原来你看的是《三国志》,但那里面只有寥寥几句?” 李承志很认真的看着他:“即便寥寥几句,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强。你刚也说过,你左右已无退路,还有什么不敢试的?” 胡保宗惨然一笑,又黯叹道:“说的也是!” 刚说完,医生便将两个铜冲递到李承平面前:“郎君,药已研好……” 李承志嗯了一声,又看看胡保宗:“我要用药了!” 胡保宗催促道:“都说过让你放手施为,还啰嗦什么?” 李承志点点头,接过铜冲,先将白色的药粉倒了一半,又将黑色的药粉用手指捻了一点,最后一指药箱:“把蒲花拿来一些……” 三样掺在一起,搅了几下,他又用鼻子闻了闻,感觉好像是有那味了,才细心的洒在了胡保宗的伤口上。 “嗯,有些麻……”到了此时,胡保宗竟还没忘了点评一二。 听到这一句,两个医师脸色一变。 胡旅帅察觉不对,眼睛一瞪:“有何差错?” “无妨,应该是草乌的毒性发作了……”李承志轻描淡写的回道。 胡信差点拔出了刀…… “慌什么?”胡保宗斥了一句,又笑着问道,“明知有毒,你还敢用?” “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话都没说完,李承志的眼睛突然一睁。 嗯? 卧槽……血,竟然不流了? 他猛的抬起头,死死的盯着胡保宗。 这三药样,全都是自己胡蒙带猜,真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配用的,竟然真的起作用了? 胡保宗这运气好到屌都要爆了吧…… 看他一脸惊恐,胡保宗心里一凉:没救了? “血……血……”医师惊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血……止住了……” 李松和胡信猛的膝行两步,看了一眼伤口,又转过头,又惊又疑的盯着李承志。 不是说,只是从史书上看了两句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胡保宗帮他们问出了心里的话:“这也是从《三国志》上看来的?” 这……这特么的,怎么解释? 李承志一头的汗…… 草乌确实是他认出来的,不过是通过字面意思:药箱上有写。 之所以知道这东西能止血,是因为他刚毕业,被安排到安监局执法大队那年,正好发生了“白药中毒事件”。 县委办还因此联合安监局、食药局开过一次“安全监察会议”,要求规范中药市场,其中讲到中毒事件的主因,就是草乌…… 第二种是蒲黄,药箱上写的是“蒲花”,闻着味道也有些像,他就误以为是蒲公英的花……老家农村擦伤割伤,都是用这东西止血的…… 第三种是三七,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伤科圣药。不过不是李承志认出来的,因为药箱上写的是“五加参”。 就因为这个“参”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拿起来一闻,竟然和前世天天都用的三七牙膏的味道一模一样…… 就这么误打误撞,竟然把血给止住了? 缓了好一会,李承志才定住了神,狐疑的问着医师:“这三样药物,之前没给将军用过?” 医师更是想不通:“草乌、蒲黄都是通淋之物,草乌虽有止痛之效,但只是口服……五加参只能补气……” 意思是这几样都和止血不搭边,你让我怎么用? 李承志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药的药性还没有被这个时代的医生完全研究出来,这两个没敢用,才让自己在人前显了圣…… 看他这副模样,剩下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胡保宗最好奇,激动的问道:“讲一讲?” 讲个屁! 李承志斜了他一眼:“将军还是平心静气的好,这血要是再流出来,神仙来了也没辄……” 胡保宗心里一动:原来李承志陪着他扯了这大半天的蛋,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而且在淡笑间,就配出了能止血的神药? 两个医师和胡信看他,就像是在看神人一样…… 就连李松,也是神心俱震:难道郎君说的是真的,真有神仙给他托梦? 李承志站了起来,又用极其严肃的表情看着胡保宗:“接下来,我就要来真的……成与不成,就要看命数了……” 看胡保宗的命数,也看他李承志的命数。 看他如此认真,胡保宗隐隐有些感激,但嘴上却在笑骂:“你这人太不爽利,一样话要说七八遍……” …… 李松一路跟着他到了偏厢,不停的追问着:“真有神仙给郎君托了梦?” 李承志都快被烦死了:“哪那么多废话?拿纸和笔,记!” “记什么?”李松抬头愣道。 “当然是记用来救治胡保宗的药物和器具!” 李承志没好气的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一定保存好了,坚决不能被外族得了去……这药可是至宝,即便砍断了胳膊腿,或是戳穿了肠肚,都有可能用这东西救过来……” 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李松惊恐至极的看着他。 正文 第六章 最大的依仗 “愣个屁,再愣胡保宗就死了!”李承志气道,“我知道你不信,先按我说的办!” 其实李松已经信了……在止住血的那一刻…… 这可是神仙秘术啊,听郎君的意思,是要让他记录并保存? 李松心中滚烫:“郎君就这么信我?” “废话!”李承志瞪了他一眼,“我爹待我怎样,我不想多提……丢庄子里一两年都不见一面?但即便如此,你依然把我当郎君看待,没恶待过半分,就能知你的为人……我不信你信谁?” 就这么一句,李松的眼泪就下来了。 他猛一咬牙,深深的一拜,又抹了一把眼泪,找过纸和笔:“郎君请讲……” 东西有些多,怕出差错,李承志只能亲自盯着,快过了一个小时,才把这些置办好。 李松建议,以免被人猜出配方,应该往药酒里多添加几种药材,却被李承志拒绝了。 你都能想到,我想不到? 谁要按照他的这种方法制作,不但不起作用,说不定还会中点小毒…… 不一会,李松带着七八个仆妇,各捧着一样东西,送进了厢房。 进了门,看血没有再流,胡保宗也还醒着,看起来精神头挺不错,竟然还能呲的动牙,李承志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先把酒拿来!”他招了招手,又转过头,笑嘻嘻的看着胡保宗,“咱们也算一见如故,要在平时,免不了要大摆宴席,好好的喝上三天……但今日委实不凑巧,只能是我喝着,你看着了……” 说着话,李承志便举起酒坛,猛灌了几大口。 除了李松,其他人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听到前半句,胡保宗还挺开心。 抛开李承志能救他这一点不谈,他对李承志本人也是非常好奇和感兴趣的。 说话爽直,做事利落,颇有前朝晋人的随性雅趣之风,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当成傻子? 遇到这样有趣的人和事,以胡保宗的性情,无论如何也要结交一番的。 他想着,能与李承志痛饮畅谈一番,便是真死了,也能少几份不甘。 但等听到李承志的后一句,又见他举起酒坛就喝,胡保宗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你故意的?” “废话!”李承志呵呵一笑,又把坛子往前一举,“想不想喝?” 胡信脸色一冷,想要扑过来,却被李松一把按住,又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 “真让我喝?”胡保宗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不生气了,只是狐疑的盯着他。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人太聪明也不好,本来想让他多生会气的。 他顺手把坛子递给医师:“一点点的灌,全灌下去……” 然后又低下头,盯着伤口说道:“常听人说,气的肚涨,气的肝疼,我就想让你生点气,鼓鼓肚子肠子,看里面是不是有暗伤……” “有这样的说法?”胡保宗不确定的问道。 “应该有吧?”李承志不确定的回道。 众人绝倒。 还有这样病人和医师? 胡保宗倒不是很在意,反正都到这一步了,他又指指坛子:“那这酒呢,是不是在当麻沸散使?” “聪明!”李承志赞了一声,又解释道,“至于我为什么喝酒?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么重的伤,想要心不惊,手不抖,就只能浅啜几口定定神……” 这倒是实话。 他一个工科生,大学学的是地质勘探,工作干的是安全监查,打八百杆子都够不到医学上,现在却要救治重伤濒死的病人? 不喝点酒壮胆,他委实没信心下手…… “不是都讲过么,你就当做死马医……”说了半句,胡保宗张开嘴,让医师给他灌着酒。 醉意上来也得一阵,李承志不紧不慢的洗着手,也没忘了观察那堆肠子。 随着酒液下肚,他明显看到体外的肠子有了蠕动的迹象。 再低头贴着伤口一闻,除了臭味,并没有闻到酒味。 闻了好一阵,李承志才起头,极其佩服的看着胡保宗:“好运气啊,里面竟然没烂?” 胡保宗脸一黑:“屁的好运气,穿着甲呢?要真运气好,那一刀恰好就能砍到甲缝里?” 说的也对。 李承志点了点头。 还没喝到一半,胡保宗就有些受不了了,咂吧着嘴唇问道:“你这什么酒,怎的这般辣,又有丝甜味?” “蜂蜜、乌头、砒霜、茱萸、胡椒、山根,还有艾叶、桔片、葱、姜、蒜……”李承志信口胡扯道。 其实主要材料,只用了大蒜、胡蒜、大葱、小葱这四样。剩下的全抹在了坛子外面,好散发出气味来,让人误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还是李承志怕配方泄露,才加到四种的,其实只需用大蒜一种就可以。 这才是他什么都不懂,却敢出手救治胡保宗的最大依仗:大蒜素! 也是农耕时代,人类唯一可以制造出来的抗生素类药品。 李承志原本是不懂的,还是他在安监局执法队当科员,与食药局一起联合执法时,查封了一批伪劣药品,其中就有这东西,顺便听来的。 据食药局的同事讲,大蒜出现的确实早,但人类最早使用大蒜消炎抗感染,竟然到了一战时期。 还是一个德国军医偶然间发现大蒜有消毒杀菌的作用,灵机一动,便拿大蒜水泡过的绷带给伤兵包扎,自此后,德国军人的感染致死率,猛然下降了六成…… 这种方法,德国人一直用到了磺胺发明出以后…… 制作方法很简单:大蒜捣碎,泡入酒精…… 时间来不及,李承平只能拿烈酒代替,除了多加胡蒜、大葱、小葱这三样掩人耳目之外,他还加了点饴糖。 之所以故意说成蜂蜜,是因为蜂蜜会和大蒜素起反应,真要有人按这个方法配,不但毛线用都没有,说不定还得好好的拉几天…… 又是辣又是甜,再加胡保宗都疼成了这样,哪能尝的出来,自然是李承志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一听里面有砒霜,胡保宗就知道他没说实话,同时也明白,自己孟浪了。 要真是华佗秘术,谁愿意吐露出来? 等半坛酒全部灌下去,胡保宗也醉的差不多了。 让李承平惊喜的是,露出体外的那些肠子,竟然慢慢的鼓了起来。 太好了…… 他立刻让仆妇端来一盆反复煮了好几遍的净水,把“捋肠子”这个任务,交给了两个医师。 他则拿着一面镜子,照着光检查腹腔,清洗伤口。 伤口确实不大,肚子里也确实没有进脏东西,也更让李承志信心大增。 他甚至怀疑,即便没有他,要是有人能把血止住,再想办法把肠子填回去,胡保宗也应该能活下来…… 正文 第七章 捅了一千多年才捅穿的窗户纸 已是下午未时,本是一天中日头最足的时候,但几个进进出出的仆妇依然冻的直打哆嗦。 感觉那风吹到脸上,就跟用刀子在割肉一样。 这就叫下雪天冷,化雪天更冷…… 李承志吸里哈喇的搓着手,看着跪在门外的那群大汉。 这都跪了一个时辰了,依然眼神坚毅,腰坚背直,要不是看他们鼻子里呼出的热气,李承志都还以为全冻僵了。 这个年代,能养出这么一群意志坚毅的武士,真不是一般人家能做到的。 “牙口张开!”胡信大声喊道。 十几个手下不明所以,但全都乖乖的张开了嘴。 李承志就像是挑牲口一样的转了一圈,选了两个牙口整齐,口腔干净的。 挑好了人,他略一沉吟,看着胡信说道:“若是你家将军没救过来,无论是上吊还是抹脖子,我自然管不着……但他还没死,我这院里倒先冻死了几个,你让我以后怎么住?” 话说完,他便带着挑好的那两个进了厢房。 直到门关上,胡信才转过头,隐隐有些感动的说道:“李郎君果然仁义……” 李松眨巴着眼皮翻了个白眼。 想救人就直说嘛,拐这么大个弯? 身为家臣,不能护持主将周全,本就是最大的失职,真要被冻死也不冤枉,替他们操什么心? 郎君聪明倒是聪明了,就是有些妇人之仁…… 李松怅然一叹:“去东厢吧,那里也有地龙……” 一群大汉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 被带到正厢的两个壮汉,仔仔细细的用烈酒漱了口,每人接过一截两头都套着熟羊肠的铜管,聚精会神的听着李承志给他们交待。 “我说吹,你们就吹,气息放匀……我说停就停,特别是你……” 李承志一指安排让往杨保宗嘴里吹气的那个,“捂嘴的时候不要捂太严,要让气慢慢的往外漏,明白吗?” “明白!”手下重重的点了点头。 “还有你们两个,手不要抖,注意肠子千万不能打结,放的时候不能过快,也不能过慢……嗯……” 李承志默默的算了算:“十息之内填完即可!” “是!”两个医师朗声应道。 至于李松和胡信,干的活比较简单,没什么可交待的,只要手稳就行。 一切就绪,李承志缓缓的吐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要干的,是整个医治过程中最难的一步:把肠子填回去。 古人之所以把肠穿肚烂当成绝症,一是因为感染,二则是因为,以这个年代医师的经验,流出来的肠子根本没办法填回去。 因为腹腔里留存的气体已被放空,原有的空间减小了不少,甚至连肋骨都会缩紧,不使用点技巧,根本制造不出把那些肠子装进去的位置。 虽然不知道前世的医生是怎么处理的,但在老家,见过兽医怎么给被大牛抵穿肚子的牛犊填过肠子…… 其实和大蒜素一样,说出来非常简单,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 但就这一层窗户纸,古人整整捅了一千多年…… “嗯,开始吧!”李承志朝医师点了点头。 一个医师小心翼翼的将装肠子的水盆端了起来,另一个伸手入盆,托起了肠子…… 李承志一指李松和胡信,两人抓起了胡保宗肚皮上的四根细绳。 细绳早已被李承志穿到了伤口两侧,他们微微一提,胡保宗的肚皮便被提了起来。 “再往上提……轻一点……再提……好,稳住!” 等肚皮被提到合适的位置,李承志眼疾手快的攥住了伤口和肠子,稍稍一用力,捏在了一起。 “吹!”李承志一声清喝。 两个手下同时吹了下去,第一个吹的气通过伤口进了腹腔,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第二个吹的气通过杨保宗的嘴进了肺,挤压着胸腔和胃,两方一叠加,肚子鼓的更高了,像个皮球似的。 感觉伤口上的绷劲越来越大,涨的他的手都快攥不住了,李承志才一声令下:“停!” 嘴上吹气的手下抽掉了铜管,飞快的捂住了胡保宗的口鼻。 肚子上的铜管也被抽走,李承志将伤口微微一松,看着医师说到:“放!” 两个医师跪直了腰,一个端着水盆,一个双手搭着肠子,让其顺着伤口往里滑。 肠子沾了水,又顺又滑,随着伤口和口鼻“嗤嗤嗤”往外露气的声音,肚子里腾出了空间,肠子竟然很快就滑到腹腔里,整个过程还没半分钟…… 当肠尾滑进腹腔的一刹那,李承志飞快的抢过四根细绳,两两相交,打了个十字结。 肠子,就这样……被填进去了? 所有人都觉的好不真实! 特别是李松和胡信。 他们又不是没上过战场。 不知见过多少次士兵的肠子被捅出来,医吏想尽了办法都塞不进去。 当然,可以选择硬塞,但结果往往都是喷一脸屎…… 这六个人,全都用看神仙一样的目光看着李承志,特别是两个医师,就像是在看祖师爷…… 难道这也是从史书上看来的? 其实李承志心里还是很爽的,但他依旧板着脸,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冷声说道:“还不到高兴的时候,等他活过来再说……” 众人猛的惊醒,连连点头。 接下来就比较简单了:缝合伤口。 怕医师万一手抖,把肠子给戳烂,所以他还选择自己来。 最难的肠子已经填进去了,他手倒不怎么抖,就是有些酸…… 李承志第一次知道,人皮竟然这么韧? 他都想找把锥子来…… 其它人则呲着牙……每当他扎一针,这些人的嘴角就会抽一下…… 他们敢对天发誓,从来没见过把人肉和皮当衣服一样缝的,针角还这么大? 这感觉比挨两刀还难受…… 等缝完最后一针,李承志已累的浑身是汗,瞅了一眼缝的就像是大号“菊花”一样的伤口,他长舒服了一口气,把浸了蒜酒又晾干的帛巾一圈圈的缠到了胡保宗的肚子上。 最后摸了摸额头,竟然不是太烫? 当然,也不排除到了晚上才会发烧。 用来擦洗降温的烈酒准备了好几坛,退火去热的药也熬了好几副,剩下的只能看胡保宗的运气了…… “给他灌点清米汤,两个时辰后,再灌些药酒……嗯,就一碗吧……我去偏厢歇一阵,有事叫我……” “诺!”包括李松和胡信在内,都恭恭敬敬的给他行着礼。 正文 第八章 形势危急 在古代,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称作大户? 夏天吃的起冰,冬天睡的起炕……哦,不,地龙。 一到下雪天,贫寒人家都不知道烧下顿饭的柴应该去哪里找,李家下人睡的房子却都烧的温暖如春。 李承志没想到,前世农村愁的没办法处理的秸杆柴草,在古代竟然是战略物资,怕影响民生,各级官府都会严格控制柴草流出。 虽不禁民间向外贩运,但税抽的极重。粮食都才是三十税一,这玩意竟然是十税一? 真是长见识了…… 李承志想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开几座煤矿出来? 泾州附近的煤矿可不算少,鄂尔多斯盆地里,有好多煤层都埋的不深,用人力完全能开采的出来。 不过要等到站稳脚跟才行…… 房间里很热,李承志只穿着一件贴身绸衣,躺在只有一尺高的床榻上,睁着眼睛,望着房顶上的雕梁呆呆出神。 感觉身体很累,脑子里却没有一丝睡意。 该死的和尚,把僧户压榨的太狠,现在好了吧,人家掀桌子了? 自己的逃跑大计,怕是要夭折了…… 其实说起来,他这开局还是很不错的: 李氏是陇西大族,相州、秦州、雍州、泾州、东凉州、西凉州、敦煌镇等,都有李氏一脉的门阀豪强。 十六国时期,河西一带的西凉国就是这一脉的李暠建立的。 泾州这一脉的主家则是李承志的祖父李其。 李其最高做到了正四品的武威镇副镇将,加爵安远将军,但因作战不利,被一捋到底,爵位也被废除。 之后又被召回洛阳入了卫尉府做官,但浮浮沉沉十几年,到死也未恢复爵位。 大房一家随祖父去了洛阳,大伯现在是从六品的光禄丞,堂兄前年举的官,现在是正八品的协律郎。 二房便是李始贤,年轻时跟着李其带过兵,官至六品的武威镇府中兵军参事,也就是先锋大将,随李其一起被贬后再未复起,留在泾州经守祖业。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他经营和看守的,李家公田和隐田加起来不到两千亩,两个庄子、五十多户隐户,还有他那个李家堡的党长之职,李松一并替他打理的井井有条。 安定城和泾州城里的几间铺子,是由正室张氏,也就是李承志的母亲在主持,李始贤便剩下读书喝酒生儿子了。才三十五六,就已经有了四子六女,李承志是嫡长子。 若只是如此,李承志自然会开开心心的当他的富家大少爷,但谁让原身是个傻子,李始贤还是个疑心极重的。 他原本是五个儿子,最小的那一个,在四年前和亲娘一起,被李始贤亲手砍死了,当时才四岁! 而原身就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被吓傻的。 如果继承了原身的记忆,李承志自然不用怕,但天不遂人愿,原身的脑子就跟狗舔了一样,一片空白。 偏偏他又不知道内情,刚穿越时,委实露了不少马脚,再加上遇到一个如此杀伐果断还多疑的便宜爹,他实在没信心糊弄。 不想被一刀砍死,就只能跑…… 可惜,现在想跑也跑不掉了。 就看胡保宗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之后,能给他增加多少依仗…… 想着想着,李承志就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又响起了拍门的声音。 是胡信:“李郎君,我家校尉发烧了!” 李承志一骨碌翻起了身:“有多烧?” “微微有些烫手!” 李承志很想爆一句粗口。 受了这么重的伤,肠子又被晾了那么久,就算失血不算多、伤口不会感染,但也绝对免不了肠水肿,必然会发烧。 而该交待的,他给胡信和两个医师交待的清清楚楚,烧的不太厉害就灌药,要是厉害,就拿酒擦…… 这才微微烫手,叫自己去做什么? 但都已经被叫醒了,只好去看看…… 可能是灌的酒太多,胡保宗还昏睡着,烧的也不是太厉害,灌完药也就半个小时,烧就慢慢退了。 问过医师,说是正常,意思就是胡信不放心,才去叫的他…… 真把自个当神医了? 李承志只是叹了一口气,没多说什么,胡信却是一个劲的赔着不是。 胡信如此小心,不只是因为李承志间接救了他一命。 李松那一声旅帅是敬称,并非官身,他至多也就算是胡保宗的亲兵头目。在胡家,胡信的地位还比不上李家的李松…… 心里藏着一堆事,回来后就怎么都睡不着了,等天色微亮,胡信又来找他了。 不过这次是喜讯,胡保宗肠子通气了,人也醒来,让胡信来请他过去…… 李承志进去时,一个仆妇正在给他喂米汤。 应该是酒气还没过,反应稍稍有些迟顿。 看到李承志,胡保宗略一坐正,端端正正的给他抱了抱拳:“李郎君救命之恩,保宗莫齿难忘!” “这话说的太早!”李承志摇摇头,“等过个十天半月,伤势不再恶化,你再谢我也不迟……” “不,我能感觉的到,身上轻便了不少,就连精神都大是不同……” 李承志看了看胡保宗认真的表情,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再未多话。 简直废话,甩那么大一砣肠子跑那么久,哪个能感觉到轻便? 他也懒的解释什么“细菌感染”之类的话,只是严肃的交待道:“还是要多加注意,只能吃流食,也不可忽热忽寒,更不能随意活动……至少也要坚持一月以上……” “坚持一月,你的意思在这里?”胡保宗狐疑的问道。 “是啊,有什么不对?”李承志不明所以。 胡保宗看了他好久,露出一丝古怪:“我道你为何如此镇定?还以为你早已想好了什么退路,原来是还不知如今的情势,竟然想着要坚守?” 什么意思,这里守不住? 李承志心里一咯噔:“李家的坞堡如此高,还挡不住几个乱民?” “几个?那可是上万……” 听他问的如此不专业,胡保宗都快被气笑了。 原来李承志什么都不懂? 随即他就眉头一皱:“你可莫要胡来……李松久经阵战,颇知兵事,他如何安排,你听从就是,千万不要胡乱插手……” 我胡来,我胡乱插手? 李承志不由的冷笑一声。 你也太高看我了,信不信我但凡敢说半个“不”字,李松就敢让家丁一哄而上,将我捆了扔到马车里? 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正文 第九章 逃 李松明确说过要先想办法自保,但胡保宗又说坞堡守不住,那还能怎么办? 逃? 往哪逃? “仔细说说!”李承志正襟危坐的说道。 这可是关乎到小命的问题,由不得他不上心。 这涉及到了军事机密,自然不能说给外人知道。胡保宗先摆了摆手,将两个医师赶了出去,才正色的说道: “坞堡当然是用来自保的,但保的只是一时,而非长久……我且问你,你家的坞堡,能否将李家堡的这一千余人都藏进去?” “勉强可以吧?”李承志不确定的说道。 毕竟能住人的只有两层,站着肯定没问题,但要说睡,估计人挤人、打通脚都有些困难。 “好,就依你所说,人都能藏的下,但这些乱民要是像围泾州一样,将你李家堡围死……也别说一年半载,就围上一月,这一千余人一月所需之粮该存在何处,水又放在何处,何处摆设锅灶,何处堆放柴火?”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承志恍然大悟。 坞堡防的只是马贼、羌胡这样抢之即走的流匪,根本无法防备已入绝境,绝不会挪窝的流民。 而且都已到了“刺史下令,命各豪强门阀召集乡壮家丁平乱”的地步,可想而知泾州的兵事已荒废到了什么程度。州、郡、县兵等,早已靠不住了,一时半会肯定平息不了。 到这种地步,只能等朝廷调集兵马来平乱。 但正值严冬,兵马、粮草、冬衣等肯定无法在短时备齐,冬日行军更是大问题,所以最早也要等天气回暖,雪化的差不多了大军才会出动,再等开拔到泾州,至少也会到清明以后。 两个月出头的时间,只靠一个坞堡保护一千多乡民,就像在说笑话…… 李家也做不出摒弃乡民,自己躲到坞堡里的勾当。 不然等民乱平息,绝对会被朝廷拿来开第一刀…… 那现在,就只剩逃了? 也不知李松是如何计划的,自然竟然也没顾上问? 李承志正胡乱的猜测着,门被推开,胡信领着李松走了进来。 自认与李承志的关系已不一般,胡保宗也没客气,直接了当的说道: “我也清楚,史君要各家即日点兵平乱之令,就连我胡家都未必会遵守,所以李主事你也莫要拿话诓我,我就问你,你是如何安排的?” 看李承志神色如常,李松心中一动:郎君与胡校尉的关系,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 仔细一想又觉的理所当然:毕竟是救命之恩呀…… 组织了一下措词,李松才拱拱手:“仆已集结李家堡、东西二庄壮丁两百余,令其各备兵器、冬衣、干粮,不日便会开拔……” 胡保宗很是玩味的看了他一眼:“往何处开拔?” 只是这一句,李松就避重就轻不下去了。 犹豫了好久,他才猛的一咬牙:“向西,往崆峒山迂回……” 听到这句,李承志眼皮一跳:终于能去崆峒山了? 胡保宗和胡信则是一脸的古怪,好像是马上就要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样子。 “迂回”这两个字,用的真好…… 泾州在东边,你却往西迂回? 你直接说逃不就行了? 不过他们也有些佩服:李松不愧是被李其调教出来的,眼光真毒。 整个泾州,除了州城之外,若说哪里最安全,无非就是崆峒山。 山高林密,还积满了雪,十二峰更是险峻异常,称的上“一夫挡关,万夫莫开”之地。 而且粮食也不用愁,专管泾州僧事的玄都寺就在崆峒山上,僧仓就在山下,又刚收过秋税不久,即便没十万石,上万石粮还是有的。 如果到了开春雪化,山上守不住的时候,还可以继续向西“迂回”…… 但李承志却觉的有些不对劲:“你都能想到崆峒山有粮,造反的人会想不到?” 李松很认同的点点头:“仆确实想过,所以昨日便已派人往西打探消息去了!” 胡信却有些不以为然:“郎君怕是多虑了……玄都寺中僧官、僧人,及看守僧仓的僧户上千,凭着地利自守还是没问题的……” 李承志眼皮一跳:“看守僧仓的也是僧户?” 起事的覆钟寺与崆峒山的玄都寺也就离着两百余里,都是僧户,谁敢说没有互通消息,两边是一起反的? 李承志说出了心里的疑虑,李松又解释道:“这一点倒不担心,能看守僧仓的,都是僧官的心腹,待遇不差,就如同官衙之中的吏员一般,与普通僧户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意思就是这些都是帮着寺庙和僧官压榨底层僧户的狗腿子,跟着乱民造反的可能性不大? 这样一想,好像没什么问题了,但李承志还是觉得李松和胡信太乐观了。 能煽动起上万僧户造反的能是普通人? 那么大个粮仓就放在眼皮子底下,起事前怎么可能不打主意? 而且算是同一个系统的,天生就有便利。不说全部鼓动,买通个别人来个里应外合,至不济往里面安插几个奸细,还是完全能做到的。 比抢先攻占什么县城郡城轻松多了…… 但与这三位相比,他确实什么都不懂,再争下去就有些抬杠的嫌疑,李承志识趣的闭上了嘴。 看他欲言又止,像是不太认同,胡保宗怕他胡乱插手,只好稍稍的透露几分:“厨会生乱之时,玄都寺维那(泾州最高僧官)也在当场,当日便求史君派了精骑,护持他的亲信突围,回了玄都寺……若力有不逮,便会烧毁僧仓……” 李承志恍然大悟:原来是早有安排,怪不得如此镇定。 但僧仓要是烧了,李松的计划不是要破产了? 现在也只能等消息了…… 胡保宗又与李松商量了一些细节,约定三日后一起动身:他回安定郡,李松去崆峒山。 李承志本想劝一劝,他这伤势实在不能颠簸,但想了想,又做罢了。 提前动身还有马车可坐,小心一点应该问题不大。但要是等乱民打上门来,胡保宗就只能骑马,那才叫真危险…… 正文 第十章 一群蠢货 “郎君,胡校尉这是……好了?” 刚出了厢房,李松就拉住了李承志,兴奋的问道。 这真要救活了胡保宗,李承志的好处绝对不会少。 胡家是泾州第一门阀,许多族人都身居高位,就连泾州刺史都姓胡,让胡家帮忙,给李承志举个官不跟喝水吃饭似的? 再说还有当今胡贵妃,万一要是诞下一子半女,胡家水涨船高,李家也能跟着沾不少的光…… 李承志稍一沉吟:“还算不上……要是能撑过十天半月,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嘴里虽然这样说,其实李承志也非常吃惊:看胡保宗的样子,有很大的可能能活下来。 这一晚上竟然没怎么发烧,人还这么精神,就说明基本上没感染,只要他能按自己交待的那些,能管的住嘴,能注意卫生、按时换药,基本上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也是奇迹,自己凭着感觉,用前世看来的兽医的手段,竟然也能救活人命? 胡保宗这运气,逆天了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胡保宗的身体太好,抵抗力太强…… 一看李承志兴致缺缺,就知道他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 别说十天半月,只要能挺个三五天,等胡保宗安然回到安定郡城,这救命之恩也算是落实了…… 李松决定,等平息了此次乱事,一定要报给二郎,让二郎给郎君筹划筹划…… “郎君夜里定是没睡好,且去歇着吧,外事一切有仆在,定会安排的妥妥当当,郎君不用担心……” 确实有些困,再一个他对古代行军打仗之类的事情也是真的不懂,想帮忙反倒会帮成倒忙,李承志也就懒的过问。 等这一千多乡民准备妥当,将能带的带走,不能带的一把火烧干净之后,他直接跟着走就行了…… 李承志点了点头,打着哈欠回了偏厢,一觉就睡到了正午时份。 洗了把脸,仆妇端来了几样吃食,李承志正吃的香甜,胡信又来找他了,说是胡校尉有请。 看胡信的脸色不大正常,李承志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进去后,看到李松也在,听到他的第一句话,李承志的脸色就是一变。 玄都寺的僧人,竟然也反了? 自己这嘴,开过光吧? 李承志猛吸一口冷气,跪坐了下来,惊声问道:“怎么回事?” 李松的脸色有些阴沉:“玄都寺主回山后,直接命僧人烧了僧仓……” 也不知这位寺主是担心玄都寺守不住,还是觉的引起了这么大的民乱,事后朝廷肯定要问罪于他们这些僧官,他回到崆峒山便召集了亲信,一把火烧了僧仓,带着财货向北跑了。 李承志被惊的目瞪口呆。 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即不是像他想象的,造反头目提前安插了亲信,也没有如胡保宗等人所料,这位玄都寺的高级僧官回去后,便召集僧人僧户把守要道,看守僧仓。 而是卷着金银细软,投敌叛国了…… 僧仓烧了,没了粮过冬,山上的僧人和僧户不反都得反了…… 这是连李家堡的最后一条后路都断了,不怪李松脸色这么难看。 李承志恨的直咬牙。 “为今之计,我李家只有固守待援,为防乱民两面夹击,还请将军早日动身……也请将军看在同是泾州乡绅的情份上,将我家郎君也一并带走……仆会令李彰带二百壮丁,护送将军与郎君……” 说着话,李松便重重的一个头朝胡保宗磕了下去。 李承志猛的一愣,定定的看着李松。 李家堡的公户加隐户,满打满算也就两百出头,撑死了也就能集齐三百壮丁,这一大半都派给了自己,李松和李显怎么办,还有近千乡民怎么办? 不对……这混蛋脸上竟然是满满的死志? 竟到这份上了? 等李松抬起着,李承志分明看到他眼中闪现着泪花: “若不幸遇到大股乱民,还请将军和郎君……万万不可……不可心软,可舍了李彰……” 没等李松话说完,李承志“腾”的一下跳了起来:“放屁……” 看他明显是不会同意,若是再脑子一热,喊出什么“共存亡”的话来,胡保宗怕是也不好答应带他走了。 李松脸色一变,一声厉吼:“来人,将郎君给我绑了……” 眼见门被推开,竟真的跑进来了七八个壮仆,手里竟然都拿着绳子? 李承志气的肺都要炸了:“李松你敢……” 他左右一瞅,猛的看到胡信的腰刀,伸手握住,“噌”的一下就抽了出来。 胡信都没反应过来,等他伸手去抢,李承志已是利刃在手。 只见他将刀锋往前一指,怒声喝道:“哪个敢上来,老子剁了他……” 胡保宗和胡信大眼瞪小眼,愣愣的看着李承志。 这一幕是怎么发生的? 太突然了…… 李承志咬牙切齿的骂道:“好你个李松,明知半路上可能遇到乱民,你还让我去送死?” “郎君……” 刚站起来的李松,“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总比留下等死的好……泾州在东,崆峒山在西,这两处离这都不到百里……无论乱民朝那个方向流窜,首当其冲的便是我李家堡……守不住的……” “放屁!” 李承志气的直抖,“几个乱民而已……老子早上就想骂你了,有这么高的坞堡在,你竟然告诉我守不住?亏你还是带过兵的……” 胡保宗伸手捅了捅他:“早间不都给你讲过么?一千多人,坞堡里藏不下……” “坞堡藏不下,这么大的庄子呢?” 胡信又劝道:“好叫郎君知道:庄墙只有丈许高,还都是夯土,拿把锄头就能挖倒,而且足有四里长,但李家堡壮丁只有三百,守不住的……” 李承志气的直骂:“三百壮丁守四里庄墙,算下来一个也能守两丈,全是死人吗,就站着不动看着人家刨墙?还是说手里的弓和枪都是拿来烧火的?” 李松已经气的听不下去了,愤然的瞪着他:“时间紧迫,郎君莫要再胡搅蛮缠……郎君要是不从,仆拼着身受重伤,也要将你绑了……” 胡保宗也劝着他:“不要胡来,听李主事的,好生随我撤回安定……” “我撤你娘个蛋!” 眼看李松真的要扑上来,李承志完全已被气急了,连胡保宗都骂了进去:“一群蠢货,还敢说都是带过兵的?连浇水筑城都不知道……” 李松猛的一愣,脚下一顿,惊声问道:“什么筑城?” “水啊,蠢货?这四九寒天,连浇水成冰的道理都不懂?嫌庄墙矮,庄子里那么大两口池子,而且庄外就是泾河,不会把冰锯出来往庄墙上垒吗? 还刨墙?庄墙上浇水冻成冰,别说锄头,就算拉座炮来,撑死了也就打一个白印,再把庄墙下浇成冰滩,他要能站稳,老子都称他一声好汉……” 胡保宗和胡信都惊的眼珠子直往外突,李松更是震的往前一扑,差点撞到刀尖上:“郎君怎么知道的?” 李承志气极反笑:“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曹操怎么破的马超?” 其实他昨天就想到了,但又想着与其废这么大周折,还不如去地势险要的崆峒山,那里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方。 但李松一听后路断了,竟都不听他的建议,竟然就想把自个绑了拉去送死,李承志哪能忍的住? 一群蠢货…… 正文 第十一章 出处 房间里的气氛分外诡异。 三个人瞪着眼睛,像是见了鬼一样的盯着李承志。 一会儿震惊,一会儿激动,一会儿……羞愧! 三个人都是带过兵的,根本不用试验,脑子里稍稍一想就明白,李承志说的这个办法绝对管用。 而且不是一般的管用…… 李承志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半月前还被喊成傻子的人都能想到,他们却想不到,所以这三个才这么羞愧。 其实不怪他们,兵书里真没写这种守城的方法。 也只是因为,别说攻城守城,就是稍大一点的战役,也很少有在冬天发生的。 一是没经验,二是没有史例可借鉴,三则是思维受锢,这三个能想到这个方法才怪! 还是那个道理,看似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但想捅破,却难如登天…… 至于李承志所说的“曹操破马超”的典故,三个人绞紧脑汁,也不记得《三国志》里有记载…… 过了许久,才听胡保宗叹了一口气:“这兵书……还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看这三个完全被震住了,李承志才松了半口气,稍有些讪讪的说道:“你别误会,我骂的是李松……” 你还不如不解释呢? 胡保宗瞪了他一眼,又郑重其事的抱着拳,向他拱了拱手:“我代诸城军民与各家,先行谢过郎君了……” 李承志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哦,原来是想把这种守城的方法通知出去…… 果不其实,胡保宗转过头,又对胡信说道:“你现在就回安定,将此法报予祖父与父亲,让他们依此守城,再让他们派人,报予诸城与各家……” “臣明白!”胡信猛一点头,站起身来,又朝着李承志行了个礼,才大步离开。 你的刀…… 话到了嘴边,又被李承志给咽了下去。 算了,先拿着吧,李松这混账还没走呢…… 李松愣愣的盯着他,像是不认识一样看了好久,才曲膝往下一跪:“仆僭越了……” 你僭越的还少吗? 动不动就是“来人,将郎君给我绑了……”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你腿怎么那么软,动不动就跪?与其在这里娇情,还不如早些安排人去锯冰……” “仆明白了!”李松又做了个揖,才带着那帮壮仆离开。 等房间只剩下他和胡保宗,李承志才心里一松,猛出了一口长气。 等他丢了腰刀,坐了下来,才看到胡保宗的双眼亮的吓人。 “你果然是在装傻!” “我闲的?”不知道胡保宗话里有话,李承志只是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有些话不能问,真问了怕是连朋友都没的做,胡保宗识趣的止住了话头,又皱着眉头问道:“我委实不记得《三国志》中有记载“曹操破马超”的典故,你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李承志心里一跳。 怎么可能? 《三国演义》里有演啊? 不对…… 自己也真是昏了头,都知道是演义,竟然当了真? 这怎么解释? 李承志定了定神,不动声色的说道:“可能不是《三国志》,但具体是哪本书,我也给忘了……” 胡保宗不疑有他,郑重其事的嘱托道:“一定要好好想想,这是奇书啊……” 奇书个脑袋? 李承志有些坐不住了,眼珠一转,站起身来:“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没给李松详细交待,他别给弄错了……” “好,你快去吧!”胡保宗很认真的点点头。 出了门之后,李承志有些挠头。 胡保宗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华佗秘术还可以用“秘术岂可轻易泄露”的借口混过去,这浇水固城之法呢? 以胡保宗的性格,非搞清楚不可。 而且迟早都会传到李始贤的耳朵里,到时更加说不清了…… 日了鬼了? 不过再重来一次的话,他还是会这样干。 便宜老爹找麻烦也是以后,眼下当然是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心里想着,他不知不觉的就出了庭园。 李彰李显,还有几个副管事,正领着乡民,乱哄哄的往庄子里涌。 男女老少都有,这分明把李家堡的乡民全部发动了起来:有拿锯的,有拿铁铲的,有拿绳子的,有抱坛子的,还有几个背着柴。 李松的副手正在那里安排:你们去锯冰,你们往庄墙底下运,你们烧雪,用来浇墙…… 听了一阵,李承志心里一乐:谁说古人智商不高? 自己只是简单一提,李松就能举一反三,知道用热水粘冰,更能知道先用雪盖墙,再往上面浇水…… 等他们安排完,李承志才走了过去,朝李彰招了招。 李松这两个儿子,完全继承了李松的基因,身高足有一米九,壮的跟狗熊似的。 不过要论头脑,好像比李松差了不少,经常见李松又打又骂,说他们是蠢货…… “郎君!”李彰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你爹呢?” “去了书房?” 去了书房? 怕是去翻《三国志》了吧? 真是放着正事不干…… 李承志嗯了一声,黑着脸往书房走去。 还没到书房门口,就见李松捧着一本书走了出来,看到李承志,惊喜的说道:“这书里只有寥寥几语,说的实在太含糊,仆怕将这浇水固城之法弄错了,正想去找郎君请教……” 李承志眼睛一瞪。 什么意思,还真找到出处了? 胡保宗不是说没有吗? 他压下惊疑,伸手接过了书。 上面虽然是繁体字,但大部分的他都能认出来: 时公军每渡渭,辄为超骑所冲突,营不得立,地又多沙,不可筑垒。娄子伯说公曰:今天寒,可起沙为城,以水灌之,可一夜而成。公从之,乃多作缣囊以运水,夜渡兵作城,比明,城立,由是公军尽得渡渭。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 还真有? 他又翻到了书面,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三国志注》! 原来不是《三国志》,而是晋人悲松之为《三国志》做的注,其中补录了三国时吴国人所写的《阿瞒传》…… 罗贯中大爷,你太厉害了,竟然连这么生僻的资料都能查到? 李承志心中暗喜:这下不会再有人说是他胡编的了吧? 正文 第十二章 杞人忧天 看李承志在那里傻笑,李松心里纳闷,轻声提醒着:“郎君,郎君?” “说!”李承志敛了敛神。 李松看着那些正在忙碌的仆妇和乡民:“不知仆这样安排,是否妥当?” “基本也就这样了!” 李承志嘴里应着,四处瞅了瞅,又指了指正往庄墙下搬锅垒灶,准备烧雪化水的乡民:“垒完墙之后,那些锅灶不要撤……真要有乱民敢攻来,就烧雪化水,拿坛装运到墙上,照头给他浇下去……” 李松惊的心里狂跳。 如此冷的天,还是在野外,若是被浇上一身水,九成九会被冻死。 而且还是如此的简单,可以就地取材,还用之不尽,比什么滚石擂木,金汁火油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李松看着李承志,就像是在看神仙:“这……这也应该是神仙所授吧?”李松小声问道。 “授你个头?” 李承志翻着白眼,把书砸给了李松:“白纸黑字写着,你看不到?” 没错,是写了,但就“天寒,以水灌之”这几个字。 可郎君你呢? 又是锯冰垒城,又是浇水固墙,又是墙下泼水成冰,现在又来了个拿水浇敌,别说滚石擂木,金汁火油,连箭支都省了…… 而且根本不需壮丁,派两个稚童上去,都能守住好长一截…… 这真是郎君凭着书上这几个字,就想出来的? 李承志哪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警告道:“待会将这书送给胡保宗,日后他要问起浇水退敌的法子,你就说是你想出来的……别人问也一样……” “为何要瞒着?”李松想不通,“仆一介家仆,要这名声又无大用?” 他还以为李承志在抬举他。 “你也不怕犯忌讳?”李承志瞪眼骂道,“若传出去,真被人误以为你家郎君我是受仙人托梦,才聪明过来的,难保不会被当成妖人……万一被抓起来,一把火烧了怎么办?” 李松比他还惊奇:“郎君为何会有如此想法?这世人供神还来不及……哦,郎君应该是忘了,这朝廷和民间,对这神仙鬼怪之事有多敬慕,要不然怎么对这些和尚如此优容?” 像是降下了一道惊雷,将李承志劈成了雕塑,他呆呆的站了那里,竟连呼吸都好像忘了。 真是哔了…… 亏自己还在这里沾沾自喜,觉的古人思维僵化,明明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的事,却死活捅不破。 闹了半天,自己可能才是最蠢的那一个…… 这北魏何止是信鬼神,都信的快魔障了! 这里修石窟,那里造大佛,竟然能屹立一千多年还完好无损,可见心诚到了何种程度。 还有这道官和僧官,特另是僧官…… 从夏朝数到民国,第一次见有朝代为了礼佛,专门给和尚巧立明目封官的…… 这可不是其它朝代那些象征性的官,而是来真的:各级地方的僧户,全是由各地方的玄都寺在管理,任何官府都没有插手权。 举个例子:如果和尚当街杀了平民,当地官府无权管辖,必须要交给当地玄都寺审理…… 再举个例子:现阶段全大魏有民五百多万户,土地两千万顷出头,但其中僧户就有近两百万户,寺庙占地八百多万顷,都已超出了全国的三分之一。 而且这三分之一的人和地,不向朝廷交纳半粒粟的税,全部交给寺庙…… 遍观中国上下数千年,再没有哪一朝发生过这种景象…… 这些也并非是李承志凭着记忆想像出来的,而是当今皇帝的叔祖父,时任民部和度支尚书的元澄,令各级地方政府详实统计出来的。 等他统计好数据,上书给皇帝,并坦言了其中的厉害,而皇帝不但没重视,反而斥责元澄亵渎神佛,命他在佛像前跪了一夜,并“博颊百次”。 并命尚书省,把惩罚元澄的原由做成邸报,抄送到了各州、郡、县,以示惩戒…… 李承志在李始贤的书房里看到这份邸报时,都惊呆了。 这皇帝的脑子被驴踢了吧? 连皇帝和朝廷都如此,那李始贤呢? 好像不礼道也不礼佛,但多少会受些影响吧? 自己是不是太过小心,草木皆兵了? 如果他要是信了自个是神仙托梦才变聪明的,有没有可能不生气,也不会怀疑他儿子已经不是他儿子了,反而会很开心,觉的神仙有灵?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抬起头,瞅了瞅李松。 想了好久,他还是没问出“我突然变聪明后,我爹有没有起过疑”之类的话。 还是不要干“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信谁也不如信自己,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尽量积攒些实力…… “你忙吧!”敷衍了一句,李承志顶着一脑门官司回了前院。 郎君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 刚想到一半,李松心里一动:难道郎君三番五次的逃跑,就是在怕会有人将他当成妖邪,一把火给烧了? 真真是杞人忧天。 寇谦之寇天师要不说他是受老子托梦,授了他道支,太平真君道武皇帝又怎么会那般宠信于他,甚至不惜灭佛也要礼道? 再看看现在的天师道,看似没有佛门势大,道士好像也没和尚风光,那是因为寇谦之留有祖训,人家道门也懂得韬光养晦,适可而止。 天师道再低调,也是名符其实的国教,元魏朝每任太子登基,不照样要去天师道道坛接授符箓,向世人表明这皇位是“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郎君你要真没糊弄人,真梦到过神仙,把“华佗秘术”,“浇水固城”这样的手段再显露一二,以当今皇帝的性子,还不把你供到天上去? 也不知道他在顾忌什么…… 李松失笑般的摇了摇头,去忙他的“浇水筑城”了…… 正文 第十三章 车到山前必有路 李承志心不在焉的回了前院,把书送给了胡保宗。 “这是这一本,《曹瞒传》,自己翻……” “《三国志传》?” 胡保宗扫了一眼书名,又惊讶的看着李承志:“你还真是家学渊源,连如此生僻的史注都深读过?” 深读? 你也真能看的起我……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扯了扯嘴角,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看他答应的这样利索,胡保宗索性合上了书:“好好予我讲讲,这书里还有哪些如‘浇水筑城’之类的典故?” 这是把我当活目录了? 李承志暗暗骂了一句,随口应道:“看过那么久,我怎么可能记的那么清楚?你自个慢慢找吧……” 一看他的样子就是在敷衍,胡保宗也明显能察觉到,李承志的心情好像不是太好。 “发生了何事?”他关心的问道。 说是当然不能说的,李承志再蠢也还没到这个程度…… “没什么,就是有些担心而已……” 胡保宗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担心什么,乱民? 我看最不担你的就是你,不然怎么会说“就这几个乱民?”之类的话,还将我们骂成蠢货? 都是聪明人,一看胡保宗的眼神,就猜到他在想什么。李承志实在没心情应付,敷衍的说道:“怕你心急,就专程给你送了过来,我外面还有事,你先待着……” 不等胡保宗开口,他就走了出去…… 靠在床榻上,他想越越不得劲。 真是鬼迷心窍了,逃个鬼啊逃? 本应该是挺简单的一件事情,好像硬是被自己给搞复杂了? 光顾着害怕李始贤杀伐果断,心狠手辣了,竟忘了这个时代的人是信鬼神的…… 这冰天雪地的,自己三番五次,命都不要的往外逃,傻子也能猜到自个心里有鬼吧? 不过反过来一想,真要如李松所说的那样推测,便宜老爹真要是信这神鬼之事,即便怀疑,也应该不会把自个怎么样吧? 总比他之前担心的,李始贤会一刀砍了自个的要强…… 这么一想,李承志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钻什么牛角尖? 车到山前必有路…… …… 第二天,天色刚亮,李承志就起了床。 不是他不想睡,而是外面太吵。 听动静,李松已经带着乡民开始干活了。 两个仆妇侍候着他穿戴整齐,再吃过朝食后,太阳才刚刚露头。 李承志闲庭信步的走上了庄墙。 一千多乡民干的热火朝天。 李承志发现,李松还真是个人才。 只是昨日短短半天,他就将一千多乡民进行了合理分工,做好了锯冰,运冰,化雪、垒墙,等等工序的准备工作,甚至还忙里偷闲,派人先将城墙外泼出了近十丈宽的冰滩。 如果干过也就罢了,关键李松纯粹是生手,这一千乡民也是生手, 在不知道哪一道工序要用什么样的工具,又是什么样的干法等等的前提下,依然能安排的井井有条,就相当厉害了。 特别是庄墙外浇成了冰滩,看似不符合效率学,河里的冰拉回来,只能拉进庄内再往庄墙上吊,但要换到军事角度考虑,这就有些未雨绸缪的意味了。 李承志看的暗暗点头: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这点小事虽然不起眼,但要换成他,还真意识不到…… 转了半圈,看到十多个乡民,围着两三个像是木匠一样的人物,像是要在庄墙下立吊冰的支架,李承志心中一动…… 有省力又简单的工具,为什么不用? …… 也就过了半个时辰,正在庄墙上巡视的李松,看到李承志和几个木匠混在一起有说有笑时,眉头猛的一紧。 什么叫门阀世家? 就是你生下来以后,是什么样的地位,读什么样的学校,长大该举什么样的官,是清官还是浊官,又该娶什么家世的老婆,是嫡女还是庶女,甚至平时该跟什么样的人交往、交谈、吃饭、同席,等等等等,都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李家是泾州门阀,李承志还是嫡长子,自然属于贵人。 而木匠是工户,属贱籍,别说平民,比商人的地位还低,也就比娼妓,盗贼的地位稍高一些。 以两者之前的身份差别,别说勾肩搭背,就是多说几句话,都会被当成大逆不道…… 不知谁喊了一声“李主事来了”,几个木匠先是一愣,而后像是兔子窝里扔了颗炮仗,一哄而散,一个挨一个的紧贴到墙根,头都要耷拉到裤裆里了。 李承志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门阀制度发展到魏晋,就已经很畸形了,等鲜卑人占了中原后,为了笼络汉族士绅,又在上面添了一把火,不但将世族门阀分了个高下,更是将平民也分成了三六九等。而且全是以血统论? 这种制度只要稍微再往前发展一点点,就特么成印度的种姓制度了…… 李承志瞪了李松一眼,又朝几个木匠招了招手:“怕什么?你们真要能把我说的这些东西造出来,别说转籍成民户,就是授官都有可能……” 李松心里一跳。 让匠户授官,只有匠作监这一条路可走,而且必须是大功…… 郎君又鼓捣出什么好东西了? 他暂时压下了要惩戒那几个心匠的心思,快步的下了庄墙。 庄墙底下摆着一堆椽木,有几根已用榫卯连在了一起,还用绳子绑着。 上面的枝结已被刨光,像是一付木桥。 如果立支架,用不到这么宽的木板,李松暂时想不到这东西有什么用。 但他能猜出,肯定是李承志的杰作。 “郎君,这是何物?” “做事不动脑子,运冰上墙而已,用的着搭那么多支架?既不好拆卸搬运,还那么笨重,花费的人力还多!” 李承志借机训了他一句,指着木桥说道,“叫什么无所谓,关键看它有什么用?往墙上一搭,再将上面浇成冰,多少冰滑不上去?而且可以随时搬挪,四个人一组就能使用……” 正文 第十四章 脑子是个好东西 东西确实是好用,但要说就凭这一架没梯杆的滑梯,给这几个木匠转籍,举官? 郎君你是觉得泾州大中正(专门负责区别人才,举荐秀才和官员的官员)是傻子? 李松满脸的古怪。 一看就知道李松误会了,李承志冷哼一声:“过来看!” 说着指指地上的东西:“除了滑梯,还有这滑轮,可以安置在庄墙各处,可用来吊冰,也可用来吊水及其它一些比较轻的东西……” 地上平放着一块石砖,上面横担一根木棍,木棍上插着一个线轱辘,像是从木匠的墨斗里拆出来的。 李松一看就懂,只需把石砖当成庄墙,把木棍和线轱辘放大数倍,就应该是郎君所说的“滑轮”。 确实非常简单,只需一根椽木,一根麻绳,再让木匠削一枚大木轮出来就行,制造难度不比那滑梯多多少,用的材料还极少…… 李松惊讶的看着李承志。 先说滑梯,虽然好用,但算不上稀奇,他和木匠暂时没想到而已。 而且用处也不大,只多用来滑滑冰。 但这滑轮,就有些不简单了。 不论筑墙,建房,甚至是造城墙都能用的到,再也不需支立笨重的支架,更或是用滚木这种费力的方法往城墙上搬东西。 只要滑轮够结实,巨石都可以吊上去…… 还没等他回过神,李承志又指了指旁边的空地:“要是吊重物,可以用这个,但一时半会造不出来,不过我们只是筑冰墙而已,暂时也用不到……” 还有? 李松心里跳了一下,往李承志指的地方一瞅。 雪地上画着几玫图形,有圆轮,有齿轮,好像还有铁钩和铁链。 “这叫倒链,只需单人,就可提千斤之物。不过得用好钢才行,我让他们先照着样子造副木头的出来,试试成色。等日后有时间,找几个好铁匠,我再教他们怎么做……” 这玩意结构很简单,技术含量不高,李承志前世经常往矿区和工业园区跑,没少见这东西,凭着记忆仿造一个出来不算难…… 单人可提千斤? 李松脸色一变。 “怎可能?” “怎么不可能?” 李承志讥笑道:“你家郎君我几时说过没把握的话?” 只是这一句,就噎的李松说不出来半个字。 还真是如此…… 救胡保宗时,郎君口口声声说没把握,但最后也没见他怎么为难,不轻轻松松就把胡保宗给救活了? 还有这浇水筑城之法,有没有用,自己还不清楚么? 单人可提千斤的秘术啊…… 李松的心脏猛的一跳,同时眯起了双眼,冷厉的盯着那几个木匠。 这几个被李承志蛊惑的心神激荡,一时忘了礼法,才敢和李承志那般随便,等撞到李松才惊醒过来,此时正吓的两股战战,猜疑李松会怎么惩罚他们。再见李松这副模样,当即就吓的跪了下来。 “李主事饶命……” “没事你吓唬他们做什么?” 李承志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几个人他还有大用呢…… 李松略一沉吟,拉着李承志走远了几步:“郎君所说真要属实,这东西便是巧夺天工之物……如此利器,怎能授与这等贼民? 郎君是贵人,自然不用亲自操持,仆现在就去,挑几个品性端良的家臣子弟,至少也识字……” “巧夺天工?” 李承志鄙夷的看了李松一眼:你也真敢吹? 但仔细一想,如果不懂差动滑轮的原理,还真造不出来。 不过教授就免了…… 光识字有毛用,实践才能出真知! 这几个木匠动手能力非常强,虽然不懂原理,但只需李承志照猫画虎给他们讲出来,他们就能做出来。 换个家臣子弟,忠诚度倒是够了,李承志还得从头开始给他们讲…… 先不说他们能不能听的懂,主要是李承志没这个耐心。 一个手拉葫芦算什么,郎君我脑子里装着这么多好东西,一样一样教,估计到老死也教不完…… 李承志不耐烦的说道:“真要想学,就让他们跟着这几个木匠学……但是你要警告他们,放尊重点,这几个木匠我还有大用……哪个敢给我摆少爷的架子,我扒了他的皮……” “让他们跟木匠学?” 李松脸上的表情像是冻住了一样。 李家的家仆可不是什么奴户之类的贱籍,不但是李氏族人,而且还是随李承志的祖父、父亲打过仗的仆臣,以及保护过他们的亲兵。 就跟胡保宗的那一队家将类似。 虽然是民户,却是上民,已达到了“士”的层次。 打个比方,如果李始贤松口,李松又愿意的话,像李彰李显这样的条件,是完全可以举武官的…… 平时和匠户说句话,都跟受了奇耻大辱一样,现在却要让他们给贱民当学生? 开什么玩笑? “那就没办法了!”李承志摊了摊手,“我没那个时间给他们从头教……” 既想吃羊肉,还嫌羊肉腥? 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松僵了僵,为难了好久,才猛一咬牙:“仆知道了……” 若是让这样的秘术流传出去,让别家抢了便宜,李松死都不甘心。 既便从保密的角度考虑,也必须要派人看死这几个木匠…… 他两个儿子是别想了,脑子里就根本没存下几分聪明气,装的全是力气。 学做倒链是不可能了,拉这倒链倒是一把好手…… 倒是两个侄子聪明伶俐,好好和弟弟商量商量,给他讲明厉害,想必不会拒绝…… 没费多长时间,李松就打好了主意,然后又用复杂莫明的目光看着李承志。 这滑轮和倒链,郎君你又该怎么解释? 他越来越确定,李承志所说的“神仙托梦”是真的了。 犹豫了一阵,李松又低声问道:“这滑轮与倒链……郎君又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意思是我看你怎么编。 “倒链先不说,这滑轮,也用的着看书?不是随处可见么……” 刚回了半句,李承志又猛的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的盯着李松。 李松这是被自个带沟里了,一见稀奇些的东西,就会和神鬼扯上关系…… 好不容易忍住了笑,他才问道:“李松?” “仆在!” “脑子是个好东西,能用,还是要多用的好……” 什么意思,郎君在说我蠢? 李松面色不虞的看着李承志。 “你别不信……哈哈哈……”李承志转过身,指着不远处的那口井,“那是什么?” 辘轳? 嗯,不对…… 郎君这滑轮,不就是简单一些的辘轳么? 那倒链,就类似于绞车…… 李松禁不住的老脸一烧…… 正文 第十五章 独轮车 等李松反应过来,李承志已不见了踪影。 “郎君呢?”他问着木匠。 “秉主事,郎君说肚饿,先行回去了……” 又饿了? 自打突然聪明之后,也不知郎君是不是身体也开始跟着长了,饭量大的离谱,一日四餐,餐餐两三斤米肉都顶不住…… 李松摇了摇头,又定定的盯着几个木匠:“除了这滑梯,滑轮,倒链,郎君再有无说过,还让你们造什么东西?” 他还是凭李承志“这东西随处可见,还用的着看书”这句推测出来的。 既然这几样依然不被郎君看在眼里,那他豪言要让匠户举官的东西,应该就不止这些…… “郎君还说过要造一种车……” “对对对,叫独轮车,似是只靠一只木轮行走……” 独轮? 李松的眼睛一鼓。 独轮的车怎么走? 岂不是和一条腿的人一样? “郎君还说了什么?”李松又疑声问道。 “郎君说,这种车不用骡马,单人就可操持,便是山地丘陵也可走得,一日可行百里左右……甚至妇人都可,不过至多负重二三百斤……” 简直扯淡…… 李松差点就学着李承志,冒出这么一句来。 就一个轮,站都站不稳,还敢走山地丘陵,并能日行百里? 还“妇人至多负重二三百斤?” 这都抵得上两三个壮汉了…… 这也就是李承志说出来的,要是换个人,李松早骂出来了…… 那到底能不能做出来? 换成李承志,李松还真有点怀疑。 其余的皆不论,只说行军打仗。若真有这种车,能省多少骡马和民夫? 李松脸色越来越郑重,冲着墙头喊了一声:“李亮!” 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应了一声:“四叔?” 李松一指那几个木匠:“下来,带他们去偏院……嗯,好吃好喝伺候着……” 他原本想说“关起来,看死了……”,但又想起李承志的交待,话到了嘴边便改成了这样。 “且宽心,不会对你等如何……若真能将郎君交待的这些器物做出来,定不会少了你等的好处……” 李松神色肃然的说道。 这几个木匠虽然没文化,但见识还是有一些的,那独轮车和倒链,若真能达到李承志所说的效用,会是何等的利器? 真能制出这等神物,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凭功改籍更或是举官,并非没有可能…… 但若敢生出别样的心思,那就别怪主家心狠手辣了。若是碰到个小心谨慎的,现在就将他们灭了口,也不是没可能…… 几个木匠又慌又喜的跪了下去,朝李松磕了几个头:“敢不效死力?” “嗯!”李松冷冷的点了点头,快步的追到了前院。 自从胡保宗来了之后,李承志单独一个人吃饭的权力就被剥夺了。 这和官职高低没什么关系,而是礼数。 胡保宗怎么也是胡家的嫡长子,总不能让李松一个下人陪他吧? 好在追过去的时候,李承志刚换完衣服,还没去找胡保宗,不然李松还真不好问。 “你说独轮车是不是真有那般神奇?” 李承志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李松:“能不能不要这么没见识?这都要叫神奇,那神奇的东西何止千万万?” 李松定定的看着他。 妇人都能用此物拉动数百斤,甚至可走山地丘陵,这还不叫神奇? 李承志懒的给他解释,没好气的说道:“你都认定你家郎君我被神仙托过梦,怎么连这点信心都没有? 再说了,有没有用,造一辆出来不就知道了?下次也一样,我要再做什么东西出来,先别急着怀疑,先把他弄出来,试一试再说……” 有没有用,看淮海战役就知道了。 连陈帅都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用十万独轮车推出来的…… 这话稍有些夸张,但在淮海战役期间,近十亿斤粮食,还有不计其数的武器、物资等,全是山东农民用独轮车,经两百多公里运送到前线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怕国军轰炸,走的还是较隐蔽的山地丘陵地带,而且运送队伍中,还有不少的女人和孩子…… 同样的东西,既然一千多年后可以,没道理一千多年前就不行? 其它地方不知道,反正他看李家堡的乡民,一日两顿的黄米饭或是黄豆饭还是有的,什么白菜、萝卜,以及各种他不认识的野菜制成的酱菜也不见少,身体不见得就比民国时期的农民瘦弱…… 看李承志脸色不虞,李松也不敢追问了。 郎君说的也对,有没有用,造出来不就知道了? 至多也就是将那几个木匠多关几天的事情…… “仆明白了!”李松做了个揖,又急步跑去偏院了。 李承志整了整衣衫,推开了正厢的门。 “今日想吃什么,稻米粥、粟米粥、麦粥、豆粥?” 一听他这像是在幸灾乐祸的声音,胡保宗就恨不得把手里的书砸他脸上。 太可恶了! 顿顿喝粥也就算了,自己喝粥的时候,竟然还得看他吃肉喝酒? “今日不用你陪了,自便吧!”胡保宗气乎乎的说道。 “想让你开开胃,好多吃一些,伤也能好的快一些,你倒好,竟抱怨起来了?” 李承志笑嘻嘻的回了一句:“本打算今日给你改善改善,让你吃点肉。你要不情愿,那我可就走了?” “果真……” 刚问了两个字,胡保宗又是一愣。 这难道只是吃什么的问题? 他激动的问道:“我的伤势……见好了?” 李承志正色的点了点头:“你这体质和运气,连我都得佩服……” 满打满算也才三天,但胡保宗的伤口明显有了愈合的迹像,而且就没怎么发过烧,怎能不让李承志惊奇? 他估计最多再有个三五天就得抽线,不然很有可能抽不出来…… 胡保宗嘴一张,就想说感谢的话,却被李承志挥手打断:“你我都是爽利之辈,不必说那么多客气话……” 潜意就是先记在心里,合适的时候报答回来就行。 胡保宗正在激动,哪能听的出来,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正文 第十六章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胡保宗端起药酒,浅啜了一口。 很辣,也很苦,但他喝的很是香甜。 李承志还在不紧不慢的吃着肉,且极具节奏:单手提筷,一夹一捋,筷子上便只剩下骨头,肉却全到了他的嘴里…… 也就一刻的功夫,半扇羊排就全进了李承志的肚子。 “看你体格也不算壮硕,食量怎的这般大?”等他吃完,胡保宗才好奇的问道。 “我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的多一些有什么奇怪?”李承志反问道。 胡保宗眼睛顿时鼓了起来,像是听到了笑话。 他像李承志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已经两个了,李承志却还在长身体? “爱信不信!”李承志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帛巾,仔仔细细的擦着手。 在这个十二岁就能娶老婆,十三就有可能当爹,十四就能举官做官,三十就有可能当爷爷,并可以自称老夫的年代,十七岁,确实已算是成年了…… 但问题是,他真的还在发育啊…… 傻也有傻的好处。 以他的身份,李始贤宁愿他打光棍,也不可能给他娶庶女或平民家的女子。 但谁家的嫡小姐愿意嫁给一个傻子? 李松也怕府中丫鬟动歪心思,安排伺候李承志的,是两个年近四十的壮妇…… 想了许久,胡保宗才想通其中的关节,忍着一脸古怪,岔开了话题:“那力气呢,是不是也在涨?” “见过李松的那两个儿子没有?”李承志慢悠悠的回道。 胡保宗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如铁塔般的两个大汉,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我时常与他们角力……打一个轻轻松松,但两兄弟一起上,我想赢就有些困难了……” 胡保宗没说话,只是斜眼看着他。 你这狂的都能上天了? 还打两个? 李彰李显随便拉出来一个,让你两只手,估计你都不是对手…… 你之所以能赢,只是因为你是郎君,他们不得不让你,就跟自己在胡家一样…… 李承志懒的跟他解释。 让? 三人一起长到大,再加自己还是傻的,所以在那两个憨货的意识里,就没有“让”这个字眼的存在。 也别看他长的清清秀秀,站在李彰李显两兄弟面前,就跟弱鸡似的,但论力气,真不比任何一个差。 傻的时候,三人就能斗个旗鼓相当,更何况他还变聪明了。 摔跤和打架这东西,不单只靠力气,还得动脑子…… 胡保宗也只当是他在吹牛,讥笑了几句,李承志又信誓旦旦的保证,等他好了,一定要让他见识见识。 正说着话,听到外面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胡保宗一听就知道,这是有人穿着甲过来了。 等李松进来,果然是全身甲胄。 “乱民打过来了?”李承志惊声问道。 李松点点头,正色的说道:“探马来报,前日黄昏时分,玄都寺的僧户冒充僧官,诈开了宋家在山下的一处庄园,主家上下二十余口无一幸免,余丁及乡民全被乱匪裹挟…… 今日早间,宋家庄庄门大开,乱匪皆穿乡民及宋家仆丁的衣物,率三十余骑并十数辆马车,向东而来,估计黄昏或近夜,就能到我李家堡……” 这是准备故伎重演? 胡保宗微微皱起眉头:“乱匪大概多少人?” 李松微微一顿首,又眼神灼灼的看着李承志:“不到三百,但俱是乌合之众!” 一听他这语气,再看他此时的表情,胡保宗便明白,李松这是想来一出将计就计。 李承志有些不明所以,随口回道:“你想打就打,看我做什么?” 什么时候,在这种大事上,李松也敢让自个拿主意了? 他是还没意识到,这几天的变化,委实将李松惊的不轻,李松对他的敬畏之心一日强过一日,潜意识中已经将他当成了真正的郎君…… 胡保宗吓了一跳:看着清清秀秀,文文静静,李承志这胆子倒不小,张口就敢答应? 仗是那么好打的? “既已见了血,就不能算是乌合之众了。况且宋家也是大族,庄内弓枪甲胄定是藏了不少,贼人得了这些,更是如虎添翼,即便能胜,我方的折损定然不会小…… 而庄墙已筑至两丈,天寒地冻,乱匪又无攻城器械,固守应是无碍的……我认为,李主事还要是考虑稳妥一些……” 胡保宗确实说的在理,但李松还是不打算改变主意。 他又看着李承志说道:“我怕这次不将贼人打疼,过不了几日,他们还会来……” 意思是要杀鸡儆猴。 这还用的着选么? 李承志虽然不懂兵事,至少知道该听谁的。 胡保宗虽然是一郡郡尉,但至多只能算是带过兵,平时干的也就是缉捕盗匪,安保地方,从未经过战事。 李松可是带兵打过仗的,而且打的还是大仗…… 更何况,李家的家臣和那五六十户隐户,可不是什么善类……这应该才是李松敢将计就计的依仗。 “那就打,放开手打!”李承志咬着牙说道。 “仆遵令!” 李松重重的抱了一下拳,又沉吟道,“若不,郎君也跟着去看一看?” 什么意思? 郎君我不应该是舒舒服服的待在这里,等着你的喜讯么? 看到李松期盼又鼓励的眼神,李承志当即反应过来:泾州李家,可是以军功起家的! 既然不傻了,郎君也该是到了承担责任、继承祖业的时候了……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看一看就看一看吧,估计迟早都要经历这一关…… “好!”他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你先去安排,我随后就到!” 等李松走后,胡保宗不满的说道:“你怎么就敢答应?既然能依冰墙固守,为何非要选择打?李家堡也就二百余壮丁,折损一个,便会削减一分实力……” 李承志苦着脸回道:“不然怎么办?现在打,要好过天热了打,至少现在还有这冰墙可依仗,打不过还能退回来……总比真到了守不住、不得不打的那一天,一打就溃,或是退无可退的的强……” 正文 第十七章 接敌 胡保宗悚然一惊:原来李松真正的目的,在于练兵? 如果是出于这个目的,自然要打,而且要动员全部乡民,大张旗鼓的打。 就算大部分的人都不可能上阵杀敌,但至少可以积累些经验。等到下一次遇到战事,便不会太过惊慌…… 他有些佩服的看着李承志:自己领军多年,反应竟然还没足不出户的李承志快? 但看李承志脸色有些发白,呼吸愈见粗重,胡保宗又有些诧异:“你这是在……害怕?” “废话……”李承志没好气的说道。 “既然害怕,为何又要让李松放开手打?”胡保宗不解道。 李承志怅然一叹:“我总不能一辈子靠李松庇护吧?” 人总归要面对现实的…… 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不见有多少血腥的镜头,所以感受不深。 但自从救了胡保宗,他才意识到,为了能过审,电影里连皮毛都没拍出来…… 打仗,可是会死人的…… 李承志不信,除了真的傻子,哪个第一次上战场不害怕? 没想到他如此爽快的就承认了,胡保宗觉的有些好笑,顿了一下,又循循善诱的鼓励着他: “你李家世代领军……你祖父可是名震陇西的乃之公,你父亲之勇武,也是勇捍敦煌镇,常言虎父无犬子,况且还有李松、李柏这般的悍将护持,有什么可怕的?” 李承志忍不住的翻了个白眼:这和我爹和我爷爷是干什么的有什么关系? 我前世祖上八辈都还是贫农呢,也不照样没挡住我有一颗立志向上,勇做接班人的雄心…… 话是这样说,但李承志也觉的自己的状态有些奇怪。 说不怕,但手抖脚抖,好像心脏都在跟着颤。 说怕,却又感觉异常亢奋,恨不得提把刀,立马冲向敌人,大杀四方…… 想按他前世的性子,就算不像鹌鹑一样,找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也断然不会答应李松,跑去城墙上冒险的。 难道真的是因为传承了李氏的血脉基因的缘故? 心里冒着一堆乱七八遭的念头,李承志又冲到厢房的角落:“反正你也穿不了,今天先借给我用一回……” 他说的是胡保宗的那身铁甲,治伤那天脱下来,让仆妇擦洗干净后,就一直堆在那。 不等胡保宗答应,他抱了就跑,甚至没忘把那把腰刀也带上…… 胡保宗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把那句话憋了回去:还真是虎父犬子,竟然怕成了这副模样? 嗯,不对,他为何不在这里穿…… 胡保宗哪里想到,李承志这是拿他的甲,跑去做人情了。 以李松的尿性,估计会让两个儿子打头阵。 怎么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李承志真心不想他们出什么意外。 就家里的那些札甲,呵呵呵…… 一想到这里,李承志就有些懊恼。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跑个锤子? 自己稍用些心思,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十副全甲也打出来了,还用的着求胡保宗? …… 刚出厢房,三个老卒便迎了上来,对李承志说道:“主事交待,让我等助郎君披甲……” 披的肯定不是他手里这一副,应该是李始贤留在庄子里的那一副。 也是全甲,不过没有马铠…… 李承志不置可否的摇摇头:“先不急,去一个人,把父亲的甲抱来,再去一个,挑副结实的札甲,在后院等我……” “李松呢?”他又问着剩下的那一个。 “主事去了庄外,察看地势了!” “李彰李显呢?” “在院外,正与李副主事在整训兵丁!” “嗯,走!”李承志抱着甲走了过去。 出了前院,李承志看到一群老卒,正在教新丁披甲。 北魏实行的是府兵制,每户一年,必须出一个壮丁服三个月到半年的兵役,所以家家户户都备有武器甲胄。 但泾州安定了十数年,基本没发生过大的战事,民户出兵役,至多也就是当当茂卒守守烽台,或是跟着抓抓贼,大多数的时候还是挺安全的。 所以什么样的甲都有:皮的、竹的……李承志还看到几副拿木板拼的,明显是刚刚才凑起来…… 但换成老卒,就猛然不一样了:人人披的都是札甲,个个戴有铁盔,人手一支三米多的长枪,有不少腰里还别着腰刀。 人数不多,也就一百左右,个个神色轻松。 这一百老卒,一半是府上的家丁,就是李松只要一喊“来啊,把郎君给我绑了”,就丝毫都不会犹豫的扑上来的那群混账。 剩下的一半,便是李家的那五十多户隐户。 但不管是哪一半,都是早些年跟着李始贤打过仗,经历过生死的。 这一百人不用纳税,不用出徭役,全由李家负担。 而且一年轮换一次:一半在自个家里种地,收获多少都是自个的。一半在府上当差,禄米还不低。 除此外,一到年头节下,李始贤更是会赐下无数的酒肉米粮,这些人整车整车的往家里拉…… 而泾州的其它门阀,虽然也养着类似的家臣壮仆,比如胡保宗的胡家,但至多也就是免去税粮和徭役,俸米和赏赐是别想了。 区别只在于,李家的这一伙,全是百战老卒…… 这才是李松一言不合就开干的底气所在。 他们和人马俱甲的柔然铁骑都硬怼过,就根本没把这些乱匪放在眼里,正笑笑骂骂的,各自给自个带的两个新丁传授着经验。 “莫慌,跟在我身后,我说射就射,我说冲就冲,我说杀就杀,我说停就停……” “一群乱民而已,见过什么世面?估计一个照面就溃了……” “主事可是说了,郎君答应,斩一级,便赏一匹帛,比老子当年打蠕蠕人(柔然人)赏的还多……” 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李承志一脑袋的问号。 看到李承志,一个又黑又壮的汉子一声厉吼:“肃静!” 这是李松的弟弟李柏,年轻时当过李松手下的斥候队正,卸甲归田后,李始贤让他管着西庄。 今日要接战,李家堡自然是倾尽全力,李柏自然也要来…… 正文 第十八章 笼络人心 听到李柏大吼,院内顿时鸦雀无声。 稍倾,又听一声惊天震地般的齐吼:“郎君!” 李承志被吓了一跳,心想这些混账,今天怎么突然就对他这么尊敬了。 估计李松说了什么鼓舞士气的话,比如郎君也会同我等一起御敌之类…… 看着眼前这两百多双亢奋而又激动的眼睛,李承志突然浑身一颤,一股酥麻感传遍全身。 身上的血液似是被点燃了一般,心跳的咚咚直响,眼眶有些发热,像是要流出泪来,想跟着吼一声,但嗓子里却像是堵了一块东西,连气都像是出不来了…… 李承志没当过兵,但至少参加过军训,知道自己是被这肃杀热血的气氛给感染了…… 他用力的呼了几口气,尽量的让自己的身体不会发抖,声音不会发颤,才故做镇定的说道:“谁冲头阵……” 即然要打,就肯定要有人冲阵,若是骑兵,便是锥形阵中当做矢锋的那一个,若是步兵,便是阵列中最前面的那一排…… 论危险,再没人能危险过他们了…… 可能是被李松警告过,今天的李显明显乖巧了不少,老老实实往前一步,将胸口的甲叶敲的梆梆直响:“秉郎君,父亲命我领二十骑,率先冲阵……” 李承志暗叹一声:果然。 李彰李显这兄弟俩的体形,天生就是做冲锋大将的,往前一站,光是那一身彪悍之气,也会让敌人先怯上三分。 而且两人被李松派去做过一年的茂卒,杀过人,见过血,不算是新丁,这么大的战事,李松肯定要用他们。 李承志点点头,把全甲往前一递:“把这个换上,有点小,但将就能穿……” 李显的眼睛猛的一亮:“这是……胡校尉的鱼鳞甲……竟然连马铠都有?” 他身上现在穿的是一副札甲,至多护住上半身,连胫甲和甲裙都没有,只能绑两层皮甲应付。 但鱼鳞甲却不同,除了能遮盖全身之外,连接甲片的皮绳全都压在甲片之下,不像札甲一样露在外面,挨的刀多了,甲就有可能会散。 两者之间的保命系数,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 虽然平时被李松骂作蠢货,但也只是反应稍慢一些而已,李显又不是真傻。 他用力的吞了一口口水,压下心里的贪念,断然摇头道:“父亲说了,郎君也要上墙,与我等一起御敌,怎能无甲胄防身?” 李承志暗暗的撇了撇嘴。 这话明显是你爹为了鼓舞士气,拿来糊弄新丁和你这样的愣头青的。 有你爹在,还用的着我御敌? 除非你爹死了…… 再一个自己站在墙上,又不用接敌,身边肯定有盾手护着,不用穿甲都行,何必浪费这么好的东西? 真要到了守不住的那一步,穿不穿这甲又有什么区别? “有爹护着,我还用的着穿甲?” 李承志懒的和他废话,将甲往李显脚下一扔,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然后他又回过头,看着李彰:“你呢?” 李彰就显的恭顺多了,恭恭敬敬的回道:“我与六叔率的是步卒,负责包抄……” 六叔便是李柏…… 李承志心里有些感慨。 李松对李家忠心不忠心,看眼下就知道了。 冲锋打头阵的,不是他儿子,就是他亲弟弟…… 而他们原本是兄弟六人,但现在只剩下老四李松和老六李柏,剩下的,全都跟着李其和李始贤战死了…… 所以即便李松对他说抓就抓,说绑就绑,但李承志从来没有抱怨过,该有的尊敬,一丝都没少过…… 因为他知道,正因为李松尽忠职守才会这么严厉,换个有歪心思的,不说动什么手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将他放走,这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别说逃,能不能活过一夜还是两说…… 他叹了一口气,指了指旁边老卒抱着的那副鱼鳞甲:“全甲只有这一副了,你们谁穿?” 李彰吓了一跳:“这可是二郎的甲……” “你个怂货,我爹的甲又怎么了?平时你兄弟俩欺负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还是你家二郎的儿子呢?” 李承志骂了一句,又一指李柏:“他们历来都不怎么听我的话,你同他们讲!” 说着便转过身,带着抱札甲的那个老卒,回去穿甲了…… 看着他越走越远,李柏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平时守在西庄,三五天就会过来一次,自然也听家丁给他讲过,这两旬以来,郎君越来越傻了,隔三岔五就要逃一次。 但李松却讲,郎君这不是越来越傻,而是越来越聪明,颇有些智计百出,诡计多端的样子。 他当然比较倾向于相信李松的话,但心底里还是觉的,李松可能有些夸大了。 只是病了一场,郎君突然就聪明绝顶了? 根本不可能。 没傻之前,郎君已然十三岁了,若论聪慧,也就稍比李彰李显强一些,而且强的也有限…… 况且真要聪明绝顶,不可能只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便吓的要逃? 当初的事情又不是他做的,就算真是他做的,以二郎的心性,想要杀你,哪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但直到今天来了之后,听李松给他讲了这几天发生在郎君身上的事情,李柏才不得不信。 普通人是救不活已被开膛破肚,肠子都露出来的胡保宗的…… 普通人也更不可能想出这浇水筑城之法,至少他敢肯定,他和李松,以及已故的李其、被困在泾州城的李始贤就绝对想不出来…… 还有依然挂在冰墙上的那十几辐滑轮,以及被关起来的那几个木匠已做到一半的独轮车…… 这些已经够让他吃惊了,李柏没想到郎君还能让他更吃惊。 刚刚给李彰李显让甲的这一番举动,不知比喊上几句“同生死、共存亡”的口号高明了多少倍。 不看李彰李显这两个蠢货眼圈都红了,再看这近三百士卒,个个神情激奋,恨不得马上冲出城北去,替郎君平了这伙乱贼…… 就连他自己,竟然生出了几分“替这样的主家卖命,值了”的心思? 这郎君还真有几分乃父之风,笼络人心的手段用的是炉火纯青。 这不是绝顶聪明是什么? 要是李承志知道李柏这么想,绝对会坚个大拇指,赞上一声:你想像力太丰富了! 他就是单纯属的觉得李松对他不错,对李家更是忠心耿耿,而且原身与李彰李显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不管从哪一方面论,都不能让这两兄弟出意外,而他穿这么好的甲站在城墙上,好处不大,坏处却不少:十有八九会被当成活靶子。 所以才想着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哪知李柏竟能脑补出这么多? 正文 第十九章 棉甲 两个老卒将一件札甲穿到了李承志身上,仔仔细细的给他绑着固绳结。 李承志仔细看了看,发现这玩意就是个马甲,也就将将就就能护住胸腹。 里面是皮衬,外面用皮绳将一块块打火机大小的铁片编缀在皮衬上,就成了一副甲。 甲叶约有三毫米厚,基本全是熟铁片,偶尔几片才算的上是钢片,都有少许的弧度,能起到一定的卸力作用,但甲叶只是挨在一起,有很长的甲缝,防刺的效果要比鱼鳞甲差很多。 而且绳结全部露在外面,挨的刀多了,甲叶就有可能掉下来。 但即便是这样一副李承志不怎么看的上眼的铁片马甲,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置备的起的。 一户家有良田百亩的民户,不吃不喝三年,才可能攒出打造一副札甲的钱财。而大多数民户如果出兵役,至多也就能凑出一副皮甲来…… 正因为少,所以才是利器。听李松讲,李其任武威副镇将,李始贤就是靠着一千披札甲的甲骑,勇武之名冠绝武威镇…… 只是半身札甲都如此厉害,若是换成人马俱装的全甲呢? 李承志迫不及待的想看一看…… 当看到披好鱼鳞甲的李彰和李显,李承志才知道,杨保宗为何会说他受伤那天运气太差。 两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身体,都在铁甲的包裹之下。唯一没被甲片遮盖的地方,就只有脸、手、脚这三个部分,而且也不是直接裸露在空气中: 脸上罩着类似于围巾一样的皮甲,手上戴有皮手套,脚上是皮靴,都具有相当强的防砍功效。 再看甲片,要比札甲的薄一些,但质量比札甲好了不止一筹,大部分都已达到了钢的程度,最差的也是熟铁片。 最厚的还不到两毫米,但甲叶却是层层重叠,要害部位,比如胸腹基本都是三层。 即便是最薄的后背也有两层。 如大拇指大小的鱼鳞状铁片细密的编缀在牛皮上,一片紧压一片,通体不见一个绳结。 而且表面的弧度很大,对穿刺力或击打力都有非常好的效果。 李承志估计,即便是重斧或是狼牙棒之类的重型兵器,对这样的甲胄也造成多大的伤害。 想破这样的甲,只能由下而上,用兵器挑开甲叶刺进去…… 但穿甲的人又不是雕塑,还能站在那里不动,等着让你往里刺? 稍微一动,兵器不是被弹走,就是被滑走了…… 李承志看着李柏,好奇的问道:“如果正面遇到这样的重骑,如何破开?” “从正面破?” 李柏反问了一句,想了许久才回道:“一石以上的强弓或劲弩,在二十步以内射之可破……” 李承志一听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北魏的一斤将近600克,一石相当于现代的140多斤,这样的重弓,李家堡这近三百壮丁,能拉开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个人。 弩倒是好拉,但这玩意造价极高,且零件极多,如果没有专业的人员维修保养,等同于一次性用品。 比如李家的坞堡里,蹶张弩和腰引弩足有八具,但能用的却只有两具…… 而且还要等对面的甲士冲到二十步以内才可开弓。 二十步有多远? 也就才三十米,重骑冲锋,最多只需两到三秒,你能射几箭? 没人会用这么笨的方法…… 看郎君终于对祖传的业艺感兴趣了,李柏兴致勃勃的给他讲了起来: “破是没办法的,但如果是防,办法就多了!可立拒马,可挖壕沟、陷井,可埋绊马索,还可置车阵、枪兵……” 这个李承志知道,岳飞破金兀术的铁浮屠,用的就是这些方法,再加一个砍马腿。 但也是完全在拿人命拼,十名宋兵步人甲换一名铁浮屠,都是血赚。 真真的好东西啊…… 李承志隐隐有些兴奋:“如果将家里的这三位壮丁都披上全甲,战力能有多强?” “那就是三百甲卒!” 李柏想了想,非常肯定的说道:“若是弓箭足够,足可护我李家堡二百余户安然无恙的撤出泾州。” “若是三百人马俱甲的重骑呢?”李承志又问道。 “三百重骑?哈哈……” 李柏没忍住笑出了声:“莫说一万乱民,便是再来一万,仆也可破之……” 三百破两万? 李承志刚想说李柏在吹牛,但话到了嘴边,他又猛的想起了一则典故。 隋末,李世民好像就是靠着一千玄甲军,大胜了窦建德十万步骑混合军团…… 那要不要造几副出来? 人马俱甲可能达不到,但造几副全身甲,难度应该不算大。 技术方面基本不成问题,自己虽不会锻甲,却会炼钢。 只要有钢,剩下的工序,比如捶薄、切割、连接等等,随便找几个铁匠和壮汉就能完成。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原料从哪里来。 想来想去,好像也只能学习***时期的全民炼钢,动员李家堡的乡民捐铁器。 两百多户,家家都有锄头、铁铲,镰刀,甚至是铁锅、菜刀,凑个四五千斤生熟铁还是没问题的。 那剩下的就看要造什么甲了。 鱼鳞甲要求太高,工序太繁琐,肯定不现实。 要是换成札甲这种,或是将甲叶再造大一些,就很简单了,就是甲缝和绳结暴露在外的问题不好解决。 嗯,也不是不能解决,甲外面可以再蒙一层牛皮。至少不会让甲缝暴露出来,避免了敌人专瞅着甲缝往里扎。 但牛皮又成了大问题,总不能把李家堡的牛全杀了吧,那以后种地怎么办? 那换成羊皮呢? 实在不行,就换成麻布或是薄毛毡,记得明清时期的棉甲,好像就是这样制作的…… 李承志猛的一愣,脑子像是闪过了一道光。 造什么扎甲,直接造棉甲啊? 用料又少,工序还简单,连穿皮绳都省了,更能解决甲缝暴露的问题……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软,抗击打能力比较差。 但一群乱民而已,有只矛枪都不错了,估计大部分都拿的是草叉粪铲,哪里来的重兵器? 妥了,就造这个…… 正文 第二十章 降维打击 造甲这么大的事情,绝不是李承志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 如果说服不了李松,他连铁料都收集不起来。 听到李松已经回来了,李承志快步的追了过去。 看到李承志,李松的眉头猛的一皱:“郎君为何披的是札甲,二郎的全甲呢?” “给李彰了,我又不用冲锋陷阵……”李承志随口回道。 李松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在他的意识里,哪怕李彰李显全战死了,也不能让李承志出一丁点的意外。 若非这种观念已根深蒂固,他兄弟六人也不可能只剩他和李柏…… 刚想劝几句,但李松又猛的想到,眼前的郎君,已非昔日的郎君,自己再不能把他当傻子训了。 而即便讲道理,自己根本讲不过他…… 一时为难,李松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看他一脸纠结,李承志心中暗笑,口气愈发轻松:“穿那般鲜亮的甲,难道你想让我站在墙头上当靶子?” 李松有些哭笑不得。 明明是施恩于下的仁义之举,从郎君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他在包藏祸心,故意要让李彰去送死似的。 不穿就不穿吧,到时郎君至多也就是站在庄墙上观站,绝对不会被战事波及到。 况且有自己在,还有那么多盾兵,就凭几个连弓都不会开的乱民,又怎么可能伤到郎君? 李松既有些感动,又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 “嗯,有些事要跟你讲……” 李承志拉着他走远了两步:“我想造甲……” 造甲? 李松脸色微变。 郎君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造甲可不是造冰墙,可以就地取材,随便教一教,人人都能学会。 不然一副札甲也不会贵到百亩良田三年的收息。 “怎么造?”李松狐疑的看着他。 “又来了,前两天是怎么给你说的?”李承志沉着脸看着李松,“自然是用铁造,还能怎么造?” 不是他不想解释,而这根本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的清楚的。 如果时间足够,他还可以循序渐进,用这个时代已有的炒钢法和灌钢法把钢炼出来。 但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李家堡的铁匠也就那么几户,赶天热冰化,别说上百副,他能打出十副甲来,都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所以李承志决定一步到位:用坩锅,直接将铁料化成钢水…… 这完全就是在降维打击了,估计李承志讲一天一夜,李松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且他也没办法解释是从哪里学来的。 手术可以推给华佗,冰墙可以推给曹操,这炼钢又能推给谁? 估计把《三国志》翻烂了也找不到借口。 反正自从救治胡保宗开始,他的狐狸尾巴就已经藏不住了,债多了不愁,也不差这一次…… 李承志压低了声音:“我有办法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造出上百副札甲,但前提是,你要帮我!” 上百副札甲? 李松心脏猛的一缩,倒吸了一口凉气:“仆该如何帮?” “先要收集铁料,无论生铁熟铁,铁锅菜刀,能收多少是多少……其次是人。我一个人只有一双手,肯定需要帮手,但不用我提醒你也该清楚,凭我们现有的条件,一月造甲百副是什么概念,所以能有多保密,就要有多保密,派给我的人,能有多忠心,就要有多忠心……” 李松略一沉吟,眯着眼睛说道:“铁料不是问题……即便战事平定,我李家也不敢公然私藏如此多的甲胄,自然是用谁家的铁,甲就交给谁,乡民高兴都来不及…… 人也不是问题。一百家臣,平均一家选一个子弟,也有上百了……要还不够,我今日这一战便少杀些俘虏,先交于郎君,事后再行处置……” 说到后半句,李松竟带上了几分寒气,听的李承志暗暗心惊。 这不但已经料定今日这一战必胜,甚至连俘虏如何处理都想好了? 李承志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你原本打算,今天这一仗一个活口都不留?” 李松看着李承志,沉吟了好久才说道:“堡内并无那么多粮?” 只是这一句,便噎的李承志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李松这般狠绝? 天知道这起造反何时才能平息,说不定自己人都不够吃,哪有多余的粮食给俘虏? 遣散就更不可能了,除了继续跟着造反,这些人哪有第二条可走? 想来想去,只有一刀杀了最省事…… 有些不敢深想,但李承志至少知道,现在可不是滥发圣母心的时候。 他脸色有些发白:“你看着安排吧,这造甲之事,怎么也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这是自然!” 李松点了点头,又心虚的看了李承志一眼,犹犹豫豫的问道:“郎君果真能在一月里,就造出上百副札甲?” 要不是心里正想着杀人的事情,李承志非笑出来。 我就知道你忍不住,肯定会问出来。 我要是告诉你,我想造的不止是一百副,如果铁料足够,甚至想造全甲,你是不是会吓的眼珠子都掉出来? 不过他也能理解李松的心情。 以这个年代的技术和生产力,即便有成熟的铁料,一副札甲也要三到四个专业的铁匠耗时一月以上才能打造出来。 而李承志张嘴就要打一百副,李松对他再信服,也无法想像他会怎么造…… “还是那句话,造出来你就知道了!”李承志轻轻吐了一口气,“你也别问我是从哪学来的……” “仆明白了!”李松老老实实的回了一句,又看了看已修到一半的冰墙。 自己就根本没打算问这个。 既然史志上都有以冰筑城的记载,但曹操之后,为什么就再没听人用过? 这绝对不可能是只凭书上那寥寥几句就能揣摩出来的。 还有郎君用来救治胡保宗的医术,缝皮之法可以推给华佗,那药酒呢? 更何况,郎君聪明过来才几天? 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竟然还记得那么生僻的典故? 从李承志讲出以冰筑城的方法的那一刻起,李松对他讲过的“神仙托梦才聪明了起来”的借口,就已经深信不疑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准备 申时三刻,也就差不多下午四点的时候,敌人才走到李家堡十里以西的地方。 宋家庄离李家堡还不到六十里,敌人是天刚亮就出发的,而且有马车可以轮换乘座,按理说,早就应该到了。 行程这么慢,明显是在拖延时间,敌人诈营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贼兵也有三百人,人数和李家堡的兵卒不相上下,而且刚抢了宋家,刀枪弓箭、马匹甲胄都不缺,但李松却一点都不担心,反复宽慰李承志,说是此战必胜。 还说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能不能全歼这伙贼人…… 李承志也知道能胜。 有李松李柏这样久经阵战的老将指挥,有李彰李显这样的猛将冲阵,而且还有一百百战老卒参战的队伍,以以逸待劳的方式埋伏三百刚刚扔掉锄头粪叉的乌合之众,败的可能无限接近于零。 但那种奇怪的状态还是来了。 李承志紧紧的握着腰侧的横刀,因用力过猛,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心跳的咚咚直响,四肢微微发颤,嘴里隐隐有些发干,要不是紧咬着牙关,估计还能听到牙齿打架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脑子里不但没有一丝想逃跑的念头,反而全是恨不得跟着李彰李显骑马冲锋的欲望…… 直到无意见看到院子里有几个丫鬟正在探头探脑的往这边张望,心理和身体竟然同时有了反应的时候,李承志才恍然大悟,他这根本不是怕,而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快,亢奋过头了…… 没看出来,潜意识中的自己,竟然还是个暴力分子? 到了五点左右,敌人到了五里外,李松便让兵卒吃了晚饭。 饭菜很普通:黄米饭就酱白菜,而且只让吃八分饱。 不过每人赏了一碗酒。 李承志感觉有些奇怪,不管是小说里还是电视中,临战前,不都是要劳军的么,轮到李家,怎么吃的如此寒酸? 李家又不是没有猪羊,李松也不像是小气之人啊? 李承志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家中猪羊不少,为何不宰上几口,让士卒们好好吃一顿?至少也能提升几分士气……” 李松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堡中乡民有富有贫,但多数以上家境还是很贫寒的,十天半月不见荤腥是常事。 这类丁卒猛然见到肉食,定会放开了吃,吃撑倒是其次,但要吃坏肚子,这仗也就不用打了……肉多的是,等打完再吃也不迟……” 李承志恍然大悟,随即脸皮又有些发烧。 自己真是太有些想当然了。 要真给上一顿肉,估计这三百士卒至少得有两百会就地拉稀,这仗还怎么打? 看来自己要学的地方还很多啊…… 看李承志主动问起了行军打仗方面的学问,李松也很欣喜,挑了一些简单好记的,慢慢给他讲了起来。 这一讲,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 夕阳已至山巅,探马再次来报,说是敌人已到了两里之内…… 李松下令,让士卒各做准备。 该挽弓的挽弓,该立盾的立盾,该登墙的登墙,该上马的上马…… 三百壮丁砺戈秣马,只等贼人赶到墙下。 大概过了一刻钟,远处就传来了马车驶来的响动,人和马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清淅可闻。 太阳已彻底下山,能见度不是很高,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一队人远远的走了过来。 探马早就报过了,避免被识破,贼酋只带了百余壮丁,剩下的两百多人和十多个骑兵,并二十多辆马车,就跟在半里之外。 只要等到杀声一起,这些敌人就会乘马车冲过来。 这才是这伙贼人为何硬要拖到天黑才动手的原因…… 李承志手握腰刀,大口大口的吸着气,用来控制着内心的悸动。 陪着他站在墙头上的,就只有李松和二十个老卒,个个双手握盾,但有异常,瞬间就能把李承志保护起来。 左右两侧的冰墙后面,各藏有十名老卒,并带二十名新丁,共六十人手持强弓,只等李松一声令下,便会站起来齐射。 西庄墙下,李显与二十名骑兵,人执横刀马带嚼,只要庄门一开,便会冲杀出去。 剩的丁卒则全由李彰和李柏带领,分别藏在东西庄门之后,负责包抄围杀…… 车队越走越近,一直走到百米之内,敌酋才看清楚,之前远远看到白茫茫一片的是什么东西。 冰! 他之前一直以为那是云…… 原本只有丈许庄墙的李家堡,竟然成了一座冰城? 庄墙足有两丈高,通体银白,也不知冻了多少冰上去。 虽是死物,看庄墙上也没几个兵卒值守,但敌酋和乱民全都感受到了一丝肃杀之意。 领头的是个和尚,法号印心,还是玄都寺的小僧官,可惜不是玄都寺主的亲信,寺主逃跑时,并没有带上他。 为了活命,也可能是为了报复,没等僧户反应过来,印心自己先反了。 他先用了三天蛊惑了山下的僧户跟着他起事,又用了两天时间准备,竟然让他轻轻松松的攻下了近有三百户的宋家庄。 尝到了甜头的印心蠢蠢欲动,问到宋家庄的一个里长,就近哪一家最富时,里长第一个提到的便是李家堡。 天要其亡,必使其狂,别说派探子,就连具体底细都没打问,只听里长说李家堡只有二百余户,顶多能凑二百壮丁,庄墙也只有丈许高时,印心便带着人来故伎重演了。 按他的设想,既便诈不开庄门,看到两倍于己的敌人,李家堡的也绝不敢主动迎敌,至多也就是全部躲进坞堡里。 人能躲进去,难道粮食、财货、牲畜也都能带进去? 自然是自己想怎么抢就怎么抢…… 想象的挺好,可惜他太蠢。 怕留下后患,攻破庄园的第一时间,印心便命手下将宋家庄主家近五十口,杀了个干干净净。 但凡留下一个年长的或是有见识的,说不定就会告诉他,李家堡的李家是哪个李家…… 里长也应该知道一些,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一个字都没提,只说李家堡很富,非常富……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诈门 看到冰墙,印光被惊的目瞪口呆,如同看到了神迹。 愣了许久,他才一把揪住里长的领子,怒声问道:“不是说庄墙只有丈许高么,” “将军,小老儿也不知道啊,年前都还没这东西,定是这几日才修的……” 这是实话。 年前他带人去泾州城,给老家主送年货时路过,李家堡都还是土墙,所以十有八九,是前几日得知僧户造反后,李家才开始修的。 这李家也是厉害,短短几天竟然就将墙修这么高,不但庄墙全部用冰封了起来,庄墙以外七八丈,也全浇成了冰滩? 简直是巧夺天工,别说乱民,就是官兵来了只也能望墙兴叹…… 想到这里,里长隐隐生出了一丝怯意:“法师,若不……这次就算了吧……” “都已经来了,难道要无功而返?”印光冷冷的回了一句。 也怪他自己,生怕打草惊蛇,便没有提前派人察看情势,没想到这李家堡竟能想出这样的造城之法? 这李家有高人? 那干还是不干? 但反过来再想,这庄墙确实很高,也很难攻打,但这次本来就没打算强攻,与他墙高墙低又有何关系? 想到这里,印光眯起双眼,仔细的观察起来。 看了好久,他才说道:“你再看那角楼,已亮起灯笼,明显是有丁卒值守,早就看到我们了,但他即没有向庄内发出警讯,也没有喝问我等的来历,估计见我等无刀无甲,双手空空,便将我们当成了路过逃难的乡民……” 里长本想回一句:法师,你这太想当然了,但话到了嘴边,又让他咽了下去。 宋家庄,不就是被这和尚这样诈开的么? 还真说不准? 看里长眼珠乱转,知道他还在害怕,印光又蛊惑道:“再退一步,即便诈不开庄门,我们撤回去就是了,就凭李家堡那百余壮丁,难道还敢追击我们?” 嗯,这贼秃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里长的心又安定了几分…… 自己带了三百多人,还都是见过血的,而李家堡只有一百多民户,撑死了也就集齐二百壮丁,而且都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民,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诈不开门,走就是了…… “那就依计行事!”印光沉吟了好久才说道。 “是!”里长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的应道。 庄子四边都有门,四个角上都有角楼,看亮着灯笼,里长先骑着马走到了西角楼下,仰着脖子喊道:“有没有人,我是宋家庄的里长宋昌,请问李松李主事可在?” 角楼上的丁卒探出了头:“主事在坞堡里,要是找他,你自去便是!” 坞堡里? 还真没起疑,不然早就跑到庄墙上来察看了…… 宋昌自以为是的怀疑着,骑着马跑了回来,对印光说道:“这李家果然的将我等当成了路过的,法师当依计行事!” 还真是毫无防备? 印光欣喜的点点头,当即给几个心腹交待了起来:由他并宋昌带一百人,只带短刃去诈门,若是诈开,后面的人再乘着马车冲上来。 这也是早就定好的计策,主要是怕李家堡的人猛然看到这么多人,还带着兵器,警惕之下不敢开门…… …… “来了!”李承志猛吐了一口气。 “嗯!” 李松轻轻应了一声,又往西看了看。 西角楼上依然只亮着一盏灯笼,表明敌人还未完全进入伏击圈,而且用肉眼也能看到,大部分的贼人停了下来,只有少数一部分,跟着为首的三骑走向了坞堡。 也不见手里拿兵器,个个只是抱着膀子,像是冻坏了的样子。 什么意思? 以退为进,示敌以弱? 这贼酋还挺谨慎,应该是个读过书的,有那么几丝章法。 李松稍稍来了点兴趣,捅了捅一个老卒:“问话!” “是!” 老卒点了点头,提着灯笼,将头探出箭垛,懒洋洋的喊道:“什么人?” 宋昌拢着袖子抱了抱拳:“老丈有礼了,我乃宋家庄的里长宋昌……因崆峒山玄都寺的僧人做乱,我宋家不得不举族搬迁,欲投奔华亭县的旁支,此次是路过贵庄…… 这眼见就要入夜,天寒地冻,委实不敢在野外过夜,不得已才来惊扰,能否在贵庄借宿一夜……好叫老丈知道,我与贵庄李主事也是熟识的,请老丈转告李主事,若能施以援手,我宋家必有后报……” “宋里长稍待,我去传报……”老卒回了一句,缩了回来,看了看李松的手势,装模做样的下了楼。 听到只有一个人下楼的脚步声,再没有其他动静,印光的心里又安定了几分。 这李家堡和那宋家庄一样,看到他们这么多的人,竟然没生半分戒心…… 心里正高兴着,听到墙上有了动静,印心抬起了头。 城跺上有人探出了半个身子,正仔细的往下瞅着,旁边的老卒举起了灯笼,将这个人的脸照的清清楚楚。 这次不用里长提醒,印光也能推断出来,来人定是李松。 只因他身上披有铁甲,反射着点点寒光。 “还真是宋里长?” 看到宋昌,李松非常惊讶……是真的惊讶。 两家都是泾州门阀,本就有交情,两家的田庄又相邻,交往就更多了。 李松和宋昌很是打过几回交道, “你家为何要搬迁,难道是贼兵已打到宋家庄了?” 以宋昌的见识,哪里能看出李松在使诈,只是装模做样的唏嘘道: “打倒是没打过来,但也不远了……只是短短几天,玄都寺的贼人就聚集了近千之众。主家看我宋家庄迟早都保不住,便决定举族投奔华亭的旁支……” “举族投奔?”李松看了看墙下的人,故意问道,“可你宋家足有三百多户,近两千人,这样一百一百的迁,何时能迁完?” 里长又抱了抱拳:“自然不止眼前这些,这次是先行运粮,所以人有些少,但也有近四百乡庄…… 但怕引起李主事误会,我便让大部分青壮及粮车等在了西角楼外,先带了这一百人过来,想着如果贵庄万一不方便,不让我等进庄,便再求一下李主事,借予我等一些生火的柴草,允许我等在墙下将就一夜也行……”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诈门(二) 李松稍稍来了点兴趣,捅了捅一个老卒:“问话!” “嗯!” 老卒点点头,提着灯笼,将头探出箭垛,懒洋洋的喊道:“什么人?” 即便打了一万遍气,但宋昌的手依然抖个不停,生怕墙上射下一箭来,将他射个对穿。 抱了半天拳,竟然连个揖做不利索。印光暗暗的捅了他一下,他才正色起来: “老……老丈有礼了,我乃宋家庄的里长宋昌……因崆峒山玄都寺的僧人做乱,我宋家不得不举族搬迁,欲投奔华亭县的旁支,此次是路过……路过贵庄…… 这眼见就要入夜,天寒地冻,委实不敢在野外过夜,不得已才来惊扰,打算在贵庄借宿一夜……还请老丈转告李主事……” “宋里长稍待,我去传报……”老卒回了一句,缩了回来,看了看李松的手势,装模做样的下了楼。 听到只有一个人下楼的脚步声,再没有其他动静,印光的心里又安定了几分。 这李家和那宋家一样的蠢,看到他们这么多的人,竟然没生半分戒心? 心里正高兴着,听到墙上有了动静,印光抬起了头。 城跺上有人探出了半个身子,正仔细的往下瞅着,旁边的老卒举起了灯笼,将这个人的脸照的清清楚楚。 这次不用里长提醒,印光也能推断出来,来人定是李松。 只因他身上披有铁甲,反射着点点寒光。 “还真是宋里长?” 看到宋昌,李松好像非常惊讶,“贵庄要搬迁,仆竟然一丝消息都未收到,难道是贼兵已打到宋家庄了?” 以宋昌的见识,哪里能看出李松在使诈,只是装模做样的唏嘘道: “打倒是没打过来,但也不远了……只是短短几天,玄都寺的贼人就聚集了近千之众。主家看我宋家庄迟早都保不住,便决定举族投奔华亭的旁支……” “举族投奔?”李松看了看墙下那一百人,故意问道,“可你宋家足有三百多户,近两千人,这样一点一点的迁,何时能迁完?” 里长又抱了抱拳:“自然不止眼前这些,这次是先行运粮,所以人有些少,但也有近四百乡庄…… 但怕引起李主事误会,我便让大部分青壮及粮车等在了西角楼外,先带了这一百人过来,想着如果贵庄万一不方便,李主事能借予我等一些生火的柴草,允许我等在墙下将就一夜也是好的……” 听到这里,李承志微微一叹。 敌人果然是做过功课的,编的还挺自洽。 一句“运粮”,就把这三百多人为何全是壮丁的疑点给解释的滴水不漏。 再一句“借柴”,又把这一百壮丁为何必须进庄的破绽也给圆了过来。 若不是李松熟知兵法,已派出探马将方圆百里的情势探了个清清楚楚,谁能想到对方是来诈门的? 换成普通人,想着两家既然是姻亲,来的也是有份量的熟人,并且态度如此谦卑,就算不让进庄,难道连几捆柴草也舍不得借? 没有这样当亲戚的…… “原来如此?”李松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宋里长多心了,以你我两家的关系,能有什么误会和不方便? 借柴的话也莫要再说,庄里瓦房虽不够,但草屋还是有几间的,总比在野外吹风的强……你让众乡壮尽管进来,我马上开门……” 说着,他又装模做样的朝后喊了一声:“李彰、李显。带人将门洞里的横木和巨石挪开……” 门洞后顿时传来一阵响动,好像真的有人在搬东西一样。 印光大喜。 没想到,这李家堡的门,竟然也这么轻松就诈开了,比自己之前设想的还容易了好多? 根本不用夺什么门,也根本不用抢攻,先让人全部进庄,然后中心开花,岂不更简单? 他当即转过头,交待两个心腹手下去召集剩下的人手了。 里长却在暗暗叹气。 听说李松好像也是打过仗的,自己都话里有话了,他竟然没听出来? 这可是近四百有刀有枪、有弓有箭的丁卒,你竟然一丝防备都没有,就敢全放进去? 你李家的乡壮全部加起来,又有几个? 但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再敢过份的提醒,怕是和尚的刀第一个先会砍到自个的身上…… 李家堡真要被贼人占了,也只能怪李松蠢…… …… “这宋昌还真是被胁迫了!”李松带着笑,轻声给李承志解释道。 李承志微微叹了口气:“八九不离十!” 他再笨也看出来了,哪有仗都还没打,却先把自个的底细全爆出来的? 但即便是,也顾不得了。 涉及到李家上千人的性命,别说一个党长,就是宋家的家主来了,这一仗也必须往下打…… 半里也才两百来米,即便步行,也就两三分钟的事情。 看西角楼上又挂起了一盏灯笼,说明敌人已全部进入伏击圈了。 而那二十多辆马车也已经到了墙上,准备先行进庄。李松便装做要下楼迎接的样子,边走边喊:“门要开了,宋里长快请进吧……” 随着李松的话音,又是一阵让人牙酸的“咯吱”声响起,坞堡的门一点点的被打开。 李松将李承志的头盔扶正,语气轻松的说道:“郎君莫慌,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别说不足四百,便是再来四百,仆也可破之……”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还是谨慎些的好!”李承志不放心的交待道。 李松的眼睛微微一亮:“郎君这句说的好……” …… “咯咯吱吱”的声音越来越响,直到中门大开才消失。 估计灯笼挂的不少,坞堡的院子很亮堂,也很大。依稀可以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人影,像是在等着迎接。 “你先进!”印光拿刀柄捅了捅宋昌的后腰,又低声给两个心腹交待道,“你们保护好宋里长……” “是!”两个戴着帽子的和尚低头应道。 宋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这贼和尚还是有几丝小聪明的。 心里想着,他便跨上了马,朝后一挥手:“进!” 二十多辆马车一字排开,跟着宋昌向门洞驶去。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接战 “咯咯咯咯咯……” 让人牙酸的声音在不停的响,但堡门却不见有一丝要开的迹像。 绞盘坏了? 宋昌正在猜忖着,眼前突然一花…… 不知哪里来的亮光,照在冰墙上又反射回来,刺的他双眼微眩。 怎的突然这般亮了? 宋昌下意识的抬起头,往坞堡上看去。 不知怎么回事,墙头上突然亮起了几十支火把…… 不对,火把后还站着几十个人,手里拿的,好像是弓……弓手已将箭支搭到了弓上,正在就着火把点火…… 中计了? 宋昌脸色一白,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脑子里嗡的一响。 他还未反应过来,听到印光和尚一声嘶吼:“退……往后退……” 现在退,怕是迟了吧! 李松冷笑一声,猛的一挥手:“放!” 箭手射的不是人,而是那三十多辆马车。 马车最上面是一层草席,边上摞着几只用来掩人耳目的麻袋,里面装的全是干草,中间则藏着人。 缠着麻布,浸过油脂的火箭,如同下雨一样落到了马车上,好多箭支穿透草席,射到了人身上,车厢里当即传出一阵惨呼。 随即,火箭又引着了草席和麻袋,顿时着了起来。 里面的人哪还能藏的住,没有中箭,或是没射中要害的,全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先恐后的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结果刚跳下马车,又迎来了第二轮箭雨。 有好多马也中了箭,但马车一辆紧跟着一辆,朝前根本动不了,只能朝左右两侧的冰滩上冲。 刚上冰滩,四个蹄子一滑,马便倒了下来,有好几辆直到侧翻。 没来的及跳下车的人被甩出去了七八米远,重重的摔到了冰滩上,刚惨叫了一声,第三轮箭雨又射了过来…… 侥幸没中箭的挣扎着爬了起来,往前没跑两步,脚下又是一滑,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 原本紧挨在一起,专射马车的六十名箭手,随着乱窜的敌人,顺着城墙慢慢散开。 每一个箭手的身后,都跟着两个老人或是妇人,一个抱着箭,一个举着火把。 边移动,箭手边有条不紊的往下射击。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 不大的功夫,短短的一截城墙下就成了炼狱,火光摇曳,人嚎马嘶…… 从墙头上亮起火把,到现在这鬼哭狼嚎,人仰马翻的景象,速个过程还没三分钟,大部分的贼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丢掉了性命。 印光和尚本就留了个心眼,躲在最后面,等看到墙头上突然亮起火把时,也是他的反应最快。 此时的他,已调转马头,跑到了二十多丈外的河边,正在奋力嘶喊:“不要跑,拿兵器,拿弓箭,射回去……” 但除了有数的几个和尚,手疾眼快的从车上抢下了几把弓和枪,剩下的绝大部分人,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逃命。 四百乱贼像是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着,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 惊慌失措之下,有人甚至钻到了马车底下。 李承志差点没忍住提醒一声:大哥,车上正着着火呢…… 印光已无瑕去想,这一幕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更没时间去深究,为什么这仗打起来,跟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自己的四百多手下,竟然就像是猪羊一样,任人宰割着…… 无限的恐惧涌进脑海,印光全身颤栗,连马都快骑不稳了。 不,自己还没输,只要没中箭的这些手下能跑出来,自己未必没有反攻的机会…… 李家会用火箭,自己不会么? 他之前听的很清楚,坞堡的门洞内,并没有填实,只要把大门烧开,自己就能冲进去…… 印光用力的咬着牙,努力的驱除着心中的恐惧,做着最后一丝挣扎:“不要上冰滩……退,顺着直道往后退,退到射程之外……” 但可惜,在数百人的惨嚎声中,他的喊叫跟蚊子叫没什么区别…… 都在喊,都在叫,只想离墙头上的火把越远越好。 但越急就越站不稳,跟头摔的就越多…… 完了! 这是印光心中仅剩的念头。 照这样射下去,李家的壮丁甚至不用出堡,就能将他这四百手下杀个干净……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自己还有二百僧壮,再加上宋家的三百乡丁,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逃跑的念头生出来,如同疯长和野草,瞬间就填满了内心。 印光一扯缰绳,用刀背在马臀上用力的一抽…… 马刚跑动起来,也就跑了三四丈,印光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哐哐哐哐……” 声音整齐而又有力,像是有十多人,同时在敲桌子。 他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吓的魂都被飞了一半。 黑压压的一堆人,列着整齐的队阵,踩着鼓点,自西向东推来。 长枪如林,枪尖在月光下,反射着慑人的寒芒。 除了走路,这些人再无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无一丝杂音,像是一堵墙一样,一往无前的向前推进。 人数不多,至多一百余,但就凭着这一百多人,排了三排,就将从冰滩到河岸间的这十多丈空地,堵了个严严实实。 往南是冰滩,再往南十丈就是庄墙,早已有箭手挪动到了这个位置,准备配合墙下的步卒,给这些乱贼补上最后一刀。 不论是骑着马,还是步行,走上这冰滩是什么下场,那些手下的下场已经让印光见识过了。 再往北,就是泾河了。 先不说他身上穿着甲,跳下去会不会沉底,光是这天气,就绝了印光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枉自己竟还设想过,即便诈不开庄门,李家也不敢派人接战或追击。 这何止是接战,李家竟然想把自己的人全歼…… 仅仅只是泾州的一个普通门阀,为何会有如此强军? 若泾州其余的豪强家中也养着这样的家丁,别说一万,就是发动十万乱民,也是被屠个干净的下场…… 印光汗如雨出,感觉像是喝了酒一样,脑子里晕晕乎。 心跳的如同擂鼓,四肢僵软无力,别说催马,像是连缰绳都提不起来了。 这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挣扎,也逃不出去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接战(二) “咯咯咯咯咯……” 让人牙酸的声音在不停的响,但堡门却不见有一丝要开的迹像。 绞盘坏了? 宋昌正在猜忖着,眼前突然一花…… 不知哪里来的亮光,照在冰墙上又反射回来,刺的他双眼微眩。 怎的突然这般亮了? 宋昌下意识的抬起头,往坞堡上看去。 不知怎么回事,墙头上突然亮起了几十支火把…… 不对,火把后还站着几十个人,手里拿的,好像是弓……弓手已将箭支搭到了弓上,正在就着火把点火…… 中计了? 宋昌脸色一白,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脑子里嗡的一响。 他还未反应过来,听到印光和尚一声嘶吼:“退……往后退……” 现在退,怕是迟了吧! 李松冷笑一声,猛的一挥手:“放!” 箭手射的不是人,而是那三十多辆马车。 马车最上面是一层草席,边上摞着几只用来掩人耳目的麻袋,里面装的全是干草,中间则藏着人。 缠着麻布,浸过油脂的火箭,如同下雨一样落到了马车上,好多箭支穿透草席,射到了人身上,车厢里当即传出一阵惨呼。 随即,火箭又引着了草席和麻袋,顿时着了起来。 里面的人哪还能藏的住,没有中箭,或是没射中要害的,全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先恐后的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结果刚跳下马车,又迎来了第二轮箭雨。 有好多马也中了箭,但马车一辆紧跟着一辆,朝前根本动不了,只能朝左右两侧的冰滩上冲。 刚上冰滩,四个蹄子一滑,马便倒了下来,有好几辆直接侧翻。 没来的及跳下车的人被甩出去了七八米远,重重的摔到了冰滩上,刚惨叫了一声,第三轮箭雨又射了过来…… 侥幸没中箭的挣扎着爬了起来,往前没跑两步,脚下又是一滑,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 原本紧挨在一起,专射马车的六十名箭手,随着乱窜的敌人,顺着城墙慢慢散开。 每一个箭手的身后,都跟着两个老人或是妇人,一个抱着箭,一个举着火把。 边移动,箭手边有条不紊的往下射击。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 不大的功夫,短短的一截城墙下就成了炼狱,火光摇曳,人嚎马嘶…… 从墙头上亮起火把,到现在这鬼哭狼嚎,人仰马翻的景象,整个过程还没三分钟,大部分的贼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丢掉了性命。 印光和尚本就留了个心眼,躲在最后面,等看到墙头上突然亮起火把时,也是他的反应最快。 此时的他,已调转马头,跑到了二十多丈外的河边,正在奋力嘶喊:“不要跑,拿兵器,拿弓箭,射回去……” 但除了有数的几个和尚,手疾眼快的从车上抢下了几把弓和枪,剩下的绝大部分人,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逃命。 四百乱贼像是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着,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 惊慌失措之下,有人甚至钻到了马车底下。 李承志差点没忍住提醒一声:大哥,车上正着着火呢…… 插在地上的火箭和烧的正旺的马车,将墙下照的如同白昼,印光看的无比真切。 他已无瑕去想,这一幕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更没时间去深究,为什么这仗打起来,跟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他更想不通,出发前还杀气腾腾的叫嚷着要杀人,要放火,攻下李家堡后,要吃肉喝酒睡女人的四百多手下,此时为何像是猪羊一样,任人宰割着…… 无限的恐惧涌进脑海,印光全身颤栗,连马都快骑不稳了。 不,自己还没输,只要没中箭的这些手下能跑出来,自己未必没有反攻的机会…… 李家会用火箭,自己不会么? 他之前听的很清楚,坞堡的门洞内,并没有填实,只要把大门烧开,自己就能冲进去…… 印光用力的咬着牙,努力的驱除着心中的恐惧,做着最后一丝挣扎:“不要上冰滩……退,顺着直道往后退,退到射程之外……” 但可惜,在数百人的惨嚎声中,他的喊叫跟蚊子叫没什么区别…… 都在喊,都在叫,只想离墙头上的火把越远越好。 但越急就越站不稳,跟头摔的就越多…… 在墙上弓手的眼里,墙下的这些贼人就像是活靶子…… 完了! 这是印光心中仅剩的一丝念头。 照这样射下去,李家的壮丁甚至不用出堡,就能将他这四百手下杀个干净……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自己还有二百僧壮,再加上宋家的三百乡丁,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逃跑的念头刚生出来,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就填满了内心。 印光一扯缰绳,用刀背在马臀上用力的一抽…… 马刚跑动起来,也就跑了三四丈,印光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哐哐哐哐……” 声音整齐而又有力,像是有十多人,同时在敲桌子。 他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吓的魂都飞了一半。 黑压压的一堆人,列着整齐的队阵,自西向东推来。 长枪如林,枪尖和最前排的老卒身上的札甲,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慑人的寒芒。 除了走路,这些人再无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无一丝杂音,像是一堵墙一样,一往无前的向前推进。 人数不多,至多一百余,但就凭着这一百多人,排了三排,就将从冰滩到河岸之间的这十多丈空地,堵了个严严实实。 空档倒是有,还挺宽,便是庄墙下近十丈宽的冰滩。 但早已有箭手挪动到了这个位置,想从那里冲过去,至少得先算算,自个能硬撑着挨几箭? 不论是骑着马,还是步行,走上这冰滩是什么下场,那些手下已经让印光见识过了。 还有一条路,北边的泾河…… 先不说他身上穿着甲,跳下去会不会沉底,光是这天气,就绝了印光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即便淹不死,也会被冻死。 只能往东逃了…… 印光一扯马缰,准备调头。 但等他转过身来,看到同样的一堵黑墙从东面推来时,顿时生出浓浓的绝望。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匪夷所思 绝望之下,也有乱贼从地上捡起弓箭,想朝墙上对射。 但这样的人往往都会被特殊照顾,弓刚举起来,便有十几支箭射到了贼人身上,被钉的像是刺猬一样。 即便有几个漏网之鱼,也根本对墙上的箭手造不成什么威胁。 从下往上射和从上往下射,完全是两个概念,更何况大部分的乱贼,还是第一次摸弓…… 也有人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冰滩,躲到了河岸边,但看到从两边推进的枪阵,就跟傻了一样。 根本逃不出去了…… 连推带搡之下,竟有好多被推下了河…… 除了穿着全甲的李彰,其余步卒都是一手持枪,一手握盾。 其实就是一块木板,是李承志让庄子里的木匠用一天的时间赶制出来的,所有步卒,人手一块。 只能用单手握持,不能太重,所以木板不是太厚,防不住带有惯性的刺枪,但防刀砍和远距离射来的弓箭,完全够了。 李彰双手握枪,踩着鼓点,带着一手持枪,一手握盾的步卒,兴奋的往前推进着。 他根本没想到,这伙贼人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光是这几轮齐射,就有几乎一半的贼人已站不起来了。 要不是怕阵形乱了,从而让乱贼钻了空子逃出去,他早就下令步卒冲锋了。 肉已经被人吃完了,自己只能喝口汤。 不过要比李显好一些,李显别说杀贼,怕是连贼长什么样都没机会看了…… 这会的李显正带着二十余骑,在西角楼外游戈,以防有漏网之鱼。 近了,近了…… 李彰舔了舔嘴唇,眼中露出嗜血的光芒。 最多再往前十步,他就会下令士卒弃盾,持抢冲杀…… 突然,坞堡上传来一阵锣响。 “咣咣咣咣咣……” 随着声音,墙头的弓手停止了射箭,异口同声的大吼起来:“跪降不杀,跪降不杀……” 战场上的气氛猛的一滞,像是被装了遥控器,所有的乱贼都下意识的往墙上看去。 竟然再不往下射箭了? 老天开眼,终于不用死了…… 有的贼人甚至感动的失声大哭…… “跪降不杀,跪降不杀……” 不但是墙上的弓手,墙下两侧的步卒也跟着喊了起来。 三百人齐吼着同一句话,声音震天,将乱贼的惨呼声和叫喊声完全压了下去。 随着声音,前一秒还在四处乱窜的贼人,就是被风吹过的麦浪一般,齐唰唰的跪了下去:“降,我降……” 还没一分钟,除了几个自知降了也活不了,还在负隅顽抗的和尚,九成九的乱民都跪在了地上。 等这些人一跪,那几个举着弓的和尚顿时就成了活靶子,只听嗖嗖几声,全都被射成了刺猬…… 不降又能怎样? 东西两面已被步卒围死,人人手持三米多的长枪,撞上去就是一个血窟窿。 南面是墙,墙上就是弓手。 只有北面没人,却是泾河。 如果不降,就只有跳河这一条路可走。 但这可是四九天啊…… 看着跪在离自己只有十多步远的贼人,李彰气的直咬牙,恨不得把手里的枪砸到地上…… 十步啊,就差十步啊? 辛辛苦苦一整天,自己竟然连根毛都没捞到? 嗯,好像河边还站着一个,还骑着一匹大马…… 李彰大嘴一咧,又笑了起来…… 印光汗如雨出,感觉像是喝了酒一样,脑子里晕晕乎乎。 心跳的如同擂鼓,四肢僵软无力,别说催马,像是连缰绳都提不起来了。 这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挣扎,也逃不出去了…… 枉自己竟还想着,即便诈不开庄门,李家也不敢派人接战或追击。 这何止是接战,李家完全有能力,把自己的人全歼…… 他实在想不通,这李家明明只是泾州的一个普通门阀,为何会有如此强军? 若泾州所有豪强家中都养着这样的家丁,别说一万,就是发动十万乱民,也是被屠个干净的下场…… 看到一个穿着全甲,壮的像一座山一样的将领,带着十几个枪兵往他这边冲来,印光便打消了所有和侥幸有关的念头。 逃不出去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能多活一天,也比被火箭手射死、或是被这些枪兵戳死,更或是跳进河里,被淹死冻死的强。 他将手里的横刀一丢,飞速的跳下马,“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我降,不要杀我,我是玄都寺的僧官……” 听到“我降”两个字,李彰脑子里嗡的一下,后面的根本没顾上听。 这是连最后一个都捞不到了? 他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举起枪杆就抽了下去:“我让你降,我让你降……” 旁边的步卒吓了一跳,立刻有几个冲上来,抱住了李彰的腰:“阿彰,这个不能杀,可能是贼酋……” 李彰没听清,但他们却听的清清楚楚。 这个人说他是僧官…… 主事不止提过一次,这次来犯庄的贼人头目,就是僧官…… 贼酋? 李彰先是一愣,而后一枪扫掉了印光头上的皮帽。 一颗光头被月亮照的熠熠发光…… “哈哈,爷爷立功了?”李彰仰天狂笑。 …… 别说李彰,就连李承志和李松都没想到,这一仗竟然胜的这么快? 特别是李松…… 他明白困兽犹斗的道理,所以特意让李彰将坞堡往西的冰滩空了出来,意图就是让贼人看到点希望,以免拼命。 贼人上了冰滩,能不能站稳都不一定,更不要说快跑了,墙上的弓手便可以从容不迫的射杀。 既便有贼人侥幸躲过弓箭,再往西的角楼外,还有李显的二十骑兵等着他们。 李松最终的目的,还是不会放跑一个。 但谁都没想到,别说李显的骑兵了,就连李彰和李柏的枪兵,竟然都没捞上一个贼人? 自己之前预想的伤亡比例是多少? 五十比四百便是大胜,一百比四百也能接受,但超过一百五,就有些划不来了…… 但结果呢? 只是几轮齐射,这伙贼人就溃了不说,还没跑掉一个! 而自己的人,伤了还不到十个人,而且全是老人和女人。 墙下的贼人也是真蠢,只知道往最亮的地方射,却不知道举火把的根本不是箭手…… 这样一算,自己的人竟然一个都未折损? 只是将普通的箭换成了火箭而已,想起来是如此简单,但结果差异之大,却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跟着李始贤,前前后后打了七八年,李松真心没打过像今天这么轻松的仗。 他甚至觉的,今天既便换成李承志的祖父李其,或是他父亲李始贤,也绝对不会有如此战果。 太诡异了…… 感觉像是有神仙在保佑李家似的…… 嗯,还真说不准,郎君一直站在这里,说不准就是借了他的气运,这一战才胜的如此诡异…… 想到这里,李松猛的抬起头,看着李承志就像是在看神仙…… 难道真是老天要让我李家当兴?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洗礼 李松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此时的心情了,平复了好久,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激荡。 他往前一步,朝着李承志,深深的做了个揖。 李承志咬着牙吼道:“拜我做什么,打呀?” 直到此时,他才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战争…… 几十米长的冰墙下,简直是人间炼狱。 有被射穿肚子,拖着肠子往前爬的…… 有射瞎眼睛,捂着脸在惨嚎的…… 也有被马车撞断四肢,抱着白森森的骨茬哭喊的…… 还有被烧成一团,依然在蠕动,弱弱的呻吟的…… 更有被马车辗过,轧断脖子,还在往外喷血的…… 更有甚者,被人踩马踏车轮辗,成了一滩肉酱…… 鼻间一直缭绕着浓到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以及人肉被烤熟的味道…… 如果李承志不是紧紧的咬着牙,早吐出来了。 他终于知道,在战争面前,人的生命是何等的脆弱? 不比一只蚂蚁坚强多少…… 李松抬起头来,瞅了瞅脸色煞白的李承志。 还打? 你不是说要打造札甲,需要帮手么? 他提醒道:“郎君,再打就死完了……” “不打就抓,就捆,总之赶快结束……”李承志像吼一样说道。 郎君这是……害怕了? 不对,郎君的眼神很坚毅,身体也稳如泰山,没半点人害怕时该有的模样。 更像是在发怒…… 那就是嫌杀的人太多了,没见惯这血腥的场面…… 李松恭恭敬敬的应道:“仆遵令!” 然后他扶着城垛,大声吼道:“全军听令……弓手压阵,左右步卒各出五十人,新老各半,将能动的贼人全部捆了……” “诺!”天地间响起一声如惊雷一般的吼声。 下完令后,李松向李承志拱了拱手:“城上风大,郎君若不到正堂稍做休息,等城下事了,仆再给郎君报功……” 这是想把自个支走? 李承志福临心至,原本就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李松这是准备补刀啊…… 不然他还能把那些伤了残了的,拉回庄子里救治? 自然是一刀砍了脑袋最省事…… 老子又不是圣母表,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李承志冷哼一声:“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也没你想的那么弱智……” 脆弱他懂,但弱智是什么意思? 应该指的是蠢吧? 郎君神仙一样的人物,又怎么会是蠢货? “郎君误会仆了!”李松低着头应道。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起身准备下楼。 刚走到楼梯口,他又回过头说道:“尸体别往河里丢,冬天水浅,根本冲不走,等天一热,万一起了瘟疫怎么办?最好还是想办法烧了的好…… “这是自然……”李松欣喜的应道。 他还以为李承志会劝他,不要杀俘…… 看李承志下了楼梯,李松又给身边的两个老卒耳语了几句。 两个老卒点点头,从另一侧的阶梯飞奔而下,跑出堡外,给李彰李柏传令去了。 不时,李承志便听到堡外的嚎叫声猛的大了起来,但过了一阵,便渐渐的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李承志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 心中生出一股莫明的火气,积郁在心腹间,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不是圣母,自然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道理,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 不然他不会给李松出这火攻之计…… 他也不是突然间看到那么多的死人,那么惨烈的景像,就害怕的要尿裤子…… 他就是单纯觉得愤怒…… 老子好好的公务员当着不香么? 别说杀人,你敢打我一拳,我就敢躺下来……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穿越到人命不如鸡的乱世…… 看到乱贼像是猪羊一样,被箭手随意射杀时,他才真正的意识到,穿越到古代的他,需要面对的是什么! 不一定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浪漫爱情,更不一定是依红偎醉,纸醉金迷的潇洒生活…… 有很大的可能需要面对的,是天灾、人祸、民乱、饥荒、以及战争和死亡…… 等到战斗变居单方面的屠杀,直至如同炼狱一般惨烈的场景出现时,李承志彻底醒悟,之前他幻想逃出去之后,凭借这个时代没有的知识发大财,从而过上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生活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这不是强汉盛唐那样的盛世,而是打仗造反跟吃饭喝水一样频繁,杀个人并不比杀头猪困难的南北朝。 这是真正的乱世,你是穿越的又能怎么样? 即不是奥特曼,也不是钢铁侠,照样是肉和骨头组成的…… 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像城外的那些乱民一样,被箭射死,被火烧死,被马撞死,被车轧死…… 如果老子不想死呢? 那就增强实力,强到没人敢打你,没人敢杀、或是没有能力杀你的程度…… 李承志坐在正堂上,无数的念头蜂拥而至,脑子里像是搅了一团浆糊,越来越乱,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听到正堂有了动静,猜测是李松或李承志回来了,胡保宗当即差一个家将过来打问战况。 家将到了门口,看李承志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堂上,便拱了拱手,但嘴都还没张开,只见李承志瞪着腥红的双眼,从牙缝里迸出了一个字:“滚!” 家将被吓了一跳:李郎君身上,怎么如此重的杀气? 这状态明显不对,家将终是没敢再触霉头,又抱了抱拳,退了出去。 退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怎么被一个傻子给吓了回来? 不大的功夫,胡保宗又来了,被几个家将和医师连床榻一起抬进来的…… 家将回去说了李承志的异常,胡保宗当即就想起了李始贤杀人,吓傻了李承志的传言…… 他还以为,李承志又受刺激了。 别说李承志这种疑似有过前科的,就是正常人,第一次看到战场上的惨相,疯了的也不少…… “胜了,大胜……剩下的不要问我,我心情不好,不想回答……”李承志嘶哑着嗓子回道。 胡保宗心里一松。 没傻就好!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按罪当斩 李承志死活不说话,胡保宗只能陪他干坐着。 过了快有半个时辰,才听院外传来甲叶碰撞的声音。 一个山一般的壮汉跑进前院,直奔前堂而来。 原来是李松的二儿子李显……嗯,这甲怎么有些眼熟? 胡保宗此时才发现,李承志只穿着一件札甲,从他那抱走的全甲,竟然让给了李显? 李显怒气冲冲的跑了进来,指着李承志的鼻子就骂:“李承志,你凭什么让我父亲更改战术?说好让爷爷打头阵的,最后却成了敲边鼓?你他娘的害的爷爷连毛都没捞到一根……” 胡保宗被吓了一跳。 这李显莫非失心疯了,这可是你家郎君呀? 换成胡家,即便打不死,也得被打成残废…… 李承志的眼神陡然一冷,阴恻恻的问道:“你在给哪个当爷爷?” “就是给你当了怎么着?你赔爷爷的头功……” 李显又往前一步,再有半尺,手指头就戳李承志的脸上了。 这个蠢货就根本没发现,李承志的怒气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这声爷爷和你他娘,就像是颗火星子,点着了炸药桶外面的导火线…… 李承志的手猛的一抬,一把攥住李显的手指,用力的往下一掰…… “啊……”李显一声痛呼,身子跟着一矮,左手下意识的捏成拳,一拳打向李承志的面门。 胡保宗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哪里有这样的家臣? 被杖杀了都活该…… 他哪里知道,李家教育子弟的方法和他胡家不一样。这两个从小打到大,早打习惯了。 前两天,李显还和李承志放对过一回,被李承志摔的七荤八素…… 李承志不闪不避,只把脑袋迎了上去,李显的一拳准准的砸在了李承志的头盔上。 他确实让了甲,但头盔可没让,李始贤的这兜鍪不但硬,上面还带着刺…… 只听咚的一声重响,李显又是一声惨叫…… 怎么可能算完? 李承志猛的起身,一手抓住李显的甲领,一手抓着他的腰带,猛的往上一提。 连人带甲,怎么也两百多斤的李显,竟被李承志硬生生的提了起来。 只听“嘿”的一声,又听“咚”的一声巨响,李显被展展的掼到了地上。 胡保宗感觉,连地面都跟着震了一下。 他目瞪口袋的看着李承志翻身骑到了李显身上,一拳连一拳的朝李显的脸上打着,还边打边骂:“让你给老子当爷……让你骂老子的娘……” 李显被打的哇哇直叫,奋力的挣扎着。 但他本就穿着几十斤的重甲,再加李承志的重量,别说翻身,连腰都挺不动…… 愣了好久,胡保宗才反应过来。 原来李承志真没骗他。 连人带甲,李显怎么也有两百四五十斤吧,李承志竟然说提就提,说掼就掼? 看他清清秀秀,哪里来的这般大的力气…… 不对,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么? 堂堂一个郎君,竟然与仆臣打作一团,这成何体统? 要下人拉下去拉板子就是了,这样的混账,打死了也不冤枉…… 怕扯动伤口,胡保宗不敢大声喊,看李承志的模样,估计喊了也没用。 他指着两个家将:“去拉开!” 两个家将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但手刚搭到李承志的肩上,嘴里抱歉的话都还没说出来,只见李承志双臂横扫,两个家将便一左一右的飞了出来…… 胡保宗真的是被惊呆了。 有没有这么夸张? 他哪里能想到,以前的李松要绑志时,都是派七八个人一起上的,不然根本摁不住…… 正当胡保宗束手无策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响动。 一大群披甲的大汉进了前院,为首的是李松,身后跟着李柏,李彰,李显,以及七八个胡保宗叫不出名字来的李氏家将。 个个龙行虑步,气宇轩昂,脸上无一不带着喜色。 但当他们看到李承志骑在李显的身上,一拳一拳往下砸的时候,都跟吓傻了一样。 这是……怎么了? 还是数李松反应最快。 他稍一转念,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人人都有功劳,就只有李显,白活了半夜…… 李松气的浑身直抖。 真真是孽障啊,你还当是平时? 这可是在战时,这里可是李府正堂…… 李松一声暴吼:“来啊,拉下去,砍了……” 这一声暴吼,总算把李承志从状似疯魔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他下意识的停下手,抬起头看了看。 怎么这么多人? 再看身下的李显,脸上已不见一丝好皮肉,到处都是鼻血…… 不过这莽货皮燥肉厚,不是一般的耐打,竟然还没昏,在哪里直哼哼…… 终于舒服了! 李承志猛舒了一口气。 他总算知道,以后心情不好了,郁闷了,或是生气了,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发泄了…… 嘶,有些疼…… 李承志甩着蹭破皮的拳头,讪讪的站起了身,正想解释两句,又听到李松一声怒吼:“愣着做什么,拉下去……” 他被吓了一跳,本能的握住腰里的横刀,目光森然的看着李松。 差不多就行了啊,真当你家郎君还像以前,让你说绑就绑? 泥人还有三分火性…… 一看李承志的脸色,李松就知道他误会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仆教子无方,请郎君责罚?” 原来李松要绑的是李显? 确实需要好好教育,这蠢货不像李彰,打两次就能打服。 李显纯粹就是那种好了伤疤就记疼,根本不涨记性的性子…… “你教就教,绑他做什么?” 李承志竟又帮李显说起了好话。 李松脸色一黯,猛的一咬牙:“李显不尊主帅,冲撞中军帐堂,按罪当斩……” 李承志猛的一顿。 我什么时候成主帅了? 原来李松让自个上城督战,竟然这样的用意? 嗯,不对! 这里可是李家正堂,就好比《水浒传》里的白虎节堂,林冲只是带了把刀进去,就差点被砍了脑袋…… 李显这个蠢货呀…… 李承志愣愣的看着李松:你是要来真的? 这可是你亲儿子啊?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荒谬 不尊主帅,冲撞军帐? 就三百来号人,也敢称“军”? 自己只是在城头上站了站,就成了主帅? 听着有些可笑,但李承志还真不敢笑。 不说李松,看看李柏和李彰的脸色就能知道。 如此冷的天,两个人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却不敢开口求情,只是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生怕自己的头,微微的往下一点…… 李松竟然来真的? 军法威严……号令如山……慈不掌兵……法不殉情…… 只是一瞬间,李承志想起了好多成语和典故…… 不对,如果李松只是为了明军纪,李柏和李彰,以及后面那七八个家将,不至于连情都不敢求…… 平时两兄弟合起来打我一个,也不见你们吭声,为什么突然就这么严重了? 他又瞅了瞅那些家将。 除了李松、李柏、李彰外,其他几个也在往这边看,但看的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身后有什么? 他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到正堂正中,挂着一副蚩尤像…… 他恍然大悟:原来冲撞正堂的冲撞,指的是这个意思? 这应该比李显不尊自己这个主帅还要严重…… 是不是觉的不斩了李显,老天就不会再保佑李家,以后回回都得打败仗? 扯什么鸡儿的蛋? 李承志刚要开口,但稍稍一顿,随即脸色往下一沉。 刚刚好一些的心情,再次阴暗起来。 这是古代,这是古代,这是古代…… 为什么自己总是记不住这一点? 在自己眼中觉的很荒唐,很可笑的事情,在这些人心里,却是比天还大…… 如果不信神灵,怎么会有举国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是僧户,三分之一的土地全是僧田这样的情况发生? 如果不信神灵,李松为什么非要拿自己的儿子开刀? 自己不能一直拿现代人的思维,去理解和解决这个时代的矛盾和问题。 李承志阴沉着脸,沉默了好久…… 杀是肯定不能杀的,只说李松一门六兄弟,为了他李家,死的就剩他和李柏这一点,李显也必须得救。 但也不可能是自己一句轻飘飘的“算了吧”就能揭过去的。 不然李松再狠,也狠不到拿自个儿子立威的地步。 得讲点策略…… 李承志瞅了瞅李松,心里一动:你不是已经认定,你家郎君我被神仙托过梦么,我这样类比神仙的人物,和神仙打个商量应该没问题吧? 再不行,我亲自赔罪总行了吧? 再说了,今日这一战胜的这么轻松,有一半的功劳该是我的吧,我身为主帅,再挟大胜之威,救一个仆臣都要做不到的话,那我算个毛的主帅? 这样一想,救是应该能救下来的,但估计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活该! 也该是让这混账涨点教训了! 简直就是一根筋,打都打不服…… 好,你不怕疼,死总该怕吧? 你要连这个都不怕,老子保证叫你一声好汉……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往后一退,坐在了榻上,淡淡的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坐起来的李显,又轻轻的踢了他一脚:“你爹要杀你祭旗,你怎么看?” 众人顿时生出一股说不出的荒谬感。 这样的事情,你问李显? 难道李显还敢说一声“没问题”? 其实李承志的感觉比他们还荒谬。 自己是主帅,竟然要向下属求情,而被求情的人要杀的,还是他亲儿子? 关键是这个混蛋之所以要被他老子砍头,是因为和他这个主帅打了一架…… 也是没谁了,听都没听过…… 李显再蠢,也已经明白过来,自己闯了大祸了…… 他满脸都是血,看不出是什么脸色,但即便没白成纸,也差不多了。 你问我怎么看? 李显哆嗦着嘴唇,看了看李松,又看了看李承志,突然明白了过来,一个头磕了下去:“郎君救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不也挺聪明的么,竟然知道服软了? 李承志冷笑一声,冷悠悠的吐了一口气:“李显啊,我可以救你这一回,但你想过没有,这次要是换成我父亲呢?” 还用得着磨叽这么半天? 估计你丫的尸体都凉透了…… 李显愣了愣,随即神情一僵,脑门上当即就渗出了细汗…… 他福临心至,竟然听懂了李承志话里的潜意:等下一回,不用换成李始贤,我李承志就敢杀你…… 不再理会冷汗淋漓的李显,李承志转过头来,看着李松说道:“就先饶过这一回,让他戴罪立功。至于这冲撞之罪……” 李承志看了看身后的蚩尤像,沉吟了一下,又叹道:“我陪李显跪一夜吧……” 反正在哪里都是睡,也就是搬床被子过来的事情。 李松眼眶一热,往下一拜:“仆谢过郎君……” 随着李松这一拜,又听“哗啦”一阵响动,后面竟然跟着跪了一地:“仆等谢过郎君!” 李显又不是你们的儿子,你们跟着跪什么? 狐疑了一下,李承志又猛的反应了过来:这些人谢的是他愿意向神灵跪错赔罪…… 李承志有些不解。 即便真有神灵这东西保佑,打了胜仗,最得利的不也应该是我李家吗? 嗯……还真不是这样的…… 确实是自己的李家,但同样也是这些人的李家…… 他算是有点理解这个时代的宗族观念了,也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为了保护李其和李始贤,李松的其他四个兄弟,会心甘情情愿的赴死。 因为只有李其和李始贤活着,才能给他们的家人带来更大的利益…… 这就是家族! 李承志也不知道,对他而言是好还是坏…… 他也只能暗暗的叹一声…… …… 胡保宗好奇的打量着李家的这些人。 感觉李承志,突然就没了往日的吊儿浪荡和玩世不恭的心态,不知沉稳了多少倍。 眼中更是透着满满的聪慧,整个人颇有几分不怒自威,凌不可犯的气势? 好像突然就长大了…… 胡保宗暗暗的点着头。 对于男人而言,果然只有战争才是最好的洗礼。 不过他奇怪的不是这个。 这些李氏家将对李承志的态度,不只是仆臣对郎君,好像已是心服口服? 他看的很清楚,前几天可不是这样的…… 李承志干什么了? 正文 第三十章 战果 李承志感觉今天这一出要多儿戏,就有多儿戏,好像所有人联合起来演了一场,除了吓唬了吓唬李显,再毛作用都没起到。 但胡保宗却不这么想。 不管上位者信不信这神,但一定要做到让下面的人坚信不疑…… 即便是从竖立威望,明军纪等方面考虑,这也绝对不是儿戏。 别说只有三百人,哪怕只有三十,主将该有的威严也必须要有。 仆臣公然挑畔主帅,还欲行凶? 呵呵呵,李显死十次都不冤。 当然,也不可能真杀了李显,毕竟这李家庄的兵事,暂时还是李松说了算的…… 想到这里,胡保宗又好奇的打量了李承志几眼。 李承志替李显求情他不奇怪,他奇怪的是李承志为什么能做到这么自然,脸上一丝不满和愤然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到底是真的宽宏大亮,还是说城府比他胡保宗还要深? 不过至少能感觉到,李承志已然没了往日的吊儿浪荡和玩世不恭,眼中更是透着满满的聪慧,整个人颇有几分不怒自威,凌不可犯的气势。 好像突然就长大了…… 胡保宗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对于男人而言,只有战争才是最好的洗礼。 除了这个,他对这些李氏家将的态度也有些好奇,这些人对李承志,好像已不是仆臣对郎君那么简单,更像上面坐的是李始贤一样。 几天前可不是这样的…… 李承志干什么了? 等胡保宗听到他们接下来谈论的事情时,他就明白了。 李松开始汇报战果: “今日一战,我等共杀敌二百三十余,俘一百八十六,缴获战马十二匹,驽马十九匹,马车八驾,角弓十七张,木弓十四张,另有刀枪箭支若干……” 胡保宗觉的有些不对,直接打断了李松:“歼灭二百三,俘虏一百八,这都四百一十多了,贼人总共才有多少?” 即便刚刚才被李显闹了一场,李松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但一说到战比,他就忍不住的心神激荡。 太不可思议了…… 他努力的板着脸,朝胡保宗拱了拱手:“秉胡校尉,贼人总计应是四百三十余……另有二十余贼,慌乱之下跳进了泾河。我已派一队步卒沿岸搜寻了,应是走不脱的……” 就剩下了二十多个,竟然也……跳河了? 这么冷的天,跳进河里哪里还能有命在? 更何况李松还专门派人去搜了…… 这样一算,岂不是说李家的三百丁卒,竟然把四百多的乱贼全歼了? 虽然是一群乱民,没几分战力,打败不难,但要说全歼?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但李松没必要说假话,而这种事情也造不了假…… 有些不敢置信啊? 估计李家的伤亡也很大吧? 胡保宗刚想问一句,但看到甲胄鲜亮的李彰时,先是一愣,而后瞳孔猛的一缩。 李彰的甲上,为何没有半丝血迹? 不看李松,李承志都只穿的是扎甲,你李彰穿一身全甲,带百余步卒,难道是上去做样子的? 那这仗是怎么打赢的? 胡保宗隐约猜到了一点,但他实在有些不敢相信:“你们……折损很小??” 一问到这个,李松终于忍不住了,嘴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全赖郎君定计,就只有七名老弱,受了点轻伤……” 确实是轻伤。 一是因为那些和尚平时就没摸过弓,射箭的人又在七八米的墙下,等重力消耗掉一部分力道,这箭还能剩多少杀伤力? 伤的最重的一个,也只是胳膊上被扎了一箭,连骨头都没有碰到…… 扯淡呢吧? 胡保宗差点喊出来。 老弱连辅兵都算不上,况且受的还是轻伤,那算什么折损? 那等于说,李家以少胜多打败了四百多乱贼,更是全歼了敌人,而且自己连一个伤亡都没有? 你糊弄谁呢你? 这也就是在李家,和他胡保宗没什么关系,要是换在安定郡城,他绝对问都不问,先把报功的的人拉下去打一顿板子再说。 竟糊弄到爷爷的头上来了,想虚报战功,也得先问问你脖子上那颗脑袋硬不硬…… 正因为没关系,所以李松根本没说谎的必要,那等于说,这是真的? 这仗,是怎么打成这样的? 胡保宗脸上的肉禁不住的抽了两下,又像是见了鬼一样的看着李承志:“你干什么了?” 他虽然震惊,但至少把话听全了,李松说的是:“全赖郎君定计……” “也没干什么。”李承志淡淡的回道,“看敌贼藏在马车里,马车上还盖的是草席和草包,我便把普通的弓箭换成了火箭……” 胡保宗顺着李承志的话,很快便脑补出了当时的场景: 敌贼连车都没来的及下,连刀枪弓箭都没来得及取,就先挨了几轮火箭? 再想到马车被点燃,拉车的马,车上的人也被火箭射中后会造成什么后果时,胡保宗猛的吸了一口冷气…… 就算亮在明处的敌贼摆的是铁阵,也被这几十辆惊乱的马车给冲烂了…… 也别说这些贼人只是乱民,就是来一队训练有素的官兵,也是非溃不可。 这仗打到这种程度,李家已然是大胜了…… 怪不得没有折损一个兵卒? 听李松给他讲了前后经过,胡保宗竟然生出了和李松一样的惊叹:“这样的毒计,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千万别小看“临阵应变”这一点,敢这么做的即便不是名将,也得是领军多年,且打过非多常多的仗,经验极其丰富的智将。 反正胡保宗自认为,他当时即便能想到火攻,但求稳之下,是绝不敢把敌贼在城下晾半个时辰的…… 但李承志别说领军,连什么是打仗都还是第一次,竟然就敢临敌改变战术? 李松也真敢听? 关键的是,竟然让他们给干成了? 这一个两个,胆子太大了…… 毒计? 李承志脸色一黑:“这打仗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两军交战,自然是各凭本事,怎么能叫毒?” 胡保宗被说的无言以对。 自己竟然被李承志给教训了?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胡保宗无奈的叹道。 谁让人家打赢了呢?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一本三国打天下 对于这样的战绩,胡保宗说不惊讶是假的。 这简直就成奇迹了…… 第一次出战,战绩便这般傲人,李承志为何还能如此淡然? 这根本不似少年人的心性。 你就算不害怕,总该骄傲一下吧…… 胡保宗哪里能想到,李承志都没来得及得意,就被战争的残酷给吓懵了…… “这也是你从史书上看来的?”胡保宗又狐疑的问道。 他不似李松,被李承志用“神仙托梦”的借口精弄过,所以比李松还要震惊。 “当然!”李承志由衷的叹了一口气,“确实如你所说,这《三国志》还真是奇书!” 他不敢肯定,像火烧博望坡、火烧新野、火烧藤甲兵、火烧司马懿等等的典故,《三国志》里是不是也有记载。 但至少知道,《火烧赤壁》是肯定有记载的。 不然哪有苏轼的《赤壁怀古》? 那时的还没罗贯中呢…… 所以李承志是真的有些佩服:怪不得有传言,自《三国演义》出世之后,许多牛人和枭雄,都拿这本当兵书看…… 汇报了歼敌数,李松又汇报了缴获:战马十二匹,驽马十九匹,马车八驾,角弓二十五张,木弓十九张,另有刀枪箭支若干…… 李承志很是惊奇。 那么大的火,竟然还剩多么多? 其他的先不论,这马和弓,可是真正的好东西。 公户加隐户早超过两百的李家庄,为何才凑了二十个骑兵? 就是因为马太精贵,不好养是一方面,还要在于驯。 如果不是驯过的马,听到一声锣响,一个蹶子一尥就惊了,还打仗,马上的骑兵不摔死就不错了。 还有这弓,不说材料好不好找,光是做弓的木材需要一到两年才能阴干这一点,就不是想造就能造出来的。 至于剩下的刀枪箭支以及人,李承志就不是很在意了。 一百八十多个,已然不少了,用来造甲肯定没问题。 但要说造完甲之后就全部灭口,李承志总觉的不太合适。 他沉吟道:“这些俘虏全是僧壮?” “只有一半!”李松回道,“另一半是宋家的乡丁……” “一半?”李承志非常惊讶,“这贼酋胆子大呀……这些人才降了几天?他也不怕队伍中降卒过多,引起哗变?” “不是全部的一半,是活下来的一半!” 李松回道:“为了迷惑我们,宋氏乡丁全被放在了明处,也就是站在马车旁边,执矛负弓的那一百步卒。这些都是受了胁迫才从了贼,根本无一丝战意,所以墙上刚一射箭,他们就贴着墙根躲起来了……” “哈哈,还挺聪明?”李承志笑道,“活下来了多少?” 李松回道:“八十七个!” “才死了十三个?”李承志有些佩服…… 嗯,十三个? 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李承志眼神微动:“你说这些人当时都站在车边?” “对!”李松下意识的回道。 哈哈,全部站在车边? 李承志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自家的箭手竟然个个都是火眼金睛,并能未卜先知,知道那些是真的敌人,哪些是友军。 更是有如神助一般,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射了一千多支箭,竟然才误伤了十三个? 这些宋氏家丁也好了不起,个个都是飞毛腿不说,还个个都是天选之子,一百人冒着箭雨,跑了数丈十数丈才冲到墙下,竟然只有十三个人中箭? 这都还不算完。 这八十七个是头上顶了卫星锅盖了,还是腰里别了对讲机了,竟然个个不拉的,都知道往墙底下躲? 这是有能人啊…… 这不但是有人识破了李家在将计就计,还猜到李家用的是火箭,更是在贼酋和心腹的眼皮子底下,把宋家的人全串通了起来…… 厉害了! 可笑李松还骄傲的不要不要的,胡保宗更是被惊傻了一样…… 李承志冷冷一笑:“李松!” “仆在!” “咱们这火攻之计,怕是早就被人识破了!” 李惊悚然一惊:“早就识破,怎么可能?” 胡保宗也觉的不可能。 真要被人识破了,还能被你得逞? “不可能?”李承志冷笑道,“好,那你告诉我,马车全都停在直道上,有近有远,这些人就站在旁边,但他们是怎么做到躲过箭雨,安然无恙的跑到城墙下的?这难道不是墙上的弓手露头之前,这些人就已料到不说,还提前商量好,一起做出了应对? 我再问你,如果不是料到城墙上射的是火箭,明明脚边就是马车,他们不往马车底下躲,为什么要冒着箭雨,整整齐齐的往墙下跑?” 李承志的话只说到一半,所有人的脸就变了,包括李松和胡保宗。 他们之前一直以为,这些宋氏乡丁之所以能活下这么多来,是因为他们全出过兵役,多少知道些兵事,不似那些僧户,什么都不懂…… 但按李承志说的这么一想,破绽竟然这么多? 李承志又禁不住的叹了一口气:“我说怎么这么大的火,竟然还能缴获四十多张弓?即然没被烧掉,为什么就没有敌人捡起来朝墙上射箭?怕是大部分都是从这些人身上缴获的吧?” 李松光知道感叹和佩服李承志了,哪里想过这些? 他惭愧的转过头,看了看李彰和李柏。 两人恍然大悟的点着头:“仆缴了十七副……仆缴了二十一副……”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李松猛的一咬牙:“仆现在就去审!” “嗯,确实要审!”李承志点点头,又交待道,“但人找到后,不要虐待,客客气气的带过来……这不但是个人才,还是友军!” 确实是友军。 别说这三十八个弓手全部反抗,哪怕有一半,李家也绝不会只有七个老弱受了点轻伤…… 原本好好的一场缴功庆典,愣是这样黄了! 一群家将一个比一个惭愧:个个都算是打过仗的,兵书也读了不少,但和郎君一比,就跟白痴一样…… 这些人待的无比难受,李承志也看出来了,便找了个台阶,让他们去给兵丁安排饭食了。 为了迷惑敌人,李家庄确实杀了好几头猪羊,原本是打算打完仗后,拿来犒劳兵丁的。 但李承志还是决定,只按下午的吃食安排:黄米饭就酱菜,再加一碗酒。 他总觉的,既然有这么多的友军,而且友军头目还这么厉害,说不定就能做点文章出来……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被迫从贼的和尚 自从得知全歼了四百多贼人,李家竟无一折损时开始,李松就跟喝醉了一样,晕乎乎的。 满脑子都是“天人神授,李家当兴”的念头…… 在这种状态下,你让他冷静、理智? 信不信李松一巴掌糊你脸上? 剩下的这些家将头目,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李松实在按捺不住,极需找人分享自己的激动,便稍稍给这些人透了点口风。 当知道“以冰筑城”、“火箭烧敌”等,都是郎君出的主意时,这些头目,都感觉跟做梦似的。 一个傻子,突然就聪明到了这种程度? 难道郎君说的“神仙托梦”是真的? 惊奇之余,再加又胜的如此轻松,就差集体高潮了,谁还会在意“为何一百宋氏乡丁只死了十三个”这样的细节? 不是没有宋家庄的俘虏喊过冤,说他们原本准备是和李家里外合击,将这僧贼灭了之类的话。 但没人相信,都只当是宋家的人在放马后炮,是狡辩之词。 现在一想起来,就跟有人用鞋底子在抽他们的脸一样,烧的厉害…… 李松猛的一咬牙:“仆现在就去审!” “审倒没必要审,把人找出来就行!” 李承志交待道,“不要虐待,客客气气的带过来……这不但是个人才,还是友军!” 确实是友军。 别说这三十八个弓手全部反抗,哪怕有一半把弓举起来,李家也绝不会只是七个老弱受了点轻伤的结果…… 原本好好的一场缴功庆典,愣是这样黄了! 一群家将一个比一个惭愧:个个都算是打过仗的,但和郎君一比,就跟白痴一样…… 这些人待的无比难受,李承志也看出来了,便找了个台阶,让他们去给兵丁安排饭食了。 为了迷惑敌人,李家庄确实杀了好几头猪羊,原本是打算打完仗后,拿来犒劳兵丁的。 但李承志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只按下午的吃食安排:黄米饭就酱菜,再加一碗酒。 他有预感,如果运气好,未必不能拿这些“友军”做点文章…… 胡保宗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 他终于知道,这些李氏家将,为何对李承志的态度突然就不一样了。 如果说“华佗秘术”、“浇冰筑城”、“火箭攻敌”等等,只是因为李承志博闻强记,活学多用,把一本《三国志》读出了花来,那刚刚这一幕,又该怎么解释? 《三国志》总不能连如何通过蛛丝马迹,识别哪个是敌人,哪个是友军也写那么清楚吧? 李松只是刚一提,李承志就能在很平常的细节中发现端倪,这反应能力,这临阵的嗅觉,难道也是从史书上看来的? 别说这几个李氏家将,连他胡保宗都得佩服。 胡保宗也算是看出来了,李承志一直在拿一本《三国志》糊弄他…… 不过他并不生气。 优秀到了如此程度的李承志,为了保命,却只能装傻。一装就是四年,可想而知,他心里藏了多大的恐惧和委屈。 要不是这乱贼打到了城下,眼看性命不保,他怕是还会装下去吧? 仔细一想,这李承志,活的有些可怜啊…… 想着想着,胡保宗竟然唏嘘起来。 李承志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嗯,这眼神有些不对,有些像爹娘老子看到自家孩子受了委屈的那种感觉:可怜,怜悯,可惜…… 可惜个蛋啊,这混蛋脑子里在想什么? …… 足足过去了快一个时辰,李松才把人带来了。 李承志抬眼一看,竟然是一个光头……哦不,一个和尚。 他之前还以为,应该是宋家的什么人物。 原来是印光身边出了叛徒? 这就比较好理解,为何有人能在印光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了…… 看面目,和尚大概有三十出头,身形很是高壮,有些微胖,面白无须,想来平时生活的很优渥。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和尚表现的非常坦然,进了门只是微一合什,算是给李承志打过招呼了。 等看到胡保宗时,和尚猛的一惊:“校尉怎的在此,泾州城解围了?” “印真……怎么是你?” 胡保宗比他还吃惊,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这像是泾州解围的模样么?” 他披着棉袍,穿着中衣,还裹着一床被子,懒洋洋的靠在床榻上,一看就知道是受伤了。 印真满脸都是失望之色。 “还有脸笑话我!”胡保宗冷笑道,“你这又唱的是什么戏?” “还能唱什么戏?”印真黯然一叹,“大维那去泾州参加厨会前,特意命我守山,但守来守去,和尚不但把山丢了,连粮也被烧了……无奈之下只好假意从贼,戴罪立功……” 印真说的含糊,但李承志和胡保宗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没料到昭玄寺的僧人也会造反,大意之下,僧仓被人烧了不说,连僧户也被人鼓动造了反,他这个守山的僧官不是失职是什么? 无奈之下,他只能死中救活,先假装跟着印光造反,再暗中伺机而动…… 还别说,这真是个好办法,而且看这样子,快要被这个和尚干成了。 至少他已经在印光的眼皮子底下,串联了一百宋家的乡丁。再给他点时间,绝对能将印光反杀…… 如果这么一分析的话,反倒是李家提前截了印真的胡,把他的好大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给弄没了? 不过李承志和胡保宗谁都没表态,毕竟都是猜测,也不能是印真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李松。 李承志说是不用审,但以李松沉稳的性格,若不将来龙去脉查个清楚,是绝不会将印真带到这里来的。 这快一个时辰了,怕是能问到的早都问过了。 果然! 李松微微一躬身:“仆审了十数个相关的,大都是如此说法!” 意思是这和尚没说假话,是个清白的…… “哈哈哈……和尚啊和尚,你也有今天?” 胡保宗心中一松,又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李承志眼神微动:看来胡保宗和这和尚关系不错!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原来是个专业人士 笑了好一阵,胡保宗才停了下来,指着和尚说道:“我还在想,泾州何时出了一个多智近妖的人物,竟能识破李家这将计就计,原来是你?怪不得……” 说着,他又回过头来,给李承志解释道:“和尚法号印真,乃是昭玄寺的都官从事。 那烧粮叛逃的功曹印妙是他师兄,今日领军攻你李家的主薄印光是他师弟,三人即是大维那的弟子,也是佐官……因为干的差事差不多,所以我与他多有来往……” 李承志心里一松。 我就说嘛,在这个识字率数万比一的时代,哪来的那么多高人? 原来是运气不好,碰到了推理追踪的专业人士? 所谓的都官从事,便是昭玄寺专门负责抓匪缉盗,查案保民,维护治安的武僧官。 如果非要和现代对比,等同于市公安局局长。 一个类似警察、更或者说是高级警察的人物,通过一些珠丝马迹,从而猜到李家的计谋,就能说的过去了…… 想必胡保宗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才会说“怪不得”!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猛松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自己运气逆天,随随便便就能撞到多智如诸葛一样的人物? 那以后怎么混? 还好是自己吓自己…… 只要不是高人遍地走,智者多如狗,或是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把自己的智商摁在脚底下踩就行…… 不过这个和尚也很厉害了,即便放到二十一世经,也绝对是个破案高手。 “这是李家郎君!” 李承志正在感慨,又听胡保宗给他介绍着。 既然印真的嫌疑洗清了,就不能把他当嫌犯对待了,而且他还有官身,品级和胡保宗差不多,自然要隆重的介绍。…… “大师有礼!”李承志做了个揖。 “有礼,有礼!” 印真嘴里应者,目光扫过李承志身上札甲,以及他屁股下的主位,眼神微亮: “和尚原本还想着想个什么办法,能与贵堡里应外合,将这印光灭了,没想到走到堡下才知道,贵堡竟然早有准备? 今日这一战,想必就是郎君的手笔吧?端的是深谋远虑,和尚佩服……” “过奖了!”李承志浅浅一笑,“大师才是真的智计过人!” 他还真不是假谦虚。 不提印真识破了李家的将计就计,只说他能在漫天箭雨之下,提前安排这八十七人逃出生天,这份组织能力就不能小觑。 反过来再说,要不是李松考虑的深远,早早的派出了斥候,那能轮到自己“灵机一动”? 李松才应该是功劳最大的那一个。 所以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不一定只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说不定是好多个默默输出的男人…… “先别急着吹捧!” 胡保宗不满的敲了敲桌子,看着印真说道:“我早知和尚你是缉匪抓盗的一把好手,没想到领兵打仗也是如此行当?快与我说说,你是如何识破李家的计谋,又是如何在印光的眼皮子底下,与宋家的人的串联的?” “好手不敢当,只是熟能生巧罢了!” 印真组织了一下措词,又说道:“还是印光提到,他闻到有怪味,宋昌说那是贵庄屠户在烫烧猪毛的时候,和尚才发觉不对的……” “这有什么不对?”胡保宗问道。 怕贼人闻到猪油味起疑,李松确实杀了几头猪,当时也确实有屠户在烫烧猪毛。 “但和尚还闻到了一丝豆油味!” 嗯,难道不能是拿来炒菜么…… 刚想到一半,李承志便明白了。 炒个毛线的菜,这个时代就根本没这种做菜的方法…… 而这个年代的豆油也只有一种作用:点油灯! 这已经和“放火”这两个字无限接近了,若是之前就抱着怀疑的心态,闻到豆油的味道,再以此猜到李家准备放火的可能不是没有。 但李承志总觉得印真和尚看出的不止这么一点。 “还有呢?”他轻声问道。 和尚低头想了想:“庄墙外的痕迹很乱,看不出头绪,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有些地方的车辄竟然没凝实,就像是刚刚辗压过的样子……” “这和将计就计有什么关系?” 李松和胡保宗听的一头雾水,但李承志的脸色却已经有些不自然了:“嗯,大师继续!” “和尚好奇之下,又顺着车辗的方向,到河边看了看,看到了冰滩上那几条准备走马车的路,上面铺了草,还洒了草糠,又洒了少许水,和冰冻在了一起……” “这有何奇怪的?”胡保宗忍不住问道。 冰上那么滑,想让马车走,自然要在上面要铺一层草和草糠,又怕被风吹走,只能再用点水洒在上面,和冰冻在一起,以此来增加磨擦力。 当时李承志想出这个修路的方法时,他还很是惊叹了一番。 李松也是满脸疑惑,想不通从这条路上又能看出什么? 估计全泾州的县城、郡城,以及门阀世家的坞堡,都在用郎君的这个方法筑冰城,李家也只是方法多一些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胡保宗和李松没想到有什么不对,但李承志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他微一沉吟:“大师应是看到了好些有坑的地方,草糠还是湿的吧?” “郎君高见!”印真赞了一声,又说道,“还是和尚不小心踩进了泥坑里才想到的。 既然稍深一些的坑里还未冻实,墙边的车辄印也未凝实,那就说明正午,至少是上午时分,这里还有人在修路,也有人在拉冰,更有人在城头上筑墙…… 但到我们来的时候,庄门竟然封死了?” 胡保宗和李松恍然大悟。 如果不是有了戒备,这上午都在修冰墙,在往庄子里运冰,庄门也肯定是大开的,为何到了黄昏就封死了? 这要是没蹊跷就见了鬼了。 但不封不行,一看庄门还在,贼人又怎么会从坞堡进庄? 不把贼人引到正对坞堡的那条直道上来,就无法形成伏击圈…… 两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竟然有这么多的破绽? 幸亏这印真和尚不是真心从贼……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和尚有鬼? 印真又继续说道:“和尚此时心里已有了五六分测猜,折返回来后,又让宋里长引着角楼上的兵卒说话,和尚趁其不备,又贴耳在墙上听了听……” 说到这里,和尚就住了嘴,剩下的三个人就知道,没必要再往下问了。 脚步再轻,动静再小,也有数百人在庄子里烧油,缠箭,更由近百弓手在往城墙上运箭。 别的不论,只要稍稍听到一些甲叶碰撞的声音,就什么都猜到了。 李家要是没有防备,让丁卒穿甲做什么? 没看站在城头上和宋昌扯闲淡的李松,都穿的只是棉袍? 到这一步,印真已经很确定,李家不但有了防备,并打算将计就计,将印光灭在庄外…… 再结合“庄子里有好多人在烧炼猪油,豆油”,“墙上有许多穿甲的兵卒转动东西”这两点,大致就能猜到李家准备用的是火攻。 火攻的手段无非就是那么几点,既然庄外没有引火之物,那九成九就会用火箭…… 这印真说的轻描淡写,胡保宗和李松也听的唏嘘不止,但李承志却很淡然。 听起来好简单,好像印真很轻松就识破了一样,但别忘了,这和尚可是真正的专业人士,一万人里都不一定能挑出这么一个。 换成常人,哪能这么细心,也根本没现不了这么多的线索。 比如印光,比如宋昌…… 这一次本就是仓促行事,李承志觉的即便被印真识破了,也没什么可后悔和懊恼的。 早间印光率人出庄,探子便快马来报了,近六十里路,又是冰天雪地,探马能赶在午时后送来消息,就已是拼了命的地在赶路了。 从接到探报到黄昏,也就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小时的时间里,李松要把庄外的人、马车全撤回来,还要把大部分的痕迹遮盖掉,做出今天没人出庄的假相,还要把冰墙上的支架拆掉,将东南西北四座庄门封死,还要整训新丁,准备武器,以及组织乡民烧水备战…… 虽不乱却忙,时间不是一般的紧张,李承志觉得再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做的再好了…… 归根结底,还是印真太专业了…… 胡保宗又看了李承志一眼,意思好像在说:看吧,我就说你在弄险,被人看破了吧…… 李承志没理他。 这根本不是弄险不弄险的问题,真要把这印真换成印光,怕是看到庄门被封的那一刻,就开始怀疑了,自然就不可能进入伏击圈。 到这一步,这仗已然打不起来了,行不行险都一样。 不过李承志也没多失望。 胜不骄,败不馁就是了! 不管说是机缘巧合也罢,还是运气也罢,最终还是他赢了。 就当是经验教训,事后多反思,多总结,下次再小心一些…… 左右来说,结局不错,也说不定,还能更不错一点…… 印妙跑了,印光被自己抓了,岂不是说,这昭玄寺,现在就数印真的官最大? 况且他还是都官从事,职责和胡保宗的这领兵郡尉差不多,印光鼓动的那些僧丁僧壮,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以前的部属…… 说直白点,如果计划得当,李家想平定这昭玄寺的叛乱,并非不可能。 只要平定了昭玄寺,李家就可以搬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崆峒山,比守在这里强多了。 至少不用担心天热冰化了,没有冰墙可挡怎么办之类的问题…… 但李承志觉的,还是要稳妥一些,把头绪理清了再说。 这可不是打游戏,输了还可以重来…… 他稍沉吟了一阵,又慢斯条理的说道: “那能不能请大师再讲讲,这印光是如何趁你不备,鼓动僧户起事的?” 印妙烧粮还好说,毕竟他是功曹,维那不在,昭玄寺就数他的职位最高,自然是他说怎么做,下面的就怎么做。 做换成印光就不一样了。 只是一介主薄而已,放到现代,就跟领导的秘书差不多,平时只是在维那身边打转,估计连昭玄寺的门都不怎么出。 手下也就有几个只会耍笔杆子的,就凭这样的,别说造反,他连僧户都鼓动不起来。 看印光跑来李家堡诈门的这番举动,也没见智谋高到哪里去,领兵的水平更是一塌糊涂。 但这是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人物,竟然压服了上千僧壮,逼着印真这个比他官职高,手下比他多,威信更是不知比他高到哪里去的人物不得不诈降…… 偏偏就让他成了事了? 那当时,这印真又在干什么? 李承志隐约有一丝直觉,好像哪里有问题。 不搞清楚了,把崆峒山白送给他他都不敢要。 要知道,李家才三百兵卒,加上民户,也才一千出头。 可崆峒山上,可是有上千僧壮,以及上千户僧民的,男女老幼加起来,至少四五千人。 到时要是来个窝里反……哈哈…… “郎君这话问的好!” 印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若说缉匪抓盗,保寺安民,甚至说到治军,和尚自然比那印光要高明一些,但论到蛊惑人心耍嘴皮子,和尚就不是他的对手了……坏就坏在,和尚手下恰好就出了几个不肖之徒…… 他们既不想被乱贼当成邪魔烧死,更不想在平息民乱后,被朝廷当替罪羊给砍了脑袋,想着左右都是死,这反一反,说不定就能反出一丝生机来……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被印光给蛊惑了……” 李承志听的暗叹不已。 印真心也真大,已经有印妙烧粮叛逃的前车之鉴了,竟然还不知道防备,他这都官从事不会是花钱买来的吧? 刚想到这里,李承志的眉头猛的一皱。 不对,这和尚要真是这么粗疏的性子,怎么可能在庄外那么凌乱复杂的环境里,发现那么多的线索? 也更不可能在印真的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的串通了宋家庄的人,并能在漫天箭雨下,带他们逃出生天…… 这到底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说,这和尚,本身就有鬼? 李承志的眼睛微微的眯了眯……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人设崩了 印真没察觉到李承志的异样,继续说道:“这一切皆由和尚失职才引起,若任由印光做乱,岂不是全成和尚的罪孽了?思来想去,和尚便假意从了印光,伺机拔乱反正……” “哈哈哈……”听到这里,胡保宗又笑了起来,“没想到千算万算,却被李家抢了先?不过和尚你也挺厉害,放着自己的部属不去串通,竟和宋家的人勾联上了,啧啧,了不起……” “你以为那些孽障还会像以前那般对我敬重?”印真黯然道,“他们素来知道我的性子,所以看我如此轻易的从了印光,心中便起了疑,不但有意疏远,还更是像防贼一般的防着我。 印光也怕我取而代之,更严禁我与部属、僧户过多来往。 但好在和尚在寺中还是有些威信的,印光不敢杀我,又不能不用我,因此等攻下宋家之后,便让和尚统属了宋氏的四百余丁卒…… 可惜印光只知道我与宋氏主家不多来往,只当我与宋家庄没什么关系。他却不知,和尚去缉捕逃户,只多也就是给主家打声招呼,用的还是下面这里长、邻长(五户一邻长,五邻一里长),所以,这等于是给和尚行了天大的方便……” 听到这里,李承志心中狂震。 哈哈,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从上到下的和尚都在防着你,你都能做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狂搞事情而不被发现,那印光蛊惑僧户和你手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大哥,你这人设崩了呀? “也是命数,老天不想让和尚立此大功,也可能是佛祖怜悯,不忍看和尚与印光手足相残,所以才让他遇到郎君……” 印真唉声叹气的看着李承志,“不知这印光是生是死,要是还活着,和尚想再见他一面……” 想见印光? 应该是想确认他死了没有吧? 李承志心思急转,脸上却一是一副错愕的模样:“墙下那么多和尚,我还真不知道哪个是印光?” “他一直跟在宋昌的身侧,骑的是一匹白马,想必李主事应该有印像!”印真转过头提醒道。 李松刚想张嘴,看到李承志的眼睛猛的一眯,整张脸突然一冷。 郎君什么意思? 看李松不回话,只是愣愣的看着李承志,印真察觉有异,又本能的把头转了过头。 蠢货,一点默契都没有…… 李承志心里暗骂,但在印真准备转头的那一刹那,又飞快的换上了一副累索的模样。 “是不是身材很瘦,穿着一件皮袄?” 李承志没说假话,他是真有印像。 因为骑马的就那么几个,印光还一直跟在宋昌身边,随意扫了几眼,李承志就记下了…… “对,就是这副打扮?”印真点头道。 “宋昌准备进门的时候,好像看他朝后去了,后面就不知道了……不过大师也不用急,地方就这么大,他能跑到哪里去?不论是生是死,总会找出来的……” 李承志不动声色的回了一句,又看着李松:“现在就去,多带几个认得这印光的人,不论是活人还是死尸,全都认一遍,一定要找出来……” 认什么认,这印光早被李彰生擒了。 不过还没来的及报给郎君…… 但郎君刚才脸色猛变是什么意思? 这分明是在防备印真,意思是不管印光是死是活,你都给我闭嘴…… 虽不明白为什么,但李松知道怎么做。 “仆遵令!”他低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印真根本没起疑,只以为李松那一愣,是在示意李承志:我没印像了,郎君你有没有…… 等李松走了,李承志又转了转眼珠,套起了印真的话:“那现在宋家,和照玄寺,都是什么情势?” 终于问到节骨眼上了…… 印真的眼睛一亮,定定的看着李承志:“印光在宋家留了四百僧壮,用来看押宋家的三百乡丁和三百余民户,崆峒山下的庄子里,还留了三百,用来守家……如果计划得当,未偿不能兵不刃血的拿下……” 李承志心里一跳。 这和尚就像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的,自己刚想打瞌睡,他就把枕头递过来了? 什么意思? 这是想引李家上钩? 李承志猛的警惕起来。 他虽然暂时还没猜出印真想干什么,但至少知道,这和尚绝对没安好心…… 胡保宗倒是来了兴趣:“兵不刃血?和尚莫非是想,让李家与你已勾联好的宋家乡丁,来个里应外合?” 印真点点头,看着李承志说道,“郎君只需在俘虏中挑几个受了胁迫、不是真心造反的僧人亮在明处,再由贵府的丁卒扮成溃兵,并带上这八十余已反正的宋氏乡丁,以计拿下宋家庄并是难事。” 说的好轻松? 要是没看出这和尚有鬼之前,李承志百分之九十九的会动心。 因为真的很有可能实现。 至少李承志敢肯定,宋家的四百丁壮,百分之九十九是被逼上梁山的,何况两家还是姻亲,稍微晓以厉害,就能就他们倒戈…… 但现在还是算了吧,天知道印真是不是挖了个坑在等自己? 李承志略做沉吟,假模假样的问道:“不知出动多少丁卒合适?” “不需要多,一百步卒足矣!”印真回道,“再多,就不是溃败,而是大胜了……只要拿下宋家庄,郎君手下兵卒已有近千,攻下只有三百僧壮的昭玄寺,更是易如反掌……到此时,郎君已坐拥近万之众,只要能与泾州城内联络,里应外合,僧乱指日可破……” 越说越轻松了。 还“坐拥近万之众”? 近万倒是近万了,可十成中的八成多就是老弱妇孺,别说平乱,能找来粮食,把这些人稳住,别让他们再跑去跟着造反都不错了…… 嗯……粮? 对啊,粮食从哪里来? 李承志瞳孔微缩…… 自己确实想搬往崆峒山,但压根就没想过全部占领,只求能占住一峰,将李家这两百余户上千口保住就行。 至于什么僧户乱民,那就恕我无能为力了…… 但听和尚的意思,是要让李家做冤大头?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和尚真毒 不对! 和尚要真抱着这样的目的,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明知道,李家没这个能力去解救近万乱民,更没这个责任和义务…… 和尚明显是在欲擒故纵,就是怕李家贪功,真跑去崆峒山平乱,所以才故意把难题摆了出来。 这和尚果然有鬼!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想造反,还是真的想戴罪立功? 看和尚也不像是这么蠢的人啊? 这大魏朝的国力还是很强盛的,真要到了明朝末年那种凭一股流民就能造起反来的地步,哪还有僧户的机会,门阀豪强早反了。 也就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且还是在冬天,行军以及相互联络都非常不方便,不然根本用不着朝廷出兵,只要泾州的这几家门阀联合起来,再向相邻的凉州、秦州的本家借点兵,就能把这乱民给平了…… 印真不似印光,没怎么见过世面,见识那么浅薄,肯定能想到这一点的。 所以想来想去,好像就只剩戴罪立功的可能性大一些了。 或许和尚没有说假话,至少不全是假话,他确实是想死中求活。 打个比方:如果他能平定昭玄寺的民乱,至少他这失职之罪还是能免掉的。 至于纵任覆钟寺生乱,致使上万僧户围困泾州这个罪名,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至少大维那和他们三个佐官是铁定逃不过去的,这本来就是因为他们将僧户压榨的太狠才造成的,即便出于平息民愤的考量,朝廷事后也绝对会拉他们开刀。 所以印妙才会逃,印光才会反。 只有印真另辟蹊径,想通过立功来求活。 但还是那句话,得有足够大的功劳才行,比如,想办法将这泾州僧乱也给平了…… 但想想也不可能,印真手里才多少人? 即便如他所想,他能拿下宋家庄,能平定昭玄寺,手里也才千余丁卒。 但围困泾州的可是上万僧户……是户,一户五六口的户,那乱民至少在五万以上,壮丁至少也有万余,实力绝对在印真的十倍以上…… 印真胆子再大,也蠢不到这个份上。 除非像印光攻占宋家庄一样,主家全部杀了,再将乡壮家丁全部收编,多攻下几家了,自然实力就够了…… 但这样一来,和造反又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换成自己,先在明处立个靶子,就以造反的名义积攒实力,等实力够了,再来个拔乱反正,杀了靶子自己上。 这样一来,岂不是人也有了,马也有了,兵器粮食也有了,甚至还多了一份功劳! 而且招揽的大都还是出过兵役茂过卒的壮丁,比肚子都吃不饱的僧户不知强了多少倍。 就算实力不够也不用着急,拼不过乱贼,还可以打游击嘛,今天撕一口,明天啃一嘴,利用蚕食战术,迟早有一天能把这帮乱贼给咬崩溃了…… 至于没什么用,养着还浪费粮食的老弱妇孺,可以拉出去当炮灰。要是觉的太刻意了,还可以设计放点消息出去,让敌人来偷营。 想抢尽管抢走,就是全杀了也没问题,反正是叛贼杀的,又不是我杀的。 这样即保住了战力,还把累赘给丢掉了,简直美滋滋…… 刚想到这里,脑子里一懵,只觉嗡的一下,李承志就像是冻住了一样…… 这哪用的着换成自己,原来印真和尚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这样一想,就全通了。 而之前没想到的几个细节,也一一浮现了出来…… 为什么印真这么聪明,这么细心,在昭玄寺的威信不低,且部属部少的这么一个人物,会让印妙烧了粮,会让印光起了兵? 这分明就是他有意纵容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以假意从贼,伺机拔乱反正的名义躲在幕后,看着印光,看着印光抢粮。 等印光的实力扩充到一定程度,他就会真的来个拔乱反正,然后带着这些印光收编的这些人马,去攻打真正的反贼。 只要解了泾州之困,他这就是天大的功劳,多大的失职之罪免不掉? 我就说嘛,总感觉哪哪都不对劲,总觉的印真有鬼,总觉的他不怀好意,总觉的他在给李家挖坑…… 狗屁的想来个里应外合,这狗日的分明是看出李家有了准备,有心提醒印光,又怕落下把柄,索性带着他认为比较有战力,利用价植比较大的宋氏乡丁躲了起来。 也更说不定,他本就抱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等印光和李家杀个两攻俱伤,他再出来收拾残局,更或是给李家补上最后一刀…… 我操你大爷的,这和尚真毒啊…… 李承志气的抖了起来,他相信,他已猜了个八班九不离十! 是不是十成十,试一试就知道了…… 看他身体微颤,又拳紧握,眼中竟然慢慢的浮出了血丝,印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害怕了? 害怕就对了。 他还真担心李承志看有功劳可捞,脑子一热,听了他的建议去平乱。 没胡保宗的话还求之不得呢,只要李承志敢上山,是失足落水还是不慎中了炭毒,当然是自己说了算。 但有胡保宗就不行了,同时杀死两个世家的嫡子,这风险太大…… “承志,李承志……”胡保宗轻轻的捅了捅他。 这好好的说着话,怎么突然又发狠了? “哦,没什么……”李承志猛吐了一口气,冷悠悠的说道,“想的太入神了!” 不行啊,自己这养气功夫差的太远,根本做不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想的太入神?”胡保宗挑了挑眉毛,“难道你还真想发兵去昭玄寺平乱?” “怎么可能?” 李承志断然摇头,“我李家自保都难,哪有那么大的能力?” 他虽然气的发抖,但起码没有气昏头脑,只是瞬间就猜到了印真的真实用意。 费这么多话,不就是怕李家插手,更甚至是怕我不放你回去么? 放心,肯定会放你! 但你也得有命回到崆峒山才行…… 他想了想,又朝印真抱了抱拳:“我思来想去,此事也轮不到我李家插手。只要大师出面,或许不需挑人或是假扮,就能平了宋家和山上乱民…… 当然,如果确实需要人,我李家自然愿尽绵薄之力,要车有车,要人也有人。多了不敢说,百余丁卒还是能派出来的。再加上那八十七个宋氏乡丁,大师再从俘虏里挑一些信的过的,当能凑足两百之数……” 还挺知道分寸? 印真心里暗暗一松,脸上却挂上了一丝苦笑:“难道郎君就不怕和尚是假反正,真造反?放了和尚,可就成放虎归山了……” 李承志装做犹豫的样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瞒大师,确实想过。但我后来一想,如果大师真想造反,还能轮到着印光?更何况,僧壮可能会说谎,但这宋氏乡丁到了我李家,断然没有说谎的必要……” 他越是这样,印真越不起疑,反而笑了起来:“差点忘了,贵府与宋家还是姻亲……” 然后,他又带点出一副万分感激的模样,朝着李承志深深一揖:“如此,和尚就先代山下数千僧民,谢过郎君大恩了!” “大师实在是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李承志笑咪咪的回道…… 正文 第三十七章 谋划 月上中天,不知不觉已是子夜。 李承志站在窗前,看着皎洁清冷的月光,面沉如水。 是谁说的,穿越是福利来着,还说古代特别好混? 你给我站出来…… 还是说,自己打开的姿式不对? 今天但凡脑子稍稍一热,或是没忍住占便宜的心思,跟着印真跑去占了宋家庄,乃至去平定昭玄寺,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怕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如果不是自己直觉灵敏,总觉得这印真一会儿聪明一会蠢,就跟人格分裂似的,从而推断出他不怀好意,今天这个跟头就栽定了。 可笑自己之前竟然还以为印真顶多也就是个聪明点的警察一类的人物? 胆子够大,手段够毒,心更狠,狠到人命在他眼里,跟根草没什么区别。 再看自己,就跟个雏儿似的…… 雏儿又怎么了? 谋划好了,照样让你这老贼在阴沟里翻船…… 杀当然不能杀的,至少不能光明正大的杀。 印真毕竟是官,而且已经让胡保宗成功的认为他是清白的,李家再强势,也只是民…… 即便想将他关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李松离开的那一个时辰,绝对将能审的反复审问过,才把印真领到了自己面前。 可想而知,这些俘虏当中,只要是被印真蛊惑过的,怕是都对他“假意从贼,伺机杀了印光拔乱反正”的说法深信不疑。 包括宋家庄和昭玄寺也一样,只要是印真的内应,绝对都是这样的想法,而且人数绝对不少。 所以印真才敢对自己和胡保宗说,他是诈降,因为他根本不怕查…… 仔细想想,人家还真就是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不过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能想像到,印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努力的过程会有多恶毒…… 但要说就这样把印真放回去,让他逞心如意? 做哪门子春秋大梦? 其它的不论,只要等印真站稳脚跟,绝对还会打李家的主意。 不然自己刚提出来,派一百李家丁卒扮成溃兵随他去宋家,他为什么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就答应了? 这难道不是给下一次诈开李家堡的门打埋伏? 只是这一试,九成九就成了十成十…… 所以,李承志再白痴,也没有把小命交给别人掌握的道理。 不能杀,也关不住,哪就只能让他出点意外了…… 当然,什么车撞、马惊、失足、落水等等想都别想,派刺客更是不可能。 也不看看印真是干什么吃的? 但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 李承志不相信,这上千和尚和僧丁,就没几个真心跟着印光造反的? 那要是让印光留在宋家、或是崆峒山上的亲信知道印真是诈降会怎么办? 还可以再加工一下,就说是印真临阵倒戈,才害的印光大败,被李家射成了刺猬…… 两伙人九成九会火拼一场,是不是就有机会了? 等僧贼们杀个两败俱伤,李家再以平乱的名义神兵天将…… 在这般混乱的局势中,不管印真是怎么死的,都不会有人怀疑…… 不过最好不要波及到无辜,比如宋氏乡民,以及宋家的那些壮丁…… 不光两家主家是姻亲,就连族人当中,李宋两家通婚的也不在少数。 沾亲带故的,有能力救还是要救一下的。 再说了,只凭李家的这三百丁卒,可守不住崆峒山…… 李承志的眼睛越来越亮,在脑子里飞速的盘算着…… …… 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看到李松健壮沉稳的身形,李承志徐徐的吐了一口气,关上了窗户。 算是没蠢到家,猜到发生了变故,等胡保宗和印真一走,就来找自己了。 李松关好了门,定定的看着李承志:“郎君?” 刚才的那一眼,将李松惊的不轻。 即便是听到泾州被围,李始贤夫妇生死未卜,甚至是乱贼打到庄下的时候,李松都没有在李承志的眼中看到过那般锋利的冷意。 他再迟顿也知道,出事了…… “李松!” “仆在!” 李承志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我差点就上了别人的恶当……就差一点点,你们就成了炮灰,我也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李松猛的抬起头来,又惊又疑道:“印真?” 李承志点了点头:“印真让我尽起李家丁卒,先占宋家,收编宋氏乡壮和印光留守的三百僧丁,然后挥军崆峒山,平定昭玄寺!” 这是好事啊? 有印真做内应,成功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大。 这个功劳不算小,如此一来,既便不去求胡家,也能保证郎君有个武官做…… 李松差点就赞同了。 但好在他没忘,李承志说这是恶当。 郎君的意思是,这印真有问题? 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 “那郎君是如何应对的?”李松下意识的问道。 “还能如何应对?”李承志冷笑道,“要这么轻松,印真为何不自己干,他手底下又不是没人可用?我自然推辞了……” 李松愣愣的看着李承志。 这可是能让你举官的功劳啊,你就这么让出去了? 即便印真有问题又能如何,大不了不用他,用印光就是了。 印光才是名义上的贼酋,不比这印真好用多了? 怎么想,都觉的这件事难度不大呀? 李松遗憾的看着李承志,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声,“郎君是不是有些多疑了? 带印真来见你之前,该问的我都问过了。宋氏的那些乡丁,还有宋家的一个里长都是同样的说法:印真接收他们之初就说过,他是诈降,一定会找机会杀了印光,拔乱反正…… 来我李家之前,印真也跟他们讲过,会想办法与我们里应外合,将印光及其党羽,一战而灭。” 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李承志眉头一挑:“哦?那他为什么没有提前联络我们?” “说是印光看的太严……” “呵呵呵……” 看的太严? 印光已将宋家乡壮全部交给印真率领,等于是将整个宋家庄都交给了印真。 要知道,除了四百乡壮,还有两千宋氏乡民,印光手下才多少人? 印光再能耐,看的再严,宋家庄对他而言也是人生地不熟,他还能把这两千多人全部看死,一丝风声都透不出来? 宋家的人随便找个狗洞也能钻出来几个吧?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笑话 不过没必要再问了。 换成自己是印真,也能找出一大堆的借口来。 无非就是怕被印光警觉,不敢冒然行事的那一类说辞…… 这又不是辩论会,给李松说那么多理由做什么? 李承志眼神一冷:“李松?” “仆在!” “是哪个同我说,我李承志是这李家堡的主帅的?” 看到李承志眼中的冷芒,李松心里一突。 郎君哪来这么大的杀意? “是仆……只要仆在一天,郎君便是我李家这一千余人的主帅……” 李承志眼睛微微一眯:“那我怎么说,你就能怎么做?” 不等李松回应,他又话峰一转,“放心,我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要是平时,我自然会说服你,但今天真的不行,没时间了……” 确实是没时间了,因为天亮后印真便会动身。 必须要赶在印真回到宋家之前,成功鼓动印光留下看家的亲信,让他们和印真火拼,还要想办法联络宋家的人,让他们免于波及,并要说服他们,关键的时候给贼人致命一击,更要安排伏兵,等两伙乱贼斗的两败俱伤时,再一战而定…… 但时间只有一夜…… “郎君请讲!”李松顺从的低下了头。 他决定先听一听,再看要不要劝一劝郎君。 郎君这样被神仙教化过的人物,想必不会只凭一个怀疑,就做出什么失智的决定吧…… “好!”李承志点点头,“如果让你去,或者是让你带人去,你有没有办法说服宋氏乡民,让他们归附我李家?” 这有什么能不能的? 即便郎君没想到,他也会提醒郎君,即便不去平定昭玄寺,这宋家庄也绝不能拱手让人。 其余的不论,宋家可是有上万石粮的…… “能倒是能!”李松下意识的点点头,“之后呢?” “之后?之后便是想办法让印真和印光的人火拼,等两伙贼人打个两败俱伤,我们再给予致命一击,一举而灭,到时候,这宋家和崆峒山,自然都到手了……” 李松听的直皱眉头。 有现成的良策你不用,为什么非要这么麻烦? 还有,这让乱贼先火拼一场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觉的人太多了,粮食不够吃? 这……这可是上千人? 郎君怎么突然就这么杀伐果断了? “郎君!”李松狐疑的问道,“其实没必要全部杀掉……这些普通的僧民并无反意,只要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们就能安稳下来……如果郎君觉的不可靠,不用他们打仗就是了,就让他们搬搬粮,修修墙,赶赶车,当辅兵用还是可以的…… 郎君也不用担心粮不够,堡里虽然粮不多,但宋家可是有上万石粮的……” 李承志听的了一愣,又猛的反应过来:“谁说我要全部杀掉他们的?” “那郎君为什么要让他们火拼?”李松不解道。 李承志皱着眉头问道,“李松,你不会忘了,这两处的乱贼加起来,可是还有七百多的?就算我们收编了宋家的丁壮,也才和贼人持平,要是硬打,即便胜了,也是惨胜?当然要先让他们打起来,我们再趁虚而入,如此才能减少折损?” 为什么要硬打? 有印光啊…… 嗯,不对…… 李松猛的明白了过来:说了半天,郎君竟然还不知道印光还活着? 这……自己竟然忘了告诉他? 他心虚的看了李承志一眼,干咳了一声:“郎君,即便你觉的印真有问题,不还有印光嘛?” “印光,什么印光?”李承志愣了一下。 李松本能的挪开了李承志审视的目光:“印光……印光被李彰生擒了……” “咚!”李承志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满脸惊喜,“印光还活着?” 有了印光,一切难题全都迎忍而解…… 杀个印真不要太轻松,就是再来十个,也绝对能让他死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至于宋家庄和崆峒山? 只要印真一死,就算印光手下全是他的内应也没用了,说他们是反贼,就绝对是反贼,一个都逃不了。 难道还敢跟兵临城下的李家兵卒打一场不成? 那就真成了反贼了。 至于真跟着印光反了这一部分,印光都被擒了,哪里还有什么斗志? 既便真有几个负隅顽抗的,前有李家兵卒,后有印真的内应,内有李家的三百余丁壮和两千余乡民,一人一口涂抹都能淹死他…… 可这混账怎么不早说? 从战事刚停到现在,这都几个时辰了,他提都没提过。 哪怕给个眼神也行啊? 亏自己还在这里绞紧脑汁的谋划,脑袋都快要想炸了,却还是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在李松看来,自己的这些计策,怕是比儿戏还不如吧? 这混账竟然看了半天笑话? 他双眼微眯:“为什么不早说?” “仆……仆没机会说啊!”李松委屈道,“胡校尉一直都在……” “这和胡保宗有什么关系?”李承志不解道。 李松听了听门外没什么动静,又看了李承志一眼,声音微沉: “郎君,这可是平定昭玄寺之乱的大功啊……你想过没有,真要任由昭玄寺乱起来,会是何等阵势? 这等于是官府带头造反,完全可以鼓动起整个泾州的僧户,到时候,这民乱就不是几万,而是数十万,乃至上百万…… 不是仆故意夸大,这比平定泾州城外上万僧户的功劳还大……万一胡校尉不许我李家出兵,非要我们带上胡家,或是带上安定城的郡兵怎么办?一有官方介入,这功劳十成中能有一成落到我李家头上,都算不错了……” 李承志被惊的目瞪口呆,脸色忽阴忽睛。 自己真是想的太简单了。 只以为自己在二楼,印真在一楼,总归还是自己计高一筹。 哪知道,人家站在楼顶上,自己反倒像是个笑话…… 谁敢肯定,印真的心里就没有转过这样的念头? 乱民造反,确实成不了事,但要换成官府呢? 稍一鼓动,便是应者从云…… 想着想着,李承志的手就抖了起来。 他恨不得现在就提把刀,架到印真的脖子上问问他,是否就是这样想的……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和尚的主意都敢打 印真的目的是戴罪立功,还是造反? 不管是那一种,对李承志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印真必然会对李家打主意:壮丁充为兵卒,老弱充为辅兵,更或者被送去当炮灰。 至于他这个郎君,自然是死的越早越好…… 所以对李承志而言,不论是哪一种,都已不重要了。 若说之前对印真的杀意只有七分,那现在就是十成十了…… 他坐着不动,李松也不敢打扰,直到胡保宗的家将来请他。 “郎君,我家校尉特命我来请郎君过去……” “好!”李承志应了一声。 等家将的脚步声远去,他才冷声问道:“印光审过没有?” “审过!” “对这印真是怎么说的?” “印光说印真对他起兵之事不太赞同,所以他一直在防备,因此印真很不满,提出可以不让他带僧兵,但攻下宋家后,宋氏丁壮必须由他统帅……印光想着只有四百人,就答应了……” 呵呵! 李承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怕是攻下李家后,印真又会向印光提出,李家丁卒也会交给他统帅吧? 这是打的聚拢精兵的主意。 只要印光一直能抢下去,他就一直能收下去,直到他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取印光而代之。 至于是继续反还是戴罪立功,就要看情势如何了。 如果朝廷势微,乱贼势大,说不定他这个和尚,也能尝一尝这造反称王是什么滋味…… 打的是好算盘啊…… 李承志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印光的状态如何?” “一心求活,声称要戴罪立功,并称他绝对能说服叛贼,助我们平定宋家庄和昭玄寺……” 又是一心求活? 李承志忍不住的讥笑道:“既然这么怕死,造哪门子的反?” “郎君,正是因为怕死,印光才会造反啊!”李松小心提醒道。 李承志猛的一噎。 呵呵,还学会顶嘴了? 他冷哼一声,又瞪了李松一眼。 要是能让自己早一点知道印光不但活着,还这么怕死,哪还用的着与印真虚于委蛇? 至少不会给他与胡保宗单独相处的机会。 天知道这近一个时辰以来,他又在胡保宗耳边吹了些什么风? 但愿胡保宗不要忘了,他这条小命,还是李家救的…… “我去赴宴,你抓紧时间安排,先这样,再这样……” 李承志快速的给李松交待着。 “仆明白!”李松重重的点着头。 …… “吱呀……”随着一声怪响,地牢的门被打开。 这是坞堡的地下……就是当初李承志谋划逃走时,从里面看只有三层,但从坞堡外面看,却足有五层中的那两层。 很简单,五层的坞堡修好后,用土埋掉两层,就是地牢…… 里面昏暗无光,又冷又潮,还散发着一股霉味。 下了阶梯,走到最底下的一层,李松亲手打开了一扇木门。 关囚犯的地方,用料自然厚重,即便力大如李松,也要用上七八分力气,才能将门推开。 听到动静,玄光一骨碌的爬了过来,急声问道,“可是李主事?” 门被推开,一个高壮的人影提着一盏灯笼进了牢房,不是李松还有谁? 看着脑袋上反射着亮光的印光,就像是在看一堆黄金,李松的眼睛亮的吓人。 平乱之功啊,郎君这官,怎么也得七品往上吧? 当初二郎举官,是九品还是从八品来着? 竟然给忘了…… 收了收神,李松扯了扯嘴角,硬是挤出一丝自认为和蔼的笑容,温声说道:“印光,想死还是想活?” 他打滚一般的爬过来,不就是在等这句话么? 印光兴奋的直发抖:“想活……自然是想活……” “那就跟我走!” …… 房间里很热,李承志脱了皮裘,只穿着一件薄衫。 印真也早就换上了仆妇送来的帛袍,不知找的是谁的,还挺合身。 就是那颗卤蛋似的光头有些刺眼。 看到李承志,印真便急不可耐的问道:“郎君,可否找到了印光?” “暂时还没有!”李承志摇了摇头,“全都认了一遍,不论是俘虏还是死尸,都无印光……据俘虏讲,溃败当时,见他骑着马躲在岸边,后面就不知道了……我已派人沿岸搜寻,要是还找不到,那就八成是掉河里淹死了……” 淹死了? 这倒是有可能,毕竟印光身上还穿着铁甲。 但印真总觉的有些不踏实。 万一印光命大,活着逃回去怎么办? 他稍一沉吟:“唯恐生变,不若郎君现在就派人予我,随我回宋家庄?” “啊,现在?”李承志一脸的不知所措,“不是说明日早晨么?兵卒还在清扫战场,便是车马也还未来得及备,这冰天雪地,还是夜路,没这马车,怎么走?” 这时可不像现代,有什么羽绒服,保暖裤。 能有件皮袍子,有件羊毛填的棉裤穿就不错了,保暖效果可想而知。 特别是冬鞋,这个时候棉花根本没普及,大多数平民穿的,都是两层麻布,中间夹些芦花,杨柳絮,条件好一些的才填鸡毛鸭绒羊毛。 穿这样的鞋,在四九寒天走五六十里的夜路,怕时还没走到,脚趾头先冻掉了一半。 至于皮靴……做一双羊皮靴的毛皮,都够缝一一件皮褂了,谁家舍的? 所以说冬天打仗,行军是最大的问题。 印真气的想咬牙。 连车都没备好,这李家是干什么吃的? 他猛吐了两口气,又对李承志说道:“这印光万一逃出生天,先和尚回去一步,那就什么都尺了……和尚总觉的有些心神不宁。 实在不行,那就先不带那么多人,麻烦郎君,借二三十骑兵,护我回去?” 只需二三十骑兵?大师这是连溃兵都不需要找人装扮了?” 像是听到了极其震惊的事情,李志都被惊呆了,“这宋家庄,这么好平定的么?” 说着,他还故意看了看胡保宗,意思好像是在问:是不是真的有印真说的这么容易? 是的话,那我能不能试一试? 胡保宗被吓了一跳:和尚的主意你都敢打?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一言决他人生死 好像看出了李承志的心思,李松不闪不避的他:“郎君,天总有回暖的一天,这冰墙迟早都会化,因此,只要有能搬上崆峒山的机会,就绝不能放过。 就算我们猜错了,以印真的本性,也断然不会让我们上山,所以,即便从李家这上千族人的生死考虑,郎君也不应犯妇人之仁……” 放屁,这和妇人之仁有什么关系? 李承志怒道:“难道你还想利用印真去诈宋家,去诈昭玄寺?也不想想他是干什么的,说不定你一句话没说对,他就能猜出你的意图……” 李松干咳了一声:“郎君,仆的意思是,杀了印真,用印光去诈门……” “印光,什么印光?” “印光被李彰生擒了……” 印光还活着? 你怎么不早说……嗯,不对,还真不能说。 那时候还没猜到印真会如此恶毒,更没猜到胡保宗是个白眼狼…… 李承志心中狂喜:“审过没有?” “审过!” “他怎么说?” “说是要戴罪立功,并称他绝对能说服叛贼,助我们平定宋家和昭玄寺……”” 呵呵……这么怕死,造哪门子的反? 但印光要不怕死,李家想攻下崆峒山,怕是要费不少心思。 “那有关印真呢,印光又是怎么说的?” “大致于印真自己说的一样……”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想想也能知道,印光敢这样说,就肯定不怕自己查。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印水但活着,还被李家生擒了…… 在有印光的前提下,这印真自然就不用留了,也不能留了…… 那杀是不杀? 其实根本没必要犹豫。 这已和有印真是怎么打算的关系不大了,而是李承志想不想要这条后路的问题。 如果不想杀人,那就洗干净脖子,乖乖的等着别人来杀…… 他就是觉的,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能一言而决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生死了…… 他双眼微眯:“为什么不早说?” “仆没机会说!”李松低头回道,“胡校尉一直都在……” “这和胡保宗有什么关系?”李承志不解道。 那时候李松可不知道印真的心思,也更不知道胡保宗是白眼狼。 李松声音微沉:“郎君,这可是平定昭玄寺之乱的大功……你想过没有,真要任由昭玄寺乱起来,会是何等阵势? 这等于是官府带头造反,完全可以鼓动起整个泾州的僧户,到时候,这民乱就不是几万,而是数十万,乃至上百万…… 不是仆故意夸大,这比平定泾州城外上万僧户的功劳还大…… 仆当时想,万一胡校尉不许我李家单独出兵,非要我们带上胡家,或是带上安定城的郡兵怎么办?一有官方介入,这功劳十成中能有一成落到我李家头上,都算不错了……” 李松是怕胡保宗抢功? 还真说不准…… 但在他看来,这立不立功都只是其次,只要搬上崆峒山,便是进可攻,退可守,真要守不住,还可以撤往凉州…… 如果不出意外,自己的小命,这一千余族人的性命,算是都保下来了。 李承志猛松一口气:“你看着安排吧……但一定要小心,这印真不是普通人物……” 说了一句,他又顿了一下,“动手之前,最后能问一问……” “仆知道了!” 李松嘴里应着,心里却在嘀咕:反正都得杀,有什么必要? …… “吱呀……”随着一声怪响,地牢的门被打开。 这是坞堡的地下……就是当初李承志谋划逃走时,从里面看只有三层,但从坞堡外面看,却足有五层中的那两层。 很简单,五层的坞堡修好后,用土从外面埋掉两层,就是地牢…… 里面昏暗无光,又冷又潮,还散发着一股霉味。 下了阶梯,走到最底下的一层,李松亲手打开了一扇木门。 关囚犯的地方,用料自然厚重,即便力大如李松,也要用上七八分力气,才能将门推开。 听到动静,印光一骨碌的爬了过来,急声问道,“可是李主事?” 一个高壮的人影提着一盏灯笼进了牢房,不是李松还有谁? 看着脑袋上反射着亮光的印光,就像是在看一堆黄金,李松的眼睛亮的吓人。 功劳也有了,退路也有了,李家真是好运气啊…… 收了收神,李松扯了扯嘴角,硬是挤出一丝自认为和蔼的笑容,温声说道:“印光,想死还是想活?” 他打滚一般的爬过来,不就是在等这句话么? 印光兴奋的直发抖:“想活……自然是想活……” “那就跟我走!” …… 房间里很热,李承志脱了皮裘,只穿了一件薄衫。 印真也早就换上了仆妇送来的帛袍,不知找的是谁的,还挺合身。 就是那颗卤蛋似的光头有些刺眼。 他进去的时候,印真正在大口大口的吃东西。 一块足有小孩脑袋大的肥猪肉,被印真划拉成小块,又用刀飞速的往嘴里塞着。 肉没煮透,中间的部分还有血丝,但印真却吃的很是香甜。 随着咀嚼,血水顺着印真的嘴角淌了下来,李承志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印真吃的是人肉一样? 胡保宗的案几上没有肉,只有一碗酒,但他却没动,只是冷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吵架了? 不是好的都要穿一条裤子的么? 李承志暗哼一声,跪到了另外一张案几后。 “总感觉身上有一股血腥味,用的时间便长了一些,真是怠慢大师了……” “无妨……”印真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用力的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又问道,“是和尚麻烦郎君了才对,不知贵府准备妥当了没有?” “二十骑早已备好,就等大师了!” “好,那和尚就不说客气话了!” 印真将最后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又端起酒爵,遥遥向李承志一举,“郎君之恩德,和尚铭记在心,它日必有所报?” 必有所报? 怕不是还惦记着我李家的数千石粮,三百多兵吧? 李承志不动声色的端起了酒爵:“那就祝大师马到功成!” “哈哈……那就借郎君吉言!”印真大笑一声,一饮而尽。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送行 “吱呀……”随着一声怪响,地牢的门被打开。 这是坞堡的地下……就是当初李承志谋划逃走时,从里面看只有三层,但从坞堡外面看,却足有五层中的那两层。 很简单,五层的坞堡修好后,用土从外面埋掉两层,就是地牢…… 里面昏暗无光,又冷又潮,还散发着一股霉味。 下了阶梯,走到最底下的一层,李松亲手打开了一扇木门。 关囚犯的地方,用料自然厚重,即便力大如李松,也要用上七八分力气,才能将门推开。 听到动静,印光一骨碌的爬了过来,急声问道,“可是李主事?” 一个高壮的人影提着一盏灯笼进了牢房,不是李松还有谁? 看着脑袋上反射着亮光的印光,就像是在看一堆黄金,李松的眼睛亮的吓人。 因为这印光,不但功劳马上有了,就连退路也有了,李家真是好运气啊…… 收了收神,李松扯了扯嘴角,硬是挤出一丝自认为和蔼的笑容,温声说道:“印光,想死还是想活?” 他打滚一般的爬过来,不就是在等这句话么? 印光兴奋的直发抖:“想活……自然是想活……” “那就跟我走!” …… 房间里很热,李承志脱了皮裘,只穿了一件薄衫。 印真也早就换上了仆妇送来的帛袍,不知找的是谁的,还挺合身。 就是那颗卤蛋似的光头有些刺眼。 他进去的时候,印真正在大口大口的吃东西。 一块足有小孩脑袋大的肥猪肉,被印真划拉成小块,又用刀飞速的往嘴里塞着。 肉没煮透,中间的部分还有血丝,但印真却吃的很是香甜。 随着咀嚼,血水顺着印真的嘴角淌了下来,李承志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印真吃的是人肉一样? 胡保宗的案几上没有肉,只有一碗酒,但他却没动,只是冷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吵架了? 不是好的都要穿一条裤子的么? 李承志暗哼一声,跪到了另外一张案几后。 “总感觉身上有一股血腥味,洗的时间便长了一些,真是怠慢大师了……” “无妨……”印真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用力的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又问道,“是和尚麻烦郎君了才对,不知贵府准备妥当了没有?” “二十骑早已备好,就等大师了!” “好,那和尚就不说客气话了!” 印真将最后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又端起酒爵,遥遥向李承志一举,“郎君之恩德,和尚铭记在心,它日必有所报?” 必有所报? 怕不是还惦记着我李家的数千石粮,三百多兵吧? 李承志不动声色的端起了酒爵:“那就祝大师马到功成!” “哈哈……那就借郎君吉言!”印真大笑一声,一饮而尽。 印真起身,李承志将他送出了前院。 就当是为他送行了…… 看着胡保宗的两个家将也跟着印真离去,李承志不由的冷笑了起来。 看来这关系真是深厚呀…… 不过不用担心。 李松要是连这么点麻烦都处理不掉,谈什么带过兵? 他准备去正堂,胡保宗的另一个家将又迎了上来:“郎君,我家校尉有请!” 李承志一阵厌烦。 往日的时候,他大都会陪胡保宗聊天、吹牛,不到子夜,是绝对不会去睡的…… 但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就跟打了激素一样,瞬间长的遮天蔽日。 他实在不想面对胡保宗,更没心情陪他演戏。 但该应付的还得应付,至少也要等印真出了庄,上了路再说…… “嗯,知道了!”他冷着脸点了点头,又回了前院。 胡保宗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硬是挤着一丝笑,给李承志倒了一杯酒,推到了他面前:“想到你会去忙,所以特命人将你截了回来!” “没什么可忙的!” 李承志接过酒杯,浅啜了一口,“有李松在,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根本不需要我过问。我之所以没过来,是要去正堂跪罪……” “真要跪?”胡保宗惊奇道。 他只以为,那是李承志故意给李松找的台阶。 听起来我很想跪似的? 这李松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竟跟他说:郎君不跪,就是欺骗、亵渎了神灵,以后再不护佑李家怎么办? 护佑个毛线! 你与其求神,还不如求你家郎君来的妥当。 但反过来一想,李松要不迷信,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数天之内,从“来啊,将郎君给我绑了”,进化到“仆唯郎君之命是从”…… 即便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他今晚也跪定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的话,哪好意思反悔?”李承志懒的解释,随口敷衍道。 “无信而不立?也对!” 胡保宗点点头,端起了酒杯,“请你过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敬你杯酒。今日李家大胜,都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恭喜我? 何必假惺惺? 正因为李家大胜,才坏了印真的好事,也说不定是坏了你胡家的好事,所以你才不高兴的吗? 唉,这人心呐…… 李承志心中暗叹,举起了酒爵,哈哈一笑:“确实是大胜,当值得喝一杯……” 看李承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胡保宗下意识的一怔。 今日怎么不劝了? 往是便日那药酒,也是说只让喝三碗,就只给喝三碗,多一滴都没有…… 胡保宗双眼猛的一突,而后脸上就像是涂了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起来。 紧跟着手上一抖,像是连酒爵都端不稳了一样,洒出了几滴酒…… “怎么不喝?” 看他端着酒发呆,李承志下意识的问道。 胡保宗控制着心里的悸动,放下了酒爵,声音干涩而又嘶哑:“承志!” “嗯?” “你怕是在心里骂我吧?” 李承志眼皮一跳:“真是奇怪,我骂你做什么?” “骂我忘恩负义,骂我恩将仇报!” 胡保宗惨然一笑:“骂我明知道印真居心不良,却不提醒你,还让你放走了他……” 李承志心中狂震,表情直接僵在了脸上:“你胡说什么呢?” 看他脸色猛变,胡保宗什么都明白了……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翻脸 胡保宗什么都明白了,李承志当然也什么都明白了。 他和李松两臭皮匠,竟然将所有的事情都猜对了,包括印真这番做为,是不是得到什么人的授意的怀疑…… 李承志心里仅剩的那点犹豫和忐忑,也被胡保宗的这番举动,给消弥的干干净净了…… 这印真死十次都不冤! 李承志眼神微冷:“你诈我?” “不诈你,我又怎么知道,你心机原来如此深沉?” “我心机深沉?”李承志被气笑了,“真要深沉,就不会被你和印真哄着耍了! 真是没想到啊……我只以为是我脑洞大开,猜的不一定是对的,没想到,你们还真是冲着我李家来的?” 胡保宗一声怒吼:“我没……” “有”字还没喊出口,随着伤口被扯动,胡保宗一声闷哼,跌到在软榻上。 李承志本能的伸出手,但伸到一半才惊觉,两人现在是对立的…… 自己这养气功夫,还差的远啊! 他叹着气,终究还是把胡保宗扶了起来。 “放心,你这生命力顽强的跟水熊似的,死不了的……” 胡保宗心中一暖,想着他终究还是在意自己的,哪里还顾的上问水熊是什么东西。 他吸着凉气:“左右是我对不起你,真要死了,就当把这条命还给你了……” 李承志听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能不能不要这么肉麻? 都知道对方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心思,但两人终究都是不心狠皮厚之辈,舍不得就此撕破脸,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过了许久,才听胡保宗悠悠的说道:“今夜之前,我对印真的所做所为真的一概不知,我也更不可能生出害你的心思来……” 李承志想了想,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相信胡保宗没说谎。 不然这些和尚假扮的,就不会宋家庄的人,而是胡家、更或是安定城的郡兵了…… 但相信又能怎么样? 只要印真一死,也不管是怎么死的,都不可能骗的过胡保宗,差的也就是证据而已。 两人终究还是会决裂的…… “我知道!” 李承志由衷的点了点头,“就跟你要为胡家考虑一样,我也要为我自己的小命考虑,更要为这李松这些视李家如命,视我为主心骨的族人考虑……” “你竟然真的知道?” 胡保宗慢慢的瞪大了眼睛。 只是一句“为胡家考虑”,就能将所有的问题全部解释清楚。 他没想到,李承志真能猜到印真的用意,更能猜到,他为什么要替印真掩护的原因。 这次的民乱,表面看是由昭玄寺压榨过甚激发起来的,但要深究下去,与胡家和泾州刺史胡始昌的纵容和助纣为虐绝对脱不开关系。 如果被朝廷查知,即便不会将胡家夷族,也绝对会杀的人头滚地。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在朝廷派兵之前,将叛乱平定…… 这才是印真冷看印妙烧粮,又暗中纵任印光造反的真相。 胡保宗甚至怀疑,维那命印妙烧粮,是不是也是史君出了主意…… “不对!”胡保宗一声惊叫,“你要为李家考虑……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 李承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和你一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印光居然还活着!” 根本没必要隐瞒。 即便今天不说,最迟天亮后,胡保宗也会知道的。 “印光还活着……印光还活着?” 胡保宗双眼一突:“你们要占崆峒山?” 这是李松最早就提出来的万全之策,胡保宗还参与讨论过,怎么可能记不得! “不是占,只是借一峰而已!”李承志淡然的说道,“只是要和印真大师打个商量,在崆峒山上给我李家借一块容身之地……” “你觉的我会信么?” 胡保宗惨然一笑,“你不了解印真是什么样的人,李松怎么可能不了解?既然明知被你们识破了他的心思,他又怎么敢放任你们留在他的背后?换成你,怕是也要除之而后快吧……” 话没说完,胡保宗猛的一顿,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承志:“除之而后快……你竟然想杀了印真?” 李承志悚然一惊。 胡保宗这脑回路,是怎么通的这么快的? 他干笑一声:“怎么可能,印真可是官!” “李承志,你不要骗我……” 胡保宗怒声问道:“你说你要为李家负责,就必须要占住崆峒山,但明知印真不会答应,你怎么占?只有杀了他……李承志,你竟然杀官,这可是等于同造反……” “你想多了。再说了,他算什么官?” 李承志直戳戳的看着胡保宗,“你别忘了,印光还活着……我就不信,印真真能做到天衣无缝?” 胡保宗愣了愣,不敢置信的问道:“你都已经猜到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还敢深究?” 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李承志盯着胡保宗,看了好久。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他哈哈一笑,眼中却无半丝笑意。 “按你的说法,我李家上下,就该洗干净脖子等着,让印真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不能反抗,不能追究,牙碎了只能吞到肚子里……你特么的做什么美梦呢? 刺史很了不起么,泾州第一门阀也很了不起么?别说你胡家只是出了一个贵妃,就是皇帝来了,想杀我也的看我答不答应……印真算个锤子?” 越说越怒,李承志一声暴吼,重重的一脚踢翻了几案,杯子、盘子、酒壶肉食摔了一地。 “你真当我李家是泥捏的?就算落败了,洛京总还有个从六品的李始良,李其李乃之的部属故旧总有几个,我就不信捅不到朝堂上去?我更不信,在洛京为官的宋氏要是知道你胡家将他主家当猪一样的杀,还能无动于衷?” 李承志又猛的一顿,呲着一口白牙,冷冷的盯着胡保宗:“胡校尉,你最好祈导这印真赶快出点意外,不然就得想想,你胡家是该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反了,还是像那烧了僧仓的印妙一样,该往哪里逃?” 正文 第四十章 回马枪 胡保宗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比纸还要白几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承志冷冷的摇了摇头:“跟我说没用,你还是留着被押回洛京后,跟皇帝去说吧……” 门外的李松和李柏被震的目瞪口呆。 送走印真,他们便到正堂来找李承志,发现不在,又找到了胡保宗这里。 听两人说话的口气不对,他们又撵走了胡保宗的家将,亲自守住了门。 哪知道,竟能听到这种惊世骇俗之言。 李柏佩服的看着李松:“郎君好厉害!” “厉害个屁?”李松气急败坏的骂道,“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要不是这胡保宗说错了话,激怒了他,他哪会这般干脆的撕破脸?” 他都明明已经想到这些厉害关系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要知道印真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自己杀个屁啊杀,用来要挟胡家不好么? 也怪自己笨,都已猜到印真可能是受了胡家什么人的指使,竟然就没猜到是刺史? “你现在就去,看李丰李亮动手了没有,要是没有,就赶快把印真押回来……” “哦……”李柏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 结果还没等他转身,门口传来一阵动静,借着月光一看,四五个人影正往这边走来,为首的正是印真。 李松心中一震:怎么又回来了? 不会是他察觉到什么了吧? 也不像啊,要不然印真就找机会逃了,哪里还会自逃罗网? “李主事!”印真朝着李松抱了抱拳,“刚出堡门才想起来,竟然将一桩极为重要的军情忘了讲?还请赶快将李郎君请来,李主事也可以来听一听……” “什么军情!”李松下意识的问道。 印光看着李松,一字一顿的说道:“覆钟寺的贼酋姓刘,名绍,又称刘僧绍。他起事时打的旗号是:刘氏当兴,李氏为辅……” 李松心中巨震,不敢置信的看着印真。 这离自己幻想过“李家当兴”,才过去了几个时辰? 他这副模样,反倒把印真吓了一跳。 这李家不会真的和贼人有什么瓜葛吧? 要真是,那乐子就大了…… 察觉印真目光不善,李松猛然惊醒,又沉吟了起来。 里面都已撕破脸了,哪里还能让印真进去,索性不如直接绑了…… “嗯,好,大师稍待……” 嘴里说着话,李松暗暗去抽腰里的刀。 印真本就紧盯着李松,哪能看不到。他心中一紧,猛的一掀皮袍,飞速的拿出了一样东西。 只觉眼前一闪,好像有一道光从眼前划过,李松定神一看,印真手上竟拿着一把短弩,正对着自己。 “让开!”印真一声冷喝。 李松脸色猛的一变。 哪来的? 李家就没这东西…… 他哪里还想不明白,印真已经识破了李家要杀他。 他之所以不逃,是知道在二十骑的包围下,根本逃不掉,所以谎称有重大军情,杀了个回马枪,想要挟持李承志…… 简直是痴心妄想…… 李松一声怒吼:“杀!” 随着这一声,两兄弟竟然不闪不避的迎了上去。 印真瞳孔猛的一缩。 他手里拿的是真弩,箭头还反射前幽幽寒光,李松早卸了甲,只穿着便服,只要自己一扣悬刀,就能将他射个对穿,他难道看不出来? 正因为看了出来,李松和李柏才义无反顾的扑了上来。 不然,为何一门六兄弟,只剩了他们两个…… “该死!”印真一声惊叫,弓身缩腰,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像是跃出水面的鱼,砸向了木门。 只听“哗啦”一声,门被撞了个大窟窿,印真扑倒在地,不等李松李柏追上来,便一个翻滚站起身来,一脚踢翻屏风,将弩机对准了一脸错愕的李承志。 “李主事,你猜我这一箭,会不会射穿你家郎君的脖子?” 他嘴里喊的是李松,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李承志。 李松满脸通红,脸上青筋暴起,试了又试,终究不敢再往前一步。 即便他能杀了印真,这一箭,有九成可能,会射到郎君身上。 李承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笑吟吟的问道:“如此精巧的弩弓,好东西啊,哪来的?” 李松猛的一咬牙:“仆该死!” “和你没关系!”李承志摇摇头,又看着胡保宗,“你给的吧?” 胡保宗愣了愣,干涩的说道:“平日用来防身的……胡信临走时给了家将,之前我又给了印真……” 李承志气极反笑:“你是多怕我李家会害你?” “不是这样的!”胡保宗一声哀嚎,“我也只有这一把,是怕你见猎心喜,才没拿出来……” “奥……那就是薄情寡意了?救命之恩,竟然还抵不过一把弩?” 李承志苦笑一声,又冷悠悠的说道:“今日如此种种,这朋友已是做不下去了,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说着,他竟站了起来,捡起了摔在地上的酒爵,又走到胡保宗面前,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李松和李柏都跟傻了一样。 印真更是又惊又疑。 这李家的人难道都魔障了,竟然个个都不怕死? “真是让和尚大开眼界啊……谁能想到,李家的郎君不但绝顶聪明,更是泰山崩于眼前还不变色?和尚佩服……” 边感慨着,印真又往前逼了两步,离李承志越来越近。 “难道怕就不用死了?”李承志呵呵一笑,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又朝印真扬了扬,“大师要不要也来一杯,也好定定神……” 李承志越是平静,印真就越是惊惧。 他感觉,从设计让印光诈攻李家堡的那一刻起,事情的发展就已不受他控制,不知不觉间,竟然到了丢命的地步? 印真再也笑不出声了,又往前逼了一步,弩机一抬,对准了李承志的左胸:“郎君真当和尚手里拿的是烧火棍……” “棍”字刚刚出口,忽觉李承志一动,又听“当”的一声…… 印真顺声一看,李承志竟然将手里的酒爵,套到了箭头上。 他心中惊惧至极,本能就想往后退,突觉手上传来一股巨力,弩机脱手而飞。 悬刀被扣开,箭已射了出去,却是射在了李承志手中的酒爵里。 同时,一只又白又嫩,像只雪梨一般的拳头,向自己的面门砸来。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奸贼 印真猛的头一低,李承志一拳砸到了他的头盔上。 只听一声闷响,像是昭玄寺的铜钟被敲响时,自己恰好就站在旁边。 他只觉脑中嗡嗡做响,两眼直发黑。 印真又急又怒,凭着记忆,抽身飞退,绊到在胡保宗身上,然后顺势往后一跌。 他自知已败,脸色灰白的爬起身来,眼角扫过飞身扑上来的李松和李柏,又看了看身侧的胡保宗,猛的一咬牙,抽出腰刀架在了胡保宗的脖子里:“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你疯了?”胡保宗不敢置信的问道。 他都已和李承志翻脸了,印真演这一出又有什么用? “都要死了,就算疯了又能如何?” 印真凑到胡保宗耳边,声音几不可闻,“如果不想胡家给我赔葬,就想办法救我……” 胡保宗脸色猛的一白:李承志竟然猜对了? 李承志都懵了,连甩手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这是李家,你挟持胡保宗有什么用? 嗯,还别说,真有点用…… “郎君!”李松急吼了一声。 不趁印真心神不稳,一鼓作气将他擒了,难保他不会困兽犹斗,真将胡保宗当做人质。 拿印真要挟胡家是一回事,但胡保宗这个嫡长子真要被印真杀死在李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不好两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不急!” 你们怕印真伤了胡保宗,我还怕胡保宗趁乱杀了印真…… 李承志嘴角含笑,看了一眼正在给后面的几个胡氏家将狂使眼色的胡保宗,又转过头来警告道,“不要妄动,真要逼的印真杀了你家校尉,你们死了事小,想想你们的家人能不能活下来?” 该死…… 胡保宗暗暗的骂了一声。 这李承志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为何反应如此之快? 印真根本没听懂李承志这句话的隐意,只以为李承志果然非常在意胡保宗,手下的动作更快了。 他一手持刀,一手解下甲带,在胡保宗的脖子里绕了两圈,又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同时,嘴里还说着惊叹的话,用来拖延时间:“郎君真是好武艺,胆气更足,和尚自愧不如……” “是么,我也这样觉得!” 李承志拦下了跃跃欲试的李松李柏,心有余悸的捡起了酒爵,瞅了一眼。 箭头已被钉入杯底,紧紧的嵌在其中…… 这可是铜的呀,甚至弩机刚刚才被激发,弩箭的初速都还未运行完全,就有这样的力道。若是真射在人身上,又会是什么下场? 手枪也就这个威力了吧? 幸亏自己反应迅速……想着想着,他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李承志举起酒爵,又朝胡保宗扬了扬,后怕的说道:“现在该知道,李显为何那般胆大,敢在正堂里朝我伸拳头了吧? 这根本和李松对我恭敬不恭敬没一文钱的关系,是那个蠢货的意识还没转变过来,只当他家郎君,还是以前那个“只要他不服气,提着拳头就能干”的傻郎君…… 不怕告诉你,自乃之公起,李家便定下规距:未立冠之前,家中子弟上了演武场,就没有什么主家和仆臣的说法,只有胜者为王。为的便是磨练子弟的武艺、胆气,以及对敌的经验…… 要不是和李彰李显从小打到大,我哪来的应对今日这种险境的底气和本事?” 竟然还聊上了天? 李承志越是气定神闲,印真就越是惊疑。 他想不通,李承志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 敢杀他这个官也就罢了,竟然连胡保宗的生死也不放在心上? 难道李家真和刘僧绍是一伙的? “李承志,你为何能如此镇定?” “我为什么不能镇定?左右是你们狗咬狗,不管谁死了,也和我李家没什么干碍…… 李承志懒的和他废话,也省的他把胡保宗当做救命稻草,不防之下,反倒让胡保宗钻了空子把他给灭了口。 “和尚,也不怕告诉你,就是胡保宗拜托我,要将你灭口,我才安排李松动的手,不过还是你厉害,识破了不说,竟敢杀个回马枪……” “你……你放屁……”胡保宗捂着肚子,厉声骂道。 “你敢说你不想灭口?”李承志呵呵一笑,指着李松李柏,“你们让开,也好让印真看看,看胡保宗敢不敢让他走出这个房间……” 李松眼珠一转,捅了捅李柏,让开了位置。但胡保宗那几个家将,却个个持刀引弓,像一堵墙一样堵在门口,好像丝毫都不在意印真会不会杀了胡保宗…… 印真站在胡保宗背后,所以没看到,但几个家将看的清清楚楚,当时的胡保宗比对的口型是:不要管我,杀了印真…… 胡保宗刚想叫嚷,被印真一把捂住了嘴。又见他双眼微眯,紧紧的盯着李承志:“郎君莫不是在诈和尚吧,校尉有何必要灭和尚的口?” “和尚真是明知故问?”李承志朗声回道, “直说吧,印光被我李家生擒了,并且先你一步去了宋家庄和昭玄寺,等我李家擒了你的内应,再与印光一对质,和尚你做了什么,自然一清二楚……” 印真的脸色猛的一白! 事发了…… 他松开胡保宗的嘴,颤声问道:“印光果真活着?” “你个蠢货……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那你让他们让开……”印真一指胡氏家将。 胡保宗脸色一阴,不做声了。 怎么可能让? 哪怕今天就是赔上自己的命,也必然要将印真斩杀在这里…… 印真惊的心肝直颤…… 印光竟然真的活着? 他之前一直没想通,李家为什么敢杀官? 毕竟他身后除了刺史和胡家之外,还有昭玄寺做后盾。 印妙逃了,印光死了,维那又被困在泾州城内,现在就剩他才能平定昭玄寺的叛乱。 昭玄寺真要乱起了,就不单单是泾州城外的这上万僧户,说不定便是十万,数十万,到时乱的也绝不会只是一个泾州…… 这么大一口锅,李家哪里背的动? 所以他很确定,就算李家识破了自己的用心,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装做什么知道,放了自己。 这才是他最大的依仗。 但印光要是还活着,所谓的依仗,就跟笑话一样…… 自己设计的再隐密,也不可能天衣无缝,正如李承志所说,让印光和自己的亲信一对质,什么都藏不住。 想到这里,印真头皮一麻…… 糟了! 好像上了李承志的恶当了? 自己真是画蛇添足,诈胡保宗做什么? 现在他绝对以为自己是授了刺史的指派做的这些,更认定自己手里绝对有胡家的什么铁证…… 到这个地步,胡保宗还不灭口,难道等着让自己指证胡家吗? 印真肠子都要悔青了。 自己稍一疏忽,便中了李承志的离间计,竟然亲手断送了最后一条生路? 现在想解释也晚了,胡保宗哪里会信? 印真看着李承志,牙都快要咬断了:你个奸贼……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彻底决裂 印真心里再恨,也只能接受现实:李承志料定,自己已经一败涂地,除了投降,再无半丝活路。 别说挟持胡保宗,此时的胡保宗恨不得自己能捅他一刀,激着李承志或胡氏家将将自己斩杀于此。 现在只能期望于,李承志是真的想利用自己将胡家一军,胡保宗也断然不会让自己投降,两人说不定就会起些冲突,只要能乱起来,自己就有机会…… 想到这里,他猛一咬牙,“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我降……郎君但有所问,和尚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 胡保宗双眼一突,厉声吼道:“不要管我,杀了他……放箭……放箭……” 房间里的五个人,除过印真之外,再没有一个穿甲,胡保宗让家将放箭,不但要杀印真,竟然连李承志和李松,也想一起杀了? 这分明是想以绝后患,一劳永逸…… 李承志脸色一变,不可思议的看着胡保宗:“我只是诈了你几句而已,你何至于此?” 诈? 但印真明明都已经承认了? 不对……谁敢保证,印真不是情急保命之下,在故意吓唬他? 胡保宗头皮猛的一麻…… 他刚想喊不要,耳边竟传来了拉动弓弦的声音。 “尔敢?”李松一声暴吼,又一推李柏,“护住郎君!” 说话的同时,他提着腰刀就要往上冲。 “护你大爷……”李承志一脚踢开李柏,举起脚下的几案,看着李松破口大骂,“脑子里装的是屎啊,冲什么冲?拿桌子挡住箭,让外面的人往里杀……” 正厢里如此大的动静,李氏家丁怎么可能没听到? 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谁都没想到局势变的如此之快,只是一眨眼,原本的友军就成了敌人。 李松李柏猛的惊觉,一人扛起一张几案,将大部分的箭挡了下来。同一时间,外面的家丁也如狼似虎的冲了进来,和几个胡氏家将杀成了一团。 觉的眼前有人影动了一下,侧躺在榻上胡保宗脸色突然一僵:趁没人注意,印真竟然偷偷摸摸的捡起了刀…… 他要干什么? 胡保宗刚要出声示警,看到离印真不足三尺的李承志,又猛的惊觉,飞快的闭上了嘴。 诈? 万一李承志说的是反话呢…… 他现在脑子里乱的跟一锅粥一样,根本无法分辩李承志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既然杀不掉,那就让印真逃出去…… 印真刚刚握刀在手,连腰都没直起来,却见李承志猛的一回头,冲着他露出了一丝狞笑。 糟了,上当了…… 念头刚刚生出,印真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当”的一声,手里的刀应声而飞。 又好像有东西迎面砸来,都没看清是什么,印真便觉的好像有一柄巨锤砸到了脸上。 只听“喀嚓”一声,脸上先是一麻,然后一阵巨痛袭来,整个人被踢的仰头往后一倒,就像是飞了起来。 李承志收回脚,看着撞到柱子上又跌落在地,抱着鼻子哀嚎的印真,冷声笑道:“真把我当雏儿了?想挟持我,也得想想你武艺够不够……” 对这种差点让他上了恶当的老阴比,李承志怎么可能不防着一手? 印真往下跪在时候,刀竟然还没扔出三尺远,他就知道,这个和尚还没死心…… 他看似在躲避从前面射来的箭支,其实在拿油光水滑的案几当镜子使,视线一直就没脱离过印真,甚至连胡保宗的反应都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 眼看印真再一次失败,像死狗一样的在地上哀嚎,再看跟随他多年,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家将被李氏家丁屠杀,自己却无能为力,胡保宗牙恨不得以头抢地: “停手啊,李松,放过他们……李承志,算我求情,放了他们……” 他这不单单是为了求情,也在后悔,后悔一时冲动,竟然将和李承志最后缓和的一丝机会也给错过了…… 但不管是李松,还是李承志,都像是没听到一样,冷眼看着七八个胡氏家将,全部倒在了血泊里。 直到所有的家将被补了一遍刀,确定了彻底安全之后,李松李柏才撤掉了几案。 胡保宗看到满地的尸道,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喃喃说道:“李承志,我让你放过他们……” “胡保宗,你多大的脸,敢跟我说求情的话?” 李承志的语气淡漠至极,像是看死人一样的看着胡保宗:“在你下令让他们放箭的时候,你我已是敌人了,我现在能忍住不杀你,已经算是很理智了,你竟然让我放了他们?” “那你让我怎么选?” 胡保宗一声嘶吼,“我一个人死,总好过全家一起死……要是换做你呢?” 这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不能救他全家的问题,而是胡保宗在杀他的时候,心里根本没有过哪怕一丝的犹豫…… 李承志心中阵阵悲凉。 果然,在家族利益面前,什么救命之恩,什么惺惺相惜,连狗屁都不是…… 他自嘲般的摇了摇头:“我?我不一样……我的命就是我的,只有我说了算。除非我自己不想活了,不然哪个敢来打主意,我保证灭了他全家……” 稍稍一顿,他又阴阴一笑:“所以你放心,我现在肯定不会杀你……你也别想着自杀,你真要死在我李家,那我们两家,就彻底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好自为之吧!” 不是现在杀,那会是什么时候杀? 等有把握搬倒胡家的时候? 等胡保宗回过神来,李承志已经走到了门口。 只听他头也不回的说道:“好生派人照顾胡校尉,另将印真关到地牢中去,谁都不许和他说话……” “郎君,为何不审?”李松不满的问道。 “蠢货,做事用脑子……”李承志的声音越走越远…… 印真捂着鼻子,仰天躺在地上,疯狂的笑着,“李松啊李松,和你家郎君比,你提鞋都不配……和尚输的不冤……” 到这个时候,都还不忘挑拨离间? 李松眼神一冷,一刀背抽到了印真脸上,印真一专用惨吼……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膨胀的李松 李显跪在正堂里,身上的衣服早被抽烂,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冻的,抖的像只鹌鹑一样。 再听外面李松略显急迫的脚步声,李承志忍不住骂道:“一群蠢货!” 一群? 李显闻言一顿,哆哆嗦嗦的问道:“还……还有谁?” “你爹!”李承志没好气的回道。 正说着话,门被推开,不是李松还有谁? “跪直了?”看李显正低眉耷眼的偷看他,李松顿时气不从一出来,恨上得跳不去再踹两脚。 “哦……”李显打了个激灵,老老实实跪正,把头低了下去。 “郎君,为何不审印真?” “审?”李承志冷声道,“李松,难道你还没看出来,这印真的胆子有多大,就跟疯的一样,根本不给自己留后路…… 他要是告诉你他不但是刺史指派的,说不定还经过京城胡家,更或是胡贵妃的授意,你信是不信? 你自以为抓住了胡家的把柄,但真正到了对质的时候,印真再反咬一口,说我们居心不良,想陷害胡家,是将他屈打成招的,你猜我胡家会是什么下场? 李松,做任何事情,都要审时度势,眼下我们根本没有和胡家掀桌子的实力,所以,就先夹起尾巴,好好做人……” 李松听的心里一寒。 他隐约有些明白,李承志为何要杀了印真,而不是拿来要挟胡家。 这就是个祸害…… “可郎君你就是这样告诉胡保宗的啊?” “废话,我不诈一下胡保宗,还怎么讲条件,要好处?僧户造反,本就和胡家脱不开关系,也说不定,真就如我们猜测的,刺史确实暗示过印真。 但你想过没有,身为一州刺史,就算做过,又怎么会留下把柄?也就你和胡保宗这样的,才会真的以为印真有什么后手…… 他真要有后手,哪会这样破釜沉船的杀回来? 我当时想的是,既然从印真嘴里问不到实话,既便问到了,也不一定对我李家有利,那还不如趁早杀了了事。 只要印真一死,胡家一时半会必然解释不清,既要应付朝廷,还要安抚宋家和我们,最后只能忍痛割肉……真相可以慢慢查,仇也可以慢慢报,但至少好处是提前捞到手了……” 李松听到李承志“仇也要报,好处也得要”的说法,隐隐有些不快。 郎君这分明是好人要当,坏事也要做…… “郎君,这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呵呵呵……”李承志都被气笑了,“你和胡保宗倒是称得上君子了,但结果呢,还不是被印真耍的团团转?李松,做事动动脑子,做君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李松猛的一噎,想反驳却找不出理由。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问题是,郎君你可是要当家主的人物,怎能一昧的卑鄙行事? 也怪李家家风过于方正,阂族上千口,竟找不出一个既聪明,又阴险,行事还能掌握住分寸的人才来…… 憋了半天,李松才不情不愿的低下了头:“仆知道了!” “知道就好!那就按计划好行事……” “那仆能不能将印真也带上,也能多一分把握……” 李承志眉头一皱,忍不住训斥道:“李松,是谁给你的自信,认为印真这种胆大包天,奸诈似鬼,又不乏破釜沉舟的勇气的人物,会乖乖听你的话…… 不对,我话都说的这么透了,你哪能想不到这就是个祸害……” 李承志双眼一眯,狐疑的打量着李松。李松本能的挪开了目光,不与他对视。 要是没鬼,你心虚什么……你这根本不是要拉印真印真去帮忙,而是想从他嘴里知道什么吧? 李承志灵机一动,猛的想到了印真在门口时,与李松的对话…… 他都被惊呆了:“我说你这自信心怎么膨胀的这么厉害,就凭一个猜测,再加一个印真,就敢和胡家放对,原来是转着这样的念头?” 李承志猛的往前一步,一把揪住李松的衣领:“‘李氏当兴’?这样的鬼话你也敢信?” 李松心虚的回道:“我就是好奇……” 好奇个毛线啊? 李承志怒声吼道:“真是蠢到不可救药,就算谶言真的会应验,但你怎么不数数,这天下有多少姓李的?” “可这谶言是从泾州传出去的啊,难道不应该应验在泾州?”李松理所当然的回道。 李承志恨不得一拳盖到李松脸上。 哪个造反起事的,不给自己制造一点噱头? 你光看到成功的,怎么不想想那些失败的? 自汉以后,不论其它,光是利用“金刀刘”,“桃李子”这两句谶言造反的,每朝每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数遍一千五百年,除了李唐,再哪一家成功了? 糊弄愚民手段罢了…… “好奇也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李承志猛的一拉李松,将额头贴在他在鼻梁上,目光又冷又凶:“李松,不要逼我,若是被我发现你在暗中鼓动,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就算李始贤来了,也救不了你……” 就凭这三百家丁,也敢想造反的事? 作死还差不多…… 李松呆呆的看着李承志。 他不是被李承志的杀意给吓住了,而是在奇怪李承志的态度。 我只是好奇一下而已,郎君为何这么大的反应,甚至要杀我? 难道他知道什么? 怪不得,他严禁任何人接触印真…… 李松心里一凌,低眉顺眼的低下了脑袋:“仆记住了……” “记住了就滚出去做事!”李承志怒声吼道。 他是真的怒。 谁能想到当初随意拿来糊弄李松的一句说辞,竟能让他膨胀到这种程度。 以李松如此沉稳的性格,都敢生出这样的野心,李家的其它人呢? 就算想造反,你也先等上几年啊? 其它的不知道,李承志至少记的六镇起义,就是从这里开始,大魏由盛而衰,步入真正的乱世…… 他坐在那里生闷气,一旁的李显却被吓懵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平时被他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被郎君训的跟孙子似的? 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变故 “看什么看?” 这么大一个活人就放在眼皮子底下,李承志眼瞎了才看不见。 看到李承志眼中的怒色,李显福临心至:这是被自家老子气疯了,想找个人出气? 他头摇的拔浪鼓似的:“没……没看什么……” 我靠,突然就聪明了? 李承志呆了呆,没好气的骂道:“看你那个蠢样,李松让你跪你就跪?” 你不蠢,不是照样来跪了? 李显嘴上不应,心里却在死鸭子嘴硬:要不是我挨了板子受了伤,有你的好看…… 看他只翻白眼不说话,李承志就知道李显的心里骂自己。 他懒的和这样的一根筋计较,伸脚踢了踢:“去,抱几床被子进来……” “在这里睡觉?你疯了……”李显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会被我爹打死的……” “这么一顿打都没将你打聪明一点?”李承志骂道,“你就没看出来,连你爹现在都要听我的……” “是啊,为什么?”李显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之色,“你怎么突然就这么厉害了?家里的人全都对你服服帖帖,连我爹都对你言听计从?” 还没算傻到家,至少知道你家郎君变厉害了…… “我也想知道啊……”李承志看着蚩尤像,悠悠的说道,“只是在观里上了一柱香而已……” “上香,上什么香?”李显惊道,“你什么时候偷跑出去的?” 蠢货…… 李承志暗暗的骂了一声。 算了,反正也回不去了,纠结这么多做什么?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又警告着李显:“既然都知道我已经变厉害了,以后就放尊重点,省得爷爷我为了救你,还得跟你一起受罪……真要觉的不服气,就偷偷告诉我,也好让我出出气……” 不服气? 一想到李松满眼冷厉,恨不得亲手斩下他脑袋时的那种眼神,李显禁不住的打了个冷战。 “我又不傻?” “呵呵!”李承志都被逗笑了,“是,你确实不傻!” 至少知道怕死…… …… 子夜,月光泼洒的雪面上,反射出道道银光,将野外照的亮如白昼。 三十多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人马呼出的热气拉成了一条白龙。 另有四十多骑,一半跟在队尾,一半当做斥候,前后各自散开,负责探路及侦听敌情。 不管是马上的骑士,还是坐在车上的步卒,全都裹的严严实实,像是粽子一样。 头上戴着皮帽,身上穿着皮褂,腿上穿着棉裤,脚上还包着厚厚的被子。 这还是李家比较殷实,待族人也比较宽厚的结果,至少家家都养有鸡羊,能置办的起皮袍,以及羊毛、鸡毛填充的棉裤棉鞋。 一般民户出身的丁卒,有件杨柳絮填充的棉衣穿都不错了,更不要说棉鞋。 在这样夜里行军,人会不会冻死先不说,脚趾头绝对会被冻掉一半,还怎么打仗? 李丰李亮各率两名斥候,不停的来回巡视着,不论有无丁卒出现不适,每过两刻都会定时向李松汇报一次。 走了大概三个时辰,离宋家还不到十里时,听到近三百人竟只有几个略染风寒的,李松才松了一口气。 说句不怕丢人的话,他还真没有在四九寒天里行过军…… “主事可是在担心?” 看李松皱着眉,印光谄媚道:“有和尚在,此行自当无惊无险!” 无惊无险? 李松不由的嗤笑一声。 怕是换成印真来,也不敢打这样的保票吧? 眼看宋家庄已是不远,李松眼神一冷,厉声警告起来:“印光,发动在即,最后再提醒你一次,后面有四把劲弩对着你,你千万莫起小心思……” “主事放心,和尚晓得!”印光连连点着头。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些侥幸心理,在知道印真也被生擒的那一刻,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印真职位比他高,威望比他强,手下比他多,论上层关系,更是比他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好像除了一个贼酋的身份,自己再哪一点都比不过人家? 自己还不抢着立功,难道等死么? 看他还算老实,李松再未置喙,只是吩咐与印光同车的几个弩手加强戒备。 走了半个时辰,离宋家庄还不到五里时,李松又命骑士下马,步卒下车,让他们跟着车队步行,用来活动筋骨。 又走了大概两里,李松命全军整备,检查刀弓兵器,然后该上车上车,该骑马骑马。 宋家庄已是望眼在即,等看到大致轮阔时,李松的脸色却不由自主的变了一变。 宋家的坞堡和庄墙上,竟然灯火通明? 就连印光也看出了不对,惊愕了一阵,又干笑道:“许是在过正灯(元宵节)……” 李松差点没一巴掌盖到他脸上。 他冷冷的看着印光:“你几时见过谁家过正灯节,点的不是灯笼,而日火把?” 印光脸色一僵,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分明是御敌的架势…… 李松百思不得其解:印光带的人就没跑掉一个,就连掉进河里的淹死冻死的,尸体也一个不差的被捞了上来,那是怎么走露的风声? 不,不一定是走露了风声…… 宋家如此做派,可能防备的不是自己,说不上宋家庄又生了什么变故…… 就算防的是自己,也要打了再说。箭都已经在弦上了,还有不发的道理? 想到这里,李松面色一冷,快速的下着令:“李丰李亮,将那几个宋家的人和僧民带上,去透透口风……车队莫停,继续前行……” “是!”李丰李亮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已归附李家的宋氏乡丁和僧民,往都有点下奔去。 其余步骑上弦的上弦,抽刀的抽刀,为最后一刻做着准备。 还没半刻钟,就见派出的那几骑奔到了坞堡下,离的有些远,李松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好在也没听到喝骂声和惨叫声,说明墙上的贼人暂时没有射箭。 又等了几息,看到有两骑返向奔来,同时,耳中竟然听到了“咯咯咯”的响声。 这是在开城门? 李松心中狂喜:这伙贼人在搞什么把戏?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变故(二) 李亮骑马奔至李松面前:“四叔,昭玄寺反了……” 废话,昭玄寺不反,我们跑来做什么? 嗯,不对……李亮应该说的是,昭玄寺又反了…… 又反了? 李松直愣愣的看着印光。 昭玄寺前面反的是朝廷,那这次呢? 反的是你吧? 印光张着大嘴,半天才回过神来:“敢问将军,起事的头目是何人?” “好像也是个僧官,说是昨日近夜时分,带着昭玄寺的僧民和丁壮逃到了山上,还连夜封了山路……怕露马脚,我没敢让多问!” 李松又问道,“其它的头目呢?” “都在宋家主宅议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听说他们内部倒是快要打起来了……”李亮回道。 李松暗叹一声: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稍出些变故,就有分崩离析的趋势。 也更没想到,这门竟然这么好诈? 枉自己还担心,万一再冒出一两个如印真一般的厉害人物,看出破绽来。 但也不能太过大意,不排除是贼人设下的疑兵之计,想要半渡而击…… “印光,你这无惊无险四个字,说的有些早了啊……”李松又冷冷的瞟了印光一眼。 “确实是和尚没料到,还会有如此变故!”印光面色晦暗的应了一声。 竟然又反了? 到底是哪个混账干的? 平不了昭玄寺,还怎么立功赎罪? “走吧,先拿下宋家!”李松打断了他的思绪,大手一挥。 印光生着闷气,跨上了他的那匹白马。 除了他手里的缰绳,还有一根暗缰,一头连在马嘴里的嚼子上,另一头牵在李彰手里。 除此外,左右各有两名骑士,各持一张劲弩,都用衣袍盖着弩身,只露出箭头,直对着印光。 “李彰,率骑兵,护着印光先进堡,李时、李丰,率甲卒紧随其后,但有异常,先占堡门……李昭、李明率车队垫后……” “诺!”四处齐齐的传来一声低吼。 李彰喊了一声“驾”,白马打了个响鼻,驮着印光迈动了蹄子,二十余骑紧随其后,再往后,便是李家那百余披札甲的老卒…… 一里地转瞬即至,一直等到骑兵进门、甲卒也安然进入后,李松才暗松了一口气。 凭李家这一百多久经杀场,弓甲齐备的老卒,别说五六百乡丁,就是上千,也能杀他个血流成河…… 但只攻下一个宋家庄有什么用? 李家的目标,可是崆峒山…… 他呼出一口雾气,一抖缰绳,跟着车队进了坞堡。 进展出奇的顺利,李松准备的那些应急的手段,一个都没有用上。 甚至都没有发现,除了带着的那几个,剩下的人,甚至是马和车,都和印光带走的不一样了…… 听到印光回来的消息后,一群人乌殃殃的出了宋氏主宅,七嘴八舌的迎了上来,整的印光准备了一肚子的理由和说辞,竟然没机会往外倒。 根本没人关心他为何无攻而返,既没有胜,也没有败…… “主薄,你可算回来了,印泽反了……” “那奸贼连夜封了上山的路,还说要向朝廷举报我等做乱……” “宋家的上万石粮,全被他运到了山上……属下建议先从宋氏民户家中征良,宋家的这些王八竟然拒绝……” 起先李松还有些幸灾乐祸,但听到后面,他就笑不出来了。 还他真知道这个印泽是谁,因为印光和印真都提到过这个人。 印真说他是印光有心腹,印光也确实当心腹一样在用。 也算是维那的弟子,但不算佐官,至多是佐吏,主负昭玄寺的钱穀粮草。 据印光讲,印泽原是功曹玄妙的助手,平时和印真不怎么对付,所以起事之初他便大肆拉拢,将钱粮之事全部托付于他。 哪知道藏的这么深,印光印真刚一走,他就反了? 不但崆峒山被他抢占了,连粮也抢了…… 感觉这昭玄寺尽出人才? 但问题是,自己跑这么远的路,糟这么多的罪,要个一穷二白的宋家庄有什么用? 李松的目光渐渐阴冷起来…… 印光早被吵一肚子的烦燥,更不知如何办才好,本能的寻找起李松来。 他稍一异动,李彰就凑了过来,低声警告道:“主薄!” 印光一个激灵:现在还不是露马脚的时候…… “召集众首领议事!” 印光一声冷喝,又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将宋通、宋盛、宋温仁、宋礼杰等人也召来……” 这些都是宋家反志比较坚定,且具有一定威信的人物。其中有富户、有里长邻长,还有一个是秀才…… 把这些人物解决了,李松才有把握控制宋家庄。 印真是贼酋,还是有些威信的,这些人当即停止了吵闹,回了宋氏主宅。 等到这些头目散尽,李松才靠了过来。 “李彰,速派快马,将此间情势报予郎君,其余人等尽快控制宋氏乡丁和僧壮……” 说了一半,他又沉吟道:“印光,天亮后你与我去一遭昭玄寺,待我亮明身份,看这印泽是何反应……” 硬打是肯定不行的,这冰天雪地,也根本打不下来。 不然李家就不会处心积虑的要上崆峒山了。 但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松觉得,既然这印泽反的是印光,那肯定是站在朝廷一边的。 如果能说动胡保宗露个面,或许还有一点转机。 但两家刚刚才翻脸,但再跑去求人家,好像有些拉不下脸面。 李松认为,以他对郎君的了解,这应该不需要考虑……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胡保宗会不会答应? …… “蠢货?” 李承志一脸怒色,重重的将信纸拍在了桌子上。 虽然李松信里没有直说,但李承志是什么人,他还能猜不出来? 这是想让自己不要脸一次,去求胡保宗,拿印真交换…… 但这根本不是要不要脸的问题。 胡保宗又不是白痴? 李家都已经摆出一付与胡家抛不两立的姿态了,胡保宗能帮这个忙才是真见了鬼。 冷看李家覆灭,不比换一个印真划算的多? 而且你还根本要胁不了他。 为了杀印真,他连死都不怕,还怕你要胁? 李承志沉吟良久,又一声冷喝:“李显,去备车!” 他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离了胡屠夫,不一定就非得吃带毛的猪……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君子欺之以方 正午时分,一辆马车行驶在泾州河边的官道上。 二十多个老卒或骑骡子或骑驴,跟在四周戒备。 个个胳膊底下都夹着三米多长的大枪,比人和驴加起来还高,越看越是滑稽。 不是他们不想骑马,而是马全部李松带走了。 势力还是有些单薄啊……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窗帘。 胡保宗就坐在他的对面,正靠着车厢悠悠出神。 他以为李家已经攻下了宋家庄和昭玄寺,请李承志过去坐镇…… 李承志也不管他,打开一个食盒,掂起一块肉脯嚼了起来。 虽是出门时蒸过的,但走了快一个时辰,入口已有些冰凉。 “将就吃一点?” 李承志将食盒往前推了推,“这地方可没办法给你熬粥!” 胡保宗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李承志嗤笑一声:“放心,没想害你。要不是这两天事多,早就应该给你拆线了!” 拆线? 胡保宗顿了顿,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拆?” “等上了山吧,总要找处干净的地方!”李承志慢悠悠的说道,“等拆了线,就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胡保有些不淡定了,“你竟要送我回去?” “为什么不能?”李承志冷笑道,“胡保宗,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卑鄙,我不像你,做不出这种背信弃义的无耻之事来……” 一听到“背信弃义”这四个字,胡保宗禁不住的脸上一烧。 想来想去,从头捋到尾,李承志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更甚至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反观自己呢? 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一时情急,竟然想杀了他…… 胡保宗黯一叹,豫犹了好久,才将头一低:“昨夜,是我冲动了……” 只是冲动么? 李承志摇摇头,又谓然一叹:“还是那句话,我不为我自己考虑,也要为这上千族人、为困在泾州的家人考虑…… 当务之急,你我不该是死揪着这点恩怨不放,而是应同心协力,将这伙贼人灭了,将这乱局平定下去。到了那时,咱们刀对刀,枪对枪,再做一场也不迟……” 胡保宗听的又是后悔,又是惭愧。 昨晚,自己差一点就把李承志给杀了,但李承志依然能这么对自己? 但感动归感动,胡保宗却不会失去理智。 他缓了口气,又担心的问道:“到那时,你又准备怎么做?” 李承志斜了他一眼:“这事是你我能做的了主的?” 胡保宗先是一愣,而后狂喜。 自己竟然忘了,李承志还有个爹? 李承志要不怕李始贤,能装傻四年? 那才是李家最终说了算的人…… 李始贤虽然也不是简单人物,但毕竟要沉稳许多,至少不会像李承志这样,动不动就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家族之间,永远都是以利益为重,这才是门阀世家屹立数百年不倒的根本原因,李始贤身为族长,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想到这里,胡保宗又有些恍惚。 自己是什么时候把李始贤给忽略掉的? 应该就是印真杀了个回马枪,自认为的必杀之局,被临危不乱的李承志轻轻松松破掉的时候…… 也可能是李承志杀伐果断,下令将自己的家将斩尽杀绝的时候…… 狡诈如狐,多智善断,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李始贤有没有这么厉害? 看胡保宗呆呆出神,李承志又暗叹了一声。 李松,看到没有,这就是做君子的下场…… ……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即便是头驴,走的也必定比人快。 临近黄昏,李承志便赶到了崆峒山下。 李氏丁卒围着十几个火堆在烤火,李松正挑着一根树枝,在火上烤粟饼。 看到李承志,他飞快的奔的过去,喊了一声“郎君”,又看到胡保宗也被人从马车里扶了出来,脸上顿时一喜。 随即,又看着李承志露出一丝愧色。 终究是逼着郎君做了一回小人…… 李承志嘴唇微微一动,最终还是没有将那声“蠢货”骂出口。 这么多人,还是要给李松留点脸面…… “怎么回事?”胡保宗诧异的问道。 不是李家已平定了昭玄寺么,但看眼前这个模样,倒像是被人挡在了山下? 郎君竟然没向胡保宗说过此间情势? 但看样子,两人又像是和好了…… 李松刚要张嘴,却被李承志冷声打断,只见他伸手往山上一指:“不知是走露了风声,还是印真留了后手,等李松他们来时,印真的一个亲信已率寺中僧民,将崆峒山占了……关键是,宋家的那上万石粮,也被抢走了……” “什么?”胡保宗一声惊喝,眼神本能的扫到李松的脸上,好像在问:你是干什么吃的? 要是印光的亲信也就罢了,但这要换成印真的亲信,胡家说不定就得跟着背锅。 再要是任由昭玄寺乱下去,更有可能发展到胡家也背不动的一天…… 李松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胡保宗……竟然是被郎君骗到这里来的? 明明是求着胡保宗,用官府的名义招降印泽,以助李家拿下崆峒山,被郎君这么一操作,却成了李家在帮着胡家擦屁股? 胡保宗怕不是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 果不其然,胡保宗倒先急了。 “山陡路滑,根本没办法强攻,你准备怎么办?” 李承志往山上看了一眼,眼神一冷:“不一定就没办法攻!” 说着,他又一瞪李松:“贼人是如何说的?” “贼人不相信我们是李家的人,只说定是印光攻下了李家,故伎重演,带我们来诈山了……除非能证明我们是官府派来的,他们才会降?” 嗯,官府? 胡保宗觉的有些不对。 听贼人的口气,反的只是印光,倒像是向着朝廷的? 他正在惊疑,又听李承志一声冷笑:“果然不愧是印真的亲信,连狡辩的说辞都是一模一样?好,我且先信他这一次……派人去喊话,就说安定郡尉在此,看贼人再怎么说?” “诺!”李松应了一声,又看了胡保宗一眼,转身去下令了。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气到冒烟 胡保宗狐疑的看着这李承志:莫非又在利用我? 但也只是怀疑,毕竟他也不猜不准,山上这一伙是不是真被印真安排下来,伺机拔乱反正的那一波。 李承志没时间理他,正借着落日的余晖,仔细的打量着山上的形势。 山上松林茂密,松树与松树间隔极近,这样的地势,马和弓箭都基本上起不了什么作用。 再往下看,树之间大多还长着低矮的地柏,并非全是雪。 但地势很陡,只靠人力根本没办法攀登。就只有一条蜿蜒向上的山路。 贼酋可能是从宋家学来的,路上全浇了水,正冻的晶莹剔透。 李松应该派人试着攻过山,临近山脚下的冰路上,跌落着一些用树枝削好的标枪,估计是山上的贼人扔下来的。 再往上不到百米,就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藏在大树后面。 有几个冻的受不了的,正抱着膀子在原地跳来跳去,身上穿着破烂的麻衣,连件棉袄都没有…… 再看围着火堆,浑身裹的跟狗熊一样的李氏丁卒,以及立在车边寒光逞亮的刀弓长枪,李承志眼神一冷,随即咬紧了牙关…… 骂李松是蠢货,还真真没骂错! 李松派了一队士卒站在山脚下,一字不差的按照李承志的交待喊了三遍。 稍倾,就见有人从树后面露出头来,大声喊道:“若真是胡校尉,那便请他上山,待我等确认过之后,自会投降……” 李松面色一僵:就猜到会这样? 让贼人胡保宗照了面,不是什么都露馅了么?我看郎君怎么圆…… 胡保宗则在思量:李承志真要是在利用自己,肯定会派上送自己上山…… 利用个屁呀利用? 若说来之前李承志还抱着这样的心思,等看到自己接下来要对付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是,他气的都快要冒烟了。 就这样的,也用的着自己去求胡保宗? 李松动不动就说自己是妇人之仁,说自己心软,轮到该你硬的时候,你特么倒是硬啊? 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就这样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你带着数百甲卒,竟生生拿他们没办法,整整拖了一天? 万一覆钟寺的贼人突然攻来,宋家庄和昭玄寺连冰墙都没有,根本无险可守,李宋两家数千民户和七百兵丁,岂不是全都葬送在了你的手里? 他咬牙切齿的瞪了李松一眼,又朝山上吼道:“几个叛贼,死到临头都不自知,竟敢要挟官府?给你们两刻钟,再不自缚下山,那就永远都别下来了!” 听到这一句,山上的贼人差点笑出声来。 这人从那冒出来的,竟然这么狂? 你要真有办法,岂不是早攻上来了? “师叔,这是什么人,竟如此狂妄?”一颗大松树后面,一个稍显年轻的和尚问题。 “认不出来!”印泽紧了紧身上的皮袍,又沉吟道,“听声音好像很年轻?” “很年轻?”年轻和尚惊疑道,“不会真的是胡保宗吧?” “不是胡校尉,他身形没有这般修长。”印泽仰着脖子,眯着眼睛仔细瞅了瞅,“看喊话之人旁边的那位,倒是有些像?” 还真是胡保宗? 年轻的和尚悚然一惊,随即又咬了咬牙:“如果真是官兵,哪来这么大口气?这么高的山,岂是想攻就能攻上来的?” 印泽黯然一叹:“如果真是官兵,口气要这般硬就不奇怪了!” 如果换成印真或是印光,只会想方设法的用计,哪会这么硬刚?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先不急,等两刻后,看他们如何应对,就能见分晓了……” 胡保宗和李松呆呆的看着李承志:等两刻钟满了,你又该如何处置? “说你是蠢货你还不服气!” 看四周人少了一些,李承志终于忍不住了,怒声骂道:“即便你没有官令,不算官兵,至少也是来平乱的,竟然能被一帮反贼给要挟了?” 说着又往山坡上一指,“还是一帮连正经的兵器都没有一把,只能拿树枝凑数的毛贼?你手里的弓和刀都是烧火棍?” 李松眉头一挑。 什么树枝,那是标枪好不好? 人家只是没弓而已,真冲上去,你就知道人家有没有兵器了…… 但经历的次数多了,李松也算是学聪明了,轻易再不敢置疑李承志,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厉害,那你来? 胡保宗却没那么客气,直接问道:“别说大话,我就问你,上山的路就只有两条,还全冻上了冰,你怎么攻?” “眼睛长在脸上是做什么的?” 李承志已经怒到一点面子都不给胡保宗留了,一指影影绰绰的山林:“看不到贼人冻的站都站不住了,却连堆火都不敢点?” 胡保宗顺口回道:“这山上大都是松柏之类的油木,旱了一冬,更是干燥,哪里敢见火星?嗯,不对……” 两人齐齐的瞪大了眼睛,胡保宗更是惊叫出声:“你要烧山?” 李承冷声一笑:“我为何烧不得?大魏朝难道就靠着这座崆峒山过日子?” “我说的是山吗?我说的是人……”胡保宗急道,“那可是四五千口?” “即然反了,就是叛贼,不杀难道留着他来杀我么?不夷他三族就不错了……”李承志呲出一口瘆人的白牙,“也不要跟我说什么‘杀俘不详’,等他降了才是‘俘’?” “郎君!”李松终于忍不住了,“除了人,山上还有上万石粮……” 李承志眼中直冒寒光:“不论是李家还是宋家,哪家民户没有过冬的存粮?没粮的这些叛贼才对……既然都能烧死,我还要那么多粮做什么?” 胡保宗和李松听的心惊胆战。 此时的李承志,在他们眼中跟魔鬼别无二致…… 胡保宗干咽了一下喉咙,嘶声说道:“你若是想激我上山,我答应你便是……” 李松心里猛的一松:原来郎君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这是好不容易逮着个实诚的,就想往死里坑的架势…… 正文 第四十七章 举白旗 “我激你?” 李承志却一声狞笑:“胡保宗,你也太高看自己了……爷爷带你来,只是想让你看看,为了给你胡家料理手尾,我李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但凡有些良心,就好好想想,事后该如何补偿……” 说着又对李松一声厉吼:“愣着做什么,还要我教你怎么做么?” 真烧? 李松一愣,就跟冻住了一样。 李承志气的抬起脚,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踹下去。 “滚开!”他一把将李松推了四五步远,又一声大吼,“李彰?” “在……在!”李彰被吓的上下牙直打架。 自家老子,差点被郎君一脚踹了出去…… “带一百甲卒到山脚下伐树,不需要多,七八棵就行,但树下地柏要多,松针要厚,必须能烧起大火的那一种……” 说着他又一顿,阴恻恻的问道:“既然都穿着甲,该不会被几根树枝棍子吓退吧?” “不……不会!”看到李承志眼中都快要溢出来的杀意,李彰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李昭!” “仆在!” 李承志一指半里外的僧庄:“带所有马车去那里拉草,记住,是干草……要是点不着火,就把你们的衣袍剥下来引火……” “诺!” “李丰,带所有的弓手压阵,用火箭!”李承志眼睛一眯,一字一顿的说道,“两刻钟后,但有一个乱贼活着从山上下来,你就自己了结吧……” 自己了结? 李丰连声都颤了,将头猛的一低:“定不负郎君所命!” 胡保宗又惊又疑的看着这一切。 他敢九成九的肯定,两刻后,山上的叛贼若是还没一丝反应,李承志绝对敢点火。 但他不知道,李承志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是怎么来的? “你承志,你不要胡来……” 李承志阴阴一笑:“我要胡来,就不会给贼人两刻的时间了!” 胡保宗恍然大悟,朝李松说道:“李松,快下令,朝山上喊,再不投降,便要烧山了……” “谁敢多嘴,我砍了他!”李承志冷声问道,“贼人没长眼睛么?” 骂了一句,他又转过头来,冷冷的看着李松:“你们都想让我当君子,我也想让自己当君子,但问题是,你们给过我机会吗? 李松,‘李家是天,族人是命’这句话,不能只是挂在嘴上说说……如果今天山上的贼人胆气稍稍壮一些,你们还有命在么?” 李松的脸色突然一白。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李承志不是在假装发怒,也不是在给胡保宗做样子。 他也终于知道,李承志为什么像是疯了一样…… 这是被自己的当机不断,以及李家丁卒老爷兵的做派给气疯了。 大多数的贼人连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更有甚者穿的是草鞋,却依然能坚守不退,而自己呢? 三百兵丁,竟然在离敌人不到三十丈远的地方烤起了火? 如果山上的不是一群缺兵少刃的乞丐,而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兵卒,只需一个俯冲,自己就败了…… “仆……有罪!” 李松单膝盖在地上,头上冷汗淋漓。 “李松,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家郎君不是神,护佑不了李家。所有的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但你呢,就凭我说笑的一句话,你越来越自大,越来越自大……” 说了一半,李承志怅然一叹:“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训斥你,再有下次,你就去泾州,去侍俸你家二郎吧……” 李承志这胆子大啊,竟然敢直呼李始贤为“李家二郎?” 胡保宗哪有刚才那才的那般急怒? 他明显看出,李承过是在借机敲打李松。 但他更好奇,李承志到底说了什么样的玩笑话,能让李松这种沉稳内敛的老将,膨胀到好像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的? 好像又回到了翻脸之前的那段日子,胡保宗捅了捅李承志:“你说了什么?” “有你什么事?”李承志没好气的说道,“不怕我烧山了?” “还真不怕了!”胡保宗伸手往山上一指,“自己看!” …… 太阳已至山巅,天色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但山上的和尚和僧民没有对山下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 看那个年轻人像是在下令,又见一队接一队的兵卒被从火堆边撵起来,年轻和尚忍不住的问道:“师叔,这些人是不是要撤兵了?” “不像是撤兵的样子,看看再说!” 印泽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壮的山一般的大汉,领着一队兵卒,走到了山脚下。 只听几声模模糊糊的下令声,近百兵卒散成七八队,各围着一棵油松,用横刀砍了起来。 “用刀砍树?”年轻和尚一声讥笑,“难道还想另外砍一条路出来?嗯,不对,怎么分的这么散?” 所有兵卒都在山脚下,而且每队之间都隔着七八丈,明显不是在砍路。 和尚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师叔,要不要投枪?” “没用!”印泽用力的摇着头,“这些全是甲卒,除非能将木枪射到他们的脸上……” 话刚说完,印泽的脸色又是一变。 甲卒再往后,又有一队弓手一字排开,单膝跪倒,竟然给弓上起了弦。 “这么远,怎可能射的到?”和尚又惊又疑的问道。 “现在当然射不到,但若是近了呢?不好……” 印泽一声惊呼,猛的从树后跳了出来,往远处眺望着。 那一队马车已下了山脚,在往僧庄的方向走。 庄墙边就是一个柴草堆,有四五辆马车停了下来,装起了柴草。 火堆边的柴不够了? 他又往火堆边一看,柴堆的满满当当,还有十几个兵卒在火堆上架了锅,好像在熬炼什么东西。 稍倾,又有丁卒把着一捆箭,泡到了锅里。 直到这个时候,印泽才闻到山林间飘散着一股油脂味。 他还以为那是山下的火堆里烧化了松脂传出的味道。 什么砍路,这是要火攻? 印泽的脸色又灰又白,目眦欲裂的吼道:“山下的丁卒是官兵无疑,快举白旗……”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安置 年轻和尚也看到了在往油锅里泡箭的丁卒,惊的心肝直颤。 “他们要烧山?这些人怎么敢……” “真要是官兵,有什么不敢的?”印泽咬牙切齿的骂道,“官兵只管平乱,死的人越多,他们的功劳越大,哪里会管我们会不会全部被烧死,粮食是不是会被烧掉……” 竟要全部烧死? 和尚吓的冷汗直流:怪不得师叔刚才说,正因为是官兵,才会这般刚硬…… “举旗,举白旗……我们投降?”和尚厉声嘶吼,声音贯透山林。 李承志漠然的看着李松:“还要我教么?” “仆……不敢!”李松颤声回了一句,飞快的站起来,跑到了山脚下。 “贼众全部束手下山,从冰道上往下滑,哪怕手里有半根草,也格杀无论……” “李昭,将草堆在路口,立成草墙,下来一个绑一个,全部押到僧庄,若有反抗,就地处决……” “李丰,压住阵角,但有乱起,火箭齐发……” “李彰,带骑兵上马,若有顽抗者的想从它处绕路,一律格杀……” 李松句句都带着“杀”,语气中更是透着刺骨的寒意。 大多数的兵卒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不坊碍他们能觉察到,从李松到各头目,浑身上下都带着森然和惶恐之意。 也有机灵的,看到李松跪在地上被郎君训斥,从而猜出了几分…… 但不管是哪一种,两条腿都抡的飞快,知道稍一怠慢,头目的刀鞘枪杆说不定就抽下来了…… 一听山下主将的命令下的又快又急,各部头目及兵卒接令即走,井然有序,山上的贼人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 若是叛军,那有这等军纪? 看到贼人一个挨一个的从冰道上滑下山,撞上草墙后都还没站稳,就被李氏丁卒给反剪捆住了手脚,胡保宗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一场数千人的叛乱,就被李承志这样轻轻松松的给解决了? 看过程是如此的简单,他好像只是发了一顿火而已? 胡保宗悠悠一叹,又狐疑的问道,“如果山上的贼人负隅顽抗,你是不是真的会烧山?” 李承志呲了呲牙,笑容有些瘆人:“若是换成你呢?” 换成我? 一边是做乱的贼人,一边是上千族人唯一的退路,该怎么选? 想着想着,胡保宗的头上竟然渗出了冷汗。 他终于明白了! 若是换成自己,何止是训斥李松一顿,怕是鞭子早抽下去了…… …… 整整一夜,又是砍树,又是烧路,又是垫草铺糠,直至正午时分,才将山上的僧壮和僧民赶到山下。 初步的战略意图算是达到了,接下来,难题也来了…… 李承志原本的初衷是:李家能占据崆峒山最为险峻的三峰中的一峰,依险据守,我也不去招惹谁,谁也别来招惹我。 但现在要说这样的话,就太可笑了! 难道还能放任宋家的民户和这些僧户不管? 不但要管,还要狠狠的管,至少要坚持到朝廷清剿叛乱的军队到来之前,不会生出任何乱事来…… 宋家主宅的正堂暂时被征用,里面坐满了人。 除了胡保宗和宋家两个辈份较高的族老,剩下的全是李氏头目。 李承志大马金刀的坐的矮榻上,满脸愁容。 整整九千出头…… 满打满算,李氏族人才一千三百多,刚刚占到七分之一。 兵丁也一样,其中僧丁一千二百余,这还是在李家坞堡外烧死了近二百的前提下,不然更多。 宋氏丁壮有四百出头,李氏丁卒只有三百余,等于两千兵丁,李家也刚占了七分之一。 只靠李家的人,根本无法控制如此多的民户和丁壮,特别是占据三分之二的僧丁和僧户。 所以李承志将宋家的人也请了过来。 至少宋氏乡民有家有口,有房有地…… 千挑万选,李松才从三百余户中,找到了两个家中子侄手上没沾宋氏主家的血的乡老。 严格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被迫从贼,与大部分的宋氏乡民和丁壮有天然的界限。 其次也能服众,毕竟也是曾经当过党长里长的人物,比较有威信…… 十多个人讨论了快半天,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李松及李氏头目的建议是圈禁,意思就是将所有的民户全部赶到山上,然后以冰封山。 易守难攻的三峰,三家各占一峰,由李家选派族人统一管理并发粮。 剩余丁壮也由李家统一整编安排。 这样的好处是省事。 想跑也跑不掉,况且有粮食吊着,基本不会有人跑。 就算想乱,丁卒全部控制在李家手里,也基本乱不起来。 坏处是过于被动。 万一有心怀不轨着暗中煽动,就很有可能生出乱子来。 特别是这些僧户。 在李承志看来,这就是一伙接受过信仰教育,穷的只剩一条命的极端份子…… 当然,即便乱起来,李承志也有信心镇压,但既然能防患于未然,又何必多死人? 所以李松只开了个头,就被他否决了。 胡保宗的建议是打乱混编,再集中安制。 比如一户李氏乡民,一到两户宋氏乡民,再加两到三户僧民,临时结成一邻,由李氏族人任邻长,并实行连座制,即便有人想心怀不轨,也没有太多的机会撺掇。 但李承志还是觉的不妥。 李家又不是天选之族,还能个个都是精英? 人一旦有了阶级区分,就难免生出骄横之心,就如李松从来都不将李家堡的匠户当做族人看待一样。 这些僧民本就是因压榨过甚造的反,不能一座大山还没有搬走,又飞来一座? 原本不想反的人,都有可能被逼反。 再一个,人越是闲着,心思越多,也不可能从李氏或是宋氏乡民的嘴里挤出口粮来,想这些还没洗脱罪名的叛民。 他当即就想到了“以工代赈”! 李承志又象征性的征求了一下两个宋氏乡老的意见,果不其然,这两个全是异口同声的“但听郎君安排”! 严格论起来,宋氏乡民的罪比僧户的罪重多了。 别忘了,宋氏主家近五十口,可是死在四百余宋氏乡丁的手里的。 不是爹动的手,就是儿子动的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乡民都有份…… 正文 第五十章 以工代赈 “集中安置,以工代赈吧!”李承志最终拍板。 看大多数人都没听懂,他又解释道:“就是依胡校尉的法子,打乱混编,再集中安置到山下的三个僧庄内,但邻长要遴选…… 边安置边遴选也可,安置好再选也可,要求只有一点:忠实有德的老者……” “郎君,为何是老者?”李松疑惑道。 “因为青壮我要用,也就是我说的以工代赈!”李承志回道,“男十四以上,四十以下,无残疾者,全部出丁修固工事……” “十四以上,四十以下,除去可成军的丁壮,也至少有两千吧?” 胡保宗问道,“即便要封山,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才对?” 李承志捏着下巴沉吟着:“山先不要封,先把三台峰左近的树砍了,不然万一叛贼来攻,也来一出‘烧山’怎么办?” 其实他就没想封。 化雪之前,能上山的路就只有两条而已,两派一百精兵就能守往。 雪化了之后,你想封也封不住。 李承志的目的只是不想让这些人闲下来。 只要把所有的青壮控制起来,就凭一群女人孩子,老头老太太,又能生出什么事来? 但具体还能干些什么,他暂时还没想好。 “若有民户不愿意怎么办?”胡保宗又问道。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情!”李承志看着李松回道,“通知下去,无论僧户、民户,只准留三日口粮,其余全部上交……自此后,男工每日出工,才会发予口粮……” 胡保宗看了看李松,又看了看那两位宋氏乡老。 确实得收。 仅凭宋家那上万石粮,如果不管控,放开肚皮吃,至多也就够这近万人吃两到三月,但万一三个月之后,民乱还未平息呢? 李承志这是未雨绸缪之策。 但这粮能也不是那么好收的…… 李松沉吟道:“李家应是无碍!” 当然无碍了。 现在做主的是李承志,难道他还能让李氏族人饿肚子? 僧户当然也没问题,因为他们本身就没存粮。 唯一有问题的,就是宋氏乡民了。 主家的粮被你抢走不说,民户的粮竟然也打主意? 两个乡老顿时露出为难之色:“郎君,这委实有些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么? 李承志心中冷哼一声,脸上却带着笑:“二位乡老尽管回去通报便是,若真是反对之人太多,那我等再另谋它计……” 两个乡老心中一喜,小起来给李承志做着揖:“多谢郎君宽宏?” 宽宏? 李承志瞳孔微缩。 真要有人闹事,你就知道我宽不宽宏了。 看到李承志眼中一闪而逝的寒光,胡保宗心里一跳。 他刚一抬头,正好迎上了李松,好像和他一样,脸上也带着惊骇之色。 难道想一块去了? 这两人,竟然生出了同一种直觉:李承志又在谋算着杀人了? “好了,今日先到这里,各自先去安排迁移民户之事?” 说了一半,李承志的眼神一冷,“若是有人连这个都反对,那就告诉他们,超过十日后,但凡靠近崆峒山半步者,都以叛贼论处,格杀无论……” 意思就是,你不来没问题。如果到时候乱军打过来,你要敢来,我就将你当乱军一样对待…… 听到这个消息后,只要不是真的白痴,都应该知道怎么选。 “诺!”七八个李氏家将,加两个宋氏乡老,齐齐的应了一声。 几息后,宋氏正堂里便只剩下李承志,胡保宗和李松三人。 胡保宗担心的问道:“你又在谋算什么?” 李承志冷冷一笑,“不要忘了,那四百余宋乡丁卒,还全是待罪之身!” 然后他又看着李松:“你现在就去,先宋氏乡老一步,将那四百宋氏乡丁召集起来,就说要带他们去弹压昭玄寺的僧民……先不发兵器,到了昭玄寺后,就地控制……” “万一逼反了怎么办?”胡保宗惊道。 以李家丁卒的战力,控制或镇压这四百手无寸铁的乡丁自然没问题,但控制了以后呢? 还能全部杀了? “这次要反了,那就是真反了!”李承志眯着眼睛问道,“你是官,难道不知道大魏朝的律法对叛贼是如何处置的?” 胡保宗眼睛猛突。 还能怎么处置? 夷三族…… 李承志这不但是想杀这四百丁卒,竟然那两千宋氏乡民也要杀? 李松心里更寒。 自从与胡保宗翻脸之后,郎君就如变了个人一般,谋算起如何杀人来,竟是眼都不眨。 亏自己之前还说他是妇人之仁…… 看这两人像是被吓傻了一样,李承志怒道:“想什么呢?难道我就那么喜欢杀人?当然是为了逼他们服软……不论其它,充为兵丁用来御敌,不比僧壮强几倍? 反过来再说,我真要想杀,以他们屠灭主家满门的罪名砍了他们的脑袋,谁能说出半个不字?” 胡保宗和李松同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李承志杀上瘾就行。 其实真要论起来,这四百丁卒的家人能不能活下来不好说,但这四百人,想活命真没那么容易。 即便朝廷不追究他们是不是叛贼,宋氏旁支和泾州其余的门阀,也断然不会放过他们。 族人屠灭主家? 哪怕是被贼人逼迫的也不行。 不将这四百宋氏乡丁以儆效尤,门阀世家还如何保持威严? 他们怕的是李承志杀人成瘾。 “仆明白了,即刻便去安排!” 李松又问道,“郎君还有何吩咐?” “即便出于立威以及收服人心的目的,人还是要杀几个的……” 李承志沉吟道,“将印光、印真和其余贼首都看紧了,等民户安置妥当便行刑……你若不急着走,到时就由你坐镇行刑!” 这后一句是对胡保宗说的。 僧官也是官,虽是叛贼,但李承志以一介白身斩杀这些人,总归不太妥当。 “印真也要杀?”胡保宗一喜,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 李承志冷冷一笑:“你要觉的不应该杀,留着也可以!” 他从来就没想过利用印真对胡家做点什么,反倒说不定这印真落到胡家手里,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所以不如做个顺手人情,还能以绝后患。 “谁说不该杀,我就是怕空欢喜一场……”胡保宗死死的盯着李承志,“李承志,你莫要诓我?” 胡保宗都被李承志诈出心理阴影来了。 李承志都被气笑了:“胡保宗,你摸着胸口想一想,爷爷从头到尾,哪一次对不起过你?” 胡保宗愣了愣,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 好像真没有……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惊喜 胡保宗的身体素质太好,恢复的太快,所以线已经拆的有些迟了。 丝线大半已经长到了肉里,小半已开始发炎,李承志只能硬拔。 他拔一根,胡保宗就呲一下牙,再拔一根,又呲一下。 “真有那么疼?” 李承志有些恍惚。 他记得当初胡保宗肠子都出来了,却依然能和自己谈笑风声。 “这是疼不疼的问题?”胡保宗一额头的汗,“针线缝肉,听都未曾听说过……” 李承志恍然大悟。 那就是吓的。 这时他才想起来,当初他缝针的时候,胡保宗还昏着,但围在旁边的李松和胡信,大概就是他此时的这种神情。 “死都不怕,还怕这个?”李承志嗤笑了一声,将最后一根线头扔到了盘子里,又指派着医师给他上药。 “如何?”胡保宗担心的问道。 “下床行走应是无碍了,但不能跑动,更不能骑马!”李承志警告道。 那就是大好了? 胡保宗一喜,感激的说道:“我欠你一条命!” 李承志嗤之以鼻:“何止一条命,你欠了多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身披札甲,身材健壮的汉子走了进来。 来的是李丰,李始贤早年的亲兵,平时留在西庄给李柏打下手。 战时则为李家步卒丙队的队副(百人一队),队正依然然是李柏。 李松带宋氏丁壮去了崆峒山下的僧庄,李柏在李家堡迁移民户,李松便派李丰率了两什甲卒负责保护李承志,顺便听用。 本来这活应该是李彰李显干的,不然也不会让他们从小打到大,但李松总觉的两个儿子的脑袋不太灵光,适应不了郎君的节奏。 等历练上两年再说吧…… 李丰抱了抱拳:“郎君,宋氏乡老求见!” 李承志眉毛一挑。 哈哈,闹事的来了…… 这会的李松,怕是早将宋家的那四百余丁壮全绑了吧? 我看你怎么闹? “让他们进来!”李承志边擦着手边说道。 进来了三个人,两个还是之前的那两位乡老,另外还有一个年轻的,也就二十出头。 身上虽穿的是粗布麻衣,但模样很周正,气度也很是恬淡,倒有些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这是什么人? 李承志正在狐疑,三个人竟齐齐的跪在了他面前,双手贴额,往下一拜。 “郎君恕罪!” 李承志有些懵。 这可是“叩”,在这个时代,只有大朝典或是祭祀时才用得到的重礼,平时臣子见了皇帝都不这样拜。 和平时李松动不动就给他跪完全是两码事,那只是比做揖稍重一些的礼节,在军中很常见。 也与这个年代没有椅子,坐的时候只能跪有很大的关系。 这三个宋氏族人无缘无故给自己行这样的大礼,是何用意? 先声夺人? 先俯低做小,表示臣服,再告诉自己粮食收不上来,以为这样自己就不怪罪他们了? 做什么春秋大梦? 郎君我原本只想着占山为王,躲一时兵祸,等叛乱平了,继续当我的大少爷。现在却弄的不得不拖家带口的给近万人当保姆? 走到这一步,宋家至少要占一半的功劳,没上来就给你们一个下马威,就够仁慈了。 现在倒想拿道德要挟起我来? 李承志面色一冷,不紧不慢的坐在软榻上,肃声问道:“三位这是何意?” 听李承志开口,这三个才直起腰来。两个乡老不说话,只是看着年轻的那位。 “请郎君暂且恕我宋家从乱之罪!”这位又叩了下去。 你这是拜错了庙门吧? 李承志一头雾水。 我连个官身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恕? 胡保宗就在旁边,你看不见? 再说了,别说胡保宗,就是泾州刺史胡始昌,估计也不敢说这个“恕”字…… 这可是造反…… 嗯? 他说的好像是从乱,又说暂时? 这个“从”字,难道不是裹挟,盲从的意思? 李承志心里一动,颇为玩味的看着地上的这三人:“粮征的如何?” 那个年轻的回道:“说只留三日口粮,便是会留三日,如多一粒,尽请郎君治罪!” “呵呵呵……”李承志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原来是自己的心思被人识破了? 这些人拿不准自己是真想拿他们开刀,还只是为了征粮,惊惧之下,跑来请罪了。 看来宋家有高人啊…… 李承志看了看那两个乡老,又看了看年轻的这个,冷笑了一声:“怎么猜到的?” 年轻人又是一拜:“李氏老卒勇冠泾州,区区一伙僧贼,李主事何需征用宋家的丁壮去镇压?” “哦?”李承志的眼中冒出了一道精光,“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其和李始贤征当官和打仗的地方,可是在千里之外的武威镇,而且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泾州知道他们的底细的委实不多。 再加上李其李始贤都因战败获罪,被夺去了官爵,所以大都只以为李家那些威武悍勇之名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或是李家自己在给自己的脸上贴金。 因此,知道李家养有百余精兵的人就更少了? 不然印光、印真还能将李家当做软柿子捏? 年轻人微微一抬头:“家父曾任过怀德公的集曹参军!” 怀德公就是李始贤,李松给李承志讲过,给他当过参军的,是宋家二房宋温忠。 自己的庶弟,娶的就是这位的庶女…… 李承志猛的一怔:“你是三弟的舅兄?” 年轻人又做了个:“不才宋礼深?” 李承志斜了他一眼。 我连我爹长什么都不记得,你给我报个名字,我知道你是谁? 胡保宗却是一脸惊奇,看着宋礼深说道:“你就是那个为了娶乐户之女,被宋家开革出宗族的二房庶子?” 宋礼深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点了点头:“正是!” 李丰也是一脸的恍然之色。 李承志却又惊又喜。 不是说宋氏主家,早已被灭门了么? 李承志又惊又喜。 宋氏主家不但有人活着,和自己还是至亲,而且看起来挺聪明? 难道连老天都在帮自己?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没有一丝丝改变 李承志觉的宋家的粮不好征,宋家的人不好管,主要原因便是宋氏主家全死了,印光连两个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放过,剩下的族人自然就成了一盘散沙,更无人能服众将他们组织起来,个个只会为自家算计。 不论男女,主家但凡能活下一个,他都不会算计着杀人立威。 比如像李家,只要李承志一声令下,李氏族人再不情原,也的先照办。 这就是宗族,这就是门阀。 但突然听到主家还有人还活着,还和自己沾亲带故,李承志怎能不高兴? 这样一来,他插手管理宋家的人和事,也就有了名义。 就跟挟天子以令诸候的曹操一样。 就算宋礼深已被贬出主宗也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直接开革出了宗族,夺去了宋姓? 在“血脉姓氏为重”这种门阀伦理的支持下,这位于情于理,都是眼下宋氏主家独一唯二的继承人。 除了田地庄子财货之外,当然也包括族长一职…… “原来是世兄?” 李承志就像是在玩变脸一样,脸上瞬间浮出热情而又不失矜持的笑容,双手往前一扶:“真是怠慢了,快快请起……” 至此,宋礼深脸上原本僵硬的表情,才稍稍的松动了一些。 只要李承志还认他这个亲戚,那事情就有的谈。 果不其然,李承志连说话的态度都不一样了,竟然一点含糊都不打。 “不瞒世兄,我确实怕这些乡壮被不轨之人利用,所以才命李松带去了僧庄……不过既然有世兄在此,自当无虞……李丰,速派快马,将此消息报予李松……” 李丰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宋礼深又深深的朝李承志一揖:“谢过郎君!” “先别急着谢!”李承志摆摆手,“世兄也该知道,我只是一介白身,没这个能力为贵乡壮免罪,若是冒然答应,就是在哄骗予你…… 有没有罪,该是何罪,自当等乱事平定后,由朝廷审视定夺。当然,也并非全无希望,比如眼下,只要世兄能节制乡壮,助我管好这数千僧民莫要再生乱事,当也是大功一件,到时朝廷顾念于此,多少总会减轻下罪罚……” 宋礼深感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之前还想着想个什么办法,能把话题引到这上面,再如何才能求得动李承志松口,分润一点功劳出来。 但没有想到,李承志竟如此坦然,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大方…… 这何止为这些乡壮免罪,李承志等于将这两千多宋氏族人全都从火坑里拉了出来。 不说是定性为叛罪,那怕是胁从,四百壮丁是死是小,这三百余户乡民,全部都会沦为罪户,安定宋氏,只会成为历史…… 想到这里,宋礼深又跪了下来。 李承志就站在伸手就能够到他的地方,双手一托,就把他提了起来。 “你我两家,何需如此客套?” 胡保宗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好你个王八蛋,同我一起时,怎不见你如此实诚,如此爽快? 说骗就骗,说诈就诈? 纵然是亲戚,也只是庶弟的舅兄而已,还是个被革出主宗的? 想着想着,胡保宗竟咬起牙来…… 李承志又交待几句让他尽快征粮,尽快让宋氏族人迁往僧庄的话之后,宋礼深才千恩万谢的离开。 等这三个离开,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胡保宗才有些吃味的说道:“果然是亲戚,就是不一样?” 李承志先是愣了愣,稍稍一想才明白过来,胡保宗的话为什么这么酸? 他强忍住想骂人的冲动,冷声想到:“看你平时也挺聪明,怎么就不通这层道理?他再是庶子,也是宋氏主宗出身,我不笼络他笼络谁?” 笼络? 胡保宗恍然大悟:“你想替他保住安定宋氏?” 李承志没好气的回道:“废话!” 只要能将这四百多乡丁的罪名洗清,就等于将宋家这三余户族人保了下来,也等于将种田的佃户,服徭役乡壮保了下来。 只有如此,宋家那五千多亩私田才不会被官府收走,或是被旁支吞并。 更重要的是,安定宋氏的宗祠才不会被拆掉,他这一脉的香火才不会断绝…… 这是多大的恩情? 磕几个头算什么? 这两千余宋氏族人三辈子做牛做马都不够…… 其余不论,只要宋礼深还活着,安定宋氏绝对是李家的铁杆盟友。 当然,即便不考虑以后的好处,只为眼前,李承志也必须这么做。 因为就凭李家这些人,根本压不住近六千的僧民和僧壮…… 想到这里,胡保宗又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 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现自己和李承志的差距有些大。 知道宋礼深身的一刹那,李承志就能想到如此深远的地方,而自己被他提点后才想到…… 不过心情倒是好了许多,至少李承志并没有区别对待,遇到该算计的时候昭样算计,不管你是谁。 “那你准备怎么做?”他又下意识的问道。 李承志嘿嘿一笑:“这不有你呢么?” 胡保宗猛的一愣。 我…… 他都想骂一句娘出来。 亏自己还觉的李承志这次终于没算计自己,准备换只羊薅一下,这转眼就来了? “你就说帮不帮?”李承志脸色一板。 还能说不帮? 这混账早已吃定自己了…… 胡保宗咬了半天的牙,才从牙缝里迸出了一个字:“帮!” 还能怎么帮,无非就是春秋笔法。 从昭玄寺生乱,印光诈攻宋氏,诈攻李家,再到到李家覆手为雨平定昭玄寺,自己这个郡尉全程都看在眼里,到时候的奏报,朝廷肯定会让自己来写。 宋氏主家是被印光灭的,还是被宋氏族人自己灭的? 宋氏乡壮有没有从过贼,有没有叛乱,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犯过罪还是立过功,全都可以由自己来定。 就算到时朝廷怀疑,想往下深查,也得能找到人证再说。 是李家的人会做证,还是宋家的人会做证? 至于那几个僧官,呵呵呵…… 既然都已想到了这一步,李承志还能留活口下来? 果然,李承志还是那个李承志,未曾有过一丝丝改变……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太平观 说起宋礼深的八卦来,胡保宗头头是道。 “快五六年了,那时我还是军司马(郡尉佐官),听闻城内出了一桩奇闻:宋家庶子与女市的乐女私通,被乐官捉奸在床…… 按律,乐女仗毙,宋氏庶子充军或罚百金(铜)抵罪。宋家倒也痛快,当日便交齐了百斤金,但等这宋礼深被放出来之后,事情又来了。他在郡衙大堂上称,那乐女已怀了他的骨肉,他一定要娶其为妻…… 若是在私底下说,宋家可以当没发生,打一顿,再圈上两年,将他的性子磨平,此事就算过去了。 但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宋家就绝不敢让那乐女一尸两命了。无奈,宋家为赎那乐女并替她脱籍,又足足交了千斤金…… 此事让宋家颜面大损,不几日就听那庶子被贬出了主宗,不过好歹还给他留了一条活路,未逐出宋氏宗祠,之后就再没听过了……没想被你李家捡了个便宜!” 确实是便宜,但麻烦也不是没有。 毕竟是主家出身,暂时让宋礼深管理宋氏宗族没问题,但叛乱平定后,他若还想当这个族长,就必须要想办法把这个污点洗清,不然宋家旁支和官府绝不会答应。 办法其实也有:只要能娶个世家的嫡小姐,立为正房,将乐女和乐女生的孩子贬成庶室,这件事就算遮盖过去了。 李承志觉的麻烦的是,哪个世家愿意把嫡女嫁给这样的孽障? 在门阀世族眼中,这绝对是孽障。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不只是传统,更是大魏朝的铁律: “尊卑高下,宜令区别……今制皇族、师傅、王公侯伯及士民之家,不得与百工、伎巧、卑姓为婚,犯者加罪……永为定准!” 这也就是宋家,换成李始贤,别说替你交钱免罪,九成九的下场可能是被一刀砍死。 但眼下也不可能给宋礼深找到什么嫡小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用着再说……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看着李丰:“问清楚没有?” “问清楚了!”李丰汗颜道,“印光屠戮主家前夕,宋礼深已被宋氏乡老藏了起来,才逃过了一劫。我等寻访宋氏乡老时,也未有宋氏族人告知我等,因此才漏了过去……” 看来确实是担心自己残害宋家才站出来的,要是为了利益,怕是李家刚攻下宋庄时,宋礼深就冒出来了摘桃子了。 算是有些担当,可堪一用! 但用的同时,也要防…… “嗯,那就派人盯着些,若发觉有不妥之处,第一时间报上来……”李承志又交待道。 盯着些的意思,自然就是监视,同时也是为了让宋礼深和宋氏安心。 真要不管不问,宋家的这些人反倒会怀疑李承志是不是在谋算他们…… 又是次日正午,日头正足。 李宋两家的民户如火似荼的往崆峒山下迁移,站在山顶,可以看到一东一北,两条车队有如长龙,遥无尽头。 好在九成以上的民户家里都养有牲蓄,即便没有牛马,至少驴还有一头,能套着车往这里搬。 即便如此,李松估计,三十里外的宋家需要两天才能迁完,八十里外的李家得五天以上。 但再慢也得迁。 至少泾州城外的叛军暂时还没顾上这里,若是再拖下去,等乱贼将泾州附近抢个差不多,向远处延伸时,想迁都来不及了。 据李松派出去的探马来报,以泾州为中心,三十里以内无坞堡的村落,已被叛贼一抢而空。 甚至连没来得及筑冰墙的坞堡也抢下了五六座。 贼酋刘僧绍豪称拥兵二十万,但李松估计,即便没十万,从贼的乱民也该有八万之众。 八万多人,贼酋若是心狠一些,至少能聚起两万乱兵。 所以李承志不是一般的着急,甚至动过让民户连夜搬迁的念头。 不过后来想到可能会被冻死冻伤至少两成,李承志又做罢了。 山下的僧户也没有闲着,李松让那两个宋氏乡老带领,抓紧时间修缮上山的道路,砍树的砍树,烧路的烧路,两千多僧壮干的热火朝天。 被印泽浇了一层冰,原本能走两排马车的山道冻了个结实,印泽投降当夜,李松也只是勉勉强强造出了一条刚能走人的小路。 不说修多宽,至少也要修到原来的程度,不然万一叛军攻来,这近万人连山都来不及上,就可能被包了饺子…… 看李承志眉头紧皱,想的出神,过了好久,李神的晚餐才忍不住的提醒了一声:“郎君,郭观主还在等你……” 李承志回过神,狠狠的瞪了李松一眼。 我都没着急,你着急什么? 怕不是急着想看看,你家郎君会拜哪座神? 也是自己嘴欠,编什么理由不好,编了个“神仙托梦”? 这下好了,李松在内的李氏族人,全都跟打了鸡血的一样…… 发了几顿火,甚至拿“砍头”“撵到泾州”之类的由头吓唬,才算是勉强压住了一些。 但李承志估计没什么卵用。 等民户安置妥当,兵丁整编结束后,他就要着手煅炼甲胄,到时候,一系列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手段一显露,这些人怕不是的集体高潮? 李承志怀疑,会不会有一天,自己被这些族人裹挟着来个黄袍加身? 真是哔了狗了…… 他狠狠的瞪了李松一眼,拢着袖子,往中台峰走去。 …… 《史记》: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出鸡头山,见空同氏穴居于此,遂命鸡头山为崆峒山。 所谓的鸡头山,便指的是如同鸡冠的三座险峰,又称三台峰。 其中天师道占的是中峰,昭玄寺占的是南峰,只有北峰空着。 当时李承志打的便是北峰的主意。 他还想过,如果有机会能和天师道套套近乎,搬上中峰就更好了。 因为大! 就像是用刀削出来的一样,山体异常险峻,山顶却如平地。 顶上的太平观光是大殿就有七间,广厦十数座,寮房无算,占地超百亩,天师道鼎盛时期,有近三千道民道户聚居于此。 但现在道士道人加起来还不过百。 与之相比,面积还没有中台峰十分之一大的南峰就逊色多了。 自魏武帝死后,天师道便逐渐衰落,至今已有五十余年,昭玄寺的和尚也眼红了五十多年,但至多也就是在心里想想。 只因天师道还是大魏名符其实的国教,每代皇帝登基,都必然要去天师道道坛授箓,以示这皇位是“应天须时,受兹明命”……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太平观(二) 进了太平观,不时就能看到打扫庭园,擦拭香台的女冠,有的身后还跟着稚嫩的童子,不停的喊着“阿家”(母亲)。 李承志却是见怪不怪。 天师道就是正一教,不禁婚娶,更不禁酒肉。 现在也不似后世那般多的规距,所以除了诵经、祈福、科仪、斋醮的时候,天师道的道士与常人家庭并无二致。 这还是寇谦之改革之后,没改革之前,更颠覆三观。 以前的天师道,可是有“男女合气之术”的…… 一个知客道士迎在门口,朝着李承志略略一稽首:“师祖已等候多时,郎君这边请!” 道士口中的师祖,便是之前李松提过的那位郭观主,天师道泾州太平观的主持。 两家还有点亲戚关系:李承志母亲就姓郭,不但与这位郭观主同出一族,还是这位的晚辈……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寇谦之创立的新天师道与五斗米教的不同之处。 为迎合“士族门阀”这个怪胎,也为了贴合大魏“以胡治汉”的统治本质,新天师道的侧重点,其实一直都是上层精英路线。 “道官收徒授箓,需先考验三年,并熟读经律”这一点,就能将九成以上的下层人士挡在门外。 因为不识字…… 别的地方不知道,反正泾州的太平观,只要是在籍的道官和道士,十之八九都是士族门阀子弟,至不济,也出自耕读传家的小富之家。 那为什么印光造反之后,这么大一块肥肉,更或者是这么大一个心腹大患放在眼皮子底下,不解决掉? 只因这个年代的读书人,秉承的还是汉志遗风:文能吟诗做赋,武能上马杀贼。 听说郭守正只派了十个弟子,拿了三五张弓,就将印光派来攻山的僧壮死死的挡在了山下…… 要不是两家有些渊源,李松又拿的是胡保宗的印信,李承志不一定就能是得山来。 被知客道士领进寮房,看当中盘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穿着大红道袍的道士,李承志正襟威严的行着礼。 郭观主盯着他看了好久,见他眼神清明,上颇蕴灵光,才感慨的说道:“果然是开智了!” “也是运气!”李承志又做了个揖,含含糊糊的说道。 “嗯,坐!”郭守正一指下首的蒲团。 不要觉得人家没礼貌,这已算是给足了李承志尊重。 人家不但是长辈,还是官,职能品级与昭玄寺的维那相当,是能与郡守平起平坐的人物。 就算是胡保宗来了,也得规规距距的给人家行礼。 等李承志跪坐了下来,又听郭守正担忧的问道:“泾州城如何了?” 李承志微一顿首:“贼兵暂无改城利器,暂时无恙!” “无恙就好!”郭守正松了一口气。 和李始贤一样,郭氏主家也一直住在城内,而不似像宋家这样,住在坞堡里。 “你很不错!”郭守正又由衷的夸赞道,“听李松讲,此次是你运筹帷幄,以言语恫吓,就破了这昭玄寺数千僧贼……果然是少年有为!” 李承志一头的汗。 烧山的时候,怎么把这位给忘了? 他灵机一动,岔开了话题:“也是运气,那印光印真只当李家也如宋家一般,几无防备,才被晚辈与李松以计破计,生擒了这两个贼首……” “利令刮昏罢了!” 郭守正的注意力果然被转到了昭玄寺这里,“也该是玄会老和尚(昭玄寺维那)的命数,本是有一线生机的,被这几个孽徒一反,怕是彻底断绝了……” 这层级涉及的有点高,李承志不明就里,也不好搭话,只是点头称是。 “你此次来,怕不只是来拜会我这么简单吧!”郭守正又笑着问道,“有何难处你尽开口,能帮的我自然能帮,帮不了的,那就是真的帮不了了……” 李承志闻言大喜。 早知道这位这么好说话,他还筑哪门子的冰城,早就举族来投了…… 李承志跑来太平观,还真不是专程来拜神的。 一是民户安置的问题:如果叛军攻来,这近万民户肯定要上山,但只是南峰的昭玄寺,根本装不下。 所以李承志就想着能不能和太平观打个商量,到时能不能在中峰也安置一部分,反正那些大殿寮房空着也是空着。 这样一来,就不用在北峰修建御寒的板房和草屋了。 二则是,李承志想弄点硫磺…… 新天师道的祖师爷寇谦之自称得老子授《销炼金丹之术》,所以太平观里面,绝对有这东西。 就是量多量少的问题了…… 郭守正听的唏嘘不止:“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这等‘救万民于水火中’胸襟与仁举……” 李承志惭愧不已。 要是让郭守正知道,起初的时候他只是想一个人逃,不知会不会被气的跌过去? 即便现在,他也没想过什么仁心义举,纯粹是被逼的跳到了老虎背上,不骑都不行了。 这些乡民和僧户要是再乱起来,就是他李承志的锅…… “天师道胸怀万民,兼济苍生,今逢乱起,为流民供一二遮蔽之所,自然是意不容辞……” 说了一半,郭守正话峰一转,又好奇的看着李承志:“倒是不知你要这石硫黄是要做何用处?难道也好我道家的金丹之术?” 李承志嘴一张,下意识的就想应承下来,但无意间瞥到李松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又猛的反应过来。 这混账正愁的到哪里找一点能让自己和神神鬼鬼扯上关系的线索,自己这要一应承,怕是更加怀疑了。 他稍一沉吟,就想到了借口。 “近日来,乡民与丁卒来回奔波,多有冻伤生疮者,晚辈是想求一些回去,配些消疮的膏药……” 还真不是他胡扯。 给胡保宗治伤那两天,他在医师的药厢里见过这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医师给诉他,是怕胡保宗生褥疮,准备用来配药的。 所以他就记下了…… “君子当有好生之德,嗯,不错!”郭守正又夸将了一句,随后说道,“十数斤还是有的……我知会丹房,尽予你便是……” 李承志大喜。 十几斤硫磺,怎么也能造个几十公斤的黑火药……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潘多拉魔盒 李承志深深做了一揖,以示感谢,临走时又提出要到各大殿去看一看,郭守正便将知客道士派给了他。 站在旁边的李松眼睛一亮…… 七大殿每一座都是两层,端的是磅礴雄伟,气势宏恢,看的李承志感叹不已。 要知道,这可是在“会当凌绝顶”的险峰上,即便再过一千五百年,三台峰也成了五台峰,每一峰都修有环山公路,崆峒山上都无此等景像…… 据说当年崆峒山香火极盛,十里外就能闻到香烛味。但太武帝来了之后,一声令下,原本坐威坐福的和尚尼姑便全都沦为贱籍。 这些人又被官府逼着亲手拆了山上的几十座僧庙尼庵,历时近五年,才修起来了一座太平观。 要说新天师道和佛教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但寇谦之深知韬光养晦之道,改革后的新天师道一不兼并土地,二不压榨百姓,三不妖言惑众,四不聚众做乱,收的信徒尽是贵族门阀子弟,而且只要是在籍的道士,朝廷就供以衣食禄米,更没有盘剥信徒之说,想抓错处都抓不到。 所以人家的日子一直过的很滋润…… 感叹了一阵,李承志又在知客道士的陪同下,进了第一座至尊殿。 进去之后,李承志就有些傻眼了。 他对供台上的这位“无极至尊”根本没什么印象。 想了好一阵他才恍然大悟:为了与旧天师道相区别,寇谦之寇天师造出来了不少新神。 这七座大殿内的七大真尊,他就只认识一个太上老君…… 但既来之则安之,即便不磕头,香还是要上一支的。 李承志拿过三支香,就着油灯引燃,朝着神像微微一揖,就插到了香炉里。 这么随便的吗? 知客道士惊疑的问道:“郎君不信神?” 李松也睁着一双牛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李承志暗叹了一口气。 你这拜神的仪式要是简化一些,我说不定就信了。 这个时代拜神的仪式程序为:三支香,八拜礼,九叩头,九搏颊…… 前三项暂且不说,就说那最后一项九搏颊:就是自己要扇自己九个耳光,以示向神仙认罪,而且打不响都不行。 不说后厦内的那些小神,光是这七大殿,就是七九六十三个嘴巴子,等拜完,脸打的不肿成猪头也差不多了。 李承志委实没有自残的兴趣…… 他稍一沉吟:“子不语怪力乱神!” 知客道士看他的目光更怪异了:说的好像谁不是读书人似的? 道爷我也是士族出身好不好…… 这个时代提倡的是“三教合一”,别说儒生,就连许多大儒都是佛道两教的信徒。 比如一力助太武帝灭佛,官至三太、四姓高门之一的清河崔氏的宗主崔浩,就是寇谦之的弟子。 李承志不信,也不可能硬摁着他的头让他信。 知客道士只好点点头,按李承志要求,直接将他带到了老君殿。 看着与前世见过的那一樽无半丝相像的老君像,李承志有些恍惚。 为什么心里就没有一丝想在这里找到答案,或是想得到解脱,更甚至是说服自己的念头? 山还是哪座山,但殿已是不是那座殿,神也不是那尊神了…… 不对,和神有什么系? 根本原因是,自己就不信神…… 鬼知道怎么穿越到一千五百多年前的? 信这些泥塑的神仙,还不如信自己…… 李承志猛吐了一口气,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杆,定定的看着供台上的老君象。 两辈子都姓李,这位说不定就是老祖宗,还是要拜一下的。 还是如刚才一般,李承志从道童手里接过香,做了个揖,就插到了香炉里。 连这位也不信? 这可不是胡编乱造出来的…… 知客道士下意识的撇了撇嘴。 但随既,他又一脸惊奇。 只见李承志一撩皮袍,竟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还磕了一个头? 李松更是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给郎君托梦的,是这位? 他福临心至,猛的想起了一件事:郎君刚聪明过来不久,生气或是骂人的时候,动不动就自称“老子”,自己还问过这是什么意思。 郎君说,就是给人当爹的意思。 自己告诉他,骂人的时候想给人当爹,应该自称“爷爷”…… 自己以后,就再没听郎君说过“老子”这两个字了。 亏自己当时还在洋洋得意,想着竟然指点了郎君一回? 郎君啊郎君,你把仆当傻子糊弄呢…… 看李松又是呲牙咧嘴,又是倒吸凉气,像是牙疼一样,李承志一脸狐疑:至于吗? 我要把这太平观里大大小小几十尊神全部拜一遍,你是不是以为这些全都是我的靠山? 脑子秀逗了…… “走了,拿了石硫磺,就去昭玄寺!”李承志没好气的喊了一声。 李松浑浑噩噩的跟在了后面。 …… 太平观的八石库不大,刚到门口,李承志就被呛的咳嗽了起来。 这样炼出来的,就不怕吃死人? 李承志站在门口瞅了一圈,发现里头竟还有硝石,而且数量还不少? 要不要也要一些? 想了许久,他还是做罢了。 这玩意基本没什么药用价值,借口不太好编。 而且也不难提炼。 再一个,这是真正的潘多拉魔盒,连李承志自己也不确定,放出来的话,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所以能有多保密,就要有多保密。 如果不是为了保住小命,他绝对不会这么早就造出来的…… 知客道士倒是想请他进去参观一下,但李承志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味道太冲了…… 硫磺早已被装好,确实只有十几斤,装在一只书包大的皮囊里,还没一半满。 李承志从道士手里接过皮囊,又打开闻了一口。 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硫磺,没跑了! 李承志笑的牙根都呲了出来,又忙不迭的给知客道士道着谢,请他向郭守正转达自己的谢意。 知客道士狐疑的看着他。 师祖答应,让数千流民搬到山上来避祸的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高兴呀?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尽碰好事 出了八石库,李承志正准备走,看到旁边的一间库房里,几个道人道童正往外搬着东西。 一大摞一大摞的黄纸,白纸,还有写满字的竹笺、帛巾,以及几箱煤。 看他好奇,知客道士解释道:“化雪初睛,山上有些潮,今日日头正好,就拿出晒一晒……” 李承志有些疑惑。 白纸,黄纸,以及那竹笺,帛书都好说,但这煤又是怎么回事? 太平观的煤这么金贵的么? 怎么见李家的庄子里都是随意堆放的,下雪了也不见盖一下? “怎么把石炭(煤)和书简放在一起?” 石炭? 知客道士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满脸的古怪,好像在强忍着笑。 李松的脸也涨的通红,心想郎君神仙般的人物,不应该这么没见识啊?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不想让道士看了笑话,轻声提醒道:“郎君,那是石墨……寇天师去除三张伪法,拼弃陋习,教中信徒再不敬奉米粮、帛绢,甚至是牛羊奴婢……不论穷富,每位每年只需供纸三十张,笔一管,墨一挺……这些石墨,便是信徒敬奉的,专用塑像绘彩,或调制颜料……” 李承志恍然大悟,原来是石墨。 自己竟忘了,松烟墨和油烟墨没发明出来之前,就是用这东西研墨的。 一时不察,倒闹出了笑话…… 不过这东西可不止用来研墨这一种用处,拿来炼钢也是极好的…… 嗯,炼钢? “哗”的一声,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一样,李承志震的浑身僵硬,呆如木鸡。 自己想什么来着? 之前想到炼钢锻甲的时候,都不是已想好要用坩埚的吗? 当时还想着最好到哪里找点石墨,印像中,周边的武威、张掖、天水都有这东西,诸存量好像还很大。 就是离的有些远,天寒地冻跑这么远的路委实不方便,再者石墨这东西不常用,所以自己印象不深,只记的大致的地点,根本不知道埋的有多深,好不好采,最后便打消了念头。 主要也是因为华亭的陶土、坩泥天下一绝,极耐高温,元明时期的华亭安口窑还是六大民窑之一,不少青花瓷就是从安口庶烧出去的,所以就想着如果找不到石墨,问题应该也不大。 但既然能多一层保障,为什么不用? 至少不用担心温度太高,钢水没炼化,把坩埚倒先给烧炸了…… 哈哈哈,这太平观简直是自己福地啊,尽碰好事? 李承志就像个神经病一样,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知客道士一脸诡异的表情:刚刚还跟傻了一样,转眼间,又跟疯了一样,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这李家郎君怎么这般古怪? 李松倒是早习惯了,动不动就能见到李承志的这种模样。 但今天可不是在家里…… 没等李松提醒,李承志自己就停了下来。 他略显激动的问道:“不知这石墨好不好找?” 郎君要这东西做什么用? 李松转着念头,老老实实的回道:“泾州城和安定城多的是,但此逢乱起,怕是不好买……庄子里肯定没这东西,但家中有子弟问学的族人家里,或许有一些的……” 或许? 万一没有怎么办? 李承志顿时换上一张笑脸,热情的问道:“敢问道长,能否将这石墨匀给我李家一箱,等乱事平了,定加倍奉还!” 那一箱至少有七八十斤,造一百个坩埚也够了…… 李家郎君要这东西做什么? 知客道人心里古怪,却也没多问,大方的回道:“几箱石墨而已,何至于让郎君奉还?左右天冷,也无需要添彩补色的神尊,郎君只管全拿去便是……” 哈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 即便造坩埚用不完,还可以用来起高炉。 掺了石墨的粘土烧出来的耐火砖,不要太耐烧…… 李承志当即就问道士借了几个口袋,让李松带几个甲卒将石墨装好,驮到了马背上。 若说硫磺是早就谋算好的,这石墨就凭的是运气了。 李承志不是一般的高兴,若不是怕露痕迹,他都想把身上的那块玉解下来送给知客道士。 问了姓名,说是姓张,再一算字辈,又是个门阀子弟。 要是再往下算,肯定拐不了几道弯,就能拉上亲戚关系…… …… 好处捞了不上,但时间却没过去多少。 上一趟山委实不轻松,李承志便决定,抓紧时间再去一趟南峰。 一是要计划好,叛军攻来时,山下的民户如何安置。 二则是,李承志在考察,把炼钢锻甲的地方放在哪里合适。 肯定不能放下山下,不然贼人一来,搬都来不及搬。 要说方便,肯定是南峰最合适:毕竟场地都是现成的,路也是现成的。 要说保密性,那肯定就是北峰了。 毕竟杳无人烟,到离开的时候,销毁起痕迹来也比较方便,一把火烧了就完事。 但麻烦的是,要先修整山路,平缮场地,甚至还要修建民户和铁匠栖身的房舍。 人力倒是够,就是有些费时间…… 李承志决定看过之后再说。 冻过的山路被开出了一半,车不好走,但骑马是没问题的。 用了大概半个时辰,跨过约有半里长,十丈深的峡谷,李承志从中峰到了南峰。 山上的僧人早被一清而空,无论僧官、和尚,还是僧户,全被撵到了山下的僧庄里,此时的昭玄寺,只有李松留下的二十士卒在看守。 值钱的、能吃的,只要是能拿的动的东西,早被僧民一抢而空,所以昭玄寺基本上已经没有可偷的东西了。 这二十个兵卒是李松怕有人趁夜上山放火,才留下来的。 离山顶还有三十丈左右的地方,路就成了石阶,倒是有专供马车行走的辙道,但辙道里有冰,怕马失蹄,所有人便下了马,开始步行。 踩着阶梯,踏进昭玄寺的山门,李承志先看到了一樽佛像。 足有两丈高,面目慈详,迎风而立。 只看那一双耳朵就知道,这是佛祖无疑。 应该是好多天没有清扫,落了不少灰尘,有些地方还被磕碰过,露出了红泥。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偷梁换柱 再往里,便是大殿。 因为南峰面积小,再加昭玄寺的僧官僧人众多,寮房就占了大半个峰顶,所以昭玄寺并没有像太平观一样,起那么多的大殿。 主殿只有两座,里面一片狼籍:供台东倒西歪,满地都是香灰、纸张、散香,明显是僧民做乱的时候,把装供品的铅盘、上香的铜炉都抢走了。 不过佛像都还立的好好的。 第一座大殿依然供的是佛祖,是一尊坐像,高约有半丈,左右两边各立着两尊真人大小的侍像,穿的是右衽汉服,但看面目却像印度人。 另外一座殿里的神像就多了,真人大小的神像十八尊,李松说这些全是菩萨,但具体是什么菩萨,他也叫不上名字来。 李承志比他稍好一些,知道其中必定有观世音,但是哪一樽,他也不知道,反正绝不可能是女的。 不论大小,每樽神像都是金光闪闪,也不知用了多少金粉…… “都是民脂民膏呀!”李承志感慨道。 李松由衷的点了点头:“沙门不事生产,还强取豪夺,逼迫压榨,扰的我泾州民不聊生,如今更是逼的民乱四起……也不知这朝廷怎么想的?” 李松说的是当今皇帝的叔祖,时任尚书令的任城王元澄上书建言皇帝,出手治理沙门的那件事。 元澄不但没落好,反倒被皇帝责令,在佛像前跪了一夜,并扇了九十九个嘴巴子。 当时李承志只以为皇帝信佛信傻了,在自掘根基。 但时间一长,了解的多了一些,渐渐知道“世族门阀”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之后,他才慢慢懂了:出于稳固统治的需求,皇帝只能这么干。 说白了就一句话:北魏皇帝一直视汉家士族门阀为心腹大患,但又不能不用,更不敢动,唯一的办法:只能防。 如果和尚不兼并土地,那兼并土地的绝对是士族门阀,地方豪强。 如果和尚不利用宗教收拢、约束百姓,那干这件事情的依旧会是门阀,就如明末那般,隐户比明户还多…… 土地到了和尚手里,种出的粮食换了钱财,至多也就是多修几座寺庙,多建一些佛塔、佛像。 但到了门阀手里,说不得便是高筑墙,广积粮,或是换成枪弓甲胄…… 人拢到和尚手里,至多也就是被这些僧官剥削压榨,起码有信仰做支撑,不到万不得已,基本不会反。 换成门阀,就成了佃户、隐户,更甚至是兵源…… 只要皇帝没有蠢成猪,当然是宁愿由和尚盘剥,也不能让门阀得手。 再加上层僧官系统全掌握在朝廷手里,僧户即便生乱,顶多也就是一州一地,比如泾州这种,只要等天热雪化,铁骑一出动,分分钟给你灭了。 真到天下乱相频起,民不聊生的时候,像太武帝那样,再灭一次佛不就行了? 北魏武力本就强盛,再加门阀豪强肯定会鼎立支持,这事真心不难办。 这样一来,叛乱平了,天下的民怨也消散了,土地、人口也收回来了,更充盈了国库…… 所以李承志怀疑,北魏皇室,一直在把佛教当猪养…… 只要揭开这一层面纱,大魏朝所谓的全民信佛,也就没有那么神秘,没有那么可怕了。 政治这东西太复杂,太深奥,要不是自己当过几天键盘政治家,耳喧目染了一些,不然穿越到石器时代都有可能玩不转…… 李承志悠悠的吐了一口气,又打量起那像佛像来。 这再一看,他又看出不对来。 都已经动手抢了,就无所谓什么信仰不信仰,敬畏不敬畏了。 这大殿都被抢的跟垃圾场一样了,这些渡金的佛像竟然完好无损? 李承志奇怪的问道:“怎么没人刮佛像上的金粉?” 这大小二十多樽佛,怎么也能刮个几两下来吧? “不好刮!”李松摇了摇头,“都是烧化的金汁,用铁尺抹上去的,早与里面的铜长在了一起……” 李承志惊声问道:“你说什么,里面是铜?” “自然是铜。”李松回道,“不过是空心的,每樽也就几百斤重……不然根本立不起来!” 李承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太平观的为什么是泥塑的?” “郎君,太平观是朝廷修的……”李松无奈的解释道。 意思朝廷哪里有那么多的铜,即便有,也不可能奢侈到拿来铸神像。 李承志看着这些金光灿灿的神像,眼睛直放光。 我的个老天爷…… 即便一樽只有五百斤,这二十一座,也有上万斤铜了。 这些都是钱啊…… 刚穿越来的时候,李承志无比的惊诧:堂堂的大魏朝,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包括国家的税收,官员的俸禄,全都是用绢帛或是粟米当货币发放。 问过李松才知道,因为朝廷没铜,没办法铸币。 那铜呢? 前几个朝代开发的几座铜矿,要么已被开采枯竭,要么就是被南朝占着。 而民间流通过的那些铜钱及铜器,早被官员、贵族,门阀、豪强化成铜锭,藏在地窖里了。 如果不太好理解,就想想后世的黄金:越贵越无法流通,越贵越惜售…… 朝廷倒是发行过几次铜币,但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原因有些复杂,说简单点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朝廷还算讲些良心,铸的铜币是铜六铅四,到了造假币的手里,就成铜三铅七了…… 也是因为元魏皇室的中央集权不足,不敢像汉武帝那样,对造售假币的这些豪强门阀下狠手,所以这智商税就没收上来…… 由此导致大魏朝廷和门阀铸造的钱币,百姓根本不认,要么只用汉五铢,要么就以物易物。 西汉就不说了,只说东汉,还是刘秀的时候铸过一次币,那都是四百多年前了,之后有三百年都处在战乱时期,流失的流失,熔炼打造兵器的打造兵器,五铢钱能流传下来多少? 所以到了北魏,铜和钱就愈发贵了。 以北魏京都洛阳为例,一斤铜足能换一百五十文五铢钱,或一匹绢,或两石粟。 而胡保宗这个七品校尉,年俸才是十二匹绢,等于一千八百钱,或十二斤铜。 这可是年俸…… 可见大魏的铜有多值钱。 李承志默默的算了算,一万斤铜能买多少粮……算着算着,他就呲着牙笑了起来。 足足两万石,折二百四十万斤…… 见李承志盯着那些佛像眼睛直放光,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样子,李松悚然一惊。 他也算有些了解李承志了的性情了,只要见了好东西起了贪念的时候,绝对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郎君,这昭玄寺可是官府啊……” 意思是官府的钱你都敢惦记? 要能偷,哪还能轮到咱们? 李承志没说话,只是转了转眼珠。 还真不是他贪财。 李家再不济也是世家门阀,数代积累,够他造好几辈子了。 再说,以他脑子里的这些知识,再以李家的财势和门路,想发大财,并不比吃饭喝水难多少。 李承志考虑的是眼下。 如果等到粮食吃完,朝廷平叛的大军还不来,或是叛乱还未平定,总不定把这些僧民撵散吧? 但有了钱,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乱的只是泾州一地,崆峒山往西的凉州安定如常,随便熔掉两座铜像,也能换来两千石以上的粮食,省着点,都能能吃半个月了。 胆子大一些,多熔掉几座,眼下紧缺的战马、铁料、弓箭、马枪,是不是都有了? 再大一些,拉几千斤铜到凉州,雇些凉州门阀家的私兵来平乱,也不是不可能…… 他捏了捏下巴:“栽赃给印光或是印真行不行?” 李松浑身一颤:“郎君,还有数千僧民啊……” 意思是印光印真好办,杀了就是了,但总不能把那五六千僧户也全灭了口吧? 不能偷? 那偷梁换柱呢? 换成木头或是石头的肯定不行,都不用砸开看,用手指敲一敲就能听出不对来。 但换成铁的,好像就没这个问题了。 反正自己也要炼钢…… 李承志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李松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郎君,后患无穷啊!”李松颤声说道。 李承志真要敢把佛像熔了,不说朝廷,全天下的和尚都不会放过他…… “你懂个屁?”李承志骂道。 他犹豫了一下,再没往下说。 这件事干系不小,不到真正要做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走露消息。 不论其它,他眼下手中的这近万人,有胆子往掉熔佛相的,估计没多少。 官府降不降罪倒是其次,主要是迷信,怕神仙降罪遭报应。 除非把刀架在脖子上…… 再一个,就算要偷梁换柱,也得先问问,当初铸造这些铜像的模范还在不在。 不然真心不好换……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猛的一摆头:“嗯,回!” “啊?”李松愣了一下,“不是说要看锻甲的地方么?” “不用看了,就这里!”李承志指了指大殿后的那片空地。 李松一听就知道,李承志还没对这些铜像死心。 他急的抓耳挠腮,一时情急,竟不知道该怎么劝。 一个不好,就是大祸啊…… 但下了山之后,李承志就像是忘了这件事一样,再没有提过。 李松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 …… 又过了三天,宋家的乡民才算是全部迁移到了山下的僧庄。 李家还需要三天。 琐事也不少,比如统计、安置、编邻,遴选临时的邻长,里长等等。 李承志将这些事情全部扔给了宋礼深,又给他派了李家堡的两个户吏给他当助手,算是提前让他实习。 除此外,李承导让李松抓紧时间组训兵卒,整编丁壮。 要求是:兵在精而不在多! 其实是李承志对那些骨瘦如柴的僧民没信心。 说是丁壮,但体重超过一百斤的,连一半都没有。 整整一千两百僧丁,李承志只挑了个零头,与李家、宋家的七百余丁壮编为一军(一千人),由李松担任军主。 副手是李丰和李时,以下包括旅主(五百一旅),队主(一百一队),全都是由李氏头目担任主官。 就连李彰、李显、李昭、李亮这样的小字辈,都是队主。 宋家的几个头目全都担任的是副职,但象征意义要大过实际意义。 这也是为了给宋氏一族一些念想,颇有些“将功赎罪”的意味,不然连这几个副职都不用给。 没有正面谈过,但偶尔泾州的战事时,宋礼深和那两个乡老竟然劝李承志起兵讨伐。 并称宋氏丁壮可任先锋,要是这四百不够,从青壮里再选四百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李承志哪能听不出来,宋家这是准备拿这些等待罪的丁壮,甚至一半族人的性命,来换取安定宋氏的香火延续…… 开什么玩笑? 从泾州传来的消息看,叛乱的贼人怕是已达十万之数,十中取一也至少有上万乱兵。 拿一千对一万? 你宋家人不想活,我李家人可没想送死。 当场就让李承志给怼回去了…… 同时,他又打起了另外的念头:既然连死都不怕,那敢不敢拆佛像? 不过时机还不到…… 组织架构算是暂时立了起来,当天,李承志下了第一道命令:征收铁器! 除了菜刀,其余的全部上交。 包括铁锅、铁铲、铁犁、粪叉…… 李承志自己没有了解过,但根据李松的估算,只是李宋两家,至少就能收集到三千斤铁料。 因为家家户户都有铁犁,一半以上的民户家里都用的是铁锅。 五百余户,平均一家收五斤,也有两千五百斤了…… 也是因为大魏朝不禁民间开采铁矿以及冶炼铁器,甚至连刀兵都不禁,所以民间冶铁业极其发达,铁器也非常便宜,家家户户都能置办的起。 李承志算了一下:铁料是现成的,不是熟铁就是生铁,用的又是坩埚炼钢法,不会有多少废料,撑死了也就损耗两成,而且边角料也可以反复利用,那就差不多能锻两千斤的铁甲。 一套全身的布甲按五十斤钢来算,那也有五百套。 可惜战马不够,顶多能凑一百骑,不然李承志都想打造两百重骑出来……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管兵的绝窍 又是艳阳高照,万里睛空。 昭玄寺的大殿后,各种材料堆的如同小山。 最多的便是煤和炭,其次便是陶土和坩泥。 前者的作用自然不必说,后者则要用来烧制耐火砖,起高炉,制坩锅。 恰恰这两样,在泾州最常见。 往东南百多里的华亭县,就是后世甘肃省最大的煤和粘土的出产地,被誉为“煤城瓷都”,许多矿都在浅表处,自先秦时期,就已大量开采了。 而昭玄寺年年都要为治下的郡县塑佛,再加僧户大都用不起铁器,年年都要烧陶,所以这两样材料都是现成的,根本不用李承志再把李家堡和煤和粘土运到山上来,所以省了不少的力气。 剩下的便是铁料了,什么都有,最多的就是锄头和犁尖。 李松算了算,何止是三千斤,翻一倍都不止…… 再往北十多丈远的空地上,近百号僧壮正干的热火朝天。 一部分在烧地,烧化一层便挖一层,另外一部分则将挖出来的泥土运送到旁边,在李氏陶匠和泥瓦匠的指点下,筑建烧制耐火砖的窑炉。 旁边的两个院落里,还各有一伙伙铁匠和木匠,正各自围着一张图纸,小声的讨论者。 无一例外,这些匠户全姓李……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感谢这个时代特有的“庄园经济”。 解释起来有些复杂,说简单点,就是因为连年战乱,民间工商业基本停滞,没地方买东西,所有的生活必须品,人民都得想办法自给自足。 每一家世族庄园,从果腹的粮食、御寒的衣服、调口及补充营养的酱菜,到锅碗瓢盆,再到锄头、犁铧、牛车等等种地、运输的工具,全都得自己生产解决。 这也就因此导致,像李家、宋家这样的大族,族人中会什么的都有。 铁匠、木匠、陶匠、泥瓦匠、皮匠、石匠…… 全都是族人,李承志连事后如何封口都不用考虑了。 这个时代,宗祠家法,可是比皇权还管用的。 敢泄秘,自己能不能活下来算什么,家中老小能不能留一个活口才是大问题…… 怕李松背着他胡来,李承志不得不提前给他敲警钟:“匠户也是人,也是我李家后人,你即便不能一视同仁,至少也不能苛待…… 警告你啊,这些人我日后都有大用,若是哪一天我发现少了一个半个,你们父子就来顶……” 说到最后一句,李承志的神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数百年的传统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在李松眼里,这些贱民根本不能算做族人,他要不交待,李松绝对敢擅做主张,事后全部灭了口…… “仆记住了!”李松恭恭敬敬的应道。 他又不是李显那样的愣头青? 自从见识过木匠造出来的独轮车,李松直呼神奇。 若是过于复杂,他看不懂也就罢了,偏偏方法极其简单,只是把两个轮子的马车缩小了一半,又改成了一个轮子,用处就广了好几倍。 李松亲自试了一回,装了三百斤的重物,直接把独轮车从阶梯上拉上了两丈多高的冰墙,惊的李承志眼睛直往外突。 何止是丘陵,给李松三父子一人一车车,估计这崆峒山也能上得来…… 自那以后,李松就跟转了性一样,再不似之前那般,对匠户如同对待牛马一般呼来喝去了。 确实如郎君所说,这些匠户有大用…… 当然,他对李承志的敬畏也更深了。 若不是神人教授,郎君怎么可能突然就会了这些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术? “还有这些僧壮,你也不要多事,就挖了个坑,起了一座烧陶的窑炉而已,又不是什么绝密,不至于灭口!”李承志又交道的。 “仆知道了!”李松应了一声,又指着空地上的大坑,疑惑的问道,“那这坑又是做何用处?” 还能做什么用,当然是为了炼焦。 如果只要求高温,这些煤完全能达到。 昭玄寺的僧官用来取暖的还是无烟煤,炉温可达一千九百度,钢的熔点才是多少? 炼焦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除硫。 含琉过高的铁,硬度还不如厚实一些的木板…… 但这解释起来太麻烦,李承志委实没这个时间。 “我给你说不清,你也不要问那么多,照做就是!” 李承志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又交待道,“当然,保密一定要做好,甲完锻完之前,这些族人一个都不能放下山……即便以后,也要时时盯着……” 虽然各个工序都是分开的,烧耐火砖的烧耐火砖,起炉的起炉,炼焦的炼焦,化铁的化铁,锻甲的锻甲,就连造风车的木匠,也被单独隔离了起来。 但万一有人串联,将这些流程合到一起,便能完全复原出李承志的造甲流程…… 若是汉家盛世,国泰民安,李承志说不定就会把脑子里的技术透露一点出来。 但问题是,乱世马上就要来了,这每一样,都是保命的本钱…… 李松的脸上猛的浮现出几丝冷厉:“仆晓的厉害!” 那独轮车也就罢了,这一月可锻钢甲数百具是什么概念? 这难道不是天佑李家,就该让李家当兴的神兆? 谁敢泄露半分,别说灭其满门,李松敢把祖坟都给他刨了…… “嗯,你去忙吧!” 听外面一阵动静,看到是李柏带着十数兵卒,押着两驾马车进了院子,李承志又给李松交待道,“有李柏帮我,你不要老惦记这里,抓紧时间整训兵卒!” 光是器甲精良也没用,不要真等叛兵攻来,这一千兵要是连仗都不敢打就溃了,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郎君放心,仆定不会懈怠!”李松斩钉截铁的说道。 “还有,咛嘱宋礼深,活可以干的慢一些,但时间绝不能缩减,一日最少也要干够五个时辰……” 李承志没当过兵,不知道怎么练,但至少明白如何管理,就一个绝窍:那就是,绝对不能让兵闲下来…… 青壮也是同样的道理!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颠覆认知 “郎君,你要的东西运来了!”李柏停到了马车,快步过来秉报道。 “辛苦了!”李承志点点头,走到马车前,掀起了上面的麻布瞅了一眼。 第一辆车上是石灰石。 这玩意很常见,春秋时期,先辈们就拿来与细砂相合,修房筑墙了。 李承志找这东西来,一是炼焦和炼铁的时候除硫,二则是烧些生石灰,当催化剂使。 当然,如果李承志闲的蛋疼,还可以用土法烧些水泥出来,反正眼下也不缺黏土和铁渣。 但他估计,烧出来也没卵用。 因为佻知道用的是哪些原料、但具体的材料配比却也不是很清楚,再一个具体的烧结温度不也知道,还得反复的试。 最关键的原因是没有强力粉碎设备,只靠人锤石磨碾,根本达不到相应的细度,所以这种水泥强度不高,养护时间又长,还极不耐低温,修出来的东西跟豆腐渣没什么区别。 别说修城,修平房都不一定能行,修路还不如配些三合土好用。 筑一些埋在土里的猪槽马槽倒是可以,至少比拿石头凿省事些…… 等有时间了,再看能不能研制成功。 第二车则是一车石英砂。 这东西更常见,西北有河、有沙的地方就有,不过不好筛取。 另外,大部分的粘土矿中,都有这种伴生矿,这一车,就是从粘土中筛取出来的。 这东西,李承志是用来炼钢时除磷的,也可以当催化剂使。 如果有时间,还可以试着烧烧玻璃。 期实北魏的玻璃工艺已经很先进了,虽然也算珍贵,但远没有后世传说的价比黄金的程度。 只隐隐的记得,好像是北周时,还是隋末时,玻璃工艺才失传的,继而又开始了让波斯人收智商税的时代,也导致到后面的朝代中,这玩意才那么精贵。 鲜卑人倒是挺喜欢这东西,但汉人却不怎么待见:一是脆,二是受冷受热易炸。 在不小心摔个碗都有可能被视做大凶之兆的汉人眼里,这玩意天太冷或是太热,都有可能炸了,当然就不是那么受欢迎了。 这主要是因为玻璃中的重金属含量过高的原因。 所以李承志就想着试一试,看能不能将高硼玻璃烧出来,实在不行,烧些高钠玻璃也行。 要能造出来,就是一条了不得的生财之道,说不定就不用冒险去打铜像的主意了。 到时,全大魏的官员贵族全端着玻璃杯喝酒,端着玻璃碗吃饭的画面不要太美…… 当得,得等有时间再说,眼下,当然还是以保住小命为主。 李承志让李柏将马车停下,让他盯着这边挖坑和筑陶窑的僧壮,他自己则去了木匠那边。 五六个木匠,正在照着他给的那张图纸在造风车。 还真不是李承志学究天人,什么都懂。 只不过他涉猎比较广,见识比较多,知道什么样的东西稍稍改进一下,就能达到原物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的效果。 就比如独轮车…… 他让木匠造的,其实就是将农民吹谷子用的风车改进了一下,可以用来给小高炉送风的小型风车。 而且工序并不复杂,只是将体积减小,原本的手摇转轮,换成了脚踏的,可以更快,送更多的风。 有点像加大号的小猪佩奇版鼓风机,不过多加了个脚踏轮。 而原型的农具的农具风车,汉朝时就有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水排和妥米机。 前者李承志没见过,但根据李松讲的内容,他大致能复原出来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其实就是通过水力推动木制的大型转轮,再通过曲柄连杆送力,给大型炼铁炉送风的大型排攮。 曲柄连杆传动? 这个年代竟然就有了? 李承志觉的好稀奇。 但更稀奇的还在后面。 李松还说,有的水排,用的是皮带传动,据说汉朝就有了…… 皮带??? 还有更惊奇的。 李家立在泾河边上用来舀米的水碓是双头碓,只是因为泾河水小,再大就带不动了。 据说黄河边上,最多有八头碓。 这玩意形容简单一点就是:河水带动木轮,再通过曲柄边丁传力,带动安装木柄的几个石碓,此起彼伏的砸米…… 李承志刚见到的时候都惊呆了。 这东西难道不是冷锻机的原型? 再进一步,把加大版的小猪佩奇风车做成水力制动的,再和这东西连在一起,再配合小高炉、坩埚炼钢法,有多少钢甲造不出来? 也是在那个时候李承志才知道,老祖宗智慧如斯,好多东西,其实就隔着一层窗户纸…… 再诸如什么葱、姜、蒜、花椒之类的调味品,白菜、萝卜、冬瓜、黄瓜之类,以及他叫不上名字来的那几十种蔬菜制成的酱菜,堆满了李家的地窖和李氏族人的厨房。 甚至还有豆瓣浆、豆鼓…… 比起南北朝非常流行的裸奔、嗑药、交换、群嗨、借种等等,这些东西才真正巅覆了李承志的认知。 以后谁再敢说古代的人没菜吃,李承志保准穿回去打死他…… 李承志过去的时候,几个木匠已经开始动手了。 其实这种风车,比吹粮食的那一种还要简单。 因为只管踩着轮子送风,不需要再考虑风车里倒不倒粟米进去。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密封性、尽量不漏风,以及用什么东西将风送进温度高达上千度的高炉里。 其实解决起来很简单:前者用牛皮蒙缝,后者用陶管接进高炉。 看了看基本没什么错漏,李承志又去了铁匠那里看了看。 一伙铁匠正在用挖出来的土稳固石台,然后会石台上会放砧铁,到时候的甲片就会在这上面锤锻。 李承志有很大的把握,他用坩埚炼出来的九成九以上是钢,至于哪种程度的碳钢,他就没什么把握了。 所以铁匠的工序很轻松:把钢板尽可能的锤薄就行。 李承志的要求是,甲片尽量不要超过两毫米。 再厚就有些重了,而且也没必要。 两毫米的钢板,好多手枪子弹都能防住了…… 正文 第六十章 白痴会传染 大殿后的院子里,足足站着五六十号壮汉。 这其中只有八个是铁匠,剩下的全都是李松精挑细选,从百余家臣子弟中选出来的。 其余不论,忠诚度绝对没问题。 此时,这些人紧紧的围在李承志的身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因郎君刚刚说,铁水马上要出炉了…… 铁水? 竟然能将铁化成水? 别说见,听都未听过。 不知是因为靠炉太近,还是因为兴奋,李承志的面堂有些发红。 他看了看站在炉口的几个铁匠,一声清喝:“开炉!” 一个铁匠小心翼翼的用铁棍撬开泥封,将连着铁链的铁钩挂到了炉盖的铁耳上,往后示意了一下,后面的两个壮汉压着铁杠,将炉盖吊了起来。 随着一道红光冒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逼着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 所有的工序都提前演练过,不需要李承志再特意交待,几个铁匠都知道怎么做。 他们用特制的铁环、铁钳、铁链等物,将坩锅从小高炉里吊了出来。 说是高炉,其实才堪堪一人高,内壁方圆也就一米。 坩埚就更小了,就像一只装酱菜的坛子,高两尺,底长刚刚一尺。 但就这么一坛,一次至少能熔三十斤铁水,而这么大的坩埚,李承志足足烧了上百个。 因为人不够,坩埚炉倒没建那么多,只起了十个。 但即便如此,如果全部开工,每炉每天至少能炼三次,一次三十斤,这十座炉,一天足能炼九百斤铁…… 两个壮汉用一根足两米长的铁棍,穿上铁链将坩埚抬了下来。 取掉陶盖,可以清清楚的看到里面晃动的铁水。 要不是李承志和李松就站在一侧,这些族人非叫出不可,说不定还会跳两下。 竟然真的能将铁化成水? “嘶……” 李松和李柏齐齐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承志。 震憾了好一会,李松才忍不住的问道:“仆也曾多次见过铁匠炼铁,但至多也就是见如油脂一般将凝未凝的铁汁。郎君,这是何道理?” 还能是什么道理? 郎君我用的用的是焦炭、悬空的炉篦、能持续不断且均匀送风送氧的风车,炉温至少能到两千度,再加全封闭的坩埚,里面还加了点除了除磷,还能助熔的石英砂,再要熔不成铁水,我就该一头撞死在这炉子上了。 解释起来太麻烦,再加李承志正兴奋着,也没心情给他解释。 “照着做就行了,问那么做什么?” 李承志斥了一句,又指着拿着铁尺、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袍的几个铁匠,“记住,速度要快,但要抹匀,里面不能有气泡……其他人散开……倒!” 随着他的话音,围观的人瞬间退出了七八米远,包括李承志,以及李松李柏。 这要被溅上一滴,肉上非烧出一个洞。 铁匠将坩埚倾斜,如米汤一般的铁汁流到了池子里。 说是池,其实只有少半指厚,也就四五毫米,底和边全是用厚陶砖铺就的,不怕被烧炸。 一千多度的铁汁,刚挨到陶砖就有凝结的迹像,几个铁匠用铁飞快的在池沿上刮着,随着令人牙酸的声音,铁汁被均匀的摊到了一尺见方,中间又被隔成十字的池子里。 体积和面积都是李承志提前计算过的,只会多,不会欠,所以池外溢了不少。 不过没关系,可以反复利用。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陶池。 没几分钟,就见铁汁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 当钢板表面微微泛起青色,李承志又一声清喝:“起!” 四个铁匠各拿一柄铁铲,分别捣破了池子四边的陶沿,将稍微还有些发软的钢板从池里铲了出来。 八各壮汉各持夹钳和铁锤,就立在砧铁边上,钢板刚一送上来,他们立马开动。 随着打铁的响动,钢板越来越薄,颜色也越来越暗,不等温度全部流失,每块钢板的面积都被砸的摊大了一倍都不止。 “停!”李承志一声厉喝。 看着颜色彻底转黑,慢慢反射出亮光的钢板,李承志的眼中也慢慢泛起了光。 如果其中杂质太多,随着铁匠的锤锻和温度的冷却,钢板表面肯定解析出一层杂质,就像是人身上生了癣一样。 但几十锤下去,钢板竟然没脱皮? 看来很成功,至少硫和磷除的很彻底,看铁匠锤锻时的情形,十有八九是钢无疑。 他怕看错了,还接过铁匠手里夹钳试了试。 随着他手上用力,钢板微微有些变形,等他一松开,只能“崩”的一声脆响,钢板竟然弹了回去。 “哈哈哈哈……”李承志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即便之前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但直到真正成功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的心花怒放。 “竟能弹回去?”一个老铁匠猛的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样的惊叫道,“这……这……这是百炼精钢?” 嘴里说着话,他竟然把手也伸了上去。 只听“哎哟”一声,老铁匠猛的缩回了手。 李承志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他。 但没想到,白痴竟然不止这一个? “精钢?”李松一声惊叫,也同样把手伸了上去。 我去,白痴竟然也能传染? 他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夹钳扔了过去。 李松也“哎哟”一声,闪电般的把手缩了回去。 不过不是被烫的,是被夹钳砸的。 “高兴傻了?”李承志瞪眼骂道。 “郎……郎君,这……这可是精钢?” 李松不但声音抖,连身体也肯定抖了起来,眼睛里像是通了电,亮的吓人。 李承志之前只说,如果铁料足够,他一个月内至少能锻出上百付甲,但从来没有说过,锻出来的会是钢甲? 也更没有说过,不需要铁匠复杂锻炼,一次就能成形…… 李松没有直接跪下来直呼神迹,都是咬着舌尖忍了又忍,嘴里都开始泛血腥味了。 不看那几个铁匠,还有李柏,个个瞪着眼睛张着嘴,就跟吓傻了一样……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试甲 大魏不缺铁,但铁甲为什么这么贵? 道理很简单:技术不过关,虽然铁多,但九成九都是含杂质极高的海绵铁。 这里的杂质指的不是炭,而是硫和磷这种会让铁脆的跟木板一样的东西。 试想一下,像铁犁、锄头之类的铁器,如果强度不够,还可以增加厚度来弥补,反正体积没多大,即便将犁身或锄身加到一寸厚,也增加不了多少重量。 只要用少许含杂质很少的生铁,将犁尖和锄刃渡出来,就完全够用了。 但甲叶不一样,别说一寸,你披个一公分厚的札甲试试? 没两百斤也一百七八了,还打仗,压不死你? 所以,想让士兵能穿的动,就不能太厚,但厚度一下降,就要想办法去除杂质,增加甲叶的强度。 这个时代,除了反复烧炼锻打,就再没有第二种方法。 据刚刚摸过钢板的那个铁匠说,即便以他这种经验已十分丰富的老铁匠,再配两个身强力壮的助手,打一副札甲所需要的甲叶,也要近一年…… 而李承志呢? 只用了半天,而且炼出的还是精钢…… 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如果不是李承志正拿眼睛瞪着他,李松早就跪下来了。 “果真是精钢?”他激动的喘了两口气,颤着声问道。 “秉主事,小老儿敢以脑袋担保!”老铁匠斩钉截铁的说道。 靠着这手艺吃了大半辈子的饭了,他还能看错? “精钢啊……这是精钢啊……” 李松满含热泪,颤颤微微的将手伸向了已被水淬冷的钢板,动作又轻又柔,就像是在摸老婆…… 随着李松的惊叫,其它人也清醒了过来,激动不已的看着那四块钢板,那十座坩埚炉,那一堆如小山一般的铁料…… 每日可煅精钢近千斤? 做成札甲,至少也有二十套,换成钢刀、枪头,那又是多少? 所有的兵器中,用铁最多的横刀,也就十斤重而已! 这不是李氏当兴的兆头是什么?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喘着粗气,满目腥红,像看神仙一样的看着李承志。 瞧你们这点出息? 要是我将炸药配出来,再将手雷造出来,你们是不是得激动的昏过去? 李承志嗤了一声,又用手掰着试了一下。 因为彻底冷却的缘故,钢板的弹性比之前更好了,李承志估计,这一块应该是高碳钢。 别说锻甲,拿来打枪管都绰绰有余。 “去,立起来!”李承志一指李彰,又指了指钢板。 “啊?哦……”李彰猛的惊醒过来,抱起一块钢板,冲向十多米外的一处高台,立到了石头上。 距离都是测算好的,不远,就五丈。 “弩!”李承志手一伸。 李柏手忙脚乱的从背上解下弩机,两脚踩着弦,替李承志上好了箭。 李承志端起弩,眯着眼睛瞄了瞄,用力的扣下了悬刀。 “嗖” “当” 两声脆响几乎没有间隔,声音传到耳朵中的时候,立在石头上的那块钢板应声而倒,摔到了地上。 躲在一边的李彰飞快的跑了过去,等他抱起钢板,却跟冻住了似的,一动都不动。 “蠢货,愣着做什么,还不抱过来?”李松大声骂道。 李彰一个激灵,像是被吓醒了一样,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 “父……父……父亲……”喊了三声,李彰才把一声父亲给喊真了。 李松气的差点给他一巴掌。 但等看到李彰手里的钢板,李松表情突然一滞,如同雕塑。 剩下的族人察觉有异,也全部围了上来。 一尺见方的钢板通体黑亮,只有靠中间的地方,有一块像是被钢刀划了几下的痕迹。 大多数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心里都想着:明明看到那弩箭射到了上面,钢板都被击打的飞到了地上,怎么可能连个针眼大的坑都没有留下? 那可是一石弩…… 但这划痕又是怎么回事? 也有反应快的。 李柏急声问道:“箭呢?” “啊,箭?”李彰懵了一下,又回道,“烂了啊……箭头撞毁了,箭杆直接被震劈了……” “捡回来!”李松一声低吼。 李彰迈开长腿,跑去高台边,拿着几截断箭跑了回来。 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其他人才知道,刚才的李彰为什么会发愣。 原本三梭型的箭头,直接被撞成了一颗铁球。 至于松木做成的箭杆,早裂成了好几块…… 怎么能硬到这种程度? 别说札甲,便是二郎的那套鱼麟甲,也绝对不可能达到将箭头撞塌,箭杆撞裂的程度。 众人鼓着眼睛看着那块钢板,除了瞠目结舌,倒吸凉气,已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释放心中的震惊了。 李承志没时候给他们解释什么叫“弹簧减震”,什么叫“层叠卸力”,他只是看着那枚箭头直皱眉头。 李柏运气不好,恰恰挑了一支熟铁箭。 不过没必要再试了,只要不是遇到床弩、车弩这种非单人可操作的利器,只防普通的弓弩,即便是一石强弩,两毫米的钢板也绰绰有余。 要不是为了防枪刺,他甚至想打成一毫米厚。 李承志想了想,才指着李彰说道:“这次你来,用你父亲的槊,冲刺!” “哎,好!”李彰高兴的应了一声,屁巅屁巅的从李松身侧拿起一杆一丈有余的长槊。 枪头用百炼精钢打造,足有两尺,有点像窄剑,又有些像四梭锥。 两侧还带刃,除了刺,还能劈和砍。 再加近一丈长的桑拓木枪杆,和尾部一尺有余的铜制枪纂,重量足有二十多斤。 这是李松的马战兵器,常人端着都吃力,李彰却边走还边耍着枪花,就像拿着根筷子。 也主要是这玩意太精贵,李松平是动都不让他动一下,李彰太兴奋。 枪头和枪纂还是其次,有铁有铜,费点功夫都能打造出来,关键是这枪杆实在不好找。 三杆高的枪杆,只能出自桑拓树的主干,还通体不能有结…… 这么高一棵桑树,能养多少蚕? 也根本不是后世的所说的用什么秸杆、或是桑木剥成蔑,而后用胶或生漆绞合而成。 说这话的人,怕是不知道古代的胶和膝是拿什么做的。 前者用鱼膘或猪皮,遇热就化,后用是树漆,一旦凝结,就脆的跟玻璃似的。 正文 第六十二章 试甲(二) 李承志瞅了瞅李松,又冷声笑道:“李彰,你莫不是皮痒了?” 李彰闻声一滞,下意识的回过头来,看到他爹那张脸并不比黑亮的钢板白多少,吓的一个激灵。 他顿时收起顽闹的性子,老老实实的在离钢板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一手握枪纂,一手端枪尾,斜侧着身体站定。 又听“嘿”的一声,只见李彰往前急冲两步,同时扭腰、送胯,出枪…… 不得不说李彰的武艺确实出彩,出枪如毒龙,枪尖如闪电一般扎到了钢板上,力道有多大不知道,只见那一丈长的枪杆,竟然弯的跟一张大弓似的。 “咚”的一记巨响,别说钢板,连钢板后那一百多斤重的石头,都被李彰一枪给戳的飞了出去。 不等李承志提醒,李柏快跑几步,把飞出了七八米远的钢板捡了回来。 李彰则把枪夹在格膊底下,呲牙咧嘴的甩着手:“好麻……” 这个时候,李承志好像听的旁边的李松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转头一看,却见李松紧紧的盯着李彰,嘴角的肉直抽抽。 不至于啊,只是震麻了手而已,又没受伤? 再说平时看你抽他,就跟打牲口似的,也没见心疼过一下…… 想到这里,李承志恍然大悟:李松这哪是在心疼儿子,他是在心疼他的槊枪。 正转着念头,李柏抱着钢板跑了回来,众人围上来一看,只见钢板正中陷着一个坑,坑的正中心有一个眼儿,约模米粒大,明显是被槊枪扎透的。 所有人猛的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是狂喜。 轻松的是,即便这钢再硬,也还是凡物,若真的无坚可摧,他们都不知道以后该以何种态度,对待造出这种如同神物一般的东西的郎君? 总不能天天当神一样供起来啊? 喜的是,即便如李彰这种单手可举百斤的猛将,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只是将这钢板扎了个眼儿,可想而知到时造出的甲,防御力会有多强? 管你对面是射来的箭,还是扎来的枪,爷爷都只当是挠痒痒,只管冲冲冲,杀杀杀! 别的不论,有这么一身甲,命都多了几条…… 一想到这里,几十个族人无一不是双眼发光。 李松激动的连气都喘不匀了,恨不得举起钢板亲两口。 只是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浮现出,日后他带着穿着这种钢甲,拿着这种精钢打造的利器的李氏甲卒、甲骑,横扫四野的场景:“泾州李常茂(李松的字)在此,谁敢一战?” 李承志哪里能想到李松已经开始脑补替他争霸天下的愿景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把钢板扔给老铁匠:“砸平,等下钢水出炉,补上即可……” “老儿晓得!”铁匠弯着腰,恭恭敬敬的回道。 此时的李承志,在他眼中俨然已成了师爷…… 然后李承志又转过头来,看了看李松,又看了看那些那些眼中满含狂热的盯着他的族人,眼中寒芒一闪,冷声说道:“记得保密!” 李承志所说的保密,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层当然是炼钢的过程。 虽然这些人还不知道铁料中加了石英砂和石灰石,更不知道坩埚、砌高炉的耐火砖加了石墨,更不知道如何炼焦,但只凭着看一眼就会砌的小高炉和这种风车,很轻松的就能将铁料炼化。 炼出来的即便不是钢,也至少会是熟铁,造甲完全够用了。 这比靠铁匠一锤一锤敲,效率高了百倍都不止…… 若是盛世也就罢了,但值此乱世,万一泄露出去,和把刀子递给敌人没什么区别。 第二则是:匹夫无罪,怀其壁也。 这样的秘术,在士族门,在鲜卑皇室眼中意味着什么? 对于前者,意味着有了争霸天下的本钱,对后者,则意味着统治受到了严重的挑畔。 那做为始作俑者的李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除非李家都一直都能夹紧尾巴做人,谁上位舔谁。 想想都不可能。 李承志从来都不是你扇我一耳光,我谄笑着还要把另外半张脸再凑上去的性格。 不然他就不会因为胡保宗说错话,毅然决然的翻脸了。 但现在的李家还没到傲视群雄,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境地。 所以,还得先苟住…… 没人说话,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飞快的点着头。 李松的眼神更冷,目光就像刀子,再这五十多号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审视完了每一个,他才转过身来,朝着李承志一揖:“郎君放心,仆会咛嘱他们……” 只是咛嘱么? 李承志微微一笑,当做鼓励。 李松做事,他还是很放心的。 上山之前,李松已拉着这些人,在宗祠内立过血誓,更是清清楚楚的言明了泄密的后过。 当然,防范的手段更不可少。 不然李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松命他带一百老卒,将这两座用来炼铁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别说下山,不同属同一座院子里的族人敢多说一句话,都会被惩戒…… 对李承志来说,这一次也算是试金石。 如果不会出问题,更或是不会有出问题的苗头,他才会考虑,要不要把更厉害的东西造出来。 那一袋硫磺,自从拿来后,一直扔在李承志的房里,他动都再未动过…… …… 稳妥起见,第二次李承志只开了三炉,他独自将各种催化剂配好,又亲自封了炉。 剩下的便是持续均匀的鼓风,最多四到五个小时后,铁料便能化成水,由李柏盯着就行。 等两人进了寮房,李承志又肃声问道:“毛毡织的如何?” 明清时候的棉甲,用的也是类似于牧民织毡的方法:棉花泼水后像打铁一样,反复用榔头砸在一起的,制成棉毡。 其实要比较起来,毛毡比棉毡更忍韧,更牢固。 现在还没棉花,李承志自然而然的选择了这种方法。 有羊的抓紧时间剪毛,没羊的把以前的毡拿出来也行,连毡也没有的,那就出力。 一万斤铁料,去掉损耗废料,撑死了也就两百多套札甲,现在山下的民户僧户超一千五百户,凑三百副毡织的甲衬还是没问题的。 实在要不够,多缝几层麻布也行。 反正连接甲叶用的铜炮钉,甲衬起的也只是防磨和掩人耳目的作用,不一定非要用毛的。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熔铜 李松好似还没有从感憾当中回过神来,有如梦呓般的说道:“只要郎君能锻出甲来,莫说两百套,便是两千套甲衬,仆也能织得出来……” 两千套,口气倒挺大? 毛不够拔你的么? 李承志斜了他一眼:“我也想锻两千套甲,但铁从哪里来?” 李松的脸色徒然就变了。 是啊,铁从哪里来? 他刚刚还想着,上千甲卒不敢想,但至不济也要让李家这三百余丁人人披上全甲,人人手执精钢长矛,腰挎百炼横刀,这才是真正的兵甲精良…… 但竟然忘了,根本没那么多铁料。 若是战事未起,自然能拿粮食换一些回来,但现在吃的都不够,哪有用来换铁的? 至于帛绢? 就家里那十几匹,顶多能换铁五六百斤。 这些累赘…… 李松一时牙长,恨不得把那六千僧民全给灭了口…… 他怅然一叹:“可惜啊,钱财不够,不然也能到凉州或是秦州买一些……” 不够么? 我怎么不觉得?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把那铜佛融掉几座,不就够了?” 李松被吓了一跳。 好多天没见李承志再提过,他都以为郎君忘了,没想到竟然还在打哪些佛像的主意? “郎君,万万使不得啊……” 李承志急声劝道,“僧民做乱时,佛像全好好的摆在殿里,但等我们平定了昭玄寺,铜像就不见了?那些和尚再蠢也能猜到是我李家偷走的……到时朝廷问起来,我们该如何交待?” “谁说直接偷了,就不能换?”李承志揉了揉下巴,“若是我说,我有办法做到把铜像换了,还能让和尚认不出来的程度,你换是不换?” “换?”李松狐疑的看着他,“郎君莫非是想换成泥塑的?到时手指一敲就露馅了……” “蠢货!”李承志瞪眼骂道,“都已知道郎君我会锻铁,就没想过给他换成铁的?到时用金粉一渡,哪个能看出来?” 李松猛的一愣。 把铜的换成铁的? 也不是不可以…… 但问题是,如何才能铸成一模一样的? 这又不是锻甲,你想打成什么模样,就可以是什么模样? 昭玄的香火极盛,不说这些僧官僧民,便是泾州有名有名的世家大姓,信佛的也是极多,比如已被灭了满门的宋家,隔三岔五便会来上香。 你就不怕到时被人认出来? “榆木脑袋?” 李承志骂道:“现成的模范就放在这里你看不到?想熔哪一座,直接把佛像抬下来,先用陶泥拓个陶范出来,再把铁汁往里一灌,是不是一模一样?” 李松狂震,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 自己为什么就没想到? 仔细一想,竟是这么简单,可行性非常大…… 想到这里,李松的眼皮猛的跳了一下。 自己的胆子怎么这么大了,被郎君三言两语就鼓动了? 但反过来再想,到时候金粉一渡,谁能看出来里面是铁还是铜? 一想到这里,李松的心脏就止不住的颤了起来,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那可是上万斤铜…… 李家世代积累,但大房二房两家地窖里的铜锭全加起来,有没有这么多? 看李松眼睛直放光,李承志就知道,这事情成了。 他忍着好笑,急声催促道:“你就说干不干?” 李承志很清楚,李松再对他言听计从,在这种一个不好就会引来抄家灭族的大祸的事情上,也会慎重慎重再慎重。 不但要有足够的好处打动李松,还得让他相信,事后绝不会惹来任何麻烦…… 所以为了说服李松,也为了免除后患,李承志想了好几天,才想出了这种方法。 也必须要让李松答应,不然李承志难道还能一个人去干? 其它的不说,他连铜佛都拆不下来…… 李松犹豫了好久,才猛的一咬牙:“郎君且先铸一座出来,仆要看一看……” 李承志心中狂喜:妥了! “今晚就起炉,等把高炉烧干,最早也要到明日夜里了!”他沉吟道,“你先去召集人手,不需要多,加你我七八个就行……” “诺!”李松重重的应道。 这样的事情,哪里敢多让人知道? …… 翌夜,后院里依旧有条不紊的炼着铁,而前院却鸦雀无声。 一座两丈高的高炉拔地而起,窑门窑口一应俱全。 也就是大殿里盛不下,不然李承志非建在里面不可。 太特么吃力了…… 李松、李柏,还有他们两人的儿子:李彰、李昭、李明,李亮,再加李丰和李承志,刚好八个人。 害怕走露风声,李松连李显都不敢用。 八个人,四个人在上面抬,四个人在下面扶,顺着两根铁杠将铜像滑到独轮车里,再拉进高炉。 “这不得有七八百斤重?” 等将铜像放倒在车里,李承志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喘着粗气问道。 不止是他,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累的差点虚脱。 李承志原本想挑个最轻的,便挑了佛祖边上的侍女像,等放倒后才知道,竟然是实心的? 幸亏八个全是力大如牛的壮汉,不然都不一定能抬的下来。 李松缓了好一会才回道:“只多不少……” 八百斤就八百斤吧,都已经抬下来了,难道还能立回去? 李承志一指高炉:“拉进去……” 想要快,还要尽可能的保密,就得绞紧脑汁的想办法。 李承志拿锻出来的钢板用铁汁浇缝,焊了一副高两米,方一米,壁厚一点五毫米,近重三百斤的铁箱。 用铁杠和铁链将铁箱悬空立在高炉里,先放铜像,再用加了石墨的陶泥将佛像的四周的顶上填满,最后封箱。 开始用低温,等陶泥干硬成形后,再封炉加高炉温,持续鼓风。 铁箱底上有个洞,等铜像融化后,铜汁就会从炉底流出来。 此时就要开始控制炉温了,既要能炼化铜,还要小心不能把铁箱也炼化了。 当铜汁流尽就熄灭炉火,等温度降下来之后,把铁箱翻个个,就是现成的模范。 铁汁往里一浇,再将烧好的内模插进去,一樽一模一样的铁佛就出炉了…… 方法很简单,优点是快,李承志估计,一晚上至少能熔两座铜像。 缺点是费力气。 两辈子加起来,李承志第一次干这么重的活…… 正文 第六十四章 良机 看铜佛进了铁箱,马上便要点火,李彰颤着声的问道:“果真……要融了?” 这可是神像…… 郎君和父亲,就不怕神仙降罪? 李承志差点将手上的陶泥甩到李彰脸上。 裤子都脱了,你给我说这个? 他狠狠的瞪了一眼李松:你怎么做的思想动员? 李松恨声骂道:“先前如何同你说的?不炼这铜像,哪里来的铁料锻甲?难不成到时你光着膀子冲阵?” 光着膀子? 李彰头一低,声若蚁吟的说道:“也不是不成!” “砰!” 李松顺手将手里的泥板丢了过去,准准的砸到了李彰的脑袋上:“就该让你蠢死……你死了不要紧,爷爷我呢,你叔父、你兄弟呢?几樽死物,能比至亲的性命还重要?” 看他老爹发怒,李彰抱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还是同龄人懂他。 李亮一搂他肩膀,小声嘀咕道:“我李家以军功起家,只供兵主(蚩尤),何时信过这泥塑铜铸的凡胎?再者,你昨日不是还嚷嚷,想求郎君给你打一杆如四叔(李松)那马槊一般的利器么?不熔了这铜,用什么去换铁料,拿什么去买桑木枪杆?” 听着前半句,李彰还无动于衷,但听到后半句的时候,他眼睛就跟通了电一样,“噌”的一下就亮了。 桑拓木杆的槊枪啊? “嗯……那就熔……” 李松气的脸色直发青。 听着好似你说不熔,今天便不熔一般? 就如郎君所说:真真是皮痒了…… 李松想过肯定会有人质疑,也确实有人质疑:如弟弟李柏,从弟李丰。 这毕竟是神佛,但凡是人,多少都会有敬畏之心,包括他也一样。 至于李承志? 大部分的时候,李松都将他不当人…… 李松只是一句“说不得哪日,这些财货便是我李家起事的根本”时,李柏李丰就如眼前的李彰一般,眼睛都亮了…… 真要有一日成功了,这便是烁耀万代,极尽殊荣之事,还怕融几樽佛? 但李松没想到,说通了李柏李丰,反倒是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李彰倒不情愿了? 幸亏没将李显带来,不然非跳起来不可! 两个蠢货…… 李彰虽然性子直,但嘴却很严。况且有李松压着,肯定不敢乱说。 看他不再多话,李承志也再没有置喙。 他快速的填好了陶泥,封了箱之后,又指使李昭李明往炉里添着焦炭。 工序其实很简单,比炼钢容易多了,只要小心温度不要过高,不要将铁箱炼化,另外等铜汁流尽,翻倒铁箱的时候,不要将里面的陶范震碎就行…… 烧了没多久,就有燃着火的液体从高炉底部的陶沟里流了出来。 此时的炉温也就三四百度,哪里能将铜烧融? 这是铜里面的锡和铅。 等陶泥烧干,重新封了炉,又烧了不到半个时辰,大量的铜汁便流了出来。 李承志当即停掉了两架风车,只留两辆,均匀的往里鼓着风。 过了两刻,看插在烟囱里的细铁条立的笔直,李承志稍稍松了一口气。 温度控制的还不错…… 李松带着李丰和三个侄子快速的移动着粘有泥范的钢板,小心翼翼的让铜汁流到里面,尽量不浪费一滴。 每张钢板一尺见方,上面整整齐齐的粘着十个泥模,每个泥模铸出的铜锭,大致有十斤。 这一张模板便是一百斤,李承志将这两天一夜炼出的钢全部耗尽,才勉强做了一百张。 这些模板用完,也才差不多是一万斤,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没想给这帮和尚留下一丁点的铜渣…… 随着火焰熄灭,泥范里的铜锭表面慢慢的变成了黑色。李承志让李松等人快速的敲碎泥范,将铜锭全部倒进了旁边的水池里。 池中一阵沸腾,升起了漫天的雾气。 李柏不解的问道:“郎君,为何铜也需要淬火?” “什么淬火,这是洗铜!”李承志淡淡的回道,“没看到么,刚烧出来的铜都是黑的?” 用水就能洗净? 众人只觉的稀奇,也更佩服李承志:郎君懂的真多! 李承志没办法跟他们解释什么叫做“氧化铜氢还原”。 其实这样洗,并不能完全洗净铜锭表面的黑色,李承志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铜更软,让人一上手知道,这是没有掺铅的纯铜。 不过洗不干净也没关系,反正等熔完铜,李承志就要着手烧玻璃,到时制些烧碱水,泡一下就亮了…… 等雾气散尽,他指点着李彰用爪篱将铜锭全捞了出来,十块铜锭整整齐齐的摆在李承志的面前。 在火把的照映下,每一块都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光彩。 除了李承志,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止不住的心跳加快,呼吸加重。 他们不是没见过铜,只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铜。 废话,能不漂亮么,这里面含金的…… 两者熔点相近,单独提炼非常麻烦,再一个金含量也不多,李承志就做罢了。 这样炼出来的叫彩金,又叫玫瑰金…… 反正马上都要花出去,李承志倒表现的很淡然,有条不紊的指挥着李松等人接铜汁,淬水,捞铜锭。 一个时辰后,陶沟里就再不见有铜液流出了,李承志当即停了风箱,又数了数深出的铜锭。 第四张模板才刚刚用完,铜锭有四百斤左右,锡和铅的混合物差不多有三百斤。 李承志的脸些黑。 这等于铜含量才刚刚过半? 黑了心的和尚,连佛祖都骗? 其余人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他们之前都劝过李承志,管他是铅是锡,熔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全给他铸出来不就行了? 是李承志非要炼纯铜的。 不过损失不算大。 铜锭色泽如此鲜艳,只要是识货的,就知这里面掺了金,价格即便翻不了三七青铜的一倍,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步骤了:铸铁像。 这关系到李松及李柏、李丰这样的李氏骨干会不会支持他将这些铜像全部熔炼掉的关键所以,所以李承志分外的认真。 用铁链、杠杆将铁箱翻了个个,确定模范没有损坏,李承志才指挥李彰和李亮,将炼好的铁汁灌了进去。 当做内模的陶柱有些大,所以灌了十三坩埚,铁箱就满了。 他算了算,撑死了也就四百斤。 省的有些过了…… 半个小时后,等放下铁箱敲碎陶范,看到铁像的真容时,李承志如神经质一般的笑了起来。 别说五官,就连发髻的纹路,衣衫的褶皱都一丝不差…… 李松等人更是激动的连话不会说了。 真如郎君所说,竟然一模一样? 这可是上万斤铜啊…… …… 等第二座侍像熔完,天已微微亮。 以防有人窥视,李承志让几个小字辈直接睡在大殿,又让李松、李柏、李丰三人,将铸好的铜锭装箱。 他数了数,也就刚刚八百斤。 照这个比例,最后顶多也就能得六千余斤铜。 不过用来应付眼下的难关,完全够了。 他此时最缺的东西,恰好都不算贵。 像这种彩铜,一斤至少换三石粟米,换一万石至多耗铜三千斤。 粗铁料,也就是刚从铁矿石中烧出的海绵铁也不贵,往日一石粮便能换十多二十斤,换成这种彩铜,一斤最少也能换个五六十斤回来。 然后便是马。 这是大魏,也是陇西最不缺的东西。 河西马场没迁往洛阳时,号称养马两百万,而这样的大型马场,大魏朝还有两个:河套的河内马场,洛阳附近的河阳马场。 所以大魏马价极贱,一匹拉来就能上战场的西凉大马,也就将将值一头好耕牛钱:二十石粟。 李承志的建议是,全部换成粮,至少能换两万石。 两万石就是两百四十万斤,再加现有的一万石,这近万人即便畅开吃,也能吃到立秋了。 但没人同意…… 李柏单膝跪在,激动的看着李承志:“郎君可曾记得印光来诈门那日,仆曾对你说起过:若能给仆三百甲骑,别说这一万贼兵,便是再来一万,仆也能破得…… 与其买粮,倒不如买铁买马,将这一千兵卒全部训为甲骑,仆敢保证,不出三月仆就能带着这支铁军,将这伙乱贼撵出泾州……” 一千重骑对两万乱兵能不能胜? 理论上胜算还是相当大的。 李承志也隐约记得,史书上这种战例还不少。 但问题是,他即便再不懂,也知道打仗不能仅凭书面上的数字就能论胜负。 影响的因素太多,比如天气,比如地理,比如运气…… 不说其它,除了李家的一百老卒,剩下的九百兵丁并不能算是上过战场打过仗,对比起那些流民来,也强的有限。 谁能保证次次都能胜? 那贼酋刘僧绍又不是蠢猪,吃过一次亏,知道你是铁骑后,又怎么会和你硬刚? 你才一千,人家至少是两万,一旦上了山和你打游击,你这一千铁骑还能发挥出几分作用? 近万人的性命系于队一身,李承志实在不敢赌。 更何况,即便胜了,后患也不少。 李承志眯了眯眼睛,肃声问道:“一千铁骑?李柏,难道你不知道,朝廷的‘虎骑’才是多少?” 他所说的虎骑,便是大魏朝人马俱甲,最为精锐的重骑兵,宽乏一点,说是中国史上“具装重骑”的始祖也不为过。 大魏号称虎骑过万,但李承志怀疑有没有过五千? 也不看看隋初与唐初,国力强盛如斯,杨坚的骁果卫和李世民的玄甲也没有过五千…… 小小的一个李家竟然就能武装起来上千铁骑? 你让朝廷怎么想,你让门阀世家怎么想? 找死也不是这样的找法…… 李承志话刚一出口,李柏就反应了过来。 光想着立功,竟然忘了会不会引来祸患? 他脸红了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再怎么说? 李松又跪了下来:“好叫郎君知晓,正因为乱民造反,这泾州境内关防几同于无,只要谨慎些多分几次买,应该无人会察觉这些铁料与战马是我李家所购。 可若等这战事一平,关防一复,再找这样的机会就千难万难了。所以仆以为,即便不用来应对此次的乱事,我李家也万万不能放过此等良机……” 李承志忍不住的刺了李松一眼。 良机? 你还不如直接说你就是奔着造反去的。 但反过来再想,即便不考虑造反的事,至少也得自保。最起码要保证朝廷平乱之前,乱贼不能打到这崆峒山上。 他沉吟了一下,直接决定道:“那就一半买粮,一半买马和铁……” 只是一半? 李柏还要再劝,李松猛的瞪了他一眼。 李松可一直记得李承志与胡保宗翻脸的那天夜里,李承志敬告过他的话:若再敢提和“李氏当兴”有关的半个字,李承志都不会饶他…… “仆等遵令!”李松朗声应道。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无耻 过了正月二十,天便一日暖过一日,就连田野中的雪都已有了大面积融化的迹像。 用过午食,胡保宗让几个宋家的仆妇将软榻抬了出来靠在了墙上,然后拿了本《三国志》,晒着太阳看起了书。 还挺会享受? 李承志暗暗的腹诽了一声。 听到动静,胡保宗抬起头来,看是李承志,脸上顿时浮出喜色。 他已经有近十天没见到李承志了。 也不知为何,和李承志认识还不到一月,却觉的似是深交了几十年那般长。 以往胡保宗所认为的那些“人杰”,“才俊”,比时再拿来与李承志比,就如云泥…… 所以每次想起和李承志翻脸的那一夜,胡保宗就后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还好,李承志比较大度…… 胡保宗放下书本,好奇的问道:“难得你有空下山,那甲锻的如何?” 李承志将数字缩小了十倍:“十日也才锻了三十副!” “三十副?还不错……” 胡保宗嘴里在夸,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李承志收的可是成熟的铁料,比起铁匠从铁矿石炼起,不起轻松了多少倍。 听说还召集了近百拿起铁锤就能当铁匠的壮汉,一日也才锻三套甲,有什么可值得可夸赞的? 而且后遗症还极大:如果朝廷反应快,能在谷雨前后将乱事平定,那今年的农事便不会耽搁。 到了那时,看李承志拿什么种地。 这要荒了,可是十数万亩…… “休养的如何了?”等仆妇上完茶,李承志又试探的问道。 察觉李承志的语气不对,胡保宗猛的警惕起来:“要撵我走?” 他确实不想走,因为李承志答应他的印真还没有杀。 二则是想走也走不了。 刘僧绍裹挟的乱民越来越多,抢杀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早已蔓延至离泾州只有四十里的安定郡城附近。 安定郡城虽未被彻底围困,但路早断了,没有数百上千的兵丁护围,胡保宗哪里敢冒然上路…… “怎么可能?”李承志顿时叫起了屈,“我现在恨不得把你当神仙供起来……” 当神仙供起来? 一听这话,就知道李承志应该有事要求自己,胡保宗没说话,只是斜眼看着他。 心里则在想:这混账又来哄骗爷爷了…… 吓不死你? 李承志暗暗嗤笑一声,伸手入怀,掏出一块铜锭,递给了胡保宗。 朝着胡保宗的,正好是含金的底部,他顿时惊讶道:“彩金?” 唐以前,如果只说“金”,指的便是铜。 史记中汉武帝动不动就“赏臣金数万斤”,说的就是铜。 至于金,只要提到,必然称为“黄金”。 这玩意更贵:黄金珠一两,可换绢十匹! 价格等同于铜的一百六十倍。 所以很少有人把黄金混入铜中的。 偶尔也有世家的贵妇嫡女喜欢这种金中带粉的颜色,会特地炼一些,打几支金钗首饰,但那一支才能耗几两? 这一块怎么也有十斤重,用指甲用力一掐都能掐出个印来,说明是纯铜掺金无异,顶他两年的俸禄都绰绰有余。 出手这么大方? 胡保宗狐疑的看着李承志:“你想让我干什么?” 以为自己在贿赂他?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李承志嗤笑一声,一把夺过铜锭,然后怅然一叹,脸上恰如其缝的露出几丝愁容。 “我算来算去,粮还是不够!” “该!”胡保宗斩钉截铁的吐了一个字。 原本应该是够的。 光是宋家的存粮就有上万石,再加李家的,以及从民户手中征收上来的,至少也该在一万五千石以上,如果严格把控,每日减半或是只供三成,吃到立秋也不是不可能。 但李承志非要搞什么以工代赈? 这能成军和能出工男丁至少占到六成,每日还要高强度的训练和劳作,食量何止大了一倍。 就这些粮,别说立秋,李承志能坚持到立夏就不错了。 到了那时,如果乱事还未平定,他又该怎么办? “所以呢?”胡保宗指了指桌子上的铜锭,讥声笑道,“你想拿这彩金去买粮?但这一块才能买几斤?” “不止这么多?” 李承志伸出手掌,想了想,只比划了四根手指,“有四千斤!” 胡保宗眼睛一突:“全是如这一种的彩金?” 李承志点点头。 “腾”的一下,胡保宗直接跳了起来,可能扯动了伤口,也可能是被吓的,只见他猛吸一口凉气,呲牙咧嘴的问道,“你家哪来这么多黄金?” 李家有四千斤铜,他一点都不稀奇。 光是李家那三千多亩良田,一年的收息至少也在七千石左右,即便佃户留七成,主家留三成,一年也该有两千石。 换成铜则是一千斤,四年就能攒够四千斤。 胡保宗吃惊的是,看这铜锭底部厚厚的那一层彩色,一块中怎么也含黄金一两吧,算一算,这其中的黄金价值竟然比铜还贵? 四百块又需多少黄金? 这才是真正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李承志笑了笑没解释。 还一两? 能有一钱就不错了。 金的密度比铜大,烧熔后便会沉入铜液底部。而融点却又比铜低一些,自然而然比铜凝固的早,所以就会全部覆盖在铜锭的最下层。 但正因为少,所以才是玫瑰色,若是含量再高一些,这一层就该全是黄金色才对。 “都是祖父传下来的,我也不知有多少!”李承志含含混混的应了一句,又问道,“李松告诉我,这样的铜锭价比含三成铅的青铜锭的双倍,那一斤岂不是可换粮四石?” 何止是四石,便是六石也不难换,就是八石都可能有人要。 胡保宗神色古怪的看着李承志,好像在说:真正是败家子…… 李承志会错了意,还以为胡保宗在吃惊,他竟然能拿耗尽家财买粮,用来养活七八千与他不相干的宋氏乡民和僧户? 这得多大的胸襟与气度? 李承志冷笑一声:“别把我想的那么高尚,我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这般大方。再往深里说,这其实是在给你胡家消弥祸事,所以这四千斤铜,就当是我借你的……” 借我的? 意思是这买粮的钱,是胡家出? 胡保宗惊的双眼直突:“凭什么?” 这可是四千斤彩金,至少也可抵万斤青铜,凭他那点俸禄,他得不吃不喝干一千年…… 李承志阴恻恻的一笑:“凭印真还活着!” 意思是只要印真一日不死,这昭玄寺之乱就和胡家脱不开关系。 这买粮养活僧户和宋氏乡民的责任,就该胡家来负。 胡保宗被气的头顶都快要冒烟了。 他咬牙切齿的看着李承志:“你能不能不要这般无耻?”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套路 “我无耻?” 李承志神思悠悠的说道,“我再无耻,也没有想过要把救命恩人杀了灭口啊?” 胡保宗气的心肝发颤,更说不出话来。 这已成了他此生的污点,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好似牙疼一般,他呻吟一声,痛苦的说道:“你也不想想,这可是数千斤彩金……我虽是嫡子,但只是儿孙辈,家中做主的是我祖、我父。就算我答应你,他们到时不认又如何?” 看吧,这就是君子。 若换成自己,装做为难的样子犹豫一阵,最终还是会答应下来了,哪会把话说的这么透彻? 至于事后反不反悔,那就不好说了……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也不是让你现在就认,但至少你要明白,这些乱民和我李家没半点关系,我只是出于仁道,才不得不舍尽家财养活他们。 所以这钱,即便你胡家不出,也该是官府出……至于该谁来还,怎么还,到时自然是我父亲与令祖、令尊,以及胡史君相商……” 胡保宗听的一怔,再仔细一想,还真不应该让李家出这个钱。 “那你还拿印真要挟我?” “废话,我不提印真,你能这么快明白这个道理?”李承志瞪眼骂道,“我也没指望你胡家现在就出钱,但不出钱,力气总得出吧?” 出力? 胡保宗隐隐有些牙痒痒。 说了半天,李承志还是在算计自己? 被坑的次数多了,胡保宗也渐渐了解了李承志的套路:我先提一个你根本无法做到的要求,然后再猛然降低好几个层次,你心中暗呼轻松的时候,自然就觉的不难接受。 偏偏他还占着道理,你想拒绝都难。 比如这次。 昭玄寺生乱即便和胡家没关系,也和官府有关系,李承志平定乱民也罢,收拢约束、购买粮食安置也罢,都是在给官府帮忙兜底。 而偏偏剌史又姓胡,还是他族叔? 说来说去,还是和胡家有关。 所以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自己都要承他人情…… 胡保宗发了半天的狠,又徒然一叹:“你说吧?” 这就对了嘛! 李承志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的说道:“带着这四千斤彩金,去帮我买粮……我要求不高,能换来一万石粮和五万斤铁料就行……” 胡家为何能被称为泾州第一门阀? 并不是因为胡氏女是当朝贵妃的原因,应该反过来说才对:正因为胡氏门第够高,胡家的女儿才有资格入宫做皇妃。 胡保宗的曾祖胡略,是前秦时的重臣,被符坚赐为渤海公。 伯祖胡深,又是大夏重臣,降魏后,被太武帝赐为武始候,后任河州(今甘肃临夏)刺史。 到了父辈这一代,承袭了武始候的大房嫡长子胡国珍,授孝文帝之命搬去了洛阳,等他女儿胡仙真成了皇妃,泾州胡氏权势更盛。 泾州就近的凉州、秦州、河州、相州、高平镇等,许多胡氏族人和姻亲均身居要职。 比如泾州刺史胡始昌是胡保宗的族叔,秦州刺史辛虬是胡保宗的族姑夫,高平镇副镇将是他族姨丈…… 再往下,诸如郡守、刺史府长史、司马之类的佐官就更多了。 李承志脑子被门挤了,才放着这么大一个关系户不用。 所以他直接否决了李松“分开买,偷偷买”的建议。 那要买到什么时候? 而且风险还大。 换胡保宗出面,这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出于减轻胡家或刺史胡始昌的罪责,也为了保住胡家的颜面,胡保宗自然不会向这些亲戚说出真相:要不是泾州李家相助,这泾州的僧乱再扩大十倍都不止…… 也更不可能说这些钱是李家出的,这些东西是李家要的,只会说是胡家联合了李家与宋家,想解泾州之围。 消息不畅,胡家的这些至亲那能知道那么清楚,再加胡保宗是嫡长子,保住胡氏权势不衰责无旁贷,自然都会选择相信他。 有这么多给力的亲戚,别说六千斤铜的粮食、铁料、战马,便是再翻十倍,对胡保宗来说也并非难事。 至于后患,基本不会有。 有也是胡保宗和胡家背。 说冷酷一点,原本就是胡保宗欠的,他不背谁背? 胡保宗露出一丝警惕之色:“粮食好说,你要那般多的铁料做什么用?” 五万斤,算少一些也能打出四五百套札甲,再加李家原有的一百套,与他现在正锻打的这些铁料,怎么也有七八百套了。 难道李承志想让这一千兵丁人人披甲? “脑子不开窍?”李承志斜了他一眼,“如果朝廷得力,谷雨前能将乱事平定,这春耕自然不会被耽误,到那时,我拿什么让这千五六百户乡民与僧户种地?” 原来是这个原因? 胡保宗顿时幸灾乐祸了起来。 都劝你先不要急着收,看看情势再说,你非要收? 现在后悔了吧? 打上万斤的农具,再加废料,损耗,怎么也要三万斤以上的铁料,算宽裕一些,五万斤也不算多。 这事对胡保宗来说并不算难办,而且最终得利的还是胡家。 所以他根本没犹豫,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四千斤彩金,换一万石粮,五万斤铁料,是不是太多了?” 他的意思是铜锭只多不少。 李承志沉吟道:“若是还有节余,就再买些战马,记住,一定得是负重五百斤往上的大马……要是还有的剩,就再买些强弓劲弩,枪杆槊柄,多多益善……” 以李松的估算,买这些东西,四千斤彩铜应该是够的。即便不够,以胡保宗的身份,他那些厉害亲戚还能不接济一二? 所以李承志便留了两千斤,以应不时之需。 没等胡保宗追问,他又解释道:“只打农具,五万斤铁料肯定用不完,和之前的凑一凑,锻五百套甲还是没问题的,你若再能买来五百大马,这便是五百轻骑……万一事有不谐,也好应急!” 事有不谐? 胡保宗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你要应什么急?” 李承志差点啐他一口。 怎么一个两个的心思动不动就要往造反上面靠? “还能救什么急?”李承志怒声骂道,“我全家都在泾州城,万一城破了,我还能不救?” 原来李承志是准备用来拼命的? 胡保宗暗松了一口气。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匈奴不缺铁 李承志果真要让胡保宗还钱? 借口罢了。 他要的,只是一层具有官方名义的遮羞布。 有胡保宗出面,就算事后朝廷发现李家竟然有这么多甲,这么多马,李家也有辩驳的理由:为助泾州官府平定民乱。 还真不是胡乱找理由。 李承志一直都没忘,他与胡保宗第一次见面时,胡保宗是来干嘛的:奉刺史胡始昌之命,令士族门阀各起兵丁,解泾州之围! 如果朝廷还要追着不放,李承志将甲和马退回去一些也不是不行。 当然,花出去的四千斤彩铜,朝廷肯定要一分不少的还回来…… 胡保宗的脑速没这么快,暂时没想到这么深,他只以为,李承志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考虑即将要面临的困境:缺粮少兵! 他也不得不佩服李承志的魄力:换做是他,要动用如此大的一笔财力,来做一件可能对宗族并不多大好处的事情,肯定是考虑考虑再考虑…… 以李家的家底,这么多钱,不吃不喝也得累积十年,就这么被李承志一把给祸祸了? “上万斤金啊?”胡保宗隐隐有些担心,“不知怀德公(李始贤)知悉后,能否释怀?” “这不有朝廷兜底么?”李承志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 还“能否释怀?” 看看李松知道自己真的能一天时间就锻出三十副札甲时的感慨就知道了:真是天佑李家啊…… 他不但想将李家这三百多兵从头武装到尾,甚至连宋家那四百丁卒的主意也想打。 李承志没敢深问,但大致能猜的出来:从李其、李始贤因败获罪,被贬为庶民起,李家上下等这一天,怕是等了快十年了。 不然李松一介家臣,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天天念叨“李氏当兴”? 更何况,这钱就跟从天下掉下来的一样,李始贤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胡保宗想破脑破也想不到,李承志的胆大包天,敢把昭玄寺的佛像全给熔了。 听李承志说让朝廷兜底,他还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放心,史君不是昏庸之人,自然不会亏待你家……” “但愿吧!”李承志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又问道,“即已说定,那你就好好想一想,这粮食、马匹、铁料,都应该去哪里换,我也好早些让李松予你备车,备人……就是不知伤能不能挺的住?” “其实我已大好,便是骑马也无妨碍……”说了半句,胡保宗又顿了顿,“算了,还是备车吧,就去高平镇,左右也无多远……” 李承志暗松一口气。 李松果然没料错,胡保宗选的还真是高平镇。 只因离泾州最近…… 现在的高平镇,便是后世的宁原固原,离泾州才两百里。 也是十多年后,导致北魏由盛转衰的六镇起义中的一镇。 副镇将叫陆恭,出自鲜卑八大贵族的步六孤,娶的是武始候胡国珍的嫡妹,也就是胡保宗的族姨。 他虽是副职,但主将阎提只出自鲜卑小部落,所以对他甚是笼络,二人早已沆瀣一气。 至于这二人敢不敢卖这么多的铁与马给胡保宗? 李承志表示呵呵呵…… 别说才是价值上万斤铜的马与铁料,你拉十万斤铜去试试? 大魏边镇早已糜烂至极,就没有他们不敢贩运的东西,而且做生意的对象还是这些边镇需要防范的死敌:匈奴,也就是柔然人。 而这些边镇将领这般胆大,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元魏朝廷的锅:大魏立国至今一百二十余年,前一百年,从上到下的官员竟然是没有俸禄? 谁敢信? 李松告诉他,刚开始的时候是抢,抢敌人的,也抢老百姓的。 后来不让抢了,那就只能贪,可着劲的压榨。与之相比,这些自行组织商队和柔然、和南朝通商的,简直是清官中的清官。 直到先皇,也就是孝文帝上位,鲜卑实行汉化改革,开始给官员发放俸禄后,这种与资敌没什么区别的商业活动才消停了一些。 但等当今天子继位,和南朝打了几次败仗,特别是几乎耗尽元魏数代积累的钟离之战后,朝廷又拿不出钱来了。 地方还可以凑和,大不了把税收的重一点,让各级官府截留一些,但边镇军队就没办法了,至多也就是供以米粮,勉强做到不让士卒饿肚子造反的样子。 若是镇将统兵官稍稍贪一些,下层军士别说生活,连温饱都维持不了。 这便是六镇起义的由来。 像阎提、陆恭这种恢复旧习,组织兵士贩运紧俏物资以充军费,同时也为了个人敛财的镇将,已算得上清明廉洁了。 而他们一般向北贩运的,都是柔然人急缺的粮食、绢帛、麻布,陶器等物,然后从柔然人那里换来铁料,马匹、牛羊等。 若是再将铁料运送到南朝,至少也有二三十倍之利。 大魏的铁器之所以便宜,就是因为北方边镇从匈奴那里换来的铁料太多的缘故。 当时的李承志听到“铁料运到南朝”这一句的时候,感觉像是在听笑话。 中原汉家王朝,用来打造兵器、农具的铁料,有很大一部分竟然是游牧民族炼造的? 他都觉的自己是不是穿错了时空…… 直到李松又讲起,为柔然人开铁矿、锻铁器的阿史那部,就是太武帝攻占陇西,从泾州逃出去的羌胡时,李承志才猛然想了起来: 灭了柔然人,逼着李世民立下渭水之盟的突厥,这个时候应该就在给柔然人开矿,烧铁料…… 也正因为胡族的具装铁骑肆虐中原,无可抵挡,才逼的中原王朝彻底舍弃了“战车”这种陈旧的战术装备。 而这些胡族打造具装重骑的方法,还是从匈奴那里学来的。 李承志才反应过来:现阶段的草原民族,好像真的不缺铁…… 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胡保宗会不会无功而返。 心里转着念头,李承志面上却一点都不露:“既然是高平镇,那就更好办了。离此也有两百里,若派快马,一天就到了……那我现在就去安排,明日天亮你们便动身!” 胡保宗犹豫了一阵,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基本安定 天刚亮,李松便动身,率车队与兵卒,沿泾河向西,穿过了崆峒山。 如果不出意外,两天后,他们就会到高平镇。 五辆双驾马车,一辆坐的是胡保宗,四辆拉的是铜。 每辆车底都装有两口一尺见方的铁箱,其中各装铜锭五百斤,然后上面或是摞着帛绢与毡帐,或是压着粮包和草垛,还有一辆车上装着几头冻好的猪羊。 胡保宗也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迹,但遇关防,便说是去高平镇拜会陆恭。 李松此次带了二十李氏老卒和八十宋氏乡丁。 一百丁卒皆穿札甲,个个夹枪执刀,一看便是劲旅。 李松原本是想让李柏去的,但李承志不放心。 他不是怕胡保宗会黑了这四千斤铜,而是怕胡保宗擅做主张。 比如不买铁料,直接买成甲胄,更或是一颗粮食都不买,全买成马匹兵器…… 别怀疑,胡保宗绝对能干的出来。 印真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明白:如果能先朝廷一步解了泾州之围,即便有再大的罪过,也能遮掩过去。 那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胡保宗也绝对会去干。 比如,便如李柏所设想的一般,将李承志手中这一千兵丁全部武装成甲卒,更或是具装甲骑,然后与刘僧绍开战…… 四千斤铜当然远远不够,但以他泾州胡氏嫡长子的身份,即便一文钱不带,也绝对能赊的出来。 李承志很怕胡保宗半路上突然就开了窍想到这一点,但他又走不开,权宜之下,只能派李松去看着了, 李松是李始贤、以及李承志的心腹死忠,胡保宗多少还是会有些顾忌的,不会太过胡来…… 剩下的九百兵丁便暂时交给李柏整训,李柏也算是久经阵战,即便这五六天内有乱兵来犯,他完全也能应付的过来。 那上万斤铁料早已炼完,其中的两千斤并四千多斤铅和锡筑成了佛像,剩下的八千多斤,炼出了大概六千斤左右的钢板,也已全部锻薄,割好,并穿好了孔。 为了节省工序和时间,每块甲叶都足有巴掌大,八个铁匠正带着几十号李氏壮丁,在往已织好的毛毡上固定这些甲叶。 李承志算了算,如果只造札甲,三百副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他只让铁匠造了两百副,剩下的将近两千斤钢板,则全部拿来锻头盔。 主要是他总觉的只穿个铁马甲,却把脑袋露在外面的行为,等于在提醒敌人:来,往这儿扎…… 那三四千民壮也没闲着,宋礼深按照李承志的要求,带着他们在造木甲。 很简单,其实就是仿照札甲的制造方法,将两寸厚、巴掌大小的松木板串起来,再用麻布缝合,做成马甲的模样。 这也并非李承志所创,战国的时候就有了。家中贫困,无钱置铁甲的民户出兵役时,大都穿的是这种甲。 李承志还亲自试过,这种甲的防御力并不低,劈砍自然不在话下,对远距离的弓箭和乱战中的刺枪都具有很好的防御能力。 更让李承志觉的惊奇的是,这玩意的精神作用竟然比防御作用还要大。 那两百多被编入军中的僧丁,在知道到时作战时会有木甲穿时,竟然当场就落下了泪,直呼李承志仁义,并称若上了战场,必定死战。 仁义个屁! 他造这种甲,完全是拿来掩人耳目的。 即便有能力做到,他也不会让这一千兵丁全部披铁甲,只能是一部分铁甲兵,一部木甲兵。 而且还要轮着披。 今天你披铁的,明天他披木的,天天轮换…… 如此一来,除了李松、李柏这样的心腹,谁又能知道铁甲是多少,木甲又是多少? 而到时真正上战场的,自然只会先上铁甲兵,等穿木甲都不得不上的时候,那就肯定已到了孤注一掷的境地了,还遮掩个毛线…… 除此外,李承志还得盯着铜匠给铁佛渡金。 这是真正的技术活,别说皮毛,李承志连用的哪些原料,用的什么工序都不知道,所以只能找专业的人来干。 昭玄寺要统管一州的僧务,大大小小上百座土豪庙,佛像自然不少。 所以僧户中就有这种给泥塑绘彩,给铜佛渡金的匠户,所以不用发愁没人。 但等这些匠户开工之后,他才知道这活有多危险。 渡金的原料除了金和铜,竟然还有大量的水银,而且还必须是在水银加热的状态下工作。 这稍稍不注意就会汞中毒。 所以不管是监工的李亮李彰,还是这些铜匠,李承志全令他们用皮袍裹严,浑身上下,只露着一双眼睛。 一群铜匠边干边抖:这李家郎君胆大包天,竟然将铜全熔了,换成了铁的? 等自己将这些铁佛全部渡完,是不是也就到了被灭口的时候? 李承志脑子坏了才会灭口。 这些全都是人才! 其余不论,等有了机会,李承志肯定要开几座铜矿出来,这些人稍加培训,便是治铜铸币的好师傅…… 所以他早就告诫过李松:用完后就养起来,他日后有大用。 包括这些铜匠的家人,也已被李松重点照顾,与几户李氏老卒编在了一邻…… 然后剩下的就是那些妇孺老人了。 这些人也有活干:一部分给壮丁、兵卒烧制饭食,一部分的帮铁匠缝制毡甲。 总之所有人都没闲着,近万百姓基本安定。 李承志一直祈盼着,最好一直就这样安定下去,直到民乱平定…… ……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怜悯,在照顾这伙乱民。自初七之后,别说下雪,连阴天都很少,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艳阳高照,万里睛空。 僧庄外的田地被特地平整过,积雪早被清到了一里外的田里。又晒了七八日,等炼铁、炼陶、以及化铜攒下了大量了炉渣后,李承志让兵丁全部背下山,在田地里铺垫了一块校场。 面积不大,差不多也就是一个足球场,将将就就够这九百丁卒捉对厮杀…… 李承志下去的时候,这九百兵卒正在练阵形。 李柏站在一处用木板搭造,约有一丈高的平台上。旁边立有铜钲,铜锣,牛皮大鼓,以及一大堆五颜六色,李承志至今也没有记清楚用处的旗帜。 正文 第六十九章 金鼓旌旗 看到李承志,李柏立刻令全军停止演练,飞快的跳下高台,朝他拜了拜:“请郎君指教!” 指教? 李承志撇了撇嘴。 你把你家郎君当全能神了? 他再狂妄,也不敢凭那点玩游戏,逛论坛的经验瞎逼逼。 会死人的……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就看看!”李承志摆了摆手。 李柏应了一声,将他请上高台,让士兵继续训练。 随着高台上的阵旗挥舞,军鼓敲动,底下的阵形快速的动了起来。 人数大概一千,正在齐头并进,像是在演练出击阵形。 阵形走的还可以,基本不算乱,说明这半个月,李松是下了苦功夫和大力气的。 就是阵容有些寒碜。 衣服穿的乱七八糟,有的是皮袍,有的是麻袍,还有些竟然穿的是只有富户家才有的帛衣和皮裘。 不过长的都快要拖到脚腕子上了,颜色不是灰就是黄,一看就是从僧官身上扒下来的。 武器也有长有短,参差不齐,大多手里都拿的是木棍。 倒不是说兵器不够,李宋两家怎么也是门阀之家,还各占一坞,刀和弓不敢说,千余铁头长枪还是能凑出来的。 主要是新丁太多,李柏怕演练的时候误伤,所以除了老卒外,其余都拿的是木矛。 至于衣甲,其实很好解决。 木甲马上就能制够一千副,大致都是土白色,过一两天全部发下来,阵容自然就整齐了。 李承志仔细的看了两眼。 这一千人此时分为两营,各自大概五百人,每营各有五队。 这也与大魏的军事建制相符:千人一军,五百一旅,百人一队。 然后再根据战时需求,或自身条件具体划分兵种。 别说,校场内的这两营兵种还挺丰富:长矛兵、弓兵、骑兵……而且旁边还有车,虽然是农车,但大致与战车和功能差不多。 等骑兵下了马套上车,就又成了车兵。 就是有些费马…… 不过除了枪兵外,骑兵和弓兵都不多。 弓兵每营约一百,皆是体壮臂长之辈,骑兵则各有五十,加起来才一百。 这还要归功于李家占了宋家和昭玄寺,缴获了近七十匹战马,不然撑死了也就能凑三十骑。 这一百骑兵,有八十多都是跟着李其李始贤打过仗的百战老卒,也是真正的精骑。 其余那十多个,包括李显在内,都只能算是半骑兵。 衡量两者区别的标准很简单:能不能在快速行进的马上腾出双手开弓,或是双手持兵器。 千万别小看这一点,李显练骑术断断续续两三年了,现在在马上开弓或端枪,一只手里都必须握着缰绳,才能掌控马匹。 在缰绳或是马的干扰下,射出去的箭又能有多少准头? 换成李松或李柏,膝盖轻轻一碰,马儿就知道是该快,该慢,或是该转向,还是该调头。 其实要是专心练,别说两三年,一年都有些夸张,顶多三五个月到半年就能做到在马上腾出双手做战。 比如李彰,练了三个月就能控马了。 原身也不赖,据说抱着马脖子说了一个多月的悄悄话,就敢骑着马睡觉了……气的李始贤把他关在马厩里关了一夜! 李显之所以这么差劲,还是和他的性格有关。 这混账不是一般的暴燥,还一点耐心都没有,驯马或练骑术的时候,打马的时候比骑马的时间还多。 虽然往往换来的都是李松的一顿暴揍,但李显从来都是记吃不记打,转眼就忘,试问哪匹马能和他产生默契? 打仗的时候不驮着他朝敌营自杀式冲锋就不错了…… 再看李松,有时看他忙的脚不粘地,他都能三到五天抽出空来喂马、溜马,给马涮毛捉虱子。 用李松的话说,马就是骑兵的半条命…… 所以李承志还没有白痴到以为有了马就能打造出骑兵,他让胡保宗买马的目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建造马上步兵,和乱兵打骚扰战。 其余不论,机动性绝对一流:打不过你,我还跑不过你? 当然,骑兵肯定还是要装备的,毕竟在火器出世之前,骑兵才是真正的兵中之王…… 李承志眯眼看了一阵,也算是看出了点眉目。 根本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主将下令,竟然靠吼? 像《大秦赋》。 先不说一场打下来,主将和传令兵会不会喊成哑巴,就说上万大军,阵形铺开足有百米方圆,你得在身边安排多少传令兵一起狂吼,才能传到百米外? 更不说两军对阵的时候。 到处都是人吼马嘶,先不说能不能听到,就说你怎么让将士分辩出,这到底是自家主帅下的令,还是敌方将领下的令? 古代打仗,当然靠的是金鼓旌旗,而且章法极严,必须要做到简单易懂,明确有效。 不然营将光想这军令是什么意思都得好久,战机早错过了…… 也根本不似电视中那种鼓一响就是出击,然后响个连续不停,士兵也一窝蜂似的往上冲。 除了李柏身边的大鼓,各旅各队主将身边背着小鼓的令兵,无一不是身高力壮的大汉。 台上大鼓响一声,则代表全军出动,此时队阵中的小鼓手以特定的频率敲动小鼓,士卒便开始前进。 小鼓响一声,士卒进一步,鼓声不紧不慢,就跟后世齐步走一样,这鼓声就好似“一二一”的口号。 大鼓连响两声,则代表快步前进,但也不是一窝蜂似的往前冲。军阵既要做到快速前进,不能与中军脱节,阵形更不能乱,还要留有足够的体力用来杀敌。 这个时候,旅阵中的小鼓响一声,则代表往前跑十步。 当主帅认为可以冲锋的时候,则换成大鼓连续敲击,也就是电视中经常出现的画面:鼓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敲着大鼓,能敲多快敲多快,敲废一个,换下一个再来……下面的部队用最快的速度往前冲! 此时旅营和队营中的鼓手,则为转变为旗手或护旗手,跟着旅将闷头跑。 当然,光靠鼓声还不行,这只是双方接战前用来传令的手段。 大多数稍复杂一些的军令,或是接战后嘶喊声太大,鼓声起不到多大作用时,都是靠旗帜来传递的。 比如,需要哪一支队伍临时变换攻击阵形或方向,以及命令预备队伍参与战斗,具体参与到哪个方位等等。 这就是李柏身边,以及台下两旅中,会有那么多旗帜的原因。 正文 第七十章 惊雷 李承志一直觉的自己是个军事菜鸟,至多也就是玩玩《全战》和《骑砍》的水平。 所以自从知道可能要打仗之后,他很是临阵磨了几天枪。 在炼铁的空子里,他揪着李松给他讲了几天兵书。 有《六韬》,有《孙子》,有《齐孙子》(孙膑兵法),有《司马法》,有《尉缭子》…… 虽然只了解了个大概,连皮毛都算不上,但他这种态度却让李松等人欣喜不已。 泾州李氏以军功起家,身为嫡子,以及以后的族长,这吃饭的本事是万万不能丢的。 所以李承志至少能认得出李柏现在练的是什么阵:《孙膑十阵》中的雁形阵。 此阵主攻,不管阵式摆的是正雁形还是反雁形。 此时的李柏摆的便是反雁形阵,应该是到了宋朝的时候,又给改了个名,叫鹤翼阵。 此阵不但主攻,还是个包围阵形:中军内敛,两翼前突,阵形出动的时候,就像一只鹤扇着翅膀扑了上来,中军便是鹤嘴鹤啄,主攻,左右两翼便是翅膀,主围! 李承志纳闷的是,李柏此时练这个阵的用意是什么? 你才一千兵,人家至少两万,你练这样包围阵形有什么用? 战事在既,又全是新丁,不应该练一些实用有效的东西吗? 比如如何防御,如何防包围,如何防守反击,更或是被包围了如何突围。 至不济,也应该练练碰到不同兵种的敌人,应该摆什么样的阵形应对。 当然,也有可能是李松是以此阵当做基础,在教兵卒如何换阵,但李承志总觉的没这么简单。 比起李松,李柏要激进的多,从他不止一次劝李承志主动出击这一点就能看出来,李柏的赌性非常大。 李松也说起过:李柏擅用奇兵! 所以李承志有些担心,李柏练这样的练法,说不定就想谋算着,哪一天对乱兵来个反包围。 想想都觉的像笑话,别说包围两万,敌人同样来一千你都包不住…… 毕竟懂的没人家多,再加没有证据,李承志也不好多话,再者李松再多六七天就回来了,李柏左右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就先由他折腾。 看了一阵,他又叮嘱李柏,尽量让丁卒多练练如何辩旗,如何听鼓等基础的性的知识后,李承志便回山了。 除了盯着造甲、给佛像渡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配火药。 对他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配制这东西其实并没有多大难度。 而且他还上过手。 十来岁的时候,村里修新渠,又雇不起大型机械,碰到砂石层的时候,只能自制火药炸开或炸松,再拿铁揪挖。 当时家家户户都有销酸钾和销酸铵化肥,制这东西不要太轻松。 销酸钾还需要硫磺,需要精确的配方,硝酸铵连这两点都不需要。 拿锯末一拌,放锅里一炒就能用。 当时的李承志,就是负责炒硝铵的那个…… 这东西威力比火硝制成的火药大多了,稳定性还高,没有高爆物激发,你点都点不着,所以大人无比放心。 举个例子:因为硝铵容易受潮结块,所以农民买回来的时候,大都是一整块,往地里施肥前必须要砸碎。 但这玩意板结后不是一般的硬,得拿大锤砸,砸的时候火星子直冒。 要换成硝化钾,早冒烟了…… 雷管不好制,硝化棉更危险,有这胆量,硝化甘油都制出来了。 李承志不想还没有好好享受生活,就落个半身残疾,更或是英年早逝,所以他老老实实的选择制销化钾…… 方法也很简单:在猪羊圈、马厩,以及厕所的墙上,都会有鼓起来的白碱,又叫土硝。 然后把草木灰泡水,过滤掉灰渣后,再把这东西泡进去,再过滤,最后等凝结析晶。 最先出来的是食盐,而后才是火硝。 因此,李承志制出了几十斤火硝的同时,还制出了几十斤细盐。 白如雪的那一种,这个时代根本没有,拿出去绝对震惊全大魏…… 说直白点,全是从尿里提炼出来的,打死李承志也不吃。 不过这时候的青盐也是能当货币使的,就跟帛绢和粟米一样,价格还不低。 所以李承志就没有倒。 火药配比很好记,颗粒化也不难,怕受潮,也怕拿来晃去的产生静电,再加手边就有材料,李承志还在火药颗粒上面滚了一层石墨…… 其实滚蜡也是可以的,但李承志怕第一次手生,控制不好薄厚,影响火药燃烧。 不过引火线、以及手雷封口,都是用蜡裹出来的,遇到雨天也不怕。 地雷壳,李承志自然用的是生铁罐,和陶罐相比,优点是不怕摔,缺点是比较重。 至于能不能炸开,李承志一点都不担心。 明朝中朝,火药配方还没这么精准,制做方法更不知比他这种粗糙了多少倍,都用的生铁壳…… 再说了,都造出来了,难道不知道试一下么? 所以,李承志视察完军营的第三天,整个崆峒山都听到了一声惊雷。 正在造木甲,削稍杆,还能逢甲衬的乡民乡妇,竟然有不少都跪了下来。 听声音,像是从南峰传来的,李柏面色大变,当即砖上一匹马,往山上急奔而去。 大殿前院里,李彰李亮正看着几个铜匠在用高炉烤佛像上的金漆,听到爆炸声,铜匠们吓丢了手里的铁杠,差点把高炉给砸废了。 他们只以为是神仙降下了神罚…… 冬日惊雷啊,还是艳阳高照的睛天? 听都未听过。 李彰的脸色有些白,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在念叨什么,李亮却是面色如常。 “高的有些远,不像是从后院传来的,倒像是后山?”李亮疑惑道,“后山有什么?” “除了一道崖,还能有什么?”李彰嘀咕道,“不过早间见到郎君,好像背着什么东西往后山去了……” 说到这里,李彰双眼猛突,沉身都颤了起来,而后一声狂吼,“是郎君,这雷劈的是郎君……” 话音还未落,他便狂奔而去。 哪有什么神仙和惊雷? 李亮打小就不信鬼神,但又猜不准到底出了什么事,出事的是不是李承志,所以脸色也是一白。 他骂了一句“蠢货”,刚想追上去,又猛然想起身边还有十几个铜匠。 这些人但凡趁乱跑掉一个,李家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李亮眼神一冷,“噌”的一下抽出腰刀,指着李柏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李昭李明吼道,“抄家伙,看紧了!” 说着又一指那伙铜铁,“那个敢动,爷爷砍了你……”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天罚 中峰南麓,太平观山道。 郭守正向南而立,静静的站在山口。旁边站着那天接待过李承志的知客道士,手里还牵着两匹马。 不时,便陆续有收腰束腿,短装打扮的年轻弟子来到他身后。个个背弓负箭,手牵大马,像是要远征一般。 等人到齐,郭守正点点头:“走吧!” 众弟子齐齐应了一声“是”,翻身上马,准备跟着郭守正下山。 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就跟惊雷一般,有好几匹马惊的人立而起,将刚刚跨上马背的弟子摔了下去。 张兴义脸色煞白,死死的拽着手里的缰绳。 好在郭守正还没上马,马跳了两下,渐渐安定了下来。 马都已经不惊了,但山林间依然还回荡着“咚……咚……咚……”的回音,以及声波掠过林海,发出的如同海浪退潮时的“哗哗”声…… 张兴义会舒了好几口气,看着南峰升腾而起的烟尘,惊声问道:“师父,莫不是南峰炸炉了?” 两峰离的这么近,嗓门大一点都能聊天了。所以李承志征收铁器开炉锻甲的事情,太平观也知道。 当时郭守正还赞了李承志几句,说他是虎父无犬子,深谋善断。 郭守正摇了摇头,紧紧的盯着对面的南峰。 炸雷的地方是南峰的后崖,哪里来的炉? 雷声传来的一刹那,他的视线正好看着对面,分明看到先是南峰后崖边亮起了一道巨大的火团,然后才响起了爆响。 而在这之前,他还看到一个人影来来回回在崖边和数丈外的一处山石间跑了好几趟。 两峰相距四五十丈,郭守正眼睛再好使,也只能看到个影儿。 但冬日的山顶上不是白雪,就是黑石,至多也就有几蓬土黄色的枯草,所以人影身上的青袍分外亮眼,还反着光。 此时的南峰上,除了兵卒、流民,再就是几个匠户,能穿的起青丝帛袍的,能有几个? 那个人影八成是李承志,也不知被炸到没有…… 还有这雷从哪冒出来的? 反正不是从天下降下来的……郭守正的看的很清楚,真真是平地上冒出了一道雷…… 再听声音和动静,倒和炼丹时炸了炉的光景有些像。 就是动静大了些…… 心里正自惊疑,郭守正又听到几声狂呼“郎君”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李承志在骂人:“蠢货,嚎什么嚎……” 他心里猛的一松。 果然是李承志,但看来并不大碍。 想必这雷八成和他脱不开关系…… 左右马上就能见到人,到时再问也不迟。 “走!” 郭守正从张兴义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 看着如铁塔般的汉子在那里又哭又笑,李承志心里阵阵暖热。 果然是一起长大的,知道担心自己…… “怎么,怕我被雷劈了?” 李彰抹了一把泪,猛的点了点头。 “放心,你家郎君还没活够呢!”李承志笑了笑,又往后院墙头上一指,冷声说道,“去,伸过脑袋的,一人二十杖!” 那些全是帮着锻铁的家臣子弟,李承志来时还特地跟他们交待过,不论听到什么,都绝不许他们窥探。 这眨眼间就忘了? “仆遵令!”李彰猛的往下一拜,转身大步而去。 只要李承志没事,别说让他打人,杀人都没问题。 “一群混账,当军法是儿戏?” 随着李彰一声狂吼,墙后一阵鸡飞狗跳。 四下无人,李承志转过身来,看着被炸塌了半边的山崖,还有嵌入离炸点七八米外的山石中的半块生铁片,双眼直放光。 低估了这玩意的杀伤力,量有些多了。 他怕量太少威力不足,所以特地将铁罐铸大了一些,足足装了五斤火药…… 如果将铁壁铸薄一些,或是换成陶的,杀伤范围应该还能更大一些。 完了再研究研究…… 李承志心里转着念头,又四下搜寻着弹片。 了解的越多,李承志就越不敢小看古人的智慧,说不定就会有人能通过珠丝马迹,推断出这雷是怎么冒出来的。 所以还是尽量不要留下痕迹的好。 没捡几片,后院里又传来一阵喝骂声,仔细一听,好像是李柏。 李柏听到李承志就在墙外,连门都没时间走,直接从墙头上翻了出来。 “郎……郎君……”他哆哆嗦嗦的叫了一声。 是被吓的。 李彰告诉他,那雷把山崖都劈塌了半边,而郎君当时就站在三四丈远的地方…… 雷? 哪来的雷? 李柏没办法不往“熔佛”这件事上想。 躲过了这次,那下次呢? 看到李柏满身湿泥,脸上、手上全是划伤,李承志隐隐有些内疚。 这分明是纵马狂奔不小心摔了马,以及被松枝给划的…… 有些孟浪了! 但他哪里能想到,会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 以前家里炸树跟、炸沟渠,那么大的量,也就像是放了个小钢炮的样子,换到了山里,怎么这么响…… 对啊,山里…… 忘了这鬼地方有回音的…… “别担心……” 李承志吐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半的实话,“是我弄出来的……” 李柏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滞,就跟冻住了似的,跟见了鬼一样的看着李承志:“是郎君……你?” 李承志点了点头:“是我,别说出去,有人问起,就说是炼铁时炸炉了……” 这玩意迟早都要用到,李承志也不可能一直藏着他自个用,所以对李柏这样的亲信,告诉一点关系也不大。 李柏听到这句,比怀疑李承志是不是被雷劈了的时候还震惊。 郎君竟能将天雷引下来? 难不成是雷公转世? “郎君……如何做到的?”李柏根本不敢相信。 李承志不想解释,也没办法解释,只是朝李柏招了招手:“过来看!” 李柏惊疑不定的走到李承志身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那块山石跟下一瞅。 一块石头……不,好像是一块铁片,竟然嵌了进去? 他本能伸手一摸,铁片竟然还是热的? 李柏头皮直发麻…… 竟然真是郎君干的? “不要问,问了我也不会说!”李承志神色郑重的说道,“就跟我为何能用半天时间,就能煅出百炼精钢一样,等能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你们……” 这应该是四哥说的,神仙授于郎君的神术之一吧? 李柏吞了一口唾沫,用力的点了点头。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多事之秋 李承志带着李柏,将以炸点为中心,五十米内的范围搜了个遍。 铁片只捡到了五六片,连半个铁罐都凑不出来,剩下的估计被炸下山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到崖底找一找,李彰突然从墙头上探出脑袋:“郎君,郭观主来了……” 李承志眉头一皱。 郭守正? 这位跑来做什么? 心里疑惑着,但他动作一点都不慢,边往住的地方走,边对李柏说道:“你先去支应着,我去换身衣袍!” 他身上还有火销味和硫磺味,对这样炼丹的道士来说不要太熟悉 …… 但他没想到,郭守正见了他和第一句话就是:“你在炼丹?” 李承志心里一跳:他怎么知道的? “雷响的时候,我正好在峰顶,看到是你,穿着一身青袍……结果还没到峰脚,就闻到了硝石味……” 李承志一头的汗。 这特么的怎么解释? 你说你一个道士,好好不在神殿里念经,跑到山顶吹哪门子风? 李承志皮笑肉不笑的应道:“观主应是看错了,晚辈这几日,一直穿的是这身白衫……” 郭守正心中狂震。 还“几日”? 如此浓的皂角味,绝对是刚换上的…… 他这般遮遮掩掩,看来那雷真是他引出来的? 但他是怎么弄的? 炼丹? 郭守正忍了又忍,终究是没问出来。 他能看的出来,问了李承志也不会说。 更何况,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 郭守正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封,放在了李承志面前:“你舅父被困在了朝那,求我去接他,同时也让我给你家主事传个口信,让你家派一队人……” 李承志有些懵。 我从哪冒出来的舅舅……呸呸,有娘就肯定有舅,自个又不是从石头缝里嘣出来的? 外祖娘舅一家,不全在泾州城吗,怎么跑朝那县去了? 郭家的田庄也全是泾州城左近,离朝那离着百八十里呢…… “自己看!”郭守正点了点信封。 李承志一脑袋问号的打开了信。 “族叔尊鉴……” 大意是,他年前的时候带着老婆女儿去给老丈人祝寿,本打算过完元宵再回泾州,没料到乱民起事,被困在朝那了。 眼看劫掠的乱兵离朝那县越来越近,县中乡民、富户均已开始向西逃难,他便和老丈人,及舅兄商议,逃到崆峒山上来避祸。 但不知什么原因,张家好像没多少丁壮,竟然连一支像样的乡兵都织织不起来,又怕在路上碰到乱兵,便只能求助郭守正和李松。 “观主,张氏的族兵呢?”李承志放下书信,疑惑的问道。 “张氏哪有族兵……” 刚回了半句,郭守正猛的想了起来:见面第一天,李承志就说,他虽然开了智,但记忆却丢了…… 连舅母家是何出身都忘了,岂不是说,这舅舅也想不起来了? 李始贤,郭玉枝呢? 郭守正心中生出了一丝古怪,但没来得及就多想,又说道:“朝那张氏并非泾州士族,是你舅母的祖父卒于泾州大中正任上,才定居于此的……这才是第三代,连仆臣都未有几户,哪来的族兵?” 怪不得要派人接,原来是手上没兵? 李承志的脸有些烧。 都怪李松,竟然没提起过。 这是亲舅舅,怎么也要救的,再者人也不多,不像宋家和李家,一迁就是几千口。 而且也离的不远:朝那属安定郡治,在崆峒山以五十里,即便步行,一天也到了。 李承志看了看郭守正:“那晚辈应该派多少兵?” “派一半吧!”郭守正沉吟道,“我知你只有一千兵,怎么也要留一半守山……但李松呢,怎么不见他?” 不知道郭守正对李家的底细知道多少,更怕他猜出那些铜的来历,李承志哪里敢说实话? 李始贤一两年都不回李家堡一次,李家怎么可能会把铜藏在庄子里? 也就胡保宗深信不疑…… “护着胡校尉,去高平镇求援了!”李承志含含糊糊的说道。 “求援?” 郭守正眉头一皱,“没有朝廷的军令,边镇对内调兵,罪同谋逆……那阎提和陆恭怎可能答应?” “不是求援兵,是去求粮了!”李承志解释道,“顺便再求些兵器战马……” “求粮?嗯,未雨绸缪,不错!” 郭守正赞了一句,又沉吟道,“此去朝那路途虽短,但往返至少也得两日,说不得便会遇到乱兵,再者你这一千兵又大都是新丁,因此必须要派知兵之将统领……但李松不在,你准备派谁?”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只能矬子里面拔高个了, 除了李柏,还能有谁? 还好还有一个李丰在,至少经过不少战阵,不要他主动出击,守守山还是没问题的。 李承志回道:“只有李柏了……之前任过家父的斥候队主!” “只是队主之才?”郭守正有些不放心。 “但若等李松回来,至少也得两三日!”李承志提醒道。 “那李柏就李柏吧!” 再等三两日,说不定路就会被大股乱兵阻断,到时想接也接不回来了。 郭守正又说道:“另外我将张兴义也派给他,再率三十道兵……这些人虽无经过战阵,但至少弓马娴熟,用来刺探消息,来回报信应是无碍的……” “谁?”李承志下意识的问道。 “张兴义……就那日在观门外迎你的兵曹,他是你舅母的从弟……” 李承志有些懵。 我就说来着,这泾州门阀亲戚套亲戚,拐不了几个弯,就能套成一家人。 看,来了吧? 原来人家不是知客道士,而是道官,还是武道官? 论品级,和还关在地窖里的印真一样…… “那就谢过观主了!”李承志站起来做了揖。 要从亲疏论,他还真的谢郭守正…… 势态紧急,两人没敢多客套,李承志当即就喊了李柏。 因为大都是家眷,骑不了快马,所以除了张兴义的那三十多骑,李柏再没有带骑兵,只是套了二十多辆让士卒换乘的马车,就启程了。 客客气气的送走了郭守正,李承志正自暗叹真是多事之秋,李丰又来找他了。 “郎君,那剩下的一旅,及百余骑兵,该安何安排?” 李承志觉的好奇。 你跑来问我? “练阵啊?李柏在时,不一直在练阵么?” 李丰都快哭出来了:“仆不会啊?”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兵种克制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 你连阵形都不会,怎么当上的旅帅? 李松竟敢如此的任人唯亲? “仆当年带的是甲骑,之后又负责护持二郎,哪里会步卒的阵形?四哥让我当旅帅时,只说眼下应该不会有战事,且先让我带着,等有了马,再让我将这一旅全练成骑兵……” 李承志斜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还将你屈才了?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左右也就两三日,李松或李柏就能回返,你先支应着……反正不能让兵闲下来!” “若是只应付两三日?也不是不行……”李丰犹豫道,“大不了教他们骑马……” “简直扯淡!”李承志一声怒斥。 路都还不会走,就想飞了? 他瞪眼骂道:“不会练阵,听鼓会不会?辩旗会不会?连这都不会,军纪该会背吧?” 李丰吭哧了半天,脸色慢慢变红:“仆不大识字……” 李承志差点笑出声来。 吹了半天,我当你多厉害,原来是个渣? 他都不用问,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绝对不是李丰家穷读不起书。 李氏的家臣,是可是荫补的。 就比如像李彰李显这样,不出大的意外,成为李承志的亲兵扈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因为李松当年起步干的就是李始贤的亲兵,李松的父亲又是李其的亲兵…… 包括出征时挑选亲兵,都是先从这些家臣子弟里面挑。 再加不论是李其,还是李始贤,对仆从家臣很是优厚,种地不用交税服徭役不说,年头节下的赏赐从来没拉下过,所以像李丰这样的家境着实不错。 那他不大识字的缘由就只有一个:李丰绝对是那种宁愿去打铁,或是你打我都行,也别让我读书…… “那下面呢?总不该一个人才都挑不出来吧?” “就一个李时,只做过二郎的亲兵什长,连仆都不如……”李丰弱弱的回道。 李承志眉头猛皱,又恍然大悟。 怪不得李松敢让李昭、李明这样,只当过几个月茂卒,连血都没见过的新丁当队正? 原来李家基层军官急缺…… “宋家那几个队副,倒是在茂边时带过兵……” 李丰话都没说完,就让李承志瞪回去了。 他再不懂,也知道掌控军权的重要性。 用什么名义? 不想让人失望,那就彻底不要给他希望…… “算了,我来吧!”李承志吐了一口气。 怎么也是当过体育委员的人才,别的不会,练练队列还是没问题的…… “郎君……你?”李丰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李承志冷哼一声:“老子连钢都会炼,还带不了几个兵?” 李丰有些挠头。 这是一回事吗? 头几天还见你拉着四哥学兵法呢…… …… 练队列只是玩笑话。 李柏都已让兵丁演练较为复杂的雁形阵了,基础训练绝对够扎实。 李承志之所以亲自去,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对这支队伍的了解竟然没多少,对这个时代如何打仗,更是一头雾水。 要说有隐患倒不至于,毕竟李松李柏这些人绝对值得信任。 李承志是猛的意识到:如果下一次,突然有敌兵来犯,李松李柏恰好不在身边,而又无崆峒山这般的天险可守,自己难道活活等死? 这念头一出,竟然把他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想要活的长久,就得让自己够优秀…… …… 到了校场,李承志先把什长以上的军官全部召集了起来。 再一看,竟然大部分都是李氏丁卒。 又仔细问了问,也没出李承志的预料。 李松已将基础阵形练的很精熟了。 比如《孙膑十阵》中的疏阵、数阵,圆阵。 别以为基础阵形就是呆阵,是站在那里不动的。 恰恰相反,越基础的东西越注重变化,士兵要连阵都不会换,那等到交敌的时候,只有死扛和崩溃这两条路可走。 比如枪兵遇到弓兵,更或是弓骑,在无车盾保护的情况下怎么办? 只能尽量将阵形疏散开,以减少伤亡。 数阵则相反,如步兵遭遇重骑,只有结成严密阵形防御。 圆阵更讲究变化,要根据敌人的主攻兵种临时做出应对。 大致就是盾克弓,骑克步,枪克骑…… 因此,换阵只是古代基层军官,以及基层军事组织最基本的素养和要求。 至少你要做到一声令下,你麾下的兵卒都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该站哪个方位,是前进还是后退,走多快才不会踩别人脚后跟,或是不会被人踩…… 所以,李承志从来没有想过靠练几步队列,来场阅兵就能震惊古人。 你把老祖宗当傻子糊弄呢? 基础的疏阵和数阵都不用看,就跟军训时的“前后左右散开”、“集合”差不多。 李承志主要看的是圆阵。 他让队主,什长各回各部,又将这一旅士卒集合起来演练了一下。 摆的是最常见的三军阵,前后是前峰、中部、后曲。左右是中军和左右两翼。 陈形是弓是守,就各前后左右各列的是什么兵种。 李承志瞅了瞅,好像只有弓、盾、车、枪,还有七八架投石机。 演练了近一个小时,换了七八次阵,有攻击阵形,有防守阵形,五百人的方阵基本还算整齐。 但李承志越看越觉的熟悉。 这不就是《全战》中的万金油阵形么? 不过多了好多变化,会根据是攻是守,将各兵种来回互换。 好像少点什么? 李承志仔细一瞅:骑兵呢? 他看着李丰:“如果接战,骑兵在做什么?” “游戈,或是等敌溃时追击……” “如果敌方也有骑兵呢?” “看数量多寡。若是少,自然以车防之,以弓克之,若是多,就只能死战……” 死战? 溃败还差不多吧! 这确实是个死结,不然骑兵也不会被称之为兵中之王。 打败骑兵的,只能是骑兵,就如汉武帝一样。 李承志捏了捏下巴,看着占比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枪兵说道:“如果敌方全是枪兵,除了以弓、枪克制外,再有没有办法?” “没有!”李丰很坚定的摇着头。 怎么可能没有? 李承志的眼睛越来越亮。 正文 第七十四章 长枪阵 “吩咐下去,明日换装!”李承志说道。 “郎君说的是木甲?” “不止是木甲!”李承志回道,“所有枪兵,换丈五长矛!” 谁说枪兵没办法破的? 除了远程攻击之外,我还能比你更长。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这都本应该是早就能意识到的问题。 都怪自个光想着炼甲配火药,竟不知道早些来校场看了看。 既便再是菜鸟,至少战争游戏没少打,《全战》中的马其顿长枪阵,不就是靠着这一点才无往而不利的么? 丈五长矛? 李丰都被吓懵了:“那若是近战怎么办?” 长枪之所以只有一丈,便是为了既能远攻,又能近防。若是太长,近处根本使不开。一旦让敌人近身,就只有待宰的份。 “自然是用刀!”李承志悠悠叹道。 哪来的刀…… 李丰刚张开嘴,又猛的反来:郎君竟然想让枪兵佩刀? 这得多少铁? 他哪里想到,李承志不但想让枪兵佩刀,还想配弓、配弩、配箭,更或是配盾。 无非就是拼装备,拼后勤而已,这恰恰又是他最擅长的。 大不了多赚点钱,多买些铁料的事情。 真要是到了李松所祈盼的争霸天下的那一天,多开几座铁矿,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这种全能形的冷兵器兵种也并非他突发其想。 想到给枪兵佩刀时李承志才想起来,唐初唐军横行天下,战无不胜,无非靠的就是装备。 光是弓弩普及卒,便是百分之百,有的轻骑和中装骑兵除了弓,甚至还要多配一把弩。 步兵至少有三件套:刀、枪、弓,一半以上的步兵还配有盾…… 设想一下,单兵种遇到这样的敌人,该如何应对? 你连阵都不知道怎么变。 你置枪兵,人家射箭。你置弓兵,人家举盾,你置盾兵,人家换成枪猛冲…… 说不定你都没来得及换好阵,敌人就已经冲到你脸跟前了。 不过也不是说装备就猛然间能装备齐全的,就跟打造骑兵一样,得慢慢来。 但可以先试试效果。 左右用的都不是真家伙,费不了多少事。 说干就干,李承志让李丰看着士卒练队列,他则跨上马,奔向了造木甲的僧庄。 当夜,宋礼深带着数千丁壮,连夜赶制出来了五百丈五木矛,五百木刀。 这两样都很简单。 满山遍野的松木,别说丈五木矛,五丈的都能给你削出来,只要你能扛的动。 木刀更轻松,无非就是木板上削个把。 李承志原本还想要五百木盾,大致样式和锅盖差不多,要求盾上有绳扣和绳套,既能挂在脖子里,又能绑在胳膊上。 但这玩意技术含量高一些,不是专门的木匠造不出来,李承志想了想,便让木匠先将松木裁成一寸厚,三寸宽,一尺五长的木板。 到时李松如果拉来的铁料多,就多打一些钢板出来,将木板钉在钢板后面,一块盾就成形了。 钉木板的用意是钢板太薄,要防止变形…… …… 第二日一早,一旅士卒全体换装。 李氏丁卒基本都算淡然,因为他们清楚,有李承志和李松在,怎可能不让他们着甲便上战场? 宋氏乡丁和僧丁却异常兴奋。 至少说明,真要打仗了,不会让他们拿血肉之躯去扛刀枪。 李承志没多废话,先挑出两队,一队换丈五长矛,再佩木刀,另一队持的还是一丈的木枪,然后两方对攻。 这已算是实战演习了,怕发生戳到脸,或戳瞎眼睛的意外情况,所有枪头全部包布。 持长矛的这一队,李承志仿照的是马其顿方阵。 长宽各十排,前后几乎是人挨人。 前三排长枪平放,中间两排斜举,后五排坚立…… 只是长枪刚一举起来,站在高台上的李丰眼睛猛的一突。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但不代表他看不出这阵的厉害之处。 即便前排的枪兵不配刀,也根本不用怕近身的敌人。 因为后面的士兵会补枪。 这才是真正的长枪如林…… “战!” 随着李承志的声音,双方旗令兵猛的挥下了旗。 李丰鼓着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台下的两队枪兵。 他已经预料到结局了…… 果不其然,刚一接战,持短枪的那一队就被顶的节节败退,即便有悍勇之辈顶开第一层枪头,也会被第二层、第三层枪头戳倒。 当然,也有例外。 李承志想看看,这种方阵是不是真的如传说中的那么犀利,便把李显也安排在了短矛阵中,而且还是尖兵。 不过他对面的不是新丁,而是几个老卒。 李显连冲带撞,拼着身上的木甲被顶了个稀八烂才冲到第一排枪兵跟前,结果枪还没端起来,就被弃了矛的老卒一木刀砍到了脖子里。 但这混账不是一般的不要脸,死不认输,还和那三个老卒搂在一起角着力…… 李承志忍不住的撇了撇嘴。 这要是真的战场上,李显十条命也没了。 李丰看的头皮直发麻。 他知道长矛阵会胜,但没想到会的如此快? 除了跟在李显后面和左右的那几个,剩下的别说扑到长矛手的身边,手里的枪头连对方身前三尺都没够到,便被顶的站不起来了。 换成真枪,即便戳不穿你身上的札甲,还戳不到大腿和脸? 根本不用配什么刀…… 李丰就像是喝醉了一样,红着脸,喘着粗气问道:“郎君,这是何阵?” “当然是长枪阵!” 李承志回了一句,挥了挥手,让两队停战。 然后他又对李丰说道:“跟我来!” 说着便下了高台。 不时,他便摆了个小型的空心阵出来。 横十排,坚十列,四面合计四百人。 “蹲!” 随着李承志一声令下,四百长枪兵齐齐的往下一跪。 第一排双手扶盾,第二排将长枪搭在盾沿上,第三排又将枪搭在第二排士兵的肩膀上。 若从高处看,整座阵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层层叠叠。 李承志指了指:“你带过骑兵,试想一下,敢不敢冲这样的阵?” 冲个屁啊? 李丰差点骂出声。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如何武装 这就是个人形拒马阵,还是足足厚十层的那种。 轻骑来了就一个下场:人马双双透心凉…… 就算是重骑,至多也就能冲开两三层,最后还是个死。 拿三个枪盾兵,换一兵一马的重骑? 简直血赚…… “为何要冲?”李丰不服气的说道,“骑兵完全可以在远处吊射!” 李承志呵呵一笑:“要是枪兵人人佩轻盾呢?” 李丰猛的一噎,想了半天又说道,“那总该能困住吧?枪阵一动,我便衔尾而击,枪兵还能倒着走不成?” “倒着走肯定是不行的?”李承志捏着下巴,看着枪阵说道,“但后曲可以配车,然后弓兵上车,以弓克骑……” 李丰直接愣住了。 那还打个屁? 等于说,这就是个铁刺猬,只要枪阵不乱,完全可以推着骑兵往前走…… 克制谈不上,但以枪防骑绝对没问题,而且还不是死守,枪阵完全可以移动。 如果觉的三十人的列宽太宽,还可以缩小,以百人列队的话,列宽也才人七八人,也就刚一丈…… 李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可以破敌的办法,只好眨巴着眼睛看着李承志:“仆佩服!” 除了佩服,他还好奇。 四哥不是讲,郎君就不怎么知兵事么? 真要不知兵事,怎可能转转念头,就能想出这种诡谲的战术? 李承志暗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可佩服的? 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不过被他捡起来了而已。 想到马其顿方阵,他又想起了差不多同时期的秦军枪阵。 那才叫真的长,枪长足有七米。 配合枪兵作战的,还有手持近丈长的戟兵和铍兵,以防被近战兵种钻了空子,也就是李丰担心的,矛枪过长,失之灵活的问题。 戟就就勾镰枪,可勾可刺。铍有点类似槊枪,除了刺,还能劈和砍。 同时再配合弩兵,放那个时代,就跟开了挂的一样。 可惜没有流传下来,直到兵马俑开坑才被后人发现。 李承志觉的,完全可以复原一下。 当然,并不需要像秦军一样配以那么多的兵种,而是应该借鉴唐军,将单一兵种训练成多能兵种。 其它不论,从配上弓和盾就能防骑兵这一点,也应该大力打造。 况且,以冷兵器兵种组成的空心阵,并不止防骑兵这一个特点…… 就是比较费钱。 李承志想了想,又对李丰说道:“先这样练,至少要能熟练的从正面阵形换成空心阵形……变阵之法我已教予各队主,你盯着就行!” 其实很简单,就一个转向,再加一个坚盾立枪就完成了,都不需要士兵移动,原地就能完成。 李丰心悦诚服的应了一声,牵着马,亲自把李承志送出了校场…… 两人刚出营门,突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急驰的声音,李承志顺声一看,见一个旗兵,背上背着一杆丈余长的旗枪,往这边飞驰而来。 这是李家的斥候,又叫探马,背上那杆骑,还是李承志根据明朝时的塘骑提议改良的。 以前的探马背的都是小旗,跟戏文中的五色护背旗差不多,至少要走到五十米内,才能根据探子手里令旗的颜色和动作,来区分所报军情的含义。 李承志提议将旗做大,依旧是五面,但不是插在背上,而是包起来绑在马上。 等用的时候,探子根据所报的军情,套到矛杆上挥就行了。 如此一来,旗大了五六倍都不止,而且还高。何止五十米,两百米外都看的清清楚楚…… 古人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 李承志也不知道…… 这样的探马,李家每天都会往外派二十骑,每骑五人,分四个方向,每个方向至少要探到五十里以外。 所以对于乱兵的动向,李承志还是比较清楚的。至少知道有没有向崆峒山这个方向攻来,需要需要提前做出应对…… 旗枪上挂的是土旗,说明是正常探报,不算紧急军情,李承志估计,应该是李松来信了。 算算时间,李松昨天就该到高平镇了。 果不其然,探子停下马,将一封信递给李承志:“主事急报!” 李承志接过信,先看了一眼火漆,没有拆过的迹像后,才拆开了信封。 信尾的暗号也能对的上,确实是与李松提前约好的。 这些都只是基础的防范手段,至多也就是能发现信有没有被人看过,或是调过包。从防泄密方面考虑,几同于无。 李承志想着,有时间了最好能搞一套密码本出来…… 心里转着念头,他快速的看起了信,但只看到第一行,李承志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高平镇竟然没多少粮,顶多也就能凑两千石? 扯什么淡呢? 两千石粮,还不够这上万人吃一个月的…… 他暗骂了一句,又往下一扫。 原来立冬之前,高平镇的粮全被柔然和高昌人给换走了? 就这两千石,还得从兵卒的口粮里抠,从屯田的军户那里高价买…… 李松的建议是,再让胡保宗往凉州、或是秦州跑一趟。 州郡不似军镇,至少设有常平仓,一两万石粮根本不在话下。 胡保宗却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还不如将四千斤铜全换成兵器与战马。 至于粮,他回来后再想办法,还说凉州刺史辛虬与胡始昌是姐夫和舅弟的关系,给泾州借个几千上万石粮还是没问题的…… 看到这里,李承志冷笑一声。 这王八蛋果然还是反应过来了…… 但自个脑袋吃肿了才会上他这种恶当。 万一借不来呢? 两千石就两千石,至少能维持十多二十天…… 他又继续往下看。 因为是立冬前才用粮换的,高平镇的马和铁倒是挺多,再加胡保宗费了些功夫磨求,陆恭还给打了个折: 四斤彩铜就能换一匹战马,一斤彩铜可换铁料六十斤…… 就是弓弩有些贵,一张五斗弓加两百支箭,就要一斤铜。 这都还是阎提和陆恭冒着万一泄露消息,就要被问罪的风险,从镇军兵械库里偷出来的…… 李承志大致看完,心中就有了计较。 两千石粮是肯定全要的。 不过费的铜不多,也就五六百斤。 剩下的,就看如何武装这一千丁卒了……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操碎了心 按照李承志的设想,如果仿照唐军重步配装,每人三十斤钢来算,换成粗炼的铁料,怎么也得耗费五十斤才能炼出来,一千人就是五万斤,折彩铜五百斤。 每人再加一套弓箭,折彩铜一千斤。 还剩两千斤铜,刚好可以买五百匹马。 初期可以给重步兵代步,骑的久了,自然就成中装骑兵了…… 左右是横财,花起来也不怎么心疼。 心中有了决断,李承志即返回校场,给李松和胡保宗各写了一封信。 他没耍花招,如实按照心中设想,将所需之物罗列了上去,又告诉胡保宗,如果他胡家的面子能值几文钱,就再向陆恭要一些、或是赊一些马车和驽马、以及制箭的尾羽回来。 他还特别咛嘱,除了弓与箭之外,不需任何兵器,只需换成铁料。 写给李松的就一句话:盯死胡保宗! 至于依旧短缺的粮食,只能等胡保宗回来后,带上剩下的那原本留下应急的两千斤铜,去一趟凉州或是秦州了。 遣送了信使,李承志快马上了山。 是他想到,既然胡保宗和李松买回来的铁能将这一千兵卒几乎武装到牙齿,那岂不是说,还能剩过万斤钢板? 原本只有八千斤,但李承志一直没忘,李松带走的那一百人,身上披的还是李氏老卒的旧甲。 再加被和尚从宋家抢走,又被李承志缴获的近四十副,就是一百五十副,这加起来,又是近五千斤铁料,合四千斤钢板…… 要换丈五长枪,枪头肯定要重新打造,而且还要加配重的枪纂,但原有的枪头能回炉,可以省一部分,一千杆枪,再费三千斤钢完全够了。 还剩九千斤…… 李承志想来想去,除了马铠,好像再没有什么可造的了…… 不怪他心心念念的一直揪着骑兵不放,只因在这个年代,人马俱甲的重骑,就跟后世的坦克一样…… 李承志算了算,如果能打两百副出来,配给一百李氏老卒,这就是一骑双马的一百重骑…… …… 天色近黑,山下的民壮与妇老大都已收工,但山上依旧干的热火朝天。 站在山脚下,就能听到打铁的声音。 五十多号壮汉两班倒,正在连明彻夜的锻制头盔。 这玩意稍复杂一些,所以锻起来有点慢,再加李承志要求要带帽檐和面罩,所以打了五六天,还不到两百副。 札甲倒是早就打好了,李柏走时披走了一百副,还有两百副,整整齐齐的锁在校场旁边的僧庄里。 李承志招了招手,叫过了几个铁匠。 “钢板还剩多少?” 老铁匠算了算:“差不多还剩一千两百斤!” 李承志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将马铠放下:“头盔先停下来,试着打这个……厚度依然是半分(一点五毫米),马胸和马腹不用切割,你可以试着锻成板甲……” 这是胡保宗的那一副马铠,制法和札甲类似:铁片并排串联。 因为生熟混杂,强度不够,所以比较厚,至少有三毫米,足重百斤。 而李承志现在炼出来的钢,都快能达到碳素弹簧钢的强度了,厚度减半完全没问题。 板甲? 老铁匠秒懂,又疑惑的问道:“郎君,为何人甲不用板甲锻铸?” 人形板甲? 李承志没有解释,只是呵呵一笑:“等李松回来,铁就多了。要有闲瑕,你可以打一副出来,自己穿上试试……” 先不说零件多不多,工序复工不复杂,只说灵活性。 李家最重的甲是李始贤的那副全甲,足重八十斤,全堡上下,也就李松三父子和李承志能披的动。 这里所说的能披的动,指的是能穿着打仗。 如果让普通的兵卒穿,虽然很重,但至少四肢还能活动的开,前进后退,左右转向,握枪突刺,慢步小跑都没有问题。 就是没办法做到抡砍这种大动作,也不大好开弓,平地上马就更不用想了。 可换成板甲,不管是三十斤还是八十斤,灵活度都一样:跟全身中了外风的病人似的…… 交待了几句,把自己的马留下给铁匠当模特,李承志又去了前院。 没走几步,肚子突然咕噜噜的叫了两声,李承志才想起来,自送走李柏到现在,他有七八个小时滴水未进…… 真是操碎了心!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噩报 晴了近二十多日的天,终了阴了起来。天还没亮,山上就起了风,刮的松林轰隆隆直响。 等天亮后,天上已飘起了霜花,星星点点的往下落。 看来今天要下雪。 站在屋檐下,李承志静静的听了听,山下的金鼓声清淅可闻。 说明李丰没偷懒,并没有因为天可能要下雪,就给士卒放了假。 到大殿前院和后院各转了一圈,见一切照旧,李承志系好薄裘,跨上马,不紧不慢的下了山。 士卒练的还是长枪阵,不过不是换阵,而是进击。 以队为单位,五队士卒练的有模有样,随着“杀杀杀”的吼声,上百杆木枪快速的刺出,再迅速的收回,颇有几分铁血肃然的意味。 主要也是因为简单,除了刺,还是刺。 其次则是,所有兵卒昨日都目睹过这种长枪阵的威力,新奇加激动,自然练的就更加勤快了。 李承志满意的点点头,又夸赞了李丰几句。 李丰笑的牙都呲出来了。 正当李承志想着要不要适当的犒劳一下这些兵卒,校场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和李丰脸色猛变。 这是探马的尖哨,无敌袭类的紧急军情,不得乱鸣。 李承志的心猛往下沉。 乱兵打过来了? 转着念头的功夫,就见有两骑急奔而来,守门的兵丁手忙脚乱的打开了寨门,放他们进了校场。 一骑是探马,背上插着一杆大红的塘旗,表示军情如火。 另外一骑认不出来,只见浑身上下都是泥,脸上又脏又黑,还染着血。 李承志心里狂跳。 这是那一路塘骑和敌人接战了? 两骑奔到高台前,塘骑干净利落的跳下马,另外一骑的动作却很是迟顿,下马的时候踏空了马蹬,竟一头栽下了马来。 仔细一看,竟然晕过去了。 李丰飞快的跳下高台,将晕过去的那个抱了起来。 此时李承志才发现,这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对,好像是太平观派给李柏的道兵。 身上没伤,只有脸上被蹭烂了一块皮,不像是打仗受的伤,倒像是从马上摔下来擦伤的…… “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道。 塘骑往下一拜:“秉郎君,早日我等向北刺探,行至十里外碰上他,说是李副军主(李柏)被困在了朝那县城五里外……其它的就不知道了……” 放屁! 李承志脸色猛变,差点骂出声。 昨天李松还派人来报,说是前日黄昏时分便率军进了朝那县城。 路上确实遇到不少乱民,但大都是从朝那城逃出来,逃往凉州和高平镇的,并非乱兵。 还说休整一日,等舅舅和张氏一家收拾妥当,今日一早便会启程返回。 这再来报时,竟被困在了朝那城外? 这才几点,他派出报信的人就已跑了回来,岂不是说,晕过去的这个道士,是李柏半夜就派出来的? 那李柏又是什么时候出的朝那城,什么时候被围的? 还有,贼兵是哪来的,说被围就被围了? 再联想到李柏急功冒进的性格,李承志心里一跳:这不会是李柏这个混账碰到乱兵,自大之下主动出城迎击,中了计了吧? 他咬牙切齿的吼道:“给我弄醒了!” 李丰朝台下吼了两声,立即有兵卒端着水罐跑了过来。 一罐冰水浇到脸上,道士一个激灵,猛的睁开了眼睛。 “李家郎君?” 道士惊叫一声,一骨碌翻起身来。 “昨日酉时正(下午五点),朝那城外来了一股乱兵,对城外百姓大肆杀戮,郭祭酒义愤填膺,令李军主出城迎战…… 李军主本不答应,郭祭酒便说要治他不遵上官的罪,无奈之下,李军主率半旅兵卒出城迎击……击退乱兵护百姓入城时,突然冒出来的一队敌骑……” 李承志眼睛一突:“谁……奉的谁的令?” 道士还以为李承志没听清楚,急声道:“是郎君你的舅父大人,泾州官学祭酒郭存信……” 李承志胸口一鼓,气的想骂一句娘出来。 他还以为是李柏急攻冒进中了计,却不想是被便宜舅舅逼出城的。 这脑子是被驴踢过的么? 你一个串门走亲戚的,发哪门子的圣母心,非要为朝那县令分忧? 况且还不是你自个的兵…… 李承志气的心肝直颤。 李丰却好像有些不相信,疑声问道:“你说是骑兵,确定看清楚了?” “那么多的马,怎可能看错?”道士信誓旦旦的说道,“至少有两百骑,也绝对是泾州流窜过来的乱贼……有好多都光着头,还穿着僧袍……” “不可能啊?一群乱贼,哪里来的马?”李丰狐疑道。 李承志气的破口大骂:“蠢货,天天听塘报,全听到驴耳里去了?乱贼都抢到泾州城外四五十里外了,这中间抢了多少农庄,多少坞堡,还凑不出几百匹马?” 别说几百,如果把驽马和驴骡都算了,李承志估计几千都有可能。 李柏带的纯步兵,哪怕敌贼骑的只是头驴,也肯定跑的比他快。 如果不想被放了风筝,更或是被击溃,李柏只有原地结阵固守,这自然就被困住了。 也怪李承志过于乐观,听了李柏的话,没让他把骑兵带上。 但这不是李柏被困的根本原因,根子在郭存信身上。李柏手里真要有骑兵,姓郭的说不定还会让他率骑追敌,死的更快…… 李承志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看着道士问道:“昨日酉时发生的事情,那你又怎的此时才到?” 酉时是下午五点,现在都快九点了,近三十个小时,说不定李柏都已经被灭了…… 道士满脸羞愧,低着头回道:“天黑无月,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这怪不到道士身上…… 李承志努力的呼着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喘了十几下,才听他冷声说道:“李丰,再派塘骑去探,至少要知道李柏是生是死……另,命全军整备!” 李承志的声音冷的像冰,李丰禁不住的心里一颤,恭声回道:“仆遵令!”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得罪狠了 申时正(下午四点),校场一侧的僧庄。 这里原本是昭玄寺僧官的居所,屋舍颇多,还较为奢华。大部分都是青砖瓦房,不少房里还通着地龙。 李松原本是准备给李承志和李氏家臣住的,但李承志忙着炼钢,部分家臣和一干子弟打铁的打铁,熔铜的熔铜,连下山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李松索性将僧庄改成了军营。 此时的李承志坐在一处厅堂里,面色阴寒,目露凶光。 堂下以李丰为首,站着七八个李氏家将,各个身着甲胄,面色冷肃。 郭守正坐在李承志的右首,看着他面前的一个纸卷,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化成一声长叹。 这个郭存信,太孟浪了…… 乱兵不多,加上被裹挟的乱民才一千余,根本围不住城。 也就那一队骑兵麻烦一些,但好在派去探报的都是李氏老卒,骑术颇高,三绕两绕就绕到了城下,和城上的守军接上了头,了解了大致情况。 子夜时分,李柏乘贼兵乏困,带着兵杀回了城下,但又是郭存信,怕尾衔追来的乱兵乘乱抢占城门,竟然不让县兵开门。 李柏只能返身死战,虽击退了敌兵,但断了一臂,生死未卜。 麾下半旅丁卒,死伤过半…… 郭守正阅人无数,哪能看不出来,李承志已经将郭存信恨上了。 按理说不应该啊? 郭守信怎么也是李承志的嫡亲舅父…… 李承志不想说话,郭守正不好说话,其余家将是不敢说话。 厅堂内的气氛异常压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堂外响起一声“急报”,才算是将这种诡异的寂静打破。 李丰接过探报,快步送到了李承志的面前。 李承志双眼微眯,一扫而过。 字不多,但写的非常清楚:这一伙乱兵的目的很明确,目标并不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劫掠经朝那向西逃亡的富户、以及流民。 前者有钱有粮有马,后者抢来可以充做兵丁。 李柏也算是恰逢其会,倒了大霉。 如果郭存信不逼着他出城,至多抢上一两日,乱兵就会撤回泾州方向,或是尾随逃往凉州和高平镇的流民追下去。 至少那伙骑兵不会一直留在朝那附近。 到时李柏可以从容不迫的护着郭存信和张氏一家回到崆峒山。 即便已出了城也没关系。 这伙乱兵只是为了劫掠,虽有骑兵,却弓不多。再加李柏多经阵战,原地摆了个枪阵,乱兵就拿他没办法了。 包括他在子夜趁乱兵松懈,杀回城下的时候,阵形都是一丝不乱,那伙骑兵也就跟在屁股后面朝他扔扔临时赶制出来的标枪。 是郭存信不让守军开门,导致城下军心大乱,才被敌人钻了空子的…… 郭存信…… 李承志一把将纸卷握在手心里,拳头捏的咯咯直响。 别说只是便宜舅舅,哪怕是换成李始贤,李承志也绝对要质问一声:你特么自己蠢不要紧,不要害人啊? 郭守正明显看到李承志的身体在发颤,心中暗自猜想,是朝那城破了,还是李柏死了? 正当他以为李承志会暴怒而起,踢翻几案的时候,却听李承志猛吐了一口气,侧过身,将那张纸条递给了他。 郭守正飞快一扫,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朝那城没破,李柏也没死,但还昏迷着,估计活下来的希望不大。 最可惜的是那半旅丁卒,接近三成都是李氏乡丁。 这应该才是李承志隐隐暴怒的原因…… 他正想着怎么劝慰一下李承志,却听他悠悠说道:“李丰,连夜整备……五更用饭,卯正(六点)拔营……” 郭守正悚然一惊:“卯正拔营?你让谁领军?” 李承志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自然是我!” “你?” 你经过几次战事? 郭守正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为何不等李松回来?” 李松? 呵呵呵…… 等李松回来,再被郭存信逼着出一回城么? 况且,郭家能等的住,张家能等的住,生死未卜的李柏和那近百重伤的丁卒等不住。 早知道会发生这么惨烈的战事,就该让李柏把药酒和药布都带上…… 李承志也知道今天这事赖不到郭守正头上,但他就是忍不住。 “这是兵事,也是我李家的家事,郭观主还是少些置喙的好……” 郭守正都被惊呆了,定定的看着李承志,好像在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看两人要僵,李丰吓的打了个激灵。 这可不是胡保宗,你想骂就能骂,人家不但是官,还是长辈。 以孝道治天下的时代,别说出言不逊,哪怕稍不恭敬些,都是大逆不道…… 他快步插到两人中间,硬是挤着笑对郭守正说道:“观主息怒,我家郎君急怒攻心,所以才失了言……” 说着又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好叫观主知道,此次我六哥带去的,还有百副精刚打造的札甲……” 郭有正哪知道李丰在有意误导他,下意识的一怔。 百副札甲? 就凭李家那三千亩私田,要不吃不喝十年才能打造的出来…… 怪不得李承志恨的咬牙切齿,换成自己,怕是杀了郭存信的心思都有。 他突然就不生气了,叹了一口气,温声说道:“你且放心,郭存信要不赔,我赔给你……” 李承志心中暗恨。 上百条人命,你拿什么赔? 不过李承志还没幼稚到因为心情不好,就拿不相干的人撒气的程度。 何况还要用人家…… 他微微一揖,算是赔礼,又肃声说道:“观主放心,晚辈是去救人,不是去打仗……正因为不想打仗,所以才要亲自去……” 只是这后半句,就将郭守正噎的说不出话来。 李承志的意思是他要不亲自去,派十个李松去,也是送死…… 郭存信啊郭存信,你算是将这个外甥得罪狠了。 “他是你舅父!”郭守正隐晦的提醒道。 “我知道啊!”李承志呲着一口白牙,笑声说道,“所以晚辈才着急……” 说着,他又往下一拜:“晚辈走后,山下一应事务,就拜托观主了……” 胡保宗和李松都不在,他这再要一走,山下就彻底没有能镇住脚的人了。 不管是宋礼深,还是僧户,他都不怎么放心。 所以哪怕是只当吉祥物,郭守正也必须留下来。 郭守正暗暗一叹。 看来是铁了心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李承志这性格,就根本不是他能劝的动的。 “万事小心!” 正文 更新晚一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拔营 五百对一千,看似兵力悬殊,胜算极小? 实则不然。 打仗这样的事情,不能光看人数。 乱兵那两百杂骑,也就对纯步兵的危胁比较大,如果遇上精锐骑兵,跟菜鸡没什么区别。 据探报的老卒讲,这些贼骑别说放开僵绳,有好多连马都不敢放开了跑,明显是才学骑马没几天。 只是因为李承志咛属过,为免打草惊蛇引来更多的乱兵,他们才装做不敌的样子没敢接战,不然绝对一个冲峰就能撵散。 至于那六七百枪兵,情况和贼骑差不多:把锄头换成矛枪也就半月,每天除了抢就是抢,能有多少战力? 李承志的五百兵要甲有甲,有弓有弓,要骑有骑,有车有车,要盾有盾,又练了快一个月的阵形,要连一千流民都不敢打,何谈保家安境? 趁早解散逃命了事…… 所以李承志有些想不通,李柏怎么也算是身经百战,怎么会被这样的乌合之众打的溃不成军,伤亡过半? …… 天色近黑,大殿后院火光滔天,打铁的声音响个不停。 这是铁匠在连夜锻制横刀。 只剩一千两百斤钢板,打五百把刀不太够,李承志又让拆了近百顶头盔。 好在钢板是现成的,工序也没多复杂。怕来不及,李承志只管让这五六十号大汉打刀胚,打好后送到山下,另外安排人开刃。 刀鞘肯定是来不及制了,只能拿麻布凑合。 那两百布甲也已全发了下去,刚够两百李氏兵卒披戴。 剩下的士兵披的依然还是木甲,包括一百骑兵的马,李承志也让乡民用多余的木甲拼接,紧急缝制了一百马铠。 肯定比不上铁甲,但总比什么都不披的要强。 除此外,李承志会再带一百披木甲的宋氏乡丁出战,剩余的两百人留给郭守正守山,以及充当后勤队伍…… 大战在即,那种肾上腺素狂飚的状态又来了。 李承志压抑着心中的兴奋,把几个制好的手雷,还有两包火药担在马背上,然后跨上另一匹马,带着炸药下了山。 狮子博兔,亦用全力! 可惜太过仓促,没时间做手雷,只能用来炸炸城墙放放火。 用松胶、火药制成的火箭,不要太能烧…… 五更时分,随着一声鼓响,寂静的军营猛的噪杂起来。 早有民夫民妇将连夜制好的饭食推进营房,士兵连门都不用出,就能吃上热汤粟饼。 两刻后,又听一声鼓响,不管吃完没吃完的,全部扔下碗出营上车。 路程不远,再加兵少,所以辎重就少,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都已全准备好。 士兵一上车,队伍就能开拔。 又两刻后,鼓再响一声,正式拔营。 没有什么劳军,更没有什么送行。 怕引起混乱,李承志严令乡民不得出庄,违者砍头。 离乡情怯,士兵多一份挂念,便会少一份锐气,为将者再蠢,也不敢在出战前让兵卒和家人婆婆妈妈。 所以,电视里都是骗人的…… 开路的是塘骑,接下来才是拉步兵和辎重的车队,骑兵护持在左右两侧,到了路窄的地方,则会跟在队尾。 李承志与李时也跟在骑兵当中。 李时本建议他披李始贤的全甲,李承志却不愿意。 开什么玩笑,金光灿灿的,就跟活靶子一样。 真正到交战的时候,各部主将认的只是帅旗,只要帅旗不倒,就表明他这个主帅安然无恙,跟披不披金甲没多大关系。 再者,新铸的布甲,除了没有胫甲、甲裙之外,强度真不比鱼鳞甲差多少。 不过出于以防万一,李承志都带上了。 说不定到了危急时刻,他这个主帅也得跟着拼命…… 出营不久,天色就慢慢亮了起来,李时让车队加快了速度。 李承志估计,最多三个小时,部队就能赶到朝那…… …… 朝那县衙! 衙内的灯光亮了一夜,不时有县兵、衙吏进进出出,时不时就会抬出一具尸体出来。 这是从衙署西南的县牢里抬出来的,全是跟着李柏恶战,伤重不治的兵丁…… 近百兵丁被关在十多间牢房里,大部分身上都带着伤,染着血。 伤势重一些的,则会被抬到衙厅里,集中救治。 李柏就在其中。 此时他被平放在一张几案上,身下铺着一床被子,早已被血染透。 身上大小伤十余处,个个都像小孩吃了生肉的嘴一样,分外恐怖。特别齐肩而断左臂,还露着参差不齐的骨茬,甚至连骨髓都能看的见。 一个医官正在给李柏换药,旁边还站着两个穿黑色深衣的官吏。 看医官换完药,准备重新包扎,县尉江让怅然问道:“伤情如何?” 医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稍一沉吟,才抱了抱拳:“秉县尉,失血过多,燥热不退,怕是撑不过三天……” 我就知道…… 江让暗骂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愤愤不平的盯着县令索思文的侧脸:“此人可是一旅之帅……县君,这仇结大了!” 索思文脸色一冷:“吾一应处置俱是出自公心,亦俱是为了这城中数万百姓,便是与那李家结仇又何妨?” 江让听的暗暗冷笑。 还公心? 真以为别人猜不出你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 想必是以为李家早已落败,如今的泾州李氏连个官身都没有,不能把你怎么样,所以才有恃无恐吧? 人家确实没有官身,但人家手里有兵啊…… 你怕是压根就没看出来,白日里绕到城下的那些骑兵都是什么成色? 就算没看出来,也总该想想,昨日夜里,这李柏是怎么靠着这百来个兵卒,打退的近千乱贼? 这全是悍卒啊……而这样的,崆峒山上还有整整一旅,而且组建成军还不到一月……可想而知,那李氏郎君是何等厉害? 这样的人物岂是你冠冕堂皇的几句大义之言就能糊弄过去的? 更何况,你这从前到后,耍了多少阴谋诡计,又不是对质不出来? 真恼了人家,砍你这样的县令,也就是一刀的事情…… 真是愚不可及! 正文 第八十一章 留后路 江让觉的,这索思文想升官想疯了,只知以势压人,一昧的卑鄙行事,却不给臣僚下属留一点后路。 只要朝那不失,你自然能博个“奋扬蹈厉”,“勇捍危疆”的忠勇之名,然后就能拍拍屁股到洛阳升官去了。 但爷爷们却还要在这泾州打转,日后见了那李始贤、李承志,我等又该如何自处? 江让越来越意识到,不能再跟着索思文一条道走到黑了…… 但终究是同僚一场,平日里也无过多的龃龉,且祖辈交往还颇深。江让觉的,能劝的动的话,最好再劝一劝。 他怅然良久,才一声长叹:“你我两家先祖,皆师承于郭氏贤师,且于我等先祖均有知遇之恩,即便看在郭氏的情份上,也该与李家留些体面的好!” 郭存信的曾祖是郭瑀,是晋末闻名于世的大儒,著有《春秋墨说》,《孝经综纬》等典义。 永嘉之乱后,中原涂炭,唯凉州独安,郭瑀便在张掖设馆讲学,弟子数迁人。 前后显达,位至各朝尚书者便有数十人,其弟子中就有江让的曾祖江华。 江华出师后,被郭瑀荐于前凉张天赐,拜为儒林祭酒(学官),后降魏,官至赵郡太守。 索思文的祖父索敞要低一辈,拜的是郭瑀的女婿刘昞为师,尽得其传。后入洛阳,举为太学中书博士(学官),后至扶风太守。 江家还好,本就是虫篆(研究字体、书法)、诂训(教学)之世家。而索氏至多称的上河西豪强,连“门阀”的边都摸不上。 但出师自郭氏之后,索家三代凭所学经义连出高官,才算是步入了“士族”的门墙。 至此已有百年,索氏已迁于洛阳,郭氏与江氏还留在河西…… “我自然记得郭氏贤师之恩情,但郭家是郭家,李家是李家,两者怎能一概而论?” 索思文听的眉头一皱,又一指病榻上的李柏,以及牢里的那近百兵丁,冷声说道,“再者,我又何曾苛待于李氏?若非据门哗变,我何至会让尔等落的如此下场?” 江让就像牙疼一样,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你哄骗李柏替你平乱,李柏被贼兵围困后,你不派兵去救也就罢了,人家杀出重围逃至门下,你怕尾衔追来的敌兵冲门,竟然门都不敢开? 换成我是李柏,我也非哗变不开…… 算了,这索思文已经魔障了,自己又何必多废口舌? 江让索性闭了嘴,再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索思文不是蠢货,要是蠢货也当不上县令。 他也觉的自己的做法有些欠妥,略为沉吟后又说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若那李氏郎君果真已开智,只要助我守好这维那县城不被贼兵所真,某自然保他一个功名……” 江让都被气笑了。 我说你怎么敢把人家当傻子糊弄,闹了半天,原来真把人家当傻子? 索思文不信傻了四年的李承志突然开智了,只以为是李松李柏在假借李承志的名义在行事,所以觉的只是两个李氏仆臣而已,我坑你就坑你了,你能将我怎么样? 怕是已然想着要把李家剩下的那一旅兵丁,也一并吞并了吧? 真真是可笑,那李承志要未开智,李柏哪舍得如此拼命? 这明显是笃定有人会为他做主,更或是给他报仇…… 但李始贤还被困在泾州,那除了李承志,还能是哪个? 想到这里,江让心中猛的一跳:该不会让这索思文弄巧成拙了吧? 不行,不管是不是,都得留条后路下来…… 稍倾,等医官为李柏换完了药,江让劝着让索思文去歇息片刻,他则称要到城头巡视。 索思文不疑有他,出了县牢便去了后衙。江让却骑着马绕了个圈,偷偷的溜到了张宅的门前…… 三进的院落,门外把守着数十个县兵,门内则站着二十多个道兵,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便开干的架势。 “你来做什么?”张兴义冷冷的盯着他。 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好在城内休整的李柏,突然就被县令派出城外平贼了? 平着平着,李柏就被贼兵围困了,但到了半夜,又说李柏勾联了乱贼要诈门? 县令索思文称随李柏入城的道兵中可能有奸细,竟然直接派兵围住了张府……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三十道兵,哪个不是良家子弟? 族叔推断,定是那索县令与李柏起了什么龃龉,索思文在找借口相要挟…… 真真是好胆! 李家也就罢了,这县令觉的张家和郭家是泥捏的? 见张兴义问的无礼,江让也不生气。 若论品级,张兴义与他相当,不过太平观愈见没落,他这个道兵兵曹基本涉及不到地方,没什么实权。 江让跳下马,朝着张兴义抱了抱拳:“某有要事与伯炤公相商,还请兴义兄弟通传。” “相商要事?怕不是来算计我张家的吧?”张兴义冷笑一声,指着门外的县兵说道,“一句‘有奸细’,就将我张将当罪囚一般对待,你们也真能做的出来?” 江让看着张兴义,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年轻人,只会逞强好盛,早被人算计了却还不自知? 放你们走了,那如何能将李家剩下的一旅兵马引到朝那来? “你手下是不是有一对姑表兄弟,进城后便借口离开,已两日未归?” “什么叫借口离开?那两人的叔父(舅父)便是你朝那县衙中的吏员,既来了朝那,怎么也要探望一番……” 刚说了一半,张兴义脸色一变,“你是想无中生有,栽赃陷害?” 真真是榆木脑袋,点都点不透。 江让袖子一甩,冷声说道:“我只告诉你,那李柏昨夜败于城下,被贼人斩了一臂,现在依然晕迷不醒……所率部曲溃了一半,又死伤一半……因在门下哗变,余者全被县君关进了牢里…… 事关重大……你要不让我进,哪我现在就走,你张家和郭家事后不要后悔就行……” 张兴义就跟冻住了一样。 李柏不是叛变了么,又怎么和敌人打起了仗,还断了一臂? 他属下的部曲又为何在城门下哗变? 信息量太大,张兴义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 看江让转身要走,张兴义猛的踏出门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咬牙说道:“跟我来……” 少时,便见江让带着两个县兵装束的男子出了张府。 其中一个明显就是张兴义装扮的,只见他边走边将牙齿咬的咯咯做响。 “该死的索思文……道爷你定将你碎尸万段……”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有马车代步,行军速度快了一倍都不止,一个时辰能走三十里往上。 到天大亮时,车队已离朝那城还不到二十里了。 昨日才被抢掠过,官道上不怎见乱民,但随处可见洒落的血迹,遗弃的尸体,烧毁的马车。 大都是老人小孩,甚至连不足两尺的婴儿都有,大多尸体都是一丝不挂,甚至被掏心挖肺…… 还有许多女人,就跟大号的铃铛一样,赤条条的挂在树上,随着风轻轻飘荡。 血顺着身体滴到足尖上,又被夜风一吹,便一点点的冻了起来,有好几具脚尖上的血冰竟然和地面连在了一起…… 看李承志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李丰小心翼翼的解释道:“老人小孩力气小,做不了什么事,留着还费粮,自然是能杀就杀,能弃就弃……而这些身无衣物者,定然都是富户,身上的绢帛衣物扒了,多少也能换些钱粮……” 李承志紧紧的咬着牙,又像是积了痰,心腹间发出“嘶嘶”怪响。双红更是赤红如雪,像被激怒了的野兽。 他不是没有看过听过,古时遇到战乱饥荒,百姓会是何等凄惨。 但听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这特么都是活生生的人…… 抢便抢了,奸便奸了,这掏心挖肺又是为了哪般? 他盯着那几具被开膛剖肚的尸体看了好久,才从牙缝里迸出了一个字:“走!” 旁边的李丰隐隐有些心惊:这还没开始杀,郎君便好似红了眼? 数骑护着李承志,刚刚追上队尾,突听前队一声哨响。 哨声稍平,不是遇敌的信号,像是有塘骑来报。 李丰拿出铜哨回了一声,便见几匹马从队前奔了过来。 李承志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张兴义。 但为什么穿的好像是衙役的麻袍? 旁边的李丰却一声惊呼:“崖叔?” 看李承志冷眼看他,李丰才反应过来,指着张兴义旁边的一骑解释道:“他叫郭崖,是舅公家的主事……” 意思就是郭存信的绝对亲信。 一听是郭存信的人,李承志的脸色猛的冷了下来。 怎么,是不是想逼着自己也为他去平一回乱? 心里转着念头,数骑便奔到了面前。李承志看了看,那郭崖四十出头,穿的是帛袍,但戴的是平头幅巾。 见到李承志端座于马上,他像是被惊呆了一样,只是傻傻的盯着。 李承志忍了忍,好险一鞭子抽他脸上。 只听他一声狞笑:“如何,要我下马,给你磕头不成?” 郭崖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有如置身冰窖,再抬头一看,李承志一脸的杀气,像是恨不得拔出刀,一刀剁了他一般。 他心里一惊,飞快的跳下马,纳头就拜:“老仆见过郎君!” 李家的郎君,竟然真的开智了? 看李承志浑身杀气,张兴义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怒声骂道:“且娘贼……你上了那索思文的恶当了……李柏也上当了……” 李承志有些发懵。 不是说李柏是被郭存信逼出城的么,怎么又成上当了? 这索思文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正自惊疑,又听张兴义一声怒吼:“那杨道成呢……就是给你送信的道士……那是个奸细……” 李承志脸色猛变…… …… 全军停在了朝那城往南五里外。 站在高坡上,甚至能看到城外农庄里的炊烟。 那是临时停留的乱贼在造饭,探马也已报过,看贼人动向,似是要押着抢来的财货和丁口返回泾州。 李承志跨在马上,看着朝那县城的轮阔,时不时的就会发出一声冷笑。 自己的养气功夫,真是差的太远了…… 刚知道李柏是被便宜舅舅逼出城时,自己被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一刀剁了他的心都有。 甚至还谋算过,怎么把这个仇给报了…… 压根就没想过,郭存信再差劲也是亲娘舅,怎会专坑外甥? 更没想过,李柏身份再低微,也是李氏家臣,不是郭家的奴仆,怎会被郭存信唬上几句,就冒冒失失的带着兵卒出城迎敌? 原来压根就和郭存信就没半毛钱关系,全是这朝那县令一手谋划的…… 但也不能全怪自己。 当时看郭守正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自己就以为,这个舅舅绝对是个不着调的…… 也怪李柏,被利益蒙住了眼,上了恶当。 索思文告诉李柏,只要是他带兵从贼兵手中抢来的,无论是粮草、财货,甚至是丁口,都是李家的。要是还嫌不够,他打开县仓再给李家贴一些也不是不可能,只要能将城外这乱贼平了就行…… 李柏脑子一热,就领着兵出城了。哪知敌贼后面还跟着骑兵? 再看这索思文,真是打的好算盘,不但没想过亡着补牢,反倒想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买通了张兴义的手下给自己假传急令,竟想着连自己眼下这一旅也吞并了? 甚至有恃无恐到了极点,自以为就算谋划不成功,就算最后被李家识破了,也拿他没办法…… 要不是印真被好好在关在昭玄寺的地牢里,李承志都怀疑是不是这贼和尚逃出来了。 玩的又是门阀政治这一套:利益为上! 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李承志阴沉着脸不说话,只等塘骑送来消息。 知道他此时绝对是一点就炸,李丰等人也是默然不语,只等李承志一声令下,便全军出击。 整个山林间,竟然只能听到马儿吐气的响动…… 身后的郭崖看的暗暗心惊。 李柏只说李家郎君不但开智了,还绝顶聪明,便再不多言了。 但看眼下的景像,何止是开智? 这压的李氏家将和数百丁卒噤若寒蝉的威严,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仔细算算,按李柏说的大年初二开始算,也就刚刚一月…… 等了没多久,便看到塘骑纵马奔来,背上插的是青旗,表明贼敌已开始出动。 亲自跑上去确认了一遍,李丰快马奔来,给李承志说道:“贼人已出动,那两百杂骑一分为二,各带三百枪兵,一部向西,似是要继续劫掠,另外一部赶着车,似是要将财货和丁口送到泾州……” 想跑? 哪有这么容易? 李承志冷声一笑:“出击!” 正文 第八十三章 精骑 见到有披着白甲的骑兵出现在县城附近,乱贼头目一点都不吃惊。 这些骑兵昨日已整整骚扰了大半天了,好像还不到一百骑。 虽然骑术精湛,但好似没什么战力,一追就跑…… 张兴义已先一步绕进了城里,去给张炜(郭存信的岳丈)报信去了。 李承志请他出面与江让商量,李氏丁卒出击时,尽量让城上守军配合杀敌。 就算江让不答应也无所谓,如果这些乱兵跑了,下次来侵扰,更或是来报仇,目标也只会是朝那县城,而不是崆峒山…… …… 乱贼毕竟是乱贼,仓惶成军,哪有什么纪律和效率可言? 半个时辰前先头骑兵便已出庄,李氏丁卒同时出击,但李承志的兵都已快将贼兵合围了,贼人的队首竟然还没出两里外的城墙角…… “敌袭!”一个骑着骡子的贼兵大喊了一声。 “乱喊什么?”旁的一个和尚一鞭子就抽了下来,“还是昨日那些怂货,不过了多了几辆车而已……” 贼兵躲着鞭子,急声喊道:“何止是多了几辆车,还多了甲,竟然连马身上都披着甲?还有那人,将军你看,戴的竟然是铁盔?” “铁盔又如何,光护的住头又有何用?”和尚又骂道,“没看出来么,那马奔的稍快一些,马铠就跟漂起来的一般……木甲而已,你以为都是佛爷身上的这种铁甲……” 和尚说着,还敲了敲身上的钢甲。 这是前日夜里从战死的李氏丁卒身上扒下来的,还不足十套,也就几个和尚头目分了分。 木甲倒是挺多,从溃散的宋氏乡丁和僧丁身上缴获了近两百套,所以和尚就以为,这样的甲,李家兵丁中也是十不足一。 再看虽然多了几辆车,但骑兵却少了不少,好像只有二三十骑,和尚就更不在意了。 他抽着腰刀,用力在札甲上拍了两下,大声狞笑道:“儿郎们,随我杀敌……看这些王八今日再逃是不逃……” 身后的杂骑顿时哄笑起来,双腿一夹骡马,跟着和尚冲了上去,嘴里还喊着如狼嚎一般的怪叫声。 李丰也没想到贼人的反应这般迟顿,车阵都快要布到城墙角了,这伙贼兵却还跟看戏一样? 按李承志的计划,是两翼骑兵尽量将贼兵驱赶至接近城墙的中间地带,车兵紧随其后布置车阵,将贼人合围在中间,然后枪阵压上…… 这便是马其顿方阵有名的砧锤战术。 但谁能想到,贼人压根不怕,更不说要跑。 也不怪乱兵不害怕,主要是对面的敌人太少了。 说简化一点,李承志今天布的,就是李柏那日在校场练过的鹤翼阵,又像是当日在坞堡下,灭了印光的那个阵形…… 但不管哪一种,好像都是在合围。 用三百围三千? 若是听别人讲,李承志非骂他一声傻叉,但今天,李承志偏偏就用了出来…… 他说他要这样打的时候,张兴义和郭崖都惊呆了,看他就像在看白痴。 好在自李丰以下,早已对李承志心服口服,即便心中再惊疑,只要李承志一声令下,他们便半点折扣都不打的照办…… 而且李承志讲的更清楚,其实他只是半围,将乱兵尽量的赶到城墙下,让守军射杀。 胜是肯定会胜,大胜还是小胜,就看城上的县兵配不配合了。 如果江让和索思文胆气稍壮一些,派出县兵与李成志合力围杀,全歼不敢想,但绝对能大胜。 至于败? 自看到从庄园出来的乱兵的阵容后,李承志便知道,除非他气运差到拿五百万还中不到五块的程度,不然基本不会有这种结果。 他也总算知道,史书中那些以百破千,以千破万,更甚至是十数万的战例是怎么来的了。 扯拉扯扯,混乱不堪,一个小时还没走出一公里,这样的也能称“兵”? 连匪都不如! 匪还知道走快一些就能多抢一些…… “进!”李丰一声低吼,双腿一夹马肚,一手提缰,一手从后背摸出来了一根近四尺的标枪。 正儿八经的精铁枪头,是昨天换枪后,李承志用换下来的枪头赶制出来的,大约四百支,全部配给了骑兵。 也是因为弓太少,不然不至于这么浪费。 随着李丰出动,三十余骑兵紧跟其后,除了马蹄踏地的震动声,竟再无一丝杂音。 马匹没跑几步,便提起了速,只见李丰身体往下一倾,紧紧的贴在马背上。 这一是为了避风,以减少马的阻力,二则是缩小目标,好射避敌骑的弓箭。 下一刻,令人震憾的一幕出现了:李丰身后的三十余骑,也跟着同样的动作,三十余人如同一人,齐齐的往下一伏,有如大风吹过的麦浪。 整个骑阵就如一只利箭,直直的的插向敌军。 城上的县兵何曾见过此等整齐的骑阵,个个被震的目瞪口呆,脊骨发麻。 别说县兵,就连李承志都看的心跳加快,血压飚升。 李丰常说他带骑兵的时候如何如何,顿不顿就能将柔然铁骑杀的哭爹喊娘,李承志只当他在吹牛。 只因往日李承志见塘骑来回奔报,也只觉的他们跑的快一些而已,再没什么出奇之处,却不想,李家的骑兵竟然如此精悍? “精骑?” 震撼了好久,江让才一声惊呼:“泾州何时有了这等强军……不对,这李家是从哪召来的这等厉害的骑兵?” “召?”张兴义冷冷一笑,“你怕是忘了李始贤是做什么的?这全是李氏仆臣……” 他嘴里嘲讽着,其实心中的惊讶一点都不比江让的少。 常听观主说,李氏家兵勇冠泾州,但谁能想到能勇到这种程度? 怪不得李柏仅靠着百余丁卒,就能杀退上千贼兵? 更怪得,李承志靠着这三百兵丁,就敢布个鹤翼阵出来? 涨见识了…… 贼酋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了,下意识的勒了一下马。 但其余乱兵哪里反应的过来,只见对方三十多骑,就敢向己方这步骑近五百的队伍冲锋,而且手中拿的竟然还没半丈的短枪。只以为这些人疯了,是跑来送死了,乱兵不但叫的更大声,还冲的更快了。 正文 第八十四章 骑兵的正确用法 但随即,贼兵就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两阵相距约二十步的时候,只听李丰一声大吼:“投!” 三十余骑齐齐起身,身体微仰,而后单臂奋扬,往前用力一投。 双方本就已离的极近,再加马速飞快,等标枪出手时,两阵之间的距离至多还有十步。 个个都是身强力壮,身经百战的老卒,再加惯性加持,投出去的标枪竟然不比射出的箭慢多少,再加枪本身就重,穿两颗力更强。 只听“嗖嗖嗖”一阵怪响,而后便是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嚎。 贼兵根本不懂什么阵形,只知道一窝蜂的往前冲,阵形极密。三十余杆标枪,至少中了二十七八杆,杆杆贯体而入,扎破贼兵的前胸、小腹,有的甚至穿透后背。 许多贼兵被扎的跌下马来,捂着伤口大声嚎叫、吐血。但还没叫两声,就被蜂捅而至的后骑踏的没了声息。 还有几个,竟然连人带马被串在了一起。 前面的使劲的靳着马,想往后退,后面的依着惯性,还在用力的往前挤,只是一轮投射,便让百余杂骑乱成了一团。 随着李丰一声“杀敌!”的冷喝,三十余骑又齐齐的抽出了腰刀。 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至,李丰一手控缰,轻轻一带,战马稍稍偏向,马身贴着第一个贼兵的衣袂擦身而过。 随着李丰右手的刀轻轻横摆,一颗头颅冲天而起,随即喷出一股血箭,化成血雨,落了后面的骑兵一头一脸。 刺鼻的血腥味彻底激起了李氏老卒的杀性,三十余骑弯腰俯马,单臂提刀,只照着侧翼贼兵的脖子横斩。 两阵交错,十余颗人头就像被人抛上天的皮球,升到顶点,再落下来。 头没被砍下来,或是刀锋只割到胸腹的那些贼人,只知道大声嘶喊,双手慌乱的丢了武器去捂伤口。 但哪里能捂的住? 捂的越紧,血就喷的越远,漫天都是血雾…… 都还没等飘起的血雾散尽,李丰和三十余骑便在敌阵面前绕了个圈,回到了百米外的车阵前。 此时再次变成白骑在西,杂骑在东……这明显是还想再来一次。 江让就跟吓傻了一样,呆呆的看着城下的战况。 他这个县尉虽是荫补的,但也是带过兵的。虽没打过大仗,至少带着茂卒守过边,见识过羌胡的马贼。 但即便是那些从小骑着马长大的胡人,也绝无这等恐怖的战力啊? 在江让眼中,李氏的骑兵好似只是从西到东再到西的逛了一圈,连马速都未减,只是投了一轮梭枪,挥了一轮马刀,乱兵的近百杂骑,就已被斩杀了大半。 特别是白骑冲向敌阵,集体抽刀、砍杀,然后转向的那一幕……就如错肩而过的两个人,在错身的一刹那,其中一个的脑袋就飞起来了。 张兴义比江让还不如。 身体似是触了电,通体颤栗,整个人抖个不停。心脏更是像擂鼓一样跳个不停,血液如同被点着了一般,炙热发烫。 除了激动之外,还有恐惧……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憾的场面:在李氏精骑面前,乱贼连群猪羊都不如。 就算是头猪,至少知道跑…… 至于反抗? 呵呵呵…… 不是没有贼兵孤注一掷,奋起拼杀。 但手中的矛枪扎到骑兵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当即就被弹了回来。 张兴义再蠢也知道,那白色的麻布下,裹的绝对是钢甲…… 这三十骑,竟然全是甲骑? 但为什么要用刀? 若是用骑枪,贼兵别说刺,连马毛都够不到一根…… 张兴义努力的呼了两口气,控制着尽量不让声音发颤,但等声音出口,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就跟撕巾裂布一般,又沙又哑。 “他们……为何不用枪?” 江让一听就知道,这个兵曹纯粹是个菜鸡,连他都不如,别说见识阵仗,连兵书都没学透。 但他哪有时间看张兴义的笑话? 江让猛吐了一口气,耐心解释道:“若是用枪,便要直面冲杀,一旦被困住,骑兵便彻底失去了长处……只凭他们这三十余人,即便个个都是吕奉先,也不可能是这近千贼兵的敌手……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如眼前一般,马不停蹄,用刀砍他侧翼,能砍几个是几个……” 张兴义的脸有些烧。 自己这话问的蠢透了,分明是要让李氏精骑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他像是有些不服气,又像是在讨教:“若是势均力敌,是不是便可以如鲜卑、柔然一般,以铁骑冲撞铁骑?” 铁骑相互冲撞? 江让总觉的哪里不对,但他又说不上来。 因为张兴义没说错,鲜卑人和柔然人,好像就是这样打仗的…… 要是李承志在,肯定会回一句:脑子有病! 放在冷兵器时代,铁骑这种兵种的作用,确实有些像二战时斯的坦克。 但也从来没听说过,拿坦克撞坦克的? 最典型的反面例子便是金朝的铁浮屠。 听起来好似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又有谁知道,金兀术心里的苦…… 宋兵竟然不怕死到了这等程度,以步兵就敢直面人马俱甲的重骑的冲撞? 算算他和岳飞打了几仗,就将三千铁浮屠,两万拐子马全葬送了? 简直亏到了姥姥家…… 即便以金朝占据半壁江山的国力,之后也再没有组建起类似的铁骑。 骑兵就根本不是这样用的,哪怕他武装的像坦克。 最正确的用法,应该像蒙古铁骑:从来不会正面冲撞,在保持机动性的前提下,游戈,骚扰,吊射,绕攻侧翼,以虚就实,以实就虚,最终给予致命一击…… 所以李承志自始至终都认为,拿重骑这样几乎用金子垒出来的兵种正面冲撞重骑或重步,纯属脑子不正常。 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 骑兵再次回到了车阵前,车兵什长抱着弓和箭袋递给了李丰:“换弓?” 一旅只有一百张弓,所以只能是车兵和骑兵轮换着用。 原本是先给车兵,将漏出骑阵的乱兵逼回去,等车阵布好后,再换给骑兵吊射。 哪知道贼人的胆子这么大,竟眼睁睁的看着李氏车兵布车阵,一点反应都没有? 算算距离,车阵早都帛好了,贼人竟然还在一百米之外?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溃了 李丰很干脆的摇着头:“不行,战线太长,中军无法组阵,必须再冲一轮!” 去掉两翼的骑兵和车兵,李承志手里也就将将两百兵,这其中还包括准备放火和补刀的那四十余骑。 即便是布一个只有三层厚的枪阵,至少也要将战线宽度再缩小一倍才行。 李丰将刀换到左手,再次抽出一根标枪,边示意骑兵重新列队,边对车兵什长说道:“你跟紧了,继续往前移阵!” “知道!”什长重重的点了点头,把弓挎到了脖子里,重新跳上了车。 二十余辆车全都没有卸马,为的便是应对这种情形。 “进!”李丰一声低吼,再次催动了战马。 二十多个车兵一扬马缰,快速的跟了上去。 类似的一幕,同样发生在城墙东角…… 东西两翼的车阵快速的往前跟进,留给乱兵的左右纵深越来越窄…… …… “稳住……稳住……把枪举起来……” 穿札甲的和尚用力的挥舞手里的刀,用刀背抽打着已乱成一团的杂骑。 但哪里有人听他的? 受了伤的嚎的撕心裂肺,没受伤的吓的肝胆欲裂,越挤越乱,越乱越挤…… 看到敌骑再次冲来,也不知哪一个喊了一声“逃”,骑阵当即就溃了。 彻底被吓破胆的这一部分已不管不顾,只要前面有空隙,就便劲往外挤,甚至都没时间分辩是不是敌骑冲来的方向。 稍镇定一些则朝南北两边挤,只想着尽快冲出敌枪投射和骑兵砍杀的范围,也不管哪边是城墙,哪边是农庄。 聪明一些的则使劲的拽着缰绳,想让座下的牲畜转向朝南。 因为路南便是农庄,绕过农庄便是农田,再无任何遮挡,往哪里都能逃。 有这种想法的乱兵不是一个两个,已有不少眼神好、见机快的枪兵跳下路坡冲到了田里。 但脚还没有迈过田埂,只觉后心一痛,枪兵本能的低头一看,胸口竟然露着一截枪尖…… 一个肥大的和尚抽出矛枪,又扎向了第二个溃兵,嘴里还大声喝骂着:“擅退者死……” 拿刀的和尚也反应了过来,将刀背转成刀刃,疯狂的砍了下去: “冲……往前冲……只有二三十个骑兵,怕个鸟毛……” 随着刀锋劈下,一脸血箭飚起,像是被攥住的脖子的鸡,和尚的喊声戛然而止。 他不敢置信的低下头,但脖子都还没低利索,便一个跟着栽下了马去,脖子上赫然插着一根标枪。 和尚们穿着那么显眼的白甲,李丰和骑兵怎可能看不到? 所以这一轮,穿白甲的和尚成了投射的重点目标。 扎不死你,还把你扎不下去? 一轮标枪后,当即就有三四个和尚被撞下了马。 刚刚被整顺的一点的乱兵,更加的乱了。 乱兵阵中,几个和尚还在奋力的砍杀和呼喝着,想要维持阵形,让枪兵布阵,但杀的越厉害,贼兵就溃的越快。 有一个就有两个,有两个就有十个……只是眨眼的功夫,官道下的农田里,密密麻麻的跑满了乱兵和乱民,像是蚂蚁一样。 完成第二轮斩杀,刚刚转向朝西的李丰目瞪口呆。 怎的溃的如此快,爷爷还没射箭呢? 别说他没料到,就连李承志也没料到。 按他的计划,趁敌兵自大,先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让李氏骑兵以一到两轮投射和冲杀,彻底镇住乱军的骑兵,让乱兵不敢冲击车阵,以保证车兵从容布阵,尽可能缩短中军攻击的战线宽度。 然后中军压进,两翼骑兵辅助吊射,将乱兵尽可能的赶到城墙下。 只要守城的兵将不是猪,至少知道往下射箭吧? 但谁也没料到,只是骑兵的两轮冲杀,贼兵就彻底溃了? 而且东线溃的更早,只用了一轮…… 主因便是那两千准备被押往泾州的乱民。 有男有女,都是青壮,全被捆着双手,一长串一长串的连在拉粮拉财货的马车后,或是骑兵后面。 四周则有枪兵看押。 李时冲过来时,东线的这一百骑兵还在手忙脚乱的往下解连着乱民的绳扣。 毕竟拖着这么长一串的人,别说打仗,逃都逃不利索。 结果绳扣刚刚解开,标枪就来了。 这玩意可不认你是兵还是民:枪兵好一些,至少没被捆住手,知道往车后躲,骑兵和乱民可就糟了殃。 特别是乱民,还被串在一起,只能胡乱的躲。 人在恐惧下的爆发力有多大? 还是几十个被串连在一起的人? 别说骑兵,那三十多车辆马车,至少有二十辆当场就被乱民拉翻在地,刚刚躲到车后车下的枪兵被压死压伤了至少一半…… 看枪兵大乱,对己方骑兵没有了危胁,敌骑更是自顾不瑕,大多连枪都还没摘下来,李时瞬间就抓住了战机,临时改变战术,竟然不闪不避的杀了上去。 都没坚持过一分钟,这一百杂骑便死的死,逃的逃…… 看到这里时,李承志差点拍手叫好。 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一个部将的临机应变能力,往往能决定一场局部战争或小规模战役的胜利走向。 虽然即便没有李时的这临机一变,这场仗也能打胜,但不妨碍李承志对他的赞叹和欣赏。 就是这中间的度不好把握。 夸的狠了,说不定李时就会变“李柏”…… 一群刚组建不久的乱兵能有多少战力? 侥幸没被马车压住的枪兵早跟着乱民溃散了。 所以东线不但比西线溃的早,而且惨多了。 也是因为看到了东线溃散的乱民和枪兵,所以西线的枪兵反而比骑兵溃的更早…… 看着如有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乱民和乱兵,李承志仿佛回到了伏击印光的那天夜里。 唯一差的就是一把火。 其实火已经放了。 李承志怕战线过长,枪阵压不住,会有乱兵窜进农庄里据庄顽抗,所以就先让骑兵把农庄烧了。 等中军压上,放火的骑兵腾出手来,再照着乱贼的马车来一轮火箭。 哪知中军都还没动,贼兵就溃了……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围 李承志基本没犹豫,还是决定照计划进行,轻轻挥了挥手:“列阵!” 身后的鼓兵抄起鼓槌,用力的往下一敲。旁边的旗兵同时举起黑旗,用力的挥了两下。 正冲往农庄的溃兵乱民正在惊疑,好好的农庄怎么着起了火,又听到了鼓声时,猛的一愣。 抬眼看去,两个农庄间的夹道里、农庄墙外的草垛后,竟然密密麻麻的冒出了许兵枪兵。 个个身着白甲,与那些如同催命阎王的骑兵一模一样的装束。 到此时,侥幸逃出来的贼兵头目才知道,这是中了埋伏。 顶个这么大的光头,想蒙混都没有办法,这些和尚只能往两边逃。 但当即就有两队骑兵从步兵阵后越出,左右追击而去。 都不用特意去分辩,只要看见骑马的、穿白甲的,或是手上拿兵器的就射,绝对一射一个准,即便不是贼兵头目,也绝对是乱兵。 也不是没有乱兵手忙脚乱的跳下马、丢掉枪、脱下铁甲木甲,混到了乱民堆里试图蒙混过关。 李承志只是冷冷的笑了一声。 手上既已沾了血,还能让你逃掉? 他一点都不担心。 你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是吹出来的? 有的是手段收拾你…… 近一月的整训颇有成效,枪兵速度很快,也就三五分钟就布好了阵。 而乱民和乱兵的速度也不慢。 等李承志准备下令出击时,田野里竟然跪满了人,哭声喊声震天,尽是狂呼“我是良名”的声音。 甚至都不需要李承志下令兵卒齐喊“跪降不杀!” 和造反的乱兵打仗的还能是什么人? 不管是贼还是民,都只以为眼前这些穿甲的是官兵…… 跪降的甚至还有不少光头! 这些和尚明知无法善了,但不跪还能怎么办? 从城墙到田庄,距离足有四五十丈,看似两翼只各有数十骑兵,还能围成铁桶一般? 不是没有贼酋想冲出去,但人跑的再快也不可能快的过马,而且这些骑兵手上竟然全换成了弓,但凡狗急跳墙般的的想跨上马的,六神无主胡奔乱窜的,当即便是一箭。 眼看跪在地下的竟然安然无恙,傻子也知道跪下投降。 能多活一时是一时,多活半天是半天……至少比当场射死的强…… 李承志只当没看见,只是一声冷喝:“进!” 旗兵换成白旗,猛的往城墙的方向一挥,枪阵立时一动:所有枪兵往前猛跨一步,同时一声大吼:“进!” 无论城墙上的守军,还是田野间的溃军,齐齐的一震,就连伤兵和流民哭喊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只听“咚”的一声之后,鼓兵不急不缓的敲起了大鼓,只有三层厚的枪阵踩着鼓点,向前推进。 这明显是要杀上来的节奏,乱兵乱民慌成一团,手忙脚乱的趴了起来,又向城墙的方向逃窜。 也有没反应过来,或是不信邪的,似是不信官兵真的会杀民,还傻傻的跪在地上。 李承志眉头一皱。 现在可不是分辩是民是贼的时候,甚至明知道哪些女人是无辜的,他都没时间去处置。 战线太长,纵深过宽,他根本分不出人手。 但若说让枪阵停下来? 开什么玩笑? 这要不是乱兵乱民,而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呢? 你阵形只要稍乱,保不准便会有孤注一掷之辈跳出来,来个反向冲杀。 历史上这样的战例不要太多:李广都被匈奴捆在马背上了,只是一个不察,就被他来了个反败为胜…… 李承志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朝身旁的李显一侧目:“让兵卒喊:退!” 李显今天的角色是亲兵护卫,同时客窜传令兵。 他应了一声是,一夹马肚,朝枪阵奔去。 稍倾,只听中军兵卒一声齐喝:“退!” 等第二声,骑兵车兵也跟着喊了起来。 “退!” “退!” “退!” 李承志倒不觉得,但听在乱兵乱民,以及城上守军的耳朵里,这声“退”就如惊雷一般。 特别是配上中军的鼓令,以及踩着鼓点,端着长枪往前进击的枪兵,感受分外震憾。 再傻的人也被吓醒了,不再四处乱窜,也不再赖着不起,慌乱的爬起来跑向城墙的方向。 偶有几个像是被吓瘫了的,也会有骑兵上前察看。 若是乱兵就一刀砍了,若是女人,要实在撵不起来,骑兵便置之不理,后面的枪兵自然会把她们漏出去。 枪兵接到的军令只是“进”,若是“杀”,他们便是闭着眼睛也会把枪刺下去…… 近二十丈的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撵着两千多乱兵和乱民,向城墙逼近。 两翼的骑兵同时在向中间围拢,越往前走,阵中的空间越小,余出来的骑兵和枪兵就越来越多。都不用李承志特意下令,便会有伍长、什么带着各自的部曲补到阵后。 等跨上官道,乱民已被围在了长宽最多只有十丈的空间里,人挨着人,人挤着人,就跟沙丁鱼群一样。 李氏兵卒也终于露出了全貌:左右两翼各有三十骑兵和三十车兵,合起来也就刚刚过百。 中军稍多一些,但算算阵列,竟然才刚刚过两百人。 而且还要加上旗兵鼓兵传令兵…… 城墙上的人,只要是有点军事常识的,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白甲兵,只靠着区区三百人,就打胜了这上千乱兵? 而且还胜的这么快? 从白甲骑兵冲杀开始,到白甲枪兵在农庄外列阵,田野里跪满了乱兵乱民为止,整个过程有没有一刻种? 不,何止是胜,如果白甲兵的主将愿意,完全可以全歼…… 江让和张兴义从头看到了尾,早已被震惊的麻木了,所以看起来还好。 而刚刚登上城墙不久的索思文,以及被他连哄带逼带上来的郭存信、张炜等人,无一不是震的目瞪口呆。 他们除了惊讶这一仗胜的如此之快之外,更惊讶于城下兵卒竟然勇悍至斯? 如果这三百兵全是李氏部曲也不算奇怪,别人不清楚,郭存信这个小舅子还是很清楚自家姐夫治军的手段的? 但问题是,其中六成以上,都是新近整编的宋氏乡丁和僧丁,算算时时,才将将一个月。 而且自家姐夫,还在泾州困着呢…… 那李承志是怎么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将这些新丁整训的如此强悍的? 正文 第八十六章 担心 李承志手臂轻挥,大鼓猛的一歇,同时又响起一声金钲。 听到军令,三百人如同一人,动作整齐而又简洁:骑兵勒马,步兵收枪,同时一声大喝:“跪!” 声浪中似是藏着杀气,不论是阵中的乱兵乱民,还是城上的观望者,都感觉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跪!” “跪!” “跪!” 随着三声齐喝,阵中两千余人如同被风吹过的矮草,齐唰唰的跪了下去。 此时再从上往下看,三面军阵如同三堵铁墙,森严壁垒,巍然如山。 阵中那密密麻麻的人头堵的人心里直发慌。兵卒手上的横刀、钢枪、以及铁盔上散发的冷芒,更是让人胆寒。 张炜和郭存信,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浮出了四个字:锐不可挡。 索思文更是激动的两眼放光,看着城下兵卒,就似是在看绝世珍宝:“泾州李氏,竟有如此强军?” 郭存信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冷笑一声。 姓索的怕是已将这三百悍卒视做囊中之物了。 做什么美梦呢? 你也不想想,你有没有这样的牙口?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郭存信还是有些担心。 此时城下若站的是自家姐夫,他自是不怕,甚至这会都已等着看这索思文怎么倒霉了。 当朝太尉兼七兵尚书,同出陇西李氏的李崇曾评价过李始贤:性烈似虎,狡诈如狐。 这两句好似相反的评语放在李始贤身上,却一点都不突兀。 看他杀小妾那次,看似暴烈如火,手起刀落便是两尸三命……嗯,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事后奸夫也被李松活生生的剥了皮…… 但刚察知时,李始贤明明气的肺都快要炸了,但见了那奸夫,却依然能笑容满面,让人如沐春风。直至捉奸在床,铁证如山…… 郭存信每每想起来,便觉得头皮发麻…… 若换做李始贤,知道李柏受索思文哄骗,冒然出城打了败仗,他肯定会说一声活该。 毕竟是李柏利欲熏心,狂妄自大,犯了骄兵必败的大忌,不能全怪索思文。 即便被李始贤知道,李柏半夜突围杀至城下,索思文却不开门后,也说不定能忍一忍。 因为换做他是县令,也肯定要慎重三思,这门开是不开。 但要被李始贤知道,索思文为了谋算李家这些家兵,故意让李柏和贼兵两败俱伤,更是买通奸细,想让舅甥反目的真相,那索思文这命,十之八九已不是姓索的自己能做主了…… 因为这些部曲等于是泾州李氏的命根子。李家能三起三落,即便被一捋到底废为庶人,但不过两代便会复起,靠的便是这些死心踏地的族人和仆臣。 谁敢图谋,便是生死仇敌…… 当年李其、李始贤为何会被一捋到底? 不是打了什么败仗……不,也确实是打了败仗。 主因是那鲜卑镇将看李氏部曲精悍至斯,便起了霸占的心思,暗通柔然,想在战场上让李其父子送命,却不料被李其李始贤识破,来了个将计就计……一镇主将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后来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元魏朝廷却一直没有找到证据。又怕陇西门阀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便没有对李家动手,只是以战败之罪一捋到底。 而李氏毕竟底蕴深厚。朝廷又怕李家在泾州搞小动作,更或是造反,所以才有了李其与李始良被召回洛阳,各自给了个闲职养起来,以充人质,只留无官无职的李始贤在泾州浑浑噩噩的度日…… 李始贤连贵为皇室外戚的二品镇将都敢杀,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令? 郭存信已断定,不管是早死还是晚死,索思文迟早都得死……十之八九会死的不明不白。 但眼下换成李承志,郭存信就不好判断了。 不知是不是自家姐夫过于威严,又或是自家姐姐过于宠溺,反正李承志没傻之前,郭存信一点都没看出这外甥有哪怕一丝工于心计,或是杀伐果绝的性格来…… 这傻了四年,陡然开智,郭存信就更没有把握了。 不过看这治军的手段,倒是颇有几分乃父和乃祖之风…… 自己该明示的,该暗示的,都让郭崖转述了,就看李承志有没有悟性了:这索思文绝对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此时的李氏在他看来,犹如小儿抱金于闹市,更让他有恃无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临危捍疆,御敌于内,可是能封爵的…… 李承志即便躲过了这一次,还能躲过下一次,下下次? 索思文自是不知郭存信心中想什么,控制着心中的悸动,笑语盈盈的说道: “今日全赖李氏部曲解了我朝那之困,某为县令,自当要出城拜谢,留实兄若是有瑕,可愿同我一起出城?” 看着索思文一脸正色,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嘴脸,郭存信心中生出阵阵腻味。 他还不知江让已迷途知返,只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更以为城下站的是李松,所以想哄骗自己出城…… 出了城以后呢? 是想让李松一刀杀了自己?还是说,他帮着李松杀了自己,再杀了李松,然后做出双方反目的假相? 一个人若是过于卑鄙无耻,行事无底线,便是他身边亲信之人都会离心离德。便如索思文之江让……这便是失道寡助! 他忍不住冷哼一声:“索县君也是士族出生,难道没读过《孝经》?这天下间,哪有舅父曲纡迎接外甥的道理?” “外甥?” 索思文狐疑的问道:“城下领军的,不应是李氏主事李松么?” 左右就离着十丈远,不会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么,你还当帅旗下站的是李松? 哦,忘了索思文眼睛不好使…… 郭存信佯怒道:“若是李松,说破天也只是李氏的一介仆臣,你让我去迎他?” 话刚说完,他便袖子一甩,径直离去。 索思文的眼神有些冷:不去便不去吧,只要进了城,管他是李松还是李承志,他有的是办法对付……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报仇 贼人全已被围困,接下来自然是束手成擒。 已然干过一次,李氏丁卒很是熟练,三人一组,一人持刀防备,两人动手。 男的一律反绑,女的则全部放出了阵。 至少没有被当场围杀,这让真正的乱民松了一口气。 也有混在乱民堆里的乱兵,心想绑了之后,肯定是要辩认到底是贼是民,到时还是逃不了一个死,便心虚般的叫嚷起来。 “军爷,我是民啊……” 防备的兵丁眼神一冷,将刀举了起来。 李承志的军令是:但有聒噪或不轨者,不论身份,当场格杀…… 但他刀都还未举利索,只听“邦”的一声弓响,一支利箭穿胸而过,那乱兵连惨叫声都未发出,便见一口鲜血涌出口,一头栽了下去。 李承志抬眼一看,李显正在得意洋洋的往回收弓。 又是这个蠢货? 李承志恨的牙痒痒,一声怒吼:“拉下去,打二十杖……” 李显猛的一愣:为什么? 他刚要张嘴,身侧突然伸出了一只大手,捂在了他的嘴上。李显本能的要反抗,又听李丰在他耳边咬牙切齿的骂道:“混帐东西,非要逼着郎君杀你祭旗?” 一听“祭旗”两个字,李显猛的一激灵,想起了伏击印光那夜,李承志逼问他时的那种眼神…… 他顿时低眉耷眼的低下了头,任李丰拉着他去行杖。 看到他手里的长弓,李承志心思一动:“等等,过来,李丰也来!” 他是看那弓有些眼熟,竟有五尺长,常人哪里能拉的动? 同时也有些惊讶:平时也就角角力,打打架,至多再骑骑马,没见李彰李显射过箭,没想到李显的射术竟然如此出彩? 那一箭,绝对正中心脏,不然那乱兵不可能连惨叫声都没发出就被血噎住了嗓子…… 两人不明所以,走了过来。 “你父亲的弓?” 李显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左右看了一眼,又壮着胆子,压低声音问道:“郎君不是下令,但有不轨者,便当场格杀么,为何要打我军杖?” 李丰气的一巴掌扇在了他脖子里:“蠢货!即便有乱兵不轨,也有两翼骑兵和中军枪兵,与你这主帅亲卫有何干系?” 李显不服气的偏着脑袋:“万一他要对郎君不轨呢?” 李丰被噎的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又是一巴掌扇了上去。 李显也不躲,只是歪了歪脑袋,把头盔迎了上去。 李承志直接笑出了声。 谁说李显不聪明? 吃了自己的一回亏,竟然就学会了? 而且他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身为护卫,自然要将任何对主帅不利的苗头,都扼杀在萌牙之中…… 但这杖肯定是要打的。 因为李显这纯属狡辩之词,那步卒刀都举起来了,你逞哪门子强? 他摆摆手:“去挨杖吧!” 李显的脸色顿时一苦,他以为李承志叫他过来,是要把这顿打免掉。 二十杖啊? 估计三五天都不能骑马了…… 两人正要走,一直留在李承志身边当透明人的郭崖突然凑了上来,欲言又止的看着李承志:“郎君……” “何事?” 李承志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抬起头来时,看到郭崖盯着自己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李显,再看自己一眼,又去看李显…… 他本能的转过头,当发现郭崖看的是李显手里的长弓时,心里猛的一震。 现在就动手? 这郭崖还能是什么意思? 是要他先下手为强…… 自己早间见他时还有些奇怪,既然有张兴义,郭存信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派一个亲信来给自己传信? 当他觉察到,郭崖转述自郭存信的话里,不但三番两次的提醒让自己小心那县令索思文,还隐隐透着让自己先下手为强的意味时,他才惊醒过来:这索思文,已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了。 看似一戳就破,舅甥二人只要一见面对质就会露馅的诡计,为何索思文依然用了出来? 只因索思文觉的,在舅甥对质之前,他就能把这件事处理好…… 除了灭口,他还能怎么做? 只凭这一点,索思文就必死不可。 况且他该死的理由还不止这一个…… 李柏突出重围逃到城下时,那半旅兵卒其实并无折损几个,是索思文想让乱兵和李柏杀个两败俱伤,所以借口不开门,才导致宋氏乡丁和僧丁哗变,当场就有一半投了贼。 乱兵一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就是头猪也知道抽空子杀上来…… 李柏才不得不拼死反杀,折了一臂不说,带出城的三百兵卒,只活下来的一百出头,且个个带伤…… 李承志若连这样的大仇都能忍下来,别说宋氏乡丁和僧丁,就是李氏家臣的心都会散…… 他就是有些惊讶,郭存信可是一州学官,不应该是微言大义,诲人不倦,以德报怨之辈么? 就这样劝着自己这个外甥杀官? 看他吃惊,郭崖微微往下一拜,肃声说道:“经曰:若不受诛,君仇亦可复,百世可也……” 李承志竟然听懂了。 意思是,只要我占理,哪怕仇人是皇帝,这仇也非报不可,报一百世也无所谓……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 哪个经里说的?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自然明白郭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了看城墙。 墙高近十米,要想成功的锁定目标,就不能离城墙太近,一般的弓手绝对做不到一箭绝杀。 李显的力气肯定够,看刚刚那一箭,准头也不错,但万一索思文要是穿着甲呢? 李承志摇了摇头,又瞪了郭崖一眼,意思是让他少聒噪,自己自有主张。 仇肯定要报,但也要有万全之策。 索思文怎么也是士族出身,朝廷钦封的命官,不能太过明目张胆…… 正思量着,听到一阵咯咯吱吱的动静,李承志顺声一看,离方阵约有十多丈的城门竟然开了。 当先出来了几匹马,骑手大都穿着黑色深衣,一看就知是官员。 郭崖眯眼一看,本能的说道:“是索县令、许县丞及江县尉……” 李承志心头狂跳:索思文竟然出城了?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冲阵 看着走向军阵的那几骑,还有跟在后面的一队县兵,李承志念头急转,眼珠也跟着转的飞快。 只是两三息,他就有了决断,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李丰!”他一声低吼。 “仆在!” “速去安排……” 李承志的声音越来越低。 …… 几个县官奔至离军阵约有三四丈时,突然跑出一个骑马的军官,朝着他们一抱拳:“诸位可是县官?” 索思文靳住了马,矜持的点了点头:“某乃朝那县令索思文!” “竟是县君?真是失礼了……”李丰说着又往下一拜,“我家主帅正率中军压阵,等处置了这些乱贼,自当会来向各位赔罪……” 确实有些失礼,怎么说自个也是官,这李家的主将竟如此拿大,都不出来迎一下? 许县丞当即就有些不高兴,冷声问道:“只是弹压,何需你家主将出马?” 李丰好像更谦卑了,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还请上官担待,这半旅人马,无论队将还是丁卒,都是猝然成军的新丁,大都未经过战事,未见过血,若无主帅坐镇,自是不敢下狠手的……” 还新丁? 哪家的新丁如此精悍,阵容如此整齐? 你他娘糊弄鬼呢吧? 许县丞不明就理,刚要嗤笑一声,又猛然发觉不对。 下狠手? 这李家想干什么? 一侧的索思文和江让也同时生出这样念头,索思文刚要喝问,突听阵内传出几声嚎叫。 几人心里同时一惊,踩着马蹬站了起来。 只见一队兵丁,正在阵中奋力砍杀,有阵墙挡着,他们看不清杀的是什么人,但见血箭乱飚,头颅横飞。 江让心中狂震:即便要杀,也该是分开杀啊? 万一乱贼暴起,狗急跳墙怎么办? 念头都未落,便见阵中一阵骚动,似有乱兵反抗,又听“帮帮帮……嗖嗖嗖……”的一阵响动,像是有弓兵在射箭。 再往里一看,血飚的更多,惨嚎声更大了。 索思文神情一僵:这李家,竟然在杀俘? 他们出城之前,在城墙上看的很清楚,所有的女人早已被赶出了阵,现在里面剩下的全是壮丁…… 不说大部分都是这两三日才被乱贼劫掠裹挟的民壮,即便全是乱兵,也不该一杀了事。 申饬一番,给点甜头,让其戴罪立功,再稍稍整训一下,就能拉出去作战平乱了。 即便不平乱,不能拿来守城么? 至于最后如何定罪,杀是不杀,也该等这起民乱彻底平定,再秋后算账啊? “住手……”索思文一声厉喝,催马向前,像是要冲阵一样。 李丰一扯缰绳,横马将他拦住,脸上还挂着笑:“索县君莫急,左右也就一刻半刻便会了结……现在若是停手,乱兵必会反弹,便是冲开军阵也有可能……” 放屁……再等下去,就全死完了…… 索思文怒声叱道:“这阵中十之六七都是良民,你李家哪来的狗胆,说杀就杀?” “县君说笑了!”李丰又抱了抱拳,“良民早已被我等送出阵,眼下困在阵中的,自然都是乱贼……” 那是良民吗,那全是妇人? 不对,这军官说的是“了结”…… 李家竟然想把这些民壮全杀了? 索思文猛的一愣,不敢置信的看着李丰,脑海中突然冒出了四个字:杀良冒功? 怪不得他们这般急迫,原来以为自己跑来,是来抢功的? 就连你家这些兵丁,都已被本官视为囊中之物,本官有何必要抢,到时不全是自己的功劳? 别说索思文,就连知悉一些内情的江让也是这样的想法。 李家怕抢功是一方面,更大的可能是,这李承志恼恨索思文算计他,但又不敢明着报仇,便只能暗中使使绊子。 杀了这些民壮,李家的兵再一撤走,这朝那县城自然还是无人可守,岌岌可危…… 索思文心思急转。 这拦是不拦? 若是拦,就有可能翻脸,怕是就不好再往城里哄骗了。 但若不拦,眼睁睁的看着这近两千民壮被杀,即便收伏了李家这三百悍卒,朝那县城依旧朝不保夕。 况且城上还有如此多的守军在观望,自己一直以仁义爱民示人,若是无动于衷,难免会被说成假仁假义,更或是畏惧毫强而不敢做声…… 再者,不一定就会翻脸,不一定就哄不进城。 不就是想要功劳么? 给你! 从贼人那里缴获的粮帛财货也给你。 还嫌不够,就如哄骗李柏时,县中的粮食帛绢再匀你一些又何妨? 你也得有命拿走才行…… 两权相害取其轻,索思文瞬间就有了决断,一声怒吼:“尔等竟如此的胆大包天……” 怕翻脸,他没敢骂出“杀良冒功”之类的话来,只是大手一挥,朝后面的县军喝道,“随我冲开……” 说着,竟似是要身先士卒的冲向军阵。 “县君不可……”江让脸色一变,一夹马腹,想拦住索思文。 阵中此时正杀的起劲,正是乱民最为惶急之时,真要把军阵冲开,乱民必然乘势反扑。 被乱兵反败为胜不至于,但这城下必然会再次乱起来。 此时最正确的做法,不应该是尽快找到那李承志,让他停手吗? 江让的马刚往前跨了一步,却不料索思文一扬马鞭,一鞭子就抽了过来。 没打到江让,只是抽到了他的马头上,马一惊,又猛的一闪,差点将江让摔下去。 江让好不容易控着住马,又听索思文厉声喝问着他:“江县尉,别人不知,你也不知,这阵中被困的,到底是贼是民?若是不救,我索思文良心难安……” 说着话,他竟然真的催着马冲上去了。 就是距离有些短,马都还没有小跑起来,就顶到了最后一层丁卒的屁股上。 身后的县兵无奈,也只好跟着往上挤。 江让被骂的又气又急。 这姓索的竟然在演戏,还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垫脚石? 这让城上军民怎么想自己? 真是该死,李承志怎么就不放开军阵,让乱民撞死他…… 正自暗骂着,江让突然听到一声惊呼,抬眼一看,脸色煞白如雪…… 正文 第八十九章 上当了 江让被骂的又气又急。 这姓索的竟然在演戏,还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垫脚石? 这让城上军民怎么想自己? 真是该死,李承志怎么就不放开军阵,让乱民撞死他…… 正自暗骂着,江让突然听到一声惊呼,抬眼一看,脸色煞白如雪…… 看索思文假模假样的要冲阵,李丰被惊的目瞪口呆。 这竟然比郎君预料还要轻松? 郎君只说,只要被索思文看到李家在杀俘,他身为县令必然会阻拦,李丰只需稍稍坚持一下,再散开军阵就行。 哪知这索思文演戏演上了瘾? 真是天赐良机…… 李丰心中狂喜,脸上却装做慌乱的模样,一声厉吼:“小心,县君要冲阵,莫要伤到……” 伤到,谁? 索思文下意识的一愣:这军官到底是怕丁卒伤了本官,还是怕本官伤了丁卒? 我这马跑都还未跑起来,能有多少力道? 都还没回过神,索思文便看到马头下的李氏兵卒猛的往左右一闪,中间让出了足有一丈宽的通道。 阵中乱兵先是一愣,好似不敢相信似的朝阵外望了望,只见阵外只有一个骑着马的官,屁股后面还跟着十来个衙兵。 再往后,半个人影都没有…… 还有这等好事? 反正都要死,机会来了还不逃?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如同被松开闸的洪水,乱民一窝蜂的冲了出来。 “停下……停下……”索思文惊恐至极,提起马鞭狠狠的往下一抽。 但鞭子还未落下,只觉座下的战马身子一斜,像是被什么东西撞的失了蹄,斜斜的朝下倒去。 索思文伸手在空中抓了两下,什么都没抓到,便跟着马摔了下去。 此时猛的从马后闪出一个如山一般的壮汉,抬起铁锤一般的大脚,踏向了索思文。 索思文目眦裂欲,猛的一闪,躲开了脖子。但那一脚还是重重的踏在了他的胸口。 听到“咔嚓”一声闷响,一阵剧痛袭来,索思文“啊”的一声惨叫。 看索思文嘴角溢血,壮汉竟似被激起了凶性,呲出一口渗人的白牙,又一脚踏了下来。 这一脚,索思文已无能为力再躲了,他只能喷着血沫喊了一声“尔敢”,又听“喀嚓”一声脆响,脖子一歪,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直到临死前,索思文才福临心至:这如铁塔一般的壮汉,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上当了! …… 乱民如同潮水一般的冲了出来,一只又一只脚踩在索思文的身上。有不少都被绊倒,又被后面的人一踩而过。 短短两三分钟,索思文的身边竟然倒下了二三十个乱民,没几脚就被踩的断了气。 那些县兵稍离的远一些,再者也没有骑马,所以反应要比索思文快一些。 乱民冲出来的一刹那,速度快的已然闪到了两侧,速度慢的没跑脱,被乱民裹在中间,只好跟着一起跑。 倒是没死几个人…… “停下,围住……”李丰还在大声的呼喊,但好像无济于事。 乱民像是冲破堤坝的洪水,挤得豁口两侧的枪兵东倒西歪。 但摇归摇,晃归晃,竟然没有被乱民挤散,更或是裹挟走? 再仔细一看,豁口两侧的枪兵竟然将矛枪横放,前后左右的兵紧紧抓在手里…… 眼看围不住,李丰像是已经恼羞成怒,一拔腰刀,指着一侧的骑兵吼道,“一群蠢货,只知道傻看着?随爷爷杀……” 说着一抽马股,朝向西逃窜的乱民冲去。 那些骑兵好似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催着马,跟在了李丰的身后。 “不能追……阵不能乱……”躲在一侧的许县丞气急败坏的喊着。 乱? 他这阵要乱了,爷爷跟你姓许…… 江让咬牙切齿的暗骂着。 果不其然,等那些骑兵走后,里面竟然又露出了一层枪兵? 同时,阵中像是响了一声小鼓的敲击声,江让顺声一看,刚刚还被乱民挤的东摇西晃的枪兵,竟然不摇了? 前面的三排依然双手抓枪,紧紧的维持着阵形,第四排将枪从前三排的空隙里伸出来,不停的攒刺着。 只是瞬间,缺口的地上就躺了厚厚的一层尸体。 后面的乱民还在挤,但阵中又冲出了一队刀盾兵,一阵砍杀,就将大部分的乱民逼了回去。 枪兵同时往前挤压,缺口越来越小。 看着密密麻麻,像是绞肉机一般的枪尖,侥幸逃过刀盾兵砍杀的乱民也不敢往外冲了。 也有聪明的,直接跪了下来,想从枪尖底下爬出去,但不想第一排的枪兵突然腾出了一只手,抽出横刀往下猛砍…… 在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豁口瞬间就被合住,严丝合缝…… 从索思文的马撞上丁卒,李丰一声惊呼,枪阵被像纸一样的被撕开的那一刻,江让便开始发抖,越抖越快,越抖越快…… 若说这不是李承志早有预谋,江让敢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 你这军阵就如铜墙铁壁一般,索思文的马拿头顶了一下,就能被撞开,还开的那般整齐? 两侧的枪兵竟然知道以矛为绳,稳住阵形,没被冲散一个,更没被裹挟走一个? 还有那骑兵,分明是早就做好了追击的准备。 自己下城墙时,骑兵都还在持弓压阵,直面乱兵,等要用他们的时候,里面突然就多了一层补阵的枪兵…… 还有十数丈外的车兵。 你都要杀俘了,竟然还让车兵守在外翼,这分明就是知道乱民会冲出枪阵,提前设了埋伏…… 李承志为何要这样做? 除了乘机弄死索思文,不会再有第二个目的…… 江让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慌乱的在阵墙下的那堆尸体中搜寻着。 他先看到索思文的马,应该是被踩折了腿,正是奋力的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随着马身晃动,江让看到,马底下压着一个人,依稀可辩黑色的官服和官靴,脑袋却诡异的贴着后背? 完了…… 江让目眦欲裂,猛一抬头,死死的盯着帅旗,牙齿咬的咯咯直响。 李承志,你竟然敢杀官? 正文 第九十章 底气 阵中的惨嚎声求饶声就没停过,一股一股的血箭飚向高空,又落了下来。 不时还能看到飞起的头颅…… 江让抱着索思文的尸体,死死的盯着只印着一个“李”字的帅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县丞的脸色也在变来变去,却是被吓的。 他再迟顿,也发觉不对了…… 论起来,索县令之死难道不是李家造成的? 但人就躺在他们的脚边,这些兵丁竟似未看到一样,头都不回一下? 还有李氏主将,至今都不露一面,竟然还在忙着杀人? 这难道不是在说:就是我干的,你又能将我如何? 许县丞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厉声问道:“这李氏,难道是想造反?” “他若想造反,就不会不停的斩杀乱贼了……他这是有恃无恐!” 江让的牙齿咯咯直响。 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不敢指证索思文就是郭存信和李承志谋害的。 只因他和索思文理亏在先,朝廷真要深查索思文之死的真相,必然会查出来,城外的这些乱兵为何会来的这般巧…… 江让不禁有些后悔。 自己都已预感到会弄巧成拙,哪知真会成拙? 但谁能想到,李承志会如此胆大,如此狠绝? 索思文再卑鄙,也是官…… 而你李承志即便是门阀子弟,也是一介白身! 谁给你的胆子? 站在城墙上郭存信看的更加真切。 但直至索思文被乱民淹没,再到枪阵合围,露出一地的死尸时,他才反应过来,李承志是怎么做到的。 索思文刚出城时,阵中当即就有了变化。只见中军和左翼各冲出一队兵卒,相互交叉后摆了个十字阵,将阵内的乱民分成了四部分。 从上面看,原先的“口”字阵眨眼间就变成了“田”字阵。 郭存信正在猜测李承志这么做的用意时,又见右翼,也就是靠近城门的那一格,瞬间就被兵丁清空,将其中的乱民赶到了其余三格之内。 但等索思文等人冲到阵前时,这一格里又有人被押了进来。 郭存信看的很真切,有不少光头。 然后便是手起刀落,血箭乱飚,人头横飞…… 这便是索思文和江让等看到的那一幕。 所以李承志从头到尾都杀的是贼,而不是民…… 从上往下看,从阵中冲出的乱兵有如潮水一般,好似铺天盖地。 其实并不多,真真算起来,也就两三百个。 只因缺口太小,挤的太紧。乱兵猝然冲出后便四散逃开,犹如遍地开花,所以看着场面有些大。 而前有车兵阻拦,后有骑兵追赶,又能逃掉多少? 况且所有丁壮早已被反绑,这些乱贼自然也不例外,根本跑不快。 跄跄踉踉,踉踉跄跄,跑两步就一个跟头,有不少栽下去就没爬起来。 近百骑士来去如风,一刀一个,一刀一个…… 郭存信看的直呲牙。 泾州多年未生过战事,他哪里见过这个场面? 委实有些血腥…… 他本能的挪回视线,又看到就近处,许县丞、江让,和几个未被乱民裹挟的县兵,正在翻那堆被乱兵踩死的尸体。 一个个软的都跟面条似的,也不知被踩断了多少根骨头。 等翻到最后,他们才翻出一具可以依稀看出穿着官衣的死人,诡异的是,别人是断手断腿,这一具竟是脖子断了,吊的好长? 分明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郭存信暗暗心惊。 这难道是巧合? 换做自己是李承志,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心机和周折,肯定要想办法尽全功,不可能再让这索思文活下来。 因此,九成九的可能,这脖子就是李承志派人弄断的…… 但谁敢说这不是一场意外? 城上城下都看的清清楚楚,是索思文强令李氏兵丁开阵,他甚至不惜亲自冲撞,兵丁怕伤着他,或是被他伤到,一时慌乱,这阵才散开的。 就是散的整齐了些,合拢的时候,也太快太轻松了…… 估计外舅(岳丈)与两位舅兄,以及江让这些知道索思文所做所为的人,应该会怀疑。 不过李承志够慎密,除了怀疑,这些人是不可能找到任何明证的。 郭存信也不得不佩服,便是换做李始贤,也不可能做的更好了。 从索思文出城到被乱兵踩死,这中间才过去了多长时间? 李承志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设计出如此巧妙的计策……若不是时间太过仓促,他说不定还能设计的更严密一些,痕迹不会这么重。 真真是了不得啊,自己这傻外甥,本都已被自家姐夫放弃了,两夫妇还商量过,看能不能老树开花,再生一个出来,没想一朝开智,竟成了这般的厉害人物? 姐姐和姐夫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 李承志恨不得将眼前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撕个粉碎…… 方圆四五丈的方阵,中间摞满了尸体,砍满了人头。 血浆早已将负责行刑的士卒浇了个通透,甚至把原本冻硬的路面都浸化了数寸。 士卒每走一步,都要拔一下靴子,同时会发出“噗嗤”的一声怪响。 新丁早已被吓的瑟瑟发抖,若不是紧紧咬着牙关,绝对狂吐一地。 即便心大如李显,此时也是面如土色,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止不住的颤着。 在这一两刻的时间里,他不知已发了多少遍誓:以后郎君让他朝东,他绝对不会朝其他方向多看一眼…… 但即便已杀的血流成河,也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些乱兵不该杀,反觉得一刀砍了简直便宜了这些畜生,每一个都应该被千刀万剐…… 李承志并非好杀,是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他恨不得将这些畜生大切八块…… 本想做场戏把索思文骗过来,顺便让贼兵头目指认,尽快的将民与贼分流,也好区别看押。哪想,竟审出了今人毛骨悚然的惊闻: 每一个被砍头的乱兵的手上,至少有四五条人命,而且全是如他早间所见,吊在树上被掏心挖肺的小孩。 这些畜生不但虐杀取乐,还献祭…… 只因他们无比深信大乘法王刘僧绍传出的秘术:献一魔,便为一住菩萨,献百魔,便可往生极乐…… 到此时李承志才知道,这些乱贼信的竟然是白莲教的老祖宗:大乘弥勒佛! 李承志想不通,世间怎会有如此邪恶的教义,更想不通,那刘僧绍既已打算造反称王,为何会用这般恶毒的手段笼络教众? 你这样的教,哪个敢信?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去泾州城,将那刘僧绍挫骨扬灰…… 直到杀无可杀,确信经贼酋、贼人相互指认,以及民壮民妇辩认出的那些献过祭的乱兵全被杀完,行刑的老卒才停了手。 至此,阵中已砍下了一百二十六颗人头,血腥味浓的让人窒息。 剩余的乱兵和乱民别说喊叫,连大气都不敢出,好多竟已吓的昏死过去…… 李氏家将没一个敢说话。 李丰不敢,李时不敢,李显更不敢…… 所有人只是担心的看着双眼紧闭,身体微颤的李承志,生怕他有什么差错。 许久后,才见李承志喉咙一动,睁开了双眼。 双眼通红,满是血丝,声音又沙又哑:“李丰!” “仆在!”李丰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 “以后遇到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见一个,杀一个……” “诺!”李丰半丝犹豫都没有的应了一声。 杀俘是不祥,但正如郎君所说,这些连畜生都不如,有什么资格称得上“俘”? 稍一沉吟,李丰又问道:“郎君,是否进城!” “不用!”李承志摇了摇头,“去会会江让……” 说着他便要下马,但脑中突然一阵晕眩,双眼一黑,差点一头栽下去。 幸亏李显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甲带,将他凌空提了起来。 四周一阵慌乱,李时李丰手忙脚乱的跳下马,扑了过来:“郎君……” 此时的李承志脸色灰白如土,满头大汗,触手之处一片滚烫,竟像是大病了一场。 一群家将被吓的六神无主,心惊胆战。 “没事……应是马骑的太久了,导致血气不畅……”李承志咬了咬舌尖,扶着李显站稳了身体。 不止是血气不畅。 李承志再清楚不过,他这是精神极度紧张,心神消耗过度造成的脑供血不足。 脑子实在晕的厉害,就像重度感冒发烧了一样,看人都是重影的…… 说不定,真得病一场。 自己的心还是不够硬,胆子还是不够大啊…… 李丰猛的一咬牙:“郎君,你且歇着,外事一切有仆……” 李承志很想问一句:你应付的来么? 他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了一些,又叹了一口气:“算了,做事不能一次做绝,你去查算财货与丁壮,如果江让开口,我便留予他一半……等接了李柏与丁卒,以及舅父与张氏一家,便起军回山……” “得令!”李丰重重的点了点头。 正文 第九十一章 灭口 索思文的尸体已被送回了城,江让和许县丞带着十几个县兵守在阵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李承志冷冷一笑:怎么,还想给索思文讨个公道? 那李柏的公道、我李家的公道又该向谁讨? 李承志很清楚,这江让、索思文、胡保宗、印真等,其实都是一路货色。 即便相互之间会产生矛盾,会互相谋算,但从阶级而言,这些人天生处于同一战线: 我是官,是特权阶级,而你只是民,我天生就高你一等,你就活该被我算计。 即便被你识破了,你也应该忍气吞声,牙碎了和着血往里咽…… 去你大爷的吧! 李承志隐约有些觉悟:若是不想再受这冤枉气,不想再遇到这种破事,就要比这些王八蛋更高,更强…… 听到动静,江让和许县丞本能的抬起头,只见四五个骑将,护着一位唇红齿白、风姿绝代的少年郎越出了军阵,往这边走来。 两人微微有些失神。 这何止是年轻,简直年轻的过份,甚至有些稚嫩…… 错觉而已! 孝文帝诏,门阀子弟十四便可以举官,许多像李承志这么大的世家嫡子,都已是七八品的官员了。 而李承志呢,养在庄子里,别说吹风,每日连日头都看不到几回,那脸白比少女的还嫩…… 再加生的又好看,自然就给人一种稚嫩的感觉。 两人都有些不信,谋害索思文的计策,是出自这个少年郎之手…? 江让忍着怒火,冷冷的看着李承志:“蓄意谋害朝廷命官……李郎君,你李家莫非是想造反?” 你说是就是? 拿证据来啊? 李承志双眼微眯:“江县尉是吧,你也真是会巅倒黑白,若不是索县令利令智昏一意孤行,冲开了军阵,何至会发生这等惨事? 造反更是无稽之谈……这朝那城外的乱贼,难道不是我李家平的?这两千余民壮民妇,难道不是我李家救的?” 即便想到李承志会这么说,江让还是被气的直打哆嗦。 要不是你李家多管闲事,想把张氏接走,索思文怎么可能自寻死路般的召来这么多乱兵? 还有这军阵,是索思文冲开的吗? 明明是你李家故意放开的…… 真当我没证据么? 但问题是,自己真不敢来个两败俱伤,鱼死网破…… 双方不似仇敌,却更甚仇敌。 李承志懒得与他们虚于委蛇,淡淡的说道:“江县尉,此次个中原由你知,我也知,多说无益……还请将张氏与郭祭酒一家送出城,我等也好尽早开拔……” 好个“你知,我也知……” 怪不得敢杀官? 只从这一句话和李丰此时的态度,江让便能看出来,原来李承志从来就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过…… 谁给你的底气? 江让不但感觉被冒犯了,更觉得被侮辱了……这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他硬生生的忍下一口恶气,怒声回道:“李承志,你莫要得寸进尺!实话告诉你,李柏及所余部曲,还有郭存信一家你都可以接走,但张氏一家,想都别想…… 还有这城外的丁壮并粮食,你但敢带走一口人,半粒米,我必向朝廷奏报,你李家已有反志……” 一股邪火冒起,直往李承志的头上涌。 得寸进尺? 到底是谁一出手就是绝户计? 还“必须全部留下来?” 你多大的脸? 你是派了一兵一卒,还是射了一弓一箭? 若不是顾忌县城一破,这城中数万百姓便会遭殃,就是这一半都没打算留给你,你倒反先要挟起来了? 真以为我不敢将你怎么样? 就凭你与索思文狼狈为奸,诱哄李柏出城这一点,我就是将你斩了,都不算冤枉你…… 李承志的话语中透着一丝寒意:“我要是不答应呢?” 江让的表情一僵:不答应? 原本无怨无仇,索思文为何要处心积虑的算计李家? 只因张氏一走,就等于给县中士族与富户开了一个极恶劣的头:大族可以一逃了之…… 大族真要逃光了,县中占七成以上丁壮和粮食、甚至连正在服兵役的一部分县兵也会被带走。 没粮没人,这城怎么守? 身为县官,城破即代表着死……不管是被乱贼当邪魔烧死,还是被朝廷问罪斩头。 所以,不但是索思文,便是在许县丞和江让看来,带兵来接张氏的李家,已然成了坏他们前程,害他们性命的生死仇敌,不算计你算计谁? 此时再听李承志人要带走,丁壮和粮食也不会留,这和逼着自己去死有什么区别? 命都要丢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仅存在江让心中的一丝理智,在瞬间就被怒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的五官紧紧的挤在一起,满脸都是狰狞之色。 “李承志,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你还当你祖父是四品镇将,你父亲是六品武官?你泾州李氏,只是一介白身…… 莫以为坑害了索思文,我就会怕你?你要真有本事,就在这数千军民眼前斩了我?来,脖子给你……” 嘴里说着话,江让竟真把脖子伸了过来,嘴里还厉声威胁着:“你当我不知道么……那郭存信暗派亲信,让你先下手为强,你才害死的索思文……” 李承志头皮一麻,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悸感涌上心头,就连心脏都好似停止了跳动。 江让怎么知道的? 他敢这样说,就说明已掌握了指证的证据。 杀官等同于造反,夷三族…… 亏自己还暗自得意,认为既报了大仇,还让人抓不住把柄。 灭口?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只是一种最纯粹,最本能的反应,李承志闪电般的抽出刀,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砍去…… 一颗好大的头颅冲天而起,李承志分明看到,江让的脸上,还挂着狰狞的笑…… 随即一股血液飚出,喷到了李承志的脸上。 又听“噗通”两声。 前一声是江让的人头落地,第二声是江让的尸体从马上栽落了下来。 “滴答……滴答……” 血液顺着李承志的下巴滴落了下来,将麻布的白甲染的嫣红。 勉强打起的一丝精神,被这一刀消耗的干干净净,李承志恍若隔世…… 官好杀,但接下来呢? 终究是走上了当炮灰,做出头鸟这条路……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天智神授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不见多少豪雄,只因冒头的太早,或是得志便猖狂,被裹进大势这架战车的车轮底下,最终落了个功败垂成,身死族亡…… 如秦末之项羽,西汉之王莽,东汉之袁绍、袁术,唐末之朱温,元末之张士诚、陈友谅,明末之李自成,还有震烁古今的常校长…… 遍观二十四史,笑到最后的,无一不是谨遵“高筑墙、缓称王”这条真理,低调发育,最终一战定乾坤…… 再看眼下,元魏朝看似灾荒四起,民不聊生,但离分崩离析的末年景像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甚至再过五六年,等六镇起义,十数万训练有素的边兵造反,最终还是被元魏朝廷平定,又苟延残喘了近十年才亡了国。 现在造反,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但偏偏就走到了这一步,滑稽的是自己手上才只有数百兵? 除了无奈苦笑,李承志更是压力山大。 怎么才能活下去?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眼神如刀,冷冷扫过许县丞:“杀了……” 既然都选择了灭口,自然要灭个干净…… 李承志满脸是血,如同杀神,一身戾气近如实质,许县丞早已吓的魂不附体,颤的如同筛糠。 此时再听这声“杀了”,差掉将他的魂吓的飞了出去,浑身一抖,一个跟头摔下了马,大声嚎道:“不要杀我……我有索县令与江县尉勾结乱匪的罪证……” 李承志冷冷一笑。 真是不知死活,竟连这种谣都敢造? 看李承志好似不信,他一个翻身跪在了马下:“若有半句虚言,我许氏上下不得好死……不然乱军为何来的如此之快,一日前还在四五十里外的阴盘县境内,一日后就到了我朝那城外? 不然贵府李柏将军率兵来助时,城外为何突然多出来了两队贼骑? 全是索思文与江让同敌贼勾联,暗中邀来的……” 李承志先是一愣,而后狂喜。 前一点不论,只说那两百敌骑,出现的太诡异了…… 想到这里,李承志灵光一闪,心中豁然开朗: 索思文何止算计了一个李家,他竟然将这朝那县中的所有大族全算计了? 大族一逃,这城九成九守不住,索思文和江让无奈之下只能以毒攻毒:我将贼人召来,将这城围了,看你还敢不敢逃? 先不论对错,就是有些下作。 朝那大族若是知道后,又会如何? 绝对能把索思文和江让生吞活剥了…… 老天开眼! 本是死局,竟然瞬间就有了转机? 李承志心花怒放,一声急吼:“不要杀他……” 话都没喊完,他只觉脑中一空,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见了鬼了,是低血糖还是脑供血不足? 看来真的要病一场…… 他心中惊疑,双手本能的往前一抓,靠在李显身上。 察觉手中一沉,李显一声急呼:“郎君……” “闭嘴!”李时一鞭子就抽了下来。 李承志刚刚差点晕过去的时候,李丰李时就有了些预感:郎君在城外见到那些被挖心掏肺的稚子时,就有些心神不稳的迹像,之后得知真相,这些畜生不但献祭,还生食时,更让他心神激荡。 再加猝然杀官,以为上千族人都会给他陪葬,但突然间又峰回路转,极怒极惧之下又极喜,便是铁人也受不住。 李丰李时都怀疑,郎君这是旧疾复发了…… “郎君?” 脸上看似淡定,李时心中却恨不得将这朝那屠了城! 但凡郎君有个三长两短,便是将李氏族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断绝了,拼个李氏族灭又如何? 李承志摆摆手,半睁着眼睛下着令:“不要声张,睡一觉就好……就地审讯许县丞并同党、找舅父,联合城中大族封城……召李松……” 郭存信是一州祭酒,混了这么多年的官场,多少也有些政治敏感性。 只要许县丞所说属实,他自然会将真相公布予城中大族。 到时这些大族不但不敢再往外逃,还会想尽一切办法守城,更会防这些县官县吏如防贼,到那时,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义援来救的李家…… 但李承志又不敢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郭存信身上,只能赶快将李松召回来。 至于李丰李时……呵呵呵! 怕是都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进城…… 县令县尉全被自己杀了,自己但凡一走,这朝那必将乱成一锅粥。 数万条人命啊…… 想着想着,李承志竟真的睡了过去! …… 又是一年春来到,旧树吐新芽。 县署后衙有一处不大的花园,种着几棵梅树,枝条已隐隐变青。 北墙边的土坡上,也已泛起点点绿色。 正是正午时分,即便厅门大开,堂内也不觉得冷,反倒去了潮气,让人感觉干爽不少。 一只几案,摆着两只茶杯,一只铜壶。不知放了多久,壶中已无热气冒出,但杯中的茶水依旧满沿。 相对而跪的两个人都没有喝茶的心思。 郭存信仿佛是在听惊天奇谈,满脸满眼都是“不信”的神色。 一朝开智,自己这傻外甥竟有如神人出世? 胡保宗吐了一口气:“别说你不信,我若非是亲眼所见,也绝然不信……” 说着,他竟掀起了衣袍,亮出了肚子上的伤口:“但其余不论,这个你总该信吧?” 伤口足有两寸,一看便知道是切开了肚皮,虽已长好,但伤疤歪歪扭扭,就似爬了只蜈蚣,郭存信看的想呲牙。 胡保宗放下衣服,又幽声说道:“华佗秘术也罢,浇冰筑城也罢,甚至是那独轮车出世,我虽惊讶,但也只以为,他擅长的,也只是这些奇巧淫技…… 但我没料到,他对治军领兵,行军打仗竟也如此精通?我苦思这半日,也没想出他那长枪阵该如何破?” 若说这是李氏家传,打死我也是不信的,不然怎未听乃之公(李其),怀德公(李始贤)用过这等战阵?” 顿了顿,他又感叹道:“留实兄,莫非这世上真有神人,真有‘天智神授’?” 我怎么知道? 郭存信有些抓狂,更有些头皮发麻。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大麻烦 天智神授? 这话是能随便胡说的? 但除了这样说,再能如何解释这一月以来,发生在李承志身上的这些怪事? 怪不得这李氏仆臣自上到下,全对李承志敬若神明? 李松回来看到自己的第一眼,竟然隐含杀气? 他们明知李承志不是自己害的,只是恨乌及屋及迁怒之下,都敢明目张胆的对自己露出杀意,可想而知李承志在这些人心中的份量? 只因他们都已坚定不移的将李氏能不能复起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李承志的身上。 自己这外甥了不得啊,在这些族人的心目中,怕是姐夫李始贤也已比不上他了…… 惊叹之余,他又有些担心:“也不知他今日能不能醒来!” “留实兄宽心,吉人自有天相,只是怒极攻心,气厥而已……” 说了半句,胡保宗又有些惊奇:“没看出来,他竟也有忧民之心?” 也是因为以往的李承志表现的太自私,除了他自己……哦,最多再加上李家。其余人等,管你是刺史之家还是贵妃之家,毛都不是…… 李承志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间暖房里。 轻纱幔帐,帛被绸褥,就连地上铺的都是毛毯。 这不是崆峒山下的僧庄…… 他微一侧目,看到墙上的一把木剑时,顿时反应过来:那是一把官剑,这里应该是哪个县官的寝室。 “郎君……”看他苏醒,李松激动的叫了一声。 只听稀里哗拉一阵响动,七八个人影顿时就想围上来,却只李松怒斥:“跪好了……” 李承志此时才看到,除了李松,下面还跪着七八个家将。 李丰李时,还有李显,都只穿着一身单衣,全被五花大绑着。 也就是李柏受了重伤,人还昏迷着,不然也绝对会被李松绑过来了。 “多谢医官!” 李松做了个揖,又将两块铜铤递了过去。 足有一斤,够买两百多斤粟米了。 医官也没客气,拢在了袖子里,又看着李承志说道:“郎君这并非是旧疾,只是过于心忧,骤然气盛,又骤然气衰,致使气机内乱,神明失养……不算大碍,将养上三两日大好……” 我哪里来的旧疾? 嘴都还没张开,李承志猛的一愣,就跟冻住了一样。 这说的是原身被吓傻的那件事? 还好,听意思不是吓傻的后遗症…… 趁他愣神的功夫,李松把医官送出了暖房。 等他进来时,李承志已坐了起来。 “捆他们做什么?”他冷声问道。 一提这个,李松就恨的咬牙切齿。但他又怕惹李承志生怒,只好瓮声瓮气的回道:“身为仆臣,却不能护主将周全,仆没砍了他们,已是格外开恩了……” 放屁! 自己是极怒之下之下极喜,情绪波动过大,导致脑供血不足才晕过去的,和他们有没有保护周全有什么关系? “松开!”他一声冷喝,“冤有头债有主,你不去寻乱贼报仇,不去抓索思文和江让的同党就罢了,在自家人面前发什么狠?” 一提乱贼和索思文,李松的声音又冷了几分:“郎君放心,一个都跑不掉……” 一听这话,李承志便知道,情势已被李松稳住了。 不然这些家将也不可能全跪在这里。 果然,还是李松最可靠…… 李承志想了想,又悠悠一叹:“先松开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即便要定罪,等乱事平定后也不迟……” 不是李承志心软,而是他觉的李松这种有福一起享,有罪一起担的赏罚制度有问题。 真要论罪,第一个也该是李柏。 手握一旅精兵的前提下,你只要不动,索思文还敢逼着你出城迎敌? 只因他太狂妄,太自大,再加利欲熏心,上了恶当,才引出了后面的事。 至于杀官…… 在那种情况下,只能先把江让灭了口再说。 也多亏阴差阳错之下,逼的江让心态崩溃,恼羞成怒之余失了智,有些鱼死网破的心思做祟,才将这等秘辛说了出来。 不然让他逃过这次,便等于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更不要说,许县丞竟吓破了胆,什么都抖搂了出来?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李柏如何了?” 李松愧然的低下了头:“已按照郎君所授救治之法医治,估计能保下命来……郎君放心,仆绝不会因他是仆之亲弟就循私,等他醒转,问过内情后,仆定然会行家法……” 家法? 等他醒过来再说吧?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索思文等人是如何谋算的?” “简直是匪夷所思……”李松惊叹了一句,娓娓道来。 李承志一点都没料错:索思文不敢明着限制如张氏这样的大族外逃,才想出来的毒计。 不说张炜,像张之奂,张之敬,俱有官职在身,因祖母去世才丁忧在家。 而像这种家中有人在泾州、邻近州郡,甚至京中做官,且官职比他这个八品县令高的大族,朝那城中竟有不少,索思文哪一家都不敢得罪。 但大族一逃,等于城中的丁壮和粮食等,最少十成中要被带走七八成,这城还怎么守? 守不住,自个丢官去职、问罪砍头事小,还会连累宗族,索思文等人无奈之下,才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原本也没打算斩尽杀绝,只是想着哄个一两百乱兵过来吓一吓,吓的这些大族不敢再逃,自然只剩齐心协力守城这一条路。 但哪知郭存信一封急信,不但召来了太平官的道官,还凭空召来了一旅强军? 不将这个豁口堵上,所有的谋划都只会是一场空,所以这几个县官才挖空心思的想将李柏灭在城外,更想着把李家这支强军掌握在手中…… 阴差阳错,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愣了半天,李承志却不知该如何评价。 站在索思文等人立场上,李家,以及这些弃城而逃的士族,自然是目无君上、陷数万朝那百姓于水火中的乱臣贼子。 但站在李家的立场上,这些人就是举族之仇敌。 我好好的来接亲戚,你竟然就想着将我灭族? 只能是谁胜谁有理。 但也给李承志带来了大麻烦。 难道他还真能置这一县不姓而不顾?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可能……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念头通达 以后,他不止是崆峒山上那近万军民的保姆,还得对这朝那县的数万百姓负责…… 一想到这里,李承志就有些头皮发麻。 “天大的麻烦啊?” 李松眼珠一转,声音微微发颤:“也未尝不是机会!” 李承志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机会个毛线? 难道你还想以此发展根据地不成? 再过个十年八年,不用你提醒我也会这么干…… 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 只要守好朝那城,便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陇右民间,泾州李氏的名望绝对会有质的飞跃…… 即便放在朝堂,这也绝对是大功,不然索思文、江让等人为了守城,宁愿冒险得罪这么多的士族和豪强了。 有极大的可能以此实现李松等人心心念念了近十年的梦想:李家趁机复起…… 至于擅杀命官会不会被朝廷问罪? 根本不用李承志操心。 自索思文等人暗通乱兵之始,这些人就已不是“官”,而是贼了……自然会有张氏这种弃民而逃的士族,将他们死死的钉在耻辱柱上…… 当保姆就当保姆吧,给一个人也是当,给十万人也是当…… 就当是提前实习了。 李承志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郭……嗯,舅……舅舅这里,又是如何泄的密?” 李松长叹一声:“是张氏长子张之奂,读书读傻了,知道劝不住张炜和族人,便想着舍小家,为大家……张之奂自知事败,回府后便向其父兄及郭祭酒自承其咎,饮鸠自尽了…… 其弟张之敬与郭祭酒亲自将尸体送了过来,称任由我们处置……” 送具尸体过来做什么? 让我鞭尸泄愤? 李承志听的一愣。 这个时代的士族,可不像宋朝以后,忠君思想那般浓厚,况且汉家士族从心眼里就看不起元魏皇室,只当他们是蛮夷。 张之奂这么做,只可能是为了城中的这些百姓…… 李承志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孟子的那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即便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即便是仇敌,李承志也不由的心生敬意。 他叹了一声:“厚葬吧!” “城内情势如何?”李承志又问道。 “暂时还算安定。经此之后,军民上下一心,士气可用……” 废话,能不可用么? 也不看看城外的树上,吊死了多少老人妇人,多少小孩被掏心挖肺? 还有哪家敢往外逃? 这样一想,站在索思文和江让的立场上,他们这计谋还是有些用处的。 “粮食够不够?” “官仓余粮虽不多,但比起山上的僧户,强了数倍都不止……各家都有存粮,应付两三月自当无碍……” 李松说道:“仆接到急报时,铁料与弓箭都已装好,战马也已备齐,今日早间便能启程。陆镇君特命两百甲骑护送,不出意外,三日后便能抵达…… 除郎君交待的六万斤铁,五百匹马,及上千套弓之外,胡校尉又以泾州胡氏的名义,借了两百匹马,两百套枪刀与弓箭……哦,还有弩马三百匹,车三百驾……” 只是两百套? 真是小家子气…… 李承志嗤之以鼻。 他还以为被他一激,胡保宗至少也能借来上千套轻骑的装备。 李松又问道:“郎君,是该送往山下,还是该送来朝那?” 送到山下? 李松的意思是,要不要这么早暴露李家的实力? 都已经决定守朝那城了,又有何必要还占着崆峒山? 况且天气一天比一天暖,等冰雪化尽,除了三台峰之外,别处根本无险可守,只能将所有人全部迁上山。 不说人多眼杂,没办法冶铁锻甲,就连练兵的地方都不好找。 再一个,兵本来就不多,这再一分散,遇到战事如何应对? “搬回来吧!”李承志回道,“并数千僧民,全部搬到城中……包括山上的石炭、陶土等。嗯,别忘了知会郭观主一声……” 李松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低声提醒道:“郎君,那佛……” 李承志淡淡的瞪了他一眼,很想骂一句:脑子不开窍? 人被全迁空了,谁会跑去研究那佛是铁是铜? 至于乱贼,李承志巴不得他们把崆峒山占了,把那些佛像再熔一次。 到时便是黄泥跌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让他们去占,真敢上山,剿了就是!” 李松眼睛一突:剿了就是? 郎君为何能说的这么轻巧? 但想想昨日在朝那城下这一战,到了嘴边的话又被李松咽了下去。 这可不似如上次在李家堡外的那种诱敌深入的伏击战,而是真正的野战。 郎君只靠着半旅新成军的兵丁,竟未折一兵一卒,就将近千贼人全歼? 若不是眼见为实,谁敢同他这样讲,李松非啐他一脸:说梦话呢? 就这样,郎君竟然还自谦不知兵? 那像仆这样的,又算什么? 正自在心里感叹,又听李承志说道:“你好好想想,该如何说通这城中大族,将家丁部曲借给我们……” 李松有些不以为然:“何需借?这几日,乱兵在城外烧杀抢掠,是何等的残暴,这些大族已看的清清楚楚。便是现在放开城门撵他们走,他们都不会出城…… 早间天色微亮,便有各家管事率领部曲来到县衙门口,称要助我们守城……” 只是守城么? 李承志的脸色越来越冷,像是挂上了霜……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一具具稚嫩的尸体随风飘荡,血液流出腹腔,在脚下冻成一滩冰锥的景像…… 当时,尸体四周还散落着心肝之物,上面有不少缺口和牙印,他愤怒之下并没有细看,只以为是夜里有野狗或是狼经过…… 等将乱兵全部围住,他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 这才是真正诱使他心神失守,大肆杀戮的原因。 人,总归是人! 连畜生都知道,同类不相食…… 若是不做点什么,不能使念头通达,李承志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都会疯…… 这跟圣母心发作不发作没一毛钱的关系。 只是李承志觉得,重活一世,总要对的起自己的良心! 沉吟了许久,他才猛吐一口气,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李松,我要剿贼……”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我不如你 李松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自他以下,跪在地上的那七八个,无一不是双眼暴突,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不怪他们惊成这个模样。 这一月以来,郎君看似坚强,时不时的也会露出狠厉的一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从始至终,他只透露着一个意思:我李家只管自保,别人生死,与我何干? 说直白些,就是怕死。 今天突然听到从他嘴里冒出“剿贼”两个字,就跟惊雷似的…… 看这几个眼中无一不透着兴奋,李承志心中暗暗冷笑。 从知道自己会造甲开始,这些混账就开始盼着这一天了。 别说李柏,沉稳如李松,那几日话里话外,都在试探自己:能不能主动出击,下山剿贼? 再经昨日这一战,眼下又买来了能武装至少三百重骑、或是一千重步的铁料与战马,更会使这些混账的自信心膨胀到极点。 且让他们高兴几天吧,等自己缓上两天,养足精神,就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李松一激动,直挺挺的跪了下来:“郎君但有所命,赴汤蹈火,仆等再所不辞……” 下面齐齐的一声暴吼:“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李承志冷冷一笑:“好,记住你们今天说过的话!” 想了想,他又说道:“李松你去,帮我问一问,舅父有无闲瑕?若是有空,就说我要去拜会……” 一听郭存信,李松的脸色便淡了下来:“不需仆去问,郭祭酒已在后衙守了一天一夜……” 后衙? 守? 还一天一夜…… 李承志定定的看着李松。 你的意思难道不是说,你为了不让郭存信见我,把他挡在了门外? 那可是你家二郎的小舅子,我只是晕了一下而已,你就迁怒于他? 反过来一想,如今的自己在这些李家仆臣的心目中,竟有了如此份量? 李承志念头一动,心中一喜。 早知道如此轻松就能收服这些家臣,自己当初跑个毛线? 他眉头一挑,佯怒道:“天下间哪有不让娘舅见外甥的道理?李松你太过份了……还不带我去?” …… 听到堂内一阵动静,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先是看到了李松并几个家臣,而后又见一个俊俏的少年迈出了堂门。 郭存信有些失神。 年前来朝那,路过李家堡,他还特意去看过一眼。 当时的李承志傻头傻脑,目呆眼滞,口水扯着丝儿的往下滴。李松教了他好几遍,他竟连声舅舅都不会叫? 这才月余未见,却已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即便心中早已有了准备,但看到李承志如玉般的风仪时,郭存信还是有些震憾。 别说他,就连与他几乎朝夕相处近一月的胡保宗,此时再见李承志,也感觉不认识了一样。 眼中精光若隐若露,浑身上下都透着自信的神彩,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有些奇怪啊,好似每经一次战事,每见一次生死,这李承志就会精进一次,就如那凤凰涅槃…… 看胡保宗直戳戳的盯着他,李承志微微一瞪,然后又朝着郭存信往下一拜:“劳舅父挂念了!” 其实他也有些吃惊。 怪不得自己皮相如此出众,原来是完美的继承了母族的基因? 至于李始贤…… 看看李松这些族弟,个个五大三粗,就跟猩猩脱了毛似的,就能想像的出来…… 郭存信扶住他,眼中竟闪起了泪花:“老天有眼,家姐终于不用再以泪洗面了……” 只是这一句,李承志便能判断出,母亲对他还是很挂念的。 当然,李松也讲过类似的话,但他总觉得是在安慰…… 可能是知道李承志记忆已失,不好接话,郭存信只是略略说了几句,便再不提李始贤和郭玉枝。 胡保宗却又凑了上来,不怀好意的说道:“我与留实兄平辈论交,他是你舅父,那你又应如何唤我?” 我唤你个大爷? 见了帅的有些离谱的郭存信,他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个时代,好像不忌男风? 胡保宗经常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会不会就和这个有关? 想到这里,他一阵恶寒,恶狠狠的说道:“下次再用那种眼神看我,小心我把屎给你打出来……” “哪种眼神?” 胡保宗先是一愣,再看李承志恶心至极,看他好像真的在看一坨屎一样,突然灵机一显…… “无知小儿,竟敢如此辱我?” 胡保宗恨的直咬牙,下意识的往腰里一摸,却摸了个空,然后又往四处乱瞅,像是在寻摸家伙…… 不是就好! 李承志暗松一口气,又斜眼冷笑道:“等你好利索了再比划也不迟,到时爷爷让你两只手……” 胡保宗跟冻住了一样……一时气恼,竟然忘了,自个好像打不过他? 郭存信惊讶的看着他们两个。 这二人关系如此融洽? 郭存信居中劝了几说,胡保宗就坡下驴,看着李承志直哼哼……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神思悠然的说道:“你先别急着恼,如今有一桩好事等着你,你且听好了:我要剿贼?” 就如李松一般,以为听错了,胡保宗惊声问道:“你要做甚?” “剿贼,剿这些穷凶极虐,灭绝人性,连禽兽都不如的乱贼……” 说着说着,李承志就咬起了牙。 看他面色潮红,脸上青筋暴起,胡保宗的眼神稍有些怪异。 只是一伙流民而已,何止于此? 但稍一沉吟,他又一声长叹,竟站起身来,朝李承志深深一揖:“我不如你!” 自己以利诱之,以情动之,以威逼之,最后都已翻脸了,都没能让他松半丝口风。 而只是见了乱贼对流民的一场抢杀,竟然就让他怒至气厥,待乱贼如同百世仇敌? 早知如此轻松,乱事刚起时,自己就该拉他去泾州城下看一眼。 何必闹的如现在这般看似融洽,实则已生出无法修复的隔阂? 再看自己,心中只有胡家,而李承志,心中却有百姓…… 实在没想到,李承志冷酷自私、贪生怕死的表像之下,竟藏着如此胸怀与气度? 所以这一拜,胡保宗心服口服! 正文 第九十六间 借兵 李承志讥笑道:“你一直不如我,今天才知道?” 他这句玩笑的成份很大,但胡保宗却很是认真的摇了摇头。 根本不一样。 之前的李承志再怎么优秀,至多也就在“技”的范畴之内。 但现在,他这种一心为民的举动,突显的却是他为人的本性,做事的根本,两者天差地别……说玄学一点,已然是“道”了。 胡保宗自诩为君子,到头来却发现,他这个君子的心怀与抱负,还不如一直被他视做奸诈之徒的李承志高远? 连唯一一点自恃的优点也被比下去了,他只能佩服…… 胡保宗叹了一口气,像是在下多大的决心一样,使劲咬了咬牙关:“你要我做什么?” 他心里清楚,李承志故意往他心里最痒的地方挠,肯定是有所求,估计还不怎么好办…… 李松差点笑出来。 用郎君的话说,这是被坑怕了,坑出心理阴影来了。 李承志鄙夷的看着他:“至不至于?” 胡保宗很认真的点着头:“至于!” “你就说做不做?”李承志有些不耐烦。 之前他不知道胡保宗也回来了,所以才问计于李松,如何向城中大族借兵。 但知道后,这个难题,就基本不算难题了。 胡保宗要身份有身份,要职位有职位,再合适不过…… 胡保宗有些呲牙。 他敢肯定,如果自己说不做,李承志绝对能说出一大堆的道理:他这是在为胡刺史消弥祸事,在为胡家排忧解难……反正爷爷是在给你胡家擦屁股,你干不干? 自己根本说不过他,关键是李承志还占着道理…… 他梗着脖子想了半天,才陡然一泄气:“做!” “拉着不走,打着倒退……毛病?”李承志瞪了他一眼,“放心,这次不坑你……只是要你出面,向县中大族借兵……你不会以为,我就带着这数百新丁,去平定拥兵二十万的刘僧绍?” “哪有二十万?号称罢了……” 胡保宗早都分析过,刘僧绍能有两万可战之兵顶天了。 若说战力,大多应该都是被李承志用三百兵,围歼于城外的这近千乱兵的层次。 但真要李承志用这几百兵去平贼,就是在说笑话了。 胡保宗觉得,若是李承志能整训出五千丁卒,其中两成甲卒,两成轻骑,平刘僧绍不在话下…… 但兵从哪里来? 只能就地征募…… “只是借兵,这么简单?”胡保宗好似有些不信。 “其实不简单!”李承志叹了口气,“我要借的先是各家部曲,并非只是族中丁壮。而只要战事未平,就只能听军中号令,不得以任何理由归家……” 胡保宗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部曲?” 李承志很认真的点点头:“对,部曲!” 他猛吸一口凉气。 自己还是想简单了,李承志如此郑重请他帮忙做的事,哪里会这么轻松? 所谓的部曲,便是如李家的百余老卒这样的家兵。 换一种叫法,这样的兵又叫堡丁,有坞堡的宗族才会有,不一定全是精锐,但至少人人有甲…… 西北四百坞,两万铁甲兵! 这不是泛指,而是王莽天凤年间的诏令,意指一堡最多只能训养五十甲卒。 当然,天高皇帝远,具体养多少,就看各家的财力和手段! 所以人只是其次,关键是甲,大一些的宗族,比如李家,足有私田三千亩,但一年撑死也就能打出十副精钢札甲,自然都当心头肉一般。 胡保宗估计,哪怕就是真的借,答应最后归还,估计也没人愿意。 毕竟他只是胡氏嫡子,七品校尉,脸还不够大。 换成他祖父或刺史胡始昌还差不多…… 胡保宗摇了摇头:“难!” “你先去借,言辞诚肯一些,就说只要战事平定,人不好说,但甲定然原封不动的归还……要还是没人借,给他们押点东西也不是不可以……” 说到最后一句,李承志还给胡保宗眨了眨眼,意思他手里还有两千斤铜…… 胡保宗都被惊呆了。 李承志竟然真的不坑他了? 他都已经做好了“只要能借出来,最后肯定是胡家还”的心理准备,没想李承志如此仗义? 胡保宗心头一暖,眼眶都开始发热了:老天开眼啊…… “不用!” 他脑子一热,语气有些斩钉截铁,但迎上李承志有些揶揄的目光,又反应了过来:真要借不来,丢人的还是他…… 胡保宗瞬间改了口,红着脸说道:“我是说暂时不用……真若无人愿借,再走这一步也不迟……” 嘿哟,学聪明了? 李承志懒的看他笑话,不置可否的说道:“其中分寸你自己思量,要什么只管找李松,我的底线是:至少要征来三千丁壮……” 他顿了顿,又沉吟道,“要实在无人愿意借甲借兵,借些粮草也可……你尽力就行!” 剩下的半句李承志没说。 真要有什么都不借的大族,那就别怪他不讲武德。 有的是办法对付…… 听到“尽力就行”这四个字,别说胡保宗,就是李松都有些诧异。 郎君这一晕,竟转性了一般,一改之前的谋划算计,行事竟堂堂皇皇起来? 胡保宗更是感动,再一次站了起来,朝着李承志一揖:“定不负君之所托!” 他隐约有些直觉,一旦备战,李承志可能会将“外交内联”,“钱谷粮草”之事全部交付于他。 他是一郡之校尉,再进一步便能称“将军”,李承志却让他去做曹吏? 但胡保宗却甘之如饴。 一是因为他知道李承志手下根本无这样的人才,其余不论,光是“外交”这一点,就连郭存信都比不上他。 二则是,他自知自己领军打仗的能力,比李松都差着好多,更不要说和李承志比。 三则是,无论换个什么的说法,李承志剿贼,终究还是在帮胡家。 也是因为李承志终于不坑他了…… 这绝对不是笑话。 自伏诛印光那夜起,两人之间已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李承志时时处处都好像在算计他,其实是在告诉他:你不仁,我自然也能不义…… 现在能郑重其事托付他做事,便表明有和解的迹像,胡保宗怎可能不尽力? 正文 第九十七章 舅舅都想坑 看这两人三言两语,就将这么大的事情敲定了下来,郭存信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这是打仗? 打的还是裹挟乱民至少二十万之众,可战之兵两万之上的反贼? 到你们嘴里,为何跟吃饭喝水,手到擒来一样轻松? 还有胡保宗这态度太诡异了,两人的身份像倒过来了一般? 发号施令的,为什么会是李承志? “我不如你”,“定不负所托”这样的话怎会从胡保宗的嘴里说出来? 郭存信再迟顿也能看的出,胡保宗基本是以李承志马首是瞻…… 李承志能收服李氏部曲不算太奇怪,毕竟他是李始贤的嫡子,有天然的威势。 但能让胡保宗折服,着实让郭存信大吃一惊。 也绝不是凭“救命之恩”就能做到的…… 震憾许久,看这两人只当他不存在一样,郭存信实在忍不住了,隐晦的劝道:“乱贼势大,若不,从长计议?” 李承志头点的飞快,嘴里却说的是车轱辘话:“舅父放心,自然不会是说剿就剿,说打就打。 至少要整训编练新丁、收集征购粮草、探报查实乱军规模,动向……还要制定战略、研究战术……” 郭存信听不懂什么是战略,什么是战术,但至少听懂了,李承志纯粹是在装糊涂。 我说的是不能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打…… 他还要再劝,胡保宗冷不丁的挡在了他面前:“留实兄,你不知兵事,还是少些置喙的好……” 意思是这里没你插话的地方。 郭存信鼻子都快要气歪了。 这和懂不懂兵事有何关系? 乱兵足有两万众,你们手上才有几个兵,傻子也知道哪个厉害。 他冷悠悠的看着胡保宗:“成辅,你莫不是欺承志年幼?” 胡保宗哭笑不得:我欺他年幼?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你这个外甥只要不坑我,我就感动的想烧高香? 郭存信好似在说,自己在怂恿李承志出头,在为胡家消弥祸患。 但李家难道就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然为何如李松这些李氏家将会如此的急不可耐,只等李承志一声令下,便能秣兵厉马,枕戈待旦? 当然是为了战功,更是对李承志有绝对的信心…… 再者,事后泾州胡氏与胡刺史,还能亏待李家不成? “留实兄,昨夜与你长谈后,你当知道,承志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卓荦不凡……与之相比,那刘僧绍才似是笑话一般。 况且昨日在城上,你也见到李氏丁卒之精悍,自也能看出经承志与李松等练出的兵丁,战力之可怖…… 再加弓甲精足,不敢言刘僧绍之贼不足挂齿,但力战定能平之……” 明明知道胡保宗的意思是刘僧绍不是李承志的对手,但听他拿这二人做对比,郭存信的心脏还是止不住的跳了几下…… 只因李始贤,心心念念了近十年…… 他压下心中惊疑,又转过头,定定的看着李松:“他们二人少不更事也就罢了,你随姐夫征战多年,难道也不知刀兵之凶戾,战阵之险恶,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胡闹?” 李承志已见好,李松看郭存信也顺眼了些。 但也只是顺眼而已,李松的语气依旧少些恭敬:“仆自是知道的……但忆往当年,也是如今日这般: 正值羌胡来犯泾州,乃之公与大郎却远在武威。二郎年方十六,却身先士卒,率五家九堡凑出的部曲与丁壮,破了近两千羌胡,之后才以此举官入仕……那刘僧绍再强,还能强过来去如风的羌胡马贼?” 郭存信一脸怒色:“姐夫自小练武,且熟读兵书,承志呢?”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松不卑不亢的回道,“再者,我李氏以军功起家,郎君身为族长嫡子,这本就是他份内之事,迟早都要经历……直面今日之乱贼,总好过他日猝然应对如柔然铁骑般的强敌……” 郭存信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他光顾着为李承志担心,竟忘了泾州李氏早已弃文从戎,已不是诗经传家,以儒治世的那个李家。 李家三番两次的复起,靠的是军功……这才是传家的根本! 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一句……前日在城上,看城下军阵之严整,还真不敢说李承志就一定不如李始贤…… 自己也真真是可笑,这些李氏族人,怕是早已将复兴宗族的希望,从李始贤身上转而寄托到李承志身上了……问李松,岂不是问道于盲? 看郭存信哑口无言的样子,李承志狠狠的瞪了胡保宗和李松一眼。 这两个怕郭存信说动自己,话过于直接了。 自己既已下定决心剿贼,又岂是别人三两句就能动摇的? 他想了想,温声劝道:“舅父且宽心,这仗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打起来的,也不是一天半日就能打完的……有李松、有胡校尉在,我等自当步步为营,稳打稳扎…… 说句不吉利的话,即便战事不利,至少也有这朝那城和崆峒山做屏障……未尝不能东山再起!” 听到这句,见胡保宗和李松竟然在暗暗舒气,郭存信才恍然大悟:眼下当家做主的,是李承志才对! 而恰恰,意志最坚定的就是他? 这信心得有多足? “贼兵足有二十万……”他又冷声提醒道。 李承志斩钉截铁道:“一群乌合之众,便是百万又如何?” 还真不是他吹牛。 若那刘僧绍麾下,全是如前日歼于城下的这种乱兵的水准,就是真有一百万,他也不怕…… 看李承志意气风发、豪气干云,郭存信微微失神,恍若隔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李始贤。 “区区两千马贼,何足惧哉?” 便是这一句,彻底将父亲折服,视他如人中龙凤…… 天智神授! 郭存信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胡保宗说过的那句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那就剿吧……但切记不可冒进,李柏便是前车之鉴……” 李承志大喜,深深往下一拜:“多谢舅父深明大义!” 说着又往前凑了凑,笑吟吟的道:“正好有一事,要舅父襄助……” 胡保宗正奇怪,郭存信只是松了一下口而已,何必行这么大的礼? 此时再见李承志露着从未有过的乖巧模样,心中顿时一寒:这不会是……连舅父都想坑吧? 正文 第九十八章 备战 李承志素来信奉的都是“你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的道理,怎可能去坑亲舅父? 胡保宗还是不了解他罢了。 他是真想让郭存信帮忙。 自先祖郭瑀在张掖郡办学起,至此一百五十余年,郭氏历代都有子弟担任陇右各州官学祭酒。博士、助教更是无数,教出去的弟子何止万人? 毫不夸张的说,郭氏完全可以称的上河西各州的文人领袖。 放着这么大一樽神,李承志怎么可能不知道借光? 便是哄些读书人到军中充任文书、功曹也是好的。 更何况,他想要的,还是长期愿意留在军中教军官识字的苦力…… 目不识丁的兵,真的太难带了。 不求个个都能吟诗做赋,至少手下亲信,也就是李氏这近三百丁卒,个个都要能看的懂军令,认的清条例。 不然他连基层骨干都不好选拔…… 李承志没敢说用多久,只说是请他荐些县中的文人来军中任职。这对郭存信来说轻而易举,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至此,初步的战略目的算是理清了,接下来自然抓紧时间备战。 兵、粮、车、马、武器、铠甲、辅兵、民夫……林林总总一大堆需要征调的东西,他全部托付给了郭存信和胡保宗。 李松则负责迁移李宋两家的乡民及僧户,还要选址建营、整训编丁。 至于李承志,除了考虑这兵征上来如何架构,如何划编,还要尽快督促将炼钢,锻甲的场地建起来。 …… “郎君,为何非要借甲?”等郭存信与胡保宗走后,李松有些想不通的问道。 想想每套甲价值几何都能知道,这东西在各家各族中,跟命根子没什么区别,没几家会答应。 “脑袋不开窍?” 李承志瞪眼骂道,“我要真光明正大的打出两千多套甲来,你猜朝廷会如何?” 李松恍然大悟,原来郎君是想鱼目混珠? 就如之前,让那一千士卒铁甲木甲轮换着穿是同样的道理。 先不管你借不借,我先将风声放出去,本只借来了二十套,但对外称,已借了两百套……一来二去,所有人都会以为,不论李承志称手下有三千还是五千甲卒,都只是号称而已。 谁也不知道真的有多少…… 其实李承志还有一层用意,李松没有悟出来:心理预期! 就像之前算计胡保宗一样,先提出一个你没办法答应的要求,我再退一步,你自然就比较容易接受了…… 他的目的,其实最终还在于征兵,至少各族的部曲都是接受过训练、当过堡丁或茂卒,可以减少整训和编练时间的老兵。 不用点手段,这兵真不一定好征,说不定就有哪一家给你糊弄出一队老弱出来。 那他还不如直接从民户中征役,至少还是青壮…… 要能从朝那征够三千丁壮,加上城下俘虏的这乱兵乱民混杂的一千多丁壮,以及还剩余的六百余兵,堪堪够五千。 当然,想征的话,上万也能凑出来,但李承志觉得没必要。 一是装备不够。 他还是觉得,兵应在精,而不在多,所以他准备集中物资,打造一支强军出来。 二则是,打上几仗,只要有了缴获,兵自然就有了……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有些恍然。 从来没料想过,有一天会被逼上梁山,做一军之统帅? 他想了想,又怅然一叹:“李松,我若说我真的不知兵,你肯定是不信的,而我又没办法解释…… 但你要清楚,你家郎君不是神,更和什么神授不神授没一文钱的关系。所以,你一定要记住,若是我有行差踏错、或是莽撞孟浪之处,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劝我……” 李松眨了眨眼皮。 不知兵? 那你是怎么用三百兵,围歼的近千乱贼? 那长枪阵又做何解释? 从来没有想到过,骑兵还能这样防? 还有,这如果不是神授,郎君你又是如何学会的? 从你光屁股起,就没离开过仆的眼睛,又是谁教你的? 心中虽然这样想,但挨的骂多了,知道郎君最反感这个,李松也学聪明了,一个字都没敢问,只是瓮声瓮气的回道:“仆记下了!” 你记下了个毛线…… 一看李松的神色,就知道他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咬了咬牙。 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他才想着一定要把郭存信留下来。 如果没有这么一个理智谨慎型的人在身边,自己迟早都会在李松等人的盲目崇拜中迷失自我…… “但愿吧!”他叹了一声,又肃声交待道,“你稍倾就启程回山,尽快将铁匠并一应物事搬来,全放在城外就近的农庄……另外多砍些树,锯些板材,并制作木甲的丁户一并迁来……” 铁还差得远,撑死只能装备出两千多甲卒,剩下的兵丁只能披木甲,所以还得大力的造。 “仆得令!”李松应了一声,又沉吟道,“郎君,那些叛户,又该如何处置?” 看到李松眼中若隐若显的寒芒,李承志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是又想一杀了之? 李松的杀性怎么这么重? 他冷冷回道:“律法中怎么写,你就怎么办,还想如何处置?” 李松所说的叛户,指的便是随李柏出城,之后哗变投敌的丁卒的家人。 近两百兵,八成以上都是宋氏乡丁,剩下的则是僧丁。 惊奇的是,李氏丁卒竟然一个都没有? 当然,也与李始贤这个族长比较称职,李氏族人归附感较强有关。 这些丁卒深知,当了逃兵便意味着叛族,自个能不能活下来不好说,家人必定会受连累……还不如拼死搏杀,说不定就能杀出一条活路。 在这种状态下,李柏竟带着百余兵卒,硬是杀退了乱贼! 即便出于以儆效尤的目的,那些叛兵也要被明正典刑,而其家人,自然该充军充军,该沦为罪户的,那就沦为罪户…… 说直白点,李家根本没必要担这个坏名声,自有宋礼深处置。 宋氏上下早已惶惶不可终日,又哪里敢循私? 正文 第九十九章 配装 送走了李松,李承志又将那两个医师召了过来。 庄园经济的好处,就是只要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人才,基本都有,而且十之八九都是族人。 这两个医师也不例外,同样姓李,用起来不但顺手,还放心。 所以自迁往崆峒山,预料到会发生成规模的战事后,李承志便将泡制药酒的任务交给了这两位。 秘方还是添加过的,除了大蒜小蒜、大葱小葱外,还有大量的饴糖和几种不会影响药效的香料。 马上要打大仗,伤损必然会增多,李承志就不得不考虑扩大药酒的产能和储备。 而一旦批量生产就不能再用这个方子了,耗时耗力不说,凭白多出的那些香料,花的钱要比买蒜买酒的都要多。 但只对外征购大蒜和烈酒,傻子也能猜到李承志这神药的成份…… 所以李承志决定变通一下:蒜和酒依然大批量购买,去掉葱和各种香料,增加乌头附子、雷公藤、砒霜,以及硫磺的份量。 外人只当这些全是制药酒所需的原料。 也确实要用到这些原料,但李承志是分开用的。 内服只用泡过大蒜的烈酒,剩下的则用来泡制绷带。 乌头与雷公藤都有止血的功效,砒霜、硫磺都能去腐、杀毒、治疮。 但外人哪能分清楚,后面这几样根本不是用来吃的? 当然,后两种李承志肯定不会用进去的,硫磺不用说,砒霜也有其它用处。 至少能用来下毒! 有些下作,但到了必要的时候,只要有用,李承志肯定会用…… 李承志用木笔沾着墨,飞快的写了张条子,将各种原料罗列其上,又盖上了自己的私印,递给了医师:“去找胡校尉,请他加快征购……” 说着双眼微微一眯,露出了点点寒芒:“不用我特意交待,你等也当知晓轻重吧?” 这只是原料清单,肯定没办法保密,李承志只是想让这两个医师明白他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两个医师斩钉截铁,异口同声的回道:“郎君放心!” 该怀柔的,该警告的,李松都已做了,甚至还领到祠堂发了毒誓,家人也被重点看照,李承志估计,暂时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 等原料采购的差不多,自己和李松这边也多少能腾出些时间来,到时再看如何给这两位加派人手,派谁合适。 或者是他们两个亲自上。 至于以后,只能防微杜渐…… 他摆摆手,撵走了两位医师,又拉过一张纸,开始构划军种划编及兵器、甲胄的配装比例。 首先是马。 李松和胡保宗从高平镇整整拉来了七百匹战马,全都是真正的凉州大马,负重五百斤以上,依然能日行三百里往上的那种。 再加上原有的百余匹,与城下缴获的,再从县中大族征借一些,凑够一千战骑,完全没问题。 这才是李承志豪言,只要给他三千丁卒,他当能破二十万乱贼的底气所在。 骑兵,是冷兵器时代当之无愧的王者。 所以,不管能征来多少丁卒,他只会围绕这一千战马打造战兵,不管是骑兵,还是马上步兵。 李承志估计,乐观一些,县中各族、各党、各堡要是都能紧力配合,再加李家的百余老卒,当能凑五百可策马开弓的重骑。 一骑双马,刚刚好。 如果大族不配合,那就只能挑选壮卒,武装一千马上重步兵,将机动性达到极致。 李承志大致估算了一下,每个重步兵耗钢至少也要在五十斤左右……不是他舍不得,而是再重的话,就没办法打仗了。 其中札甲、胫甲、甲裙、头盔,合计约三十五斤,枪头枪纂五斤、横刀三斤、每人再配四分之一平方大的方盾,堪堪五十斤左右。 马只配脸甲,胸甲,颈甲,耗钢约在三十斤左右。马身则全用木甲,至少能防普通的猎弓的短弩。 这样一算,武装起一千能骑马的重步,至少要精钢八万斤。 即便那六万斤铁料能炼出六成以上的钢,缺口也在三万斤左右,换成铁料,又得五六万斤。 但李承志不是很担心。 今时不同往日,有一城做后盾,不用再担心被乱贼断了后路,比在崆峒山上时,不知强了多少倍。 甚至连粮食都不用太发愁,剩下的两千斤铜完全可以先拿出来周转。 也就是耗费五六百斤彩铜的事情,或是从县中大户这里买,或是让胡保宗派人,再往高平镇走一趟。 朝那离高平镇更近,左右也才百多里路,两日就能跑个来回。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有些自嘲,放到后世,这怎么也得是上百万规模的生意了,自己竟有些看不上眼? 但再想想,要是这八万斤钢全部打成札甲,岂不是还能翻着倍的往上滚? 以现在炼出的这种高碳钢的强度与厚度,至少能打四千套札甲。 如果拿出去换粮,一套至少在三百石往上,合一百二十万石,折一亿四千万斤…… 靠李家那三千亩私田,要攒四百年…… 算到这里,李承志的头皮有些发麻。 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干成了这么了不起的大事? 这跟神迹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李松等人对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 也怪不得这些混账自信心如此膨胀,都敢怼天怼地了…… 李承志猛吐了一口气,使劲的甩了甩脑袋。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后悔什么? 只能硬着头皮,小心谨慎的往下走…… 正准备继续往下算,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李承志侧耳听了听,依稀听到郭存信和李显在说话。 应该是有急事要找自己,不然郭存信不可能刚走没多久,又无缘无故的跑回来。 “快请舅父进来!”李承志嘴上喊着,同时起身出了门。 他出门一看,除了郭存信,还有那两个医师。 两个医师脸色灰白,满头都是冷汗,分明是被吓的。 再看郭存信,手里拿的正是自己刚刚写给医师的原料清单。 难道郭存信在逼问药方? 不应该啊? 这一月以来,自己身上发生了那么多奇怪的事,只要是胡保宗知道的,全都给他讲过。 看舅父也非不明事理之人,他真要好奇,肯定会瞅个时间私下里来问自己,而不是为难两个小吏…… 正文 第一百章 亲情 “舅父!” 李承志快步的迎了上去。 郭存信看了那两个医师一眼,又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李承志。 自己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这清单中哪几种是真正用来配药的,两个医师便吓的冷汗直流,战战兢兢的连话都不敢应…… 到底是李承志御下的手段高超,还是说他的威势太重? 只看表面,只是个俊俏谦和的少年郎而已…… 但郭存信也没忘了那天在城下,李承志那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刀……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边往里走边说道:“进去说!” 看来还是为了药方。 李承志点点头,又给李显交待道:“守好了!” 意思是谁都不能进来。 李显应了一声,伸手一拦,将两个医师挡在了门外,又紧紧的关上门。 郭存信坐定后,一扬手里的纸条:“这便是你救活胡保宗的那神药?” “对!”李承志本能的点点头! “怎这么多的毒药?还全是稍一过量,就会致死之物。别说内服,即便只用来外敷,这毒死的也绝对比救活的要多……” 郭存信狐疑的看着他:“不会是你欲盖弥彰,故意加进去的吧?” 李承志心里一跳:怎么这么快就猜到自己在弄假,还知道是用来外敷的? 药酒泡出的绷带,可不就是用来外敷的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奇怪的问道:“舅父还好这岐黄之术?” “我怎有功夫钻研这个?”郭存信摇了摇头,又往门外瞅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这药里,是不是就这大蒜一种有用之物?” 李承志狂震,心脏跟着砰砰直跳。 他怎么猜到的? 自己处心积虑的遮了又遮,掩了又掩,别说两个医师,就连李松都不知道,其中的主药只是蒜和酒…… 好在经了这么多的大事,他多少有了些城府,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得到的药方里,确实就是这几种……不过几种毒性大的药,用量都很少……” 不知是不是他装的太像,郭存信竟然没怀疑:“那就是你这方子有问题……听我的,只用蒜这一种主药即可,冶刀枪箭伤绝对够用……” 李承志尽量维持着不让自己露出破绽,稍显惊讶的问道:“舅父从何处得知的?” “是族叔给的……哦,你也见过,便是那太平观的郭观主…… 两年前,你外弟(表弟)不慎滑倒,被烛台上的铜角划伤了手……初时谁都未在意,只是敷了些伤药了事,但谁知两日后竟肿胀不消,燥热不退,人也是半昏半醒…… 我与你外祖请遍城内医官医吏,用了无数药,却不见一丝起色……我都当已回天无力了,却不想族叔恰好回族中,得知后,回山翻遍医典道籍,找到了一处偏方,才将怀方救了过来…… 便是将胡蒜捣汁,内服兼外敷,连着用了两日,人就见好了……据族叔讲,此方是南朝的华阳居士所创……” 李承志已被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表弟分明是被感染导致高烧不退,差点一命呜呼,好巧不巧的用大蒜才救了过来…… 不是说直到一战的时候,才被德国人发现大蒜有杀菌消炎的效果么,为何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南北朝,就已经开始应用,并记载于医书中了? 那这中间的一千五百年,中医都在干什么?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有些明悟。 别说大蒜,三国的华佗都已能把断开的肠子接好,探心、开腹手术说做就做,不照样也没流传下来? 他暗舒一口气,狐疑的问道:“舅父,这华阳居士是哪位?” “便是那山中宰相陶弘景……” 一听这位,李承志一脸的古怪,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这是自华佗、张仲景、葛洪之后,又一位出自道家的神医。 但与医术相比,他在其它方面的成就更加璀璨,堪称天才中的全才,不但什么都会,还什么都精。 他是著名的道学家,创立了道家上清派,著有道教经典经籍《真诰》,在道教上清派和茅山派中,意义和地位堪比老子的《道德经》。 是著名的神学家,创编了道教史上,也是中国史上第一本成体系的神仙谱系:《真灵业位图》。 包括天神,地祗、人鬼和诸多仙真,大约三千名,主神是元始天尊,号称老子之师。 后世只要是道教,不管是哪个派,信的是哪尊主神,全用的是他这本《真灵业位图》中的神仙体系。 而最让李承志佩服的是,这三千名神仙,就算有三成是神话或历史人物,但还有七成,超过两千个都是虚构的。这位陶神仙又是怎么想出来的? 反正给李承志,就算是把头想秃也编不出来。 拿这位再和寇谦之一比,感觉寇天师弱爆了…… 他还是著名的医药学家,编著有《本草经集注》,是中医史上第一本将药物按药理分类,并附有先辈名医药方及辩理,以及陶弘景个人见解和体会的医书。 另注有《药总诀》,《陶隐居本草》,《集金丹黄白方》等,后世的中医还在用,李承志估计不出意外,还能再用一千五百年…… 同时,他还是: 著名的养生家,著有《养生经》、《养性延命录》、《服气疗病篇》…… 著名的食疗家,著有中国史上最早的食疗论著:《食诫篇》…… 著名的按摩学家,著有史上最早的按摩论著:《导引按摩篇》…… 著名的性学家,著有《御女损益篇》…… 著名的冷兵器专家,著有《古今刀剑录》。另有传闻,南北朝有名的宿铁刀的冶炼之法,便是陶弘景所创。 著名的炼丹家、化学家。就是陶弘景,将金丹八石中的“消石”定为“硝石”,特指遇水则消,又遇火则燃的火硝,为唐朝道士误打误撞的配出火药打下了坚定的基础。 还有好多汞和铅的化合物,陶弘景都推研出了精确的配比和置换方法,李承志怀疑再给他点时间,他是不是能把化学方程式也推导出来? 而且他还极会做官,做到了南朝的奉朝请,位比三公。且对时局及政治具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 辞官挂印而去后,梁武帝多次派使者礼聘,陶弘景却坚不出山。 之后朝廷每有大事,梁武帝常往咨询,平时书信往来频繁……这便是山中宰相的由来。 除此外还博学多识,六经诸子史传无所不通,还工于丹青书画,精擅琴棋…… 感觉好像除了生孩子,就没他不会的东西? 这样的人才,几百年都未必能出一个。 算一算,陶弘景才五十多,好像还能活近三十年,有机会的话,还是要瞻仰一下的…… …… 李承志消化了好一会,才压下了心中的震憾。 也就这陶神医会的太多太杂分了心,稍多点时间,难保不会发现,这泡了烈酒的大蒜比生捣成汁的疗效还能好上好几倍…… 李承志也曾经想过,出于公心,这种医民救命的好东西,应该越早公诸于世越好,此时再听竟早有人研究了出来,这种意愿就更强烈了。 但前提是,如何才不会便宜了敌人,不然跟资敌有什么区别? 更大的问题是,他现在连敌人是谁都还不知道…… 想了又想,李承志还是觉得,出于保命的考虑,先捂一捂吧。 真想做圣人,也等天下大治,民生安定了再说…… 但郭存信已猜了出来,也就没有了瞒他的必要,李承志想了想,眨巴着眼皮说道:“暂时,还是要用此方的……不过主药确实是大蒜,还望舅舅能保密……” 郭存信眉头一皱:“明知有毒,为何还要用……” 话都还没说完,他突然一僵,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 要还反应不过来,就太对不起他这智商了。 好啊,连舅舅都骗…… 嗯,不对,从头到尾,他就没正面回应过…… 郭存信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佩服。 李承志有没有学到李始贤的狠厉绝辣暂时没看出来,但诡计狡诈已经有那么几分影子了…… 心中正这样想,却听李承志说道:“确实有欲盖弥彰的用意,便如那硫磺和砒霜,但也不全是……雷公藤与乌头,则真是拿来配药的,这两样药对止血都有奇效……” 这是实话。 若论止血,三七疗效更好,但问题是非常贵,根本做不到大量入药。 再者,乌头、雷公藤等除了能止血、便宜,还有止疼和麻醉效果,这才是李承志最为看重的。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点,能不能止疼,能不能让受伤的士卒少受些折磨,对于安定军心、提升士气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郭存信有些狐疑,感觉李承志还是没说实话:“真那么好用?” 李承志正色的回道:“绝对好用!” “你有分寸就行……也尽管放心,舅父定然是不会说出去的……” 郭存信保证了一句,又有些好奇,犹豫了好一阵,才神秘兮兮的问道:“你又是从哪得来的?” 李承志有些好笑,又有些挠头。 这让他怎么解释? 这可不是李松,没办法解释的时候骂一通,就能糊弄过去。 他几乎没犹豫,眼都不眨的说道:“医书上看来的……” 郭存信鄙夷的瞪了他一眼。 还真是张口就来? 你连创建药方的华阳居士是谁都不知道,竟敢说是从医书上看来的? 这是拿糊弄胡保宗的借口,来糊弄舅舅了…… 不过郭存信也没再往下问。 他知道这外甥身上蹊跷太多,问也不大可能问的出实话来,而且也有些犯忌讳…… “行,你忙!”知道李承志事情还多,郭存信拿着清单站了起来。 刚准备走,他又回过头来,沉吟了好一阵才道:“我遍观李氏上下,也就李松一个可用之才,其余人等忠心有余,智谋却不足…… 所以,你若放心,日后再有这等涉及隐密的事务,便交给舅舅来办……那胡保宗再与你要好,也是外人……” 毫无来由的,李承志心中一阵暖热。 穿越来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亲情的味道。 这一月以来,无形中积攒的恐惧、压力,以及对前生父母亲人的思念,全都化做酸楚,涌上了鼻腔。 见了鬼了…… 感觉眼睛一热,鼻子发酸,李承志一声暗骂,用力的一咬嘴唇,又朝郭存信深深一拜:“我怎可能连舅舅都不信……” 感觉他神情有异,再听他略显嘶哑的声音,郭存信有些惊诧。 此时看来,这外甥才好似有了些少年郎的模样。 再一深想,郭存信竟觉得自家姐夫,好像有些不是东西…… 扔在庄子里好几年竟都不理不问,就好似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 “你父亲……算了……”郭存信本想宽慰几句,最后却陡然一叹。 这外甥一朝开智,如同神授,怎不明白人之大伦的道理? 自己还是不要给他心里填堵了。 郭存信叹了一口气,又拍了拍李承志的肩膀,出了正堂。 李承志抬起头来,看着郭存信的背影,轻声自语:“父亲?” 自己脑子就跟狗舔了似的,连李始贤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能有什么想法。 即便换成原身,怕是也不敢有怨气。 至于自己? 以前是焦虑,惊疑,现在则变成了“见了面不知如何相处”的烦恼。 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李承志失笑般的摇了摇头,又回到书案前,奋笔疾书……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传世宝刀 春雨绵绵,田野间飘荡着淡淡的雾气,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 一处简易的工棚下,李松与几个铁匠围在李承志四周,看着他手中的一把横刀,眼中狂放精光。 太漂亮了…… 刀身银亮,通体布满花纹,层层递进如云梯,脉络细腻如绸绵织纹,行云流水,美妙非凡…… 李松不是没有见过宝刀,也不是没有见过刀身剑身烙满花纹的利器,比如李始贤随身佩带的那把雪花钢刀,便是由百炼精钢打造。 但与此刀相比,剑身无这般明亮,上面的花纹也有些杂乱而粗糙,远无这般细腻和自然。 李承志没办法给他解释什么叫做碳化铁晶体,也就是刀身上这种花纹的由来。 百炼钢刀上的花纹是经过反复锻打、焊接、挤压而人为强制形成的,而这种花纹则是碳铁结晶体自然形成,看起来当然要匀称、细腻许多。 也是运气使然。 因为这次运来的是块炼铁,远不如之前收集的成熟铁料好用,所以炼出来的钢杂质太多,质地很差。 虽然也是钢,但却是一掰就弯,或是一摔就碎的地条钢。 李承志早就预料过这个问题,也早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一是浇铸后反复锻打去除杂质,虽然也很费时间和人力,但比直接铸打块炼铁要省力几十倍。 二是密封浇铸:利用上浮法除去杂质后,彻底封闭坩埚,让钢锭在凝固过程中不与空气结触,不产生氧化反应。 办法倒很简单,也非常省人力,就是有些废埚。 因为不砸烂坩埚,钢锭取不出来,一炉钢就得一个坩埚…… 陶泥、黏土很便利,石墨也不少,而且砸烂的坩埚也能收回再铸,李承志自然而然的选择了第二种。 之后铁匠问如何处理那些废钢时,李承志随口说了一句:捣烂加些木柴进去重新炼…… 正巧铁匠手边有烂竹板,就放了些进去。恰好有一炉召来鼓风看火的是两个新手,铁匠没说停,他们就一直鼓风,足足鼓了一天一夜…… 就这样,竟误打误撞的炼出一锅乌兹钢? 也就是再过几百年,闻名于世的大马士革钢? 李承志知道后,很是好奇……但也只是好奇。 大马士革钢的炼法他当然知道,但以眼下来说,性价比却不是那么高。 炼铸方法说简单也简单:主要是控温。 熔化铁料时炉温不能低于1000,不能高于1200,且要持续两小时,在铁料将熔未溶之际,使炭均匀的溶于其中。 在凝固时,则要将炉温控制在700至900度,至少维持三小时以上,以有足够的时间使钢锭内形成均匀的碳铁结晶体。 说不简单的原因是,一是废时间,二是废铜:即便是李承志,想恒时控制炉温,眼下也只能用在炉口插铜条这种办法,并且一直不能离人,仔细观察。 铜条一软,则说明温度已达八百以上。 铜条彻底熔化,则说明炉温已上千…… 一炉最少需三根铜条,少些也要耗铜一斤,感觉不太划算。 三则是,想要真正达到大马士革刀的强度,还得加点锰进去。 李承志挑完了六万斤铁料,也才找了几百斤疑似含锰的块炼铁,如果想要大规模打制,他还得亲自跑一趟,至少开一座小型的锰铁矿或锰矿出来。 所以从眼下来说,大批量生产乌兹钢的可行性不高。 他也只是想着炼钢之余,顺便用这几百斤含锰的铁料打个一二百把大马士革刀,看能不能找些大户收收智商税…… 李承志一手持刀,一手伸指,轻轻的刀刃上摸了摸。 有些刮手……不是刃口,而是刃沿! “李松,这刀如果拿出去卖,能换几斤铜?” “卖?”李松缓过了神,眉头轻轻一皱,“还得看有多利……” 意思是光漂亮有什么用?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又朝老铁匠喊道:“拿块铁料来!” 老铁匠急应一声,腰一弯,就从脚底下搬出一块布满孔洞,如海绵一样,约有两三公分厚的铁块。 这便是块炼铁,铺一层煤或木炭,再铺一层铁矿石密封后炼出来的原始铁料。 知道他要试刀,众人稍往后躲了躲。 不是怕被割伤,而是怕被溅起的铁渣误伤:李承志的力气有多恐怖,他们还是见识过的。 只见李承志一刀斩下,刀光如同白练,狠狠的砍在铁块上。 “咚”的一响之后,李承志笑吟吟的收了刀,李松等人又围上上来。 看到被一刀斩成两半,切口光滑齐整的铁块,几个人眼珠子直往外突。 再看李承志手中的刀,别说弯或断,刀刃上竟然连头发丝细的豁口都找不到一个,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即便是真正的百炼钢刀,也至少要留几个豁口下来吧? 估计还不小…… 李松又不是没见过李始贤用那把雪花钢刀杀过人? 有一次一刀砍到敌人的札甲上,当即就崩出了几个口,心疼的李始贤直骂娘……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李承志嘿嘿一笑,将刀刃搭在铁块上,用力往后一拉…… 就像是在割肉一样,铁块竟然就被李承志这样给切开了一道口? 虽然没切通,至多也就切开了一两分(一分等于十分之一寸)深,但问题是,这再软也是铁,而不是豆腐? 李承志微微冷笑:这算什么? 小时候见锅匠来村里补锅……拿一把锰钢匕首,跟削木头似的,把锅底的洞削的整整齐齐。 那可是生铁锅…… 李松的头皮猛的一麻。 他都忘了眼前站的是李承志,伸手一夺,刀就到了他的手里,然后双手握柄,按在铁料上,用力的一划拉…… 那块铁直接被切成了两半! 李松脑子里当即就迸出了四个字:神兵利器…… 他惊声问过道:“郎君,怎会这般利?” 废话,刀身通体都有花纹,刃口上自然也有。这便等于在刃口上形成了极为细密的锯齿,就如牛排餐刀,不利才见鬼了。 不过肉眼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得细心的用手触摸才能感受到。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始料未及 “就是这么利……” 李承志懒的解释,只是不耐烦的问道,“你就说能卖多少钱?” “二郎那把雪花钢刀,值铜约十斤,换成粟米则是二十石……此刀远比那把锋利,且卖相好了一倍都不至,至少也该换铜二十斤往上……” 说了一半,李松又一呲牙,心中阵阵心疼,“郎君,如此宝物,为何要卖?” 豪爽狂放如李家二郎,那把雪花刀都被他看的跟命跟子似的,并不止一次说过,要当传家宝一样的传下去,更何况这一种? 真正的传世之宝啊……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 李松这是守财奴的心性发作了,见了好东西,一骨脑的都想搂在怀里。 为什么不卖? 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兵,主武器都是矛,即便会用到横刀,碳钢锻制出来的也完全够用了,换成大马士革刀,无非就是更锋利一些。 而这样一把刀,竟然就能换近五十石粮? 李承志脑子吃肿了才不卖? 一百把就是五千石……靠那三千亩地,李家至少要攒一年半到两年…… 想到这里,连他自己都觉的有些震憾:自己只要稍稍动动脑子,这钱竟然就跟淌水一样的赚来了? 感觉跟做梦似的,好不真实……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还是卖了吧,就算暂时不缺粮,再换些战马回来也是好的……” 一把就能三到四匹,至少又是三百匹战马到手了。 他把刀递给了李松:“去找皮匠,抓紧时间配副好刀鞘出来……记得到我房里将那琉璃珠拿上几颗,镶在刀柄刀鞘上,争取卖个好价钱……” 李承志说的琉璃其实就是玻璃,是他在山上炼钢的空子里,用石英砂烧出来的。 这东西技术含量不高,比炼钢容易多了。而当时山上又人多眼杂,所以李承志只试了一次,烧了一些试验品出来。 他不会吹,更不会塑形,当然就只能割些玻璃珠子出来玩,还不怎么圆。 倒是挺好看,手边就有铜和铁,只用这两种,李承志就配出了红黄紫绿等五六种颜色…… 看李松呲牙咧嘴,一副割了心头肉的模样,李承志又气又笑:“我都说了要换战马,你当我就只打这一把?” 李松眼睛一亮,定定的盯着李承志:“还有?” 之前还听李承志念叨,这种钢好是好,就是原料不太好找。李松也只以为,这种宝刀可遇不可求,说不定就只打这一把…… “废话!”李承志眼睛一瞪,“脑子不开窍?” “是是……郎君说的对……”李松笑的牙都呲出来了。 斥了他几句,将李松撵去配刀鞘,李承志则带着那老铁匠和他的三个儿子,教他们如何炼大马士革钢。 和那两个医师一样,这父子四人也已算是李承志小集团当中的核心人物了,不害怕他们泄密…… 除了控温,需要注意的细节很多,李承志只能亲自示范并指导,甚至直接睡在了工棚里。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一夜的功夫没白废,总共炼了两炉,两块钢锭通体都烙印着让人眩目的花纹。 不多每炉只有十斤左右,主要是李承志怕坩埚太大,铁料受热不均匀,特意做小了一些。 不过满共六七百斤含锰的铁料,四个人分两炉炼,半个月也炼完了…… 接下来就是锻制成兵器。 工序比锻铁块炼铁简单的多,难点还在于回火时的炉温。 没有积累足够多的经验,不会看火色之前,还得拿铜条试。 至于粹火要用到的菜油、羊油等物都不算什么事,淬百多把刀还是够的…… 等李承志给老铁匠交待完,李松也回来了。 手中捧着一付约四尺的木匣,上面雕虎画鹰,很是有几分凶猛之色。 还没到跟前,李承志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香味,一看就知道是连夜赶制出来的。 没看出来,李松还挺会来事,知道做付刀匣…… 他心里正赞叹着,李松便抽开了匣盖,看到里面的刀时,李承志的脸顿时往下一胯,全是失望。 果然是守财奴…… 都说了让他多拿两颗,他竟然真的只拿了两颗? 刀把上是一颗红的,一分为二,一面一半。 刀鞘上也一样,也是将一颗黄玻璃珠一分为二,一面镶了半颗。 要给李承志,非给他两面都镶出个北斗七星阵出来…… 李承志拿起来瞅了瞅,好奇的问道:“怎么切开的?” “回了一次火!”李松回道,“那老皮匠以前给镇君和二郎制过皮甲,用过琉璃珠……” 还挺聪明? 李承志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合上刀匣:“回城!” 李松不怎么懂行情,所以得让郭存信和胡保宗看看,卖多少合适…… …… 天色早已放睛,万里无云。 凉风中带着些湿气,还有些泥土的味道。 出了庄子,就能看到正在地中劳作的乡民。 刚过了惊蜇才五天,离种粟种菽(豆)还有半月的时间,但地已解冻,已经能翻地松地了。 偌大的田野间,密密麻麻的不少人,大部分都是牛、马、驴、骡套着犁,人在后面扶着。 这并不是因为朝那县的牲畜多,而是李承志把军中用来拉车的数百匹弩马全借了出来。 只要是家中出丁应征入伍的,没钱就借钱,没人就借人,没牛就借马…… 一时间竟然应者如云,城外军营的门都要快被挤烂了? 但李承志却不是很满意。 无它,虽然都是丁壮,却不是他所期望的大族部曲。 他原本设想的五百骑兵,现在才刚刚够三百。 这还要加上一百一十多个李氏老卒,宋家的七十多个堡丁,以及太平观的那三十多个道兵。 等于说,胡保宗眼巴巴的求了一圈,别说借甲,连堡丁都没借够八十。 李承志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又气又笑。 朝那足有二十六党(类似于乡),其中十四个党有坞堡,不说每一堡都像李家这样堡丁翻倍,就老老实实的按朝廷规定,每堡只有五十甲卒,也有七百部典了。 胡保宗竟然只借来了十分之一? 这已经不止是不给胡保宗面子了,而是直接把他的脸摁在地上蹭了…… 说直白点,这些豪强大族已对泾州胡氏和刺始胡始昌失望到了极点,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一步到位 要说朝那的大族不配合,族中青壮乡丁却派来了不少,还送来了许多粮食和铁料,甚至还有枪矛。 但要说配合,李承志心心念念的甲丁,每家才派了五个? 连派出的人数都一模一样,这明显是提前通了气…… 李承志还没办法抱怨。 他问过郭存信,才明白是什么原因。 一是胡氏及胡刺史与昭玄寺狼狈为奸才逼反了僧户,引出了乱事。 二是索思文为使城内大族留守,竟暗通贼兵…… 这两件事让朝那豪强对官府和胡家失望透顶,不敢再相信了,所以都选择留下最强的战力,准备据堡而守。 但这些人对李氏郎君竟能以三百新丁破近千乱贼的战绩又很是震惊,因此对李承志多少产生了一些信心和期望:万一平叛成功了呢? 这才造成了眼下这种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局面:青壮有,粮也有,但不是给胡保宗,更不是给官府的,而是给李承志的…… 李承志又气又笑:早知道自己面子这么大,他就自己出马了,派什么胡保宗,结果弄巧成拙? 但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补救,也不得不考虑,靠这些新丁,整训多长时间,才能拉上战场? 乱贼可不会给你慢慢整训的时间,说不定那一天就攻过来了…… 所以,如何尽快的提升战斗力和士气,成了李承志眼下最操心的问题。 自问在前世怎么也是纵横网络、嘴炮无敌的侠客,不敢说多有见地,但半调子的水平还是有的。 李承志归纳了一下,无非就两点:一是有钱赚,二是有信仰。 特别是后者。 保家卫国是信仰,抵御外辱是信仰,除暴安良也是信仰…… 乱兵何等残暴,城内守军与城民自然已见识过了,就算没亲眼见到,至少也听说了。 所以新丁入伍第一天,便是思想政治课:由军中教习,也就是郭存信召来的那些读书人开讲,让丁卒意识到,如果不奋勇作战,一旦县城或坞堡被乱贼攻破后,家中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效果还不错,一群新兵蛋子被激的哇哇狂叫,恨不得当即就提把刀,冲上战场杀贼…… 但光有信仰还不行,一是宣教的时间太短,还没有达到让这些新丁产生责任感和荣誉感的程度。 二则是,古人也很现实的好不好…… 为此,李承志决定双管齐下,一步到位:给钱! 细化之后便是:家中有子弟参军者,即便是辅兵,每月都有禄米一斗。 若是战兵,禄米翻三倍,还能分到城外官田二十亩,可免费租种一年,并免费借予骡马、僧民帮忙耕种…… 办法既简单又粗暴,却极见成效:自动跑来应征入伍的贫民子弟,把门槛都要踏破了。 之所以会有这种现像,无非是乱贼来回骚扰抢掠,大部分的农户因为田离坞堡太远,没办法种地,只能坐吃山空,同时发愁今年过冬的粮从哪里来。 此时一听有钱可赚,家人还有地可种,自然争先恐后…… 为此李承志还费了点周折,因为胡保宗和郭存信坚决反对。 他们从来没听说过,州郡征兵不但不用丁卒自己备甲、备粮、备衣物、备兵器,还有钱粮可拿、良田可耕的? 就连胡保宗都觉的,李承志凭什么给朝那人当保姆,还要李家出钱、出粮、出兵器甲胄? 这数万亩官田免费给李家耕种一年,产出的粮能不能抵平都还是问题。 但李承志认为帐不能这么算。 要知道,只要胜了,就有缴获…… 胡保宗和郭存信表示呵呵呵:一群流民组成的乱贼,你能有个毛的收获? 他们甚至很奇怪,就算李松等人对李承志言听计从,但为什么他都已经动摇到李氏宗族的根基了,这些李氏族人别说劝,连声都不敢吭一吭? 为什么? 李承志动了个毛线的李氏宗族的根基? 不但没动,还在不停的大把大把的往回捞…… 再说了,谁说流民就没有缴获的? 乱兵抢了那么多的农庄,甚至还有坞堡,其他的不论,铁总有几斤吧? 到郎君手里,三十斤生铁就能锻一副精钢札甲,拿出去,至少能换三百石粮…… 即便不说有没有战功可捞,对李家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李松等仆臣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去劝李承志…… 一时半会想不出好借口,李志也只能拿忧国忧民、不忍看百姓涂炭这一套来糊弄。 胡保宗一边怀疑,一边感动的稀里哗啦…… 郭存信却没那么好骗。 看李始贤就知道了。 奸、诈、狠、绝……都快占完了。 虽不缺仁义,但那是对同族及亲族而言,若说忧民,也可能有那么几分,但绝不可能为了剿贼而散尽家财。 再要说忧国……呵呵呵! 包括李松在内,这些仆臣家将,绝对都和李始贤是一路货色。 之所以不做声,肯定是因为不会吃亏,更说不定有便宜可占,只是自己一时半会没想到而忆…… 因此,他连带着连李承志也怀疑上了:这个外甥居心不良! 要说居心,也确实有那么几分。 李承志目的,还在于人:不说其它地方,光是崆峒山下,就有近十万库僧田,就这么荒一年,实在太可惜…… …… 锻甲的农庄与军营紧挨在一起,都是就近选址,离县城不到三里,所以转着念头的功夫,李承志就到了城下。 今是领兵守城的是李亮,即便早已将他这张脸刻在了脑子里,但李承志还是早早的让李显打出了旗号,到是城下,还主动把令牌吊了上去让其验证。 上有所施,下有所效! 因此只要是公共场合,或是需要守规距的地方,李承志都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进了城,催马走了半刻,就到了县衙。 李承志早搬到了军营,现在县中的内政民生都全权交由郭存信一手操持。 有没有经验没关系,只要豪强大族配合,放头猪当县令,都能管的井井有条…… 至于胡保宗? 自知道只要让这家伙出头,起到的绝对是反作用之后,李承志就只能让他管理度支钱谷粮草了……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以甲换兵 “正要差人去找你!” 看到李承志,郭存信一脸喜色的将他迎了进去。 但李承志总觉得舅舅的眼神有些古怪。 等两人坐定,郭存信支使李显守好了门,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李承志面前,惊奇的问道:“此物是工匠依你所教授的冶炼之法所铸?” 李承志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枚令牌。 数日前他才下令:军中传令、或是进出营寨、城门,无论官职大小,必须手持信令。 便是这种黄铜令牌。 再一细看,令牌上还被锯了一个豁口,明显是郭存信想知道,这东西里面和外面是不是一样的…… 李承志大致能猜到他想问什么了。 想说不是,但郭存信再要是追着找铜匠怎么办? 那几个可是给铁佛渡过金的…… “算是吧!”李承志模楞两可的回了一句,心里想着再怎么往下糊弄。 看他眼珠急转,郭存信呵呵一声,慢悠悠的往后一靠:“你也别想着敷衍于我,能说就说,不能说我也不深究……我就是好奇,此铜色泽为何如此鲜亮?若非太硬,我几近以为是真金?” 还能为什么,加锌了,自然就成黄铜了。 别说古代,就是现代,都动不动有人中招,黄金黄铜傻傻的分不清楚。 李承志蠕动了一下嘴唇:“加了点东西进去,又在外面包了一层铜衣,所以看着亮……” 不是他不想说,只因方法太简单,一听就会:加点炉甘石进去与铜合炼,就是这东西。 也主要是炉甘石太常见,这玩意能治外伤、痈疮,还能止疼止痒,且有一些消炎的效果,再加分布比较广,所以只要是医吏或药店,都有这东西。 一斤纯铜加一斤炉甘石,可得黄铜一斤半,比用铅和锡冶炼青铜的成本还低。 另一个原因是,热渡后的锌铜不易生锈,用来制钱不要太完美…… 所以别说是亲舅舅,就是亲爹也不能说! 郭存信直接笑出了声,笑了好久,才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承志一眼:“好,那这个我便不问了!” 说着,手伸到案几底下,又拿出一块东西,“咚”的一下放到了案几上,好像非常吃力。 是一副布甲,近重二十斤,能不吃力么? 李承志的眼神微微一变:郭存信从哪弄来的? 再看甲身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他顿时明了:李柏出城那夜带的三百兵,其中有一百就是披甲的李氏丁卒,最后活下来了七十多个,但平定乱贼后,却只缴回了十二副甲。 后面又从索思文和江让的私库中各找回来了六副,还有三四副却不知去向。 李承志怀疑,应该是被当时出城接迎的县兵偷摸去了。 看来这就是其中的一副…… “那这个呢?”郭存信指指甲,又眼神灼灼的看着他,“便是你父亲的鱼鳞甲,甲叶都无此甲之强……” 李承志暗叹一声,有些无奈的说道:“舅舅想问什么?” 原来那铜牌只是幌子,郭存信真正想问的是这个? 好一招声东击西,欲擒故纵! 推给铁匠? 这可不是胡保宗,从感情上讲,也没必要刻意糊弄。 不说就是了…… “我说怪不得李松等人对你敬若神明,言听计从?原来你不但会练兵,还会冶金、锻甲……” 看李承志竟然间接承认了,郭存信吸着丝丝凉气,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李其、李始良、李始贤父子三人一旦谈起朝廷,便讳莫如深,心中暗恨的模样…… 犹豫许久,他才说道,“你如此高智,如同天授,莫非不明白,时机还未到?” 李承志听的一愣,又有些哭笑不得。 “舅舅明鉴,我从来都没想过造反!” 听他说的这么直接,郭存信当即就信了几分,又沉吟道:“若是你父亲,你伯父劝你呢?” 李承志呵呵一笑:“谁劝都没用!” 要是连这么点主见都没有,算什么穿越人士? 难道还能给他们讲讲历史的走向? 看李承志眼神坚定,不似做伪,郭存信猛松了一口气,欣慰的点了点头:“你有分寸就好……那这个我也不问了……” 李承志心中一动:自己这舅舅虽然好奇,却不是一般的体贴和明事理,若是便宜老爹也有这智慧就好了…… 心里正感慨,又听郭存信说起了正事:“按你所托,这几日我请遍了十四堡的坞主。也确实如你所料,这十四家早已互通有无…… 均称:不管是甲还是兵都可借予你,也不需你另发禄米,甚至马匹粮草他们都能自备,多送你一些都可。但只有一点……” 郭存信指了指桌子上的甲,“人能不能活下来不论,但事后,借出的甲,要全换成这一种……” 李承志先是一喜:果然,换成郭存信出马,结果立马由坏变好,竟有这样的好事? 这个时代的札甲都是生熟混杂,为了增加强度,只能增重,甲叶比这种精钢锻制的厚了一倍都不至,每件至少在四十斤往上。 收回来随便炼一炼,就成锻出一副半来…… 但随即他又生出一丝警惕。 怪不得胡保宗毛线用都没顶,原来是这些大族欲擒故纵,在这里等着呢? “这些人是如何知道我李家会锻这种甲的?” “还能如何?两杯酒加几句花言巧语,就从胡保宗的嘴里套出来了……” 郭存信又叹了一口气:“倒不是他多嘴,只是助你心切,又觉的不算什么隐秘,所以就说了……我还是从李松等人的异常上猜到了一点……” 李承志猛松一口气。 只要不是内部人员泄密便好。 看来郭存信说的真没错,以后但凡涉及到隐秘的事务,还是要交给自己人去办。 至少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那就换,但此甲比较难锻,一日也就几副,只能慢慢来……” 李承志沉吟道,“还有一点,一旦入营,便要受我李家节制,任何人无权调动……” “这是自然!”郭存信笑呵呵的回道,“各坞主都言,只要你肯换甲,便是将人送予你也无妨……” 李承志心中狂跳:“当真?”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便宜还是亏 这可是能策马开弓的骑兵,竟然可以不用还? 若不是多少有了些城府,李承志非笑的呲出大牙来…… 看他双眼放光,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样子,郭存信冷笑一声,当头一盆凉水就浇了下来:“别高兴太早,人要来之后,你能养住才行!” 怎么就养不住了? 李承志稍稍一想,神情微僵…… 一时高兴过头了,竟没想到? 好家伙,我说怎么这么大方,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这些骑兵,总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有爹有娘,有妻有子,一个丁壮,身后怎么也跟着四五六七口。 若是平常,这些大族自然不会放这么多丁口出族,但眼下却不一样:天知道这场乱事什么时候才能平定,万一要乱个两三年呢? 就算朝廷的兵来的快,至少今年的地是别想种了。 那粮食又从哪里来? 这些大族分明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减轻人口压力。 而且肯定不会白送,说不定已备好了刀,准备再给自己放点血…… 那要是不要? 根本不用犹豫。 李承志连一千多僧户都愿意养,还差这数百户堡丁? 他斩钉截铁的说道:“要!” 郭存信直愣愣的盯着他:“有何必要?” 他原以为,李承志怎么都不会上这样的恶当的。 李承志微微一笑:“骑兵多一些,胜算总归要大一些……” 这是实话。 现在他要马有马,要甲有甲,就差人了。 别说数千,只要能武装起一千铁骑,估计都能将这伙乱贼平推…… 这些大族就是看到他一次性竟买了这么多的战马,胡保宗又表现的过于急切,从而推断出自己急需骑兵。 称不上算计,至多也就是待价而沽。 况且为时尚早,还说不定是谁占便宜谁吃亏…… 李承志的眼睛越来越亮,又往下一拜:“还要拜托舅舅再跑一趟……只要条件不太苛刻,答应他们便是……但有一点,甲绝对是再没有了……” 不是李承志舍不得,而是这东西有些犯忌讳。 像是牙疼一般,郭存信的五官顿时挤到了一块:“说的轻巧……养这么多人,你钱从哪里来,粮从哪里来?” 李承志呵呵一笑:“总会有办法的,也不差这千余口……” 多少已有了些自保的能力,不用在心心念念的想着逃命了,所以对他来说,眼下已不算什么大难题。 实在不行,就开炉烧几车玻璃珠子,让胡保宗拉到高平镇,再让陆恭卖给柔然人。 就是有些慢…… 说曹操曹操就到。 正想着,就听到胡保宗和李显的说话的动静。 李承志喊了一声进来。 看到李承志,胡保宗一脸愧色。 让他借兵,只借来了七十,让他筹粮,还不到十石? 这些见风使舵的混账东西,爷爷拿钱买,竟然都不卖? 亏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的拍着胸口称“定不负所托”…… 心里转着念头,胡保宗红着脸,做势要往下拜。 一声“惭愧”还未出口,李承志就托住了他,笑声骂道,“何至于此?” 就是块石头都有用处,何况刺史之侄,贵妃之弟? 用胡保宗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承志没多废话,将他按着坐了下来,直接了当的说道:“找你来,是有桩要事相托……” 胡保宗猛松一口气:“你说!” 看来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不然就太丢人了…… 看他面显尴尬,李承志朗声笑道:“放心,此事算是你的长项,定是能做的成的……不过不急,你先看看成色……” 说着便把刀匣拿了出来,递给了胡保宗。 胡保宗点点头,抽开了匣盖。 “刀?”他轻呼了一声,抓在了手里。 刀长四尺有余,明显是一把马刀,但入手不沉,至多五斤,去掉刀鞘,可能连四斤都没有。 还没看,胡保宗心里就有了猜测:估计是样子货。 他见过的马刀就没有七斤往下的,全需双手握持。 倒不是说越重就威力越大,而是太轻太薄的话,劈砍的力量稍大,刀身不是断就是弯。 跟铁甲是一个道理,强度不够,只能拿厚度来凑。 郭存信眼神微亮。 进门就见李承志手里托着这件东西,都没顾上问是何物。 “新锻的?” “嗯!”李承志应了一声,又催着胡保宗,“抽出来看看?” 他点点头,本能的抽掉刀鞘,随即一道眩目的银光映入眼中…… 然后,胡保宗就跟冻住了一样。 他竟然从刀身上看到了一张嘴,根根胡须纤毫毕现,就连隐没在胡须下的那颗痣都看的清清楚楚。 这是刀? 不对……这刀为什么会这么亮? 旁边的郭存信猛吸一口凉气,定定的看着李承志。 他原以为,李承志拿来的至多也就是与布甲中的甲叶相似的那种百炼钢刀。 但谁想,竟是这一种? 要不是李承志已然承认这是新锻的,郭存信都怀疑他是不是把李始贤视若珍宝的那一把偷了回来? 可问题是,他是如何锻出来的? 胡保宗定定的看着刀身,好一阵才回过神,惊疑的问道:“镔铁刀?” 李承志不但没高兴,反而脸一沉。 这是镔铁? 他大学学的就是这个,还能不知道? 古代所谓的镔铁,也叫宾铁,指的是传自罽宾(今克什米尔)的一种带花纹的高碳钢。 扯远一些,这种钢是阿拉伯人偷师南印度乌兹钢的造法,但又没学全:只知道恒时控温冶炼、恒时等温凝固,却不知道具体的温度区间,才阴差阳错造出来的产物。 说专业一点,乌兹钢内形成的是碳铁合晶体,镔铁内形成的却是碳化物枝晶。 枝晶体的纹路有些像树枝,又有些像连在一起的雪花,所以又叫雪花钢。 李承志怀疑李始贤的那把刀就是这种…… 算是高碳钢,硬倒硬了,却不韧,阿拉伯人只能再加些熟铁进去反复锤炼,揉合锻叠成中碳钢。 李承志估计,要论综合性能,也就与他眼下用来锻甲锻枪头的钢板差不多,离大马士革钢还差的远。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比君子还像君子 胡保宗恋恋不舍的抚摸着刀身,眼中尽是惊叹之色。 他有一把佩刀便是镔铁所锻,但远没有这把明亮夺目。不但花纹没这般整齐飘逸,刀身上还布满细坑,别说照胡子,连人影子都照不出来。 也远没有这把轻便趁手,竟然单手就能挥的动? 就是不知道利不利…… 看胡保宗四处乱瞅,李承志便知道他想试刀。但眼下可没有铁料给他斩,他微一闪念,拔下一根头发递了上去。 胡保宗都愣住了。 吹毛断发? 哪是传说好不好,你哪来这么足的信心? 李承志没解释,只是扬扬下巴,意思是尽管让他试…… 其实只要钢口不太差,普通的刀就能达到吹毛断发的水平。 但为什么古人就不行? 这又回到老问题上了:钢口不足,不敢开薄刃。 不然一砍一个豁口,砍不了几次刀就废了。 所以古代的马刀、甚至步兵用的横刀,一率开的都是钝刃。 这也是看李承志一刀斩完铁,刀口完好无损时,李松等人为何那么震憾、而胡保宗刚接过刀,估计不超过四斤便以为是样子货的原因。 只当他是在开玩笑,胡保宗接过来,放在刃口上,轻轻一吹…… 头发当即拦腰而断! 郭存信和胡保宗完全被惊呆了? 竟真能吹的断? 好似不信邪,胡保宗眼珠乱转,瞅了两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竟双手倒提,用力的将刀往下一插,插到了青砖缝里。 他自知伤没好利索,所以没敢用多大的力。但即便如此,刀尖也插下去了近半尺。 然后双手握柄,用力的往后一掰。 近四尺的刀身弯的就像一张弓…… 胡保宗惊的一愣神,本能的松开刀柄,刀身就似弓弦,一阵急颤,并发出“嗡嗡嗡”的异响。 他哪里见过弹性这么高的兵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里呜呜咽咽的,就跟卡住了一样。 好一阵之后才一声惊呼:“神兵……” 李承志心中暗叹:放在这个时代,可不就是神兵…… 胡保宗又猛一转头,像是看神仙一样的看着李承志,眼中的神彩有如四五十的老光棍见到了没穿衣服的女神,又炙又热:“你竟然会锻镔铁刀?” 这跟李承志会神术有什么区别? 李承志脸一板:“再说一遍,这不是镔铁……你找来一把镔铁刀,对砍一次便知……” 胡保宗嘴里直吸凉气:“莫非比镔铁刀还要厉?” 李承志用力的点着头。 郭存信奇道:“不是镔铁,哪是什么铁?” “陨铁!” 李承志张口就来,“年节时从堡中湖底挖出来的……也是运气使然,若非锯冰恐墙挖干了湖里的冰,竟不知道底下竟藏着这等神物,竟还不少?” 郭存信鼓着眼睛瞪着他,差点将一口口水呸他脸上? 你家那湖是怎么来的,当我不知道? 是当年你爹为了讨你娘欢心,挖出来给她纳凉的。原本有足丈深,被父亲知道后一顿狂训,又填回去了一半…… 要真有这东西,早被挖出来了,还能留给你?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郭存信哪里敢拆穿,只能生生闷气:这外甥骗起舅舅来,连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但胡保宗竟然信了? 不但信,嫉妒的眼珠子都红了:“我胡家怎就没这等好事?” 说着又看着那把刀,又惊又叹:“怪不得又利又韧,还如此精美绝伦,竟是天外神物?” 嫌他啰嗦,李承志催道:“你就说能值几何,够不够换三匹战马?” “三匹?” 胡保宗满脸惊疑,本能的伸出巴掌比划了一下,好像觉的不够,索性心一横,摊开了两只手:“我给你十匹……” 这回轮到李承志震惊了。 自己果然来对了,李松的见识哪有胡保宗这么广,根本估不出这刀的珍贵。 看他愣神,还以为李承志嫌价钱低,胡保宗陡然一叹:“可能有些少,可再多我就拿不出来了……不过我那把配刀只费了三两真金,这一把,已然翻了三倍了……” 李承志一声惊呼:“你花了多少?” “三两黄金啊?”胡保宗下意识的回道,“折铜三十斤,或粮六十石,换成柔然大马,也就三匹……” 还“也就三匹?” 李承志疑声问道:“为何李松说,父亲那把雪花钢刀,才费了十斤铜?” “怎可能?” 胡保宗才反应过来,李承志不是嫌少,而是觉的多:“便是百炼刀,一把也要十斤铜,更何况镔铁?” 郭存信叹了一口气,解释道:“那刀的来历,我略微知道一些……你祖父时任武威副镇将,波斯胡商不但要途径镇军驻地,更要入姑臧城行商,怎可能不送礼? 乃之公便索要了三把镔铁刀,正好你祖父、大伯及你父亲一人一把……那般利器,怎可能只值十斤铜,定是你父亲随口糊弄李松的……” 你如你现在糊弄你舅舅一般……郭存信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李承志狂喜。 一把十匹,一百把就是一千匹…… 若是朝那大族再给力些,说不准真能装备出上千铁骑来…… “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客套?”李承志豪气干云,大手一挥,“这把送你了……” “果真?” 胡保宗喜的心肝直颤,握着刀柄的手直发抖,但刚将刀从砖缝里拔出来,又猛的反应过来:李承志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 他苦着脸,将牙花子嗫了三四遍,才咬牙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郭存信差点笑喷。 胡保宗这是在外甥这里吃了多少亏? 李承志一搂胡保宗的脖子,眼神灼灼的说道:“这样的刀,我至少能锻百把,你全部拿去换马,实在换不来一千匹,八百匹也行……” 胡保宗狂震:“上百把……你家里掉了座陨山?” 你运气为何就这般好,我怎就碰不到? 李承志哭笑不得:“那是铁,是铁……千斤也就人那般大……” “哦……哦……” 胡保宗有些赧然,一时惊骇,自己竟变的这般蠢了? 有了一次经验教训,胡保宗再也不敢拍着胸口打保票了,沉吟了许久才说道:“明日天亮我就起程,先带一把让姨丈过目,然后派快马予你报信……” 高平镇,陆恭? 李承志的脸色有些阴沉:“能不能不卖给柔然人?” 胡保宗哑然失笑:“想什么呢,柔然能有一百汗王?不是汗王,哪个舍得用十匹大马换一把刀?自然是要卖到洛阳…… 当然,肯定卖不了那般快,我也只能与姨丈商量,将刀抵给他,先把马换回来……” “那就好!”李承志微松一口气。 看他这般郑重其事,郭存信与胡保宗心神微震。 怎么感觉一提胡人,李承志比君子还像君子? 若换成常人,这时候还管他资敌不资敌,不是先将这伙乱贼平了才是正紧?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议事 胡保宗抱着那把刀,就像抱着自家儿子。 天外神物啊…… 他恨不得立地长一对翅膀,当即就飞到高平镇去。 看他喜不自胜的模样,郭存信暗暗讥笑。 还陨铁? 你也真敢信? 但反过来再想,这说辞好像还挺合理。 不然这刀为何能这般利,还这么韧? …… 送走了胡保宗,李承志正准备告辞回营,好让老铁匠父子加快时间锻刀。一回头却发现,郭保宗正眼神炯炯的盯着他,目光深遂如水。 “舅父……” 李承志嘴里叫着,眼珠也跟着转了转。 莫非是见猎心喜,也想要一把? 一把刀而已。 不论其它,只说郭存信不辞辛苦,鞍前马后的给他这个外甥奔走,也不是一把刀能抵的过的。 想到这里,李承志脸上顿时堆出笑来,往前一凑:“这才是第一把,剩下的铁匠正在锻冶,我回去挑把好的,亲自给舅舅送过来……” “不用,你留着换马吧!”郭存信幽幽说道,“把你那‘没加损铁’的拿一把就行……” 这口气不对,难道是吃醋了? 不应该啊,郭存信哪有这么小气? 李承志心里转着念头,下意识的应道:“你说李松用的那种?陨铁自然是也掺了一些的……包括这甲也一样,不然为何这般坚硬?” 说完后他还有些得意:自己真是太机灵了,这么好的借口,之前怎么没想到? 要是十四堡的坞主知道这布甲竟是掺了陨铁锻制的,怕是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吧? 等郭存信再去谈判时,说不定条件还能放低些…… 他正在自得,没注意到郭存信惊的目瞪口呆的表情。 这外甥真是……嘴一张就能骗死人啊! 自己还不能拆穿他…… 郭存信越想越郁闷,憋了许久才迸出来一个字:“滚……” 李承志一头雾水。 好好的怎么就翻脸了? 郭存信不想和他说话,做势要踢他,把李承志撵了出去。 出了县城,回军营的路上,李承志才反应过来:郭存信是不信自己有损铁。 他早料到了。 随口编的借口,能有多严密? 奇怪的是,郭存信竟然没追问:没损铁你这刀是如何锻出来的? 隔一般的至亲,即便是出于担心,怕外甥生出歪心思或是惹出祸端,也肯定要追问一下的…… 李承志挺开心:看来无形中,舅舅已些有默契了 ………… 两日后,城外军营。 郭存信双脚踏着八字,双手提刀高举过头,“嘿”的一声,斜斜往下一劈,一块柴皮应声飞起。 “好刀,不错……”他喜笑颜开的夸赞着,再次提起刀,又往下一砍。 只是四五下,一根栓马桩子就快被他砍的快套不住缰绳了。 李承志有些无奈。 看平时挺稳重的人,玩性怎么这么大? 郭存信终究是没要大马士革刀,只说让李承志拿去换粮换马。 又说他又不上战场,有一把防身,以及装装门面就行。 总归是舅舅,不能太糊弄,李承志便用了点心思,将一柄中碳钢刀烤蓝后送给了他。 刀身通体散发着幽幽蓝光,就跟抹了毒似的……别说,卖相还挺不错。 再看竟然也能吹毛断发,锋利及韧性好似一点都不比送给胡保宗的那柄差,郭存信见猎心喜,爱不释手。 他觉的,便是李始贤那把镔铁刀,也就如此了…… 郭存信甚至怀疑,不会是李承志真的运气逆天,得了些什么类似损铁一般的神物吧? 不然为何锻出的兵器颜色都这般鲜亮不说,还如此锋利? 看来不管是什么年代,也不管是少年还是大叔,就没有不喜刀刀枪枪的…… 李承志不再管他,拿起胡保宗快马送来的急报,又看了一遍,脸上满是喜色。 怕泄密,信中的言词都比较隐晦,胡保宗没提过程,只说陆恭已答应下来。 意思是一刀换十马基本没问题。 这等于又多了一条生财的路子,李承志没办法不高兴。 唯一有问题的是,高平镇的战马不够一千匹,再加立春不久,柔然及高昌的游牧部落还未南迁,距离太远,也不太好找,所以一时间凑不够。 胡保宗的意思是,若是着急,他便直接从高平镇启程去河西马场,凭陆恭的印信,就能借出五六百凉州大马,基本能凑够一千。 怎可能不着急? 早装备、早训练一天,就能多一份战力。 且河西马场还在姑臧城以西,来去两千里出头,快一些也得两旬左右才能走个来回,所以越早出发越好。 李即当即命李松,带着剩下的两千斤彩铜去高平镇了。 既然要去凉州,就顺路再买些粮回来了…… 李承志又打开了第二封。 这是郭存信带来的一分清单,记录着朝那的十四座坞堡能出借的骑兵人数、马匹及丁口。 人数还挺平均:每堡出丁二十口,并堡丁家小,一并都可以送给李承志。 也可以带上战马及弓枪,但与甲一样,战后都要还的…… 当然,人也不是白送的:一是要求李承志需每日派出战骑巡游,以保证各堡田庄能顺利春耕。若遇贼兵骚扰及围困坞堡,李承志必须派兵解救。 二则是,需李承志向各坞出借同等丁口和青壮,以避免各坞耽误耕种。 而且要求,若战事平定,因这些堡丁出走后的人力缺口,李承志要给他们补上…… 李承志哑然失笑。 如意算盘打的不错,算来算去,好像这些大族什么损失都没有,要李承志保证他们不被乱兵骚扰和围困外,还要保证他们今年能顺利生产。 甚至连借出来的人,到时都要如数奉还……等于李承志出钱出粮,要替这些大族白养一年? 在战时,人多了当然是累赘,但只要不打仗,就等于生产力…… 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李承志没觉的吃亏,反而认为这几件全都是他顺手就能办到的事情。 坚守朝那,指的可不是只守住这座县城,而是这二十六党在内的四千余户三万余民。 这本就在李承志自认为需要负责守全的范围之内。 也根本不用这些大族提醒,已装备的半旅骑兵,以及前期整训完备的步兵,都已开始每日骑马出营,以朝那为中心,向周边巡探游戈了。 不止是为了防贼,主要目的是为了训练。 骑兵骑兵,不练怎么能会骑? 至于出借青壮与丁口,以及战后要把人力缺口给他们补上,对李承志来说也不是大问题。 这些大族没有明说,但郭存信和李承志都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那一千多僧户。 昭玄寺都被灭了,谁还管这些造过反的僧户去哪了? 到时给朝廷的奏报上,自然是被刘僧绍的贼兵裹挟走了。 胡家自顾不瑕,安抚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再招惹本地豪强,自然不会自爆其短。 即便战后有新官上任,也只会尽量拉拢本地大族,就算知道了,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李承志哭笑不得。 元魏皇室的根基,应该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的被汉家门阀和鲜卑贵族给掏空的。 算起来,李家也是其中一份子…… 因为李承志不但在打僧户的主意,还看上了崆峒山下的那十万亩僧田。 十万亩全是水田,根本不用靠天吃饭。一亩净落一石,这一年下来也有十万石了…… 今时不同往日! 以前是没兵没粮,除了逃,再无第二条可走。 但现在兵强马壮,要是再当缩头乌龟,还谈什么剿贼? 不过除了打仗,民生也不能疏忽。更何况,不出意外的话,这十万亩地的收成,大部分都能装进自个的腰包…… 李承志想了想,让李显去传令,召县中大族族长、宋礼深并宋氏乡老来营中议事。 …… 人不多,加上郭存信,也才八个。 等众人坐定后,李承志便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欲让朝那全境,并昭玄寺的僧庄复耕!” 其余七人悚然一惊。 怎么这么突然? 朝那看似安稳,只是因为李承志一战把贼人打疼了,刘僧绍暂时又摸不清朝那的虚实,所以一时间不敢再派贼兵向西劫掠。 但指不定就憋着什么狠招,更说不定哪天就会攻过来…… 郭存信惊诧的看着他,许久才说道:“为何不先固守朝那?” 借兵的事是他去谈的,郭存信自然知道十四坞提的是什么条件。 因过于分散,守住这十四家坞堡,就等于守住了整个朝那县,李承志有此决定不奇怪。 可这昭玄寺又是怎么回事? 两地相隔近五十里,又不可能让乡民早去崆峒山,晚归朝那城,所以想复耕僧田,就只能让民户定居在崆峒山下,而且要派出相当多的兵力保护。 这样一来,就必须分兵,李承志能顾的过来吗? 李承志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山下僧田就超十万亩,再加以南三十里的宋氏田庄,这就是十二万多,且全是靠泾河的良田,若是荒了,岂不可惜? 人手也足够,只是无田可耕的僧民就有一千余户,且只要不反攻泾州,军中驽马驴骡就暂时用不到,可以全部借给他们…… 嗯……就是农具不够,全被我收来锻了甲。不过可以让朝那种快些,赶在清明之前种完,到时还可以匀些人过去……” 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郭存信眉头一皱,担心的问道:“我说的是兵……你这一分兵,能否应付的过来?” 李承志稍稍一顿。 还要怎么应付? 我天天都盼着刘僧绍派些乱兵过来,好给新军练练手,但探马都快探到朝那往东百里外了,也不见半个贼兵的影子…… 说不定是一次被打怕了,贼兵猜不透这支强军是突然从哪冒出来的,不敢冒然来犯,转而去捏软柿子了。 要知道,泾州下辖两郡七县,除了崆峒山、李宋两氏在内的泾阳县,隔河相望的朝那县,往东还有华亭、阴盘、灵台、临泾、良原五县。 哪个不能抢? 也有可能如郭存信等猜测的一般,在憋大招……但天知道刘僧绍要憋到什么时候? 如果要说主动出击,反攻泾州,李承志又有些信心不足。 骑兵还未建制齐全,步兵虽已成军,但才刚开始整训,战力尚弱,所以淡反攻还为时尚早。 至少多训一天就能多些对敌的经验,也能少死几个。 所以还不如以护代训,抓紧时间趁着这个空窗期完成春耕。 不然万一打成持久战,这近四万人后半年的口粮再从哪里来? “分兵之事舅舅不用担心……” 李承志往外一指,“如今这军营已有三千步卒,稍一整训便能出战。更何况只等各坞堡丁一到,这便是六百铁骑……不是我狂妄,只要贼兵不过万,定能一战胜之……” 六百铁骑? 从哪冒出来的? 郭存信双眼一突,不敢置信的问道:“人马俱甲?” 李承志的眼神飘了飘:“马半甲,人全甲……” 郭存信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两天前李承志才告诉他,每天也就只能锻几副甲,两天后,他竟然就能将六百骑兵的甲胄凑出来? 就算其中有三百札甲是各坞堡丁带来的,那剩下的三百呢? 还有马铠、头盔、胫甲呢? 郭存信不是生气李承志骗他,而是惊疑,即便从搬往崆峒山算起,这也才月余时间,李家那些铁匠,是如何锻出来的? 肯定用的是李承志传授的秘法…… 又回到了老问题上,郭存信不想,也不敢再往下深究了! 连这样的奇迹都能创造出来,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郭存信眼睛微微一亮,压抑着心中的悸动:“你吩咐吧!” 宋礼深和两个乡老、并辅佐郭存信治理民政的两个族长都有些奇怪,郭存信为何答应的这般快? 但再想想六百铁骑,又顿时释然。 对乱贼而言,即便是半甲骑兵,也只意味着屠戮和碾压。 他们也只以为,不论是人与马,还是甲,都是从各坞堡借来的,毕李承志借甲借兵的风声不是一般的大。 这些都查称的上可战之卒,更何况还有三千步卒。 即便是新丁又如何? 之前在城下破了近千乱兵的那半旅,才被李承志整训了几天? 宋礼深和两个乡老心悦诚服的往下一揖:“尽请郎君吩咐……”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军情 李承志的计划很简单。 朝那全境,尽量种值早育早熟的黍和麦,崆峒山下的僧田,则种晚育晚熟的粟和菽。 时间完全能错的开,不论是人力、牲畜以及农具均能调济到位。 众人也觉的实行的难度不大。 僧户和宋氏乡民肯定没问题,现在基本上是李承志怎么交待,宋礼深便怎么执行,多余的话都不会有一句。 至于朝那乡绅会不会配合? 看那十四家坞堡、以及各大族捐麻捐粮,并动员乡壮踊跃参军的举动就知道了。 生怕李承志带着兵跑了…… 大致商议了一些细节,众人便相继告辞,李承志亲自把他们送出了营寨。 郭存信有意的留在了最后面。 等其余走完,他才肃声说道:“你这刀甲锻的如此之快,还如此之坚利?万一传出去,必招来祸事。所以锻甲之地,你定要多派丁卒看护,且必须是你李氏家兵……” 李承志下意识的点点头:“舅父放心,我已妥善安排!” 看他回应的这般随意,郭存信愈发不放心了。 一个不好,李家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他又沉吟道:“实在不行,等这春耕事毕,我将城内政事交于朝那乡绅,专负你这兵甲之事?” 春耕事毕? 至少也到一月以后了…… 李承志眨巴了眨巴眼睛:“估计到那时,就没铁料了……” “没铁料了?”郭存信又眼猛突,“胡保宗买来了六万斤,朝那大族又凑了七万余,这加起来都快十四万斤了?”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铁料只要进炉,开炉后九成以上都是钢,剩下的工序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有点力气就能干,效率何止快了一倍? 别说十四万斤,就是再有十四万,他也能炼的完。 也就是还要种地,不然他都想把朝那乡民的锄头犁铧也收回来…… 搬到朝那后,李承志直接将锻甲的流程分成了流水线,而且绝大部分的环节都是李氏族人完成的。 核心工艺,也就是配料、冶铁、铸钢这部分,全部交由近百个家臣子弟。 这些人只管将钢锭铸出来,然后交给老铁匠和其余李氏丁壮锻锤砸薄,以及切割。 体力再弱一些的,就负责开刃、磨刀、开孔并窜穿甲叶。 最后才会将成甲、刀胚及枪头交给李氏老弱和妇人缝裹甲衬、安装刀柄或枪杆…… 三十座坩埚炉,一日只炼三炉,也能铸出钢板三千斤,所耗铁料在五千斤左右,一月就是近十五万斤。 这已经炼了半月,十四万斤铁料已然过半,别说一月,说不定再过半个月,这些人就无事可干了。 除非赶快打一仗,从乱兵手里缴获一些…… 看李承志默然,分明是已经承认了,郭存信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肝直颤。 算少一些,就算一百斤铁料锻一副甲,这也有一千四百副……岂不是说,给李承志一年时间,他能武装出上万铁骑? 郭存信猛一咬牙:“不行,从明日起,我便搬来军营,专管兵器甲胄……你也不要怪舅父擅专,先好好想想,若是走漏了风声,你会是什么下场?” 李承志一懵:“啊?” 怎么会走漏风声? 那五十余家臣子弟,短时间内是别想出营了,况且该做的保密性措施,只要是自己和李松能想到的都做了,泄密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其它人,谁知道李承志炼了多少铁,铸了多少甲,锻了多少枪和刀? 也就从朝那大族中收来的近八万斤铁料是郭存信一手经手的,他才知道的多一些。就连胡保宗都只以为,也就征收了万八千斤…… 等到十四坞的堡丁一到,李承志便会大肆放风,对外说这一堡借了百副甲,那一家借了两百刀……自己麾下已有五千铁骑,上万甲卒。 所有人都当他这只是号称,用来恐吓敌贼的手段。 等正始出征时,就算有人发现李承志麾下竟然有这般多的铁骑和甲卒,也只以为朝那豪强齐心协力给他凑出来的…… 不过郭存信所担心的问题也非全无可能发生。 所谓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 说不定就会有丧心病狂之辈,敢冒着杀头灭家之罪,背叛李氏宗族。 但郭存信走了,城内又该由谁坐镇? 短时间内,必须要有这么一个即能让李承志放心,又不会被朝那豪强乡绅排斥的人物。 不论其它,换个威望不足或是私心重的,李承志连粮草都征不上来。 郭存信稍一沉吟:“最好是能请的动外舅,至不济,也要让我二舅兄出山……” 李承志心中一动:张炜? 舅舅这岳丈致仕前,已官至相州长史,不论是威望还是经验都足够了…… 但他大儿子因自己而死,不知他有没有因此生怨,舅舅能不能请的动他? 好像猜到李承志在想什么,郭存信怅然一叹:“放心,外舅并舅兄都非不明事理之人,便是大舅兄,也是‘以民为重’的心思作祟,才被索思文哄骗……说直白些,他为了一己之私,坑害的不只是你与我,还有他张氏满门…… 于公于私,于情于私,外舅都不会因此生怨,也定不会拒绝……我只是怕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才想着转而求其次,请托二舅兄……” 能请的动当然是好事,至少也能替自己分担一些。 李承志早已发现,除了一个李松,他手中竟然再无人可用? 还真如郭存信所说,剩下的族人忠心够了,能力却还差的远。 也是因为自己摊子铺的过快过大,这些人的成长速度跟不上导致的。 便若说用外人? 李家现在的秘密多的跟地里的草似的,一个不小心就是大祸,这跟作死有什么区别? 他连有姻亲关系的宋礼深都不敢重用…… 想到这里,李承志脸上浮出一丝喜色,朝郭存信做上个揖:“那就拜托舅舅了?” 郭存信一脸诧异:“你不出面?” 李承志眉毛一挑:“我人微言轻,去了有何用?” 人微言轻? 郭存信哑然失笑。 怪不得他基本不与朝那士绅豪强打交道,事事都托给自己,原来是还没意识到,他在朝那的声望有多高? 胸怀仁义、嫉恶如仇、天纵其才、用兵如神…… 只是壮丁应征便有钱粮可拿这一点,就让朝那豪强乡绅赞不绝口,认为他心怀百姓,年少却志高…… 不然为何这些大族宁愿自己派人派车、把免费捐助的粮草送到城外军营,也不愿卖给手里有钱的胡保宗? 都是被官府和胡家坑怕了,猛然冒出个如圣人一般的李承志,这些人自然趋之若鹜…… 自掏腰包组练强军,义务替朝那人防贼守境、征丁不需自备兵甲,还发予米粮、还分其家人田地,并派人借马帮其耕种……这不就跟圣人一样么? 郭存信不疾不徐的解释着,同时心里也在赞叹。 从眼下来看,李承志比李始贤要仁义许多,至少知道贫民疾苦。 而且心态也要宽和不少,行事多有气度,做事也很有章法。 换成李始贤:要我帮你守城可以,但想让爷爷自掏腰包,门都没有…… 当然,有很大的可能是这外甥有不会让他自个吃亏的法子,自己没想到罢了。但至少不像姐夫那样:不见兔子不撒鹰…… 听郭存信娓娓道来,李承志都愣住了。 他只是想尽快让新丁产生归附感,尽可能的提升士气才这么做的,没想还有这等奇效? 李承志一只以为是朝那大族怕他跑了,以及郭存信动员的好,才捐了那么多的粮草,原来是因为佩服他…… 仔细想想,还挺自豪。 也不枉他一时热血,誓要平乱斩贼…… …… 李承志感慨良久才说道:“那就陪舅父走一遭吧!” “是我陪你才对!” 郭存信笑声提醒道。 他告诉李承志,没有必要提前通气或试探,越是突然,越显的心诚…… 言外之意是他他老丈人就喜欢吃这一套。 李承志无可无不可,让李显备马并召集护卫。 今时不同往日。 一县数万民其福祉系于其身,更何况还有上千族人指望着靠他过好日子,甚至是光宗耀祖,所以李承志的安危早已成了重中之重。 再加他本就比较在意自个的小命,所以刀甲不离身、出行必带侍卫扈从已成了常态。 看着两什人高马大、甲坚刀利的护卫众星捧月般的将李承志护在中间,郭存信心中感慨万千。 从来没想到,自己这傻外甥还有独当一面,一方称雄的一天? 跟做梦一样…… …… 一行二十余骑刚出了营寨,听到远处似有哨声传来,李承志顺声一看,隐约见到一骑自东向西产疾奔而来。 官道上的农夫乡民惊慌失措的让着路。 仔细瞅了一眼,李承志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是塘旗,分明是有军情来报。 不过背上背的是黑旗,表明情势不算紧急。 也有可能是尚在探报当中,还未查实,这才是第一波,等于提个醒的意思…… 李承志当即让李显打起了帅旗。 看到明显大了好几圈的旗仗,塘骑直奔而来。 离外围护卫还有两三丈时,骑士才猛一靳缰,战马当即人立而起,一声长嘶。 前蹄都还未落下来,只见一个身材短小的少年一手撑鞍,干脆利落的翻身下马,比猴子还利索。 郭存信双眼微亮,一声惊叹:“这骑术不错……” 何止是不错,是精湛才对。 从他爷爷开始就给李其伺候马,他爹如此,他兄长也是如此。 轮到他,说是不想养马了,去打铁力气又不够,李承志想着他马术精堪,就安排他做了塘骑。 大号李聪,小名李猴儿,人如其名,不是一般的聪明伶俐,没过半月,李丰就将他升成了塘主(什长)。 李承志估计,这小子以后的成就,必然要超过李彰李显…… 李聪跳下马,扬手将缰绳扔给李显。 李显差点没忍住给他一刀,嘴里嘟囔着:“神气什么?” 他早就嚷嚷着要去带兵,但李承志不放他。 就李显这暴燥的性格,去了不是把士卒打死,就是被士卒打死,还是摁在身边磨砺磨砺吧。 李聪没理他,奔到李承志面前,将一枚令牌递了上去。 是李时的令信…… 说明军情重大,但暂时不好判断虚实,李时亲自去探听了,又派人来提个醒。 李承志瞳孔微微一缩,肃声道:“讲!” 李聪往前凑了一步,用几乎只有李承志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午时,我率塘骑探到安定郡北二十里左右,突遇零星游骑,游骑看到我们时,却打马就跑…… 我察觉有异,跟在了后面,跟了五里左右,看到东面尘雾升腾,便没敢再跟……往南绕了绕,找了一破高坡,竟看到大股贼兵…… 蜿蜒两三里,有车有马,有步有骑,只是马车就有三百往上……我当即折返,报给了李幢帅(塘骑队主李时),幢帅命我快马报予郎君……” 李承志的神情猛的一僵。 蜿蜒两三里,这不得有五六千? “你怎么知道是贼兵?” “郎君,贼兵前锋中就有好多光头,个个骑着大马,我绝不会看错……” 李承志微微一惊。 都到了能看清清是光头还是羊皮帽的程度,这小子是凑了有多近,还没被敌人发现? 怪不得李丰李时说他天生就是做斥候的料…… 李承志将令牌装成怀里,又挥了挥手:“先去歇着吧!” 李聪刚走,郭存信便忍不住的问道:“三百辆马车……乱兵怎么有这么多车?” “抢了那么多农庄,凑也凑出来了!”李承志沉吟道,“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乱兵中的精锐……” 郭存信悚然一惊:“冲我们来的?” “不好说,只能等李时的探报!” 李承志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看来今天这城是进不了了……请托伯炤公(张炜)之事,就只能拜托舅父了……” 郭存信自然知道轻重,肃声说道:“军情要紧,你赶快回营吧!” 李承志应了一声,打马进了营寨……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将军 天色渐黑。 几乎每过半个时辰,便会有李时派回的探马来报,塘旗的颜色时有变化。 等夜幕降临,李时回营时,令旗已换成大红色。 军情如火…… 中军营账。 李时在细心禀报,李承志的脸色却越来越阴。 贼兵至少在五千以上,光是骑兵竟然就有一千? 其中穿札甲、骑大马的甲骑约有四半,剩下的六百则是杂骑。 车驾在三百左右,乘车的兵卒至少上千,另有随行步兵和辅兵约三千余。 这等阵容,比上次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李时亲眼看着贼兵绕过泾阳城,驻扎在了城北二十里左右的一处农庄。 算算距离,距入朝那县境已不足三十里,距朝那城,也就八十里左右。 放着近在咫尺的汉阳城不去围困攻打,而是继续向西北进驻,这伙乱兵总不可能是想绕过朝那城,跑去打高平镇的边军吧? 刘慧汪的脑子又没被驴踢? 乱贼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冲着朝那来的。 李承志当即下令,让营中队主以上军官到中军营帐集合,又派快马进城,通知郭存信及城中大族族长来营中议事…… “我观贼兵行军阵形很是严整:前后军均有甲骑开道及殿后。中军长枪林立,便是押粮草的辅兵,肩上都扛着长矛……” 李时边说边皱紧了眉头,“一伙僧贼而已,区区月余,竟能有如此阵容?” 李承志怪异的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这些乱兵全是僧丁的?” 泾州地处西北,西有吐谷诨,北有柔然,所以兵役极重。每户每年至少要出一个壮丁茂边两月…… 即便只当过一次茂卒,也学会听军将号令,知道如何整整齐齐的走路了。 这已乱了一个多月,刘慧汪从起初的近万僧户,壮大到如今敢号称拥兵二十万的程度,可想而知他裹挟了多少民户,其中又有多少茂卒? 不敢说真有二十万,就算只有十万民,十口出一丁,也有一万兵了。 也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不少堡正(堡丁头目)或茂正(茂边时的茂丁头目)在领军…… 但又能怎样? 即便是精锐,也只是乱兵中的精锐…… 在坞堡下歼灭印光那一次,李承志就明白了:乱兵终究是乱兵,被逼无奈从贼而已,根本没有几分战意和战力。 反观营中的这些士卒,天天都有文士在宣讲,无一不知身后便是家园,一旦城破,父母妻子只能任由乱兵宰割、凌辱…… 个个热血沸腾,士气激昂,军心绝对可用! 李承志坚信,只要自己不轻敌,不冒进,便断然没有打败仗的道理…… “但看着阵势却不小,郎君,不若先进城,避其锋芒……” 简直放屁。 这离郎君我答应朝那乡绅百姓,要固守全境才过去几个时辰? 这要食了言,以后还怎么做人,还有谁敢信我? 即便出于安定民心,维持住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军心,这一仗也非打不可。 李承志瞪着李时大骂:“当初是哪个称,但有三百甲骑,就能将这伙乱贼撵出泾州? 到了崆峒山,又是哪几个混账劝我,说只要装备起一千甲卒,平刘慧汪不在话下? 眼下老子麾下足有铁骑六百,甲卒三千,翻了一倍还有余,你他娘的却缩了?” 前一句是李柏说的…… 但知道李承志能日锻钢甲五十副后,后一句就成了李氏家臣鼓动李承志的日常…… 李时被骂的满脸臊红,哪里还能坐的住,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郎君,仆岂是在怕这伙乱贼?只要你一声令下,仆便是单枪匹马也敢冲阵…… 仆怕的是:这伙贼人绝不会堂堂正正的与我等应战,定会以一拥而上、一哄而逃的战法骚扰劫掠……眼下就我与郎君两个统兵之将,怎应付的过来?” 李承志都被气笑了。 亏这李时还是李始贤的近卫,亏还是当过斥候,当过骑兵的? 那么多年了,怎么一丁点的军事常识都没有学到? 你当我手下尽是如贼人之前抢过的那些县兵:贼兵在城墙下耀武扬威,守军却在城墙上瑟瑟发抖,连根箭都不敢射? 还是你觉的这五千贼兵,个个是如柔然骑兵那样的劲敌,来去如风? 区区五千人,你让他分个兵试试? 贼酋真要分了,郎君我非高兴的呲出大牙不可…… 真当我这六百铁骑是吃素的? 到时贼人的步卒朝那里走,铁骑就追着朝哪里打,甚至是贼人的骑兵,都有可能给他灭了。 贼骑穿了甲,贼兵的马可没穿甲,不会照着马射箭么? 李承志越想眼睛越亮,恨不得赶快上柱香,让老天保佑,贼军最好能分兵来攻…… 李时却越来越担心,硬着头皮劝道:“郎君,不若派快马,让李丰连夜回来?” 扯淡! 李丰早间才押着近五百匹从高平镇启程,正好在半路上。 你让他提前回来,马怎么办? 再说了,如果下次李松、李丰还不在怎么办? 也是见了鬼了。 上次就是这样,胡保宗和李松刚走,贼人就来了,这次又是这样? 难不成这两个,或是当中有一个还能避灾祛祸不成? 李承志自嘲着,又警告着李时:“我如何下令,你便如何做,莫要再置喙……” 说着眼神又冷厉了几分,“稍时进了中帐,你若还敢动摇军心,就不要怪郎君手里的刀不认人……” 李时悚然一惊,脖子里的汗毛直坚,猛的一低头,恭声应道:“仆遵令!” …… 偌大的中军营账,跪的满满当当,足有四五十号,个个着麻甲,带头盔,佩横刀。 先不说战力如何,只是这阵容就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些全都是队主以上的军官,李承志麾下绝对的骨干。 一半以上老是李氏老卒,剩下的则是朝那各坞堡正、各党茂正。 说直白些,不是打过仗,就是带过兵的,多少有些经验。 看李承志进来,所有人齐齐起身。等他坐上主位,帐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般的齐吼:“将军!” 李承志被吓了一跳。 将军? 谁给我封的?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战略上藐视 将军就将军吧。 这个时代没那么多规距,便是下层士兵见了队主,也是称“幢帅”或将军的。 “郎君”这个称呼,也确实少了些威严之气…… 李承志转着念头,眼睛下意识的往下一扫。 大部分都是军将,只有五六个没穿甲的乡绅坐在左侧的角落里,其中就有郭存信和宋礼深。 但奇怪的是,有一个比较面生,却在郭存信的上首? 李承志心中一动,有了些猜测:这应该就是舅父的舅兄,原镇北将军府司马张敬之。 舅舅的动作不慢,竟说请就请来了? 正好…… 不说人家官大不大,怎么也是长辈。李承志没敢怠慢,重新站起来做了个揖。 人家也没失礼,朝他拱了拱手。 这一打岔,想好的措词也忘了个差不多,李承志索性不废话,直接了当的说道: “据塘骑探报,有大股乱贼自泾州而来,约有两千左右。人数虽多,杂骑车驾也不少,但旗仗杂乱,兵甲粗劣,其中还有不少扛着锄头的老农,与两旬前在城外劫掠的那股乱贼别无二致……” 说着,李承志还转了转眼珠:这便是战略上藐视敌人…… 听他眼都不眨的撒着谎,李时惊的下巴都快合不上了。 郎君一张嘴,就把敌军的数量减了一半都不止? 什么农夫、锄头? 敌贼个个都青壮,最差的也扛着枪,而且大多都兵甲精良…… 怪不得入帐前,郎君会那般严厉的警告自己? 竟把疑兵之计用到自个人头上了? 无意中察觉到李时的异色,李承志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是新军成军后的首战,为求必胜,当然要尽可能的激发军将兵卒的好胜之心。 不故意把敌人说的弱一些,难道将他们夸的如同神魔? 其实按照此时的惯例,李承志应该请人设坛做法占卜一番,顺便做些布置,露些吉兆出来,以稳军心。 但一时太过仓促,时间来不及。二则是,他总觉的这玩意是两刃刀,玩不好就会反噬…… “这股贼兵行进至黄昏时分,于泾阳城西北二十余里的红河口驻扎。至多于明日午时便会入境……” 李承志有意的顿了顿,又扫视了一圈才说道:“如今营内可战之兵四千余,马匹过千,甲胄枪刀无算,便是劲弓都有千余,自是不惧这伙乱贼……请诸位过来,就是想问一问,可有怯战之辈?” 帐中顿时响起“嗡”的一声。 不是叫嚷,而是吸气声。 而且个个都像是带着怒色,眼神灼灼的盯着李承志。 又不是没见识过? 上次乱兵加裹挟的民壮何止两千,结果又如何? 李承志这样问,就有些侮辱的性质了,意思是我上次只带三百新丁就歼灭了这么多贼人,现在我方军力何止翻了十倍,就问你们敢不敢打? 谁不生气?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只听哗啦啦的一阵乱响,竟然跪了一地,然后又是一声齐吼:“末将请战!” 果然军心可用…… “好!” 李承志满意的点点头,不急不徐的开始下令:“李亮,令锻甲营停炉,率所有子弟分发刀枪甲胄、弓盾箭支……拔营后,粮草辎重也由你负责……记仔细了,不要出差错!” “诺!” 李亮重重的应了一声,当即就铺开了纸笔,同时心中一叹:这是李家最核心的机密,原本是四叔负责的,偏偏四叔不在? 看来这次是捞不到仗打了…… “李会、李孝先、李孝彦、李仲和、张兴义,各率本队骑兵……每骑配双马,战马俱甲,驮马半甲,骑兵披全甲。另配骑枪一杆、马刀一柄、方盾一副、短弓一张,箭二百支……” 底下的军将越听越觉的有些不对,越听越眼热。 朝廷的虎骑都无这等装备吧? 至少没听说还配马刀和方盾的…… 再看那五个骑兵队主,除了张兴义一脸惊容,剩下的四个李氏老卒老神在在,像是早就知道会如此,军将们更是惊疑:李家怎会如此有钱? 这可不是普通的马刀。 若是全如军官佩的这种精钢横刀,拿出来随随便便都能换个二三十石粮…… 李承志没时间理会,继续下着令:“李永寿、李仲义、李孝章、李容、宋世和、皇甫让……你等十人各卒本队步卒,人人披全甲…… 枪兵各配丈五长矛一杆,方盾一副、横刀一柄。弓兵配箭一百支,不配矛枪,另配刀盾……每队再配马车二十驾。 李亮、宋礼深,步卒、军械及粮草辎重等,一并由你二人率两旅辅兵运送,辅兵只配木甲与长枪……” 这一千重步,是李承志从应征的民壮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相对的身体要壮一些,至少背上五十余斤的装备,还能打的动仗。 而且也不是出营便披甲,为了节省体力,行军中全程有车……那二十驾马车就是干这个的…… 众军将也算是反应了过来:除了没马,步卒的装备和骑兵竟没什么区别? 怪不得平日操练,时不时就有下蹲举盾遮头,或是丢下枪,然后猫腰持盾劈砍的训练? 竟然真的配盾和刀? 如此装备,几近完美了。 已方矛长足有丈五,敌贼只是近丈长枪,胳膊再长一倍也够不到。 若是射箭,举盾遮住脸不就行了? 即便身上穿的是木甲,防普通箭枝也完全够用了。 李郎君果然仁义,竟舍得为步卒大把花钱? 各军将看着李承志,眼神越来越亮,心中的敬意越来越浓…… 别说这些军头,就连宋礼深和那几位族长,也只以为李承志所说的俱甲、全甲、半甲等,八成以上都是木头的。 只因大部分人都知道,宋礼深率宋氏乡民和僧户造了一个多月的木甲,数量已有上万副,也早就配到了军中。 平日操练,士卒穿的就是这个…… 只有郭存信听的心肝直颤:没听到么,骑兵步兵都是全甲,什么是全甲? 那些木甲,一半是给马穿的,一半是给辅兵穿的…… 所谓的辅兵,也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平时里与重步混合操练,哪种阵法都没少练。 木甲换成铁甲,再配上刀盾,又是一千甲卒……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赏罚分明 “阵斩一贼,赏粮三斗,俘获敌甲、战马者,赏粮一石……若是大胜,全军另有赏赐……” 李承志的声音掷地有声,各军将和乡绅听的心神微荡。 奖赏竟然这么重? 只要灭了这股贼人,这奖赏的总数怎么也得在千石往上…… 听起来好像很奇怪,打了胜仗怎么可能没奖励? 但要看实际情况,更要看定例。 北朝定制,凡是战功行赏,都是事后根据战绩、斩获及影响力来评定的,而且至多也就赏到队主这一级。 大多时候,普通士卒是没有份的,只有爱兵如子的将帅,才会从自己的赏赐中分一点出来,以用劳军。 但基本上也就是好吃好喝几顿就算是赏过了。 绝没有李承志这种仗都还没打,就将赏额定下来的。 只说一点,万一缴获没这么多,主将还能自掏腰包不成? 况且,此次随李承志出征的,九成以上是朝那县民,保的也是朝那境内的士绅与百姓,此战的性质便是保家安境,御敌以外。 偏偏他这个主帅却是个外来户,说直白些,人家不辞劳苦,不计得失替你御敌守城,就够仁义了,还要自掏腰包赏军? 没这样的道理! 更让众人惊疑的是,说不定还真得李承志自掏腰包。 如探报所说,这就是一伙流民仓促成立的新军,就算全歼了,又能有多少缴获? 是几根烂木枪,还是几块破麻布? 白送都没人要…… 但没一个人怀疑李承志是不是在说大话,到时会不会兑现。 征兵期间,军营门口摆满了黄灿灿的粟米,只要入选应征者,当即便有军士给其家人发粮一斗。 有好事者算了算,不到十天,李承志征兵近三千,至少发出去了三百石粮…… 更有之后李承志竟真的派人拉着驽马驴骡,去帮着新丁家人种地,让他的威信更臻高峰。 这便如辕门立木,立杆见影。朝那县内,就没有不对李承志赞不绝口的,全营士卒,更是视李承志为再生父母…… 这才是李承志敢言此战必胜的法宝! 又要劳李郎君破费,一群军头暗暗感激,几个乡绅则在算账。 包括张敬之、郭存信都在考虑,真要大胜了,该募捐多少米粮劳军,才不至让李承志亏本,各堡各族又该分摊多少合适…… 李承志自是不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见一群军将面露喜色,止不住的冷笑道:“别只听着有赏,还有罚…… 但有听鼓不进、鸣金不退、擅自脱阵、哄抢斩获、私藏贼甲、枪刀财货者,斩首。家人除良籍、入罪籍…… 若有军将谎报军功者、贪士卒之功者、赏罚不明者、徇私舞弊者,罪加一等……” 说这句的时候,李承志面色如霜,语气中更是透着从未见过的冷厉,听的众人肃然一紧。 定是也如那奖赏一样,李承志说的到,定然是能做的到的…… 其中未尝没有听到赏赐如此之重,就想着贪墨点手下的军功,趁机发点小财的军将,但听他如此严厉,类似的念头便消弥一空。 再听到李承志接下来的话,这些人更是惴惴不安。 之前在军中宣讲的那些文士,竟然要随营出征? 每队一位,除了负责队中粮草发放补充及记录,还要负责记功、激发士卒士气、严明军纪…… 这分明就是行军功曹和法曹,李承志美名其曰书记官,而且一队就要置一位? 按军制,一军(一千人以上)中都不一定会有一位功曹,大都是军主怎么说便怎么算…… 这些文士大都是大族富户出身,即便是庶出,自小也环境优渥,衣食无缺,自然不会看上这些小钱。 再说了,只有读书、识字,才能明理。经过这些天的宣讲,士卒体会有多深先不提,这些读书人难道还没明白,若是军纪不严导致兵败,自己和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断然不会和心有歪念的军头蛇鼠一窝…… 谁让李承志有个好舅舅,但凡是泾州境内的读书人,都能算的上是他家的徒子徒孙。 所以李承志自然而然的就想试一试,看能不能学学后世的百胜之师,将政宣工作下沉到基层。 至少要让士卒知道,他们是为谁而战,也不用担心立了功却得不到赏赐,更不用担心军功会被贪墨。 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好像已经做的够好了,但李承志却觉的还能做的更好。 他稍一沉吟,又语出惊人:“战兵阵亡者,赐其家人粮二十石,或铜十斤,或租其李氏私田十亩,免费耕种五年……军将加倍,辅兵减半……” 所有人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别说随军远征,便是当戊卒,若是战死,至多也就是免个两三年的税粮徭役,从来没听说还赏钱赏地的? 什么是私田? 大魏田制:男子十五以上,授耕种粟粮的露田四十亩,六十岁或死后收归国有,其间按制缴粮并服役。 只有种有桑树的这一种才算私田,可世代传家,也可买卖…… 李家拼了多少代、多少族人战死沙场,也才只有私田三千亩,可想而知这玩意多珍贵。 李承志说赏就赏出去了……不,就是租也不行。 还是那句话:仗打胜了,得利是整个朝那四五千户三万余民,凭什么你李承志掏钱? 李氏族人则在暗暗吐槽:郎君这是准备往“圣人之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幸好只是租,不是送。 不然但凡少一亩,二郎知道后,绝对能把皮给他扒掉一层,再让他在祠堂里跪上个几天几夜…… “不可如此!”李承志话都还没说完,郭存信便站了起来,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看来你这真是失忆了,竟忘了你那爹下手有多毒? 骨头给你打折几根都算是轻的…… 然后他又转过头,看着张之敬和那几个乡绅代表:“诸位觉的呢?” “多谢将军义举,但于礼不合!” 张之敬遥遥朝李承志一拜,又看着几个族长,“粮虽紧缺,铜也不好凑,但几千亩桑田,当是能凑的出来吧?” “凑!”几个乡绅并没有多置喙。 他们再不知兵,也能想通李承志为何要将赏赐定的如此之高。 首战都若是不胜,只能任人宰割,所以李承志尽可能的激发兵卒士气,并免其后顾之忧…… 只是每年少些收成而已,比人死族灭、断了宗祠香火不知强了多少倍。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上兵伐谋 李承志真想当圣人? 扯淡! 只是想激一激朝那豪强士绅:我一个外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你们呢? 出战在即,为求必胜,没人会蠢到置疑李承志的决定靠不靠谱,也更不可能真的让李承志出钱,不然朝那士绅豪绅的名望就全毁了…… 既得利又得名,还慧而不费,李承志何乐而不为? 他遣散军将,令其回营整备,并将息营的时间定在子时,又令宋礼深率乡民,在睡前给每丁发酒一碗。 这是怕这些新丁知道明天就要打仗之后,兴奋或害怕的睡不着。 之后,李承志又请郭存信在营中坐镇,将李彰和两个李氏家臣留给了他,并留下了一队骑兵和两旅辅兵,以防被人抄了老巢或断了后路。 除此外,便是拜托张之敬负责城中政务,又说了几句请大族豪强多多配合支持的客气话…… 不客气不行。 把郭存信换成张敬之,关系何止远了一层? 李承志隐约觉的,日后还是少些插手地方政务的好。 组建如此强军,已然惊的不知多少人眼睛都快掉出来了。要是军政一手抓,这些人绝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你李家是准备造反吗? 送走张敬之等乡绅,李承志又单独给宋礼深交待了几句。 宋礼深的任务不可谓不重:连夜赶制干粮、套车装粮、寅时正(五点)造饭、卯时正出营…… 说白了就是辎重营,主力则是宋氏乡壮、僧丁,并之前俘虏的那近两千民壮。 当然,这次不用远征,就在县境之内,肯定用不了这么多的人,四五百顶天。 但毕竟是第一次,还出发的这么急,李承志怕他急中生乱,乱上加乱。 千万别小看吃饭这个问题,历史上因削减兵卒口粮或饭食变质而引起啸营和哗变的例子多不胜数,更何况饿肚子? 宋礼深用心记着李承志交待的细节,又狐疑的看着李亮。 这位才是辎重营的主官,李承志为何独独叮嘱自己? 还能为何? 李亮率领的那两旅辅兵,其实是预备队,必要时候会插入战场,以决胜负。 他所押运的辎重,全是钢甲、刀盾、长枪、弓箭……只要李承志一声令下,这一千兵卒就地就能武装成战兵 为了掩人耳目,李承志不得不做这样的安排。 即便如此,若是有细心人发现,李承志对外声称的这五百骑兵,一千步卒,人人都披的铁甲时,怕是都会惊的头皮发麻…… 等帐内只剩舅甥二人,郭存信怅然一叹:“有些过了!” 他说的是李承志将奖赏定的如此之高的事情。 其它不论,只说一点:以后怎么办? 还能回回都如此奖励? 别说刘慧汪真的坐拥二十万之兵,就是只有一成,也有两万。真要全剿了,这又得多少钱粮? 看李显如山一般的堵着帐门,不用担心有人进来,李承志微微一笑,又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舅舅宽心,用不了那么多的……我只说阵斩,又没说俘虏……” 郭存信先是一愣,而后双目一突,像是见了鬼一样的盯着李承志。 还能这样的? 自己这外甥,鬼心眼怎的如此之多,在如此庄重肃然的军令中都能打埋伏? 一词之差,结果却天差地别。 郭存信都已不知说什么好了……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一句,引申自《孙子·谋攻》,也就是“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那一篇。 本意是,即便是以十倍的兵力围歼敌人的情况下,如果强行杀敌,自身也会造成很大的伤亡。 因此,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古代战争中很少出现阵斩比很大的战例,九成九都是击溃,或是俘虏。 真要到不得不杀的程度,也只会先俘后杀,比如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 而且李承志还着重强调了战时法令:听金不退,或擅自脱阵者,当斩! 在这个前提下,没人敢冒着砍头的风险去抢那点军功,再加这些乱兵的战斗力肯定不怎么样,九成以上是大比例击溃,或是俘虏,根本费不了多少粮…… 郭存信忍不住的一声长叹:自己真是白操心了! 其实李承志还有一层用意:招降! 善战者而屈人之兵…… 有能削弱敌人,同时能壮大自己的办法,为何不用? 如果乱兵知道对面的兵卒只要杀敌就有赏赐,不打仗的时候竟然都有钱粮可拿,战死后,家人还能得到巨额抚恤时,心里会怎么想? 李承志不信乱兵个个都甘心做贼,愿意死心踏地的跟刘慧汪一条道走到黑? 消息传过去之后,绝对会有整营整营的乱兵来投。 至于归降后如何改编,自然是李承志说了算…… 但即便没有当成兵,而是被被改编成了民壮,也比跟着当反贼,吃了上顿没下顿、更说不定哪天会被官兵清剿丢了命的强。 看看收编自昭玄寺的那些僧丁就知道了:跟着李承志,竟然比在昭玄寺当佃户的时候吃的还饱? 脑子吃肿了才会反叛…… 至于人多了怎么养的住? 和招降士兵是同样的道理:看朝那安定如常,竟连春耕都没耽误,其它县的乡绅豪强就不眼热? 定是会争着抢着请义师入境平叛,钱粮自然就有了。 泾州一年的收成拿出一成来,也够养个三五万的部队了…… 包括李承志给应征兵丁发粮也一样:所有人都当他失心疯了,其实全都没算过账。 眼下营中所谓的战兵,只有这六百骑兵和一千重步,需要每月发粮三斗。 其余的两千步卒全是辅兵,每人每月只发粮一斗,两部合起来,一月也才发不到七百石…… 郭存信仔细一想,心中更是佩服。 这便是孙子所言的上兵伐谋? 比起一昧的阴谋算计,或是硬拿兵卒的命去拼战功,不知高出了多少倍? 可笑胡保宗还动不动在自己面前讥笑李承志,说外甥是妇人之仁,别看嘴上叫唤的厉害,真到杀人的时候,心就软了。 这是连兵书都没读到家,连“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道理都不明白……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出征 次日清晨,城外校场。 这里就是上次围歼乱贼的那处田庄,当时被李承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建营时,他索性将此处夷为平地,用做骑兵训练的场所。 平日里,便是出城劳作的农夫都能看到骑兵冲锋的场面,安定民心的效用不是一般的强。 此时的校场内旌旗飘展,甲兵如云。偶见有战马顿首挠蹄,却不见一个战兵乱动,更听不到半丝杂音。 李承志身披白甲,看着台下眼神灼热的盯着他的士卒,感受着空气中肃杀的气息,心中微微震荡。 曾几何时,自己麾下竟也有了如此雄兵? 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这天下之大,尽可去的”的豪气…… 直到一声鼓响,才将他惊醒过来。 他猛吐一口气,“噌”的一声抽出腰刀,往东一指:“必胜!” 一千二百士卒整齐划一,举刀指天,连吼三声:“必胜、必胜、必胜!” 站在城头上的守军和士绅只觉千余道刀光有如闪电,照的双目生寒。都还未适应过来,又听到了三道如惊雷一般的厉吼…… 胆子小一些的,竟吓的双腿发软。 大多数都被城下肃杀雄壮的气氛所感染,心跳如擂鼓,热血直往脑子里涌,恨不得跳下城去,跟着队伍去杀敌。 震憾了许久,才听有士绅一声惊叹:“只是旬余时日,李将军竟能练出如此强军?便是高平镇的边军,怕是也无这等士气与阵容……” 郭存信与张敬之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震惊之色,但谁都没有出言解释。 别说城下八成以上的丁卒都是戊过边,接受过军事训练的戊卒,便是拉来一群老农,在这等激赏之下,也定能气势如虹。 看士卒出营列阵时略显沉重的步伐就知道,这千余兵丁人人披的都是铁甲,就连挂在脖子里的方盾都寒光闪耀,明显是钢盾。 如此装备,等于用铁从头包到了脚,再加对手还是一伙缺甲少刀的流民,哪个兵卒不生必胜之心? 再加入营就有米粮可发,战功赏赐还定的如此之巨,别说边军,就是朝廷的中军御林卫,也就这个待遇,兵卒士气怎可能不高? 都不用刻意去问,这些兵卒定然已对李承志感激的五内如焚…… 稍有些头脑的人都能由此想到,此次出征,失败的机率微乎其微。 也有几个半调子的老顽固眼露不满,忍不住的评头论足: “从未听过出征不祭之师:李将军竟然不宰三牲、不祭天地、不告神庙、不行占卜、不拜兵主(蚩尤)……这与礼不合……” “便是这出征的时日也不对,今日属阴,不宜外征……” 郭存信刚要喝骂,被张敬之一眼瞪了回去。 什么时候都不缺这种鼠目寸光、迂腐顽固之徒,骂几声又有什么用? 你得让他疼…… 张敬之目露寒光的盯着这几个乡绅,冷声笑道:“不若几位此时出城,建议李将军暂缓上几日,将祭天告庙之礼做足了,再起坛占卜一番,另择吉日吉时出兵?” 一听这话,剩下的所有人全都像是凶神恶煞一样的盯着出言不逊的那几个。 乱贼还能等着你祭完天再打过来? 别说几日,便是一两天,贼兵就能将这百来里县城抢个大半…… 一群蠢货,连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道理都不懂? 几人这才察觉到一时口嗨惹了众怒,尴尬的赔着笑:“张司马言重了,我等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张敬之冷声打断道,“那尔等眼见李将军厉兵秣马,出征在即,却口出这等蛊惑军心之言是何居心,莫非你等俱是那索思文的同党,早已投了乱贼?” 只是眨眼之间,一顶天大的黑帽子就扣到了头上,几个半调子被吓的直冒冷汗。 只是见这李承志好似不怎么遵循礼法,看不过去指摘了几句而已,怎么就成暗通乱贼了? “张司马说笑了,绝然不是……” “不是贼人同党?哦,那就是妖言惑众了!” 张敬之非常认真的点点头,“此次李将军出师若是不利,便是尔等不敬军心,挫了士伍锋芒之故……诸位乡绅族长俱是人证……” 这罪名怎么一次比一次重? 那几个乡绅都快哭出来了,苦着脸张着嘴,却不敢再出声狡辩。 天知道再一张嘴,张敬之又会扣什么罪名下来…… 也有明眼人在那里暗声冷笑。 几个蠢货,也不想想张敬之是什么身份? 镇北将军府司马,佚虽只是六品,却是从三品开府将军的直属佐官。 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将士在外征战,宵小在背后嚼舌非议的龌龊行径。 再加张敬之此时正发愁李承志若是大胜,赏军的钱粮从何处征募,这几个却不知死活的要往刀口上撞,他不宰你宰谁? 这几个真要不开窍,不放点血出来,说不定张敬之便会治他们一个“妖言惑众,动摇军心”之罪…… 见这几个噤若寒蝉,张敬之便不再理会,又转头看向城下。 大军已然开动,还是老规距,两百甲骑开道。 还有四百,一百塘骑在昨夜营议之后,便由李时带领,连夜去探查敌军动向了。 还有一百留给了郭存信,剩余的两百,已然于天亮之前,随李亮、宋礼深的辎重营提前拔营…… 甲骑走完,便是步卒。 虽是步兵,人人皆有车可乘,车队绵延三四里,近有三百辆…… 张敬之看的暗暗咂舌:“强倒是强了,就是太废钱粮……承志怕是把李家的家底都掏空了吧?” 郭存信心中暗叹:怎可能? 不然李松这些混账早造反了…… 李家数代积累,早已一分为二。一半被李其李始良带去了洛阳,留给李始贤的这一半,早被他换成铜锭,埋在了泾州李宅的地窖里。 李家堡内只余去年收成的粮麻,至多还有一些枪弓刀甲,李承志想败也再没东西可败…… 但算算光是让胡保宗拉去高平镇买马买铁的铜,都应该有近三万斤了……天知道外甥是从哪弄来的钱? 而这种极犯忌讳的隐秘,是断然不敢往外漏风的,别说只是舅兄,就是夫人也不行…… 郭存信心中惊疑,嘴上却只能将错就错,阴沉着脸说道:“如何劝都劝不住……我都不敢想,等乱事平定,若是被姐夫知道外甥所做所为,他会是何等惊怒?” 都是亲戚,交道也没少打,张敬之自然知道李始贤的心性,到时把李承志的两条腿打折都是轻的…… 他微一沉吟,又朗声笑道:“留实且宽心……只要首战一胜,消息必定会传遍全泾州,承志只要稍稍露出一些愿出兵帮各郡县平贼的风声,各郡豪绅定然会闻风而动,备足钱粮请承志出兵…… 到时你我再将出兵所需的钱粮算足一些,就能替他找补回来了……” 郭存信怅然一叹:“但愿如此……” 他愁的根本不是这个。 只是不到两月,李承志便能整备出如此强军,若是时日再长一些呢? 偏偏他那爹,又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郭存信头发都快要愁白了…… …… 有车的好处,不单单是为了节省兵卒的体力。 步行行军,一个时辰撑死了也就是十里出头,但换成乘车,三十里都挡不住…… 八点出营,最多到十一点,全军就能行进至李承志预设在县境边上的营地。 李亮、宋礼深提前一个时辰出的营,到战兵一到,就能吃上热饭。 严格来说,李承志的这种先出动辅兵和辎重营的行军方式严重违备兵法。 最稳妥的方法是先派斥候探报,而后派先锋开道、负责御敌并示警。 这两路都是骑兵,也大都是军中精况,当年的李始贤就是专门干这个的。 之后才是步兵,也就是中军,最后再由骑兵护送辎重殿后…… 李承志敢这般布置,一是李时的塘骑得力,不但对敌军动向了如指掌,更是将敌人的斥候追杀的不敢入境探查,敌人根本探不到已方的任何信息。 估计就是因为这个,直到日上三竿,敌人都没有拔营的迹像。 李承志当即立断,决定速战速决,打贼兵一个措手不及:战兵一到就吃饭喂马,吃完就能开战…… 再者他预定的战场在县境十里之内,两方距离差不多,敌军只要一动,李承志凭着马车足够多的优势,也能先敌人一步到达战场。 二是李承志对李亮所率的那两旅辅兵有信心。 钱粮如同水一般的洒出去,便是辅兵也几乎武装到了牙齿,政宣工作更是一日都不曾停过,要还是被乱军一冲即溃,那他还练哪门子的兵,平哪门子的乱? 趁早收拾收拾逃命才是正紧…… 李承志估计,有大半的可能是,敌军只要看到已方的装备及阵容,绝对会未战先怯。 敌人就算看不出士卒和战马身上穿的白甲是木的还是铁的,至少能认出铁盔和铁盾…… 所以,为了避免敌人不战而逃,或是龟缩在农庄里不出,李承志特意将营地选在了一处山梁后。 这是一处绝佳的藏兵之地,不绕过山梁,根本不知道后面有多少兵。 而翻过山梁便是十数里宽广的田野,到时想办法把敌军引到此处,发动砧锤战术,定能一战而胜…… 想法是美好的,但对于如何实操,李承志却很是发愁。 所谓的砧锤战术,其实就是骑兵围,步兵攻,击溃敌军后再由骑兵追杀…… 主力虽然是步兵,但七成以上的战术作用,需要骑兵来发挥。 但偏偏李时又不怎么得力,别说一旅,他连带领一队骑兵作战的经验都没有。 就算有经验,也用不到今天这一仗上:柔然人就没步兵,已方骑兵不是在游戈猎杀,就是在与敌骑互冲,李时根本没有与有大量步阵的敌人打过仗。 让他指挥骑兵,估计就是一冲了事。 战场局势瞬息千变,李承志不但怕他抓不住战机,更怕他会指挥失误…… 不胜无所谓,大不了下次再打,但若是闹出乌龙导致己方大败,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李承志想来想去,还是认为自己亲自指挥的比较好。 至少要让手下这几个骑兵队主学会什么是“满古歹”战术,什么是侧击战术,什么是狼群战术…… 这些战法都有一个特点,对将领临机应变、当机立断的的能力要求非常高,嘴上讲千遍,也不如给他们示范一遍来的强…… 对于能不能示范好,李承志多少还是有些信心的。 虽然都是从《全战》、《骑砍》中学来的,好像有些纸上谈兵,但好歹李承志已经完全经历了“看别人杀人”、“自己下令杀人”、“亲自动手杀人”这三个阶段。 不敢说身经百战,心如铁石,但决不会看到战争场面便会吓的惊慌失措,方寸大乱。 若是运气好一些,阵斩几个贼兵,等于将“敢不敢身先士卒”这一个短板也补上了…… 想到这里,李承志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李显。 早知道就该把李彰带上,至少稳重一些,知道身为主帅近卫的职责是什么。 算了,换李时吧,人家才是专业的…… …… 自天亮后,不论敌军有无异动,最多间隔两刻,李时便会派一名塘骑向李承志汇报。 探报的内容也时有变化:约六点,农庄内有了生烟的迹像,敌人明显是在造饭,约七点,有零星敌骑出营,似是斥候。 李时当即就率塘骑撵了回去,他仗着马快弓强,敌骑别说入县境,连敌军大营十里外都没走出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也就是八点,又有大股敌骑出营,约有三百。李时兵少,只能战略性后撤。 怕中了埋伏,追追停停半个时辰,敌骑还没追出十里。 正好李亮已率辅兵和辎重营抵达山梁后,李时即时接收了两百护行的骑兵,准备先把敌贼的这三百骑给吞了。 结果三百白甲骑兵刚一亮相,敌骑打马就逃,自此后,再未走出敌军大营五里外…… 乱军按兵不动,让李承志有些挠头。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十不敌一 泾阳城北,红河湾。 河边的堤坡上,躺着数十具身无缕丝、泡的发白,已开始腐烂的尸体。 长长的的头发漂在水中,像是水草一般随波晃动,分外恐怖。 这是上一次贼兵过境后留下的,不过一月,乱贼又来了…… 再往北十里,便是同出陇山的茹河,此次的敌兵全部扎在两河居中的并蒂庄。 庄墙边曾堆放过柴草的地方,还残留着乱兵烧抢后的焦痕…… 两座农庄的墙头上站满了士兵,挽弓竖枪,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墙下停有数百骑,全部驻马朝西,扬首探望。 远处的烟尘已然消散,三百白骑早已不见踪影,但不论是骑兵还是墙上的步卒,依然不敢放松一丝警惕。 这可是三百甲骑! 三十步之内,箭射到骑士的白甲上,竟然会被弹飞? 那不是钢甲还能是什么? 再看骑士头上的兜鍪、腰侧的马刀、胸前的方盾、战马的面甲、胸甲等,竟然全都反射着寒光……这简直是用铁包出来的,这仗还怎么打? 而且个个都骑的是柔然大马,别说驽马,连匹个头稍矮些的驮马都看不到。 若不是遥遥听到这些人喊的是关中话,乱兵还以为是柔然铁骑打过来了。 泾州哪来的这等雄兵? 可笑出征前,将军和军师都还慌称,那白甲里是木头…… …… “如此劲敌,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庄园里,一处被烧的烟熏火燎、四处露风的厅堂内,一个高瘦的和尚说着同样的话语,眼中满是惊疑。 肯定不是县兵郡兵。 这两月以来,义军的脚步踏遍了泾州六郡十七县,九成九的郡县别说出城迎战,守卒连城都不敢出,就如眼下离此不足二十里的泾阳城: 偌大的郡城,府兵躲在城垛后,连头都不敢露…… 也就被引到朝那县的那一支吃了亏,再未听在何处遇到过阻拦,更不要说什么劲敌。 不出意外,还是同一波敌人,上次折在朝那的那一支义军,遇到的敌军披的也是如今日这些骑兵身上的白甲。 但据逃回来的溃兵讲,敌军总共也就三百之数,骑兵也才不到一百,人和马披的都是木甲啊? 突然就成了人马俱甲,从哪来的? 和尚在那里自言自语,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锁子甲,好似乱兵将领的男子。 这是两叔侄,叔父叫李文忠,侄子叫李继。 刘慧汪起兵所依仗的那句谶语:“刘氏复兴,李氏当辅。”其中的“辅”,就指的是这个李家,而不是李松所误以为的他们那个李家…… 叔侄二人正在看地上的一具尸体。 这是李文忠一个时辰前才派出去的甲骑,原本是想将那一百白骑拿下,谁知对方突然又冒出来了二百,且个个人马俱甲,弓强箭利? 己方骑兵只是半甲,战马身上更是连块麻布都没有披,哪是这等劲敌的对手,只能后撤。 即便如此,竟都被白骑尾追而来,折损了十数骑…… 这一个是被追来的敌骑从后面一箭射穿了脖子,等马驮着尸体跑回来,血都快流干了…… 两人看了好久,李文忠才一声冷喝:“拔出来……” 李继愁容满面的蹲下去,折断了箭杆,将箭头取出。 等放在眼前一瞅,他脸色微微一变:“叔父,还真是边军……” 李文忠没应话,面色阴沉的接过箭头端详了起来。 箭镞细且长,约有一指,通体呈三梭型。 再看箭杆,入手很沉,竟是陇西很少见的柞木……这分明就是破甲箭! 虽射不穿铁甲,但对皮甲、马匹等的射伤力极强,是各镇边军用来对付柔然人的标准配装…… 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不是边军!” 李文忠斩钉截铁的摇着头,“无朝廷调令,边将对内调兵罪同谋逆……而且从未听说边军换了装,且全换成了白甲,更是人人配上了铁盾、马刀?” “若不是边军,这等劲旅又能来自何处,为何又用的这样的重箭?”李继一脸惊疑的问道。 “我也不知,但定然不是凉州的郡兵……一则路远,足有上千里,二则真若是凉州兵,何故躲在朝那?早向泾州发兵了……” 李文忠怅然一叹,看侄子隐隐有些害怕的模样,心中又生出一股怒火。 他怒的不是李继,而是刘慧汪。 该死的秃贼,竟然哄骗自己说,最多只有三百敌贼,估计是县兵组建,披的那白甲,也全是松木所制。 义军之所以败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就是信了他的话,自己才以为,以近千骑兵,再加四千戊卒对三百县兵,岂不是手到擒来? 也怪自己,非要想着留什么后路,担心万一朝廷势大,事不可为时便可朝凉州撤退,还可向北或向北,逃到吐谷诨或是柔然…… 现在好了,退路竟然成了死路? 李文忠稍一沉吟,只是两三息便有了决断:“这今之计,只有避其锋芒,撤回乌支!” 法明和尚一声惊呼:“这打都未打,李将军竟然就被……就要撤走?” 和尚好险一句“吓破了胆”脱口而出。 “白骑人马俱甲,也只是将军麾下口称,你我均未亲眼看见,若是他无心迎敌的谎托之辞呢? 再者,便是人马俱甲,也只三百而已,李将军领军足有五千,以十敌一,也该胜过了吧?” 李文忠都被气笑了,你他娘的懂个屁? 对方配装如此之强,却依然进退有度,攻时不忙,撤时不慌,统兵之将显然是知兵之人。 这样的人物,怎可能第一个照面,就把手上所有的兵力全派出来? 前期那一百分明是斥候,之后那两百则是开路的先锋,天知道后面的中军还有多少? 若对方全是这等甲骑,就以自己手中这些连逼带骗才组建起来的戊卒,便是二十敌一,也只会是惨败的下场…… 你个平日只知烧香拜佛的和尚,又哪里能想到这等强兵的厉害? 但这贼秃是授刘慧汪之意来监视自己的,手下的好几个和尚都是军主、旅帅,暂时还不能翻脸……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投毒 李文忠忍着怒气,皮笑肉不笑的解释道:“军师少经阵战,不知兵法之诡谲。敌贼若真只有三百,定然会布置在腹地要冲之处,以做奇兵,而不是这么早就摆出来…… 这分明是想御敌予县境之外,因此某断定,白骑之后,定然还有强兵……此时若不撤,稍倾怕是想撤都晚了……” 和尚半信半疑的看着李文忠:“将军也莫要诓我,和尚再不知兵,也明白以虚就实,以实就虚的道理,万一敌贼是在虚张声势呢? 再者,向西进军打通要道的请求,是将军你亲自提出来的,若是一矢未发就撤回去,将军又该如何向你兄长、向法王交待?” 李文忠一声怒吼:“是法王称,朝那只有三百县兵的……” 和尚斜了他一眼:“当日刑讯溃兵时,将军不也在场?七八个溃兵都是如此说法,还能有假?而且也确只见了三百,到底还有没有,也要等见了再说……” 李文忠恨的直咬牙。 真等看到的时候,你想哭都来不及…… 该死的贼秃,你若想死,别拉爷爷垫背啊? 和尚越是坚持,李文忠越是心惊。 他总预感,好似有大祸即将临头…… 心中正在盘算再如何说动法明,突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着一声“报……”的长音,一个令兵撞门而入,单膝跪到地上,急声说道:“秉将军、军师,那白甲骑兵又来了……” 李文忠悚然一惊:“多少,到了何处?” “骑数翻了一倍,分为两支,一支顺红河而来,另一支顺茹河而来……除骑兵外,其后再不见贼兵身影……” 翻一倍,就是六百! 便是真能以十敌一,自己也不够六千兵…… 李文忠恨的直咬牙,怒声吼道:“军师,此时便是想撤都难了……” “只是六百敌骑,就能将将军唬成这样?” 法明一副想不通的模样,“即便真胜不过,据庄而守就是了,这敌骑并无攻城之械,还敢打马撞墙不成? 而此地距乌支也就两百里而已,派快马急报,大半日就到了,若法王和令兄能派甲骑来援,至多也就是一日……难道将军连两日都守不住?” 你懂个屁! 知不知道什么叫痛打落水狗,什么叫柿子拣软的捏? 那陇东郡守胡铎最爱见风使舵,见到有空子可钻,万一壮着胆子跑来拣便宜怎么办? 偌大个泾阳城,要多少攻城种器没有,便是现造都来的及。 就这丈许高的庄墙,不需半日就能推平…… 也怪自己,一时大意,竟选在了此处扎营? 李文忠惊疑不定,半句话都不想与法明多说,只是冷哼道:“军师随我上墙吧,看过便知……” …… 即便还离着近十里,李文忠依然看到南北各有一条土龙从河道边升腾而起,正向东逼近。 只看烟尘,阵势并不算大,至多也就是五六百骑,再往后看,不见烟尘升腾,想来是再未带兵。 但奇怪的是,兵不算多,为何还要分兵? 难道是想包抄? 但只有骑兵,便是将农庄围住又有何用? 再向南仔细一瞅,并不见泾阳方向有探骑出没,李文忠心中又稍安定了些。 那胡铎最是欺软怕硬,且多疑,不见个分晓,不断定到底是便宜还是大坑,定然是不会胡乱掺合的。 若是敌军真只有这六百甲骑,虽不能胜,但坚守定是无碍…… 也是怪了,这敌将真要是知兵之人,不应该连诱敌深入的道理都不懂吧? 若将敌将换成自己,定会藏兵于暗处,等敌军进击或是后撤时,再突出骑兵,拦腰砍杀…… 还走的如此的慢悠悠,似是在信马由缰的游春一般? 李文忠总觉的有蹊跷,但绞紧脑汁都没想透,只好再派探马逼近,好探查清楚敌人为何来的这么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出去了好几斤铜,便有数十骑奔向两河沿岸。 约两刻后,烟尘散去,两岸河道上的白骑好似停了下来,李文忠估算了下,离农庄至多也就五六里。 不时,派出的探骑也陆续归来,却无一折损。 想来是离的太近,敌将也怕中了诱敌深入之计…… “将军,敌骑停在岸边,好似的往红河中抛洒什么东西?” “茹河这边也是这般,卑职下马,大胆尝了一下,察觉河水微微发苦,便带了一囊回来……” 在往河中抛洒东西? 李文忠悚然一惊。 他一声厉吼:“呈上来……” 探骑当即驱马到墙下,将一只牛皮水囊抛了上去。 只是稍稍舔了舔,李文忠的脸色便煞白如土。 砒霜…… 这都还未接战,敌将便想断了自己的水源,乱了自己的军心? 竟然如此狠毒? “是何物?” 见李文忠脸色不对,法明下意识的来夺水囊,却发现李文忠的双手有如铁箍一般…… “砒霜……”李文忠一声低吼。 就是发现河中时有尸体出没,他才选择在两河正中行军及扎营,就是为了尽可能的保证水源安全。 但这敌将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 法明吓的手一抖,嘴还没张利索,就有一张大手摁了上来。 “你不想活了?若是被士卒得知水源已断,哪个还有心接敌,别说两日,怕是连半日都守不住……” “这……如何是好……这敌将怎如此下作……”和尚惊的连话都说不索。 “两军交战,各凭手段。只要能胜,还管他下不下作?可恨,一时大意,某竟然没料到……” 李文忠咬着牙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死战!” “我早劝你尽快出战……”法明气急败坏的抱怨着,但转念一想,早上一时半刻又能如何? 这两河都是自西向东流来,敌将想几时投毒,就能几时投毒…… 法明又惊疑的问道,“为何不撤?” “敌人俱是甲骑,还全是柔然大马,只靠这千余杂骑根本挡不住……敌将只需尾衔,就能将我等耗死,你如何撤?” 李文忠咬牙道,“此时只能拼死一战,且敌军只有这六百骑,未必不能拼出一线生机……” “你之前还称,贼骑之后必有强兵?” “只有两河岸边有烟尘升腾,应是只有六百骑……即便还有强兵,也该在二十里以外,那就六百骑,便是诱敌之兵,只要我等出营,定然会后撤……” 意思是到底有没有,一试便知。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乌支李氏 看着农庄里有了动静,好像有大批乱兵出营,李承志狂喜。 只是明目张胆的下了点毒,就把敌人给逼出来了? 其实毒药并不多,都是配药酒和制绷带时,怕秘方外泄,夹杂在原料中顺带买来的,也就几百斤,还不怎么纯。 最关键的是,这玩意还不怎么溶于冷水,除非加热…… 所以他才靠了那么近,本意是想吓唬吓唬敌人:老子要下毒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能毒死人,李承志就不知道了…… 所以为避免敌人不上当,依旧龟缩不出,他还准备了其他手段:比如放火…… 仗着铠甲,二十步左右,贼兵的弓箭大致是不能拿己方的骑兵怎么样的,自己也不求杀敌,只要能把火箭射进农庄就行。 一轮五百支,射个三四轮,怎么也能点着几车粮草吧? 如果运气好,能烧掉一半,看贼兵还怎么守? …… 看敌兵真的被逼出了庄,李时、李显等人看着李承志,表情就像是便秘了一样,又是呲牙,又是咧嘴。 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郎君真是……太阴险,太卑鄙了…… 这么大的河,就那几百斤毒药,可能都用不了一个时辰,毒性就能被冲完…… 但被郎君这么玩笑似的随手一用,竟逼的敌军不得不出营应战? 李承志瞪了他们一眼:一群马后炮。 换你们是敌将敢不敢赌? 他知道郎君我手里有多少毒药? 但凡让麾下士卒知道竟然给他们喝的是下了砒霜的水,怕不得当场造反? “李显,去给李亮传令,中军加快布阵,不要敲鼓,散步行进…… 令兵,向北岸举旗,骑兵暂停行军,抓紧时间给马喂料、积蓄马力。等中军列好阵后,看我旗令行事……” “诺!”李显应了一声,打马而去,旗令兵举起一杆绿色的大旗,左右挥舞了几下。 两河之间就有塘骑,只接力了十来骑,军令就传到了十里北的茹河边…… 真的只有五六百甲骑? 怎么可能! 李承志再蠢,也不会只带骑兵来打这五千步骑混合的乱贼。 能不能打的过先不提,便是折损上一个,都能让李承志心疼的滴血。 谨慎起见,李承志连那两旅辅兵都带上了,全跟在骑兵的屁股后头。 一路走来,一半步行,一半乘着马车嚼着干粮,每过两刻便换乘一次…… 那为何不起烟尘? 行军的道路就在河边,李承志要连用水泼路压制烟尘,以此掩藏中军行迹的办法都想不到,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 趁早回去奶孩子吧…… 看李承志下了马,身后骑兵也纷纷下马,给马戴上了料兜。 大战在即,谁也说不准会打多长时间,因此在战前必须要让战马吃个七八分饱,而且还要吃的快,吃的好…… 骑兵贵,不好养,其中一点也在于此。 因为马这玩意是直肠子,吃的多,还消化的快。 若是只给他吃草,一顿怎么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能让它吃饱,还不怎么持久。 所以一旦开战,为节省时间,也为了避免马饿的太快,耐力不够,就必须给它吃谷物豆料之类的东西。 一匹马的谷料,至少能养五个壮汉…… 除了吃的多,这东西还比较娇贵,没有骡驴那么耐操,力气比牛更是差了好远,除了速度,就再没什么实用性,所以农户大都不爱养。 这也就有了各朝各代,都有强命农户养马的诏令,以及对养马地的极度重视…… 看敌军士气低靡、不敢应战,更是让李承志对此战充满了信心,肾上腺素更是“biubiu”的往上飚…… 怕兴奋过头,李承志觉的还是先转移一下注意力的好。 他微一沉吟,朝李时招了招手,冷笑道:“来,再给我讲讲这乌支李氏的事迹,等李松回来后,郎君好好的问一问他……” 李时走了过来,一脸的无奈:郎君这人还挺记仇? 李承志问的是李文忠叔侄。 从生擒的敌骑口中知道敌军主将是谁、乱军高层除了刘慧汪之外,还有哪些人物等信息之后,李承志当即就知道了,这才是李松一直念念不忘,也是刘慧汪起兵口号中“李氏为辅”中的那个“李”! 当时印真是为了诈唬李松,才故意改成了“李氏当兴”。 这一家本就是泾州豪强,李时自然也知道一些,再要论家世,以及对元魏朝的战功,人家真不比李承志这个李家差…… 他们这一支自称是李陵(李广嫡孙,汉武帝后期投降匈奴)的后人,称自李陵后,祖辈一直在匈奴为官。 有意思的,陇西李氏,只要是自称为李信、李广后人的大族,从上到下,不论是门阀士族,还是豪强富户,统统不认: 爷爷们至多也就敢自称是李敢(李广庶子),李蔡(李广之弟)的后代,你倒好,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来了就敢称是长房嫡孙之后? 多大的脸…… 但更有意思的是,人家还真是跟着拓跋鲜卑从草原腹地杀出来的,打仗确实厉害,也确实姓李,也确实会说汉话…… 李文忠的族叔祖叫李富,是太武帝征陇右时的子都督(都督为太武帝,李富为其副手)。 随太武帝攻伐泾州北的休屠匈奴时,李富战死在了乌支(泾州辖县,在州城东北,今为甘肃庆阳市区),族人皆从邺城迁来守孝,之后定居于此。 其子李斌继承李富平西将军的爵位,助太武帝平定陇西后,任高平镇将,等他死后,他这一支又定居在了高平。 如今在世的是李富的孙子、李斌的儿子李文保,在高平镇任屯将,也就是军主(可领军一千)。 李文忠这一脉是庶支,与李文保已出了五服,但门第也不差,自称乌支李氏。 李文忠的嫡兄李文孝,曾任过泾州别驾(刺史佐官),传言是被胡文昌诬告,才丢官去职。 李承志怀疑,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乌支李氏才随刘慧汪造了反。 但反岂是那么好造的? 李承志也确实想借此机会,让李松等人看看:野心太过膨胀,会是什么下场……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时机已到 听着李时讲古,李承志的渐渐的稳定了情绪,即便感觉到脚下微震,看到如一道白崖一般压过来的步阵,心中也无波澜。 现在只是散兵阵型,长矛都是斜扛在肩,兵卒之间的距离也比较大。令兵也未敲鼓,步兵走的还是碎步,陈形难免不太齐整。 但即便如此,李时等骑将均感觉肃杀之气犹如铺天盖地,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看到帅旗所在,李亮右臂轻举,身侧的旗令兵手执一杆黑旗,用力往下一挥。 前军两端各有骑马的令兵,看到中军旗号,飞快的跃出步阵,手执黑旗往里一指。 只听“嚓”的一声重响,百米宽的方阵,整整齐齐的停了下来,除此外,竟再无半点杂音。 骑兵无不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数丈外的枪阵。 平时都是各练各的,骑兵连步兵是如何操练的都没多见过,都以为只是步卒而已,能比的过骑兵? 自然而然就心生傲气,自以为高人一等。 此时再看,步阵的彪悍之气竟一丝都不输于骑阵,心中之惊骇溢于言表。 别说人,就连许多战马都像是受了惊,本能的就想往后退。 看到如此威严的阵容,再看步卒脸上亢奋的神色,李承志便知道,今日这一战,胜定了…… 他先是让塘骑传令,让北岸的骑兵来此汇合,然后轻吐一口气,翻身上马,走向中军侧翼,在阵外停了下来。 李亮也已跳下两层高的车驾,快步向他走来。 走到马前,李亮单膝跪在,脸色潮红的看着李承志:“郎君……” 他没想到,李承志竟会亲自跑去率领骑兵,而让他指挥中军? 这是三军统帅才该干的事情…… 但李承志能有什么办法? 军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 李时得不得力,看他早间的行为就知道了。 都提醒他不要过早的展露锋芒,但遇到敌骑,他还是没忍住,带着骑兵就冲了上去,结果吓的敌军连营都不敢出,害的自己又是投毒,又是放火的…… 李承志倒不是觉的李时是抗令不遵。 打仗不是下棋,主帅定好什么条框,军将就必须的怎么执行。 特别是骑兵,极考验将领随机应变的能力,限制一多,说不定连仗都不会打了。 李承志是愈加觉的,李根本不是将帅之材,且思维僵化,不知变通,脑子里还是打柔然人,以及斥候遇到斥候的那套打法。 时代变了…… 李承志笑吟吟的看着李亮,温声说道:“你兵书读的比我多,自当明白,为帅者最忌心浮气燥,急功近利……今日一战,你只需求稳,一切看我旗令行事……切不可贪功冒进,更不可擅自出击!” 李亮重重的一低头:“仆记下了!” “嗯,去吧!”李承志点头道。 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说客气话,口中说的便是心里想的。 李承志今天对李亮的要求很简单:听令行事,该进就进,该停就停,不要擅做主张乱了阵脚,就断然不会有败的可能。 不过相对其他人,他对李亮还是很放心的。 也不知是生父早逝的缘故,李亮生性谨慎沉稳,也不缺机敏,唯一不足的,也就是少些历练。 李承志认为,只要稍加培养,综合能力绝对不会输给李松。 对于这样的人才,他肯定不会放过的…… 又给步卒的各队队主交待了几句,让他们谨遵中军号令,切不可自乱阵形的话,李承志又打马回了阵前。 北岸的骑队也已撤回,所有骑兵都已上马,只等李承志一声令下,便能出击。 据最新塘骑探报,敌军大部都已出营,留守庄墙的至多千人。 出营的这四千摆的是典型的防守阵型:车驾在前,其后便是盾兵与枪兵,弓兵穿插其间。骑兵守护两翼,其中精杂各半。 陈形中规中距,唯一比较特别的是,阵尾十丈后,就是庄墙。 李承志猜测,李文忠是不敢分兵,又怕自己派兵攻打农庄,所以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此阵还有一个好处:离墙这么近,自己绕都不好绕,根本没办法用骑兵攻他的后翼了。 但李承志还是有些想不通:李文忠就没想过被自己击溃后,他这些兵怎么逃? 难道人和马还能长出翅膀,飞过一丈高的庄墙? 他哪里能想到,李文忠已被他投毒的行径吓的胆战心惊,所以才摆出了一副背水一战的架势,意思是我要拼命了…… 别说没看出来,就算猜到,李承志也不会吃他这一套。 背水一战? 你也得敢战才行…… 敌军精锐尽出,想跑都距不掉了,进攻的时机已到。 李承志转过头来,看着李时说到:“如何行事,予你都已交待了七八遍了,记住了没有?” 李时有些郁闷。 不就是阵前骚扰那一套么,早年间跟柔然人都玩烂了…… 但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李承志面前露出半丝不满。 他也清楚,早间擅自率三百甲骑追击敌骑的行径,已经惹的郎君很不高兴了,再敢不听话,说不得就会被郎君拿来祭旗…… 李时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末将记得!” 李承志轻轻一点头:“记得就好!” 其实他比李时还郁闷。 原本是只想让他当亲卫的,但选来选去,李承志发现,除了李时,那些老卒里竟然再找不出第二个率领骑队打过大仗的军将。 仗倒是打了不少,但要么是跟在李松李丰李柏后面冲,要么就是护着李始贤一起冲,再不就是只任过亲兵什长之类…… 但往深里一想,又觉的理所当然。 李始贤只是六品中兵参事,麾下三千兵卒,就只有一千骑兵,能培养出李松一个军主级、李柏李丰两个队主级的骑兵将领就不错了。 毕竟李氏家臣的第一要务是护卫他周全,会不会打仗只是其次。 不过李承志并不怎么担心。 除了李时这种天赋不够,上了马脑子就只剩“冲冲冲”的莽货,大部分家臣及子弟,脑子还是很灵醒的。 只要给机会,迟早都能厉练出来…… …… 李时打马出阵,刀锋往前一指:“进击!” 所有骑兵单手握拳,猛敲方盾,然后一声嘶吼:“必胜!” 同时,李显执一面白旗,朝敌军的方向用力一挥,只听中军一声鼓响,又是三声如催山撼海般的厉喝:“必胜、必胜、必胜!” 声音传到两里外,听在乱军耳中,有如惊雷。 连人都看不到,却号令震天,这敌军该有多少? 法明和尚沉身直颤,气急败坏的朝李文忠吼道:“这便是你所称,敌军只有五六百骑?” 李文忠又惊又怒,脸都青了:“爷爷入你大母……” 他恨不得一刀吹死这个贼秃,正准备再骂两句,以缓解心中惊惧,猛听墙下一阵惊叫。 一里以外,一队白骑如同一支利箭,向墙下的军阵冲来。 真的打过来了…… 李文忠面色如土,用尽全力的力气压下心中惊悸,嘶声吼道:“莫慌,稳住……”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试敌 怎可能不慌? 那一队冲阵的白骑才多少人? 撑死了二三百,根本形成不了多少威势。 但这两三百骑兵后面的步阵,就如一道山崖…… 宽逾百米,白甲如云,枪如寒星,盾如铁镜…… 还有头上闪耀着寒芒的盔帽,腰侧黝黑反光的横刀……难道这些全是纸糊的? 个个都如钢铁峄物,这仗还怎么打? 此时再听白甲步阵往前行进时,那“铿铿铿铿”整齐而有力的脚步声,就如催命的钟鼓…… 大部分的乱兵本能的心生恐惧,并在不知不觉间将惧意慢慢放大…… 墙头上的十数个传令兵,依照李文忠的命令在奋力嘶吼:“莫慌,敌军只有两千,敌军只有两千……” 但喊的再大声也无济于事,墙下的乱兵都未接战,士气就先弱了一半。 也就前面有车,后面有墙,左右两翼还有骑兵,四面早被围困死,不然绝对会有乱兵未战先逃…… 白甲骑队的速度其实并不快,小跑行至距敌阵半里左右,李时才开始催马。当战马跑到巅峰速度的一半时,他便开始控速,身后的骑兵紧随其后,迎向敌阵。 墙上的令兵依然在喊“稳往……稳住……”的号令,但墙下已经有弓兵不由自住的开始拉弓,上弦,射箭……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白骑都还在百米左右,墙下的箭矢就如蝗雨一般射出,大部分都落在了车阵二三十米外的地方。 虽然是乱兵,但大都是李文忠精挑细选的戊卒,原本是不会这般不堪的。 但一时心惊难免手抖,力道和准头自然就差了许多…… 李时也在射箭,还边射边偷偷嘟囔。 要是能将耳朵贴到他嘴边,就能听清楚他在抱怨李承志:“连阵都不让冲,要这铁骑有何用?” 来时,李承志警告他:没有他的旗令,坚决不许李时冲阵,哪怕敌军被李时的骑队吓的溃散也不能冲。 而且要求李时,前骑与敌军前锋的距离不能短于二十步。 李时当时问:仆的眼睛又不是尺子,哪能量那么准? 李承志回:我不管,反正短于二十步,你提头来见…… 都是打老了仗的,怎可能没办法? 这不,李时每射一箭,箭支插地的距离,离他也就在二十四五步之间…… 当李时的箭终于落于敌军左翼骑阵前锋时,敌军中手快一些的弓兵,都已射完了第二轮。 李承志喜笑颜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眼看白骑纵队如矢,即将插入己方阵形,墙头上的令兵却依然喊的是“稳住……稳住……” 哪有这样打仗的? 从来未听过,已方骑兵列阵不动,等着敌骑来冲的? 要盾无盾,甲也只是半身,遇到对方这等铁骑却要傻等,这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左翼骑将忍了又忍,即将下令麾下骑兵迎击的一刹那,突见敌军首骑左膝猛磕马颈,战马本能的错头偏蹄,斜着马身,半点速都未减的从阵前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转向,从由西到东,转成了由南至北,与己方阵列平行。 后队跟着李时紧随而至,斜斜的从敌阵前掠过。 敌将正在惊叹敌方首骑的骑术之精,猛见敌骑的第一排纷纷俯下身,只是举起了盾,第二排却扬起了胳膊。 再定睛一看,竟是一杆杆标枪。 “举盾!”敌将一声厉喝。 其实根本不用他提醒,在李时一支紧一支的朝敌阵前试箭的时候,乱军的骑兵就已将拿来遮挡的东西举到脸前了。 根本不能称之为是盾…… 带来的盾本就不多,大都配给了中军的车兵和弓兵,骑兵也就只找些破木板来凑合,连锅盖都不多见几只。 这样的破烂玩意防箭都够呛,更何况防标枪? 百余支标枪斜斜的落入骑阵,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破响,然后又是此起彼伏的惨嚎。 李时一边举盾前冲,一边还抽空往后瞄了一眼。 叫声虽惨,但并不见敌军骑阵有大的波动,更不要说溃散。 李时隐隐有些失望,距离还是有些远,力道不够,并未造成太大的杀伤,估计也就戳伤了三十四个敌骑…… 要是郎君不限制他,他至少也要冲到离敌阵十步左右远才转向,杀敌数至少能多一倍…… 心里转着念头,李时只觉右耳边好似在剁馅一般,敌箭如雨点般的射到了铁盾上面。 再偷眼一看,大部分的箭支都是触盾即溃,根本没几分力道。 没想到吧,爷爷拿的是钢盾,就你这几根毛毛雨? 正在得意,李时突觉一股大力袭来,震的手腕发麻,就如有人用铁锤在盾牌上使劲的砸了一下,同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而后便如密蜂出巢:“嗡嗡嗡嗡……” 这是箭钉到铁盾上,箭杆颤抖的响动。 声音倒不大,但力道大的异乎寻常,震的李时手腕发麻。 等他再抬起头,看到盾牌后露着一支约半寸长的箭尖时,头皮猛的一麻:铁盾竟然被射穿了? 竟真如郎君所料,敌人竟然真的有劲弩? 若非是他紧贴马背,大部的力道都被战马抵消,说不定就会被撞下马去…… 听到身后时而传来的马嘶声人吼声,分明是有骑兵或战马中了箭,而后摔下了马……李时额头上直冒冷汗。 郎君,你太英明了…… 乱兵攻陷了那么多的坞堡,怎可能没有缴获到强弓和劲弩? 无非就是多少的问题。 所以李承志才严令李时,接敌距离决不能小于二十步。 二十步就是三十米,只要不是三张弩、车弩这种非单人可操作的利器,凭骑兵身上的钢甲,应是造不成多大伤害的。 但再要远了,骑兵的短弓和标枪,就没多大杀伤力了…… 人虽然能防的往,但披木甲的战马却不行,当即就被射倒了七八匹,后面的骑兵猝不及防,又被绊倒了十余匹骑。 好在再之后的骑兵有了防备,骑队绕了个小弯,没有发生李承志所担心的“自己人被自己人踩死”的惨相。 但他还是心疼的像针扎一样:二十多个骑兵,一下就去了三十分之一…… 直到骑队奔过,看到队尾奔回两个老卒,一阵呼喝,将摔下马的骑兵集合在一起围成一个小圈,一半持盾执枪半蹲,一半引弓欲射的时候,李承志又笑了起来。 人没事就好。 至于马,大不是多卖几把刀的事情…… 看来平日的操练卓见成效,至少这些老卒都已经学会了掉下马之后,如何才不会被敌人拣了便宜……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临时变阵 看骑兵无碍,也就是折了几匹马,李承志心情大好。 但李文忠却被惊的心肝直颤。 若说之前,他只是惊惧这支敌军装备为何如此之强,陈容为何如此齐整,那此时,他已被敌卒之精悍骇的浑身发凉。 这些落马的敌骑,离他的中军前锋也就二十余步,面对五六千强敌,这些敌卒第一时间选择的竟然不是撒腿就跑,而是就地列阵防御? 这得有多么坚毅的心志? 而摆的这个阵式形如梅花,他闻所未闻,仔细一看,再往深里一想,好像连骑兵都能防得住? 这都要不算精锐,什么样的兵才能称之为精锐? 但为何从未听过,泾州境内有如此强军,就是高平镇的边军,怕是也无这等从容不迫的悍勇之气…… 李文忠边自惊疑,边厉声吼道:“弩队,给我射……” 只听一阵“绑绑绑”的机括声,四五十支弩箭射向那二十多个骑兵。 “哈哈……蹲!”一个老卒看到敌军只是射箭,却不派骑兵围杀时,竟然笑出了声。只是让兵卒藏到了盾后面。 除了盾,骑兵身上还穿着钢甲,仅凭弩箭,不论是直射还是抛射,对他们都造不成多大的杀伤。 除非运气差到弩箭穿过面甲的空隙射到眼睛里…… 果然,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动,二十四五个骑兵毛都没掉一根。 看对面射了一轮就再无动静,又隐约听到“咯咯吱吱”令人牙酸的声音,老卒又一声轻笑,下令骑兵换阵后撤: “哈哈……撤圆阵,列方阵,前排举盾,后排抓紧前排腰带,全部弓身后退……记住不要抬头,听我号令,我说停就停……” 劲弩虽强,但也不是没有缺点:上箭太慢。 脚踏弩、腰引弩都是弩如其名,只凭双手是上不了弦的,半分钟能射一箭都算是快的。 三十秒的时间,就算是弓身碎步后退,也能退十来米了。 估摸着敌军的弩兵已上好了弦,老卒又一声令下,全体齐齐的蹲了下去,这次更轻松:中间的兵卒持盾,把头顶也遮住了。 这不是怕敌军抛射,而是怕对方有石炮…… 李文忠又惊又怒,算子都快要气歪了:自己竟拿这二十多个敌兵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他再怒,也不敢派骑兵去围杀。 刚才冲阵的那队敌骑,已绕阵一圈,冲到自己右翼了,而左翼仍有一队敌骑在虎视眈眈,仿佛就在等他出错。 更关键的是,敌方那如山崖一般的步阵,已逼近至前军三十丈左右了,只需敌帅一声令下,至多十息就能冲到己方阵前。 摸不准对方会如何主攻,李文忠根本不敢擅动…… 看敌方的铁骑并没有真的冲阵,而墙下的阵形也没有如想像中的一触即溃,法明不由自主的猛松半口气,又狐疑的问道:“敌军为何是这种打法?” 明明像是要冲阵,但都快要撞在一起了,却又猛的转了向,只是一掠而过,投了三四轮标枪? 己方死伤确实有,但也就数十而已,而对方也并非没有折损。 人虽没死几个,但至少折了十几匹马。照这样的打法,岂不是对己方更有利? 李文忠咬了咬牙:“还能为何?敌帅这是在试阵……派少数精骑佯攻一次,就能试探出我方阵形之强弱:何处薄,何处厚,何处有骑,何处有弓…… 再下一次,敌帅就会瞅准我方阵势薄弱处攻击……” 法明的脸色微微一变:“这般轻松?” 意思是你岂不是已经遂了敌军主帅的意:不但让敌方试探出了阵形之强弱,连你最引以为傲的弩队在什么位置都已经暴露了…… 轻松你大母…… 李文忠气的头顶冒烟。 不说有对方这般强的配装,便是城下兵卒能有敌军士卒一半的战意和士气,李文忠也不至于这么早就暴露出弩队的位置。 不然让这两百敌骑耀武扬威、毫发无损的一掠而过,墙下这四千兵卒怕是当场就能被吓溃。 至少得让他们明白:敌军并非无坚不催,更不是怪物,只要战法得当,还是能杀得死的…… “但还是很奇怪啊?”法明又一头雾水的问道,“看这敌骑,个个都身负短弓,为何不射箭,却要投枪?难道是敌军缺箭……” 你你娘个蛋…… 敌军就差用铁从头包到脚了,还会差几根箭? 李文忠差点就骂出了声:“法王号称拥兵二十万,你去问问,他麾下有几个能做到左右开弓?” 原来是方向不对,不利骑射…… 法明老脸一红,刚想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题,又听北边几声呼哨。 刚刚掠阵而过的那队敌骑,又来了…… 李文忠脸色微变,一声厉喝:“举盾!” 说着又铁青着脸,看着法明讥笑道:“好好看看,这次人家射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白骑便冲到了阵前,骑首依然是李时。 即然已试出敌阵强弱之处,李时怎可能不知应对和防备? 他这次更大胆,虽然还离着二十步,但到敌军右翼骑阵前,连盾都不举了,变成前排直射,后排抛射。 射完一轮,便大至冲到了中军阵前,也就是刚刚射出过弩箭的地方,李时特意绕过,不但离了足有三十余步远,却连箭都不射了,成了全队俯身举盾。 弩队射出去的箭,大部分连马身都挨不到,也就有个别几支钉到了木甲上,根本没什么杀伤力。 又往前冲了十数丈,眼见快要到左翼骑阵时,李时猛一磕马,再次向敌军靠近,同时弯弓搭箭…… 路过的时候,竟然还没忘了将那几匹重新站起来,还能走的动的战马也带走。 能治便治,实在治不了,也能杀来吃肉…… 敌军两翼的骑兵被射的马嘶人嚎,当即就折损了五十余骑。 好在大部分的兵都披有札甲,折的都是马。 两翼骑将气的哇哇大叫,再来了这么三四次,他们的骑阵非溃不可…… 李文忠惊归惊,惧归惧,但还没有被吓的失去理智:现在还不是出动骑兵的时候。 看着停驻在三十丈外的白甲步阵,李文忠眼神一阵闪烁,叫过亲兵耳语了一番,又把亲兵吊下了墙。 不多时,墙下军阵一阵骚动。 李文忠竟然在临时变阵……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诱敌 看到二十多个骑兵毫发无损的逃了回来,无论是李承志身后的骑队,还是中军步阵,无一不心神激荡,双眼放光。 看似是两个李氏老卒临危不惧,指挥得当,这些兵才能有惊无险的逃回一条命。 但若无铁甲兜鍪防身,在敌军弩矢齐发、战马失蹄的那一刻,这些人即便没有被万箭穿心,也被后面的战马给踏死了…… 多了这身甲胄,何止是多了一条命? 明白了这个道理,士卒的士气更高,战意更浓。盯着百米外的乱兵,仿佛看到一堆堆的钱粮在向他们招手…… 李承志更是喜笑颜开。 只要有矿有铁,甲胄他要多少就能造多少。 他更看重的是兵员素质。 这两个李氏老卒竟能在数千敌军的眼皮子底下从容不迫的指挥、列阵、撤退,李文忠硬是拿他们没一丁点的办法,这是何等的鼓舞军心? 更让李承志欣喜的是他们的悟性和学习能力。 李承志依稀记得,还是在崆峒山下练空心阵的时候,李柏问到若是小股步卒遭遇敌骑,应该如何活下来时,他随口讲了讲。 当时只是简单的讲了一下枪盾兵该如何列阵防御,如何变换阵型快速撤退,再若是有弓兵在侧,甚至可以防守反击等等。没想到,这两个老卒竟然就记下来了,还能活学活用? 这不是人才,什么样的才是人才? 看面目如此熟悉,甚至连名字都隐约能叫的上来,有一个好像还是李猴儿他爹,但自己以往竟然没发现手下有这等人才? 终其原因,还是没给这些人表现的机会…… 李承志高兴的跳下了马,用力的拍了拍两个老卒的肩膀,扭头对身后的随军功曹说道:“此二人各记功斩首十级,战后擢升为步军队主……其余人等各记功斩首三级……” 身边的将领和军卒都惊呆了。 一眨眼,就连升了两级官? 这赏的有些过了吧? 虽然做不长久,至多等乱事平定,这支军队就有可能解散,但架不住战时的待遇优厚。 李承志规定,军中士卒及兵将,级别每升一级,待遇便翻一倍:什长是战兵的两倍,队主是什长的两倍,旅帅、军主依次类推。 等于只要当上队主,每月便有一石两斗的钱粮,抵得上八品县令的官俸了…… 这也就罢了,这两个老卒确实厉害,就说胆气之壮,心志之坚,就非常人可比,重赏也能说的过去。 但那二十几个骑兵,只是跟着老卒逃回了一条命,竟然也有功可领? 搁一般的统帅,看一次竟折损了那么多的战马,不问这些骑兵的罪都不错了。 聪明人都反应了过来:李家郎君对战兵的性命看的不是一般的重,至少比战马贵重多了…… 有些千金买马骨的嫌疑,但效果不是一般的好。李承志明显感觉到,无论军将还是士卒,看他的眼神逾加灼热…… 感觉都没有很刻意,这种惜兵的手段自然而然的就用来出来,看来自己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正自感慨,李时率领骑队奔回了阵前,催马跑过来给他汇报: “贼兵阵形中规中距,弩兵、弓兵、盾兵等大都集中在中军中锋,越至两翼,兵力越是薄弱……骑兵只有半数披甲,无盔无盾,极少数背负骑弓…… 帅旗立于墙头,旌旗金鼓不多,敌帅大都靠令兵传令……” 李承志一阵错愕:“敌骑竟然没有弓?那除了能跑的快一些,还有什么用?” “冲阵啊,有骑枪就行,要什么弓?”李时理所当然的回道,“骑兵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 脑子里就知道冲冲冲……很费钱的知不知道? 八成是李文忠看到自己的骑兵甲胄厚重,骑射的杀伤效果不大,所以把弓全部集中给了步兵和车兵,用来防范步阵…… 但李时说的也并非没有点道理,这个时代的骑兵,还真是当做主攻及强攻的兵种用的…… 那这李文忠,是不是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李承志眼皮微跳,扭头看了看己方步阵光秃秃的前沿和左翼,又回过头,看向敌军。 敌阵内部还在动,但幅度并不是很大,主要集中在右翼,而正对着的,正好是己方步阵的左翼…… 之前他还以为,是因为阵形强弱已被自己探知,李文忠不得不紧急调整,用来迷惑自己。 但此时看来,竟是想主动出击? 哈哈,自己压根就没想过诱敌深入,但不知不觉间,竟摆了个诱敌的阵形? 既然你想来,那我就再给你增加点信心…… 李文忠真要是敢主动出击,自己做梦都能笑醒…… 李承志的眼睛越来越亮:“李时,再去探一次,就如方才一般,由南至北,再由北至南,最后回到这里…… 但要记住,这次离敌阵要远于三十步,特别要小心敌军右翼……如果敌军出动骑兵,切记不可接战……” 三十步? 怎么一次比一次远? 还不能与敌接战? 李时满脸无奈,但半个“不”字都不敢往外迸,只是嗡声应道:“仆得令!” 李承志又气又笑,举起马鞭做势要抽他:“你懂个屁……如此多的敌贼,还怕没的杀?有你砍都砍不动的时候……” 有的杀就好…… 李时牙一呲,打马就跑。 李承志又扭头对旗兵说道:“传令,步兵竖枪,换空心阵……算了……李显,你去给李亮传令,让他这样,这样……” 李承志怕一旦接战,旗令太过密集,可能会使李亮手忙脚乱,索性提前提醒他,让他早做防备。 即便自己猜错了,也没什么损失…… 李显应了一声,顺着步阵空隙穿进中军旌旗鼓阵,在李亮耳边低语了一番。 敌骑会攻中军左翼? 李亮眉头一皱,扬首眺望。 敌骑动都没动一下,郎君是怎么猜出来的? 他还在沉吟,又听李显说道:“二哥,郎君还说,你若是无把握,就依然列数阵,敌骑来攻时,放箭即可……” “不是能不能围住,能不能吃的下的问题!” 李亮学着李承志,捏着下巴看着百米外的敌阵,狐疑的说道,“敌帅怎如此么轻易的上当?” “傻了吧?”李显嘿嘿一笑,“用郎君的话说,你这纯粹就是马后炮……搁以前,要有人说不靠车阵,不靠骑兵,只靠步卒也能防御骑兵,甚至是围杀,你敢不敢信?” 李亮悚然一惊:对啊? 自己是练的多了,自然而然就先入为住,有了“日后但凡遇到这样的枪阵,一定要躲的远远的”的念头。 可问题是敌帅不知道啊…… 八成是看到己方前军和左翼一无骑兵守护,二无车阵防御,便觉得有空子可钻…… 郎君也定然根据方才敌阵内的那一阵骚动判断出来的。 这可是骑兵啊……不但有人头,身上还披着甲,胯下还骑着马…… 简直就是来给自己送战功的…… 李亮眼中精光狂放,不再理会李显,而是旗令兵下着令:“全军坚枪,换空心阵,后曲辅兵列车阵,守好尾翼……” 他这是怕敌帅一看骑兵竟然被敌阵陷了进去,再派一队过来绕攻后翼解围…… 随着旗令,原本半丈宽的阵列空隙,瞬间就被后来的步卒填满,人挤人、兵挨兵,几乎没有空隙。 站在墙头上的李文忠看的目瞪口呆:敌军这是什么阵法,中间为什么要空出那么大一块? 前军密到密了,阵线也确实宽了,但问题了,这纵深也薄了呀? 再仔细数一数,好像只有十数列厚,只要骑兵冲上三四次,绝对能冲开。 机会啊…… 李文忠心中狂喜,立即召来亲兵交待了一番,让其去给骑兵传令…… …… 李时又来了。 他老老实实的按照李承志的要求,绕到了敌阵三十步之外。 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两军阵前的中间位置,左右离的都不远。 诡异的是,这次敌军的弓弩手竟然一箭未发? 估计是看离到太远,射也是白射,只会浪费箭支…… 李时很郁闷,他感觉自己像是个猴一样,在两军阵前耍了一场一戏:跑过去,又跑回来,毛都没试出来。 正自嘲着,李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鼓响,随即便如万石滚地,又如一阵连绵不断的闷雷响起。 他悚然一惊,本能的朝后看去,竟看到敌军右翼骑兵全部出去,由细到粗,摆着锥形阵,像己方步阵左翼攻去。 李时头皮一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自己都已到跑到右翼了,步阵左翼根本无人守护…… “幢帅,旗令!”身侧的亲兵急声提醒着他。 李时一个激灵,抬头一看,已方剩余的骑兵竟然也动了。 只见李显边跑边挥着旗,明显是在给自己传令。 刚刚才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李时的脑子有些迟顿,竟没反应过来这个什么令号。 “是让我们跟紧?”亲兵又道。 跟紧? 不应该是调头追击敌骑吗? 李时又惊又骇,再仔细一看,李承志竟然没有去堵截攻击左翼的敌骑,而是插向了敌军左翼? 这是什么打法,二愣子拼命么?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谁不怕死? 李时忍了又忍,终究是不敢违抗军令,只要硬着头皮催马跟上……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破阵 等李时缓过神,看到李显身边不但五色令旗齐聚,竟然还有帅旗时,他吓的心脏都仿佛不敢跳动了。 李承志竟然也在随骑冲锋? 你不要命了? 别说有什么万一,但凡郎君被蹭掉一点皮,四哥和李丰回来后,把他的皮剥掉一层都是轻的…… 只是一刹那,李时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哪里顾的上身后的步阵会不会被敌骑冲破。 只听他一声厉吼:“快快快……”同时双腿急夹马腹,手里的半截缰绳狠狠的抽了下去…… 李时能看到,李亮自然也看到了。 他咬着牙,看着越奔越远的帅旗,狠狠的骂了一句:郎君简直疯了! 随即又回过头,紧紧的盯着催马冲向中军左侧的敌骑,露出一丝狞笑:来的好…… 长枪阵有一个极明显的缺点:枪太长,冲锋或攻击时无法转向,因此侧翼和后方极其薄弱。马其顿方阵所向披靡的时代,除前军外,其它三面都配有大量骑兵防护。 但谁让李承志铁多。 他的长枪兵不但是枪兵,还配全甲,更是刀盾齐备,必要时候完全可以弃枪。 甚至还按四比一的比例,一旅枪兵中,便有一队配刀盾的弓兵。 这便等于完美的补上了这个缺点,甚至在驻阵的时候可以列成空心阵,做到全方位防御。 只要有需要,任何方向,任何部位的步卒,都可以竖枪转向。 只是原地转向而已,身体都不用挪动,又有多难? 所以李承志根本不怕敌骑冲击步阵的侧翼,他巴不得李文忠把所有的骑兵全派出来。 最后竟真如他所料,李文忠竟然真的把所有的骑兵都派出来了:一半攻步阵,一半截自己。 乱兵右翼骑兵刚刚出阵,又有数十辆马车紧随其后,直插两阵之间,横在了中间。 这是想把李承志的骑兵堵在左翼,让他没办法回防。 李文忠做梦也想不到,李承志就根本没打算回防,目标就是他的左翼。 没出李承志所料,他刚一出击,乱兵左翼的骑兵也同时出动,直直的迎了上去,明显是要对冲…… 李承志狂喜:胜负已分! 只要将李文忠这一千骑兵灭了,剩下的步卒跟待宰的羔羊没什么区别。 更让李承志高兴的是,这表明他的战场嗅觉一点都不差,至少能够做到根据敌军略微异常的举动,就能猜到敌帅的下一步的动作。 不敢说是料敌先机,但起码能先敌一步。 但傻子才和你对冲。 李承志半俯在马背上,一声冷喝:“绕射!” 骑队最前锋是李猴儿和他爹……李承志想当矢锋,但没人敢答应,李时又不在,就换成骑术最好的李聪父子。 他处在第六列,前后左右更是被亲兵围的密不透风,但即便如此,骑兵也被激的嗷嗷直叫唤…… 主将亲冒矢石迎敌的刺激性太大了,李承志都怀疑,哪怕前面是一堵铁墙,只要他下令,骑兵都敢冲一冲…… 他选择随军出击,并不是一时脑子发热,心血来潮。 不听李松讲,别说李始贤,就连身为四品副镇将的李其都有随军冲阵的时候…… 既然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那为何非要等遇到劲敌时,才不得不冲? 至少可以提前熟练,不至于遭遇强敌时吓的手忙脚乱…… 况且只是贼兵只是半甲骑兵,连把弓和盾都没有,有什么可怕的? 只要不是倒霉到自己摔下马,基本不会有什么危险…… 看白骑竟然避战,乱军骑锋微一愣神,随即一扯缰绳,竟又斜斜的冲了过来。 李承志有些挠头:这骑将怎么跟李时一个德性,简直一根筋,就知道冲冲冲? 问题是你也能冲得动才行? 李聪父子一偏马,同时抽弓搭箭,射向敌兵首骑的马身。 那么大个目标,都还不到二十米,想射不准都难,两只重箭准准的射进战马左腹,冒起了两朵血花。 战马猛一吃痛,一声长嘶,本能的向右闪避,让马上骑士精心准备好的一枪刺了个空。 同时,两骑前锋错肩而过,横向距离不足两丈。 李承志暗道好险:再近一点,敌骑的枪刃就切到李猴儿的脖子里了。 果然,在阵外看的再热血彭拜,也没有亲临敌阵来的刺激…… 好在李承志有自知之明,现在不是他杀敌的时候,不然身后的骑队必定大乱,全会冲上来保护他…… 一黑一白,两队骑兵错马而过,乱箭横飞。 只听噗噗嗤嗤一阵乱响,不时便能看到敌骑接而连三的栽倒,一个一倒,后面就会被绊倒一大批。 而后便是刺耳般的惨嚎声和马嘶声。 虽然射的是马,但只要一摔到,十骑中有一半就会被后骑踩到,或是被马压在下面。 乱兵又无白骑这般有钢甲兜鍪护身,怎可能不被踩的惨叫? 吃奶的劲都快使出来了,才勉强追到队尾的李时边抽弓射箭,边看着密密麻麻倒了一地敌骑暗暗咂舌:这错马骑射对敌骑造成的杀伤力,为何比正面对冲还要强? 更诡异的是:到目前为止,己方骑兵好像还没有折损一个? 别说敌骑就没几把弓,就算有,白骑身披全甲,也造不成多大伤害,除非配弩。 更何况敌骑也不是傻子,前军死伤那么大,后骑怎么还敢迎着白骑冲? 一跑远,骑枪连颗石头都不如,至少石头还能扔的动…… 这便导致双方骑兵都还未完全错阵,乱兵左翼的骑阵就溃了。 还活着,或者说还没被射倒的敌骑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离白骑越远越好。 但好死不死的,李文忠自做聪明的把战场一分为二,敌骑逃都没地方逃,只能在靠南的这半个战场内转圈圈。 前军步卒看的心潮彭拜,恨不得扑上去补上两枪…… 李承志带着骑队绕射了一圈,甚至射无可向射,朝着乱兵左翼步阵也射了一轮。 等他催马转向,再次绕向本阵时,步阵中突然发出一声震天般的欢呼:“万胜……” 李承志被吓了一跳,难道乱兵的右翼骑兵被灭了? 怎可能这么快? 两阵相距只有百米,自己才刚刚冲完一轮转过向,撑死了也就一分钟,乱兵右翼骑兵至多也就刚刚冲到步阵前才对?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灭骑 才过了一分钟,哪有那么快? 怕马速过低冲击力不足,敌骑有意绕远了一些,此时才刚绕到步阵左侧两百米左右的一处小坡上,正准备俯冲。 步卒之所以欢声如潮,是因为之前忙着听令换阵没看到,此时才发现,帅旗竟然也在骑队其中? 虽然当过戊卒,却没打过大仗。这两千余战卒不是新丁,却似新丁,何时见过主帅亲冒石矢率骑冲阵? 全军士气被激到顶峰,此时但有人一声令下,管你前面是盾阵、车阵、弓阵、骑阵,哪怕就是一堵铁墙,也敢把它撕碎了…… 李文忠被惊的目眦欲裂,肝抖胆颤。 敌帅混账之极,竟一点规距都不讲? 那白骑都快用铁包到脚了,竟然都不与己方骑兵近战,而是一昧的远射…… 他何时见过这等不要脸的打法? 李文忠知道自家骑兵不是白甲铁骑的敌手,定然会败,但从来没有想过,会败的如此利落,如此彻底,连一个回合都坚持不过去…… 百余匹骡马被射倒在地,左翼阵地惨嚎连天,剩余的骑兵及弃了马的兵卒,像是无头苍蝇一样的乱窜着。 再看白甲骑兵,来时是多少,去时还是多少。 好在中间堵了车驾,白骑一时半刻冲不到右翼。只要自己的右翼骑兵能冲开步阵,自己就有赢的希望…… 但李文忠想不通的是,明知后背已有强敌攻来,敌方前军士卒不但不怕不乱、不惊不谎,反而士气极其高炽,还有心情给骑兵助威喝彩? 难道脑子全坏掉了吗? 他感觉今日见到的一切都是那般的诡异与不合常理:如现在这敌阵,三变两变,纵深竟然变的比之前更薄了,远远看去,就像是个大型的“回”字。 敌军不但将步阵中的士卒掏空,更将士卒分成了两层,阵层与阵层间,留着足有丈余宽的一条通道,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李文忠甚至有一种错觉:如果他此时手中还有一队骑兵,根本不需要侧冲,只需正面一个冲击,就能凿开敌军中军…… 不,肯定有自己没看明白的蹊跷。 敌骑战力如此之强,自己的骑兵在其手中就如待宰的羔羊,半点反抗之力都无,没道理敌帅放着铁骑不用,故意让步卒送死…… 难道就连这步卒,也已经强到让敌帅视冲阵的骑兵如无物、有恃无恐的程度? 怎可能…… 正在惊疑,突听身边的法明一声惊呼,李文忠抬头一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自家的骑兵,竟然向着自家的军阵冲来了? 李文忠牙都咬碎了:“贼子安敢……” 简直是笑话,你看我敢不敢? 李承志听不到,不然绝对会这么回一句…… 从敌军左翼折返的时候,他竟然就不冲了。 李时正射的兴起,突然听到令兵提醒他,郎君在给他发旗令,李时不得收起弓箭,催马跑向帅旗。 “郎君,为何不继续射杀?” 看大部分的骑队都已被召回,李时万分不解的问道。 已主骑兵才绕射了一轮,而且只射到一半敌骑就溃了,大部分的敌骑都避开了射程,逃向了阵中。 所以场面虽然看着惨,但还有战力的敌骑不少,李时认为应该乘胜追击,一举歼灭。 “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人?”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看了看中间用车架成的那道梁,止不住的冷笑。 也不知那李文忠是怎么想出这种办法的? 岂不是自寻死路? “你去,带三队骑兵,驱赶散落的敌骑?” 李时一愣:“往何处驱?” 李承志脸一黑,差点提起了手里的马鞭给他一下:“能不能动动脑子……还能往何处驱,难道我能让你驱着敌骑,去冲自家的步阵?” 李时脸红的就跟烤熟了似的。 他都想不通,他是怎样问出这句话的? 但随即又对李承志佩服的五体投地。 驱赶着敌骑冲敌阵,比直接射死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想想都觉的爽…… “仆遵令!”李时应了一声,打马就走。 随着旗令,立即有三队白骑从李承志的身后跃出,跟着李时奔向阵中。 顿时,又是一阵人嚎马嘶,也就是李文忠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让剩余的两队骑兵呈散兵线围住阵线南翼,李承志又看向北翼。 约五百敌骑已冲了下山坡,如排山倒海一般向步阵左侧撞去…… 李承志眼中精光隐现:李亮,今日能不能尽全功,就看你的了…… 今日之胜负,全在这支奇兵,所以李文忠让侄子李继亲自率领。 李继绕至高坡时,白甲步阵还在换阵,等他准备俯冲时,敌阵左侧的步卒,竟然变成了正面他们。 但这有什么用? 从未见过这等布阵之法:不布车阵也就罢了,敌将竟然将步阵分成了两层,每层只有七八列? 如此厚度,岂不是一撞就开? 李继顿时信心大增…… 但李继没想到的是,他刚一动,敌阵竟然也动了:正面向他的敌军步阵,就像被劈了一刀,生生裂开了一道豁口。 再仔细一看,豁口当中还摆着两层马车。 李继心中一惊:谁说敌军无车的? 但露这么一个口子,摆这么两架车又有什么用? 难道是想将自己诱进阵? 进阵又能如何,只要能冲进阵,还不是任由自己砍杀? 狐疑之间,他本能的生出一丝警惕。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继自然也已看到,己方左翼的骑阵已然溃了,若自己这边再无建树,绝对是全军溃败的下场…… 他双眼一眯,用力的抽打着马臀,当先冲下了高坡。 其余骑兵紧随其后,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五百骑兵就如钢铁洪流…… “咚!”中军中突然响起一声鼓响,同时左翼响起接二连三的嘶喊声:“蹲……立盾……平枪……” 像是大风吹过的麦地,只是在两三秒间,左翼的步卒竟然全部蹲了下去。 排头兵用力的将盾往地上一扎,同时将长枪斜放,立在了方盾中间的豁口里,人则双手紧抓方盾,横骑在枪杆上。 其后的枪兵有样学样……不到十秒的时间里,左翼便布好了一座全部由枪兵组成的拒马阵…… 而此时,敌骑已经冲到了离阵十多丈远的地方。 有些冒险,若晚上三五秒,敌骑就有可能冲破阵线。 但没办法,枪阵立的太早,就有可能吓跑敌骑…… 看着眼前长枪如林,寒芒闪烁,李继通体生寒。 为何俯冲前,敌军不立此阵? 自己绝对打马就逃…… 为何两边都有枪林,那车阵后却无一个枪兵? 这绝对是诱敌之计…… 但至多还有数丈,想转向都来不及,如果不朝着那空开的豁口往里冲,绝对连人带马都会撞进枪林里…… 李继猛一咬牙,正对豁口冲了过去。 正当他准备提缰,让战马跃过马车的时候,突听一阵“绑绑绑”的弓弦声…… 李继都还没来得及看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胯下战马突然一声长嘶,刚刚跃起的两只前蹄就像是折断了一样,猛的朝下跪去。 又听轰隆一声,大半个马身砸到了车上,马车当即被撞的散了驾,李继更是被甩了五六米远,直接甩进了枪阵。 然后身后就像在杀猪一样,人和马的惨叫声连续不断的钻进了李继的耳朵…… 李继打了个四五个滚才停了下来。 他终于知道,箭是从哪射来的:枪林之中,竟然还藏着弓兵? 箭矢如同蝗雨一般从枪阵中斜射而出,骑队两侧的战马一匹接一匹的栽倒在地,马上骑兵大都如他一般被甩的飞了出来。 运气好的顺着豁口被甩进了阵,运气不好的被甩进了枪林,就如被串上了烤架的猪羊…… 豁口里堆满了骑兵和战马的尸体,一批接一批的战马被绊倒,又被后来的战马踩在蹄下,然后又被绊倒…… 两侧的步兵端着长枪,像机器一样,刺出,收回,刺出,收回…… 短短的几分钟,豁口的地面就是被用血洗出来的一样。 李继惊的浑身直颤:怪不得敌军不在步阵外布车阵,更不用骑兵防护? 这样的枪阵,像自己这种半甲骑兵,你来多少人家杀多少…… 看着竟有两百多骑逃过了射杀,硬是踩着同伴的尸体,磕磕绊绊的冲了进来,李继气的浑身直抖:“冲进来送死吗?” 都到这个份上了,李继哪还能想不到,敌军就根本不怕他们冲进来,必然还有后手。 话音都未落,猛的听到身后传来“歘歘歘”的响动,李继回头一看,面如土色…… 东南两侧,密密麻麻的白甲步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如两堵枪墙,挺枪杀来。 枪兵的空隙中,还有弓兵不紧不慢的射着箭,身侧不时就会有战马惨嘶着倒下去…… 完了,要死了…… 李继万念俱灰,“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大声喊道:“别杀我,我是义军副帅……”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全胜 枪阵依然在挺进,弓兵依然在射箭,射的依然还是马。 也不是没有豁出去的贼兵,想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但胯下的战马根本不听使唤,任凭如何鞭打,只是在原地转圈圈。 冲击力太强了……在战马的眼中,那密密麻麻反射着寒芒的枪尖,就如一根根火把。再加嘶声喊声震天,恐惧更是被无限放大。 终其原因,还没经过大的阵战,更没有特训过的缘故,这些战马根本不敢单独冲阵。 “咚咚!”步阵中突然传出两声鼓响,随即又有十多个传令兵站在旗鼓阵台的齐声大吼:“跪降不杀……跪降不杀……” 喊到第三声的时候,就成了全军跟着一起喊,声浪铺天盖地,穿过敌阵,穿过山野,甚至传到了十里外。 往南七八里外的一处山坡上,站着二三十个札甲骑兵,将三个披着鱼鳞甲的军将护在中间。 听到逼降的声浪,三十余骑无不骇然变色:都未见两阵中军交锋,怎会有逼降声传出来? …… 枪阵越逼越近,箭矢射的越来越快,绝大部分的敌兵都被吓破胆,早已跳下马,学着李继跪在地上,嘴里喊着投降的话。 数队刀盾兵立时从枪阵中越出,两人一组,一个防备一个捆。枪阵只是稍稍绕了个弯,便继续杀进。 但还是有近四五十号贼兵在负隅顽抗。在一个军将的呼喝下,全部跳下马,持骑枪结成了一个圆阵。 但这些人此时才发现,自己的骑枪根本没人家的长,他们只能边往后退,边大声狂骂。 仔细一听,骂的还是李继。 原来这些都是李文忠的亲兵、乌氏李氏的亲族仆臣,跟李承志身边的李松李柏等人的性质差不多。 主家起兵造反,一旦兵败就会三族尽夷,而他们这些助纣为虐的仆臣亲兵自然也无法善了。 更何况,那刘慧汪残暴至极,连败军的家人都会被充为军粮,何况投敌之辈? 左右都是个死,何必苟活一时,还不如拼死一战…… 真是不知死活! 李亮脸色一冷,连声下令,两个令兵各举一杆玄武旗和青龙旗,又快又急的挥了两下。 后翼和左翼的枪阵顿时就有了变化,各越出一队枪兵,围杀了上来。 贼兵只是上半身有札甲,却无头盔,下半身也空空如也,枪兵一顿齐扎,便见血液横飞。惨嚎声中还夹杂着求饶的声音。 但李亮哪里会理会? 再耽搁下去,仗都要快被骑兵打完了,除了这二三百敌骑,步兵再连根毛都捞不着…… 结果便是,还没两分钟,这四五十顽固份子便被枪兵屠戮一空…… …… 白骑驱赶着骑兵,不断的冲击着左翼车阵。起初车兵还只是用枪尾推搡,李文忠眼见阵线要被冲破,不得不狠下心让弓兵放箭。 有近两百骑,竟然都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看没有冲开车阵,李承志并没有让李时继续冲击,而是让骑兵站在二十步以外吊射。 白骑全身甲胄,在这个距离上,弓兵的箭对其根本造不成什么杀伤。 而贼兵车兵弓兵也只是前排有盾,中间和后翼根本无一丝防护,敌骑只是几轮抛射,李文忠的左翼就隐隐有了溃败的迹像…… 李文忠恨的牙都咬碎了! 敌帅明显是想用这种软刀子割肉的方法,一点点的在消耗己方仅存不多的士气和军心。 但他没有一丁点的办法…… 为今之计,只能硬挨。要么挺到李继冲溃敌军步阵,要么现在就下令,让左翼迎击…… 就在他忍不住,准备给左翼下令出击的时候,敌军左翼阵中突然传出一阵齐吼,紧而引动全军,声浪震天憾地…… “跪降不杀……跪降不杀……” 这绝不是李继带领的骑兵喊出来的,此时的他们只多会喊“冲冲冲”,“杀杀杀”…… 发生了什么? 李文忠悚然一惊,仰头一看,只是瞬间,脸上便没有了一丝血色。 李继的骑兵正在被对方的枪兵围杀? 怎么会这样? 刚刚看李继好像没怎么费功夫,就率骑兵进破了敌卒的阵墙,冲进了“回”字阵内层,李忠还惊喜若狂,认为大局已定。 但这才过了多长时间,连半刻都没有,形势便急转直下? 敌军是怎么做到的? 李继分明已经冲进了步阵,不应是纵马砍杀,杀的敌军鬼哭狼嚎,立时溃散么? 李文忠脸上的肌肉止不住的抽搐,双眼充满血丝,满目腥红,就如一头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 完了……全完了…… “完了,骑兵全完了……” 法明怪声狂叫,但第二声都还未喊完,感觉像是有一柄铁锤砸了过来。 李文忠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了法明的脸上,怒声低吼:“你给爷爷闭嘴……你个蠢货,让城下步卒听到,怕是立时就会溃败……” “此时溃败和稍时溃败有何区别?”法明又惊又怒,嘶声吼道,“逃吧?” “放屁……”李文忠怒道,“敌军数百铁骑在墙下虎视眈眈,我等但有风吹草动,定会衔追而来,能往哪里逃?” “那就……降……”法明哆哆嗦嗦,带着哭腔说道,“难道你就甘心这么死了?” “呵呵呵……”李文忠仰天一笑,满面凄然,“和尚,你怎就不明白,我等皆为法王起兵时的强助,等同于主犯,即便降了,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法明的脸色一白: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还不如此时就来个痛快…… 他用力的一咬牙:“那就打!” “自然要打……哪怕能多杀一个敌贼,也能为法王之功业减轻一分阻力!” 李文忠满脸的慷慨之色,森然说道:“我这就下墙,亲率兵卒杀敌,和尚,你为我敲鼓助威……” 法明猛一点头,红着眼睛说道:“好!” 说着就从鼓令军手里接过了鼓槌,用力敲了下去。 同时,十多个令兵一声齐吼:“全军出击!” 墙下的几个军将都懵了:方才还不是传令,等敌阵左翼崩溃后,再全军冲锋的吗,为何提前了? 但军令如山,战鼓一响,便绝没有还站着不动的道理。 墙下四千步兵当即撤开车阵拒马,挺着长枪快步向前,嘴里还狂喊着“杀杀杀……” 李承志冷笑一声:敌军这是生怕自己的力气太足? 从百米外就开始全速冲锋也就罢了,还吼的如此般的歇斯底里? 等冲到阵前,这些乱兵还能有几分力气? 难道是这李文忠恼羞成怒失了智? 不,应该是自知必败,破罐子破摔了…… 还算有几分骨气。 李承志之前还幻想着,当李文忠看到麾下骑兵已全军覆没,说不定便会吓的就地请降。 看来自己想多了…… 心里转着念头,李承志又急令旗兵,连续发了好几道旗令。 命李时停止吊射,从南翼绕出阵线,自农庄南墙后绕至阵线北翼,提前设置防线拦截溃兵。 命李亮稳住步阵,以逸待劳,并快速调集所有弓兵至前军,对乱兵进行压制。 命后曲辅兵快速套车,并尽快从后翼绕出,准备对迟早都要溃败的敌军进行追击…… 李承志估计,即便弓兵射不溃敌军,等见识到长枪阵的威力,乱兵也非溃不可,就是迟早的问题。 自己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己方的死伤会有多大…… 几句军令的空子,敌军就已冲到了两阵正中,也不知是还没杀就红了眼,还是太过害怕想逃出阵,有好多乱兵竟然向南翼的骑兵阵线冲了过来? 都不用李承志下令,当即就有骑兵开弓,一顿乱箭将敌兵射了回去。 自此后,再也没有乱兵敢往南冲,老老实实的跟着前队扑向了白甲步卒。 刚过两阵中线,便听白甲步阵中接二连三的响起了“崩崩崩”的弓弦声。数百支利箭从枪阵的空隙直射而出,迎向敌军。 在数百米长的阵线中,这数百弓手就不怎么够看了。虽然几乎箭箭都射中的敌人,但并没有形成“如巨镰割过草地”般的壮观景像。 李承志看的微微皱眉。 弓兵还是不够啊。 但这玩意跟骑兵一样,不是说拉过来一个兵就能胜任的。 一时需要集中训练,二则是好弓不好造。不然也不至于贵到四把好弓加八百支箭,就能换一匹柔然大马…… 正思量着,李承志突听耳中一静。 不,声音依然有,不少敌人中了箭,正在狼哭鬼嚎,也有不少乱兵还狂喊着“杀杀杀”,使劲的往前冲。 那少了什么? 他正自疑惑,旁边的李显一声惊呼:“敌军的鼓停了?” 李承志一脸懵逼:李文忠搞什么飞机? 一旦开战,鼓声便不能停,敲的越急越好,鼓声只要一停,便代表着歇战,或是停止冲锋…… 你这数千兵卒刚冲锋到半路上,你特么竟然把鼓给停了,你让你这些兵怎么办? 更何况,两军相已然不足十丈,李文忠让兵停下来,等于在给李承志的弓兵当活靶子。 李承志坚信,只要此时中军一声令下,白甲枪兵一个冲锋,就能将敌军击溃。 他正准备让李显传令,突听中军一声鼓响…… 只见前军枪兵握拳在胸甲上猛的一敲,发出“咚”的一声重响,而后端起长枪,又发出一声冲破云宵般的怒吼:“杀!” 战鼓一息两敲,极具节奏,白甲战兵长枪端挺,随着鼓点齐步而来,就连阵线都没怎么乱。 李承志只觉铺天盖地的杀气扑面而来,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缓了好几秒,他才咧嘴一笑。 李亮以前是斥候什长,敌人从来都是骑马的柔然人,根本没接触过步战。但第一次指挥步卒做战,就能抓住战机,殊为难得…… 看,谁说李家没人才的? 是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才对,李时这样的笨蛋只是少数…… …… 别说李承志懵了,所有的乱兵全都懵了。 爷爷连敌人嘴上的胡子都能数清了,你他娘的却停了鼓? 这冲还是不冲? 大部分的乱兵本能的慢下脚步,愤恨又茫然的过头,看着庄墙…… “李文忠,我入你老母……”法明握着鼓槌,浑身直抖,恨的竟然咬破了嘴角。 几息前,他正自慷慨激昂,抱着不成义便成仁的决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敲着鼓,突听身边的令兵一声怒吼:“李文忠逃了……” 法明转头一看,庄园里奔出了几匹马,顺着直道,直向东门而去…… 其中一骑身上的鱼鳞甲明明晃晃,不是李文跺还有谁? 这个狗贼,哄着佛爷在墙上敲鼓,他自己却逃了? 去你老母的法王,去你老母的大业…… 法明仿佛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冲着令兵吼道:“如果不想死,就给佛爷喊:李文忠逃了,全军跪降……” 连主将都逃了,令兵哪还能反应不过来? 稍倾,一声充满怒火和怨气齐吼响彻全军:“李文忠逃了……军师严令,全军跪降……” 乱军阵中,顿时传来阵阵哭嚎怒骂,乱兵边骂着李文忠的祖宗十八代,边抹着泪丢掉了兵器,跪在了地上。 “李文忠,你全家不得好死……” “我入你大母……” 可怜古人,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骂人的话…… 李承志瞪着眼珠子,看着跪满在两阵间的乱兵,都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一幕? 中军的大鼓也就敲了十来下,枪兵也就往前走了十来米,都还没有与敌军前军接战…… 这都还没怎么打,敌军主将就逃了,敌军就降了? 胜的太不真实了…… 李显突然凑了过来:“郎君,不若由仆带一队骑兵,将那些顽抗者斩杀……” 李承志怒声骂道:“放屁,那才几个人?你他娘想立功想疯了?” 李显所说的顽抗者,是敌军中那些冲的太快,已与枪兵接战的乱兵。 枪兵的矛枪还在不停的刺击,这些人脑子坏了才敢跪下来投降……嫌死的太慢吗? 不对…… 李承志悚然一惊。 他此时才发现,中军大鼓依然在响,枪兵依然在进击,弓兵依然在放箭…… 自己竟然忘了下令了? 再杀下去,原本已跪降的敌兵都会跳起来拼命…… 能不废刀兵就地俘虏,为何要满山遍野的追杀? 李承志又急又恼的拔下李显背上的绿旗,往中军一指。 看敌军突然投降,李亮早被惊的愣住了神,不敢置信的看着越来越多的敌军跪倒在地,口中还在喃喃自语:这样就……胜了? “将军,主帅旗令,停战……” 令兵一声惊呼,李亮下意识的举目一看,竟然是李承志亲自挚着令旗,直戳戳的指着他。 他顿时惊出一身白毛汗,大声嘶吼着:“停鼓……停鼓……” 他还以为李承志恼了,误会他在抢军功,哪里能想到,就连李承志自己都懵了…… …… 李时使劲的抽着马股,生怕自己跑的慢了拦不住溃散的敌军。 他不止是怕李承志怪罪,更在意的是军功…… 李时在意的不是能得多少钱粮,而是认为李承志身为主帅,麾下斩获最多如果不是李氏家将,郎君的脸面,李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李时越想越急,恨不得给马插上一对翅膀,翻过庄墙去…… 刚转过农庄的墙角,李时正准备策马转向,突然发现,庄园的东门竟然开了? 从里面奔出来了几骑,个个都披着甲,基中一个还披的是鱼鳞甲…… 穿鱼鳞甲的,会是什么人? 李时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亲兵一声惊吼:“是敌军主帅,之前就站在庄墙上……” 亲兵护着李时来回探了四回阵,就算没看清李文忠的脸,身上那套独一无二的甲胄也早记下了…… 两阵正在激战,敌军主帅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要逃…… 这可是敌军主帅,若是生擒,能顶多少级斩获? 李时狂喜,身上的汗毛都好像在笑,大声吼道:“甲乙两队绕行布防……丁队,给我围住了,小心不要弄死……” 下令的同时,李时猛扯马缰,战马吃痛之下一声长嘶,斜着马身转过了向。 李文忠面色如土,额头上冷汗直冒…… 敌骑为何会在这里,难道前军已然败了? 这分明是想包抄…… 逃不掉了! 对方正处于全速之中,而自己刚刚出庄,等将马速催起来,早被围住了。 更何况敌骑还个个都背着弓,就算追不上,难道不会放箭? “将军,你先进庄,我等殿后……”四个亲兵怒声吼道。 “呵呵呵……”李文忠神经质一般的笑道,“有何用?” 逃进庄子,至多能逃个一时半刻,最终还是被俘的下场。 更说不定,会被得知自己未战先逃,恨自己恨的咬牙切齿的溃兵乱刀分尸…… “降吧!”李文忠陡然一叹,“能苟活一时,便是一时……” 四个亲卫猛的一愣。 那刘慧汪何等残暴你难道不知? 若是投降的消息传回去,我等的家人怕不是全都会被投进汤锅…… 想到这里,有一个亲兵当即就起了杀心…… 他手里的刀刚举到一半,只听嗤的一声,一根箭插进了亲兵的面颊,随即一股血箭飚起,亲兵一头栽下了马。 李时边搭第二箭边吼道:“哪个敢动,爷爷将你射成蜂窝……”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速之客 战场往南七八里,有三十余骑正在向北探望。 这么远,毛都看不到…… 但只是听远处战鼓轰鸣,杀声震天,数十骑将都觉得口干舌燥,心神震荡。 胯下战马更是摆首挠蹄,燥动不止,不停的想往后退。 而战鼓刚响了没几声,却突然就停了,就连那喊杀声也逐渐平静,直至静不可闻。 杨舒惊的眼珠子直往外突,捋胡须手的本能的一用力,揪下来了一撮都不知道疼。 见了鬼了? 兵书史志读了上百本,大大小小经了数十战,还从未听过今日这等场面。 两军交战正鏖,还有打着打着就没了声儿的? 哪怕是校场操练都不可能出现这等诡异之景像,更何况两军近万人的大战! 杨舒蹬紧马蹬,下意识的站了起来,脖子伸了一尺有余。 但可惜,除了烟尘,再什么都看不到。 看他急不可耐,身后一个披着鱼鳞甲,至多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脸上露出一丝讥笑,略带讥讽的说道: “使君,这都离着七八里远,难道还怕那贼兵的箭会射过来?若真想看,何不再进个三四里?” 意思是杨舒胆小如鼠,连战场的边都不敢靠近。 再进个三四里? 杨舒翻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没领过军?” 年轻将领愣了愣,而后哈哈一笑:“使君莫非是宿夜酒醉还未醒,忘了下官是谁?下官是陇东郡军司马(郡尉佐官)赵渊啊……” “哦,原来赵司马?”杨舒微一点头,“怪不得?” 什么意思? 赵渊先是一愣,而后脸色红的跟喝醉了一般。 杨舒难道不是在说,原来是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 赵渊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敢问使君,何故羞辱于我?” “还真不是在羞辱你!”杨舒轻声叹道,“若是领过军打过仗,怎会说出这等冒失之言?” 赵渊更怒了:“下官虽不似使君这般久经阵战,但迁为军司马以来,戍边时与那羌胡交战十数次都从未曾一败,三年前,更是与那拥兵上万的反贼陈瞻也对过阵,并不曾落了下风……今日只是劝使君走近些看,怎就成冒失之言了?” 马贼能和反贼一样吗? 同是反贼,那陈瞻字都不识几个,若论领兵打仗,呵呵,给乌氏李氏提鞋都不配。 更遑论与李文忠对阵的李承志,更是如天智神授一般,那训练阵之法,简直闻所未闻。 自己都不敢言必胜,就你这样的废物东西,也敢看不起人家? 杨舒心里鄙夷着,脸上却笑咪咪:“哦,是么?那不知能不能请赵司马替老朽探上一探,这两军为何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赵渊冷笑一声:“使君也莫要激我,别说探听消息,便是往两军阵前走一遭又有何难?某去就是了……” 说着竟真的调转了马头,呼喝了十来骑,扬鞭向北。 看着扬尘而去的赵渊,杨舒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真是不知死活! 不过还没蠢到家,还知道先打旗号。 等了好一阵,见赵渊跑出了一里外,杨舒才一催马,对旁边的胡保义说道:“跟上了!” 胡保义一脸不解:“使君,何不等赵司马回返,探得虚实后再动身?” 杨舒又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泾州胡氏,子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老夫怕去的晚了,得给你那妹夫收尸。” “啊?”胡保义一声惊叫,连脸色都变了:妹夫上了这老贼的当了? …… 马蹄声太响,赵渊根本未听到胡保义在后面大声嘶喊。心里只是讥笑着杨舒:岁数越大,胆子越小。观个阵都猥猥琐琐,踌躇不前,还敢称是百胜之将? 贼兵的阵靠不得,那李承志的阵难道也靠不得? 如此鲜明的旗帐,眼瞎了才看不到,那李承志难道还认不得官旗? 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赵渊下意识的催马往西偏了偏。 马速依旧未减,旗帐兵身后的那杆近丈长幡被风吹的猎猎做响…… 一里多外的一处高坡后,两个白甲塘骑正在探头探脑的数数。 “一、二、三……十五、十六,前队十六骑,后队未知,但看阵势,加起来至多三十骑……有好几杆旗,还有杆大信幡,看着像是官……你速去回报,我去拦一拦,看能不能拦的住……” 一个精瘦的汉子给同伴交待着,又一骨碌的翻下高坡,干净利落的上了马。 同伴边上马边叮嘱道:“若真是的官,那几十骑便是亲卫,定然有弓。李睿,你要小心……” “有弓又怎样?爷爷有甲有盾,怕他个鸟?”李慧嘴里骂着,边催马边抓着铜哨,含在嘴里使劲一吹。 哨声尖锐悠长,响了一两息,不远处便有了回应。 而后便如鹰啸鹤唳,哨声四起。只是眨眼的功夫,便从沟沟壑壑、土坡矮丘后冒出了近二十白骑。 赵渊听到哨声,本能的循声望去,而后脸色微变。 这些白甲骑兵,就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一般,突然就出现了…… 但他在意的不是这个。 军中斥候大多擅于隐藏行踪,提前藏起来不算奇怪。 他惊讶的是,看那首骑的马速不慢,但双手却不见握缰,像是在往枪杆上套旗? 这分明是精锐,剩下的十余骑也定然不差。但战事已起,李承志的兵力只有敌方一半,此时不集中兵力防守反击,竟还敢将这般多的骑兵散在阵外探报? 到底是如胡保宗所言的天纵其才,还是说是个棒槌? 心里正狐疑着,便见最先一骑斜斜的迎了上来,挚起套好的旗杆往这边一指。 一看旗形与旗色,赵渊脸色一沉。 这是三角令旗,且是青旗,往前一指只代表一个含义:止! 呵呵呵,一个虾米角色,也敢朝自己下令了? 看这令兵就能知道,胡保宗所言非虚:那李承志狂傲至极…… 心里骂着,赵渊又冷哼一声,给手下下着令:“射下来!” 手下应了一声,当即张弓搭箭,射了出去……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来啊 “嗖嗖”几声,几支利箭贴着李睿的盔帽飞了过去,他甚至能感受到箭矢带起风,吹到汗毛的那种凉嗖嗖的感觉…… “刷……”李睿当即就惊出了一头白毛汗。 若不是他头低的快,有一箭就钉进眼窝里了…… 贼忘八,爷爷没射你,你倒先射起爷爷来了? 李睿胸间瞬时生出一丝戾气,猛一扯马缰,战马拐了个急弯,掉头向北。 此时再看,又成了赵渊和亲卫在后面追,李睿在前面跑。 看那白骑竟然躲过了箭,赵渊瞪了亲兵一眼,又冷喝道:“再射!” 又并过来几骑亲卫,纷纷引弓搭箭,射了出去。 五六支箭射向了李睿的后背,像是在拿榔头敲一样,叮叮咚咚一阵乱响,大多都被弹飞,少数几根札到了马甲上。 双方离着七八丈,再加骑弓威力要稍小一些,并没有对人和马造成什么伤害。 李睿就是觉的心里窝火的慌。 用郎君的话说,老虎不发威,你当爷爷是病猫? 他也不急着反击,拿起铜哨,连着吹了三声,哨音又急又短。 不管是匈奴还是元魏,骑兵传令除了旗鼓,大都用的是号角,赵渊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哨。 他不知道这三声短哨代表的是什么含义,但隐约有一丝不好的直觉。 果不其然,听到李睿的哨声,分散在数十丈、乃至一两里外的那些白骑,竟然纷纷催马聚了过来。 赵渊心中一惊:这些白骑想反击? 李承志连个官身都无,他麾下这些兵,说好听些是义师,说难听些就是散民,难道还敢冲击官骑。 正狐疑着,又见那些白骑虽聚了过来,却没有迎击,而是拢到执青旗的那个白甲兵左右,继续向北奔驰,赵渊心中又是一松。 看骑术就知道,这些白骑的战力并不逊于自己的亲卫,定是李承志麾下的精锐。 但精锐又如何? 一伙贱民罢了…… 自己打出了信幡,便等同于官驾,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冲撞…… 想到这里,赵渊手里的马鞭挥的更快了,心里还幻想着,若是俘虏了这股白骑,再押到李承志阵前,岂不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下马威? 心里正得意着,突听身后的亲卫一声惊呼:“校尉小心……” 赵渊悚然一惊,本能的抬起头,看到有几个白骑正半扭着身体,对着后面引弓。 他一声急吼:“尔敢……” 你看爷爷敢不敢? 李睿冷笑一声,边拉弦边呼喝道:“射马!” 只听“绑绑绑”几声弓响,当即就有三四匹马中了箭。又听“霹雳轰隆”的一阵,其中一匹一头就栽到了地上,马上的骑士被甩出两三丈远,惨嚎声又尖又厉,分明了摔断了腿。 赵渊的马最好,冲的也最快,但他是人马俱甲,箭都被弹飞了。 但他还是被气的浑身直抖,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般,双目瞬间充血,脸红的如同猪肝。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杀!” 赵渊彻底被激起了凶性,一声厉吼,摘下骑枪,用枪纂在马股上一戳。 战马吃痛之下,像是疯了一样,马速何止快了一倍。 “校尉……”身后的亲卫急声大吼,用尽力气抽着战马。 但越追越远,但还没一分钟,赵渊就奔出去了十数丈…… 李睿比赵渊还怒。 两什塘骑,除了派回去报信那一个,加他还剩十九个,他下令开弓后,竟有只有五六个听众命令。 除了一个是张兴义手下的道兵,再剩下的就是李氏族人,那些朝那兵别说放箭,竟然连弓都没敢往外抽。 他厉声喝道:“为何不开弓?” 另一什的什长懦弱的张了张嘴,又往后指了指那杆幡旗。 旗长约一丈,五个大字随风飘展:赵平郡尉赵! 声音太小,李睿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看那表情也能猜的到,说的应该是:那可是官…… 放你娘的狗屁? 你难道忘了,出征前郎君是如何给塘骑下的军令? 一旦战起,但有窥阵者,不管是何身份,格杀无论…… 更别说这些贼忘八分明是想冲阵! 明知两军正在激战,这伙人依然敢朝已方军阵直冲而去,就不怕冲乱阵形,引发溃败? 哪一家的军官会如此嚣张莽撞? 还领兵郡尉,贼兵假扮的才对吧? 再说了,老子让你们射的是马…… 见平时对他言听计从的一伙手下,只是见了一杆官旗,都未辩明对方是不是真的是官,就敢违抗军令,李睿又惊又怒。 再看那穿鱼鳞甲的骑将竟然越追越近,他更是气极。 这贼忘八分明是断定自己不敢杀他,或是杀不了他,才这般有恃无恐,竟敢单骑追来? 但即便自己敢杀,那全甲也跟乌龟壳一般,一时半会还真不定能杀得了。 可眼看离战阵也就三四里了,若真让这伙人冲了阵,引发已方溃败,自己就是百死都难赎…… 想到这里,李睿猛一咬牙,将弓往脖子一挂,然后双手在马鞍上猛的一撑…… 就像是在玩杂耍一般,李睿竟然在疾驰的马背上横着转了半个圈,成了背向马首,正对马股。 旁边的十余骑都被惊呆了。 都知道李睿李聪两兄弟骑术好,但没想到能好成这样? 紧跟在数丈外的赵渊同样被惊的愣住了神。 与羌胡打了那么多仗,他不是没有见过骑术好的。 大部分的马贼都会藏在马腹下躲避弓箭,甚至还有绕着马肚翻一圈,能重新翻上马背的。 但真没见过这种倒骑的? 愣了还没两息,赵渊的脸色骇然一变,猛的低下了头…… “让你追?” 嘴里骂着,李睿飞快的取下弓,眨眼间便是三箭,箭箭不离赵渊面门。 他极怒之下,箭箭都是冲着要赵渊的命去的。 可惜,赵渊穿的是全甲,只是一低头,那三箭便全射到了头盔上。 但李睿哪里肯罢休,又是三箭,朝没有裹甲的马腿射去,竟然没一箭落空? 像是撞折了一样,战马前蹄一软,斜着马身轰然倒地。 赵渊都没来得及脱蹬,跟着马往下一栽,又被带着滑出去了五六米。 “狗贼……”不知是不是被压断了腿,赵渊嘶声怒吼。 怎没摔死他? 不但没死,好像还没怎么受伤,用力的拍着马背,想从战马身下抽出腿来。 看那又急又恨的模样,等站起来后,八成会换匹马再追睐…… 李睿眼神一冷,身体猛的朝前一倾。 挂在甲带上的缰绳突然一紧,战马的头被拉的直往上仰,不由自主的开始减速。 也就跑了两三丈,战马就几乎收住了蹄,只听“噌”的一声,一刀亮光闪过,马背上便不见了李睿的身影。 旁边的塘骑侧头一看,李睿已然斩断了缰绳,一个翻滚跳下了马背,竟执刀反冲,扑向了赵渊。 不论是紧追而来的亲卫,还是塘骑,无一不是脸色大变。 “狗贼安敢?” “李塘主?” 人再快也快不过马,十来丈的距离说到就到,当先的一骑亲卫吼声震天,催马向李睿撞来,手中的骑枪直扎李睿面门。 “来啊,来啊……”李睿神经质一般的厉吼着,竟不闪不避的迎了上去。 但离枪尖至多还有半丈左右,他猛的往下一蹲,像是只猴子一样往侧地里一滚,竟闪开了骑枪。 等第二骑亲卫追来,李睿竟已扑到了赵渊的身侧。 只见他狞声一笑,一脚踩在赵渊的脸上,撑开头盔与掩膊间的缝隙,双手持刀,将刀尖往里一扎…… 完了,要死了…… 感受着刀尖上的凉意,赵渊只觉冰寒刺骨,身体像是冻僵了一般,一动都不敢动。 随即胯下一热…… 失禁了? 我赵渊,营平候赵充国之后,竟然被吓的尿了裤子? 一股滔天般的怒火涌上心头,赵渊羞恨至极,声音嘶哑如沙:“狗贼,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我呸……来啊……” 李睿一口浓痰吐到赵渊脸上,而后放声狂笑,仰着脖子朝冲来亲卫吼道:“来,往爷爷的脖子里扎,看谁死的快……” 无论是亲卫还是塘骑,全被惊的面色如土,浑身的寒毛倒竖。 那是一郡之校尉……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呢 “李塘主,莫要冲动……”另一什的什长大声劝道。 真把这个官给宰了,他们即便不陪葬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睿又恨又气:“放你娘的狗屁?” 要不是你等违令不遵,爷爷何须这般拼命? 他硬生生的压下怒意,大声喝道:“敌骑还有后援,所有人等立即散开,三十丈一骑,依次向阵前延伸……敌骑但有所进,即吹尖哨,依次后退警讯……” 看远处那一队甲骑越奔越近,几个李氏族人满是沉痛的朝李睿一抱拳:“猿哥儿,保重!” 说罢打马便走。 李睿又气又笑。 这是已然料定自己必死,所以等于在提前拜祭吗? 一群混账忘八,爷爷还没活够呢…… 这敌贼竟然还有空下令? 赵渊又羞又怒:“我乃朝廷命官……你死定了……” 见稳住了局势,不再有骑兵纵马向北,李睿暗呼一口气,看了眼信幡,又鄙夷又疑惑的问道: “那幡旗上打的便是你的名号吧?敢问一句,你蠢成这样,是如何当上这官的?” 蠢? 赵渊牙都快要咬碎了。 他生平最恨有人这样骂他。 “狗贼,我誓灭你满门……” 灭我满门? 李睿脸色一寒,眼中杀气隐现。 爷爷是吓大的,你算哪根葱? 别说才是个校尉,就算是皇帝老儿来了,也要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签应…… 这是郎君说的…… 李睿冷哼一声,抬起脚跟,狠狠的一脚跺在了赵渊的脸上。 “熬……”赵渊发出如同狼嚎一样的怪叫,鼻子又酸又痛,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 他刚要喝骂,突觉脸上一凉,然后脑后一痛,当即便失去了知觉。 竟是李睿摘下头盔,一盔将他砸晕了过去…… “校尉,校尉……” 看赵渊满脸染血,一群亲卫狂声怒骂,却束手无策。 别说杀李睿,他们连身都不敢近,生怕惊的李睿手一抖,当场结果了赵渊。 看这些亲卫果然投鼠忌器,李睿暗呼侥幸。 真要逼上来,他还真不一定敢杀…… 李睿飞快的腾出一只手,解下腰里的缰绳,将赵渊的双手反剪,最后又绕了一圈,将握刀的左手和赵渊的脖子绕在了一起。 他若一倒,赵渊的脖子定然会被割开…… 一群亲卫骇的脸色大变,嘴里骂声震天,却半步都不敢往前。 “闭嘴……”赵渊的亲兵头目一声厉吼,瞪着一双腥红的眼睛盯着李睿,嘶声喝道,“放了我家校尉,我放你走……” 当爷爷傻的? 李睿冷笑一声,握刀的手微微一动,赵渊的脖子上便流下了一道血迹。 “尔敢……” 一个亲卫刚想冲上去,脸上突然一痛,像是被一柄铁鞭砸过,猛的一声惨呼,仰头便往后倒。 刚一落马,脖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冰凉,抬头一看,竟是一杆铁枪,握枪的幢帅目眦欲裂,眼中满是杀意:“爷爷让你闭嘴……” 惊惧之下,亲卫硬生生的忍住了痛,连连点着头,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头目收回了枪,寒声问道:“你想怎样?” 李睿阴阴一笑:“要么让开,要么都跟着陪葬?” “休想?”亲兵头目一声暴喝。 “那就耗着吧!”李睿慢悠悠的回道,“反正压在马下的不是我?” 亲兵头目悚然一惊:原来他说的陪葬,是这个意思? 马摔的那么急,赵渊很有可能已被摔断了腿,若救治不及时,流血过多而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如果就这样被掳走,他一万个不甘心…… 他又急又怒,却没有一丁点的办法。 头目看着越来越近的骑队,眼神闪烁不定,脸色时阴时晴。 没过几息,猛听他一声嘶吼:“好,我放你走?” 李睿都被惊呆了。 别说他,就连其余亲卫都惊恐的看着那幢帅:你疯了? 亲卫头目气的肺都要炸了,却有若说不出。 明知杨氏与赵氏有仇,那杨舒更是出了名的奸滑狡诈,但校尉根本不听劝,非要见缝插针的撩拨羞辱? 嘴上占几句便宜又有何用? 看,人家只是略施小计,就差点要了你的小命…… 若是等那老贼来了,假意要救校尉,实则逼着这白甲狗贼下狠手怎么办? 那李承志又不是反贼,就算将校尉擒去,也定然不会如何,顶多羞辱一番。 况且,确实是校尉不占理,被人稍稍一激,便上了恶当…… 眼看杨舒越来越近,亲兵头目也越来越急,举起枪杆一顿猛抽:“再拖下去,校尉便是流血都会流死,还不让开?” 亲卫左闪右避,竟让出了一条路来。 还有这等好事? 李睿狂喜,重重的一脚踢向战马的粪门,战马痛极,竟然只凭着两条后腿就站了起。 他飞快的将赵渊拖了出来,又曲指放进嘴里,只是一声呼哨,一匹白马摇头晃脑的撒着欢,挤进了骑阵。 又见他在马背上摸了两下,那马竟然就跪了下去? 一群亲卫都没反应过来,李睿就抱着赵渊跳上了马背…… 你这是马还是骆驼,竟然会跪? 亲卫头目又惊又疑。 那匹马方才好像就站在哪个亲卫身侧,但只是一匹马,即便是敌人的坐骑,谁又会在意? 这狗贼竟然早有埋伏? 头目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一声低吼:“滚!” “哈哈……”李睿一声偷笑,打马便跑…… …… 等翻过一道小山梁,看到一群甲骑停驻不动,胡保义猛松一口气。 杨舒却满脸惊疑。 赵渊到泾阳城半月有余,是个什么样的性格,早被他摸了个通透。 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心中藏不住半点事,一点就炸…… 不过世家嫡子大多良莠不齐,比赵渊更草包,行事更嚣张的杨舒也不是没见过。 但古怪的是,也不知何故,这赵渊对那李承志,好似隐有敌意? 遇到这样的机会,他要还不知道利用一下,简直对不起他的智慧…… 杨舒断定,李承志能在短短时日内训出如此精兵,怎能不知接战前派游骑在战场周围探报,以防敌方突出奇兵? 这赵渊被自己一激,定然会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冲上去,说不定仗着身份,还会在那李承志面前耍耍官威。到最后即便不会被李承志斩于马下,也该早就和李承志探报的游骑打起来的才对,怎可能有如此和谐的场面? 等马走近了一点再看,杨舒眼珠子猛的一突。 那赵渊,人呢? 正文 中午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郡丞杨舒 “深远呢,人呢?”胡保义疑声问道。 亲兵头目给胡保义急打眼色,眼神隐晦而又阴狠,但语气一如往常,很是平静: “行至此间,恰遇李承志的游骑警讯……校尉便言,临战近阵是大忌,所以未让我等跟随,独骑随白甲斥候去寻李承志了……” 简直放屁…… 杨舒差点骂出声。 那赵渊若能这么乖巧懂事,老夫敢把脑袋割下来。 但好好的人,怎能说消失就消失? 定有蹊跷…… 杨舒打马上前,只是一瞅,心里就有了大概:亲卫身后跪着一匹马,两只前腿上钉着几支箭,入肉颇深。 仔细一看,竟是赵渊的坐骑,坐骑蹄下还丢着一具明光头盔,就是赵渊佩戴的那一顶。 有两个亲卫的马身上,也扎着同样的箭支,还在往外冒着血…… 这分明是已与李承志派出的游骑遭遇,还接了战,不过赵渊应该没死,不然这些亲卫不会这般淡定。 那就是……被掳走了? 他心中生出一丝古怪,又觉的有些好笑:遑论十六个甲骑,便是带十六头猪,也能抵抗一阵吧,这赵渊说俘就被俘了? 定是赵渊轻敌冒进,跑的太快,与亲卫脱的太开,结果中了白骑的埋伏…… 想到这里,他实在是没忍住,“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果然,赵渊还是那个赵渊,还真不让人失望。 他知道自己的这点挑拨离间的小伎俩定然骗不过李承志,所以断定赵渊不会有事。也不再理会窃声细语、盯着他暗暗发狠的胡保义和亲兵头目,抬眼瞅了瞅,催马到了一处高坡上。 这一路上,他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这仗打着打着,怎就突然没声了? 要不是四周嘈杂声依旧,杨舒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聋了。 离着两三里,还是看的不太真切,只见数十丈宽的战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甲胄有黑有白,人头来回攒动。 其中车马夹杂,有来有往,好似还未停战,又好似在清缴斩获,捆绑俘虏…… 杨舒暗暗狐疑:不会是打都没打,李承志突然就胜了吧? 但那鼓才响了几声? 怕是两军前军都还未接战。 再说了,贼兵至少五六千,真要败了,逃也得好一阵,不可能个个都跟哑了一样,连声喊叫都不会…… 实在看不清,杨舒便做罢了,心里虽好奇,但并没有像赵渊一样冒冒失失的就往前冲。 他下意的将目光挪向不远处的那些白甲斥候。 只是一眼,杨舒便看出这些游骑很有些说道:即不前探,也不后缩,更不停驻,不时在左右横移。 且每骑背后均负五色令旗,间隔距离相差不大,一旦敌情有变,便能在第一时间发动,并相互接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敌情报与后方主将…… 又不是没和李家打过交道,李始贤有什么手段,他大致都清楚,是绝然不会这种探报的手段的。 看来是那李承志新创的。 “啧啧……”杨舒忍不住的摇头一叹。 这李始贤哪来的狗屎运,傻了四年的嫡子,突然就绝顶聪明了? 正自感慨,又听远处隐约几声哨响,而后便如百鸟出林,刹那间哨声四起。 等传到就近处,那几个白骑也吹响了哨子,似是在回应,同时调转马头,不疾不徐的向后退去。 杨舒又忍不住的点点头:这哨声尖锐悠长,婉转多变,比那号角灵活多了,见了那李承志,定然要讨教讨教。 想到这里,杨舒心里对李承志更加好奇了…… 不多时,就像是响起了闷雷,北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动,仔细一看,一队白骑如同雪墙,向这边急奔而来。 “正主来了?” 杨舒哈哈一笑,“孩儿门,给爷爷亮旗……” …… 李时端坐马上,得意的摇头又晃脑。 之前那两仗自不用说,遇到的都是乌合之众,不值一提。 但今日这一战,谁敢说李文忠带的不是精锐,李时能呸他一脸。 骑兵、甲士均已过千,就连车驾都有三百余。另外除四百弓手外,竟然还有两百余弩手? 这玩意郎君手下才有几把? 如此装备,即便放在军镇中也是绝对的强军,更何况是一群猝然起事的叛贼? 李时都有些怀疑,那贼酋刘慧汪能不能再凑出这么一支队伍来都不一定。 但遇到郎君,竟如摧枯拉朽……哦不,竟然摧都未摧,就全降了? 明明敌人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强,但郎君胜的却一次比一次轻松,数千兵卒,就似跟着他春游了一趟,就将敌军给全歼了? 感觉就像是在说笑话? 还有这族人也是奇了。 二郎领军的时候,至多也就是敢打敢拼不怕死,这换到郎君的手里,竟然个个都智计百出,足智多谋? 李亮这个连队主都没当过的小辈,像样的仗都没打过几次,竟能指挥全军了,还指挥的有模有样,好像比自己还强一点? 那老马倌儿,竟然都能当队主了? 还有他那两个儿子,特别是那李睿,单骑擒敌将唉? 要给爷爷我,够吹一辈子了…… 这一个个的歪瓜裂枣的,似是都跟着郎君开了智,全聪明了起来? 怎就偏偏漏下了爷爷我一个? 李时越想越郁闷…… “幢帅,前面有官!”身侧的亲兵突然提醒道。 思绪被打断,李时有些不耐烦:“爷爷早就知道,还用的着你提醒?” 他刚刚才遇到李睿,知道那官虽被擒住了,但一众亲卫还留在原地。 临来时,郎君给他的军令是便宜行事,或撵散、或擒获都可。若不识相,就拣上几个不干碍的,杀鸡给猴看。 但那时郎君只知道是个官,却不知是什么来历,自然无所顾及。 知道李睿擒住的是赵渊后,李时便觉的,还是尽量留些余地,能不见血就尽量不要见血的好。 至少也要等郎君查清楚了再说。 只因这赵渊比那时的胡保宗棘手多了。 如果自己没记错,这赵渊应该是皇帝的从表弟,司徒高肇的从外孙……特别是那高肇,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杀皇室宗亲都如砍瓜切菜。 就是基于这一点,李时隐约觉的这中间有蹊跷,像是有人故意把赵渊送上门来,要坑害郎君一样? 像赵渊这般的,嚣张跋扈、目光无人虽是常态,但绝不至于蠢到冲击友军军阵的地步。 更何况还是领军校尉,多少带过兵打过几仗,怎能无知到这种程度? 心里猜忖着着,李时催着马,又往前跑了数十丈,看到一杆大信幡正迎风而立。 旗下围着数十个骑甲兵,正严阵以待。 嗯,主将都被擒走了,这些亲卫阵容还如此齐整,分明是训练有素。 那李睿这小子又是如何得手的? 正狐疑着,视线无意中掠过那杆幡旗,李时的脸色猛的一僵。 “停……”他一声厉吼,手忙脚乱的靳住了马。 停的太急,身后的骑队一阵慌乱,好在都是精锐,并未有落马踩踏之类的事情发生。 好似不信邪,李时指着那信幡,问着亲卫:“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陇东郡丞杨啊?” 亲卫狐疑的看着他:你又不是丰叔,连字都识不得了? “怎的不早提醒我?”李时气的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亲兵低头躲过,心中阵阵委屈:早说了前面有官? 看着那幡旗,李时心中有些发虚。 怪不得那赵渊像头猪一样,冒冒失失的就撞了上来,八成就是这老倌儿使的坏。 连二郎都在他手里吃过大亏,见了都绝对会绕着走,更何况郎君? 麻烦大了…… “还不去向郎君秉报……不对,等等……” 李时喊了一句,又叫住了令兵。 郎君早失忆了,哪记得这杨舒是谁,即便记得,也不知道这杨舒的厉害之处。 但四哥、六哥、李丰都不在,自己也不可能掉头回去,那谁还能给郎君提个醒? 嗯,好像还真有? 李时顿时一喜,叫过令兵低声交待道:“你去了告诉郎君,这样,这样……” …… 李睿派来的塘骑连续来报,称三里以南不但出现了官骑,还试图冲阵时,李承志惊奇不已。 赵平郡的官,怎么跑到泾阳来了? 竟然还是如胡保宗一样的郡尉? 既然是校尉,那就是领过军的,那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干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勾当? 说他蠢吧,至少知道冲着自家的军阵而来,而不是去冲敌阵。 说他聪明吧,再升一级便是将军了,却能无知到这种地步? 李承志都怀疑,这人是不是李文忠派人假冒的? 正惊疑着,又听李睿竟然单枪匹马,不但挡住了冲阵的骑队,更是从十数铁骑手里,将那官给生擒了回来,李承志惊喜交加,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了。 安排李睿李聪两兄弟做斥候,一大半的原因是这兄弟俩脑子活,一小半的原因是他们马术好。 但没想到,比起悍勇来,李睿竟然一点都不比起李彰差,智商更是超了一大截。 还有他爹,刚刚才被自己升为队主…… 这一打仗,李家的人才如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竟藏都藏不住? 李承志既欣喜又惊奇,看着李睿驮着一个穿鱼鳞甲的军将跑到了阵前。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军令岂非儿戏 正准备当众好好的夸他几句,但马都还未停稳,李睿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李承志在马前,头重重的往下一磕:“郎君,仆有罪!” “少在这里装相!”李承志笑骂道,“怎地,怕郎君保不住你?” 顿了一下,他看了看左右,全是族人和仆臣子弟,没有外人,才压低了声音,看着马上的赵渊冷笑道: “我又不是第一次讲:莫说才是一个七品校尉,只要尔等占理,便是胡始昌当面,我也能给你们兜住……” 一群族人没说话,但都心头火热,知道李承志绝不是在吹牛。 不然早将马上那校尉放下来,好生招待了…… 但不想,李睿又一个头磕了下去,满脸愤然,牙都像是快要咬碎了。 “仆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治下不严,指挥无方之罪……” 治下不严,指挥无方? 李承志眼皮一跳,猛的想到,这个七品校尉,是李睿单枪匹马从十数甲骑手里擒回来的…… 那当时,他那两什手下又在做什么?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胯,因大胜带来的喜色荡然无存。 他一声冷吼:“皇甫让?” “末将在!” “去,将正南那两什塘骑押来,我要亲自审问……” “诺!” 皇甫让前脚走,李时的令兵后脚就来了…… 郡丞杨舒? 李松还真给他讲过一些。 三年前,秦州主薄吕苟儿造反,秦州屠各匈奴首领王法智、泾州屠各匈奴首领陈瞻起兵响应。 当时受诏为大都督,率军征讨的是济阴王、兼司空元丽,子都督为杨舒的兄长、秦州别驾杨椿,杨舒任司空参军。 率偏师征伐泾州陈瞻的就是杨舒。 虽是偏师,但也不是这种猝然起事的反贼能应付得了的,陈瞻节节败退,被杨舒和凉州兵困到了崆峒山上。 陈瞻自知无法善了,誓死不降,但手下却心思各异。 其中就有一个心腹意欲投降,并想将功赎罪,和杨舒来个里应外合。趁陈瞻不备,连夜派了亲信,带了降书和几车财货,去泾州向杨舒表明心迹。 但好死不死的,偏偏从李家堡门前路过。 李始贤一看,还有这等好事? 当即率家兵给劫了下来…… 事后陈瞻被诛,余孽尽伏,这事自然而然就被杨舒给查了出来。 财货加倍的还了回去不说,李始贤还被杨舒给抽了一百鞭。 事后李始贤才知道,赵平郡的赵家也干了类似的勾当,却被杨舒的兄长杨椿斩了十几个子弟,其中就有赵渊的嫡长兄长。 严格论起来,十多个赵氏子弟又不是全都是主谋,有罪重的自然就有罪轻的,不致于全部诛杀。 但杨椿认为赵氏附庸权臣高肇,多有仗势欺人,欺凌百姓之事发生。被他抓住机会,自然要狠狠的震慑一下。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李始贤见了杨舒就会绕着走,而是心怀感激,见了自然就恭恭敬敬。 李时之所以觉的难对付,一是弘农杨氏名望太盛。之前就不说了,只说眼下还活着的。 杨舒一门七兄弟,不论庶嫡,最差的也任过一州刺史,也就是杨舒。 大兄杨播官至太府卿,二兄杨椿官至太师,三兄杨津官至司空…… 二是骨头硬。 司徒高肇权倾朝野,杀起皇帝的亲叔伯、亲兄弟都如砍瓜切菜,但杨氏兄弟却是鸟都不鸟。 结果便是七兄弟贬职的贬职,下狱的下狱,闲庶在家的闲庶在家。 李舒至少还有个郡丞做,算不错了。 三是官声好。 不论是领军出战,还是治理地方,七兄弟均能忠毅谦谨,恭德慎行,从未听有过贪腐受贿、横征暴敛之事。 高肇恨杨氏恨的咬牙切齿,诬陷杨氏侵占田地,将长兄杨播下狱一年,但毛都没查出来…… 这样的人,让李承志不尊敬都难。 所以,他一点都不觉的杨舒难对付。 这种人为人处事自有方寸底限,说到底,依然还在君子的范畴之内。 不过人家懂的变通,还聪明,知道对付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手段,远非胡保宗这种迂腐君子可比。 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去问什么李文忠,李承志自有办法应付。 至于杨舒为什么唆使赵渊招惹自己,李承志心中也能猜个大概:无非就是听说自己和胡保宗太亲近,怕自己和胡家走的太近,更或是投了高肇…… 李承志嗤之以鼻:这才哪到哪,人家高肇权倾朝野,知道泾阳李氏是哪根葱? 这老头想多吧?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能怠慢,便是从杨舒当初放了李始贤一马这一茬论,李承志都得心怀恭敬。 但实在是走不开,李承志只好写了一封信,言辞肯切的请他进营。 杨舒却说:降敌还未尽俘,阵形不宜大动,主帅更不能分心。等李承志将战事料理完,他自会进来。 看,这老头门清,也就赵渊这样的蠢货,只以为这是儿戏…… …… 好吵! 有人在哭喊,更有人在叫骂,还有“嗤嗤嗤”的怪响声,像是刀锋入肉的响动。 鼻间还飘荡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马贼又打过来了吗? 赵渊本能的皱了皱眉头,随即悚然一惊。 自己就不在赵平郡,而是在陇东…… 他猛的睁开了眼睛。 一处高台,像是用七八辆马车拼凑而成,上面跪着十二三个汉子,有四五个已然被砍断了头,脖颈里正不停的往外流着血。 被砍掉脑袋的是什么人不知道,但那行刑的,全都穿着白甲。 再一扭头,四周竟然站满的白甲兵,有步有骑,密密麻麻,足有数千…… 这是李承志的军营? 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赵渊心里一跳,本能的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被五花大绑着? 想要喊叫,嘴里却塞着一块什么东西,又咸又臭…… 赵渊奋力挣扎了几下,猛听身侧一声厉喝:“别动……等郎君发落了这伙狗贼,自会料理你……” 他抬头一看,不是将自己射落马下的那个白甲兵还有谁? 不对,他说的是,料理? 爷爷是什么身份,那李承志又是什么身份? 难道还敢杀了我不成? 爷爷借你十个胆子? 赵渊用起全身的力气扭动着,但无意间听到台上受刑之人的哭喊声,眼珠子猛的往外一突,就跟冻住了一样。 “李将军,小的违抗李塘主之令完全是事出有因……那可是官,还是校尉。但凡误伤,便是谋逆之罪,小的怎敢放箭?” “李承志,你因我等不敢杀官而尽诛,分明是想造反……” “将军,绕了我等这一次吧,下次只要你一声令下,就是……呜呜呜呜……” 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后面的话没喊完,但赵渊还是依稀听到,那个喊的应该是“皇帝来了”几个字。 只是瞬间,赵渊浑身的汗毛都像是竖了起来。 跪在台上的,竟然是与自己遭遇时,没敢朝自己射箭的那些白骑? 就因为这个罪名,就全被砍了头? 李承志想干什么? 难道他也想造反? 怪不得自己像是死囚似的被五花大绑着,擒了自己的那白甲兵又称,等杀完这些,李承志就会“料理”自己? 八成是要被李承志拿来祭旗…… 赵渊越想越觉的可能性越大,头上顿时渗出了冷汗,更是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他又不是真蠢? 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哪怕心里再看不起李承志,杨舒再激他一万句,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会逞这个能。 和反贼耍官威,嫌自己命太长了? 任凭那些人叫喊,李承志也不阻拦,甚至连喊“哪怕皇帝来了”的那个,也是行刑的军卒觉的太犯忌讳,擅自做主捂上的,他就根本没下这样的命令。 现在又不是后面的那几个朝代,喊上一声皇帝的名讳都要被问罪? 他李承志有没有反志,也不是这几个吼上几声就能定性的。 大魏军律中本就有“扰阵必斩”之类的律法,别说台上这几个,就算李睿真把赵渊给杀了,官司打到皇帝那里也是李家占理。 当时选定战场时,看离泾阳城太近,李承志怀疑说不准便会有哪个王八蛋,看到有便宜可拣,突然就会冒出来抢功或是摘桃子。 所以出征时,他还反复强调过,若战事未停,但遇探阵、冲阵者,不论对方任何身份,已方斥候、游骑及普通兵卒等尽可杀之…… 李承志没想到真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更没想到,他反复强调,战时违令必然斩头,更可能累及家人,但依然有人不信邪? 他必须让所有将士都明白:军令绝对不是儿戏。 只要是该赏的,他不会少一粒米。 只要是该杀的,便是李彰李显他也能下的去手…… 该讲的,行刑前讲的清清楚楚,没有哪个军头和兵卒觉的李承志杀的不对。 只是惊讶于李承志,竟然这么刚? 毕竟有些事即便占着道理,但真要做了,必然后患无穷。 比如被捆的跟头猪似的那个官…… 行刑完毕,各军散去,李承志才回过头,冷冷的看了看赵渊。 脸色煞白如雪,眼中尽是惊恐,额头上冷汗直冒…… 李承志有些狐疑,看着李睿说道:“没你说的那般刚烈啊?” 李睿翻了翻眼皮没说话,心中却在腹诽:简直废话! 之前他以为没人敢杀他,自然不怕。 但眼见这么多的人头滚滚落地,知道郎君你要是想杀他,也就是一刀的事,傻子才不怕? 不看李显,就一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不也照样被你治的服服帖帖? 这赵校尉再蠢,总不能蠢过李显吧? 再说了,他真要不怕死,就不会在被我用刀架在脖子里的时候,吓的尿裤子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李承志蹲下身来,好奇的问看着赵渊:“皇帝的从表弟?” 为什么这么问? 赵渊眼神一滞,一动都不敢动。 李承志又问道:“高司徒的从外侄?” 赵渊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汗冒的更快了。 他以为,李承志是不是在惦量,用他祭旗的话,份量够不够? 李承志无声冷笑。 看,再蠢也有求生欲。 只有还知道怕死,就好办了。 他微一沉吟,又冷悠悠的说道:“所谓不告而诛是为虐,所以赵校尉,给你提个醒:拿家世压我也罢、威言恫吓也罢、乃至视死如归装好汉,对我统统没用。 更不要试图激怒我,让我觉的非杀你不可。最好是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李承志阴阴一笑,呲出碜人的白牙:“也不要不信邪……胡保宗定是往家里送过不少信吧?那胡家人有没有告诉你,朝那自县令索思文以下,被我斩了十一个……” 赵渊心中狂震,瞳孔猛缩。 一县官吏,竟然全被他斩了,难道李承志早就反了? 但为什么就没有人向自己提说过? 胡始勇(他岳丈),我干你祖宗…… 还有杨舒,这老贼竟如何狠毒,明知道这李承志是反贼,竟哄着爷爷来送死…… 嗯,不对? 李承志要是反了,胡保宗又怎可能为他鞍前马后的奔走? 赵渊猛的一愣,反复咂摸着李承志刚说的话,好久才反应过来:李承志反没反还不知道,但竟然不准备杀他? 老天有眼…… 有如头顶的刀猛然落了下来,却没有斩到脖子里,一种大难不死,逃出生天的感觉由然而生,不大的功夫,赵渊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湿透,哪还有半点如之前的嚣张狂妄? 心中虽恨不得扑上去咬断李承志的脖子,但身体却像已不受控制,头点的飞快。 李承志冷笑一声,取掉了他嘴里的破布。 看吧,该认怂的时候,不是比谁都快? 这分明就是被社会毒打的太少,你只要让他认清现实,他比谁都聪明…… 许多人都不理解,李承志的举动近似羞辱,就不怕赵渊怀恨在心,事后报仇? 也有聪明人已然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自李睿将他射下马之始,在赵渊看来,他与李承志已然是死仇,除非李承志跪舔,否则根本化解不了。 跪舔?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这样的草包二代,李承志压根就没放在心上。抛开家世,屁都不是。 要胆气没胆气,要能力没能力,要智慧没智慧……除了仗势欺人,还会干点什么? 至于其身后的家人长辈……说句不好听的话,要真这么蠢,早特么被灭了几百遍了,还有哪门子的世家传承? 真正的世家子弟,任何时候都是以宗族利益为上,很少感情用事,比如胡保宗。 像赵渊这样的,绝对是异数中的异数,比出个圣人还稀奇…… 等李承志问清楚,赵渊为何会做出这等匪夷所思的勾当后,他愣愣的看着赵渊,就像是在看某种神奇的生物。 就说这赵渊怎么也是见识过世面的,更领军打过羌胡马贼,怎可能不知道冒然冲阵会引发什么后果? 原来他只是想仗着身份耍耍官威,在两军阵前压压自己的锐气。 但赵渊压根没想到,自己会把游骑派那么远,更没料到,李睿明明看到了他的官旗,却还那么刚? 至于不服气自己的原因,则是胡保宗在信中,把自己夸的天上少有,地上这就一个,胡始勇和胡保义也赞不绝口,引起了赵渊的逆反心理,所以他便谋算着,想给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李承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草包二代的脑回路,感觉和这种睿智儿童待久了,都有可能被传染成白痴。 警告了几句,让他放老实点,李承志便松开了绳子,带着他去见杨舒。 比起赵渊,杨舒才是真正让他挠头的那一个。 因为李承志实在猜不透,杨舒不请自来是什么用意。 抢功劳,摘桃子? 听这老倌儿的官声和过往,好像不像是这样的人。 …… 佑大的庄园早已烧成了废墟,勉强剩几间能遮风的瓦房,被李文忠紧急修缮了一下,当做临时的帅账。 李时和李睿均侍俸在一侧,一脸的苦相。 奇怪的是,李时只穿着一件白绸内衣,身上的甲胄刀盾全部脱了下来,摆在一张案几上。 杨舒盯着那一堆物件,左翻翻,右翻翻,好奇的跟个小孩似的。 先是一枚铜哨,他瞅来瞅去也没觉的有多稀奇。只是两截铜管套在一起,又在里外装了个簧片。 但随着铜管延长或缩短,哨声就能逐渐尖锐或粗沉。 再根据音长音短,以及具体的军令该吹几声等,完全可以编一套完整的号令出来。 “真是奇思妙想!”李舒摇头晃脑的赞叹了一声,又问道,“李承志做出来的?” 李时不说话,只是摇头。 杨舒也不为难他,将哨子往亲卫幢帅的手里一抛:“收好了!” 然后他又研究起了一杆重步长枪。 枪头逞三梭型,无锋无刃,与普通的枪矛比起来,缺点是只能刺,没有劈砍的功效。 但枪杆足有丈半长,枪尾还配着近五斤的枪纂,整枪足重十余斤,普通的兵卒也根本没有能抡起来劈砍的力气,也只能刺。 但要论优点,就明显多了。 一是破甲力绝对充足,二则是通体均匀,不易变曲或折断。 杨舒打了半辈子仗,见识极为丰富,稍一想像,就能判断出这枪的厉害之处。 比普通的长枪长了一半有余,拿这样的枪,我都刺你脸上了,你还离我差着好大一截,两者高下立判。 也不是没有短处:灵活性较差,不好转向,更不好近防。 但旁边就摆着横刀、方盾、以及弓箭,明显和这枪是配套的,杨舒哪能看不出李承志的用意? 竟然想集枪兵、弓兵、盾兵为一体的战兵? 但哪有那么轻松? 摇了摇头,他又拿起那把横刀,抽出了鞘。 刀身黑蓝,锋芒闪耀,只看品相,就比百炼钢刀超出了不止一筹。 杨舒执着刀,左右瞅了一眼,斜斜劈向案几旁的一根矮桩。 应该也是用来撑案几的,足有成人小腿粗,还是松木这种能用来制做枪杆,箭杆的硬木。 但一刀斩下去,一块柴皮依然应声而飞。 将刀举到耳边,听着刀身因为微颤而发出的嗡嗡声,又看了看完好无损的刀刃,杨舒的双眼直冒光。 好刀! “这真是用你家郎君从湖底挖出的那块陨铁所锻的?”杨舒又问道。 李时就跟冻住了一样。 哪有什么陨铁,全是郎君编出来糊弄人的借口…… 但别说回话,他连眼皮都不敢抬,生怕被杨舒看出破绽。 看他跟木头似的,杨舒也不理他,把刀扔给亲信,说了一句“收好了”,又拿起了方盾。 之后还看了看布甲里的钢板,重箭上的箭头,无一例外,全是精钢所锻。 杨舒止不住的倒吸凉气。 这一套装备下来,得要多少钱? 两百斤铜能不能挡的住? 心中惊疑着,杨舒又瞅了瞅李时身上的绸衣,好奇的问道:“这又有什么说道?” 李时都快哭了。 再不说话,这老倌儿是不是就要把自个扒个精光,把这内衣也带走? 他哭丧着脸,小心翼翼的回道:“秉使君,郎君言,丝衣细密且柔韧,若是中箭,箭头大多会将丝衣也射进肉里,医治时,便不用割开伤口,只凭丝线的韧性,就能将箭头起出……” 这算不上是什么秘密,李承志也早就通告过全军。包括营中朝那籍的普通兵卒,只要是战兵,都是人手一件丝制内衣。 杨舒啧啧一声:“丝衣还有这种奇效?” 李时使劲的点着头。 郎君亲自用猪羊试验过的,还能有假? 杨舒沉吟了一阵,又是一叹。 李承志傻了四年,这一朝开智,竟凭空多了如此多的神奇手段? 当时胡保宗令胡信将那以冰筑城之法传回郡城时,他很是惊叹了一阵,甚至怀疑是不是李始贤想出来的。 之后又听闻李氏平了昭玄寺之乱、举族搬到了崆峒山,再之后,便是李承志占据朝那,准备耗尽家财举兵平乱。 直到这个时候,杨舒才断定,不是李始贤。 要有这等气魄,李其李始贤父子早反了,还能蜇伏近十年? 也是那个时候,杨舒才担心了起来。 他不是担李承志会不会造反,而是怕李承志被胡家利用…… 这才有了今日之行。 但没想到,即便他心中早有准备,但真了解后,还是被震的心神俱颤。 这甲、刀、弓、盾等,并非只有李时这样的军将才有,而是不论步骑,战兵必配。 骑兵、斥候比步兵唯一多的,也就是战马和那铜哨。 虽然李时告诉他,骑兵只有两队,战兵只有一旅,剩下的全是辅兵,但杨舒是不怎么信的。 胡保宗前前后后从高平镇买了十数万斤铁,一套甲装耗铁两百斤,这也能打出六七具了。 更何况多有传闻,只是朝那豪强乡绅,就给李承志捐了一千余套甲,这加起来就是两千甲卒。 而且是几乎用铁从头包到脚,其中一千有马可骑,剩余一千有车可乘。 更遑论这些甲兵,不但战时斩获便有赏赐,不出战时也有钱粮可拿? 可想而知士气会有何等强盛? 如此强军,也不怪李文忠心生惧意,不战而逃。换成自己,怕也是只能三十六计,以走为上…… 根本打不过啊…… 杨舒不但没眼热,还隐隐有些心疼:这得花费多少钱粮? 真真是败家子…… 但反过来一想,这李承志真是好气魄,连他都不得不心生佩服。 这又不是起兵造反,一旦功成,便能有千倍万倍报酬回来。 朝廷如今捉襟见肘,如果李家想把花出去的钱粮讨回来,九成九是不大可能了。 既便李承志能将这乱事平定,事后朝廷至多也就是给他父子升个官,再赏些田地。这爷俩就算可着劲的贪,没个几十年的光景,根本不可能找补回来。 怎么算,怎么都是亏本买卖,但这李承志偏偏就干了? 不怪那胡保宗将他夸的世间少有,蛊惑的胡始勇这老贼起了招揽之意。 没想到吧,被爷爷给搅黄了? 有赵渊这根搅屎棍夹在中间,我看你怎么招? 正得意着,听到外面一阵响动,杨舒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到几个白甲兵往这边走来,其中还跟着一个穿鱼鳞甲的。 他还以为是李承志。 脚步虚浮,有气无力,似是没睡醒,又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还有这脸色,为何如此煞白……嗯,不对? 哪是李承志,这分明是赵渊? 杨舒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这赵渊怎的如此老实了? 看举止行走如常,脸上也没伤,李承志肯定没把他如何。 但看脸色,却灰白如土,眼神躲躲闪闪,好似极度不安…… 这是……被吓的? 李舒心里好奇至极,比看到李时身上的那身甲装时还要震惊。 李承志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赵渊治了这么服帖? 转着念头的功夫,几个甲士便走到了门口,只见其中有人几声吩咐,大部分的留在了外面,只余一个身形比较高挑的,带着赵渊走了进来。 “使君!”李承志摘下兜鍪,弯腰给杨舒行着礼。 这声使君,与称呼胡始昌的那声“史君”不大一样。 后者特指刺史,与称呼郡守为府君,县令为县君是一个道理。 使君则是乏称,只要是遇到官职比自己高的,都可以这样称呼。 这也是因为杨舒之前官位比较高,现在如果称他一声“郡丞”,多少有些揭伤疤的嫌疑。 看着眼前丰神如玉的少年,杨舒竟有些恍惚。 这是……李始贤的儿子? 若不是父子两人足有五六分相,李舒都有些怀疑…… 别说野人一般的李始贤,这相貌,好似比赞为“姿仪泾州第一”的郭存信还要美上几分? 当然,也可能是郭存信老了…… 等李承志直起腰,杨舒才回过神,忍不住的赞叹道:“还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施之于仁,得之于仁 李承志微微一愣。 杨舒这是在夸自己长的好看? 还“世无其二”? 怪不好意思的…… 也不知是在承认,还是在谦恭,李承志竟然微一点头,又温声笑道:“使君高赞!” 李时和李睿都被惊呆了。 他们从来没发现,郎君竟然如此的不要脸? 杨舒愣了愣,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他发现,这李承志比李始贤有意思多了。 颇有几分魏晋时的“率直任诞”,“清雅脱俗”之风。 笑了好一阵,他才一指赵渊,厌恶的说道:“带这等蠢物来做什么,污人清目么?” 赵渊被气的脸色发紫,刚要张嘴喝骂,猛觉脸上微凉,侧头一看,发现李承志正冷冷的盯着他。 也不知是被吓的狠了,惊惧之意不没有散尽,还是吓了一次就被吓出了条件反射,刚遇到李承志的眼神,赵渊便下意识的一缩。 脖子都缩回了一半,他才反应过来,李承志只是瞪了自己一眼,为何就怂的跟狗一样? 心中又羞又恼,恨不得跳起来给李承志一刀。但终究,求生的欲望还是战胜了冲动,赵渊暗暗的咬着牙,低下了头。 “带出去吧!”李承志朝李睿摆了摆手。 “赵校尉,请!”李睿笑吟吟的看着他。 他这般伶俐,哪能看不出赵渊已对李承志怕到了骨子里。 什么世家嫡子,到了郎君手里,个个不都是服服帖帖? 看着赵渊的背影,李承志冷冷一笑。 说赵渊是蠢货,还真正没说错。 他还真以为杨舒不敢招惹他? 杨舒这样的人物,遇上你爹和你爷爷绝对都是半点不会虚,更何况你这样的草包? 之所以任你撩拨半月却不显怒,一是懒的和你这样的蠢货计较,免的失了身份。二则是故意在激你的傲气,等关键时刻再拿你当枪使。 即能毫不费力的弄死你,还能不落恶名,岂不一举两得? 既然用完了,自然看你便如狗屎一样了…… 嗯,不对? 刚想了一半,李承志猛的一愣。 杨舒专程跑一趟,不会就只是为了这个吧? 在他心里,自己的份是有这么重? 他眨了眼皮,定定的看着杨舒。 杨舒则狐疑的看着走出去的赵渊,疑声问道:“他为何如此怕你?” 李承志一想就觉的好笑:“他以为我已经反了,要杀他祭旗……” 杨舒心念微动。 肯定不止这一点。 若是之前误会了,那见到自己之后,赵渊肯定能反应过来:李承志真要反了,自己又怎么可能会来此处? 不过管他呢? 在杨舒心里,赵渊给李承志提鞋都不配,根本不值的他多废一丝脑筋。 “你不会因此恼了老夫吧?”杨舒笑吟的问道。 他说的是他利用赵渊挑拨离间的事情。 “怎会?”李承志笑了一声,再次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反还要感谢使君眷护之意!” 意思是他能猜出杨舒并无恶意,而是好心。而且心里也有分寸,知道什么人该沾,什么不该沾…… 意思确实是这个意思,但李承志总觉的杨舒想多了。 司徒高肇? 自己和这样的人物离着何止十万八千里? 杨舒微微侧目,目光更是惊喜。 聪慧敏思,谦恭如玉……这真是李即始贤的种? 心中逾发欣赏,语气也更是和蔼:“你父若能有你这般的仪容与风度,老夫当初何必惩戒与他。便是再送他几车财货有又何坊?” 李承志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这到底是嫌李始贤长的丑,还是说看着不顺眼? 不过当初杨舒网开一面倒是真的,真要追究,李贤即便罪不至死,也绝对不是一百鞭子就能绕得了的。 心里想着,李承志又往下一拜:“还没谢过使君当初宽恕父亲之恩……” “啧啧……胡保宗没说错,确实是难得一见、人中龙凤,但有一点不好:礼太多!” 说着又哈哈一笑,挽住了李承志手臂,让他坐下来说。 感受着杨舒态度的变化之快,李承志一头的冷汗。 要是被杨舒知道,这是自个想了半天才想出来,专门用来对付他的人设,不知道老头会不会一刀砍过来? 不过这好像只占了一半,好像这老头,竟然还是颜值控? 看来古今中外都一样,长的好看的,总归是要占几分便宜的。 看着这一老一少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模样,李时与李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的古怪之色。 郎君是怎么做到的? 等两人坐定,杨舒又敛了敛神色,郑重的问道:“果真要去泾州平叛?” 李承志用力一点头:“定是要去的,不然心中委实难安!” 杨舒眼神微微一亮:“听说,得知贼人剖腹挖心,用活人献祭时,你竟怒至气厥?” 李承志脸一黑,心中气极,问候起了胡保宗的祖宗十八代。 你个王八蛋,嘴松的跟小姐的裤腰带似的,什么事都往外说? 生怕被人传成他是被吓晕过去的,李承志从不让军中议论此事,更视做一生的黑点。 杨舒朗声笑道:“心忧百姓,嫉恶如仇……这本就是仁者之道,有何不敢对外人言?” 仁者之道? 李承志面色肃然,没有回应。 他只是想一舒心中块垒,想做一个合格的“人”! 不然,这一辈子都活不自在。 看他走神,杨舒也不提醒,只是微微一笑。 其实李承志压根还没反应过来。 杨舒欣赏他,看好他,根本不是因为他长的好,装的好,而是本性。 愿救民于水火之中,散尽家财也再所不惜,这种人,怎不值得欣赏? 当知道李承志征募兵士,不但衣、甲、刀、枪、口粮等,全不需壮丁自备,更是分其田,助其耕。也更没有向朝那百姓乡绅强征横敛,而是全凭自愿时,杨舒不但欣赏,更生出了一些敬佩。 你来我就要,你不来我也不勉强。包括募捐也是一样…… 虽然是为了更好更快的征募兵卒,但难道没有为贫寒之家提供一条不至于饿死的出路? 看朝那百姓,应征者竟数不胜数? 再看朝那士绅,自愿赠捐者络绎不绝。 反倒是胡保宗拿着金铜都买不到东西。 这已有些圣人所说的“施之于仁,得之于仁”的境地了。 这才是杨舒起了爱才之心,宁愿与胡家的关系雪上加霜,也不惜要借赵渊挑拨离间的根本原因。 若让这等人才屈于权贵之手,简直暴殄天物…… 李承志琢磨了琢磨杨舒所说的仁道,自认为自己还差的远,略有些哂然的说道:“是使君高看了,晚辈扪心自问,其实并不能算是好人。” “你才几岁,就踌躇起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来了?” 杨舒顿时失笑,“世人都称我杨延容阴险狡诈,卑鄙奸滑。但若自问,还是称得上一声‘好人’的……只要能坚守初衷,谋事有分寸,行事有底限,便能无所愧疚,又何需在意他人之评定?” 这老头还挺洒脱? 李承志越来越觉得自己和杨舒挺对脾性。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一直都信奉的是这套做人的准则:能自己的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两人越聊越投机,李承志用他那半吊子见识,竟能与杨舒论个旗鼓相当。 直到杨舒幽幽问道:“这些道理,你又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李承志鼻子都快气歪了。 胡保宗,我干你大爷! 你特么还有什么没往外漏? 还有这胡家,还敢称泾州第一门阀? 烂的就跟筛子似的,怕是胡保宗的老爹胡始勇晚上在那个小妾的房里过夜,杨舒都知道吧? 亏你堂叔还是郡守,你还是郡尉,两个加起来还防不住一个郡丞? 看他面色不虞,猜到李承志对这话题很忌讳,杨舒便没再调笑,而是正色的问道:“那此战之后,你又有何谋划?” “无非就是步步为营,稳打稳扎!” 李承志回道,“若李文忠未说谎,只是今日一战,至少折了刘慧汪三成的精锐。消息也肯定会传回乌支,刘慧汪与李文孝再短智,怕是也不会主动来攻……” 这是要主动进攻的意思? “那就先来泾阳!”杨舒叹了一口气,“这谷雨在即,再要耽搁下去,今年的就全荒废了。” 怕李承志误会,他又着着重强调道:“放心,老夫不会染指军事,便是想染指也没那个功夫。 胡铎(陇东郡守)被困在泾州,胡承志那混账更是放着公务不理,反倒是乐不思蜀的替你奔走,这城内政务军务竟全压到了老夫一个人的头上……钱粮你自不用担心。暂时便以朝那的三倍予你筹备。” 李承志狂喜,竟有这等好事? 不该是杨舒还不知道自己从朝那筹了多少铁,多少粮吧? 他刚要提醒一句,又听杨舒说道:“你也不用担心朝那放不放你,自有老夫会与张敬之、郭存信相商。等大致有了章程,再与你商讨……” 李承志有些懵。 我去,这老头有些厉害啊? 张敬之是自己出征前,才托舅舅请出山的,杨舒是怎么知道的?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杀之恩 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李承志只当没意识到这一点,含含糊糊的应了下来。 杨舒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略过不提。然后又指了指亲兵幢帅怀里那堆物件,朗声笑道: “清贫日子过久了,一见好东西就觉的眼热。好不容易撞到你这般的大户,哪有不割一刀的道理?这些物事我便一并带走了……” 说着又一指李时,“把那丝衣也予我寻一件,若不趁手,那就扒了!” 李时仿佛感到胯下一凉,本能的就并住了腿。 李承志哭笑不得。 他哪能看不出来,喜欢只是一部分原因,也可能是好奇,想带回去研究研究。 杨舒的本意,还是在用这种方式和自己表达亲近之意。 “实是不知使君要来,今日确实是失礼了!” 嘴里说着话,李承志伸手把腰里的佩刀解了下来,双手端着往前一递:“那些只是一般货色,唯有这把,才能勉强配得上使君……” 原本以为杨舒会推辞一下,那知他绊磕都不打一个的接了过去:“那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便抽出了刀鞘,一道寒芒耀出,刺的杨舒双眼微眯,下半句话直接卡在了喉咙里。 带兵的军将,哪有不喜欢这等宝物的? 那抱着兵甲的幢帅,眼睛里都泛绿光了。 杨舒眼中也冒出一丝精光,嘶声问道:“这便是你用那陨铁打造出来的?” 李承志可不像李时,气不足胆不正。再说也算修炼了些时日,脸皮也有了些厚度。 他笑吟吟的一点头:“确实是好运气,不过得的不多,也就能打百来把……” “这等天外神物,你还要得多少?”杨舒听的直吸凉气,竟真就信了李承志的话。 不怪他信以为真,只说卖相:这刀面,竟直接能当镜子使,比那细心研磨出来的铜镜还要明亮几分? 再听也就打了百来把,说明能存世的,也就这么多,可见何等珍贵。 杨舒竟有点不好意思收了,犹犹豫豫道:“老夫真不是诓你,日子确实过的清贫,还真没有十匹马给你!” 李承志哭笑不得:“使君莫非是在羞辱晚辈?” 听他连这等话都说了出来,杨舒便不再矫情了,大大方方的把刀合上鞘,又插进了腰里:“虽没你这般富裕,但书还是藏了几本的,哪日得闲,你尽可来取!” 李承志微微动容。 直到此时他才确定,自己确实是入了这个老倌儿的眼了。 这个时代,藏书便意味传承、家世、宗族地位,若非亲近子侄与弟子,断然没有外借的道理。 李承志微微一拜:“那就先行谢过使君了!” …… 日落西山,暮色微沉。 点点绛云似染金光,又像一条巨大的锦鲤悬于碧空,鳞光翻滚。 淡淡的炊烟飘出农庄,悬在庄墙、屋舍顶上,如同一层轻纱。 辅军早已押着俘虏启程,战兵也已收拾妥当,陆续出庄上路。 李承志带着一众亲卫,将杨舒与胡保义送过了红河。 “留步吧”杨舒停下马,朝李承志抱了抱拳,“你还要夜中行军,不宜耽搁,路上小心!” “那晚辈就不远送了!”李承志朗声一笑,又转过头,朝着胡保义做了个揖,“明辅兄,小弟今日真是怠慢了,还勿见怪。来日回了泾阳,必来向你赔罪……” 胡保义恨的牙痒痒。 何止是怠慢,简直是岂有此理? 整整半日,直到临送行的时候,自己才见了李承志一面? 但他也知道,这怨不到李承志头上。 赵渊一直被晾在账外,亲眼看到杨舒拉着李承志,足足聊了近两个时辰。 杨舒不放,李承志还能撇下他来招呼自己? 这老贼就是诚心的…… 胡保义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军事为重,承志何需计较这些繁礼?等来了泾阳,我必扫榻以待,恭迎大驾。” 李承志哈哈笑道:“那就它日再聚!” 说着又一转头,冷冷的扫了扫赵渊,最终还是举起手,抱了抱拳:“赵校尉,得罪了!” 这是看在胡保宗的面子上。 不提杨舒是不是杞人忧天,胡保宗鞍前马后的为自己奔走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从这里论,也要给赵渊留几份颜面。 明知李承志此时已不能将自己如何,但赵渊还是提不起勇气说狠话,也不回礼,只是冷哼一声,偏过了头。 李承志再小气,也没有幼稚到与这种睿智儿童计较的地步,不再理会,又朝几位抱了抱拳:“诸位珍重!” 说罢便调转马头,追向后军。 直到此时,才听到赵渊嘴里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响声。几人侧目一看,才见他在使劲咬牙。 胡保义心中微惊:李承志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让平时狂妄至极,连父亲面前都多有跋扈之举的赵渊,在他面前连牙都不敢咬? 正自惊疑,又听赵渊一声厉吼:“杨舒老贼,安敢害我?” “深远……” “住口”两个字都还未喊出来,便听“啪”的一声,随即又是一声惨叫。 胡保义悚然一惊,抬头一看,赵渊正捂着脸,好似不敢置信一般,又惊又怒的盯着杨舒。 几滴血珠顺着指缝渗了出来,滴落到了赵渊的衣甲上。 杨舒的手里则提着一支马鞭,分明是抽了赵渊一鞭子。 胡保义暗叫一声:要遭? 手上都还未来得及拦,又听赵渊厉声暴吼:“啊……老贼,我要杀了你……” 嘴里喊着,人也跟疯了一样,使劲的扯着马缰,像是要扑过去拼命一样。 亲卫头目脸色一白,弯腰一探,便抓住的赵渊战马的笼头,用力的往身边一带。 “放开……”赵渊怒声吼道,双手下意识的在腰上摸索着,像是在找武器,但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 他都忘了,怕他脑子不清醒耍横,李睿早把他的刀给下了。马是李时给他新配的一匹驽马,除了马鞍马缰,再什么都没有。 “呵呵呵……”杨舒一阵怪笑,伸手一探,竟拔出了腰刀,向着赵渊一指,“正好今日得了这等宝物,便拿你这无知小儿开开锋……” “使君,使不得……”胡保宗一声惊叫,催马拦在了中间。 亲卫头目更是脸都吓绿了,猛的捂住了赵渊的嘴,低声在他耳边吼道,“校尉,他真敢杀你……” 赵渊神情一僵,就跟雕塑一样,愣在了马上。 脑海中本能的浮现出李承志呲着一口白牙,阴恻恻的对他笑着:我真的敢杀你…… 随即,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颤…… 看他不动,杨舒收刀入鞘,又冷哼一声:“走!” 一众亲卫跟在他身后,扬鞭而去。 “为何会如此?”赵渊咬着牙吼道。 明明之前还高高在上,谁都要让他几分,但这眨眼间,就跌到了泥里,阿猫阿狗都敢羞辱自己? 亲卫头目心中暗叹。 还能为何? 人家像逗狗一样的逗了你半月,摆明就是想利用你,如今利用完了,哪里还会惯着你? 你羞辱长者在先,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杨舒真要将你杀了,便是族长出面,都不一定能给你讨回个公道…… 但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赵渊要真是个能听得进道理的,怎么跋扈至此? 胡保义肠子都快悔青了。 早知会发生这么多的变故,他怎可能带着赵渊这个祸害? 得知两军交战,杨舒便说要出城探一探。 所有人也只当他是想看看结果,若是叛军得胜,迟在咫尺的泾阳城自然要早做防范。 正好胡始勇也想一探究竟,想知道这李承志是否真如胡保宗信中所言,是个天下无双的人才,值不值得胡家下大力气招揽。 但胡铎被困在了泾州,胡保宗也不在,族中剩余知兵事者,也大都只懂个皮毛。 想来想去,便让胡始勇带上了赵渊,想他至少是郡尉,不但打过羌胡,三年前秦州、泾州匈奴做乱时还平过乱,见识肯定是够的。 但谁能想到,竟上了杨舒的恶当? 要是知道会与李承志照面,打死胡始勇也不会让赵渊来。 这女婿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还能不清楚? 结果便是,这人都还没见着,便先交了恶? 别说李承志聪明绝顶,但凡稍有些脑子,见到赵渊这般跋扈,也绝对不会和胡家结亲。 好好的一场谋划,竟然就这样黄了? 胡保义恨的直咬牙,却不知先恨谁才对? 父亲也是失了智,竟会把妹妹嫁给这样的蠢货? 这哪是强助,分明是仇敌…… 到底是世家子弟,有没有能力不提,城府还是有几分的。胡保义尽量忍着怒气,宽慰道:“深远,先回城再说吧!” “连你也来笑话我?” 感觉到胡保义语气中的疏远之意,赵渊怒极:“胡保义,为何没人同我说起过,李承志连官都敢杀?他这分明是造反,为何你等却当看不见?” 杀官? 怪不得他在李承志面前,有如老鼠见了猫,原来是以为李承志也反了? “自县令索思文以下,朝那县官主动勾联乱贼,迫害百姓乡绅,还算是什么官?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 胡保宗又黯然一叹:“包括今日也是如此,你有错在先,李承志便是真的斩了你,也无任何错处!所以,你不要再想着报仇,没人会为你做主的……” 放你娘的狗屁? 难道还要让我感念他不杀之恩吗? 赵渊被气的浑身直抖……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都凉透了 凉风习习,月朗星稀。 已是子夜时分,但朝那县衙内依旧灯火灯明。 偏堂内坐的满满当当,有青有老,但俱是朝那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众乡党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皆是一脸迷茫之色。 不知这等时分,张敬之召自己等人来此议事是何用意? 莫非是……李郎君败了? 但看着又不像。 城防依然不旧,并不见多增灯笼多添兵丁,城外军营也安定如常。 那八成就是胜了。 这也与大多数人之前的判断相吻合……当然,前提是李郎君没说谎,敌贼确实是一伙乌合之众…… 所有人正在猜疑,听到堂外一阵响动,随即便见张敬之与郭存信携步而来。 灯光黄昏,二人又一脸正色,委实看不出是好事坏事。 二人进了堂,也不寒喧,直直走向正位。 张敬之转过身,双目似是隐含精光,明炯异常的盯着众乡党扫了一圈。 众人心里急的要死,但既不敢催,更不敢骂。 谁让人家舅兄与妹夫的官最大呢? 好一阵,才听张敬之微吐一口气,颤声说道:“黄昏时分,有军中探马来报:李将军……大胜!” 所有有先是一愣,而后狂喜。 胜了,胜了……还是大胜?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随即,县衙内突然响起一声震天般的暴吼:“万胜……” 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神色,喊着,笑着,流着泪,尽达的表达着喜悦的情绪。 郭存信看着堂下如同疯了一般的乡党,用力的呼了一口气。 别说这些人,便是他刚刚收到急报时,也恨不得跳起来吼上两声。 这代表着乱贼不会再打过来,不会再烧杀抢掠,不会再剖腹剜心,百姓乡绅不用背井离乡,不用仓惶逃命…… 即便如何兴奋,都不奇怪。 欢呼了好一阵,堂内才慢慢的静了下来。 众人恢复了冷静,心里大都猜测:便是大胜,也不用连夜将所有乡党召来。 要知道,最远的党堡都到了百里之外,快马加鞭也要近两个时辰才能到。 不论是劳军还是献俘,大可等到天明后再行筹商,何需这般急? 难道是伤亡太多,张敬之便想着提前安抚一下? 一个老者踌躇了好久,才凄然问道:“敢问张司马,可是折损……不小?” 二十六党中,就数他这一党应征当兵的青壮最多,族人子弟一半以上都投了军…… 张敬之微一愣神,又哑然一笑。 他原本是不准备提的,因为说出来没人会信,还不如等大军归来,等他们眼见为实,自然就信了。 稍一沉吟,他才回道:“死的不多,也就几个,伤了数十个……” “多少?” 所有人脸上都是惊骇之色。 到底是自己听岔了,还是张敬之说漏了,个字前面少说了个“百”字或者“千”字? 看,我就知道没人会信。 张敬之下意识的看向郭存信,却发现他就如犯了病一般:双眼空洞无神,两颊上的肉时不时的就会抽动。 像是想笑又不敢笑,仔细一看,又像是在哭? 高兴傻了吧? 张敬之瞪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一众乡党,言辞肯切的说道:“诸位乡老并未听错,某说的,确实是死了几个,伤了数十个……” 堂下“哄”的一声,就如起了一道闷雷。 明明大胜了,已方却没几个折损,难道是贼兵未战就先逃了? 又有一个乡老问道:“张司马,此次斩获如何?” 张敬之微微一叹,拿起手里的一张信纸念道:“阵斩九百八十七,余贼尽俘:自主帅李文忠之下,俘敌四千八百一十六。另缴获战马三百余、驽马、驴骡近千……铁甲九百四十余副,车驾三百二十余,粟米、黍、豆等近五百石……” 别说堂下这些人,要不是李承志将详细的战况也写在了急报上,连张敬之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以两千余众,迎战六千之敌,大胜了不说,不但已方没折损几个,敌方还是尽俘? 感觉就跟讲笑话一样。 这六千就算全是猪,没脑子也至少有腿吧,竟然逃都不知道逃? 所有人就跟冻住了一样,神情直接僵在了脸上。 他们之前只以为没打敌军就溃了。 这都已开打了,而且敌军折损都已近两成,分明已到了激战的程度,但问题是,为何已方才死了几个? 更不要说,后面的那“俘敌四千二百一十六等等等等……” 出征前,李郎君是如何说的? “敌约有两千,俱是老弱……” “旗仗杂乱,兵甲粗劣,其中还有不少扛着锄头的民夫……” 这几句话,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这多出来的这多么贼人,这么多铁甲、战马、车驾等,都是从哪冒出来的? 这哪是乌合之众,这分明是精锐啊? 但张敬之却说的是:“余贼尽俘之”? 没一个人肯信,都又惊又疑的盯着张敬之。 这上面坐的要不是张敬之和郭存信,但凡换上他官职低些的,他们早开骂了。 拿你爷爷当傻子糊弄呢? 有脑子转的快的,已开始算账了。 要是按纸上说的这般,再按李承志战前所言,这得多少钱粮? 该有四五千石了,分到每党每堡,也得两百石左右? 要战况如实,自然没问题。这般大胜,说不定就能一劳永逸,那刘慧汪再蠢,再不敢起兵来犯朝那了。 怕就怕的是,这是假的,是在哄着他们多出钱粮……倒不是在怀疑李承志,在这些人心目中,他的形像都快能跟圣人比肩了…… 他们是在怀疑张敬之。 如今的官鲜有不贪的。更何况,张敬之的形像并不是那么完美。 这人其他都好,就是心胸不怎么广…… 张敬之老于事故,看到众人脸色,多少能猜到一些他们在怀疑什么? 一群蠢猪一样的东西,将我张敬之当是什么人? 爷爷再贪,还能贪到家门口来? 名声不要了? 还有李承志…… 若真是短视贪利之辈,他何需拼着散尽家财也要举兵平乱? 守着崆峒山,安安稳稳的等待朝廷的大军不舒服么? 更何况,人家就没准备要你等的半粒米粮…… 若此情此景被李承志得知,怕是心都要凉透了吧? 张敬之一阵心灰意冷,因大胜带来的惊喜,瞬间就消散了一半。 原本还想着和各乡老商讨,如何说服李承志尽量多留些战兵下来,此时却是半点兴致都无。 正在心里骂着,有人便问道:“敢问张司马,若是劳军,需要我等筹集多少钱粮?” 筹集你大母! 张敬之差点骂出声。 也就不知道这些人只是在怀疑他,不然他非跳起来不可。 “尔等定是在担心,我与李将军已狼狈为奸,正在谋算诸位?放心,李将军已在急报中坦言,此次不需朝那劳军,各般赏赐,自中军中自备……” 听到这一句,这些人才有些后觉的想到,张敬之竟然说的真的? 怎可能? 也有明眼的“张司马误会了!” 其余等人心神微动,感念起李承志来:李郎君果然还是李郎君…… 又听张敬之说道:“不出意外,等大军回归,略微整休后,李将军便会出兵泾阳,平定全郡…… 让你等过来,是想商讨一二,有无必要留些兵卒、甲胄、刀弓、战马等,以各不时之需……有何异议现在就提,省的等大军归来还能听你等抱怨之言,没的乱了军心……” “李将军要走?”有人惊呼道。 张敬之一声冷笑:“他为何走不得……” 郭存信不知什么时候已醒过了神,看舅兄的情绪明显不对,连忙起身道: “承志起兵之初便坦言,定要解泾州之围,这本就是应有之义,诸位也是知道的。再者,他定然不会将所有兵卒带走,至少也会让我朝那留足自保之力,诸位尽可放心……”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这些人都明白,就是有些担心。 但反而来再想,李承志去的是泾阳,左右离着不到百里,真有贼敌来犯,骑兵快马而来,最多两个时辰就到了。 而且贼兵来攻朝那,必经泾阳,李承志怎可能当看不见? 不让走就更不可能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若是惹恼李承志,直接撒手不管朝那,到时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些人也没幼稚到,觉的只要兵还是兵还是那些兵,随便换个主将,精锐就依然还是精锐的程度。 “那郭祭酒以为,该留多少兵卒合适?” “一千足矣!” 离存信信心百倍的说道,“再让承志留一二员擅守之将,当能保我朝那无虞……” 一千?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又有人试探道:“那兵甲呢?” 郭存信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犹豫了许久才一咬牙:“我定当劝他,将之前答应诸乡老的钢甲尽数还清。至不济,也要先还一半……” 竟然能还一半? 问题是这才过了几天,那锻甲营有没有打出这么多? 全留下了,那李将军还怎么打仗? 一群乡老竟然谦虚了起来:“不用那般急,只是守城而已,有个百十副就足够用了……” 张敬之惊的嘴里都能塞个鸡蛋。 换成郭存信,这些人怎么突然就这么好说话了? 刚刚不是都在怀疑,自己已和李承志狼狈为奸,要贪他们的钱粮吗? 不对…… 这些忘八,怀疑的只是自己一个? 张敬之的脸都绿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知道个锤子 原以为棘手无比的难题,竟然就这样解决了? 不论其它,李承志麾下这四千余兵卒,八成以上是朝那青壮。这些人跟着李承志是要去打仗的,怎会没有伤亡? 都是族中青壮,死一个便少一个,谁不心疼? 但一众朝那乡绅不但没吵没闹,没急没怒,竟还主动替李承志考虑起来? 这人和人,果然还是有区别的…… 众人散去,张敬义还在生闷气:“一群愚夫,真是不识好歹!” 郭存信顿时失笑:“人性最是经不起揣摩……父子、夫妻、兄弟之间,因利生隙,乃至绝裂反目者也不鲜见,何况外人乎?你又何必生怒?” 张敬之闻言一顿,诧异的问道:“这不像是你能讲出来的?” 郭氏经儒传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才是其立世的根本,而他刚刚这一句,却近似法家之言? 说有违悖论也不为过。 “是承志!”郭存信笑道,“也不知他是如何悟出来的!” 是李承志? 张敬之心念微动:“人性最是经不起揣摩?这话听着还颇有道理!” 郭存信哭笑不得。 刚还说人和人是有区别的,这转眼就来了? 放自己身上就是悖逆之言,换李承志就成颇有道理? 我要讲出后半句,你就不会这样想了:所谓的忠诚,只是因为背判的筹码不够。 这是将荀子的《性恶论》歪曲到了极致,认为只要利益足够,就没有不敢背叛他的人。 都没人教过他,他是如何学来的? 郭存信叹了一口气,岔开了话题:“今日这一战委实离奇,若不是有延容公(张舒)佐证,打死我都不敢信。 前两次也就罢了,还能称之为运气使然,但这一次呢? 近万人的大战,也能归结于运气?” “哪有回回大胜都靠运气的?” 张敬之失笑道:“他这次大胜,看似不可思议,实是理所当然……既使李文忠没有弃战而逃,而是选择死战,结果最终还是一样。有差别的,无非便是折损不会这般悬殊,俘敌不会如此之巨……” 顿了顿,他又怅然一叹:“不说那李文忠,便是换成我,对上你这外甥,也只会是落败的下场!” 郭存信闻言大喜:“这么厉害?” “不是他厉害……嗯?他也确实厉害!”张敬之解释道,“说白了就是拿钱拼,拼配装,拼士气,拼后勤,而且他还占着大义……敢问那刘慧汪拿什么和他比? 遑论一伙反贼,便是朝廷,也不可能如他这般孤注一掷。难道打完这一仗,以后的日子就不过了?兵不是这样养的,长久不了的……” 郭存信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应该才是张敬之、杨舒等人欣赏李承志,以及认为他绝不可能生出不臣之心的根本原因吧? 因为李承志只负兵事,既不养民,也不占地,所有给养全靠募捐,而且这马上又要背靠官府了。一旦失了这层大义,断了给养,他这兵就如无根漂萍…… 但真长久不了吗? 还真不一定。 天知道李承志这如流水一般花出去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而且也并非是有去无回。 不看眨眼间,他又换来了上千匹的战马? 那陨铁刀,也绝不会是李承志所说的“顶把百多把”。 这外甥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不过好在他心志坚定,目光更是长远,不会轻易被他人蛊惑,更不会甘心受他人摆布。 也不一定非要造反,博个马上封候岂不是更好? …… 春寒料峭! 天色微亮,东天已泛起鱼肚皮,一阵白过一阵。 树枝、草叶上挂满白霜,城头石瓮里的水还冻着一层薄冰。 几个兵卒哈着白雾,将枪夹在怀里,在城头上来回走动,用来驱寒。 还有几个转着绞盘,准备打开城门,放农夫出城耕种。 也不是谁低呼了一声:“来了……” 所有兵卒全停了下来,探首往东张望着。 迎着晨光,只见一道白龙影影绰绰,蜿蜒数里,正向县城行来。 隐约还能听到车辙碾破薄冰,战马嘶鸣的声音。 “果真来了?”几个士卒一阵欢呼。 “不想挨鞭子就噤声!”什长几声喝骂,连踢带打的撵着兵卒,“还不赶快开门……你们两个,快去县衙报信……” 城墙上一阵鸡飞狗跳,转眼又没了声息。 几个兵卒眼神狂热的看着越来越近的队伍。 一伙刚出城门,拉着牛担着犁的农夫,也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 当第一丝晨曦破云而出,大地如同被泼洒了一层金光。太阳照在枪尖上、白甲上、战马上,直至显出整支队伍的轮阔。 “白的……是白甲兵……白甲兵回来了……” “看,车后还有人,穿的可不是白甲,还被绑着手……” “不是我们的人,是俘虏……这是胜了?” “胜了?胜了……” 一伙农夫欢天喜地,扔了手里的东西开始大喊大跳,连牛被惊跑了都不去追。 “哈哈,这次可不是我们喊的……”一个士卒怪笑一声,挤到什长身侧,又高兴又激动的问道,“果真是大胜,俘虏怎的这么多?” “爷爷如何知道?”什么笑骂一句,手撑凉棚,使劲的探望着。 看这阵势,竟似比出征前的人数多了两三倍? 难不成这一战光是俘虏就有五六千? 什长顿时失笑,怎可能…… 有农夫进城报喜,守门的兵卒也不阻拦,随即,城内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大军得胜归来的消息,整座县城,就跟炸了锅一般,街头上站满了人,全都叫嚷着要出城迎军。 郭存信有些头痛。 怪不得李承志在急报中反复强调,尽量不要声张,以免引起混乱。 好在早有防备,天也已大亮,若是夜里,指不定就得被踩死几个。 “封闭四门,但可许百姓登城观望……” 张敬之早就经多了,一点都不奇怪,给守城的军头交待了一声,又转头看着一众乡党,笑吟吟的道:“诸公,可愿随我出城迎军?” 众人齐应:“自是愿意!” 也有人在奇怪:这张敬之怎的突然就大度了起来,竟然没有因昨夜的事记仇? 可能是因为大胜之故吧…… 三四十个乡党士绅簇拥着张敬之和郭存信,浩浩荡荡的出了城。 献三牲、祭天地、拜社稷、告宗庙、谢兵主…… 这一套折腾下来,便已到了正午,李承志浑身都是汗,感觉比打仗还要累。 但入乡就要随俗,出征时还能以猝然迎敌的借口躲过去,得胜归师后,这一套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 好在只是一县之地,李承志底气也够足,不用献俘。不然这套礼仪至少得做三天。 中午又是酒宴,好在李承志以俘虏太多,要尽快安排扎营为借口躲了过去,只是与每人浅浅喝了一杯。 即便如此,也是至少两斤下肚,感觉脑子里昏昏沉沉,头一歪就能睡着。 这连夜行军,真不是一般的累…… 好不容易应酬完,趁着张敬之礼送乡绅的空子,李承志将郭存信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那杨舒,为何对朝那的情况这般清楚?” 他整整想了一路。 若说杨舒对泾阳、对胡氏了若指掌还能说的过去,毕竟他也一郡之丞,以有心算无心,在胡铎、胡家安排几个眼线也能说的过去。 但对朝那、甚至是对自己这般了解,就像放了一对眼睛在自己身上一样,就实是不好解释了。 其余不论,一把刀能换十匹马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时的胡保宗还在高平镇呢,不可能只为这一件小事,还要专程给家里写一封信。 想来想去,李承志只能猜测,除了胡保宗,自己身边还有人在给杨舒通风报信,而且是极亲近的人。 “你不知道?”郭存信诧异的看着他。 我知道个锤子? 李承志差点骂出声。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尽是反贼 看李承志面色阴沉,眼神锋锐,郭存信便知道,外甥这是起疑了。 他不由笑道:“连舅舅你也信不过?” 是郭存信? 李承志悚然一惊。 “不是我,是舅兄。” 郭存信解释道:“镇北将军府节制秦州、华州、雍州、岐州、豳州等五州军事,杨氏所在的弘农县自然也在其治下。 舅兄虽只是司马,但位卑却权重,所以与这些世家多有来往。时日长了,自能结交几位志同道合之士,杨舒便是其中之一。 自泾州生乱后,他二人便谋划,若是朝廷反应太慢,又该如何起兵平乱,因此几乎每日都通信息。再加你又似横空出世一般,一来二去,就将你也捎带上了…… 不过你放心,舅兄告予杨舒的,大多都是从我这里听去的,我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李承志心中稍安。 他还以为杨舒厉害到没边了,竟连自己身边都埋了眼线? 还好不是…… 也确实是如舅父所说,杨舒知道的,全都是自己已公开的事情。 比如卖刀换马,比如请张敬之出山,又比被谣传的天智神授……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将杨舒唆使赵渊,与自己发生冲突的事情说了一遍。 郭存信听的微微点头:“你能得这些人杰看重,也算你的幸事。你也不要心生埋怨,不要误会了延容公等对你的誊护之心……他们只是不想你行差踏错,一念之差上了贼船,最终落个被清算的下场。” “什么贼船?” 李承志有些诧异。 郭存信左右瞅了一眼,低声说道:“还能有谁,高肇呀?” 延容公,还“等?” 李承志眼珠微转:“还有谁?” “多了去了!”郭存信回道,“大多是受高肇构陷、迫害的士族门阀,也有如舅兄这般的忠贞之士……” 我去,人还不少? 但他们只是为了反高肇么? 他不只一次听李松、胡保宗等人讲起过,高肇如何擅专、如何跋扈、如何肆意妄为。 杀皇室宗亲外戚如同砍瓜切菜,构陷迫害鲜卑贵族、汉家门阀有如家常便饭,比之西汉之王莽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意思是迟早都会反…… 要不是李承志是穿越而来,差点就信了。 他依稀记得,至多还有五六年,当今皇帝便会驾崩。皇帝都未发丧,胡保宗的族姐生的太子都还未继位,满朝文武都还在哭灵,但就在当天夜里,高氏满门就几乎被屠了个干净。 试问,若真是王莽一般的人物,能这般轻易的就被铲除? 稍有些脑子就能猜出,擅杀皇室也罢,构陷门阀也罢,若没有皇帝的授意默许,借高肇一百个胆子,他也做不出来。 他就是个背锅的…… 自己都能想到的问题,杨舒这些人想不到? 那就有意思了。 杨舒这些人到是想清君侧,还是说,他们的终极目的,是想反了这元魏皇帝? 怪不得会被称为“志同道合之士”? 听,多熟悉的词儿? 但李承志又有些不解。 就算想造反,也不应该是自己呀,为什么就不去拢络李始贤? 与元魏皇室要仇有仇,要怨有怨,领军打仗更是一把好手,不比自己更合适? 不对,谁说没拢络过。 为何是同样的罪名,轮到赵氏,十几个族人子弟人头落地。但换成李始贤,才只是挨了一百鞭? 怪不得李时又说,李始贤见了杨舒就绕着走,自己还以为是李始贤以示恭敬之意? 这说不准,还真是在绕着走…… 看他脸色急变,目露惊疑,郭存信哪还不知道李承志在猜什么,不由的气笑道:“你以为个个都如你父亲,脑子里除了造反还是造反? 只因先皇急功近利,操之过急,留下的沉疴积弊极多,这些元族(鲜卑)显贵,已隐有不稳之相。 再加当今陛下心思深沉,难以逐磨,而这高肇假借陛下之名,构陷汉家士族门阀之事多有发生,延容公等便以为,应早做打算……” 李承志猛松一口气。 你早说吗,害的我还以为身边尽是一窝的反贼。 原来是这些人已从珠丝马迹中看出,这元魏的汉化改革的步子迈的太大,已然扯到了蛋,怕那些被强行压下去鲜卑人反扑,所以有备无患? 啧啧,这嗅觉,也是厉害了。 六镇起义的根本原因,不就是鲜卑贵族觉的元魏皇室的脑子坏掉了,可着劲的压迫鲜卑人,却极度的优容汉人所导致的么? 但即便已料到了又能怎么样? 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帝不是汉人。 汉族门阀想让元魏皇室彻底汉化,却忘了汉化的再彻底,元魏皇室骨子里依然带着胡族的烙印。 元魏皇室更清楚,如果真要让鲜卑彻底同化,这天下能不能轮到姓元的来做,都不一定。 结果便是当今皇帝只想着搞平衡,今天拉拢一下汉族,杀掉一批胡族,明天再拉拢一下胡族,杀掉一批汉族。结果便是两方都不讨好,哪个也没把哪个同化完全。导致矛盾日积月累,再终爆发…… 看看六镇起义后,将北魏一分为二的西魏和东魏,想想都觉的可笑:前者主体是汉人,当权者却是汉化后的胡人。后者主体是胡人,当权者却是胡化的汉人? 历史上独此一家,绝无分号! 李承志心念微动,笑吟吟的盯着郭存信:“那舅舅呢?” “我?”郭存信呵呵一笑,“舅舅文不能上马,武不能安邦。说高雅些是祭酒,说直白些,就是一夫子,哪里来的那般大的能耐?” 李承志心中明了,却不点破。 这么隐密的事你都知道,还敢说不是同伙? 只是参与的不深罢了。 说准确一点,是因为郭存信这个位置不尴不尬,不大好发挥作用。 难道让他光明正大的给士族子弟灌输反胡的思想? 嫌命太长了吧…… 但反过再说讲,不得不说这些人见识深远,也确实自己不错。 至多五六年,高肇就该倒台了。 但还是那句话,两者的层级差着这么多,他们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还有,这与胡家有什么关系?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竟好人妻? “国丈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同是国丈,高肇不但是皇后之叔父,更是皇帝的亲舅舅,孰亲孰远?” 郭存信悠悠一叹,“还是这等行事无忌,恣肆擅权之辈?皇帝的元配顺皇后无缘无故暴毙,与高肇不无关系。所以,换你是胡国珍,又该如何?” 李承志默然。 好像只能跪舔了。 自然而然,就被视为高肇之党羽…… 怪不得胡家虽然势大,但在泾州的名声却不怎么好,一部分是与昭玄寺蛇鼠一窝、横征暴敛所致,一部分就是这个原因。 “但为何是赵渊?只是姻亲而已,我即便与其结了仇,也与胡家干系不大呀?” “干系不大?”郭存信一声冷笑,“那我问你,假如现在要让你与这赵渊做连襟,你愿不愿意?” 李承志猛的一愣。 和赵渊做连襟? 胡家竟想让自己当女婿? 还挺会算计? 真要结了亲,这叛乱要是被自己平定了,是不是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胡家的功劳? 自己处心积虑的想割胡家一刀的想法,自然也就成了笑话。 想什么好事呢? 即便没有与这赵渊结仇之事,也绝对不可能。 李承志一声冷笑:“舅父放心,断无这种可能!” 郭存信猛松一口气。 他还真怕李承志想不到其中的关节,最终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但此事必须提上日程了。若非你患病,哪能拖至如今?不看你三弟比你还小一岁,都已是子女双全……” 李承志有些哂然。 确实如郭存信所说,若他不是嫡子,就算是个傻子,也早已成亲,估计现在小孩都能打酱油了。 这已然开智了,就更不可能再拖下去了。 虽然自己觉的还嫌早,但放在这个年代,已是正儿八经的老光棍,自己要敢说个“不娶,”估计腿都能被打折。 不说李始贤、郭存信这些至亲,便是李松这些家臣都不会答应。 有无子嗣,代表你的意志有无传承,更代表着这些人忠忠耿耿的为你付出能否得到长远的回报…… 当然,娶多大的、娶几个,自己多少还是能做一些主的。 李承志正在畅想,未来的老婆会是什么样的,娶几房合适时,又听郭存信沉吟道: “早些年,姐姐倒是想过将怀淑许给你,但姐夫不同意,最后就做罢了?” “怀淑,谁?” 李承志下意识的问道。 听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你表妹啊!今年已满十二……不过你放心,我是你舅父,自然不会嫌你年岁大……” 李承志惊的汗毛倒竖。 你不嫌我老,我还嫌你小呢…… 不对……呸呸呸,这是老不老,小不小的问题吗? 这是亲表妹…… “这是血亲?”李承志惊道。 郭存信斜了他一眼:“血亲又怎样,又不是同姓?皇帝都能娶得,你为何娶不得?” 李承志被噎的哑口无言。 刚刚才说到,当今皇后,是皇帝的亲表妹…… 他像是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吃奶才几年?” “四五年吧……嗯?” 郭存信猛的反应过来:这是不情愿? 他双眼一眯,冷冷的看着李承志:“莫非你有了中意之人?” 毛线的中意之人。 醒来后,除了那几个壮的跟山一样的仆妇,家里的丫鬟连自己三丈之内都不敢近。 哪个敢逾越,就得被李松打折两条腿。 天见可怜,自个都快忘了女人长什么样了…… “太小了!”李承志呲着牙,一脸苦相:“至不济也要找个差不多大的吧?” 不说二十以上,至少也得成人吧,不然自己岂不是成了禽兽了? “哪有十七八还未出阁的女子?”郭存信惊的胡子直抖,“难道你还想娶个寡居的妇人不成?” 李承志双手一摊:“那我不管!” 寡居的妇人肯定不行,但亲表妹更不行,打死都不行…… “简直放屁?” 郭存信越听越怒,转着圈的找东西,恰好门后立着一根门闩,抓到手里就撵了过来:“都不用你父亲动手,爷爷先打折你的腿……” 我去,说的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李承志吓了一跳,拔腿就跑。 听舅甥突然就起了争执,张敬之心里一跳,还以为是李承志不愿疏远胡家,两人当场反目。 他扔下几个乡绅,快步的走了过来,疑声问道:“这是何故?” 郭存信气的胸口一鼓一鼓,就跟蛤蟆似的:“这混账,让我给他寻个差不多大的……” 张敬之心中一松,又好笑道:“没看出来,竟如那孟德公一般,承志竟有这等嗜好?” 曹操好人妻人尽皆知,生了曹丕的卞夫人,更是出身倡伶…… “放屁……你觉的可能吗?”郭存信怒道。 张敬之也不生气,微微一思索,眼神一亮:“也不是没有……京墨年方十六!” 郭存信猛的一愣,直愣愣的看着张敬之,好像连生气都忘了。 张敬之口中的京墨,是张奂之长女,也就是与索思文合谋,事败后自杀的那位。 先不提她会不会觉的他父亲是李承志害死的,就说这年龄:刚因祖母逝世丁忧三年,这又得丁忧三年。 李承志难道还能再等她三年? 愣了许久,郭存信一声冷笑:“你也真敢想?” 说罢竟甩袖而去。 张敬之捏着下巴,看着郭存信的背影喃喃自语:有何不敢想的,事在人为罢了。 总比让李承志娶胡氏女要强吧? 次日,城外军营。 李丰站在校场外,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眼睛都挪不开了? 他刚刚才与李亮交接完马匹,只是听说又打了一仗,却还不知道具体的战况。 “哪来的?” “还能哪来的,俘虏呀?”李时呲着牙,笑的好不得意,“阵斩近千,俘敌近五千,光是铁甲就缴获了近千副……据贼将所言,这一战,至少折了刘慧汪三成以上的精锐……” 意思是最多再打这么两仗,声势浩大、自称拥兵二十万的刘慧汪,就能被郎君给灭了? 他脸黑的跟锅底似的。 为何一发生战事,自己恰好就不在? 嗯,还要加上一个李松。 难道自己和四哥还成了丧门星不成? “哈哈,没想到吧,爷爷是首功!”看李丰黑着脸,李时越发得意,“那贼将李文忠,就是被爷爷生擒的……” 看李时那张得意又丑恶的嘴脸,李丰恨不得给他一鞭子,但听到后半句时,他又悚然一惊。 李文忠? 怪不得统帅的是贼军精锐。 这可不是无名小卒。 不管是论功业还是论声望,比李始贤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人物,竟折在了郎君手里? 李丰越发悔恨:自己就离开了三天而已,郎君就打了这么大的一场胜仗? 连李时这样的废物东西也能立首功,自己却连根毛都没捞着? 下次即便被郎君打死,也坚决不乱跑了…… “走了!” 看李丰脸色越来越难看,怕李丰抽他,李时率先一催马,抢先进了营寨,又低声警告道:“提醒你啊,郎君的规距越来越大了……无令信任何人不得入营,入营后任何人不得喧哗、不得催马急奔,连郭祭酒都不行……” “爷爷当兵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还用的着你提醒?”李丰恨声骂着,轻轻夹了夹马腹。 “放屁?” 李时刚骂了半句,又神情一僵。 虽是同辈,但李丰比自己要大近十岁,人家随乃之公打仗的时候,自己好像真的还没断奶? 李时气的直咬牙:混账忘八蛋…… 刚进了寨门,两人便自觉的下了马,规规距距的让李彰验了令信,又步行进去。 校场中心是一座巨大的点将台,台上旌旗飘展,五彩飞扬。 除了李承志之外,便是张敬之、郭存信及一众朝那乡绅。 另有两什传令兵各站在两侧,用来传令。 台下密密麻麻,足有上万人,但黑白分明。 白的自然是白甲兵,黑的则是俘虏。 李丰有些纳闷。 来之前听李时讲过,今日军中只是论功行赏,并无献俘之类的程序,那把这么多俘虏也弄来是怎么回事? “郎君说是叫……叫……对,政治攻势!” 李时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说是要让贼兵知道,叛贼和义师有如天壤之别……” 李丰眼皮微跳:“郎君要用这些俘兵?” “废话!”李时瞪了他一眼,“这其中九成九都做过戊卒,许多还打过仗,不然为何能被称为精锐?稍一整备,便能拉上战场……” 李丰听的眉头直跳:“行不行?” 俘兵有近五千,比现有战兵和辅兵加起来的数量还多,如何保证这些贼兵不生二心? 其余不论,上了战场后,军纪如何保证,军心如何维持?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郎君啊……” 李丰被噎了个半死的差点给他一巴掌。 这狗东西立了点功劳,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两个人边互骂着边走近高台。 走着走着,李丰突然听到了李睿的名字:“战功卓耀……擢升为骑兵队正,另赏驽马、青骡各一匹,并钢甲一套……” 李丰惊的双目一鼓:“李猿儿干什么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傲非少年 李睿能当队主,李丰一点都不觉的稀奇。 李承志虽未明言,但以李松为代表的亲信都知道,军中骨干,定然是以李氏族人为主。 但其余赏赐,就让李丰异常惊诧了。 一匹驽马,再加一匹青骡,换一头健牛都绰绰有余,价值至少也在十石粟以上,抵的上胡保宗半年的官俸。 更何况,还有一副钢甲。 拿出去若换不来四五百石粮,李丰敢把这甲生嚼着吃了…… “也没做什么!” 李时淡淡的回道,“有个七品校尉要冲阵,被他生擒了而已……哦……” 他又似刚想起来的一般,“听说姓赵,还听说,皇帝是他表兄,高司徒是他舅父……” 为了吹牛,他直接把表兄和舅父前面的那个“从”字给抹掉了。 李丰一声惊呼:“赵平赵氏?” 郎君怎么连这样的人物也敢招惹? “昂!”像是在说阿猫阿狗一样,“不过是主家的一个嫡子罢了,又不是赵氏族长?” “放你娘的狗屁……爷爷我……呸……”李丰又惊又怒,一口浓痰喷了过去。 “这就恼了?”李时也不生气,斜着眼睛,淡定的抹了一把脸。 李丰气的牙痒痒:“恼你大母?你个蠢货……” “用郎君话说,你知道个毛线?” 看李丰真恼了,李时才收敛了一些:“郎君说的,借那赵渊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报仇。而他的那些长辈,更不可能为他撑腰……况且还有杨舒这老倌儿兜底……” “谁,杨舒?” 李丰悚然一惊,这位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连二郎见了他都会发虚…… “嗯,郎君还送了他一把陨铁刀……反正两人好的都快斩鸡头,烧黄纸了……” 再吹下去,牛皮就要破了,李时装做不耐烦的样子,往台上一指:“反正不用你操心,郎君说无碍,那就肯定无碍……真要有祸事,郭祭酒还能这般淡然?” 李丰顺眼望去,见郭存信笑容兴面,好像比得了赏赐了李睿还开心。 看来李时真没有吹牛。 反过来再想,自己都能想到的问题,没道理郎君还想不到?敢这般大张旗鼓的嘉奖李睿,就说明他根本未将那赵渊放在眼里。 那就应该是真的无碍…… 李松暗暗松着气,絮絮叨叨的骂着李时,又跟着他往里走。 没走几步,李丰又发现了不对。 这转眼间又赏了七八个军头,但大多都是步兵队主,除了李睿外,好像再无一个骑将? 转过头再看,那左翼骑兵阵前,四五个骑兵幢帅个个都似霜打了茄子一般,垂头丧气,焉儿巴鸡。 这分明是没怎么建功,羞的头都不敢抬了。 不应该啊? 没道理四条腿的比不过两条腿的? “怎么回事?”李丰怒声问道。 他是李承志早已内定的骑兵旅帅,若是骑兵上千,他便是军主。 一场大战下来,骑兵竟没怎么立功,他如何不恼? “还能怎么回事?骑将的功劳都被我一个人立完了……” 不等李丰发火,李时又正色说道,“不是我自夸,而是除了我之外,郎君手下再无骑将可用,甚至到了需要郎君亲自率带骑兵的地步。 郎君要坐阵前军,不可轻动。那剩下的探阵、冲阵、围射、包抄等等,都只能由我率队。其余骑将只有干看的份,哪来的功劳?不过也不算太丢人,一千敌骑,被我率骑队剿了近四百,我还生擒了主帅,李睿还生擒了赵渊……” 李丰眼神微凝:“步兵呢?” 一说步兵,李丰就有些心虚,因为根本没法比。 “剩余的六百敌骑,被李亮指挥枪兵剿了四百余,俘获近两百……用的便是郎君教的那个枪阵……” 李时又一叹,“李时,你也不要觉的郎君不公。说直白些,这些兵卒大都是没多打过仗的新丁,比贼兵没强到哪里去。 但到了郎君手里,就跟神魔附体似的,个个比老虎都还要勇猛三分,枪都快戳到脸上了,眉头都不眨一下。 不然哪来的这般悬殊的大胜?剿了六千敌贼,我们的死了还不到十个,你敢信?” “爷爷说的是这个吗?” 李丰气的浑身直抖,颤了好一阵,又一声低吼:“一群废物!” …… 说赏罚分明,便赏罚分明! 李承志半点折扣都没打,钱粮如同流水一般的发了下去。 哪怕只是后曲的辅兵,从头站到了尾,没往前挪一步,没刺出过一枪,没射出过一箭,依然有一斗粮的赏赐。 一斗,也才是十二斤而已。 东西不多,但意义非凡。 无它,只因自兵头至士卒都知道,这些赏赐,等于全是李承志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的。 所有的白甲士卒盯着台上的李承志,双眼渐渐眨红,呼吸越来越粗重…… 即便如张敬之,哪怕心中早有准备,但感受着数千白甲兵将对李承志如实质般的感激与敬意,依然被激的心神震荡。 说句不怕被人讥笑的话:他身为司马,兵带过无数,仗已不知打了多少,但从未见过这等震憾的场面。 听着好似匪夷所思,仔细一深想,却又觉的理所当然。 遍数大魏朝,一年不打上个上百仗,也得有几十仗,但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兵将能做到李承志种程度…… 一群乡绅更是被震的目瞪口呆。 之前听张敬之讲,各般赏赐自有军中自备,不需向乡绅百姓募捐时,他们都以为,李承志估计会避重就轻。 毕竟上万人的大战,具体阵斩了多少,缴获了多少,普通兵卒哪能知道? 说不定连大部分的军头心里都没有个大概数字,自然是都由李承志说了算。 但谁能想到,李承志这般实在,斩了多少便是多少,一丝假都没有做不说,更是将那些不战而降,本不应算在军功内的俘虏,也折算成功劳,分发了下去。 分的还是敌人的缴获? 按大魏惯例,无论阵战规模,战利多寡,所有缴获均由主帅自行分配。 再说直白一点,主帅想分给谁就可以分给谁,想分多少就分多少,不分都行。 这就等于成了李承志的私有财物。 只听说给军将分的,给亲信、近卫分的,从没听说,还有每一个兵卒都有分赏的? 简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要是知道这些人这样想,李承志非笑死。 当然,不是讥讽,而是开心。 从来没想到过的,自己这么自私的人,有一天也能被人当圣人一样崇拜? 不是他不爱财,是纯粹没将这点钱放在眼里。 这才几个? 他随随便便打几把刀、烧些玻璃珠子就赚出来了。 还不如分发下去,用来收拢军心,提升士气,顺便让降卒眼热眼热,也好心甘情愿的给他卖命。 也是因为缴获太多了。 不说铁甲兵器、战马车驾,光是那近千匹驴骡,他分出去一半还有余。 他还要发愁剩下的这一半该怎么处理。 当然是换成粮食最好,但朝那的粮被他换的差不多了,只能到了泾阳再想办法。 行赏完毕,将一众乡绅礼送出营,李承志又将张敬之和郭存信请到了主帐。 张敬之好似不认识了一般,也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脸没洗干净? 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摸。 不等他发问,张敬之一声长叹:“赏的太过了!若是下次、下下次大胜,你又该如何分赏?” 李承志朗声笑道:“张司马过虑了,哪还有什么下下次?只要再能胜这么一次,即便没剿了那刘慧汪,贼兵也该溃了。也不可能再会有这般的大胜了。” 李文忠自称他此次率带的这六千贼兵,足占刘慧汪麾下精锐的三成以上,但李承志估计,至少近半。 想想也知道,光是铁甲就是近千副,虽然大都粗劣不堪,离精钢札甲还差的远,但也是铁打的,至少得攻破二十家党堡才能凑的出来。 整个泾州才有多少党堡? 更何况还有千余骡马,近四百副车驾? 也是运气,只是一战,竟然就把叛军的一半精锐打没了? 自己好像还没怎么用力? 李承志感觉好不真实,感觉这刘慧汪怎么这么不经打? 再想想这新俘的近五千戍卒,即便能整备出一小半,也是两千战兵。 让锻甲营加把劲,把缴获的铁甲重新锻治,怎以也能打出一千副钢甲,这又能武装出一千甲卒。 至此,自己麾下便是铁骑上千,甲卒三千余。 试问刘慧汪如何匹敌? 哪怕不会再有之前这三战那般好的运气,李承志也有决一死战并能胜之的决心…… 看他目露精光,战意昂然,张敬之和郭存信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 战气今如此,不傲非少年…… 我们都老了! 张敬之怅然一叹:“正因为再战不了几次,你就更应该多留此钱财下来。不论其它,前期买铁换马、购集粮草的钱财,你又该如何找补回来?” “我要那么钱做什么?”李承志轻声笑道,“便是我真想要钱,也不用从士卒身上克扣。” 要找也是从胡家身上找补,爷爷替你消弥了多大的祸事? 敢耍赖? 呵呵呵……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摘桃子 张敬之与郭存信站在城头,眺望着半里外的校场。 一队骑兵在前面逃,一队骑兵在后面追,随着马蹄疾驰,校场内草皮翻飞,石渣腾扬。 不管是追的还是逃的,都是不停的朝对方射箭……绕着校场一圈又一圈,近两刻的时间,一直在重复这个动作。 郭存信疑惑的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后面那一队在练习如何追敌。前面那一队,好像在练习如何逃命……”张敬之不确定的说道。 “好像?”郭存信惊讶道,“连你也不知道?” “如何追敌我自然知道,但后面那一队,就有些不好说了:都已溃败了,自然都在急着逃命,哪个兵卒还有胆气回首射敌?” 张敬之想了想又说道,“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一次:三年前,在秦州起事的匈奴首领吕苟尔兵败,他的亲卫护着他逃离时,便是用此法阻击追兵,最终还是被他逃了……” 有些像废话。 便是汉军,主将一旦战死,亲卫也一个都活不了,更何况匈奴? 估计全家都得陪葬,怎可能不拼命? 这种战法,若是精锐或亲兵来用,自然颇有成效。但换做普通骑兵,好像就没什么大用了吧? 也不知李承志练来做什么? …… “自然是用来诱敌!” 校场内的高台上,几个骑将簇拥在李承志身后,听着李承志指着校场内一追一逃的骑兵,给他们讲解着战术。 “先以小股骑兵袭扰,不断绕阵抛射,激怒敌军,引动敌骑追击,并引诱至我方提前设好的伏击圈,最终歼灭之…… 敌骑若披重铠,自然追不上你,若是轻骑,自然任你射杀…… 若敌军追的太紧,便回身射杀,若追至一半想放弃,那便果断回马追击,十之八九能将敌骑击溃。敌军剩余的步卒,自然是任由你收拾…… 当然,己方骑兵的要求也不低:一是马要好,耐力要足。 二是骑兵胆气要壮,因为诱敌的必须是轻骑。你要穿一身全甲,首先是跑不动,其次敌再傻也知道你是精锐,哪里敢追。三是骑术射术要好……” “那敌军若无骑兵呢?”李时问道。 “没有骑兵?”李承志冷声一笑,“那还不是任你扰射?便如上次命你探阵那般……” “若敌军俱是甲卒呢?” “那就要看双方配装与兵力了,若己方兵力足,装配强,可绕攻两翼,先行吊射,若是能引诱敌军阵形不稳,那就果断冲击。” 李承志强调道:“我反复强调骑兵不能正面冲阵,但从未说过不能冲击两尾和后翼。敌军阵形都不稳了,你还不知道一冲而胜,傻的吗?” 几个骑将频频点头,其中一个身形高大,与李松比也不逞多让的大汉又问道:“这便是将军上次说的……‘慢古呆’战术?” 李承志差点笑出声,如此讲究机动性和灵活性的战术,哪里慢哪里呆了? 上次他只是随口说了一次,叫什么自然无所谓,但眼下,却不好再这样叫了。 一是兵将不好理解,二是蒙古人现在在哪都还不知道呢。 李承志稍一沉吟便说道:“就叫回马箭吧!” 这也不是李承志原创,而是这个战法本来就叫这个名字,全名“安息回马箭”,蒙古人学会后,才改成“曼古歹”。 战法好不好,看战例就知道了。 蒙古人先不提,只说已发生的:五百多年前,正值罗马军团天下无敌的鼎盛时期,安息人用这种战法,在只有九千铁骑、一千弓骑的情况下,以一敌四,将四万罗马军团全歼…… “先好好练吧!” 李承志站了起来,“战术再好,还要看军将临阵时如何应变、士卒胆气是否可用,配装是否充足等等,自是不能生搬硬套……” “末将谨记!”一群骑将恭恭敬敬的礼送李承志。 李丰眼神一动,紧紧的跟了上去:“郎君,我送你!” 知道他可能有话要说,李承志微一点头。 下了点将台,走远了一些,李丰才担心的问道:“郎君,不说如此精奇的战法,便是普通的兵书,各家都视若珍宝,连族人都不轻授,更何况外人?” “外人?”李承志哈哈一笑,瞪了他一眼,“傻了还是没睡醒? 不说这些骑将,就连校场内策马奔腾的那五百余骑兵,都早已郎君我的人了,若是我愿意,完全可以全让他们改姓李……” 李丰猛的一愣。 一时情急竟然给忘了,这些人全是郎君用钢甲和僧户换来的。 怪不得不见张兴义和他那三十余个道兵? 稍一转念,他又满脸惊喜。 等于说,这近六百铁骑,已成了李家的私兵,即便是叛乱平定,大军解散,但这六百人却不会散。 郎君英明! “不用送了,你去忙吧!”李承志边上马边说道,“普通兵卒的骑术、射术回然要练,但骑将的基本功也绝对不能放松。不敢说个个都能比的过你和李时,但至少不能比李彰差吧?一定要抓紧了……” 李彰? 呵呵呵…… 就那体形都不是当骑兵的料,若他穿上全甲,体形稍弱一些的马驮都驮不动,遑论冲锋? 连跑都跑不起来,骑术再好有何用? “郎君放心!”李丰信心百倍的应了一声。 李承志点了点头,打马出了营。 之后他又绕到三里外的步营看了看。 同样在操练,但比起骑兵,就要简单多了。 变阵、换阵、驻阵、进击、后撤,最多再加上一个空心阵的演练。 李承志原本设想,让步卒以队为单位,操练小型的御骑阵形,后来想了想,又做罢了。 最多两三仗就无仗可打了,到时这些兵十之八九是解散的下场,练那么多,岂不是在给别人做嫁衣? 能将空心阵拿出来给这些兵练,都是他力排众议的结果。 李丰、李时,包括郭存信,就没一个同意的。 因为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一天,这些被李承志亲自调教出来的兵与将,会不会成为他的敌人…… 李承志没立大纛(帅旗),但守门的兵士还是远远的就认出了李显,紧赶慢赶的报给了李亮。 李松还没回来,步营就只能由李亮先兼着,李承志同时也在考虑,等再过几天李松回来后,兵甲也就锻的差不多了,到时就该让锻甲营封炉了。 毕竟泾阳可不是朝那,县官被他杀了个干净,不害怕有人窥探。 转着念头,便见李亮远远的迎出了寨门。但李承志还是规规距距的让门卒验了令信,才随李亮进了校场。 战兵只有三千,都在操练。 其中一千是最开始整备的李氏、宋氏丁壮及僧丁,还有一千是朝那丁壮,剩余的一千,才是从降卒中挑选出来的。 之所以只有三千,一只兵员不好挑,不是抓过来一个兵都能背的动五十斤的配装、端的动十余斤的长枪。 二是犯忌讳。 只要有铁,钢甲可以源源不断的造出来,但仗要打完了呢? 卖不好卖,藏不好藏! 李承志现在就已经开始发愁,到时候这些钢甲该如何隐藏。 只不能挖个坑一埋了事吧? 第三则要考虑后勤。 战兵越多,相应的辅兵就越多。李承志削了又削,减了又减,也才降到了三比一。 这还是考虑到不会远征,不需长余运输,且驽马驴骡车架足够多的前提下,不然二比一都打不住。 人一多,消耗自然就多了。 而且李承志还是足量供给,一个兵员,一天的口粮在一斤半往上,一天要耗粮耗浪六十石左右。 也就是打了一仗缴获不少,李承志给朝那返哺了一部分牲畜、民夫。不然朝那乡绅百姓早开始叫苦连天了。 可想而知,这反有多么不好造? 他都有些替刘慧汪发愁,近二十万民,他是怎么养活的? 视察了一圈,又问了问对降卒政治改造的效果,结果大致满意,李承志便想着回锻甲营再看看。 自那天嫌弃表妹太小,被郭存信打跑之后,快十天了,舅舅见了他都没个好脸色。 李承志想着趁着不太忙,要不要小酌几杯,缓和一下感情? 心里正转着念头,只听一阵马蹄声急奔而来,抬头一看,却是李聪。 没打旗没鸣笛,想来不是军情,但为何跑的如此之急? 奔到李承志身前,李聪靳住了马,低声说道:“郎君,张司马派人来报,不知说了什么,像是非常急……郭祭酒让你赶快回营……” 非常急? 斥候每日都巡到了泾阳城下,没听说有贼兵来犯啊? “知道了!”李承志应了一声,催快了马速。 但出营还没一里,就见郭存信打马而来,看来是急的等不住,亲自来找他了。 看郭存信脸黑的如同锅底,李承志心里一跳。 定然不会是好事! 郭存信沉身说道:“朝廷起兵了!” 这句话有如一道闷雷,惊的李承志心中狂震,脸色更是阴晴不定。 老子裤子都脱了,你给我来这个,你特么早干嘛去了? 早不来,晚不来,我把叛军的精锐都快打掉了一半,正准备与刘慧汪决一死战了,你却跑来了? 这难道不是跑来摘桃子的?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想多了 郭存信猛吐一口气:“舅兄派来的人只说:刚刚接到信报,朝廷一月前就已下诏,令镇北将军奚康生即日起兵平乱。 镇北将军府常驻华州,离泾州也就七百余里,这都已过了一月,怕是快到了……” 李承志脸色一僵:“谁?” “镇北将军奚康生!” 郭存信狐疑的看着他,意思好像在说:难不成你还认识? 李承志一脸的古怪。 他还真知道这位是谁…… 后世甘肃庆阳市南,应该就在现在的泾阳城附近,立着两座石窟,就是这位修的。 石窟门口立着一块石碑,写着他的过往:鲜卑贵族,八部大人(鲜卑八大部落首领)之后,深受元魏皇室信任。 生性骁勇,能征善战,是与将杨大眼齐名的北魏名将。 最关键的是,这还是他穿越前三个小时左右看到的…… 还挺有缘? 李承志腹诽了一句,又沉声道:“张司马怎么说?” 郭存信回道:“说是请你我进城协商。” “那就先进城!” …… “抢功?” 张敬义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可思议的看着这舅甥二人。 “你们知不知道征调大军要费多少周折?要征兵、要募粮、要购集骡马、车驾、营帐等等,这些全需要将军府自行解决。 即便启程,每日至多也就能行进五六十里,还必须得是天不能下雨,路不能泥泞,人与马不得患病……七百里很短吗,一个月的时间很多么? 更何况,现在还正值春耕时节。奚公不但是镇北将军,还兼任华州刺史,若征调壮丁过多耽搁了农事,秋后必定减收。 到时一旦引起粮荒,朝廷可不管他是不是因为替泾州平乱耽搁的,只会问他这个州官的罪……你信不信,但凡你敢知会奚公一声‘用不着他来了’,他能高兴的跳起来?” 张敬之说着说着就笑了,直戳戳的看着李承志:“你舅父不知兵事,如此急迫还情有可愿,你怎也这般轻率?” 李承志被说满脸羞红。 郭存信只说朝廷起兵了,他还以为已进了泾州? 哪知道都还未启程…… 他红着脸朝下一拜:“是晚辈莽撞了!” “无坊,我正自发愁如何与你分说,说了之后你会不会拒绝,看来是我多虑了……” 张敬之朗声笑着,把一封递推到了李承志的面前,“先看看!” 李承志接了过来,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 竟是镇北将军奚康生亲自手书,称要请张敬之夺情起复,复任司马。 又问到泾州局势,问张敬之有没有办法联络到胡始昌,并让他转告胡始昌,让泾州尽快做好准备,等镇北将军府出兵牵制刘慧汪之际,趁其不备,胡始昌可以尽快联络泾州各郡,联合出兵平乱。 如果出不了兵,泾州至少也要尽快筹集到足够多的粮草,征召足够多的民夫,以备大军调用。 要是泾州连粮草民夫都无法筹备,那这出兵之日就要无限期延后,不然总不能让数万兵马啃土吧…… 没明说,但潜意无非便是:你泾州不能光等着关中五州的兵来给你平乱,而自己一点力都不出。 最好是你自个能平定了,你要没那个能耐,那就尽快准备好钱粮,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那就去死吧…… 看完信,李承志愣了半晌,不敢置信的问道:“这朝廷只管下诏平乱,就不调拔兵员粮草的吗?” 张敬之都被逗笑了:“知不知何谓“行军道大总管”,何谓“镇府将军”? 便是一应兵员粮草,全需自行解决:大都是行军道总管或大将军在辖地征募一部分,沿路行军路途中再征调一部分。 等平定后,朝廷也只会视战况实情等,酌情减免各州郡赋税用来充抵。” 意思是除了一道圣旨,再毛都没有……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 怪不得奚康生推推托托,字里行间尽是对泾州和胡始昌的抱怨,这等赔本买卖,搁谁心里也不爽啊。 自己真是想多了,对奚康生而言,这哪是功,分明是个坑…… 想着想着,李承志又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承志何故发笑?”张敬之不明所以的问道,“对你而言,朝廷早一日派兵,你便能少废一日钱粮,这岂不是好事,为何会怕功劳被抢?” 还能为什么? 李承志只以为,朝廷大军一至,胡家便能松一口气,自己别说割胡家的肉,怕是连句好话都听不到。 但谁能想到,这朝廷大军,也不是说来就能来的。 即便来了,对胡言而言也是压力山大。 胡始昌还被困在泾州城里,你让他如何联合各郡县,如何筹集粮草,如何征调民夫? 李承志也不隐瞒,轻声笑道:“起兵之初,我便与胡保宗明言,我李家可以替官府、替史君平定乱事。但一应度支,事后定要归还予我……” 张敬之郭存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从未听李承志或胡保宗提起过,就连杨舒都不知道。 怪不得胡家准备大力气招揽李承志? 更怪不得,李承志花钱如流水,却一点都不心疼? 更更怪不得,胡保宗那般卖力? 原来李承志花的根本不是他自个的钱,胡保宗也不是纯粹在给李承志帮忙,而是在保他自己的命…… 那胡家答不答应? 连考虑都不用考虑,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根本不叫事儿。 真要和李承志结了亲,他这平乱之功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胡家的功劳,胡始昌就不会被下狱,至多也就是罢官免职。 胡铎这个郡守,胡保宗这个郡尉就不会被问罪斩头,如果运做得当,说不定还能保住官职…… 所以,听到朝廷大军要来的消息后,最慌张的该是胡家才对! “我知道了!” 张敬之瞪了李承志一眼,无不埋怨的说道,“这等机宜,应早些与我等言明……难道我们还能害了你不成?” 李承志没反驳,只是恭顺的点了点头:“是晚辈孟浪了……” 简直废话。 没见杨舒之前,天知道你们是不是和胡家是一伙的? 更或者,要全都是心忧天下、耿勇忠直之辈,哄着让我也一心为公怎么办? 我的钱也不是被大风刮来的,熔那铜佛也废了好大的力气好不好…… 张敬之哪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呵呵的说道:“奚公信中言,他此次欲征兵三万,民夫两万。但我以为,由你做强应,征一半就可,本想与你商议,哪知你信心如此之足?” “我现在就予他修书,奚公定然欣喜无比。你也不用担心他抢你的功劳,他半生征战无数,便是国也灭了好几家,这军功对他已无助益,反倒麻烦不少……” 刚拿起了纸和笔,张敬之又似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李承志:“将你那好甲与好刀准备三副,不需陨铁,百炼钢的就行。同这封信一起送到华州……放心,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怕他舍不得,郭存信又帮着腔:“奚公之祖是八部大人之一(鲜卑八大部落首领),历代深受皇室信任。先皇孝文帝时举官,起家便是从六品的宗子队主(皇帝亲卫队主),之后更是屡立大功,官至左右卫将军。若非与高肇不和,早已位列公候,何止一个县男?” 说这么多,潜意无非是:有巴结这样人物的机会,坚决不能放过。 李承志怎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笑嘻嘻的说道:“但凭司马与舅父做主,若是不够,再加三套也行……” 张敬之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这般大方,怎不见你送我一套? 李承志秒懂,心中暗暗自责:自己真是忙昏头了,连胡保宗和杨舒都知道送一把,怎么就把张敬之给忘掉了? 枉张敬之不计报酬、不辞劳苦的为自己四处奔走? 他眼珠一转,忙一低头:“并非晚辈无礼,舍不得一副刀甲,只是想如延容公一般,等陨铁刀出炉后,再送张司马一把……” 张敬之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他早对那陨铁刀垂涎三尺了,但看连郭存信都只配着蓝铁刀,他哪好意思开口? 他微一沉吟,又叹了一口气:“有心了……但你养兵不易,还是留着换马吧。将你舅父佩的那种送来一把就行……” 看张敬之这般深明大义,李承志更是惭愧,同时暗忖,要尽快物色一个类似师爷、幕僚般的人物。至少能在这些人情往来的琐事上提醒一下自己…… 不多时,张敬之便写好了三封信,逐一嘱托道:“这封送到华州,其州两封送到泾阳,一封送给延容公,另一封送给家。” 说着又一声轻笑:“也该给胡家敲敲警钟了……” 李承志嘴里应着,心中也有些佩服。 不知这大魏朝其它的官员如何,但自己目前遇到的这几个,如杨舒、张敬之、郭存信等,行事都极有分寸,并没有因为胡家是政敌,便落井下石,而是一切都以公事为先。 换个心胸狭隘些的,早就趁你病要你命了,哪会如眼下这般全力支持自己平叛,变相的给胡家擦屁股。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相亲 一番耽搁,不知不觉已是近夜时分。 张敬之留他用膳,李承志没有多想,答应了下来。 等上席前他才知道,这已不止是“膳”,而是“宴”了。 张氏一众子弟纷纷出来与他见礼,看到张敬之的两个儿子,几个孙子,李承志才知道,自己是名符其实的晚辈。 张敬之刚过四十,长孙竟然都已经十二了? 再看他的长子,也就二十五六? 仔细一想又觉的理所当然,连北魏律法都有规定:女十四以上未嫁,家人坐之,隐匿者处死刑。 再看看北魏历代皇帝,大多都是皇帝十三四岁,太子就出生了,还有十二岁就有了儿子的…… 这个时代的人早婚早育,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无论男女,平均婚育均在十二到十三岁! 怪不得郭信觉的把十二岁的表妹嫁给自己是理所当然,自己刚说要找个十七八的,就差点被打断腿…… 李承志一一回着礼,温雅如玉。 张氏子弟见他如此谦恭,无半丝倨傲,顿时大生好感。也就还在守孝期间,不然定要与他大醉一场。 没办法,李承志的名头太大了。 抛开那些高风亮节、心怀万民、嫉恶如仇、一心为公等等形同圣人般的事迹。只是从无到有,在短短两月的时间,便能聚起上万雄兵、且战之便能全胜之,便让这些同辈子弟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个时候李承志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已如此出众了? 除了子弟,女眷也不少,除了几位女郎君,大都是妇人。 不过李承志并不奇怪。 这又不是如宋朝之后的朝代,女眷见不得外客? 要说风气,中国上下五千年,就没有再比南北朝时期再开放的时候了,连二十一世纪都比不上。 主因是自汉末始至今,天下已乱了整整三百年,随着胡人政权此起彼伏的入主中原,纲常礼法被破坏的一塌糊涂,什么样的禽兽不如的事情都发生过。 什么聚啊众啊的都是小意思,寇谦之未改革天师道之前,连正一道都有《男女合气之术》,一家人不论尊卑大小,动不动就坦诚相见…… 道官道首更是爽歪歪:道众敬奉妻妾,可不只是在嘴上说说。 世间人伦更是无法形容: 不说民间,就连皇室内,兄妹血亲乱伦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皇后贵妃不守妇德,淫乱宫闱也屡见不鲜:比如孝文帝的冯皇后,在孝文帝领兵出征期间,借讲经的名义让和尚进宫,宿在皇宫之内,夜夜寻欢。 事发后,皇后也只是被废,被靳令出家为尼而已。 这要放到后面的朝代,皇后别说活命,九族怕是都得给夷了。 只因风气便是如此,如李始贤这种性烈如火,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几刀下去便是两尸三命的,虽也有,但委实不多。 就连皇帝派皇后出去借种的都有,但让人跌破眼球的是:在所有人都知道的情况下,借种生出的太子,照样当了皇帝? 还有觉得当妓女才最舒服,比当太后和皇后还要美滋滋的太后和皇后。 太后养面首更是公开的秘密,比如已故的冯太后和过不了几年便会上位的胡太后: 杨舒七兄弟均是仪表不凡,他的三位兄长,也就是官做的最大的那三位,在孝文帝时起家,均入宫做过内给事(身体健全的内官),侍奉的便是冯太后。 不论朝堂还是民间均传,这三位都是冯太后的面首。但问题是,这三位,包括杨舒在内,都是冯太后的亲表叔(冯太后的外婆与杨氏兄弟的母亲是亲姐妹)。 这个按下不提,再说北魏名臣李冲:便是这位凭一已之力,硬是将陇西李氏抬举为顶级门阀,之后更是李唐追认为先祖。 他入朝三十年,却被冯太后独宠了近二十年,举朝皆知。 至于比李冲、杨舒兄弟名望低,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天知道还有多少。 但在朝堂也罢,民间也罢,没人认为有什么问题,连孝文帝都觉的理所当然。 这还是皇室,至于勋贵、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更是如家常便饭。 在李承志看来,这三观已碎到了地球外,风气开放程度度简直冠绝宇宙。 但即便如此,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李承志感觉说这话的人,要么是人云亦云,不知所谓,要么就是绿帽子戴多了…… 心里转着奇奇怪怪的念头,李承志恭恭敬敬的与女眷见礼,连眼皮都不多抬。 之后李承志又专门到后衙,给张敬之的父亲、祖母见了礼,还在张奂之的牌位前上了一柱香。 严格来说,这位便是因他而死,但李承志仔细观察过,包括张奂之的几个儿子在内,对他并无怨恨之色…… 好一阵闹腾才开了席。 因在守孝,做的都是素食,口味也比较淡,好几道菜连盐也不放,甚至连酒水也没有,只有几道素羹。 但李承志吃的却极是香甜。 一是这个年代的的烹饪手法不是煮就是烤,连煎的都没有。 二则是,调味所用的盐极其粗劣,李承志觉的苦味比咸味还浓。 这是过滤工序不合格,没有将硝滤尽的缘故。 李承志也终于知道,为何古人的平均寿命不高? 一是医疗条件差,二则是饮食方面的问题也非常大。 他想着有时间的话,尽快弄点精盐出来,不说靠这个发财,至少也能多活几年。 时间要充足,再把家里的厨子好好调教调教,不说山珍海味,至少也得会弄几个小炒吧? 对了,还有椅子。 他倒是让木匠做了几把,但也就是在军营里用一用。就这样,都还被郭存信训斥了几次,说他不守礼法。 任重而道远啊…… …… 可能是知道李承志饭量大,张家的饭菜准备的极多,不多时便将他面前的案几摆满。 专门有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女子在为他盛饭添汤。因为张氏全家都在守孝,大都穿的是麻衣,所以李承志起初也猜不准这是哪位子弟的姬妾,还是张家的仆妇。 无决心中扫了一眼,他才发现这位人长的极美,肤白如雪,五官精致。穿着一身素衣,也未施粉黛,颇有几分空谷幽兰、清幽淡雅的气质。 便只是盛个饭,举手投足间都像是带着几份优雅。 普通人家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子? 李承志才反应过来,什么姬妾,这八成就是哪位子弟的正妻,说不定还是嫡子。 风气再开放,也没有让主妻为客人奉食添汤的道理,李承志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怕犯忌讳,更是连头都不多抬,只顾蒙头吃饭。 自己长的有多好看,他心里还是有些逼数的……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李承志只听耳边叮的一声脆响,他本能的抬起头来,发现原来是女子为他盛汤时,不小心将碗与瓮碰了一下。 声音很响,在只闻咀嚼声的厅堂内清淅可闻。众人下意识的转过头,向这边看来。 李承志看到,女子的眼中涌出几丝雾气,如暗蕴秋水,波光潋滟。 脸色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像扑了一层淡粉,面若桃花,粉嫩动人。 即便已被羞的不知所措,女子依然没有失了礼数,盈盈一拜,细若蚊吟般的说了声失礼,便匆匆而去。 李承志一脑袋的问号。 只是因为碗盅磕碰发出了点儿响动,有什么可失礼的? 走了也好,省的自己还要非礼勿视,连头都不敢抬 他稍一愕然,便又蒙头吃了起来,没发现对面的郭存信狠狠的瞪了张敬之一眼。 张敬之却捋了捋胡子,无声一笑。 一顿饭吃的无声无息,但李承志却觉的有些古怪。 只因送别时,他直觉那些张氏子弟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 若说之前是羡慕、敬佩,临走时却多了几分亲近? 食不言寝不语,除了见礼时,连话都再没多说几句,哪来这么大的变化? 李承志一头雾水的上了马。 …… 野旷天低树,河清月近人! 月光如水,像是在地上泼了一层银粉。闻着淡淡的水汽和青草味,李承志的心情毫无来由的舒畅起来。 没有急事,他便信马由缰的出了城,一群亲卫护着他与郭存信,慢慢悠悠的往军营走去。 “今日不错!”郭存信冷不丁的迸出了两个字。 什么不错? 李承志本能的“嗯”了一声。 “那是大兄的长女京墨,也是嫡女……” 郭存信略一沉吟,“大兄为人太过方正,祖母仙逝后,便是玄孙也要行斩衰之礼(守孝二十七个月),京墨的亲事便一拖至今。如今又逢大兄新丧,京墨又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才能成亲,所以并非你之良配……” 李承志惊的下巴都合不上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闹了半天,今天这顿饭是给我相亲呢? 也真难为你们了,自己只是随口一句,还真给自个找了个岁数差不多的? 原来那个女子……不,女孩,竟是张奂之的嫡女? 怪不得气质那般优雅……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归来 听李承志没了声息,还直吸凉气,郭存信语气猛的一沉:“难不成你还真动了心?” 李承志回过神,本能的说道:“只是有些惊讶!” 惊讶张敬之如此直接,也惊讶张京墨的气质如之出众。 还有那一声碗盅触碰的响动,此时想来,八成不是意外…… 借着月色,隐约看到李承志神游天外的模样,郭存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还说没动心? “你个蠢货,也不想想,再过三年,你都多大了?” 多大? “也就二十而已……” 李承志心里本能的泛着念头,竟在脱口而出。 “我……我……气死我了……” 郭存信猛的一声暴吼,像是恼羞成怒了似的,举起马鞭用力的往下一抽,好你像抽的是李承志一样。 只听战马一声呜咽,猛的往前一窜,如离弦的箭一般的奔了出去。 月亮再亮也是夜里,哪敢如此的纵马狂奔? 李承志吓了一跳,急令李显跟上。 接着他又下意识的反应了过来:舅父不会是真想将表妹许给自己,因而生怒了吧? 开什么玩笑,打死也不行啊! 他微一失笑,轻夹马腹,跟了上去。 …… 三日后的清晨,城外军营。 太阳慢慢的跃出地平线,照破云霞,照散薄雾。雾气化成露珠,挂在树叶草叶上,晶莹欲滴。 四处都能听到鸟叫,叽叽喳喳,清脆响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和炊烟的味道。骑士迎风纵马,清冷的水气扑面而来,冰凉舒爽。 一伍塘骑自西向东,直奔营地,但即未举旗,也未鸣哨。 塘骑过后,一支如巨龙一般的车队,绕过崆峒山的山隘,出现在了旷野之中。 光是粮车就有两百驾,另外还有六百余匹战马。 来去一千三百里,几乎是日夜兼程,已走了整整半月。 终于赶回来了,李承志怕是等急了吧? 胡保宗抹了一把胡子拉茬的脸,解下水囊,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大口。 天色越来越亮,远处军营的轮阔也越来越清晰。忽听一声鼓响,便见密密麻麻的兵卒出了营帐,列队走往校场。 胡保宗自然知道李承志的规距:无论步骑,兵卒每日出营操练之前、练完归营之后,必会集中点卯。 等于之后练的什么先不提,但这合阵集兵点将,每日至少要练上两回。 天天都这么练,等真正集结出征的时候,哪还有不快的道理? 胡保宗眯眼看了看,感觉人好像多了许多,营帐也多了许多…… 嗯,不对? 兵营里什么时候有了营帐这种东西? 不是李承志没准备,而是根本用不到。 朝那城外农庄颇多,大都占地极广,选营之时,李承志便就近挑了四座最大的。 最近的一处给了骑兵,剩余的三处基本挨在一起,一座是战兵营,一座是辅兵和辎重营,还有一座是锻甲营,也是李承志的帅营。 骑兵战兵辅兵加起来也就堪堪四千兵,一什住一间,几座农庄内的房舍又何止四百? 自然用不到营帐。 但此时再看,骑兵营和锻甲营还在,但步营和辅兵营却消失了? 准确的说,是庄墙消失了,换成了木制的拒马寨墙,范围广了一倍都不止,每面又多出了三座箭楼。 那些房舍也在,但除了房舍外,还多了两三百副营帐。 一帐便是一什。 难不成李承志又征了三千兵? 心里狐疑着,胡保宗下意识的便催紧了马,往前靠了靠。 越往前走,胡保宗越是心惊。 根本不用看营帐,看人就知道了。 穿着白甲的步卒的足有四五千,而且队队都是那般的训练有素,随着幢帅的呼喝声,快速而又整齐的列好队列,而后小跑奔至台下。 行进速度不慢,但队列却不见一丝紊乱。 这也就罢了,毕竟胡保宗已经见识过李承志训兵练阵的手段,这已过了两旬,多练出几旅辅兵来不足为奇。 但等看到千余骑兵从城下的骑营奔腾而来时,他惊的差点一头栽下马去。 马速不慢,转弯的时候连速都不减,任凭战马半斜着马身一晃而过,这分明全都是骑术精堪之辈,更不可能是在这么短的几天里能练出来的。 但问题是,他走的时候也就三百骑兵,这多出来的七八百是哪来的? 胡保宗逾发的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即冲到李承志的面前问个清楚,下意识的便想打马狂奔。 但马鞭还未抽下去,猛听身边的兵卒提醒道:“校尉,令旗!” 他抬头一看,校场西侧的箭楼上站着一个兵卒,正举着一面三角绿旗,直戳戳的指着他们。 胡保宗无奈的靳住了马。 不止一次见过李承志严肃军令,“军令如山”这句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他再敢往前走,角楼上的兵卒绝对敢放箭。 “举旗,止!”胡保宗给身边的旗令兵下着令。 同样是一杆绿旗,令兵举着往后摇了三下,意思是暂缓行进…… 在李承志的反复研究和改进下,比起北魏现有的旗令,白甲兵的旗令增多了不少。 有的军令要看旗帜的颜色,有的要看形状,还有的要看旗面上的图案,以及令兵举旗、挥旗时的方向、动作、速度。 更有的时候,要将这几点结合起来看。 虽然复杂了一些,培训旗令兵的难度也增加了不少,但比临战时派快马传报靠谱的多,至少时间上快了一倍都不止。 当然,相应的,对兵将的要求高了不止一筹,对旗令兵的选拔更是严之又严:不但要识字,还必须是李氏子弟。 李承志专门编了一本《旗鼓令典》,怕外泄,他没往下发。但每天晚上他都会亲自给各旅帅、骑兵队主、担任步兵队主的李氏子弟及旗令兵授课。 然后便是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 旗令兵还好,因为李家本就有族学,大部分的家臣子弟都识字,再加年轻脑子快,学起来不算太吃力。 但军将队主就没办法挑了,肯定是要以经验为主,而且李承志用甲换来的那些外姓兵头,大都是穷苦出身,许多连自个的名字都不会写。 结果一众军头被折磨的欲仙欲死。 特别是李时和李丰,一听考试,就恨不得跪下来给李承志磕头。 前者是记性太差,转头就忘,后者是纯粹不识字。 也就十来天的光景,两个人当月的禄米被扣了快一半不说,光是挨的鞭子,加起来都快上百了…… …… “校尉,稍等一等吧,最多一刻,军阵就会散去,到时便能进营了!” 胡保宗回头一看,竟是李松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 他又惊又疑的朝校场一指:“哪来这么多兵?” “八成又打仗了,还是大仗!” 李松怅然一叹,往就近的辎重营一指:“不然哪来这般多的骡马?” 胡保宗顺声一看,像是十几个李家的老弱,还有十几个僧丁,正赶着一大群驴骡驽马出了劳寨,像是要去山脚下放牧。 看骡马的数量,至少有一千余匹。 农户最喜养牛,接下来才是驴骡驽马。朝那全县的加起来,可能也就这么多。而且现在正值春耕,怎可能全赶到军营来? 这如果不是打仗后的缴获,还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胡保宗气的浑身直颤,咬牙狂骂:“好你个混帐忘八,为何爷爷一走你就打仗?” 李松瞪了他一眼:有本事走近些再喊啊? 他怒倒是不怒,就是有些郁闷。 这分明是大胜,而且很可能还是上万人的大战,自己竟然连毛都没捞到一根? 郁闷之余,他更是惊讶。 这般多的骡马,甚至还俘获了数百精骑,这绝对是贼军精锐。 郎君是怎么胜的? …… 点卯的程序并不复杂,李承志基本上是照搬了后世的模板: 出帐前,什长会先点一遍,到了多少,差了几个,都是谁,什么原因等等等等。 每队集合后,各什长会向队主汇报一遍,集合到台下后,各队主又会向旅帅再汇报一遍,再由各旅帅向李承志秉报。 除此外,还会由每队、每旅的功曹,也就是随军文书详细记录,交由军曹。 因此,不但各幢帅、旅帅知道自己麾下今日出卯的有多少兵,没来的是病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就连李承志和郭存信都清清楚楚。 之后便是该派队医派队医,该记录的记录,根本不用有兵病了或是有了其他变故,还需要一层一层往上报,再一层一层往下批,当场就地就能解决。 胡保宗第一次见到时,差点给李承志跪下来。 大魏九成九的军营,就是少上几个队主,主帅都不一定知道,更何况普通士卒? 先不说给兵治不治病,以及兵卒为什么没有归营。在这种每日要点两次卯的情况下,哪个兵头敢吃空饷,敢喝兵血? 不想要命了? …… 也就半刻左右,点卯已毕,各队就地操练的就地操练,列队出营的队出营,井然有序。 可能是接到了令报,西角楼的兵卒吹了一声哨子,又举起黑旗挥了两下,意思是他们可以前进了。 李松也让令兵祭起了旗,车队开始行进。 刚往前走了十来丈,他们便看到营寨中门大开,又听到三声鼓响。 而后便见一队白骑擎着五颜六色的旗帐,站在寨门两侧。 这规格不低,一般只有恭迎上使或是喜迎胜师的时候才会摆出来。 但胡保宗依旧骂骂咧咧:“装模做样,有个鸟用?每次爷爷一走,你他娘的就打仗……” 听他骂了一半,却猛的没声了?李松抬眼一看,竟是李承志亲自迎了出来。 他顿时哭笑不得。 胡保宗这绝不是因为感动,而是怕李承志听到以后会收拾他……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女将军 “辛苦了!”李承志笑吟吟的对两人说道。 李松抱着拳,微微一躬身:“郎君言重了!” 胡保宗却不理他,只是直勾勾的看着走出校场的那六旅步卒,双眼直放光。 只是操练而已,兵卒不但披着钢甲,还是全副武装:长枪、方盾、横刀、长弓、箭囊……一样都没少。 再看人,个个傍大腰圆,身强力壮,分明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壮汉。 胡保宗愣了许久,才惊声问道:“你把谁给抢了?” 这可是足足三千弓盾齐配的铁甲兵啊……自己临走的时候,李承志挤尽全力也才凑了一千而已? 人还好说,在崆峒山时就整备了一千有余,到了朝那又征召了三千余壮丁。自己不在时,好似又打了一场胜仗,俘虏绝对不少,再挑两千壮卒并不是很难。 但这甲与弓呢? 李承志呵呵一笑:“还能抢谁?自然是刘慧汪……后来延容公又送来了一部分……” 对李而言,甲盾都好办,只要有铁就能造出来。 弓这东西却着实是个稀罕物。 他与郭存信闲聊时,无意中提了两次,说眼下什么都不缺,只缺弓……却被郭存信给记了下来。 没过几天,杨舒就派人拉来了一千多张弓,同时还有上万支箭,两百多副甲。 知道李承志看不上那些烂铁刀枪,他便收集了近十万斤铁料,一并给他运了过来,说是算做请李承志出兵的钱粮,至于能抵多少,还差多少,让李承志看着报。 据说为了这些弓,杨舒不但清空了陇东郡城的军械库,更是强令陇东四县各党各堡上缴弓箭,为此还差点和胡家翻了脸…… 加上胡保宗从高平镇买来的,朝那各党各堡凑的,大胜后缴获的,差不多有四千张。 李承全部分发了下去,无论步骑,每日至少有半天要练习射箭…… 胡保宗的脸色微微一变:“延容公,你见过杨舒了?不对……” 他一声怒吼:“杨舒从哪来的弓?你他娘的,这是爷爷的弓……” 郡守胡铎还被困在泾州,陇东郡的兵事自然是他这个郡尉说了才算,杨舒原本是无权插手的。 但谁让他不务正业呢。 “好啊,那你带走吧!”李承志冷冷一笑,“等什么时候弓凑够了,我什么时候再出兵泾阳……” “你要出兵泾阳?唉哟……怎的不早说,我哪知道?” 胡保宗又惊又喜,恨不得扑上来亲李承志两口,嬉皮笑脸的说道,“快与我说说,你这一仗是怎么打胜的?我怎看着兵还是那些兵,好像没死几个…… 还有,杨舒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我提醒你啊,这老倌儿就不是好人,奸猾狡诈,翻脸无情……你一定要提防……” 李承志看他在那里耍宝,却不说话,只是无声冷笑。 看,一听杨舒就急了? 等你知道我差点将你那宝贝姐夫一刀斩了,你不得拿头抢地? 看两人并马进了营寨,李松止不住的摇头。 厮混在时日一久,这胡保宗不知不觉间就沾染了郎君的不少恶习,其余不论,这逾发不要脸的习气,已是青出于蓝而胜出蓝了…… …… 帅帐里,李松呆若木鸡,就跟雕塑一样。 以一敌二,大胜了不说,竟然还是全歼? 再看己方死伤,几个,几十个? 他就离开了两旬而已? 为何自己每次一走,郎君就会大胜一场,而战比更是如同神迹? 难道真的是自己命数不好? 看他患得患失,分明是在疑神疑鬼,李承志止不住的一声冷笑:“一群乱贼,也能让你踌躇至此?若下次再错过了刘慧汪,你是不是活都不想活了?” 刘慧汪? 郎君准备决战? 李松悚然一惊,牙齿咬的咯咯直响:“仆再也不走了!”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 想走也得看我放不放你? 以前兵只四千,还有李松、胡保宗帮趁,李承志并不不觉的有多难。 但这一战之后,人数翻了近一倍,李承志身兼数职,差点没被累死。 一天撑死了也就能睡三四个小时,也就年轻身体好,不然早累垮了。 这活真特么不是人干的…… 俘虏要甄选、整编,相应的骑兵营、战兵营、辅兵营、辎重营全都要扩充。 扩充完了还要配装武器,协调后勤,选拔军官,编撰操典、整训操练…… 若不是他懂点管理学,以及张敬之、郭存信提点帮趁,李亮几个小辈也得力,这军营早乱成一锅粥了。 “放心,以后我到哪,你到哪!” 李承志安尉了李松一句,又瞅了瞅胡保宗。 这位也没好到哪里去。 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羞容满面,时而又似牙疼,止不住的直吸凉气。 李承志心中暗叹。 便是气炸了又有什么用? 就你这点道行,在杨舒面前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反抗? 看看我,明明被这老倌儿摆了一道,不还得心服口服的感谢人家? 这就是差距…… 不过他也能看的出来,胡家有意与自己结亲的事情,胡保宗好像不知道? 不然他不会惊骇成这个模样…… “我从没想过算计你……”胡保宗冷不丁的抬起头,又羞又恨的说道,“我若知道家中有与你结亲的打算,早就予你说了……” 他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在心里更是把家人骂了个遍:早说啊? 胡保宗不是没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只是没敢在信里提。 驴死架不倒,就算胡始昌被罢了官,他和叔父的郡尉郡守都被免了,胡家也依然是外戚。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显赫的亲戚,复起只是迟早的事情。 再看李家,若不是还有个从六品的李始良,门阀的门楣都快保不住了。 这若一嫁,便是下嫁,他只以为家中没人会同意。 哪知道家里会下这么重的注,但到头来不但没招揽到李承志,反倒让他误会了…… 李承志稍稍一怔,又点了点头。 以胡保宗性情,还真会如此。 擒印真是第一次,朝那城下杀索思文和江让是第二次,这都两次了,胡保宗哪还不清楚自己的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胡家结亲的谋划算不上多高明,而且说不准就有些吞没功劳的算计在里面,自己说不定就会误会。 万一把自己惹毛了,按兵不动怎么办? 胡保宗没这么蠢…… 至于他家里,要么是对自己的重视不够,要么就是重视过头了。 相互联姻才是士族门阀寻求助力、稳固同盟的最重要的手段。不看整个陇西,大族豪强没一百也五十了,但绕来绕去,竟然全都是亲戚? 要真是举世无双之才,别说一个,三个女儿胡家都肯嫁…… “放心,我没有误会你!”李承志反过来安慰起了胡保宗,“也更没往心里去,赵渊是赵渊,你是你。你也不要过多纠结,协助我尽快出兵泾阳才是正紧…… 这一战后,刘慧汪急速收缩,至少泾阳西境已不见贼兵的身影。除朝那外,延容公已令祖居、泾阳二县部分党堡复耕。 但陇东大部分的田地还在是泾阳以东,谷雨在即,再拖下去,怕是连菽豆都种不成了,所以延容公已三番五次来信,催我尽快出兵……” 延容公,又是延容公……好个老贼,竟然如此狠绝? 胡保宗一听这个名字就恨的牙痒痒。 他“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你派两什护卫予我,我要回郡城一趟?” “这么急?”李承志有些懵。 难道是要回去和杨舒拼命? 他转了转眼珠:“我劝你还是不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我有那般不堪?”胡保宗都被气笑了,“我只是有几桩事要与家中商议,再说已然两月不归家,既然贼兵消匿,官道已开,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放心,少则一日,迟则两日,我必然回返。” 只要不是去送命就好! 李承志点点头:“那我也不劝你了,你路上小心……李显,传令李聪,让他率两什甲骑,一骑双马,护送胡校尉回郡城……” “那我走了!” 回了一句,胡保宗又朝郭存信抱了抱拳,转身大步出了帅帐。 看着胡保宗的背影,李承志若有所思的问道:“他这般急着回去,是要和延容公争权?” “你不知道?”郭存信语气不善的问道。 我哪能知道? 李承志狐疑的抬起头。 郭存信冷冷一笑:“胡保宗怕是还没死心!” 什么还没死心? 还有你这语气,怒中带酸……李承志猛的一怔。 这一茬怎么就过不去了? 自那夜之后,郭存信就好像认定了,自己已对张京墨动了心。 劝虽没劝,倒是威胁了好几次,说是要等着看看,到时李始贤会打折自己的几条腿? 也就两条,还能有第三条不成? 李承志哭笑不得:“舅舅,你实是误会了……” 话都没说完,营账外又听到一阵响动,似是有人急奔而来,听喘气声,好像是胡保宗。 “你怎么回来了?”李承志诧异的问道。 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惊的,胡保宗连气都喘不匀了,指着账外说道:“外面……来了一匹白马,马上是个女将军?” 李承志眼睛一瞪:扯淡呢吧,哪来的女将军?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举来侵 “我怎知是从哪来的?不然也就不会跑回来了……” 胡保宗一副好不稀奇的模样,直戳戳的看着李承志,“我更奇的是,他好似比你还好看?” 李承志愤然怒视: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在是损我? 两人斗嘴的功夫,外面又传来了动静。听声音是李显和什么人在说话,没两句又听甲胄抖动,显然是带着人往帅帐来了。 李承志脸色一沉。 今非昔比,他虽无官无职,但麾下上万人马,也不是谁说见就能见的。李显怎能未经通传,就直接把人带了进来? 万一是刺客怎么办? 心里正狐疑着,便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进了营帐,等看清来人的面貌,李承志惊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哪是女将军,分明是张京墨。 穿一件半身鱼鳞甲,头带风翅兜鍪,脚蹬牛皮短靴,腰侧还挎着一柄横刀,分明是自己前天才送给张敬义的那一把。 脸还是那张脸,依然美的不可方物,但浑身上下都透着勃勃英气,站在这铁血肃杀的军营之中,竟不显半点突兀。 你这玩换装呢? 竟然还会骑马…… 不对……呸呸,自个想什么呢? 应该是她怎么进来的…… 张京墨依次见礼:“李将军、姑丈、胡校尉……” 郭存信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胡保宗忙不迭的弯腰抱拳,心里念叨着:原来是张家的妇人,怎生的如此标致? 就只有李承志,还定定的站着。 看他目光有如实质,像是钉在了自己脸上,张京墨俏脸一红,从耳根到脖子,瞬间便透出淡淡的粉亮。 有奸情? 胡保宗惊的嘴都合不拢了,瞅瞅李承志,再瞅瞅张京墨,最后又瞄了瞄脸色依旧不大好看的郭存信…… 能有多歪,他便想了多歪,心中更是叫破了天:我干你大母,爷爷走了才几天? 看这女子的面貌,怎么也十七八了,不可能还待字闺中。说不定便是哪位张氏子弟的正妻……好你个李承志,不声不响就干出了这么大的事? 胡保宗急的抓耳挠腮,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渗满了八卦的渴望,恨不得立即揪住李承志,好好的问个清楚…… 帐内的气氛万分诡异,却又格外宁静。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各不相同,却精彩纷呈。 李承志是在惊奇,胡保宗在兴奋,张京墨的脸色越来越红,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只有郭存信,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猛的一声冷哼。 胡保宗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本以为奸情已然败露,李承志定然会脸红,或是尴尬,却不想,他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胡保宗悚然一惊:李承志这情绪……不太对? 看似脸色平静如常,语气也一如往常,但厮混了这么久,他那能看不出来,李承志已然生怒了。 怒这女子跑来军营找他? 不应该啊? 李承志绝对不是那种一旦没理,便会恼羞成怒的人。 张京墨脸都红到了脖子根,竟然没乱了方寸,素手微颤,纤指一摊,手心里露出一块黄铜令牌:“我有叔父的令信……叔父命我来给将军送信……” 原来有张敬之的令牌,怪不得? 李承志心里微微一松。 他还以为是风言风语传到了军中,都以为张京墨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守门的队主、帐外亲卫、以及李显等人一不查验,二不通报就把人放了进来。 真要如此,他今天说不定就得砍几颗脑袋下来。 胡保宗恍然大悟。 原来李承志不高兴是因为这个? 他早就应该想到才对? 也不看看这军令严成什么样了。别说是个女人,若是没有令牌,就是你亲爹李始贤来了,也绝对会被门卫一顿乱箭给射回去…… “辛苦了!” 李承志脸上才算是见了点笑容,伸手接过信封,又下意识的问道:“当值队主和营门守卒,就没认出你是女的?” 张京墨还未回应,胡保宗却是一脸惊容:“你定新规距了,女子不得入营?” 这还用的着我定? 李承志冷笑一声,但话还未出口,他又突然一怔。 前几天,李亮还跑来问他,要不要学李文忠,把俘虏的那三百余女子也充做“女闾”,也就是营妓。 李承志勃然大怒,差点抽李亮一顿。 之后,那些女子被他全部编入民夫营,让其帮李宋两氏妇孺老人缝制甲衬衣袍。 张敬之知道后,还夸他怜悯妇弱,有仁者之风。李承志一头雾水跑去问过郭存信才知道,别说叛军,便是朝廷的中军,只要出征,定有营妓随军。 也并非是跟胡人学的,而是从秦汉时期就传下来的。 此时想来,这个时代好像压根就没有“女子不祥,不得入营”的说法。 不但能入营,好像领军打仗的女将军都不少。 不然也不会有“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流传下来。 这个已无据可考,暂且不提。但元魏领过兵的女将真不少。 比如冯太后,献文皇帝(孝文帝之父)继位之初,朝廷内外多有外叛,大都是她领军平定的。 还有宋朝有名的佘太君、穆桂英的原型洗英,就出自北魏时期。 就连本朝也有好几个,最有名的是本朝名将杨大眼的老婆潘宝珠。弓马娴熟,颇有武艺,杨大眼未显赫时,二人时常并马杀敌。 杨大眼显赫之后,但凡出征,潘宝珠必然领军随之,且颇通兵事,多建战功,人称“潘将军”。 不过这两夫妻的结局都不怎好:钟离之战后,杨大眼被一捋到底,贬到营州当了戊卒,潘宝珠留在洛阳,因受不住寂寞与人私通。 之后杨大眼复起,得知奸情后,将潘宝珠幽禁了起来,连带着连三个儿子也怨恨上了,怨他们身为人子,竟眼睁睁的看着母亲与人通奸? 随后杨大眼又娶了当今天子的堂妹元氏。等元氏怀了孕,杨大眼又说他的爵位和财产只会传给幼子,三个嫡子谁都没份。 三个儿子便一直怀恨在心,等他病死在征战途中后,几个儿子竟然抢了杨大眼的尸体,投了南梁? 好像之后的成就都不低,最有名的便是三子杨华,官至南梁太仆卿、太子左卫率,功封益阳候,候景之乱时战死。 有趣的是,他还是胡贵妃,也就是胡保宗的族姐,再过几年就会成为胡太后的胡仙真的宠臣。 有诗为证: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这首诗便是胡太后思念杨华过甚,而亲手做的诗。 想的都手脚无力了,可见用情之深? 李承志此时又想起来,史书记载,这位胡贵妃虽未领过军,但武艺也颇为高强。 这应该也与生存环境有关:南北朝时期,北地战乱频发,马贼泛滥,大多数豪强士族家中,不但子弟要练武,女子也要练,必要时候还会助父兄、丈夫守堡打仗。 怪不得张京墨会骑马,披一身甲胄进来后,也不见郭存信惊讶,胡保宗也只是吃惊于她的容貌。 说不定,人家还真有一身武艺……但张敬之派她来送信,又是什么用意? 李承志满脸古怪的看了看张京墨,又问着胡保宗:“听闻充华贵人(皇帝嫔妃等级)弓马也颇为娴熟,百步之外可射针孔?” 胡保宗颇有些得意:“百步之外有些夸张,但三四十步外,射柳穿杨不在话下……不过并非只是贵人一人,家中女子大都自幼习武,能策马开弓者也大有人在。” 说罢他又看了张京墨一眼,心中暗忖:但绝无这般颜色……李承志捡到宝了! 他哪来的狗屎运? 胡保宗正转着念头,又听张京墨说道:“叔父言,若是有瑕,还请将军与姑丈入城议事……” “好,我知道了!”李承志看着信,眼都不抬的回了一句。 看他再无交待,张京墨往下一拜,告辞离开。 “她是谁,莫不是张氏子弟的妻妾?” 等人出了营帐,胡保宗终于忍不住了,狐疑的瞅了瞅郭存信,又一脸奸笑:“真是好胆,连这样的妇人都敢沾惹?真当张敬之的刀是生锈的?” “我招惹你妹?”李承志气的破口大骂,“人家还未出阁……” “怎可能?” 胡保宗像是冻住了一样,笑容僵在了脸上。 先不说这女子为何这般大了还未嫁人,就说她看到李承志时的那副模样…… 要遭! 这李承志怎么突然就成了块臭肉似的,什么苍蝇都往上扑…… 呸呸,什么**喻,岂不是连自己也骂了进去? 胡保宗脸色大变,一把揪住李承志:“那女子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了……” “有你什么事?滚蛋!”李承志不耐烦的骂道,“你回是不回了?” 爷爷回个鸟毛? 胡保宗眼珠急转,瞅了瞅李承志手里的信:“张敬之说了什么?” 李承志目露精光,冷声笑道:“不是张司马,是延容公……自昨日起,有大批游骑在泾阳以东出没,似是叛军的斥候……” 胡保宗和郭存信悚然一惊。 大批游骑,叛军的斥候? 这刘慧汪是准备要大举来侵?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挑个顶好的 胡保宗还是被李承志给撵走了。 杨舒再厉害,也只有一颗脑袋两只手。身兼数职,分身乏术之下,难免会有安排不周、监察不细等疏漏之事。 胡保宗回去后,也能替这老倌儿减减负担,省得他过劳累死。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胡保宗掌起兵事,在李承志大军未到之前,探明敌情,并牵制叛军,争取时间。 临走时,李承志反复交待胡保宗,让他不要与杨舒起争执,应以大事为重。 甚至还给他分析了分析,杨舒真要害他胡家,就不会这般急切的催促自己尽快起兵了。 胡保宗答应倒是答应了,就是不知道回去之后,会不会受其祖其父的影响。 …… “留实,承志!” 得知他们要来,张敬之早早就等在了县衙,甚至还摆好了素汤,一副彻日常谈的模样。 这次是公事,不是家宴,张敬之还准备了酒。 看敬候在张敬之一侧的张京墨,郭存信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脸黑的跟锅底一般。 他“腾”的一声跳下马,也不与张敬之回礼,一扯他袖子往后走,“我有事予你说……” “承志稍待!”张敬之歉然的笑了笑。 李承志做了一半的揖,僵在了半空。 他哪能不知道郭存信去干什么了。 一个两个闲的蛋疼,眼见这大敌临境,却都放着正事不干,尽在这儿女小事上磨缠? 李承志隐隐有些不满,将马缰往后一抛,径直进了偏堂。 张京墨盈盈迎了上来,跪在案几一侧,替他添着酒。 又是酒? 李承志隐隐有些头痛。 这玩意再好喝,喝多了也影响思考。 “张女士,不知府上有没有茶叶,有的话可泡一壶清茶来……” “茶、叶?”张京墨微微一怔,随即起身,“将军稍待!” 看着玲珑有致的背影,李承志暗暗一叹。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问题是,现在不是后世,不是你嘴一张一答应就完事了,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人和事不要太多。 再加眼下迫近眉睫事情一大堆,他哪有时间考虑这个? 等打完仗再说吧…… 他摇摇头,又拿出杨舒的那封信,仔细读了一遍。 李承志有些纳闷,刘慧汪这一次接一次的,为什么非要往西打? 十之八九,叛军应该听到了奚康生起兵平叛的消息。 想想也不奇怪。 叛军的大本营乌支县紧临华州,只要奚康生一征召兵士,募集粮草,定然会有风声传到刘慧汪和乌支李氏的耳中,由此就能猜到朝廷已给奚唐生下诏起兵。 刘慧汪和李文孝再狂妄也不敢和朝廷的大军硬碰硬,只能迂回。 东有镇北将军奚康生,北有六镇,往南也有秦、梁、雍等三州并武都镇,算来算去,只有向西一条路。 不说由西逃至凉州或吐谷诨,只要能逃进陇山,便是龙入大海,鹰上九天。 陇山长逾千里,横贯陇西、秦川十数州,山上林高草密,山下阡陌四野,打起游击来不要太爽利。 别说刘慧汪,就是换成李承志,第一时间也绝对会把后路放在这里……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冷冷一笑。 来的正好。 只要能再如上次一般,歼灭其数千精锐,这叛军便是大势已去。 若自己再能守好往西之路,刘慧汪便如笼中乌雀,插翅也难逃。 正思量着,又见张京墨捧着一盏瓮壶走了进来。 闻着四溢的茶香,李承志食指大动。 等茶汤入盅,看着微黄的水色和漂荡在其中的叶芽,他感动的差点流出眼泪。 这几个月以来,除了白水就是酒,他闻到酒味就想吐。 没办法,这个时代的酒文化太兴盛了,就跟后世的茶一样,有条件的人家里:渴了喝酒,困了喝酒、累了也喝酒。 高兴了喝酒,烦恼时也喝酒,待客、会淡、议事全是酒。 就连一家人家常闲聊,喝的还是酒,且不分男女老少,便是三岁小儿,也敢给灌上几口果酒。 至于茶,才刚刚兴起。而且只局限在长江以南,包括南朝人喝的也不多。 就算喝,也跟煮汤似的,先把茶叶研成粉,再添好多调料进去煮,比如盐、花椒,有条件的还要加点胡椒和饴糖。 还在崆峒山的时候,偶尔提了一次说是想喝茶,李松便给给他弄了一壶,加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调料,又咸又苦,还带着一股霉味。 问过才知道,家里就没茶,他是从医吏那里弄来的,天知道放了多少年。 自那以后,李承志就再也不喝了…… 李承志浅啜一口,感受着茶香与淡苦不停的冲击着味蕾的感觉,幸福的闭上了眼睛。 “可是不合口?”张京墨担心的问道。 “不,没有比这更合口的了!” 李承志一口喝干,又诧异的问道,“府上喝茶,也是这般寡淡,这茶叶还这般整齐?” 他很是惊奇,这茶里,除了茶叶,竟什么都没放,没有盐和乱七八糟的调料不说,更没有将茶叶研碎。 更惊奇的是,竟然是泡出来的? “家中除祖父外,再无人喜好此物,但祖父只喜研碎煮汤……” 一双纤手玉手端起茶瓮,再次将茶盅添满:“是将军说,要一壶清茶,不泡不是煮,不茶叶而非茶叶……” 李承志一脑袋的问号,自己当时心里正想着事,只是本能的问了一句,哪交待这么清楚了? “不知府上有没有茶叶,有的话可泡一壶清茶来……” 李承志心念微动,讶然的看着张京墨。 好聪慧的女子? 好似不敢与李承志对视,张京墨微一垂首,但看耳梢,却是由白转粉,由粉转红。 堂内寂静无声,气氛颇有些旖旎。 像是平静的湖面中丢了一颗石子,李承志心中涟漪微荡。 随后,他又一声轻叹,打破了沉默:“不知舅父与张司马在商议何事,竟这么久?” 张京墨娇躯一震,暗暗咬住了贝齿。 …… 后堂内,两人相对而坐,张敬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郭存信却在怒目而视。 “这不是你我做官,还能夺情起复。大兄方逝,京墨身为长女,必须守孝三年。难不成,你还想让承志也等他三年?且不说承志愿不愿意,就说家姐与姐夫……又不是未来往过,姐夫是什么性情,你难道不知?” 答应了才见鬼了。 李承志但敢说半个不字,管你几条腿,统统打折…… 张敬之怅然一叹:“大兄遗言,最放下不下的便是京墨。我身为亲弟,自是要为他达成心愿。 但再过三年,京墨便已双十,哪家愿意娶他为妻?便是庶子都无可能,十之八九,只能做妾……” 郭存信都被气笑了:“所以你就盯上了李承志?二兄,别做梦了。不说之后等承志的事迹传开,名望会有何等之盛,便是眼下,如胡氏这般豪族都动了心思,何况三年后?断无可能的……” “我何时说过,要让京墨做李承志的正妻?” 张敬之悠悠说道:“既然只能做妾,那为何就不能挑个顶好的?” 郭存信都被惊呆了,“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但嘴唇蠕动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李承志什么性情,他们早已摸的一清二楚。 对外杀伐果绝,冷厉无情,对内却处处温情,使人如沐春风。 行有极有分寸,极具君子之风,心犹苍生,怜怀万民,颇有仁者之心。 才情绝顶,能力出众,便是相貌都无可欣赏剔……这不是顶好的,什么样的才是顶好的? 哪怕换自己是张敬之,也绝对会这么选。 但郭存信总觉的哪里不对。 张京墨有些太出众了,给人做妾,委实是暴殄天物。 要文会文,要武会武,相貌那般无二,气质更是高雅……后来的岂不是全得被比下去? 不妥…… 郭存信眼珠一转:“外舅岂会答应?” “父亲要是没松口,我放着正事不做,哄着你扯半天闲篇?” 郭存信牙疼的般的倒吸一口凉气,用起了拖字诀:“跟我说没用,等解了泾州之围,你去跟李始贤说吧?” 这几天下来,哪还不知他转的是什么心思? 张敬之只做不知,呵呵一笑:“好!” …… 他们进去时,李承志正在悠然自得的喝着茶。 似是不够,张京墨正捧着茶壶,准备再给他去泡一壶。 郭存信抽了抽鼻子:“什么东西,怎闻着这般香?” “清茶!”李承志回道,“闻着虽香,但略有苦味,舅父应该喝不惯。” “那你怎喝的这般香甜?” 看他怡然自乐,郭存信好奇心大起,拿了个酒盅往前一递,“京墨,给我也倒一杯?” 壶里还剩一些,张京墨便倒给了他。 郭存信刚一入口,便一呲牙:“比汤药也好不到哪去,你怎喝下去的?” 李承志笑的直打跌:“都说了很苦,你非要试?” “混帐东西,连舅父也敢笑?”郭存信嘴里骂着,又换过一只盅,倒了一杯酒。 李承志眼神微动,暗暗称奇。 郭存信的心情,好像突然就好了起来,不似之前那般,看自己时哪哪都不顺眼了。 两人聊什么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惹不起还躲不起 “延容公,此时你我不应是尽弃前嫌,携手同心,共御强敌么?你又何必故意激怒我,与你离心离德?” 竟被一个晚辈给教训了? 你骂我几句“老贼”,我还能舒服些…… 杨舒双眼冒光,嘴里发着“吼吼吼”的怪笑:“这才两月未见,还真就不一样了?嗯,不对……” 共事几年,胡保宗是什么性格,他还能不清楚? 比起他父亲、叔伯,为人要方正、磊落许多。没那么多的算计,心思也要光亮不少,说是胡家为数不多的好人也不为过。 但正因为如此,隐忍能力就要差一些,再加血气方刚,不说像赵渊那般一点就着,但激上一激,还是挺容易上当的。 没可能只是两月的时间,就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 这分明是受了什么人的指点。 也不可能他的长辈,那些人是什么路数,他心里清清楚楚:满嘴的仁义道德,冠冕堂皇,心底里却尽是蝇营狗苟,谋划算计,哪会将话说的如此直白? “谁教你的?” 杨舒笑吟吟的问道,“不可能是奉直(张敬之的字),也不可能是留实……那就是李承志了……” 胡保宗眼皮子狂跳。 以前怎不见你这般厉害? 李承志反复说自个不是杨舒的对手,他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共事近两年,只觉这老倌儿有些刚,有些直,说变脸就变脸,颇有些不近人情,嘴也损的厉害,就跟吃了大粪一样,但从来没发现,他还能料事如神? 好家伙,原来一直在扮猪吃虎? 胡保宗眼角直抽抽,心中一动,猛的想到了李承志背过郭存信,给他说的那句话: 老倌儿看似不通人情事故,实则精明的厉害,且嫉恶如仇,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 你不似赵渊,多少还有点人样(原话),因此老倌儿应该不会太为难你。当然,他要为难你,以你的智商根本躲不过去,迟早都得着他的道……真要追着你不放,你不妨示之以直…… 真要追着不放么? 胡保宗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李承志说,惹不起还躲不起?要连躲都躲不起,那就乖乖的夹起尾巴做人……” 要是李承志知道胡保宗是这样的示直法,非糊他两巴掌。 老子让你示之以直,没让你把老子也给卖了…… 胡保宗发现,随着杨舒脸上的笑意消散,身上的气质都好像变了。不再不愠不火,而是透着几丝冷冽。 “老夫算哪根葱,用的着让你夹起尾巴做人?” 杨舒冷声笑道,“胡保宗,如果不想让胡家万劫不复,就好好想想,如何给那些死难的百姓一个交待? 还有,你但凡聪明一些,就该劝你父辈,与其一门心思谋划着走截径,还不如趁早补救……话至如此,好自为之……” 杨舒拂袖而去,胡保宗却僵在了当场。 以前的杨舒虽与胡家关系不算好,也多有鄙夷胡氏攀附高肇,趋炎附势的讥讽之语,可大致上还能过的去。 但这一次,突然就近似撕破脸一般,摆了胡家一道。 家中长辈一直想不通杨舒的态度为何转变的如此之剧,此时想来,竟是因为百姓? 恼恨胡家与昭玄寺勾结,百般盘剥,最终激起了民乱。 更恼恨胡家不想着补偿百姓,却一门心思的谋算着如何拢落李承志,以图减罪…… 怪不得李承志让自己示之以直? 怕是早就清楚其中的原因。 想着想着,胡保宗头上的冷汗就下来了,心中像是压了千钧巨石:泾州乱至如此,真是胡家造成的? …… 是夜,泾州城下通火通明。 大军陆续入营,早有民夫担着热食,等在营房门口,士卒只要进门,就有汤水喝,就有东西吃。 更有上千民夫和郡兵,帮着辅兵卸车解马、搬运辎重。 以杨舒为首,数十个郡官并豪绅等在城门口,张首以望。但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依然不见李承志的身影。 早有人等的不耐烦了,更有甚者已是暗生怒气。 一介黄毛小儿,无官无职,哪来这般大的架子? 难不成还要来一出三请三辞不成? 但看连杨舒、胡保宗,以及胡氏族长胡始勇都默不做声,脸上也不见有不虞之色,这些人也就在心里发发牢骚,半个字都不敢往外吐。 又等了快半个时辰,等郡兵、同夫等依次出了寨门,又听营中一声钲响,随即便见寨中灯火依次熄灭,也就几十息,除了四周箭楼上的灯笼,方圆逾里的营寨,竟再不见一丝光亮。 更诡异的是,方才还闹闹哄哄,人声鼎沸,一眨眼的功夫,就如施了噤声术,再听不到任何人语。 偶尔才能听到马儿打了声响鼻…… 一群人尽皆骇然:如此军纪,闻所未闻。 就连杨舒这种打老了仗的,都看的眼冒精光。 胡始贤绝对没有这等治军的能力,便是加上李其、李始良都不行。 怪不得高傲如张敬之,都对李承志赞不绝口,那般出众的侄女,都能舍得给李承志做妾? 还真是人中龙凤,世无其二…… “看出门道来没有?”杨舒问着身边的胡保宗。 胡保宗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这是要提点自己? 自早间之后,杨舒对他的态度突然就不一样了。不说和风细雨,但至少不再敷衍支唔,也不再横眉冷对。 这么灵验的么? 心中对李承志逾加佩服之余,胡保宗也暗下决心:左右惹不过,那就再恭顺些。 “曾听李承志讲过:若是依照旧法,他是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练出如此强军的。不是他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一是士卒多不识字,不明道理,不晓大义,只会私心作祟:这国予我并不曾给过半分好处,我为何要为其拼命? 二则是工不对酬:士卒以命换之,报酬都几同于无,自然不会有死战之决心,何来必胜之理? 如此一来,全军便士气不高,军心焕散,战意斗志几同于无,军法若是过严,反倒会适得其反。 李承志还说,这样的队伍之所以能胜,只是因为对手更烂…… 但反之则如天壤之别:便如元朝(鲜卑)铁骑在立国之初为何能百战百胜,锐不可挡?只因主上对军将兵卒赏赐极厚,战死后对其家人更能妥善安置,免了将士后顾之忧,上下自然皆能拼死效命……” 对手更******喻的还挺形象? 杨舒呵呵一笑:“所以,你也要明白,为了平叛,李承志废了多大的精力,耗废了多少钱粮,才打造出如此强军……” 胡保宗的脸一黑。 这哪里是想提点自己,分明在给李承志打埋伏,更是在给自己灌耳风:想要拢落人家,就不要只是嘴上说说…… 这人和人,差距怎就如此之大? 正生着闷气,听到寨门开动的声音,胡保宗一看,从中奔出了二十余骑,正往城门而来。 李承志出来了…… 胡保宗又下意识的往旁边看了一眼。 该提醒的早提醒了,该央求的,也早央求了八百遍,也不知父亲与伯父听进去了几分? 若真了起了争执,但愿李承志能看在自己的薄面上,忍让一二,不要当场翻脸。 这一二十年来,胡家顺风顺水,权盛大增,好似穷儿乍富,族人大都不可一世,自以为高人一等。 殊不知,在杨舒、李承志这等人杰的眼中,这等行径就如哗众取宠,跟笑话一样…… 转着念头的功夫,那队白骑就奔到了城门口。 离着人群还有三五丈,李承志便停住了马,翻身下地,抱拳往下一躬:“劳各位久候,是晚辈失礼了!” 杨舒还未开口,胡保宗一侧的一个中年男子却先笑道:“李将军客气了。行军安营不是儿戏,将军自当要以军事为重,这宴便是晚上几个时辰也无坊……” 被人抢了风头,杨舒也不生气,只是微一冷笑。 不知道这位是谁,李承志微一侧目,看了看胡保宗。 胡保宗一脸喜色。 虽然有些逾越,但至少知道抢先示好了,总比倨傲无礼,高高在上的强。 看来自己的一番努力没有白废。 “这是吾家大伯!”胡保宗解释道。 原来是胡保义的父亲! 李承志做了个揖:“胡主薄有礼!” 胡铭曾任过平原郡(华亭及以南)长史,所以李承志才这么称呼。 “进城吧,回去寒喧也不迟!”杨舒冷笑一声,挥了挥手,拦住了也想凑上来的胡保义。 这些忘八打的什么主意,他还不知道? 示好只是其次,让郡中其余大族误以为,李承志是他们请来的才是真。 “见过延容公!”李承志又一抬手,朝他做了个揖。 杨舒猛一冷笑,盯着李承志问道:“惹不起还躲不起……老夫有那么可怕?” 李承志如遭雷殛,笑容冻在了脸上。 你个王八蛋,老子就知道你这嘴上没个把门的…… 胡保宗一看要糟,本能的就想往后躲。 但此时此刻,他又能躲到哪里去? 胡保宗只好苦着脸,连连给李承志做着揖。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士庶不同席 宴席设在郡衙后堂,原本就是供官员饮宴的地方。但奇怪的是,厅堂明明很大,却只摆着十来张案几。 明眼人数了数,好像来的这些大族,刚好一家一张。 剩下的族中子弟,以及来多了的,比如像胡保义这样的,竟然面都没和李承志照上一次,就被杨舒请了出去。 这就有些得罪人了,这些人不敢怨杨舒,自然而然就怨到了李承志身上:一个连门阀门楣都快保不住的破落子弟,也敢在爷爷面前显威风,你凭什么? 是家世比我渊源,还是族中长辈的官比我家的大? 也就有杨舒压着,再看同样被请出去的胡铭、胡保义都默不做声,这些人才不敢放肆,不然早闹将起来了。 看这些人目光如刀,直往自己的脸上剜,李承志嘴角一勾,暗声冷笑。 你要真敢上来,老子自然会叫你知道,凭的是什么。 李承志也知道,杨舒是怕自己受辱,才将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轻狂之辈清了出去。 不然等这些忘八灌上几两马尿,绝对会口出狂言,尽显轻视羞辱。 不要觉的这些人好像全是脑残。 殊不知,在这个阶级固化已到极致,平民都要分成三六九等的时代,这才是政治正确。和你手中有没有兵,武力有多强大没多大关系。 除非你造反…… 世庶不同席,高门大族与下族多说几句话,都感觉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 南史记载,南朝孝武帝(刘裕的孙子)时期,任尚书仆射的王僧达,与孝武帝的舅舅路琼之是邻居。 王僧达出身琅琊王氏,已传承数百年,而路琼之的祖上只是刘裕的亲卫幢将。是刘裕娶了路琼之的姐姐做儿媳之后,路家才慢慢显赫,所以王僧达一直看不起路琼之。 有一日,路琼之恭恭敬敬的来拜访,王僧达却指着路琼之说道:“你祖上只是替皇帝养马驾车的粗鄙之人,不配进我的家门”,还把路琼之在门房等候时坐过的床、喝过酒的器具等等,全部烧掉了。 王僧达脑子坏掉了? 不是,因为当时的社会认知便是如此。 贯穿两晋南北朝,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世家大族不会因为你天纵其才,才情无双便会高看你一眼,哪怕你官至宰相,更或是造反当了皇帝,人家也只以为你是暴发户。 便是不在两晋南北朝时期,这样的例子也不少。 如卫青与霍去病,功高著世,一代人杰,只因出身不好,照样被士族看不起。 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写到这两人时,不但多用春秋笔法,还更是将这两人列进了《佞幸列传》。 再往后推。 苏东坡言:汉武帝无道,无足观者,惟踞厕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长孺,为可佳耳。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 意思就是:汉武帝不戴帽子就不敢见汲黯,但拉着屎就接见了卫青这两件事,还是做得相当不错的。像卫青这样的奴才,只配给汉武帝舔痔疮…… 为何,只因汲黯是士族,卫青是庶族…… 所以李承志非常清楚,像印真、索思文、江让、赵渊这几位,并不是他们脑子不好使,而是观念早已根深蒂固: 我家世比你好,或是我官比你高,所以天生比你高一等,看不起你也罢,欺负你也罢,更甚至是羞辱你,都是应该的,你就该忍着…… 而李家也只是稍显落败,至少门楣未坠,依然是世族门阀,都能被这般轻视,若是寒门出身,怕是得被这些人踩到泥里。 就连胡保宗,与李承志交往之初,也照样处处显露优越,倒是不他有意如此,而是早已形成了本能。 之后被李承志教着做了几次人,胡保宗才乖巧了起来。 李承志也能猜到,以后这样的人物,他还能碰到许多许多。 像杨舒、张敬之这样不论士庶,只看才情心迹的,才是少数。所以李承志才会才他们那般尊敬…… 心里转着七七八八的念头,再看席下的一众举着酒杯对他大肆恭维,但眼中多露鄙夷之色的官员豪绅,李承志心里说不出的腻味。 这才是聪明人,哪怕心里再看不起你,但等到用的着你的时候,依然能放下身段…… 伸手不打笑脸人,且先应对着吧。 不管这些人心里怎么想,至少眼下还客客气气,面上还是要过的去的。 真要敢轻狂,爷爷自然会教你如何做人…… 李承志笑容满面,谈笑风生,一场酒席喝的好不欢畅。 郭存信啧啧称奇。 李承志的性格如何,他早已一清二楚,颇有些媚下傲上。他满以为今日这场宴饮即便不会不欢而散,也绝对是寡淡无味。 所以郭存信才提前提醒杨舒,做了防荡和布置。 哪知李承志还能如此的八面玲珑? 迎上郭存信质询的目光,杨舒只是呵呵一笑。 要是连这么城府都没有,谈何才情绝顶? 也别想着做官了,趁早找处山林,结个草庐终其一生的比较好…… 即便甘醴(甜酒)度数很低,喝多了也会醉。众人轮流敬酒,喝到最后,李承志只觉晕晕乎乎,看人都有了重影。 看他面如桃花,腮若扑粉,胡始勇暗暗点头:如果只看这相貌,确实是人中龙凤。 胡始勇有意留在了最后,等众人散了个差不多,他才笑吟吟的说道: “若非世侄,保宗早已命丧黄泉,这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要相报……但过了今夜,世侄与保宗定是要起兵剿罪,再无瑕他顾。所以某便备了薄宴,可请世侄到府上一叙?” 郭存信与杨舒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暗暗冷笑:看吧,果然来了? 三两句就成了世叔与世侄,再聊了一夜,怕不是就成了翁婿? 李承志大着舌头问道:“还……还要喝?” 竟没当场拒绝? 胡保宗心中一喜:“放心,知你不喜饮酒,我早让人备了素汤……” “啊……素汤啊?”李承志歪着头想了想,又看了看郭存信,“舅舅喝不喝?” 杨舒心中顿时一乐。 这看着醉了,怕是比谁都清醒。 不然为何不将自己也叫上?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何谓门阀 李承志确实有些醉。 只不过意识还比较清醒,只是思维反应稍慢一点。 胡保宗早有准备,备了两辆双驾马车,早早的等在郡衙外。 坐在车厢里,看他呆呆傻傻,憨态可掬的模样,郭存信忍不住的想笑。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李承志这么可爱。 也就是不会丹青,不然他一定会将李承志此时的样子画下来。 替李承志裹好了薄裘,郭存信又微微一叹。 胡氏处心积虑,视李承志为囊中之物,他迟早都要经历这么一遭。 但愿胡始勇、胡铭不要太咄咄逼人。 …… 走了不到两刻,马车停了下来,胡保义指使着一群丁壮仆妇,拿马扎的拿扎扎(上马上车的凳子),掀帘的掀帘,搀扶的搀扶。 郭存信先跳下了车,看胡家门前亮如白昼,心中微微一惊。 除了胡家的老太公,能来的竟全来了,密密麻麻站了二三十号。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身上盖的太严,一路上捂了一身汗,李承志正觉燥热难耐,窗帘一掀,一股凉风吹了进来,猛觉一阵清爽。 脑中的醉意好似瞬间清空,李承志摆摆手,让准备来扶他的两个小丫头让开,而后跳下马车,大口大口的吸着凉气。 看到迎上来的胡保宗,他哈哈一笑:“热死了……” “先进去,酒醉最耐不得凉风……”胡保守担心的说道。 “无妨!”李承志满不在乎的回了一句,又与胡铭、胡保义并其余子弟见了礼。 一众人簇拥着郭存信与李承志走向中门,刚至门口,郭存信又停了下来,还给李承志使了个眼色。 李承志有些懵。 什么意思? 郭存信又气又笑:看来是真醉了。 早就给他教过的,他竟然忘了? 不得已,郭存信只好示例,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着高逾丈余,一个壮汉双臂合拢都抱不圆的柱子,高声赞叹道:“贵府传承如此渊源!” 李承志才反应过来,这是要“阅”,也就是欣赏的意思。 如果是第一次上门拜访客人,这是必须的礼仪之一。 什么叫门阀? 除了衣冠、世族、士族、势族、世家、巨室等等称呼并其所代表的意义之外,还指门第与阀阅。 便是眼前胡家修的如同牌坊一般的门楼,与这两根丈余高的柱子。 左柱为阀,右柱为阅,其上刻的便是从始祖起,至当代家中出过哪些显赫的人物,做过什么官等等等等。 为什么这些豪强轻视李家? 只因李始良与李始贤已分家,李始良还迁去了洛阳。等他死后,他这一脉便不能再称为“泾阳李氏”或“祖居李氏”,其后代任何功绩,都不能再刻在李承志家的“阀阅”上。 偏偏李家人丁还不旺,近支就这两房。李始良死后,第二代的李承志若还未出仕,便代表传承断绝,门楣垂落。 因为你家柱子上已经没东西可刻了…… 该死的阶级! 李承志心中暗骂,不得不强打精神,装做极其佩服的模样,看向那两根柱子。 早有壮丁挑着灯笼,照亮在上面的每一个字。 只看第一句,李承志就是虎驱一震:天下胡氏出安定! 这个安定,便指的是现在的泾州。 泾名原本就叫安定郡,是拓跋氏当初为了分封,但因为所占的州郡及土地太少,不得已升县成郡,升郡成州。 安定郡自然就成了泾州,九县改为六郡。 天下胡氏出安定,好大的口气? 李承志心中哂笑,又望下看了起来。 越看他越是心惊: 始祖城公(胡城),前汉景帝大中大夫,迁居临泾…… 城公十二世公遵(胡遵),魏征东将军,功封阴密候…… 十三世公烈(胡烈),魏将,后迁前晋秦州刺史。 兄奋(胡奋),世袭阴密候,后为前晋左仆射,镇军大将军。 胡奋之女胡芳为晋武帝司马炎之妃…… 十四世公渊(胡渊),前晋车骑将军…… 到十九世,世代居于安定的这一支胡氏又一分为三,分别为: 武始候胡深,其子胡国珍,也就是当今胡贵妃之父。 原秦州刺史胡渊,也就是胡保宗的祖父,胡始勇、胡铭、胡铎之父。 原北镇司马胡壑,是胡始昌之父。 现为官的,光是有爵位,或七品以上的还十数位。 武始候胡国珍一支:其弟临泾县伯胡真。其侄濮阳郡公胡僧洗。其侄岐州别驾胡宁。其侄孙太子右卫率胡虔。 泾州刺史胡始昌一支:其弟中散大夫胡丑孙,其子秦州长史胡钟、其婿秦州刺史辛虬。 就胡始勇这一支最寒酸,还剩一个郡守和一个郡尉。 但架不住亲族厉害啊? 反过来再看李家,都快断根了…… 李承志总算知道,刚见胡保宗时,他身上的优越感是从哪里来的? 换成自己,也绝对会得意…… 这该死的阶级! 心中暗骂着,李承志又恭维了几句,一群人迈过台阶,进了大门。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白栏玉砌,好一户富贵人家。 估计连庭院里有布有地龙,一进门就能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看廊榭间,百花怒放,香气扑鼻。 只见仆妇流水般的上着酒菜,一股香风夹杂着酒香飘来,不知是不是条件反射,李承志下意识的一呕,接着腮帮子一鼓,嘴一张…… 只听哗啦啦一阵,李承志吐了个干净。 我去,出丑了? 李承志心中暗忖,又听郭存信惊道:“果真是醉了……” 胡始勇却解着围,轻声笑道:“一人敬三碗,也有十数斤了。亏的世侄年轻体健,换做是我,怕是早醉死了……” 这一吐,像是真的醉回来了一样,李承志觉的脑中昏昏沉沉,脚下像是站都站不稳了。 胡保宗忙扶住他,给仆妇交待道:“扶到东厢,好生照看……” 李承志强撑着意识,醉眼朦胧的睁开眼睛,正好看到胡铭将脸凑了过来,好偈在看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李承志本能的说道:“失礼了……” “世侄客气!”胡铭笑的好不爽朗,“且先歇上一阵,醒了我等再好好喝上一场……” 喝个毛线!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所予必有所图 郭存信随着胡始勇、胡铎、胡保宗等进了雅堂,只以为李承志已被送去了东厢。 胡保义带着几个仆妇扶着李承志,刚跨过东耳门,又停了下来。 他侧耳听了听,确定郭存信进了正院,李承志的那一众亲卫也已安排妥当,他又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几个仆妇不明就理,将李承志交给了胡保义和他弟弟。 等下人走尽,两兄弟相视一笑,架着李承志往西而去。 …… 刚从宴席上下来,哪来还有胃口? 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馔,郭存信却看都不想看,只是端了一碗素羹,浅浅的喝了几口。 胡家的父子叔侄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盯着他,像是就在等他碗匙落案。 这些人想说什么,郭存信大致能猜到一些。他与张敬之也私下预想过,到了泾阳,胡家会怎么做。 肯定会提一些没办法答应,拒绝了又绝对会得罪人的条件。 但二人都以为李承志素有决断,定然是心中有数。再加他与胡保宗相交甚笃,怕引起李承志的逆反心理,他们也不好过多置喙,便没有提说。 哪知道,事到临头,这混账竟喝醉了? 郭存信忍不住的在心里暗骂。 李承志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才故意喝醉的? 喝醉也就罢了,你倒是提前交个底,也好让舅舅心里有数呀? 看来只能用“拖”字诀了,实在拖不了,那就推。 主意已定,心中也不再为难,郭存信不紧不慢的放下在汤盅。 正猜测胡家会怎么出招,却见胡始勇挥了挥手,一侧的胡保宗抱过一只盒子,感觉并不怎么吃力,搬过来放在了郭存信面前。 郭存信心中已有些猜测:里面应是金铜之类的财物。 “若非承志救治,我与保宗早已天人永隔,这救命之恩,如何相谢都不为过。 可旧情未报,又添新恩。谁能想承志豪义冲天,散尽家财也要平贼,更是天纵其才,从无到有聚万了上万雄兵? 其中缘由,我不详说留实也应是能想到,若真能不靠朝廷便平定了乱贼,予我胡氏而言,便如同再造。 此等大恩,我胡氏上下铭感五内。实不知该如何相报,只能先备些薄礼,聊表心意。日后承志与李氏但有所需,我胡氏必有所应……” 郭存信心中微惊,更是阵阵肉麻。 怎么他想像的不一样? 他和张敬之都以为,胡家定然会恩威并施:好处肯定会给,但以势压人的手段也必然少不了。因为人家有这个底气。 但谁能想,胡始勇能将姿态放这么低,将话说的这般直白,这般露骨? 如同再造……铭感五内? 想想都觉的惊奇…… 看郭存信有些愣神,竟不知回应一句,胡始勇也不在意,轻轻向胡保宗点了点头。 胡保宗揭开盒盖,一股白光反射而出,直直的照在了郭存信的脸上。 郭存信双目微眩,再定神一看,脸色猛的一变。 里面竟放着两方玉璧? 而且还是上等的羊脂白玉? 方方正正,长宽皆为一尺左右,厚约寸许,通体白润,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郭存信心中惊骇无比,竟似连呼吸都忘了。 他原以为,盒子装的应该是金铤…… 胡始勇方才是如何说的? 这是薄礼,只是聊表心意…… 我就呵呵呵了…… 一佩值千金(铜),这两方能雕多少块玉佩出来? 三四十块有了吧,换成铜,也有三四万斤了。 这倒也就罢了。 郭家与李家再不堪,也传承了数百年,几块子弟佩戴的玉佩,几支女儿佩戴的玉钗,还是能置办的起的。 但这般大、这般方整的,他长这么大,真的是第一次见。 更关键的是,这玩意越大,相应的象征意义也就越大…… 也就是厚度不够,不然这两方玉绝对能称之为“祥瑞”,送给皇帝雕玉玺都够了…… 要不要? 要是换李始贤,怕是想都不用想就会答应下来。 既能发财又能抱大腿,傻了才不干…… 郭存信的脑子里像是长了草一样,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贪婪的念头。 像是在抽动风箱,他的鼻息越来越粗重,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太……太贵重了……” 看郭存信被惊成了这副模样,胡始勇与胡铭对视一眼,心中暗自得意:果然被镇住了? “留实此言差矣!”胡始贤轻声笑道,“换做是你,是嫡子、传承重要,还是这等身外之物重要?” 这还用的着选么? 郭存信没来由的想起了李承志说过的一句话: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有些不应景,但道理绝对相通。 人若没了,传承也断了,便是有玉百方,又有何用? 说不准还会招来更大的祸事…… 郭存信猛呼了一口气,心里隐隐有些自责:自己差点就答应了下来。 若是几十斤,甚至是百斤真金,他都敢收下来。 但这样的东西,却让他警惕心大起…… 他岂能不知“有所予必有所图”的道理? 这般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胡家想要的,绝对不止一个“乘龙快婿”…… 他现在反倒担心起来,若是李承志酒醒,能不能经起的这般诱惑? 应是可以的,承志素来不爱财,看他花钱如流水的态度就能知道…… 想到这里,郭存信顿时有了些信心,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不怕诸位取笑,若是换做我,我还真就收了。但保宗与他相交多日,应是深知承志之心性的,我虽是其舅父,但也不好替他擅做主张。” 意思就是我说了不算! 胡始勇早料到了这一点。 郭存信真要敢收,他反倒会怀疑。 只要能动心就好。 他坚信,无论杨舒曾给郭存信和李承志做过何种承诺,在这等宝物之下,也会黯然失色…… 胡始勇呵呵一笑:“留实所言也有道理。保宗,你去看一看,承志有无醒来!” 胡保宗应了一声,便往外走。 刚出了门,胡保宗便听到有人在叫他,他转头一看,胡保义与其弟胡保理正站在西耳门一侧,一人手提一支灯笼。 “大兄、三弟,怎未安歇?” 两人却不说话,只是朝他招了招手。 等他走近,胡保义才低声问道:“可是要去寻李承志?” 胡保宗心里一跳:“你怎知道?” 胡保义将嘴贴到胡保宗的耳朵上:“他在西厢……” 有如一道惊雷劈到了胡保宗的脑袋上,只是两三息,他脸上就已看不到半丝血色。 额头上更是渗着点点亮光,竟在瞬间就惊出了一头冷汗。 “疯了……谁的主意?”他一把揪住胡保义的衣领,嘶声低吼道。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有母似虎 还能是谁的主意! 胡保义心中冷笑,往正院瞅了瞅,意思是二叔不发话,我们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干这样的事情。 胡保义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如何,但只听声音,仿佛带着杀气,“你先莫慌……服侍李承志的是琼月,而非菩月?” 胡琼月是胡铭之女,是胡保义的亲妹妹,若从胡保宗这里论,只是庶妹。 胡保宗又眼充血,目眦欲裂。 爷爷问你是嫡是庶了吗? 李承志完全是属狗脸的,说翻脸就翻脸。别说胡氏嫡女,你就是给他塞个公主进去,又能如何? 这样的人物,岂会吃你这一套? 他即便不会当场翻脸,也定会记恨在心。到头来亲戚没做成,反倒成了仇家。 可怜自己奔前忙后,好不容易才入了他的眼。却被这些蠢物一记昏招,就毁于一旦。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胡氏怎么也是世家名门,竟能用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胡保宗气的七窍生烟,更悔的心头滴血。 父亲和大伯是什么样的性情,自己早就应该想到的…… “放你娘的狗屁……” 他一声怒吼,急冲冲的就往西院跑。 看他怒急,胡保义眼神微动,心中的愤怒稍缓了一些。 至少说明,并没有因为用来做局的不是他的亲妹妹,胡保宗就认为这件事是对的。 他紧紧跟在后面:“放心,二叔与父亲已交待念梓(胡保义的正妻)带人守在外面,房中但有动静,就会破门而入,应是不会发生什么的……” 胡保宗心里一跳:“守在外面的是大嫂?我母亲呢?” 胡保义回道:“哪敢让叔母知道?别说叔母,父亲在我娘那里都没露口风……” 胡保宗更是气急。 明知道有后患,竟然还敢这样干? 被母亲和伯母知道了,不闹个鸡飞狗跳? 这也就罢了,真要发生点什么倒好了,说不定李承志就捏着鼻子认了。 但竟然想着捉奸在床? 真的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信不信李承志恼羞成怒,腿全给你打折了? …… 兄弟三人急匆匆的奔至西院。 汉人士族家中,男子龆年(八岁),女儿总角(十岁)之后,就会分房而睡。 大致便是子弟居东,女儿居西,家境好的,还各安排有专门的院落。 若是子女多但院落不够,或是正庶未分家、且关系和睦的,子弟与女儿便无论嫡庶,都会集中的东院和西院,然后分厢。 胡家便是后者。 三兄弟本以为,这都已过了快半个时辰了,李承志怕是早已被抓奸在床,此时的西院定是骂声不绝,哭喊震天。 但奔进院门之后,却发现出奇的寂静。 既无壮妇明火执仗,也不见主母贵妇哭喊叫骂,院子里连半个人影都不多见。 见了鬼了? 难不成,大嫂真就眼睁睁的看着李承志与五妹成就了好事? 胡保宗一脸狐疑的看着胡保义。 “看我做甚?”胡保宗又惊又怒,面膛发紫,“你大嫂再愚昧,也不至于愚蠢至此……” 想想也对! 琼月真要被李承志污了清白,还活不活了? 胡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但人呢? “定是还在房里!” 胡保义一指还亮着灯的偏厢,猛一咬牙:“进去就知道了!” 看了看掠过窗纸上的人影,看着不像大嫂,也不是伯母,好像是母亲。 母亲竟然都过来了? 真要发生了什么,母亲怕是会疯。别说是他,就是他亲爹、胡氏族长胡始勇来了,估计都会挨上几下。 胡保宗心中一凌,眼珠急转:“你去敲门!” 胡保义哪有这么多的心眼,想都不想,便冲上去敲响了门。 里面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谁?” 胡保义顿时愕然。 问话的分明是胡氏主母,胡始勇的正妻,胡保宗的亲娘。 他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向胡保宗。 胡保宗正抻着耳朵,在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是亲娘,他吓的一个激灵。 除此外,里面竟还有低低的抽泣声。 完了,来晚了,八成是事发了。 “看我做什么?”胡保宗又惊又怒,“问话啊,到底怎么了?” 还有李承志去哪了? 此时里面定然全是妇人,李承志肯定不在,说不定就被母亲指使仆壮,捆起来关到哪里了…… 嘴里怂恿着,胡保宗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叔母,是我,保义……” 胡保义嘴里应着话,本能的就想去推门,急着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结果他手还没伸出来,只听吱呀一响,门后露出了一张满面寒霜、柳眉倒坚的俏脸。 不是他亲娘还有谁? 竟被气成了这个样子? 要糟…… 胡保宗心里发虚,又往后退了几步。 “来的好呀?” 看到胡保宗三兄弟,赵文姜气的牙都快要咬碎了。 左右一瞅,正好看到儿媳手里端着一只铜盆,像是刚替胡琼月擦洗过身子的脏水,想都没想,劈手就夺了过来,连盆带水扣到了胡保义的头上。 只听“邦”的一声脆响,胡保义头上一痛,眼中一花,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完了,真完了……李承志,好你个狗贼…… 胡保宗又急又怒又怕,转头就想溜。 但身体刚转过去,脚都还没抬利索,猛听赵文姜一轻怒吼:“敢跑一个试试?” 胡保宗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再一步都不敢往前跑。硬生生的收回脚步,艰难的转过头,又气又恨,又是害怕的说道: “母亲,孩儿真的是被蒙在了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不知你跑来做什么?给我跪下……” 赵文姜嘴里说着话,脚下似生风,眨眼就扑了过来。 胡保宗双膝都未跪瓷实,又听“啪啪”两声。 赵文姜竟是甩手就给了他两巴掌,还是左右开弓。 “一群混账,竟拿家中女儿设伐,还要不要脸面?” 脸上火辣辣的产生,眼睛里都开始冒金星了。心中更是生出天大的冤屈,胡保宗嘶声争辩:“母亲,真与我无关?” “放屁,就没一个好东西……” 随着话音,竟又是两巴掌。 胡保宗心中恨急,眼泪都快下来了,但又不知道该骂谁。 爷爷招谁惹谁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可惜 看两个兄长挨打,胡保章早被吓的三魂出世,六魄升天,“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在家里,他连二叔胡始勇、父亲胡铭都不怎么怕。就怕老太公和二叔母。 特别是二叔母,胡保宗儿女都已一大堆了,还动不动就被她揪着耳朵打。 还有那赵渊,无法无天,跟混世魔王似的,在外舅面前都敢放肆,独独见了这位外舅母(岳母),乖的像只猫…… 胡保章都如此乖巧了,但最终还是没躲过去。 不过不是赵文姜,而是被他娘,也就是胡铭的侧室给扇了几巴掌。 胡保义更惨,被他亲娘扯着领子正反开弓,“噼噼啪啪”就是七八下,脸上都已见了血。 看大娘就跟疯了一样,又撕又打,胡保章吓的头皮发麻。 胡保宗也是眼角直抽抽,生怕他老娘看伯母打的太过瘾,返过身来再给他几巴掌。 还好,赵文姜将伯母拦了下来,温声劝道:“前院还有外客,且先给他们留几分颜面。且此事也非是他们能做的了主的,撒撒气就行了……” 说着又一声冷哼:“放心,有太公做主,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这个他们,指的当然是胡始勇和胡铭。 看到这里,胡保宗暗暗松了一口气。 总算不用再挨打了……不是疼,而是丢人。 胡保义与胡保章还好,大不了窝在家里不出门。但他定然是要领军征战的,顶着一脸巴掌印,如何面对众将士? 看他在庆幸,赵文姜又一声冷喝:“滚出去……” 三兄弟如蒙大赫,站起来就跑。 头都转过去了,胡保宗才惊觉过来:这半天光挨打了,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再借三个胆,他也不敢问出口,犹豫了好一阵,胡保宗才硬着头皮问道:“母亲,那……那李承志呢?” “到这个时候,你不关心妹妹,倒反先关心起了狐朋狗友?罢了,胡家的男儿,素来心性薄凉……” 赵文姜冷笑道:“人在你祖父那里,够胆你就去寻!” 在祖父那里? 胡保宗先是一愣,而后狂喜。 原来什么都不曾发生…… 胡保义反应没那么快,又羞又怒道:“为何不将他关起来?” 赵文姜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半个字都未说,转身就走。 她哪还能看不出来:胡保宗有没有被冤枉暂且不说,这件事胡保义定然是有份的。 不然被安排来抓奸的,不会是他正妻。 “放心,五妹无恙!” 胡保宗急拉了胡保义一把,又抽空子伸头往房里瞅了瞅。 里面站的满满当当,不是胡始勇、胡铭的妻妾,就是他们兄弟三人的夫人,此时都规规距距的立在床边,大气都不敢出。 地上跪着一个,分明就是胡保义和正妻宋念梓。 床上还躺着一个,不是胡琼月还有谁? 但看模样,像是正晕着,自家夫人正拿着一条帛巾,在给琼月擦脸? 既然没出事,人就应该是好好的,怎会晕过去? 正犯着疑,鼻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味,胡保宗抽了两下鼻子,味道竟是从胡保义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应该是母亲扣过来的那盆水。 但不是脂粉,而是……醉心花? 胡保宗脸色大变,拉着胡保义就往外走,边走边低声怒吼:“你们下了药?” 胡保义低声应道:“不下药,如何瞒的过李承志?原本打算,趁李承志神智不清,找个仆妇任他折腾,完了后再将琼月送进去……” 真是瞎了心了,怪不得母亲会被气成这种模样? 胡保宗气的心肝生疼,再不愿和胡保义多说半句,扭头就往北院走…… …… 李承志只觉脑子里越来越重,地上好像裂开了个窟窿,自己在不停的往下掉…… 胡家的醒酒汤这般厉害? 也就是稍转了个念头,意识便越来越沉,李承志的神智也越来越混乱。 只觉眼前人影浮动,也只知道身材很好,却看不清长的是什么模样。 只是大致能分辩出来,全是女的。 这是要做什么? 心里正想着,便见一群女人竟然纷纷脱起了衣裳,个个肤如凝脂,削肩细腰…… 耳中淫声细语,似是呢喃,又似娇吟…… 原来是做梦了? 转着这样的念头,感觉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服,娇手细嫩,又轻又柔。 身上酥酥麻麻的直发痒,也不知怎么回事,李承志竟能看的清了。 好家伙…… 眼前娇滴滴的站着个美女,竟然说不出的好看。 更关键的是身材超爆,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她穿着衣服,又像是没穿。身上似纱非纱,似雾非雾,极尽诱惑之能。 李承志心中狂震,惊声问道:“你是谁?” 美女也不说话,只是媚声一笑,又把手伸了上来。 白嫩细长的手指划过皮肤,李承志身上像是过了电,一阵酥麻,全身的汗毛都像是立了起来。 简直是见了鬼了,做梦都能梦到大保健,而且感知还如此清淅? 正自骂着,耳中却传来了几声男人的呼喝,眼前一花,美女竟然不见了? 一阵腾云驾雾,摇摇晃晃,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女的竟然又出现了。 面色如娇似媚,俏眼隐隐生波,又纯又欲。 只见那美女好像端着一盏美酒,莲步轻挪,贴了上来。而后自己先含了一口,竟似要喂给自己? 别说反抗,他连动都动不了。 李承志不由的苦笑:真是见了鬼了,竟然会做这样的梦? 反正也醒不过来,且梦着吧! 心里想着好事,下意识的吞下了酒,但感觉又苦又涩,比汤药还难喝。 明明在做梦,味觉竟如此清淅? 扯淡呢吧? 正犯着疑,李承志猛觉脸上一冰,像是被人倒提着栽进了冰窖。 随着一个激灵,他被激的硬生生的睁开了眼皮。 看到眼前的景像,李承志悚然一惊。 哪有什么美女? 眼前站着一个满脸都如桔皮,头发花白,老的连腰好似都站不直的老头。 头上束着平冠,一缕白须垂至腰间,身上穿着帛衣,手里正端着一只碗,似是清水。 看着老头的胡须上还淋淋漓漓的往下滴着水,李承志猛的清醒了过来:自己是被人喷醒的。 再一用力,感觉浑身发软,竟像是连床都起不了了? 看来是着道了。 自己似梦非梦,似醒非醒,感觉梦里发生的一切,竟都像是真的一样?,这分明是中了迷幻药。 这个年代,竟然就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先别急着动,药效还得一阵才能过!” 老人一声轻叱,放下水碗,又抬起头,看着李承志连声冷笑:“看保宗来信,将你夸的举世无双,老夫还以为何等的人杰?却不想,竟如此愚昧?” 意思是真要是个聪明的,哪会这般任人摆布? 一听这句,李承志就知道眼见这位是谁了。 他也不反驳,只是淡然一笑:“让太公失望了……晚辈算什么人杰?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看他如此镇定,胡海都被气笑了:“到底说你胆大,还是说你无知?今日老夫但凡慢上半步,吾之乖孙就被你污了清白……” 李承志猛的一愣,满面愕然:“竟什么都没发生?”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老态龙钟,眼昏耳聋,胡海竟从李承志的脸上,看到了疑似失落的表情。 听这话音,再听这语气,李承志分明就早就知道这是个恶当,但他偏偏就上了? “明知是彀,你还敢入?” 胡海比李承志还震惊,又惊又怒:好你个胆大包天的无知小儿,你知是不知,若真出了丑事,你不娶也得娶。敢说半个‘不’字,今日你连胡家的门都出不去……” 娶就娶,好似我不敢似的? 也不知是醉意未消,还是被药蒙了,药效还未散,李承志竟是脱口而出:“娶便娶了,又能如何?太公岂不闻四门旧事?” 这段时间以来,李承志早将其中的道理想的清清楚楚。 便是联姻了又能如何? 真以为靠着姻亲就能将两家绑在一起? 简直是笑话。 刘备娶了孙尚香,但该和孙吴翻脸的时候照样翻脸。 再说眼下,不论是陇西,还是齐鲁(山东),晋地(山西),各大士族门阀相互联姻络绎不绝,不知凡几。 仔细论起来,全都是亲戚。但下黑手使绊子捅刀子的时候,也没见哪个手软过。 更有甚者:元宏决定汉化,准备拉拢汉家士族时,集中在洛阳的那些高门大户,为提高家族地位,争取利益,纷纷争娶元氏皇女。 未婚的嫡子不够,便杀掉主妻,慌称暴毙。 这事情四姓高门干的最多,被杀掉的,十之八九都还是出自这四门的嫡女…… 这便是李承志所说的四门旧事。 再说了,只是答应而已,又不是现在就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始贤、郭玉枝活的好好的,他答应了有个屁用? 到那时,胡家说不准都已被抄家了,还哪来的权势压他? 李承志早就想过了,胡家真要敢打糖衣炮弹,他自然是将糖衣吃了,把炮弹打回去。 只不过李承志没想到李家真会这般下作,还如此着急,见面的当天夜里就给他设了这么拙劣的局? 可惜,竟什么都没发生?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条件 李承志早已料到,胡家可能会使下作手段,便比如眼下。 他算来算去,自己都吃不了亏。反倒是胡家,九成九会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他不但没防范,还有些怂恿。 不然哪会喝这么醉? 别说娶个女儿,胡家就是要兵权,他都敢答应。 真当自己是吃素的? 等胡家跑去军营接管兵权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 原本是想将计就计挖个坑,让胡家好好的出点血,但谁想,被这老头给破坏了? 可惜了,多好的机会啊…… 胡海被惊的须发皆张,白眉倒竖:“四门旧事……你竟敢杀妻,真是好胆?你不怕老夫现在就结果了你?” “好啊!”李承志冷笑道,“太公尽管一试!但凡明日不见我出城,这上万大军就能将泾阳城围起来,你信是不信?” 而且绝对是真打,只要自己不露头,李松就绝不可能停战,谁都拦不住,郭存信都不行。 全军上下尽是自己的亲信,就连舅舅,手中最大的权限也只限于行军法。没自己或是李松的命令,他连一什兵都调不动。 胡海没有这么糊涂的。 不但不糊涂,还极其精明。 尽管一试? 他分明看出,李承志绝对不是在说大话,而是有恃无恐。 好似两个孽障的算计早已被李承志识破不说,反被他将计就计,反过来将了一军? 不然为何听到什么事都未发生时,他竟是那般失落? 胡海越想越觉的可能性是那么的大,气的心肝直颤。 自己怎么就生下了这么两个废物东西,几十岁的人,生生就着了一个晚辈的道? 暗恨之余,他还有些惊疑。 是不是人杰暂且不说,这李承志,竟颇有几分枭雄之姿?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真正的伟丈夫,又岂会被儿女小事所羁绊? 所谓的仁义诚信,至多也就是块遮羞布,用不到的时候随手可丢。 便如汉高祖刘邦,之后的刘备、曹孟德,孙权,背信弃义的事情哪个干的少了? 看他脸色急变,李承志还以为快被他“尽管一试”的那句话给气炸了,又幽幽叹道: “太公也莫要着恼,晚辈这样说,只是想让太公知道,联姻这样的手段,对晚辈来说没什么大用……” “那你告诉老夫,什么样的手段对你才有用?” “何必要用手段?不一定成了姻亲,我才会出手相助!” 李承志怅然一叹,“君子以诚待我,我必以诚待君……保宗视为我知己,且对我多有帮趁,便是从这里论,我也断然不会看他被抄家灭族,身陷囹圄。 当雄公(胡始勇)实无必要多此一举……虽未与保宗提说过,但太公难道看不出我提前让他回泾阳的用意? 便是想让他尽起郡兵,并联络郡内豪族乡绅,如朝那一般,再起一支偏师。到时两路大军合而攻之,平定乱贼只是迟早之事…… 保宗有了军功,便代表胡家也有了军功,就连史君都能跟着落不少好处。虽不能尽弥史君之罪,但保胡家不受牵连,应是无虞……” 李承志指的胡家,自然是眼下胡海这个胡家…… 胡海听的眼皮狂跳。 怪不得保宗回来之后,杨舒竟是磕绊都没打一下,就将兵权交了出来? 自己当时就料想过,应是李承志在中间说了好话。但那两个孽障却都不信,觉的杨舒定然是在使诈。 结果自己一时不察,竟被这两个混账瞒着设下如此丑恶之局。 不但让胡氏脸面尽失,更是差点坏了大事? 看那印真,再看那索思文、江让……这李承志分明就是那种行事不忌,还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字的人,怎会连这点都料不到? 真要发生点什么,先不说亲戚能不能做到,仇家定然是结了一个。 要说怕,倒不至于,但眼下呢? 胡海心里想着,嘴里也问了出来:“那眼下呢?” 眼下? 自然是出点血补偿我喽…… 但话不能说的如此直白,李承志假作沉吟:“且行且看吧?” 意思就是,不能白白被你们算计一回,至于怎么补偿,你们看着办…… 胡海都被气笑了。 曾几何时,胡家被人这样赤裸裸的要挟过? 但真要细说,他还真没多生气。 还是那句话:对胡家来说,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是事儿…… 他呵呵一笑:“听保宗讲,你前后之初,花废足有两万金(铜)之巨。老夫给你翻上三翻……一千真金如何?” “多少?”李承志只以为自己听岔了。 一两金值十斤铜,一千斤真金,足换十六万斤铜,可不就是翻了三翻? 这么多铜,足折三十二万石粮,合近四千万斤? 当初,他想着能讹出来了三四万就顶天了…… 李承志气都喘不匀了。 果然是狗大户…… 还以为李承志嫌少,李海微微一笑,又说道:“真金再无这般多了。你若嫌少,那就再加万亩桑田…… 放心,这田既非昭玄寺敬献,也不在我胡氏名下,只要提前立好地契,便是我胡家真被抄了家,也不会被清算……” 李承志头皮一麻,脑子嗡嗡直响。 就连身体都不再发软,竟一骨碌的翻坐起来。 万亩桑田? 李家攒了多少代,也才三千亩…… 胡海难道钱多了烧的慌? 李承志心念微动,沉声问道:“需要晚辈做什么?” 果然上道! 胡海眼中似是透着精光:“在奚康生率军入泾之前,平定叛乱,将一半的功劳分给保宗……” 这么简单? 便是胡家不给这么多,按他之前的设想,只要能拿个三四万斤铜出来,李承志也准备让胡保宗立些功的。 让他再起一支偏师的用意便在于此,如果胡保宗运气好,未必不能立大功。 比如阵斩了贼酋…… 但来的太容易,胡海太爽快,李承志倒有些犯疑了。 也是因为他穿越来不久,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坑。 黄金好办,收了便收了,但那地呢? 后世法律那么健全,不也动不动就因为合同打官司? 更何况胡家根本就不是什么善茬…… 正文 下午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曼陀罗 李承志略一沉吟:“兹事体大,还请太公容晚辈考虑几天!” 胡海眼神微亮,笑吟吟的道:“这是自然!” 李承志越是不敢应承,越表明他放在了心上。当然要慎之又慎。 但只要动了心,此事算是成了六七成。 剩下的三四成,就要看天意了…… 胡海暗松了一口气,又说道:“左右已是子夜,再加药效未过,你也未必爽利,今夜便歇在府上吧?” 歇在府上? 你要再给我来方才那么一出怎么办? 这当要真上了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不上不下的,吊得人好不难受? “还是算了吧……”李承志似笑非笑的说道,“大军近在咫尺,我若彻底不归,难免会让军将生疑。还是回去的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胡海哪还敢再客气? 天知道这小贼是不是留了什么后手,若是留宿一晚,又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也罢,我叫人送你!” 胡海正准备叫人,却发现李承志竟扶着床沿站了起来。 还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胡海心中惊叹:果然是年轻人,身体真好,那么重的药性,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就缓了过来? 哪有那么快? 李承志只是不想让胡海看出破绽,在咬牙强撑罢了。 脑子还有些昏沉,身体更是阵阵发软,两条腿直打颤。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留。 昏迷时,那种即真实而又梦幻的感觉仿佛还历历在目…… 哪怕到了后世,生物科技已那般发达,但能让人昏迷的同时,还能保持兴奋,更能产生幻觉的药,又有几种? 什么膏啊、粉啊、冰啊,加起来都不行…… 更让李承志惊骇的是,之前的他,好像突然就变笨了,直到这会儿才慢慢的聪明了起来。 不是晕,也不是醉,更不是思维反应迟顿,而是真的变笨了。 不然以他的性情,绝对不会拿什么“四姓高门杀妻娶贵的旧事”来警告胡海:联姻的手段对他没用。 更不可能用“想杀我……你试一试”之类的话语威胁。 他再蠢,也不会以为看似人畜无害,笑咪咪的仿佛邻家老头的胡海,真就如他表面看起来那么普通。 不论大小,但凡是门阀士族的掌舵者,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予的? 不然早被人连皮带骨、吞都渣都不剩了。 但偏偏李承志就这样干了,而且当时压根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直到刚刚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二。 当时满脑子都是:你能奈我何? 这都快成赵渊附体了,不是变笨了还能是什么? 李承志硬挺着站直了身体,状似无意的说道:“到此时都还觉着头昏眼花,这药竟这般厉害?也不知是何物?” 胡海有些好笑:“你连个妾室都无,怎会对这种淫药有兴趣?” 刚说了一半,他又猛的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竟忘了,你还会华陀秘术?传闻华陀用的便是那醉心花……等等,我将医吏给你叫进来……” 说着胡海又转过头,朝外面呼喝了两声。便有一个戴着软幞头巾的老人走了进来。 李承志满脸狐疑。 华佗秘术和这醉心花又有什么关系? 嗯? 醉心花? 醉…… 李承志猛的一愣。 胡海说的,难道不是麻沸散? 这哪是什么醉心花,这分明就是曼陀罗? 原来是这东西,怪不得幻像那么逼真? 嗯,不对…… 何止是致幻? 这玩意明明能刺激人体系统产生兴奋作用,但对大脑皮质有明显的抑制作用。 意思就是既能抗晕,又能致人昏迷,简直反人类。 更关键的是,这里面还有吐真药的成份…… 就说自己怎么突然变的又笨又蠢,就跟赵渊附体了一样,狂的都敢上天了? 也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不会提纯,要真把东莨菪碱提炼出来,别说才附体了一个赵渊,估计还得加上一个胡保宗。 说不准前世在幼儿院掀女生裙子的事情都能秃噜出来。 这可是好东西啊…… 麻醉做手术只是其次,止痛更是一流。就连癌症病人抗疼都用这玩意。 而且还能解毒:安监员去农药厂临检,阿托品是必备之物……也是从这里面提炼出来的。 还能用来审讯、诱供,保准问什么说什么,连皮鞭腊烛都省了。 可惜自己不会提纯。 就是不知道毒性有多大,加大到多少剂量会毒死人? 李承志眼睛直放光,紧紧的盯着医吏:“这醉心花产自哪里,多不多见?你们主要用来做什么?” 医吏恭声应道:“百越之地(广西)传过来的最多,关中也有,但不多见。主要用来配制房事之药……” 只当能兴奋剂用么? 李承志眉头一皱:“不能止痛?” 医吏像是见了鬼一样,又惊又惧的看着他:“哪敢这般用?剂量若少,便无药效。剂量稍多,就会引发癔症,狂若疯癫……或是直接昏死……” 哪是什么昏死,哪是被麻醉了过去…… 李承志恍然大悟,又止不住的暗叹了一声。 怪不得自华陀的《青囊书》失传之后,好像再未听这玩意在中药史上发挥什么大作用,原来是不好控制剂量。 也是因为华陀死后,外科手术就失传了,若只说止痛,有酒就够了,比曼陀罗安全不说,还更方便。 也算是便宜了自己。 等打完仗有时间了,一定要把这药的适宜剂量试验出来,绝对比雷公藤好用的多。 另外再好好培养几个外科大夫。 不说做多大的手术,至少缝皮、填肚、接骨这几样,定然是要会的。 随军配上几个,不但能减少死伤率,更能稳定军心,提升士气。 正转着念头,又听胡海问道:“这醉心花可是要替你备上一些?或是将那成药给你装上几坛?” 成药? 我要这东西有何用? 李承志哭笑不得。 这老头成心的吧? “还是你老留着自个用吧!” 医吏差点笑出声,一张脸憋的发紫。 胡海更是气的眉毛胡子乱抖:“简直混账……老夫是让你拿去配药?” 胡保宗不止一次提过,说李承志学究天人,配出的药酒并伤药有奇效。 说了两次,他就记在心里了…… 哈哈,原来是这个意思? 说清楚吗。 李承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晚辈误会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窝子的畜生 这耽搁了一阵,药性又散去了一些。李承志感觉轻便了好多,被人扶着,已经能走路了。 门刚一被推开,他便看到院子里直挺挺的跪着三个人影。借着灯光一瞅,才发现是胡保宗。 再看他鼻孔带血,脸上还印着几个明晃晃的巴掌印子,李承志被吓了一跳:“你也参与了?” 他还以为是胡海让人打的。 但想想不应该啊? 胡保宗行事还是很有分寸的,心思不至于阴暗到拿至亲设局的地步。 “不是我……”胡保宗一声急吼,“是被我娘打的……” “哈哈哈……活该!”李承志顿时就乐了。 你个蠢蛋,你亲爹不但在设计我,还在提防你,你知不知道? 不过不用自己多嘴,想必胡海一清二楚。 还有那赵文姜,想必也清楚。 不然只是一个庶侄女,何致于让她暴怒至此? 这分明在生气胡保宗不开窍…… 听张敬之提过一次,说赵文姜虽是女流,但为人方正,行事大气,是胡家少有的磊落之辈。 胡保宗为人处事多少带着些君子之风,就是从他母亲这里继承下来的。 不然也绝对是坏种一个…… 听到院外传来动静,李承志抬头一看,正是胡始勇并胡铭,陪着郭存信匆匆而来。 应该是胡海早有安排,三人刚至院门,就被拦了下来,只放进来了一个郭存信。 看着满脸急色,不停往这边探头的胡始勇,李承志不由的冷笑了一声:“此时见了难免尴尬,当雄公那里,我就不拜别了,劳烦保宗替我告声罪……” 不是尴尬,而是腻味。 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要提防,可见人品差到了何种地步? 和这样的人多说一句话,他都觉的跟吃了苍蝇一样。 若是一般货色,李承志有的是手段教他做人。 但看在胡保宗和钱的面子上,他也不可能当场翻脸,更懒的演戏,自然只能眼不见为净。 胡海怅然一叹:“让你看笑话了!” “太公言重!”李承志哂然一笑,又抱了抱拳,“晚辈就此别过!” 李睿并一个亲卫眼疾手快的将他扶上马车。 “出了何事?” 郭存信一头雾水的迎了上来,“怎的说走就走?” 他还在好好的喝着酒,突然就有胡府的下人来请,说是李承志要走,然后就被带到了这里…… 你外甥差点就失身了你知不知道? 李承志幽怨的瞪了他一眼:“路上再说!” 郭存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匆匆向胡海告了声罪,飞快的上了马车。 也无人远送,胡海只是差了个管事,将李承志并亲卫送出了府,便阖府闭门。 胡始勇和胡铭才算是被放了进来。 胡海怒声嘶吼:“跪下!” 再看脸色,哪还有与李承志坐谈时的风轻云淡? 一张老脸气的发紫,矮小的身体越发佝偻,整个人都在止不住的发颤。 胡始勇又惊又怒:“父亲,为何?” 他想不通,为何是父亲亲手毁了他的谋划? “为何?” 胡海仰天一叹,说不尽的苦涩萧索,“胡家数百年的清誉,都要被你丢尽了啊……” 话音都未落,又听“咚”的一声重响。 竟是胡海提起拐仗,重重的一杖敲到了胡始勇的头上。 胡始勇闷哼一声,仰面就倒,“砰”的一下,竟直挺挺的栽了下去,再一动都不动。 竟是被一杖砸晕了过去。 看到焉红的血液顺着头发流了出来,一群人被吓的目瞪口呆。 “父亲?”胡保宗一声惊叫,但人都还未站起来,猛觉肩上一痛。 胡海连他都打…… “滚开!”胡海一声怒吼,一指胡始勇与胡铭,“将这两个畜生关进祠堂……哪个敢私放他们出来,以叛族论处……” “祖父,为何?”胡保宗捂着肩膀,哭声问道。 为何? 看着长孙,胡海目眦欲裂,却不知该如何说。 胡始勇算计李承志也就罢了,至多只能说他看不清形势,自以为胡家是高门,李家却已落败。心想着就算李承志事后知道被算计了,也定会然甘之若鹜的接受。 既然都已想到这一步了,为何就不能一步到位,直接送个嫡女? 就算是庶女,也该是你胡始勇的才对,为何近似羞辱一般,送了个胡铭的女儿? 是胡始勇舍不得己的亲生骨肉? 并不是! 知子莫若父,胡海哪能不清楚,胡始勇这是怕胡保宗得了强助,更加势大后,会提前夺了他的族长之位…… 以前只知这个嫡子权利心太重,胡海还觉得是好事,认为是上进之举。 若不是这次事发,他还不知道这两个畜生不但一直在算计老三,连保宗都未能性免。 简直是利令智昏,丧心病狂…… 何止是圈禁,胡海废了他的心都有…… 胡海用力的一咬牙,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胡镛私德不检,难当大任……即日革除‘始勇’之名……” 这是要废了族长的节奏? 怎么突然就到这一步了? 胡保宗脸色灰白如土,又惊又急,“咚咚咚”的三个头就磕在了青石砖上。 “祖父,若是李承志之故,孙儿拼着性命不要,也定会求得他原谅……万望你开恩……” 看他双目含泪,磕头磕的一脑门子都是血,更是让胡海坚定了决心。 长孙已然二十有三,该是让他担当大任,知晓疾苦的时候了…… “闭嘴……与那李承志有何关系?你父如此下作卑鄙,岂是君子所为? 你难道不知,今日之事但凡传出去半丝风声,我胡氏会被人如何嗤笑?” 胡海一声厉吼,目光清幽:“你也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府去……不平了那刘慧汪,你就再莫要踏入府门半步……” 这是要把自个也撵出去? 胡保宗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不敢置信的看着胡海。 跪在最后面的胡铭又急又怒又怕。 父亲这分明是准备给胡保宗开路,又怕他手上染血太多有损声望,所以才会将他提前摘出去。 再要是平了刘慧汪,这便是泼天之功,到时保宗上位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问题是,自己没少给老二出谋定计,若是被父亲知道后,又该如何了理自己? 回忆起胡海早些年的铁血手段,嫡亲长子说杀就杀,胡海更是怕急,一头就磕了下去,哭声喊道:“父亲,孩儿错了……” 胡海只觉心口隐隐做痛。 自己怎么就生了一窝子的畜生?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雪中送炭 郭存信坐在马车里,惊的倒吸凉气。 “这胡家,怎会……这般无耻?” “不是胡家,是胡始勇!”李承志更正道。 他能看的出来,胡海并非欲擒故纵,更没有演戏。 一是没这个必要,二是从胡保宗这里论,也不可能。 胡保宗才二十出头,便是一郡校尉,再往上挪半步,就会成为一方太守,或是领兵大将。 更关键的是,胡保宗的能力还不是太出众,可想而知胡海在背后出了多少力。 但偏偏,胡始勇这个亲爹,明显是在拆胡保宗的墙角? 这哪是人干的事情,便是从家族利益考虑,也万万不应该。 父子反目,兄弟阋墙,这绝对是家族灭亡之兆。 可怜胡保宗,怕是还没反应过来…… 以前只是在书上和电视里看到过,只以为只会发生在皇室之中,没想世族门阀中也会发生这种事? 李承志直呼惊奇:真是涨见识了…… 相对于胡始勇的卑鄙下作,对这种事情,郭存信倒不是很惊奇。 “谁家不出几个不肖子弟?便如你之前遇到的赵渊,家家都有一两个。” 郭存信悠悠一叹,“不过胡家确实出的多了一些,还尽是嫡子……” 听他讲完,李承志才知道,胡始勇是胡海的嫡三子,胡铭的上面,本来还有个嫡长子,约摸八成年前死的。 对外声称是暴毙,但传闻是被胡海亲手杀了,原因不详。但想也能想到,无非便是世家大族中那些肮脏倒灶的狗屁破事…… 李承志惊的张口结舌。 怪不得胡始勇连胡保宗都坑,原来是一脉相承? 还有这胡海,亲儿子说杀就杀? 感觉比李始贤还要狠绝? 一想到自己那还未蒙面的爹,李承志不寒而栗,刚刚对胡保宗生出的一丝可怜,眨眼就转移到了自个身上…… 郭存信哪知他在想什么,又狐疑的问道:“这件事,你准各就这样放下了?” 意思是压根不像你行事的风格…… 李承志才想起来,闲扯了半天,竟忘了说正事。 他牙疼般的呲着牙:“不放下不行啊……胡氏老太公一张嘴,就是整整金斤真金,万亩桑田……你让我再怎么追究?” 原本只是想敲个竹杆,哪知胡海直接送了根擎天金柱? 豪爽到让他害怕,果断到让他心惊…… “多少?” 郭存信一声惊呼,本能的就想站起来。但他忘了这是在车里,刚起到一半,一头撞到了车顶上。 随着一声重响,郭存信一声惨呼,捂着脑袋跌坐下来。 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他连声吸着冷气,惊声问道:“你说多少桑田?” “整整一万亩,还有千斤真金!”李承志叹了一口气,“只是要求我赶在奚康生出兵之前,将贼乱平定,再将功劳分给胡保宗一半……” “胡海疯了,只是平叛而已,又非灭国之功?便是功高足够封侯,朝廷也才赐田万亩而已……他凭什么给你这么多?” 郭存信又惊又疑,“再者,胡家撑死了也就万余亩桑田,能舍得全部拿出来?” “不是胡氏名下的!”李承志又回道,“听胡海之意,这些田全假托在外人名下……胡海虽称不是僧田,但我怀疑,大部分应该还是僧户敬献给昭玄寺,昭玄寺又贿赂给胡家的……” 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多。 这不是露田,而是桑田,一万亩是什么概念? 郭存信心神微动,目露精光:“若是寺庙敬献的倒还好说,只是不是强买强卖,就算不上来路有问题。 但万一要是胡始昌暗中吞换的官田,这就不是好处,而是祸患了……” 胡刺史吞换的官田? 应该不至于,胡海没必要用这种手段害自己。 因为就算这叛乱平了,胡始昌也定然会被问罪,至少也会丢官,朝廷派人审查是再所难免的。 这田真要是赃物,自己自然也就成了胡刺史的同党,要是受了牵连被问罪,胡保宗还哪里来的功劳可言? 嗯,对啊,同党? 李承志心中狂震。 不能成胡刺史的同党,难道还不能成胡海的同党? 原来胡海是这个用意? 这是让自己权衡:要了这一万亩田,就等于和胡家绑在了一起,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哪怕不给胡保宗分功劳,只要叛乱平定,胡家也能沾一部分光…… 这是阳谋,比联姻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与胡始勇相比,两父子高下立判…… 更关键的是,这田即便不是赃物,也和胡始昌脱不开关系,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来源不明的巨额财产,对胡家而言绝对是负担。 与其留着成为问罪的把柄,还不如早早处理掉…… 李承志被刺激的呲牙裂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怪不得胡海出手这么大方? 那自己要还是不要? 之前不想和胡家走的太近,是怕胡家算计自己,既不想出钱,也不想出力,还要哄着自己给他们擦屁股。 便如胡始勇这种。 但胡海诚意这般足,自己为何还要矫情? 不从私人关系考虑,只为增加胜算,也定是要让胡保宗出兵协助的。 胡氏被称为泾州第一门阀可不是吹出来的,家中有甲的私兵至少上千。 再加上千余郡兵,稍加训练就是两千多战卒,李承志自然不会放着不用。 等于该付出的定然要付出,该分的功劳最终还是要分出去一部分,那这好处为何不要? 无非便是脑门上多了个“胡氏同党”的标签。 也不一定就如杨舒、张敬之,以及郭存信考虑的那般,若是靠的太近,最会定会受高肇牵连。 这些人有些杞人忧天,想的太远了。 胡家是胡家,高肇是高肇,怎能混为一谈? 其它的没记住,但当今皇帝死后,胡太后硬是折腾的这大魏分崩离析的历史,他还是记得一些的。 虽然几起几落,但大都是她和情夫兼妹夫在相互折腾。这一个是胡家的女儿,一个是胡家的女婿,所以安定胡氏不但未衰落,权势更是达到了顶层峰。 提前抱金大腿有些难听,但雪中送送炭,还是可以做的。 再说了,又不是白送?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为何才是一万亩 看李承志主意已定,郭存信也不大好劝了。 万亩桑田,灭国之功也就这么多了。 反过来再说,牵绊的东西多了,李家上下造反的心思说不定会减少许多。 所以,他怎么想怎么觉的,收了这地好处比坏处多…… 郭存信索性不再提这一茬,岔开了话题:“既然决定要收这地,那你准备如何做?” “既已答应了胡海,要在奚公入泾之前平定叛乱,就不能再坐等贼人入瓮……这几日,先督促胡保宗抓紧时间编训郡兵。另外再寻一下延舒公,请他赶快筹备粮草……” 说着,李承志又是一顿,“就是不知这收地之事,会不会惹恼他?” “想多了,延容公心胸哪有这般狭隘?要是落井下石之辈,胡保宗的兵权能那般轻松的收回去? 他只是不想你这等才俊与胡氏、高氏之辈同流合污。只要你未与胡氏联姻就行。当然,你也不能尽说实话,不然难保他不会生出轻视之心,觉的你过于贪婪……” “另外,你也好把握好度!”郭存信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这胡家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不然也不会被泾州士族所厌弃。再者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的太容易了,难免会使人生出骄狂之心……” 郭存信的意思是让他收着点,该吃的苦头,还是要让胡家吃上一些的,不然难免会得陇望蜀。 李承志秒懂:“舅父放心,我有分寸!” 一路上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回了军营。 而后又听一声钲响,便见营中灯火大作,一队接一队的重骑、甲士神出鬼没般的从暗地里冒出,相继回营…… 李承志真不是在吓唬胡海,临走时,他是真的做了安排的。 入城前之所以息营,便是不想让城头上的人看到营内的布置。 “郎君?” 看到李承志脸色腊黄,脚下虚浮,李松脸色一变。 “无妨,喝的太多了,结果吐了个天昏地暗,睡一晚就好……嗯,你去帮我弄些吃食过来……” 李松不疑有他,飞快去了后营。 李承志又转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郭存信说道:“今日之事,还是不要传出去的好!” 差点就被人强了啊…… 虽说没发生什么,但说出去总归不好听,他李承志也是要脸的好不好? “还用的着你交待?”郭存信冷哼一声,又说道,“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舅舅也是!” 郭存信刚要往外走,又见李松急急忙忙的跑了回来:“杨郡丞来了!” 李承志心里一动。 自己入营才几分钟,杨舒就紧随而至? 这分明是郡衙的晚宴结束后,他就跑回来宿在了城头上,一直在等自己回来。 好家伙……这是有多好奇自己和胡家谈了什么? 李承志下意识的与郭存信对视一眼,又急声交待道:“快请!” 不时,李承志便听到一阵甲胄抖动的声音,等杨舒进来,他竟发现,这老倌儿竟然穿着甲? 不对啊? 要是有军情,李松早派人通知自己了。那他大晚上的穿这一身甲,是在防备谁? 李承志正狐疑着,又听杨舒冷笑道:“老夫还以为,今晚十之八九会看到兵围泾阳城的大戏,没想你竟不声不响的回营了?” 李承志心头狂跳。 杨舒哪里是在好奇? 之所以夜宿城头,并且甲不离身,分明就是在防备城外的大军?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李承志目瞪口呆,杨舒一声冷笑:“老夫领军二十余载,第一次见有大军扎营,全营不亮一盏灯的? 先不说万一有敌夜袭该如何,便是兵卒如厕,就不怕掉到茅坑里?你这分明就是在暗中做了什么安排,不想让老夫或是别人看见……怎么,你还怕这泾州城内有人会害你不成?” 李承志阵阵惭愧。 原来是这是这里露了破绽? 但承认是肯定不能承认的。 “延舒公误会了,毕竟当时营外未设禁制,观望的人太多不说,离的还那般近。怕泄了各营的布置,晚辈才熄了灯……” 杨舒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到底是不是,只有李承志清楚了…… 他也以为李承志是太过谨慎,认为有人会害他。比如将他囚禁,抢夺兵权之类。 防备的对象自然呼之欲出:这全城上下,也只有胡家的胡保宗可随意的进出他这军营,别人别说入营,连三里内都靠近不了。 略过这一茬不提,杨舒又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承志:“如何,胡始勇竟没送个女儿给你?” 意思是你怎么没留宿,反而回营了? 你个老淫棍…… 李承志暗骂了一句,避重就轻的说道:“胡始勇想送,可胡海不答应,晚辈能有什么办法?” “哈哈……我就料到那老狐狸定然会出面。要给胡始勇那种满嘴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的鼠辈,好事都能办成坏事……” 杨舒一声轻笑,“那如何谈的,那老狐狸许了你什么好处?” 李承志刚要开口,察觉有些异样,微一侧目,发现郭存信正站在杨舒背后,给他使劲的使着眼色。 他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在马车上,郭存信交待的话:不要尽说实话,免的被杨舒看轻…… 他微一沉吟,又哂然一笑。 你想瞒,也要看能不能瞒的过去? 也不想想杨舒是干什么的:身为郡丞,治下上千亩的田亩过籍,怎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不瞒延舒公,浩明公(胡海)答应予晚辈桑田万亩,真金千斤……” 满以为杨舒会被震的大惊之色,但哪想他竟连眼神都未变一下?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你那准备如何做?” 李承志沉吟道:“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晚辈已答应浩明公,若是平了乱贼,会将战功分予胡保宗一半……” 到此时,才见杨舒的脸色变了一下:“才只是一半战功?这可是万亩桑田……” 李承志轻声提醒道:“应该是这田的来路不怎么光明……” 意思是留着也是负担,所以胡海才这么大方。 “老夫还用的着你提醒?”杨舒瞪了他一眼,“胡家确实不能留,但不能卖么?价钱稍低一些,一斤真金做价五亩,就能抢破头皮。 这便又是两千真金,若是送给高肇,多少罪名免不掉,那胡海又何必便宜你?” 李承志狐疑道:“这州城都还被叛贼围着,他能卖给谁?” “你不懂!” 杨舒摆了摆手,又回过头看着郭存信,狐疑的问道:“感觉这胡海,突然就变了路数?” 这一提醒,郭存信也回过了味来,脸色猛变:“难不成,胡海要与胡始昌,或是胡国珍割裂?” 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何胡海放着金大腿不抱,反过来给李承志这个小辈示好。 “真要这样,反倒是好事!”杨舒呵呵一笑,“不急,观望几日就知道了……” 然后他又回过头来,笑咪咪的看着李承志:“算是如了你的意,也是恰逢其会,竟真让你生生从胡家身上咬了一块肉下来?来,再同老夫说说,这一万亩桑田,你准备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李承志心中警铃大作。 难不成还想让自己吐出来一些不成? 开什么玩笑,别说杨舒,便是亲爹李始贤来了也不行。 一看李承志的脸色,就知道他想歪了,杨舒气笑道:“简直混账,你将老夫想成了什么人?我是问你如何料理……” 李承志猛松一口气。 如何料理? 应该是让谁种吧? 李家满打满算,加上隐户也才两百出头,现有的田地都还种不过来,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手。 这地,估计要荒上一年。 但真想解决,也不是没有办法。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晚辈想着,要是能再胜一场,再收编些流民,这人手自然就有了。当然,晚辈定然不会行那盘剥之事,也丢不起那个人……自然是以佃户相待,或是拿钱粮雇佣……” 对李承志来说也一样: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算不上是事儿…… 杨舒猛一动容,惊声问道:“你真这样想?” 他还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到这个上面,再如何说动李承志,哪知他原本就是这样计划的? 李承志有些狐疑,左右都是自己占便宜,这有什么真不真的? 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杨舒顿时大怒:“哪你为何不多要一些,才是一万亩?” 李承志就跟冻住了一样。 还能这样的? 我怕你嫌我要的多,你倒嫌我要的少? 问题是,我想多要,也要看李海愿不愿意给啊? 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杨舒这是在考虑仗打胜了之后,流民的安置问题。 若是没有活路,这些人迟早还得反。 除非全杀了…… 想到这里,李承志心里一跳。 忘了是从哪看到的,说奚康生修那两座佛窟的用意,便是为了镇压冤魂。 更有传说,那下面至是埋了十数万尸骨,全是因无法安置而被坑杀的乱民…… 十几万的人命? 李承志脸色一变,又深深往下一拜:“是晚辈欠考虑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烂大街的玩意 次日一早,天色方明。 只睡了一夜,李承志便生龙活虎,神彩奕奕。依然是那个唇红齿白,俊俏无双的少年。 郭存信站在马下,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真要去寻胡海?” 李承志微一沉吟,又叹了一口气:“定然是要去的,即便不成,也能心安!” 昨夜问过杨舒之后才知道,奚康生已不是第一次数万数万的坑杀降贼乱民了。 他这元魏名将的声望,全是用累累死尸堆砌出来的。 所以,后世传闻庆阳的那两座佛窟是用来镇压冤魂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这可是数万、乃至十数万的人命,李承志实在做不到只当成是一堆冰冷的数字,留给奚康生一杀了之。 与其如此,自己还起什么兵,平什么乱,留在崆峒山上坐看风起云涌,不更舒服? 所以既然遇到了,定是要管一管,试一试的。 和圣母心没多大关系,只是生而为人的良知…… 郭存信恨的牙都咬碎了,却有苦说不出。 郭家以儒传世,他从小到接受的都是礼义、廉耻、孝悌、忠信,难道还能劝着李承志放任不管? 但这代价也太大了吧? 你为了心安,竟要将那等宝物还回去? 尺许见方的两方玉璧,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神物,你竟说不就不要了? 这不应该是你李承志的性格呀? 说难听一些,朝廷都不急,你操那门子心? 到底是鬼迷心窍了,还是受了杨舒的蛊惑了? 看郭存信急的发抖,有话说不出口的模样,李承志心里生出一丝暖热,又温声劝道:“舅舅放心,我心里有数!” 同时,他还有些哭笑不得。 这哪是什么宝物? 他就是学这个的,还能认不出来? 两块阿富汗玉罢了,后世都是论斤卖的。 之所以在这个时代价值千金,一是大型矿脉还未被发现,二是开采技术不过关,三是栗特人,也就是胡商太过精明,有意惜售造成的。 其实类似的玩意中国也有——京白玉。 这两种玉石的主要成分都是石英石。唯一有区别的是,大部分的京白玉不含白云石,也就是和田玉的主要成份。 其实阿富汗玉里的白云石含量也不多,也就是百分之三四左右。 这就是这么一点差别,阿富汗玉便能与和田玉以假乱真,后世的奸商甚至直接当成和田玉来卖…… 说直白点,就跟玻璃一样,汉人整整被栗特人收了一千多年的智商税。 放这么两块东西在手边,只要一看到,就感觉自己也被收了智商税似的。 所以李承志压根不稀罕。 你要真送两块羊脂玉,你看我收不收? 但他没办法以解释。 万一他说不稀罕,郭存信要让他拿两块出来怎么办? 这玩意对读书人来说,就跟后世的女人对高级化妆品、高级包包之类的痴念一样重,魅力太大了…… 只能等有机会,再给郭存信寻块好的,不然他能记一辈子。 “舅舅放心,外甥绝计吃不了亏的!”李承志又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轻扬缰绳,催马而去。 一群亲卫紧紧的跟在了后面。 郭存信恨声狂骂:“简直混账!” 喘了好久的粗气,他才无奈的长叹一声,准备回营账。 但刚转过头,却发现杨舒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在朝李承志离去的方向眺望。 昨夜聊的太晚,他便没有回城,夜宿在了军营。 一看到杨舒,郭存信觉的自己浑身上下哪个眼里都是气。 “可算是遂你的意了?” 杨舒也不恼,笑吟吟的回道:“与我有何干系?我只是怒他明明是天赐良机,为何不下重刀,什么时候劝着他拿玉去换田了?” 郭存信更怒了:“若不是你与大兄三番两次的劝他持身要正,要有君子之风,承志如何……如何能成如今这般?” 他原本想说,刚醒过来的李承志阴险狡诈、自私自利,还翻脸无情,分明就是李始贤的翻版,要不是你们日日夜夜的影响他,他何至于如现在这么迂腐? 但话到了嘴边,他才惊觉不对,硬生生的拐了个弯。 杨舒直觉冤枉,哭笑不得的说道:“这也能赖我头上?难道不是你提点、说教的最多?” 郭存信鼻子都要被气歪了。 他何尝不知,但正为如此,他才越想越气,感觉像是亲自把李承志给教废了? “少说风凉话!”郭存信怒道,“延容公,你扪心自问,若是换做你,愿不愿舍得这等宝物?” 换做我? 杨舒神色一僵。 若是两块真金,他保证眼都不带眨,但要是美玉? 还是算了吧…… “所以我才真正的有些佩服他了……” 杨舒怅然一叹,“留实尽管宽心,承志也算是你我等亲手调教出来的,老夫还能让他吃亏?” “我宽个……” 郭存信差点就学李承志一样,爆出了粗口。 “那可是尽许见方的白玉啊……” 看他痛不自胜,杨舒竟也生出了几丝心疼。 早知道你是租地不是换地,还用的是美玉当租金,何至于去找胡海那个老狐狸? 老夫就能替你办了呀? 左右弘农又离的不远,族中的私田租给你个一两万亩,哪怕租个十年八年又能如何? 可惜,自己的面皮还是太薄了…… …… 李承志要是知道郭存信和杨舒这样想,保准会笑死。 后世烂大街的玩意,也值得你们如此的呕心抽肠,就跟儿子丢了一样? 信不信我但凡腾出点时间来,就能给你们开座白玉山出来? 不过他也知道,他虽不在意,但在别人眼里,这是真正的宝物。 若是拿去换钱换粮,这两方玉璧的价值不比那一千真金低多少。即便换不了十万,但换个五六万斤铜是绝对没问题的。 碰到郭存信这种喜欢的骨子里的,说不定还能翻个好几番。 反过来再说,胡始勇魄力竟然也挺足,这样的东西说送就送? 要是行事不这么卑鄙,胃口没有大到连自己带这上万大军都想吞没的程度,自己十之八九就答应他了。 就是可怜了胡保宗……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姜还是老的辣 正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发现亲卫停了下来。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抬头,看到胡保宗就停在十多米远的地方。 还真是经不起念叨? 他嘀咕了一句,又仔细瞅了瞅:胡保宗的脸上像是涂了粉,但依然没遮住两颊上的巴掌印。脸色白不白,紫不紫,粉不粉,像化了妆要唱大戏似的。 眉头紧皱,脸色悲凄,双目腥红,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还沾染着不少泥土,就跟在地上打了滚一样,哪还有一丝世家公子的潇洒? 李承志知道不应该,但他就是忍不住的想笑。 等走近了一些他才发现,胡保宗的身上竟是湿的,两个膝盖上还有泥印子? 还真是在露天地里跪了一宿? 李承志吓了一跳:“出了何事?” 胡保宗哭丧着脸:“祖父把我父亲……关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爷爷被气出了什么好歹? 他心里一松,又斜眼看了看胡保宗。 你个蠢蛋,这是好事啊? 有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在,指不天哪天就会挖个大坑让你跳,就像他坑我一样。 你爷爷就是看出这一点,才把他关起来的。 “那你这是何故?”李承志指了指他的衣服,还有膝盖上的土印子,“就为这个,你就跪着求了浩明公一夜?” “何止如此?” 胡保宗都带上了哭腔,“连‘始’字的名号都废了,祖父分明是要将父亲废黜……我只是求了一句,就挨了一仗,然后便被赶出了府……祖父还说,一日不平了刘慧汪,一日就不准我回去?” 李承志越听越惊,到最后嘴都合不拢了。 圈禁、废黜,遣长孙出征、立功…… 这套路为何这般熟悉? 这分明是要扶胡保宗上位的节奏? 天大的好事呀…… 李承志狂喜,又大声骂道:“你个蠢蛋……” “你才是蠢蛋!”胡保宗怒道,“那是我亲爹……” 合着你什么都知道? 李承志哭笑不得,心里又隐隐有些动容。 明知道他爹在坑他,他却并不放在心上,还处处维护……这便是书中所说的至孝吧? 或者是愚孝。 但不管是哪种孝,都说明自己没看错人。 这种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他心下一动,跳下了马,笑嘻嘻的搂着胡保宗的脖子:“慌什么?即便考虑到你的感受,浩明公也不可能将你父亲虐待了,放一百个心吧。 你也莫要再分心,好好跟着我打仗,等功劳立足,接了族长之位,胡家自然就由你说了算了,到时是关是放,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胡保宗白眼一翻:说的轻巧,我父当了十多年的族长,还不是被我祖父说关就关? 但说来说去都是家丑,他也不愿意和李承志掰扯这些,主动岔开了话题:“你这是要去何处?” “本是要寻浩明公,商量些事情的!”李承志沉吟道,“但你家阖府封门,也不知能不能进的去?” 胡保宗大喜:“别人进不去,但你怎会进不去?快走快走……” 他是想进去看看,这一夜过去,府上是不是已发生了不忍言之事? 祖父的性情他一清二楚,手段之狠辣也隐约听到过一些,难保怒极之余,不会对父亲和伯父下狠手…… 李承志想了想,又一点头:“那就走吧!” 委实不凑巧,没想只是一夜,胡家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想必胡海是没心情谈这些的。 但李承志又怕夜长梦多,发生变故。 按杨舒的估计,像胡海送给他的这种,来路有些复杂的田地,胡家定然还有不少。 说不定胡海就会断尾求生、或是白送,或是半卖半送的处理掉。 所以要尽快下手。 两人快速的上了马,往城门奔去。 …… 胡保宗僵在胡府的大门外,形如雕塑。 没想到,祖父说封府便封府,竟连李承志都进不去? 李承志倒不是很在意。 想想也能知道,胡海都怒到连亲儿子都恨不得一刀杀了的程度,哪还有心情见外客? 让进了府看笑话么? 不过已让守门的管事传达了自己的来意,胡海心情再不好,也定然会有回应。 管事请他到耳房稍候,李承志去摆了摆手,饶有兴趣的看起了胡府的门第与阀阅,心里又畅想着:不知泾州内的李氏门第,又是何等光景? 听李松和郭存信偶尔提到过,据说祖上也是阔过的…… 李承志此时才想起来,竟然忘了问李氏始祖是哪一位? …… 胡府北院,书房! 胡海半靠在床榻上,定定的盯着眼前的两方玉璧。 只是一夜的时间,好像又老了好几岁,面容更加憔悴,身形更加佝偻。 双眼充满血丝,随着呼气声,胸腹间隐有风雷之声。 管事立在堂下,静静在等待着,许久后才听胡海一声长叹:“还真是会邀名买直啊?” 这两月以来,胡保宗多有书信送来,所以有关李承志的一切,胡海一清二楚。 虽然惊才绝艳,才情无双,但胡海一直以为,李承志本质上应该与李始贤没什么不同,与这个时代世家子弟的做派没什么区别。 同样自私,同样贪婪,便是这起兵平叛的目的,也定然不会是他嘴上说的那么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但偏偏,他所做的一切,都好似符合这个时代士族所鼓吹的君子、仁者之风。别说保宗,竟连杨舒、张敬之之辈,都被其哄的团团转? 便如眼下,这等宝物说还就还,竟只是为了租些田地,安置无家可归的流民? 要说这是李承志的初衷,胡海是不大信的。 你连个官身都无,流民死不死,死多少,与你有多大的干系? 好好打你的仗,立你的功,岂不是更好,何必多惹事端? 官民、士庶之分有如天渊之别,口口声声叫嚷“心怀庶民”的官倒挺多,但真如杨舒这种愣头青一般干了的,又有几个? 不过分盘剥、苛刻也就罢了,还想优容? 真要被庶族贱民翻了天,哪里还有世家士族的活路? 看看杨舒兄弟的下场就知道了,真要干了,定然会被士族所不容。 李承志这般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所以胡海断定,他在邀名买直。 也是最让胡海欣赏李承志的地方:太会来事了! 家中子弟但凡有一个有李承志一半的心机,他又何必在棺材板都已盖到脖子里的年龄,痛下杀手清理门户? 好在保宗与他私交甚笃,但愿能跟着学到几分。 你想邀名,那我就成全你,想来你也不会让保宗吃亏…… 想到这里,胡海又怅然一叹,推了推面前的一口木箱:“送出去,交给保宗,就说我说的,内中一切,由他看着处置……” “太公?”管事一声惊呼,吓的冷汗直流。 那口箱子里,不但有胡家全部的身家,还有刺史胡始昌托付给胡海代为料理的田产。 万了郎君脑子一热,或是被李承志一顿蛊惑,全部骗走怎么办? 胡海一声冷笑,只是摆了摆手:“去办吧?” 杞人忧天! 保宗难道是蠢货白痴,岂会被人三言两语便蛊惑着散尽家财? 再说老夫眼还没瞎,李承志真要这般短视,又怎会值得我在他身上下重注? 看管事呆立不动,胡海一声冷喝:“还不去?” 管事哆哆嗦嗦的抱着箱子,一步三回头的出了书房。 …… 管事双目含泪,“咚”的一声将箱子放在胡保宗面前,又直挺挺的跪了下去:“郎君,太公言,内中一切,由你自着处置……仆还望,还望郎君慎重……” 说罢又重重的三个头磕了下去,起身后,便关闭了府门,将李承志与胡保宗晾在了外面。 这么正式? 李承志分外好奇,捅了捅胡胡保宗:“里面有什么?” 胡保宗只是摇摇头,嘴唇哆哆嗦嗦,像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喘了好几口气,他才定住心神,颤抖着双手打开了箱子。 全是帛纸……不,地契! 李承志瞅了第一眼,便瞳孔一缩:南至榆树河,北至官道……露地一千二百二十六亩,田庄七院…… 军营便驻扎在这个范围内,李承志原以为那是官田。 更关键的是,一张契书便是上千亩,这箱子里不得有上百张? 他惊声问道:“里面全都是,有没有十万亩?” 胡保宗默然的点了点头。 我了个去…… 别说胡保宗,他都想跟着抖两下。 这可是十数万亩地,整个泾阳才有多少? 胡保宗解释道:“不只是我家的,还有族叔祖托付代为料理的……” 我管是谁的? 他可是听的清清楚楚,胡海说:任由胡保宗处置。 岂不等于在说:你想给谁种就给谁种,但有了好处,不能忘了保宗? 十亩养一户,这也能安置上万户了。 再算成粮,一年至少也是二三十万石的收入,能养活多少人? 刘慧汪麾下的乱民才有多少人? 二十万顶天了…… 再加上崆峒山下的那十万亩僧田,便是二十万全部俘虏了,也能安置到六成以上…… 李承志压根没想到,自己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竟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他都想跪下来给胡海磕几个头…… 缓了好一阵,李承志规规距距的理了理衣衫,又朝着胡府的大门深深的往下一拜,郎声说道: “太公放心,晚辈知道如何做。还有这地,秋后定然如数奉还,但凡少上一亩,晚辈提头来见……” 声音很大,早已飘过门墙,传到了各院里。 胡海站在书房门口,微眯着双眼,轻轻的点了点头。 果然是个机灵的! 李承志在向自己表明心迹:你既投之以桃,我必报之以李,保宗跟着我,定然不会吃亏…… 之前去送箱子的管事更是目露异彩。 果然,大人物的心思,不是自己这等下人能猜的透的。 李承志敢这样光明正大的喊出来,便是绝了贪没之心。不然真要少上一亩,他的名望就算是毁了…… 胡保宗早已哭成了泪人。 胡海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真要天不遂人愿,胡家若最终还是大难临头,以后便只能靠他自己了…… 他使劲的朝地上磕着头,也不知磕了多少,头上已见了血,才硬生生的被李承志拉起来。 李承志冷眼旁观,嗤之以鼻。 你胡家要这么容易就倒,早倒了八百遍了。 你爷爷分明就是在激你…… 但他还不能戳破。 他温声劝道:“与其哭哭唧唧,跟个妇人似的,还不如留着力气,好好琢磨如何平贼立功!” 要是以往,胡保宗早开骂了,但今日却分外乖巧。嗯了一声便爬了起来。 “走!” 随着一声冷喝,胡保宗便抱着箱子上了马,看神情,恨不得马上冲到泾州,与贼人决一死战。 李承志暗生佩服:被胡海一激,胡保宗的斗志比往日强了何止十倍? 还有胡海这魄力,估计也无人能比了。 姜还是老的辣……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攻城 北风啸啸,沙尘漫天。 狂风裹着沙粒与草末,刮的人脸生疼。 近丈方圆的大纛(帅旗)被吹的猎猎做响,几欲随风而去。 已是季春时节,老天爷竟似是要下雪的架势? 也是见了鬼了,清晨誓师时,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没过晌午,老天就变了脸色。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是阴云密布,狂风大作。 就这,还是杨舒掐着指头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黄倒是黄了,漫天的黄毛风…… 就算不打雷,你下雨也行啊,下哪门子的雪? 李承志腹诽了一句,紧了紧面纱,踩着马蹬站了起来,手搭凉棚防着风,努力往后眺望着。 隐隐绰绰的能看到大军正沿着茹河河岸向东而来。似是一条巨龙,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还好是顺风,只是追着屁股刮,阻力不大,暂时没有车驾掉队的现像。 再往后,黑压压的乌云如同巨崖,正直追而来。 说不准还真有雨? 李承志心中一喜,又有些发愁。 不出意外,十之八九是雨加雪,而且也来的稍早了一些。 到时士卒浑身上下一湿,再被风一吹,不感冒才见了鬼了? 但这样的天气,根本没办法就地扎营。怕是营帐刚展开,就会被大风吹飞。 南路的胡保宗应该早到了吧? 毕竟红河要比茹河直一些,不用走太多的弯路。而且他的兵也要比自己少一半…… 李承志转着念头,朝李松喊道:“离营寨还有多远?” “至多五里!”李松大声回道。 五里路,走快些两刻钟就能到…… “猴儿,速去传令,全军加速!” 李聪应了一声,迎着狂风打马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沙雾迷漫,旌旗金鼓的作用已经不大了,只能靠快马传报军令。 特别是旗,稍大一些的举都举不起来。 说来好笑,刚起风的时候,正挚着令旗的李猴儿差点被风带走……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往旗驾那里看了看。 四个大汉,包括李彰李显两兄弟在内,正跪坐在一辆双驾马车里,死死的按着大纛的旗杆。 幸亏旗杆够粗,不然早被刮折了。 其实李承志早就想把帅旗取下来了,但刚提了一句,李松就给他跪了下来。 说是出师当日别说刮风下雪,便是下刀子下雷,大纛也不得降半分。 天知道是什么规距,李承志已经无力吐槽,只能听之任之…… 又走了一刻左右,便碰到了李亮派来接应的辅兵,李承志再次让全军加快速度,终于在一刻后抵达营寨。 说是营寨,其实是一处紧靠红河的农庄。 这里离泾阳有五十余里,但距泾州城已不足四十里。 往北不到三十里的茹河南岸,便是安定郡治下的安武县。也是除乌支县外,刘慧汪攻占的第二座县城,其中驻守贼兵在两千左右。 前些时日出没在泾阳城附近的贼骑,便是从安武县派出去的。 这座农庄之前也被贼兵所占,算是安武县向南的前哨之一。 其实李承志原本没想将营扎这么近,只因前几日李时率塘骑探报时,竟心血来潮,趁夜潜进庄,将里面的二十多个贼骑一举歼俘,一个都没有跑掉。 再一问,安武城内的贼兵竟然也不多,还不到两千。剩下的全在泾州城外驻扎。 李承志便决定,趁贼人不备突出奇兵,看能不能将安武县先攻占下来。 真要得了手,便等于拔掉了东征之路上的一颗钉子,不用担心攻取泾州时,会被敌军断了后路。 对叛军而言,纵深进一步被压缩不说,等于原本就不多的退路,又被截断了一条。 一举两得…… 让李承志没料到的是,李丰率人藏在农庄里三天了,竟然没人来查问过? 至多也就是早中晚各燃三次烟,相互报报平安。 至于叛军的斥候,自打李承志入驻泾阳后,便被李时率塘骑杀的狼奔豕突,连安武城五里外都探不出去。 更让人惊喜的是,天公更是做美,竟然说阴就阴,说刮黄毛风就刮黄毛风? 以叛军的纪律和尿性,别说出城巡探,怕是连城头都不愿意守。 所以李承志怀疑,安武县和泾州城下的贼兵,可能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军已快要兵临城下。 他便想着,要不要趁着老天爷帮忙,连夜突袭安武? 当然,最好再能打几声雷,至不济,也下点雨…… 心里思量着可行性,李承志便随着亲卫入了营。 听到耳边纷外嘈杂,他本能的抬起头来,发现胡保宗的兵果然先到了一步。 一群黑甲兵卒卸车的卸车,立帐的立帐,喂马的喂马,井然有序。 这便是胡保宗尽起胡氏私兵,以及一千余陇东郡兵合并后,紧急拼凑起来的队伍。 不多,只有五旅,也就是两千五百人, 虽是临时拼凑,但都是经年备战的常驻军,要比起单兵素质,比李承志的白甲兵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骑兵占比极高,足有一千。 唯一比不过李承志的,也就兵卒都是半甲,骑兵也只是单马。 按胡保宗的想法,原本是要将这五旅兵全部并入李承志麾下的,但李承志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一是他暂时还不想将太多的训兵练阵的方法透露给李氏族人之外的人,特别是骑兵战术。 二则是,他不想被人掺了沙子。 想都不用想,以胡海的尿性,要是没动过这样的念头,李承志敢倒立洗头…… 所以只是帮着整训了几天,外加给设定了几样战术,李承志半个字都再未置喙过。 当然,他是主帅,胡保宗是偏师,自然要听命于他…… 李承志摘了纱,吐着嘴里的沙子,又举目望了一下。 指挥兵卒安营扎寨的是胡信和几个家将,却不见胡保宗的身影。 “你家校尉呢?”李承志高声问道。 胡信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正在帐内敬候将军……” 敬候我? 应该是跑去躲清闲了吧? 李承志腹诽了一句,翻身下了马,往帅帐走去。 原以为胡保宗正是烤着火炉,喝着美酒,但没想进去的时候,真见他煞有介势的盯着一张地图,也不知在考虑什么? “想什么呢?”李承志摘下大氅抖了抖土,好奇的问道。 “在想安武城怎么打!” 胡保宗紧皱着眉头,手指划过泾阳、安武、泾州这三城之间的那条线,忧心的说道:“不占安武,便不能攻取泾州,不然极有可能被断了后路。” “确实是这个道理!” 李承志随口回了一句,又转了转眼珠:“我要说今晚就能攻下来,你信是不信?” 胡保宗悚然一惊:“怎可能?” 安武再小也是县城,城墙最矮的地方也在三丈往上。再加来的急,云车和石炮(投石机)就根本没造出几架来,这城怎么攻? 李承志眨了眨眼皮,神秘兮兮的说道:“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安武城内有我的内应!” 胡保宗没说话,只是斜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在说:你糊弄傻子呢? 李承志说他在安武城内有内应不是一天两天了,还说只要大军一到,内应便能大开城门,喜迎义师…… 但没人相信。 包括杨舒、胡保宗,甚至是郭存信和李松。 连自己亲爹亲娘长什么样都想不起的人,竟敢大言不惭的说,在叛军内部安排了内应? 讲笑话呢吧? 但李承志是主帅,他坚决要求出兵,没人能阻拦,最终都拗不过他,竟然在没几架攻城器械的前提下,上万大军尽出,直扑安武城而来…… 众人都在猜测,李承志会如何攻打安武? 至于绕城而过? 绝对不可能。 因为安武城恰好就在泾阳与泾州的中间。安武不破,便不能进取泾州,不然后路便有被断之忧…… 哪有什么内应! 是李承志实在没办法了才编出来的借口。 不编不行,他不可能连个理由都不说,便尽起大军,直攻泾州。 倒不是说指挥不动,而是如果没有强有力的理由,很可能会动摇军心。 但不出兵更不行。 他压根就没有预料到过,地都到手了,竟然无人可耕? 朝那也罢,泾阳并治下的其它三县也罢,农户大都在忙着耕种自家的地,根本腾不出手来。 再加大军出征,又征召了一部分的民夫,人手更加不够了。 至于之前给胡家种地的佃户,想想都觉的可笑:竟然大部分都是僧户,此时正跟着刘慧汪造反呢…… 再要是等下去,连豆子都进不进去了,李承志怎可能不急? 没办法,他只能用大杀器:便是这天真不打雷,这安武城也定然要炸上几炸的…… 到了这个份上,李承志倒不急了,只是慢悠悠的说道:“我原本计划,等城门开了,让你率先入城立头功的,你若不信,那便罢了,我安排李松去……” 头功? 胡保宗眼睛猛的一亮,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这城门真能开?” 李承志顿时就怒了:“还有什么真不真?如果城门不开,我还能让你骑着马撞墙吗?”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攻城(二) 胡保宗倒不是怕李承志诓他,他就是好奇,李承志会有什么办法? 要说有内应,打死他都不信。 左右都要听令于李承志,胡保宗也不敢多置喙,只好笑吟吟的应道:“那你吩咐?” 李承志笑嘻嘻的凑了过来:“你这样……这样……” …… 临近黄昏,风已然小了很多,但大雪随之而来,扬扬洒洒、窸窸窣窣,不大的功夫,天地之间便成了白茫茫一片。 下了近一个小时,又转成了雨加雪,淅淅沥沥,夹杂着冷风,直往人的脖子里钻。 好不容易等雨和雪停了,风又大了起来,刮着墙角、椽头,呜呜鬼叫。 这样的天气,贼兵别说是守城,怕是连头都不会往外露。 李承志狂喜,立即命李松整军,随时出发。同时又派李时,趁着天色还有些光亮,急率塘骑探路。 郭在信很是不解:“雨地湿滑,连马都站不稳,为何不等天睛了再打?” 不像胡保宗,能糊弄就糊弄,糊弄不过去还能骂。李承志只好笑着解释道: “过了今夜,叛军再迟顿也能得知大敌临城,防范何止严了十倍?到时更是难打,所以不如攻其不备,说不定便能一战而胜……” 听他说的这般轻巧,郭存信的眉头皱的更紧:“但你连云车都无几副,到了城下,又该如何攻打?” “舅舅放心,我岂会无的放矢?李时早已探明,西门北角的城墙年久失修,不但矮,墙角更是裂着数寸宽的缝……只要派一二身轻体健者登上城墙,穿上绳索,百余匹马齐齐发力,拉也拉倒了……” 李承志还真没有扯谎。别说安武县城,便是泾阳城、泾州城,这种破损的墙段也随处可见。 难的是,怎样才能不被守军发现,悄无声息的攀上墙头。 如果没炸药,李承志绝对会用类似的办法破城。 郭存信想了想,觉得在这种天气里,以贼兵的军纪和士气,坚守城头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李承志的计划可行性非常高,便没有再劝。 只是叮嘱李承志万事小心,莫要轻身犯险…… 李承志嘴里应着,心里却在自嘲:这次不上,还能什么时候上? 便是从保密的角度考虑,他也得亲自上。 只要不是霉运当头,风险应该不大…… 怕泄露行迹,李承志甚至没敢让辎重营大动烟火,只是让各营在有顶的屋里烧了几锅开水,让兵卒就着吃干粮。 等李时传来信报,说已探明了路,李承志即命大军出动。 此时已是入夜时份,夜色漆黑如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挂在马头前的灯笼,烛焰弱的像根小豆苗,至多也就能照清一丈方圆。 若不是李承志有先见之明,提前派李时探路,并沿路留了接应的塘骑,此时别说打仗,怕是连安武城在哪个方位都分辩不出。 一想起演义小说中那些挑灯夜战的桥段,李承志就止不住的嗤之以鼻。 古代战争,最怕的就是夜战。因为一个不好,就会打成混战,敌我不分的那一种。 士卒杀的战友,可能要比杀死的敌人多上好几倍。所以谁胜谁败,只能看天意。 也和什么夜盲症没一毛钱的关系。 只要不是大灾之荒之年,就不会出现古人没菜吃的情况。 古人不但有菜吃,还贼特么多。 什么白菜、萝卜、韭菜、茄子、黄瓜、冬瓜、芹菜,苜蓿,包括葱、姜、蒜等应有尽有。还有几十种李承志也不认识,但并不难吃的蔬菜。 而且还是在大冬天见到的。 古人不但会晾菜干,还会腌酱菜,专们用来在冬天吃,以达到节省粮食的目的。 就是有些配料太过奇葩,比如青蛙之类的,有的还用田鼠,老鼠爪子直戳戳的扎在菜里,李承志直呼涨见识。 至于豆豉拌饭之类的更是随处可见。李承志尝了尝,除了没辣味,口味都能赶的上郫县产的了…… 包括牧民也一样。 但凡稍稍动点脑子,就不会说出游牧民族缺乏维生素这种话来。 牧民虽然没菜吃,但是有奶喝呀…… 李承志靠在车厢里,心里想着一些有些没的,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被李松叫醒后,已是两个时辰以后了。 等于十二三公里路,足足走了四个小时,而且还是士卒全部乘车的前提下。 可见雨雪天的路有多么难走。 李承志揉了揉眼睛,掀开窗帘往外瞅了一眼。 雨和雪已经停了,但风依然很大,吹的车厢呜呜做响。 各车驾前的灯笼早已熄灭,车外没比车内亮到哪里去。 再往远处瞅,隐隐可以看到安武城上亮着几盏灯火。 大风依然在刮,灯笼也跟着剧烈的摇晃着。 “这是哪里?”李承志低声问道。 “安武城往东约三里!”李时恭声回道。 李承志顿时一乐。 嘿哟,有长进啊,竟能知道选个背风的地方? 李承志如果要夜袭,为免大军行进时响动过大,使敌军惊觉,自然是要迎着风行进的。 “不错!” 夸赞了一句,李承志又问道:“胡保宗呢?” 李松回道:“按郎君之令,胡校尉于一刻前,已率两千甲卒步行至城墙西北一里处,只待郎君一声令下……” 一声令下? 应该是一声雷响才对。 现在就要看自己的了。 可惜老天夜不给力,也不说是打几声雷? 心里转着念头,李承志摸摸索索的下着车,怕他摔倒,李松忙往前一步,准备扶住他。 “朗君小心……” 李时低声提醒了一句,竟拿出一枚火折子,放在嘴边一吹。 怕有光外汇,被城头上的贼兵看到,他还细心的掀起皮袍遮了一下。 看到火苗离自己是如此之近,李承志魂都惊出来了,一脚就踹了出去:“谁让你动火的?你给老子滚远点……” 李时一个跟头就栽出去了三四米远,摔的呀呀惨叫。 手里的火折子摔在雪地里,当即就灭了。 李承志一头冷汗,吓的浑身直抖。 你他娘的想害老子,还不如捅一刀来的利索,至少还有留个全尸…… 他身后的马车里,足足装了几百斤炸药……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攻城(三) 李时吭吭呀呀的爬起身,心里委屈的想哭。 无缘无故的就挨揍? 心里正抱怨着,又听李承志在怒吼:“蠢货,还不过来搬东西?” 他应了一声,屁巅巅的跑了过去。 每个二十斤,一匹马驮四个,四驮便是三百二十斤。 李承志估计,这十六包炸药,便是两丈厚的青石砖墙,也完全能炸开了。 更何况安武城的墙只是夯土垒造,而且还经年失修,四处开裂漏风,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坚固。 “每人牵一匹,动静尽量小一点……记住,坚决不能见火……”李承志厉声交待道。 “郎君放心!”李亮、李彰,李丰等应道。 李时委屈的要死。 竟没他的份? 李承志让他在前引路…… “你坐镇中军……” 李承志将李松拉到一旁,低声交待道,“但听雷起,便大军尽出,向四面合围……两千贼兵而已,不求全歼,但要尽量防备城内民户逃散……” 比起朝那,安武县要小许多,县城也不大,人口更少,加上两千乱兵也就五六千人。 但苍蝇蚊子都是肉,都多抓一个,就能多种好几亩地…… 李松终于知道,李承志为何半架云梯都不带,就敢跑来攻打武安城? 原来是要靠这个? 他虽未亲眼见过,但听李柏讲起过:郎君能引天雷,曾炸塌过崆峒山的半壁山崖,威力震天。 那崩出的铁片,连青石都能穿透…… 这便是那……天雷? 借着微弱的亮光,李松看着马背上的炸药包,心中狂颤。 怪不得郎君见到李时引火,吓的声音都变了。但凡出点差错,怕是得被这天雷炸的尸骨无存…… “郎君……不若由仆去吧?” “扯蛋!你知道这东西怎么摆弄?” 李承志一声冷喝,“郎君我有多惜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放心,你们全死了我都活的好好的……” 嘴里虽然这样说,但李承志心中又生出一丝古怪:但凡有人此时跑来点了一把火,保准李家的骨干团灭…… 李承志又交待道:“记住,不要急,不要慌……哪有次次打仗都能尽全功的?只要能拦住大部分就行……” 他是怕李松急攻近利,会派骑兵策马急追。 开什么玩笑? 如此黑的夜,只要敢快跑,十匹马绝对有九匹会栽跟头,马一栽,马上的骑兵哪还有好事? 不摔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李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出来:“这破城之功不小,为何不让仆,或是李丰、李亮率兵攻打,要让给那胡保宗?” 李承志眼皮一翻:“你破过城?” 李松愣了愣:“并不曾!” “不曾就闭嘴!”李承志没好气的骂道。 这可不是野战,说溃就溃,说降就降。便是破了城,仗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贼兵只要稍有些胆气,就会依坊死守,这进城后必然是一番恶战。 更何况已方对地形根本不熟,天还是如此的黑? 所以李承志实不想让白甲兵拿人命去硬拼。 就让胡保宗去干吧,也好让胡海知道,这仗真没他想的那么好打,这功也没那么好立…… 交待了一番,李亮、李彰、李丰,并李承志一人牵一匹,跟着李时摸黑向前行进。 怕惊动贼兵,四匹马一律提前包了蹄,还戴了嚼和口罩。人身上的零碎能摘的都摘了个干净,就连横刀都是绑在背上的。 边走,李时边给李承导汇报着为些天来探查到的情报。 “贼兵进城后,怕民户逃散,也怕兵力过于分散,便用土石封了其余三门,只留西门,目的是方便从泾州方向而来的兵马、粮草进城。 所以西门上更夫、守卒、门兵应有尽有……相应的,城门并未封死。 但自我军进驻泾阳,塘骑经常出没在安武附近时,贼兵守将便命城内工匠加筑了城门,还在城门内备了千斤石,随时都能滚落下来,用来阻路,所以普通的冲车是无法撞开的……” 加筑的再厚也是木头的,能经的住炸几下? 李承志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 “城头上呢?” “暂未发现守卒的身影,估计都进了门房躲风去了。便是往日,也很少见城头站人……” 听李时这样说,李承志也不奇怪。 一伙猝然造反的叛贼,你能指望他军纪有多严? “护城河呢?” “多年未曾清过淤,早干涸了……” 这样一来,等于门只要一开,便如一马平川,胡保宗的人马只管冲杀就行了。 李承志的信心又足了几分…… 因为走的慢,约摸两刻后,李承志才到西门北角。 胡保宗早都等的不耐烦了。 “何时开门?”他急不可耐的问道。 “立刻!”李承志回了一句,又往四处瞅了瞅。 毕竟是常驻军,胡保宗的军纪还算严明,两千兵卒大都半蹲着,除了呼吸,再听不到什么乱七八遭的声音。 其实离城还有五六百米,而且是背风,只是不是大喊大叫,其本不可能惊动贼军。 “情况如何?” 李承志指着城头问道。 “别说人,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胡保宗回道,“原本有四盏灯笼,不知是油尽了,还是被风吹灭的,其中两盏足有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出来……” 那就好! 有机会炸开木头做的门,自然就不用费时费力的去炸城墙了。 李承志暗松了一口气,又给胡保宗交待道:“记往,听哨……哨声不响,便是天上打雷,你也不要动……” 他是怕一次炸不开,正炸第二次或第三次的时候,胡保宗再冒然冲上来,会引发误伤。 “明白!”胡保宗郑重其实的应了一声。 “走……”李承志手一挥。 胡保宗的脸色猛的一变。 李承志竟要亲自去? 而且只带了四个人? 看来有内应是真的了…… 胡保宗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敢劝。 等李承志走出了十多丈,他都把应过来:为何护卫他的,是李丰李时李亮等人? 亲卫呢? 还有那马上驮的是什么东西? 难不成是给内应的报酬? 心里狐疑着,等抬起头来时,已听不到李承志等人的动静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攻城(四) 离西墙角大概还有百米左右时,李承志停了下来,让李时留下看马,其余四人每人背了两包炸药,悄无声息的往城下潜行。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风声依然呜呜做吼,将靴底踩在积雪上的动静完全遮盖了下去。 两只大灯笼还在随风摇晃,时不时的磕在城墙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四个人贴着墙城跟,轻手轻脚的往城门口移动着。 李承志边走,边仰着头盯着墙上的动静。 直到他们走完近半里的城墙,也没有发生所担心的变故。 正如胡保宗所说,别说人,连鬼影子都不见半个。 四个人如同猴子一样,又轻又快的钻进了门洞。 这已然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李承志贴着门板,仔细的感受着。 门缝里透着丝丝凉意,说明有风从里面吹了出来。 他顿时狂喜。 李时没猜错,城门后果然没有堵东西…… 正自高兴,他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说话。 李承志悚然一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一听,好像是一群人在喝酒,正在大声笑闹。 这个时间,不好好的睡觉,喝哪门子酒? 已是临门一脚,但愿不要出变故。 李承志心里祈祷着,又压低声音,交待其余三人不要乱动,然后爬在地上,手伸过底缝,往里探了探。 好家伙,门板竟有一尺厚? 这就难办了。 他原本想着,要是不太厚,就拆了炸药包用火药烧。 至少事后也好解释。 但显然是行不通了,这么厚的木头得烧多久先不说,能不能烧起来都还是个问题。 算了,炸吧…… 他飞快的解下身上的炸药,又摸索了一阵,在两扇门上各找了一处能挂住细绳的木茬,将两个炸药包挂了上去。 “不要靠墙,往后直退!”李承志轻吐一声,接上了引线,一圈一圈的往后放着。 李丰、李亮、李彰三人一头雾水。 那背上这玩意呢? 李承志没说往下解,那自然是要背着。 三个人也不敢问,猫着腰,轻手轻脚的往后退去。 大概退了十多丈,李承志才停了下来,特意将三人撵远了一些,让他们找了个低洼的地方半伏下身。 然后李承志才跑过来点引线。 他掏出一枚火折子,取掉铜帽轻轻一吹,便亮起了火焰。 这玩意也是他闲着没事做的时候,随意弄出来的。 很简单:麻纸或草绒泡过硝水,或滚过硫磺和火硝的混合物,卷紧后塞进竹筒或铜管,就是这东西。 其中有暗火,将熄未熄,用时取掉帽一吹,就能冒出火焰来。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那根小拇指粗细的绳上竟冒起了一朵火花,然后随着声音,不停的往前燃着。 三人的目光像是被吸住了一样,顺着火焰越挪越远。 当映着火光,看到火焰竟然直直穿过了一道水洼,三个人就如同看到了神迹,嘴张的能塞进去拳头。 这东西,竟然在水里都能着火? 三个人像是冻住了一样,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承志。 “郎君……这是何物?”李丰压着惊疑,颤声问道。 “哪那么好奇?”李承志低声斥了一句。 三人一听就知道,便如那锻甲术一般,不能问! 问了李承志也不会说。 三人都紧紧的闭上了嘴,只是用力的瞪着眼睛盯着导火线,猜测稍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 三十米的距离说到就到,李承志盯着引线,心中生出一丝担忧。 虽然都是试过的,但天知道会不会出现万一? 导火线灭了倒好办,无非就是再换一根,但那炸药包若是成了哑炮,他排是不排? 除了这个,他还得担心威力会不会过大。 这玩意的配方已无限接近最科学的配比。而且每一样都是他精心炮制、称量后才混合在一起的。其纯度和后世的工业化黑火药几无差别。 炸两扇木门算什么? 要是把门洞也炸塌了,那就乐子大了。 还一马平川个毛线? 估计就得多绑几个炸药包,再从城墙上炸处豁口出来。 还好,没有出现李承志所担心的现象。 只见一道巨大的火球炸开,半边天都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冒出透天的火光。 随即便如天降惊雷,一声炸响,像是地震了一般,脚底下一阵急颤。 “哎哟……我的眼睛……”李时一声惨呼,下意识的就往起里一站。 又听头盔“邦”的一声脆响,李时竟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我去,这混账怎么这么衰? 这分明是被炸过来的什么东西砸着了。 让你好好爬着你非不听…… 李承志吓了一跳,猛的扑了过去,刚一伸手,又见李时一骨碌的翻坐了起来。 “谁拿东西砸我……”他嘴里嘟囊着,又用手揉了揉眼睛。 借着城门的火光,李承志很清楚的看到他两只贼眼正滴溜溜的乱转。 估计是看的太仔细,被爆炸的火光闪了一下。 混账东西,一惊一乍。 李承志暗骂了一句,又转过头,静静的听着城门口的动静。 清晰的惊叫和怒骂声飘入耳中,李承志大喜。 若真炸塌了门洞,耳房也定然被炸毁了,这些贼兵早被埋在了里面,哪还能叫的这么欢? 这分明就是听到炸响,跑出了耳房,看城门被炸后,又冲出了门洞。 不然声音不可能这般清晰。 成了…… 李承志一骨碌翻起来,抓起脖子里的铜哨,用力一吹。 哨音又尖又响,传出好远。 “快走……抓紧极好带,不要掉队……”李承志又一声急呼。 其队三个猛的醒悟过来,聚到李承志身边,四个人串成一串,往南疾奔。 跑的太慢,就有可能被胡保宗的兵裹挟进去…… …… 胡保宗紧紧的盯着城门的方向,但除了两盏灯笼,再什么都看不到。 “这都快两刻了,怎的还不见动静?”他忍不住的嘀咕道。 “不会是出什么变故了吧?”胡信担忧道。 “应该不会!”胡保宗摇了摇头,“李承志素来都是谋定而后动,若无把握,不会让数千大军跟着他吹风……” 话音都未落,胡保宗突觉眼前一花,随即便是炸雷般的一声巨响。 他都没来及的抬头,胯下战马一声长嘶,猛的人立而起。 胡保宗猝不及防,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郎君放心 连坚城都能炸开,换成人呢? 自个的背上,却还背着这么两块…… 李丰只觉双腿阵阵发软,像是连蹲都蹲不住了。 李亮和李彰也反应了过来,吓的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就只有李时最没心没肺,正朝着他们呲牙,笑的好不得意。意思好像在说:傻了吧,就爷没背…… 三人一顿白眼。 蠢货,离这么近,真要炸了,还能把你给剩下? 城下的烟尘散去了一些,映着火光,看到城下人影窜动,李承志一骨碌翻坐起来,抓起脖子里的铜哨,用力一吹。 哨音又尖又响,传出好远。 李承志又一声急呼:“快走……牵好马,不要掉队……” 其队几个飞快的跑过来,聚到李承志身边,五个人串成一串,往南疾奔。 跑的太慢,就有可能被胡保宗的兵裹挟进去…… …… 胡保宗紧紧的盯着城门的方向,但除了两盏灯笼,再什么都看不到。 “这都快两刻了,怎的还不见动静?”他忍不住的嘀咕道。 “不会是出什么变故了吧?”胡信担忧道。 “应该不会!”胡保宗摇了摇头,“李承志素来都是谋定而后动,若无把握,怎会让数千大军跟着他吹风?” 话音都未落,胡保宗突觉眼前一花,随即便是炸雷般的一声巨响。 他都没来及的抬头,胯下战马一声长嘶,猛的人立而起。 胡保宗猝不及防,一根跟头就载了下去。 “校尉……”一群亲兵几声惊呼,手忙脚乱的围了上来。 胡信离的最近,反应也最快,一把拽住了缰绳。 差一点儿,马蹄子就踩到胡保宗脸上了。 他灰头土脸的爬了起来:“竟然连地都跟着晃了……发生了何事?” “平地里炸了一道雷……”胡信又惊又疑的说道,“但不知为何,好像劈到了西城门上……” 看着远处的火光,胡保宗眉头一皱。 雷? 雨天打雷一点都不稀奇,但稀奇的是,为何就劈了那么准,恰好就劈到了城门上? 此时的李承志,是不是也在城门下? 想到这里,胡保脸色一变。 “快快……”他一声急吼,“李承志还在城下……” 说着就要下令,胡保信猛的拦全了他:“校尉,将军言,若无哨声,便是天上打雷,大军也不能动?” 天上打雷……天上打雷? 李承志的嘴怎就这般准,还真就打了雷? 难不成这雷还能是他引来的不成? 胡保宗急的跳脚:“谁说要动大军?胡信,带骑卫去查探,务必找到李将军……” 胡信无奈,只好应了下来,正准备召集人手,突听一声尖响。 “校尉,哨令?” 是李承志,竟然还活着? 胡保宗狂喜,眼泪都快下来了,大声下着令:“全军出击……” …… 城南三里外,李松紧紧的盯着安武城,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身后的四千战卒鸦雀无声,只听风吹动树枝的呜呜声。 这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城墙下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李松宁愿一直就这样安静下去,哪怕耗到天明,大军无功而返,最后只能硬打硬攻。 狂放胆大如郎君,看到那东西时那般小心翼翼,可想而知其威力有多恐怖? 万一要是出点差错……李松想都不敢往下想。 正当他在暗暗祈祷,祈求老天保佑李承志时,远处突然一亮…… 便真如惊雷,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连半边天都被照的透亮。 随即便是惊天彻底般的一声暴响,有如地龙翻身,连地都跟着颤了起来。 李松脸色猛变。 竟真如李柏所言,郎君这雷,果然有崩山裂海之能? 崩山裂海啊…… 对郎君而言,岂不是任你城高万仞,我只以雷轰之? 李松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提着马缰的双手攥的咯吧做响。 有了这等神物,这天下虽大,豪雄虽众,但又有何处不可去得? “父亲?”身后的李显一声惊呼。 “闭嘴!” 李松哪能不知道李显想问什么? “眼睛长到腚上了,看不到么?除了天雷还能是什么?” 李显又惊又疑。 真是天雷? 看着不似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倒像是从平地里生出来的一般? 心中惊疑,但察觉李松语气不对,他却是不敢再问了。 又听李松一声令下:“全军起灯……围城!” 身后的令兵举起鼓槌,重重的敲了下去。 一声鼓响,全军都动了起来,呼喝传令声此起伏彼,不多时,所有的车驾都前点起了灯。 稍倾后,又两声鼓响,大军出动…… …… 一群乱兵被惊的骇然变色。 好好的喝着酒,城门就被雷劈了? 还劈的那么准,恰好就劈到了门上。 这要再差上那么半点一丝,就劈到耳房上了。门房一塌,哪还有自己等人的命在? 难道是因为跟着刘慧汪造反,伤天害理、杀人放火的恶事做的太多,老天爷看不过去了? 十余号守卒又惊又怕,差点就想跪下来跪几个头,给老爷请罪。 也有不信鬼神的,看着城门欲哭无泪,暗暗发愁。 今夜怕是没办法睡觉了…… 两扇丈余高的大门全被炸的稀巴烂,连带着堆积在门后,准备用来加固城门和封门的一堆椽檩也烧了起来。 火倒不大,铲几筐雪就能扑灭。但问题是大开的门洞又该如何处置? 重新修门定然是来不及了,只能连夜运土封住。不然但凡被官兵知道消息,定会趁机来攻。 负责值夜的什长急令手下去城内传信,又指挥剩下的人,拿盆的拿盆,找铲的找铲,准备先把火灭了。 一群人又忙又乱,突听一个兵卒一声惊呼:“官兵?” “哪来的官兵?” “在何处?” 众人大惊,本能的抬起头来,四处乱寻。 哪还用的着刻意找? 约百丈外的地方,突然就燃起了数百盏灯火。 再仔细一听,除了鼓声,脚步声,竟还有甲叶抖动的声响,有如海潮袭岸,声势浩荡。 这得有多少甲卒? 什长头皮一麻,急声大吼:“敌袭……击鼓……” …… 胡保宗怕城门上有千斤石之类的布置,急命胡信率数十骑卫抢占城门。 好在胡信有分寸,并没有急奔,只是催着马小跑。 五百米的距离说到就到,守城的贼兵连鼓都还没有敲响,三十余黑甲骑兵就已杀到了城门下。 守卒、更夫加起来也才十余个,身上连半片甲叶都无,哪里敢拦,听到马蹄声的那一刻,全逃进了城门。 有几个本想着将门洞内的那些椽木立起来,阻挡一下骑兵,但木头都还未抱起来,便觉后背一凉…… 胡信怎么也是打过仗的,哪还不知道先声夺人。离城门还有十多丈远,他便让骑兵先射了一轮箭。 接下来,便真如李承志所料想的一般,胡保宗一马平川,半点阻拦都没有的冲进了城门…… …… 李时骑着马,挚着一盏灯笼走在最前面,边走边不停的吹着哨子。 李承志带着其余三人,各牵一匹驮着炸药的马,远远的跟在后面。 不时,便见远处有灯火晃动,哨声迭起。 这是来接应的塘骑表示马上就会到的意思。 “就这里吧!” 李承志看了看,发现已离城超过了半里,不用担心被大军裹挟,便让李时停了下来。 然后他又左右一看:四处全是密密麻麻的灯火,正快速的往安武城靠近。 城门口火光大作,人头攒动,分明是胡保宗已控制了城门,大军正在进城。 就连城头上,竟然都已升起了代表已控制城墙的红灯笼。 胡保宗的动作不可谓不快。 李承志又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该说自己的运气好,还是敌军太弱? 但凡城门守卒稍稍尽职一些,在城垛上留个人盯守,今天这城门也断然是炸不开的。 炸开一截城墙倒是有可能,但肯定没有这般轻松,炸上两三回也有可能。 也定然会惊动贼兵。守军一旦有了防备,尽起兵力阻击,两方便是一场苦战,在那豁口处倒下上千具死尸都是少的。 哪会如现在这般,敌军守将怕是裤子都还没提利索,胡保宗就已进了城? 李承志估计,以贼兵的士气和战力,这城最终定是能攻占下来。就看最后双方死伤会如何了…… 正思量着,李承志听到传来一阵马铃声和车轮声,下意识的转过头。 数辆双驾马车,足足挂着二三十盏灯笼,最大的一盏足有一米方圆,立在近两丈高的旗杆上,散发着腥红的光芒。 竟是李松亲自赶着帅驾来接应了。 “这里!”李承志招了招手。 李松跳下车辕,快步跑了过来,直挺挺的往下一跪,颤声说道: “下次若是再有这等险事,可令仆等前去……郎君万万再不可轻身犯险……” 你当我很想冒险吗? 李承志轻轻吐了一口气。 若不是涉及到十数万流民的生死,他怎可能这般早就将这东西拿出来? 好用倒是好用,但一个不好,便会招来大祸…… 李承志沉吟半晌,又沉声说道:“今日之事,半个字都不能往外吐,便是我父那里都不行……” “仆晓得厉害!” 李松应了一声,又转过头来,盯着剩下的那四个,声音又冷又硬:“你们呢?” 别说其他三个,就连李彰都只觉心里一寒,好似但凡迟疑一丝,李松就会抽出刀来,将他这个亲儿子一劈两半…… 这几个哪还不知如何做? 四人齐齐的往下一跪,沉声应请:“郎君放心……”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杀了 喊杀声整整响了一夜。 胡保宗立功心切,竟半点活路都没给叛军留。进城后便命一旅甲卒上了城墙,将上面的守军屠戮一空。 可怜贼兵自绝活路,早早将东、南、北三门彻底封死。门已是走不成。想跳墙,结果刚跑到内墙下,先挨了一顿乱箭。 直到李承志率军将四面围死,才将他这一旅甲卒替换了下去。 李松看的眼热,原本想率兵助其一臂之力,结果话一出口,就被胡保宗给怼了回去。 说他居心不良,眼看贼兵已是砧板上的肉,却跑来抢功劳…… 李承志看的无趣,想着左右再不会出什么变故,便给李松和胡祭交待了几句,跑到城外的马车里睡觉去了。 直到天色发亮,李松才把他叫了起来。 “战况如何?”李承志睡眼惺忪的问道。 “斩贼四百余,其余尽俘!” “伤亡呢?” 李松回道:“胡保宗的黑甲兵折了近一旅……” 几乎是一比一的死伤率,与李承志起初估计的差不多。 能被刘慧汪派来坚守西路,并当做退路之一的队伍,战力不可能会差到哪里去,差的也只是士气和军纪。 这伙贼兵,十人至少有七八人,必然是满手血腥,罪孽深重的大恶之辈。自是知道便是投降也活不下来的,哪有不拼死反抗的道理? 所以他才不愿意派白甲兵硬攻。 当然,也不算是坑胡保宗,毕竟实打实的功劳到手了。而且李松多次请战,都是胡保宗亲自拒绝的。 只能算是各取所需…… “胡校尉派了胡信来,说是请你过去,看看俘虏如何处置!” 还能如何处置? 按李承志的想法,自然是全部押回泾阳种地。包括平民也一样。 清空后的安武县城,李承志准备打造成东征泾州的桥头堡。到时城内只留战兵与辅兵,至多再有一些随军运送辎重的民夫。 不过确实要去看一看。 立了如此大功,傲娇如胡保宗,不知得意成了什么模样,定是在等着自己去夸他两句呢。 李承志点点头:“那就走吧!” 他下了马车,骑上马进了城。 走进城门,李承志便看到随处都有倒地的死尸,泼散的血迹,身首分离、四肢离体者四处可见,由此便知这战况何等激烈。 许多屋舍还在冒烟,数不清的白甲兵正在用筐盆之类的东西装雪灭火。 还有一部分正在搬运尸体,像是要运到城外掩埋。 但除了兵,竟然一个平民都看不到? “人呢?”李承志诧异的问道。 灭火、清扫之类的事情,不应该是强召城民来干吗,怎么尽是兵? “都被胡校尉看押起来了……攻进来才知道,这城中的男丁全是刘慧汪从别处裹挟而来,除了乱兵,便是强征的辅兵、民夫,没有一个是庶民……怕有反复,胡校尉全都绑了起来?” 李承志狐疑道,“那妇人和孺子呢,搬不运这死尸,也能帮着清扫清扫,但这街上竟不见有一个?” 妇人,孺子? 李松眼神一冷,欲言又止的说道:“之前全被乱兵圈禁,贼兵尽俘后,才被胡校尉从贼营移至县衙……” 李承志有些狐疑。 什么意思? 这偌大的县城,竟没有一户正常人家,男女竟然全是被分开的? 女人还好说,八成是被充成了营妓,但这孩童也全部关起来是何用意? 再看李松的神情,分明是话没说全,眼中还尽是担忧之色? 担忧什么? 女人和孩童? 李承志福临心至,突然想到曾在朝那城外看到的那一幕:剖腹、挖心、献祭…… 李松这分明是怕自己一个不好受了刺激,再晕过去…… 他脸色一寒,打马就走。 “郎君?”李松急呼了一声,手忙脚乱的追了上去…… …… 贼兵加民夫足有五六千人,城内根本没有这么大的地方集中,所以胡保宗将俘虏全部押到了西城门外。 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有老有少,但全是男丁,都是双手后剪,捆的结结实实。 除此外,四周布了五六层甲卒,个个持矛负弓,虎视耽耽。 再往后,瘫坐着四五百个女人和小孩,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有的在抽泣,有的在发抖,更有些双眼空洞,表情麻木,似是木偶一般。 还好,都活着,至少不是开肠破肚的死尸…… 李承志猛松一口气,指着那些妇孺,冷声问道:“女闾(营妓)?” 胡保宗担忧的看了他一眼,犹豫了好久才说道:“也是军粮!” 听到“军粮”这两个字,仿佛迎面被砸了一拳,李承志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就跟冻住了一样。 俘虏了李文忠之后,叔侄二人曾提起过:若是战事不利,或是吃了败仗,刘慧汪便会将逃回去的败兵及其家人杀死以做惩戒,然后剁成肉酱掺进饭里,欺哄兵卒,称这是猪牛羊肉。 其麾下大多都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僧户,日子过的连民户中的贱户都不如,一辈子见过荤腥的顿数,可能两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哪的吃的出来? 甚至有人通过指甲、毛发等,早已发现端倪,却只做不知,照吃不误。 李承志也只以为,刘慧汪只是为了惩戒军将和士卒,并非普遍现象。 此时再看,充百姓以做军粮,竟以成了叛军常态? 看李承志虽已气的发抖,但脸色与目光还算正常,李松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其实想想也能知道。 当初郎君手下只有近万人,但为了吃饭的问题,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最后迫不得已,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熔了昭玄寺的佛象才得以缓解。 那刘慧汪号称拥兵二十万,就算抢了两座县城,抢来的粮食又能够这二十万人吃多长时间? 不吃人,难道让啃土么? 李松吐了一口气,又轻声提醒道:“郎君?” “杀了!”李承志猛的迸出了两个字。 胡保宗和李松的脸色猛的一变。 难道李承志说的,还能是那些妇孺不成? 这可是五六千人……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便是杀绝也无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晚霞烧透了西天,映的山峦如同描了金边。 积雪早已化尽,汇成小溪,潺潺做响,流入河中。 几匹快马自东向泾阳城而来,马蹄疾奔,泥水四溅。 城上的守卒眺目远望,隐约可见当先一骑背着一杆信幡,上书一个“胡”字。 什长眼尖,早早就认了出来,那是胡保宗的官旗,再仔细一瞅,又大声喝道:“是胡旅帅……快开城门!” 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动后,城门被打开,胡信也奔到了城下。但他没有冒然进城,而是规规距距的将胡保宗的令信吊上城头,让什长查验后,才催马进了城。 看着几骑入城,什长越想越是佩服。 自白甲兵和李将军来了泾阳之后,以往不可一世的胡家竟都守起了规距来? …… 坊间已然起了灯,但杨舒依然没有下衙,并一众郡官,连夜批算着公文。 李承志东征,后方自然要备足粮草、车马、民夫。甚至还要给马上就要西进,与李承志两面夹攻的奚康生也要备上一部分。 再加上李承志从胡家那里要出来的地,如果要耕种,也需泾阳备种、征募牲畜等,事务不是一般的多。 好在李承志只炼精兵,加上民夫、再加胡保宗的两千五百兵,也就将将过万,不然陇东郡的财政非崩溃不可。 杨舒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正当他提着笔头愁眉不展,一个衙兵突然冲至衙堂门口,大声秉报道:“使君,安武急报?” 杨舒脑子里正想着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安武,不是还被贼兵占着吗? 哦,应该是李承志派来的人…… 不对! 出征前李承志还说若无十足把握,定然不会攻城,大军怎的这般快就跑到安武了? 心里狐疑着,杨舒一声清喝:“进来!” 听到大军传来了信报,各房中的郡官并主事纷纷扔下手里的笔跑了出来。 这般大的战事,没人不担心,更没人不好奇传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随着一阵甲叶抖动的声音,一个军将大踏步进了衙堂。等看清是胡信时,一众郡官脸色各异。 胡保宗麾下近三千兵,胡信独领一军,之所以不称军主而是旅帅,只是因为胡保宗率带的是官兵,不像李承志那般,未经朝廷任命,就可以胡乱称呼。 即便从全军来论,胡信也是李承志麾下十大军主之一,竟派这样的人物来传信,可见其重视程度? 众郡官大惊,都在心里猜测着是何等重大和紧急的军情。 不说外面这些下属,便是杨舒也是脸色微变。都没等胡信张嘴,便一阵喝骂,将一众郡官吏员撵回了各房。 好消息也就罢了,若是坏消息,还是先莫让这些人听到的好。 瞅了瞅胡信不大好看的脸色,杨舒心下一沉,冷声问道:“可是战事不利?” “不是!”胡信猛一摇头,“是大胜……李将军已攻下了安武城……” “啊?”杨舒一声惊呼,手本能的一抖,刚刚端起的荼盏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两个随侍的吏员听到响声,猛的冲了进来,看到胡信还好好的跪在地上,杨舒却跟冻住了一样。 “滚出去!”杨舒一声怒吼,又急声问道,“你刚说甚?” “秉使君,大胜……” 胡信提高了些声音,朗声报道:“大军于昨日申时,进驻至安武城南三十里左右。稍做休整后,李将军命各步营整备,入夜时兵分两路直取安武…… 子夜时分,由校尉亲率我等,攻入安武县城……至辰时(早七点)左右,攻克全城,斩敌四百余,俘敌近六千……” 杨舒被惊的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昨日早间才出的兵,只是一夜的时间,你就告诉我,你攻克了安武城? 这可不是如朝那城下、泾阳城北那般的野战,这可是一县之城,墙高足三丈,守兵数千…… 更何况你连半具攻城器械都未带? 要是全降也就罢了,诡异的是,竟是苦战了一夜? 到底是这安武城是纸糊的,还是说贼兵全是泥塑的,站那里不动,任你砍杀? 杨舒感觉像是在听神话。 他眉头一皱,双眼微眯:“属实?” 迎上杨舒眼中慑人的精光,胡信本能的一虚,低下了头,斩钉截铁的应道:“卑职岂敢欺瞒使君?此事千真万确……” 既然千真万确,你心虚什么? 杨舒是何等人物,只是一眼就看出,胡信不老实。 再说了,刚进来时,他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胡信的脸色不是太自然。 不然他也问不出“可是战事不利”的话来。 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胡信说的那几句话,心中顿时明悟。 光顾着惊讶了,竟一时不察,没听出这混账竟然含糊其词,试图蒙混过关? 你怕是忘了,老夫打过的仗比你听过的都多。 杨舒一声冷笑:“好,那给我说说,你家校尉是如何进的城?飞进去的?” 李承志入夜时才出的兵,这分明是准备夜袭,路上定然走不快,三十里怎么也要走两个时辰,到安武城外,怕是已近子时了。 等于这刚到城下,城就破了? 杨舒本能的想起出征前,李承志口口声声说他在安武城里安排了内应。 还真有内应? 胡信一脸苦色。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敢说,怕杨舒以为他说谎,迁怒于他。 犹豫了许久,他才站起身来,在杨舒耳边轻声低语道:“大军潜行至安南城外,李将军亲至城下,本是要与内应接头,商议如何开门的。哪知突然天降惊雷,将那城门给炸开了……” 杨舒被激的胡子乱抖,差点就骂了出来。 扯哪门子的鸡毛鸟蛋? 你当老夫是被哄大的? 看他脸色不善,胡信当即就叫起了屈:“就是怕使君不信,卑职才不敢说……但此事千真万确,不但卑职,还有数千大军也看的清清楚楚,到时使君一问便知……就连我家校尉都被惊了马,掀倒在地,差点被踏伤……” 竟然是真的? 为何就这般巧? 杨舒心中惊骇莫明。 但随即,他又是狐疑,又是担心的问道:“那为何是你来传信,塘骑呢?还有,刚进门时你为何哭个脸?可是李承志如何了,或是折损过重?” “李将军安然无恙,折损也不大,也就堪堪一旅!之所以派卑职来,是郭祭酒并我家校尉,背过李将军之后商议的,说是使君若能脱开身,最后能去安武一趟,劝劝李将军……” 胡信回了一句,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朝后面瞅了瞅,看门口再无外人,才压低声音说道,“杀疯了,李将军完全杀疯了……只是半日,也就是卑职出营前,六千俘虏,便已被斩杀了近两千……此时怕是早已过半了……” 杀俘? 杨舒猛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李承志出了什么事便好。 “为何?”他又疑惑的问道。 胡保宗将乱贼圈禁妇孺,当做军粮的事情说了一遍…… 杨舒久久无语,又一声长叹。 这事非常符和他对李承志的认知,他一点都不觉的奇怪。 李承志在朝那城外怒极攻心,导至气厥的传闻,他也是听过一些的。 也是因为那次,李承志才毅然决然的决定起兵平贼,誓斩刘慧汪。 也是从那时起,他几乎日日都与张敬之通信,对李承志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有勇有谋,有心计,有能力,有决心……行事刚柔并济,手腕强硬果绝,但又不失仁义之道和君子之风。 眼中更是揉不得半点沙子。 就是这个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若是一般人,至多也就是假仁假义一番,杀上几个做样子,安安心心,剩下的该怎么用就怎么用。 毕竟壮丁就是劳力,就是兵源,求都求不来。就算罪至必诛,也该是用完了再杀。 但给李承志,哪怕让这些恶贼多活上一刻,都会让他觉的心下难安,对不起那些被乱兵献祭、烹食的老弱妇孺…… 杀便杀吧,总比眼中只有益,视庶民如猪狗的狼心狗肺之辈要强的多。 杨舒沉吟许久,又冷声说道:“本官就不去了劝了,也劝无可劝……你替本官代一句话:只要查实全是该杀之辈,便是杀绝也无妨……” 胡信被惊的心肝直颤,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呆的看着杨舒。 本是请杨舒去劝李承志的,杨舒倒好,不但不劝,反而让李承志多杀? 糊涂了吧? 愣了好一阵,胡信才回守神,瞅了瞅杨舒的脸色,硬着头皮提醒了一声:“使君,这真要杀完了,地又该由何人来耕?” 杨舒呵呵一笑:“若全是这种死不足惜之辈,那就全杀了……” 意思是都杀光了,就不用费粮了,还种地做什么? 至于老弱妇孺? 只从一个安武城就能看的出,等这仗打完,怕是已被叛军吃的剩不下多少了…… 胡信惊的瞳孔一缩,汗毛直竖,哪里还敢再多嘴? 等着杨舒写了一封回信,他拿了便走。 这杨舒竟如早间的李承志一般,就跟杀神一样,浑身上下都好似往外冒着杀气。 多呆一息,他都觉的难受。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毕功于一役 胡信一走,杨舒便如木鸡,呆呆的跪坐在榻上,眼中精光隐现。 这仗胜的,太诡异了? 恰逢大战,就有天雷轰城,感觉这老天爷在算着时间帮李承志一样? 听都未听过…… 要说胡信说谎? 呵呵,借他十个胆子都不敢。 那就只能是真的了…… 杨舒惊疑的是,遍数李承志自起兵以来,大小数战,好像全都凭的是运气? 倒不是说他实力不强,而是不管哪一仗,他都还未用力,就会出现这样或是那样的突变,导致敌军大败,致使李承志的每一次大胜,就似是玩笑一样…… 难道李承志真是天眷之人,有大气运傍身,便如后汉光武帝一般? 想到这里,杨舒瞳孔猛的一缩,又哂然一笑。 自己也真是糊涂了,竟拿光武帝和李承志比? 便是眼下,也不知比前汉末年复杂了多少倍,简直是古今往来,从未有过之乱相。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但也不是突然就会有大治之相。 看这景像,怎么也要再乱个几十上百年…… 他自嘲般的摇了摇头,乐呵呵的出了中堂。 看杨舒脸上带笑,郡官吏员大都猜到应该是好事,便纷纷出了房,围了上来。 “使君,可是好消息!” “确实是好消息!”杨舒微微一点头,故意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才说道,“李将军连夜攻城,已占了安武……” “嗡”的一下,似是捅了马蜂窝,堂内全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有一个算是个,眼睛瞪的溜圆,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色。 只是一夜而已…… 要不是已见到胡信,再加都知杨舒为人严肃,素来不会说笑,不然他们都以为是在讲笑话。 不对呀…… 有脑子反应快的,猛的想了起来,李承志走的时候,好似连云梯、撞木都未带几副。而杨舒又称是“连夜攻城”,而非劝降? 那这城是怎么攻下来的? 有人壮着胆子问了出来,杨舒略一沉吟,便说了实话。 对已方而言,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何不可说的? 这难道不是天佑义师,助其诛奸降恶的神迹? 杨舒本以为,众人听了,即便不会惊声震天,也定然会欢声如雷。 却不想,一个两个竟全似吓傻了一般,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杨舒哑然失笑。 便是自己方才听到时,不也是惊的目瞪口呆? 等了一阵,看这些人缓过了一丝神,他才温声笑道:“李将军占了安武城,便等于断了叛军西进之路,我等自当以此为关隘,将叛贼阻挡于安武之东,不再侵扰我陇东…… 今夜起,就要劳各位辛苦,加急筹算粮草等,并尽快运送至安武城,以供大军东征。除此外,还要昭告豪绅乡民尽快复耕……” 说罢,杨舒又微微一笑,进了中堂。 一群郡官吏员才反应过来:杨郡丞说的,竟然是真的? 大军不但已攻占了安武城,而且这城门,还是老天爷突降惊雷,帮着炸开的? 活了这么大,听都未听过…… 但不管怎么说,安武城已然光复,这总是真的。若非大的变故,泾阳及陇东全境,已无贼兵侵扰之忧。 众人一阵惊叹,随即欢声如雷,似是要将郡衙的房顶都要掀了一般…… …… 胡府。 胡信跪在堂下,一五一十的向胡海秉报着这一战的经过。 当听到李承志竟然遣胡保宗为先锋,并准备亲自为其诈开城门时,胡海的双眼猛的一亮。 这等于将首功拱手让给了胡保宗。 不枉老夫一番苦心,下这般重的狠注…… 还未感慨完,又听胡信说到城门是被天雷炸开的之后,胡海脸色一僵,就连拐杖都未用,便“腾”的站了起来。 他惊声问道:“此事当真?” 胡信一个头重重的往下一磕:“信为胡氏家臣,怎敢在太公面前妄言?当时校尉率我等就潜藏在一里之外,五旅大军皆看的清清楚楚……” 就如那帮郡官一样,胡海满脑子都是不可思议:竟然是真的? 想了许久,他也只能归结于李承志运气好…… 而后,他又狐疑的问道:“为何是你来传报?” 胡信暗叹一声,将李承志杀俘杀的郭存信与胡保宗心惊胆颤,不得不派他来请杨舒去劝说的过往说了一遍。 胡海先是一愣,而后又一声冷笑:“妇人之仁?” 胡信还以为胡海骂的是胡保宗,硬着为胡保宗说了句好话:“还望太公勿怪,信斗胆说一句:并非校尉心慈手软,若是平日里,别说数千,便是数万降贼,杀也就杀了。 校尉只是考虑到,若任由李承志这般杀下去,这叛军到时怕是活不下多少来…… 到时不但无多余的劳力耕种田地,怕是也不用再耕种十万亩之多。最后,岂不是等于我胡氏让出这十万亩地的人情白做了?” 胡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迸出了一句:“蠢货”! 他那句妇人之仁,骂的是李承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仁义能值几何? 便是真想杀,也不应该是这般一刀砍了了事。就是放到两军阵前当炮灰使,也应是能起到不小的作用的。 这般杀了,心里倒是痛快了,但也就只是能让心里痛快些罢了,再半点好处都无…… 胡信更是一头雾水。 到太公这里,这杀人如麻的李承志,反倒成了妇人之仁? 胡海哪会给他讲这般多的道理,只是叮嘱他尽力辅佐胡保宗,又给胡保宗写了一封信,便让胡信退了出去。 已近午夜时分,但胡信却半点都不敢耽搁,连夜就出了城。 好在路途不远,也就四五十里,再加有月亮,路倒不是太难走。马跑慢一些,两个时辰也到了。 …… 安武城,县衙。 一大群军将整整齐齐的跪坐在中堂之中,静静的看着最上首的李承志。 李承志站在一张巨大的案几前,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沉思。 案几上摆满了零碎,有地图,也有从叛军口中问到的口供,还有李时率塘骑探来的军情。 郭存信和胡保宗立在一侧,不时的瞅瞅李承志,又相互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惊疑。 满以为李承志听到叛军拿百姓当军粮,定会怒极攻心,即便不会像在朝那城外时气的晕过去,也定然会发疯,将这六千降俘杀个一干二净。 哪知他比谁都冷静。 叛军主力,也就是那近两千守城的兵卒,手上早已沾满血腥,一个个脑满肠肥,双眼腥红,怕是人肉早吃了上百斤。自是被杀了个干净。 但轮到辅兵与民夫时,李承志竟当起了坐堂官,审起了案? 不但自己审,还逼着郭存信、胡保宗、李松,并一众军将一起审。 若是真受了乱贼裹挟被强逼的,再由余贼相互指证,证明其罪不致死后,李承志便会放其一马…… 从午后审到近夜,将这剩余的近四千俘虏走马观花般的过了一遍,竟还活下了三千多? 李承志暂时先让兵卒看押了起来,说等明日天亮后,便会派人押至泾阳城,交由杨舒处置…… 胡保宗与郭存信直呼惊奇,又隐隐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他们何必多此一举,派胡信去请杨舒当说客? 这到了最后,他们两个倒成了小人? 两人正自腹诽,又见李承志突然有了动静。 李承志用手敲了敲案几,似是在沉吟,好一阵之后,他才说道: “兵书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但叛军将泾州围的跟铁桶一般,这塘骑该如何探,才能探明敌情,而不会被贼骑所趁?” 他是真的担心。 围在泾州城外的乱民没有十万,也有四五万,其中又藏着多少乱兵? 诡异的是,因为是刘慧汪亲手布置的,竟连李文忠都不知详情。 再加泾州之南的鹑觚县,之北的乌支县都在叛军手中,正好互成犄角之势。若探不明敌情,制定不出极具可行性的战略战术,李承志还真不敢冒然直攻泾州。 虽然不至被包了饺子,但这五千白甲战兵,每个都是李承志的心头肉,自然是要想个万全之策,将死伤降到最低。 说着话,李承志的目光在胡保宗、李松、李丰、李时、皇甫让等人的脸上扫过。 郭存信被吓了一跳。 李承志这是准备即日便要反攻泾州? 要不要这么急? 他惊声问道:“为何不再等上一段时日,等奚公起兵后,两面夹击?” 李承志眼神微动,低声说道:“正因为要实现两面夹击的意图,所以我们才要主动出击……” 郭存信越听越糊涂了,但胡保宗和李松却是秒懂。 奚康生是谁? 名符其实的本朝名将! 与他齐名的杨大眼都已是几起几落,至今都还在营州当戊卒。但奚康生起家至今二十余载,大小上百战,竟未听一败? 与这样的人物对敌,刘慧汪怕不是得夜夜做噩梦? 但凡听到奚康生已然自东出兵,刘慧汪定是会尽起主力,拼死向西突围。 别说二十万,便是叛军只有两万,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不说是不能胜,而是没办法尽全功。 毕竟刘慧汪也不是傻子,都已决定弃城而逃,就定不会如李承志的意,与之决战。 一旦乱军分成数股,让其逃脱,便会成为马贼,山匪,日后的泾州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了。 李承志的想法是,趁着奚康生还没来,刘慧汪还没有怂到只顾逃命的时候,最好能逼其决一死战,毕功于一役。 至不济,也将叛军打疼,打怕。至少也要让刘慧汪知道,西边这一波也不是吃素的。 趁其首鼠两端,不知该往哪边逃的时候,奚康生也该来了,此时再两面夹击也不迟。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用间 李松沉吟道:“若想查明敌情,只能派轻骑迂回,除此外再无它法……” 他还有半句没说:还不一定管用。 毕竟这是贼军老巢,塘骑离的远了看不清,离的近了……你当乱兵是摆设么? 折损更是必然的。 因为塘骑不可能只探一面,榻查明敌情,至少也要绕城探查。若是还想探知乱军兵力分布,还要多绕几圈。 但又回到了老问题上,这可是贼兵老巢,稍一深入,就会被四面包抄…… 李承志发愁的也是这个。 派塘骑探报无异于送死,但要不探就开战,和赌搏有什么区别? 不是他赌不起,而是仗就不是这样打的…… 但真就没办法了? 也不一定。 若是能想办法与州城守军取得联系,应该也能探明城外的敌情。 这被围困了足足两个月,那般高的城头,居高临下看了两月,城下是何等情形,有多少是乱民,有多少是贼兵,步卒多少,骑兵几何,各处兵力布置等等等等,早就看出来了吧? 但怎么才能联系上,才是大问题。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派人混进去…… 李承志沉吟了好一阵才说道:“用间!” “什么间,派人诈降?”郭存信愣了愣,“你麾下哪有这般人物?” 李承志往堂下瞅了瞅,目光扫过身材瘦小的李睿、李聪两兄弟,眼中顿时一亮:“谁说没有?猿儿、猴儿,你们过来……” …… 又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安武城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天刚亮,李承志便安排宋礼深,将俘虏运走了两千,押往泾阳城。剩下的一千余,全部被李承志撵到了护城河清淤。 一部分俘虏在下面用锄头、铁铲将已干透的淤泥装到筐里,再运到岸上,再由另外一部分俘虏用马车运进田里。 城上城下,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胡保宗惊奇不已:“此物竟能当做农肥?” 李承志嗤之以鼻:真是少见多怪。 这玩意当肥料使,不比粪便差多少,比用秸杆沤制的肥料还要强。 说到这里,李承志对老祖宗由衷的感到佩服。 不说远古时期刀耕火种,也不提春秋时期就已将人与牲畜的尿液当做肥料,就说这南北朝时期的农民,竟然就知道用秸草沤肥了? 再过五百年,欧州人才会发现,粪便竟然能增产…… 李承志没理胡保宗,伸着脖子,往远处的田里瞅了瞅。 数十驾马车一字排开,将干泥运到田里,又有百多个俘虏,拿着木叉木铲,将干泥敲碎,再均匀的洒开。 这些俘虏中,就有李睿李聪两兄弟…… 两人身材矮小,体形干瘦,李承志又精心给他们装扮了一番,看起来与旁边的流民并无二致。 兄弟俩干活的动作很是娴熟,一看就是经年劳作的。 反观旁边的一个胖子,肥的腰都弯不下去,柱着一杆粪叉直喘粗气。 如果分配的活没干完,不但没饭吃,更要挨鞭子……胖子早就开始发愁了,但越急就越慢,汗就出的越多。胖子就像是被从水里捞出的一样。 两兄弟将自己的那一份干完,转过头来,那胖子竟还没干到三分之一。 李睿走了过来,面带憨笑的问道:“这位大哥,可是要帮忙?” “唉哟……”胖子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多谢兄弟……” “大哥哪里人?”李猴儿也走了过来,套着近乎。 “乌支!”胖子抹了头上一把汗。 “看大哥也不似我等这般的下人,怎的也受了裹挟?” “还能怎地?”胖子的一张肥脸拧成了苦瓜:“我祖辈都是乌支李氏府上的厨子……好好的做着饭,就成了反贼?” “乌支李氏?”李睿装作惊讶的模样问道:“大哥侍奉的可是李将军(叛军守将)?” “那还能有谁?” 整座安武城,能配的起厨子的,除了大将军李文孝的侄子李茂还有谁? 刚得意了一句,胖子的脸色又是一苦:厨子又能怎么样? 便是法王亲封的征西将军李茂,最终还不是落了个被官兵乱箭射死的下场? 好在自己只管做饭,手上没沾过血,最后竟活下了一命? 但也不是那么容易活下去的,就自己这副身板,怕是天天都得饿肚子,挨鞭子…… 长了这么大,哪受过挨饿的苦? 胖子悲从心起,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 郎君教了那么多的招,这都还没往外使,你就先哭上了? 但这戏还得往下演…… 两兄弟边干着话,边宽慰道:“大哥莫慌……你至少还能逃得一命,至多也就是饿了几顿,挨上几顿打。哪似我兄弟二人一般,能不能活到这日头下山都尚且不知……” 胖子心里一惊。 听这语气,这俩兄弟怎像是手上有人命,但不知为何没被官兵审出来。 “兄弟是一营的?”胖子奇道,“看着有些面生!” “我等兄弟在马营听令,不大出来,所以大哥未见过!” “原来只是伺侯牲口的马夫?”胖子惊讶的问道,“既然手上没有人命,那为何会怕活不下去?” “还能为何?”李睿苦笑道,“我等本是祖居县的宋氏乡民……便如大哥一般,祖辈一直都是宋家的马倌儿,好好的养着马,这崆峒山的和尚就杀上门来了? 之后从了那祖居李氏的李郎君,整编到了李氏家将李柏的麾下,李柏在朝那城下兵败,我等无奈,便从了义……嗯,从了贼军,结果只过了一夜,李郎君又杀了回来……被杀散后,我兄弟二人一路东逃,逃到安武,才被李茂将军收编的……” 原来是降了叛军的官兵? 就算手上没人命,这秋后算起账来,怕是能活的可能性不大,也怪不得这两兄弟这般害怕? 胖子又叹了一口气:“还能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话都还未说完,便听李聪一声低呼:“官兵来了……” 两兄弟撒腿就往自己的田里跑。 胖子抬头一看,五六辆马车拉着干泥,正往这边驶来。 赶车的也是俘虏,但每五六辆,就会有一个穿黑甲、骑着马的官兵跟随看守。 看两兄弟连蹦带跳,便真如猴子一般,李亮暗暗发笑。 “混账忘八,谁让你们乱跑的?” 嘴里喝骂着,人催着马也冲了过来,顺手就是一鞭子。 只听“啪”的一声,李聪的脸上就是一道血印子。 “官爷饶命……”李聪大声争辩着,“是我等兄弟看那大哥着实费力,便顺手帮了帮……” “这么能干,那就再加十亩……” 抽了几鞭,李亮一提马缰,又往胖子这边冲来,边抽边骂道:“猪一样的东西,也敢在爷爷眼皮子底下偷懒?瞎了你这身肥膘……” 李亮拿的是牛皮软鞭,还用足了力气,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槽。 胖子被抽的哀声惨嚎,满地打滚。 足足抽了十多鞭,李亮才停手,冷声笑道:“罚你二十亩,若是天黑做不完,就关进地牢……还不滚起来……” 二十亩,别说天黑,便是十天也干不完啊? 想到只是稍慢了慢,便是一顿毒打,这到了牢里,不知还要受什么样的罪,胖子心中阵阵冰凉。 等俘虏卸了车,跟着李亮走远后,两兄弟才跑过来,将胖子扶着坐正。 再看胖子,头上脸上斜着横着十几道印子,正在往外渗着血,眼泪鼻血不停的往外流,要多惨有多惨。 “这何时是个头?”胖子抽泣道,“还不如死了算了……” 看胖子一张脸被血染的跟花猫似的,语气还这么搞笑,李聪差点没崩住。 李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蹲下身来,用袖子给胖子擦着鼻血:“与其死了,倒不如拼了……” 胖子哭道,“那官兵有刀有枪,有马有甲,我等手中就一柄木叉,如何拼?” “都要拼命了,难不成还得给你找把弩来?”李睿一声冷笑,“你若是不想被关进地牢活活饿死,就跟着我兄弟二人拼了……” 饿死? 胖子眼中猛的冒出一道凶光,狠狠的点了点头。 …… 没过两刻,李亮又带着五辆泥车来了。 李睿远远的就叫起了屈:“官爷,一日十亩,便是干到天亮也干不完,你还是将我等关进牢里吧?” 看三人坐在田梗上,好像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李亮装做勃然大怒的样子,打马就冲了过来。 “真是好胆……” 但鞭子都还没抽下来,胖子猛的一起身,用起全身的力气向马身撞去。 两兄弟紧跟在后面,一个拽缰,一个拉扯李亮。 马是特意为胖子准备的柔然大马,哪会那么容易撞倒? 倒是李亮顺势一倒,跌到了地上。 胖子被撞的反弹了回来,正好翻了个身,看到两兄弟飞一般的扑到了那个官兵的身上,年龄大一些的那一个顺手摸出一根磨尖的叉齿,顺着官兵的脖子就的扎了进去。 只听扑的一声响,一股血箭飚出,喷了李睿一头一脸。 好似不解气,李睿又狠狠的扎了几下,等胖子反应过来,人早没气了…… 一群俘虏早被吓呆了,好似是想不通,好不容易活下了一条命来,这几个又怎的造起了反来? “哪个敢叫,爷爷捅了你?”李睿一声低吼,顺手抽出了李亮的腰刀。 李聪也没闲着,飞快的剥着李亮身上的铁甲,甚至连弓都和箭壶都没放过。 “跑,快跑……”胖子拉扯着两兄弟。 “你骑战马!”李睿踢了胖子一脚,又举着刀朝马车冲了过去。 几个俘虏吓的一哄而散。 他两三刀就砍断了套马的挽具,又替李聪也解了一匹。 回过头来时,那胖子竟然还没爬上马背? 李聪推着胖子的屁股,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胖子却纹丝不动。 郎君也真够可以的,为何就选了这么一个胖子? 李睿话题诽着,一刀尖就扎到了胖子的屁股上。 只听一声惨叫,胖子飞一般的翻到了马背上。 正半眯着眼睛偷眼打量的李亮,差点就笑了出来。 “走!”李亮一声厉喝,一刀背抽在了马股上。边催着马,边回身骂道:“一群蠢货……官兵都被我杀了,尔等还能活的下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随着话音,人越跑越远,胖子和李聪紧紧的跟在了后面…… 几个俘虏逃也不是,留也不是。 愣了好一阵,有两个才跟睡醒似的,手忙脚乱的跑去解马。 还有两个嘀咕了两句,竟朝李亮摸了过来。 但刚走了两步,突听一声闷响,似是刀锋入肉的响动,随即便见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剩下的那一个哪是什么俘虏,分明是李柏的大儿子李昭。 第二个俘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腹间一痛,下意识的一低头,肚子上竟冒着一截刀尖。 “全杀了!”李亮坐起身,一手擦着脸上的血,一手从脖子里摸出来了个正滴着血的猪尿泡。 “诺!”李昭应了一声,提刀朝剩下的两个俘虏冲去…… …… 两刻后,李亮与李昭一个赶着一驾马车,回到了城墙下。 每辆车里还拉着两具死尸。 “秉郎君,人已经走了!”李亮高声说道。 “嗯,辛苦了!” 李承志点点头,又朝城下的李彰的说道:“去吧……记住,不要追太紧……” 做戏做全套,要是追都不追一下,就太假了。 “诺!”李彰抱了抱拳,几声呼喝,带着一队骑兵扬尘而去。 “你这计,行不行?” 看着越跑越远的那三匹马,胡保宗担忧的问道。 李承志怅然一叹:“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有些担心。 这两兄弟,可以算的上他手下最机灵的两个人物了,一定要活着回来…… 沉吟了一阵,李承志又转过头来,对郭存信说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出兵,这城中之事,就只能拜托舅父了!” “尽可放心!”郭丰收信交待道,“你也万事小心!” “嗯!”李承志点点头,又对李松和郭存信说道,“回营,整军!” 两人应了一声,紧跟着李承志下了城头……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莫明其妙的优越感 凉州大马,冠绝天下。 胖子比两兄弟加起来都要重,骑术更近于无,但这马驮着他,依旧比李睿李聪的马跑的要快许多。 要不是仗着马术精堪,两兄弟早被甩没影了。 看着胖子不要命一般的抽着马股,李睿李聪心疼的滴血,恨不得一箭把胖子给射下来。 这种大马,是四叔(李松)专门给郎君和他父子三人预备的,驮上三四百斤都还能风驰电掣的那一种。 整个军营也就不到十匹,竟让胖子这样的糟践着? 胖子心里更苦。 后面的追兵紧追不舍也就罢了,竟还时不时的派轻骑,想要包抄? 害的胖子连弯都不敢拐,只能一直顺着泾河往前冲,这眼看离泾州城越来越近,胖子逾发害怕,恨不得回身与追兵拼了…… 泾州城下有什么? 大部分都是乱民与和尚,是直接把人肉当猪肉吃,吃的眼珠子发红的那一种。 像他这种逃兵,但凡落到这些人手里,绝对是立即就被下了汤锅的下场…… 除非他运气好到爆,能撞到城下为数不多的李氏军营,或是逃回李乌支,才有可能活下一条命来。 但后面的追兵跟的太紧,别说逃回乌支,他但凡敢打马过河,马速只要稍一慢,就是被一箭射下马的下场。 感觉这追兵,似是故意将他们往城墙底下赶似的? 胖子只顾咬着牙催马,也不知跑了多久,突听身后一声惊呼:“追兵撤走了……” 追兵走了? 这难道不是说,自个终于逃回了一条命? 胖子心里一松,顿时泄了气,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软了一般,差点没一头栽下去。 “吁……吁……” 只是一个“吁”字,却被李猴儿喊的仰扬顿挫,宛转悠扬。 奇的是,胖子胯下的战马,还真就慢了下来? “你做什么?”胖子一声怒吼,“万一追兵再追来怎么办?” “自己看!”李聪一声讥笑,又往前一指。 胖子本能的一回头。 也就往前两三里,一队骑兵正迎面而来,映着晚霞,许多人头顶上竟然反着光? 这不是和尚是什么? 再往后看,泾州城的轮廓影影绰绰,算算距离,撑死了也就七八里。 不知不觉,竟被追到泾州城下? 怪不得那些追兵会撤走? 看着越来越近的和尚,胖子急的头上的汗都下来了,嘶声怪叫道:“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逃兵是会被充做军粮的……” 蠢货…… 杨睿暗骂一声,飞快的靠了过来,将从李亮身上扒下来的白甲往他身上一披,急声交待道: “任谁问,你都咬死了,只说我们是征西将军李茂派来的传令兵,有紧急军情要向大将军(李文孝)秉报……要是不会说,就不要胡乱张嘴,交给我兄弟二人来处置…… 把腰挺直了,肚子腆起来,架势端正了……记住,千万不能慌,更不能露出惧色,不然被和尚看出破绽来,你我都是下汤锅的下场……” 传令兵? 胖子猛的一个激灵。 对,安武城破了,大将军的侄子、征西将军李茂也战死了,这难道不是紧急军情? 只要能见到李文孝……不,但凡能见到一个李氏家将,自己这条命就能活下来。 胖子眼中猛的冒出的一丝精光,又狠狠的一咬牙……只见他端着腰挺着胸,腆着跟怀胎九月一般的肚子,再加满脸横肉,面色油光发亮,还真有那么几分上等人的架势。 李睿看的啧啧称奇。 李聪则是得意的一笑,好似在说:看,现在知道郎君为何要选这么个胖子了吧? 就没有再合适的了…… 看百余白甲兵退走,一帮僧兵不由的催紧了马,朝着三人冲来。 离着大约还有百十米,李睿提刀往前一指,一声大喝:“止!” 胖子很是惊奇,扑愣着眯眯眼看着李睿:这马夫,竟然还懂军令? 李聪打着圆场:“天天给那些令兵老爷伺候马,听也听会了……” 胖子下意识的点点头: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自己天天伺候李茂,耳喧目染之下,不也听了一些行军打仗的学问么? 转着念头的功夫,僧骑便奔到了面前。 “挺直了……”李聪低声提着他。 胖子心里一紧,将腰挺的端直。 领头的是五大三粗的和尚,穿着一件札甲,却没有戴头盔。 听到那一声“止”,他本能的就减了马速,看着眼前的三人,眼中露出一丝狐疑之色。 那白甲兵之强盛,他也有过耳闻,但不是守在朝那么,怎的追到了这泾州城下? 还有眼前这三人,明显是被白甲兵紧追至此的,看到自己这一队骑兵后也不跑,更不见慌乱,八成应该是哪一路义师的溃兵。 再看那胖子,虽然衣衫褴褛,但大腹便便,红光满面,一看就是大户出身。 倒是那两个扈从,长的干巴瘦,浑身上下削不出几斤肉来,典型的下民…… 心里猜测着,和尚一挥大手:“绑起来,拖回去开荤!” 管他什么大户不大户,法王有令:但凡溃兵,不管来路,不问出身,尽充军粮。 越胖油才越多,吃起来才越香…… 当然,杀之前,肯定是要问一问来路的。包括追杀他们的那白甲兵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开荤”两个字,一群僧兵看着胖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端着矛枪,狞笑着围了上来。 “尔敢?” 李聪一声厉吼,抄起弓来,顺手就是一箭。 一个僧兵一声惨叫,竟被李猴儿一箭给射下了马。 胖子被吓的浑身乱颤,李睿也被吓了一跳。 贼兵果然是贼兵,竟问都不问一声,上来就是一副宰猪的架势? 李睿猛的一挥刀,将冲上来的一个贼骑砍下马,又指着和尚骂道:“真是好胆……我乃征西将军李茂驾前亲卫,奉将军之命,予法王与大将军秉报军情…… 狗贼竟将我等当做菜民?误了军情,便是将你剐了也难赎其罪……” 和尚本想让手下乱箭齐放,听到李睿的叫骂,又猛的一怔。 安武城的传令兵? 敌军打到安武了? 怎么可能? 安武距泾州也就四十余里,敌军真要是打过来了,义师怎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但想到刚才追着这三人至此的那些白甲兵,和尚心里又是一跳。 还真说不准? “退下!”和尚一声厉吼,又指着胖子问道,“安武城如何了?” 胖子刚要开口,被李聪狠狠的一眼给瞪了回去。 真敢把安武城破了消息就这么随随便便的说出来,就是动摇军心的大罪。别说刘慧汪,便是李文孝都非杀他们不可。 和尚离的远,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只是厉声问道:“说啊?难不成是奸细假扮的,来诓骗你家佛爷?” 我奸细你个大母…… “你想听?” 李睿狞笑一声,“若传出去动摇了军心,法王与大将军再问起,问我等为何泄露军情,我便只能直言,是和尚你威逼我等,无奈之下我才讲出来的……” 什么样的军情,一旦泄露就会动摇军心? 难道武安城破了? 不然那白甲兵为何敢追至如此之近? 和尚心里一紧,但还没反应过来,又听那瘦猴说道:“不怕告诉你,安武城……” “贼子住口!” “已经破了”四个字还未出口,和尚一声惊呼,看着李睿的眼睛冒着瘆人的寒光,“好个狗贼,竟敢害我?” “算你聪明!”李睿一声冷哼,又问道,“爷爷问你,你放是不放?” 和尚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 至此他已无半点怀疑。 谁家的溃兵或是奸细敢如此嚣张? 这九成九是安武城破时,李茂派出来报信的传令兵。之前紧追不舍的那队白骑便是明证…… 不行,更赶快将此军情报与法王,少不得也是大功一件…… 想到这里,和尚突然就不恼了,狠狠的瞪了李睿一眼,一声冷喝:“走!” 他边调转马头,边在心里发着狠:只是手下都是这等阴狠,也怪不得那肥猪一样的胖子那般倨傲,竟连正眼都未瞧自己一下? 只有李家的直系子弟才会这般目中无人…… 傲什么傲,佛爷迟早将你下了汤锅。 看着怎么来的,又怎么走的僧骑,胖子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些和尚,就这么轻易的把自己给放了? 跟做梦一样…… “走了!”看他跟吓傻了一样,李睿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不然说不准便会有第二队僧骑跑来查看……赶快找到李氏军营是正紧……” 李聪也收起了弓,给胖子交待道:“看到了吧,你底气越足,这些和尚越不敢将等怎么样……” 胖子再蠢也明白了,如小鸡啄米一般的点着头。 往前走了好长一截,他才反应过来,狐疑的看着李聪:“你还会射箭?” “真是稀奇?”李聪一声讥笑,“我不但会射箭,还杀过马贼,你信是不信?” 李睿又在旁边帮着腔:“大树底下好乘凉……像大哥这般尊优的人物,自然不会去戊边……但我兄弟二人,却当了整整两年的戊卒……” 怪不得这兄弟二人这般镇定,还如此机灵,原来早就杀过人? 胖子恍然大悟,心中又生出了一丝得意:看,爷爷就不用受这样的苦…… 看到胖子斜睨的眼神,李聪差点笑破肚皮。 一个厨子,竟被自己兄弟二人给恭维的生出优越感来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桃李开,子称皇 和尚着急去给刘慧汪报信,便安排了亲信押着胖子和两兄弟去李氏军营。 怕手下胡来,和尚很是严厉的警告了几句。 胖子骑的那马,瘦子拿的那刀,一看就非凡物,连他见了都眼热不已,手下这一群穷鬼岂能不动心? 但也要想想,这几个秉报的是何等紧急的军情?此时若夺了,到时人家在李文孝面前告上一状,自己吃不了得兜着走…… 也就往前走了四五里,僧骑分成两波,一波随着和尚向南而去,还有十余骑押着他们往北走。 走着走着,李睿竟听到了隐隐的哭喊声? 顺声一看,明显是从泾州城的方向传来的,哭声中还夹杂着喊杀声,分明是在激战。 杀声不绝于耳,但看沿路的兵卒与民夫,马不见有多快,人也不见有多急,好像已是习以为常? 两兄弟下意识的对视一眼,尽皆骇然:叛军怕是日日都在攻打泾州城,而且时日绝然不短,不然这些贼兵不会如些坦然和麻木…… 转着念头,三人便被带到一处军营,李睿抬头一看,这营竟是依一座坞堡而建,浩浩荡荡,足有两三里方圆。 在李承志的调教下,两人早已非吴下阿蒙,多少有了点见识。匆匆一瞅,便能断定出,营内兵员至少在两万以上。 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战兵,多少辅兵与民夫。 一个和尚站在营门外,朝着值守的军头喊了一声:“那军将,这三人自西而来,称是征西将军李茂派来的传令兵,来找你家大将军的……” 就喊了这么一声,和尚便打马而走,再多无半点交待。 李睿和李聪看的眼睛里直放光:这刘慧汪的人,好像和李文孝的人不怎么对付? 好事啊…… 正高兴着,突听身边一声悲呛:“五弟呀……” 竟是胖子,也不知见到了亲朋还是旧故,顿时悲从心来,脑子一热,竟直朝营门冲去。 “傻了?”李聪吓了一跳,一把拽住了胖子的马缰,低声吼道,“敢往里闯,小心门卒将你射成筛子……” “那是一母娘胎的兄弟,他敢射我?”胖子怒吼一声,一把夺过了缰绳。 胖子的兄弟? 两兄弟愣了一下,探头往营里一瞅,一个看装扮好似是门将的壮汉,正在狐疑的往这边看。 若不是披着黑甲戴着头盔,他们还以为胖子施了分身术? 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 不过兄弟俩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些门卒的反应。 胖子的马都快冲进寨门了,这些门卒却只顾看热闹,半点拦的意思都没有。 这要是郎君手下,管你是哥还是爹,敢不持令信擅自冲营,绝对是被乱箭穿心的下场。 “二哥?”壮汉一声惊呼,快步的迎了上来,“真是二哥,怎成了这副模样?” 胖子脸上横七坚八的全是伤,一看就是用鞭子抽的,衣裳也破破烂烂,如同要饭的一般。 “弟弟啊……”胖子刚哭了半声,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戛然无声。 他猛的想了起来,碰到那群和尚后,李聪警告过他的话:安武城破,李茂战死的消息,只能见了李文孝才能说,不然便是动摇军心的大罪…… 胖子猛的喘了两口气,颤声说道:“我要见大将军,有重大军情!” 虽是一母所生,但这门将比胖子机灵多了,一看他惊骇的脸色,凄惨的模样,已是猜出了七八分:安武城……出变故了…… 门将脸色一白,愣了好一阵才说道:“我带你去……” “将他们也带上!”胖子一指李睿和李聪。 主要是胖子怕自己讲不清,二则是,能逃回一条命,多亏了这俩兄弟,胖子是想让他们在李文孝面前摆摆功,给点酬劳,以谢救命之恩…… “他们是谁?”门将审视着兄弟二人。 胖子一愣。 一路上光顾着逃命了,只知兄弟二人是宋氏的马夫,却没问过名字。 “在下宋亨!” “在下宋通!” 兄弟二人齐齐的一抱拳:“见过将军!” 门将眼露疑色。 看着像是下苦力的下民,但看这架势与谈吐,倒像是识得字的? “读过书?” “读过!”李睿不动声色的回道,“祖居宋氏宋温忠在武威镇军任参军时,家父是其近卫,因此我兄弟有幸进过宋氏的族学……” 宋温忠便是宋礼深之父,也是李承志三弟的岳丈。 包括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也不是李承志随意胡扯出来的,而是确有其人。 不过没他们这么瘦,也没有养马,而是李承志手下的两个队主。 问过李文忠和宋礼深,都说乱军之中无宋氏之民或是了解宋氏之人,所以李承志和两兄弟一点都不担心会不会有人识破他们的身份。 一听不是贱户,门将的脸色顿时柔和了几分,再听竟是这兄弟二人出九死一生救了自家兄长一命,脸上更是堆满了笑。 指点着俩兄弟将弓、刀、甲,马等存在了寨门处,门将才带他们去了帅营。 李睿李聪对视一眼,暗松了一口气。 李承志曾说过,其余的他并不但心,唯一担心的,就是胖子的那匹马。 这等大马,便是放在朝廷的军营中,也绝对是主帅座骑的不二之选,一个普通的官兵,怎配骑这等良马? 那李文忠可是任过一州别驾的人物,不会连这点破绽都看不出来。若是见了这马,定是会起疑。 但不用这马又不行。 稍差一些的马,也不可能驮着这两百多斤的胖子不歇气的狂奔数十里…… 不让李文孝看到这马的办法也有,若李文孝见了这马问起来的借口也编了,但能不能蒙混过去,就要看两兄弟的运气了。 谁曾想运气这么好,胖子的兄弟竟然是门将? 竟还这么贴心,怕这些财货被人惦记上,先替他们看了起来? 李文孝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更不能闲的去怀疑两个小小的降卒。 这一关算是过了…… 两兄弟暗自庆幸着,扶着胖子上了一驾马车,朝坞堡驶去。 边走还边听着两兄弟叙着家常。 “你不好好的的护恃郎君,为何当了兵?” “将军麾下兵马日益壮太,军将越来越缺。府上但凡识得字、通晓些兵法的,全都做了军头……我才只是营门官,四弟都已成了旅帅了……” 胖子一脸狐疑:“四弟?他连你都不如……你是府上亲卫,多少学过些兵法。他就一厨子,连书都没多读过,哪里会领军打仗?” “懂兵法做什么,敢杀人就行!” 门将压低了声音,“只是赶着流民在城下担土垒墙而已……” 两兄弟听的悚然一惊。 怪不得远处的哭喊声不绝于耳,竟然完全是在拿人命填…… …… 正堂内再无外人,只有李文忠呆坐其中。 他还不到四十,却已是双鬓班白,面容枯槁。看面相,比庶兄李文忠还要老上几岁。 此时,李文忠正盯着一块铜块呆呆出神。 上面锈迹斑斑,长满了铜绿,若仔细辩认,依稀可见刻着十多个小字:年#醜,桃李開,子稱皇,王為王…… 应该是埋的年头太久,好几个字都有缺失:比如年和丑中间明显还有一个字,但具体是什么已然看不出来了。 还有那个“子”,不但已有些模糊,上面明显已缺失了一部分,像是个“耂”字,又像是木字,或是土字。 李文孝认为,这个字九成九就是“孝”字。 还有第一个“王”,左边好似也缺了一个偏旁。他以为,定是刘慧汪的“汪”…… 还有年与丑中间的那个字,应该就是乙。 乙丑年,不就是今年么…… 乌支李氏为何放着好好的门阀不做? 便是李文孝阴差阳错之下,得了这么一块铜牌,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 反而是那主谋刘慧汪,才是真正的冤枉:为了给其增加点信心,李文孝偷偷在覆钟寺后院的老槐树底下,埋了一块类似的铜牌,上书:刘氏称王,李氏为辅! 果然如他所愿,这佛门起兵,真是应者如云,短短时日,便聚起了数万义军,连这泾州城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文孝信心百僧,雄心万丈,自认为这天下迟早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但接下来他才知道,想起来容易,做起来有多难? 刘慧汪根本不是成大事的人,起兵之初就对自己起了戒心。怕自己威望超过他,更怕自己拥兵自重,竟连这泾州城,都不敢让自己率兵来攻? 就凭一群乱民和屁都不懂的和尚,别说两月,爷保险金再给两年你能不能攻下来? 直到西边突然冒出来了个李承志,东边也传来了奚康生要出兵平叛的消息,让这贼秃慌了神,才将兵权让出来了一些。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还有这李承志? 怎就似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短短时日便聚起了上万雄兵,更是有如神助,不但打一仗就能胜一仗,而且每一仗都胜的那般诡异? 别说精锐,李文忠便是带上六千头猪,也能逃回来一两个吧? 竟然被李承志全歼了? 为何自己就没有李承志这般的鸿运? 难道这一块铜牌也是假的,更或是,自己误读了这谶言,预示的就根本不是乌支李氏? 脑子里转着念头,李文孝又拿起了那块铜牌,本想再仔细研究研究,但再看到“桃李开,子称皇”这一句时,眼中猛的闪过一道精光。 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僵立当场,脸上更是无一丝血色。 有如天降……如同神助…… 李承志也姓李,“承”字中,也有个“子”?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李文孝捏着铜牌,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尽是凶光。 不大的功夫,他满头都是冷汗,身体颤颤巍巍,似是坐都坐不住了。 口中咆哮一般的嘶吼着:“不会……绝不会……” 自己才是天命所归,怎会是那李承志? 这是一条不归路,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不成功,便成仁…… 而且是拖家带口,鸡犬不留…… 不……绝不是这样的…… 这谶言中的,绝对是“孝”,而非“承”…… 李文孝像是疯了一样,使劲的擦着铜牌上的铜绿,袖子被磨破了,就拿手擦。 没多长时间,手掌上的皮肉就被磨掉了一层,甚至磨出了血,李文孝却犹自不觉…… 看他如癫似狂,就跟疯了一样,亲卫幢将吓的心都缩了起来,硬着头皮提醒了一声:“大将军……” 话都没说完,便听李文孝一声爆吼:“滚……” 那两只眼中竟已充满了血,根本不像是人眼一般…… 幢帅猛的缩回了头,别说秉报军情,连头都不敢再往里探了。 等了好一阵,听里面没了声息,他才偷偷瞅了一眼。 只见李文孝瘫座在榻,头发散乱,满面沧桑,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一般。 到底发生了何事,大将竟似疯了一般? 此时进去,会不会被一刀砍死? 亲卫幢将又惊又疑。 但这样的军情,他哪里敢延慢?只要李文孝清醒过来,自己十成十会是死罪…… 幢将硬着头皮进了正堂,轻声秉报道:“秉大将军,征西将军送来急报,信使正在门外等候……” 征西将军? 谁? 李文孝竟有些恍惚? 愣了许久,他才想起来,幢将说的是侄子李茂…… 李茂的急报? 李承志打过来了吗? 呵呵……来的好…… 李文孝神经质般的笑了一声:“召!” 李睿李聪本想跟着胖子进去,却被幢将给拦了下来。 来历不明的外人,岂是说见大将军就能见到的? 更何况还是这种时候…… 幢将也是李氏家将,觉的胖子是自家人,有必要提醒他一声。 “李涛,进去后,仔细应付着……” 胖子心里正畅想着,见了李文孝,不知会得到什么奖赏,根本没听出幢将言语中的警告之意。 他随意的应了一声,又看了看李睿李聪一眼,给了一个抱歉的眼神,掀起珠帘,进了正堂。 本想让这两兄弟沾些光的,可惜了…… 要是猜到胖子心里这样想,两兄弟非给他跪下来磕头:我谢谢你八辈祖宗…… 兄弟俩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异常? 那幢将进去时还好好的,出来时,却吓的双手微颤,瞳孔都快缩成了针眼…… 这分明是惊恐到了极致。 再加上从堂内传来的那两声隐隐约约的咆哮声,他们即便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定然不会是好事…… 两兄弟都有些担心。 李文孝不见他们,当然是天大的好事,至少不用担心被识破身份。 但胖子也不能出意外啊? 不然接下来的计划如何施展? 但谁也不敢出声提醒胖子…… 看到李文孝的模样,胖子吓了一跳。 这是曾经的泾州别驾,乌支李氏的家主,李文孝? 只是两月未见,竟沧桑成如此模样,似是生生的老了十多岁…… 衣衫懒散,发髻凌乱,双眼空洞无神,直直的盯着窗外。 嘴角一抽一抽,嗓子里还发着含糊不清的怪笑…… 还有那双手,正不停的往外渗着血,李文孝却丝毫不觉? 难不成是疯了? 胖子心里惊疑着,“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他终于知道,幢将对他说的那句话小心应付是什么意思。 听到响动,李文孝才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定了定神,用不带一丝的声音说道:“讲!” “大……大将军……” 胖子吓的带上了哭音:“安武城……安武城破了……六千大军全军覆灭,只逃出来我等三人……是……是那祖居的李承志干的……” 李文孝神情一僵。 李承志? 又是李承志…… 六千大军说灭就灭? 还真是有如神助,如同神迹啊…… 若谶言预示的是“孝”字,这等神迹,不应该发生在我李文孝身上才对么? 一刹那间,得到谶言时的豪情万丈,雄心勃***兵时的凌云壮志,竟全似那镜中花,水中月,迸然破碎…… 李文孝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痛,接着喉咙一鼓,一口鲜血就喷到了胖子的脸上。 胖子只觉脸上又腥又臭,血滴滴答滴答的往下流,却跟吓傻了一样,一动都不敢动。 愣了许久,他才一声尖叫:“啊……大将军……” 幢帅飞一般的冲了进来,看到口吐鲜血,瘫软在塌的李文孝,骇的目眦欲裂。 “不……不关我事……”胖子尖声吼着。 “闭嘴……”幢帅一声低吼,重重一巴掌扇到了胖子的脸上,又手忙脚乱的扶起了李文孝。 这口血一吐,李文孝好似突然就恢复了神智。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捂着脸,却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李春,又看了看依然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的铜牌,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天命所归? 呵呵呵…… “无妨,痰迷心窍了……” 李文孝回了一句,又像是丢垃圾一样,将那块铜牌随手一弃,挣扎着坐了起来,目光灼灼的盯着李春:“安武城是如何破的,详细予我道来……” …… 听到胖子那一声尖叫,李睿李聪吓的浑身一颤。要不是四周还有李文孝的亲卫,他们非冲进去不可。 心里还想着:完了,胖子被杀了? 这李文孝怎的不按常理行事,胖子九死一生的突破重围跑来报信,没功劳也有苦劳,怎的说杀就杀了? 应该是怕消息泄露出去,动摇军心吧…… 看来自己兄弟俩也无法幸免了。 可惜了郎君的一番谋划,自己兄弟二人别说混进城,连泾州城长什么模样都还没看到…… 两兄弟心里惊疑着,又对视了一眼,竟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之色。 难道还能坐以待毙? 即便是死,也是拉上一个垫背的…… 两兄弟又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的往那正堂看去,眼中的杀意直拄外溢……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后事 “下去吧!” 听胖子磕磕绊绊的讲完,李文孝挥挥手,给幢将交待道:“你去……嗯,算了,让李石去安置……” 说着又一指胖子,“怎么也是有功之臣,好生安置!” 他很清楚,若没有这声交待,胖子十之八九是被灭口的下场。 若是没碰到刘慧汪的人,杀也就杀了。但万一那贼秃起了疑,问自己要人时若交不出来,难免会生事端…… 幢将应了一声,又给身边的副手嘀咕了两句,似是在交待把门外那两个也一并安置了。 副手点点头,将惊魂未定的胖子给拖了出去。 回过头来时,李文孝正透过窗棂,眺望远处的明月。 但脸色却不怎么好看,阴沉似水,目露凶光。 许久后,才听他一声长叹:“可笑我宦海半生,竟被一个黄口孺子吓的心神失守?” 说着又转过头来:“李春,你去传令,将李昌、李继、李盛、李青等一并召来,我有事交待。 传完令后,你亲自去整备一千甲骑,护送他们连夜回乌支,而后迂回到高平镇,联络文保(同出乌支李氏,现为高平镇屯将),让他想办法送你们出关……” 李文孝竟然已开始安排后事了? 怎的突然就到了这等地步? 李春目眦欲裂,惊骇至极,“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大将军,只是安武失守而已。泾州依然在义军手中,由你坐镇,不日便能攻克。 何况南有鹑觚,北有乌支,便是那李承志与奚康生兵合一处,三城呼应之下,义师也有一搏之力……” 一搏之力? 呵呵呵呵…… 李文孝不由自主的冷笑起来。 你也要想想刘慧汪有没有这个魄力? 一降之力才差不多…… 自己之前但凡知道刘慧汪是如此短视之辈,便是那谶言直言“李文孝可称帝”,他也断然不会选择与这样的蠢物合作。 此时想来,这一句竟然也是错的? “子称皇”的子既然不是“孝”,那“王为王”的王,当然也就不是“汪”了…… 李文孝怅然一叹:“来不及了,不出三日,李承志定会出兵向东。但只是短短三日,又怎可能攻下泾州?” 顿了顿,他又惨然一笑,“为今之计,只能是趁奚康生还未出兵之际,与那李承志放手一搏,看能不能打通西路……” 放手一搏? 李文孝这句话中,分明已是对那李承志生了怯意? 真有那般厉害? 仔细想了想,李春瞳孔猛的一缩。 自那李承志出世以来,不但未尝一败,更是如同神助,每一战都是全歼? 更甚至是这安武城,竟都是天雷轰开的? 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那李承志编造出,用来提升士气的手段。 但看大将军的神色,似是已然信了,又像是无所谓? 即便是真的,这等神迹,不应该是出自义师才对么? 毕竟谶言预示的是大将军称皇…… 心里转着念头,李春无意间扫到被李文孝丢至角落里的那块铜牌,突然福临心至…… 他终于知道,方才的大将军,为何如同疯了一般? 突然冒出来了个黄口小儿,气运并比他还要强盛? 那要这谶言又有何用? 心中的信念与希望猝然崩塌,任谁也无法在一时内承受…… “去安排吧!”李文孝挥了挥手,又极其郑重的交待道,“只要能到白马城(今宁夏灵武),自然会有人来接应你等……” 白马城? 李春心中了然:大将军竟然早就暗通了高车人? 心里猜疑着,他恭恭敬敬敬的应了一地,下去传令了。 正堂内,又只剩下李文孝一人。 他看了看角落里的那块铜牌,许久后又怅然一叹:真的是“承”么? 笑话! 到底谁才是天命所归,只有真刀真枪的做过一场才能知道…… …… 都已准备拼死一搏,甚至谋算由谁阻挡护卫,谁冲杀进去,突然又听堂内传来了动静。 抬头一看,胖子竟安然无恙的走了出来? 只是左边脸颊有些肿,像是挨了一巴掌。 两兄弟气的心中狂骂:入你大母……只是挨了一巴掌而已,你鬼叫什么? 还好没有冲动…… 心里想着,两兄弟瞬间便吓出了一身冷汗。 杀一个李文孝有何用? 这是郎君的原话。 他们兄弟俩的任务,是混进泾州城……至不济,也要将藏在衣裤夹层中的信帛射进城里…… 看到两兄弟,胖子才想起来,一时惊惧,竟忘了向大将军提说他们? 但当时吓的魂都快没了,哪能想起来这个? 看着天上的月亮,胖子心有余悸的吐了一口气,又问着押他出来的亲卫队副:“幢帅有无提过,他二人如何安置?” 李春还真交待过。 只听队副说道:“幢帅称,有功之臣自是要重赏……说是由你安排,无论你哪个兄弟麾下均可……还有,让李瀚去安排,幢帅说你先不要出营仙还有话要问你……” 只当是要封赏自己,才不让出营,胖子喜不自胜的应了一声,又对两兄弟说道: “我大兄是大将军近卫营的伙兵头目,五弟李瀚,便是你们方才见过的那营门官,还有个四弟叫李浩,是旅帅……就这三处,你们欲到何处?” 两兄弟狂喜。 还能自己选? 根本不用考虑。 他们在半路上听的清清楚楚,这胖子的四弟,也就是当旅帅的那个,就在城下监押乱民攻城。 如此便利,岂不是机会又大了一分? 李睿斩钉截铁的说道:“就选官最大的……” 胖子自然无可无不可:“那我让五弟带你们去……” 说着便去了营寨门口,那队副给李瀚交待了几句,等天明后,由他带着两兄弟去城下找李浩。 看胖子走到哪里,那队副就跟到哪里,两兄弟暗暗生疑。 这哪是什么还有话要问? 当时堂内定是发生了什么,怕胖子泄密,所以才不肯放他出营…… 两兄弟自是知道分寸,别说套话,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老老实实的歇在了营里,计划着明日见了那李浩,又该如何应付? 这弓、刀、甲、马等,可不只是让他们防身的。 除此外,两兄弟的鞋底里,还藏着一层铜板……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白甲如云 白雾迷古城,初日照高林! 天刚破晓,李瀚便带着李睿、李聪出了营寨,赶往城下军营。 两兄弟依然还骑的是那两匹挽马,但身上的装束却焕然一新。 札甲、头盔、矛枪、长弓……这是李文孝近卫营的标准配装,是两兄弟用那白麻甲、蓝铁刀等,从李瀚这里换来的。 就是可惜了那匹千里驹。 怕留下隐患,两兄弟偷偷下了一点药,好好的宝马竟一倒不起,似是被胖子骑废了一般…… 摸着身上的白甲,还有手里的钢刀,李瀚喜不自胜。越看两兄弟越顺眼。 “二位尽管放心,你等这队主之职是大将军亲口钦定,到了营中,自是无人敢随意欺辱……且我兄长乃一旅之帅,自是会照看你兄弟二人……”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兄弟二人猛松一口气。 李瀚虽是营门官,但别忘了,他几兄弟还是李文孝的近仆。 就跟皇帝身边的太监一样,即便职位低下,但谁也要给三分薄面,最适合用来扯虎皮做大旗。 只要他说是李文孝钦定的,谁还能去找李文孝对质? 自然都以为是真的…… 兄弟二人边说着恭维话,边陪着李瀚,不紧不慢的往城下走着。 越往前走,人就越多,营地也是越来越脏乱。 官道两边尽是乱民,大多数连个遮顶的窝棚都没有,只是在平地上砸个窝,然后铺一把干草,便是栖身之地。 有的还未起身,有的正搬个破瓦罐,架在两片石头上,不知在煮着什么。 随着破罐中的雾气飘来,一股奇异的香味飘进鼻腔。但随即,又被一股恶臭冲散。 这是什么怪味道,就跟老鼠死了似的? 两份兄弟正狐疑着,远处一阵喧哗,随即便传来一阵哄闹声。 他们抬头一看,似是几个和尚正带着一队僧壮,在给乱民分什么东西。 “将军,他们分的是何物?”李聪下意识的问道。 “还能是何物?”李瀚掏出一块帛巾捂住了鼻子,厌恶的指了指那几个还躺在地上,似是未睡醒的乱民:“菜食……” 菜食? 两兄弟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大变。 原来这些和尚给乱民分的是人肉? 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并不是没有睡醒,而是死了…… 还有那罐子里飘出的香味……我去你娘的…… 兄弟二人眼珠子直往外突,差点将早间刚喝进去的粥给吐出来。 李瀚怜悯的看了他们一眼,似是在说:慢慢受着吧,这才哪到哪? 又往前走了一截,看清楚和尚是怎么分肉的,两兄弟惊的浑身直抖:七八个木架上,挂着一具具尸骨,骨头白的刺眼…… 架下俱个三尺左右的坑,里面积满了暗红的血液,将凝未凝…… 再往旁边一瞅,竟是一座偌大的尸坑,里面扔满了骨架。即便是在雾气这般重的清晨,依然有数不清的苍蝇飞来舞去,许多头颅的眼窝里,还能看到正在翻滚的白蛆。 两兄弟的脸上,已然无半丝血色,当即就俯在马身上狂吐起来。 刚吐了两口,猛听李瀚一声冷喝:“抽刀……” 李睿李聪抬眼一看,发现路竟然被堵死了? 数不清的乱民围在官道上,狠狠的盯着他们,以及他们胯下的马…… 两兄弟才算是知道了,人一旦饿急了,会是什么模样? 平日里见过的那些乞丐,也就是长的瘦一些,穿的烂一些,脸上身上脏一些。 但眼前见到的这些,却个个都如同饿狼,眼中冒着腥厉芒,口中流着涏水,似是立即就能冲过来,将他们活活吞了…… 两兄弟硬生生的压下俱意,飞速的抽出了腰刀。 虽是熟铁的,但用来杀人完全够了。 “你不是军官么?”李睿又惊又怒的问道。 “爷爷虽是军官,却不是刘慧汪的官……” 李瀚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一手执刀,一手伸入怀中,摸了块令牌出来,狠狠的砸在了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一个和尚身上。 “我等乃是大将军驾前近卫,够胆你就来……” 看到令牌,和尚的脸色稍稍一变。 也不是每一个和尚,都将刘慧汪的话信以为真,以为吃了人肉,就能往生极乐…… 和尚没想杀人,只是被饿急了眼,想逼着这三个官儿把马留下来,谁知碰到了硬茬子? 犹豫了许久,和尚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冷哼了一声:“让开!” 乱民还有些不情愿,顿时便有几个僧壮冲入人群,一顿砍杀。 随着一阵惨叫,竟硬生生的清出了一条道来。 李聪亲眼看着那几个僧壮,将刚刚杀死的乱民,挂到了木架上…… 这哪是人,简直是禽兽不如,怪不得郎君严令,见一个杀一个…… “怎的乱成了这样?”离那些乱民远了一些,李睿才心有余悸的问道。 李瀚穿着札甲,一看就是高级军官,但这些和尚说拦就拦,说抢就抢? 感觉这刘慧汪的手下,就根本没把李文孝放在眼里…… “人一旦饿疯了,哪还有理智可言?” 李瀚的脸色也有些白:“几日前我还从此路过,不见有这等光景!定是刘慧汪手中已没多少粮了,竟连僧官都断了顿?” 没粮了? 两兄弟转惊为喜。 天大的好事啊…… 若是只能靠吃人肉维持,试问这样的军队,能有几分士气? 只要郎君的大军一到,怕是一冲就溃…… …… 又走了快半个时辰,才到了刘浩的营中。 往前百丈左右,便是城墙。极目望去,甚至能看到城上的守卒。 再望下看,四五丈的城墙,竟然已被埋了一半深。一道宽有十余丈的土坡自墙下延伸而来,长约百丈,堪堪伸到军营前沿。 沿路多见死尸,越靠近城墙越多。大多身上都扎着箭。 许多被半埋在土中,手和脚直指向天,似是诉说着冤屈。 他终于知道,李瀚所说的看押流民担土填城是什么意思。 这分明是久攻不下,便想平地里垒出一条路来,而且极见成效:若任由这般垒下去,迟早都能垒的与城头一般高…… 两兄弟大喜。 他们之前还在发愁,如何才能靠近城墙,将书信射进城去,不想胖子的兄弟干的竟然是个勾当? 真是天助我也…… 两人压着喜意,又跟着刘瀚往营里走。 说是军营,但哪有几个兵? 竟大都是如路上见过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眼神空洞麻木,好似已看淡生死一般。 他们进去时,正逢伙头兵在分发吃食,一队十个兵,两个在发,剩下的八个则执刀在手,虎视眈眈的盯着扑上来的流民。 闻着那味也能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两兄弟不忍再看,只是暗暗的咬着牙:便是这样的吃食,竟然也要抢? 好不容易挨到营帐中,一群军官也在进食。 一个与胖子有七分相似,长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正领着七八个军头,围着一口锅喝粥。 两兄弟探头瞅了一眼。 锅里清汤寡水,多是菜叶,不见几颗米粒,军将手里也拿的是豆饼。 这玩意又粗又硬,啃都啃不动,但好歹算是能入口的东西…… 两兄弟对视一眼,猛的松了一口气。 要是让他们也吃人肉,还不如拼了算了…… …… 也不知李瀚是怎么给李浩交待的,等李瀚走后,李浩不复之前审视的目光,热络了不少。 “两位对我李氏有大功,对我二兄更是有救命大恩,我自是不会怠慢二位……日后便在我麾下好生听令,定然不会短了二位的功劳……” 兄弟两有很是有眼色的往下一拜,规规距距的做了个揖:“自然是唯将军之命是从……” 抬起头来后,李睿给李聪使了个眼色,又往李浩身边凑了一步,笑嘻嘻的说道: “也是来的匆忙,竟是身无长物?身边也就剩了几两铜铤,就当见面礼敬献给将军,还望莫要嫌弃!” 说着,李聪便掀开衣衫,拿出了四块巴掌大小的铜板。 之前藏在鞋底里,昨夜趁无人之时,兄弟二人偷偷取了出来,便是以待此时之用。 李浩诧异的看了两兄弟一眼。 李瀚说这兄弟二人有胆有识,读过书,当过兵,杀过人,还极有眼色,他也只当是看在救了李涛的份上,李瀚在有意吹捧。 没想到,还真是个有眼色的。 看来老五也收了人家的好处,那身上的白甲,腰里的蓝刀,应该就是这兄弟敬献的。 还别说,对李浩而言,给钱比送刀和甲有用多了。 李睿李聪也是从李瀚口中套出来的,知这李浩素来贪财…… 李浩眼冒精光,盯着兄弟二人问道:“你二人哪来的此物?” 李睿回答的滴水不露:“同那刀甲一样,安武城外杀了那白甲军官抢来的……” “好好好……” 李浩伸手接过了铜铤,稍稍一掂,便知这不止是几两,而是几斤。 他也压根没想,两兄弟为何要给他送这么多钱,只是为是要向他讨什么好处,喜笑颜开的问道,“有何我李某人能做的,二位尽管直言……” 李睿郑重的抱了抱拳,又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来此之前,我等兄弟实是不知这营中竟是这般光景……也别无他求,只求……只求每日,能与将军一同进食……” “原来是怕吃菜肉?” 李浩哈哈一笑:“放心,有我李某人一口吃的,便绝不会断了二位……” 李聪又紧接着说道:“还请将军行个方便,若是有战时,也能让我兄弟立上些功劳……” “好说!”李浩拍了拍胸口,“到了这城下,还怕没仗打?” 他脸上笑着,心中却在鄙夷:真是不知死活,功劳是那么好立的? 不过他一点都没起疑,只因李瀚同他讲过,这兄弟二人估计是两个官迷。 不然好好的放着大将军的近卫营不待,偏偏要来这城下? 还真把这队主当成官了? …… 北营,帅帐! 李文孝端坐堂上,衣甲整齐,似是在等人。 亲卫队副李石看了看他腊黄的脸色和充满血色的双眼,担忧的说道:“大将军,不若你稍睡片刻,若是法王来召,卑职再唤你?” 睡? 李文孝惨然一笑。 还怕以后没有时间睡? 整整一夜,他只要稍一闭眼,脑中便会浮现出阖族上下被押上断头台,人头滚滚的景像。 再不就是白甲如云,如同天降,突然就攻到了城下…… 直到天色渐明,李春派来的快马来报,说是已护着几个子弟到了乌支,收拾停当后便会赶往高平镇,他心里才算是安定了一些。 这已算是最后的退路了,至少不会三族尽夷,血脉绝断…… 怎就走到了这一步? 此时想来,李文孝才猝然惊觉:这大魏虽乱,但还远不到改朝换代的地步。 仅凭着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言,自己便脑子一热,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算了,后悔又有何用? 他摇了摇产,又朝堂外看了看。 昨夜问过李涛后,他便将安武城破的消息报给了刘慧汪,原想着刘慧汪定然会连夜急召自己议事。 但哪想,这已是日上三杆,却依然不见动静? 怕是以为安武丢了也就丢了,至少还有鹑觚和乌支在,况且泾州城破在即,到时要粮有粮,要兵有兵…… 那李承志还能等你攻破了泾州才打过来? 自己当初为何就选了这样的一头蠢物? 李文孝后悔的想吐血…… 后悔已是无用,即便明知是死路,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但谁想,便是他想拼死一搏,都不一定能如愿…… 一时间,李文孝万念俱灰,眼前一花,竟似是坐都坐不住了。 “大将军?”李石一声惊呼,手忙脚乱的扶住了他。 直到天色渐明,李春派来的快马来报,说是已护着几个子弟到了乌支,收拾停当后便会赶往高平镇,他心里才算是安定了一些。 这已算是最后的退路了,至少不会三族尽夷,血脉绝断…… 怎就走到了这一步? 此时想来,李文孝才猝然惊觉:这大魏虽乱,但还远不到改朝换代的地步。 仅凭着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言,自己便脑子一热,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算了,后悔又有何用? 他摇了摇产,又朝堂外看了看。 昨夜问过李涛后,他便将安武城破的消息报给了刘慧汪,原想着刘慧汪定然会连夜急召自己议事。 但哪想,这已是日上三杆,却依然不见动静?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冷兵器时代的坦克 巍峨白甲,如同一道巨崖,自西向东压来。 白甲兵来的太快,叛军兵营都快要乱成一锅粥了。 两刻前才有斥候急报,十数里外多有白甲骑兵出没,似是敌军探马,两刻后,数千白甲骑兵便杀到了十里左右。 哪有这样打仗的,一点章法都不讲,说来就来? 不说提前派游骑探阵,至少要考虑考虑,这可是义军老巢,白甲兵竟如无人直境,长驱直入? 就不怕法王与大将军尽起雄兵,将你围死了? 要是怕,李承志就不来了…… 行进至离泾州约十里处,与叛军斥侯遭遇后,李承志便令郭存信与李亮、宋礼深等率步兵与辅兵扎营,只率带三千骑兵与一千车兵向东快速推进。 等赶到叛军营外时,已见有大量叛军集结出营,漫天遍野全是人。 人若上千,彻地连天,人若上万,无边无沿! 这泾州城下的乱兵和乱民何止上万? 视线之内全都是人,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从五六里外一直延伸至泾州城下,就像是数不清的蚂蚁在蠕动…… 再往近处看,三四里外营寨连栋,拒马成林。随着烟尘升腾,一队接一队的骑兵与车驾自军营中奔出,快速的在寨前列阵。 其中甲卒竟然不少。十队骑兵,至少有五队都披着札甲。 “还袭不袭了?”李承志看着胡保宗,笑吟吟的问道。 胡保宗猛的一噎,心有不甘的摇了摇头。 出兵前,胡保宗曾称,若是叛军营寨不严,阵容不齐,便由他率黑骑冲一次阵,好叫李承志看看,骑兵是怎么用的。 李承志一口就答应了一下来。 想想也不可能。 就算再不懂兵法的军将,也知道外紧内松的道理,立营扎寨时,自然会将精锐布置的最外围。 更何况乌支李氏还是军功起家,要比家学渊源,不说李承志的先祖,便是比起安定胡氏都高出了好大一截:人家的始祖,可是飞将军李广。 要是连基本的安营扎寨、外紧内松的军法都不懂,李文孝还起什么兵,造什么反? 果不其然! 看眼前的阵势就知道,叛军再乱,也不可能在大白天让人偷了营。 “那你怕不怕?”李承志笑问道。 “呵?”胡保宗一声冷笑,“土鸡瓦狗罢了!” 嘴里这样说,但他心里还是挺重视的。 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 更何况,对方并非全无还手之力的流民。 刚接到敌报,竟然就能有如此多的叛军出营,看阵形也不是太乱,这些兵八九应该算是敌军精锐了。 听着敌将气急败坏的催促声和喝骂声,胡保宗又有些蠢蠢欲动:“不若趁敌阵不稳,先小小的冲杀一次?不多,给我一旅骑兵便可……” 来这么急,当然不是来看戏的,李承志本来就抱的是打叛军一个措手不及的心思。 但却不是胡保宗这样愣头青的打法,就知道冲冲冲。 满打满算,自己手上也就三千骑兵而已…… 李承志微一沉吟:“冲杀就算了,试探一下还是有必要的,不过也轮不到你!” 他转过头,朝李松身后的李昭说道,“你去,率厢车百驾,弓兵八百……但只限探阵,不得深入,距敌阵不得近与二十步……” “得令!”李昭猛一抱拳,转身而去。 “皇甫让!” “末将在!” “率丙字营,替李昭掠阵!” “诺!” 看李承志竟然真的不派他,胡保宗有些急眼:“为何不派我去?即使黑骑只是半甲,不如白骑强盛,你也该让皇甫让的丙字营去才对,为何是李昭的弓兵?” 蠢货! 李承志很想骂一句,但终究不是私下里。 在这么多兵将面前,多少要给胡保宗这个副帅留些颜面,李承志只是瞪了他一眼,又往前一指:“看就知道了……” 这是叛军的老巢,即便士气再壮,胆子再大,骑兵还敢冲进帅帐不成? 天知道里面藏了多少兵,敢往里冲,十之八九是被围死的下场。 当然,胡保宗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早绝了突袭的心思。他不理解的是,即便是探阵,也该用机动性最强的骑兵,李承为何要用慢一拍的车兵? 李松隐约想到了一些,但是不太确定。 就数李时感受最深,呲着牙提醒着胡保宗:“胡校尉,贼兵不但有弓,还有弩……” 胡保宗稍愣了愣,又偷偷的撇了撇嘴。 原来是惜兵的毛病又犯了?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怪不得他带了这么多的厢车…… 所谓的厢车,其实就是将官驾掀了顶的马车,四面都围有五尺高、三寸厚的车壁。 这玩意不算李承志创造出来的新事物,老早就有。大多都是供官员贵妇乘坐。 用来打仗的记载也有。 西晋末年,河西鲜卑秃发树机能在泾州起兵造反,前后击败并斩杀了秦州刺史胡烈,也就是胡保宗的十三世祖,又大败扶风王司马亮、汝阴王司马骏、首任凉州刺史牵弘、次任凉州刺史苏愉、三任凉州刺史杨欣、西晋名将文鸯、以及妖后贾南风的爹贾充等等一系列的英雄人物,及数十万的西晋大军。 一时间竟无人能敌? 戏剧性的是,他最终却败给了只率带了三千五百兵的马隆之手。 不说像胡保宗、李松这种土著,便是李承志看到这一段史书时,也是一脸惊奇: 马隆只靠三千余兵便大败秃发权机能数万铁骑的法宝,竟然是厢车加磁石? 他令所有部下全部穿皮甲,执木杖,不带半枚铁器。然后用数百架厢车拉着磁石,去找秃发树机能决战。 披着铁甲的胡骑和战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劲的往官兵的车阵前冲,结果都还没冲上去,手里的刀和枪却先飞走了? 惊慌之下,被晋军拿木杖就捅死了数千。 剩下都只当这是天罚,神迹,数万铁骑竟然逃的逃,降的降,最终一败涂地…… 李承志便是受此启发,想起了明朝的偏厢车。 孙承宗拿这东西连清军的火器都能防往,没道理防不住弩和箭? 马车都是现成的,只是往四周围一层厚木板,工序并不复杂。五六天的时间里,杨舒就给他弄来是两百驾。 至于效果如何,看看就知道了…… 一百辆双驾厢车一字排开,斜斜的向敌阵插去。 叛军只以为车兵要冲阵,立拒马的立拒马,摆车阵的摆车阵,竖盾的坚盾,好一阵手忙脚乱。 但行至约三十步左右远时,马车突然转了向,与敌军阵沿平行。 叛军首领是个和尚,正一脸的莫名其妙,暗自猜测白甲兵搞什么鬼,这车里是不是拉了什么引火之物,想要放火。 但你也能冲过来才行…… 正嗤笑着,车厢壁上突然开了几个洞,从里面伸出来的,分明是冒着寒光的箭支。 只听弦声大作,漫天都是箭矢,如同蝗雨一般朝叛军射来。 “举盾!”和尚一声大吼。 能被充为前军的,大都差不到哪里去至少也当过戊卒。其实没等和尚下令,就有兵卒举起了盾。 只听“叮叮笃笃”的一顿乱响,而后又是此起彼伏的惨嚎声。 叛军阵前竟有数百兵卒中了箭,兵卒手里的盾好像成了摆设。 叛将目眦欲裂。 不是盾没用,而是白甲兵太卑鄙,一半的箭矢是从车太极战士孔里直射出的,还有一半,却是从车厢顶上抛射而来的? 乱兵前军即便有盾,也只是人手一只,防住了头顶,却防不住胸腹和下半身。 “弓手弩队还击……射回去……”叛将大声嘶吼着。 随着吼声,便是一阵“绑绑绑”的响动,藏在盾兵之后的弩兵和弓兵抠悬刀的抠悬刀,拉弓的拉弓。 同样箭如蝗雨,但只听箭矢射在车厢、盾牌,以及马铠上的声音,却不听半声人中了箭之后的惨叫。 根本不用李昭下令,射过第一轮之后,前排的那四个弓手将孔洞封了起来。 后排的四个弓兵依然有条不紊的从顶上抛射着。 白甲弓兵个个都是全身甲胄,从头顶上抛射而来的箭矢,根本对其造不成多大的伤害。 而相对威力较大的驽箭,在三十步左右的距离外,也根本射不穿足有三寸厚的车壁。 胡保宗好不惊奇:“这厢车,竟然是这样用的?” 叛军的弓兵和弩兵在厢车面前竟成了摆设。 除非用重弩或是投石机,但这样的东西,叛军能有几架? 要是多,泾州城早被攻破了,还能等两个月之久? “你以为呢?”李承志不以为意的回道。 按他的设想,这玩意要是在外面再包层铁,再给弓兵配上勾镰枪,便是即能近防,又能远攻,等于是冷兵器时代的坦克。 要是再配上些手雷……哈哈哈,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其实李承志主要目的,是为了弥补空心阵无法移动,以及步兵遇到骑兵便只能死守的缺点,才设计出来的。 也不说配手雷,哪怕只是配上火箭,有厢车的步兵就敢朝骑兵发起冲锋。 什么曼古歹战术、狼群战术,老子理你个锤子? 只要你敢来,来多少死多少…… 就是有些废马。 车厢加八个披甲的弓兵,足重在一千两百斤往上,普通的挽马根本拉不动,必须要用战马,还得两匹才行。 说直白一点,还是在拼装备,谁钱多谁有理…… 叛军的营墙立的极宽,足有三四里,自然不可能让车兵将这三四里全走完。 只是探了一里左右,李承志便让旗兵下令,让其回返。 叛将自知弓弩无用,当机立断派出了骑兵。 李承志一声冷笑:当我的甲骑的是吃素的? 都不用李承志下令,紧随车兵之后的皇甫让当即就迎了上去。 两队骑兵还离着十数丈,阵前便箭矢乱飞。随即,让叛军极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无数的箭矢射在白甲兵身上,却像是在挠痒痒,不论是人还是马,皆是半点都不理会,该冲的还在往前冲,该射箭的依然还在射。 冲在最前的皇甫让已然将弓挂到了马腹上,探手抽出了刀,准备迎面砍杀。 反观叛军,十骑中中箭者虽只有三四,但架不住中箭的全都是未披甲马。一匹倒下,就会绊倒后来的两三匹。 就算有乱兵侥幸没有被怪压住,也被后面的友军给踩死了。 全甲……白骑竟然真的是全甲? 这仗还怎么打? 叛将又惊又怒,眼角都崩出了血。 “鸣金……鸣金……退回来,退回来……” 但哪里还能来的及? 派出去的那一队骑兵,几乎被白骑斩杀贻尽。便是有几个漏网之鱼,也被紧随其后的车兵给补了箭…… 还不到半刻的时间里,叛军便折损了一队甲骑,数百步卒。 看着虽慌却没有乱了阵形,倒着往营寨里退的乱兵,胡保宗牙疼的般的吸了一口凉气:“就这么放回去?太可惜了……” 李承志冷笑了一声:“你还想怎样?” 刘慧汪和李文孝再蠢,也不可能在第一天就尽起大军决战。 随着一阵微风,一股令人做呕的恶臭扑面而来,一众军将眉头一皱,本能的捂住了鼻子。 李承志的脸色微微一变。 胡保宗诧异的看着他:“有何不妥?” 李承志可不是那种你人多了我就会害怕的人,定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这是尸臭!”李承志脸色阴沉的说道,“应是死尸未及时掩埋,任其腐烂所致,且数量不会少,不然不会如此之浓郁……” 胡保宗很是不以为意:“贼兵连人肉都敢吃,便是臭一些又何坊?” 你知道个屁…… 李松反应了过来:“郎君可是担心……会生大疫?” “废话!”李承志冷笑道,“任由尸体露天腐败,定会滋生病疫。蝇叮鼠咬之后,又会四处流播传给活人……好在眼下才是季春,若是立夏,这泾州内外若死不上个十万八万,都是老天怜悯……” 十万八万? 泾州六郡十九县才多少人? 胡保宗脸色一白:“瘟疫,怎可能,便是死了人,都应该被吃光了才对?” “乱兵难道从第一天就开始吃人的?”李承志冷笑道。 这泾州城已被乱兵围困了整整两月,也攻打了两个月。期间不知战死和饿死了多少人。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方为上战之法!” 回营的路上,李承志给胡保宗讲解着他对泾州之战的计划及思路,顺便给其他人上上课。 李松、李丰、李彰、李昭、李明、皇甫让等,全都催着马,紧紧的跟在左右。 李承志的战法有没有用,看战绩就知道了。 众人不敢奢求每一战都如李承志这般,以极小、或是几乎没有损失的伤亡率全歼敌人,只期望能以小伤亡比获得大胜率,便能心满意足。 以防有人偷听,李松早已命李显带领卫兵隔绝了左右。 不是李松小气,而是这个时代的观念便是如此:法不轻传,知识只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也是门阀士族生存和壮大的基本道理。 其次,擅论兵法,罪同谋逆。 真不是开玩笑,不看历朝历代,以及历史上最混乱,学说流派最鼎盛、最开放的春秋战国时期,也只有诸子大儒开坛讲学,却不见名将大家传授兵法? 只因这玩意是屠龙术,最为当权者所忌讳。 即便最混乱,风气最开放的南北朝,不论各地门阀豪强蓄养私兵也罢,开矿冶铁也罢,打造兵甲也罢,朝廷都能睁只眼闭只眼。 但哪一家门阀要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授兵法,别说皇帝,便是其余世家门阀都不会放过你…… 所以说像李承志这种,动不动就开堂授课、讲解战法战术的,绝对是独一份。 好在大都不是外人,除了胡保宗…… 李承志侃侃而谈:“便如我军,最大优势是甲坚弓强、马多车足,缺点则是兵少…… 所以要尽量的扬长避短,与敌打运动战、消耗战,一步步的削弱叛军的主战力量,而不是一上来就决战……” “一群乱贼而已!就如今日接战之敌,已是叛军精锐了吧,但战力也就如此,即便有三四万之数,以我军兵力之强盛,士气之高壮,当能一战而胜之……” 胡保宗呲着牙问道,“但如你所说的这般打法,要打到几时?” “几时?便是打到立秋又如何?” 李承志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且不说猝然决战,就算胜了也是惨胜,我军伤亡必然极大。便是以不足上万之军,还能将城下数万流贼一举歼灭? 叛军即便败了,也是溃败,这数万流贼溃散后,难道还能安安稳稳的等着朝廷招降安置?到时上山为匪的上山为匪,流窜各地的流窜各地,再想聚而歼之,怕是比登天还难……对日后的泾州而言,这便是无穷的祸害!” 说到一半,李承志又悠悠一叹,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我知你救胡刺史之心颇为迫切,但这泾州,不止是你胡氏和胡刺史一家之泾州,还有数十万的平民百姓……” 这句话说的好不诛心,惊的胡保宗心肝直颤。 他嘶声争辩道:“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求胜心切……” 胡保宗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抢先一步,赶在奚康生之前解了泾州之围,便首功便是板上钉钉。 至于这围如何解,自然是将叛军赶走就行了。至于溃匪再如何剿灭,那是以后的事情。 不过要说迫害百姓的想法,还真没有…… 李承志一声冷哼:“我当然知道你还没有这样想,只是提前提醒你,最好不要这样想。不然但凡打头阵或攻坚,我必然次次都会派你出战……” 他这是怕胡保宗想立功想疯了,万了脑子一抽抽急攻冒进,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和部署,所以提前给他提个醒。 意思就是,你真要敢不听号令,或是玩小心思,就别怪老子让你吃个大亏。 这和两人私下里关系有多好没关系,公是公,私是私,李承志向来拎的很清楚…… 听李承志将话说的这般直白,胡保宗头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渗出来了。 相处了这么久,他还能不知道李承志翻脸就不认人的性情? 况且这都坑了他多少回了? 一想到这里,就如当头浇了一盆冰水,胡保宗顿时就冷静了下来。 还是老老实实听号令吧,不然真被李承志坑了,他连时间都不知道…… 众军将偷眼看了看冷汗直冒的胡保宗,又暗暗的吐了一口气。 不只一个胡保宗,其中如他这般只顾立功,而不想事后会不会留下祸害的,真心不是一个两个。 包括李松都是这样的想法……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乱兵溃散后成了流匪,会不会侵扰百姓,是官府该考虑的事情,与李家何干? 连胡保宗这种家中做官的不少,甚至自己都还是一郡之校尉的都不在乎,李承志操什么闲心? 偏偏李承志就能考虑的这般深远? 此时想来,他依然只是一介白身,就算事后做官,九成九也不可能留在泾州,这么做,实是有些费力不讨好。 只能说,杨舒、张敬之等人看的真准:从头到尾,李承志都不是在假仁假义的做样子,而是真的心忧天下,胸怀万民…… 李松暗暗的舒了一口气:还好,该下狠手的时候,郎君也不会手软,不然就真的是妇从之仁了。 看一众手下果然乖巧了不少,李承志也懒的再拿胡保宗杀鸡儆猴,继续说道:“眼下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围而不攻,等奚公起兵后,形成两面夹击的局势后,再尽量将叛军的主力歼灭或俘虏。 但叛军也不是泥塑的,不可能我怎么想,人家就怎么配合,肯定会将我等当成软柿子捏,也定然会向西突围或邀战。 同样的道理,也不是叛军想怎么战,我就怎么战。看这围在泾州城外的营寨足有十数里之广,人数当在十万左右,不可能全是战兵。所以我等要绕开叛军的精锐,专攻薄弱之处……” 说到一半,李承志又重重的吐了一口气,神思悠然的说道:“总结起来就十六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一众军将眼睛一亮。 这十六个字竟如此精僻,更与与郎君之前讲过的回马箭战术,狼群战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病佛 听众军将这般夸赞,李承志只是微微一笑。 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非要把两者放在一起比,他总觉的有些不伦不类。 回马箭也罢,狼群战术也罢,也只是局限在战术的范畴之内。 而十六字方针却是极其高明的战略思想,若是细化,可以演变成数十种战法战术。 说直白点,一个是道,一个术,两者之间不知差了多少倍。 真能把这十六个字吃透,不敢说天下无敌,至少也是一代名将。 看着一帮手下崇拜的目光,脸皮厚如李承志,都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自己完全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吹牛逼,也就能唬唬一帮土著。 正自嘲着,鼻间飘来一股怪异的味道,李承志本能的抽了抽鼻子:“什么怪味?” 像是床底下死了一窝老鼠,又像是冰箱断了好多天的电,储存在里面的肉臭了一般。 一众军将本能的捂住了鼻子。 李松闻了闻,不确定的说道:“应该是从乱军营中飘过来的……” 乱军营中飘过来的? 之前离的那么近为何都没闻到? 李承志抬起头,仔细的感觉了一下,才发现风向竟然变了,由西风成了东风…… 奇了怪了,连粮食都不够吃,叛军营中哪来的肉…… 刚刚想了一半,李承志脸色突然一僵。 胡保宗狐异的看着他:“有何不妥?” “这应该是尸臭!”李承志脸色阴沉的说道,“应是死尸未及时掩埋,任其腐烂所致,且数量不会少,不然不会如此之浓郁……” 胡保宗很是不以为意:“贼兵连人肉都敢吃,便是臭一些又何坊?” 你知道个屁……李承志差点就骂了出来。 “任由尸体露天腐败,定会滋生病疫。蝇叮鼠咬之后,又会四处流播传给活人……若是防范不及时,这泾州内外死上个十万八万,都是老天怜悯……” 十万八万? 泾州六郡十九县才多少人? 胡保宗脸色一白:“瘟疫,怎可能,便是死了人,都应该被吃光了才对?” “乱兵难道从第一天就开始吃人的?”李承志冷笑道。 这泾州城已被乱兵围困了整整两月,也攻打了两个月。期间不知战死和饿死了多少人。 早期贼兵有粮吃,再加天寒地冻挖不开土,死尸肯定是就地一扔。等后来没粮了,之前死的那些想吃也吃不成了,自然是不管不问,任之由之。 天知道缺粮之前,乱兵乱民死了几千还是上万,就这么露天地里扔着,不起疫病才见鬼了……李承志怀疑,说不定瘟疫已生,因为天凉,还没有大规模的传播开。 他冷声下着令:“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所有兵卒与敌接战时必备面巾。帛绵不够,就用麻布。 另,阵战之后,任何战利品不得入营,能烧的就地焚烧,烧不了的就地掩埋,兵甲铁器之类,必须烧过之后才能收回……” “不至于吧,这可都是财货钱粮?”胡保宗有些急眼了:“那牲畜呢?” “隔离关养!”李承志不假思索的回道,“包括人也一样,但有俘虏,一律集中隔离。即便要耕田种地,也必须与之前的民户隔离开……” 胡保宗总觉的李承志有些小题大作,李承志也懒的解释。 但愿是他小心过头了,不然到时候成千上万的开始死人,胡保宗绝对想哭都哭不出来。 胡刺史,也定然是被秋后问斩的下场。 众将都是半信半疑,但好在李承志威望极高,便是不以为然,也不敢阴奉阳违…… …… 南营。 偌大的军营,建的像是一座丧寨,处处缟素,白幡林立。 倒不是刘慧汪喜白,只是因为素白的麻布最便利,随便抢一处农庄就能抢不少。 营中法坛随处可见,三十丈一龛,五十丈一祠,到处都是设坛超度的和尚。 一车接一车的死尸被拉出营寨,超度的和尚只称,这些人都是修足了福报,受佛祖感召,去极乐世界享福去了。 道教为何势微,在此可见一斑。 只是因为道家学说只修今世,不讲轮回。 试想,能听懂的经,悟的懂法的,大都已到了一眼便能看到尽头的年纪。这个时候你给他讲今世能修得正果,几个人会信? 从根子上就没有戳中G点。 一众教众听如痴如醉,恨不得现在就能去死,超脱轮回尽享来世…… 这些人都疯了吗? 也不尽然。 只是从一出生便知这辈子已没有了盼头,甚至已能想到,后代子孙也必然会像自己这般受尽若难,便生出了与其世世代代做牛做马,倒不如豁出去拼一把的心思。 固然是因为宗教邪说的诈骗特色在作祟,但也与当权执政阶层极尽压榨之能脱不开关系。 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凡有一丝活路,谁原意跟着拼命? …… 营地正中立着一座大账,占地足有十丈方圆。护卫在四周的甲士足有上千,俱是身强体壮,傍大腰圆的壮卒。 个个披甲执矛,刀弓齐备,眼中满含炽热,似是法王一声令下,眼前便是刀山火海,也能一战而平的疯狂之辈。 对这些人而言,死亡只是一种仪式,轮回之后,便能尽享富贵…… 帐中立满了僧将兵头,全都肃然而立,静静看着上首的刘慧汪。 若是李承志在此,定能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一个俊俏的和尚。 刘慧汪虽已年过三十,但看面貌好似少年一般,极尽风流之相。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流光溢彩。 便是皱着眉头发怒的样子,都好似西施捧心,愈增其妍。 刘慧汪一不是僧官,二不是名流,为何稍一鼓动,便从者如去? 便是因为这副好皮相,再加能说会道,深谙人心,但凡开坛讲法,必讲今世修业,来世福报,极受庶民及僧户爱戴。 关中陇东之地,刘慧汪素有“病佛”之名,威望极高。昭玄寺屡次赐官,他却屡次推托不受,只称自身孽业未消,需度九十九万人,才能超脱轮回。 世家富户多有信佛者,献其金银财货,全被他赐与庶门贱户僧民,久而久之,声望更是一时无两。就连昭玄寺每年两次的厨会,都必请他来州城开坛讲法。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物归原主 四个亲卫抬着一张软榻,将李文孝抬进了帅帐。 只见他面如金纸,气息游丝,好似病的比刘慧汪还要重? 众人大奇,怎就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只有刘慧汪神色如常,好似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坐!” 他指了指身侧的矮榻,又定定的看着李文孝,柔声笑道:“大将军尚能领军否?” 李文孝福临心至,神情一僵。 他竟从刘慧汪的这声柔笑中,听出了杀意? 就因为八千义师精锐折在了李文忠和李茂之手,他就要杀自己? 这连着几仗,那李承志是如何胜的,刘慧汪比自己更清楚。他虽不知兵,但并非愚昧之辈,当知这是非战之罪。 更何况,就算要治自己的罪,也不该是现在。不然就凭他手下这些虾兵蟹将,有几个是李承志的对手? 转着念头,李文孝目光无意中扫过矮榻,看到了刘慧汪手边的那块铜牌。 上书:刘氏称王,李氏为辅…… 这东西是他一手炮制的,他自是清楚无比,假到不能再假了。 但刘慧汪并不知道这是假的,为何公然就拿了出来? 其实来之前,他是准备和刘慧汪讲讲条件的。即便不会破罐子破摔,至少也要让这秃贼知道,他李文孝不是阿猫阿狗,岂能招之即来,挥之则去。 但不知为何,李文孝总觉的刘慧汪好似巴不得自己这样做? 心里惊疑着,李文孝坐正了身体,朝刘慧汪做了个揖:“法王但有所命,李文孝敢不效死!” 名义上,刘慧汪是主上,乌支李氏只是臣下,所以不论李文孝心中如何不服,表面上定然是要表示臣伏的。 更何况,刘慧汪不只残忍血腥,暴戾好杀,御下的手段也是一等一。 不然起兵之后,李文孝何至于光顶个大将军的名头,却有名无实? 不到最后一步,他绝不敢撕破脸的…… “敢效死就好!” 刘慧汪微微一笑。 今日李文孝但凡敢说半个不字,就不是治不治他用兵无方之罪的问题,而是他乌支李氏满门,能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自今日起,堂下诸将皆听令于你,但有不听号令者尽可斩之。除圣卫之外,各营也均由你调遣,我只要你斩了那李承志,打通西进之路……” 说着,刘慧汪又抬起头,冷冷的扫了一眼其他人,语气阴寒:“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只望各位尽弃前嫌,同心协力,共御强敌……我会赐大将军法令,自我之下,无人不可斩之……” 不论是堂下诸将,还是李文孝,全都惊的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诸将在想,自起兵之初,李文孝就有不臣之心,刘慧汪也罢,还有他们这些刘慧汪的死忠也罢,对其多有防范之心。两方之间早已生了嫌隙,李文孝怕是已然恨他们入骨。 这等情形下,你竟然还敢将军权尽付交给他,就不怕李文孝行那背恩忘义之事? 李文孝则想的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两月前你若有这等魄力,这泾州城早攻下来了…… “是不是在想,我为何现在才将军权尽皆托付于你?” 刘慧汪阴阴一笑,将那块铜牌往李文孝面前一丢,“物归原主,与你那一块正好配个对,也算是给你留个念想……” 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像是被人迎面砸了一拳,李文孝脑子里“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原来刘慧汪早就知道这一块假的,更知道是自己伪造的。 而且还知道,自己手里也有类似的一块…… 怪不得从起兵之初,他就不信任自己。即便要用自己时,也必然会在营中委派监军,安插亲信,如李文忠麾下的法明之辈…… 也更怪不得,自己都已然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了,他却问都不问一句? 他早知道,自己虽然气的吐了血,但远还没有到要死的地步…… 而自己身边,也不知何时被他布了眼线,而自己却丝毫不知? 到这般情形,他哪里还敢往下装,一骨碌翻起了身。 但求情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刘慧汪挥手打断:“多说无益,看日后吧……” 顿了顿,刘慧汪又悠悠一叹:“怕你分心,我已令人接管了乌支。令尊、令堂,并令郎等,一并差人送去了鹑觚,你尽可放心……” 我放心你大母? 刘慧汪竟然连自己留了后路,命李春护送家中子弟逃往高昌的事情都知道,更是提前将人截了下来? 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自己身边,到底被他安插了多少奸细? 无尽的惧意如潮水一般袭来,只是刹那,冷汗便浸湿了衣衫。 李文孝“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眼中冒出熊熊怒火,咬牙切齿的低吼着:“祸不及家人……” “大将军误会了,和尚只是想帮你免了后顾之忧!” 刘慧汪怅然一叹,“只要你能败了那李承志,打通西路,自然就能与家人团聚……” 团聚? 可能么? 李文孝气的浑身直抖,却又无计可施。 连乌支都被刘慧汪占了,家人也尽皆被俘,若是自己稍有不臣之心,都不用动手,刘慧汪就能让乌支李氏族灭种绝…… 可笑自己自以为运筹帷幄,尽在掌握,却不知,从头到尾,自己都被刘慧汪玩弄在鼓掌之中? 自己早该想到的。 以他一个乐伎生的贱种,却生生的出脱成了信徒十数万,受尽万人敬仰的“病佛”,又岂是易予之辈? 自己输的不冤…… 李文孝眼中隐含泪花,暗暗的咬着牙,恭恭敬敬的匍匐在刘慧汪的脚下,泣声说道:“还请法王放我家人一条生路……” “大将军何至于此?”刘慧汪轻声笑道,“我说到做到,只要能败了那李承志,自当会让大将军与家人团聚……” …… 泾州城下。 三十丈宽的土坡上,几千乱民似是麻蚁,挤的密密麻麻,看的人头皮直发麻。 城头上的箭矢、石头、开水、滚油,以及被点燃的炭块、木柴,似是下雨一般的往下丢。 但乱民却不管不顾,背上一蒌土,然后双手拿块破木板顶在头上,除此再无任何防护,就如疯了一样的往城下冲。 真的是疯了。 十成中,至少有三成左右的乱民会被击中,但对大部分的乱民而言,好像弓箭射的、石头砸的、滚油浇的都不是自己的身体,往往只是惨嚎几声,然后大吼一句“往生极乐”,便好似所有的痛苦都会离体而去。 能跑的继续跑,伤的太重跑不动的,也依然在爬…… 也并非全然都是不怕死的,也有不少乱民恐惧至极之下,转头就往回逃。 而离城墙三四十步远,便是负责监押的兵卒,但凡逃回来的乱民,不是被一刀砍翻,便是被一箭穿心。 逃回去十成十会砍死射死,但冲到墙下,却有一半以上的机率活下来? 见到情景,逃到一半的乱民再次转头,又朝墙下冲去…… 活了这么大,这等景像别说见,连听都未听过。 两兄弟骇的浑身直抖,像是连刀都拿不稳了。 他们终于知道,为何乱民早已到了无粮可吃,只能食菜肉的程度,但叛军依然未出现大面积溃逃的现像。 也终于知道,为何一旅五六百乱民,却只派十数个兵卒监押看管,而不会担心哗变? 因为这些人不是已然疯了,就是已被吓的麻木了,根本就不知道反抗…… “愣着做什么?”李睿一刀砍翻了一个逃回来的乱民,大声骂着李聪。 不是让他杀人,而是让他赶快射箭。 “哦哦……”李聪如梦初醒,飞快的解下弓,又在箭壶里一阵搜寻,摸出一支箭杆上绑着一块帛巾的钝箭。 这种帛巾,两兄弟衣服的夹层里足足藏了十几张,之前但凡被乱兵发现,他二人怎么也是被千刀万剐的下场。 不得不说两兄弟运气好,一路有惊无险,竟让他们靠到了城下…… “不行,太远了……”李聪往城上看了一眼,又急声叫道。 离着足有三十余步,而且是三丈左右的城下往城头上射,李聪委实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那就再往前走……”李睿将刀换到左手,提起藤盾,猫着腰往前冲去。 李聪一手执刀,另一只手紧紧的抓着李睿的腰带。 还好,离着这么远,便是射到藤盾上,箭矢也没有了多少力道。 而且能射远的箭并不多,为了保证杀伤力,大部分的守卒,都是只照着城下十步方圆内射的。 再看大部分的箭杆都是新削出来的,箭镞也是新近打制的,兄弟俩再笨也能猜的出来,城上的箭怕是不多了…… 两兄弟一阵急冲,竟然又往前走了十余步,抬头一看,离城墙都已不到二十步了。 他们负责监押的这一队民夫全被吓的骇然变色,还以为队主队副嫌他们畏敌不进,跑来杀他们了。 一时间,竟然是他们负责的这一队跑的最快,效率最高? “赶快!”李睿顶着盾牌,急声催促着李聪。 “别催!”李聪斥了一句,张弓搭箭,瞄都不瞄,只是将弓斜指城头,便飞快的松开了弦。 别看两兄弟瘦的跟猴似的,那是因为遗传所限。李家堡还算富足,基本没有过族人挨饿的年成。而且两兄弟自小就跟着老爹养马,有马吃的,自然就有他们吃的…… 所以两兄弟的力气真心不小,再加刻的备的是轻弓轻箭,二十步的距离下,将箭射进城里不是大问题。 果不其然,只听嗖的一声,箭矢越过城头,消失不见。 成了…… 两兄弟大喜。 “全射进去!”李睿又催道。 七八支信箭,但凡有一支能被人捡到,交到守将的手里,他们兄弟二人就算是完美的完成了任务…… 至于混进城里……这是两兄弟自己设想的,李承志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 还说他们是痴心妄想,除非李家的坟头上冒青烟…… “嗖嗖嗖……”信箭一支接一支的被射进城,两兄弟射的不亦乐乎,但三十余步外的李浩却看出了不对。 他一指李睿李浩,问着身边的亲信:“这二人在做什么?” 亲信眯眼瞅了瞅:“似是在还击?” 还击? 李浩哑然失笑。 还真是两个官迷,想立功想疯了,敢冲到那么近的地方? 城头上的守卒不但有箭,还有重弩和石炮,照头来一下,两兄弟不死也得残…… 正讥笑着,又听亲信说道:“但不知为何,他们射出的箭,好似都飘了……” 李浩下意识的一怔:“飘了,飘哪了?” “飘过了城头……” “兴许是手不熟……”刚说了半句,李浩猛的一滞。 即便是手不熟,也不该是全飘过城头才对,怎么也该有几支射到墙墙上…… 而且五弟说过,这两兄弟从小养马,更当过戊卒,不但弓马娴熟,还杀过马贼。 护着二哥逃回营寨时,遇到了拦路的僧兵,只是一箭,就将一个和尚射下了马…… 有鬼…… 李浩脸色猛变,一声急吼:“召回来……” 亲信应了一声,当即让十几个传令兵大声吼着:“宋亨宋通,即刻回营……” 双方就离着三十步,呼声这般整齐,即便有乱民的惨叫声干扰,两兄弟也听的清清楚楚。 两兄弟下意识的一回头。 看到李浩的亲信一边喊,一边不停的摇着一杆令旗,李睿脸色一变:“会不会是被发现了?” 李聪惊道:“不应该吧?” “那为何这般急,连令旗都用上了?难道还能是那李浩怕你我被伤着?他怕是巴不得我们死在城下,好把那两匹马也昧了……” 李睿阴沉着脸,低声说道,“不可不防……箭还有几支?” 李聪瞅了一眼箭壶:“三支!” “箭丢了,帛巾撕了……” 李聪有些不甘。 三支信箭,也就是三四息的功夫…… “蠢货!”李睿急声骂道,“他都下了让你回营的军令,你还要射,没鬼也成有鬼了……全丢了……” 嘴里骂着,李睿踢了李聪一脚,又朝着李浩使劲的挥了挥手,意思是得令! 李聪咬了咬牙,三两下将那三支信箭撅成几截,又用力的撕扯着三块帛巾。 一缕缕丝线如同飞絮,飘落在尘土中……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声东击西 泾州城内。 城墙上密密麻麻全是人。也不只是民壮,不但有老人和女人,竟连七八岁的稚子都有。 搬柴的搬柴,提水的提水,运送石块木料的运送石块木料。 再往城内看,十家中,竟有七家已被拆成了废墟,拆来来的木料石块,全部被运上了城头。 不是泾州刺史胡始昌的组织能力强,而是守卒与民夫天天都能看到,数十步外的城下,乱民吃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八九的少年,正抱着一块比他脑袋还大的石头,吃力的往城下走着。突觉头上一痛,少年“哎哟”一声惨叫,当场便是一个马趴。 好在没有砸到脚。 看到落在少年头上的是什么东西时,身后的一个老汉一声惊叫:“箭?” 乱贼刚攻城的时候,城头上日日都是箭雨乱飞,不少守卒与民夫中过箭,老汉记忆犹新。 但这近一月都没见过了,乱贼怎的突然又开始射箭了? 老汉抬头瞅了瞅,再不见有箭雨飞来,又猛的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又低头,准备看看少年伤的怎么样。但发现,那半大小已爬起身来,捧着箭杆在拆什么东西。 再仔细细一看,好像没受什么伤,挨过箭的地方,只是肿起了一个包。 “算你小子命大,没伤着就滚起来……别拆坏了,将箭送到城上去,凑够三支就能换一碗粥……”老汉笑着踢了少年一脚。 “哈哈……怎能只是一碗粥?”少年一声怪叫,扬着手里的东西,朝后面的妇人大喊道,“阿家(娘),我捡到了一块帛……” 北魏不论官方还是民间,帛巾都是用来当货币的。遇到小宗交易,自然只能裁开用。只要不小于一尺方圆,都能做数。 这一块怎么也能两尺多,若是太平时节,都能换两斤粟了…… 少年身边站着的老汉就是这一队民夫的队主,妇人不敢跑过来看,只是惊喜的叫道:“还真是帛?” “蠢物!”老汉又在少年的头上轻轻的扇了一巴掌,笑骂道,“便真是帛也不能私藏,不看上面有字?定是乱贼射来的劝降书,要交上去的。” 说着便夺过了帛信。 少年委屈的想撇嘴,正准备哭出来时,老汉却是猛的一愣。 帛巾上面不但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一方鲜红的章印。 印纹方方正正,足有一寸大小,不出意外,应该是官印。 乱贼哪来的这种东西? 以前也不是没捡过射进城内的劝降信,但大都是麻布,而非帛巾。上面也不见有任何印章,再者字写的也是歪歪扭扭,哪有这般规整? 老汉猜测着,又朝不远处的一个维持秩序衙役喊道:“许吏曹,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衙役抬头瞅了瞅,边往过走边狐疑道:“哪来的?” “城下射来的……被小子捡到了……” “怕是妖书……” 刚说了半句,衙役猛的一愣。 他当了这么久的吏员,怎可能连官印都认不出来? 况且,他还识字。 那章印上的五个字,分明就是:《陇东郡尉印》! 再一看内容,衙役浑身一颤,眼珠子直往外突。 这封帛信,竟是陇东郡尉胡保宗,写给胡刺史的。 而且内容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拿……拿来……”衙役被惊的连话都像是不会说了,一把就抢过了帛巾,又嘶声喊道,“再找一找,定然不止这一封……寻到者一律重赏……” 嘴里喊着,衙役扭头就往城头上跑,但跑的太急,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 等人爬起来时,像是跄破了鼻子,脸上全是血。 衙役竟然半点疼痛的知觉都无,爬起来继续跑,边跑边喊道:“县君,吉报……” …… 南城。 李始贤全身甲胄,扶着城垛,面沉如水的看着数十丈外的乱兵军营,眼中时不时的便会闪过一丝阴鸷的凶光。 过了一阵,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他才回过头来。 来的是长子李承宏,只看面相,与李始贤和李承志都有六七分相像。 但再看气质,却好似天差地远? 既无父亲的冷厉威严,也无兄弟的风流俊俏,面上尽显憨厚忠实之相。 李始贤捏着下巴,狐疑的问道:“南边的乱贼,今日竟然不填城了?” 李承宏边往外取着吃食,边回道:“应是在休整,或是改变了策略……父亲你听,南城虽静,但东城与北城的声势,似是比往日更盛了三分?” 何止是盛了三分,这离着五六里,杀声依然震耳,攻势怕是比往日强了一倍都不止。 若日日都是这般阵势,这泾州城还能坚守几天? 想到这里,李始贤胸间猛的生出一丝戾气:这泾州已然被围了两月,朝廷的兵爬也该爬到了吧? 这老天怎不降下一道雷,劈死这帮狗娘养的? 正暗恨着,又见长子递过来了一块豆饼。 李始贤接过来就啃,亏得牙口好,一块干饼被他咬的咔嚓做响,饼渣子乱飞。 别说饼渣子,就是啃出火星子,李承宏也绝对不会觉的惊奇。 知道父亲又开始生闷气了,李承宏没敢做声,只是默默的将水囊递了上去。 “怀德……怀德?”远处传来一声呼喝,李始贤却只顾啃自己的饼,连头都未抬一下。 李始贤敢这般做派,李承宏却不敢无礼,飞速的起了身,朝着来人遥遥一抱拳:“郡君!” 胡铎不由的失笑:李始贤明明只拿着一块饼,却看架势,却好像抱的是仇人的脑袋,竟啃的咬牙切齿? “又惹你父亲生气了?” 他佯斥了一句,将两样东西抛给李承宏,“拿去切一切……” 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大马全刀的坐在李始贤身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只瓷坛,往前一递:“好东西……” 只闻味道也能知道,坛子里装的是酒,再看李承宏正解着纸包,竟是一块肉脯和一只风干鸡。 两人一同防守北城已有两月,胡铎时不时的就能寻摸到这样的好东西,无一例外,全是从胡刺史那里顺来的。 李始贤一把抢过,一口气便灌下去了半坛,而后猛出一口长气:“都是民脂民膏啊!” 深知他便是这样的性格:便宜要占,怪话定然也不会断! 胡铎也不生气,只是哭笑不得的来夺酒坛:“那你不要喝!” 李始贤稍稍一躲,又乘机灌了两口:“能喝一口是一口,天知道下一次喝的,是不是被儿孙倒在坟头上的?” 胡铎神情一黯,伸在半空的手仿佛僵住了一般。 许久后,才听他一声黯叹:“我去了北城,乱贼的攻势何止强了一倍?漫天遍野全是乱民,似是疯了一般的往城下冲? 听史君言,东城也是如此,只是半日,城下的死尸便堆了三四千,垒的竟比乱民背来的土还要高?若这般攻下去,不出十日,州城必破……” “你说多少?只是半日,便死了三四千?”李始贤眉毛一挑,“这城下的乱兵乱民拢共才有多少,若是这般死法,哪能坚持过十日……” 说到一半,李始贤猛的一顿,惊声问道:“只是乱民,那兵呢?” “兵?”胡铎皱着眉头想了想,“城下还只是那些负责监押民夫的兵卒,并不见有所增多。倒是远处的军营烟尘大作,似是有大量的兵卒在往外调动……” 往外调动? 李始贤“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惊声问道:“是不是往西了?” “你怎知道的?”这下轮到胡铎惊疑了。 南北城墙之间足足离着五六里,李始贤还能是千里眼不成? 李始贤拉着胡铎走到城垛边,指着叛军南营说道:“自午后起,南城贼营中便有大股兵卒出动,看烟尘,至少也在上万之众,且皆是朝西而去。 我只以为,贼兵定然是绕过西城,调运至北城与东城了,所以东城与北城的声势才会那般强盛,南城下的贼兵却是偃旗息鼓。 但你却说,北城与东城下,兵还是那些兵,民还是那些民,那调走的兵呢?” “对啊,兵呢?”胡铎有些懵,随便脸色大变,“都是朝西而去,难道是去打西城了?” 打你个鸟毛? 李始贤差点就骂出了声。 “离的这般近,真要是打了,即便看不清,我和你还能听不到动静?你听听,是不是也如我南城一般,鸦雀无声?” 胡铎百思不得其解:“那能去哪?” “贼酋调兵往西,还调的这么急,调的这般多?但乱民急攻的却是东城与北城?” 李始贤的眼睛越来越亮,“这难道不是声东击西,敲山震虎之计?” 胡铎狂震,惊的眼珠子直往外突,就连舌头都好似捋不直了一般:“你是说,西边来的援军?” “怎可能?”他又猛的一声怪叫,“高平镇的边军要防备柔然,定是不会轻动。凉州兵不但要北防柔然,而要西防高昌,南防吐谷诨与党项,自顾都不暇,哪会来救我泾州?即便有援军,也只会是自东而来……” 李始贤虎眼一瞪:“我怎能知道?” 嘴上这样说,但他心中也有些动摇:估计是自己猜错了…… 两人正惊疑着,忽听内城下一阵骚动,抬眼一看,只见一匹快马正疾奔而来。城下的兵卒与民夫正飞快的避让着。 再定睛一看,骑士的背上,竟是一杆火红色的三角令旗? 军情如火…… 马都还未到城下,便听马上的令兵急声嘶吼:“史君急令,请胡郡君与李将军至北城议事……” 议事? 为何不去州衙或是郡衙,而是在城墙上? 八成是那些被调动的贼兵,全部聚到了北城之下……贼兵这是要夜攻? 两人脸色大变……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麒麟儿 夜色渐浓,凉风徐徐,阵阵炊烟夹杂着一股恶臭,飘上城头。 城下杀声暂歇,但李始贤与胡铎的脸色却越发凝重。 说不定这晚食用过后,叛军便会尽起兵力攻城。 守军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又能坚守几日? 这城一旦破了,城内的守军与城民,又能活下几个? 胡铎满脸的悲壮之色,心有不甘的问道:“怀德可有憾事?” “憾事……哈哈哈,何其多也?” 李始贤怪笑一声,“爷爷还没活到九十九……新纳的小妾还没有过门……夫人还没给老夫再生个儿子……” “还要生儿子?你已年近四旬,更是五子六女,还嫌少……” 刚惊疑了半句,胡铎猛的醒悟过来:李始贤说的,是嫡子。 宋以后的朝代,都讲“长幼不可废”,而宋之前,却讲的是“嫡庶不可乱”! 传闻大唐开国皇帝李渊曾言:嫡子之外,皆不为子。 真实性已不可考,但只看李唐皇室的人伦乱成了那个鸟样,嫡亲兄弟之间脑浆子都打出来了好几茬,但传位继承时依然没有乱了嫡庶,可见此言必然不是空穴来风。 而李唐承自隋朝与北魏,此时的嫡庶之森严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若嫡子健在,庶子继承家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胡铎,三兄弟中才情最佳,能力最强,官也做的最大,但胡海却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他。 哪怕胡镛犯下滔天大罪,胡海也宁愿强扶嫡孙胡保宗…… 即便是事出有因,就如李家这般,只能由庶子继承的,后患也不少,所以李始贤才会心心念念的再生一个。 其余不论,若是李承宏继承了家业,李始贤百年之后,郭李两家便会形同陌路,助力更是半点都不要想…… “可惜了!”胡铎感同身受的叹了一句。 “何止可惜?” 一想起来,李始贤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有今日,便是寒门之女为他娶一个又有何妨,至少能给爷爷留个后……” 但后悔有什么用? 好在还有个李松在,这泾州城真要破了,李家也如果被灭了门,李松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当然,前提是李承志还活着…… 心里祈祷着,发觉胯下的战马却停了下来,李始贤抬头一看,竟是已到了北门。 城门早已被封死,就连瓮城也一并被封了。城下堆满了石头、木料,以及烧油烧水的锅灶。 再往后,便是供守卒与民夫睡觉歇息的窝棚,此时全都亮着灯火。 但诡异的是,竟不见这些人脸上有惊慌之色,反而满面狂喜,似是撞到了天大的好事。 胡铎福临心至,一声低呼:“难不成……叛军撤了?” 撤个鸟蛋! “做什么美梦呢?”李始贤嗤笑道,“你也不闻一闻,那肉香浓的都快呛鼻子了?” 胡铎一听,差点将喝进去的那半坛酒全吐出来。 是啊,叛军真要撤了,哪还能闻到菜肉的香味? 两人心下狐疑,跟着胡始昌的亲卫上了城头。 城头上也立着一个草棚,是给守夜的军将的用的。南城也有,李始贤和胡铎为示身先士卒、与兵卒同舟共济之意,也曾装模做样的住过一两夜。 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长李承宏、三子李承学,还有胡铎的两个儿子,以及手下的军将们住的。 而此时的胡始昌,就大马金刀的坐在窝棚里。 棚外寒光闪耀,尽是穿着甲胄的军将,仔细一看,好似是将东南西北四城上的守将全部叫来了。 看到李始贤,这些人竟然齐唰唰的一愣,原本踱步的停下了脚步,原本议论的停下了话头,全都将目光挪到了李始贤的身上。 眼神复杂莫明,有惊疑、有感激、有欣喜,还有羡慕和嫉妒…… “你干什么了?”胡铎狐疑的问道,“脸是干净的啊?” 要不是场合和身份不对,他都以为他偷了刺史的美酒和肉脯的事发了…… “少搞怪!”李始贤低声斥道,“史君来了……” 其实他也是一头雾水。 离着还有十余步,胡始昌竟然就迎了出来,脸上的褶子仿佛挤成了一朵花,花白的头发迎风飞舞。再加一身金甲,龙行虎步,竟颇有几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模样。 至此,两人才断定,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就是不知道和李始贤有何关系。 “怀德……” 胡始昌嘴里喊着,脚下更快,似是连声音都颤了起来。等走近几步再看,眼中好像还亲动着泪花…… 胡铎狐疑的看了李始贤一眼:族叔对怀德,怎突然就这般亲近了? 要说两家关系,也就那样。 胡家虽是高门,却是外戚,且名声并不是那般好,多为泾州豪强士族所不齿。 而李始贤的性格又比较乖戾,更是不会主动往上贴。 也就是泾州被围之后,城中竟无几个知兵之将,李始贤被重新启用后,双方才有了来往。 但李始贤与胡始昌也只限于上官与下属的关系,毕竟李始贤的名声也不是那么好。 倒是他与胡铎朝夕相处之下,两人颇是臭昧相投,竟已到了商量着等乱事平定后,给其子其女互换庚贴的程度…… 心里同样犯着疑,李始贤称呼了一声“史君”,又做势要往下拜。 但腰都还未弯下去,却被胡始昌一把托了起来。而后他又扶住李始贤的双肩,目光灼灼的盯着李始贤。 只见胡始昌双唇微张,喉咙滚动,身体微颤,竟边胡子都跟着一抖一抖,一双眼睛亮更是的吓人 “若是往常,老夫受你这一拜天经地义。但今日却不同……” 嘴里说着话,胡始昌往后一退,竟朝着李始贤深深一拜:“我代城内这数万军民,谢过怀德……” 李始贤被吓了一跳,本能的往侧地里一躲,口中惊声叫道:“怀德何德何能,岂敢受史君这般大礼?” 看他惊成了这样,胡始昌先是一愣,而后朗声大笑:“竟忘了,你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一攀李始贤的臂膀,带着他往棚下走,边走边笑道:“不知怀德竟有如此麒麟儿,两月时日便起了上万雄兵,更是有如神助,打的那刘慧汪与李文孝节节败退……” 胡始昌说着又往城下一指:“如今更是攻到了这州城之下,这泾州之围指日可解……” 我还有麒麟儿,我怎么不知道? 李始贤赵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哭都来不及 不提儿子还好,一提儿子,李始昌浑身上下,哪个眼儿里都是火。 嫡子就不说了,也怪他自己,一时激愤杀人,却不察儿子就在一侧,竟吓成了痴呆? 就说剩下的那几个,自小都由夫人郭玉枝一手教导,谦恭倒是谦恭了,个个都是温润君子,尽显敦厚忠实。 但问题是,他李家缺的是君子吗? 缺的是怒发激扬,砥砺奋进之辈,而非谦恭如玉的守成之君。 想想父亲李其、兄长李始良,再看看自己,哪个不是鹰扬虎视,狼顾鸱张之辈? 再看看自己生的这帮孽障,父祖的优良品质,竟一点都没继承下来? 想着想着,李始贤竟又生起闷气来,眼神不善的盯着丰胡始昌:你个老倌儿莫不是在看我李某人的笑话? 夜色这么暗,胡始昌哪能看那般清楚,只以李始贤在怀疑。 “我怎可能记错?便是我记错了,这箭书上也不该写错!那李承志,难道不是怀德之嫡子?” 李始贤越是惊疑,胡始昌越觉的痛快,笑的好不欢畅,伸手拿过一封帛书,又忍不住了看了起来。 胡始昌觉的,便是再看上千遍,依然不够。 他原本已抱了必死之志,想着只要这州城不破,不让数万妇孺老弱被乱贼剥皮敲骨,不落入这等禽兽不如的畜牲之腹,便是事后被朝廷斩了头,他胡始昌也再所不惜。 不然就是千古的罪人,哪怕死了,也要背负一世骂名。 哪知眼看险如累卵,岌岌可危之际,竟神兵天降? 若不是已上了年岁,胡始昌也还算有些风骨,这等恩德,他便是代这数万城民给李始贤跪一个又何坊? “谁,承志?” 李始贤一脸惊容,就跟见了鬼一样。 要说天上突然掉下了天兵天降,李始贤都有可能会信,但说自己的傻儿子率领大军,突然就打到这泾州城下? 你糊弄鬼呢? 心中一万个不信,李始贤本能的去接胡始昌递来的那张帛张,却不想有人比他更快。 胡铎出手如电,一把就夺了过去,嘴里惊呼着:“怎可能?前日你还同我说,你那嫡子已傻的连你这阿爷都不记得了,还哄着我嫁一个女儿给你做儿媳,今日就起了上万雄兵,攻到了这州城之下?” 说着,胡铎还偷眼瞄了瞄胡始昌,险之又险的将一句“你哄傻子呢”给憋了回去。 这要说出口,骂的就不是李始贤,而是胡刺史了。 “混帐,安敢无礼!”胡始昌脸一黑,斥了胡铎一句,但再一转头,脸上却又笑开了花。 好三儿(胡铎行三),竟谋下了这等好事? 这真要成了,那李承志就是胡家的女婿…… 他伸手一探,又从棚内的案几上拿起了一张,递给李始贤,温声笑道:“怀德莫急,这射进来了好多,足有七八封……” 我是急么? 我是惊…… “谢过史君!” 李始贤双手微颤,接过了帛信,飞快的一扫:叔祖均鉴,侄孙保宗叩首…… 这封信是用胡保宗的口吻写的,只寒喧了一句,又用百字左右,将如今的局势简述了一遍。 但就这百余字,却看的李始贤双目狂突,浑身战栗,如同耕了好几亩田的老牛,鼻孔中的气息越来越粗。 随着呼气声,胸口起伏的频率也越来越快…… 等读完最后一个字,他惊的浑身的汗毛都坚了起来。 “怎可能?”李始贤不敢置信的问道。 只是两月时间,自己的傻儿子,就整训了甲卒近万? 先不说他是如何突然就聪明起来的,就说这万余大军的装备,他又是从哪弄来的? 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铁骑一千,人马俱甲,而且还是双马。 另有五千甲步,尽配钢盾、横刀? 遑论还有数千半甲的弓兵、辅兵…… 你去问问,朝廷的虎骑有无这等配装? 还两月…… 自你曾祖父起,至为父这里,三百个两月都不止了吧,有没有攒下这等家底? 你老子我要有这等雄兵,早称王称霸了,还能窝在这泾州城里当王八,受这么多年的鸟气? 还散尽家财? 你散爷爷个鸟毛…… 李松一年两送,就连去年的夏粮都被他送进了城里,也就余了些秋粮在庄子上。就那三四千石粮,别说万副甲,能换来十副就顶到天了…… 还有这战绩: 只靠三百家兵,就平定了宋家庄,以及足有僧民上万的昭玄寺? 又靠着三百家兵,在朝那城下尽歼上千乱贼? 这已然就过去了一个月了…… 而自己的傻儿子,就是在这仅有的一月内,召起雄兵近万,在泾阳城北尽俘李文忠的六千精锐,又攻破了安武城,再杀两千乱兵精锐,俘获民壮四千? 更诡异的是,这般大的几仗打下来,歼敌都已一万三四了,除了胡保宗的那五百官兵,儿子麾下,竟只是死伤了几个老弱? 你要是编的普通一些,我说不定还能信上两三分。 但再看看,便是白起复活,韩信重生,敢不敢口出如此狂言? 也不想想爷爷是干什么的,竟拿这样的伎俩来糊弄我? 这胡刺史也是老糊涂了,这般拙劣的计谋,竟然都能深信不疑? 李始贤将帛巾猛的一合,厉声说道:“绝不可能,这定是叛贼的诈城之计?” 胡铎正自看的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听李始贤这般说,又猛的一怔:“这是保宗的亲笔手书,我怎会认错?” 李始贤冷笑道:“这还不简单?” 言下之意是,说不定泾阳早已落入了叛贼之手,那胡保宗说不定也已降了。 “不可能!”听他污蔑胡保宗,胡铎“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怀德,你这句话是何意?” 胡始昌的脸色也有些不善,紧紧的盯着李始贤。 饭可以乱吃,话绝不能乱说:胡保宗若降了叛贼,岂不等于说安定胡氏也降了? 李始贤却一点都不慌,慢悠悠的说道:“我何时说胡校尉降了乱贼?若是泾阳城破,贼兵从郡衙、胡府中寻几封胡校尉的手书还不简单? 便是泾阳未破,陇东郡治下的其余三县,如祖居、扶夷、朝那等,随便攻下一座,县衙中翻出一两封胡校尉手书的公文,再行临摹或伪造,又有何难?” “你……” 胡铎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气的直打哆嗦,绞紧脑汗的想了半天,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你连你儿子都不信?” “这哪是我儿子,简直是战神下凡……” 回了半句,李始贤又牙疼般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指着帛巾嘶声叹道,“史君,你莫怪我疑心重……这,这是人能干出来的?编的太离谱了…… 这近万兵卒还好说,泾州六郡,陇东地域最广,民户最多,其治下又属朝那最大,硬凑一凑也不是凑不出来?但这近万兵卒配装的兵甲呢? 陇东四县能凑两千副顶天了,郡兵加上胡氏的私兵,再给他算上两千,也才是四千,剩下的六千呢?” 胡始昌沉吟道:“六千有些夸张,但两月的时间内,如果尽召陇东治下的工匠,急征铁料,打个一两千副札甲还是有可能的……” 李始贤差点被气笑。 说的轻巧? 这州城都被围了两月了,这城上箭矢几近于无,你胡刺史尽召全城的铁匠,急征铁料木材,又打造出了多少? 这根本不是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匠人和铁料的问题。 自己那傻儿子即便开了智,也只是一介未冠字的黄口小儿,何德何能能让那朝那县令索思文、陇东郡丞杨舒、郡尉胡保宗对他俯首贴耳? 想想都不可能…… 他略一沉吟,又指着帛巾中的一句话说道:“那这又做何解释?” 安武城,竟是被天雷轰开的? 李始贤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是该说这乱贼竟然这般蠢,连这样的神迹都敢编造? 还是说贼酋失了智,竟敢把胡刺史和城内守将当成猪一般的哄…… 但无奈的是,看胡刺史与胡铎的模样,再看其余众将的神色,竟然没人觉的这有什么不对? 这得有多蠢? 此时再想,这泾州城竟能坚守两月不破,简直是奇迹? 若叛贼早些用处这样的计谋,自己坟头上的草怕是都已经冒芽了…… 李始贤突然感觉心好累…… 这李始贤这么一说,胡始昌也有些动摇了。 其余不论,这战绩,委实有些夸张了…… 但反过来再想,信中并无要求城内派兵接应,更或是开城门之类,只是让守军接信之后,便燃狼烟或明火,表明贼营何处强盛,何处空虚,除此外再无他求…… 这才是胡始昌刚见到信,就信了七八成的根本原因。 他沉吟道:“那依怀德之见,该如何处置?” 一听胡始昌这话,李始贤就知道他没死心。自己是其属下,即便是好心,也不能明着硬来,不然倒霉的还是自己和这城内的数万军民。 “卑职是怕这是贼兵步步诱敌之计,所以无论到何种程度,这城门都坚决不能开。” 李始贤略一思索,又说道:“若想证实此信之真伪,也并非没有办法……这信中不是说,被承志差来送信的,是我李氏族人么?诱上城来,我一看便知……” 胡铎问道:“若真是你李氏族人呢?” 李始贤竟然磕绊都没打:“那就再审一审,看我李家堡是不是也从了贼……” 众将绝倒。 果然,李始贤还是那个李始贤……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又听李始贤冷笑道:“要是审都审不出来,那再试一试又何妨?便按这信上所言,贼营何处空虚,便在其方位燃烟点火……若真有铁骑甲卒与贼兵真刀真枪的对杀,到时再信也不迟。当然,这城门,还是不能开的……” 众人又气又笑。 还好,李始贤虽多疑狡诈,却很有分寸。没有因为怀疑这是叛贼的奸计,便反其道而行。 不然真要是坑了儿子,到时他哭都来不及……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拼了 北城军营。 李睿李聪跪伏在地,声嘶力竭的喊着冤。 “将军明鉴,我等是为了立功杀敌,才会冲的那般近……” “之所以箭箭都会飘过城头,实是因为要自下而上开弓,且有城垛挡着,根本没几分准头。 再者离着二十余步,直射上去的箭矢也没多少力道,只有抛射,箭凭着重量落下来才有可能杀伤到敌贼……” “将军若是不信,可随意找一位弓手,问上一问便知……” “混帐!”李浩怒目一瞪,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案几上,“大胆狗贼,是笑李某人不知兵事,竟连如何射箭都不知?” “卑职不敢!”兄弟二人猛的人低下头。 “连上官都敢不敬,还有何事是你们不敢的?”李浩怒道,“拉下去,杖一百!” 兄弟二人悚然一惊。 这一百杖挨下去,即便不被打死,也定已去了半条命,还怎么逃命? 这李浩明明半点证据都无,更有可能已信了自己兄弟俩人的话,却还要下此毒手? 抛开奸细的身份不谈,在大部分的乱兵乱民看来,兄弟二人今日这般作为实为有功,而不是过。 李浩之所以不放过他们,心思昭然若揭:这分明是惦记上了兄弟二人的那两匹马。 好狗贼,这是一点面皮都不要了,也不怕寒了一干手下的心? 这何止是贪,简直是黑了心了…… 李睿隐隐有些后悔:早知会有这等变故,刚入营时,就该将那马送给李浩才对,而是心存幻想,想着靠骑马逃命。 看来只能拼了…… 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李睿猛的往下一拜:“将军息怒,我等兄弟愿意赎罪……” 李浩双眼一亮:“如何赎法?” “我等再无余财,就只有那两匹劣马,情愿敬献给将军,以充军粮……” 算你二人识相。 若早如眼下这般知趣,何必逼着本将军做这坏人? 李浩抬眼,扫视着其余的十数个兵卒。大多数都不敢与其对视,但低头之前,眼中分明充满了鄙夷。 这些忘八,怕是心里已经在狂骂了吧? 便是心寒又如何? 一群王八知道个鸟毛? 明日,这城下便会全付交给僧营接管,当然也包括你们这群王八和菜民。 天亮后,爷爷就要回大将军的近卫营了,不抓紧时间再贪上一把,日后再哪有这等机会? 便是爷爷不贪,等那些贼秃来了,你以为你这两匹马能留的住? 两个蠢货…… 李浩冷哼一声:“死罪可饶,活罪难逃……一人十鞭!” 李聪眼神一冷,刚要争辩,却被李睿狠狠的一眼给瞪了回去。 也不看看,这是讲道理的地方吗? 李睿又往下一拜:“谢将军宽恕!” “滚吧,都滚出去……”李浩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大部分兵卒都被撵走了,棚下只留了两三个亲信。 其中一个往外瞅了一眼,看了看被拉出去行刑的李睿李聪,阴恻恻的说道:“小的看这两兄弟分明是心有不甘,说不定已怀恨在心,旅帅为何一不做二不休?” 说着还举起手,往下一切,做了个斩头的动作。 “傻啊?” 李浩斜着眼睛讥笑道,“这二人可是从白甲贼那里逃回来的,更是在大将军面前露过脸。万一哪日大将军突发其想,或是想了解白甲贼的军情,想召见这二人怎么办?爷爷还能再变两个活人出来?” 亲信悚然一惊,不敢置信的盯着李浩,意思好像再说:那你还敢贪他们的东西? “你懂个屁?我当然不敢杀,便换成和尚呢?” 李浩阴阴一笑,“别忘了,这俩兄弟入营当日,可是杀过僧兵的。 明日离营时,我自是会想办法提醒来接管乱民的僧将,你猜,那伙秃贼会如何炮制这兄弟二人?” 几个个亲信像是冻住了一样,直愣愣的看着李浩。 落到那伙和尚手里,还能是什么下场?若是能干脆利落的被一刀砍了,都是老天开恩…… 毒,真他娘的毒! 从来没发现,这李浩竟然如此阴狠? 更有甚者,心里已是凉了半截。 这两兄弟,可是救过你兄长的性命的。你不报恩也就罢了,为了两匹马,竟设计着让两兄弟受那剥皮剐肉之苦? 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么? 天知道哪一日,李浩会不会将这等手段也用到自己头上…… …… 其余人都被喝令回营,就只有四个兵卒押着两兄弟,去了营外的空地。 “两位,对不住了!”领头的一个抱了抱拳,指了指地上,意思是让他们趴下去。 “兄弟,莫急!”李聪低声说了一句,又往后瞅了瞅,看四下无人,伸手在领子里摸了摸。 等手拿出来,就跟变戏法似的,掌心里竟多出了四根铜铤。 不大,每根也就食指大小,至多也就二两左右。太平时节,也就能买个三四十斤粟米。 但放在此时的这些兵卒眼里,这已经不是小钱了。 四个兵卒眼中顿时冒出了精光。 领头的却不足心,贪婪的说道:“每人才能分一根,有些少了吧?” 李聪顿时失笑:“兄弟,莫要太贪心。只是十鞭而已,难不成还要我给你搬座金山来?” 意思就是再多没有,大不了就是硬挨十鞭。 听到这句,头目眼神一冷,也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竟将目光挪到了李聪的脖子上。 两兄弟被吓了一跳。 这他娘的果真是一群乱贼,不但贪,更是蠢的连命都不要了。 两人猛的弯腰戒备,李睿又狞声笑道:“真是瞎了心了?也不想想,我兄弟真要那般好杀,还能轮的到你们? 连那李浩都知道,想贪我兄弟的钱财,必须得找个由头。即便我等那般讥笑于他,李浩至多也就是抽几鞭子泄泄愤。你们几个真是好胆,竟想着杀我兄弟灭口?” 头目先是一愣,而后狂震。 还真是瞎了心了,一时见财眼开,竟忘了这兄弟俩不但见过大将军,更被亲口赐任为队主…… “嘿哟,二位误会了,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头目伸着手呲着牙,笑的好不别扭。 李睿也不计较,依然将那四根铜铤放到了头目手里,而后转身,展展的趴在了地上。 “打背上,别打腿……前两鞭抽实了,后面八鞭还望兄弟手下留情……” “放心!”头目笃定的应了一声。 被李睿一句点醒,他哪里还敢玩花招? 十鞭过后,四个兵卒回去复命,两兄弟则趴在地上,装模做样的哼哼着。 “都怪你,若不讥笑那李浩不知兵,哪有这后来的十鞭?”李聪抽着冷气,抱怨着李睿。 怕李浩心血来潮,跑来验伤,头两鞭真是结结实实抽实了的,甚至见了血,哪有不疼的道理? “你懂个屁?” 李睿低声骂道,“越是理直气壮,装出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那李浩才越不会怀疑……得亏这王八眼里只有钱,竟没想过,为何你我刚射过箭,城头上就欢声如雷了?” 一提这一茬,李聪冷不丁的一个激灵,好似还在后怕。 也不知该说是他兄弟二人运气好,还是点背。 接到李浩的军令都还没半刻,两兄弟才刚走到半路上,城头上就开始欢呼了。 这分明是有人捡到了信箭…… 也是运气,恰好当时城头上落下了一块条石,当场砸死了七八个乱民,吓的四周的乱民惊慌失措,扭头就逃。 李浩也只以为,城头上的守卒欢呼的是这个…… 但能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 等今夜或明日,城头上一旦点起了火或燃起了烟,郎君定然会派兵攻击。 到那时,贼酋再蠢,也能猜到有李承志派来的奸细,暗通了城头上的守军。 兄弟二人的二人的身份这般特殊,想不被怀疑都难。更何况他们在白日里的一番做为,就如秃头上的虱子,亮的刺眼…… 所以,这贼营已是没法待了。 “问题是怎么逃?”李聪坐起身,看着黑压压的贼营,忧心的问道。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按郎君所言,扮成流民,混进乱民营……然后伺机放火,引郎君来救……” 李睿回道,“这贼营的安置根本无章法可言,别说兵不识民,民不知兵,便是每日死在城下的有多少,怕是都没个数……只要能混进其他民营,离李浩远一些,苟活一时,还是无碍的……” “你都说了只能苟活一时,那之后呢?万一你我还没来得及放火,郎君还没来,贼兵却先派你我去城下填土怎么办,你敢不去?” 李聪气的直咬牙,“更不用说,天天还吃的那种东西?爷爷宁愿现在就和那李浩拼了,也不愿吃菜肉……” “那就没办法了,只剩最后一条路!” 李睿盯着如同怪兽一般的城头,冷悠悠的叹道:“入城!” “早就知道你没死心!”李聪瞪了李睿一眼,“大不了便是拼一把,也好让郎君看看,咱家的坟头是不是真的会冒烟…… 再说了,就算被城头上的守兵射死在墙下,至少能留个全尸。怎么也比被这些禽兽不如的畜生吃进肚里强万倍……” 李睿呲牙一笑:“那就拼了?” 李聪猛一点头:“自然是拼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身为男儿,顶天立地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北城墙下,乱民营里火光大作,火焰借着大风,越烧越旺,转眼间便蔓延出去了几十丈。 乱兵乱兵被烧的哭爹喊娘,狼奔豕突,嘶嚎声惊天震地,足足传出去了三四里。 随即,近十里长的北营竟全都哗动了起来。 好在北城一直都是李文孝的兵在驻守,各营都是分开驻扎,没有连在一起,再加刮的是西风,火势又是从最东头的营寨燃起来的,大部风的营寨都在背风处,所以没有发生火烧连营的惨相。 再加北营中知兵的军将兵头颇多,不大的功夫,就将兵卒与民夫安抚了下去。 这要是换成刘慧汪的南营,怕是当即就哗了营…… 即便如此,这一把火即便烧不死上千,也得被踏死个几百。 兄弟二人四条腿抡的飞跑,吃奶的劲都快使出来了,往城墙下狂奔。 十数步外,李浩骑着一匹马,领着十数个兵卒紧追不舍,还边追边骂:“好个狗贼,今日不将你等斩于马上,爷爷誓不为人……” 为了两匹马,两兄弟竟然点了整座军营? 若不是值守的亲信警觉,这两个王八怕是还想潜进自己的营账,将自己也一刀捅了…… 李浩肠子都悔青了。 两匹马而已…… 要是知道这兄弟俩这般刚烈,为这么点小财就敢拼命,他保准老老实实,半根指头都不乱伸。 哪怕是当亲爹一样供起来都行……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事情皆是因他贪财而引出来的,不论是刘慧汪还是李文孝,不可能将这般大的变故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若是深究,他因贪财而引起属下叛变烧营的经过,根本就藏不住…… 不说自个能不能活命,家中那几十口会不会受到牵连,从而拉到营中被充做军粮? 李浩越想越怕,惊惧之下,竟生出莫大的勇气,催着马就直追而来,不知不觉就已到了城头之下。 这眼看就要追上了,李浩正准备抽刀砍杀,却发现那两兄弟竟然停了下来。 二人跳上了一座尸堆,李聪正手忙脚乱的从背上解着弓,李睿则扭头冲城上喊了一句:“不要放箭,我们是信使……” 这玩意缺的厉害,城上哪有那般多的箭用来浪费? 也就是大群乱民来填城时,守军才会放几轮,平时都是能省则省。 看跑来城下的只有几个人,几个守卒抬来了一口锅,锅里的水正沸腾着,准备等他们冲近一点后,再照头泼下去。 此时一听跑来城下的竟是信使,头目立即让兵卒将锅移远了一些,又派了一个手下去给胡铎和李始贤秉报…… 看城上竟真的没有射箭,李睿心下大定,猛一回身,又从腰里抽着刀。 回过头时他才发现,眼前竟然只有李浩一个,那十数个兵卒,正在远处磨磨蹭蹭…… 这一路坑坑凹凹,随处都有死尸,李浩的马根本跑不快,不然自己两兄弟也不可能这般顺利的就逃到了城下。 所以根本不是李浩跑的太快,而是兵卒再蠢也知道惜命,冲的近了,城头上的守军就会放箭。 李浩只是上官,又不是亲爹,哪个会心甘情情愿的陪他送死? 李睿狂声大笑:“狗贼,今日此地,便是你丧命之处……” 李浩此时才反应过来,身边竟无一个手下,全在身后十余步外踌躇不前? “好一群忘八……”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打马就想逃。 都到了这一步,两兄弟怎会放他活着回去? 李聪当即一箭,准准的射在李浩的身上。可惜李浩穿着甲,这一箭别说杀伤,连挠痒痒都不如。 李睿眼神一冷,脚下一蹬,飞一般的跳下了尸堆,一刀持刀,一手持藤盾,如一头下山瘦虎,猛的杀了过去。 李浩目眦欲裂,举起横刀就砍,只听“咚”的一响,刀刃结结实实的砍到了藤盾上,但李睿却不见了。 李浩正自惊惧,猛听“嗤”的一声,而后胯下战马猛的一声长嘶,而后人立而起。 随即便见李睿如同灵猴,飞一般的从马腹底下钻了出来。 再仔细一看,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整个人就似是被血洗出来的一样。 怪不得战马会惊,原来是他捅了马腹…… 李浩又惊又怒,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的跌落下来,后背刚一挨地,便觉脖子里一痛…… 看着满脸是血,正呲着一口白牙冷笑的李睿,李浩仿佛看到了厉鬼。 “莫……莫杀我……” 刚求了一句,一股血就涌进了喉咙,将后面的求饶的话淹没了下去。 李睿噌的一下抽出刀,边往下扎边狞笑道:“好叫你死个明白:爷爷乃白甲大帅李承志驾前亲卫幢帅李睿是也……” 话音刚落,第二刀又扎了下去,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李浩两只眼睛暴突,几欲挤出眼眶,随着几口鲜血吐出,而后头一歪,当即就断了气。 才追过来的李聪气急败坏的骂道:“竟不给我留一刀?” “还怕日后没的杀?”李睿抽出刀,又飞快的解着李浩身上的札甲。 “能一样吗?” 李聪踢了李浩两脚,又看了看远处乱成一锅粥的贼营,后怕的骂道,“都怪你,悄悄摸摸的不逃,非要点什么火?差点就没逃出来……” “你能咽下这口气?再说了,放火的时候,怎不见你吱声,似是比我还要爽?” “废话?”李聪白眼一翻,“不一定就能逃出来,不得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不就对了!” 李睿解下甲,又在李浩身上摸索着,摸出了几块铜铤不说,好似还有几颗珍珠,“郎君常言,生为男儿,就应该顶天立地……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李聪都被惊呆了。 你这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说这样的话合适么? 他更不忿的是:道理他也懂,但为何他就说不出这般豪气的话来? 明明是一个娘生的,还自小一起长大的…… “发什么愣?”李睿又斥道,“去问守卒要绳子,将这匹马也吊上去,至少能开开荤……嘴里都快淡出鸟味来了……” …… 夜风吹过城头,发出呜呜的怪响。而后打着旋儿下了墙,吹的草棚上的枝叶稀里哗啦。 李始贤睡的正沉,恰好梦到州城已破,那怪响与风声,就如是在战场上厮杀,人嚎马嘶。 “杀……”李始贤猛的一声嘶吼,如同响雷,惊的胡铎一骨碌翻下塌来。 油灯上的火苗正在微微晃动,房外依然漆黑无光。除了风声,并外其它多余的动静。 再一看李始贤,躺的跟个大字一般,呼噜打的震天响。 胡铎猛松一口气。 睡觉都让不人安生? 他准备继续睡,隐约听到好有有喊杀声,再一细听,分明就是从北城墙外传来的。 叛贼趁夜攻城了? 但城上的守将为何没来秉报? 胡铎心下狐疑,弯腰捡起了靴子。 但都还没提利索,又听一阵甲胄抖动,快步疾奔的响动。好像是有军将正往耳房奔来。 果然来秉报了…… 正自猜测,又听咔嚓一声猛响,李始贤竟站了起来。连鞋都没有穿,抓着腰刀便奔到了门后,好似要冲杀出去的模样。 胡铎被吓了一跳。 以往二人从来没有同处一室过,竟不知李始贤竟有夜游之症? 正想着怎么把他唤醒,仔细一看,胡始贤两只眼睛瞪的有如铜铃,炯炯有神。 哪是什么夜游? 人不但清醒着,还侧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这分明是被甲叶抖动的声音惊醒,以为贼兵打过了来。 这也太紧张了吧? 胡铎惊道:“难不成你在家睡觉,也是这般戒备?至不至于?” 李始贤头都不回,只是嗤笑道:“你才带过几天兵?” 听脚步声,跑过来的只有一个人,他才收刀回鞘,放松了身体。 李其任武威副镇将时,正值河西最为混乱之际。周边的柔然、高昌、吐谷诨、党项、羌胡等,全揪着元魏镇军打,几乎天天都在打仗。 十天之中,几乎有三到四天就会有敌骑袭营。李始贤身为先锋大将,早就练就了一副睡觉都会睁半只眼戒备的本领。稍有风吹草动,半醒半睡之际都能翻身杀敌。 可以说,他这一身多疑善断,乘戾狡诈的毛病,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被逼出来的…… 比起李始贤,胡铎确实不能算带过兵,险些被噎个半死,只能恨声骂道:“爷爷还是郡守呢?” 李始贤没回应,只是眼睛一斜,好似在说:你以为我很稀罕么? 两人正斗着嘴,甲卒便奔到了耳房外,沉声秉报道:“秉郡君、将军,城下有变!” 只是有变,而不是攻城? 李始贤眉头一皱:“说清楚些!” “卑职该死!” 甲卒急声应道,“两刻前,贼营中突然就起了火,借着风,眨眼便烧出去了几十丈。而后便有两个乱兵自营中奔出,向城下逃来。其后又有一骑并十数兵卒追了出来…… 奔到城下后,其中一卒向城下大喊,自称是昨日往城上射过信箭的信使……” “信使?呵呵呵……只是烧了数十丈么?” 李始贤一声怪笑。 “卑职前来秉报时,确实只烧了数十丈。但想来也不会烧太广,毕竟是背风,而且贼军北营扎营颇有章法,至多也就是能烧掉一旅,而不会成蔓延之势……” 李始贤冷笑道:“看看,还挺舍的下血本?” “先不要这般武断,万一是真的呢?”胡铎劝道。 “也对!”李始贤点点头,抓起了兜鍪,“那就去看看……” 其实他心里九成九认定,这是贼兵在演戏。 不然哪有这般巧,就像是瞌睡刚来,就有人来送枕头? 他正准备到后半夜,趁乱民跑来抢尸体时,往城下射一波信箭,邀“信使”上城,没想仿佛对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的,竟主动送上了门来? …… 守军放下来了好几根绳子,兄弟二人却不敢直接爬上去。 只因二十三步外,贼兵正疯了一般的往这边射箭。 许多箭头撞到石墙上,竟崩出了火星子,可见贼兵有多恼怒。 想想也不奇怪,差点就被两兄弟来了个火烧连营…… “你先上!”李睿拉过绳头,绑在李聪的腰里,而后又将一块藤盾往他手里一塞,“拿稳了!” 李聪深知此时不是谦让的时候,接过盾牌罩住了身体,又急声交待道:“你也小心!” “放心,爷爷有马!”李睿呲牙一笑, 马? 李聪心中惊疑,凝神一看,见李睿拉着其余的几根绳头,正在往马的四个蹄子上捆。 等捆好马后,又见他拿绳子往自己的腰里一缠,然后整个人藏在了马腹后…… 贼兵的弓再强,还能射穿马身? 看了看手里的破藤盾,李聪气的眼珠子都红了,两排银牙猛撮,几乎要冒火星子。 “好你个混帐王八,以后别说我是你兄弟……” “谁你让不动脑子?”李睿奸笑一声,飞快的一扯绳子,又抬头大喝道:“拉……” 看城下箭如蝗雨,这二人竟还有心情说笑,胡铎心中猛的涌出一股豪情:“真英雄也……” “别急,审清楚了再佩服也不迟!” 李始贤冷笑一声,然后又一拉胡铎,“不要靠太近,往后退!” 他是怕万一上来的是奸细,九成九能通过铠甲认出主将的身份,难保不会暴起伤人。 等两脚落上城头,两兄弟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逃出生天,捡回了一条命…… 这些天来,他们两个看似淡然,其实早已抱了死志,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生出“拼了算求”、“临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的心思? 根本就没奢想过会一路有惊无险,不但完成了郎君交付的使命,最后竟真的进了城? 果真如郎君所言,若不是坟头上冒了青烟,哪能有这般的运气? 两兄弟激动的浑身颤栗,对视一眼,猛的抱到了一起。 但都还没来的及欢呼一声,突听一声冷喝:“绑了!” 这个声音…… 两兄弟顺声一看,三四丈外,那披着全甲的,不是李始贤还有谁? 全是化成灰,这张脸他们也绝对忘不掉。 两兄弟翻身就要往下跪,但腿都还没抬利索,就有十多把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里。 两兄弟被惊的一脸懵逼:这是……怎么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不是号称 不但有十数把刀架在脖子里,更有七八把弓直对着胸口、双眼…… 两兄弟心中虽然狐疑,面上倒也还算淡然。 跟着李承志耳喧目染,他们早已不是只知道养马的愣头青。深知两军对垒,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两人既没有惊叫,也没有嘶喊,脸上更不见有多少惊容,只是轻轻拨开脖子里的刀,规规距距的跪正,朝着李始贤往下一拜:“家主!” 看兄弟二人不避斧钺,视死如归,胡铎瞳孔一缩,毫无来由的,心中竟生出了一股热浪,嘴里更是脱口而出,狂声大赞:“真好男儿也……” 李始贤气的想骂娘,差点给他一拳:你他娘的是刘慧汪派来的奸细吧? 爷爷我这审没都没审,诈到还没诈,你倒好,竟先夸上了? 别说奸细,这两个便是两头猪,此时怕也已识破了,哪还会说实话? 李始贤恨的直咬牙,冷冷的扫了两兄弟一眼,厉声一喝:“拖下去,砍了!” 胡铎一声惊叫:“为何?” “为何?” 这两个字,好似是李始贤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你看看那两个,爷爷都已下令要斩他们的头了,你看他们脸上可有半丝惧色? 这是断定自己不可能问都不问,就把他们杀了,所以才有恃无恐…… 哪有李始贤说的那般玄乎? 两兄弟再老道,也才十六七,哪会在这么几息的时间里,就看出这么多门道来? 他们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没死在乱军营中,没死在李浩的刀下,竟要死在家主的手里? 想想都不可能,家主哪有这般蠢? 这分明就是在诈自己兄弟两个…… 两兄弟看着李始贤,好似看到了老了二三十岁的李承志,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虽然生的没郎君那般好看,但看这表情、看这语气,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再看这做派,是何其的相像:话都不问,先给你来个下马威,让你吓的心神俱颤,屁滚尿流之时,再给你一丝活命的希望…… 便是心坚似铁之辈,这忽紧忽松的一轮下来,心神都得松上那么一丝。而后一顿急审,藏的再严实,也得露几分马脚出来…… 两兄弟对视一眼,眼中竟都藏着笑意。 不是在讥笑李始贤,而是在感慨:活着真好…… 两位主将意见相左,兵卒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听谁的,面面相觑之下,只能紧紧的看着两兄弟,顺便搜搜身,以防身上藏了利器,伺机做乱。 但谁都没想到,这两人竟然主动伸出了手,意思是该绑就绑…… 李睿边伸着手,边恭声说道:“家主,我二人确实是受郎君之令来送信的……除军情外,并有许多秘辛,要当面向家主秉报……但还请家主先在城头上点三堆火,或是立起云梯,升上三盏灯笼……” 李始贤不做声,只是盯着兄弟二人,试图从他们表情上看出这二人是真奸细,还是假信使? 但胡铎哪里能沉的住气,惊奇的问道:“为何!” “也怪我兄弟二人莽撞,只以为难逃一死,一时间竟起了同归于尽之意,便放了一把火…… 而出营之前,郎君曾与我等约定,若事不可为,便让我兄弟二人在贼营中放火,只要看到火光,他必领兵来救。但若是城上点上三堆火,或升上三盏灯笼,便表明我兄弟二人已入了城,自然安然无恙……” 胡铎一声惊疑,又抬头看了看天:“这般黑的夜?” 意思是,你二人难道是李承志的亲儿子,说来救就能来救? 而且十之八九是有来无回,你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就为了你二人,值得么? 除非李承志脑子坏掉了……哦,不……是压根就没聪明过来。 两兄弟其实也没有当真,不然也不会真的在贼营里点上一把火。 但怕就怕,李承志来真的…… 李睿略一沉吟:“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呵呵呵……”李始贤忍不住的冷笑起来。 这越编越离谱了? 得蠢到何种程度,那“李承志”才会冒着全军覆灭的风险,跑来救你们两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儿? 这哪里给李承志的信号,怕是给刘慧汪,或是李文孝的才对。 无非便是想告诉贼酋,他们已安然入城…… 李始贤没吱声,愣是等兵卒搜完了身,将兄弟二人捆的如同粽子一般,确定没了危险,才踱步走了过来。 他其实非常好奇,更有些佩服。 看这二人年纪轻轻,至多也就十六七岁,竟有如此胆色,明知必死,竟依然能面不改色? 还有这心计……虽然还没审,但也绝对是一等一…… 李家要真有这等后辈子弟,他做梦都能笑醒,哪里会舍得送到贼营中送死? 想到这里,他逾发断定,这是贼人的奸计…… “如何认出我来的?”李始贤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 两兄弟先是一愣,而后一脸的哭笑不得。 “家主,我等兄弟真是李氏族人……我父是李同,是家里的马倌……哦对,我大伯李协并堂兄,就在府里听用,家主叫来一认便知真假……” 李始贤心中一惊,冷声一喝:“灯!” 当即就有兵卒提着灯笼,照在了两兄弟的脸上。 何需叫李协来认? 一样的五短身材,一样的孤拐脸,一样的精瘦。整个族中,就他们这一支生的最奇特,就跟猴一样…… 他又猛的想了起来,李同的两个儿子刚出生时,又黑又瘦,几乎没个人样。李同一不做二不休,竟以“猿”“猴”命名。 他得知后,差点没被气死。 这是生怕长的不像? 为些,他还将李同抽了几鞭子,硬是给改了名。 李始贤牙疼的般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李睿,李聪?” 两兄弟狂喜,头点的跟舀米的连头碓一样。 李始贤不喜反惊,一声嘶吼:“李松也反了?” 话音都未落,他突然一僵,猛的往后急退了两步,竟像是要跌过去一般。 胡铎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急声叫道:“怀德?” 这好好的问着话,为何突然就像是气晕过去似的? 即便如你所想,那李松反就反了,又何必生这么大的火? 你当我等都不知道么,你李家早就有这个心思了。不然何至于将你兄弟二人压了十多年? 但听到李始贤一声怒喝,胡铎才反应过来:“我儿呢?” 两兄弟顿时慌了。 这要真把家主急出个好歹来,郎君能扒了他们的皮。 “家主,郎君活的好好的……这白甲军真是郎君一手所建……四叔(李松)也没有从贼,而是在郎君帐下听令,与胡校尉,并为白甲军副帅……” “放屁!”李始贤用力的一咬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无比希望,那信中所书,并这两兄弟所说都是真的,但一细想,可能么? “信中称,承志麾下铁骑上千,甲卒半万,还尽佩横刀钢盾,哪来的?” “尽召铁匠,加急打制的!”李睿小心翼翼的回道。 “打了多少副?”李始贤又急声问道。 两兄弟转了转眼珠,却不做声。 信上写是信上写的,别人看到后,也只以为是号称。但对上李始贤,就不好糊弄了。 倒不是不能告诉他,但这四周这般多的兵丁,好似还有一个是大官,他们怎么敢说? 李睿低声说道:“家主,能否屏退左右?” “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两兄弟被五花大绑,除了嘴和舌头,连根手指都动不了,李始贤自然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危险。 见他猛一挥手,一众手下便退到了七八丈之外。 但这还有一个呀? 两兄弟偷眼瞄着胡铎。 胡铎又气又笑:“两个混帐,本官乃陇东郡守,且不日便会成为你家郎君的外舅(岳父),有何可避讳的?” 虽不知李始贤疑心为何这般重,非要认为这两个是奸细。但他已然断定,李始贤应该是猜错了。 不然只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哪来的这般胆气和定力? 乱军中若尽是这等人物,便是来十个奚康生,估计也没用…… 李即时贤瞪了胡铎一眼:前几日不是还死活都不答应么?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冷喝一声:“讲!” 郎君的外舅? 李睿李聪看着胡铎的目光,就像是在丢刀子。 郎君这算不算是刚逃出了狼窝,又被坑进了火海? 不过也就是想一想,他们失心疯了才会去置喙李承志的私事。 “胡校尉与郎君亲如兄弟,且是大军副帅,军中内情也是知道一些的,因此胡郡君听去一些也无坊……” 李睿略一沉吟,又朗声说道,“但还是肯请家主,日后若是郎君问起来,请家主一定要为我兄弟申辩一句……” 意思这可是家主你逼我说的,日后郎君怪罪起来,你可不能给我们甩锅。 李始贤气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刚要发火,又见李睿脖子一缩,急声说道:“营中一千铁骑,五千步卒,俱是全甲,且骑兵还是一骑双马……这些甲全是重新锻制的甲叶,而后又用麻布缝制的,所以贼寇才称我等为白甲军……” 胡铎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保宗信中所言,竟然是实数,而不是号称?”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惊变 李睿颇为得意,猛一点头:“自然是实数!” 不得意不行啊! 只是短短两月,郎君就能从无到有,整备出如此雄兵,试问这天下,可还有第二个能做到? “放屁?”李始贤一声暴吼。 他半个字都不信。 “知不知道七八千副全甲是何等之巨?先不说匠人,我且问你,这铁料得耗费多少?没百万斤也得七八十万吧,哪来的?” 胡铎的神情一僵。 他终于有些理解,李始贤为何非要认定这是叛贼的诱敌之计了。 百万斤铁料? 泾州城里才有多少? 他也急声问道:“哪来的?” 哪来的? 李睿很是认真的想了想,又看了看李聪。 他起始就是塘骑,没去打过铁,所以不是很清楚。但李聪去过两天,因受不住打铁之苦,磨求郎君后才让他也做了斥候。 李聪边算边说道:“堡中、宋家,并昭玄寺,征了大概有一两万,到了朝那,又征了十万余斤。之后打了几仗缴获了一些,并朝那乡绅募押的铁甲铁器重新融炼,又有十万斤……哦,杨郡丞还送来了一些,大概三四万……” “剩下的呢?”胡铎又问道。 “胡校尉带着四叔,从高平镇买来的,跑了足足两趟,每次车驾都足有数百辆之巨,怎么也有几十万斤吧?”李睿不确定的回道。 胡铎猛舒一口气,看着李始贤,仿佛在说:应该是没问题了。 高平镇有陆恭这个做副镇将的姨丈在,胡保宗还是拿着钱去买,买个几十万斤铁料轻而易举。 虽然往深里想的话,同样能让人毛骨悚然:只是短短两月,李承志竟然就能打制出近百万近铁料的兵器? 但只要有铁料,再尽召朝那、泾阳的铁匠,并多配壮丁帮趁,做工再粗疏一些,一日打个几十上百副,并非完全做不到。 没问题个鸟毛…… 李始贤瞳孔微缩,精光外溢。 他硬生生的忍着怒气,冷声问道:“还买了什么,一并说出来!” 两兄弟再聪明,也不可能是老谋深算的李始贤的对手,压根还不知道李始贤已看出了破绽,依然如实说道: “那两千匹战马,近千匹驽马挽马,也是从高平镇买来的。高平镇不够,胡校尉与四叔还去了一趟凉州的河西马场…… 并三千余副弓,近十万支箭,还有数百辆车驾,近万石粮食等等,都是从高平镇及凉州买来的……” “呵呵呵呵呵……” 李始贤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壮似疯狂。 胡铎担心的看着他:“怀德?” “无坊!”李始贤摆摆手,好似很失望一般的摇着头,看着胡铎问道,“介休,你帮我算一算,这些东西,需花费多少钱财?” 多少钱财? 胡铭心中狂震。 他以为,李始贤怒的是李承志竟如此败家,竟真的很认真的替他算了起来。 百万斤铁料…… 三千匹马…… 三千多副弓…… 还有上万石粮…… 胡铎越算,头上的冷汗就渗的越快。 这为何算着算着,就奔着十万金(铜)去了? 十万金? 别说李始贤,胡家有没有这么多? 李承志这何止是散尽家财,这是要了李始贤的老命了…… 胡铎定了定神,温声劝道:“怀德莫慌……先不论承志平了这乱贼后,功勋何等着著,便是由史君并我胡家在,也定不会让承志吃亏……” 意思就算真花了十万金,也有胡刺史和胡家兜底。 说直白些,只要平了乱贼,胡家即便问罪,也就是伤伤皮肉,不至于伤筋动骨。 只要元气不伤,官职还在,十万金,咬咬牙也能掏的出来。 但反过来再想,这李承志还真是气逾汉宵。十万金啊,说败就败,也不怕李始贤把腿给他打折? 别说自己,便是换成父亲(胡海),族叔(胡始昌),要花费这等巨财时,怕也要好好的惦量惦量。 九成九的可能是,除非到了最后一刻,迫不得已,才敢下决心吧? 嗯,不对…… 胡铎眼睛一突:“你家哪来的十万金?” 李始贤鼻子都快气歪了,你他娘的不动脑子? “爷爷有个鸟毛?” “没有?”胡铎心悚然一惊,“那李承志是哪来的?” 说你蠢,你还不情愿? 李始贤已经懒的骂他了,恨声说道:“我常年都在州城,堡里一年都去不上一次。族内一并事务,也是李松在打理,你说我会不会埋十万金在堡里?” 意思是别说十万,连十金都没有…… 胡铎狂震,越颤越快,只是几息,整个人就抖的跟筛子一般,面色苍白如土,看不到半丝血色。 他终于知道,为何自始至终,李始贤都不相信李承志会有近万大军…… “李承志的钱是从哪来的?”他猛的往前一冲,揪着李睿的衣领,狂声吼道。 “钱?” 两兄弟一头雾水。 我们怎么知道郎君的钱是从哪来的? 看这两个一脸芒然,胡铎眼前一黑,像是站不稳了一般,仰头就往后倒。 这次换成李始贤扶他了…… 李始贤怅然一叹:“此时该知道,我为何那般愤怒了吧?” 胡铎紧紧的咬着嘴唇,没两息,嘴角竟流出血来。 假的……全是假的…… 没有钱,李承志哪来的上万大军? 哪来的一千铁骑,五千甲卒? 就更不会有之后的解围朝那、大败李文忠、夜袭安武城…… 可笑自己还深信不疑,只以为老天有眼,竟天降神兵,消了胡家的弥天大祸…… 全是假的…… “莫慌!” 李始贤又温声劝着他,“便是没有李承志,朝廷的大军也该来了……无非就是再坚守一旬两旬,至多也就是一月……这两月都守过来了,还怕再守一月么?” 对,这州城还没破,还没有到最后一步…… 胡铎猛的一个激灵,紧咬着舌尖,硬撑着站稳了身体。 此时再看两兄弟,之前有多欣赏,此时就有多厌恶。 他咬着牙,恨声迸出了两个字:“杀了……” 两兄弟浑身一紧,直愣愣的看着胡铎。 这次是……来真的? 我去你娘的…… 怎么就跟郎君所说的神经病似的,这话问的好好的,就要杀人了? 这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回一条命,没死在乱兵手里,竟要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冤不冤枉? 你干你大母…… 两兄弟哪还能淡定的住,嘶声叫道:“我等但有一句虚言,天打雷轰、子孙死绝……” 到这种程度,胡铎哪里会信他,只是冷冷的扫了一眼兵将,意思是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么? “且慢!” 兵将刚要带走两兄弟,却被李始贤拦了下来。 他冷冷的看着两兄弟:“此时杀了你等,想来必然是不会服气的。就如那信和你等所言,试上一试又何坊?” “对对对……试一试,试一试……” 两兄弟头点的如同啄米的鸡,额头上的冷汗一层赶一层的往外冒,心里却了狂骂: 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情么,多来上一次,吓都吓死了,还用的着砍头。 “还试什么试……这样的狗贼,也值得你让他们服气?”胡铎怒道,“我看你是疑心病又犯了?” 他还真没说错。 李始贤又岂是手软的人物,杀人还需要别人服气? 就算是族人又如何,他又不是没杀过? 虽然心中已九成认定,这两个是奸细,但潜意识里还是存了那么一丝希望。 李承志再不堪,也是嫡子…… 他不求李承志突然开智,更不求他有如神助,干出的件件事都如神迹,更不求他功勋着著,封爵拜候,只求李承志还活着,他便能心满意足…… “试一试吧!”李始贤怅然一叹,“最多也就是多耗一日的光景,也无大的损失……” 说着,他又看了两兄弟一眼,冷声说道:“便如你等所言,我此时便派人至敌营空虚处放火,若是至明日此时,还不见有兵来攻,便是你二人枭首之时……” 两兄弟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挣扎着往下一拜:“谢家主救命之恩……” “好……便让你等多活一日……”胡铎牙齿咬的咯咯直响,恨恨的盯着李始贤,“明日此时,我要亲自手刃这两个狗贼……” “可!”李始贤猛一点头,又指派着军将,“去向史君秉报,就说我等要在北城点火……不,燃烟……” 不知不觉间,天色竟然都已经见亮了? 自然不能点火,只能燃烟了。 军将应了一声,快步而去。 胡铎也稍稍缓过来了一些,恢复了一些理智,狐疑的问道:“东城之下叛军最少,为何不选东城?” “东城?”李始贤捋着胡子沉吟道,“怕是会有去无回……” 他是怕真有友军,若是引去打最远的东城,十之八九会被其他三面的叛军包了饺子…… “有去无回?”胡铎冷哼一声,“你也真敢想?” 意思是哪有什么友军,我都已死心了,你倒期望了起来? “且试一试吧!”李始贤微微一叹,又借着晨光,往打营打量起来。 四面城墙,叛军都试着攻打过,但洛京在东,州城的正门自然也在东。因此也修建的最为雄壮威武,打了几次看效果不显,叛军便转移到其他三面了。 再加李承志起兵太快,且势如破竹,东边的奚康生却久不见动静,刘慧汪自然要重点防守。一来二去,东城的叛军与乱民大部分都调到了其他三面。 而且叛军昨日才调动过大军,不管是演戏也罢,还是真的也罢,南北军营抽调兵力往西是不争的事实。 此时便是:正西的叛军军力最为鼎盛,贼酋刘慧汪的南营次之,除去太过深入就有可能被抱抄的东城,自然就剩北城了。 “北城就北城吧!”胡铎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意思是反正都是假的,哪边都一样,别说兵,怕是鸟都多见不到一只…… 话音刚落,又听城下传来一阵策马急奔的动静,二人扭头一看,一匹快马正疾驰而来,仔细一看,便如昨日一般,晚上又背着一杆三角红旗。 又是哪里有变? 二人心中微微一惊。 “报……”探马靳马站在城下,朝着城头大声吼道,“南城有变……一刻前,西南方位约二三里处,突然有大火冲天,而后喊杀震天,火光大作,似是有大军攻打贼军南营…… 史君有令,命郡君与将军谨守北城,但有异动,即刻派快马报到南城……” 大军攻打贼军南营? 哪来的大军? 两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突听一侧的李睿一声嘶嚎:“郎君,定然是郎君……快点火啊……不,燃烟,燃三堆狼烟,一定要大,足能让南营看清……” 刚刚还在劫后余生的后怕,但此时的两兄弟却惊的浑身直打哆嗦,脸上更无一丝血色。 更是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恨不得当时就该被李浩一顿乱仗打死才好? 逃什么命,放什么火? 郎君竟然真的来救他们了? 这一个不好,就是被叛军四面包抄,有去无回的下场…… “放屁……” 胡铎怒极,冲上去一脚就将李睿踢了个跟头:“你是在北营放的火,这大军攻的却是南营……你当爷爷是三岁小儿?” “你才带过几日兵?兵书没读过?声东击西懂不懂?知不知道大军攻打南营之前,为何要放火? 那分明是南边的主将在告知突袭叛军北营的大军,他已牵制住了南营主力,让他们放手攻击……若是此时贼兵北营没有大军来攻,爷爷敢把脑袋给你……” 一时又悔又急,又是惊怒,李睿竟然骂了出来,“就你这种还是郡守?给郎君提鞋都不配……” “混账东西,住口……”李始贤又惊又怒,又是一脚,再次把李睿踢了个跟头。 胡铎被气的浑身直抖,如同筛糠,猛的一声怪叫:“从南营给北营通信,那要多大的烟火,我等为何没看到?无知狗贼,本官砍了你……” “介休,冷静!”李始贤一把抱住胡铎,急声吼道,“是我等大意了……城头上火把太多,照的太亮,所以才没看到那烟……你看……” 说着往南一指,眼中又惊又骇。 胡铎顺声一看,就如同被雷劈了,僵若木鸡。 一道如同巨龙一般的烟柱,似是通了天…… 何止六七里,便是再多一倍距离,怕是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都还没回过神,就像是打了一道雷,猛的一声霹雳自西北方炸响,声音撞到城墙上,竟发出了如同巨浪扑岸一般的回响。 “打雷了?”一个军将本能的嘀咕了一句,但等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别说雷,天上连丝云都没有。 “介休,看……看……” 老谋深算如李始贤,都被惊的浑身直抖,声音发颤。 随着那一声炸响,叛军北营里突然冲出一道火光,随即火势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起来。 也就几息,北营里就传出震天般的嘶嚎声,分明是叛军被杀的鬼哭狼嚎。 这都不算完…… 众人正在惊疑,好似竟又听到了隐隐的雷声? 随着雷声,城墙都好像跟着震了起来。放在墙边的那口锅里,水面开始轻轻晃动,但随着轰隆声越来越大,城墙也震动的越来越厉害,那锅里的水,竟然荡起了一圏又一圏的涟漪…… 一个军将脸色突变,厉声吼道:“地龙翻了……” “我翻你娘……”李始贤一声暴吼,一脚就踹了上去。 胡铎再无见识,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又惧又喜的问道:“铁骑?” 他甚至都不敢转身去看,生怕这是幻觉,更怕希望再一次的破灭。 李始贤没回应,只是紧紧的盯着北方的那道白龙。 似是一道巨大的匹炼,又似一道刀光从天而降,直往西城贼营劈来…… 铁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李始贤能看到当先一骑撑着的大纛上的那个佑大的“李”字。 之后便是副旗,上书一个“松”! 乌支李氏的军旗和李文孝的叛旗,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这是……李松? 盯着那两杆大旗,李始贤眼中神彩迷离,流光四溢。 许久后,他才喃喃一声,两行浊泪滚落而下:“爷爷的儿子,竟然开智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惊变(二)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志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志,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也不知什么原因,原身放着神童不当,三年前以一介白身从了军,来了凉州。 累积军功,三年升了五级,现如今已是从七品的中参兵军事。 说直白点,就是可领一千兵的军将,不领兵时,便领皮演的近卫统领。 这开局,相当不错了…… 身后这四位,按后世的说法,是他家的家生子,忠诚应该没问题。 正好,可以帮他做一些私密的事情…… 李承志沉吟了许久,才肃声问道:“贺扬,能不能找根铜管来,越长越好!” 郎君要铜管做什么? 贺扬心中犯着疑,嘴上却答的飞快:“长的没有,短的倒能找到……郎君的车驾里就有。” 车里就有? 贺扬说的是那八辆马车中的一辆,里面装的是李承志这三年来积攒、以及皮演赐给他的财货。 “去看看……” 他也想知道,除了家世和声望,原身还留下了些什么。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李承志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李承志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李承志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李承志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李承志稍一沉吟,把铜哨递到一个家将手里:“用炭火烧,把它掰弯……小心别弄折了……” 然后,他又钻进了马车。 好东西不少,大约近百斤的铜锭、十几斤银豆子,竟然还有两块狗头金和两斤多金砂。 “哪来的?”李承志奇道。 之前才问过贺扬,偌大的大魏朝立国百年,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官员的俸禄都是以绢、粟发放。 原因就是铜太少,没办法铸币。 金银就更不用说了。 一两金,足以换一百匹绢,这些金子加起来足有五斤,就算精炼后剩四斤,也能换六千四百匹绢。 自己是从七品,年俸才是一百匹…… 贺扬瞅了瞅左右:“郎君镇守盐场时,高车国的盐商送的礼……” 高车国,不还是匈奴么? 意思就是自己镇守盐场时,匈奴盐商送的礼? 卧槽…… 李承志吓的跳了起来。 “郎君……”贺扬猛的按住了他,低声劝道:“给高车国卖盐铁是朝廷默许的……高车与柔然是死敌,高车越强,柔然就越弱……” 原来不是里通外国? 但这贪的也太多了吧? 李承志稍定了定神:“你不是讲,先皇所定:贪绢一匹当杀,百匹夷三族么?” 贺扬鄙夷的撇了撇嘴:“若真如此,何止满朝文武,怕是连乡里的里长都剩不下几个!” 李承志被噎的哑口无言…… 贺扬又宽慰他:“世事便是如此……也请郎君宽心,大人得的何止十倍……” 意思即便天塌下来,也有皮演这样的高个顶着。 好吧…… 除了金银财货,剩下的就是书了,估计有三四十本,什么类型的都有。 五经自不必说,还有《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书。 剩下的便是一些佛经和道家典籍。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碰上这种学古通今,文武双全,还懂变通的原身,他压力好大…… “收起来吧!”李承志摇摇头,跳下了马车。 贺扬有些奇怪。 郎病这一病,好像对财货淡泊了许多…… 回了房里,正好碰到几个仆妇在上早食。 李承志瞅了一眼,又懵了。 除了一盘冷切牛肉,那盆里装着的,难道不是汤揪片? 看他盯着饭盆愣神,贺扬误以为他正在努力的回忆,高兴的提醒道:“郎君,这是羊肉汤饼……” 闻着略有些熟悉的味道,李承志眼眶一热…… …… 看着机灵许多的李承志,皮演心怀大慰。 李承志年少却稳重,更是智勇双全,迟早都会显赫,所以皮演不只拿他当臣属看待,更抱着几分看重和喜爱,这三年来,没少调教和点拨他…… 听李承志要去昨日接战之处,皮演下意识的皱紧眉头:“要去寻槊?一杆槊枪,有何值当寻的,我送你一杆就是……” 马槊虽贵,但那是针对寒门子弟而言,对世家来说,真心不算什么。 李承志恭身答道:“主要是想到昨日接敌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情……” “砰!”皮演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吓了李承志一跳。 他还以为自己的应对出了差错,被皮演看出了马脚。 等皮演张嘴骂人,李承志才安下心来。 “贼球攮的,宇文元庆从哪里找的庸医,怎没有想到这个? 我要等朝廷的邸报,你能在七天之内回来即可,你若是能骑马,去酒泉驻所都无妨……但要小心,莫蹈我覆辙,我再派两什卫骑予你……” 从河西到洛阳,两千里有余,就算是六百里加急,来去也要七天以上。 再一个,经昨日之战,敦煌、武威两镇正是戒备森严的时候,不用担心再发生昨天那一幕,所以皮演才会放心大胆的放他出去。 李承志狂喜。 他还想着,想个什么办法,能让皮演同意他出去转悠两天,却是皮演先帮他想到了。 就是这两什卫骑有些麻烦…… 李承志怕出岔子,不敢多嘴,只是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回了后院,他当即就交待贺扬,让他带足十日的口粮,再准备一些东西…… 贺扬觉得很奇怪。 郎君让自己准备这么多绳子做什么? 还备了一副新鲜的羊肠和两只陶缸? 贺扬又自做主张,宰了三只羊。 应够足够郎君吃七天了…… …… 等到披甲的时候,李承志才明白,“勇武过人”指的是什么。 足重四十二斤的全铠挂在身上,就像穿了一件棉大衣,没感觉到多重。 贺扬还说,他是天生神力,用的那杆马槊,足重二十四斤,勇冠敦煌镇…… 北魏的计量略重,一斤约有后世的530克,这两样加起来也就35公斤,和后世士兵长途拉练时的负重差不多,但在这个时代能背着走不喘气的,已能算是壮丁了。 更何况,披着四十五斤的重甲,还能把十二公斤重的马槊耍的如臂使指,真不是一般人物。 他决定,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好好练一练武艺。 这可是保命的本事。 至于文采? 也不知道跟女朋友在一起时,顺风灌耳记下的那几首诗,能不能用的上? …… 准备妥当后,李承志坐着马车,率四名家将并二十卫骑,出了都牧府衙。 往西二十里的弱水南坡,就是昨天交战之处。 战场在夜里就已打扫完,死人就地掩埋,死马都被拉回了典牧府衙。但草地上依然可见黑红的血渍和战斗过的痕迹。 偶尔还能看到从土里伸出来的手…… 也不知是不是已在昨天见识过满地死尸、肠穿肚烂的景像,李承志没有感觉到一丝不适。 原身落水的地方,刚好是个凹口,当时贺扬和三个家将像是疯了一样,就差跳进水里去找他了。 但冲到河边,却发现李承志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呆愣愣的站在河里,露着一个脑袋…… 李承志敢肯定,当时他脚底下踏着的,绝对是车顶…… 到了那处凹口,让家将和卫骑散到四周,他走到水边,往下瞅了一眼。 泥沙边上,还荡漾着一圈圈五颜六色的油花…… 李承志激动的浑身一抖。 车果然就在下面…… 许久之后,他才压住兴奋,朝贺扬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说道:“想办法,将卫骑支走!” 支走? 贺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没问为什么:“多远?” “看不到这里为止……” “是!”贺扬点点头,转身去下令。 侧耳听他给那两什甲骑的交待,李承志暗暗道了一声赞。 聪明! 贺扬让他们去找自己昨天丢掉的槊枪,谁能找到,就赏一匹绢。 …… 等那两什甲骑走后,李承志又让几个家将架起了陶瓮,煮起了羊肉。 总得找点事干,不然他一直停在这里不走,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河边多的是芦苇丛,他让贺扬折了一根最粗壮的回来,抓着羊小肠,仔仔细细的接上了那根细铜管。 贺扬狐疑的看着他的操作。 这是想衔管下水? 接好苇管,李承志看着贺扬,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贺扬,我要说,我昨日落水后,在水下发现了宝物,你信是不信?” 贺扬的眼睛微微一亮,他终于明白,李承志为何让他支走甲卫,又让其它三个家将守好后坡,只要有人靠近,马上示警了。 “郎君可是要我下水?”他低声问道。 “我自己来……”李承志拦住了想要劝阻的贺扬,“非是我不放心你,而是宝物埋在沙下,我予你讲不明白方位,你下去也找不到……放心,水深至多一丈,拴上麻绳,万无一失……” 听到水只有一丈深,他还会拴上绳子,而且水流也不急,贺扬才勉勉强强答应。 最重要的是,除了郎中说的离魂症,李承志委实没受什么伤,就连后脑上那个大包,只是一夜的功夫,也已消弥贻尽。 不然打死他都不会让李承志下水。 李承志脱了衣甲,穿了中衣,又围了一件甲裙。 只凭人力,很难长时间留在水底,况且他还要搬东西,所以必须带能沉入水底的配重。 他将一根粗绳拴在腰里,另一头让贺扬抓紧,又将几根细绳缠在手腕上,把连着苇杆的铜管吊在脖子里,从坡边滑下了水。 水有些凉,他忍不住的打了个机灵。 贺扬有些担心:“郎君?” “放心!”李承志回了一句,又交待道,“绳子再放一放!” 此时水才到他胸口,但他记得,昨天他站在车顶上时,踮起脚才能将口鼻露在外面。 贺扬点点头,手上一松,李承志往下一沉,脚下猛的踩到了实物,又听到“咯嘣”的一声闷响。 是车顶! 李承志心中狂喜,咬住铜管,沉到了水底。 他先打开后备箱,摸索了一阵,提出一个编织袋。 里面装着半袋土豆和红薯。 这是准备裹火晚会的时候,拿来烤着吃的…… 等编织袋被贺扬吊了上去,李承志又挪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手划过车门,还能感触到漆字。 那里喷着“高台县安监局”的字样。 应该就是里面…… 李承志心跳的咚咚直响,呼吸急剧加速,裹着羊肠的苇管,被他吸的“律律”做响。 他伸出急颤的右手,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又倾身往里摸去。 入手柔软,不是人是什么……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当即就想流出眼泪,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堵的上不来气。 他紧紧的将尸体搂在了怀里,心如刀割。 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他从来都没有想像过,有一天,会抱着自己的尸体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腰里的绳子突然一紧。 李承志咬咬牙,拉了拉绳子,给了个安全的信号,又把尸体放到了座位上,还拉上了安全带。 尸体是万万不能见光的,不然绝对有人会怀疑,他这离魂症是怎么来的。 只盼有一日能重返此地,再仔细安葬。 放好尸体,李承志才摸起了口袋。 钱包、手机、打火机、手腕里的表,脖子里的玉,腰里的皮带…… 摸完身上的东西,他又打开储物盒。 其他的不知道,但他记得,这里塞着一包感冒药,以及决定来野营时,女朋友带的一块太阳能充电板…… 将其中所有的东西清空,李承志才恋恋不舍的浮上了水面。 能拿的不止这么多,后备厢里还有局里刚发下来,准备汛期抗洪的装备。 而且车里就有工具,如果他愿意,把车轱辘卸走,更或是把整辆车拖出去都行。 但怎么解释? 只期望有朝一日,他有保住这些东西的实力,再做打算。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同归于尽 夜空星光璀璨,东方已升起一抹鱼肚,不知何时,鱼肚白下竟挂起了一弯残月,焉红似血。 天色已然见明,最多再有两刻,就彻底亮了。 两个兵卒裹着皮袄,哆哆嗦嗦的缩在箭楼里,困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却不敢睡觉。 差不多每过一个时辰,就有兵将过来巡查,若是发现他们偷睡,十之八九是被充成军粮的下场…… 不怪兵卒不习惯,两月前立营就修好了箭楼,但派兵瞭望的次数,竟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 两个兵卒正困的上下眼皮打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哪来的响动?”一个兵卒睡眼惺忪的问道。 “风吧?”另一个漫不经心的回道。 “听着不像,似是蛇鼠爬进了草里,又像是人走过来了一样……” 兵卒回了一句,顺手晃了晃顶着一件破麻褂的矛枪。从下面看,还真就像有人站在箭楼上,在活动手脚。 这是拿来糊弄巡查的兵将的,以示他们没有睡觉。 “算了,看一眼吧……”另一个兵卒扶着木楼,挣扎着起身,“这天就要亮了,别被幢帅识破……” 嘴里嘟嘟囔囔的,兵卒活动着快要被吹僵的手脚,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仔细瞅了一遍箭楼下,并没有发现有人影或是灯笼,兵卒松了一口气,又打了个哈欠。 底下不怎么见风,但高处的风却很大,正吹着箭楼“呜呜”做响。 那像老鼠爬过的声音是从哪来的,竟然依然还在响? 兵卒本能的犯着疑,顺着声音寻了寻。 当目光往西时,他猛的一僵,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影影绰绰的,远处仿佛有一道巨大的白色山梁正缓缓往军营推来,又像是发了洪水,漫天遍野的流了过来。 发水了? 呸呸呸,发个鸟毛……这天睛的连丝云都看不到…… 兵卒猛的一个激灵,用力的踢了一脚同伴,嘶声吼道:“快……快……起来看……” 不但身体在抖,整个人都吓的像是在筛糠,吓的战战兢兢,竟连牙关都咬不稳了,上下两排牙直打架…… “幢帅来了?”底下的那个兵卒一声低呼,飞一样的爬了起来。 箭楼下没人啊? 兵卒嘀咕着,瞅了瞅同伴,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西看去。 像是有一道白墙,无边无际,又似是一群无声无息的幽灵,正向军寨扑来…… “刷”的一下,兵卒的头发都立了起来,只是一瞬间,额头上便惊出了白毛汗…… “是白……白甲军……”他一声嘶吼,抓起吊在木楼上的一面铜锣,用力的敲了下去。 “咣咣咣……”一连窜的巨响,似是惊雷,响彻叛军西营。 “再迟一些发现不行么?”李明嘀咕了一句,扯掉马嘴上的嚼子,翻身上了马。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 这再近一点,都能怼到叛军的脸上了,你还想要多近? 他也没想到叛军的军纪竟差到了这种程度,大军都已潜行至百丈以内了,才被贼兵的哨卒发现? 但凡稍有个机警的,他能偷偷靠到一里内,都得看运气…… 两百多米的距离,若是真打,只需一个慢冲锋,一分钟都用不到就能冲到叛军的营寨里…… 李承志也上了马,给中军鼓阵下着令:“击鼓,起灯、列阵……” 只听一声鼓响,就跟坟地里突然冒出的磷火一般,前军阵前猛的亮起了几排火把。 仔细一看,竟还移动着? 白甲兵点火都不需防风的吗? 箭楼上的哨卒被吓的心惊胆战,用起全身的力气向营中嘶喊着:“敌兵距寨墙,已不足五十丈……” 喊声还未散尽,又听白甲阵中传来了小鼓声,声音极有节奏。 随即,便听一阵“歘歘歘”的响动随风吹来,震的大地微微发颤,就连箭楼都跟着抖了起来。 再抬头一看,哨卒被吓的站都站不住了。 那白甲方阵,整整齐齐,像是被尺子量过一样,竟不见半丝紊乱,直直朝营寨冲来。 “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几是几息,叛军西营便乱成了一锅粥…… …… 又是一夜未眠。 李文孝呆坐在油灯前,双眼空洞无神,仿佛一座雕塑。 李春直挺挺的跪在他面前,满面泣然,如丧考妣。 谁能想到,被李文孝视做后方老巢的乌支县,竟早被刘慧汪布满了眼线? 自己刚出了乌支城,一伙僧贼便如同天降,将他截了下来。 僧将称:法王有旨,他若敢走,李氏满门鸡犬不留,包括李文孝…… 僧贼更是将自己与甲卒的家人拉上城头,声称一柱香内不降,尽皆斩头…… 结果便是,自己都还未来得及下令,一千甲卒,就有六七成,竟当场跪伏? 自己拿什么拼? 不知过了多久,突听李文孝一声冷喝:“杀了……” 李春悚然一惊,猛的抬起头来。 等看清李文孝的模样,他像是见到了鬼? 只是半夜之间,李文孝原本黑多白少的头发,竟然已成了满头的银丝? 眼中充满血丝,腥红嗜血,面上似笑似哭,状若疯癫。 李文此时所说的“杀了”,还能指谁? 李春浑身战栗,头磕的砰砰直响,三两下便见了血。 他哭声劝道:“家主,不是卑职惜命怕死……这一千甲卒是我李氏最后的依仗,若全杀了,家主便如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那刘慧汪宰割……三思啊……” “呵呵呵……依仗?” 李文孝竟像是真的疯了,一声狂笑,飞起一脚,狠狠的踢到李春的脸上。 “为了活命乞首摇尾,竟将主家老小奉手送与贼人,这便是乌支李氏的依仗吗?” 李春满脸是血,别说躲闪,竟连争辩的话都不敢说一句,忍着剧痛,规规距距的重新跪好,哭声求道: “还请大将军饶我等一命,让我等立功赎罪……若真杀了,只凭剩下的一千私兵,根本胜不过那李承志,到那时,太公并郎君,就真的救不出来了……” “救?” 李文孝仰天大笑,但脸上却全是泪水,“你竟指望着刘慧汪信守承诺?” 得知刘慧汪家人已全部落到刘慧汪之手后,他就已经猜到,等待李氏满门的是什么下场。 满门尽诛,鸡犬不留! 不是因为他李文孝不听号令,而是他包藏祸心,起因便是那块上书“刘氏当兴,李氏为辅”的谶言铜牌。 什么都完了…… 一眨眼间,竟已是四面楚歌? 谶言是假的,他李文孝根本不是什么天命所归…… 炮制谶言,诱哄刘慧汪起兵造反的秘辛,也已然被其识破…… 家人也已尽落刘慧汪之手,以这僧贼的狠毒,暗恨之下,便是自己真胜了李承志,也绝不会给李家留半个活口下来…… 更可恨的是,家中也罢,身边也罢,早已布满了刘慧汪的眼线和奸细,自己却丝毫不察? 李文孝五官狰狞,满脸泪水,似是看仇人一样的看着李春,竟恨的咬牙切齿:“知不知我为何到了这等境地?只因家中尽是你这等猪狗不如、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东西……” “家主,真不是我啊……”李春一个接一个头的砸在地上,嘶声哭道,“我李春若是做过半件背叛家主之事,定叫我子孙死绝……” 遑论你李春一家,便是全族死绝,又能抵的上主家子弟的半根毫毛? 完了,全完了…… 乌支李氏,马上就要种绝族灭…… “那就去死吧?”李文孝一声暴吼,抽出刀来,就往李春头上劈去。 李春再愚忠,也不可能头都砍到头上了还不知道躲。 他就地一个翻滚,闪开了李文孝的刀,再次跪到地上,咬着牙哭嚎到:“便是想杀我们,也肯请家主让我等在阵前拼上一场,至少也能替家主搏一丝缓息之机…… 只要胜上一两场,那刘慧汪定然能将军权全付交予家主,徐徐图之也不迟……” 徐徐图之? 你当这是普通的流贼与叛军? 知不知道刘慧汪为何以前处处提防,这突然之间,不但敢让自己领军,更是将叛军主力全都交给自己掌握? 只因刘慧汪相信,这两月以来,营中兵卒与军将,十之八九都已成了他的信徒,便是自己想反,也根本反不起来的。 福临心至,李文孝竟突然间就猜到,麾下、家中、甚至是自己身边的亲信,为何都成了刘慧汪的眼线? 怕是早已被刘慧汪及其手下蛊惑,成了那大乘神教的信徒…… 就连眼见的李春,怕是也已心生反意,转头就会投往刘慧汪麾下吧? 好啊,那就一起死…… 一时间,李文孝万念俱来,甚至已生出同归于尽的打算来。 够不到李春,他本能的想起身,但屁股刚刚一抬,便觉眼前一黑。 人“腾”的一下又重新坐了回去,就连手里的刀,也“咣啷”一声跌落在了地上。 “家主?”李春一声惊呼,飞一般的扑了过来。 “滚开……”李文孝一声怒吼,下意识的想要推开他。 他现在看谁都像叛徒…… “报……” 李春刚刚扶住李文孝,突听帐外一声急吼,一个传令兵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看其面如土色,眼神惊乱,李春心中一紧:难道那李承志,已然打过来了? 果不其然,只听传令兵急声说道:“大将军,白甲军打过来了……卑职来报时,竟已冲至寨前二十丈左右,正在填掩壕沟?” 填掩壕沟? 李春脸色狂变,竟似比李文孝举刀杀他时还要让他惊惧。 他目眦欲裂的问道:“白甲军是正面强攻?” “正是在强攻……营寨正西,满山遍野俱是白甲贼……除此外,正北方位更有数不清的车驾,好似在布阵,甚至是南营之南也见有大股烟尘,竟似是要将我军包抄……” 四面包抄? 李文孝猛的一愣。 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白甲贼才有多少人? 他昨日登上云车,早已替那李承志数的清清楚楚。 算上辅兵、民夫,一万有二顶天了…… 而义师呢? 光是战兵就有近两万,以及还有五六万的民夫……其中不乏视刘慧汪如再生父母,只要那秃贼一声令下,便能视死如归之辈…… 李承志哪来的胆子,敢四面包抄? 竟敢这般深入,就不怕被义师来个反包抄? 要是这般蠢,那白甲兵怎可能连战边捷,且每次的战比都那般诡异? 这定然只有一面是实兵,其他几面都是佯攻,就是不知,哪面是实,哪面是虚…… 李文孝刚要下令,又猛的反应过来。 自己刚刚才想着同归于尽,此时竟又担心起来? 死绝了岂不是更好,也算是为李氏陪葬了…… 但难道真的就此放弃,让乌支李氏落个种灭族绝的下场? 但又有谁能来救自己一把? 好不甘心啊…… 一时间,李文孝脸色忽阴忽睛,竟有些摇摆不定。 看他呆坐不动,李春大急。 军情如火……白甲军来的太快,这天都没亮,竟已攻到了营寨墙下? 此时的军营怕是乱成了一锅粥,但凡贼兵胆气再壮此,不计伤亡的杀进营来,有很大的可能会让义师大溃,哪还耽搁的起? 李春嘶声喊道:“家主,李承志快打进来了……” 李文孝本能的一声冷笑:“义师哪有这般不堪一击,便是那李承志,也绝然不会如此愚蠢……” 嗯……不对…… 李承志? 对,李承志……还有一个李承志? 自己竟然才想到? 一刹那间,有如垂死的病人回光返照,李文孝原本苍白的脸上瞬间潮红,眼中精光直冒,亮的吓人。 “李春!” 李春下意识的一愣:“家主?” “我便给你一次机会……由你亲率那一千甲卒驻防北营,不求大胜,只需你紧守阵脚,将营北的白甲贼拒于寨外……” 李文孝的眼中冷芒似箭,声音更是冰寒入骨:“你也莫想着要投奔僧贼,那刘慧汪正要倚重于我,也不想想,我若决心杀你,他愿不愿甘心保你?” 说着又是一叹:“我李文孝说到做到,此次过后,而等之过既往不咎……” 李春心中一寒,竟连李文孝的眼睛都不敢看。 他不是要疯了么,为何还如此冷静,竟能猜出自成怀心中的打算…… 李春猛一低头:“家主放心,李春便是战死在阵前,也绝不会做出那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呵呵呵……”李文孝冷笑了一地质,只是挥了挥手,“滚吧……” 李春“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而去。 账内又只剩李文孝一个人。 烛焰烧着牛油,不时会发出一声“噼啪”的炸响,再往外看,天竟然都亮了。 看四下无人,李文孝猛的拉过一张帛纸,奋笔疾书。边写还在嘴里念叨着:“刘慧汪啊刘慧汪,你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看谁先死?” 而后又听一声狂笑,笑着笑着,就像噎住了一样,李文孝猛的开始咳了起来。 雪白的帛绢上,竟然咳的点点血花…… 正文 感谢,以及致歉! 感谢“蓝色的吃货刺猬”盟主的十万币打赏。 写书三年,我也竟然有了盟主??? 说不吃惊和感动是假的。 加更肯定有,至少也是三章,我尽量努力,看能不能在月底前,将加更和欠账一并还完。 同样感谢皇玛法、北宅404、筑龙亭、鹅心汤、酷酷的浩、飞飞龙王、三木、书虫啪啪啪、尸卍巫、32bpp、剑华少年、小鱼小鱼小愚、书友161031173547386、尤文图斯的球迷,小浩哥拉拉以及其它书友的巨额打赏及鼓励,再次感谢。?????? 为表谢意,我至少会加更两章,但容我稍欠一欠,月初就补…… 对于更新的问题,我诚肯的道歉,一是不准时,二是不给力! 旗真的是不敢乱立了,说好的每天定时两更,我竟没坚持过一周? 主要是我天赋不够,状态好的时候,一天更万轻轻松松。状态不好的时候,挤两千都觉的难。 但作者保证,每月更新最少在十八万以上。当月完不成,下月双倍补,还要完不成……我特么倒立尿尿……?? 还有昨天断更的事,我郑重道歉,万分诚肯的说声对不起。 再说一下经过:妹夫叫我中午去吃饭,我想着周末吃顿饭而已,就去了。 但好好的吃着肉,他就递过来了一杯酒,说是压压腥。 我想着只是一杯而已,端起来就喝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也是见了鬼了,作者扪心自问,就算不敢狂称海量,平时也是白酒一斤半,啤酒随便灌,但昨天只喝了二三两(好像是二三两),就醉的不省人事,竟连请假的意识都没有了??????? 抱歉,真的万分抱歉,作者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而且保证是知错就改:表弟买了新车,今天中午又叫着吃饭,我电话都没敢接…… 再次诚肯的向各位说声对不起,另外再说一句:今天保证万更,月末这几天,估计应该天天都是! 欠帐真的是……太难受了…… ????????????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阵前通敌 白帐如雪,就连帐壁和地面,都铺的是白羽一般的绒毡。 刘慧汪穿着一袭白色的绢衣,半露着胸膛,病恹恹的半靠的榻上。 手边的几案上,摆着一盘飘着热气、还在往外渗着血水的肉片。若盯住仔细看,那肉片时不时的竟还会抽动两下…… 听到军情,感觉冲到寨前的不是李承志和白甲军,倒似是几只一捻就死的蚂蚁,刘慧汪一点都不慌张,好整以瑕的掂起一块肉片,放在嘴里大嚼了起来。 看到殷红的血水顺着刘汪慧的嘴角,流到胸膛上,再滚落至绢衣、滴落到绒毡,再听那大口嚼肉的声音,一干军将感觉榻上躺着的不是如玉般的和尚,而是一头噬血的野兽。 静了好久,才听刘慧汪冷悠悠的问道:“来敌几何?” 来汇报军情的军将猛一低头,恭声应道:“数不尽数……映着晨光,只见兵马如云,俱是黑甲,如山一般朝营寨压来……若不是有壕沟挡,怕是已冲过寨墙了…… 而后便是火箭齐发,只是几息间,营寨的木墙并拒马便被付之一炬……好在法能将军来的快,尽召甲兵,重立拒马,将贼冠拒于营寨之外……” 听了几句,刘慧汪才听出他说的只是南营,本能的眉头一皱,肃声问道:“其余几面呢?” “北面的白甲贼俱是车兵,连天彻地……似是漫天的火雨直泼而下,也不知敌贼那火箭是何物所制,竟是水泼不灭?只是短短半刻,北营数里长的寨墙也俱被火箭烧毁…… 幸得李春将军率李氏甲卒反攻,才将白甲贼的车兵撵退至了二十丈之外……” “呵呵呵……” 刘慧汪不怒反笑,又问道:“西营呢?” “西营的贼兵攻势最强,铺天盖野一般直扑营寨冲来?但有大将军身先士卒,亲率亲卫反攻,义师士气更见高涨,才让白甲贼未得寸进半步……” 竟然真的是三面包抄,还俱是强攻? 还有那火箭,竟然拿水都扑不灭? 这白甲贼之威,竟强到了如此地步…… 若是再等那名震天下的奚康生也攻来,义师还有几分活路? 一群叛将正自心旌神摇,暗暗惊惧,猛听刘慧汪一声冷笑:“拖下去,斩了……” “法王饶命……” 来禀报军情的将领先是本能的求了一句,而后一愣,满面愤然的问道,“敢问法王,属下犯了何罪?” “谎报军情,恶意夸大贼敌兵力,动摇我义师之军心,这难道罪不当斩?” 刘慧汪扫视了一圈,冷冷的看着堂下一众面露惧色,但眼中隐含不平,似是在为令将鸣冤的众将,轻声冷笑道, “可笑彼辈,竟被此狗贼所说‘数不胜数’、‘连天彻地’、‘漫天遍野’的几句,就吓的面如土色? 尔等为何就不想想,昨日大将军才登高观过敌营,称白甲贼战兵只有数千,加上民夫也才堪堪过万……这才过了一夜,难道突然是从地里冒出来的? 要真如这狗贼所说的绝不可敌,那为何能被法能、大将军、李春等拒之寨外,寸步都不得近?” 一众将领恍然大悟,纷纷跪倒,口中连呼“法王恕罪”。 那个来禀报的将令,更是汗如雨下。 心中只想白甲兵的火箭箭如此之强,该如何才能引起刘慧汪的重视,说话不免夸大了些,竟一时不察,犯了欺君罔上,动摇军心的大罪? 他大喊饶命,但刚喊了半句,便有僧卫冲进帐来将他按倒,口中更不知被塞了何处,叫声戛然而止。 随后就如被拖死狗一般的拉出帐去,刀光落下,竟连惨嚎都没发出半声。 众将吓的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被刘慧汪迁怒,白白丢了性命。 但许久过去,竟再不听上面发出动静。 有大胆的偷瞄一眼,发现法王像是在咬牙切齿? 刘慧汪一张脸阴沉似水,看着底下的一群人暗暗发着狠: 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没听这帮蠢货的建言,治了李文孝的罪。不然就凭眼前这些,怕是还没到阵前,就先吓的乱了阵脚,要么就是胡打一气…… 也更没想到,李文孝竟有如此胆魄,竟亲自去了阵前督战? 还以为他会以此做要挟,和自己讲讲条件…… 可惜,他若是忠心追顺,何愁大事不成? 刘慧汪略一沉吟,心里又有了盘算。 “法光!” “末将在!” “领一队僧卫,好生护恃大将军……但凡大将军伤了半根毫毛,尔等提头来见……” 看着刘慧汪阴冷的眼神,法光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朗声应道:“谨遵法王钧旨!” 李文孝甲卫上千,又何需刘慧汪再派一队僧兵保护? 护卫是假,监视才是真…… …… 西营。 旌旗猎猎,金鼓震天。 漫天遍野的叛军,如同潮水一般,前扑后继的往西扑去,一波过后又是一波。 但那白甲箭阵就如一道金钢打造的巨堤,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巍峨如山,佁然不动。 漫天的的箭雨,似是将天光都遮住了一样,一轮接一轮的抛射而来,将乱兵钉死在了地上。 不到两刻,两军阵前已倒满了死尸,足有两三千。 也有不少乱兵没有当场被射死。有的不断翻滚,想将身上的火扑灭。有的用起全身的力气,拔着头上、身上的箭矢。 一时间,惨呼哀嚎传遍四野,阵前就如人间炼狱…… 李明早已被吓的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当初李亮和李昭告诉他,配了火箭和厢车的弓兵,就如猛虎生了双翼,恶雕配了剑翅,世间几无人敌。 当时他还以为两位兄长在故意夸大。 但看到眼前之惨相他才明白,那两个书读的太少,才尽词穷,根本没有将火箭之威能描述到点上…… 这根本不是无敌不无敌……杀人之恶毒者,世间莫过于此:六成以上的乱兵,都不是被射死的,而是活活烧死、疼死的…… 若是李承志知道他在怎么想,定会嗤之以鼻: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自然是各凭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还讲什么恶毒不恶毒? 简直是笑话…… 看着如同蚂蚁一般,哇哇怪叫着向阵前扑来的叛军,李承志眉头紧皱,满面狐疑。 局势是如何急围直下,超出自己的预料,变成眼前这种局面的? 两刻钟前,自己只是射了两轮火箭,叛军拒马如林的寨墙,就被烧了个稀巴烂。 李承志又派白甲步卒不紧不慢的填着壕沟,做出一副老子马上就要打过去的模样,好让贼将不敢妄动,只能拒寨自守。 想想也应该不敢乱动才对,那火箭可是特制的:全是拿松脂裹过箭杆,又滚过硫磺硝粉的,只要着起来,一时半会拿水都扑不灭。 这才是李承志手中只有八千兵力,却敢四面包抄刘慧汪十倍于己的兵力,依然坚信各军定会全身而退,更断定叛军不敢迎战,更不敢追击的底气所在。 怕被有心人怀疑,李承志不好大量制作硝石,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购集硫磺,导致火箭也不是那么多,也就两万过一些。 要是能翻个翻,他绝对敢尽起兵力,硬刚刘慧汪。 开什么玩笑? 这玩意,已经算是燃烧弹的雏形了。跟炸药一样,用在冷兵器时代,完全就是在降维打击。 管你是穿甲的还是骑马的,来多少死多少…… 但事态,偏偏就出乎了他的预料? 刚放了两轮火箭,叛军的寨墙都还没烧尽,敌营前的壕沟才刚刚开始填埋,突听叛军营中一声鼓响,而后数不清的乱贼迈过寨墙,铺天盖地一般的杀了过来。 仔细一看,竟不是普通的乱民这种冲阵的炮灰? 不少身上穿着甲,更有好多还骑着马,这分明就是如李文忠率带的那种叛军精锐。 但即便是精锐又能如何。 虽然手里都拿着盾,但根本没用。 全是藤条所编的藤牌,火箭刚射上去,就有烧熔的松胶滴落下来,若是多挨上两箭,整块盾牌都会烧起来,拿着这玩意死的更快。 若弃了盾,直面火箭的就只能是人。哪怕穿的是札甲,化了的松胶滴到甲叶上,依然会狂烧不止…… 脱了甲也没有,只能拿肉和硬抗……不管是哪样,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但即便如此,乱兵依然如潮水袭岸,嘴里狂喊着“往生极乐”,一波接一波的冲了上来。 刚开始,李承志被吓了一跳。 就算是真的恐怖份子,也不至于蠢到个个都敢背人肉炸弹的程度。这刘慧汪和大乘教再厉害,还能厉害过后世的恐怖分子头目和那些能把活生生的人哄成傻逼的洗脑理论? 仔细一看才知道,每派出一军,军后必跟督战队,别说回身逃跑,那怕脚下稍慢,露出半丝怯战不前的意思,保准背后就会有自己人的箭射来…… 好像死在叛军督战队箭下的贼兵,比死在火箭下的还要多? 李承志越看越觉的不对劲,更是阵阵心惊。 即便是身后有督战队之故,但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也足够让他暗暗咋舌。 如果不是白甲兵志气高扬,战意十足,换成胡保宗的黑甲兵,便是打不溃,也绝对被吓溃了。 这不是猪羊,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连他这杀人的都被骇的心惊肉跳,更何况被杀的? 李承志怀疑,这些兵卒绝对是叛军主力中的主力,不然早溃了。 他更隐有一丝直觉:感觉这叛军主将,好似故意把贼兵赶到阵前送死一样? …… 往东三十丈,就是叛军的中军鼓阵。 李文孝静立高台之上,冷冷的盯着白甲军。 只见他面色潮红,白发银须迎风飞舞,眼中更是凶光隐露,沉稳巍峨如山,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 侍立在侧的一众亲卫和兵将无不心生佩服。 大将军竟敢离敌阵如此之近? 三十丈啊,仅仅只有三十丈…… 但凡白甲贼中有强弓或是劲弩,大将军就有陨落之险…… 谁都没发现,李文孝隐藏在披膊(臂甲)之下的两只手,指甲早已陷入掌心,已然掐出血来。 眼中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凶光,而是惧意…… 李文孝终于知道,白甲军为何连战连捷,战绩更是那般诡异? 便如眼前这般,人冲上去再多,也是白白送死:箭,遮天蔽日的火箭,一轮又一轮,射了足有上万支,却还似射之不尽? 两军阵前只有短短的二十丈,但无论义军如何的前扑后继,舍生忘死,但这二十丈,就如万丈鸿沟,至死都无法跨越。 如果只限于此,还不至于让见多识广的李文孝心生惧意。 让他恐惧的是,那火箭就似被施了邪法,不论是兵卒打滚也罢、拿衣甲扑打也罢,甚至有的已经滚过水洼,浑身上下已然湿透,但等翻起身来后,却如有厉鬼附身,身上竟然凭空又着了起来? 十个义军,至少六七位,都是被这样活活烧死的。 这等邪恶至毒的厉器,简直见之未见,闻所未闻…… 再看对面:二十余丈的距离,不说强弓劲弩,就是普通的长弓,也足够射到了。 但前几排的那些白甲兵,哪个身上不是扎着六七支箭羽,更有的就像是个刺猬似的。但个个依然生龙活虎,别说受伤,就连行动举止都没影响到半分。 偶尔有几个被强弩击倒,但至多就是被撞的翻一个跟头,爬起来之后,之前是如何,之后还是如何…… 这仗还怎么打? 根本打不过的……别说两万,义师便是再有十倍之兵,也不可能是这等强兵的对手…… 这不是天命所归,还有哪一种能称的上天命所归? 原来谶言并非有假,只是……预示的不是他李文孝…… 李文孝眼中满满都是绝望。 若不是已下定决心要与刘慧汪同归于尽,更要给李承志送一份见面礼,换成以前,他绝对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劝着刘慧汪赶快逃命了…… 李文孝正自惊疑,突听亲信轻声提醒着他:“大将军,法王派人来了……” 他下意识的一回头,果然看到一队僧骑正往这边奔来,个个头皮锃亮,在晨阳下熠熠生辉…… 亲信又提醒着他:“好似是是法王身边的近卫,领头的是亲卫幢将法光……” 李文孝的瞳孔猛的一缩。 刘慧汪的近卫? 此时来,难道还能是来给自己助威的? 不是来督战,就是来监视的…… “两军鏖战正炽,岂容乱骑闯阵?”李文孝双眼一眯,语气阴寒,“拦住了……” 那可是法王身边的亲信…… 令兵本能的犹豫的一下,但无意间撞上李文孝阴冷的目光时,本能的打了个激灵。 自己一个小小旗令兵,还敢违抗大将军的军令不成? 他猛的一咬牙,飞速的朝后军扬起了令旗。 李文孝只是冷眼旁观,见后军统帅磨磨蹭蹭,迟迟疑疑,耗了半天,最终还是将那队僧骑给拦了下来。 算你识相! 真敢放那法光进阵,谁放进来的,爷爷就派谁和法光一起去冲一冲白甲军这箭阵…… 敢不听令? 真当刘慧汪赐给自己的令箭是摆设? 李文孝一声冷笑,再不理会后军,转过头,又打量起前阵来。 不知何时,白甲兵的火箭越来越少,而夹杂的重箭却越来越多,此时火箭已然是好久才会射出一轮。 看来火箭将尽,若是按照常法,再坚持过两轮,等白甲军的火箭彻底耗尽,李文孝说不定就会尽起义师主力冲锋,豪赌一场。 但此时,他生怕被李承志杀死的叛军太少…… 粗略算一算,死在阵前的义军,怕是已超过三千,也该差不多了。 再死下去,刘慧汪那贼秃定然会怀疑。 再者,再不发动,怕是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李文孝瞬间就下定了决心,猛的一挥手:“鸣金!” 然后便听“铛铛铛”的几声,响彻全军。 马上轮到上阵的那一军士卒猝然一愣,而后猛的反应过:竟不用去送死了? 几息后,十人中,竟然有五六人都像是被抽掉了筋骨一样,委顿在地,嚎啕大哭。 还真能个个都不怕死? 看看阵前被烧的滩滩尸油,具具焦骨,还有那些身上依然着着火,还在不停的哀嚎和呻吟的兵卒,便是真能心如铁石之辈,此时也被吓的肝胆俱颤。 要是身后没有督战队,乱兵早溃了…… 法光怒极,恨声吼道:“既然鏖战正炽,连这军阵都不能让我等进入,那李文孝为何鸣金,为何停战?” “你消停些吧……便是法王亲至,也断然不会阻止大将军鸣金停战……” 后曲统师也是个和尚,说话也不客气,“知不知这短短两刻,义军死了多少人?整整三军……” “这才几息,就折了三千?”法光惊声问道,“那斩敌几何?” 斩敌几何? 似是想到了极为可怕之事,和尚猛的一个激灵,又惊又惧的说道:“别说斩敌,义军竟连敌阵前十丈内都摸不到……” “不可能?”法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又惊又疑。 “可不可能你稍时便知……”和尚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别说义师精锐只有两万,便是有二十万,也不够李承志杀的……知不知道我为何不上你上前?那李文孝怕是已被惊的怒火攻火,此时谁敢触他霉头,定然是被派去送死的下场……” “你莫诓我,那白甲兵还能真的如同神助?” 法光一脸的不信,探首看去,不知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李文孝下了中军令台,好似是要骑马去往阵前,不由的一惊:“李文孝想干什么?” 看李文孝竟背上弓,执起了槊枪,单枪匹马的往阵前而去,和尚眼睛猛的一眯:“看似竟想是要邀将?没看出来,李文孝竟有如此胆气……嗯,不对……快,拦住他……” 法光本能的问道:“为何?” 和尚大怒,边打马边急声吼道,“李文孝若死了,你来统军吗?” 法光才反应过来,催着马紧紧跟在了后面。 但两人刚刚冲出后阵,就被李文孝的亲信拦了下来。 “大将军有令,哪个敢拦他,便就地击鼓,派哪个率部攻敌……” 和尚本能的一迟疑,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李文孝难道故意想去送死? 心里狐疑着,猛听身侧“呃”的一声,转头一看,之前还如凶神恶煞,趾高气扬的法光,竟俯着马背狂吐起来? 看着满地焦骨,闻着阵阵肉香,还有巍峨如山的白甲军阵,和尚硬忍着呕意,沉声问道:“现在总该信了吧?” “为何会如此……嗷……” 法光哪见过如此场面? 便是有吃菜肉的,也是杀死了才会烤,哪如眼前,竟是活生生的被烤死? 而且不止是一具,满山遍地都是…… 和尚噬然一叹:“算了,由他去吧……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等停战,只要让那李承志莫要冲进寨来,李文孝便是死了,也是值得的……” 他还以为,李文孝已生了死志。 任换成谁是李文孝,看到眼前如炼狱一般的场景,还那如定海神针,无半丝胜算的强敌,再想到被法王囚困,十之八九留不下一个活口的家人老小,怕是也会万念俱灰,无半丝生望了吧…… 也怪法王,应该给李文孝留丝希望,至少也放一个嫡子出来,而不是将他逼上绝路…… 但和尚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劝谏刘慧汪的。 嫌自己命太长么? 倒时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后路了…… …… 看着十余丈外那白发金甲的将领,李承志满脸的古怪。 这就是李文孝,曾经的泾州别驾? 李文忠称,李文孝还不到四十。 现在看来,分明已是七老八十的垂垂老朽? 也不是假冒的……后军辅兵中,就有乌支李氏的降卒,已然辩认过了,这就是李文孝无疑。 但不知为何,仅仅是一月未见,李文孝便从仪表堂堂、龙精虎猛的壮年,变成了眼前的这副模样? 李明鬼鬼祟祟的凑了上来:“郎君?” 听他声音不对,李承志本能的低头一看,这混账手里不但拿着一张劲弓,而且还搭好了箭? 李承志冷笑一声:“能不能射准脸?” “啊……射脸?”李明下意识的一愣。 他箭术也就平平,不说李彰、李睿、李聪等,便是比起李昭、李显都多有不如,射脸肯定是射不到的。 李明本能的说道:“这是火箭啊,多射几支,烧也该烧死了?” 到底是你蠢还是人家蠢,他是主将,又不用怕督战队,不会往回跑么? 何况还穿着那么厚的鱼鳞甲? 都不够丢人的…… 李承志怒声斥道:“便是两军对垒无所不用其极,也不该如此折辱一军之主帅,你给老子滚!” 这才该是万军之将该有心胸和气概…… 身侧的军奖与兵卒无不眼含狂热的看着李承志,李明更是羞愧的要死,灰溜溜的收了弓退到了一边。 李承志果然如此磊落? 扯淡…… 对敌人讲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脑子又没秀逗? 若是杀了李文孝便能胜了这一场,他绝对不会有半丝犹豫,保证第一个开弓。 他要的是牵制叛军主力,让李松成功与城上守军接上头,并让其余麾下白骑、并胡保宗、李亮等全身而退。 也不知该说是自己的好运气,还是该说倒霉,据云梯上的哨卒探报,整座敌营,好似有大半的主力全在西营,说是至少有上万兵…… 叛军南营能列阵的兵卒,好似也就三四千,北营更少,连两千都没有。 若不是后来突然有一队甲骑驰援,说不定北营都已被李亮攻破了…… 也幸亏今日中军备的箭足,不然别说火箭,连重箭和轻箭都快射光了。 若是李文孝再迟上半刻再鸣金,他都已准备让枪兵列阵,主动出击了。 就以叛军如此不要命的打法,想要白甲兵不死伤,就跟说笑话一样…… 所以能拖一刻便是一刻,他恨不得陪李文孝站上个把个时辰。 只要等李松、李亮等回援,自然会让你见识见识,白甲铁骑与厢车之威…… “李承志,出来受死……” “李承志,出来受死……” 李文孝一遍一遍的狂吼着,每吼一声,便会向中阵鼓阵射一箭。 看来还真是老当益壮,竟然每一支都进射进阵中? 李承志本能的有些失神。 还邀将? 这是哪个年代的典故? 幸亏是在南北朝,而不是明清。 不然他都以为李文孝三国演义看多了…… 正自讥笑,身后突然一声低呼,李承志扭头一看,竟然又是李明。 看其手里捧着一支箭,李承志脸色一黑:“怎么,还没死心?” “郎君,冤枉……”李明一声急呼,又惊又急的将箭和一块东西递给李承志,“李文孝射进来的?” 竟然来这一套? 缓兵之计么? 李承志无声冷笑,接过了帛绢。 但当看到第一行字时,他脸色猛变。 “李帅,这小小见面礼可还受用?若嫌不够,只要你鸣一声鼓,老夫立马回营,再送你三千…… 另有大礼送上,就看李帅敢不敢收……便是老夫颈上之首,还有刘慧汪那贼秃的大好光头……” 这不是讥讽……信上不但写了叛军兵力几何、如何分布,更是将他为何如此行事,以及让李承志用何种方法,才能最快、最准的击败叛军…… 李文孝别无所求,只求李承志,能留他一子之性命,无论嫡庶都行…… 李承志狂震,一合帛绢,又惊又颖的看着阵前的李文孝,猛的一声大吼:“李文孝?” 真是好胆,他竟敢阵前通敌?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伏兵 西营、北营早已杀声震天,惨嚎声不绝于耳。唯独南营,寂静的可怕。 两军相对,一黑一白,中间只隔着一道火墙。 这里的黑与白,指的是头发。 胡保宗的兵卒尽披黑甲,皆戴铁盔,所以自然是黑色。 只有一墙之隔的僧兵,却是一水儿白瘆瘆的光头,亮的刺眼。 火墙以南,偶尔还会听到战马刨蹄,兵卒咳嗽的响动,但对面,除了火焰烧炸木柱的“吡波”声,竟再听不到一丝杂音? 离着至少四五十步,看不到僧兵的表情如何,但只看个个静立不动,如同雕塑一般,快半个时辰都不见晃动过一丝的军阵,便能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就连散落在僧阵四周的那些乱民,都像是一具具的行尸走肉,并不听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只见其多执手执木叉火把,顺着火墙来回走动,好似是只等火焰灭下去,便会冲出营寨,扑杀上来。 就像已经当这两千黑甲兵是手中物,口中粮…… 胡保宗眼角狂跳,头皮发麻。 长这么大,有如此阵容的军阵,他之前只见到过一次:李承志的白甲军。 今天这一支,是第二次…… 精锐,绝对的精锐…… 胡信早已变了脸色,生怕火焰再弱一些,这些僧兵就会冲杀上来。 他猛吐一口气,凑到胡保宗身前,低声提醒道:“校尉,若不再放一次火箭?” “莫慌,也莫要动……等真敢冲上来的时候,再给爷爷射……” 胡保宗咬着牙,压低声音吼道,“那等厉器,用一支就少一支,就连李承志都无多少,能省则省……” 嘴里交待着,胡保宗心里早已骂破了天。 李承志,你他娘的真会挑? 明知爷爷最弱,偏偏将最强的贼兵留给了我? 就是换成李亮的车兵也行啊? 来时竟还三番两次的强令我不得深入? 也真能看的起我? 还好,来时备足了火箭…… 一想到火箭,胡保宗精神一震,猛然间又多了许多信心。 好家伙,这东西竟然这般厉害,竟连水都浇不灭? 李承志手里,怎么尽是这种稀奇古怪,却又让人头皮发麻的好东西? 悍卒又怎样? 除非这些和尚从里到外,全都是铁打的…… 估计也是在顾忌火箭之威,法能只是约束各军军将,不得擅自散阵,更不得主动出击。 除此外,他还在猜疑,敌军之所以隔墙观火,按兵不动,莫非是诱敌之计? 身后一里之地,便是法王法帐,他半点都不敢大意…… 要是胡保宗知道,非笑出来不可。 爷爷这哪是镇定,分明是怯敌…… …… 叛军南营的犄角,就是州城西南两墙的交汇处。不知是怕被黑甲军冲溃后导致全军大溃,还是怕被乘机杀了,南营刚有异动时,这里的乱民就被法能全部移至了寨内。 被围了两月的州城,第一次见到城墙下如此肃净。 西南角的城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尽皆盯着不远处的那杆巨大的白虎军旗,激动的浑身直抖。 西方属阴,五行属金,自当合用白虎战旗,意合泾州之西的陇东郡……这分明就是陇东郡兵的帅旗。 更何况,帅旗一侧,另立一杆刺绣牙旗,上书一个佑大的“胡”字…… 那陇东郡的主将,还能有谁? 胡始昌早已双眼腥红,气息狂喘,看了好久,才问着身边的佐官并长随:“胡重,看仔细了,那主帅,是不是保宗?” “是浩溔公(胡海)的孙郎君,仆绝不会看错……” 长随早已激动的热泪盈眶,“史君,老天开眼啊……” 何止开眼,简直天佑我胡家…… 胡始昌止不住的颤了起来,头发胡子都开始乱抖,双手扶着墙,恨不得朝胡保宗喊上两声。 长随左右看了看,城下确实不再见乱兵、乱民的身影,不由的难掩激动的说道:“史君,见小郎军兵峰之威,那贼兵竟直接退避三舍,这分明是怯了战…… 不若史君下令,尽快挖开城门,令州兵尽出……若与小郎君兵合一处,定能将僧贼大败……” “史君,城门开不得……”一旁的安定郡守王禹惊呼一声,紧紧的盯着长随,眼睛里像是在丢刀子,“胡记室,你可记得昨日在北城,李怀德殷殷之言?” 这城门是那么好开的? 你那只眼睛看到僧贼怯了战? 那明明是在对峙,摆明是谁都奈何不得谁。 再说了,便是相比兵力,这黑骑也只有僧贼的一半,即便半骑半车,但也别忘了僧贼还占着地理…… 胡重官小,说白了也就是个秘书的角色,不敢和王禹争辩,还想再劝劝胡始昌,却见胡始昌微一摆手:“城门还是不能开的……” 胡重不知兵事,但他又怎可能不懂? 大魏自立国起便战乱不止,各地造反频发,就似吃饭喝水一样,一年没个上百起,也有八十起。 因此治下自县而始便备有县兵,郡也有郡兵,州更有州兵,且兵员不少,最小的州,州兵也该在三千之数。 而兵权自然是由主官所掌,所以别说刺史,要是不知兵法,不懂军事,连个八品县令都当不上。 不说李始贤昨日三番五次的提醒,胡始昌自己也很清楚,此时还不是开城门的时候。 他微一沉吟,又指着令兵说道:“传令,让保宗来城下一见……” “史君不可……” 王禹急声劝道,但话才只是说了一半,又被胡始昌冷眼给瞪了回去。 “保宗那火箭之威,均昭自也是见了,贼兵自然是不敢动的。何况这城下离军阵也就二三十丈,转瞬即至,且有守兵护恃,那僧贼断然不敢趁虚而入,伤了保宗的……” 安定郡守眼皮直跳:胡刺史真是激动的昏了头了,万一贼兵还有埋伏呢? 你这一喊,傻子也能知道受你邀见的,定非普通人物,哪还不知道奋力截杀? 这是生怕胡保宗死的不够快…… 胡保宗要是有了意外,折的可不止你胡刺史一个族侄,而是全城军民生还的希望…… 但胡始昌分明已动了怒,他哪里还敢再劝? 不时,就有十数个传令兵,站在城头,朝着胡保宗放声大喊: “保宗,可来城下相见……” “保宗,可来城下相见……” 胡保宗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心中更是狂骂:我干你大母? 临行前,李承志警告过他的话,好似还在耳边萦绕:敢擅自与城上联系,就别怪我不客气…… 也怪胡保宗私心做祟,心想离城近一些,胡始昌自然就能看到自己的帅旗,也好让他安安心。 所以他才一鼓作气,一口气冲到了州城之下。哪知胡始昌还真要喊着去城下相见? 但借胡保宗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不是因为李承志的军令,而是只隔着一道营墙的那些僧兵。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些僧贼巍然不动,并不只是在防备自己,更像是在等着自己犯错…… 胡信看了看左右,悄悄凑了过来:“这里不是我胡氏私兵便是郡兵,想来不会有人多嘴……不若这里交给属下,校尉可率卫队赴墙下,与史君见上一见?” “放屁!”胡保宗一声怒喝,“你是生怕我不死?给我闭嘴……” 骂了一句,胡保宗又冷声交待道:“让旗兵给城上传令,另传令哨卒,紧盯北城,但有三堆烟起,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即刻撤离……” 生怕你不死? 李承志胆在再大,还能因为小错斩了校尉你不成? 胡信犯着疑,但不敢多嘴,快步去云梯下传令去了…… 看黑甲军旗驾上的绿旗向州城方向横向摇了三下,胡始昌满脸都是失望。 不管具体旗令是何意,总之就是“不行”的意思? “离着如此之近,保宗为何不来相见?” “应该还是在防备僧贼趁虚而入!” 王禹猛松一口气,又低声劝道,“史君莫急,义师都已攻到了城下,叛军却依然奈何不得,这州城之围,自是指日可解……” 意思是再着急,这一天两天总不该等不住吧? 也对…… 胡始昌微叹了一口气:“均昭所言甚是……” …… 等了快一刻,城头上的令兵已不再呼喊,寨墙外的旗兵也不在摇旗,分明是拒绝了城上相邀,法能止不住的叹了一口气: “可惜啊,这敌将竟不上当?” 身后一个僧将倾身问道:“方才城上下令之人,可是刺史?” 此人虽也是光头,但头上却像是罩着一层微蒙蒙的褐光。仔细一看,新冒出的发茬,却是粟色的。 再看面相: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眼中透着碧光,五官的线条既冷又硬,肤色也比法能白上几分…… 还有刚刚问的那句,分明是汉话还没学利索。 这显然是一员胡将。 不过也不奇怪。 五胡乱华后,北地胡族尽皆南迁,不说陇西、晋地、关中等,便是中原腹心、齐鲁之地,也多见胡族定居。 且还是杂胡,并非只是鲜卑人。 所以在叛军中见上几位胡将并不算稀奇。 奇的是,听其语气,对法能并无多少敬意? 法能又叹了一口气:“所以才说可惜……听其语气,这黑甲兵之主帅,似是刺史子侄,不出意外,应是那陇东郡尉胡保宗…… 若是能将此等人物斩于阵前,定能使白甲贼士气大跌……可惜了……” “斩一个郡尉又有何用?”胡将看了看城头,冷声笑道,“听你之意,今日这城,诈不开了?” “哪有那般容易?青孤,你将胡刺史和一干守将想的太蠢了……” 法能哈哈的笑了一阵,又说道:“青孤,也莫让你父汗再受那蝇叮蚊咬之苦了,你此时便可去燃烟,让其退兵……” “白废力气……” 也不知是在骂谁,青孤嘟囔了一句,猛一挥手,当即就有两百余骑从僧阵中退了出来。 若是离的近一些,胡保宗当能认的出来,这些骑兵,全都是胡人。 他也更不可能知道,这些胡骑,专门就是用来伏击他的…… 稍后,南营中便见一股狼烟冲天而起。 随后,七八里外的一排桑田里,就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一样,无数的胡骑突然冒了出来。 而后折马向南,往鹑觚县城而去……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真的来救了 北城东角,无数的乱民如同没头的苍蝇一样,被骑兵撵的狼奔豕突,四处乱窜。 随着横刀齐刷刷的斩下,数不清的人头冲天而起,随即一腔热血喷射而出,喷的白骑成了红骑。 诡异的是,近里长的城下,只听乱民的哭声喊声,以及城上守军的助威声和喝彩声,却不听白骑发出半丝多余的杂音,只是紧盯队主的号旗,紧随其后,奋力砍杀。 只因出了营后,李松下过军令状:今日哪个敢拖后腿,折了李氏白甲军的军威,就别怪他李常茂军法无情,翻脸不认人…… 所以即便杀的热血沸腾,豪情万丈,上至旅帅李丰、皇甫让,下至每一个骑兵,没有半个敢懈怠大意。 旅帅紧盯李松的帅旗,各队主又紧盯各自旅帅的牙旗,各什什长、并兵卒等,又紧追队主的号旗……号旗杀到那,其后兵卒便紧跟着杀到哪…… 不是李松想在城下显一显李氏私兵的威风,而是……他压力真的好大…… 他心里很清楚,为何李承志非要想着亲率骑兵,亲临城下,而让他坐镇中军? 根本不是郎君口中所说的急着想见二郎…… 而是郎君担心叛军兵力强盛,白骑又太少,而且还是深入敌营,一个不好,就会被叛军包抄,所以郎君在犹豫,想着是不是让白骑将“天雷”也带上,以防万一。 但整个营中,就郎君会用此物,再不管换成谁,都不敢轻易托付,说是一旦造成误伤,别说人,连马都会被炸的尸骨无存…… 二则是因为李松去了两次高平镇和凉州,恰好是李承志整备骑兵,训练新战术的关键时期。 虽然回来后补了课,但李承志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么短的时间里,连演练都未演练,而以这填鸭式的教育方式,李松到底能领悟多少? 这一千铁骑真要折了,他绝对能哭死。 因为这些骑兵全是他花钱买来的,早已成了李氏私兵…… 但若是让李承志以身犯险? 绝对不可能,哪怕将这白骑主帅之位拱手让于皇甫让,让其来指挥此役,他李松都心甘情愿…… 不得不说,皇甫让悟性确实高,头脑也够机灵,才能卓显……李松也早已打定主意,只等乱事平定,就劝着李承志,让这些异姓军头和骑兵,尽皆改姓为李…… 李松站在乱兵填到一半的土坡上,正好居高临下,将城下的战况尽收眼底。 他越看越觉的不对劲…… 李亮的两千车兵,被两三千叛军的步卒,及一千甲骑远远的挡在墙外。 特别是那一千甲骑,竟全冲出了寨墙,不断的在四周游走、防备,好似李亮但敢往前一步,他们就敢拼命。 也确实在拼命,两军刚接战时,李亮都快要攻破叛军北营了,这伙甲骑突然就冒了出来,竟不管不顾的直冲车阵而去。 那火箭射在身上,虽惨嚎声不断,落马者更不少见,但叛军甲骑却不见半丝停歇,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逼的李亮不得不战略性后撤。 不是说白甲车兵敌不过敌骑,而是完全没必要这般拼命。只因李承志给李亮的军令,最终还是为了牵制…… 如此一来,围在北城下的乱民营,竟直接就没人管了? 所以白骑才会杀的这般痛快,就像一群老虎冲进了羊群。 再看南营,自始至初,就跟哑吧了一样,连声砍杀声都听不到。 但看黄色的狼烟滚滚冲天,说明南营贼兵依旧被胡保宗牵制的死死的。 所以李松可以从容不迫的将城下的乱民砍杀殆尽,与守军接头……这等于完美的实现了李承志战略意图…… 但李松越看越是心惊…… 来之前,说好的西面也只是佯攻呢? 这半个多时辰,西边的喊杀声就未停歇过,漫天黑烟越来越浓,越烧越宽,分明是鏖战正烈…… 这哪是什么佯攻,哪是什么牵制? 郎君这分明是在真打…… 李承志有多惜兵,有多谨慎李松还能不知道? 能远攻的绝不会近战,能用箭解决的绝不会用刀…… 不如意外,八成是贼酋误以为四面都已被包抄,再看西面留守的白甲兵也不多,所惊慌失措之下,才集起兵力,向西突围…… 但郎君手里,才只有三千兵,而且尽是步卒,别说战马,连厢车都没有半驾…… 李松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带上骑兵撤退,去回援李承志。 想到这里,李松眼神更冷,肃声冷喝道:“尽快清空墙下,速战速决……” 令兵恭声一应,飞速的打着旗号。 随着白色的令旗挥动,白旗冲杀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李始贤早已看的双眼暴突,浑身战栗。 数队白骑来回纵横,看似杂乱无章,乱跑乱杀一气,但李始贤和柔然、高昌等打了十数年的仗,哪能看不出来,这分明是极其高明的骑兵战术。 穿插、切割、围堵、截杀……十队白骑,像是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近万乱民堵在网中,极速的砍杀着。 这已杀了近半个时辰,可见有一个乱民逃了出去? 与他相比,胡铎更是不如。 此时已激动的口干舌燥,为了给白甲兵助威,嗓子都已喊哑了。 心里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更是埋怨上了李始贤: 爷爷早就说过,哪有那么多的奸计,那信定然是保宗手书,信中所言,也绝对是真的,李始贤非不信? 看到那旗没有?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是不是绣着“祖居·李”? 再睁大狗眼仔细看,那古里古怪,竟然连自己也叫不上名字来的白甲车阵和弓兵,是不是只靠着箭阵,就压的那两三千叛军动都不敢动? 还有这城下的白甲铁骑,是不是来去如风,砍杀乱贼就如屠戮猪羊? 也是奇了怪了? 李始贤哪来的狗屎运,傻了四年的儿子不但突然开了智,竟似有如神助,短短时日内,从哪里弄来的这等雄兵? 便是从天上往下掉,也不该有这么快吧? 果然如信中所言,这白甲军兵威之胜,战力之强,竟是闻所未闻? 以堪堪一万之兵,竟然就敢将刘慧汪的两三万战兵,数万流民四面包抄? 更是杀的叛军连营都不敢出…… 胡铎只觉身上的血液仿佛被点燃了一般,跟不得提上横刀跳下城去,与那白甲兵并肩杀敌…… 激动了好一阵,他才稍稍的缓了些,脑中也恢复了一丝冷静。 随即,他又发现了不对。 那大纛只绣个地名加姓氏不足为怪,毕竟李承志无官无职,只是一介白身,也只能将家旗当军旗用。 那代表偏师的帅旗同样是李氏家旗,也好理解:听李始贤方才惊呼,这支骑兵主帅好似是他家中的仆臣,当然也跟李承志一样,并无一官半职。 但之下的旅营的牙旗,队伍的号旗,竟然全是清一色的“祖居·李”?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李承志再敢任人唯亲,也不能把李家族人尽皆提拔成军官吧? 不说才德能不能配位,其麾下的兵卒能不能服气才是大问题。 一个不慎,就是士气不振,军心背离。 但再看眼下,这士气已经高的没边了,怕是白起复活,韩信重生,也就这种程度了…… 心里狐疑着,胡铎又捅了捅李始贤,低声问了一句。 李始贤正看的心旌摇曳,神魂激荡,不耐烦的回道:“我李氏尽是人杰,提拨几个军官怎么了?” 胡铎都被惊呆了,直愣愣的盯着李始贤。 你敢不敢再不脸一些? 看他急不可耐,好奇不已,身边的亲随低声提醒道:“府君,城上不就有两个李氏子弟,问一问便知……” 胡铎先是一愣,而后狂震。 一时激动,竟忘了,那俩兄弟还被绑着呢…… 再仔细一的,那两兄弟还缩在角落里,正努力的伸着脖子,顺着垛口合劲的往外探着。 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气恼,两人正哭的稀里哗啦,似是两个没了娘的娃…… “混账东西,怎不提醒我?” 胡铎一声喝骂,疾走两步,竟亲手替他们松着绑。 脸上还歉意的笑着:“实是误会了二位,是某孟浪了……” 李睿心下不由的佩服:两者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胡铎竟能屈尊纡贵给他们道歉,心中便是有怨气,也早消散了。 他忍着心中的慌乱,泣声说道:“我小的不该,冒犯了府君之威……” “哪里还有威?都快成丧家之犬了,就靠着你家郎君重振旗鼓了……” 胡铎笑的好不爽朗,亲手扶起了李睿,“请起,快快请起……” 这一声笑,又将李始贤的目光也引了过来。 看两兄弟泪流满面,李始贤也只当他们是在委屈,不由的一叹气:“委屈你们了……” 哪知话音未落,两兄弟竟直挺挺的跪了下去,眼泪流的更快了。 “都怪我等二人,竟将郎君陷入了险地?若是不放那把火,郎君定然不会大军尽出,深入敌军腹心……” 李始贤和胡铎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微变。 他们此时想起来,之前两兄弟哭求过,让城头尽快点火燃烟。不然李承志便会误以为他俩兄弟陷入了险境,很有可能会出兵来救…… 李承志,竟然真的来救了他们了? 只是两个仆臣子弟而已……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要被郎君害死了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元承平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元承平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元承平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元承平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元承平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元承平,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元承平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元承平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元承平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元承平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元承平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元承平的后脑上。 元承平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元承平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元承平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元承平:“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元承平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元承平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元承平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元承平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元承平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元承平……”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元承平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元承平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元承平想起来了一些。 元承平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元承平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元承平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卑鄙无耻 两颗脑门仰对城墙,又紫又亮。 李松和李亮既担忧,又纠结,一副欲言又止,想说却不敢说的模样。 都不蠢,谁都能感觉出来,李承志对于父母家人,好像一直都有些畏难,能躲则躲,能不提则不提…… 许多族人都怀疑,应是知道家主对其冷落了好几年,让郎君起了心结。 要是李承志知道,非骂出来不可:心结个毛线? 我那是心虚懂不懂…… 知子莫若父,知子更莫若母! 他实在没多少信心应付这一关,所以才会畏难…… 李始贤沉浮半生,不知经了多少风浪,心下已然有了猜测。 雏鸟展翼,乳虎啸扬! 儿子,突然间就长大了…… 心里似是打翻了料酱,一时五味阵杂,酸涩难辩。 冷眼旁观的胡铎啧啧称奇。 铁汉也有饶指柔? 从未想像过,一直以铁血无情,狡诈奸滑示人的李始贤,竟也有舐犊情深的一面? 见百般牵挂的嫡子,竟连口信都未代转一句,李始贤不应该是恼羞成怒,怒声狂骂才对么? 平日里见他对长子李承宏,三子李承学,怎就无这般深情过? 看来,这嫡子,才该是李始贤的软肋才对…… 胡铎眼中异彩连连,心里更是对李承志好奇了几分! 李始贤满脸萧索,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一声长叹:“尔等,好生看护于他……” “二郎放心!” 李松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合适,只好郑重的应了一声,又抱起拳,在马上施了一礼,“就此别过家主!” “别过家主!”一侧的李丰与李亮也恭声道着别。 随即,就像是尺子画过一般,方圆足两里的方阵,上千骑兵齐唰唰的抱起拳,异口同声的一声大喝:“别过家主!” 吼声如同山崩海啸,震彻天地。一波又一波的回音撞击着城墙,有如海潮撞岸,飓风摧林…… 李始贤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看着城下这一幕。 胡铎更是被冻住了一般,傻傻呆呆,好一阵,竟连嘴都忘了合。 许久后,他才一声惊叫,指着城下似巨洪抽堤一般撤去的骑阵,不敢置信的问道:“这上千铁骑……竟全是你李氏私兵?” 李始贤同样惊骇莫明。 若不是李氏私兵,怎可能口称“家主”? 这可不是随随便便便就能乱称呼的。 怪不得,从上到下都不见半面杂旗,全是“祖居·李”? 哪来的? 李松这个混账,竟也不说解释一句? 李始贤又惊又疑,刚想抬手下令,将李松叫回来问个清楚,但目光无意见扫过叛军营寨时,又猛的惊醒过来。 这是两军阵前,岂能这般儿戏? 再者,西面虽已停战,但一想到李承志以三千步卒,要直面贼冠的上万大军,李始贤就止不住的担心起来。 李松与李亮越是尽早回援,李承志的危险就越小…… 这等小事,便是迟几日再问又何妨? “哪来的?” 看李始贤屹立不动,连话都不回一句,胡铎好奇的心里似是长了草,“还上千铁骑?你李家才几个鸟人,毛都未长出来的全给你算上,有没有上千?” 要说李松在狐假虎威,在给李始贤撑面了? 根本不可能! 事后怕不是得被其余世家笑死,祖居李氏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所以这肯定是真的…… 李始贤闻言大怒:“你家才全是鸟人……” 看他好似比自己还震惊,胡铎才反应过来:李始贤能从哪里知道? 要是知道的话,他昨夜就不会犯那么重的疑心病了…… “胡保宗这个混账,也不说在信中写清楚?一千铁骑,不但是人马俱甲,还是双马?” 胡铎心里跟猫挠似的,急的团团转圈,“你知不知朝廷的虎骑才有多少……打造这一千铁骑又得耗费多少钱财……” “嗯……钱财?” 胡铎突然一愣,呆了好一阵,又猛的扑过来抓住了李始贤的双臂,厉声问道:“十万金……李承志那十万金,是从哪来的?” 李始贤狂震,因为李承志竟问都未过问他这个爹一句的那点伤春悲秋,早被惊到了九宵云外。 对啊,十万金? 哪来的? 不对,爷爷怎知道是哪来的? 十万金,堆起来没一座楼高也差不多了,还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想来横财,无非就那么两条路:不是偷就是抢…… 好你个李松,你怎么看护的? 李始贤心中惊疑,但面上却半丝都不显,镇定自若的说道:“没看那信?连你亲侄都称,承志散尽了我李氏家财……” 我散你大爷? 胡铎眼珠子直往外突,像是见了鬼一样的盯着李始贤:“你昨日还说……” 话都未说完,就被李始贤冷声打断:“我说什么了,谁听见了?” 胡铎怒道:“除了爷爷,还有你那两个族人……” 嘴里骂着,他本能的一扭头,发现空空如也的墙角才醒悟过来:那两兄弟,早被吊下城了…… 竟连个做证的人都没有? 胡铎气的嘴皮子直打哆嗦:“好你个狗贼……” 猛觉肩上一紧,回头一看,却是李始贤搂住了他的肩。随即又听到李始贤阴沉冰冷,却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十万金?说不得便是天大的干系,你也敢喊?” “谁说要喊,我是怒你无耻至极,连我都要提防……” 刚骂了半句,胡铎一顿,脸色又是一变。 李始贤哪说的是这个意思? 这分明在提醒他:这里面说不定就有你胡家的份…… 不然李承志为何费这般大的周折,干这种不但吃力不讨好,一个不好还会丢命的苦差事? 除非是圣人转世? 想想都不可能,看李始贤就知道了…… 一想这义帅虽是李承志为主,但胡保宗却是副帅,再回忆起那两兄弟所说的:郎君与胡校尉亲如兄弟…… 感觉两家好似已狼狈为奸? 见胡铎一脸沉思,李始贤心中窃喜。 这分明已是被自己带偏了…… 怕他反应过来缠着自己不放,李始贤一声长叹,言辞肯切的说道:“这承志……突然大好了不说,还这般出彩? 我这心里乱的如麻,想必夫人更是心急如焚,所以我要尽快回府一趟……这城上你且看着,若是史君有召,你派快马来府里寻我……” 也不等胡铎回应,话刚说完,胡始贤扭头就往城下走。 胡铎急道:“话还未说完……” “回来再说……”李始贤嘴里应着,脚下跑的更快了。 这般急,像是怕我要追他似的? 胡铎心里犯着疑,等李始贤已跨上马,竟急的连家兵都顾不上带,急抽着马往府宅的方向狂奔时,他猛的一顿。 李始贤哪是急着去给家里报平安? 这狗贼分明是跑去和婆娘对口供了…… 胡铎气的脸都绿了:“李始贤,你卑鄙无耻……”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鸡飞狗跳 看着眼前穿着麻衣的十来号人,他不知如何应对。 他连哪个是爹,哪个是娘都不知道…… 看他呆立不动,满脸纠结,院子里的人怎可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承志失忆了,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我的儿啊……”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突然惊叫一声,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来,想要抱他。 却不想有人比她更激动。 “儿呀……”突听院外一声嘶吼,一个人影如同一阵风一般的冲了进来,扑到李承志面前,紧紧的捧住了他的头…… 。动激更她比人有想不却 。他抱要想,来手出伸的嗦嗦哆哆,声一叫惊然突人妇的秀清容面个一”……啊儿的我“ ……谁是谁出不认本根,了忆失志承李 ?事回么怎是道知不能可怎人的里子院,结纠脸满,动不立呆他看 ……道知不都娘是个哪,爹是个哪连他 。对应何如知不他,人号来十的衣麻着穿前眼着看 。色之尘风是都脸满,黄土成变已早衫绸白的志承李 。人少不了围已里子院,时了到等,个一的息消到得后最是倒反,远的离他 。门院了出奔已人,话着说里嘴 ”!走“ ”!院偏至已“ ”?呢人“:来起了站下一的”腾“路李 ”……了来回君郎,郎二“ 。色之动激是都脸满,事管的上府房二他是 。声步脚的促急阵一来传外门,话说在正 。当妥备准否是事物需所事管问了问,院厨到转又,话套客些一了说员吏的夜守寺两着陪路李 ……场在个一有须必也弟兄们他,物祥吉当是便即以所,人主的家李是得还的事主但,趁帮吏官的寺正宗和寺常太有还然虽 ……少多备该又烛香钱纸、菜米肉酒,桌少多备预该应席宴的格规种各,少多有又从随眷家,高多有各级品,人客些哪来会日明:少不实着事琐 ……惊震同李让要还来出边西从阳太比,化变的间之然突路李 ?对才子老他是,志承是不的魂失觉感么怎 ?驰天李路李是还这 。了稳不拿都子筷的惊路李 ”……了会理别就你,着盯去我,子摊一这里府。你叫均承让我夜子到,着歇去就你后饭,客迎要又早一日明,灵守你该夜今“ :走外往身起便,起一了”嗯“是只,的借房大是算钱这说同李驳反没也他 。可不干开他同非然不,慨感的里心他道知不路李就也 ?了大长就间然突,弟弟这觉感么怎 。已不动感同李让实委,补贴来攒积部全出拿的脑骨一更,点一这到想早早能路李 ?财浮少多下余能,易不是已太太老,面牌的有该家世住持维能,倒不楣门住稳能年些这但,产田些有中家然虽 。止不都倍百了多费花 ?奠吊来人派得不个哪,家世室宗、臣大中朝,爵荣的妃王安南太太老了复恢然竟,顶了到升的猛格规这但 。桌来十了死撑,友亲交至些一来,日七棂停需只,葬下份身的民庶以是然自太太老,葬赐不帝皇是若 。错说算不也路李,话的敬不些那开抛,想一细仔实其 ”……你还再我,缓一缓,年三两上过等“:绝拒有没是还终最,气口一了叹同李 ”……牙大掉笑人让的真真是才,时那到,吧产田卖变能不总……着收得你西东但,了说不我,好“:嘴撇撇的意为以不路李 ”?的说乱能是话些这,死该是也……般一们我害在是下陛是像却,里嘴你到,典恩的大多是这,西东账混是真“:来起了抖都手的惊同李 ”……来下财钱些赐是说不也,处难的家之产中这等我知不却,葬赐知光,帝皇怪也?少多去出摆要就,席水流这是光,日九十四七七棂停要,有没过算你 ……住不持维你怕,大太势阵这看是我……意实心真是,话反是不这,恼莫你……持维子铺间两有还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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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向雍容自若,端庄素雅的夫人急成了这副模样,李始贤心疼的跟什么似的,心里更是狂骂:混帐东西,便是不问老子,也该问问你娘亲才对…… 心下一急,李始贤弯腰就将夫人抱了起来,边往厢房走,边连声应着:“活着……承志不但活着,还开了智……” 郭玉枝浑身急抖,像是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上,双手紧紧的抓着李始贤:“怀德,你莫要哄我……” “我怎会欺瞒你?” 李始贤疼的脸都变了,连连吸着凉气,“夫人,能不能先松松,为夫抱不住了……” 你这手劲有多大,你心里没数么? 看他五官拧成了一团,分明是疼的受不了了,才发觉自己还在掐着他。 郭玉枝心下歉疚,猛的松开了手,随即又是一愣。 自己竟似小女儿一般,被夫君抱着走? 更关键的是,不但两个庶子就在一侧,门楼上还站满了人。 看那几个姬妾,眼中的羡慕和酸意都快溢出来了…… 郭玉枝大羞,一张脸瞬间红的似是供桌上的红布,急着怒道:“放我下来……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 李始贤嘿嘿一乐,压低声音说道:“爷爷愿意……” 郭玉枝又羞又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鲤鱼打挺,稳稳当当的站在了地上,又狠狠的瞪了李始贤一眼。 好似只是一瞬间,郭玉枝便恢复了平日是里的冷静、睿智、优雅、雍容,重新成了执掌李氏内宅,替李始贤撑起半边天的那位李氏主母…… 但那微抖的双手,战栗的身体,眼中满满的焦急之色,无一不表明她远没有表面这么冷静。 李始贤飞快的使了个眼色:“进去说!” 看一对公婆联袂而去,墙上的一堆姬妾婢女面面相觑。 虽然满墙都是醋味,但这些人还没蠢到以为李始贤夫妇是不是去干点什么的程度。纷纷猜到,定是有大变故发生了…… 一个三十余岁,但依旧娇美的妇人急声朝下喊道:“承宏,二郎说了什么?” 这是李始贤还未大婚时就纳的妾室,也是李承宏的生母。 李承宏好似被吓傻了一般,还呆呆的站在那里,脑子里像是在打雷,一遍又一遍的回响着李始贤方才说过的话:“你二弟亲率大军,已攻至了城下……” 二弟哪来的大军? 嗯……不对,二弟开智了? 这比天上突然掉下天兵天降,还要让李承宏不可思议…… 一时间,他竟没听清生母在说什么。 “真是二哥?” 李承学比他还不如。与李承志有四五分相似的脸上满是惊疑,直觉李始贤在糊弄他们。 想想都不可能…… 冬至那日,父亲还派他与大哥去庄子上看过二哥:满脸呆滞,眼中无半丝神彩,竟连自己两岁的小儿子都不如,嘴角扯着尽余长的涎水,见人只知道傻笑,连话都不会说…… 这说开智,突然就开智了? 更何况,还是亲自率带大军…… 这要不是从自个亲爹嘴里说出来的,他早开骂了…… 看李承宏还是不动,李承学急道:“大哥,你说话啊大哥?” 李承宏如梦初醒,猛的吐了一口气,又惊又疑的说道:“父亲说的如此肯定,想来……应是真的……吧……” 李承学气的想骂人。 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何区别? 底气这么虚,说话这么吞吞吐吐,分明就和自己一样,就根本没信…… 但要说父亲在糊弄人? 想必不会的……他谁都会糊弄,就是不会糊弄母亲。 李承志急的抓耳挠腮,却又无计可施。 墙上的一堆姬妾看两兄弟靠在门下嘀嘀咕咕,心下先是一松,想着若是十万火急,哪还能让他们这般消停? 但心里也是好奇的要死,纷纷猜测李始贤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 “承宏……承宏……”赵雅香又急声喊着。 李承宏定了定神,恭声应道:“阿姨莫急,父亲说,城上一切都好……” 阿姨是庶子对生母的称呼,若非生母,则会按顺序称呼。比如换成李承学,则会称赵雅香为大姨。 至于母亲,阖府上下只有一位,便是郭玉枝。 不止是李家,天下所有世家门阀,乡绅豪强,甚至是低一些的小门小户,只要能纳的起妾的,都是这样的规距。 只有是不是会将庶子全部交由主母教养,才会视各家而定。 李始贤早有远见,刚与郭玉枝大婚后,就定了家规:家中子弟,无论庶嫡,一概由郭玉枝育养教导。 郭氏数辈不知出了多少大儒,不知教导出了多少良材子弟,论才情论学问,郭玉枝比郭存信都还要强上几分。 更不要说武艺了……她一只手能打郭存信这么三个…… 李承志为何看着清清秀秀,漂亮的让女孩子都嫉妒,却偏偏力大如牛? 八成以上,都是从母亲这里继承下来的…… 郭玉枝教导几个庶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良不良淑,娴不娴德,看几位庶子的品性就知道了。 不然虽不至于全是歪瓜裂枣,但府上也绝对不会一直都是眼下这般的安宁谐和…… 因为李家和其它家不一样,唯一的嫡子就跟废了一样不说,庶子还一大堆。 换成别家,早闹的鸡飞狗上墙了…… 李始贤再狠辣,再冷血,还能把亲儿子一骨脑的全砍了? 自然是郭玉枝持家有道,教导有方…… …… 刚进门,李始贤先将郭玉枝安抚着坐了下来,又牙疼般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怕说出来,你定是不敢相信……”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两辈子的勇气(为盟主“蓝色的吃货刺猬”加更1/3) 郭玉枝檀口微张,杏目圆睁。 清泪似是断了线的珍珠,滴滴滚落,偏偏脸上却又带着笑,分明是喜极而泣。 夫妻近二十载,彼此间怎可能不了解? 李始贤这个讲故事的,仿佛比郭玉枝这个听故事的还要震惊? 他不可思议的问道:“夫人……你,竟然信了?” “我为何不信?” 郭玉枝柳眉一竖,话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儿就该顶天立地,气吞万里……” 李始都惊呆了,直愣愣的盯着她:不会高兴的昏了头了吧,这样都信? 夫人平时里那般聪慧睿智,这换到儿子的头上,怎么连基本的道理都不讲了? 没救了…… 郭玉枝满脸都是英气,眼中精光四溢,语气亢奋致极:“早就同你讲过,我儿生来就气概不凡,不论他做出何等壮举,我都绝不怀疑……” 李始贤牙疼般的呻吟了一声:“那近万雄兵,上千铁骑暂且不说,若是因缘际会,也并非不能做到。留实(郭存信)也更不必说,他是舅舅,岂有不帮趁外甥之理? 但那张敬之、杨舒之辈呢?哪个不是一代人杰,为何就能对承志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特别是那杨舒,又臭又硬,却能让人又敬又怕,连他见了都得退避三舍。儿子又是如何让这等人物对他鼎力相助的? 越想越觉的惊奇? “这有何难?” 郭玉枝竟是半点都不惊疑,“所有人都只当承志为了平乱,才散尽了巨万家财,又怎可能对他不心生敬意?先入为主之下,自然处处都合眼缘,处处都看他顺眼……” 李始贤愣了愣。 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我只是担心,承志起兵时所费钱财的来路……” 郭玉枝俏脸一寒,粉面上猛的生出几丝煞气:“自是我李氏家财,谁问都是这般说法……” 李始贤郑重的点着头:“这是自然!” …… 夕阳西下,清风徐徐。 战场上尸横四野,一片狼籍。 火虽然早已熄灭,但不少的尸体上依然还冒着青烟或是热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郁的肉香味。 时不时,竟然还能听到一丝呻吟? 这分明是有人还没断气…… 一路走来,李承志也算是久经风雨,见惯了生死,但看着眼前的惨相,还是忍不住的心里发寒,呕意一阵连着一阵。 连他自己都觉的奇怪:为何战斗的时候,自己心硬的就像是一块铁石? 一道道冷酷的军令从自己口中发出,而后贯彻全军,变成一条条收割生命的指令,眼睁睁的看着无数的人命倒在自己眼前,嘶嚎、惨叫、哀求的时候,自已的内心,竟不起丁点的波澜? 仿佛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只代表着一个个数字…… 看他神晴有异,李松忍不住轻声提醒了一句:“郎君?” “无妨!”李承志摆了摆手,只是捂着鼻子的帛巾又按紧了几分。 除了他与李松,还有胡保宗与李亮。 一主二副三位统帅,并步营、弓营、器甲营三营军主共兼一职的李亮,这俨然是白甲军的最高军事组织。 此时却都挤在一座逼仄的望楼里。而对面一里外,便是叛军的大营。 但凡李文孝再生出些如白日那般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勇气,派几队炮兵强攻,说不定就能将白甲军的四位高层来个一锅端…… 其余三个,全都满含敬佩的看着李承志。 他们也不知该说李承志是运气好,还是该说他倒霉。 四路大军,三面都已深入敌营腹心,但大都没怎么接战,便是听起来杀敌如最多的骑兵,也杀的不过是无半丝战力的乱民。 偏偏就是李承志这留守老巢的一路,谁都以为也就是做做样子,打打酱油,但到头来,却是他这一路从牵制到佯攻,最后直接演变成实战,打的好不激烈? 至于战比…… 他们已经无力吐槽了。 好似战力再强的敌人到了李承志手里,都跟纸糊的一样? 看看眼前的战场就知道了…… 那满山遍野的累累焦骨,总不会是假的吧? 可见敌人之疯狂,战况之惨烈。 但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李承志当初把兵带出营是什么样的,到最后带回去的时候,依旧是什么样的…… 真敢这样说出去,绝对会被人以为是醉话,说不定还能笑掉几颗大牙。 但偏偏这就是事实…… 最幽怨的胡保宗,用李承志的话说,他今天就打了个寂寞! 出去溜了一圈,别说接战,连敌人长什么样都没怎么看清楚,非战斗减员倒是都快要上百了…… 回营的时候,几个弓兵操作不当,点燃了车里的火箭,而后引火烧身。吃痛之下,兵卒如无头苍蝇一样的乱窜,竟又引燃了好几辆…… 好在胡保宗当机立断,令胡信果断出手,避免了更大的牵连,不然他能不能回来都还是两说。 而且不单单是胡保宗,竟连李亮的营中也发生了这种现像…… 这就是经验教训,这三个终于明白,为何给交待火箭时,李承志会那么谨重的叮嘱…… 李承志不理他们,只是眺望着不远处的敌营。 谁都没想到,白日一战之后,白甲军不但没撤军,反而直接将营寨往前移了三里,直接扎到了战场上。 再要近一点,就能怼到叛军的脸了。 反倒是李文孝主后后撤,空出了近两百丈的的纵深。 无数的乱兵乱民扎木墙的扎木墙,立拒马的拒马,挖壕沟的挖壕沟,引水的引水。 吃了一次亏,叛军再蠢也学聪明了:离白甲营最近的就是灌满水的壕沟,足有丈余宽,而且不算浅,至少三四尺。 之后二十丈,才是拒马和木墙。营墙后,又是车阵,其上全是弩兵,其中竟还有车弩和摧毁石机,看数量竟然不少? 有壕沟挡着,白甲兵的厢车想靠近就没那么容易了,而这么远的距离下,弓手射出的箭,也根本造不成什么杀伤力。 况且墙后还有强弩和石炮,李承志若想冲击,能不能胜不好说,折损定然极大。 李松和胡保宗都想不通的是:李承志与李文孝罢战时,才是巳时正(早十点),之后叛军才开始重新立的营。 而当时,不论是胡保宗的黑骑,李松的白骑都已回返。但他们屡次请命,请求率骑兵袭扰扎营的叛军,李承志却屡次不准,只说叛军十之八九有埋伏。 就这样,竟眼睁睁的看着叛军将营寨重新立了起来? 当时但凡派铁骑袭扰,别说一天,李文孝十天内能将营寨立起来,胡保宗都绝对称一声佩服…… 听身后的两人偷偷的叹着气,李承志哪还不知道他们的可惜什么? 只以为是天赐良机,但为什么就不想想,刘慧汪真要这么弱鸡,为何今日这么大的折损后,却依然巍然不动,无动于衷? 仔细算算,败了李文忠之后俘了近六千,攻破安武城,又俘了两千,再加今日李承志斩获于阵前的这三千,这已经是一万一了。 李文忠曾言,刘慧汪应该只有精锐二十营或二十四营,也就是二万四千人,可能还要算上李文孝的两千私兵。 这已然被李承志斩俘近半了,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哪还能坐的住? 但偏偏刘慧汪依然能稳如泰山? 只因他还有极大的依仗,对其而言,至多也就是伤了点筋骨,还远不到另做打算的程度…… “简直不知死活!” 李承志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骂谁,将一块白绢往后一抛,甩进了胡保宗的怀里。 “什么东西?” 胡保宗下意识的嘀咕了一句,顺手接住。 上面有字,似是一封帛书…… 心里正自猜疑,当看到信上的第一句话时,胡保宗神情一僵,眼珠子直往外突: 李帅,这小小见面礼可还受用?若嫌不够,只要你鸣一声鼓,老夫立马回营,再送你三千…… 这竟是李文孝的降书? 其中不但将叛军兵力部署、近期作战计划、武器装备等等罗列的一清二楚之外,更是声称,刘慧汪根本不止眼前看到的这些兵,而是另有强援。 只是刘慧汪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也敢闯一闯的僧兵,也就是胡保宗今日遇到的那一种,泾州往南不到四十里的鹑觚县城中,至少还有三千。 但这不是关键,令人心惊的是,刘慧汪竟然起兵之初,竟已暗通了吐谷浑,吐谷浑更是早就派了铁骑前来襄助。 具体兵力有多少,李文孝也不知道,但据他猜测,至少也该有三四千铁骑。 而这等强兵之所以藏在鹑觚县,就是专门用来对付奚康生的…… 不过就连刘慧汪也没想到,奚康生还没来,却突然冒出来了李承志?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人家还是造反的叛贼? 几千几千的精锐流水介一般的折在了白甲军手中,刘慧汪怕是早已将李承志恨之入骨了…… 李承志怀疑,自己今天要再杀的狠一些,有很大的能逼着刘慧汪提前动用伏兵。 四千铁骑,这是什么概念? 一造反的乱民,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而且天知道这仗打着打着,是不是又会冒出几千,甚至上万来? 李承志能忍着没退兵,而是如一颗楔子一般钉在刘慧汪面前,已是将两辈子的勇气全都鼓起来了…… 正文 算一下账 账没还完,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嗯,容作者先哭一会…… 后台显示,当月才更新了17.2万? 我怀疑作家助手在搞我…… 开个玩笑! 这17.2万中,自然不包括这一章感谢盟主的加更,所以减掉三千,还有16.9万,等于我离十八万还差一万一。下月要补更两万二。 加承诺的十八万,再加欠“蓝色吃货刺猬”盟主的六千,再加承诺各位打赏的六千,那就是二十一万二…… 压力有些大,但除以三十天,每天才七千,感觉不是很多的样子…… 作者保证,一定完成。我发誓,四月要是完不成,别说倒立尿尿,我直接切JJ。 我发现,不逼一下自己,还真不知道自己潜力有多大…… 旗已经立了,接下来,再厚着脸皮求一下票。刚刚才发现,竟然是月票双倍期? 不过年不过节的,这双倍的有些莫明其妙,但肯定是要求一下的:说是一千月票就能抽一次奖,这眼看就差个二十三张了,再除以二,也就是十二三张。 看能不能欧皇一把…… 感谢!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打不死的小强 “李时回来后,我第一时间派他探查,你们猜,他发现了什么?” 三人同时一震:“伏兵?” “对,而且还是铁骑!”李承志微一点头,“就在州城以南十里左右的桑地里……不过李时偷摸过去时,人家早撤了,不然他也不敢靠那么近,更不会探查的那么仔细: 桑林中尽是蹄印,入土颇深,一看便知是俱装甲骑,且数量不少,至少三至四千……” 他稍稍一顿,瞄了瞄胡保宗:“就藏在你屁股后面……” “唰”的一下,胡保宗头上当即就出了汗,满脸狰狞:“我说为何后脊背直发凉,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伺?差一点啊……” 刚说到一半,胡保宗猛的醒悟过来,下意识的就闭上了嘴。 这差一点就说漏嘴了…… 李承志冷笑一声,又瞪了胡保宗一眼。 想掌控上万大军,岂能只靠任人唯亲? 各营虽出征在外,但只要回营,期间有何过往他就能清清楚楚。 胡保宗今天但凡冲动上那么一丝,跑去城下见了胡始昌,别说他能不能活着回来,那两千黑甲军能活下来几个才是关键…… 只是这一眼,胡保宗什么都明白了:黑甲营中,更或是自己身边,就有李承志的眼线。 “你连我都不信?”胡保宗低声骂着,也不知是在怕谁,背上的冷汗也一茬接一茬的往外直冒。 “白痴!”李承志回骂了一句。 这只是掌兵者的必要手段之一,他不信胡保宗没用过? “吐谷浑的铁骑……这怎么可能?” 李松看了看近了咫尺的敌营,脸上几无血色。 怪不得他和胡保宗屡次请战袭挠,郎君都不答应? 这那是机会,分明就是送死的陷阱。 若不是刘慧汪想利用铁骑伏击奚康生,不愿过早暴露强兵,说不定今天深入敌营的三路大军,就会被叛军来个反包围…… 吐谷浑,这可是一国? 而且是国土足达大魏五成,丁口近达百万,且但凡男丁,上马就能骑战的军事强国。 一群乱贼,给提鞋都不配。 李松再狂妄,即便浑身上下全是胆,也不敢让李承志与这样的强敌放对…… 他想不通的是,老实了十多年的吐谷浑,怎突然胆气就壮了起来? 这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吐谷诨就不怕大魏倾举国之力,起兵讨之? “有什么不可能的?连李文孝都知道暗通高昌,寻求强援,刘慧汪又怎能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 李承志悠悠一叹,“大魏已然不是太武、孝文时期的大魏了……” 那个时候,周边的游牧部落哪个敢呲牙,便是大魏铁骑兵锋所指之处。 高昌、党项、吐谷诨,甚至是豪称有控弦之士百万的柔然,哪个不被打的乖乖臣服? 但自当今皇帝继位后,大魏就开始走下坡路,外征南朝大都是胜少败多,内部更是烽烟四起,颇有些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意味。 据朝廷统计,元恪在位至今十年间,大魏境内达万人以上的叛乱,每年至少两起。一万以下的,朝廷都懒得统计…… 特别是两年前与南朝的钟离之战,这一战足足葬送了大魏二十多万铁骑,任谁也看出元魏元气大伤,这些游牧部落哪个还会愿意乖乖的装孙子? 就是以前,怕也是没装过,之所以装出一副恭顺的模样,也是为了多讨要些好处罢了。 看看这些国家,哪个不是两边讨好,左右逢源? 以吐谷浑为例:吐谷浑历代君主,不但世袭大魏策封的西平王,同时还世袭南朝策封的河南王。 哪边给的奶多,哪边就是娘。 两年前的秦州、泾州、凉州等地已内附的屠各匈奴叛乱,都有这些周边游牧国家的影子…… 至于国战? 呵呵呵…… 先不说大魏能不能国战的动,你以为吐谷浑就没有防着这一手? 真要事不可为,派来襄助叛贼的铁骑自然也就成了叛贼,人家只说是这些兵全都是从部落里叛反出去的,你又能怎么样? 国与国之间,从来都只讲利益。什么盟誓、协定,全都是狗屁。 拳头不大,就只能受欺负……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 李承志轻轻吐了一口气,“我已派快马急报奚公,并已相请延舒公、张司马尽快来营中商议……只要谋划得当,未必不能将这伙胡贼给灭了…… 到时一看捞不到便宜,还可能会引火烧身,伏连筹(吐谷浑现任君主)自然会急着撇清关系,肯定不会再暗派援军,所以局势不一定就会很糟糕……” “这还不糟糕?便是再无援军,这眼下也有四千铁骑……你说灭就灭?” 别以为听着只有四千,这可是纵马狂奔也能开弓的铁骑,和乱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看看李承志麾下才有多少? 也就堪堪过千…… 胡保宗被惊的心肝直颤,很想问一问李承志:你是不是酒喝多了,不然为何这么飘? 李承志懒的与他多废话。 你懂个屁? 被困在城里的骑兵,那还叫骑兵么? 他一指叛军营寨:“大战一起,刘慧汪一看情势不利,说不定就会先行潜逃……这一放跑,就成了放虎追山,对泾州而言后穷无穷,所以我才将营寨扎这么近……离的近一些,就能看清楚一些,也能早一些做出应对……” 胡保宗牙疼般的倒吸一口冷气。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承志不止一次说过,不能放虎追山,要尽量歼灭或俘获叛贼主力,以免使其所了流匪和山贼。 但以前是以前,能一样吗? 若换成他,早撤回泾阳了,等奚康生出兵后,看情势进击也不迟。 李承志倒好,别说后撤,这营都快怼到叛军的正脸上了? 他就不怕刘慧汪先派铁骑断其后路,再派大军四面围攻? 至于李文孝? 爷爷信你个鬼…… 不是说胡保宗不相信这信上写的是不是真的,而是他对李文孝压根就不抱希望。 这样的人物最会见风使舵,即便真恨的刘慧汪要死,真愿意归顺李承志,他也只会锦上添花,还不是雪中送炭。 讲信义的人物是当不了反贼的…… 他还要再劝,却被李承志打断:“我自有主张,我如何下令,你们便如何听从……” 说着一顿,又冷眼看着胡保宗:“要是怂了,就趁早开口,我也好让胡海重新派一个过来……” 我怂你大母? 胡保宗气的浑身直抖,但别说骂,他连半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李承志纯粹是属狗脸的,说翻脸就翻脸,可是真敢换了他的…… 李承志又瞪了他一眼:“那就听令!” 胡保宗又羞恼又愤怒,眼中的幽怨都快化成水滴出来了。 许久后,才见他委委屈屈的一抱拳,咬着牙回道:“末将听令……” 李松和李亮差掉笑出声来。 “那就即刻回营,召集各营各旅军将严密布置,严密防范……便是睡觉,也给我竖上一支耳朵……” “得令!”三人齐齐一应。 看李承志再无交待,三人又先后下了望楼。 李承志看着三人的背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李松久于野战,根本没打过攻城战。胡保宗更不用说,连稍大一些阵战都没有经历过。 这两人还没有意识到,再拖下去,这州城就要破了…… 短短十余日,四五丈高的州城就已被填埋了一半。这眼看就要被两面夹击,刘慧汪又怎可能不急? 定然会不计乱民死伤,连夜填埋。 更关键的是,城上竟然没多少箭了? 这都两个月了,胡刺史早就该预料到这个问才对? 对于胡保宗的这位族叔,李承志已实在无力吐槽。 说句不好听的话,胡始昌死不死,胡家败不败,和他有半毛钱的关系? 但其它人不能不管…… 不说李承志能不能狠下心,任城内数万军民、妇孺、老弱全部沦为叛军的刀下之鬼。但他还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始贤、郭玉枝被乱民剁成肉酱,烤成肉饼? 不论其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谁都能退,就他不能退。 况且,真要谋划好了,未尝没有机会…… 李承志转过身,看着近在咫尺的州城,眼中寒芒隐现。 吐谷浑? 课本中了解到的那点历史知识,大部分都被李承志重新还给了老师。更何况书中对这个民族的篇幅并不多,李承志真心没多深的印像。 穿越之后,他才记起来了一些。 只说吐谷浑,很多人不了解,只知道是个游牧民族,最后被唐朝战神李靖给灭了国。 但说要说慕容鲜卑,那就是大名鼎鼎,简直是打不死的小强。 吐谷浑的开国君主慕容吐谷浑,与前燕开国之君,以及之后相继建立后燕、南燕、西燕、北燕等等政权的慕容氏的始祖慕容廆,是庶兄与嫡弟的关系。 就如李承宏和李承志…… 要说十六国时期有多少英雄,自是数不胜数,比起三国也是不逞多让。但要说哪个家族出的人才最多,慕容氏认了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 但惊奇的是,就是因为人才太多,恰恰成了慕容氏覆灭的根源。 不管前燕、后燕、南燕、西燕、北燕中的那个燕,导致其灭国的起因,全都是慕容氏内讧。 历数五燕十几代君主,竟没一个善终的? 遍观上下五千年,独此一家……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旧仇 两日后,黄昏。 天色已然见暗,一队白骑突然出现在北方,足有两百,护着十数骑黑骑,向军营疾驰而来。 奔到营寨外,皇甫让自然而然的下了马,掏出印信,抛给了门楼上的兵卒。 今日负责守门的是步营的一个队主,嘴里恭声问候着,但半点开门的意思都没有,仔细的核对过令牌,确实与令日上官秘授的口令相吻合,才将令牌还给皇甫让,让兵卒搬开了拒马,打开了寨门。 身后的十余黑骑看的啧啧称奇。 一路护他们来此的那个高壮骑将,不是自称是白甲营的旅帅么? 那守卒也明显认得他,还那般恭敬的问候着,却恨不得将那令信翻来覆去的看上十遍,好似发现了奸细一样? 要不要这般做作,搞的这座营寨住的是皇帝一样。 还是说,在故意做样子? 心里猜疑着,随着寨门被吊起,四周的那些白骑竟然齐唰唰的下了马? 一众黑骑下意识的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皇甫让转过身来,不卑不亢的向领头的军将抱了抱拳:“李将军莫怪……大帅有令,非大军出营、探马急报等,营中一律不得纵马?” 还……大帅? 一伙无名无份的草头兵而已…… 这分明就是想给自己等人一个下马威。 一众黑骑或是忿然,或露鄙夷,更有甚者正准备出声讥讽,李遵却朗声笑了起来:“无规距不成方圆,无五音难成六律……自该如此……” 说着又猛一挥手,朝后大喝了一声:“下马!” 一干黑骑不情不愿的下了马,心里早已骂翻了天。 进了寨,自有兵卒过来照看马匹,皇甫让当即令白骑回营,独自领着,和李遵并一群护卫去往帅帐。 李承志的大帐离寨门不算远,但也不近,足有半里。 走着走着,有人就发现了不对。 这偌大的军营,竟然没什么杂音? 别说军卒的笑闹喧哗声,竟连马骡牲畜的嘶叫声都听到几声。 若是营里空的? 简直扯淡。 大道两侧五六丈外就是营帐,帐帘倒卷,里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也不是完全没有声音,好似有人在帐内讲话,但离的有些远,听不清在说什么。 “这是做何?”李遵问道。 皇甫让随口敷衍道:“大都是队主什长在讲解军令……” 哪是讲军令,其实是在上课。 按郎君的说法,这叫政宣,说白了就是要让兵卒知道,你为谁而战,为什么而战,打这仗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打这仗又有什么坏处…… 讲课的也并非队主和什长,而是各队军司马,顺便还能教兵卒识识字。 白甲军内各军将早都习惯了,更是清楚的认识到这东西有多厉害:白甲军聚拢兵将士气,激发丁卒战意,政治宣讲的功劳要占一半以上…… 胡保宗早就眼热不已,求了李承志不止一次,说是也给他几个派军司马,好好到黑甲营里讲一讲。 李承志却没答应,说是等什么时候黑甲营兵卒的待遇能比得上白甲兵之后,再讲也不迟。 胡保当即就做罢了,还嗤之以鼻,私下里不止说过一次,说遍数全天下,给普通士卒也发粮饷的,李承志绝对是独一份。 就差说李承志是傻子了。 李承志只是呵呵呵…… 听到白甲兵不打仗时,竟然都不让兵卒闲着,反而要听习军法,皇甫让身后的不少黑甲军心中暗哼:还真是好大的规距? 也有不少还在怀疑,这定是李承志知道他们要来,故意装出来的。 但往前走了没多久,又有人发现不对了。 正对营门的自然就是主道,宽有两丈余,不但平整过,还垫有沙石,看起来很是平整宽阔。 而来往经过的兵卒也不少,步骑都有,还有去了顶的马车,但无一例外,全是靠着一个边走。 整条路上,就只有他们这一伙大摇大摆的走在大道中间。 倒不是皇甫让将他们引到了路中间,而是十数个人非要并肩齐行,乱糟糟的挤着一堆,自然而然就将路占去了大半。 “这又是何故?”李遵又狐疑的问道。 皇甫让顺声回道:“道路狭窄,为免冲撞或是阻塞,大帅严令:无论步、骑、车等,一路右行……违者问罪!” 李遵眼睛一亮。 倒不是说这办法有多惊奇,他稀奇的是,白甲军竟真的能贯彻到底,人人遵守? 这得有多严的法令? 再想想入营后,竟然就不让骑马了,军将心中顿时了然:还真不是李承志有意做样子给他们看,而是向来如此…… 可见白甲军军法之严? 要是李承志知道他们这么想,非笑出来不可:老子闲的?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至军营正中,看一座四五丈方圆的毡帐外站满了兵卒,里三层外三层的样子,再迟顿也知道这是白甲兵的中军帅帐。 早就起了考校攀比的心思,一群黑甲兵将下意识的就打量了起来。 只看兵卒的身形,倒也还算过的去,虽不如奚公麾下的亲卫那般个个精壮,但士气看起来不低,个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颇有几丝悍卒的意味。 但再挪回目光,看到立在营帐外的两个白甲兵卒时,有人竟猛的笑出了声。 太喜庆了,实在是没忍住:一个如铁塔一般,身高足有七尺(魏孝文帝时,官定一尺约为现代的28厘米),足壮两百斤的大汉守在左侧。 而他对面的那个小孩,竟然还没到他脖子高? 身形更是瘦的不像话,就跟猴一样,可能还没壮汉的一半重。 一个军将边哈哈大笑,边指着李睿问道:“白甲营无人可用了,竟用这种孺子守帐,看似就像个猴?放条狗守门都比他强吧……” 这分明就是在挑事…… 皇甫让脸色一变,刚要出声训斥,猛听李遵一声冷喝:“季白,慎言……” 说着又一转身身,朝着皇甫让抱了抱拳:“手下无礼,口出狂言,还请皇甫将军见谅……” 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皇甫让眼神微微发冷。 若是以前,若再换成他,算了也就算了。 他坎坷近十载,不知受了多少冷眼,比这更重的折辱也不是没遭遇过。 但自从跟了郎君后,他才知道,就算是身份再普通,也照样能挺起胸膛做人。 更何况,这忘八羞辱在还不是自己,自己哪能随意做主? 他本能的一扭头,看向李睿。 只见李睿咬着牙关,眼中怒火熊熊,冷冷的看着那个军将。 这是郎君的帅帐,自己还是亲卫幢帅,自然先要忍下来。 但凡换个地方,他怎可能不教这王八做人? 李睿冷冷的扫了那军将一眼,而后又给李彰使了个眼色。 李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帐内的抱了抱拳,郎声报道:“大帅,皇甫将军求见……” “皇甫让回来了?看来奚公的人到了……”听到帐内有人欣喜的说了一句,也不知是和谁的对话,又听喊了一声“快请……” 自然请的是皇甫让带来的人。 “李将军请!”皇甫让恭身让了让。 李遵微一点头,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那放声嘲笑的军将紧随其后,但刚一迈步,一只干瘦的手臂却拦住了帐门。 李睿面无表情:“帐内议事,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闲杂人等? 军将好似受了莫大的羞辱,一张脸涨的紫红。 “某乃二品开府将军座下八品参军,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称我为‘闲杂人等’?在某面前,便是那李承志都不算是个东西……还真当自己是大帅了?” 李遵的一只脚才刚刚万过门槛,帐帘才被掀起来了一半,甚至还没看清帐内都是何人,猛听下属暴喝,脸色不由的一变。 赵深莫不是是失心疯了? 李承志再是一介白身,也是泾州豪强,世家门阀出身,更是散尽家财召起了上万大军平乱,无论如何也称的起一声“义帅”,怎能这般羞辱? 平日里虽见你狂傲,但也还算守礼,不该如此失状才对? 莫非这赵深和李承志、或是李家有仇? 正狐疑着,李遵突听“噌”的一声…… 都是经惯了战场的厮杀汉,哪还能听不出这是有人拔出了刀? 要糟…… 李遵脸色猛变,暗叫一声不好,都还没转过身来,就听“啊”一声。 所有人都只觉眼前一花,只觉一道白影撞进了赵深怀里。 等定神一看,赵深已经倒在了地上。 也不知是在骂,还是在喊,正呜呜呀呀的叫唤着,随着嘴唇一张一合,竟冒出了一股血。 又听“噗”的一声,两颗染着血的白牙从赵深的嘴里掉了出来。 方才被他戏称为猴的那个少年,早已骑在了他的身上,反手握着刀,刀刃紧紧的逼在其脖颈之上。 随着赵深挣扎扭动,冰寒的刀锋竟在脖子了划出了几条血线? 李睿别说防,连手都没抖一下,眼中冷芒隐现,好似下一刻,就会割断赵深有脖颈。 “郎君也是你能羞辱的?”李睿的声音冷的像冰,“今日定手刃了你这狗贼……”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斩 稳! 太稳了。 握刀的手不见一丝颤抖,脸上不见一丝慌乱,眼神不见一丝躲闪…… 谁都不怀疑,这个如瘦猴一般的少年,会不会杀了赵深。 “贼子敢尔……”一伙黑甲兵将又怒又惊,拔刀的拔刀,往上冲的往上冲。 但脚刚刚抬起来,猛觉背上一痛。 那个壮的如塔一般的铁汉,一拳钉到了一个黑甲军将的背上。 即便穿着札甲,军将依然觉的似是被人迎背轰了一铁锤,脚下止不住势的往前跌。但都还没跌利索,一只如磨盘一般的脚就踩了过来,踏到了自己的后脑勺上。 像是压了一座山,别说翻身,他连脑袋都抬不起来…… 根本不用任何人下令,就近的白甲兵一窝蜂似的冲了上来。 看着好似很乱,但极有章法,基本都是三个一伙,打脸的打脸,搂腰的搂腰,使绊腿的使绊腿,只听一阵“叮零咣啷”,瞬间倒了一地。 李遵被惊的眼珠子直突。 这才过了几息? 他一声“住手”都还没喊出口,眨眼前还乱哄哄的一堆,眨眼后,就真的已经住了手…… 一群黑甲兵将,被一伙白甲兵打的没一个还站着的,跟死猪一样,被死死的按在地上。 没抽兵刃的还好一些,至多也就是被制服。但那几个拔了刀的,个个都是被重点照顾,不是破了鼻子就是被打烂了嘴,脸上早已见了彩…… 嘴里倒是硬气,“干你母”、“入你娘”、“有本事单对单”之类的话骂不绝口,但又能怎样? 这要是在战场上,早没命了…… 而且这些白甲兵分明是练过什么阵术,也不见有人下令,但分工极其明确,配合更是默契,几息之间,就将自己的手下放倒了一地。 太快了! 李遵被惊的直吸凉气,怒火更是噌噌的往上飚,脸色猛的往下一沉,怒声骂道:“李承志,这就是你的待客之礼?” “待客之礼?” 帐内猛的传出一个冷悠悠的声音,“来,你来教教我,你陇西李氏的‘礼’,又该有多清奇?” “清奇”? 难道不是在说陇西李氏就根本没教养,连礼数都不懂。 等于是在骂他祖宗,甚至把李承志的祖宗一块骂了…… 李遵的脸色“腾”的一下就涨成了紫色。 “不敬祖宗的混帐,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他只以为这话是李承志说出来的,李遵嘴里骂着,猛的掀起了帐帘。 但等适应了光线,看清帐内都有哪些人时,李遵脸上的怒色,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三个军将,俱穿着白色的麻甲,正定定的看着他。 年少的他虽不认识,但风姿独秀,天质翩翩,不用猜都知道是李承志。 但剩下的那两个……老的那个竟然是杨舒? 稍显年轻的,分明就是张敬之。 “李仲敬,你来给我讲一讲,我杨延容合该是个什么东西?”杨舒扬了扬下巴,似是在逼问,又似是在审视。 李遵的脸早已涨成了猪肝色。 刚才是气的,此时却是急的。 他才反应过来,李承志再悖妄狂狷,也绝不会说出陇西李氏如何如何的话来,不然就等于是在骂祖宗。 要真是李承志骂的,他别说骂两句,打都打的着……论辈分,李承志要叫他一声世叔。 但刚才那句,分明就是杨舒骂的啊? 李遵猛的低下了头:“我……仲敬该死……实不知是舅公……” 这根本不是陇西李氏厉害还是弘农杨氏厉害的问题,而是因为杨舒是长辈。 他大伯敦煌候李茂,也就是西凉开国君主李暠的玄孙、大魏敦煌公李宝的嫡子,娶的就是杨舒的嫡姐…… 真要追究起来,他挨两个嘴巴子都是轻的。 杨舒横了他一眼,再不理会,又往帐外看了一眼。 等看清被李睿压在刀下的是谁之后,李舒脸上顿时浮出一丝厌恶之色:“赵深……上次差点被你斩于阵前的赵渊,是其嫡弟……” 李承志恍然大悟。 他还在疑惑,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这种脑残货,像是争着抢着凑上来要让自己打他脸似的,原来还真是旧仇? 这到底是想羞辱自己,还是想挑起事端,让自己和李遵反目? 这位可是正儿八经的陇西李氏子弟,哪像自己,其实是个西贝货…… 说到陇西李氏,如果是泛指,则可以概括为关中、陇东、陇西、河西等地的李姓汉人。 不管你自称是秦李信之后,还是汉李广之后,以及像乌支李氏这种出自匈奴,和李广嫡孙李陵有没有关系只有天知道的,也能称之为陇西李氏。 甚至像李承志这种,只是姓李,只是世居关中,也从不自称和李信、李广有任何关系,而是自有传承的,也统称为陇西李。 如果要说狭隘一点,其实指的就是李遵这一支,也就是建立过十六国政权之一的西凉,开国君主李暠之后。 其孙李宝降魏之后,被封为敦煌公,又在李宝幼子李冲的努力下,硬是在南北朝时期已致臻峰的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这四姓高门之外,造出了第五高门:陇西李氏。 也就是被之后的李唐追认为“七姓十家”中的那个陇西李…… 得知奚康生会派李遵来时,杨舒还提过两句,说李遵世袭其父泾阳县子的爵位,现任奚康生麾下法曹参军,说到其品性,又说其豪爽秀俊,称得上文武双才。 倒是挺俊秀,绝对的老帅哥一枚,就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今日若不是杨舒和张敬之都在,自己九成九会和李遵起冲突。 就算日后解释清楚了,梁子也早已结下了……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往帐外瞅了瞅,心里一阵腻味。 大敌当前之际,不想着如何御敌,却只是想着如何挑起事端,让自己人与自人反目成仇? 这赵深就是典型的“为泄私愤,罔顾公义”,甚至天下人死绝都与我无关,只要我心里痛快就行的那种人。 剐一千刀都嫌少! 哪怕是官司打到奚康生那里,老子也占理…… 李承志眼神猛的一冷:“其行恶毒,其心可诛……” 都还没等他说完,杨舒猛的一声清喝:“斩!”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行刑 李遵愣愣的看着杨舒。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 只是在李承志的帐前叫嚷了几句,赵深……就要被斩了? 杨舒这分明是在公报私仇……关中就这么大,李遵自然知道弘农杨氏和赵平赵氏的那些恩怨。 杨舒冷声一笑:“怎的,老夫斩不得?” 李遵低下了头,其意不言而喻。 杨舒是陇东郡丞,赵深是镇北将军府录事参军,两者一无统属,二不辖制,你以何名义斩杀赵深? 杨舒也不说话,只是冷冷一笑,斜眼看了看张敬之。 张敬之表情虽淡,语气却掷地有声:“赵深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当斩!” 李承志猛的一愣。 这两个莫非是商量好的,怎么一个个的全跑来抢自己的台词。 稍倾,李承志心念一动,心中生出一丝暖流。 名号叫的再响,手下的兵再多,他李承志总归只是一介白身。 杀了奚康生的人,多少还是有些关碍的。 杨舒与张敬之此举,不但是在给他出头,还在替他揽责…… 李遵浑身一震。 杨舒斩不得,可换成张敬之呢? 张敬之是镇北将军府司马,执行军法本就是其职责之一,连他都要说斩,赵深哪还能留下命来? 而且,张敬之还是李遵的上官,他敢争辩,说不得张敬之就会将他也治一个罔顾军法,目无上官的大罪…… 不要觉的有爵位,官就一定会高,那只象征性的荣誉称号,至多只代表着食邑封户。 整个大魏朝,贵为公候,但毛权利没有的勋贵一抓一大把。 也不要认为只要是门阀出身,底气就一定会足。别说世家子,连皇子宗室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更何况还是南北朝? 见了权臣绕着走、甚至冷汗直冒的皇帝,照样一大堆。 “陛下因何造反”的典故,还真不是杜撰出来的…… 而且李遵还是张敬之的直属下属,包括赵深也是。 别说才是一个从六品的法曹参军,和一个八品的参军录事,便是镇府内的领兵大将,奚康生麾下官至五品乃至从四品的前、左、右、后等将军,他张敬之又不是没斩过? 千万别觉的张敬之只是个从六品的司马,先看看开府将军司马的职责: 《左传》曰:为司马,知尼赋,数甲兵,书土田,度山林,鸠薮泽,辨京陵,表淳卤,规偃猪,町原防,收隰皋,井衍沃,量入修赋。赋车籍马,赋甲兵、徒兵、甲楯之数。既成,以授,礼也…… 意思就是,不论是活着的还是不会喘气的,只要属于将军府,就没有司马不能管的东西。 而其中,又以管理军赋、整训兵卒、执行军法的权重最大。 说直白点,奚康生只负责抓大方向,而具体的事务,全都是张敬之这个司马干的。 即便加上两个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的副镇将,还有行台(监军)等,在将军府中,张敬之的权重至少在前五。 要不是正逢朝那有变,张敬之脱不开身,不然早被奚康生召回华州了…… 其实按常例,他这个镇府司马,至少也该是从四品或往上的品级,坏就坏在,他得罪了高肇。 不过有奚康生力保,高肇也拿他不能怎么样,就只能用这样形似羞辱,但并没有大作用的手段恶心恶心。 所以他顶着从六品的衔,干正四品的活已经好几年了…… 见李遵不应声,张敬之脸色一冷:“连本官也斩不得?” 听这语气,似是要恼? 李遵脸色微变,猛一抱拳:“下官并非此意!” 他就是想不通,赵深只是犯了这么一点小错,为何这罪名一次比一次大? 更没道理的是,就连张敬之,竟都不向着赵深说话? 怎么论,张敬之与自己、与赵深都同属镇府,从这里论,李承志才算是外人…… 要是知道张敬之准备将嫡亲侄女许给李承志做妾,李遵就不会这样想了。 冷眼旁观的李承志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说起李遵时,张敬之为何画蛇添足一般的加了个“品性温和”? 听着和杨舒所评价的“豪爽”好似相反? 此时想来,原来这个“温和”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反应慢,没有急智…… 杨舒都说了,自己差点将赵深的嫡弟斩于阵前,他稍琢磨一下,就能想到赵深今日的一番做为明显是包藏祸心,想拿他李遵当刀使。 他却光顾着担心,压根就没深想,他这个下属在坑他…… 而杨舒所说的那句“陇西李氏的礼该有多清奇”,也不是在羞辱李遵,而是在质问他:都已被人指着鼻子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的程度了,还要忍气吞身的笑脸相迎? 这就是你陇西李氏的礼? 因为李承志也算同属陇西李氏。 李遵压根就没转过这个弯来。 再一个,从进门到现在,李遵竟问都没问张敬之这个直属上官一声? 你这还真是“豪爽”? 即便心里有怨气,也不能表现的这么明显啊? 不过李承志也能理解。 世家子弟的通病,便是看不起出身比自己低的,哪怕你天资无双,才情绝世。 比起家世,别说张敬之,连正逢低谷的弘家杨氏,都比不上如日中天的陇西李。 也就是有长辈这一层关系,不然李遵哪会对杨舒这般恭敬? 李承志正感慨着,又听张敬之一声厉喝:“斩了……” 但半天了,竟没动静? 跟着李遵来的那些军将早被吓呆了,直愣愣的躺在地上,好像连挣扎都忘了。 要是知道“张阎王”在此,别说喧哗,他们连走路都不敢抬高脚跟。 只有赵深在奋力哭喊:“司马饶命……” 张敬之为何斩他,他一清二楚,不然早开始喊冤了。 再看白甲士卒,正一个两个的睁着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自己? 看我做甚,杀人的军令又不是我下的? 刚转了个念头,李承志又猛的反应过来:这是白甲营,就连张敬之身边的护卫,都还是自己指派给他的…… 他歉意朝张敬之笑了笑,又朝帐外冷喝道:“行刑!” 李睿竟半个字的废话都不多说,只是用力的将手里的横刀往下一切…… 一股血箭飚出,喷了李睿一头一脸。 正文 第二百章 韬光养晦 帐外宁静无声,护卫还是那些护卫,守门的依旧还是李睿和李彰。 就连门口的血迹都已被清洗干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遵并其下属,都由胡保宗带去安顿,帐内还是那三个人。 桌上放着几页信纸,镇北将军的大印鲜艳无比,分明就是李遵带来的军令。 三个人都盯着那封信,表情不尽相同。 杨舒怒眉倒竖,似是在生气。张敬之眉头紧皱,好像在发愁,就只有李承志眉开眼笑,一副撞了大运的模样。 李承志再次扫了一遍信中与他有关的那几行字,笑嘻嘻的拍了声马屁:“奚公英明!” 英明个屁? 杨舒差点骂出声。 放着如此强军不用,却只是让白甲营留守西路? 而且还嫌不够,又给加派了一万…… 信中称:封司马张敬之为西路都督,率兵一万,协同李承志的白甲兵,共同扼守西路。 李遵来时,这一万兵已经与李文孝的内应联手攻占了乌支。 接下来就看张敬之需要考虑留多少兵防守乌支,再调多少人来与白甲营会和。 中路由奚康生亲自率领战兵及民夫三万,两日前已自豳州(今陕西旬邑县以西)出兵,向西进逼泾州。 南路是李遵的堂兄,岐州刺史、姑臧伯李韵为都督,率军两万自雍县(今宝鸡市麟油县)出兵,直扑鹑觚(今甘肃灵台以南)。 目标当然是藏在鹑觚城的那四千胡骑。 北路也早做了安排,由高平镇军封死了北境…… 奚康生这是抱着四面合围,速战速决,将叛军一网打尽的主意。 战略和战术都没错,奚康生也意识到泾州城怕是守不了多久了。 但过份的是,连李韵这个攻打四千俱甲铁骑的主力军都才率军两万,而张敬之这个只负责堵路的偏师,竟然同样也是两万兵? 而且其中的一万还是李承志的白甲营…… 杨舒都怀疑,奚康生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然能把最能打的白甲兵扔到一边看戏? 李承志却乐的合不拢嘴:不用再苦战,不用再死人,他哪能不高兴? 再者,功劳真要让他一个人立完了,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摆? 到时是福是祸,还真就说不定了…… 他恨不得让张敬之连夜将那一万兵调过来,好与白甲营换防。然后他再放两天假,让各营轮流休整休整…… 杨舒越想越恼:“笑个屁?” “延容公,这就不对了?”李承志笑嘻嘻的回道,“这军令又不是我下的?你迁怒晚辈没用……” 杨舒怒道:“我立即就给奚公去信……若还不行,老夫亲自走一趟又何妨?” “不用了吧?”李承志丝毫不惧,语气依旧轻松,“这来去数百里,风吹日晒的?” 和杨舒风吹不吹风,晒不晒太阳没一毛钱的关系,而是军令已下,各路大军已出,战术哪能说改就改? 别说古代,就是数万里传讯也只需一个电话的现代,也没有这么儿戏的。 各路大军齐出才两日,西路竟然就已攻占了乌支? 虽然奚康生派往西路的大都是骑兵,而其中李文孝的功劳也非常大,早就往乌支送了信,乌支城内几乎全是内应,等于官兵连打都没怎么打,刚到就占领了县城。 但难道走路就不要时间了? 从豳州到乌支,足有三百里。 由此而知,奚康生行军的速度有多快,这已经过去了两天,大军怕是离泾州城已没多远了。 奚康生胆子有多大才会在大战之际突然换将,放着三万大军不用,反而让连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李承志和白甲兵主攻? 只靠杨舒和张敬之近似吹牛逼的几封书信,奚康生就敢深信不疑? 换成李承志也不敢这般豪赌,除非脑子被驴踢…… 所以对于奚康生不太敢重用白甲军的举动,李承志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暗赞奚康生沉稳老炼,不愧为一代名将…… 杨舒戎马半生,哪还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是怕奚康生以此起了轻视之心。 一是轻视刘慧汪,二是轻视李承志。 估计和李始贤犯了同样的毛病:认为他杨延容和张敬之信上写的都是在吹牛逼,根本不信成军刚刚足月的白甲兵有这么厉害。 更怀疑李承志斩敌万余,自身折损竟还没过百的战绩,是吹出来的。 这要都是真的,那被白甲军视做砍瓜切菜一般的叛军能厉害到哪里去? 比纸糊的也强不了多少…… 奚康生若抱着这样的想法,十之八九会吃大亏。 杨舒一肚子的火,本就在爆发的边缘,再看李承志嘻嘻哈哈,近似幸灾乐祸一样,气的头顶都要冒烟了。 看他脸色涨红,双眼暴突,眼睛不断的四处乱瞅,像是在寻摸趁手的东西,李承志被吓了一跳。 自己太得意忘形,把老倌儿给惹燥了? 他脚底像是抹了油,飞一般的就往外逃,人边往外窜,边找着借口:“仲敬公(李遵)怎么也是长辈,今日这般大的风波,晚辈定是要去道声罪的……延容公与司马也早此安歇……” 哪还不知道他是要溜? 杨舒顺手抄起一只茶盏就扔了出去。 但等茶盏脱手,哪里还有李承志的影子? “奸诈小儿,气煞老夫也……” 杨舒气的眉毛胡子乱抖,“还有那奚康生,莫非是老糊涂了?即便不敢轻信你我之言,不信白甲兵战力无双,也不该是这样当摆设用? 若是让李承志主动迎战,与他的中路大军两面夹击,叛军焉有不败之理?” 本以为张敬之就算不会与他同仇敌忾,一起骂奚康生,也该抱怨两句才对。 但诡异的是,张敬之竟默不做声? 再看他神色,仿佛觉的就该如此,甚至有一丝庆幸…… 杨舒是何等人物? 像是在玩变脸,脸上的怒色一扫而空,心中的急切与愤怒顿时散了个七七八八,紧紧的盯着张敬之:“奉直,这其中,莫非有蹊跷?” 何止是蹊跷…… 张敬之暗叹了一口气,深深的往下一拜:“还请延舒公勿怪,此是某有意为之……” 听着张敬之解释,杨舒的眼睛越睁越大,像是见了鬼一样,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原来只有自己在死命的帮李承志鼓吹? 张敬之的公文里里,竟然全都是平铺直叙……不,是避重就轻才对…… 自己去信说:李承志尽起四千白甲战卒,与敌于泾阳城北决一死战……大胜之,歼敌精锐甲卒、甲骑六千余,生擒贼首……然,白甲无一折损……此军之雄,闻之未闻……奚公应重用之…… 张敬之却说:祖居李氏子弟率其家兵,于泾阳城北收伏流民数千! 流民? 爷爷流你个娘…… 自己又说:李承志率雄兵近万进击安武……雪夜突出奇兵,又幸得天雷助之,大破安武……斩敌、俘敌六千余,白甲战兵又无一折损…… 张敬之又说:今召陇东各乡绅、豪强义助之家兵数千,由祖居李氏子弟统帅,进攻安武…… 好家伙,张敬之的公文里,从头到尾连李承志的名字都省了,只是称之为“祖居李氏子弟”? 白甲兵更是提都没提过,不是成了李氏私兵,就是成了“陇东各乡绅豪强”义助之私兵…… 你还不能说张敬之说的是候话? 两相一对比,如果换成自己是奚康生,应该信谁? 先不论亲疏,只从自己信中的那句“幸得天雷助之”,还有那两句“白甲无一折损”,奚康生估计都得把自个骂个半死。 只当自己在吹牛逼,把他当傻子一样的似弄,更可能怀疑李承志是不是杨家的子侄…… 所以搞了半天,根本不是奚康生不用李承志,而是他压根就不了解陇东、乃至近期发生在泾州的战况? 杨舒瞳孔猛缩,话语中尽是寒气:“奉直,你身为司马难道不知,隐瞒军情、知情不报是杀头的大罪……” 张敬之哭笑不得:“延舒公,某便是浑身上下长满胆,也不敢如此误导奚公……这是公文,是公文……是某去私信肯求奚公,此次才置承志不用……” 意思是实情如何,他哪能不向奚康生如实秉报? 杨舒目光如刀:“为何不用?” 张敬之直言不讳的说道:“锋芒皆露,非君子所为!” 其中的关系极其复杂,不管从哪方面考虑,此时的李承志韬光养晦,绝对比他一鼓做气,灭了刘慧汪的好处要多的多。 就是预料到了这一点,听闻不用他主动出击,李承志才那么高兴。 杨舒被惊的直吸凉气:简进扯淡,你又不是李承志他爹? 况且还有个郭存信,他这个舅父是干什么吃的,轮的着你张奉直操这个心? 看杨舒的目光戳戳的往他脸上刺,张敬之有些无奈。 今日不说实话,怕是不行了…… 他稍一沉吟,又做了个揖:“父亲做主,已将京墨许给了承志……但因还未与怀德相商,怕生波折,因此未来得及知会延舒公……” 杨舒的眼珠子差点掉:“京墨,你大兄之嫡长女……那李始贤……怎会答应?” 李承志是嫡子,祖居李氏再不堪也是世家,怎会娶一个失怙(丧父)之女为妻。 你是有些难以启齿,又像是有些羞臊,张敬之低了低头:“是妾……” 杨舒一愣:“你也真舍得……” 嗯……不对,这哪是舍不舍得的问题? 张京墨不做妾,怕是一辈子别想嫁出去。 既然如此,为何不选个出挑的? 杨舒牙疼般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奉直,好你个奸贼……” 还有半句他没好意思说出来:老夫为何没想到? 家中适婚的庶女一大堆……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冲阵(二)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元承平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元承平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元承平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元承平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元承平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元承平,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元承平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元承平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元承平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元承平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元承平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元承平的后脑上。 元承平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元承平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元承平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元承平:“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元承平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元承平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元承平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元承平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元承平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元承平……”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元承平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元承平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元承平想起来了一些。 元承平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元承平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元承平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正文 第两百零四章 运气太好 李承志双眼冒光,浑身剧颤。 机会…… 天大的机会…… 他原想着,只要能将叛军的远程武器一把火烧了,即便叛军还有上万主力,即便再加上四千胡骑,他也不怕。 甚至万一奚康生的大军败了,只能由白甲营独抗所有贼兵,李承志自信,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但谁能料到,自己这运气好的屌都快要爆了? 只是派一千骑兵随意冲了冲,叛军就溃了营? 胡保宗的骑兵有这么厉害? 扯蛋! 这是李文孝安排的太巧妙,哪怕溃的这般快,这么不可思议,却丝毫看不出来他刻意安排的痕迹。 能做到这一步,李文孝已经尽力了。只要自己敢全军出击,今日即便不能全胜,但眼下这万余叛军,绝对能灭掉一半以上…… 李承志怒力的压抑着让全军急冲的冲动,厉喝道:“李丰,率骑兵攻营……李亮,火箭换轻箭,也跟着冲…… 你们记住,只是进了敌营,有多快给我冲多快,坚决不能让敌营中的乱势缓下来,更不能让已溃的乱兵重新集结……” 胡保宗顿时急了:“为什么不让车兵用火箭?只要火起,不是更乱?”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用看脑残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你他娘的是刘慧汪派来的奸细吧?” 火是那么好放的? 已方不入敌营的前提下,当然可以放火。 但进了营再起了火,万一生变,你让冲进去的友军如何撤出来? 你家的马是进过马戏团了还是特训了,连火都敢钻? 能生出这种念头的,用脑残都不足以形容…… 胡保宗一定读的是假兵书…… 再说了,既然能抢回来,为何要烧掉? 那铜机弩、车弩、床弩,连老子手里都没几副…… 就凭这些弩机,李承志就已下定决心,一定经给李文孝保一个儿子下来…… 若是平时,他能将胡保宗笑话的钻到地缝里,但此时哪有那个时间。 他猛一挥手,让李丰与李亮各率骑兵和车兵赶快出击,而后一声大吼,“进!” 随着他的手势,鼓兵用起全身的力气,用力的敲下了鼓槌。 台下数千士卒,竟都有些懵逼。 第一次听中军大鼓竟连响了三声? 三声鼓响,代表着什么军令来着? 好家伙,竟然都给忘了…… 别说兵卒,就连队主、旅帅等军将都有些懵。 这是全军出击的鼓号? 等看到台上令兵高举一杆白色大旗,猛的一挥,斜指东方时,士卒们才反应过来:我的个天,竟真的是出击的令号? 太他娘的稀奇了,跟老天爷显灵了似的…… 就如炸开了锅,各营、各旅、各队的小鼓相继敲响。 随着第四声中军鼓响,而后又是“歘”的一声,数千长矛直指向天,一声惊吼震彻云宵:“杀!” 吼声如同惊雷,穿过数里宽的叛军营寨,竟传到了州城之上。 胡始昌白眉猛皱,急声问道:“什么声音?” 还能是什么声音,族叔莫不是耳背了? 胡铎激动的声音都颤了:“定是两军交战了,这一声‘杀’能传如此之远,分明是白甲军在主动进击……” “好!”胡始昌一声厉喝,扶着城垛,紧紧的盯着西方,恨不得长一双千里眼出来。 李始贤努力的稳着心神,又往叛军南营看了一眼。 近在咫尺的南营鸦雀无声,只见白旗飘展、长枪如林,与杀声震天的西营判若云泥。 自天亮后,看到南营的就是这副光景,一直都未变化过。由此可知,刘慧汪在夜里就摆好了阵…… 这是在防备谁,或是准备攻谁? 李始贤心下隐隐不安,转过头给李承宏交待道:“去燃烟……” 李承宏恭声一应,快步而去。 …… 仿佛凭空惊起了一股气浪,杨舒的胡子都飘了起来。 只觉尾椎一凉,一股酥麻感袭遍全身,浑身都激起了鸡皮疙瘩,所有的汗毛全坚了起来。 他自认为也是戎马半生,不知经了多少阵战,但真正还是第一次,因观战而激的浑身战栗。 何谓强军? 看眼下便知…… 杨舒双目圆睁,指着楼下的军阵,手指都在颤抖:“看?” 张敬之也是一样,心中早已激荡不已,随着那一声“杀”,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顿时生出万丈豪情:“好!” 两人激动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白甲营全军出击了? 何止是白甲营出击,就连李承志的帅旗都开始移动了。 数辆旗驾鼓车并成一排,在一千黑甲军的拥护下,直向敌营进逼。 不但在移动,旗驾上的令兵还在不停的挥舞旗帜:四方帅旗、五色令旗,并代表各军、各旅的角旗、号旗挥的眼花瞭乱。 别说敌人了,就连杨舒和张敬之也没看懂这都代表的是什么军令。 再看白甲军阵,早已散开……嗯,不是散开,而是散成数股,没过几息,原本的方阵就变成了坚阵,并成了一条坚线,又像是一根箭,直往敌营插去。 这分明是懒的拆寨墙,或是没时间拆寨墙,想要从那几处豁口冲进去…… 不对…… 好家伙,竟是要让步卒也攻进敌营的意思? 那这令台呢? 跟着一起动的意思,分明就是李承志怕突生变故,或是想临机变阵,所以才想就近指挥。 这胆大的包天了,还真想骑到刘慧汪的脸上打? 杨舒被激的满脸潮红,眼冒精光,恨不得将李承志拉下来,把他替换上去: “真是涨见识了?只听说主帅身先士卒,率将冲杀,直入敌营的,还真是第一次看见将金鼓旗阵、主帅令台也搬进敌营内的?” 言下之意好似在说:李承志这有些欺负人啊? “帅旗离敌营太近了!”张敬之微微一皱眉,“会不会有诈?” “应该不会!” 杨舒眯着眼,仔细的瞅了瞅,指着那处冲毁的寨墙说道:“别说一伙乱贼,便是老夫,也绝舍不得拿那般好的弩机和石炮做饵……再说了,即便这溃败是装出来了,凭白甲营兵锋之盛,战意之足,李承志也定然能将他打成真的……” “就是感觉他太顺了!” 张敬之看着越走越远的“李”字帅旗,忧心的说道,“这一路走来,他这一仗打的比一仗轻松,仿佛这老天都在帮他? 还有这李文孝,这等人物说降就降,还指名道姓,只降李承志?你再看眼下,李文孝稍稍一弄鬼,这万余敌兵说溃就溃,比提前安排进去内应还厉害……你说李承志这运气,是不是逆天了?” “简直是笑话?” 杨舒都被气笑了,“老夫第一次听说,还有人嫌运气太好的?再者,若换成轻狂之辈,便如胡保宗,你这样担心也不无道理。但换成李承志?” 他猛的一顿,脸上似笑非笑,像是觉的好不稀奇,“年纪轻轻,却像是只千年龟?听到那大鼓,连我都吓了一跳:竟能亲眼看到李承志也有主动出击的时候?” 张敬之也知道杨舒说的有道理。 但问题是,李承志的锋芒一日胜过一日,眼下这一仗若是再胜了,等于这叛军都快被他灭完了? 那奚康生、李韵,以及那六万大军呢? 就似跑来看了一场戏…… 到时只能由自己再好好分说了! 张敬之怅然一叹,又朝梯下的李松说道:“承志冲的太近了……左右再无敌军,大营暂时无碍,李将军是否可以分出一旅兵马出营,固守后路?” 李松正看的心潮彭拜,竟没意识到这一点。 看李承志的帅旗越走越远,他悚然一惊,额头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多谢张司马提醒!”李松恭声一应,又急向身边的李明下令,让其率一旅步卒即刻出营,在营外列阵…… …… 到了寨前,李承志让旗鼓营快速的摆好令台,立好云梯,又令胡保宗将黑甲兵派出去了一半,拆墙的拆培,搬东西的搬东西。 看着被抬出来,装到车驾上的那些弩机,胡保宗才知道,刚刚他问为什么不放火的建议有多蠢。 他眼睛里直放光:“好东西啊?” 李承志捏着下巴点了点头:确实是好东西。 百丈弩啊! 到时绑上炸药包、或是绑上手雷再射出去,那画面不要太美。 要是再加装到铁皮厢车上,就真跟坦克一样了…… 这玩意之所以难造,主要还是制做弓臂的木料不好找。 不但要直,不能有结,还不能拼接,更要够粗,所以只能用主杆,树身至少也要在四米以上高才行。 再加对强度、韧性的要求,普通的木料根本不适用,至少也要用桑拓木,因此更加难得。 李承志决定,有时间了好好研究一下,再改进改进。要是能扯出冷拔钢丝,再装上滑轮,绝对能使其更轻便,威力更足,射程更远…… 心里转着念头,李承志又一挥手:“派一百兵,先运回去?” “啊?”胡保宗一愣,“旗阵怎么办?” “呵呵?”李承志毫无表情的冷笑一声,“多一百和少一百,有区别吗?” 胡保宗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分明就是在说黑甲兵太弱…… 他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却没办法反驳。 与李承志的兵比起来,郡兵也罢,胡氏私兵也罢,确实有些弱…… “赶快派人!” 看他不动,李承志有些不耐烦,“顺便传令,让李松将辅兵也调过来一营,抓紧时间拆墙寨,以免大军回撤时挡了路……” “回撤?”胡保宗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承志,“今日这一战就能尽全功,你竟然想着回撤?” “尽全功?我倒是这样的期望的,但也能实现的了才行!” 李承志冷笑一声,又往东一指,“自己不会看?” 正文 第两百零二章 法王亲至 往东三四里的州城之上,四股狼烟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胡保宗脸色狂变。 这是城墙上的守军在给李承志示警,示意敌营有大动静。 狼烟之所以是四股,指四个方位。 他盯着狼烟仔细看了一眼,又急声问道:“是从南往北数而是从北往南数?” 李承志脸一黑:“射进城里的信是你写的,你不知道?” 当然是从南往北。 第二股狼烟最浓,代表“东南西北”中的南营有变。 那里,正是大乘法王刘慧汪的圣帐。 李承志悠悠一叹:“真要这么容易就败了,刘慧汪就不是刘慧汪了。又怎可能一声号令便从者如云,几日就能聚起数万众?也更不可能耍的李文孝这样的人物团团转? 再者,李文孝的书信你也看过,我等打了这么多日,可曾见过李文孝所说的白袍僧卫是什么模样?那才是叛军中真正的精锐……所以哪怕看到敌营大乱,我也没敢奢想过直捣黄龙……” 胡保宗猛的想了起来:前几日牵制敌军,他还与那些僧卫对峙过。当时,他直觉对上了李承志的白甲兵,好似僧卫一个冲锋,自己的黑甲兵就会一溃千里,就如眼下这般…… 他猛吸一口凉气:“连白甲营也敌不过?” “不是敌不过,而是拼不起!”李承志像是肉疼般的呲了一下牙,“我攒这点家底容易么?” 对战的第一天,李文孝故意派出三营叛军精锐让他杀的时候,李承志就已深刻的认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叛贼。 普通的乱兵,是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烧死了几千同袍,虽然吓的浑身直抖,大小便失禁,却依然哭着喊着“往生极乐”,连命都敢不要的往上冲。 其中固然有李文孝派了督战营的缘故,但未尝不是有信仰在支撑。 这些人,已经有那么几丝恐怖份子的疯狂了。 那天要不是火箭准备的充足,白甲营即便能胜,也定然是惨胜。 所以李承志听到决战时,竟不用白甲营主攻,他才那么高兴。 四千胡骑算个屁,至少知道疼,知道害怕,更知道怕死。 但这种连思想都已经中了毒,估计连死都不怎么害怕了,你还能将他怎样? 胡保宗骇的脸都白了:“那你还敢往里冲?” 一提这个,李承志就一肚子火:“是我愿意冲么,是刘慧汪逼着老子冲……好好的睡着觉,鼓就响了?” 也是见了鬼了,好像每一仗都是被敌人逼着打的,包括今天也是…… 李承志摇摇头,又说道:“再说了,李文孝绞尽了多少脑汁才创造出这等良机?要是错过,会遭雷劈的…… 这可上万溃兵,说不定一冲之下,连那些僧卫,包括刘慧汪的帅帐都能给他塌了……不赌一把,更待何是? 万一事不可为,退回来不就行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将旗阵扎在如此之近?” “确实该冲!”胡保宗由衷的点着头,往乱的一锅粥似的敌营里看了看,又奇道,“那今日这些,又怎的突然怕死了?” “废话!要是刘慧汪麾下全是那种死都不怕的疯子,我保证打马就逃,还打个屁?” 李承志瞪眼骂道,“数万人,也不可能全都是脑子被驴踢过的,总有一些聪明的,就比如今天被李文孝派出营的这些…… 只要这些一溃,就能形成‘兵败如山倒’之势,将不怕死的那一部分也裹挟进去,到那时就不是你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不想走,后面的人也会硬推着你走…… 便如今日叛军中的督战营,刚冲上去,连个水花都没冒起来,就被溃兵裹走了……” 胡保宗多少带过兵,道理当然懂,他就是有些不服气:“听你之意,今日这功劳,好似一半都是李文孝的?” “一半?”李承志又气又笑,“至少七成,剩下的三成,才是胡信和白甲营的……” 就三成的功劳,还要加上白甲营? 胡保宗气的想抖…… …… 白甲军兵分三路,左右两路为骑兵,中间为厢车,在偌大的敌营里横冲直撞,有如无人之境。 骑兵在拿刀砍,车兵在拿箭射,近万乱兵像是一群羊,任凭后面的白甲兵驱赶着,宰杀着。 若是站在极高处,就能看出,白甲营的三路大军,就像是个“凵”字,赶着溃兵冲向了李文孝的中军大阵。 “杀回去……杀回去……”李文孝的两千私兵拼尽全力的砍杀着,阻挡着冲过来的乱兵。 一时间,偌大的军营像是炼狱,人头横飞,血箭乱飚,惨嚎嘶喊着震耳欲聋。 万余乱兵人挤人,脚挨脚,比沙丁鱼挤的还密。 前面被李文孝的私兵顶着走不动,后面的便开始攀爬,爬上前面的肩膀、人头,试图跃过人墙。 一个小卒刚爬上人墙,听到一阵弓弦急响,都还没来得及惨呼一声,就被射成了刺猬。 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看了一眼,竟发现枪阵之后又立起来了一排箭阵,漫天的箭雨,竟全部落到了自己人头上? 为什么不射白甲兵? 小卒转着最后一丝念头,愤然气绝。 因为只射白甲军,根本无用。叛军要想稳住阵势,只有将溃兵杀的胆寒,拼起仅有的一丝求生之欲,反冲回去…… 但现在看起来,已然不可能了。 乱兵顶着自己人的刀枪、箭雨,只知道闷头往前冲,根本没意识到,死在自己人刀下、箭下、脚下的,绝对比死在身后的敌人手中的多。 这便是兵败如山倒! 历史上动不动记载,成千上万兵被几个、几十个敌人追着漫山遍野的逃的壮观景像,就是这样形成的。 不是追在后面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战神,而是被追击的这成千上万人,早已破了胆…… 李承志站在云梯上,看的清清楚楚。 精锐不愧为精锐,李文孝仅凭那两千私兵,竟然就堵住了万余溃兵? 但你脑子是不是抽抽了,都到了这一步,还拦什么拦,挡什么挡,还演个屁的戏? 只要让这些溃兵冲过去,即便灭不了刘慧汪,也能将其麾下那几千僧卫灭掉个一两千,不比你在这里自相残杀拼掉几千普通的乱兵的效果好? 暂时猜不透李文孝的用意,但再要是犹豫下去,战机就会一纵即逝。 李承志眼神微冷,给旗兵下令:“两翼暂停围堵,空开纵深,让乱兵从两翼突破……另,车营改平射为吊射……” 随着他的吼声,当即有令兵挚起青龙和白虎号旗,先是左右挥舞了两下,然后朝天一指。 之后又挚起了代表中路的黄龙旗,尾翼成三角,又称箭旗。 四个旗兵抬着旗杆,先是左右挥舞两下,让旗帜展开,好让李亮看到是什么令旗,而后又斜指向前,就如兵卒持枪突刺,猛的往前刺了三下。 原本还有代表距离的令旗,不过李承志没用。 离的这么近,看的这么清楚,李亮定然能领会到自己是用意。 果不其然,李亮几声令下,随着一驾双层厢车上的角旗摇动,原本不紧不慢的射着箭,箭箭直指眼前溃兵后背的弓手,突然仰起了弓。 随着弓弦松开,数百支箭跃过溃兵,大部分都落到了李文孝的私兵阵里。 只听一阵惨嚎,当即就被射倒了几十个。 “举盾……” 叛兵军将一声厉吼,至少三成的兵卒弃枪举盾,给自己并身侧的同伴遮住了头。 但如此一来,效率何止低了一倍? 阻挡溃兵的军阵竟隐隐有些不稳的架势。 看到鼓台上的旗令,李丰当即拉住了马:“停马,后撤……” 胡信也不慢,一边下令后退,一边让身侧的亲卫齐喊:“往两边冲……往两边冲……” 听到吼声,乱兵如梦初醒:白甲军竟然让开了两翼? 都到这个时候了,哪还不知道赶快跑,赶快逃命? 原本被挤在中间,密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溃兵,就如洪水断堤,涌向两翼的豁口。 而李文孝的中军大阵,却像是被冲开了两个角的沙堤,从两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裹进洪流,并不断的向中间蔓延…… 完了,全完了…… 李文孝脸色煞白,身体抖的如同筛糠。 要是知道李承志以为这全是他设计的,李文孝绝对大呼冤枉。 他真的只是想让李承志毁了那些弩机石炮,根本没料到过,大营会一溃千里? 手里没有了兵,对刘慧汪而言,他李文孝还有几分价值? 恼恨之下,将他家人砍个干净,并不比砍瓜切菜难多少…… 他从头到尾只是想着慢慢打,慢慢耗,将叛军主力全部葬送,逼着刘慧汪与李承志绝一死战。他再瞅准时机,救出家人。 就算自己救不出,家中上百子弟,不可能全部死在乱兵当中,总会有几个落入官兵或李承志之手。 到时也只能祈求李承志信守承诺,给乌支李氏留下一条血脉。 至于奚康生? 呵呵呵……李文孝本身就是这种人,只信奉斩草除根…… 但眼下,全完了…… 李文孝仰天闭目,两行浊泪滚滚落下。 如今,自己只能速死……看自己竟能毅然赴死,视死如生,想必能平息刘慧汪的一些怒火,再出于稳定军心的目的,想来不会那么早就杀自己的家人泄愤…… “法光,你速速后撤,还有机会逃回南营……见了法王,如实向他禀报:今日之败,实是文孝之过,文孝百死莫赎,只能以死谢罪……某只求法王能信守承诺,放我家人一条生路……” 交待了一句,李文孝伸手一探,摘下了骑枪,往前一指,厉声吼道:“儿郎们,随我杀敌……” 随着李文孝冲下令台,两百亲卫瞬间便聚在左右,护着李文孝冲向白甲军。 法王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如火烧屁股一般的跳下令台,跨上马就往后营奔去…… 谁都没发现,往东数十丈外的一座望楼上,一袭白衣,迎风袂袂,好不潇洒。 刘慧汪盯着西营,脸色阴沉如水。正巧飘来一股烟尘,他举起帛巾捂住口鼻,轻轻咳了两声,又沉声问道:“李文孝竟壮烈至此?” 意思是,难道是他猜错了,今日这一战,不是李文孝故意弄的鬼? 左右两侧各侍有一将,左边如刘慧汪一样,一头青皮,亮的刺眼。 右边是个年轻的胡将,皮袍蛮靴,头盔上还插着两根雉羽。 这两个,正是前几天与胡保宗隔墙对峙过的法能和慕容青孤。 法能稍稍一犹豫,像是不知道如何回应,最终还是未出声。 慕容青孤却是撇了撇嘴,好似在讥讽法能,连实话都不敢说。 “不是李文孝有意想败,而是他不想败都无可能?” 慕容青孤往前一指,连声惊叹,“这等强军,便是大魏虎骑也就如此了吧?但李文孝你牵制就牵制,主动出营也没错,但为何不悄悄的出,而是在出营之前,先要敲响战鼓?傻了吧,没想到白甲军出营竟是如此之快?”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刘慧汪脸色一红,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法能狠狠的瞪了慕容青孤一眼,又飞快的给刘慧汪舒着背。 未出营就敲鼓,还真是刘慧汪定的常例,主要是怕李文孝瞒过刘慧汪,偷偷摸摸的带着李氏私兵跑了。 他年岁不算大,真要狠下心抛却家人,再安心蛰伏几年,未尝不能再生几个儿子出来。 所以刘慧汪强令,一旦李文孝用兵,必先敲鼓……只要全营有了防备,他哪里还敢逃? 但谁想,这鼓一响,仿佛惊醒了聋子的耳朵,也更没料到白甲兵竟如此讯捷,只是一刻左右,不但就列好了阵,更是毅然绝然的发动了攻势,打了李文孝一个措手不及不说,更是让让万大军就地溃败? 这算来算去,竟成了刘慧汪自己的锅? 刘慧汪忍着怒气,冷声问道:“那前几日,李文孝为何能与那李承志打的有来有往?” 慕容青孤哈哈一乐:“敢问法王,前几日是否没派过监军?” 意思是谁让你多此一举? 定是你那监军指手划脚了…… 刘慧汪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脸色气的发紫。 他忍了好一阵,才一声厉吼:“法能,升旗……将法光、李文孝全部给我带过来……” 刘慧汪竟愿意露面了? 法能狂喜,颤声一拜:“遵令!” 而后将头探出望楼,急声吼道:“令兵,升法王圣旗……” 正文 第两百零三章 显圣 “哞……” 大营中,突然响起像是牛叫的声音。 声音极大,尽显苍凉古朴,粗犷雄浑,只是瞬间就响彻全营。 胡保宗眼角突跳:“号角?胡骑打过来了?” 李承志先是一愣,而后脸色猝然一变:“号角个屁?” 胡人的牛角号,在这玩意面前顶多是个弟中弟。 之前审讯李文忠时,说他听说过,刘慧汪的僧营中好像有一种法号,声音可传十数里,便是千军万马厮杀惨嚎,也遮不住法号之声。 李承志只以为李文忠是道听途说,见都没见过便夸大其词,要真有这种东西,自己能不知道? 还声传十数里? 丢颗炸弹,声音才能传多远? 此时听到声音,他才知道是什么东西? 就叫大法号,藏传佛教中称“铜钦”。 全铜所制,小一些的也在一丈以上,大一些两三丈长,近重千斤。 李承志没想到,这个年代就有这东西了? 这号声能传这么远,竟真的把厮杀声压了下去,想来同时被吹奏的法号不少,怎么也要八九一十支…… 正自猜疑,又听号角一歇,然后又响起了一声战鼓。 大法号加战鼓? 李承志的脑海中自然而然的浮出了《象王行》的旋律。 呵呵,难不成你还想给我演一出《国家宝藏》? 他脸色极快的变了好几变,又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原来城头上燃烟,指的是这个? 刘慧汪要出来了! 这阵,看来是冲不破了。 这种法号,连李文忠都只是听说,可见轻易不动用,很少示人,也更不可能放在营外风吹雨晒。 如此笨重的东西,突然就能响起这么多支,九成九是连夜抬出来的,更说明刘慧汪早有准备。 那刘慧汪的僧营,自然也早就枕戈待旦了。 但此时的溃兵,却连李文孝的中军大阵都还没冲透? 况且,刘慧汪一旦露面,这些溃兵敢不敢继续往前冲还是个问题…… 千万不要小看信仰的力量,这东西,根本用道理说不通! 仔细一想,也不意外! 这日这战势本就是叛军率先发起的,不说连李承志都是被李文孝的鼓声惊醒的,就说天还没亮,就有溃逃的官兵向西逃来,说明州城以南早就开打了。 刘慧汪怎可能没准备? 李承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万万没想到,李文孝竟然又当了二五仔? 你要想降,要降利索一点,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引诱的我还以为今天就能灭了刘慧汪。 但我裤子都脱一半了,你玩这个? 要不是李文孝拼死阻挡,凭那一万余叛军兵败如山倒之势,即便冲不溃刘慧汪的僧卫,但紧随其后的三千重甲,也绝对能将其灭掉一两千。 不然李承志将三千甲卒摆到敌阵内,难道是来看戏了? 越想越恨,李承志竟“咯咯吱吱”的咬起了牙。 胡保宗正自惊疑,又听李承志急声下着令: “令车营停止进击,极力抛射…… 命两翼骑兵前突,压缩纵深,尽快驱赶乱兵冲阵,并尽可能的保持机动性,坚决不可陷入乱军之中…… 令步营保持竖阵不变,随时听令,准备突击或是后撤…… 胡保宗,令辅兵营尽快拆墙,尽量拆宽……” 胡保宗听的眼珠子直突:李承志这军令怎下的这般奇怪? 你要打就打,要冲就冲,为何是一半停,一半进? 命令下的也是模棱两可,打都还没打,竟然就开始留后路了? 他转了两下眼珠,猛的反应过来:李承志这分明抱的是一旦不敌,退刻退兵的主意? 要不要这么怂? 他一脸狐疑的凑了过来:“那刘慧汪还能是老虎不成……这打都没打,你怎么知道敌不过?” 李承志恨声骂道:“你懂个屁?” 刘慧汪有多惜命? 李文孝在降书里写的清清楚楚:白甲军兵临城下,手下亲信劝谏刘慧汪法驾亲征,以振士气。但刘慧汪宁愿拼着和李文孝翻脸,拿其家人做要挟,让李文孝率兵和自己死磕,也不敢往阵前露个头。 但这么怕死的人,今天突然就浑身是胆了? 眼看大营已溃,败势已显,刘慧汪反倒敢站出来了? 这其中要没有鬼,我跟你姓胡…… 要不是心想机会来之不易,李承志连这最后一次都不会试,甚至考虑是不是现在就撤…… 军令刚下,各营就快速的动了起来。 刚刚摆好方阵,准备正面进逼的步营,又迅速的变换着阵形,变成两路竖阵,阵尾直抵李承志脚下的令台。 车营就地停驻,两翼骑兵则快速的往前压进,从高处看,只是几息的时间,三路大军便由“凵”型,变成了“丫”字型。 但李承志却发现,溃兵往前移动的速度,明显的慢了下来。 定是溃兵听到了那号角声,知道刘慧汪来了…… 李承志脸色阴沉,紧紧的盯着着远处那杆越升越高的大幡。 幡旗足有两丈方圆,幸亏风大,不然都展不开。 仔细一看,中间画着一尊佛相,端坐莲台之上。左手拈诀,左执金杖,栩栩如生。 大幡刚刚长虹到顶,号角与大鼓齐齐一停,又传来了吟唱声。 只有十二个字,浅显易懂:“弥靳降世,怜我疾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尽诛旧魔,百世鸿福!” 声音不大,李承志至多也就是刚好能听清楚。但不知为何,感觉这声音竟然把两军厮杀的惨嚎声都盖了下去? 李承志脸色猛变。 哪有那么玄乎? 这分明是厮杀惨嚎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他举目一看,之前还狼奔豕突,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的溃兵,突然就慢了下来。 包括李文孝的私兵也一样,竟不由自主的停下了刀,不再砍杀,而是一脸狂热……不,劫后余生的看向了吟唱声传来的方向。 那些已受了伤,刚刚还狼哭鬼嚎的叛军,好像连哭喊都忘了。 更有甚者,缀在最后面,刚刚还被骑兵和弓兵杀的哭爹喊娘,恨不得长一双翅膀出来的乱兵,竟突然就不往前冲了? 就像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马刀砍在身上,弓箭射在背上,竟叫都不叫,至多也就是呲呲牙…… “法王……法王显圣了……”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乱兵阵中突然发出“哄”的一声,像是凭空打了一声闷雷。 而后,竟有人当地就跪了下来,双手贴额,也不管能不能磕的下去,只是挣扎着往下一拜,脸上挂满热泪,口中狂呼:“弥靳降世,怜我疾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尽诛旧魔,百世鸿福!” 一个,两个……一百、两百……就像是一副巨大的多米诺牌阵,又像是大风吹过麦田,万余乱兵,一个接一个的跪了下去。 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天地间只存在一个声音:“弥靳降世,怜我疾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尽诛旧魔,百世鸿福!” 这该死的邪教,我干你大爷…… 李承志头皮直发麻,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他终于知道,刘慧汪为何轻易不露面了。 这根本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而是他已经将自己塑造成了神灵,出现的次数越多,神秘感就越弱。 但只要出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这些脑残货贯彻到极致。 便如眼下…… “退,全部退回来……”李承志的声音有些发颤,“步营前军变后曲,即刻撤出敌营……令李亮率车兵殿后…… 胡保宗,率所有的黑甲兵与辅兵,立即拆除南北两个犄角的寨墙,让骑兵从两翼撤出,有多快撤多快……” “你疯了?” 胡保宗一声惊叫,指着敌营,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承志:“此等良机,为何要错过?” 只是眨眼间,那万余乱兵竟然跪下去了近半,只当身后的白甲兵不存在一样。 只要大军快速压进,岂不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我良你娘?” 李承志一把揪住胡保宗的甲领:“你要不想听令,就给老子滚开,不要挡路……李睿,率辅兵去拆墙……” 胡保宗被摇的像只铃铛,身上的甲叶乱抖,口中更是连连急叫:“我听,我听……” 他从未见过李承志有过如此慌乱的时候。 连亲卫幢帅都要派出去,再下一步,李承志是不是会亲自上? 只是瞬间,胡保宗的脸上就没了半点血色,边手忙脚乱的下着云梯,边嘶声问道:“是不是要败了?” “败个鸟毛?” 李承志怒声骂道:“老子是怕败么,老子是怕败都败的莫明其妙……你信不信,至多不过十息,这万余贼兵,全都会不要命一般的扑过来?” 到那时,就不是他冲刘慧汪的阵,而是换成刘慧汪冲他了。 要是野战,李承志自然不怕,但再看看眼下:两军几乎是贴在一起,根本无纵深可言。 更关键的是,两边全是营房,地形过于狭窄,不但骑兵、车兵无法机动,步营连防御阵形都展不开。 进击的时候摆竖阵当然没问题,但防守的时候还敢这样摆,你就等着被敌人拦腰冲断,首尾不相顾吧。 再拖下去,真等叛军反扑过来,到时只有一种局面:混战。 这是李承志最不愿看到的,等于让白甲兵抛弃了最擅长的协同性,纪律性,让兵团作战变成了徒身肉博。 不是说一定就胜不过,而是刘慧汪能拼的起,李承志拼不起…… 胡保宗哪里还敢多问,手忙脚乱的爬下云梯,带着黑甲步卒和辅兵冲向了两个犄角。 看中军旗帐移动,固守后路的李明飞快的率那一旅步卒迎了上来,护着旗阵与令台后撤。 怕突生变故,李承志竟连云车都未下,扶着望楼紧紧的盯着敌营。 只是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万余叛军,竟再不见一个站着的,全都五体头地,朝着那面佛旗跪的整整齐齐…… 李承志心中懊恼不已:自己还是小看了刘慧汪,起了轻敌之心。 也更高看了这些叛贼的愚昧程度? 自己早应该料到的:后世信息那么发达,启智程度那么高,但为了能投个好胎,自愿当人肉炸弹的不照样一抓一大把? 更何况这个识字率只有百分之几,九成以上的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时代? 李承志压根就没料想到,刘慧汪连脸都没露,只是吹了几声号,响了几声鼓,升了一面旗,又唱了几句口号,这些叛军就跟看见祖宗显灵了一样…… 他百分之一千的敢肯定,只要刘慧汪一声令下,这些叛军绝对会反扑过来,不管你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 正文 第两百零四章 迎敌 刘慧汪面寒似冰,冷冷的看着地上的尸体。 青皮光头,一袭僧衣,身上还穿着一件札甲。 但诡异的是,那一箭,偏偏透颈而过,等发现时,法光血都快要流干了,人更是死的不能再死。 李文孝也快了。 他一心求死,率亲卫冲向了白骑,被李丰一刀斩下了马。 那一刀砍在了鱼鳞甲上,李文孝并没有受什么伤,但之后被战马一顿乱踩,等白甲兵退去,叛军发现他时,身上的骨头已断了个七七八八,胸口更是塌了一块,陷着一个坑。 这种伤,已然离死不远了…… 见法能如何施为,李文孝不见醒,刘慧汪怒火难耐,恨不得将李文孝千刀万剐。 上万大军,就这样溃了? 虽然都是炮灰,只需年余时间,自己就能再蛊惑起这么多。 但也不应如现在这般,半点作用都未起,就快要被葬送完了? 刘慧汪抬起头,看着如蚂蚁一般扑向白甲军阵的乱兵,感觉心如刀绞。 他设想过无数次,这一幕,应该是为奚康生准备的才对,却浪费在了这等无名小卒身上? “抬下去!” 刘慧汪冷喝一声,又转过头,朝东南方向看了一眼。 自寅时至此,已有两个时辰,为何还不见消息传来? 怕不会是独独缺了僧卫,而导致义师大败吧? 不……绝不会…… 那等严密的筹划,不可能只因缺了这几千人就能失败的。 况且,那么多的溃兵往西逃来,总做不了假。 义师定然是胜了,但不知何故,还未向僧营传递消息…… 刘慧汪猛的坚定了信心,缓缓舒了一口气,心中幻想着再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封王封圣,脸上瞬间涌上一丝潮红。 僧卫未曾应援,怕是已让那些胡贼看轻了,再要是连李承志都败不了,他刘慧汪何敢再称“法王”二字? 刘慧汪眼神一冷,纤手微抬,直指白甲中军:“法驾前移!” 随着刘慧汪所乘的云车移动,弥勒佛旗、旗下高声吟唱的的一群白衣僧侣、以及八驾拉着大法号的马车,也一并跟着前移。 再往前,就是刘慧汪的五千僧卫。 全都虎视眈眈,只等白甲军阵稍显不稳,便会如群狼一样扑上去。 …… “弥靳降世,怜我疾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尽诛旧魔,百世鸿福!” 震天的吼声传遍四野,震颤着每一个白甲士卒,每一个黑甲兵的心神。 胡保宗抖的像是在筛糠,豆大的汗珠不停的从额头上滚落。 他终于知道,李承志方才为何会那么慌? 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野兽……不,野兽算个屁? 这简直就是一伙妖魔。 像是中了邪,那些叛军狂呼着佛号,迎着漫天的箭雨,一波接一波的冲向白甲军。 除了那一声声佛号,叛军阵中竟再听不到任何惨嚎。与之相伴的,只有箭矢射入肉体、血液飚出体外的“嗤嗤”声。 疯了,全都疯了…… 胡保宗不知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里似是堵了一块干泥,又闷又烧。 他本能转过头,看向云车。 只见李承志转过头,正与车下说着什么。 胡保宗吓的肝胆欲裂:这个时候,你还敢分心? 他硬忍着惊惧,本能的朝云车下看去,只见李松和李彰正摆弄着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好似在往一架厢车上装着铜机弩? 你到底在干什么? 胡保宗眼角狂跳,心中更是火冒十丈。 但随即,他又猛的一愣。 李承志时不时就会突发奇想,有时的举动更似疯狂。 但李松却不会跟着一起疯…… 有如福临心至,胡保宗猛的转着看向前军,然后神情一僵,像是冻住了一样。 营内辅兵,竟再不见往阵前运箭了? 箭,竟然快要射空了? 再看阵前,无数的叛军依然瞪着腥红的双眼,如潮水一般的冲击着,至少还有两三千。 而这些乱兵之后,还有数千僧兵,正的虎视眈眈…… 胡保宗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脸色更是灰白如土。 你现在才想着捣鼓这些东西,哪还能来的及? …… 杨舒的脸上早已看不到任何血色,张敬之更是眼中泛红,布满血丝。 他们二人戎马半生,何曾遇到过这般疯狂的敌人? 真正的视死如生…… 看张敬之竟有些蠢蠢欲动,杨舒厉声喝道:“不能撤,坚决不能撤……即便箭矢已绝,接战便是,凭白甲军甲坚枪长,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若是一撤,定是一溃千里……” “我何尝不知不能撤?”张敬之嘶吼道,“但已到如此地步,军心隐然不稳,李承志为何还不退入寨中?虽只是一层寨墙,但至少也能缓冲一二呀?” “我也不知!”杨舒猛的一摇头,又看望楼下探了一眼,看了看正指挥李松摆弄百丈弩的李承志, “老夫更不知已到如此危急关头,他为何还能这般淡然?但你我都莫要置喙……只需想想,换成你我,能否抵挡这般强敌……” 答案是不能。 莫说大阵能像眼下这般纹丝不动,依然有一战之力。怕是早被眼前如同邪魔一般的敌人吓溃了。 这些叛军,根本不似是人…… 张敬之紧咬着牙,正准备说什么,突听敌阵一阵欢呼。随即,狂呼佛号之声更见高炽。 两人抬眼一看,目眦欲裂。 刘慧汪的旗仗,竟然已出了营,离白甲中军还不到三十丈。 他们甚至能看到那云车上的和尚好白的脸…… 往前十丈左右,数千麻袍僧兵执枪举盾,竟是要发动攻势? 而让他们更为惊骇的是,有不少箭支飘飞过去,落到那些僧兵身上,有的被崩落,也有的扎入了肉身,却不见有血渗出? 这些僧兵,分明穿着铁甲? 杨舒与张敬之对视一眼,又惊又惧:这可是四五千僧兵,刘慧汪哪里来的这般多的甲? …… 不知何时,李松也上了云梯,双膝跪倒在李承志面前,汗如雨下。 望楼内虽只有他们两人,但李松依然声如蚊吟,哀声求道: “郎君,战吧……我白甲营再弱,但数次征战也未曾一败。今日这些妖人虽不怕死,却只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死而复生,我等未尝不能胜之……即便真有了万一,有我等在,也能护恃郎君安然逃之……” 说到一半,李松猛的抬起头,眼中已满含热泪:“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了天雷,绝对是天大的祸患……郎君,这可是晴空万里,平地生雷……你就是那引雷之人……即便天下人能容你,朝廷与皇帝也绝不可能容你……” 李承志双拳紧握,指甲深陷肉里,额头上早已暴满青筋:“但是李松,你知不知道,这会死多少人……”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李松一声低吼,豁然站起身来,怒视着李承志:“郎君,此等生死存亡之际,你难道还要妇人之仁?” 看着暴怒的李松,李承志竟有些懵,仿佛又见到了狂吼“来啊,将郎君给我绑了”的那个李松。 李松更像是豁出去了,怒声吼道:“郎君,你还要护到什么时候?这是兵,是用来打仗的,不是世家公子,十多岁了还不断奶,需要姆妈抱在怀里哄…… 你只想着少死人,少死人……但你能护得了他们一时,能护的了他们一世?若是下次,统帅他们的不是你,可偏偏又遇到了此次般的恶战,他们又该是何等下场? 怕是就如之前的乱兵,一打就溃,被如猪羊一般被赶杀,最后十不活一……” 下次呢……下次呢? 这三个字像是惊雷,一遍一遍的劈进李承志的脑海里。他就像是冻住了一样,定定的看着李松。 这是兵,天生就该打仗…… 他是统帅,而非保姆…… 包括他自己,从刚开始听到“打仗”这两个字,便吓的浑身哆嗦,到如今看万人生死,却能心无波澜,面不改色。这中间,不知经历了多少历程,经受过多少次心灵上的洗礼? 不经血战,哪来铁一般的意志? 长此以往,所谓的强军,也只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几息之间,李承志的额头上就见了汗。 只见他猛的一咬牙:“战!” …… 当再不见有一个乱民站在阵前,李亮精神一松,眼神随之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他扶着车壁,用力的甩了两下脑袋,看到那些踩着乱兵的尸体,端枪执盾冲上来的僧兵,又猛的一个激灵。 乱民虽然已被射退,但这些僧兵呢? 敌营大溃时,被砍死,射死,以及乱兵自相残杀之后,还能站起来的乱兵其实并不多,至多三四千。 但就是三四千乱兵,已然耗空了足足十数万支箭。 箭已然射空了,这些比乱民更加精悍,更加不怕死,也更加冷静的僧兵,又该如何抵挡? 看着眼前的惨相,惧意如同潮水,一浪接一浪的冲击着李亮的心神。 身上扎的如同刺猬,不停的往外冒着血,却依然一遍一遍的嘶吼着佛号,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还想要爬过来。 还有已经断气的,脸上竟都带着诡异的笑,好似临死前已然看到了天神的召焕,以及下一世、乃至十世百世后的福报。 那一口瘆人人的黄牙,像是一根根带血的箭,刺进了李亮心里…… 人,为何能疯狂到这等地步? 正当他的心脏止不住的悸动,连身体都跟着抖起来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笑骂的声音:“怎么,这点阵仗就将你吓住了?不是说还要学你四叔(李松)横刀立马,笑问天下英雄:泾州李知炬(李亮的字)在此,谁敢一战?” 李亮浑身一颤,脖子上如同装了机关,硬生生的转过了脖子。 当看到李承志一身布甲,左手持枪,右手持盾,分明是要与士卒一同迎敌时,李亮心中一慌,一股热泪夺眶而出:“郎君……”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百死不悔,唯死战尔 郎君这是要身先士卒,率军迎敌? 李亮一慌,“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到在地上。 “郎君乃一军统帅,上万大军之安威系于一声,郎君,万万不敢犯险啊……” “犯险?哈哈哈……李亮,你真是高看我了,不知道郎君我有多惜命?” 李承志的声音很轻,却笑的很欢畅,“放心,不会犯险的,我还要坐镇指挥呢……只是抽空下来看看你们,是不是都被吓破了胆……” 嘴里笑话着,李承志将枪盾交给李睿,翻身上了马。 不只是枪,而是旗。 旗长只有三尺,白不白,黄不黄,一无绣边,二无旗牙,只有中间用墨笔写着一个“李”字。 字写的很好看,铁划银钩,苍劲有力,但架不住旗太烂:上面不但染着不少血迹,还破了好几个洞,看起来又旧又脏,说不出的寒碜和土气。 李亮记的很清楚:迎战印光时,堡中竟连副旗号都找不到,郎君无奈,扯着帘帐临时写了这么一副。 之后攻克宋氏、平定昭玄寺,用的也是这一面。然后李柏被困朝那城下,力竭死战之时,用的还是这一面。 这上面的血和洞,便是那一次留下的。 自那次后,郎君便发了毒誓:一日未曾为李柏、并战死的族人报仇,李氏便一日不换新旗。 围战朝那,杀索思文、斩江让时,中军帅仗立的就是这面旗。 迎战李文忠,决战于泾阳之北时,挂的还是这面旗。 直到大军进驻泾阳,并入胡保宗的五旅黑甲兵之后,在杨舒、张敬之、郭存信的连番劝说下,说上万雄兵,再拿这个当帅仗,有损军威。李承志才不情不愿的将这面破旗换下,换成了丈余的白绸大纛。 此时,李承志竟又将他拿了出来? 曾几何时,李氏私兵兵不过三百,甲不足百副,但遇到数倍,十数倍的强敌,可曾怕过,畏难过? 今日白甲营强兵万,甲坚刀利,几乎武装到了牙齿,与上崆峒山之前何止强了百倍? 但只是遇到数千蛊惑的失心疯的僧贼,竟个个都被骇的面如土色,心生惧意? 这些僧兵也是人,没有三头六臂,更没有铜皮铁骨,即便再凶、再狠、再不怕死,也是血肉之躯,刀砍上脖子,照样会死…… 李亮愧疚难当,羞的无地无容,哽咽的连话都已说不囫囵:“郎君……” “其实你们都知道的,郎君我也很怕死呀,但又能有什么办法?” 李承志轻声笑着,“但连我都要怕了,你们怎么办?你们再要是怕了,这上万大军,身后这十数万百姓又该怎么办? 再说句诛心的话,哪怕这十数万人与我李承志没什么干系,但李氏族人呢,上千老弱妇孺呢?城中的父母、兄弟、亲人呢?抛弃掉他们,让我独自逃命?李亮,郎君我真的做不到啊……” 李承志抬起头来,往州城、往四周、往祖居的方向缓缓扫过,最后悠悠一叹:“所以只能百死不悔,唯死战尔……” 听他明明说的是怕死的话,但不知为何,李亮只觉一股一股的热浪涌上心头,眼睛已像不是自己的一般,热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李亮,死战吧!” 李承志温声笑道:“今日即便是真战死了,日后下了九泉,你我也敢拍着胸口说:我等上不愧列祖列宗,下不愧后世子孙……” “仆明白了……” 李亮抹了一把眼泪,猛的站直身体,挺起胸膛,用起全身的力气怒声嘶喊:“死战!” 李承导微微一笑:“对,死战!” 李彰手执破旗,朝天一举,放声狂吼:“死战!” 李睿抽出横刀,用力的拍在自己的胸甲上,五官扭曲在一起,一张瘦脸上满是狰狞:“死战!” “死战……” “死战……” “死战……” 吼声一浪高过一浪,越传越广,蔓延到了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大多数的兵卒只是跟着一起喊,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全都明白,这是要与僧贼绝一死战的军令。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吼声的感染,被激起了最后一丝血性,原本被吓的肝胆直颤,四肢发抖的兵卒,竟突然就不怕了。 举盾的举盾,端枪的端枪,抽刀的抽刀,只等鼓声一响,便会扑向缓缓压来的僧阵。 “看……看,那旗……那旗……”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周围的兵卒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三骑白甲骑士,正自阵前疾奔而过,当先的白骑挚着一面破旗,一壮一瘦护持在左右。 嗯……这旗为何这般眼熟? 不对,这是大帅最早的帅旗。 所有的朝那籍兵卒,就是在这面旗下领的粮,入的伍,立的誓…… 李氏、宋氏族人,昭玄寺的僧丁,朝那的乡兵,哪个未曾跟着这面破旗血战过? 但凡出征,哪次不是在这面破旗下誓师? 征战归来,又哪次不是在这面破旗下赏军、劳功? 不出战的时候,这破旗便会被悬于朝那城外的军营正中,每日出操,每日回营,均会在这面旗下点卯。 但有闲暇,大帅、郭祭酒,及军中司马,就会在这面破旗下宣讲、授课…… 忆起往昔,所有士卒全被激的心摇神荡、豪情百丈,心中的惧意一扫而空。 突然又有在惊道:“举旗那人,好似是郎君?不,是大帅……” 听到惊呼,才有人反应了过来。 那瘦一状,瘦的像只病猴,壮的如同铁塔,分明就是大帅的亲卫正副幢帅李睿和李彰。 而当先挚着旗的白骑,豁然就是李承志…… 李承志奔至中李氏丁卒最多的那一队,突然停住了马,笑吟吟的看着白甲士卒,朗声笑道:“儿郎们,可敢死战尔?” 这一句笑声,好像压过了所有的怒吼,百人的方队,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顿时雅雀无声。 之后又是相邻的左右两队:他们看到邻队突然就不喊了,也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怒吼,狐疑的看着站在阵前,与他们说话的那三骑。 瘦的是李睿,壮的是李彰,那挚着旗的,分明是大帅…… 是大帅,真是大帅…… 怪不得是那面破旗…… “死战……” 随着一个李氏老卒高举长枪,发出一声兴奋的嘶吼,激动、狂燥、热血的情绪仿佛感染了全军。 有大帅在此,亲率他们迎敌,还有何可怕的? 别说只是只活着的“病佛”,便是真的佛祖降临,也定要将其撕成碎片…… 看着狂燥难安,如同一只只坚兽一般,双目腥红奋力嘶吼的士卒,李承志用力一点头:“好,合!” 李睿军刀一指:“大帅有令,合!” 李彰紧随其后:“合!” “合……合……合……” 此起伏彼的传令声传遍全军,三千步阵齐齐的一动。 “歘歘歘歘……” 随着几步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又听“咚”的一声巨响,原本每行都有间隔,留有弓兵射箭的空隙的队列,飞快的合到了一起。 那声巨大的“咚”,就是行列间的甲卒身上的钢甲撞到一起发出的声音。 整个过程,几乎没超过三息。 白甲军,还是那支白甲军…… 李承志紧紧的压制着心中的激荡,猛一转身,破旗一指离着只有数丈的僧兵:冷声厉吼:“进!” 这已是军阵前沿,前面再无任何遮挡。 四五丈外,数不清的僧卫端着枪,弓着腰,像是群狼一样围了上来。 李承志已然能看到,最前排的那些僧卫脸上的狞笑,眼中的凶光…… 但他心中没有半丝俱意。 “杀!” 全军齐声怒吼,双手端紧长枪,然后又用枪杆,在挂在脖子里,又套在手腕上的方盾上用力一磕。 这是军礼,也是令号。 “咚咚咚!”中军大鼓猛的响了三下,而后稍缓两息,又敲响了进击的鼓点。 “咚咚嘭嚓……咚咚嘭嚓……” 前两声敲的是鼓面,第三声敲的是鼓边,第四声则敲的鼓背。 像在这演奏鼓乐,声音极具节奏。 踏着鼓点,白甲军阵整齐划一,连阵形都不见乱。 除此外,千军上下数千人,再听不到丁点的杂音,如一君虽然沉默,却处在暴发边缘的猛兽,迎向麻袍僧兵。 杨舒都已被震惊的麻木了,连连倒吸着凉气。 震憾了好一阵,他又隐隐觉的有些不对。 同样是一声“死战”,为何之前的像怒吼,之后的却仿佛成了欢呼? 又不是已经打胜了。 这才刚开始迎敌,胜负未分,生死未卜,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瞅了半天也没瞅出所以然来,只看到数千人的方阵齐头并进,迎上了僧卫。 即便是在行进中,阵列依然像是用尺子划过的一般,恰恰好将那三个挚旗传令的白骑让了过去。 杨舒狐疑的问道:“这白甲兵卒方才还骇的两股战战,为何突然就士气如虹了?就因为那面破旗?” 简进扯蛋。 那上面的血迹,要换成是李承志的才差不多…… “不是旗,而是李承志……” 张敬之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你就没认出来,那挚着旗的是谁?” 杨舒被骇了一跳。 他除了惊奇白甲营的士气和战意突然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神还一直盯着近在咫尺的僧营,试图看出让慧汪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能让一众信徒视死如生,就根本没有细瞅举着那破旗的是谁。 此时再看,不是李承志还有哪个? “他不要命了?”杨舒又急又愤,厉声骂道,“还有你,是眼瞎了还是心瞎了?李承志但凡有个万一,这白甲营溃的怕是比之前那乱兵还快……” 嘴里骂着,杨舒手忙脚乱的下着望楼,“还愣着做什么,等死么?” 看了看如定海神针一般立在军阵之中的李承志,张敬之猛一咬牙,跟着杨舒下了云梯。 到了楼下,他们见到李承志双手依然挚着那杆破旗,如定海神针一般的立在阵尾,才猛的松了一口气。 只要李承志脑子没突然发烧就行…… “使君,司马,郎君有令,请二位安心等在营中,不时便会有捷报传来……” 李聪守在楼下,不卑不亢的做了个揖。 在他身后,还有十数个甲卒,整整齐齐的立在四面,像是四堵墙,像云梯团团围在中间。 二人对视一眼,骇然色变:原来自兵卒出营时,李承志就做了安排,不想让他们捣乱。 但留在营中又有何用,若是白甲营败了,他们又岂能苟活? 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杀一场,跟着尽一份力…… “放屁?” 杨舒暴怒道,“老夫官比他高,年岁比他大,李承志有何资格命令老夫?你给本官让开……” 李聪好不郁闷:郎君不敢命令你,但是他敢命令我呀? 他又往下一拜:“使君,还望你莫难为小人……” “小人?连老夫都敢拦,我看你胆大的没边了……”杨舒气的眉毛胡子乱抖,一手握刀,吓唬着李聪,“再不让开,莫怪本官翻脸?” 郎君早有交待,莫说老倌儿你是在装腔做势,就是来真的,我也不怕…… 李聪暗叹一口气,左右一扫,一声清喝:“绑了……” 杨舒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老夫是杨延容,官居陇东郡丞……” “郎君说了,天王老子来也没用……”李聪嘟囔一声,接过绳子就想往上扑。 “住手……李聪住手……” 张敬之猛的拦在了中间,狠狠的瞪了李聪一眼,“事后再和你算账……” 说着又劝着杨舒:“上楼吧……真要被绑了,别说杀敌,你连看都看不到了……” 杨舒一张脸气的如同猪肝,心知定是李承志下了死令,这些护卫才会这般大胆,所以一肚子火竟然没地方发? “反了……这李承志莫非是反了……”他跳着圈的怒吼着,但十数个护卫只是恭声低着头,根本不接话。 “气煞老夫也……”杨舒恨恨的一咬牙,硬是被张敬之拖了上去。 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等爬进望楼,杨舒喘的像是耕了好几亩地的老牛。 “说不说拉老夫一把……” 听他抱怨,张敬之只做未闻,纹丝不动。 杨舒心下狐疑,往前一凑,只是看了一眼,就似喝醉了酒,一股晕眩的感觉直往头上涌。 不是怕,而是惊。 打了半辈子仗,从未见过今日这般诡异。 偌大的战场,阵列早已铺开,宽度足有五十丈,两军相加,前后兵阵与纵深近有两三里。 但在这般大的战场上,近万兵卒厮杀,竟听不到多少喊杀声和惨叫声? 丈余长的枪刃刺进甲缝、刺进脖子,刺进眼窝,那些僧兵明明疼的脸色巨变,五官狰狞,但宁意咬着牙闷哼,也不愿惨呼出口。 若不是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能听到张敬之喘气的声音,杨舒险些以为自己聋了。 他骇的声音都变了:“为何会……如此?” “我也不知!”张敬之猛吐一口气,“李承志从未要求士卒厮杀时不可嘶吼……想来是白甲兵彻底被李承志激起了血性,想着僧贼都能不喊,我自然也不喊……” “老夫问的是白甲营么?那身上染的尽是敌贼的血,又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为何要叫?” 杨舒怒道:“老夫问的是那僧贼?” 张敬之也不恼,想了一阵才说道:“许是这些僧贼中毒已深,早已不像那些乱兵一样,狂呼‘往生极乐’来壮胆提气了……”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杨舒呲着牙,挤了挤张敬之,让他空出来了点位置。 从他们误从李承志要以身试险,慌里慌张的下了望楼,被李聪堵住,又被撵了上来,这其中过去了几息? 当时站在低处,看不清楚,未听有喊杀声传来,只以为两军还未接战。 但此时再看,早已杀的断肢四起,血液乱飞……这分明是已经杀了好一阵。 杨舒和张敬之凭槛而立,看着如洪流一般撞的一起近万兵卒,已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了。 他们知道白甲营很强,屡战屡胜,且一次胜的比一次诡异,折损数十而歼灭数千的战比,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但真正要说白甲军强在哪里,杨舒和张敬之至多会说:甲坚刀利、士气如虹、战意无双! 说不定私下里也会猜疑:白甲营运气太盛,至今为止,竟还未打过一次硬仗,也不知遇到真正的强军,又该如何应战? 今天,他们终于知道了。 漫山遍野的僧贼…… 军阵虽然不齐,攻势也无多少章法可言,只要知道往前冲,往前杀。但那脸上的狞笑,眼中的杀意,甚至枪捅到脖子里,竟然都能硬忍着不叫,怎可能不让人心惊胆寒? 更何况,这数千僧兵还全着札甲,有步有骑,武器虽五花八门,有枪有刀,有杖有锤,但俱是精铁所制。 这样的要不是强敌,那何种才能称之为强敌? 但不管这些僧兵表情有多狰狞,牙咬的有多狠,冲的多厉害,四千步卒所列的白甲方阵,就如一道铁墙,任你风吹雨打,我自佁然不动。 看着绞杀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的两阵,杨舒和张敬之也只剩倒吸凉气了。 两人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承志不止一次提到过的长枪阵: 一队百人,排成四列,每列二十五人,前后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人挤着人,甲挨着甲。 五队为一旅,组成一个方队,两旅为一营,又组成一个方阵。 四营合在一起,围成一个“口”字型,组成一个每一面都是千人,宽四十列,厚二十五排的巨大的空心阵。 其中围着五百厢车,五百弓兵,以及十几具弩机和石炮…… 若从高处往下看,震憾的感觉最为强烈,像是被用尺子划过,又像是一只用铁铸出来,又被锯空的巨大铁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 不管前后左右,几乎都是人顶着人,这样的阵,你怎么冲? 即便能杀死第一个,第二个立即就能补上来,杀了第二个,还有第三个……除非力气大到能一口气撞开二十五挤在一起的队列。 别说人,换成熊和大象都不行。 更何况,僧兵边最前排白甲兵的身前三尺都摸不到。 前五排长枪平举,丈五的枪身只有三尺握在手中,枪兵手外枪长一丈有二……第于第一排枪兵伸伸手,就能戳到一丈两尺以外的敌人。 但叛军的长枪才有多长? 一丈顶天了。 手中握掉三尺,还有七尺,等于第一排白甲的枪头已经捅死你,又捅到你身后的人了,你的枪尖离敌人却还有三四尺…… 不是叛军造不出长枪,满山遍野都是树,就是将枪杆制成两丈也轻轻松松。 但问题是,两丈长的枪杆,再装上数斤重的枪头,得有多少斤重? 手又握在什么位置,才能即保持枪身平衡,还能留有余力杀敌? 枪杆当然好造,不好造的是装在枪尾,用让士卒尽可能长的伸长枪身杀敌,还能保持重心的枪攥。 李承志反复钻研,减了又减,但一杆长枪的重要依然还在十斤往上…… 不然陇东五县民户超两万,十数万人,李承志为何才挑了五千战兵? 刘慧汪更不是李承志,今天说打铁,明天就能造出来,想造什么形状有什么形状,想造多长有多长…… 所以别说冲阵,僧卫连白甲兵的身体都够不到。 僧兵个个都呲着牙,模样好不凶狠,恨不得扑上来咬断白甲兵的脖子。但仔细一看,还离着近丈远,僧兵的枪还在白甲兵三尺之外,第一排枪兵的枪尖就戳到了僧兵的脖子、大腿。 有的扎到了札甲上,但超十斤重的长枪威力极足,钉到身上,就如被砸了一锤。 僧兵被撞的呲牙咧嘴,但后面还有人顶着,想摔都撤不倒,只能被挤着继续往前冲。 但第二次,蔌第三次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白甲兵的枪尖直接扎到了脸上…… 有的僧兵眼尖,瞅着左右两杆长枪之前的空隙钻了进去,但却忘了白甲兵前后几乎几贴着人,躲过的第一杆,至多两尺后还藏着第二杆。 再往后,还有第三杆…… 还有的更聪明,或是阴差阳错躲过了前三排的长枪,正咬着牙扑向最前面的枪兵时,突觉脖子里一痛…… 第二排的枪兵,不知何是丢了枪,手里握着一把横刀,刀上还滴着血…… 就算能冲进来,其实也没用的。 白甲兵全身甲胄,盔上有面甲,腿上有胫甲,唯一露在外面,除了手和脚,就只有一双眼睛…… 正文 第两百零六章 纸老虎 白甲士卒杀的热血沸腾。 原来,这些僧兵也是人,没有长三头六臂,更不是刀枪不入的邪魔…… 枪扎上去,照样会扎出一个血窟窿,刀砍在脖子里,脑袋依然会掉…… 用郎君的话说,这就是一群纸糊的老虎,看着可怕,其实一戳就破。 可笑,之前竟然被吓破了胆? 一想到几刻前被骇的两股战战,白甲兵个个羞的无地自容,心中杀气更浓,恨不得将这些僧贼撕成碎片,以雪前耻。 看着越战越勇,亢奋的嗷嗷叫的兵卒,李承志两眼直放光。 他是真的没料到,自己只是在阵前溜达了一圈,一群快要被吓破胆的绵羊,就突然进化成了狮子? 怕被敌人识破身份成了靶子,他连金甲都没敢穿,大纛都没敢打,甚至没敢多带护卫。 就絷着那杆破旗,带着李睿李彰兜了个圈…… 早该想到的…… 《孙子》有《兵势篇》! 《齐孙子》(孙膑兵法)有《延气篇》! 《吴子》有《励士篇》! 《六韬》有《励军篇》…… 但凡兵书,必定著有振奋军心、激励士气的篇章,而且是说了又说,讲了又讲,翻来覆去的强调,可见这些兵法大家的重视程度?。 李承志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是没料到效果如此显著,更没料到他在将士心目中的威望如此之高,都快比得上被叛贼视若神明的刘慧汪了? 早知道这么管用,局势能转变的这么快,哪还用的着等到现在? 乱兵刚反扑过来时,他就站最前面了。 还好,不算晚!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仔仔细细看着两军战势。 最前沿的僧兵早已力竭,被前翼步阵顶的步步倒退,已成强弩之末。 后面的依然在往上扑,但根本扑不动,唯一的作用,就是顶着前面的僧兵往白甲兵的枪尖上撞。 就是不知道,僧兵会不会溃? 李承志稍一沉吟,朝后招了招手。 十数个兵卒飞快的推来了一辆云车。 包括金鼓旗阵,也早已随着四千步营合阵,搬到了空心阵内。 其中还有五百弓兵。因箭徐矢已射光,早已换弓持枪,被李承志当做了预备队。 至于胡保宗的一千黑甲步卒? 呵呵呵! 怕他们未战先溃,乱了自家阵脚,或影响到白甲营的军心士气,乱军刚开努反冲时,李承志就将他们撵回了营寨内。 此时怕还在瑟瑟发抖…… 胡保宗不是孺子,他李承志也不是保姆,也该是到了让他出点力的时候了。 李承志登上云车,将破旗插上望楼,又给旗兵下着令:“令胡保宗与李丰准备,随时出击……” 万一僧兵溃败,就可以派骑兵追击。 至于长枪兵? 空心步阵就不是用来追敌的,不然李承志不会呕心呖血的打造铁骑和厢车…… …… 二十多个和尚还在吟唱,翻来覆去只有那二十四个字:弥靳降世,怜我疾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尽诛旧魔,百世鸿福! 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是唱的太久,已然力竭,法能明显感觉到,这些和尚的气势弱了好多。 数千僧兵依然的前扑后继的往上冲,士气依然高炽,一如发动攻势之初。 但法能不是瞎子:这两刻以来,僧卫的阵势就未向前推进半分,反而是僧阵已隐有顶不住的架势。 他想不通,为何与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打造僧营时,李文孝不止说过一次:有此强军,就是遭遇朝廷虎骑也可一战。 包括刘慧汪在内,却都不以为然。 虎骑再擅战,还能不惧刀箭,不畏生死? 因过于自信,也怕李文孝心思不纯,刘慧汪便没有让旁人染指,而是寻了几本兵书,让几个亲信弟子带着僧兵照猫画虎的练了练。 一群和尚只知道蛊惑人心,骗信徒入教、敬献,又懂什么兵法? 所以这些僧卫除了被每日日洗脑,再加好吃好喝的伺候,就没怎么训练过。 都以为只要不怕死,就能天下无敌。 甚至在两刻前,他们都信心百倍,坚定的认为今日必胜。 等斩了李承志,再败了奚康生,这关中、陇西之地尽落义帅之手,刘慧汪就可以称王称胜,坐拥数州之地。 前有吐谷浑、高昌牵制,后有南朝暗援,法王与大魏争霸天下之日已不远矣。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不要说与虎骑、朝廷争锋,更不要说败奚康生,收服关中与陇西,圣军竟连泾州都冲不出去? 老天不公,为何突然就冒出来了个李承志? 难道真如李文孝所想,谶言中的“桃李子”,预示的是李承志? 但那块铜牌,分明也是假的啊? 越想越怕,不大的功夫,法能便已满头冷汗。 身侧就是刘慧汪,白衫依旧似雪,但哪还有半丝神人如玉的模样? 五官扭曲,脸色乌青,恐怖而又狰狞,仿佛厉鬼。 刘慧汪盯着战场,眼中好似藏着两团火,声音又寒又厉:“为何突然间,情势便急转直下?” 两刻前,白甲军阵就已被义军冲的摇摇欲崩了,他原以为换成僧卫稍稍一冲,敌阵就会一溃千里。接下来自然是想怎么追就怎么追,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但不知为何,数息前还怕的发抖的白甲士卒,转眼间便猛如恶虎,勇不可敌? 就算是被施了妖法,也绝不会转变的如此之快。 更何况,刘慧汪从来都不信鬼神…… 他绞紧脑汁也想不通,只是几息的功夫,萎靡不振,几无战意的白甲军,为何突然就能士气如虹? 慕容青孤诧异的看了看他:这贼和尚,为何不咳了? 疑念稍纵即逝,慕容青又猛吸了一口凉气:“我要说,这才是真正无敌于天下的强军,你定是不会服气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抬起手,又指了指白甲军阵:“这四千战兵不但全身甲胄,就连普通士卒竟然都配有横刀、铁盾……换成大魏中军,有无这等配装? 这身兵甲再加丈五的长枪,一套怎么也该在百斤左右。能背负如此之重物,却依然趋挪自如,游忍有余,苦战两刻之久,依然不见有力竭之像,可见士卒体格之健壮?” 越说越惊,慕容青孤眼中竟有了惧意:“若非这两月我一直都在你左右,知你所言非假,不然我都以为你在说谎……” 刘慧汪气的脸色铁青,却不知如何辩解。 白甲军配装之强,他多少知道一些,但从来都没有重视过。 没有任何原因。 连李文孝都说,即便是碰上朝廷的虎骑,僧卫都能胜之。成军刚刚两月,而且全是从数县之地临时征召的乡壮,即便全身甲胄,也只是一群用铁包出来的猪羊,又岂是僧卫的敌手? 但刘慧汪没想到,现实是如此的残酷。 “眼看着就要败了呀?” 刘慧汪瞪着双眼,眼中充满血丝:“白甲军分明已是危如累卵,不堪一击,为何突然间就萌生了无穷的战意?” 一提这个,慕容青孤就后悔的心肝生疼。 不知刘慧汪知道了以后,会不会怒极攻心,一头厥过去,便是他此时想来,都恨的牙根发痒…… “记不记得,白甲贼敲响战鼓,步阵合围之前,有数骑曾挚旗在阵前奔过?此时想来,那应该是贼军主帅,不然敌贼不会突然间便能士气如虹…… 也是可惜,当时竟然没看出来?僧卫前军离他还不到十丈啊……若是当时就发动突袭,即便不能将李承志斩于马下,也定然会让白甲营大乱,从而一溃千里……” 刘慧汪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望楼。 天赐良机啊,竟眼睁睁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了? 只是错过这这么一丝,乾坤立转…… 五千僧卫,一千拱守于云楼之下,其余四千尽皆派出。战至此时,已然折损过半了。 反观白甲营,依然稳住泰山,不但未见多少死伤,更是不曾往后退却半步。 再这样打下去,即便将这两千僧卫拼光,也不可能冲破如铁墙一般的铁甲阵…… 本以为举世无敌,这天下虽大尽可去得的僧卫,竟然就这样败了? 而且是完败? 刘慧汪觉的好不真实,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眼前的一切,无比真实的告诉他,这就是事实…… 此时后悔,已然无用…… 他猛咬舌尖,等睁开双眼,眼角竟已崩裂。 即便僧卫败了,但刘慧汪不会败,义师更不会败。 新平(泾州六郡之一,与岐州交界)还有上万强兵,鹑觚还有四千胡骑,五千甲卒……南朝、高昌、吐谷诨更是陈兵数十万于边境,只等泾州传去捷报,便会三面进击…… 败,还早的很呢? 刘慧汪露出一丝狞笑:“法能!” “弟子在!” “去督战,若前军不支,便将这一千圣卫也派出迎战!” 法能猛的一个激灵:“法王?” 已到了这等地步,竟要孤注一掷了么? “还不明白么??”刘慧汪冷声斥道,“若是不敌,此时留这一千圣卫守在台下又有何用?但只要尔等再坚持两三刻,慕容大人便会率铁骑前来应援……” 法能已是面如土色。 慕容定的铁骑? 要来早来了,不然何至于此时连影子都还看不到? 定是鹑觚战事不利,被拖住了…… 但不孤注一掷又能如何? 别说停战或是撤兵,只要这口气一松,数千僧卫根本水不可能再挡的住白甲军…… 今日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弟子遵令!”法能颤声一应,一脸悲壮的下了望楼。 法能刚走,刘慧汪的脸色猛的沉了下来:“是不是出了变故,不然慕容大人不至于连个信使都不派吧?” 我怎能知道? 慕容青孤暗骂着,心思急转:“想必是父汗没料到法王之战况如此之艰……不若某去催一催?” 其实在僧卫与白甲营刚一接战之初,他就想跑了。 瞎子都能看的出来,僧卫根本不是白甲兵的敌手。 但一是没料到只是两刻,刘慧汪的僧卫就会折损过半,二则是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想着过不了多久,慕容定就会率铁骑赶到。 但左等右等都不见动静,傻子也知道南翼定是出了变故。 此时不逃,难道等死吗? 刘慧汪冷冷一笑。 催一催? 怕是想跑吧? “将军一走,这两百卫骑是不是也要跟随随护恃将军?那和尚真就成孤家寡人了……将军还是派个信使吧……” 慕容青孤脸色狂变。 好个秃贼? 原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打算? 不止如此! 竟然还想着将自己留做人质? 但自己还能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刘慧汪硬逃不成? 怕是那些僧卫当即就会转过身来,将自己撕成碎片。 这就是一伙疯子…… 慕容青孤牙都快要咬碎了,却无计可施。 僵了好久,他才恨声应道:“那就依法王所言……” 然后朝台下喊了一句,当即就有数骑向南奔去。 看着越跑越远的胡骑,慕容青孤暗暗狂呼:父汗,你再不来,孩儿就要给这秃贼陪葬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心里正祈祷着,着慕容青孤好似听到远处隐隐有号角传来。 听岔了? 慕容青孤狂震,猛的坚起了耳朵。 但台下群和尚的吟唱声太大,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唱经的声音,还是真有号角声? 慕容青孤猛的转过身,怒声吼道:“能不能让这些秃驴闭嘴?” 刘慧汪气的脸色发青,刚要暴骂,又见慕容青孤一脸狂喜,像是疯了一样的指着南方:“听……号角,是号角声……父汗来了……” 父汗? 慕容定? 刘慧汪眼神一凝,朝下吼道:“停!” 而后又猛的探出望楼,向南倾听。 “呜……呜……” 似有似无,断断续续……但确实是号角声无疑。 再仔细一看,往南四五里之外,已隐有烟尘升腾,好像有大军正在向北急奔。 “哈哈哈……天不绝我……” 耳中传来狂笑声,慕容青孤抬头一看,发现刘慧汪竟似疯了一样,虽仰天长笑着,但眼泪却如洪水一般的往下淌。 原来这个秃贼,也不像表面上的那般不怕死…… 正文 第两百零五章 无间道 泾州城上再次燃起了狼烟,又粗又壮,比破晓时浓了不止一倍,可见情势之危急。 李时的塘骑、皇甫让的白骑、李昭的车营相继示警,尖锐的哨声此起彼伏。 一道土龙自东南方升起,翻滚而来,眨眼间就逼近了一里多。 再听那越来越响的号角声,不用猜也知道,来的就是那支藏在鹑觚县城的胡骑。 杨舒气的破口大骂:“这贼老天……” 刚有点希望,眨眼就没了…… 又刚有点转机,又陷入了绝境?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他娘的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来一刀呢…… 张敬之眼神微凝,盯着越来越近的敌骑,肃声就道:“尘烟约两里,且断断续续,至多两千骑……嗯,不对?” 他瞪大眼晴,努力的伸长脖子,声音稍稍发颤,“若是奚公,或是李刺史败了,赶来应援的贼骑,不止这么点,阵容更不会如此散乱……” 张敬之越说声音越大,脸上喜意渐浓:“这伙贼骑,看着不像是来应援,倒像是在逃命?” 杨舒一愣,又瞪了张敬之一眼:喝醉了? 要是逃命,这伙胡骑为何不往空旷的地方逃,非要往军阵里钻? 难不成,是跑来救刘慧汪了? 笑话! 刘慧汪是他爹还是他儿子? 但话说的太满,很有可能被打脸,杨舒只是在心里嘀咕了几句,未再多言,又伸长脖子瞅了瞅。 其实在听到有官兵自东南溃逃而来时,他们就已猜到:奚康生中计了…… 叛军根本不止泾州城下的刘慧汪,与鹑觚城内的胡骑这两只。 可能再加一倍都不止,更说不定,比奚康生只强不弱。 不然那些溃兵哪来的? 十之八九,南路的李韵已然败了。 至于奚康生? 天知道…… 不然何至于泾州城下都已打了半日了,奚康生别说救援,竟连一骑探探马都不见派? 杨舒怀疑,奚康生是不是跑去救援李韵,却又步了其后尘,也跳进了陷阱…… 此时想来,从头到尾,刘慧汪都只是个诱饵…… 杨舒的脸色黑的像是锅底:“用李承志的话说,就是五万头猪,也得好好的杀一阵吧,更何况才只是一夜?” “所以,不一定就是噩耗……有很大的可能如我所言:这伙胡骑,是被追至此地的……” 张敬之逾发镇定,,“十之八九,奚公与李刺史已大败贼军,逼的这伙胡骑不得不逃命……” “你从哪来的信心,敢说这种话的?”杨舒冷笑道,“怕是连你自己都不信,却拿来糊弄老夫了吧?” “不是我有信心,而是李承志!”张敬之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又往下一指,“你看这军阵可有半分惊乱?” 杨舒探首一看,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张敬之一点都不慌? 白甲方阵依然稳如磐石,任凭僧兵前扑后继,却不曾晃动半动。 两军阵前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尸体,被僧兵当做踏脚石,想居高临下飞身扑击。 但结果只能是死的更快。 自第四排起,长枪全是斜举,越过前三排枪兵之后,在阵前还露着六七尺。 僧兵刚刚跳起来,就被挂在了枪尖上…… 李承志巍峨如山,静静的看着东南方向。 那条土龙越来越近,离两阵已不足两里…… 不知何时,李松也入了阵,就守在李承志身边。 梯下约有百骑,将云梯围的水泄不通,若仔细看,就能发现全是李氏年轻一辈的子弟:李亮、李彰、李显、李睿、李明…… “郎君……”李松抱拳一拱,身体微伏,好像不敢看李承志的眼睛,“你且入寨稍事歇息,换仆来厉练厉练……” 这个节骨眼上让我进寨,换你练手? 李松你没喝醉吧? 李承志狐疑的转过头,当看到李松脸上的悲壮之色,又看到立在台下的那些子弟,脸色顿时一黑:“脑袋被驴踢了?” 李松这分明是让他赶快逃命。 “郎君,自破晓激战至此,已近两个时辰,若是捷报,奚公与李刺史不可能连匹快马都不派……这分明已是败了呀……” “败?”李承志呵呵一笑,“李松,你也太小看奚康生了……” 李韵如何他不知道,但奚康生的威名不要太响亮。 后史记载,平定泾州后,奚康生被迁为泾州刺史,继续镇守关中五州。而后又将受刘慧汪裹挟,参与造反的乱兵流民尽数坑杀,足足十数万。 更有传言,庆阳南、泾川北的那两座佛窟,就是奚康生为镇压冤魂而建。 这才死了几个人,那两座石窟更连影儿都不见,你指望望着奚康生会败? 即便有自己这个蝴蝶鼓着膀子扇了几下,但也该是把奚康生越扇越强才对,没道理越扇越弱…… “动动脑子啊李松……” 李承志牙疼般的呻吟了一声,“足足五万大军啊,真要溃了,怎可能一个漏网之鱼都逃不过来?绝对满山遍野都是人……但这都两个时辰了,你见李昭拉回来了几个?” 李松眼睛猛的往外一鼓:对啊,李昭呢? 让他接收溃兵,两个时辰了都不见人? 还有李时,让他探报,整整半日了竟没探回来半丝动静? 如果真有大战,李时兵太少,自然不敢靠近。但不管是谁胜谁败,定然会有溃军。 没道理已整整半日了,李照一个人都接不到吧? 除非,根本就没发生大的战事? 或者,叛军足有数十万,将战场围成了铁桶,将五万官兵尽数全歼,一个都未漏掉? 不可能? 数十万是什么概念? 刘慧汪麾下叛兵加流民还不足十万,看看这营寨扎了有多广? 足足方圆四五里…… 奚康生又不是瞎子,那么多人,能看不见? 李松总觉的哪里不对,但一时半会却又说不上来。 李承志猜到了一些,但一是不确定,二是没时间,所以他也不解释,只是快速的下着令:“令皇甫让,李昭、李时等即刻回营……令李昭率车营入阵,等皇甫让归营后,令李丰尽率骑营,往西后撤三里…………” 旗兵恭声应着,举起绿色信旗,飞快朝南挥了几下。 稍后,可能是接到了类似“已收到”的讯息,旗兵放下绿旗,又举起了一杆红旗…… 不多时,远处又有哨声传来来,但已没有之前那么尖锐,声调平缓了好多,而且宛转悠长。 这是情势稍缓的意思,看来那一路骑兵并没有直接向军阵冲来。 哨声也越来越近,伴随着烟尘,正向大营回撤。 但还没等李承志缓过一口气,眼珠子又猛的鼓了起来。 不到两里外,一道狼烟冲天而起,张牙舞瓜的像头野兽,不但烟越冒越浓,还越冲越近。 仔细一看,那烟分明是从一辆厢车上燃起来的,而且还是直奔大营而来。 李承志惊的眼皮直跳。 他记的很清楚,派李昭出营时,每车备箭有五百支,其中一百还是火箭…… 但这并不是失火引燃了火箭,而是黄色的狼烟……分明就是有人有意把传讯示警的马粪和湿草搬到车上点着了…… 你燃烟就好好的燃烟,示警就好好的示警,为何要将火点到马车上? 万一马惊了,冲入军阵怎么办? 这么损的主意,除了李柏的那两个儿子,再没人能想的出来。 李承志咬着牙关,咯咯直响:“让李丰派百骑,将那马就地斩杀……李昭罚鞭一百,给我当场打……” 李松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李昭这真是不要命了。 但你找死无所谓,别拖着郎君啊? 被砍了都不冤枉…… “郎君,仆亲自去……”李松颤声一应,手忙脚乱的下了望楼。 也就是郎君宽厚,才只是打一百鞭。这要是他,别说李昭才是侄子,就是换成李彰或是李显,他也敢一刀砍了…… 也就几息的功夫,白骑与车营已奔到阵前。 一队白骑自大阵右翼疾奔而出,还离着二三十丈,就已有骑兵开始放箭。 等人冲到那马车前,两匹战马已被射成的刺猬。 但马身上本就披着甲,再加骑弓太软,虽看着恐怖,但基本没对马造成什么伤害。马速也就是稍缓了缓,还在往前冲。 一骑迎车奔去,槊枪直劈而来,重重的斩到了马头上。 只听“咚”的一声重响,丈余长的槊枪弯成了一张大弓,战马竟受不住力,双膝一软,一头就栽了下去。 另一匹马也被扯着一倒,又听“轰隆”几声,又带翻了马车。 看李松面色乌青,满脸的杀意,再看他握着槊枪、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的右手,仿佛下一息就会劈头斩来。 …… 皇甫让与李时并马而立,守在云梯下,李时正仰着头,向李承志急声禀报着: “遵郎君之令,仆率塘骑向东南探报,但刚出营不到十里,就见有大股胡骑在州城以东十里左右游荡,看阵势,至少三四千,且阵线伸的极长。 我等到时,自西溃来的那些官兵已不见踪影,估计已被胡贼斩杀或是掳走,所以李昭一直都未接到人。 皇甫让与李昭原地驻留,仆又带了塘骑往东南探查。但胡骑防范的极严,只要我等靠近五里内,就必会出兵驱赶。但奇怪的是,只要原路退回,胡骑却不再理会? 打又打不过,绕也绕不过去,因此仆什么也没探查到,所以未曾向郎君禀报…… 直到两刻前,胡骑突然收拢阵线,似是要向西攻来进。,仆与皇甫将军正在商议,是就地迎敌,还是即刻回营,便接到了郎君的信报。” 说了一半,李时满脸羞愧,指着跪在数丈外,被绑的跟粽子似的几个壮丁,似是连李承志的眼睛都不敢看:是仆无能,整整半日,竟然不知,大军的眼皮子底下就藏着人? 就藏在营南一里左右,看痕迹,至少已藏了三天天……若不是车营回撤时,一辆厢车不小心冲下了路,翻到了沟里,其中一个被压在了车底下,不然真会被这伙王八莹混过去。 李承志脸色一阴,黑的如同锅底:“奸细?” 好家伙。 就藏在离营寨一里左右的地方? 岂不是白甲军营内有任何动静,他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塘骑是干什么吃的? 日巡官呢,夜巡官呢…… 这可是整整上万雄兵的大营啊,竟让人摸到了眼皮子底子,不宜足足藏了三天? 李承志的心情已不足以愤怒来形容了。 凡有个由头,绝对是天崩地裂,火山爆发…… 李时像是牙疼般的呻吟了一声,看了看那几个军将,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 ”算了,还是你问吧!” 李时狠狠的咬着牙,“是不是奸细我不知道,但十之八九,应该是官兵……但这几个王八骨头不是一般的硬,问死不开口……只说自己是官兵,要见张司马……” 是官兵,不是叛贼? 李承志顿时去了一大半,一脸狐疑:敢见张敬之,那应该就是官兵。 但李时又说,但是不是奸细,还不确定? 这话听着有语病……嗯,不对! 藏了剌整三天啊 谁说官兵,就不能是奸细的? 我等于昨日黄昏进驻至新平,营还未扎,就见有郡城的官员出城劳军,只是猪羊就有上百口。应是奉奚镇守(奚康生)之令,当即各营便开始宰杀,用做夜食…… 但刚一入夜,就有兵卒上吐下泻,似是得了急症。但都还未召来军医,发病的士卒却越来越多,不到两刻,竟有半数兵卒都发了此症……当时才知,新平郡守在劳军的肉食中下了毒…… 随后,新平郡城城门大开,铺天盖在一般的涌出无数的甲卒,杀向了大营……我等当即就被冲溃,再之后,甘也不知了……” 李承志急声问道:“突然之间,新平郡哪来的这么多叛军?” 军将下意识的一顿,回忆道:“有胡有汉,但那汉人,俱是南人口音……” 李承志被惊的头皮发麻。 这哪里简简单单的一个造反就能概括的? 不但里应外合,还合了不止一家,不但有胡骑,竟连南朝人都冒出来了? 怪不得自己都快把刘慧汪杀成光杆司令了,这贼和尚依然稳如泰山,一点都不见慌? 原来叛军根本就没把他李承志、没把白甲营放在眼里? 自始至终,人家都防的是奚康生,防的是朝廷! 被人小看了,但李承志没有半点的不满,反而暗呼庆幸、 这是一郡啊,自郡守之下,文武吏员何止上百,竟然全部反叛了? 又有谁能想到,在这关中腹地,在数镇环绕,十数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竟能冒出至少数万的敌兵? 别说奚康生,换成天王老子来,这当也非上不可…… 嗯,不对? 刚吸了一口冷气,李承志又猛的一眯眼:“统帅南路大军的,是奚公?” 新平南与岐州接壤,往北就是乌支…… 包括李遵带来的奚康生亲自写给张敬之的军令,说的都是由岐州刺史为南路都督,率两万大军向乌支进击。 但过了一夜,又换成了奚康生? “哪来的南路北路?”军将一脸懵逼,本能的看了看同袍。 那些官兵头目与他一样,一脸的迷茫之色:“大军只有这一路啊?” 李承志狂震,脸色变了好几遍。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正文 第四百零六章 无间道(二) 昨晚不小心,将初稿发布了上去,万分抱歉。 已做修改! …… …… …… 四个奸细被绑的非常紧,跪在地上,连腰都弯不下去。 但即便如此,这四个还是挣扎着,恭恭敬敬的给李承志磕了个头,要多服帖有多服帖。 李时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爷爷审你的时候,几个王八个个都是铁齿钢牙,宁死不屈? 轮到郎君,却是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这分明是断定爷爷不敢拿你怎样,但很清楚只要落到郎君手里,别说嘴硬,便凡舌头敢打半丝磕绊,郎君再绝不多问一个字,立时就能将你一刀两断…… 李时恼恨不已,却又暗暗心惊:这些奸细,对白甲营的情况竟然了若指掌? 不但认得郎君,对其心性更是知之甚详? 李承志眼神微疑,许久后才冷声问道:“谁让派你们来的?奚康生,还是李韵?” 还未走的这几个,如李松、李睿等,总感觉李承志的语气不对。 语速虽慢,但明显是在硬压着怒火。仿佛下一息就能跳下台来,举刀砍人。 四个奸细心里一惊。 李承志果真是胆大包天,竟对奚镇守真呼其名? 但这几个只是惊疑着,却无人回应。 顿了顿,李承志又悠悠问道:“内应是谁?” 内应? 李松骇然色变,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四个汉子。 李时更是吓的抖了起来。 白甲营中有内应? 怎么可能? 这可是会死人的? 而且绝对是一死死一堆的那一种…… 李时正自惊疑,又听李承志问道:“这几日,驻守、巡查南营的是谁?” “刷”的一下,李松的额头上当即就渗出了冷汗。 “是步营旅帅张奉义……太平道道官张兴义的亲弟,张司马……张司马的从侄……” 李氏族人拢共才有多少? 也不可能个个都是人中翘楚,李承志还没蠢到不管是不是歪瓜裂枣,一概任人唯亲的程度。 即便出于平衡,或是安定军心,也肯定要用一部分外姓将领。 张奉义便是其中之一。 李承志依稀记得,与张京墨相见那次,张兴义还替他介绍过,自己还与张奉义喝过酒。 但那又怎么样? “呵呵呵,怪不得口口声声要见张司马?” 李承志虽笑着,但那笑声听在李时的耳朵里,却如睛天霹雳。 这是要杀人的节奏啊…… 果不其然,李承志一声冷笑,“斩了!” 李时眼睛一突:就这样……斩了? 问都不问一下的么,万一郎君你要是猜错了怎么办? 张奉义可是你内弟啊……哦,虽然暂时还不是…… “愣着做什么,还不拖下去?”李松怒声斥道。 拖? 原来说的这几个? 李时猛松一口气,又一挥手,当即就有几个甲卒扑来,拉起了那四个奸细。 这几个压根就没想到,自己嘴都没敢硬,态度还那般恭顺,只是稍稍的坚持了一下,李承志说杀就要杀? 这审都还没审,问都还问呢呀? 你问呀,你不问怎知道我不会说? 几个奸细大急,满头都是冷汗。 到这个时候,他们哪还看不出,李承志来真的? “李帅……李帅……我等皆是奚镇守之亲卫,奉镇守之令,来听张司马调用……” 一个头目大声喊着,又急又快。 但奇怪的是,李承志好似没听到一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郎君没有说饶命,哪个敢怠慢? 七八信甲卒拖死狗一样的揪着四个奸细往外走。 “李帅……李帅……我是镇府军前军斥候旅帅安克定……在我等藏身之处往南约十丈,就藏有我等的官符令信……” 李松李时微一侧目:没看出来,还是个官? 大魏官兵中,队主以上就有品级,旅帅最低也有九品。换成骑兵整理斥候,还要加半级,那这个奸细头目……哦不,安克定,至少也是从八品…… 李松实在看不下去了,微微一摆手,几个甲卒才停住了脚步。 再看那几个奸细,浑身上下早已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李时看的好不痛快。 孙子唉,傻了吧? 继续嘴硬,继续宁死不屈,视死如归啊? “镇守,奚康生?” 李承志冷悠悠的问道,“你要不要把元恪也抬出来?” 元恪是谁? 几个奸细懵了懵,而后脸色狂变。 元恪……这他娘的是当今皇帝啊? 连皇帝的姓名都敢直呼,无半丝敬意,像是在说阿猫阿狗一样。那杀自己这几个小卒,岂不是比切菜还轻松? 怪不得临出营时,将军再三叮嘱:若是落到李承志手里,最好恭顺些,那绝对是喜怒无常,狗胆包天,且翻脸就不认人的主。 还说就连县今都是说杀就杀…… 这何止狗胆包天? 要不是亲眼看到白甲军与叛军连番厮杀,不但杀的血流成河,好似快要将刘慧汪都要给灭了,不然这几个官兵绝对以为,李承志也叛了…… 而且听李承志的语气,分明已是信了自己是官兵的身份。 之所还要杀,怕是李承志已猜到自己等人的来意了。 更或者,已然误会了…… 死在叛军手里,自然不用多说,只怪自己命不好。 但临了临了,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这他娘的到哪里说理去? 看来不说实话,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再要嘴硬下去,绝对会被李承志一刀喀嚓了…… 反正稍后见到张敬之,还是要说实话的。 打定了主意,安克定也不挣扎了,一脸正色的朝着李承志拜了拜:“我等确实是受镇守之令,来给李帅传令……不,报喜的…… 三日前,由李刺史亲率五千轻骑,并一万步卒,潜行至乌支以南二十里,绕过乌支后,因贵军游骑探查范围太广,李刺史不得已,又往南移了二十里…… 方才那伙胡骑之所以向北溃来,定是李刺史亮明行迹,率大军向北攻来了……” 五千轻骑,一万步卒? 三天以前就潜到了大营以南? 乌支离此地足有四十余里,再往南二十里,这都快七十里了。 李时手中才有多少塘骑,而且还要兼顾四面,哪里能探这么远? 嗯,不对? 岂不是说,官兵根本没败? 那早间的那些溃兵又怎么解释…… 想到这里,李松的脸色猛的一变。 这头目说的是,那两千胡骑是看到了突出其来的朝廷大军,被吓的跑回来的? 怪不得郎君早有准备,每一道军令都是为追敌做准备? 更怪不得郎君听到这几个是官兵之后,会被气的好像是爆炸了一样? 这些王八,竟整整看了三天的戏? 特别是那些乱兵不要命一般的冲上来的时候,若不是郎君身先士卒鼓舞士气,这白甲营,十之八九就溃了…… 李松暗恨之余,又有些心惊:郎君又是如何料到的? 他又往南瞅了瞅:烟尘已然尽,并不见有大军的影子啊? “一万步卒,五千轻骑?还真是喜报呀……” 李承志呵呵一笑,“李韵都看了三天了……这到底是想让白甲营与刘慧汪两败俱伤,还是说,想连我李承志一起剿了?” 安克定骇然色变:这是真的误会了? 李承志盛怒之下,会不会立刻放走刘慧汪和胡骑,转而调转矛头,杀向李刺史? 这都不重要,但问题是,李刺史那一万五千兵,能不能敌的过? “李帅……李帅,你误会了……李刺史是怕行迹暴露,被叛贼得知后有了防备,所以才未与李帅联络……” 李承志冷冷的摆了摆手:“还是不说实话呀……你都潜至我营外已三天了,露头见一面又有何难?又何来的怕被叛贼知道,泄露行迹?这分明是,把我李承志也当成叛贼了……” 安克定的脸色一白。 原来李承志什么都猜到了? “拖下去吧!”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又准予声下着令,“令南营严加戒备。李丰、皇甫让、李亮、胡保宗等即刻出击,往西行进三里后,列阵阻敌……” 听李承志只是向南戒备,并非即刻出击,安克定猛松一口气。 再听白甲军各营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还阻敌的阻敌,该追击的追击,安克用心中一热,又重重的一个头磕了下去。 “还望李帅以大事为重……只要镇守能见到司马,自夸然疑虑顿消,前嫌尽释……” 疑虑顿消么? 不见得吧? 李承志冷冷一笑,只是摆了摆手。 又过了几息,又听李承志一声轻叹:“将李奉义带来,另外,将延容公与张司马也请来……” “诺!”李睿恭声一应,快步离去。 李松眉头紧皱,双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若非郎君提醒,他都没想到。 不说南营墙头的那四座箭楼,只说每日巡营,两刻一趟,一天一夜足足要巡四十八趟,又何止是一里? 营外方圆三四里,每寸地皮,怕是都要被骑兵的马,步卒的脚,来来回回踏上好几遍。 别说人了,连只老鼠都藏不住。 要没内应,这四个官兵又怎可能藏三天之久? 嫌疑最大的,自然要数负责巡守南营并箭楼的张奉义…… 李时却隐隐有些胆寒。 要死人了,而且绝对不止是一个…… 一群王八,脑子被驴踢了么,不知道郎君是什么样的性格? 郎君常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又说,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还说谁都会犯错,犯错不可怕,别犯到根子上就行…… 不看李显,都敢朝郎君伸拳头,最后不照样被轻拿轻放? 甚至有几个族人厌战,害怕打仗怕丢命,郎君也没有多生气,只是一概调去喂马,还严令李松等家臣,不得刁难,更不得对其家人另眼相待。 并说谁都会怕死,人之常情而已…… 但郎君最忌讳的,就是吃里扒外。 刚起兵的时候,族中有几个叔公(李其的族兄弟),可能是仗着辈份大,也可能是对李承志信心不足,动不动就指手划脚,时不时的就会提起李始贤如何如何。 好啊,既然李始贤这么厉害,那你们就等李始贤好了,老子不伺候…… 当然,话肯定没这么直白,但郎君绝对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这些族老,全被留在了崆峒山上…… 自那以后,族人便都知道,李家堡中,只能有一个声音。 当然,只是现阶段的李家堡,而非整个李氏……至于二郎回来后再怎么办,只能到时再说。 但眼下看来,还有二郎什么事? 不刻意提的话,都快想不起来了…… 连亲爹都这样的态度,何况外人? 李时已能想到,今是定是会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因为这样的大事,绝不是张奉义一个人就能干成的。 副旅帅呢,手下五队的队主呢? …… 不带半个脏字、却句句比骂娘都还要恶毒的话似是连珠炮一样,不停的从杨舒的嘴里冒了出来。 嗯,他骂的不是张敬之。 先是奚康生,然后又是李韵,再然后又是朝廷…… 直到白甲步阵一改前风,不再求稳,而是如猛虎一般向前突进时,他才闭上了嘴。 “哈哈哈哈哈……” 张敬之放声狂笑,一指后阵:“看到没有,李承志把白骑、车营,甚至胡保宗的黑骑全都派向后方?知不知道这代表何意?” 老夫入你大母…… 杨舒脸都被气紫了。 他打了半辈子的仗,哪能看不出来? 李承志这分明是准备阻击溃敌,才会如此安排。 张敬之分明就是在讥讽他: 你不是不信奚公胜了么? 不是不信那两千胡骑是溃逃至此的么? 你不信无所谓,李承志信就行…… 杨舒暗骂一声,又一脸狐疑的往东瞅了瞅。 要真被张敬之猜中了,那些胡骑早就逃了呀,又怎会耽搁如此之久, 正惊疑着,猛听耳边一声巨响:“叮!” 声音就是这个声音,但异常尖锐,而且非常响。 这是金钲? 杨舒双眼狂突,往西一看。 不但有金钲声接连响起,那刘慧汪的令台之上,还不停的摇着绿旗…… 叛军,这是要停战? 简直笑话,你以为这是喝酒吃饭,你想停就能停? 刘慧汪怕不是失了疯了吧? 杨舒猛的一顿,又呲牙咧嘴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还真被张敬之给猜准了? 幸亏没敢将话说的太满,不然得被笑话死…… 正文 分卷小结 说一下,仗打到这里,基本就算完了。可能看着不明显,也只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仆街,最怕掉订阅,所以不敢过于快的换地图,只能循序渐进。包括以后的分卷也是如此,看着看着你就会发现,主角啥时候换职业了? 另外再说声抱歉:不出意外,今天也只有这一章了。不是作者状态不好,其实后面的情节都是高潮,调整好心态,一天万字不在话下。 而是因为一到周末,事情就特多,忙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包括昨晚那一章,原本是前天晚上就写好的,定的定时发布。但忙到夜里十点多,我不死心,怀疑可能写的太急了,就检查了一遍。 结果越看越不满意,索性心一横,推倒重来。 所以零点看到的那一章,其实是我改了一半的半成品。 一直改到两点多,觉的差不多了,我才重新发布的。所以向提前订阅的书友说声抱歉。 当然,不会重新收费,字数也没少,就是还得麻烦您倒回去再看一遍。 到周一,也就是明天,就会恢复更新。 怕食言,话不敢说的太慢,不敢说能更一万两万,反正我尽量多更! 感谢! 正文 第两百零七章 后路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至于为什么…… 各位都懂的!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正文 第两百零八章 莫要冲动 数骑亲卫,从杨舒与张敬之面前疾奔而过。 杨舒眉头猛皱:“好似是李睿?他不护恃李承志,乱跑什么?” 张敬之猜测道:“可能是军令过于复杂,不便用旗鼓传递,只能派快马传报!” “也不用派亲卫幢帅去吧!”杨舒狐疑道。 不过也就是怀疑了一下。 到此时,已算是大局已定,只等擒杀了刘慧汪,便是尘埃落定。 即便出了万一,让刘慧汪跑了,也无伤大雅…… 一路走来,两人也明白了过来,猜到李承志为何停止进击。 最不该退兵的时候,刘慧汪却偏偏鸣了金? 最该拼命或是逃命的时候,那些胡骑偏偏一动不动? 这分明是有埋伏,在等李承志上钩…… 虽然早已震惊到麻木了,但杨舒和张敬之还是下意识的对李承志生出了一丝佩服。 李承志临战之时的嗅觉太灵敏了。 也不要觉的只是快了一丝而已,但就是这一丝,往往就能决定一场数万大军、乃至十数万大军交战的战局胜负…… 李松离开后,李承志就看到了这两位,早早安排亲卫等候,带进了阵里。 李承志还在瞭望,并没有下来的意思,杨舒与张敬之自然知道现在不是讲究这些俗礼的时候,也不在意。 两人刚走近云车,突听一声急呼:“二叔,救我……” 声音有些熟悉,张敬之顺声一看,见云车底下跪着一个人,被绑的跟粽子一样。 再仔细一看,竟是张奉义? 张敬之脸色微变:这分明是犯了大罪了…… 不然李承志绝对不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折他张氏的颜面,也更不会在如此紧要关头,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敬之之前也只以为,李承志比李始贤还要桀骜不驯,还要百无禁忌。 但自从动了结亲的心思,换了个角度再看,却惊奇的发现:李承志行事极有分寸,该退的时候绝不会刚,该软的时候绝不会硬,该守礼的时候比君子还像君子。 温和的时候谦恭如玉,但该翻脸的时候,亲爹的面子都不给…… 张敬之想不通:怎会有性情如此复杂,甚至近似自相矛盾的人? 要么奸诈,要么就忠实。或者是宽厚,反之则偏激,很少见两种性格相反的品质会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但李承志何止是一种? 不该有的一样都没少…… 心里惊疑着,张敬之往前两步,肃声问道:“犯了何事?” 张奉义哭求道:“二叔……我……我也不知啊……” 不知? 张敬之的脸色突然一冷。 真要不知,你怕什么? 此时的张奉义脸色煞白如雪,身体抖的如同筛糠,瞳孔紧缩,已然惊惧到了极致。 这分明是犯了杀头的死罪,而且此时已知事发,所以才会如此害怕。 张敬之一声厉吼:“说!” 看他眼神锋厉似箭,张奉义猛的一个激灵,但嘴都还没张开,突听“咣啷”一声。 一块约一寸左右的青铜令符从云车上抛下,跌落在了张奉义面前,上书六个粗率刚劲的阴铭篆纹:镇守员外将军! 之前让张奉义心生向往,羡慕无比的六个小字,此时却如悬颈之利刃,骇的他瑟瑟发抖:事发了……果然是事发了…… 张敬之瞳孔猛缩。 员外将军属杂流,一般不入品级,多授与军中队主,或将官亲卫。 但要加上镇守二字,要么是镇守奚康生的亲卫属官,要么是镇府军前军斥候的主官,类似于李时这样的斥候队主。 张奉义还未举官,他哪来的这种东西? 张敬之刚一抬头,李时又恭声应道:“半个时辰前,末将回营时,在营南一里处抓到了四个奸细。自称授奚镇守之令,来听司马调用……但至今日,已在营外藏了三天。 除此外还称,三日前,岐州刺史李韵便已亲率五千轻骑,万余甲卒,潜行至我大营以南六十里左右……两刻前,末将去探查时,已见大军亮明旗号,行至营南二十里左右,暂时停驻后,再未见有继续进击的迹像……” 意思是确实有大军,而且确实是一万五,正在二十里外虎视眈眈…… 杨舒的脸色猛变。 昨日李遵带来的军令上还说:李韵已然出兵,至多两日,就会进攻乌支。 这才过了一夜,李韵却突然到了营南二十里? 难道那封军令是假的,李遵在说慌? 根本不可能……不然李时半刻前才探查到的大军,是鬼变的? 三天前,李韵的南路大军就已行至白甲营以南? 不但潜行,还派了奸细,整整窥探了三天,而且口称:是授奚镇定之令,来听张司马调遣…… 张敬之眼前一黑,摇摇欲坠。 李时眼尖,一把扶住了他。 杨舒则慌乱的捡起了令牌。 弘农就在华州,杨舒也在镇守府中任过职,一眼就能看出,这令牌是真的。 他更没有愚蠢到质问李承志,有没有审清楚,那四个是不是叛贼派来离间官兵和白甲军的奸细…… 只因他知道,这种事情,奚康生和李韵完全能做的出来。 至于原因…… 谁让李承志这么强? 连他亲爹李始贤接到信报时,都九成九的怀疑这是叛贼的奸计,更何况连李承志是何方人物都没有听说过的奚康生? 奚康生九成九以为,他杨延容和张敬之,要么是受了胁迫,要么是……也已经反了…… 而所谓的举世无双的白甲军,世无其二的李承志,在奚康看来,无疑是于刘僧汪同类的诱饵,引诱官兵上钩的。 所以奚康生才会送来假军令、假消息,目的就在于迷惑李承志。 等将计就计,平了在泾州以东和以南设下埋伏的叛敌,奚康生就会腾出手来,给李承志和刘慧汪致命一击。 藏在白甲营眼皮子底下的奸细、李韵和其率领的一万五千大军就是明证…… 想到此处,杨舒的眼角狂跳。 完了,要糟? 自己能想明白,但问题是极怒之下的李承志能不能想明白? 李韵带着大军,竟然整整看了三天的戏? 前两天无所谓,那今日呢? 这漫天的烟尘,震耳的嘶杀,以及两阵之间的尸山血海,累累焦骨,难道是用纸糊出来的? 而且差一点,白甲营就败了…… 易地而处,换成自己,怕是也要反! 怪不得,自入阵后,自己就看到李承志一直在往南眺望…… 杨舒脸色一白,手忙脚乱的想爬上云梯,口中大声急呼:“李承志,莫要冲动……” 吼声刚出口,猛觉一股大力袭来,杨舒止不住的往后急退两步,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他还以为是李承志的亲卫,心中更加焦急,但抬眼一看,竟是张敬之推的他? 你疯了? 他刚要大骂,猛见张敬之抬起头,往上急声嘶吼:“承志,你信不信我?” 信不信我? 李承志有些失神。 这句话,与自己之前喝问李松的那一句,何其的相似。 他微微一笑:“司马言重了……若是不信你,张奉义怎可能还活着?” 意思是我要真怀疑你,怎可能让你活着见到还活着的张奉义? 张敬之心中猛松,高声说道:“那你等我,一定要等……我现就出营,去见李韵……多则半日,少则两个时辰,入夜前必定回转……” “老夫同去!” 杨舒抬手一指,嘶声劝道:“李承志,莫要冲动,千万莫冲动……不为其他,只为这关中数州的两百万百姓考虑考虑……再想想,你起兵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不怪杨舒和张敬之这么急。 别说李承志这种百无禁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逼着我低头的性格。就是换成他们,也不大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奚康生和李韵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让李承志误会。 若是把李承志逼反了,就算奚康生真有六万大军,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 看看刘慧汪就知道了,这样的贼和尚再来一百个全都绑一块,也不配给李承志提鞋…… “是啊,我起兵之初,是为了什么?”李承志一声长叹,又怅然回道,“二位放心,晚辈不会反的……除非,有人逼我……” 怕的就是这个呀…… 杨舒越发焦急,厉声吼着张敬义:“还等什么?” 张敬之目光下扫:“想必是顾及我的脸面……那就且先留他一命,等我回来亲自动手……” 这是不想李承志为难的意思。 至少以后,李承志不会因杀了张奉义,而见了张氏族人尴尬…… 李承志温声笑道:“司马放心,我心中有数!” 而后又朝下冷喝道:“李时,率一队白骑,护恃好二位!” 张敬之点点头,又冷冷的看着张奉义,“骂你已是无用,只望你好生思量,该如何保全父亲兄弟、姐妹至亲的性命……” 话语虽轻,却透着无穷的杀意,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张奉义从头到脚凉了个通透。 张敬之,我祖乃是你从父(堂叔)呀? 自己不但要死,连父母家人都有可能受连累? 李承志,那可是朝廷的官兵,你竟然敢反? 随着张奉身体一抖,竟淋淋漓漓从裤裆里流出了水,一股臭味飘了出来……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数朝谋划,尽毁一旦 秦岭北麓,大散山下。 满山黄鹂鸣翠,鹮鹳成群。杜鹃花开遍山野,粉粉嫩嫩,鲜艳欲滴。 已是深春时节,但依见野桔、柿子挂满枝头,地上还铺着厚厚的一层,红艳似火。 许多猴子、野猪、狐狸等小兽聚在树下,争相啃食。随着一股微风,像是下雨一样,无数的野果掉落下来,砸的众兽阵阵嘶鸣,顿时做鸟兽散。 透过山林,往北眺望,隐约可见一座雄关如同利剑,耸立于山谷之间。 大震关,又称大散关,川陕咽喉要道,关中四关之一。 欲经川蜀攻袭关中,必经此关。 韩信奇袭项羽时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发生在这里。 诸葛亮五伐曹魏,次次都是从这里出兵。 可见其地势之险要…… 关衙内,众将肃立。 衙堂正中,站着一个身高六尺,虎背熊腰的虬髯大汉。头发也未扎束,随意的披着。身上只穿绸衣绸裤,半开着领口,露着毛茸茸的胸膛。 元丽赤着双脚,踩在毡毯上,拿着一把缤纹钢刀,晃来晃去,照映着五官。 就连脸上的横肉、颌下的胡须都照的纤毫尽现。 “好刀!”元丽一声狂吼,顺手劈下。 只声“嗤”的一声,一颗好大的头颅冲天而起,一股血箭飚出,喷了元丽一头一脸。 元丽伸手舌头,舔了舔从脸上滴落而下的热血,而后又咂吧了两下,竟吞了下去。 “好腥!”元丽“噗”的一声吐掉了嘴里的血水,又提起了刀。 佑大的刀颅被一刀斩飞,竟不见刀刃上留下半点痕迹。更似是抹了油,刀身上不染一丝血痕,全都凝成一颗颗的血珠,顺着刀面滚落而下。 等血珠滴尽,一道银光再次照耀在元丽的脸上。 “兵不刃血,寒如秋霜?这般宝兵,才换十匹马?” 元丽一脸可惜:“见了那李承志,就说本王说的,再有这等宝物,本王换他二十匹!” “诺!”亲卫幢将恭声应道。 其余诸将全都在心中冷笑:那李承志要是能见到半根马毛,爷爷跟你姓元…… 元丽又提起刀,挑开最后一个囚犯嘴里的破布。 “萧县令,那长孙寿是因本王当着他的面睡了他夫人,因此怀恨在心,才妄想将这等雄关送予乱贼……那你呢?为何视入境的贼人如不见,放任两万余敌寇,潜入了关中腹地?” “为何?”县令放声狂笑道,“拓拔胡贼,你怕是忘了,爷爷本就是南人啊?” 说着猛一转头,怒视着立在一侧的一个军将,狂声骂道:“萧宝夤,你我乃汉相萧何之后,堂堂汉氏贵胄,萧齐皇室嫡脉,岂能屈身于这等噬血无道,禽兽不如的胡贼之手?” 萧宝夤眼角狂跳,“噌”的一下抽出了刀:“放肆……狗胆安敢诬我……” “呵呵呵……萧将军,莫不是想杀人灭口?”元丽宝刀一横,直指萧宝夤的鼻尖。 萧宝夤的脸猛的一白,“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大人明见,那萧衍狗贼杀尽我兄弟姐妹,屠尽我萧齐一脉百余口,如此血海深仇,智亮(萧宝夤的字)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又怎会降他?” “哈哈哈……也对!” 元丽狂笑一声,一脚踢翻萧县令,怒声问道,“好狗贼,既然自诩汉家贵胄,与异族之仇不共戴天,为何被你亲手放入境的两万余敌贼,近半都是胡骑?” 萧县令脸色一白,竟说不出话来。 元丽狞笑道,“似你这等巧言令色、狡猾奸诈、不知羞耻之辈,凭白误了本王的好刀……拖下去,剐了!” 当即就有两个甲卒扑了上来。 只听“荒淫、暴戾、畜生不如”的骂声不绝于耳。不多时,却又变成了求嚎和求死的叫声。 一众将领脸生异色,阵阵不忍,元丽却越听越是兴奋,大马金刀的坐在矮榻之上,唱几句胡曲,再痛饮一杯酒。像是将这惨嚎当成了下酒的佐菜,左一杯右一杯,饮的好不欢畅。 过了快一个时辰,一个军将前来复命,说那萧县令已然气绝时,元丽竟有些竟犹未尽。 “达奚,将此狗贼之首,并那长孙寿之头颅,一并送出关!” 送出关? 一个年轻的将领心中讶异,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送出多远?” “送出多远?”元丽狞笑道,“出了关你就知道了!” 说着脸色又是一冷,“还有,再莫叫我大人,不然,我定然让你从父予我封实了!” 大人是能乱叫的? 魏晋之前,若以“大人”称呼外人,只指君王和诸候,并孔孟等圣人。 若称呼家人,则专指父母。 魏晋后,又被胡族引用,多用于称呼诸候亲王、部落首领,如率军潜入泾州的吐谷浑部落首领之一慕容定。 而即便是元氏皇室,也只有郡王以上才能称之为大人,除此外,就只有八部首领,也就是鲜卑八大贵族之首才配用这个称呼。 比如达奚的从父,关中镇守奚康生…… 说起来也是活该:别人都是因功受封、升迁,嘉奖,而独有元丽,打了胜仗后不但无功,就连济阴王的爵位也被一罢到底? 三年前,秦州、泾州两地已内附的屠各匈奴造反,元丽总领关中五州军政,率军平叛,不足半年便平定内乱,斩敌逾十万。 但元丽生性残暴酷戾,所到之处简直是寸草不生,不但杀的叛军、流民人头滚滚,竟将未生乱的县城也屠了好几座。 若非皇帝悯其功勋,再加皇室和奚康生这样的元族(鲜卑)重臣求情,何止才是罢爵? 职级也从之前的镇北将军,关中镇守(都督五州),降为雍州刺史。 反倒是随他一起平乱的几个下属,如杨舒、杨舒之兄杨椿,李韵等,各有嘉将和升迁。 不过还没满一年,因长兄扬播得罪了权臣高肇,杨舒和杨舒无缘无故的就被降了职…… 元丽之凶戾残暴举世闻名,随意斩杀手下,淫其妻女如家常便饭。虽知不会将自己如何,但达奚还是止不住心中一寒,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属下错了!” “嗯!”元丽点点头,“若是敢走远,就多带几匹好马,逃命时也能快一些……要是侥幸没死,那就多等等,等南军退了,就快马报予你从父……” 短短的一句话,惊的达奚冷汗直流。 关外,竟然有南军埋伏? 但在元丽面前,他别说问,就连迟疑都不敢有。 “谨遵都督之令!”达奚恭声一应,飞快的捡起地上的两颗脑袋,转身就走。 “等等……”元丽又一指萧县令的尸体,狞声笑道,“替我代句话:大震关是我雍州(西安以南,含今宝鸡市南部)治下,但这汧阴县(今陕西千阳),却属他李韵的岐州(南与雍州接壤,含今宝鸡北部,北与泾州新平郡接壤)……问问他,我替他消了这般大的祸事,他如何感谢我?” 达奚心中一震:这全赖从父(奚康生)运筹帷幄,才查清、识破南敌与胡贼的奸计,与你何干? 这明显是想讹诈李韵? 这等嚣张跋扈,四面树敌,岂不是取死之道? 死了才好…… “定为都督代到……”达奚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 …… 下了城楼,达奚提着两颗人头,又带了百余骑出了关城。 此时正值正午,日头正足,本是百鸟争鸣,走兽觅食之时,往日这关下,就如烧开的油锅里添了水,好不热闹。 但今日却格外的寂静。 偶有几声悲鸣传来,指头一看,只见几只叫出不名的鸟儿不住的在空中盘旋。 达奚脸色狂变。 关城附近,果然有埋伏。 但想来肯定不多,不然元丽绝不敢大开城门…… 心里猜凝着,往前走了百余丈,达奚将两颗人头抛于道中,又高声喊道:“南贼,我家都督言,关门已开,若是够胆,就尽管入关……” 话音刚落,猛听几声鼓响,达奚吓了一跳,还以为伏兵冲下山了。 随即又有一阵兵甲抖动的声响从身后传来,他下意识的一转头,看到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城头,却已站满了兵卒。 迎头的棋杆上,已挂上了一面大纛,上书:雍州都督元! 原来那鼓声,是从城头传来的? 正暗松着气,又听山道两边的林中响起了几声锣。而后又是一阵如野兽奔走的响动。 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似的敌军出现在山林之中,正向关道上奔来。 达奚再勇,胆子再大,也不敢以百骑抵御这么多的敌军,呼哨一声,打马就走。 等他回到关下,驻马回首时,关道中已站满了敌军。从高往下看,绵延两三里,足有五六千。 不过看起来全是汉人,也不见骑兵,想来是胡骑不好上山,应该藏在更远的平缓之处。 此时的达奚,满头都是冷汗。 若非从父早英明,这大震关一旦落入敌贼之手,往后便是一马平川…… 早有步卒上来,将那两颗人头捡了回去,交给了主将。 数十个身穿着甲的将领立在一处山顶,向大散关眺望着。 不但关城之上站满了兵卒,就连两侧的山野之上,也隐约可见敌兵。 算算人数,估计有上万,就算关后未设伏兵,只是眼中见到的这些,只凭这三四万兵,也很难攻打下来。 再看那两颗头颅,主将便知道:数年谋划,已毁于一旦。 怪不得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的内应消息? 潜入境内的那两万余大军,怕是已被尽歼了…… “退兵吧,后撤二十里,与大军汇合!”主将一声长叹,“令派快马,报予盩厔(今陕西太白县境内,现属南梁秦州(南秦州),以秦岭北端大散山及大震关为界),将此间详情详细报与韦侯(南梁名将韦睿)……” “诺!”其下军将应了一声,带着几个亲卫,快步往山后奔去。 步阵前军变后军,攀爬至两侧山腰,固守两翼。后军则变前军,快速的撤往山谷外。不多时,谷内的大军便撤出了大半。 听到后军吹响号角的催促声,南梁主将又叹了一口气。 除了开头那几声鼓,城上再未有过动静,关门虽然大开,但并没有兵卒出关列阵。 明知魏将摆的是空城计,至多也就眼中见到的这些兵,但他也只能望城兴叹。 大震关之险世所皆知,真要那么好打,韦候又何必谋划两年之久,又是卖通城关守将,又是策降途径关中要道的县令? 错过这次之后,天知道有生之年再能不能遇到这样的机会?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主将猜疑着,在亲卫的护恃下,快速的下了山梁…… …… 正文 关于这两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对峙 从大震关向北,穿过岐州的汧阴县,再到新平郡,也就将将三百里。 再从新平到泾州,还不到两百里。 这五百里,几乎是一马平川,若是快马行军,也就四五个时辰…… 南梁与吐谷浑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买通大震关守将长孙寿,和通往关中必经之路上的汧阴县县令、并新平郡郡守,将部分大军藏至泾州治下的新平郡、乌支县。 然后再让离关中镇守府最远、也最不好调兵的泾州内乱,引诱镇守府来救。 等奚康生出兵,行止新平、泾州之间时,藏在关外的数万大军就会突然入关,联合新平和乌支的伏兵,并泾州城下的刘慧汪等,三面伏击奚康生。 除此外,还有西南的吐谷浑与党项、西北的高昌(疏勒)与柔然等陈兵于境,对诸边数州并各镇进行牵制,令其不敢回援。 将关中镇守府平定,然后再腾出手,内外夹击,诸个攻破关中周边的各州府和军镇。 等洛阳反应过来时,关中数州,以及以西的凉州等地,早已落入了南梁及胡族之手。 甚至如何瓜分都已经商量好了:陇山以东,也就是关中五州尽属南梁。 陇山以西的梁州、秦州、河州、凉州,以及武都镇,鄯善镇(非新疆鄯善,指今青海乐都),抱罕镇,敦煌镇等,这近万里之广的元魏疆土,则由吐谷浑、党项、高昌、柔然等胡族均分。 但千算万算,谁也没料到,天下突然掉下来了个李承志? 南梁与胡族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辛苦数年,五国暗中联络商议无数次,聚兵超二十万,几乎能割走大魏近三成的疆土、两成的民户,且无限接近于成功的一场惊天谋划,竟毁于一个无名小卒之手? 要不是李承志,百分之一万可以肯定,奚康生绝对会上当…… 此时回头再想,就连奚康生都觉的好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儿戏: 约两月前,他接到张敬之的急报,信中说祖居李氏子弟散尽家财,征召义师,意欲平叛。 其心可嘉,其志可壮,其行……可悯…… 在奚康生看来,这个叫李承志的,至多也就是壮壮声威,留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话。 只因这次做乱的刘慧汪,绝不是以往那种以少至多,边劫掠边裹挟、慢慢壮大的乱贼。 “病佛”之名,就连奚康生之前都有耳闻,他最头疼的也是这种以宗教之名起事的首脑人物。 其麾下尽是忠实信徒,即便不是,也能将你蛊惑成是。 这样的乱贼,岂是那么好平定的? 不见其振臂一呼,便应者如云,短短几日就聚起了上万众。佑大的泾州,甚至连匹快马都没来的及派出城,就被围成了铁桶? 所谓的世族子弟征召义师之举,说不定连个火花都冒不起来,就被反贼扑灭了…… 什么李承志之类的,对他而言连插曲都算不上。但对于刘慧汪,奚康生却是重视到不能再重视,使出浑身解数,一边急向朝廷求援,一边加急征调五州兵马,募集粮草。 但没两旬,张敬之和杨舒联合署名的第二封信又来了。 好家伙,这离上一封说到李承志准备起兵,才过去了多长时间? 再看看信中写了什么:旬日,李承志整备铁骑、甲卒四千,围贼于泾阳城北,大胜……歼敌逾千、俘五千。 另获骡马千余匹、铁甲千余、车驾数百…… 奚康生以为眼花了,又看了一遍。 没错,上面就写着:叛贼有六千兵,其中骑兵、铁甲就各有一千多,还有数百驾车,这不是精锐是什么? 奚康生都怀疑,自己读的是不是假兵书? 孙子说的: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这句,难道是错的? 翻遍史志古籍,以少胜多的例子不少,但没有一例,能比的上这一仗诡异:以一半之兵,围攻双倍之敌,竟然能全歼? 更过分的是,敌军并非不战而降,而是刚刚正正的打了一场,并且是苦战。 那你这“无一折损”,又是怎么来的? 这是把我当傻子糊弄呢? 奚康生当即断定,这是杨舒是张敬之已落入叛贼之手,被胁迫了。 而这般夸张、诡异的战绩,其实就是杨舒和张敬之在给自己给暗号…… 惊疑之下,奚康生立即就派出细作前往探查。又怕悉数被乱兵裹挟,所以他足足派出了十二路。 其中八路自华州镇守府出发,或伪装成乱民,或伪装成流寇,甚至伪装成羌胡马贼,先潜行至泾州最东的赵平郡,尽可能的向泾州各境渗透,或是潜入叛军内部。 目的只有一个,探查叛军兵力、动向、及泾州各郡各县的实况。 至少也要查明哪些县被叛贼占了,哪些县还安然无恙。 剩下的四路,则是两北各两支。 南路经岐州,北路经豳州(紧邻泾州乌支县,在今陕西郴县),均是想绕开泾州,快马直抵泾州西北的高平镇。 这两路的目的一是让高平镇军即刻封锁泾州往西,伫立于关陇要冲、关中四关之一的萧关,及其余各处小关,以免叛贼与胡族勾联,里应外合。 其二是,探明泾州治下最西端,也就是紧靠陇山的陇东郡实况。 只要查明陇东治所在的泾阳城,及其治下最西的朝那县是否已落入贼敌之手,自然就能知道,张敬之和杨舒是被胁迫了,还是反了,以及李承志的实情。 除此外,他还郑重其事的给张敬之和杨舒各写了一封信,信中叫苦连天,将泾州刺史胡始昌骂了个狗血喷头,大意无非是胡家惹出来的祸事,凭什么由他来擦屁股? 要是没好处,那就让泾州和胡家慢慢等着吧…… 信中尽显推托之意,并言明关中数州既便征兵,至多也就三万,而且就算出兵,至少也到一月以后了…… 也就是被李承志误以为奚康生要跑来摘桃子、抢功劳的那封信。 其实正月中旬初,朝廷都还不知道泾州已乱,奚康生就已给关中各州、郡、县下令紧急征兵。截止李承志大破李文忠时,各州已报上来的,光是已召的战兵,就已超五万。 奚康生写这封信的目的,当然是以防万一,为了迷惑敌贼…… 结果,就连奚康生也没想到,十二路细作中,绕路最多,路程最远的北路细作,竟是回来最快的两支? 第一支先带来了高平镇的回信:镇将阎提和副镇将陆恭均有亲笔手书:说陇东郡城泾阳有没有落入叛敌之手暂且不知,但朝那县城,绝对还未陷落。 原因很简单,朝那离高平镇也就百里远,快马还不到一个时辰。 而地处陇山最北端,用来抵御北部胡族的萧关,以及萧关长城,离朝那县还不到二十里。 李承志的战马、还有那些从李文忠手里缴获而来的驴骡驽马等,天天都会赶到关下放牧。关隘守将几乎隔三岔五就和宋礼深混在一起喝酒,更是动不动就跑到朝那城,去女闾(官妓)青楼厮混。 这玩意都还开着,像是陷落的样子么? 更何况,胡保宗和李松前前后后从高平镇运了多少东西回来? 粮食、战马、铁料、弓箭、车驾……高平镇的那些军头争着抢着带兵押送,只当是放风撒欢儿的好机会…… 看到信,奚康生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这么一来,岂不是说,杨舒和张敬之那两封急报里讲的全是真的? 怎可能? 这比见了鬼还要让奚康生惊奇? 惊骇之下,奚康生又算了算李承志应该有多少兵力。 先是兵:大败李文忠之前,李承志就已有四千战兵,再加上新俘的五千,这就快上万了…… 其次是马。 光是战马就已近两千匹,还不算从两县征集和李文忠手中俘获的驽马、驴骡。 若全加起来,至少四千,算少一点,也能建造两千骑兵了。 还有铁料:从民户手中征集的、从高平镇买来的,加起来已超三十万斤,以百斤铁打一副甲来算,也能打三千副甲。 一万可战之卒,其中至少两千骑兵,三千甲卒……便是剩下的那五千,也有木甲可穿。 另有车驾近千,步弓骑弓箭矢无算……这完全已称的上是强军了。说实话,关中镇守府的常驻军都达不到这个水平。 奚康生正自怀疑这其中的水份有多大,派往北路的第二支细作也回来了。 这一支更绝:不但进了朝那城、泾阳城,亲自见到了张敬之和杨舒,查明了两城以陇东境内的实况,还带来了李承志敬献给奚康生的大礼:三副毡甲,三把蓝铁钢刀,三张钢盾! 细作顺便探清了李承志的白甲营到底是怎么会事,以及自李承志从祖居县李家堡开智后,至如今计划进兵泾州的其间的所有细节和过程。 至此,李承志麾下战兵虽没有他猜测的那么多,只有四五千,但俱是精壮悍卒。 虽然骑兵只计划打造一千,但却是双马,甚至是俱装…… 当见到那甲和刀,还有盾,奚康生只有一种感觉:不可思议。 即便张敬之已经替李承志隐瞒掉了八成还多,只说至今快两月,也才打造出了不足千副,但依然让奚康生心惊肉跳。 大魏最为强盛的虎骑,也才堪堪过万,而且绝无如此配装。 他根本就不关心一个傻子是怎么突然聪明起来的,更不关心李家堡是不是真的有万斤金。 而是这样的刀、甲、盾,就不应该是仅仅两月时间,就能制式打造而成的。 一副全甲,包括札甲、头盔、披膊、甲裙、钢盾等,竟还不到五十斤? 强度足以与鱼鳞甲相媲美,但重量却只有全身鱼鳞甲的一半? 岂不是说,只要是能入伍的青壮,拉过来就可能充任重甲步卒,而不是像镇守府这般,能背的动全身甲还能打的动仗的,万余兵丁中可能连一千都挑不出来? 还有那刀:别说普通士卒,就连朝廷配给军主级以上的将军的官刀,都该扔进茅坑…… 给李承志算少一些,一月就能打造三至五百或步或骑的甲卒,那一年又是多少? 只需给他两年,他就能打造出一万类似于大魏虎骑的铁军…… 潜意识中,奚康生对李承志的警惕无限拔高,甚至一度超过了刘慧汪。 刘慧汪再厉害,顶多也就是会蛊惑人心,让信徒心甘情原为他赴死。 但僧众再疯狂,再不怕死,也是血肉之躯…… 而李承志呢? 这种几乎用铁罐子包出来的甲卒,想杀掉一个,得死拼掉多少敢舍生忘死,悍勇拼命的官兵? 所以,压根不是杨舒、张敬之等人以为的,奚康生和李始贤犯了同样的毛病,根本不信他们急报中所说的内容。 而是奚康生直接把李承志当成了比刘慧汪还要危险的人物…… 要不是新平和岐州出了变故,奚康生差一点,就先起兵把李承志给围了。 剿还不至于,毕竟奚康生还是要点脸的:李承志半点错都没犯不说,还散尽家财义助平叛,就因为他太出色,朝廷害怕到时控制,所以就把他剿了? 那元魏朝廷的脸面、信誉、名声等,怕是能毁个一干二净。 奚康生就是想搞清楚,到底是杨舒和张敬之夸大其词,还是李承志确有其能? 若是后者,那等待李承志的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如祖父李其一般,老死洛阳。 甚至连李始贤的待遇都没有:困死泾州,数年连州城都未迈出过一步…… 几日后,正当奚康生犹豫不决,考虑是先调这五万大军围困陇东,收服李承志,还是直攻泾州,剿灭刘慧汪的时候,其余几路细作的消息也陆续传了回来。 北路其本正常,甚至乌支李氏已反,乌支已举县投敌,也未让奚康生惊讶半分。 但有造反,必有地方豪强支持,这已有成了元魏朝的惯例。 甚至泾州以南的鹑觚、阴密两县陷落,奚康生也不觉的奇怪。 这都一月有余,叛军攻占几座县城再正常不过。 不正常的是,混入乱军中的细作竟然探查到:偶有半夜时分,鹑觚、阴密两县会有快马出城,奔往新平郡城。 更诡异的是,新平城的守军,竟将这些叛贼悄悄放进了城? 等再查到这些快马十中六七都是胡骑,而且还不是内附的胡族,是从境外潜入关内的时候,奚康生才知道,事情大发了。 此时,他哪里还有空闲管李承志一个月是不是能武装出数百铁骑、或是甲卒出来? 老巢都快要被端了…… 一查之下才知道,不但是新平郡,竟连大震关都出了问题。 震关守将长孙寿,将整整近万吐谷浑铁骑、万余南朝甲卒放进了关。 除此外,关外还埋伏有重兵,只等关内响应,便会大举入关。 至于关内的响应又指的是什么,长孙寿一概不知。 但奚康生能猜到啊? 除了埋伏他,还能指什么? 奚康生恨不得一刀将逼反长孙寿的元丽砍了。 惊骇之余,他紧急联络专门抵御吐谷浑和党项的武都、抱罕、鄯善三镇。 果不其然,三镇均发现,吐谷浑与党项蠢蠢欲动,有大举陈兵于境的迹像。 同时,北边的高平镇也送来急报,称有高昌、柔然部落突然南迁,比往年早了近一月…… 和南朝、还有这些胡族打了半辈子的仗,奚康生哪还不知道北边这两支,也绝对是有备而来。 好家伙,这可是五国联盟啊…… 惊肯定会惊,但吓住奚康生绝不至于。 他太了解这些胡人的习性了:典型的欺软怕硬,有奶就是娘,有便宜就上…… 什么协议、盟约,在这些胡族眼中连狗屁都不如。如果看到便宜占不到不说,可能还会吃亏,这些王八绝对一个跑的比一个快。 包括南朝也一样,不愿于北朝交恶,更不愿主动挑起战端的世家大族一抓一大把,其中就包括南梁的皇帝萧衍。 奚康生料定,一旦谋划失败,跑的最快,最先背信弃义的,绝对是南朝…… 所以,在他看来,关中看似危在旦夕,但已然提前识破了敌方的奸计,再仔细谋划、慎重布置,进而将计就计,反败为胜的把握非常大。 这不,都还不足月,就被奚康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彻底翻了盘。 他先急令雍州刺史元丽暗中控制了大震关,而后又大放风声,诈称起兵三万、五万、或是六万,将会分三路直攻乌支、鹑觚,以及泾州。 其实何止三万? 三个三万都不止,不算民夫,光是战兵,奚康生就征召了整整十万。 一万交予元丽,扼守大震头,再遣一万五,由李韵带领,自雍州绕行,潜至陇山,封锁萧关等自泾州向西的关口。 再急报高平镇,扼守北路。 剩下的近八万大军再分三路,由奚康生亲率两万为饵,行进新平。 等于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了,只等瓮中捉鳖。 至于阵兵境外的各支敌军,只要各镇不动,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擅动半分。 大魏即便在走下坡路,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然再过十数年六镇之乱后,就该是南朝或是胡族占据中原。而不是被大魏一分为二后的西魏和东魏从北扫到南,从西打到东…… 藏在新平和鹑觚的两万敌军自以为得计,半夜时分就有一万先出了城,埋伏在新平城外。另各有五千,分别藏在新平城和乌支城内,等天亮奚康生进了口袋,就会三面齐出,聚而歼之。 而当夜刘慧汪接到的命令,则是一定要牵制住李承志,即便刘慧汪不敌,只要等联军灭了奚康生,自然就会腾出手来支援他。 所以天刚亮,李文孝便摆出了一副大举而攻的架势…… 但谁曾想,天都还未亮,新平和乌支城内倒先打了起来? 原来半夜时,联军前脚出城,后脚就有受奚康生之令,潜入城中的细作打开了城门,放官兵入了城。 到此时,联军才惊觉,不但没有围住奚康生,到头来,反倒被奚康生围了个水泄不通。 新平城内的那五千步卒已被歼了七七八八,出城埋伏的这一万步骑参半的联军,到天亮才发现,奚康生竟连夜掘了南河(在新平以南,泾水分支之一)? 南面是水,北面是城,且已被官兵所占,西面则是看不清尽头的大军,目测至少三四万。 诡异的是,东西竟空空荡荡? 明知围三阙一,必有毒计,但还能怎么办? 只能硬着头皮逃。 结果便是,被奚康生的六万大军围至一处桑林,只是放了一把火,就烧死了六七千…… 而李承志的塘骑看到的那一千溃兵,其实是奚康生故意用来迷惑藏在鹑觚的那支胡骑的诱饵。 不可谓不狠…… 感觉新平的动静好像越打越小了,慕容定才惊觉不对,派快马一探才知,新平郡早已落入奚康生之手。 一万联军被烧死了大半,追杀了小半,生擒的已不足千…… 惊惧之下,慕容定怀疑大震关也早已落入了奚康生之手,向南已然是不能逃了。 此时只剩两条路:一路向西,遁入陇山,或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诈开萧关。 第二则是向北。 北方虽有高平镇军驻防,但秦长城早已残破不堪,数百里的边境不可能处处都有兵拦截,凭着马快弓强,当能觅到一线生机。 慕容定当面立断,五千胡骑兵分两路,由他率三千直奔向北,另两千则赶卦泾州城下,接应慕容青孤。 也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不然他连这两千都带走了…… …… 已是西时,太阳渐西。 大战刚刚停歇,新平城下也已被杀的血流成河。 不止是敌军,还有内贼…… 奚康生不是李承志,他根本不需要审,更不需要一一辨别、指认。 在他看来,不愿降贼或是没有同流河污的,不是已被逆贼迫害致死,就是被下了狱。 所以,官兵入城后,城内还活着的这些,而且看模样活的还比较光鲜的,不管是官还是吏,统统斩首,家人流放…… 毕竟年近半百,不但熬了一夜,而且体力和精神消耗极大,奚康生早已困乏不堪。 派府中长史领着大军赶往鹑觚和泾州,他又寻了处干净的府宅,准备歇上一歇,顺便等元丽的急报。 但怪异的是,身体明明乏的不行,脑中却异常清明,没有一丝想睡觉的意思。 不应该啊? 潜入境内的敌军已被灭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一个慕容定,嗯,至多再加上一个刘慧汪,又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 四面早已被围死,这两个逃都没地方逃。 那还能有什么能让自己心生不安? 奚康生思来想去,好久才发现,自己竟然漏掉了李承志。 李承志? 李承志…… 奚康生默念了好几遍,又微一哂笑。 此时再想来,自己着实有些小题大作了。 和此前的关中之乱比起来,李承志简直不值一提。 即便真是不出世的天才,调教好了,照样能为朝廷所用。 只凭一丝臆测就猜测人家会反,实非丈夫所为。 况且,人家还立了如此大功…… 才十七岁啊,多好的年纪? 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记得才刚入柔玄镇将李兜麾下,迁为前峰军主。 十石的硬弓可连开百箭,半斤的铁箭,箭箭都可射穿百步外的马身…… 如此一想,这李承志也没有多出奇嘛? 运冰筑城也罢,月铸数百钢甲也罢,都只是奇巧淫技,不值一哂。 至少这武力,肯定是比不上老夫的。 不过这兵带的倒是不错,不愧为将门之后……嗯,还有这秉性也不赖。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民之功,区区钱财,算得什么? 猝然败了大敌,解了生平少有之危机,奚康生顿时意气风发,胸襟何止高阔了一倍? 就连眼界都不止拔高了一筹,之前被他疑虑可能会成为隐患的李承志,此时竟成了少有的人才。 当然,绝对离不开这一月以来,杨舒、张敬之二人三天两头发给奚康生的急报。 一个使劲捧,将李承志吹的如同圣洁君子,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另一个使劲护,句句不离李承志经了多少波折,费了多少家财,行事多么有分寸,多么知进退…… 虽然两人信中多有矛盾之处,比如张敬之:早先还说李承志桀骜不驯,百无禁忌,之后则又将李承志夸成了谦恭如玉的君子…… 但奚康生至少能看出来,这李承志,是真的入了杨舒和张敬之的法眼。 他愈发好奇,早就起了一定要见一面的心思。想着稍缓一缓神,顺便确认大震关无碍、关外伏兵尽退后,再赴泾州也不迟。 想必那时候,刘慧汪早被李承志和自己派去的大军两面夹击给灭干净了…… 越想越是平静,渐渐来了丝困意,奚康生靠着软塌,打起了呼噜。 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声“啁啁”的鸟叫,而后又是一声如野兽般的低哮。 “孽畜!”奚康生一声低骂,缓缓睁开了双眼。 听到骂声,塌边的角落顿时立起一雕一獒,欢快的跑过来,在他膝边蹭了蹭。 奚康生随手挥开,抹了把脸,又穿上了靴子。 想来是听到了生人的动静,这两只孽畜才会出声示警。 果不其然,数息之后,似是有人疾奔,与房外的亲卫说了几句,又朝这边来了。 稍倾,又听亲卫幢帅在帐外轻声唤道:“镇守,达奚将军来报!” “进来!” 随着奚康生的声音,达奚被放了进来。 他刚要往下一跪,猛觉脸上一凉,好似有阴风吹来一般,定睛一看,那两只畜生静静的立在一侧,就跟鬼一样,直戳戳的他。 达奚心中猛的一寒,头发都快要立起来了。 这两只畜生是达奚家祖传的,世代繁衍,后代已不知凡几。家中子弟喜猎者都可向大人求养一对。 但从小亲养不缀,还真就从父一个。 这只獒是从父养的第几代,达奚已记不清了。但这雕,他记忆不要太深。 比他没小几岁,没二十也十六七了,小时候差点被抓瞎眼睛。 不单单如此,他可不止一次见过这两只畜生合力捕杀过饿狼、豹、狸等物…… 要不是奚康生在此,他早逃了。 达奚绕远了一些,跪下朝奚康生一拜:“从父,关外伏兵一退!” “大局已定,好……呵呵呵呵……” 老练沉稳如奚康生,都忍不住的畅怀大笑起来。 确实值的高兴。 南朝竟然率先退了? 可笑西南的吐谷浑和党项,西北的高昌和柔然,还傻乎乎的守在边境上,等着内应响应呢? 灭掉两万强敌值当什么? 刘慧汪这种只能充当诱饵的角色更是不值一提。 奚康生在意的是,南朝这一先逃,以后怕是再别想和其余四家盟什么约,立什么誓了。 特别是吐谷浑,白白折损了一万铁骑,估计立即就能与南朝翻脸。 要是能打起来就最好了,说不定就能趁机报一箭之仇…… 奚康生越想越是畅快,猛的站了起来,兴奋的说道:“走,随我去泾州!” 只要慕容定与刘僧汪伏诛,泾州之乱就彻定尘埃落定了。 嗯,再顺便见一见那李承志…… “诺!”达奚应了一声,心中猛松一口气。 他生怕奚康生再把他派去大震关…… 门外亲卫也动了起来,奚康生刚刚起身,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一个兵将口呼“急报”,快步的冲进了府宅。 “报……镇守,李韵李刺史,与李承志的白甲营,在泾州城西对峙起来了……” 对峙? 奚康生的脸色一冷:“我让李韵去守陇山,他跑回来做什么?” 跑回来? 李韵就根本没去好不好…… 兵将心中生寒,但又不敢不说清楚,只好咬着牙,细声报道:“李刺史看未有余贼西溃,便未西进,而是隐驻于泾州西南约六十里的鹑阴(今崇信县西北)……” 奚康生的瞳孔微微一缩。 或许有八敌未赂西溃的原因,但主原绝不是这个。 不然鹑阴离新平都近三里了,李韵还有何隐藏行迹的必要? 这分明是冲着李承志去的…… “走!”奚康生沉声一喝,率先出了府宅。 正文 要改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两百一十一章 移花接木 角旗随风高扬,发出“猎猎”空响。丈余长的信幡时而扭结,时而飘展,仿佛一条怪蛇,在不停的翻腾挪滚。 除了风声,佑大的战场,几乎再听不到其他的杂音。 望楼之下围满了军将,大都是像李亮、李彰、李睿、李聪、李昭、李明等这种李氏年轻一代的将领。 另外还有如骑兵旅帅皇甫让、步营军主安启光等几位朝那籍的外姓将领。 这几个都是李承志拿钢甲和僧户换来的,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让这些人改姓“李”! 但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不知交待了些什么,但至多也就说了两三分钟,一直都是李承志说,李丰在听。 听着听着,李丰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冷汁,最后竟然站都不敢站了,直接跪倒在了望楼里。 说到最后,李承志又轻声一叹:“不要多想,也不要怕,只是防患于未燃……记在心里就行……” 他越是轻描淡写,李丰越是惊惧,脸都吓青了,眼角直抽抽,头上似是被泼了水,冷汗不停的往外冒。 “咚”的一声,他重重的一个头磕了下去,本想说“绝不会发生郎君所担心之事”,但话到了嘴边,却如被噎住了一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万一呢? 人心难测,险恶惟危! 为争权夺利,子弑父,妻杀夫之事,自魏晋至如今几乎天天都在上演,更何况只是仆与主? 郎君担心的,不一定就不会发生…… 以前经常听郎君言:所谓的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原来这句话,真不只是说说,郎君竟然一直都在防范? 李丰也不知道,是该说郎君心性过于凉薄,还是说他谋虑极其深远。 僵了许久,李丰郑重的往下一拜,悲声说道:“郎君放心,仆定不负重托!” “嗯,去吧!”李承志点了点头,又一指刘慧汪大营,“这些胡骑应该已猜到我们有了防备,估计马上就会逃……你出阵后,便率领骑营先行布置,能拖一刻是一刻,尽量替李松多争取些时间……” “仆明白!”李丰应了一声,起身下了望楼。 看他往下攀爬,两只手竟然都还在抖,李承志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只是暗示了李丰一句,让他提防并节制李松而已,竟能将他吓成这副模样? 郎君我又不是现在就要提起屠刀忌杀忠良了,你至不至于? 数千大军要尽付托与李松,下次再见,天知道是不是要到几年之后。这天高皇帝远的,自己得缺心眼到什么程度,才一点防范都不做,百分之一千、一万的相信李松? 真要什么都不做,李松反倒会心下惴惴,暗中猜疑郎君我是不是在他身边埋伏了杀手,就如诸葛亮安排在魏延身边的马岱…… 包括李松,李承志之前也是这样交待的,并且明确告诉他,自己会派人监视。 李松反倒是朗声一笑:“郎君尽管派……” 看来这李丰已然是指望不上了。 李承志微叹一声,又将皇甫让叫了上来。 之后又是其他人…… 交待的话大同小议:先是讲了为何让他们跟着李松出关,让他们忠心辅佐李松,又说多则一年,少则数月,定然会将他们的家人也送到。 然后又交待了一些出关后的应对细节,战略方向等等。 众人惊的惊,喜的喜。 其实自朝那进驻泾阳以后,这些人就已预感到,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除非李承志愿意引颈待戮,或者像其祖李其一般,被软禁洛阳,直至老死。 用李承志自己的话说,这就是步子迈的太大,一不小心扯着了蛋。 不过之前可能打仗打的太嗨了,李承志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抓到那几个细作,他才猝然惊觉:朝廷已然开始警惕他了。 再一深想,若是换位思考,自己如果是朝廷,或是奚康生,又会如何做? 说不定李韵的这一万五千大军,就是专门来对付自己的…… 只是动了动念头,李承志就惊出了一身冷汗:短短两月时间,自己就能从无到有,整备出了一千铁骑,五千甲卒? 朝廷的虎骑才有多少,又用了多少时间? 再比士气和战力……不是李松、皇甫让太膨胀,他们早就开始期待: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和虎骑碰一碰…… 所以,这些人猝然听到这个消息时,喜比惊还要多,竟然没有一个人要提出:能不能换别人去? 当然,选的这些人,都是李承志深思熟虑过的,基本都和李松是一路货色:听到“造反”两个字,藏在身上的虱子都在笑…… 众人依依拜别,快步离去。李承志仔细的观察了一遍,发现除了李丰外,剩下的竟然个个都是容光焕发,神彩飞扬?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可是在为造反做准备啊…… 他还以为,即便不是个个都愁眉不展,惶恐不安,至少也该心绪茫然,无所适从才对? 不提这个,至少该担心一下郎君我吧:你们都走了,我就只剩一千兵,万一李韵真打过来了怎么办? 一群混账,干啥啥不行,造反第一名…… 等众将离去,李承志又挥了挥手,让李睿将胡保宗放进了阵。 他边下望楼,边给李亮交待道:“上去盯着,贼营但凡异动,立刻唤我!” 李亮知道,郎君这是不想让胡保宗登上云梯,看到营内的变动 他应了一声,飞快的上了望楼。 看李承志手中纸笔齐备,胡保宗扑愣着眼皮子,瞅了好几下:这是准备交待遗言,还是准备写造反的誓词? 心中闪过一丝奇奇怪怪的念头,胡保宗双一指大阵,疑惑的问道:“我看各旅均在调动步卒,这是做甚?” “还能做甚?”李承志冷笑道,“自然是在抽调车兵……你不会以为只靠两千骑兵,就能将这两军胡骑围杀干净吧?” 胡保宗愣了愣,诧异的看着李承志,好似在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攻剿叛贼? 官兵都到二十里以外了…… 李承志还能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冷笑一声:“南翼交给你了,知道怎么做吧?” 南翼交给我? 难道还能是为了剿贼? 刘慧汪和那些胡骑脑子坏了,才会往官兵的怀里钻? 胡保宗瞄了李承志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黑骑加甲卒,也就堪堪两千而已,但李韵可是足有一万五千兵?” “就是十万又如何?”李承志嗤笑道,“他是岐州刺史,你是陇东郡尉,八百杆子都打不着……我就不信了,只要你带兵往阵前一立,他还真敢把你灭了不成?” 胡保宗斜了斜眼睛:这是要让自己当炮灰、当马前卒,替他争取时间的意思? 再看李承志提着笔,一副不知如何下笔的模样,胡保宗猛吸一口凉气。 这分明是要跑路了,准备交待后事的意思? 他惊声问道:“你要逃?” “爷爷逃个鸟毛?”李承志气的大骂,“这一逃,不成反贼也成反贼了……” 那就是要战? 胡保宗更惊,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不至于,真不至于……你也不想想,奚康生是干什么吃的,还真能不知道这两月以来,你与叛军是真打,还是假打? 也根本不是延容公和张司马所想的那样:奚康生误以为你与那刘慧汪一样,都是叛军的诱饵……不然连你我都不知道泾州以南还有大量伏兵,却不声不响的就被奚康生给灭了?” 说了一半,胡保宗呲了呲牙,压低声音道,“究其原因,还是你那甲造的太快太好,你这兵,练的太勇太悍了……” 李承志猛叹了一口气:看吧,就没一个是蠢的! 连胡保宗都能想到,杨舒和张敬之能想不到? 这两个其实也清楚,自己早已料到这一点了。 之所以还那么说,其实是在暗示自己:稳住,有我们在,什么都不会发生…… 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么? 李承志从来都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更不会将小命交到别人手中…… 自强不息吧! 李承志懒的和他闲扯蛋,将笔往前一递:“写!” 写什么? 胡保宗眼珠子猛的往外一瞪:“入伙吗?” “入你娘?” 李承志气的直咬牙,“给你叔祖写信,给我要个官,能征兵练兵、铸兵造甲的那一种,越大越好……” 胡保宗先是一愣,而后狂喜。 奚康生啊奚康生,我胡家世世代代都感谢你…… 要不是你这么一逼,李承志这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性格,怎可能走到这一步? 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李承志是授泾州刺史胡始昌之命,才征的这些兵,练的这些甲? 而所谓的白甲营,其实全都是泾州的官兵,打过的这些仗,立过的这些功劳,主功全是胡始昌的? 说直白点,真要将李承志这官坐实了,胡家和胡始昌的祸事立解。 说不定不但无过,而且有功:先不说刘慧汪是不是诱饵,泾州以南的伏兵又是从哪里来的,又被奚康生灭掉了多少,但起事造反的首脑就是刘慧汪,这是不争的事实。 只要灭了刘慧汪,首功是板上钉钉,哪怕奚康生在泾州以南灭掉了十万伏兵都比不上胡保宗话都说不利索了,抱着拳就要往下跪,但膝盖都还没弯下去,就被李承志一把提溜了起来。 “爷爷稀罕你一个头么?”李承志冷笑道,“也别高兴的太早,等真的灭了刘慧汪再说……” 胡保宗恍然大悟:怪不得都到这份上了,李承志还有心思剿贼? 自己真是想的太简单了…… “写什么信?我亲自去……”胡保宗激动的说道,“凭白耽误时间不说,还说不清……” “说你蠢你还不情愿?” 李承志瞪着眼睛骂道,“你走了,谁帮我挡住李韵,挡住那一万五千大军?” 胡保宗悚然一惊:对啊? 万一李韵脑子一抽抽,现在就要制服李承志怎么办? 那谁去打刘慧汪? 哪个轻哪个重,还用的着考虑么? 胡保宗一咬牙,飞快的提起纸和笔,垫着云梯的格力板写了起来,边写边骂:“李韵,我干你大母!” 看他下笔如飞,李承志暗松一口气:算是成功了一半。 只不过这官肯定没办法坐实,就算自己想认,杨舒、张敬之、甚至是奚康生都不会答应。 未雨绸缪罢了…… 写好了信,李承志郑重其事的交给李睿,又仔仔细细的交待了一番,让他快马送往泾州城。 左右就离着三四里,刘慧汪已是自顾不瑕,哪还有能耐派兵阻截?所以李承志估计,如果胡始昌的反应快,至多再过半个时辰,自己就是官了…… 他微微舒了一口气,又往外撵着胡保宗:“记住了,你就是死,也要把李韵给我拦在五里之外……” “放心!”胡保宗郑重其事的往下一拜,“但凡有一个官兵靠近五里之内,则表明我已经战死了……” 还真是第一次见胡保宗表露出这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情绪。 毫不来由的,李承志鼻子一酸:“嗯,拜托了!” 等胡保宗出了阵,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李承志都还没动一下。 直到李亮唤他,说是敌营有异动,他才回过神来,轻轻的吐了一口气。 骗胡保宗这样的老实人,压力实在有些大…… 只能以后想办法,补偿一下了。 敌营确实动了:还余近两千僧卫,护着刘慧汪所乘的云梯,在往东退。 那两千胡骑也不再游荡,而是聚在一起,摆好了击医阵形,好似下一刻就要逃走。 李承志往后看了一眼:胡保宗已率领所有的黑甲步卒出了营寨,准备在营寨五里以南布置阵线。 胡保宗的人一走,大阵就可以动了…… 李承志轻轻一点头:“你也去帮忙,再令李时率塘骑严防西北两翼,别说官兵,连只鸟都不能飞进五里内……再交待李松,让他一路珍重……” “诺!”李亮重重的应了一声,快步而去。 PS:怕各位等不住,我先额外发一章,剩下的估计要到半夜,各位明早起来看吧。 放心,等明天早了肯定能改完……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移花接木(二)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正文 改完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确实改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两百一十三章 古怪 一万五千人有多少? 想想高中升旗时,全校师生齐聚操场的场面。 偌大的田野间黑甲如云,无边无际。只是数百成千的旌旗随风飘展的声音,都像是在打雷一般。 如果比喻成野兽,官军就是银背大猩猩,而对面的两千黑甲步骑,就像还不到膝盖的小奶猴。 但就是这只小奶猴,如一颗钉子一样楔在阵前,逼的官兵半步都动不了。 两千步骑一字排开,绵延近十里,像一把又长又细的钢刀,横立在天地之间。 因为只是单排独列,连阵势都不上,只能称之为“兵线”! 而胡保宗,就立在这条线之前。离他十丈左右,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朝廷大军…… 胡保宗只有两千人,即便摆成单排,至多也就能延伸十里左右,如果李韵分兵绕行,黑甲军根拦不住。 但李韵丢不起这个人。 他是一州刺史,胡保宗才只是一郡校尉。若再比门阀家世,安定胡氏再是皇帝外戚,但比起五姓高门之一陇西李,也还差着好大一截。 更何况,他握万五雄兵,对面的胡保宗,却连他的两成都没有…… 李韵想不通,胡保宗突然从哪里迸发的底气? 他黑着脸,看了看近在咫尺,没有半点要让路的意思的黑甲军,沉声问道:“那便是李海嫡孙,陇东郡尉胡保宗?” 杨舒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自己看不到?” 关中才多大? 陇东五个州,能被称得上世家门阀的,又有几家? 他又不是没见过胡保宗,李韵这是明知故问。 李韵心中猛的生出一股恶气。 他原本想问问杨舒,原本温文尔雅,谦柔平和的胡保宗,为何突然这么硬气了,是不是在虚张声势等等。那知刚一张嘴,就碰了一个硬钉子? 那李承志给了你们多少好处? 就为了一个与他杨延容、弦农杨氏无半点关系的李承志,就几乎要与自己反目? 张敬之就不说了,与祖宗李氏多少有些亲戚关系,那这胡保宗又是怎么回事? 胆子突然就这般大了,为了帮李承志拖延时间,竟敢和自己硬刚? 以为我李韵不敢下令? 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胆子拔刀吧…… 李韵眼神一冷,厉声喝道:“击鼓,进击!” 随着他的话音,令卒用力的敲下鼓槌,又重又响的战鼓传遍四野。 随即,各营间呼喝、下令的声音此起彼伏,快过了百息(五分钟左右),李韵的前锋大军才动了起来。 不怕货比货,就怕不识货。 杨舒和张敬之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竟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潜意:与白营比,官兵差了好多…… 他们又不是没带过兵,打过仗?换成他们自己的兵,也就如此了,可以前也没有觉的有多么差呀。 但在李承志营中待久了,此时再一对比,差的竟不是一点半点? 只要李承志号令已下,或是中军旗鼓军令已示,受令出动的营旅若是超过二十息(约一分钟)还没有出阵,自军主至队副,全部都要受罚。 整整五倍的差距……他们都已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更是隐隐担心:不怪奚康生与李韵对李承志心生忌惮,不说兵器甲胄,只说李承志志独树一帜的练兵之术,就能让人心惊胆寒…… 两人正自感慨,又猛听一声惊吼,下意识的一抬眼,看到对面的景像时,脸色同时一变:胡保宗来真的? 李韵的中军大鼓一直未歇,虽响却不急,意思就是不用冲锋,让令卒踩着鼓点逼进即可。 这分明就是想以势压人,让胡保宗让出路来。 看着越来越近,甚至连眉乱头发都已能看清的官兵,胡保宗怅然一叹:“胡信,你我今日,怕是要战死在此处了……” “李郎君常言: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所以仆并不害怕……为了胡家,仆死的心甘情愿……” 胡信沉声一应,又喏动了一下嘴唇,“就是校尉你……” “不用说了!”胡保宗猛的一摆手,看了看几乎望不到尽头的黑甲兵线,沉声说道,“我若不身先士卒,这些兵丁,有几个能生出与李韵作战的胆气?” 他猛一抬头,抽出佩刀,一指越来越近的官兵,冷声喝道:“所以胡信,为了胡家,战吧!” 胡信一声厉吼:“战!” 数十骑亲卫嘶声大喊:“战!” “战!” “战!” “战!” 两千兵卒,全都用起全身全身的力气嘶喊着,随着三声大吼响彻山野,竟连李韵的战鼓声都被盖了下去。 李韵的前锋大将脸色猛的一白:那此黑甲兵卒,竟然全部举起了枪矛? 就连杨舒和张敬之都就变了脸色。 什么时候,性情谦和的胡保宗也如此悍勇了? 看着不远处那道战刀直指,脸色冷峻的身影,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胡保宗,而是李承志才对。 杨舒震憾了许久,才像是喃喃自语一般的吐出了几个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只绵羊,是不可能突然间就变成一头老虎的。 所以只能有一种解释:胡保宗跟着李承志,学坏了…… 张敬之肃然不语,心中阵阵激荡,热浪如同潮水,一波接一波的袭击着心灵深处。 李承志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潜移默化中,不停的影响着、诱惑者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使其折服,令其崇拜。更是能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脱胎换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如眼前的胡保宗。 这难道不是枭雄之姿? 他用力的呼出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震荡,低声说道:“李韵要坐蜡了……” 杨舒看了看两三丈外的李韵,冷声笑道:“活该!” 远的近的、圆的扁的,话都已说尽了,李韵就是不听,非说李承志有不臣之心,一定要尽早降服。 这下好了吧,李承志会不会反还不知道,胡保宗反倒先和你扛上了,看你怎么办? 都是官兵,胡保宗还是泾州治下的领军校尉,阻拦外境之兵,名正言顺…… 此时看来,眼下这局面定然出自李承志之手,再一深想,既然李承志知道利用胡保宗、胡家和李韵奚康生等打擂台,那九成九是不会反的…… 杨舒越想越佩服,忍不住的一声赞:“好一招引狼驱虎?实在是高……老夫都未想到……” 张敬之低声叹道:“对承志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意思是李承志和胡家走的太近,并非幸事。 “都到如此地步,哪还顾的了那么多?”杨舒冷笑道,“总比真的将他逼反要好的多吧?” 简直废话……也就只有你以为李承志真的会反…… 他又怎可能连这么点局面都应付不过去? 张敬之心里嘀咕一句,再不说话了。 …… 李韵冷冷的盯着胡保宗。 官兵前锋已至胡保宗身前两三丈了,他不但不闪不避,竟伏低了身体,又将战刀斜举,分明是只要等官兵一上来,就会催马砍杀…… 这明显是在告诉李韵:你要战,那就战! 主将都如此态度,何况麾下的郡兵和胡氏私兵? 个个冷眼寒眸,紧握矛枪,战势一触即发…… 眼前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接一个的耳光,打的李韵的脸啪啪直响:自己自以为是的虚张声势呢?看官兵一动,胡保宗定然会让开,或是来求情的猜测呢? 好一个安定胡氏,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李韵有一万个冲动,恨不得立刻下令,将胡保宗,将这两千黑甲兵卒撕成碎片。 但心中仅剩的一丝清明告诉他:要冷静,要冷静…… 胡保宗职级再低,也是朝廷钦命的领军校尉,这些黑甲兵卒再弱,也是泾州治下的官兵。 真要稀里糊涂的打起来,谁是谁非根本没办法说清……不,十之七八,所有的过错都会赖在自己头上…… 也怪李韵,自信心太足,自以为只要亮明旗号,李承志定然会惊慌失措,更会偃旗息鼓,以示臣服。 不是说李韵觉近一万五千兵有多强,而是他所代表的朝廷。 所以,自始至终,李韵竟然都未向白甲营出示过任何令信,更未通传过只字片语。 哪知突然冒出来了个胡保宗? 此时真打起来,就是一笔精涂账,哪怕告到皇帝那里,也是胡保宗占理:我好好的在平定叛乱,突然就冒出来了一支大军,连封表明身份的令信都没有,就扑了过来。 胡某身为陇东郡尉,怎可能不御敌以外? 什么,你说你打着官兵的旗号? 仿造几杆官旗很难么? 天知道你是不是叛军假冒的…… 李韵不甘心的举起了手,厉声喝道:“停!” 再不停,胡保宗的刀尖就要劈到先锋大将的脸上了…… 大军立时停住,到此时,两军之间至多两三丈的距离,若是齐伸矛枪,枪头已能搭在一起…… “胡保宗……”李韵又一声嘶吼。 但胡保宗别说动,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李承志果然说的没错:都是官兵,李韵便是带了十万大军又如何? 有本事打呀? 他看着李韵冷笑一声,又转过头说道:“派斥候,向东西两面游探,以防李韵派兵绕路。” 李承志交待的是:一定要将官挡在五里之外,直到天黑! 这眼看马上就黑了,能拖一刻是一刻…… “校尉,暂是不用派了……”胡信脸上露着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又似有了主心骨一般,神秘兮兮的凑了上来:“你往后看……” 胡保宗本能的往后回了一下头。 黑甲兵线十余步之后,不知何时多了十数骑白骑,领头的好像是李时。 怪不得胡信说不用探了,原来是李时带着塘骑赶过来了…… 心里猜想着,胡保宗的视线无意中扫过,发现一个同样穿白甲的身影好似有些眼熟? 再仔细一看,胡保宗眼珠子差点突出来。 不是李承志还有谁? 好你个王八蛋……差一点啊,爷爷差一点就死了。 你倒好,竟站在后面看戏? 心里骂着,好像突然有了主心骨,又像是突然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胡保宗阵阵心虚,额头上的冷汗一茬接一茬的往外冒…… 离着如此之近,李承志哪能看不到? 看胡保宗颓然一顿,连身形都好似矮了好几寸,李承志心里一突:坏了,这王八蛋要虚? 没看到爷爷之前,你不是好好的? 刚的就跟吃了大力金刚丸似的…… 心里骂着,李承志急声给李时下着令:“告诉那怂货,还不到爷爷露面的时候……给我拖……” 李时应了一声,打马就走。 看李时态度谦恭,李韵并官兵也以为这些白骑都是李承志的属下。再加离着二十余丈,天色也已发暗,就连杨舒和张敬之也没发现李承志就藏在塘骑之中。 李承志还不能露面? 胡保宗悚然一惊:对啊,天都还没黑,城下也未有交战声传来,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李承志还没有擒杀刘慧汪…… 想到这里,胡保宗又猛的生出了一些胆气,用力的将腰挺直。 李韵被气的咬牙切齿。 胡保宗根本就没有主动来见他的意思,明显就是在拖延。 什么意思,这是在给李承志争取逃脱的时间? 那你倒是逃啊? 细作未发信号,表明李承志的白甲营还好好守的城下。 既然不逃,那为何不打? 难道是准备放走余贼,引诱官兵大举追敌之后,李承志才会逃? 简直是愚蠢透顶……你以为奚康生是那么好糊弄的? 李韵升着闷气,伸手入怀,掏出一块令信丢给亲卫幢帅:“给胡保宗,让他来见我……” 幢帅快马而去,没几息就奔到了胡保宗面前:“胡校尉,都督有令,要召你问话……” 说着又把令信递给了他,上面刻着八个小字:岐州刺史府·都督李! 胡保宗一声冷笑。 就算你是关中镇守府的州统都督,也督的是岐州,与我泾州又有何干? 还“召”? 召你娘…… 心里暗骂着,胡保宗沉声回道:“恕保宗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也劳将军替我问一问,李都督率军来往泾州,所为何意?” 幢帅都被惊呆了。 这胡保宗竟是见都懒的见李刺史一面的意思? 除了平乱,还能有何意? 胡保宗这是一点脸皮都不要的想装聋做哑了? “胡校尉,李刺史乃是奚镇守亲封的西路都督,岐、泾两州均受其辖制,视军情可调遣两州一应官吏、军民……” 意思是别说你,连胡始昌都要听李韵调遣…… “哈哈……”胡保宗竟笑了出来,将令牌丢给幢帅,“自己看……” 看什么? 幢帅本能的一低头,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胡保宗问大军来此是何意,原来是李都督拿错了令牌? 也怪自己,接上就来,竟没仔细看? 幢帅暗恼着,又一抱拳:“胡校尉稍等……” 话音刚落,又催着马跑回了官兵大阵。 又能拖不少时间……胡保宗暗自得意,本能的往后看去,但不知何时,身后竟多了个人? 胡保宗被吓了一跳:“你走路不带声的?” 骂了一句,他又高兴的说道:“李韵竟给错令牌了?又能拖一阵……” “你得意个屁?”李承志低声骂道,“要是真拿来西路都督的令信,你怎么办?” 胡保宗猛的一愣,就跟冻住了一样。 还能怎么办? 再不听令,李韵敢在阵前斩了自己…… 只是瞬间,胡保宗的额头上就渗出了冷汗:“那如何是好?万一他要抢功,要抢着抓刘慧汪怎么办?” 一旦首功旁落,胡空还消弥哪门子的祸事? “别慌……”李承志稍一犹豫,还是说了实话,“刘慧汪已经随胡骑逃了……” 不等胡保宗吓的跌下马来,他又肃声说道,“不过你别急,我已让李丰和皇甫让去追了,并下了死令: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胡保宗猛松一口气,心中又生出一丝暖热。 李承志有多惜兵? 就算还没到当成命根子一般的程度,也差不了多少了。 要不是为了胡家,怎可能下这种死命令? 他正要说两句感激的话,又听李承志低声说道:“那幢将又来了……你不要慌,该怎样就怎样,李韵就是想到城下,或是要观敌营,你一概答应他……” 不答应又能如何? 什么叫都督? 意思就是所辖制范围内,只要还喘气的,都得听他的命令…… 其实李承志早就想到了:奚康生能派李韵来,又怎可能不给李韵下放相应的权限? 也幸亏胡保宗一时情急,才没想到这一点。 不点醒他,就是想让他迸发勇气,尽可能拖延时间。 当然,也很危险。就如方才,胡保宗差点就没命了…… 所以李承志才会心生愧疚,说骗胡保宗这样的老实人,压力着实有些大…… “那他要是抢功劳怎么办?”胡保宗恨声问道,“这都临门一脚了……” 意思城下的叛贼都已被李承志打残了,李韵却来摘桃子了? “那有那么轻松?”李承志轻声笑道,“忘了告诉你,刘慧汪虽逃了,但还留了个替身,此时正在城下召集乱民,齐呼‘往生极乐’,据城上讲,足有五六万……” 往生极乐,还是五六万? 一想到那些叛军前扑后继,狂喊口号往上扑的场景,胡保宗的脸色就不由自主的一白。 怪不得李承志没有发动最后的攻势,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胡保宗脸色一冷,看着不远处的李韵说道:“那就让给他……” 李承志没说让,也没说不让,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又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 那幢帅却而复返,将一枚令信,还有一封手书一起交给了胡保宗。 其实都不有看,想也能知道那幢帅不敢说谎,李韵这西路都督定然是真的。 “是保宗失礼了,真是该死……请将军代为转告都督,容保宗先行收拢兵卒,至多半刻,就会去向都督赔罪……” 幢帅讶异的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怎么这么怂了,刚才不是挺刚么? 看幢帅离开,胡保宗转过头,脸色阴沉的对李承志说道:“这李韵,还真是冲你来的?” 李承志被吓了一跳:“那文书里写了?” 要不要这么武断? 你奚康生连我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只凭一丝臆测,就派兵来剿我了? 去你大爷的…… 奚康生真要是给李韵下的是这样的军令,还诈什么死,发什么育? 老子现在就反…… 那知胡保宗却摇了摇头:“奚康生再蠢,也不可能不教而诛,更何况脸不但半点错处都没有,更是有大功……” 胡保宗顿了一下,又说道,“是我自己猜的……那文书上写,令李韵固守陇山,阻截溃敌,而下令的日期就是天前……你想,李韵放着陇山不去守,却在你营外守了三天,又是派细作,又是在你麾下买通内应的,这不是冲你来的,还能是什么?” 李承志猛的一愣。 他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这都到什么时候了,竟人无人防守陇山? 岂不是说,根本不用李松跟着胡骑往外溜,也根本不用宋礼深买通萧关守将,让白甲营从萧关以北遁入陇山。 只需李承志一个命令,李松现在就可以走? 还有这李韵也太奇怪了,放着陇山不守,拼着违抗奚康生之令,专程来对付自己了? 不,不对,要真是来对付自己的,又怎会将这军令拿出来给胡保宗看? 傻子也知道姓李的姓胡的穿的是一条裤子…… 怎么哪哪都觉不对劲? 这李韵,太古怪了…… 只是瞬间,李承志的心思转了好几转,眼神猛的一凝,急声朝胡保宗说道:“你应付着,也不用刻意拖,我先回去布置……” 刚调转马头,他又停了下来:“忘了告诉你,你叔祖给我封的是萧关都尉,而且还是双封……时间是正月初八,授我令信的就是你,别说岔了……” 胡保宗狂喜。 所谓的双封,意思就是既是泾州的官,又是高平镇的官。 再说直白一点:必要的时候,李承志完全可以不用遵守关中镇守府的命令,比胡保宗这个郡尉还要逍遥自在。 当然,这也与萧关一直都是由高平镇军代为镇守有关,不然但凡换一个官职,李韵让他跪,李承志就绝不能站着…… 这也是李承志刚刚才想明白的,也不得不说都是一群老狐狸。 究其原因,胡始昌是怕奚康生以势压人,以大欺小,彻底压服李承志。 到那时,他这个泾州刺史,就彻底没有半点活路了…… “我记往了!”胡保宗飞快的点着头。 李承志交待了一声,转身就走。 看他这么急,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李时飞速的跟了上来:“郎君,可是要发动了?” 发动个毛线? 先把这李韵搞清楚了再说…… “先不急!”李承志沉声说道:“即刻回营,把那李遵给我请过来,我有事要请教……” 李遵是谁? 李时竟有些恍惚,想了好一阵才记起来,是被奚康生派来传过假军令的那一个。 好像还是李韵的堂弟? 怪不得郎君会用“请、请教”这样的字眼? 只以为为了应付李韵,李承志才要急着见李遵,李时没有多想,恭声应了一声。 …………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李承志总感觉这李韵很奇怪,仿佛在暗示他:路给你留好了,要逃就趁早…… 如果理性考虑,再往深里想,这八成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真要逃了,说不定半路上突然就会冒出一支伏兵,将李承志有不臣之心的罪名彻底给坐实。 但直觉又告诉他:好像是陷阱? 一时间,李承志竟有些无所适从了…… 看他去而复返,还那么急,李松手忙脚乱的爬下云梯,急声问道:“郎君,出了何事?” “先去请李遵!” 李承志先给李时交待了一句,又问着李松:“如果抛开朝廷,抛开奚康生,只是李韵的话,他会不会因怀疑我有不臣之心,从而引兵来剿?” “怎可能?”李松失笑道,“李韵吃饱了撑的……” 看李承志眼神不善,李松顿时收敛神色,恭声回道,“郎君,再如何论,这泾州之困也是你一手解围,只此一点便是大功。仅凭一丝臆测就对我祖居李氏不教而诛?他李韵还没这个资格,换奚康生还差不多……” 略一犹豫,李松又压低声音说道,“其实仆也多有不解……若按两家的私交,李韵真要受奚康生之令来对付郎君,怎么也该提前透丝风过来……” 提前透丝风? 李承志有些懵:“两家的关系非常好?” 李松更懵:“先皇时,先敦煌公李茂(李宝嫡子,李韵的二叔,李遵的二伯)任镇西将军,镇守关中时,乃之公(李其)为行台(监军),二人私交甚笃……” 顿时,李承志的脸色黑的就跟锅底似的:“谁跟我讲过?” 李松才反应过来:好像真没给郎君讲过…… 他猛一低头:“仆错了!” “等着!”李承志用鼻子冷哼一声,“待我问过李遵再做决断……” 此时再想,李承志觉的好不惊奇:这李韵,好像真的在放水? 正惊疑着,李遵就来了。 李承志飞身下马,往下一揖:“是小侄的错,实在是委屈世叔了……” 自战起,所有外军及闲杂人等,全部被圈进了营内,并有专人看守。 不过军中规距就是如此,李承志如此做法,李遵也无可指摘。 再说了,不见连张敬之,杨舒也是同样的待遇么,李遵能见怪到哪里去。 “无妨!” 李遵无所谓的摆摆手,扫了一眼一片狼籍的战场,高兴的问道:“可是大胜了?” “还未全胜!” 李承志哪有时间细说这个,只是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又低了声音,“世叔,小侄有一事请教……” 听李承志语气不对,李遵先是一愣,又往四周看了一眼:方圆十丈内,竟再无第三个人? 李承志问的绝不是小事……难不成是真的要反? 李遵心中一突,沉声问道:“你且先讲!” 意思是我不一定如实奉告…… “正午时分,也就是大战刚歇,阵南突然冒出来了一支大军……打的虽是姑臧伯(李韵的爵位)的旗号,但即不通传,也无示令,只是停在二十里外观望,且虎视眈眈……” “连丝风……不,连个信使也没派?”李遵差点就说漏了嘴。 李承志狐疑的盯着他:你该不会说的是:连丝风声都没透吧? “没有!”他摇了摇头,“直至方才,大军突然进逼,竟似是要开战?我令胡保宗阻击时,才见了令信……果真是姑臧侯……” “不可能!”李遵断然摇头,又目灼灼的盯着李承志,模棱两可的说道,“嗯……便是大兄受了奚镇守之令……嗯……来的,至少会通传令信,亮明身份……” 李遵嘴里像是含了个核桃,话说的含糊不清,但李承志哪还能听不出来他的潜意:李韵真要是被奚康生派来对付你的,坚决不可能不提前给你透个风…… 李承志心里惊骇莫明:应算祖父和李茂的关系好,那也是三代前的事情,祖居李氏的脸就那么大,值得李韵冒着被问罪的风险,给自己通风报信? 这其中定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李承志脑筋转的飞快,猛吐一口气,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李遵耳边的架势。 眼中更是精光四溢:“但奇怪的是,方才姑臧侯向胡校尉出示的令信上,写的却是奚康守令姑臧侯镇守陇山,并未提到要应援我等的军令。所以小侄有些不解,也想请教请教世叔,这其中,是不是有小侄” 李遵都被惊呆了:大兄好大的胆子,竟准备暗中放走李承志? 嗯,不对? 李承志为什么逃,他又没犯罪? 就凭一丝臆测,奚康生就敢派兵来剿平了泾州之乱的功臣? 简直放屁,皇帝都不敢这么干…… 大兄这分明是在暗示李承志:有什么把柄,就尽快处理干净了……路也给你放开了,真有要有上万兵,几千副甲之类的,就赶快转移…… 还有这李承志,分明就是猜到了这一点,但又害怕里面是不是有圈套,跑来套自己的话了…… 好家伙,这一个个不但胆大的都敢包天了,更是成了精了…… 李遵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该如何让李承志明白李韵的好意,但还不能留下把柄。 他急的在地上转起了圏圏,转了好几圈,脑中灵光一闪:“世侄,我予你说桩旧事……” 李承志眼角狂跳:来了…… “世叔请讲!” “八年前,今上二叔、咸阳王元禧起兵对抗权臣高肇,事败后被诛……因堂姐是咸阳妃之故,三伯一家多有牵连,各位堂兄尽皆被诛,其余家人皆被流放河西……七弟九弟因未及冠,所以侥幸活下了一命,也在流放之例……” 说了一半,李遵稍稍一顿,眼神悠冷的看着李承志,“但诡异的是,屡有矫诏传至河西,要镇军诛尽被流放的李氏男丁…… 若不是乃之公与那元族镇将据理力争,且多处维护,三伯一家,怕是血脉已绝……也是自那以后,乃之公与那镇将起了嫌隙……” 李承志巨震加狂震,呆呆的看着李遵。 他之前听李松讲古,一直觉的哪里不对:那镇将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为了区区数百李氏私兵,勾结柔然暗害祖父、大伯,还有父亲? 真要是因此反杀了那镇将,就该是李家占理才对,朝廷再不讲理,也不该将祖父与大伯召回洛阳软禁,而是一查到底,还李氏清白。 原来根子在这里:高肇要斩草除根,但同在陇西李氏这面大旗下的李其肯定要处处维护,这仇就这样结下了…… 也根本不是他李承志长的像人民币,好像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搞了半天,原来是祖上留下的香火情…… 李承志微微吐了一口气:“小侄明白了!” 李遵犹豫了一下:“那世侄……准备如何做?” 意思是如果要销毁把柄、处理手尾的话就趁早…… “自然是恭迎姑臧伯,谨遵其令!”李承志乐呵呵的笑道,“姑臧伯说攻,那我就攻,姑臧伯说退,那我就退……” 意思是他什么都不会做…… 若是之前,李韵真能透个风,李承志说不定就会考虑一下,提前安派部分白甲兵遁入陇山。 但已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变更计划,就有些来不及了。而且李承志也不敢百分之百的相信李韵…… 再者,这计划漏洞太大,破绽更不少:胡保宗、杨舒、张敬之等人虽然不能百分百肯定李承志手下到底有多少铁骑,多少甲卒,但至少知道他有多少人。 白甲营战兵加辅兵,再加民夫,堪堪过万的数据,所有人都知道。 冒然少了数千,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传到奚康生和朝廷的耳朵里,有人要问:人到哪去了? 李承志又该编多少借口,才能瞒混过去? 还是那句话:他从不会将希望寄括到别人身上,更不会将自己的安危交到任何人的手中。 包括胡保宗,杨舒,甚至十之八九会成为至亲长辈的张敬之…… 更何况是从未蒙面的李韵? 自力更生吧! 李遵又惊又疑,直戳戳的盯着李承志,好似在说:你可是真有一千铁骑,数千甲卒的,就不遮掩一下? 李承志只做不知其意,微微一笑,又往下一揖:“左右就离着五里,姑臧伯该是快到了,小侄去准备准备,也好恭迎世伯大驾……” 李遵怅然一叹。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李承志才十七岁,之前更是连面都没见过,就能隔空与大兄这样的人杰过招了,可见灵醒机敏到了何种程度? 根本不用自己再多话提醒…… “我也去迎一迎,你派人带我出阵吧!” “好!”李承志点点头,一指李松,“陪世伯出阵,并召令与各军主,恭迎姑臧侯……李亮坐镇中军,紧盯敌营!” 哪是紧盯敌营,是怕那些厢车里的尸体被人发现…… 李松恭声一应,给身边亲卫下着令,让其召集各将,准备出阵。 李遵刚走,李承志就召过了李时,又急又快的交待道:“你亲自去,率所有塘骑往西查探,但有异常,快马来报…… 若是探到安武还未见异常,就告之舅父,说半夜可能有乱民溃逃,也肯定会有白甲营随后追击,让他谨守城池即可。 若需他出兵拦截,或是需要他接受,李松或李亮等,自会与他也没有络……然后你继续往西,一直探到陇山,将实情随时报予李松……” 李时心中一凌:郎君竟然连郭存信都不敢相信? 要不然,李松行止安武,应该要休整一夜才对…… 其实不是李时想的这样,而是李承志怕夜长梦多。 如果李韵真的放了水,往西再无官兵阻截防守,那为何不让李松连夜西行,最好赶天亮前就能出关,或是遁入陇山? 更没必要将实情告诉郭存信,让他担惊受怕…… …… 胡保宗满头雾水。 李韵竟让大军就地停驻,只是带了一队亲卫去见李承志? 也不怕李承志将你给软禁了? 看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三句中有两句就是在拿鼻子冷哼,胡保宗也懒的往上凑。 陇西李与高肇用不共戴天之仇形容也不为过,而与高肇亲近的胡家,在李韵眼中自然就成了狗腿子,他能有好脸色才怪。 但胡保宗奇怪的是,为何杨舒与张敬之,对李韵也没个好脸色? 不会是两个因为帮李承志说话,从而与李韵闹翻了吧? 翻脸就翻脸吧,李承志已有了官身,别说李韵,就是奚康生来了也不用怕了…… 心里转着念头,胡保宗领着李韵,往白甲军阵靠近。 还离着十多丈,他就看到南阵前立着好多火把,其下站着好多人。其余皆着白甲,只有居首一位穿着金甲,骇然就是李承志。 不是说又沉又重,还容易被当做靶子么,今日怎又舍的将白甲换掉了? 看来这有了官身之后,心态顿时就不一样了…… 胡保正暗暗讥笑着,突见李承志往下一揖:“祖居李承志,见过姑臧侯……” 旁人不觉的如何,但胡保宗却是脸色微变:李承志为何不自称官职,而是俗称? 如果还是白身,你信不信李韵连理由都不用讲,就能将你就地绑了…… 离着这么近,李承志哪会看不到胡保宗脸上的急色? 他暗暗的一叹气:胡保宗,对不住了,这官,暂时还真不能认。 一认,就成高肇党徒了…… 看着李承志,李韵却有些恍惚。 杨舒、张敬之写给奚康生的急报他也看过。特别是杨舒,一大把的年纪了,竟将一个小儿吹的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连“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话都说了出来,也不觉的害臊? 但此时再看眼前丰神如玉的少年,他竟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 李始贤长那么丑,竟能生出这般俊巧的儿子? 偏偏父子俩还足有六七分像? 也是奇了…… 心里惊叹着,李韵脸上半点都不显,语气更是硬的像铁:“李承志?” 李承志微一躬身:“晚辈在!” 都以为李韵下一句就会喊出一声“绑了”,却不想李韵只是一点头:“入营吧……”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发动 李承志的中军大帐内点满了牛油大烛,亮如白昼。 李韵端坐堂上,双眼炯炯有神,隐露精光。 若只看这一双眼睛,任谁也不信他已是两鬓斑白的半百老人…… 李韵看了看侍立在堂下的李承志,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入帐之间,他先私下见了李遵,三言两语间,李遵便将李承志找他套话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真是没想到,只凭令信中的一句话,李承志就能将自己的用意猜个七七八八? 杨舒真没白夸他…… 帐中只有李韵与李承志二人,帐门大开,但李韵的亲卫却将营帐围的水泄不通。 被亲卫堵着,杨舒和张敬之也只能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至于胡保宗……李韵刚一入营,他就悄悄摸摸的躲到了最后面,连帐门前都不敢靠近…… 李韵督泾州事,连刺史胡始昌都要受其节制,何况只是郡尉的胡保宗? 即便不好直接杀了他,但李韵随便找个由头,抽胡保宗一顿鞭子不要太轻松…… 赌住帐门,其实是李承志的主意。他是不想和李韵对话时,有人在旁边窥探:自己又不是影帝,发怒、悲愤的语气和声调好伪装,表情呢? 说不定就会露出马脚来。 而且好处不止这一点,还能避嫌……李韵也觉的这个主意不错,赞赏的笑了笑,但语气却说不出的生硬:“白甲重骑几何?” 李承志:“三百!” 李韵:“甲卒又是多少?” 李承志:“只有一旅……另有五千木甲兵卒,四千民夫……” 杨舒坚着耳朵,一脸的古怪:李承志的账算的真好,刚刚好一万…… 铁骑和甲卒具体有多少,他和张敬之确实不知道,但猜测一两千应该是有的。李承志只报七八百也不算错…… 问题是,得把李韵蒙混过去才行。 一万白甲军,一半在营内休整,一半在营外立阵,李韵只要出去转悠一圈,就能数个七七八八…… 但诡异的是,李韵不再追问,也没说要去查实,突然就就将话头转到剿贼上了: “为何停战?” “晚辈怀疑贼兵有诈!” “之前为何无诈?数万叛军被你剿的只剩两千了,反倒有诈了?好,就算有诈,那你准备攻还是撤?” “自然是攻!” “何时攻?” “明日天亮……” “即然要到明日才能战,那今晚就由府军先战吧……” 李韵的声音又冷又硬,问的又快又急,只是三两句,竟然就将李承志逼到了墙角里。 杨舒眉头一皱:怪不得李韵听到李承志那般敷衍且强势的应答,却不追究真伪,原来在这里等着? 意思是既然不说实话,那就打过再说吧。 一旦开战,士卒有没有穿甲,又有多少穿了甲,一看便知。 李承志也更不可能将这一战让给官兵。 只因谁打这最后一仗,或是最后擒了刘慧汪,平定泾州的首功自然就是谁的。到时白甲营别说功营,怕是连苦劳都捞不到半分…… 果不其然,只听李承志沉声应道:“多谢都督好意,白甲军也能夜战……” 但夜战岂是那么好打的? 十之八九,敌我双方都会乱成一锅粥,只知道砍杀,却不知道杀死的是敌是友……而白甲士卒越是悍勇,误伤反而就越重…… 况且,只是数千乱贼么? 那依然围在州城之下的数万乱民,还在时不时的狂呼“往生极乐”,这分明是在等白甲军入瓮,而后拼命。 而且还是数万人! 以李承志惜兵如命的性子,若是折损过多,怕是会疯…… 不打又能怎样? 李韵可是关中道右都督,持假节,若有违抗军令者,可先斩后奏…… 两人又惊又疑,担心李承志是不是会就此翻脸,突然听到帐内“咚”的一声重响。 杨舒和张敬之吓了一跳,还以为李承志动手了,猛的斜身往里一探。 原来是李承志单膝跪在地上,在给李韵行军礼:“谨遵都督令!” 声音又沙又哑,像是已愤怒到了极致。 看李承志眼角含泪,满脸悲壮,两人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导。 人都已奔出大帐,张敬之才反应过来,急声呼道:“承志,莫要冲动……” 他是怕李承志杀红了眼,亲身犯险。 只听远远的传来“嗯”的一声,再不见有回应。 杨舒气愤填膺,早已满脸怒容,却不敢质问李韵。 此时将李韵的面子折的越狠,他对李承志的怨恨和猜忌就越重…… …… 等奔到营外,李承志的脸上哪还有半丝悲意? 嘴角止不住的往上勾,分明是高兴的都快要笑出来了。 谁想到,本以为是催命的阎王,转眼前,就变成了救命的观音? 看他出营,李松飞快的迎了上来,低声说道:“郎君,李时连送两分急报,已探至安武城下,并无异常……” 若说之前的把握是八成,加上这一句之后,那李承至少有了九成:李韵不是在欲擒故纵……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耳中不时就会有“往生极乐”的呼声传来,喊声早已变了样,想必整整一天,嗓子都喊哑了吧? 不知道还有几分力气作战? 再往东看,临近州城墙下,燃着三堆约一丈高的篝火,刘僧汪仅剩的两千僧兵,数万乱民,全都聚与火堆之下,一层围一层,又齐又密,就偈是活靶子一样。 李承志估计,即便真把辅兵派上去,杀溃这些乱民也问题不大。 就算这些乱贼士气高涨,也跟一群没见过老虎的驴差不多,最多只会踢两脚虚张声势,却不知道老虎不但有尖牙,还有利爪…… 李承志双眼微眯,冷声说道:“李松,传令李亮,发动……” 没有鼓声,没有哨声,甚至连火把都没有。一队接一队的步卒背着水囊,土包,猫着腰踮着脚,几乎声息的朝敌营摸去。 再往后,前军悄悄的撤开了阵墙,六百驾厢车严阵以待,只等李承志一声令下。 后军快速集结,至多百息,空心枪阵便不见,而是换成了三列竖阵…… 正文 第两百一十五章 成功了一半 胡保宗面目狰狞,厉声低吼:“不是让给李韵么,为何还是你主攻?” 难道告诉胡保宗,不打的话,数千白甲军无法安然遁走? 李承志微微一叹,眼都不带眨的说着谎:“知不知道什么叫‘假节’?” 他的意思是李韵以西路都督的身份给他发号施令,他只有听从的份…… 所谓的假节,与电影小说中的“尚方宝剑”一样,是皇帝亲授的符节信物。持节之人和“钦差”,“八府巡案”是差不多的角色。 不过李韵持的是最低级的“假节”,不到战时,或无具体罪名,不得擅杀官吏。 但即便李韵只行使“节制之权”,不管下发的是什么命令,以下官员只有执行的份。但凡敢多半句嘴,李韵用“违抗军令”罪名砍了你,你都没地方说理。 不看一到正式场合,连杨舒这种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来了也敢怼一怼的性格,也只能乖乖闭嘴。 使节往上还有“持节”,最高一级是“使持节”,奚康生所持的符节就是这一级:可杀二千石以下官员,甚至可以不问理由,事后可再向朝廷逞报。 也就是所谓的“先斩后奏”。 二千石的官有多大? 就比如胡始昌这样的一州刺史…… “但你这萧关都尉是双封,可以不授他李韵节制?”胡保宗咬牙切齿的说道。 李承志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瞪着他:“知不知道镇军擅离边境是什么罪?” 胡保宗脸色猛的一变:罪同谋逆,夷三族。 亮出这一层身份,确实可以暂时抗衡一下李韵,但事后呢? 无人点破,无人深究的话自然无事。但胡家早已犯了众怒,多的是恨不得胡始昌死的人,鸡蛋里头都恨不得挑出骨头,何况是这般明显的把柄? 到时朝廷过问时,高平镇将阎提,副镇将陆恭脑子坏了才敢承认李承志是受他们之命,跑到泾州来招兵买马的,不然十个脑袋都不够皇帝砍。 到头来,这锅也只能李承志自己背…… 李承志经验不足,还是李韵提醒他。他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大一个坑,所以此时,李承志恨胡始昌恨的牙都快咬碎了…… 他稍一沉吟,对胡保宗说道:“所以,我自始至终,都未出示萧关都尉的令信……” “你未出示令信?哪没有这一层名义,叔祖哪来的主功?” 李承志没说话,只了轻叹一声,仿佛在说:胡刺史死不死,与我何干? 胡保宗猛的一震,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承志:“你要反悔?” “何来反悔之说?”李承志冷声笑道,“我方才才知,我李家,竟然与高肇也是死仇?” “怎可能……李韵告诉你的?” 李承志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好似默认了。 胡保宗呆若木鸡,口中喃喃自语:“为可能……不可能?” 真的不可能? 乍然一想,一切竟然早有预示:为何同样的罪名,轮到与高肇亲近的赵平赵氏子弟,杨舒之兄杨椿就敢杀的人头滚滚,但换成李始贤,却只是抽了一百鞭? 同样是人,遇到他胡保宗,张敬之也罢,杨舒也罢,都是半点好脸色都欠奉,但换成李承志,一个两个的比对亲儿子还亲…… 怪不得李承志连官令都没有往外拿? 李家和高肇有仇,间接等于和胡家也有仇,有这个前提在,李承志要大公无私到何种程度,才会把功劳让给胡家? 那他认了胡刺史封的这个官,与“认贼做父”有何区别? 名声别想要了…… 李承志看了看左右,又低声说道:“不过你放心:李丰已送来急令,胡骑已然分兵,今夜定然能擒杀了刘慧汪……此时再将这些余贼剿灭,便等于我等彻底解了泾州之困。 这里面你功劳不小……到时若论罪,你定然有功无过,你叔父胡铎身为陇东郡守,自然也无罪……到于胡刺史?” 李承志稍稍一顿:“那就恕我无能为力了……” 胡保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过去。 神仙来了,怕是也救不了胡始昌了…… 但还能因此去责怪李承志? 李承志都还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依然顾念着他胡保宗,没忘给他分功劳? 这已是仁至义尽,好到不能再好了…… 想了想,李承志又拍了拍胡保宗的肩膀:“等忙完之后,那些田契之类的,你先拿回去吧……” 此时再想来,起兵之初的那些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只是小小一个关中,其中的关系乱的就能让他脑袋都快要炸了。不到最后,他竟然连哪个是敌,哪个是友都分辩不出来? 坑更是一个连着一个,一不小心就会中招…… 与之相比,几万斤铜算个毛线? 政治这玩意,就不是一般人能玩的转的…… 胡保宗脸色一白,又惊又惧的看着他:“你是在羞辱我,还是要与我绝交?” 绝交给鸟蛋? “事情没办成,不得退脏么?这叫江湖道义……”李承杨瞪了他一眼,冷悠悠的说道,“你要想绝交也行,等把这一仗打完再说……” 说着又一指敌营:“做事!” …… 替身端坐高台之上,裹着一床帛被,脸色阴沉的盯着远处的白甲营。 营内灯光点点,炊烟迷漫,一看就是在造饭。 看来,今晚是不会夜攻了…… 一股凉风吹来,替身紧了紧被子,账然叹道:“让信众歇一歇吧!” “是!”法能应了一句,稍一犹豫,又恭声问道,“关外已然事败,最多明日,朝廷大军就会齐聚州城之下……已是报仇无望,圣使又为何要多生枝节?” 其实法能是在抱怨:若你与法王能早些露面,局势又怎会糟糕到如此程度? 至不济,也早已灭了那李承志,打通西路了,何必被困死在这里? “就这么走了,实是不甘心啊?” 好似没听出法能话语中的潜意,替身沉声一叹,又脸色顿变,满目狰狞的吼道,“都怪那李承志……即便杀不死他,也定然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万一弄巧成拙呢? 法能暗暗担忧着,心想最多坚持到明日午时,定要劝谏圣使早做准备…… 心里转着念头,他正准备下楼去传令,突觉眼前一亮,好似有光闪过。 法能抬头一看,一两里外,竟燃起了漫天的火光? 不,火龙…… 放眼看去,就像站在山顶,在看着山下的田地:连畴接陇,阡陌分明。 像是用尺子画过的一般,数道火龙越烧越快,越烧越长,只是眨眼前,就将大营分成了整整齐齐的数块。而后又向中间漫延,不多时,大半个营寨便被大火覆盖。 而且还在极快的向城墙下烧来…… 替身又惊又急,怒声问道:“是谁……谁发动的?” 就根本未传过令,所有的僧卫都聚在去车下,又会是谁提前发动陷阱的…… 刚想到一半,远处又传来惊天震地的嘶吼,映着火光,就如飞蛾扑火一般,无数的车驾冲入火中,战马的嘶鸣声,人的惨嚎声,尖锐的像是要将这天都要掀了一般。 法能激动的抖了起来,颤声吼道:“是白甲贼……白甲贼好似要夜功,但不是为何,竟将陷阱引燃了……” “哈哈哈……李承志,你也有今天?”替身连声狂笑,“传我法令,起坛……” “得令!”法能应了一声,嘶声朝下吼道,“法王有令,移驾,升坛……” 话音刚落,云车下猛的响起了三声大鼓,而后,又是那八座铜钦,发出“呜呜呜”的号声。 随即,替身所乖的云车,载着八驾铜钦的牛车,还有数辆拉着二十几个白衣和尚平板马车,齐齐的剩下前挺进。 每辆车上都亮有数根火把,将四周照的亮如白昼。 二十几个和尚先是喊了三遍“烁烁圣火,焚我罪业。涤尽尘滓,往生极乐”的佛号,然后又念起了经。 那些僧卫也罢,乱民也罢,就像疯了一样,向远处的大火扑了过去,脸上全都是一副既兴奋,又向往的表情。 李承志脸色突然一变:这些乱民,竟然要自焚? 不,应该是自焚的同时,将陷入阵内的白甲兵撕成碎片…… 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当时僧卫不计死伤往后撤的时候,若是让前阵趁胜追击,填进去多少都不够…… 李承志猛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又冷声问道:“那些和尚念的是什么经,超生经?” 李松仔细听了听:“是《度人经》,相传为葛玄所著……” 怪不得…… 李承志微一点头。 他就是好奇,这个年代就有《度人经》了? 至于和尚为什么念的是道家的经,他一点都不奇怪。 这两家本就是你抄我,我抄你,整整抄了一千多年。 李承志敢保证,佛祖真要能显灵,如果能到后世看一眼,都绝对不敢认那是“佛教”…… 摇了摇头,清空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又猛阵里看了一眼。 离着上百米,其实压根就看不清楚,只能脑补:数不清的马车在阵中横冲直撞,不时就有厢车侧翻,战马倒地。然后车人的“人”打着滚的被甩下了车,掉进了火堆里。 只听那些残叫声,就能想像处场景有多惨烈。 侥幸未死的,好像正在与叛贼奋力厢杀,喊杀声震稳四野…… 但听在李承志耳朵里,与一刻前刚起火时相比,这惨嚎和喊杀声,好像已弱了许多。 他看了看十丈外那些正仰天干嚎的兵卒,心里止不住的纳闷:那些乱民怎么坚持了整整半日的? 看来还真是个力气活…… 李承志又抬起头,看了看遮天蔽日,连星星和月亮都已看不清的烟尘,肃声说道:“李松,时机已到,该启程了……” 李松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悲声说道:“郎君放心,仆定不负重托……若有二心,天打雷劈,子孙死绝……” 李承志不但没感动,反而脸一黑,仿佛在说:你家郎君要是信这个,怕是早死了几百遍了…… 他眉着一皱,瞪眼骂道:“磨磨唧唧……滚蛋!” 李松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起身上了马,沿着用湿土铺垫出来的通道,进了火阵。 再往北半里左右的的角落里,整整四百辆厢车,拉着四千多白甲兵卒在静静等候。 看到李松的身影,李亮便知道要启程了,轻轻几声呼喝,便见北边的一道火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灭了下去,眨眼间便熄了数十丈。 李松挥了挥手:“走吧!” 李亮微一点头,翻下跳下马,直挺挺的跪到了地上,朝着远处的那几盏殷红似血的灯笼磕了三个头。 头磕的很响,但语气却很平静:“郎君保重……仆也绝不会负郎君重托:这四千甲卒,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李松止不住的连声叹气。 郎君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 你怕仆会生二心,就没想想仆有没有这个能力? 看看李亮,他这是在给你道别吗? 这离着近百丈,郎君能听到个屁…… 他是在给我李松表明心迹:他此生只会忠于郎君! 这他娘的可是我李松的亲侄子啊…… 待李亮起身,车营当即开拔,不多时,便隐没在了黑夜里…… …… 往西一里多,就是寨门。 李韵早就命亲卫移过了几架云车并在了一起,还特意召了杨舒和张敬义一起观阵。 当看到敌营内大火突起,转眼间便遮天蔽日,惨嚎声和嘶喊声更是震彻云宵,李韵脸色都变了。 真有陷阱? 他还以为这是李承志编出来的借口。 白甲营之所以夜攻,查能是想趁机夜遁…… 但李韵压根没料到,李承志竟然要真打? 难不成,他是故意想将那数千甲卒全部耗死在这里? 随着念头,李韵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越来越厉…… 李承志要真如此狠毒,又怎会被杨舒、张敬之赞成圣洁君子? 应该不可能…… 张敬之脸色乌青,双拳紧握,指甲早已深陷掌心,整个人好像都在颤抖。 他一遍又一遍的安尉着自己:不要怒,不要怒……只要李承志无碍,即便白甲营全折了又如何? 只是过了这一关,迟早都能再召起一支…… 杨舒又惊又怒。 李承志说有陷阱,那肯定有陷阱,杨舒一点都不怀疑。 但谁能料到,会有这么狠? 方圆三四里,火光烧的遮天蔽日,竟看不到一丝空余? 那一声声惨嚎,怒吼,仿佛针扎一样,刺的杨舒心里阵阵生疼。 再看那些马,就如被浇了油又点着的老鼠,又惊又乱,四处奔窜,到处都是。 更何况大多数的马后面还拉着车? 这样情形下,别说是人,就是铁疙瘩也能给你撞碎了…… 听着听着,喊杀声好似消失了,就连那惨嚎也弱了好多,耳中听到的竟大都成了“往生极乐”? 如果是白甲兵,即便已无瑕再喊杀以壮士气,也只会是惨叫…… 难不成,全折了? 那可是整整四营…… 杨舒双眼暴突,目呲欲裂。 要不是李韵,这些白甲兵又怎可能会这般枉死? 他牙齿咬了咯咯直响,恨是冲产去糊李韵几巴掌:“如此,李都督可满意了?” 李韵没理杨舒,只是紧紧的盯着敌营。 火太大,烟太浓,看的不是很真切,但至少能看到数不清的马和人已被烧着,正惨嚎着满营乱窜。 至于有几个是乱兵,有几是白甲兵,再借给李韵十双眼睛他也辩不出来。 但那些马车肯定是白甲营的,如此想来,李承志带出营的四千兵,怕是都要折在里面? 难不成就连李承志也没料到这陷阱如此之狠毒,本想着装模做样的打一场,所以冒冒失失的将白甲营派了出去,却不想中了埋伏? 李韵越想越惊,猛的冷吼道:“走,到近处看看……” 他正要下望楼,突听一声急令:“大帅有令,辅兵出营尽快出营阻敌……” 竟然已到了动用辅兵的程度? 杨舒目眦欲裂,怒声吼道:“之前那四营呢?李松呢,李亮呢?” “暂且不知!”令兵急声回道,“敌贼越冲越近,竟然火墙都挡不住,马上就要冲过来了……大帅就连当做预备队人那一旅弓兵都已派了上去……身边只余十余骑亲卫……” 李韵脸色突变:“还攻什么攻?退回来,让李承志退回来……” 令兵微一低头,嘶声应道:“请都督恕罪:大帅有令,今日若不平了这伙乱贼,他半步都不会退……” 说着便一催马,往寨内冲去。 别说这个令兵,便是那些隔墙眺望的辅兵也没有把李韵的话当回事。 随着旅帅、队主等军官连声呼喝,一队接一队的木甲兵冲出了寨门,急向火阵冲去。 “反了……简直反了……” 李韵骂了两句,又急声给幢将下着令:“升我旗帐,给大营传令,速来支援……” 随着回应声,身边的亲卫挂灯笼的挂灯笼,点火的点火…… 只要代表都督帅仗的大灯笼一升,再看到烟火,五里外的大军怎然就知道是何意…… …… 李承志身边确实只有十数骑亲卫。除此外,剩下的那五百兵全被他派了出去。 十数丈外,五百兵卒布着一个小型的横阵:百人一列,排着五排,前两排是弓兵,除了身上满满当当的箭壶,每个弓兵的脚边还摆着一捆火箭。 这些都是早间让李昭带去阻敌,又原封不动的带回来的那万余支。 都已久经阵战,也吃了不少次亏,军官也罢,兵卒也罢早就学乖了。怕一个失火会引着一大片,每个弓兵至少相距一阵。 后三排是枪兵,全部下蹲,长枪斜指。 这是在防备冲过火墙,侥幸还没被烧死的乱兵。 确实有,但暂时还只是零零星星几个,大部分的都被烧死在阵中了。 即便如此,李承志也被惊的直呲牙。 陷阱布的极宽,足足两里宽广,已全让李亮派弓兵给引燃了。 不但这两里内到处都是火道,还有数百驾马车在横冲之撞…… 可还是有人冲出了阵,可见这些乱民有多悍勇? 已烧了快两刻,淋上去的汽油应该要烧完了,眼见火势越来越小,怕是冲出阵的乱民会越来越多。 更说定会冲出几辆还着火的马车来。 所以李承志早就做好了后撤的准备…… 至于那句“半步都不会退”的豪言壮语,当然是说给李韵、杨舒等人听的。 李承志的脑子又没坏? 他正在眺望,李睿快马奔了过来,飞快的禀报道:“胡校尉请令,要率兵出战?” 李承志眉头一皱:胡保宗想立功想疯了? 不见阵中依然有马车四处四窜? 要不是自己在最前的那道火墙中加了点“料”,早有“火马”往西冲来了? 我都准备要退了,你却要请战? 胡保宗脑子是不是吃肿了? 李承志冷声回道:“不准!” “仆稍后去回他!” 李睿回了一句,又说道,“李都督误以为我白甲营全折了,已急令官兵来援,并与张司马、杨郡丞,往这边来了……” 李承志微一沉吟:“先拦住了,就说我马上就会后撤……” 确实该撤了。 该烧的不该烧的,全烧了个干净,除非请法医来做DNA鉴定,不然谁还能认出那些焦炭一样的尸体是叛军还是白甲军? 至此时,计划已算是成功了一半。 所以李承志也没必要守在这里了。 而且也必须要尽快回去提醒本韵,不要再派官军来送死。 不是李承志狂傲,而是不亲眼所见,根本无法想像这些叛军有多疯狂? 把自焚当做转死股胎? 何止是脑子坏了…… 遇到这些疯子,没任何经验的官兵怕是立时就溃。 把自焚当做转死股胎? 何止是脑子坏了…… 遇把自焚当做转死股胎? 何止是脑子坏了…… 遇到这些疯子,没任何经验的官兵怕是立时就溃……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挨打 李承志将所有的火药包拆开,用布松松胯胯的包裹好,又让步卒用车弩投进了第一道火墙。 随后,那万余支火箭,也全让弓兵射进了火墙。 像是被泼了油,大火越烧越猛,竟窜起了丈余高。 听着火墙之后的惨嚎声,李承志无声冷笑。 别说人,铁都能给你烧化了,更不要说想冲过来? 就是无法持久,估计也就是一刻半刻…… 不过李承志的目的也不是这个,而是为了毁尸灭迹。 除了将火药、火箭焚之一净,甚至是李家堡,他都已做了布置。 李承志自问,要是这样都还能被奚康生找到证据,那只能怪自己命数不好,天生就不是造反的料…… 检查了一遍,又仔细想了想,确定再没有什么遗漏,李承志调转马头,又一声轻喝:“撤!” 五百兵卒立时起身,紧紧的跟在后面。随着跑动,许多兵身上的白甲竟然飘了起来…… …… 营寨东门,众将林立。 火光照耀在那一身身金甲之上,仿佛是在寨门外立了一排金墙。 这其中职级最低的,也是如胡保宗一般的一郡校尉。就连位高从正四品的左、右、后将军都有两位。 所有人看着跪在台下的那道身影。 这就是李承志? 时不时就会听奚镇守提起这个名字,也不知是夸,还是在讽,反正这些军将都快听的耳朵起茧子了。 但此时看来,也不过如此吗? 半万兵马,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折了个精光,甚至到了不得不出动辅兵的地步。 还辅兵? 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光亮的词? 搬运辎重,筑桥修路的民夫罢了,能有几分战力? 派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李承志跪在台下,头盔不知丢到了哪里,半边头发被燎的焦黄。 回来之后,他就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但看他浑身都在颤抖,可见惊惧悲愤到了何种程度。 不知为何,张敬之猛的想到在朝那城外,看到那些被乱兵开膛破腹,掏心挖肝的尸体时,李承志怒至气厥的那一次。 那些还只是与李承志素未蒙面,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再要换成了被他视为心头肉的白甲兵呢? 而且还是整整四营…… 张敬之越想越担心,明知场合不对,但还是没忍住。 “承志,无需自责!” 他清声喝道,“这天下,从来没有不受挫折的将军。白起有阳马之败,韩信更有垓下伤兵……如果还无法释法,就想想你写的那两句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需马革裹尸还……” 意思是当兵天生就是为了打仗,便是战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众将浑身一震。 一半是因为这两句诗:虽不怎么工整,但听在耳中,只觉一股慷慨壮烈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热血,直冲心头。 另一半是奇怪张敬之的态度:别说两人是远亲,就是亲儿子,张敬之也不该在这场场合说这种话。 难不成在张敬之心中,那因李承志失误,陷入陷阱后被活活烧死的数千士卒,还抵不上败逃而来的李承志是否能开怀还要重要? 张司马何时变的如此冷血了? 李承志依然不语,只是低着头,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 众将更加鄙夷:这种怯弱之辈,是如何被吹的神乎之神的? 正暗暗笑话着,突听李韵一声冷喝:“李承志,抬起头来!” 自接到消息,他就一直在怀疑,这是李承志的瞒天过海之计。 无它,只因李承志前后的表现反差太大:之前那么聪明,只是这一刻,却突然这么蠢了,明知有陷阱,却送死一般的往里跳? 他怀疑,那四营兵卒根本没烧死,而是连夜遁走了…… 李韵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敢派亲卫往西探查。 万一自己猜的要是对的,真查到有白甲兵遁逃怎么办? 难道自己还能把派出去的亲卫全杀了灭口? 所以李韵才想着,看能不能从李承志的表情看出什么…… 李承志连头发都知道拿火把燎一下,又怎可能连这点防备都没有? 等他抬起头来,杨舒都被吓了一跳: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哪还有半丝‘丰神如玉’的神采? 双目腥红,似是要滴出血来,泪水更是如洪水绝堤,止不住的往外冒…… 李韵只觉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猛的一缩。 是真的……那四千兵,真的葬入了火海…… 不然李承志不会悲凄成这般模样…… 爷爷既明示又暗示,放开了路让你逃,你非不逃,而是多此一举要打这一场? 但眼下呢? 四千悍如狼,勇如虎的精兵,就这样被你葬送了? 李韵只觉一股邪火冲天而起,恨不得抽出刀来,将李承志劈成两半…… “李承志……整整四千精兵啊……” 李韵突然大吼一声,竟一个箭步跳下了台,直冲李承志而去。 张敬之猛的一懵:白甲兵死了,李韵不应是高兴才对么? 但此时看他的模样,竟像是被气疯了一样? 那又不是你的兵…… 不对,很不对…… 只是瞬间,张敬之的一腔怒火就被惊到了九宵云外…… 他一扫错愕至极,好像极不可思议一般的盯着李韵的李承志。 人都被惊成了这副模样,那眼泪竟还在不能的往外涌,而且流的好像更快了…… 哪有这样的? 仿福临心至,张敬之豁然开窍: 自己只顾着担心李承志会不会怒极攻心,却压根没往深里想:四千白甲卒真要是死了,连李松、李亮这样的死忠都折了进去,李承志怕是早疯了。 即便不会不顾一切的找李韵拼命,也绝不敢如眼下这般,跪在地上哭哭唧唧…… 这就根本不是李承志的性格…… 想到这里,张敬之猛的一个激灵,不敢置信的看向数丈外的李韵和李承志。 好你个李承志,你连我都骗? …… 看着满脸狰狞的李韵,李承志悚然一惊:糟了,演的太逼真了? 李韵不会杀了自己吧? 心里惊疑着,他本能的就想往后退,但身体都还未站直,两个军将突然抽出了刀,堵到了他身后。 随即,李韵就如下山的猛虎,重重的一脚踢向李承志的脑袋。 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挡,那一脚踢到了双臂上。 力道这么大? 看来是真信了…… 哈哈,就是真挨上几脚也值了…… 李承志心中暗喜,做臣伏状,猛的往下一拜,悲声回道:“都……都是晚辈之过,请都督责罚……” “我责你大母……”李韵一声暴吼,又是一脚直踢而去。 李承志微一侧身让开了头,肩膀上挨了一下后,又顺势一倒。 李韵猛扑过去,又将他提了起来,厉声嘶吼道:“四千精兵啊李承志……整整四千精兵……” 众将被惊的双目暴突:一向沉稳如山的李都督,何时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还有之前的张司马,这一个个,就似突然变了个人? 哪知还有更有更让人震惊的: 杨舒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就跳了起来,猛向李韵扑去:“李韵,我日你娘……” 要不是李韵,今日这四千白甲兵又怎可能枉死? 你他娘的此时却又赖起了李承志? 便是今日被你斩了,爷爷也要一舒胸中恶气…… 看到提着拳头往上冲的杨舒,所有人都被石化了一样。 虽然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是何含意,但只听那个“娘”字,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还有杨舒这模样,分明就是要和李韵拼命…… 但问题是,李韵可是都督,更持有假节,就是当场一刀砍了杨舒,弘农杨氏都没地方去伸冤…… 奇乎怪哉,今日这是怎么了? 众将准备拦的拦,准备劝的劝,但脚都还未迈出,杨舒就被张敬之一把拉了回去。 “爷爷干你大母……” 杨舒张口就骂,手上还握着拳,心里想着就是天王老子,爷爷今日也要打他个满脸开花。 但刚一转身,拳头还没提起来,张敬之就先捂住了他的嘴。 “动脑子啊……” 张敬之贴着杨舒的耳朵低吼道,“你何是见李承志哭过?” 杨舒猛的一愣。 对啊,要是那四千如心头肉一般的白甲兵真被李韵坑死了,以李承志的性子,早该跳起来拼命才对,怎会任李韵又打又骂? 他就跟僵住了一样,艰难的抬起头,又惊又骇的问道:“没死?” 张敬之哪里敢说实话? 李承志连他都瞒着,可见干系有多大? 他只是不想杨舒捣乱,从而弄巧成拙。 张敬之冷声说道:“你我都看着四营白甲军都入了阵,而后才大火突起……定然已全部被烧死在里面了……我是想提醒你,李韵可是持有假节,不敢杀你,还不敢斩了只是一介白身的承志?你莫要给他召祸……” 杨舒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却又无计可施。 怪不得如此大仇,李承志都能忍下这口气? 不忍又能怎么样? 白甲军全军覆灭,就连李松、李亮这样的死忠都折了,等于李承志已没有丁点翻脸的资格…… 他越想越怒,大吼一声:“我日你娘……干你大母……” 怒极之余,还本能的在脑子里搜刮着:李承志还骂过哪些难听的话? 杨舒的骂声有如惊雷,张敬之却置若罔闻,只是惊疑不定的看着四五丈外的李韵和李承志。 李韵依然提着李承志的领口,李承志依然屈着膝,短着身子,好似在主动配合一样。 但诡异的是,两个人竟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竟一动不动? 发生了何事? 李韵呆呆的看着李承志,李承志也呆呆的看着李韵。 你倒是打啊,这突然愣住是怎么回事? 眼泪还在不停的往外流,李承志只觉眼睛又酸又涩,奇痒难忍,本能的就想举起袖子抹一把。 但刚刚抬起来才猝然惊觉:右袖口可是抹了姜汁的,这要一擦,岂不是雪上加霜。 他本能的想换左手,但手都还没抬起来,李韵却突然将脸凑了上来,好似要亲他一样。 李承志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但当听到一声轻轻的吸气声,同时看到李韵的鼻子使劲的抽动了两下,李承志猝然一僵…… 完了,事发了…… 不是……呸呸呸……被李韵识破了。 但味道这么淡,连自己都只能闻到若无若无的一丝姜味,李韵是怎么闻出来的? 真是该死…… 果不其然,李韵就像是见了鬼,直戳戳的盯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时而惊疑,时而羞愧,时而愤怒…… 真是万万没想到:打了半辈子的鹰,今日却差点被一只小家雀啄瞎了眼? 闻到这丝姜味,再看李承志分明惊愕到极致,却依然不停的往外涌的泪水,李韵什么都明白了。 眼泪根本就不该是这样流的…… 李承志袖子上的姜味,就是拿来催泪的…… 他这悲痛、惊惧的表情,竟全是演出来的? 再往深里想呢? 那四营白甲兵,十之八九已然遁逃了? 怪不得明知有陷阱,他还要请命夜战? 这分明就是李承志的诈死脱身之计…… 要不是怒火中烧,一时冲动跑下来打他这两拳,绝对已被他骗过去了…… 李韵又羞又气:老夫冒着违抗上命的大罪来帮你,明示暗示了那么多遍,想让你暗示一下,该让老夫如何配合予你。你故做不知也就罢了,竟如此欺哄于我? 简直欺人太盛…… 他越想越怒,连声冷笑道:“李承志啊李承志……” 说着话,竟又提起头拳头,往李承志的脸上砸去。 看都督如此愤怒,两个军将下意识的就要上来帮忙,猛听李韵一声暴吼:“滚!” 而后不管不顾的将拳头打了下去。 只觉鼻子一痛,而后好像又有一股热流涌了出来……这分明是见了血。 李承志又急又怕,低声说道:“别打鼻子……打眼……打眼……” 也怪他自己,非要多此一举,要往眼睛上抹姜水。 但不抹没办法啊! 李承志想了整整一天,也没想出除了流泪,还能再装出什么样的以示悲痛,愤恨的表情? 我又不是影帝? 正暗自嘀咕,李承志猛觉眼上一痛,本能的痛呼一声,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下手这么重? 看来把李韵气的不轻。 气就气吧,以后有机会再赔罪就是了…… 心里思量着,李承志顺势一倒,飞快的扯下半截衣袖,尽可能深的埋进了身下的泥土里。 然后又听砰砰几拳,众人只听李承志连声惨嚎,却连躲都不敢躲。 如此懦夫,活该被打…… 还“世无其二”? 简直能笑掉爷爷的大牙…… 众人正自笑话着,想着杨舒和张敬之是不是眼瞎了,竟能把这样的杂碎夸的世间少有,突然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住手……” 这个声音仿佛已刻到了骨子里,十个军将,竟然有九个都浑身一震。 当有人本能的转过头,看向拔开守卫,走向台前的几个人时,呼吸猛的一滞。 而后便听一阵甲裙抖动的声音,只是数息间,地上就跪满了人:“恭迎奚镇守!” 李承志有如五雷轰顶,头发直竖。 脸上更是没有了半丝血色。 是奚康生…… 为何奚康生突然就冒了出来? 那李松呢,李亮呢? 是不是已被堵到了半路上? 完了,全完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虚惊一场 奚康生? 随着众人拜倒,一个穿着银甲,两鬓已见斑白的中年男子走上了高台。 壮! 不是一般的壮,身高足有一米九,体形近两百斤的李松几无差别。 面相冷肃,眼神阴戾,一看就不是易予之辈…… 李承志头发直竖。 为何奚康生突然就冒了出来? 那李松呢,李亮呢? 是不是已被堵到了半路上? 心里猜疑着,李承志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起来。 李韵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慌什么? 随着众人山呼拜倒,李韵转过头,露出一副惊诧的模样,同时松开了抓着李承志的手,朝奚康生拱了拱:“镇守大人!” 奚康生轻轻的嗯了一声,深深的看了李韵一眼,又将目光往下一移。 李承志就像是吓懵了,既不跪拜,也不行礼,竟直戳戳的不动。 好几息之后,他才一个激灵,翻起身来朝着奚康生拱了拱手。 只当李承志是被吓的乱了方寸,众将更是鄙夷:你是什么身份,奚镇守又是什么身份? 不看爷爷们都老老实实的跪着,你一介黄口孺子,还是个白身,竟学着李都督只是做揖? 真是不知死活…… 众人正自猜疑,想着奚康生看他如此冲撞无礼,不知该如何惩罚李承志。 哪知奚康生只是沉声一唤:“李承志?” 如果一刻之前,哪怕李承志脸上有灰,头发也已烧卷,奚康生也不至于认不出他来。 因为就李承志最年轻,相貌最为出众,站在人群里,就如鹤立鸡群…… 但此时……李承志满脸都是血污,两只眼睛肿的跟桃子一样,再怎么用力,也只能睁开半只小拇指宽的那么一条缝,奚康生能认出他来才见了鬼…… 李承志恭声应道:“草民……” 他本是要说“草民在”,但“在”字都未出口,就被奚康生挥手打断。 “草民?呵呵呵……”奚康生冷冷一笑,“胡始昌不是已授了你从七品的萧关都尉么,你算哪一类的‘草民’?还是自称‘下官’吧……” 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李承志头皮直发麻。只是一两息,后背上就渗出了冷汗…… 被胡始昌授予萧关都尉的事情,知道的有几个人? 李睿、胡保宗……嗯,至多再加上一个李韵…… 他连张敬之和杨舒都没来得及讲,奚康生是怎么知道的? 更可怕的是,他还知道些什么? 李承志用起了浑身的力气压抑着心中的惊悸,更控制着眼神不往李韵身上瞟…… 你刚刚还暗示我不要慌,但问题是,你让我怎么才能不慌? 李韵怒声喝骂道:“蠢货,镇守让你自称下官,你便自称下官就是,愣着做什么?” 李承志顿时一懵。 李韵什么意思? 意思是奚康生不至于为这么点事情与你计较…… 还有这语气,越听越像是亲近长辈斥骂晚辈子弟的口吻? 难道说,李韵压根就没想隐瞒祖居李氏与陇西李氏之间的关系…… 嗯,不对…… 奚康生是什么人? 鲜卑八部大人之一,元魏朝的国之柱石,今上的曾祖母冯太后主政时,就已是元氏皇室最为信任的臣子。 奚康生怎可能不清楚,李其与李始良是为何被召入洛阳,形似软禁起来的? “是……是……下官便是李承志……” 李承志随口应着,脑中念头急转:看来奚康生已经怀疑李韵会不会弄鬼循私,所以才追了过来。但李韵为何如此镇定? 心中猜疑,又想着也不知奚康生会如何处置自己,但等了好一阵,竟不见有回应? 他下意识的一抬头,发现奚康生根本不理他,正盯着杨舒和张敬之连连冷笑:“连你们也没想到吧?” 何止没想到…… 张敬之还好一点,虽在惊疑,但多少了算是猜到了一些李承志的布置: 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都能与李韵暗通曲款,眉来眼去。自己甚连这两人如何勾搭上的都不知道,李承志背过自己问胡始昌讨要一封七品以下封官敕令又有多难? 杨舒却是又惊又怒。 李承志此举,与背叛有何区别? 好个奸诈小儿? 若不是奚康生在,他早扑上去揪住李承志喝问了…… 李承志心虚的低下了头,暗中狡辩着:这不是为了对付李韵么? 再说了,我还没认呢…… “呵呵呵……呵呵呵……”看着这三人的表情,奚康生愈发觉的有趣。 特别是这李承志:奸诈油滑,左右逢源,欺神弄鬼,坑瞒拐骗…… 杨舒对他处处维护,甚至为了他敢与李韵拼命。张敬之更是将侄女都许给了他,但李承志该哄骗的时候,连犹豫都不犹豫一下? 还真是个人才…… 正惊叹着,一个亲卫跳上高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奚康生眉头微微一皱,左右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李承志脸上。 李承志眼皮一跳,还以为李松和李亮被发现了。但仔细一看,不见奚康生眼神有多凌利,好似是在犹豫,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真发现了李松,就不是犹豫不犹豫的事情了…… 奚康生稍一沉吟:“李承志,胡保宗要溃了,接下来你又该如何?” 胡保宗早该撑不住了。 从自己装模做样的来请罪,又被李韵捶了一顿,这都过了快半个时辰了吧? 而按自己之前的估计,胡保宗至多也就能坚持半个小时。 可见胡保宗为了立功,有多拼命? 李承志想都没想就回道:“属下已命辅营备战,即刻就能迎击……” 辅兵? 台下的那些军将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们没想到,李承志还真敢让一帮民夫迎敌? 没听连胡保宗的私兵都败了……想想也是奇怪:到底是那些叛贼太悍勇,还是安定胡氏的部曲太弱,竟这么快就抵不住了? 不是说叛贼主力基本已被李承志剿尽,只余一些乱民么? 众将心下狐疑,全都看着奚康生,想着镇守不会真的派李承志的民夫营迎战吧? 那跟笑话何异? 奚康生稍一沉吟,转头看了看身侧的从侄:“达奚,你去,率元伯(李韵的字)之部曲迎战……” 达奚猛的一愣,仿佛在说:那些叛贼有多邪异,从父你又不是没看到,李刺史的兵得死多少,才能抵的住? 到不是说达奚觉得李韵的部曲太弱,而是这些官兵一无经验,二无准备。猝然接战,伤亡定然不小。 还不如派李承志的兵上去,至少与这些如野兽一般的乱贼打过一两场,不会胆虚…… 他们是先到了州城之下,见过胡始昌之后才绕到李承志的大营的,甚至中途还到胡保宗的旗仗下看了看战况。 只是一眼,达奚就能看出,胡保宗的那两营部曲比起府军毫不逊色。但依然被冲出火阵的叛贼顶的节节败退…… 不说他,当时就连奚康生都暗暗心惊:那些乱民十个有九个都已烧成了一个火球,却依然狂喊着“往生极乐”猛冲猛补,这于邪魔有何区别? 说实话,府军攻剿新平郡城的贼敌伏兵时,遇到的若全是这种比野兽还要疯狂的敌人,谁胜谁败,还真不好说…… 而且胡保宗还称,这其中九成九都是乱民,而非乱兵。比这能打好几倍的叛军精锐,都已被李承志剿完了…… 胡保宗自然不敢说假话,所以奚康生逾发对李承志好奇…… 看达奚不动,奚康生脸色一沉,一指台下诸将:“都带去,让好好见识见识……” 达奚恍然大悟:原来从父是想杀杀这些兵将的娇狂之气? 也确实该让见识见识,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但也不能伤亡太大:这一万五千兵,除了从岐州征召的戊卒和民壮之外,至少有两营是陇西李氏的部曲…… 达奚瞅了瞅正仆愣着眼睛装无辜的李承志,刚要请命,却不想奚康生猛的一声冷笑,如鼓槌一般粗的手指直反映李承志: “带你部曲掠阵……只要打好这一场,老夫既往不咎。若是敢耍花招……呵呵呵……” 奚康生的笑声太诡异,笑的李承志毛骨悚然。 你说他没笑吧,呵呵声震天响,你要说他笑话,脸上不但没一丝笑容,更像上冻了一层冰…… 还有他这“既往不咎”是何意? 李承志扪心自问,不能让奚康生知道的那些他肯定还不知道,不然即便不会斩了自己,也早绑起来了,哪会说出“既往不咎的”话来? 还有,他这先派官兵,再派自己掠战的举动,难道不是已经断定官兵可能不敌,或是吃大亏,再让自己应援的意思? 那为何不直接派自己上,反而是多造死伤? 看李承志站着不动,眼珠急转,李韵反应再慢也猜到,这是疑心病犯了…… 他狠狠的瞪了一眼,冷声斥道:“还不接令?” “哦……哦……下官得令……” 李承志连忙应了一声,一头雾水的往外走。 走了一半,他才想起来,奚康生竟然没讲谁主谁从? 总不可能让他让这个叫达奚的听自己指挥吧? 一听“达奚”这个名字,李承志就知道,这即便不是奚康生的子侄,也至少是族人,就跟他与李亮李松一样。 奚康生的奚,就是从“达奚”这个读音汉化而来的…… 之前见都没见过,万一这个达奚也是像台下的那群棒槌一样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呢? 与已遁走的甲卒相比,这两营辅兵训练时用的都是同样的操典,除了穿的是木甲,执的是一丈矛,再与战兵没什么区别。 而且其中不少还是参加过泾阳城北那一战的战兵,以及从俘虏中挑选的壮卒。 之后因兵源大增,李承志将战兵全部武装成了长枪兵,才将这些相对力气弱一些的退到了辅兵营。 不是他说大话,稍经上几战,又是两千精兵。要是瞎指挥而被葬送了,他能心疼死…… 想到一半,李承志上珠一转。 到底是不是个棒槌,试一试便知。 反正奚康生还没有明确主从,大不了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他微一沉吟,迎着正在召集各将,施发号令的达奚抱了抱拳:“达奚将军,叛贼近似疯魔,毫无理智可言,可称悍不畏死……” 达奚早就等着李承志了,猛舒一口气:“看来还是得靠李都尉啊……” 你这是抬杠呢吧? 李承志还以为这个达奚在讥讽自己,下意识的就想敷衍两句。但等抬起头来,竟见达奚连兵将都不调遣了,正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 看他一脸狐疑,达奚提醒道:“不瞒李都尉,来此之前,我与从父先去了阵前……” 先去了阵前…… 李承志猛的一愣,而后狂喜。 去观战之前,九成九还去过州城之下…… 怪不得奚康生知道“萧关都尉”的事情? 不是他说大话,稍经上几战,又是两千精兵。要是瞎指挥而被葬送了,他能心疼死…… 想到一半,李承志上珠一转。 到底是不是个棒槌,试一试便知。 反正奚康生还没有明确主从,大不了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他微一沉吟,迎着正在召集各将,施发号令的达奚抱了抱拳:“达奚将军,叛贼近似疯魔,毫无理智可言,可称悍不畏死……” 达奚早就等着李承志了,猛舒一口气:“看来还是得靠李都尉啊……” 你这是抬杠呢吧? 李承志还以为这个达奚在讥讽自己,下意识的就想敷衍两句。但等抬起头来,竟见达奚连兵将都不调遣了,正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 看他一脸狐疑,达奚提醒道:“不瞒李都尉,来此之前,我与从父先去了阵前……” 先去了阵前…… 李承志猛的一愣,而后狂喜。 去观战之前,九成九还去过州城之下…… 怪不得奚康生知道“萧关都尉”的事李承志猛的一愣,而后狂喜。 去观战之前,九成九还去过州城之下…… 怪不得奚康生知道“萧关都尉”的事情? 情?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以守代攻 一万五千官兵早已集结于大营南翼,严阵以待。 随着一声声军令,一营营兵卒步入战场。 达奚将右翼交给了李承志,除了两营白甲辅兵,达奚又给他派了三营官兵。 李承志无可无不可。 一群棒槌,反正派给他他也不会用…… 他正要率辅军和民夫去往右翼,李睿鬼鬼祟祟的跑来了:“郎君……” 一见李睿,李承志就一肚子火,张嘴就骂:“你是吃干饭的?奚康生都摸进营了,我竟然连丝风声都未听到?” 李时走后,除了亲卫,李睿还负责剩余的斥候和塘骑。奚康生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冒了出来,李承志不骂他骂谁? 看着那张肿的跟马屁股一样的脸,李睿一脸的委屈:郎君你这有点不讲理了? 你当时正被李都督捶的欲仙欲死,我怎么报? 看李承志仿佛有了察觉,眼神像刀子一样的剜着他,李睿赶快将头一低: “早探到了……是大概半个时辰前自东南而来的,一行只有百骑……他们先去了州城之下,而后又到阵前,见了胡校尉……大约两刻前才入的营……” 那个时候,自己好像正在挨打…… 李承志禁不住的脸一烧,又紧张的问道:“那西边呢,有无异常?” “没有!”李睿斩钉截铁的回道,“皇甫让的亲卫刚刚才来报过,要有异常,早发现了……” 看李承志满脸担忧,李睿心下顿时明了,压低声音回道,“郎君放心,有六叔与大兄(李亮)在,真有万一,也早快马来报了……” 意思是肯定没被奚康生发现,不然要真被截住了,以李松和李亮的性情,怎可能不知会郎君,让郎君先逃? 对啊,除了李丰和皇甫让的骑兵在西北两面截堵刘慧汪,李松也肯定会派游骑探防后路。要有异常,早来报了…… “呼……”李承志猛松一口气。 至此,他才像是悬在心口的一把利剑落了地。 算算时间,李松走了已超一个时辰,而且四千兵卒不是骑马便是乘车,再慢也到三十四里之外了。 只要奚康生不心血来潮,派快马往西巡探,被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迟天明,这四千兵卒,就能遁入陇山…… 再要是能给几年时间让自己猥琐发育一下,到时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就真的是“活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一瞬间,李承志竟生出了一股豪情,要不是场合不对,他非狂笑几声…… 猛吐好几口气,李承志才缓下神来,就连想给那些刚刚笑话过他的军将一点颜色看的心思都淡了几分:“走……看看那些棒槌会被吓成什么样……” “棒槌?” 不知这个词是何意,李睿嘀咕了一句,又压低声问道,“郎君,刘慧汪怎么办?皇甫让的亲卫还在营北等着复命呢……” “该追就追,还能怎么办?” 下意识的回了半句,李承志瞳孔猛的一缩:不对……到这个时候了,还追什么刘慧汪? 奚康生都来了,后面更有可能跟着数万、十数万大军,再不让骑兵跑,就真的跑不掉了…… 这样一比,刘慧汪算个屁? 反过来讲,就算真让刘慧汪走脱了,谁又敢说“平定泾州”的首功不是李承志的,不是白甲营的? 至多也就是胡保宗的功劳会小一些,但保他一个次功,保证陇东郡守胡铎有功无过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只是瞬间,李承志就有了决断,低声说道:“让李丰和皇甫让赶快走……嗯,若无大的变故,不要再派令骑来报了,还有,让他们绕远一下……” 这是在防备这一战打胜之后,达奚会派骑兵向西追击溃敌…… “明白!” 李睿低声应道,“那刘慧汪怎么办?” 李承志张口就骂:“聋了吗?此时还管什么刘慧汪……” 嗯……自己说这么清楚,别说李睿,就是李显也早反应过来了…… 他直愣愣的看着李睿:“抓到……刘慧汪了?” “昂!”李睿本能的一点头。 “为什么不早说?” 李睿:“……” 我嘴都没张开,就被你一顿骂…… 他乖乖的低下了头:“仆错了!” 李承志顿时反应了过来,心下讪讪。 今天真是日了鬼了,智商下降的这么厉害? 他要知道李韵和张敬之此时正对他佩服的不要不要的,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别看李韵那么镇定,那是因为他浸淫官场近四十载,早就练出了一副“铁脸”。哪怕心里再慌,面上也半点都不会显…… 李承志才几岁? 看到奚康生的时候没吓瘫,就已能让人啧啧称奇了…… 李承志眼中精光直冒。 他以为,如果胡骑将领稍稍镇定一些,只凭一千白骑,即便做出拼命的介势,也不可能这么早就逼着两千胡骑分兵或是抛弃刘慧汪。 即便分兵,也到半夜了…… 但这离天黑才过了多少时间,竟然就抓到了刘慧汪? 感觉怎么这么轻松? 李承志眼珠转的飞快,低声下着令:“你亲自去把刘慧汪带回来,记得先不要声张……还有,将皇甫让的手下带回来了一个,我要问一问经过……” “诺!”李睿低声一应。 不说李睿也能猜出郎君想问什么:无非就是想套套刘慧汪的话,看站在敌人的角度,白甲营是不是还留下了什么漏洞…… 看李睿打马而去,李承志转着念头,率兵到了战场之北。 这就是今夜他需要固守的大阵右翼。 如果官兵得胜,自然没他什么事,至多也就是拦截一下溃敌。 如果官兵抵不住或是大败,就需要李承志出动辅兵营,将官兵替换下来…… 但怎么替换才不能让官兵在后撤的途中崩溃,确实是个问题。 达奚没提,估计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好,所以好不自然的就把难题抛给了李承志…… 李承志听着中军传来的喊杀声和嘶嚎声,又借着火光看了看右翼的地形。 这里其实就是李文孝送三千叛军精锐给李承志当见面礼的那次大战之后,叛军后撤一里,重新修建的那道寨墙的北半段。 最西边是一道陷马沟,虽只有三四尺深,但足有丈余宽。 但因为南段已被填平,再无活水流过来,所以壕沟里的水已不足两尺。 壕沟往东是成排的拒马,拒马之后就是寨墙,基本都算完好,如果只守不攻,完全可以利用上。 但问题是,官兵要是溃了呢? 奚康生的冷笑声好像还在耳边萦绕:打好这一仗,老夫既往不咎,若是耍花招……呵呵呵…… 一想到说这句话时,奚康生眼种那一抹意味深长,好似早已洞悉一切的精光,李承志就有些狐疑。 应该是在诈自己吧? 不过抛开这一节不谈,李承志也不会愚昧到出工不出力:这本就是白甲营的功劳,凭什么拱手让人? 心里思量着,李承志召过了宋礼深:“在陷马沟左近找一处高地,先立上一堆柴……记住,柴堆要够大,烧起来时要够亮…… 之后令辅兵依陷马沟布阵……再让三千民夫依阵形挖拙壕沟……不需要深,两尺足矣,挖好后将陷马沟内的余水引入即可……” 宋礼深领命而去,李承志又叫了十几个亲卫。 “去给那三营官兵传令,让他们随民夫挖沟……若是不从,就让他们去找达奚复命,就说我李承志不用不遵号令之兵……要是还不走?呵呵呵……” 李承志冷声一笑:“那就给我喊:一旦阵起,壕沟之外尽皆为敌,敢进半步者,杀无赫……” 若是李松、李亮等人在,不用看李承志表情都能猜出,郎君又在谋算着害人了…… 亲卫心中狐疑,但哪里敢问,十数骑往北飞奔而去。 不多时,至多二十丈之外,就响起了十几个亲卫的呼喊声:“敢近阵半步者,杀无赦……” 李承志早就想到了。 自己挨打时,那些军将的眼神要多鄙夷有多鄙夷,怕是将自己嘲讽到了骨子里。 这两个是校尉还是都尉的军官就在其中…… 达奚虽然给这两个军将反复强调,让其听令于自己,但李承志估计,若是正常的军令,这两个或许会听一听,但要是让他们跟着民夫挖沟? 嗯,换成自己也绝对会骂娘…… 爱挖不挖,反正死的不是自己的兵。何况丑话已经说在了前面,到时一旦接战,这些官兵真要敢跑来冲阵,来多少老子杀多少…… 李承志冷啍了两声,督促着辅兵尽快立阵,又让那独苗似的一营白甲军飞快的在阵内摆放着箭支…… …… 寨门还是那座寨门,令台还是那座令台,但发号施令的人物,却似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茬。 奚康生负手而立,半点都没有要问责李韵的意思:为何不护按军令固守陇山,而是跑来了泾州? 不是不问,而是不是时候。一道接一道的军报传至台下,令人眼花瞭乱,应接不瑕…… “报……禀镇守,达奚将军令四营大军主动进击,将叛乱阻于胡校尉兵阵之东……” “报……火墙渐熄,叛军反扑之势渐猛……” “报……前瞻军四营折损近半,达奚将军又令两营压进援补……” 听到这里,陪着奚康生的那几个左、后将军,还有一堆类似幕僚的参军、录事等,个个一脸惊容。 这离奚康生派达奚率官兵出击,才过了多长时间? 至多也就两刻,四千官兵竟然就折损近半,达奚不得不再派两营上去支援…… 可为什么之前的胡保宗只率两千部曲,就能支撑两个两刻? 嗯,估计是那时火墙烧的正旺,乱兵想冲也冲不出来…… 看着这些人的神情,奚康生怅然一叹:骄兵必败啊…… 一场钟离之战,折损了足足二十余万朝廷精锐,竟还未让这些混帐记住教训? 还要娇狂下去,估计离第二个钟离之败就不远了…… 他摇摇头,又问着令兵:“李承志在做什么?” “禀镇守,李都尉正在立阵……” 就连传令兵想起来都觉的好不古怪:“但不知为何,却在阵外挖了壕沟,还引了水……” 挖了壕沟,还引了水? 一群军将面面相觑:这分明是要固守的介势? 但奚镇守可是要让他好好打这一仗的,李承志不主动进击,龟缩起来是几个意思? 奚康生又问道:“摆的什么阵?” “像是方阵,但是中心却是空的……” 这便是张敬之和杨舒所说的空心阵吧? 可惜是夜间,不然定要一睹其容…… 奚康生微微一点头,又问道:“李承志列此阵用了多少兵?” 令兵恭声回道:“便是李都尉说过的那两千辅兵,那三千民夫挖好壕沟后,便被李都尉遣了回来……” “只有两千辅兵?”奚康生眉头一皱,“达奚派给他的三营大军呢?” 看奚康生眼神如刀,令兵哪里敢欺瞒:“李都尉令他们与民夫一起挖掘壕沟,三营无一遵从……李都尉令他们回达奚将军帐下听令,这三营还是不动……最后……最后……” 令兵猛的一咬牙:“最后李都尉令亲兵警告,称若是阵起之后,敢近阵者杀无赦……” “哈哈哈……好哇……” 奚康生看着李韵连声狂笑,“你这三营兵,分明是觉的李承志还不够威风,竟主动把脖子伸到李承志的刀下,帮他立威呢?” 李韵的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军令如山! 因不愿意随民夫挖掘壕沟而抗令,也还说的过去,但李承志都让你们滚蛋了,知趣点乖溜溜的滚就是了。 反而是继续抗令? 李承志敢不敢杀不好说,但看奚镇守,分明是已动了杀心了…… 李韵猛一抱拳:“镇守……” 却不料刚吐了两个字,就被奚康生挥手打断:“元伯是要请战?呵呵呵,老夫不信,你没猜到为何是你的部曲,我却派达奚为统帅的用意?” 李韵心中一凌。 他哪能猜不出来? 奚康生分明已对自己起了疑心,才会来了个突然袭击。更是将自己和李承志分开,就是怕串供…… 甚至明知官兵即便胜了,折损也定然不小,但奚康生依然以官兵为主,李承志为辅的用意,李韵也已明了。 无非就是白甲营威风太盛,若是连这最后一仗都让李承志带一群民夫打胜了,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 甚至奚康生为何让李承志自称下官,李韵猜到一些。 李承志可以威风,但白甲营不能威风。即便真要威风,也只能是朝廷的李承志,朝廷的白甲营…… 但偏偏这三营主将却对李承志的军令置若罔闻? 这不是上赶着把脖子往奚康生的刀底下送么? 正自暗恨,李韵又听到奚康生长声一叹:“果然还是敌不过啊?罢了,再试下去也是徒增死伤……传令李承志,一刻后让他接战……另令达奚,命他归李承志节制……” 说着他又回过头来,笑吟吟的看着李韵:“元伯能否猜出,此时李承志分明是列阵固守的驾势,在这短短一刻之内,又该如何转守为攻?” 李韵还真猜不出来……若不是看出奚康生已对李承志生出了惜才之心,再加“令达奚归李承志节制”的那一句,他几乎以为奚康生是故意想让李承志送死…… 见李韵沉吟不语,奚康生又将目光挪向了张敬之。 张敬之暗暗一叹:李承志还真是如锥在囊中,想功成不居都不可能了…… 奚康生这分明是已对李承志有了足够的了解,才敢让他统率这一万多官兵…… 以前肯定是没这般了解的,估计是见了胡保宗之后,逼问到了一些…… 心里猜疑着,张敬之微微一躬身:“禀镇守,李承志的擅战之名,其实全是守出来的……” 众人听的一头雾水。 自起兵以来,李承志哪一战不是主动出击,步步紧逼? 为何又成了“守”? 这是因为这些人根本不了解具体的战况…… 张敬之还真没料错:天黑之前,奚康生都还在苦苦思索,李承志这连番恶战,都将叛贼快剿完了,但为何战比那么诡异? 问过胡保宗才知道:李承志的每一战,都是以守代攻,以逸待劳,从未例外过…… 奚康生微一点头:“呵呵,那就拭目以待吧……” …… 半个时辰前! “请李都尉固守右翼,若是中军不敌,还请伸以援手……” 一众军将看到达奚如此客气,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荒谬,太荒谬了…… 不说身份之悬殊,就说官兵足有一万五,而李承志呢? 只有四五千民夫…… 只要脑子没坏,谁都能看出孰强孰弱吧? 但就跟见了鬼似的,李承志的信心不是一般的足,竟一口应承了下来,好像觉的官兵就应该败,但换成他李承志,就一定会胜…… 这已经不是能用“狂”字来形容了。 但甫一接战,这些军将便知道,李承志为何断定官兵会败。 这些叛贼,以“野兽”类比,都不足以形容其疯狂。 简直就是一群妖魔:身上依然着着火,一个个像是火球,却依然狂吼着扑向了大阵。 甚至有不少,边跑边往下掉着肉…… 这些军将哪个不认为自己是身经百战,但何时见过这般疯狂的敌人? 连主官都被吓的心惊胆战,何况普通兵卒? 若不是达奚已有先见之名,出兵之前先在阵后立了督战队,大阵怕是早就溃了。 但即便如此,打了也就一刻,大阵就有些不稳了。 不是打不过,而是士卒已被吓的士气尽丧,战意全失。 扑上来的敌人着着火也就罢了,但明明已被枪尖刺穿了,但依然奋力嘶吼,拼着全力的力气在往前扑。 有的被捅中要害,当场气绝,但有的被矛枪捅穿了身体后,却还能凭那最后一口气折断枪杆,继续往上扑。 还有的任凭枪杆在体内滑动,一点一点的往前挣扎着。 最前排的兵卒不是枪已被折断,就是沾上了人油后被引烯,再不是就是挂着尸体、残肢、肠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内脏…… 别说这些都是普通的士卒,就是心大如李显,第一次也差点被吓的尿了裤子…… 这仗根本没办法打! 一群军将被骇的通体发麻,瑟瑟发抖,恨不得跪下来叫爷爷,让达奚赶快把李承志调来。 其实刚一接战,达奚就后悔了。 早知就该在第一时间将兵权全权交给李承志,自己站在旁边当传声筒。 好了吧,本是为了颜面,却不想最后丢的毛都不剩…… 正自懊恼,想着该是召李承志接战的时候了,突听阵后一声急报:“镇守有令,令白甲营接战,另命达奚及务营,皆受李都尉节制……” 达奚狂喜:从父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李承志,这可不算我求你,而是军令…… …… 这么快就顶不住了? 接到军令,李承志并没有得意,反而是慎重:奚康生怎么想的,竟然将官兵全都交由自己指挥? 也真够放心的…… 暂时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去想。李承志清空杂念,冷声下着令:“令兵,升我旗仗……”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终战 只是两刻,官兵就顶不住了? 可见叛贼的攻势有多强。 接到军令,李承志并没有得意,反而更加慎重:奚康生怎么想的,竟然将官兵也全权交由自己指挥? 可怜自己,功劳立下了一堆,到如今却还是白身…… 但此时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也更不是客气的时候。 李承志毫不犹豫的下着令: “令,五百甲卒固守前阵,两营辅兵皆换长枪,防守两翼…… 令,李睿率所有塘骑、斥候入阵,下马担任弓兵…… 令,胡保宗率残部入阵,支援前军…… 令,即刻起,我右翼转为中军前阵,原达奚所部中军大阵由后至前逐营后撤,各步营陆续撤至我军三十步后列阵,固守我阵后翼,并随时待命…… 令,一刻后,除我白甲阵外,全军熄灯,包括镇守令台…… 再令,原达奚部骑营兵分两路,各驻守于我军南北两翼,准备截击溃敌……” 随着李承志一声令令,各部动的飞快:原列为前阵的一旅辅兵迅速后撤,移至侧翼; 数息前还在为弓兵准备箭支的五百白甲兵,飞快的捡起长枪,每百人一列,列成五排,接守前阵; 李睿率两百余塘骑下马,进入大阵,充任弓兵; 两营辅兵则全部换成丈五长枪,在左右两翼列成了枪盾阵; 七八匹快马奔出大阵,各向官兵前军、左翼、后曲、骑营及镇守令台传令…… 看各营已准备妥当,李承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步登上云车,又一指侍立在左右两侧的旗帐令兵,冷声喝道:“击鼓、点火、升旗……” 只听一声鼓响,云车之后猛的窜出一股火焰,又高又亮,将中军令台照的通亮。 所有兵将士卒下意识的一回头,映着通天的火光,看到一杆信幡缓缓升起,直至云车之顶…… 不是李承志的大纛,而是那杆令无数人刻骨铭心的破旗:又脏又旧,又破又烂,无尾无角、无铭无纹,通体只有一个硕大的“李”字。 阵中的每个兵卒,每个将领,都是在这面旗下誓师、入伍、操训,乃至迎敌…… 就在这面破旗下,三百李氏家兵在朝那城下尽剿千余僧贼…… 也是在这面破旗下,加起来才刚刚过千的白甲战卒和辅兵在泾阳城北全歼了李文忠的六千精锐…… 依旧是这面破旗,只靠四千白甲步营,却剿灭了李文孝麾下如虎狼一般的万余精锐,以及刘慧汪麾下如妖怪邪魔一般的五千僧兵…… 即便四千白甲战兵已然折损又如何? 只要这面旗不倒,白甲营就不会倒,哪怕战至最后一卒…… 即便立刻就要扑过来的,是一群悍不畏死,疯如妖魔的强敌又如何? 比此时更疯、更不怕死的,白甲营又不是没杀过? 看着这面破旗,不论是那五百战兵,还是两千辅兵,或是两百余塘骑,全都止不住的眼睛一红,热泪夺眶而出。 心头就如被点了火,滚烫灼热,无穷的战意油然而生,冲击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没有任何人下令,两千余士卒竟不约而同的一敲胸甲,猛的连爆三声嘶吼:“杀杀杀!” 吼声如雷,竟将叛贼与官兵的嘶杀声、惨叫声都盖了下去,响彻四野…… …… 听到白甲营冲破云宵般的喊杀声,奚康生眉头下意识的一皱。 李承志是如何做到,让这两千形同民夫一样的辅兵明知即将迎战的是连万余官兵都敌不过的强敌,还能激发出如此之盛的战意的? 或是说,这才是真正的“白甲营”,葬入火海的,才是所谓的辅兵? 正自狐疑,又有令兵急报:“禀镇守,李都尉在阵中升起了一面旗……” 意思是那震天般的喊杀声,便是升了这面旗之故…… 旗? 奚康生的眼神猛的一冷:“白甲营旗?” 怪不得士气如虹,原来是李承志想来一出“哀兵必胜”? 但所有能称的上“白甲兵”的战卒,不是都已葬身火海了么,还哪来的白甲营? 李承志啊李承志,到了这个地步,你竟然还没意识到:“白甲营”这三个字,有多么犯忌讳? 所有人当中,就李韵最清楚奚康生的态度。看奚康生向东眺望,神情阴冷,李韵飞快的给张敬之使了个眼色。 张敬之哪能猜不到他的用意? 李承志最有可能让奚康生忌惮的,并非他的才智和能力。 不然天下的人才早被杀光了,哪个还能被朝廷所用? 而是心迹…… 张敬之暗叹一声,朗声说道:“禀镇守,白甲营并无所谓的营旗……也从来都无自称过什么‘白甲营’,一直以来,都是以‘甲乙兵丁’、‘步营”、“骑营’这样的名号相区分…… 而‘白甲营’这个称呼,是因为李承志麾下无论步骑皆穿白色麻甲,先是被叛敌称为‘白甲贼’之后,才慢慢传开的……” 奚康生眼中精光微闪,看向传令兵:“那李承志立的是什么旗?” “是一面私旗!”传令兵解释道,“只有一个‘李’字,好似是大笔写上去的,除此外再无任何标识……还有些破,被烧着不少洞……” 只是私旗? 要行军打仗,怎可能不立旗号?但李承志无官无职,不让他打私旗,还能打什么? 这样倒也能说的过去…… 奚康生的眉头稍稍的舒展了一些。 “他又是如何号令各部的?” 令兵又飞快的将李承志下达的各条军令复述了一遍。 命各部后撤也罢,转进也罢,各条军令下的中规中距,谈不上出奇。 奚康生却很满意,禁不住的微微点头。 其实他最怕的,才是“出奇”:比如像达奚一样,突率部曲,直插入阵…… 看似干脆利落,但稍有差池,就是前军加后军全溃的下场。 奚康生很清楚,达奚之所以没溃,不是官兵太强,恰恰相反,是官兵太弱,各营反应太迟顿…… 当然,这是相对是当时接战的三部而言:乱民肯定要比官兵强,而最强的,却是胡保宗的两营部曲。 不但没有因官兵乱入而崩溃,反而死死的抵住叛军,才让官兵从容不迫的立好了阵…… 而最正确的应对方法,应该是像此时的李承志一般,循序渐进,按步就班,步步为营…… 就算最后需要舍掉正自与叛军激战的那两营,或者是三营、四营,甚至是一半,都是值得的。 因为至少还能保下来了另外一半。 怕就怕主将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更或是贪大求全,不敢断尾求生。 而最后的结局,十之八九是全军覆灭…… 不管以往的战绩有几分属实,但眼下看来,李承志至少要比达奚还是要强上那么一丝的…… 而且气势更足,简直是气吞万里如虎:此时再看,李承志所有的布置,还真是想只靠着他那两营辅兵,接战连一万余官兵都敌不住的叛贼的架势 而且仗都还没打,就已让达奚派出骑兵,准备阻溃敌了? 他哪来如此足的信心,不但坚信必胜,更坚信很快就会胜? 难道说,这才是真正的“白甲营”? 刚刚消除了几丝的疑虑,再次涌上了奚康生的心头…… 他微一沉吟,不再追问此事,又示意令兵继续说。 却不想令兵竟露出一丝畏难之色,好似有些不敢启齿。 迎上奚康生质询的目光,令兵又猛的一个激灵,低头说道:“李都尉还令大军各翼、营寨等处即刻熄灭灯火……还令……还令……” “还令什么?” 看令兵嘴里像是塞了个核桃,一个左将军急的直冒火:“吞吞吐吐……难不成李承志还能令到镇守头上?” 听到这句,李韵和张敬之心里一缩。 奚康生则是双眼一亮…… 猜的真准! 李承志为何要令各处军阵、营寨等处熄灯? 当然是为了将叛军引到唯一还亮着灯的白甲军阵前。 所以,奚康生此时所立的令台自然也要熄灯…… 奚的生一声狂笑:“哈哈哈,竟真命令到我奚康生的头上了……” 至此,几个将军,一堆参军的录事才反应过来:好个李承志,真是好胆? 有几个甚至在怀疑,镇守会不会因此生恼。却不想奚康生大手一挥,朗声笑道:“既然这里看不成了,那就走近些……” 说着就往台下走。 众人大惊,个个被骇的头皮直发麻。 看这架势,奚镇守竟要到阵前观战? 可是,达奚都败下阵来了,就算李承志更厉害,但万一败了呢? 众人劝谏的话都未说出口,又听奚康生一声冷笑:“李承志也要是败了,老夫立在此处和立在阵后又有何区别?左右骑快马逃命就是了……至少离的近些,也能提前得到消息早些逃……” 听他说的如此直白,众人说不出的古怪,哪里还敢多嘴,有一个算一个,老老实实的跟在了后面…… …… 达奚的执行力不可谓不强。 接到李承志军令的第一时刻,他便让胡保宗残部、两营骑兵,左翼及后曲的五营步卒尽快向李承志的右翼靠拢。 至于依然与敌接战的那五营……其实达奚很清楚:应该是已被李承志舍弃了。 但不舍弃又能怎样? 谁能想到,万余官兵,竟然如些的不堪一击? 此时再不当即立断,别放这五千,一万全折了不说,就连奚康生都得打马逃命…… 此时的达奚,早已没有了半点攀比的心思,而是早已放平心态,准备心甘情愿的去给李承志早传声筒。 不服不行啊,就如眼下:用胡保宗的话说,这些只是叛军阵营中残余的杂鱼,一无几个穿甲,二无几把趁手的兵器,给李文教的战兵、刘慧汪的僧卫提鞋都不配。 但就是一伙寻鱼,依然打的官兵节节败退,即将不支。那被李承志灭掉的那些叛军精锐和僧卫,又该有多悍勇? 比僧卫更悍勇的白甲营呢? 可惜啊……如此强军,竟全部葬于火海? 看着依然前扑后继,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乱民,达奚暗叹一口气,满是萧索的说道:“走吧!” 几个亲卫应了一声,准备护着达奚转往右翼。 但刚一催马,猛听对面一阵惊呼,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就如巨风摧林,波涛拍岸,一浪强过一浪,吼声几欲铺天盖地。 喊的好像是:“在那里……” “道果在那里……” “金身菩萨在那里……” 达奚悚然一惊,下意识的就停住了马。 什么乱七八糟的? 再仔细一看,十数丈外,那些眨眼前还如凶神恶一般扑来的乱兵,竟然齐唰唰的停下了? 见了鬼了? 跟着奚康生也好几年了,也算经了不少阵战,但达奚还从来都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像? 哪有鏖战正炽,突然就停下来的? 天赐良机啊…… 达奚狂喜。 简直是天赐良机! 此时不反攻,更待何时? 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何早不停晚不停,偏偏等他将后备军全部调走,这些乱兵才停了下来? 心里懊恼着,达奚连声狂呼:“敲鼓……冲锋……” 鼓阵车驾就跟在一边,准备随他撤往右翼,但一时慌乱,鼓兵竟找不到鼓槌了。 惊急之下,鼓兵攥起拳头,朝着鼓面用力的砸了下去。 只听“咚”的一声…… 那些原本踌躇不前,好似在犹豫继续往上冲,还是调转方向向右,听到鼓声时,才恍若梦醒。 道果只有一个,金身菩萨也只有一位,此时下冲过去,怕是狠多肉少,还不如立地成圣…… 随着那声鼓,战场中竟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好似这声鼓是敲给乱兵听的,官兵都还未反应过来,乱民倒是如突然被惊醒一般,猛的冲了上来…… 虽然时间极短,也就几息,但一直紧绷的神经猛然放松之后,再要想绷紧,哪有那么容易? 双方刚一接触,官兵竟然毛先溃了? 管你有没有督战队,管你事后会不会被砍头,所有官兵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就如被挖开了一道口的沙堤,官兵就如绝了堤的洪水,越溃越多。只是几息,数千官兵竟再不见一个还面对敌人的……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不世之功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李承志站在黄河边上,看着不远处的函口冶,嘴张的能塞一个拳头。 河道的舒缓处,被挖了一条支流,支流每隔半里,就立着一架大车轱辘,和一座三丈高的砖炉。 黄浊的河水流过,车轱辘转的飞过,炉口冒出漫天的黑烟…… 身后传来两声咳嗽,又响起皮演瓮声瓮气的声音:“这破东西,有何可看的?” 说着话,人便到了李承志的身边,手里拿一块帕子捂着口鼻,两个医师一左一右虚扶着。 但看脸色,像是带着很大的不满。 也怪李承志,这一路上以来,不是在研究金石冶炼,就是在钻研药石医术,看的不是《抱朴子》这种玄虚修道之籍,就是《考工记》这种奇巧淫技之书。 到了驿站也不闲着,不是去找铁匠,就是去找医者,就连兽医都不放过…… 在皮演眼中,好好的一个人才,放着儒家圣典不读,放着杀敌之艺不练,尽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真是不务正业。 研究到极致又能如何? 不论是太医令还是将作大匠,都是杂官,无一不被清流所厌弃。 李承志要是他的子侄,早就皮鞭子抽下去了…… 可李承志还沉浸在兴奋之中,根本没发现皮演的异样。 破东西? 我要告诉你,即便一千多年后的官府冶铁,依然用的是你口中这几样破东西,更或是用的还是比这都不如的东西,不知你会怎么想? 那三丈高、两头细、中间粗的青砖炉,不是小高炉是什么? 炉腰、炉底都有风口也就罢了,鼓风设备用的是大型水排也就罢了,竟然还是皮带传动? 皮带传动? 这才是公李多少年? 李承志实在没办法不感叹一句:“不想现在就有了这种先进的冶铁之术?” “先进?” 稍一咂摸,皮演便明白李承志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的讥笑道,“你是说那水排吧,还现在?跟你昨日见的那舀米机,都是汉朝就有的东西……” 李承志眼珠子一突:那特么可是公李前? 还有,那是普通的舀米机吗,那可是连机碓,要是拿来锻造兵器,你知道能扩大多少产量吗? 李承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月以来,他委实被打击的不轻。 半月前路过长安,他无意中发现,当地铁匠用来打锄头和犁尖时,用的竟然都是灌钢法? 全拿熟铁做胚,烧软后,刃口淋以炼好的生铁汁,起到渗碳作用…… 这样打出来的,已经是“钢”了…… 连打农具的铁匠都知道用这种方法,何况官府? 丞口冶打造出来的兵器,已经比得上后世家用菜刀的锋利程度。 他穿越以来一直保持的优越感,在见到那把锄头时,给砍掉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也在崆峒山上,看到一个道士用针炙,救活一个心梗的病人时,被打击的不剩多少了。 针刺四神聪……就连一千五百年后,依然都在用这种方法急救…… 看李承志再一次露出震惊而又失望的模样,皮演终于忍不住了: “见识浅薄的混账东西,这一场病的,竟然好起这种破烂行当来?早知如此,老夫就不该带你去那崆峒山,让那什么破道士给你招魂……” 越说越恼,皮演一声怒吼:“来人,给我把这混账那半车书,全扔河里去……” “镇君,手下留情啊……” 李承志慌的脸色都变了,急声求道:“我只是见猎心喜而已……窝在车上不能骑马,闲的都快长毛了,我才想着研究一二,万万没有移志的打算……” 再三保证,回了京一定好好读书,好好练武,连誓都发了,皮演才算是信了一些,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被医师扶着回了马车里。 李承志吁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这才是哪一年,工科就被嫌弃到这种程度了? 连皮演都是这种态度,如果回到洛阳,他要还是整天钻研这些东西,家人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前路难行啊…… 李承志牙疼似的呲了呲牙。 正感叹着,见贺扬从马车后探出了个脑袋,生怕被皮演听见似的,小声的叫着他:“郎君,用朝食了!” 看到他手里端着的陶盆,李承志胃里止不住的泛酸。 又是盐水煮肉? 倒不是他矫情,连肉都不爱吃了,关键是这肉里的硝味,齁的让人嘴里发苦…… 就这,还是上等的精盐,据说连皇帝吃的也是这个。 李承志觉的,在炼金冶铁造火药之前,应该想个办法,先把这饮食习惯好好给改一改。 真不是开玩笑,照这样吃下去,迟早得癌症。 怪不得古人大多都不长寿…… 上了马车,只吃了几片,李承志就没了食欲,让贺扬端了下去。 等贺扬走后,他往嘴里扔了块奶酪,看四周无人,又顺手拿起了那本《抱朴子内篇》。 除了这一本,车厢里还有好多,大都是道家、医家典籍。 这还是去崆峒山,看到道士炼丹,才灵光一现想到的。 不论是冶炼金属,还是制造火药,知道方法是一回事,上手又是另一回事,他迟早都要挨个试验,也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风,所以,动手之前,必须要想到合理的借口。 这不就有了么? 古代的火药、各种化学品、以及冶金术,哪个不是道士炼丹的过程中发明出来的么? 所以他花了十几斤铜锭,换回了这半车厢的书。 还真让他在《抱朴子金丹》中找到了火药的雏形配方:消石、白矾、丹砂、石硫黄……汞合火之,可得金丹…… 医书则是无意中的惊喜,李承志就根本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中医,竟然先进到了这种程度,比让他看到水力连机碓、皮带传送的水排都要震惊。 看看《抱朴子》中都写了什么: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疟疾可愈…… 这难道不是一千五百年后,中国史上,首次获得诺贝尔科学奖的青蒿素? 还有:谓葫为大蒜,谓蒜为小蒜,以其气类相似……以酒渍之,可杀腥膻虫鱼之毒…… 这样制出来的,绝对是大蒜素,也是青霉素未发明之前,人类唯一能造出来的抗生素类药品。 他前世看过一篇报道,好像到一战的时候,一名德国军医偶然发现大蒜有抗菌消炎的作用,才开始应用。 自此后,德军伤兵一直用大蒜水泡过的绷带包扎,感染致死率减少了百分之四十。 这种方法,德国人一直用到了磺胺发明出来之后…… 还有《抱朴子》中,专门记录急救术的《肘后救卒方》,更是让李承志惊为神书。 其中清楚的记有对脑中卒、心梗、心绞痛等等的急症的针炙之术,许多后世都在用。 更有防瘟疫、霍乱的方法,如艾草、茱萸燃烟,云石(生石灰)干散…… 他还特意问了一下,连皮演身边的医师,竟然都不知道这些东西? 想了许久,李承志才恍然大悟,他这纯猝是马后炮。 若他不是从一千五百年后穿越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医术和药物,都是救人命的好东西? 只是葛洪的一本《抱朴子》,就让他发现了这么多有用的东西,其他的呢? 比如扁鹊、华佗、张仲景、陶弘景……特别是最后一位,竟然还活着…… 这也使他脑洞大开:如果把这些东西造出来呢? 大蒜素最简单,蒸溜出酒精,大蒜捣碎一泡就行,如果酒精太显眼,拿高度酒代替也可以。 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里,这东西绝对是至宝…… 青蒿素不敢想,但榨点青蒿汁总没问题吧? 麻沸散呢? 要是费点心思,把乙醚造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也说不定,还能把伤科手术发明出来,至少,也能缝缝皮…… 东北老林里的人参,现在估计还不如萝卜让人喜爱。 更别说三七之类的伤科圣药…… 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李承志研究的如痴如醉…… …… 吃过朝食,车队再次动了起来。 这里已是司州腹地,离洛阳已不到三百里,至多三天就能到。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即将归家的喜悦。 皮演更是坐卧不安,直接卸掉了车厢的前挡板,好方便他看风景……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嚷声,车队自动停了下来。 皮演下意识的踏出车厢,站在车辕上眺望。 家将皮虎带着两个穿麻衣的男子,正往这边走来。 不对,这不是麻衣,这是丧服…… 皮演的心脏一抽:家里死了人? 但看面孔,又好像不是皮家的人? 正自惊疑,两个男子快步走来,“噗通”一声跪在了车下,哀声哭道:“镇君,我等是李府家臣,受大郎之命,来给二郎君报丧……我家太夫人,宾天了……” 不是自己家的人…… 皮演猛松一口气,但心里又是一跳。 崔老夫人没了? 不会是和自己送的那封信有关吧? 不应该啊,如她这种傲视须眉,宠辱不惊的奇女子,不可能连李承志受点伤的打击都承受不住。 应该是寿数到了。 遍观大魏朝,还真没有活到她这么大岁数的…… 他又想到了李家家臣说的那两个字:宾天? 这两个字可不是乱用的。 看来,南安王妃的荣爵恢复了…… “去传承志!” 皮演一阵唏嘘。 对这位老夫人,他不是一般的敬佩。 连他爷爷,因军功追赠淮阳王的皮豹子,在生前都赞不绝口。称若是永平皇帝未废,这位崔皇后绝对不输后来的冯太后。 父族被夷,夫君被废杀,一介寡妇,在无一点依靠的情况下,硬是妙施手段,保住了本该被灭族的永平皇帝一脉,更是撑起门楣不倒。 家中人丁虽不旺,但个个都被她教成了良材。 就连被称为李家最废物的李路,年轻时也是诗才闻洛京…… 可惜了…… …… 李承志呆呆的看着跪在地上,失声大哭的那两个男子。 老夫人,死了? 这一路上以来,他没少听皮演、贺扬等人,在他耳边念叨这位曾祖母。 提起的次数绝对比他大伯,比他爹娘加起来的还要多。 稳如泰山当立,行同清洌之风,慧似锦心绣肠,智能八面玲珑…… 这不是皮演说的,而是先皇时的冯太后,对老太太的评价…… 李承志原想着,等到洛阳之后,在这位如定海神针一般的老太太面前,好好的装几回乖,好在她的庇护下,安心苟两年…… 但谁能想到,定海神针,突然就没了? “郎君……”贺扬轻声的提醒着。 贺扬也算是百战沙场的铁汉,此时却是泪流满面…… “备马!”李承志猛的一咬牙,钻进了车厢。 他飞快收起手机之类的东西,随身带好,又跳下马车。 看他轻飘飘的跳了下来,贺扬又提醒道:“郎君,带些财货吧,以备不时之需。” “拿,能急用到的,全部带走……” 交待了一句,他又快步跑向皮演的车驾。 “镇君,我要先行一步!” “去吧!”皮演惋惜的点点头,“老夫人已至耄瑞之年,怎么也是喜丧,你也不用太过悲伤……” “我明白!”李承志重重的点着头…… 半刻后,李承志带着六个家将,一骑三马,急往洛京而去…… …… 已是月上柳梢,吊丧的客人才少了下来。 前庭院里一片狼籍,仆妇厨子们卖力的收拾着。 今日一天,光是流水席就坐了五十多桌,所费食材得以万斤论,这也是李府从未有过的辉煌景像,仆妇们身体虽累,但心中委实高兴。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在灵堂内上了一柱香,李同捶着发硬的老腰,进了后院的偏舍。 李路就在里面,正捧着一碗米饭,就着一碟酱菜,吃的香甜。 他自早上睁眼后喝了一碗稀粥,便在前厅迎客,一直忙到现在,真是饿坏了。 “大哥!”看到李同,李路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李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多少年了,就没见过李路对自己这般尊敬过…… 自己性子方正,但李路却狂放不羁,两人自小就不对路,李路对自己也殊无敬意,至多也就是面上能过的去。 年前在老太太的主持下分了家之后,李路更不掩对自己的厌恶之色,一直以为,是自己撺掇着老太太,把他赶出了家。 自那以后见了自己,都是拿鼻子冷哼的…… 怎么老太太一去,就跟转了性似的? 李同嗯了一声,坐了下来,等仆妇给他上了同样吃食,房中只剩他兄弟二人时,才疑惑的问道:“那日,祖母同你讲了什么?” “说你治家不易,让我日后对你尊敬些……” 呵呵! 李同心中冷笑不止。 老太太活着时,拿棍捧都治不住他,死前说这么两句,就能让他言听计从? 说明日的太阳会从西边出来,都比这个可信。 看他不说实话,李同便不再问,拿起筷子,快速的吃了起来。 稍倾,听对面放下碗筷,又听“咣当”几声,像是把什么重物放在了桌子上。 李同抬眼一看,却是三箱黄澄澄的铜锭。 这三箱足有两百斤,抵得上他这个从六品三年的俸禄了…… 他眼睛一突:“这是何意?” 李路尽量挤出了一些真诚的表情:“都是老太太的孙子,也不该只是大房来尽孝……” “收回去!”李同皱起了眉头,“你浪荡这么些年,从来不知节俭,这些怕是你所有的浮财吧。都拿出来,家里吃什么,喝什么?” 李路平时最不耐让李同说教,要是往日,早就拂袖而去,今天却忍了下来: “不是还有两间铺子维持……你莫恼,这不是反话,是真心实意……我是看这阵势太大,怕你维持不住…… 你算过没有,要停棂七七四十九日,光是这流水席,就要摆出去多少?也怪皇帝,光知赐葬,却不知我等这中产之家的难处,也不说是赐些钱财下来……” 李同惊的手都抖了起来:“真是混账东西,这是多大的恩典,到你嘴里,却像是陛下是在害我们一般……也是该死,这些话是能乱说的?” 李路不以为意的撇撇嘴:“好,我不说了,但东西你得收着……总不能变卖田产吧,到那时,才是真真的让人笑掉大牙……” 李同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拒绝:“等过上两三年,缓一缓,我再还你……” 其实仔细一想,抛开那些不敬的话,李路也不算说错。 若是皇帝不赐葬,老太太自然是以庶民的身份下葬,只需停棂七日,来一些至交亲友,撑死了十来桌。 但这规格猛的升到了顶,竟然恢复了老太太南安王妃的荣爵,朝中大臣、宗室世家,哪个不得派人来吊奠? 花费多了百倍都不止。 虽然家中有些田产,但这些年能稳住门楣不倒,能维持住世家该有的牌面,老太太已是不易,能余下多少浮财? 李路能早早想到这一点,更一骨脑的拿出全部积攒来贴补,委实让李同感动不已。 怎么感觉这弟弟,突然间就长大了? 也就李路不知道他心里的感慨,不然非同他开干不可。 他也没反驳李同说这钱算是大房借的,只是“嗯”了一起,便起身往外走: “今夜该你守灵,明日一早又要迎客,饭后你就去歇着,到子夜我让承均叫你。府里这一摊子,我去盯着,你就别理会了……” 李路惊的筷子都拿不稳了。 这还是李路李天驰? 怎么感觉失魂的不是承志,是他老子才对? 李路突然之间的变化,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让李同震惊…… 琐事着实不少:明日会来哪些客人,品级各有多高,家眷随从又有多少,各种规格的宴席应该预备多少桌,酒肉米菜、纸钱香烛又该备多少…… 虽然还有太常寺和宗正寺的官吏帮趁,但主事的还得是李家的主人,所以即便是当吉祥物,他们兄弟也必须有一个在场…… 李路陪着两寺守夜的吏员说了一些客套话,又转到厨院,问了问管事所需物事是否准备妥当。 正在说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他二房府上的管事,满脸都是激动之色。 “二郎,郎君回来了……” 李路“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人呢?” “已至偏院!” “走!” 嘴里说着话,人已奔出了院门。 正文 第两百二十一章 以假乱真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正文 第二百 二十二章 仁至义尽 夜幕破晓,天色已明。 一场恶战,足足战了一个对时! 官兵折损上万,更是剿灭了数万叛敌,俘虏竟然还不足千? 恒古未有之! 满山遍野都是尸体…… 火光直冲云宵,焮天烁地,将东方的晨晓都遮盖了下去。 四堆大火成“器”字型,牢牢的将刘慧汪的云车护在中心。 明知道那穿着一身白衣,端座云车之内的就是贼首,数千骑兵却无计可施。 火太大了,别说人和马,就是扔成去一块铁,估计也能被烧化。 胡保宗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暴起。 李承志啊李承志,两个时辰前,你还告诉我,你抓住了刘慧汪…… 那眼下这一个,又是哪来的? 达奚只以为胡保宗是没有生擒贼首,而在暗自懊恼。下意识的便劝道:“泾州之乱从始至终,皆定于李都尉之手,数战剿敌十数万,如今更是斩灭贼酋,当是盖世之功。 胡校尉鼎力协助,即便未生擒刘慧汪,但一个次功,是定然跑不了了……” 次功,只是次功? 只是一个次功,如何保的住叔祖? 叔祖一倒,只凭自己一个郡尉,叔父一个郡守,如何保的住已犯了众怒的胡家? 安定胡氏,立时便会江河日下…… 胡保宗目眦欲裂,看着那被火龙围绕,即将葬入火海,十之八成会尸骨无存的刘慧汪,就如看着举世仇敌。 不多时,竟然崩裂了眼角,一股血泪顺颊而下。 突然,像是打雷一样,战场上传来轰隆的一声,随即一股烟尘冲天而起。火龙迎风就长,扑的围在四周的骑兵连连后退。 顺声一看,原来是大火烧折了云梯,刘慧汪所乖的望楼和云车坠入了火中之后发出的动静。 火舌如同海潮,眨间就掩没了望楼,只听“噼噼啪啪”的一阵炸响,云车也罢,望楼也罢,甚至是刘慧汪,皆成了一堆灰烬。 完了,全完了…… 胡保宗浑身战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马来。 达奚手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疑声问道:“胡校尉?” 他只以为,眼见贼首葬身火海,已是十死无生,胡保宗激动过头了。 但听到胡保宗竟然将牙齿咬的咯咯直响,达奚悚然一惊。 这是在恨谁? 正自惊疑,达奚突听身后一声高喝:“胡校尉,达奚将军,我家郎君有请……” 看到李睿身上的白甲,胡保宗猛的一个激灵,像是疯了一样的连声狂吼:“李承志……李承志……” 随即,一道有如灌耳魔音的冷喝传来:“某就在此,你待如何?” 达奚转头一看,李承志就站在他们身后还不到三丈之远。脸色阴沉,目光锐利,正紧紧的盯着胡保宗。 再看胡保宗,仿佛看到了仇人一般…… 达奚又惊又疑。 发生了什么? 之前还好好的,一个严,一个谦,可这分明已然大胜了,这两人却似是要反目? 胡保宗猛的一声嘶吼:“李承志,刘慧汪死了,死了……如今你满意了吧?所有的功劳全是你的……可我叔祖怎么办,我胡家又该怎么办?” 胡信被吓的头发直立:“校尉慎言……” 他都以为胡保宗疯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乾坤已正,尘埃落定,李承志当为不世之功。 正是论功行赏,息军定封之时,你竟然要与李承志反目? 你信不信,胡氏本该有三分功劳,李承志只会给你报一分? 而且就算你生擒了刘慧汪,这主功也是李承志的,并且还要再分给达奚一分……这怎么算,也轮不到胡刺史头上…… 更何况,奚康生之从侄就在一侧,这些话是能在这里说的么? 胡信越想越急,恨不得堵上胡保宗的嘴。 刘慧汪死了? 李承志看着已被火焰吞没的云车望楼,冷冷一笑。 真要这么容易就死了,这真假刘慧汪又何必费这么多的周折? 此时想来,与他巧施妙计,让李松、李亮、皇甫让,以及五千白甲营遁逃的谋算是何其的相像? 假死逃生罢了! 而最让他心寒的,是胡保宗的态度…… “便是刘慧汪真死了,你又待如何?” 李承志冷斥一声,举目往四周看到。 真正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其中不只有男丁,还有衣不遮体的妇人,高不过四尺的孺子,白发苍苍的老人…… 个个瘦骨嶙峋,骨瘦如柴……除了皮,就只剩骨头,哪怕用刀剐,也剐不下几斤肉来…… 但凡能有一口饭吃,不至于被饿死,谁又会冒着诛三族的风险,跑去造反? 李承志更不信,这数万流民,全是已受刘慧汪蛊惑,对什么所谓的“舍身成圣”、“投胎享福”之类的口号深信不疑,就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 绝不是! 只因这些人已料到,即便能活过今日,日后也绝对没有他们的活路,反倒还会连累后世子孙跟着一起受苦。 还不如舍身成仁,再搏最后一次:万一真的能投胎呢? 而这一切,都是昭玄寺、胡刺史造成的。 若无昭玄寺巧取豪夺,大肆侵战土地,何至于让这些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甚至在无灾无荒的丰年时期,易子而食的残相都屡见不鲜? 若不是胡始昌助纣为虐,同流河污,将失田之民的伸冤之路阻断,这些流民何至于上天无路,地下无门,最后被刘慧汪所趁? 刘慧汪自然是主犯,而昭玄寺和胡始昌,却是板上钉钉的帮凶? 你现在问我,胡刺史怎么办? 李承志转过头来,看着胡保宗的目光愈加冷漠,好似从来都不识他一样。 “你问我胡刺史怎么办?那好,你且先告诉我,这数万流民,以及被当做菜食,入了乱军之腹的十数万百姓又该怎么办? 莫说刘慧汪是我李承志麾下数千将士拿命换来的,便真是你胡保宗生擒,你以为我会任你将功劳分给胡始昌?” 李承志的声音猛的一厉,双眼如刀,直刺胡保宗:“如果不是为了诛尽首恶,那我李承志又起那门子的兵,平哪门子的乱? 若是真昧着良心让你将胡始昌保了下来,我李承志该如何面对死难的将士,以及这十数万被逼的走上绝路的百姓?” 胡保宗被骇的脸色发白,浑身急颤。 他压根没有料到,李承志竟然在此时此地,将这些话说出来? 这与在达奚、更或是在奚康生面前控诉胡始昌之罪,列数其罪状有何区别? 更没想到的是,李承志竟然从头到尾就没有想放过叔祖…… 到此时,胡保宗哪还有一丝理智可言? 他一抬手指,直指李承志,嘶声狂吼道:“李承志,你不守承诺,背信弃义……” “校尉你闭嘴啊……” 胡信早已被吓的面如土色。 李承志是什么性格? 你这一翻脸,就一点余地都没有了……你信不信,真要连你与他之间的这点私交都断了,他敢将整个胡家都牵扯进去,更是会写在向朝廷报功的邸报上? 奚康生和朝廷是会信胡家的话,还是会信已立不世之功,功高着著的李承志的话? 到那时候,胡家就真的没救了…… 胡信翻身下马,“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头磕的如同捣蒜。 “李郎君……不,大帅,你莫要着恼……是我家校尉失心疯了,说的全是胡话……你抽他鞭子,罚他杖刑……” “背信弃义?” 想起那块萧关都尉的令信,再听到胡保宗的斥骂,李承志满脸萧索。 我倒是想救你叔祖,可你叔祖呢? 竟想将我李承志埋进坑里,恨不得世世代代都不得翻身? 他失笑般的摇了摇头,“算了,随你怎么想……我也不是什么大帅,也罚不了你……且行且珍惜吧……” 一时间,李承志竟有些心灰意懒,本想让胡保宗亲率白甲营和其残部,将刘慧汪挖出来的心思都淡了几分。 即便挖出来这个,最终还是会被认定是贼首的替身,但只凭这最后一战之惨烈,杀的官兵大溃,更逼的奚康生差点落荒而逃的能耐,也绝对是“贼首”之下第二人。 胡保宗有此大功,就算保不下胡始昌,但保安定胡氏有功无过还是没问题的。 但我以我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想起与胡保宗的过往,李承志心中逾发萧索。 起初,他确实抱着利用的心思,诈过,也骗过。但时日一久,竟不知不觉中将胡保宗当成了真正的朋友。 而且是唯一一个…… 就如前世的那群狐朋狗友,该笑的时候笑,该骂的时候骂,该翻脸、该打架的时候照打不误,但转不过三天,也不知是谁主动说了一句话,关系又好的如同蜜里调油…… 因为李承志也很孤单! 哪怕他自觉很威风,麾下雄兵数千,死忠无数,但总归,这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 也只有胡保宗相处时,那种无拘无束,嬉笑怒骂的感觉,才能让他感觉到一丝熟悉…… 李承志正自感慨,突听身后一声急令:“镇守有令,命李承志、达奚、胡保宗入帐复命……” 李承志猛的一震,直愣愣的看着胡保宗。 好了吧,连这丝最后机会都被你错过了? 他看了看好似已回过神,恢复了几丝理智的胡保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还真是让人心凉啊……为什么就不想想,老子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胡保宗,你就等着后悔一辈子吧……” 胡保宗早已满头冷汗。 他想不通,为何自己真如失心疯了一般,会在达奚面前讲出那样的话? 心里更是悔的肠子都要青了:从头至尾,李承志有哪点对不起过自己? 此时再听李承志让他等着后悔一辈子之类的话,胡保宗更是遍体生寒。 完了……李承志彻底要翻脸了…… “我错了……” “你错个鸟毛,你这个白痴……” 听到这三个字,李承志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老子心急火燎的跑来,原本是想让你打扫战场的,可这一见过奚镇守,还有你什么事?” 李承志又怅然一叹,萧索的摇了摇头,“算了,说那么又有何用?我早该想到的:你比猪都还要蠢,怕是一直在恨老子:为何要骗你?” 你没有骗我? 不……不对,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死光了,李承志为什么还要让我打扫战场? 一刹那,胡保宗猛的想起,李承志连着两次让李睿传令,告诉他刘慧汪可能会遁逃,让他紧防两翼时,好像都是背过达奚的? 这分明是他明示他:想立功,就偷偷摸摸的立…… 可当时自己心里一直暗恨李承志骗他,明明刘慧汪还活的好好的,竟说已被他生擒了? 李承志难道不是想独吞功劳? 但此时,他又说自己想打扫战场也没有机会了…… 胡保宗浑身狂震:“我等亲眼看到,刘慧汪已葬身火海了……” “谁特么告诉你,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李承志恨的牙关直咬,“你个白痴……知不知道什么叫假死逃生?” 胡保宗勃然色变,汗毛直竖:“胡信……传令,率黑骑……” 胡保宗话都未说完,只近一声狂吼:“哪个敢动?骑兵听令,将战场给我围死了……敢放出去半只活物,定斩不饶?” 达奚再迟顿,也惊觉到出了变故,更何况李承志急怒之下,早已将话挑明:刘慧汪还活着? 不说由谁生擒后,这功劳又会是谁的,只说万一将这等妖人放走,又会生出多少变故来,达奚也不会放任胡保宗胡来? 达奚冷冷的看着胡保宗:“胡校尉,你当我奚某是死人不成?”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胡保宗眼前一黑,竟真的一头栽下了马去…… 真是蠢到不可救药啊…… 李承志黯然一叹,朝达奚拱了拱手:“让将军看笑话了……” “李都尉言重了……都尉才情绝世,义气无双,奚某佩服都来不及……” 达奚说着,竟又朝下一拜,“也请都尉放心,奚某此时仍受都尉节制,便是擒了刘慧汪,都尉也是主功……” 听了这么久,他哪还猜不出来龙去脉? 胡保宗立功心切,一心想保胡始昌,竟妄想生擒刘慧汪之后,且将其功据为己有? 简直笑话? 李承志才是主官,真被你擒了刘慧汪,论功也是他为主你为辅,和胡始昌有什么关系? 还有李承志……像胡保宗这等唯利是图,背信弃义之辈,不赶快绝交,留着过年么? 这王八都已因此与你翻脸了,你竟还因没有将功劳让给他而着懊恼? 你这是多缺朋友? 李承志哑然失笑:“将名以为我李某是为了功劳么?” 达奚谓然一叹:“都尉误会了,奚某并非此意……” 正因你不是为了抢功,所以奚某人才佩服你。 此时想来,包括昨夜李承志令胡保宗为主,自己为辅,打最后一仗的用意,也是在为胡保宗谋划,想让其多立功劳…… 便是亲兄弟,也就如此了吧? 而让他更佩服的是李承志的胸襟:换成旁人,只要利益给够,一个胡保昌保也就保了。 无非就是李承志多替胡保昌遮掩一二,以及稍稍提上几句“受刺史之令,才召集族人家兵平乱”之类的话,只要无人较真,这事就算定了性。 但达奚没想到,李承志拒绝的理由,竟然是为了一群贱民? 怪不得张司马与杨郡丞会对他赞不绝口…… “算了,先去复命吧……耗了这么久,镇定怕是等急了……” 李承志轻叹一声,又看了看脸色煞白,浑身急颤的胡保宗,怒声骂道,“没死就滚起来,随我去复命……”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舒胸中块垒 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李承志站在黄河边上,看着不远处的函口冶,嘴张的能塞一个拳头。 河道的舒缓处,被挖了一条支流,支流每隔半里,就立着一架大车轱辘,和一座三丈高的砖炉。 黄浊的河水流过,车轱辘转的飞过,炉口冒出漫天的黑烟…… 身后传来两声咳嗽,又响起皮演瓮声瓮气的声音:“这破东西,有何可看的?” 说着话,人便到了李承志的身边,手里拿一块帕子捂着口鼻,两个医师一左一右虚扶着。 但看脸色,像是带着很大的不满。 也怪李承志,这一路上以来,不是在研究金石冶炼,就是在钻研药石医术,看的不是《抱朴子》这种玄虚修道之籍,就是《考工记》这种奇巧淫技之书。 到了驿站也不闲着,不是去找铁匠,就是去找医者,就连兽医都不放过…… 在皮演眼中,好好的一个人才,放着儒家圣典不读,放着杀敌之艺不练,尽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真是不务正业。 研究到极致又能如何? 不论是太医令还是将作大匠,都是杂官,无一不被清流所厌弃。 李承志要是他的子侄,早就皮鞭子抽下去了…… 可李承志还沉浸在兴奋之中,根本没发现皮演的异样。 破东西? 我要告诉你,即便一千多年后的官府冶铁,依然用的是你口中这几样破东西,更或是用的还是比这都不如的东西,不知你会怎么想? 那三丈高、两头细、中间粗的青砖炉,不是小高炉是什么? 炉腰、炉底都有风口也就罢了,鼓风设备用的是大型水排也就罢了,竟然还是皮带传动? 皮带传动? 这才是公李多少年? 李承志实在没办法不感叹一句:“不想现在就有了这种先进的冶铁之术?” “先进?” 稍一咂摸,皮演便明白李承志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的讥笑道,“你是说那水排吧,还现在?跟你昨日见的那舀米机,都是汉朝就有的东西……” 李承志眼珠子一突:那特么可是公李前? 还有,那是普通的舀米机吗,那可是连机碓,要是拿来锻造兵器,你知道能扩大多少产量吗? 李承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月以来,他委实被打击的不轻。 半月前路过长安,他无意中发现,当地铁匠用来打锄头和犁尖时,用的竟然都是灌钢法? 全拿熟铁做胚,烧软后,刃口淋以炼好的生铁汁,起到渗碳作用…… 这样打出来的,已经是“钢”了…… 连打农具的铁匠都知道用这种方法,何况官府? 丞口冶打造出来的兵器,已经比得上后世家用菜刀的锋利程度。 他穿越以来一直保持的优越感,在见到那把锄头时,给砍掉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也在崆峒山上,看到一个道士用针炙,救活一个心梗的病人时,被打击的不剩多少了。 针刺四神聪……就连一千五百年后,依然都在用这种方法急救…… 看李承志再一次露出震惊而又失望的模样,皮演终于忍不住了: “见识浅薄的混账东西,这一场病的,竟然好起这种破烂行当来?早知如此,老夫就不该带你去那崆峒山,让那什么破道士给你招魂……” 越说越恼,皮演一声怒吼:“来人,给我把这混账那半车书,全扔河里去……” “镇君,手下留情啊……” 李承志慌的脸色都变了,急声求道:“我只是见猎心喜而已……窝在车上不能骑马,闲的都快长毛了,我才想着研究一二,万万没有移志的打算……” 再三保证,回了京一定好好读书,好好练武,连誓都发了,皮演才算是信了一些,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被医师扶着回了马车里。 李承志吁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这才是哪一年,工科就被嫌弃到这种程度了? 连皮演都是这种态度,如果回到洛阳,他要还是整天钻研这些东西,家人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前路难行啊…… 李承志牙疼似的呲了呲牙。 正感叹着,见贺扬从马车后探出了个脑袋,生怕被皮演听见似的,小声的叫着他:“郎君,用朝食了!” 看到他手里端着的陶盆,李承志胃里止不住的泛酸。 又是盐水煮肉? 倒不是他矫情,连肉都不爱吃了,关键是这肉里的硝味,齁的让人嘴里发苦…… 就这,还是上等的精盐,据说连皇帝吃的也是这个。 李承志觉的,在炼金冶铁造火药之前,应该想个办法,先把这饮食习惯好好给改一改。 真不是开玩笑,照这样吃下去,迟早得癌症。 怪不得古人大多都不长寿…… 上了马车,只吃了几片,李承志就没了食欲,让贺扬端了下去。 等贺扬走后,他往嘴里扔了块奶酪,看四周无人,又顺手拿起了那本《抱朴子内篇》。 除了这一本,车厢里还有好多,大都是道家、医家典籍。 这还是去崆峒山,看到道士炼丹,才灵光一现想到的。 不论是冶炼金属,还是制造火药,知道方法是一回事,上手又是另一回事,他迟早都要挨个试验,也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风,所以,动手之前,必须要想到合理的借口。 这不就有了么? 古代的火药、各种化学品、以及冶金术,哪个不是道士炼丹的过程中发明出来的么? 所以他花了十几斤铜锭,换回了这半车厢的书。 还真让他在《抱朴子金丹》中找到了火药的雏形配方:消石、白矾、丹砂、石硫黄……汞合火之,可得金丹…… 医书则是无意中的惊喜,李承志就根本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中医,竟然先进到了这种程度,比让他看到水力连机碓、皮带传送的水排都要震惊。 看看《抱朴子》中都写了什么: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疟疾可愈…… 这难道不是一千五百年后,中国史上,首次获得诺贝尔科学奖的青蒿素? 还有:谓葫为大蒜,谓蒜为小蒜,以其气类相似……以酒渍之,可杀腥膻虫鱼之毒…… 这样制出来的,绝对是大蒜素,也是青霉素未发明之前,人类唯一能造出来的抗生素类药品。 他前世看过一篇报道,好像到一战的时候,一名德国军医偶然发现大蒜有抗菌消炎的作用,才开始应用。 自此后,德军伤兵一直用大蒜水泡过的绷带包扎,感染致死率减少了百分之四十。 这种方法,德国人一直用到了磺胺发明出来之后…… 还有《抱朴子》中,专门记录急救术的《肘后救卒方》,更是让李承志惊为神书。 其中清楚的记有对脑中卒、心梗、心绞痛等等的急症的针炙之术,许多后世都在用。 更有防瘟疫、霍乱的方法,如艾草、茱萸燃烟,云石(生石灰)干散…… 他还特意问了一下,连皮演身边的医师,竟然都不知道这些东西? 想了许久,李承志才恍然大悟,他这纯猝是马后炮。 若他不是从一千五百年后穿越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医术和药物,都是救人命的好东西? 只是葛洪的一本《抱朴子》,就让他发现了这么多有用的东西,其他的呢? 比如扁鹊、华佗、张仲景、陶弘景……特别是最后一位,竟然还活着…… 这也使他脑洞大开:如果把这些东西造出来呢? 大蒜素最简单,蒸溜出酒精,大蒜捣碎一泡就行,如果酒精太显眼,拿高度酒代替也可以。 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里,这东西绝对是至宝…… 青蒿素不敢想,但榨点青蒿汁总没问题吧? 麻沸散呢? 要是费点心思,把乙醚造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也说不定,还能把伤科手术发明出来,至少,也能缝缝皮…… 东北老林里的人参,现在估计还不如萝卜让人喜爱。 更别说三七之类的伤科圣药…… 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李承志研究的如痴如醉…… …… 吃过朝食,车队再次动了起来。 这里已是司州腹地,离洛阳已不到三百里,至多三天就能到。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即将归家的喜悦。 皮演更是坐卧不安,直接卸掉了车厢的前挡板,好方便他看风景……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嚷声,车队自动停了下来。 皮演下意识的踏出车厢,站在车辕上眺望。 家将皮虎带着两个穿麻衣的男子,正往这边走来。 不对,这不是麻衣,这是丧服…… 皮演的心脏一抽:家里死了人? 但看面孔,又好像不是皮家的人? 正自惊疑,两个男子快步走来,“噗通”一声跪在了车下,哀声哭道:“镇君,我等是李府家臣,受大郎之命,来给二郎君报丧……我家太夫人,宾天了……” 不是自己家的人…… 皮演猛松一口气,但心里又是一跳。 崔老夫人没了? 不会是和自己送的那封信有关吧? 不应该啊,如她这种傲视须眉,宠辱不惊的奇女子,不可能连李承志受点伤的打击都承受不住。 应该是寿数到了。 遍观大魏朝,还真没有活到她这么大岁数的…… 他又想到了李家家臣说的那两个字:宾天? 这两个字可不是乱用的。 看来,南安王妃的荣爵恢复了…… “去传承志!” 皮演一阵唏嘘。 对这位老夫人,他不是一般的敬佩。 连他爷爷,因军功追赠淮阳王的皮豹子,在生前都赞不绝口。称若是永平皇帝未废,这位崔皇后绝对不输后来的冯太后。 父族被夷,夫君被废杀,一介寡妇,在无一点依靠的情况下,硬是妙施手段,保住了本该被灭族的永平皇帝一脉,更是撑起门楣不倒。 家中人丁虽不旺,但个个都被她教成了良材。 就连被称为李家最废物的李路,年轻时也是诗才闻洛京…… 可惜了…… …… 李承志呆呆的看着跪在地上,失声大哭的那两个男子。 老夫人,死了? 这一路上以来,他没少听皮演、贺扬等人,在他耳边念叨这位曾祖母。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都尉威仪 苍山如海,晨阳似血! 黑烟笼罩州城,遮天蔽日。 满山遍野都是断肢、残躯、肠肚、内脏、焦尸……鲜血汇流成溪,浸湿大地,然后一点一点的渗进泥土里。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毛发、肉体被烧焦的味道…… 达奚骑在马上,一持抓缰,另一手用一块帛巾捂着口鼻。 他自问也算是多经阵战,但如今日这般惨烈的战场,还真是第一次见。 自古以来,但凡万人以上的大战,十之八九都是以溃败为结局。战损至三成而未溃,并依然有战力者,就可称之为强军。 战损达四成以还未溃,那就是铁军了。 超过五都还没有溃败的战役,自秦以来,用一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真能打到那种程度,就不是可以用‘极其惨烈’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了,而是“惨不忍睹”才对…… 而今日呢? 预估叛民足达五六万众,但俘虏竟然不足千,其余尽皆战死? 恒古未有之…… 达奚扪心自问,今日这一战若只靠李韵的岐州兵,早溃败了。 而且换谁来指挥都没用,包括奚康生。 所以达奚从心底里佩服李承志:竟只靠着两千余辅兵,就能力挽狂澜? 可见,李承志麾下因误中敌计而葬身火海的那四营战卒,又该是何等精悍? 看着站在远处伫立不动,似是在默哀的李承志,达奚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默哀个鸟蛋! 虽依稀可看出白甲的痕迹,但别人不清楚,李承志还不清楚? 这些尸体,全是叛军假扮的! 李承志是在观察痕迹,并设想万一奚康生起了疑,要跑来看看白甲兵是不是真被烧死了,会不会看出什么破绽。 但眼下看来,好像问题不大。 每一具尸体都被烧的如同焦柴,别说看出年纪和面貌,就是想辩出男女,都得废好一阵功夫。 确定没什么遗漏,李承志才暗松了一口气。 如今,就要看李松、李亮、皇甫让等人的本事了。 李承志交待的是,若是无法潜出萧关或翻过陇山,就暂且先遁入山中。 若是能出陇山,便继续向西北遁逃,到张掖以西后,再依弱水向北,到后世的居延泽,也就是如今的西海再做打算。 这里名义上虽是大魏的领土与边境,但早被疏勒、卢水胡等匈奴的游牧部落侵占,朝廷早已鞭长莫及。 但对于李承志而言,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不信在有四千白甲战卒,一千铁骑,五百铁皮厢车的前提下,李松等人还占不下可容数千人容身的一片根据地来?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李承志深思熟虑过的:西海又称居延海,之所以称海,就是因为水多。种地也罢,放牧也罢,都极其便利,而且还能种水稻。 其次就是,那里矿产极为丰富。 有盐、有硝,还有一座富铁矿。往南百多里的祁连山,煤铜金银应有尽有。 若是心再野一些,往西南三百里就是镜铁山,要多少铁矿和硫磺都能挖出来。 李承志之所以对西海这般熟悉,是因为这里是他前世的老家…… 思量了一阵,李承志才让白甲兵开始打扫战场。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打扫的,至多也就是将那些换到尸体上的钢甲脱下来。 不多,也就百来具…… 看他像是缓过了神,达奚催马走了过来。 “李都尉,可是先命大军搜索战场?” “先等等吧!” 李承志摇了摇头,又四处瞅了瞅,“大火刚起之时,那刘……嗯,那替身至多也就是双脚刚落地,骑兵就已围死了战场。他除非能插上翅膀从天上飞出去,否则就定然在这方圆二三里之内……” 飞天? 达奚眼睛猛的一亮:“虽不能飞天,那遁地呢?” “怎可能?”李承志失笑道,“至多也就是在地下藏一藏,遁不了的……” 他举手往四周一指:“将军且看……为防我骑兵、车兵突然袭营,除了寨墙、拒马之外,刘慧汪还在营寨四周挖掘了陷马沟,且引了水……就算藏到地底下,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达奚恍然大悟。 因背靠陇山,泾州的水流极多。除了最大的泾河,城南还有蒲河、菇河,城北则有红河、黑河,以及七八条支流。 说夸张些,找处软地刨个坑都有可能刨出水来,可见地下水位有多高。 从地下根本遁不出去的…… 要说这替身的逃身之计,说简单也简单,难的是如何才能提前识破。达奚狐疑的也是这一点,想不通李承志为何如此笃定,认为替身没有被烧死,而是藏到了地底下? “那楼跨的太快了……其实当时替身所站的望楼根本没有着火,是突然跨塌的。只不过将军当时站的太近,烟火太大,没有看清罢了……此时想来,十之八九是替身想逃,人为制造出来的假相,让将军误以为他已葬身火海…… 至于我为何断定他藏到了地下,是我事后才想到的:那虐杀我麾下数千甲卒的火阵,竟是依诸葛武候的八阵图而造? 先掘挖壕沟,而后又在阵沟内铺垫干柴、淋洒火油,火阵方成,且宽广足有二三里……如此大兴土木,大动干戈,多修一两间至多丈许,用来败后藏身的容身之所,又有多难?” 确实不难! 但达奚还是觉的李承志有些武断了。 真要挖不出来,就只能胡乱找具尸体拉回去凑数了……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将奚康生的暗示向李承志点破,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如李承志所料,那替身未死? “那都尉下令吧!”达奚一指伫立城面的那三万府军。 这是奚康生的部曲,刚到不久,也就个把时辰。 说来也是可笑,这三万兵马紧赶慢赶,连夜跑了一百多里路,等赶到泾州城下,仗都竟然已打完了? “暂时用不到,让大军守好四翼即可!”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一指州城,怅然叹道:“请将军持镇守令节,先随我去一趟城下吧……” 达奚狐疑的看了看李承志。 之所以去往城下,是要去给胡始昌传令,让其不得擅开城门,以免替身趁乱混入城中。 但达奚不解的是,为何李承志好似有些畏难? 难道是为了他未授“萧关都尉”之职,不敢去见胡始昌? 讲那门子笑话? 根本不可能。 莫说胡始昌包藏祸心,为了脱罪,竟想拉李承志当垫脚石,差点让李承志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便是抛开这一点不谈,李承志也没有什么不敢见胡始昌的。 此战之前,胡李两家素无什么交情不说,那李始贤,可是被胡始昌整整禁了八年的足。 李承志应该是恨都来不及才对? 达奚一头雾水的陪着李承志走向城下…… 城墙上到处都是人。 有兵有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黎明时,见城下突有骑兵游戈,打的还是西路都督李韵的旗号,城上守军便知,官兵胜了。 猜知大局已定,胡始昌急令州兵民夫清挖门洞,准备大开城门迎接奚镇守。 并谋算着,见了奚康生该如何辩解,又或是走什么门路才能脱罪。 胡始昌还畅想着,只要李承志授了那萧关都尉之职,那此次平乱自然而然就成了自己“早有先见之明”,才令胡保宗与李承志征召兵卒,奋力平乱。 到时论功,一个“运筹帷幄”、“勇捍危疆”的功劳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了,自己还有何“罪名”可言? 为了安抚李承志,也更是为了向奚康生暗示胡家与李家、以及与李承志的关系有多亲近,胡始昌竟早早就命李始贤,将家人亲眷都接到了城上,并安排到了身侧…… 李始贤瞪着一双牛眼,恨不得再将脖子伸出几十丈,好将城下那些将士挨个辩认一遍,好看清楚其中有没有儿子的身影。 虽然无比期盼,其实李始贤心里也清楚,十之八九,今日是见不到李承志了。 想想也能知道,奚康生、李韵均至泾州,更是带来了数万府兵与州兵,麾下三品、四品的刺史与将军一大堆,五六七八九品的军将兵头更是多如牛毛,哪里有李承志这个无官无职的黄口孺子的位置? 失望之余,心里也隐隐担忧起来。 高肇动不了树大根深的陇西李,就只能拿祖居李氏出气,害爷爷被关在这泾州城内整整八年。 如今承志声名雀起,更立下如此大功,乍一看滔天富贵不日就至,但谁又能料定,假以时日,这不会成为隐患? 李始贤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的好…… 正痛并快乐着,耳边传来一声低斥:“李怀德,你到底看清没有?” 除了夫人还能有谁? 迎上郭玉枝愤怒的目光,李始贤顿时哭笑不得。 女人不可理喻起来,还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好端端的就发火? 夫君我又没比你多长两只眼,你都没认出来,我到哪里去认? 李始贤也就是在心里嘀咕一下,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他一指城下迎风飘展的大纛:“夫人且看:那是关中镇守府的旗帐,想必镇守就在左近,李都督也定然陪在左右。再看这数万大军林立,却不见半个白甲士卒,想必承志已被遣至后军了……” 意思是这里哪里有儿子的位置? 郭玉枝神情一滞,又一声低叹。 她又怎会想不到? 只不过心里一直想着:万一呢? 郭玉枝正失望着,突见一队骑兵直往城下奔来,除了奚镇守的大纛外,左右两侧的旗兵还各挚有两杆牙旗。 左侧那一杆标有官职,上书:关中镇守府从事中郎·鹰扬将军·奚。 另一杆却光秃秃的,旗上无职无号,无铭无纹,只有一个硕大的李字。 古怪的是,还是一杆破旗? 似是被火烧过,缺了一个大角,旗面还有不少破洞,好似是被箭射出来的。除此外,其上血迹斑斑,已成暗红色。 看到这面旗的人,无一不觉的诡异。 数万官兵中,竟奔出来一面私旗? 私旗也就罢了,你倒是换杆新的呀? 看这上面的血迹,分明是早就留下来,而非此战中所溅……所以,你摆这么一杆旗,是几个意思? 是想表明你打了多少仗,立了多少功? 是这个意思吧? 换成李承志的话:也不知是哪个棒槌没地方装逼了…… 郭玉枝猛的生出了一丝希望,伸手一指,急声说道:“看,夫君……你看?” 李始贤抬眼一看,顿时失笑:“夫人,你先好好看看…… 不出意外,那杆印有‘鹰扬将军·奚’的官旗,应该是奚镇守之从侄达奚将军的旗号,但却是居左,反而是那杆私旗居右?可见就连达奚将军都要遵其号令……” 意思就是你儿子再厉害,也不可能凌驾于五品将军之上啊。 “再者,上次李松兵临城下,挚的是一杆白幡,比这只要鲜亮许多……此旗估计是李韵李都督的旗仗……也有可能是昨夜连番大战,大纛、帅旗等已失陷,所以才用这杆破……嗯,用这杆战旗临时顶了一下……” “啊……这样啊……”郭玉枝失望的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 看着那队骑兵越近越近,城人众人无面带肃然,等到了二十丈左右,不论是官是民,不管男女老少,齐齐的拜了下去,齐声山呼:“恭迎奚镇守!” 听到呼声,李承志当即就停住了马,百余骑手齐齐一靳马靳,分侍左右。 李承志往城上看了一眼,只见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又哪里能分辩出哪个是李始贤? 更何况,若是无人帮他指明,他根本就认不出来…… 李承志轻轻一叹:“劳烦将军去传令吧!” 达奚不解的看了他一眼:难不成是真不敢见那胡始昌? 这不太像李承志的秉性啊? 一个胡始昌算得了什么? 别说即将成为阶下囚,就算他有泾州刺史的官身傍身,难不成威势还能比从父强盛? 不见对上奚镇守,不愿低头的时候,李承志也照样敢不低头? 心下狐疑着,达奚轻驾马腹,又低喝了一声:“走!” 十余卫骑挚着关中镇守府和奚康生的大纛,跟着达奚奔向城下。 还余七八步,达奚停下了马,拿出一块足有巴掌大,金光闪耀的令牌,朝城上一举:“胡始昌,镇守有令,无令不得擅开城门,违者以逆贼论处:斩!” 随即,十数个卫骑齐声高喝:“胡始昌,镇守有令,无令不得擅开城门,违者以逆贼论处:斩!” 看到那块令牌,即便眼神再不好,大多数的人也能认出,那是皇帝钦赐奚康生的“使持节”,见此令牌,有如皇帝亲临…… 只听“轰隆隆”一阵,城墙上竟然跪倒了一大片。 数息过后,达奚本能的觉的有些刺眼,抬头一看,竟然还有好几个人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达纱眼神猛的一冷。 见天子令节,竟有敢不跪的? 他刚要斥喝,又听城上一声怒吼:“李始贤,你要做什么?想造反不成……” 声音有些苍老,应该是胡始昌在怒斥,但达奚有些奇怪的是,“李始贤”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正疑惑着,之前站着的那几个又一个挨一个的跪了下去。 最后只剩一男一女,好似在犹豫,又好似在争吵。 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妇人,正紧紧的抓着一个穿甲大汉的衣袖,在使劲的往下拽。俏脸上水光盈盈,像是已泪流满面。 “李怀德,你跪啊……”郭玉枝脸上笑着,泪水却如洪水绝堤,“跪啊……我们跪的是天子令节……” “眼瞎了?站在天子令节之后的,是爷爷的儿子……” 李始贤低吼一声,又嘟嘟囔囔的骂着,“亲爷跪儿子?那门子的道理?” 说着,却还是弯下膝盖,往下一跪…… 只听“通”的一声巨响。 达奚吓了一跳:只是下跪而已,哪来这么大的声音? 嗯……不对,声音似是从身后传来的? 等他回头时,却见身边的卫骑个个脸色怪异的在往后看。 往后一瞅,李承志竟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左右那些令旗正在无所适从,好像不知道是该跟李承志一样下马跪在,还是装做没看到? 达奚顿时哭笑不得。 常听李承志神智天授,能常人所不能,懂常人所不懂,但一碰到一些常识,却动不动就闹笑话。 就比如眼下:你持有天子令节,代表的就是天子威仪,只有别人跪你,哪有你跪别人的道理? 正在准备过去点一点他,但马头都还未转过去,达奚猛的一僵。 李始贤…… 李始贤? 这是李承志的亲爹…… 还有那妇人,那张脸,好似是从李承志脸上抠下来的一样…… 达奚恍然大悟。 怪不得你不肯接天子令节,非说如此重器,不敢授之,要让我待持? 原来是不想让你父母跪你? 早说啊…… 达奚哭笑不得,立时收了令节,又一声冷喝:“走!” 随着城上众人起身,李承志也站了起来,朝打马走来的达奚幽怨的瞪了一眼。 仿佛在说:你传令就传令,非要搞这么多事情,害的老子也要跟着跪? 达奚尴尬的笑了笑:“这不是为了彰显都尉之威仪吗,哪知令尊令堂也在城上?你也不早说……” 正文 第 二百二十五章 狗急跳墙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元承平稍一沉吟,把铜哨递到一个家将手里:“用炭火烧,把它掰弯……小心别弄折了……” 然后,他又钻进了马车。 好东西不少,大约近百斤的铜锭、十几斤银豆子,竟然还有两块狗头金和两斤多金砂。 “哪来的?”元承平奇道。 之前才问过贺扬,偌大的大魏朝立国百年,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官员的俸禄都是以绢、粟发放。 原因就是铜太少,没办法铸币。 金银就更不用说了。 一两金,足以换一百匹绢,这些金子加起来足有五斤,就算精炼后剩四斤,也能换六千四百匹绢。 自己是从七品,年俸才是一百匹…… 贺扬瞅了瞅左右:“郎君镇守盐场时,高车国的盐商送的礼……” 高车国,不还是匈奴么? 意思就是自己镇守盐场时,匈奴盐商送的礼? 卧槽…… 元承平吓的跳了起来。 “郎君……”贺扬猛的按住了他,低声劝道:“给高车国卖盐铁是朝廷默许的……高车与柔然是死敌,高车越强,柔然就越弱……” 原来不是里通外国? 但这贪的也太多了吧? 元承平稍定了定神:“你不是讲,先皇所定:贪绢一匹当杀,百匹夷三族么?” 贺扬鄙夷的撇了撇嘴:“若真如此,何止满朝文武,怕是连乡里的里长都剩不下几个!” 元承平被噎的哑口无言…… 贺扬又宽慰他:“世事便是如此……也请郎君宽心,大人得的何止十倍……” 意思即便天塌下来,也有皮演这样的高个顶着。 好吧…… 除了金银财货,剩下的就是书了,估计有三四十本,什么类型的都有。 五经自不必说,还有《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书。 剩下的便是一些佛经和道家典籍。 元承平叹了一口气。 碰上这种学古通今,文武双全,还懂变通的原身,他压力好大…… “收起来吧!”元承平摇摇头,跳下了马车。 贺扬有些奇怪。 郎病这一病,好像对财货淡泊了许多…… 回了房里,正好碰到几个仆妇在上早食。 元承平瞅了一眼,又懵了。 除了一盘冷切牛肉,那盆里装着的,难道不是汤揪片? 看他盯着饭盆愣神,贺扬误以为他正在努力的回忆,高兴的提醒道:“郎君,这是羊肉汤饼……” 闻着略有些熟悉的味道,元承平眼眶一热…… …… 看着机灵许多的元承平,皮演心怀大慰。 元承平年少却稳重,更是智勇双全,迟早都会显赫,所以皮演不只拿他当臣属看待,更抱着几分看重和喜爱,这三年来,没少调教和点拨他…… 听元承平要去昨日接战之处,皮演下意识的皱紧眉头:“要去寻槊?一杆槊枪,有何值当寻的,我送你一杆就是……” 马槊虽贵,但那是针对寒门子弟而言,对世家来说,真心不算什么。 元承平恭身答道:“主要是想到昨日接敌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情……” “砰!”皮演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吓了元承平一跳。 他还以为自己的应对出了差错,被皮演看出了马脚。 等皮演张嘴骂人,元承平才安下心来。 “贼球攮的,宇文元庆从哪里找的庸医,怎没有想到这个? 我要等朝廷的邸报,你能在七天之内回来即可,你若是能骑马,去酒泉驻所都无妨……但要小心,莫蹈我覆辙,我再派两什卫骑予你……” 从河西到洛阳,两千里有余,就算是六百里加急,来去也要七天以上。 再一个,经昨日之战,敦煌、武威两镇正是戒备森严的时候,不用担心再发生昨天那一幕,所以皮演才会放心大胆的放他出去。 元承平狂喜。 他还想着,想个什么办法,能让皮演同意他出去转悠两天,却是皮演先帮他想到了。 就是这两什卫骑有些麻烦…… 元承平怕出岔子,不敢多嘴,只是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回了后院,他当即就交待贺扬,让他带足十日的口粮,再准备一些东西…… 贺扬觉得很奇怪。 郎君让自己准备这么多绳子做什么? 还备了一副新鲜的羊肠和两只陶缸? 贺扬又自做主张,宰了三只羊。 应够足够郎君吃七天了…… …… 等到披甲的时候,元承平才明白,“勇武过人”指的是什么。 足重四十二斤的全铠挂在身上,就像穿了一件棉大衣,没感觉到多重。 贺扬还说,他是天生神力,用的那杆马槊,足重二十四斤,勇冠敦煌镇…… 北魏的计量略重,一斤约有后世的530克,这两样加起来也就35公斤,和后世士兵长途拉练时的负重差不多,但在这个时代能背着走不喘气的,已能算是壮丁了。 更何况,披着四十五斤的重甲,还能把十二公斤重的马槊耍的如臂使指,真不是一般人物。 他决定,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好好练一练武艺。 这可是保命的本事。 至于文采? 也不知道跟女朋友在一起时,顺风灌耳记下的那几首诗,能不能用的上? …… 准备妥当后,元承平坐着马车,率四名家将并二十卫骑,出了都牧府衙。 往西二十里的弱水南坡,就是昨天交战之处。 战场在夜里就已打扫完,死人就地掩埋,死马都被拉回了典牧府衙。但草地上依然可见黑红的血渍和战斗过的痕迹。 偶尔还能看到从土里伸出来的手…… 也不知是不是已在昨天见识过满地死尸、肠穿肚烂的景像,元承平没有感觉到一丝不适。 原身落水的地方,刚好是个凹口,当时贺扬和三个家将像是疯了一样,就差跳进水里去找他了。 但冲到河边,却发现元承平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呆愣愣的站在河里,露着一个脑袋…… 元承平敢肯定,当时他脚底下踏着的,绝对是车顶…… 到了那处凹口,让家将和卫骑散到四周,他走到水边,往下瞅了一眼。 泥沙边上,还荡漾着一圈圈五颜六色的油花…… 元承平激动的浑身一抖。 车果然就在下面…… 许久之后,他才压住兴奋,朝贺扬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说道:“想办法,将卫骑支走!” 支走? 贺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没问为什么:“多远?” “看不到这里为止……” “是!”贺扬点点头,转身去下令。 侧耳听他给那两什甲骑的交待,元承平暗暗道了一声赞。 聪明! 贺扬让他们去找自己昨天丢掉的槊枪,谁能找到,就赏一匹绢。 …… 等那两什甲骑走后,元承平又让几个家将架起了陶瓮,煮起了羊肉。 总得找点事干,不然他一直停在这里不走,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河边多的是芦苇丛,他让贺扬折了一根最粗壮的回来,抓着羊小肠,仔仔细细的接上了那根细铜管。 贺扬狐疑的看着他的操作。 这是想衔管下水? 接好苇管,元承平看着贺扬,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贺扬,我要说,我昨日落水后,在水下发现了宝物,你信是不信?” 贺扬的眼睛微微一亮,他终于明白,元承平为何让他支走甲卫,又让其它三个家将守好后坡,只要有人靠近,马上示警了。 “郎君可是要我下水?”他低声问道。 “我自己来……”元承平拦住了想要劝阻的贺扬,“非是我不放心你,而是宝物埋在沙下,我予你讲不明白方位,你下去也找不到……放心,水深至多一丈,拴上麻绳,万无一失……” 听到水只有一丈深,他还会拴上绳子,而且水流也不急,贺扬才勉勉强强答应。 最重要的是,除了郎中说的离魂症,元承平委实没受什么伤,就连后脑上那个大包,只是一夜的功夫,也已消弥贻尽。 不然打死他都不会让元承平下水。 元承平脱了衣甲,穿了中衣,又围了一件甲裙。 只凭人力,很难长时间留在水底,况且他还要搬东西,所以必须带能沉入水底的配重。 他将一根粗绳拴在腰里,另一头让贺扬抓紧,又将几根细绳缠在手腕上,把连着苇杆的铜管吊在脖子里,从坡边滑下了水。 水有些凉,他忍不住的打了个机灵。 贺扬有些担心:“郎君?” “放心!”元承平回了一句,又交待道,“绳子再放一放!” 此时水才到他胸口,但他记得,昨天他站在车顶上时,踮起脚才能将口鼻露在外面。 贺扬点点头,手上一松,元承平往下一沉,脚下猛的踩到了实物,又听到“咯嘣”的一声闷响。 是车顶! 元承平心中狂喜,咬住铜管,沉到了水底。 他先打开后备箱,摸索了一阵,提出一个编织袋。 里面装着半袋土豆和红薯。 这是准备裹火晚会的时候,拿来烤着吃的…… 等编织袋被贺扬吊了上去,元承平又挪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手划过车门,还能感触到漆字。 那里喷着“高台县安监局”的字样。 应该就是里面…… 元承平心跳的咚咚直响,呼吸急剧加速,裹着羊肠的苇管,被他吸的“律律”做响。 他伸出急颤的右手,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又倾身往里摸去。 入手柔软,不是人是什么……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当即就想流出眼泪,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堵的上不来气。 他紧紧的将尸体搂在了怀里,心如刀割。 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他从来都没有想像过,有一天,会抱着自己的尸体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腰里的绳子突然一紧。 元承平咬咬牙,拉了拉绳子,给了个安全的信号,又把尸体放到了座位上,还拉上了安全带。 尸体是万万不能见光的,不然绝对有人会怀疑,他这离魂症是怎么来的。 只盼有一日能重返此地,再仔细安葬。 放好尸体,元承平才摸起了口袋。 钱包、手机、打火机、手腕里的表,脖子里的玉,腰里的皮带…… 摸完身上的东西,他又打开储物盒。 其他的不知道,但他记得,这里塞着一包感冒药,以及决定来野营时,女朋友带的一块太阳能充电板…… 将其中所有的东西清空,元承平才恋恋不舍的浮上了水面。 能拿的不止这么多,后备厢里还有局里刚发下来,准备汛期抗洪的装备。 而且车里就有工具,如果他愿意,把车轱辘卸走,更或是把整辆车拖出去都行。 但怎么解释? 只期望有朝一日,他有保住这些东西的实力,再做打算。 不过还好,车在水下,河水又浑,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这几个家将。 但看昨天原身落水,他们状若疯狂的模样,应该还是能信得过的…… 等元承平上岸,贺扬飞快的给他裹上一件皮袍,又压低声音说道: “郎君,按你吩咐,宝物收进了车里,除我外再无人看到……” “把外面收拾一下!”元承平点点头,提着两个塑料袋进了马车。 看到编织袋封口如旧,他暗自点了点头。 暂时看来,贺扬还是比较可靠的…… 擦干了身上的水,换了身衣服,他先打开了那个大塑料袋。 他是想看看充电板有没有被泡坏…… 打开后他才发现,女朋友的包竟然也在里面。 一想到女朋友,元承平就有些伤感。 比他小三岁,在县初中当语文老师,贤惠、文静、秀气,原本打算,年底就结婚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将包和充电板里取了出来,又倒出了包里的东西。 看到女朋友的手机,再看看几无水迹的充电板,元承平狂喜。 就算自己的手机被烧了,内存卡总不会被烧吧? 那里面的防危化知识,才是他最在意的东西…… 缓了好几口气,他定定心神,拿起一块麻布,把两部手机和充电板反复擦了好多遍,直到机身擦到发烫,他才停了下来。 都是华为的,质量应该没问题…… 然后他又整理剩下的东西。 一个化妆包,一支护手霜,一个U盘。 元承平仔细瞅了瞅:这个U盘,好像是女朋友准备课件用的? 里面说不准就存着几首诗词。 聊胜于无,他顺手装回了包里。 之后,他又数了数那包感冒药。 有阿莫西林,有头孢,有许多不知名的药片,还有几支药膏。 看来不用担心受点小伤就感染,导致一命呜呼了。 最后,他才把编制袋里的土豆和红薯倒了出来,一枚枚全放进了缸里。 遇到大荒之年,这两样绝对是活人命的好东西…… 每放一层,中间都会铺一层干沙,最后用沙盖住缸口,用来隔绝空气。 家里的土豆就是这样储存的,即便是夏天,也能放两个月之久不发芽。 不过家里用的不是缸,是地窖…… 所有东西存放妥当,元承平才如释重负,靠在车厢上,打开了钱包。 夹层里有一张照片,是过年的时候,拍的全家福。 老爹老娘坐在中间,大侄子靠着老爹,小侄子被老娘抱着。 老人的后面站着四个人,左边是大哥大嫂,右边是他和女朋友…… 一股热浪涌上胸口,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 就算是穿越成皇帝,又能怎样? 终究是回不去了…… 也不知什么原因,原身放着神童不当,三年前以一介白身从了军,来了凉州。 累积军功,三年升了五级,现如今已是从七品的中参兵军事。 说直白点,就是可领一千兵的军将,不领兵时,便领皮演的近卫统领。 这开局,相当不错了…… 身后这四位,按后世的说法,是他家的家生子,忠诚应该没问题。 正好,可以帮他做一些私密的事情…… 元承平沉吟了许久,才肃声问道:“贺扬,能不能找根铜管来,越长越好!” 郎君要铜管做什么? 贺扬心中犯着疑,嘴上却答的飞快:“长的没有,短的倒能找到……郎君的车驾里就有。” 车里就有?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白甲贼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元承平稍一沉吟,把铜哨递到一个家将手里:“用炭火烧,把它掰弯……小心别弄折了……” 然后,他又钻进了马车。 好东西不少,大约近百斤的铜锭、十几斤银豆子,竟然还有两块狗头金和两斤多金砂。 “哪来的?”元承平奇道。 之前才问过贺扬,偌大的大魏朝立国百年,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官员的俸禄都是以绢、粟发放。 原因就是铜太少,没办法铸币。 金银就更不用说了。 一两金,足以换一百匹绢,这些金子加起来足有五斤,就算精炼后剩四斤,也能换六千四百匹绢。 自己是从七品,年俸才是一百匹…… 贺扬瞅了瞅左右:“郎君镇守盐场时,高车国的盐商送的礼……” 高车国,不还是匈奴么? 意思就是自己镇守盐场时,匈奴盐商送的礼? 卧槽…… 元承平吓的跳了起来。 “郎君……”贺扬猛的按住了他,低声劝道:“给高车国卖盐铁是朝廷默许的……高车与柔然是死敌,高车越强,柔然就越弱……” 原来不是里通外国? 但这贪的也太多了吧? 元承平稍定了定神:“你不是讲,先皇所定:贪绢一匹当杀,百匹夷三族么?” 贺扬鄙夷的撇了撇嘴:“若真如此,何止满朝文武,怕是连乡里的里长都剩不下几个!” 元承平被噎的哑口无言…… 贺扬又宽慰他:“世事便是如此……也请郎君宽心,大人得的何止十倍……” 意思即便天塌下来,也有皮演这样的高个顶着。 好吧…… 除了金银财货,剩下的就是书了,估计有三四十本,什么类型的都有。 五经自不必说,还有《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书。 剩下的便是一些佛经和道家典籍。 元承平叹了一口气。 碰上这种学古通今,文武双全,还懂变通的原身,他压力好大……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终究还是一个人的世界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元承平稍一沉吟,把铜哨递到一个家将手里:“用炭火烧,把它掰弯……小心别弄折了……” 然后,他又钻进了马车。 好东西不少,大约近百斤的铜锭、十几斤银豆子,竟然还有两块狗头金和两斤多金砂。 “哪来的?”元承平奇道。 之前才问过贺扬,偌大的大魏朝立国百年,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官员的俸禄都是以绢、粟发放。 原因就是铜太少,没办法铸币。 金银就更不用说了。 一两金,足以换一百匹绢,这些金子加起来足有五斤,就算精炼后剩四斤,也能换六千四百匹绢。 自己是从七品,年俸才是一百匹…… 贺扬瞅了瞅左右:“郎君镇守盐场时,高车国的盐商送的礼……” 高车国,不还是匈奴么? 意思就是自己镇守盐场时,匈奴盐商送的礼? 卧槽…… 元承平吓的跳了起来。 “郎君……”贺扬猛的按住了他,低声劝道:“给高车国卖盐铁是朝廷默许的……高车与柔然是死敌,高车越强,柔然就越弱……” 原来不是里通外国? 但这贪的也太多了吧? 元承平稍定了定神:“你不是讲,先皇所定:贪绢一匹当杀,百匹夷三族么?” 贺扬鄙夷的撇了撇嘴:“若真如此,何止满朝文武,怕是连乡里的里长都剩不下几个!” 元承平被噎的哑口无言…… 贺扬又宽慰他:“世事便是如此……也请郎君宽心,大人得的何止十倍……” 意思即便天塌下来,也有皮演这样的高个顶着。 好吧…… 除了金银财货,剩下的就是书了,估计有三四十本,什么类型的都有。 五经自不必说,还有《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书。 剩下的便是一些佛经和道家典籍。 元承平叹了一口气。 碰上这种学古通今,文武双全,还懂变通的原身,他压力好大…… “收起来吧!”元承平摇摇头,跳下了马车。 贺扬有些奇怪。 郎病这一病,好像对财货淡泊了许多…… 回了房里,正好碰到几个仆妇在上早食。 元承平瞅了一眼,又懵了。 除了一盘冷切牛肉,那盆里装着的,难道不是汤揪片? 看他盯着饭盆愣神,贺扬误以为他正在努力的回忆,高兴的提醒道:“郎君,这是羊肉汤饼……” 闻着略有些熟悉的味道,元承平眼眶一热…… …… 看着机灵许多的元承平,皮演心怀大慰。 元承平年少却稳重,更是智勇双全,迟早都会显赫,所以皮演不只拿他当臣属看待,更抱着几分看重和喜爱,这三年来,没少调教和点拨他…… 听元承平要去昨日接战之处,皮演下意识的皱紧眉头:“要去寻槊?一杆槊枪,有何值当寻的,我送你一杆就是……” 马槊虽贵,但那是针对寒门子弟而言,对世家来说,真心不算什么。 元承平恭身答道:“主要是想到昨日接敌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情……” “砰!”皮演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吓了元承平一跳。 他还以为自己的应对出了差错,被皮演看出了马脚。 等皮演张嘴骂人,元承平才安下心来。 “贼球攮的,宇文元庆从哪里找的庸医,怎没有想到这个? 我要等朝廷的邸报,你能在七天之内回来即可,你若是能骑马,去酒泉驻所都无妨……但要小心,莫蹈我覆辙,我再派两什卫骑予你……” 从河西到洛阳,两千里有余,就算是六百里加急,来去也要七天以上。 再一个,经昨日之战,敦煌、武威两镇正是戒备森严的时候,不用担心再发生昨天那一幕,所以皮演才会放心大胆的放他出去。 元承平狂喜。 他还想着,想个什么办法,能让皮演同意他出去转悠两天,却是皮演先帮他想到了。 就是这两什卫骑有些麻烦…… 元承平怕出岔子,不敢多嘴,只是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回了后院,他当即就交待贺扬,让他带足十日的口粮,再准备一些东西…… 贺扬觉得很奇怪。 郎君让自己准备这么多绳子做什么? 还备了一副新鲜的羊肠和两只陶缸? 贺扬又自做主张,宰了三只羊。 应够足够郎君吃七天了…… …… 等到披甲的时候,元承平才明白,“勇武过人”指的是什么。 足重四十二斤的全铠挂在身上,就像穿了一件棉大衣,没感觉到多重。 贺扬还说,他是天生神力,用的那杆马槊,足重二十四斤,勇冠敦煌镇…… 北魏的计量略重,一斤约有后世的530克,这两样加起来也就35公斤,和后世士兵长途拉练时的负重差不多,但在这个时代能背着走不喘气的,已能算是壮丁了。 更何况,披着四十五斤的重甲,还能把十二公斤重的马槊耍的如臂使指,真不是一般人物。 他决定,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好好练一练武艺。 这可是保命的本事。 至于文采? 也不知道跟女朋友在一起时,顺风灌耳记下的那几首诗,能不能用的上? …… 准备妥当后,元承平坐着马车,率四名家将并二十卫骑,出了都牧府衙。 往西二十里的弱水南坡,就是昨天交战之处。 战场在夜里就已打扫完,死人就地掩埋,死马都被拉回了典牧府衙。但草地上依然可见黑红的血渍和战斗过的痕迹。 偶尔还能看到从土里伸出来的手…… 也不知是不是已在昨天见识过满地死尸、肠穿肚烂的景像,元承平没有感觉到一丝不适。 原身落水的地方,刚好是个凹口,当时贺扬和三个家将像是疯了一样,就差跳进水里去找他了。 但冲到河边,却发现元承平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呆愣愣的站在河里,露着一个脑袋…… 元承平敢肯定,当时他脚底下踏着的,绝对是车顶…… 到了那处凹口,让家将和卫骑散到四周,他走到水边,往下瞅了一眼。 泥沙边上,还荡漾着一圈圈五颜六色的油花…… 元承平激动的浑身一抖。 车果然就在下面…… 许久之后,他才压住兴奋,朝贺扬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说道:“想办法,将卫骑支走!” 支走? 贺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没问为什么:“多远?” “看不到这里为止……” “是!”贺扬点点头,转身去下令。 侧耳听他给那两什甲骑的交待,元承平暗暗道了一声赞。 聪明! 贺扬让他们去找自己昨天丢掉的槊枪,谁能找到,就赏一匹绢。 …… 等那两什甲骑走后,元承平又让几个家将架起了陶瓮,煮起了羊肉。 总得找点事干,不然他一直停在这里不走,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河边多的是芦苇丛,他让贺扬折了一根最粗壮的回来,抓着羊小肠,仔仔细细的接上了那根细铜管。 贺扬狐疑的看着他的操作。 这是想衔管下水? 接好苇管,元承平看着贺扬,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贺扬,我要说,我昨日落水后,在水下发现了宝物,你信是不信?” 贺扬的眼睛微微一亮,他终于明白,元承平为何让他支走甲卫,又让其它三个家将守好后坡,只要有人靠近,马上示警了。 “郎君可是要我下水?”他低声问道。 “我自己来……”元承平拦住了想要劝阻的贺扬,“非是我不放心你,而是宝物埋在沙下,我予你讲不明白方位,你下去也找不到……放心,水深至多一丈,拴上麻绳,万无一失……” 听到水只有一丈深,他还会拴上绳子,而且水流也不急,贺扬才勉勉强强答应。 最重要的是,除了郎中说的离魂症,元承平委实没受什么伤,就连后脑上那个大包,只是一夜的功夫,也已消弥贻尽。 不然打死他都不会让元承平下水。 元承平脱了衣甲,穿了中衣,又围了一件甲裙。 只凭人力,很难长时间留在水底,况且他还要搬东西,所以必须带能沉入水底的配重。 他将一根粗绳拴在腰里,另一头让贺扬抓紧,又将几根细绳缠在手腕上,把连着苇杆的铜管吊在脖子里,从坡边滑下了水。 水有些凉,他忍不住的打了个机灵。 贺扬有些担心:“郎君?” “放心!”元承平回了一句,又交待道,“绳子再放一放!” 此时水才到他胸口,但他记得,昨天他站在车顶上时,踮起脚才能将口鼻露在外面。 贺扬点点头,手上一松,元承平往下一沉,脚下猛的踩到了实物,又听到“咯嘣”的一声闷响。 是车顶! 元承平心中狂喜,咬住铜管,沉到了水底。 他先打开后备箱,摸索了一阵,提出一个编织袋。 里面装着半袋土豆和红薯。 这是准备裹火晚会的时候,拿来烤着吃的…… 等编织袋被贺扬吊了上去,元承平又挪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手划过车门,还能感触到漆字。 那里喷着“高台县安监局”的字样。 应该就是里面…… 元承平心跳的咚咚直响,呼吸急剧加速,裹着羊肠的苇管,被他吸的“律律”做响。 他伸出急颤的右手,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又倾身往里摸去。 入手柔软,不是人是什么……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当即就想流出眼泪,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堵的上不来气。 他紧紧的将尸体搂在了怀里,心如刀割。 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他从来都没有想像过,有一天,会抱着自己的尸体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腰里的绳子突然一紧。 元承平咬咬牙,拉了拉绳子,给了个安全的信号,又把尸体放到了座位上,还拉上了安全带。 尸体是万万不能见光的,不然绝对有人会怀疑,他这离魂症是怎么来的。 只盼有一日能重返此地,再仔细安葬。 放好尸体,元承平才摸起了口袋。 钱包、手机、打火机、手腕里的表,脖子里的玉,腰里的皮带…… 摸完身上的东西,他又打开储物盒。 其他的不知道,但他记得,这里塞着一包感冒药,以及决定来野营时,女朋友带的一块太阳能充电板…… 将其中所有的东西清空,元承平才恋恋不舍的浮上了水面。 能拿的不止这么多,后备厢里还有局里刚发下来,准备汛期抗洪的装备。 而且车里就有工具,如果他愿意,把车轱辘卸走,更或是把整辆车拖出去都行。 但怎么解释? 只期望有朝一日,他有保住这些东西的实力,再做打算。 不过还好,车在水下,河水又浑,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这几个家将。 但看昨天原身落水,他们状若疯狂的模样,应该还是能信得过的…… 等元承平上岸,贺扬飞快的给他裹上一件皮袍,又压低声音说道: “郎君,按你吩咐,宝物收进了车里,除我外再无人看到……” “把外面收拾一下!”元承平点点头,提着两个塑料袋进了马车。 看到编织袋封口如旧,他暗自点了点头。 暂时看来,贺扬还是比较可靠的…… 擦干了身上的水,换了身衣服,他先打开了那个大塑料袋。 他是想看看充电板有没有被泡坏…… 打开后他才发现,女朋友的包竟然也在里面。 一想到女朋友,元承平就有些伤感。 比他小三岁,在县初中当语文老师,贤惠、文静、秀气,原本打算,年底就结婚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将包和充电板里取了出来,又倒出了包里的东西。 看到女朋友的手机,再看看几无水迹的充电板,元承平狂喜。 就算自己的手机被烧了,内存卡总不会被烧吧? 那里面的防危化知识,才是他最在意的东西…… 缓了好几口气,他定定心神,拿起一块麻布,把两部手机和充电板反复擦了好多遍,直到机身擦到发烫,他才停了下来。 都是华为的,质量应该没问题…… 然后他又整理剩下的东西。 一个化妆包,一支护手霜,一个U盘。 元承平仔细瞅了瞅:这个U盘,好像是女朋友准备课件用的? 里面说不准就存着几首诗词。 聊胜于无,他顺手装回了包里。 之后,他又数了数那包感冒药。 有阿莫西林,有头孢,有许多不知名的药片,还有几支药膏。 看来不用担心受点小伤就感染,导致一命呜呼了。 最后,他才把编制袋里的土豆和红薯倒了出来,一枚枚全放进了缸里。 遇到大荒之年,这两样绝对是活人命的好东西…… 每放一层,中间都会铺一层干沙,最后用沙盖住缸口,用来隔绝空气。 家里的土豆就是这样储存的,即便是夏天,也能放两个月之久不发芽。 不过家里用的不是缸,是地窖…… 所有东西存放妥当,元承平才如释重负,靠在车厢上,打开了钱包。 夹层里有一张照片,是过年的时候,拍的全家福。 老爹老娘坐在中间,大侄子靠着老爹,小侄子被老娘抱着。 老人的后面站着四个人,左边是大哥大嫂,右边是他和女朋友…… 一股热浪涌上胸口,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 就算是穿越成皇帝,又能怎样? 终究是回不去了…… 也不知什么原因,原身放着神童不当,三年前以一介白身从了军,来了凉州。 累积军功,三年升了五级,现如今已是从七品的中参兵军事。 说直白点,就是可领一千兵的军将,不领兵时,便领皮演的近卫统领。 这开局,相当不错了…… 身后这四位,按后世的说法,是他家的家生子,忠诚应该没问题。 正好,可以帮他做一些私密的事情…… 元承平沉吟了许久,才肃声问道:“贺扬,能不能找根铜管来,越长越好!” 郎君要铜管做什么? 贺扬心中犯着疑,嘴上却答的飞快:“长的没有,短的倒能找到……郎君的车驾里就有。” 车里就有? 炮管用铸的,炮范用失蜡法,用耐火材料添充,实在不行再加石墨 小型加农炮 前装火炮和后膛炮,开放式炮膛,只备子铳,不到一分钟发一轮,子铳加水降温,擦干,又可填药,可射500步 后装加农炮射程远, 东晋有养生要集 造船要用铁梨木 添加无名异、土子、秃子、铁砂,是金疮药的主要成份,或烧陶时添加,二氧化锰 异族畏威而不怀德 枪杆子里出政权,改革可以,但是一定要保证绝对的武力优势 陈庆之言:今日始知,衣冠礼乐,并在中原。 李崇等人上书,改镇为州,削府军 孝文帝自幼孤绝,一生多艰,却成了人才。 内圣外王,克己复礼 文采极高,是汉学家。 造成的奇像是:南人跑北魏,以前是北人跑南朝 北魏火葬 六镇兵不能撤的太急,要打柔然 魏书,高祖纪下 南朝是玄学,北朝是佛教 防止土地兼并 说刑不上大夫,那你去古代吧。 粮草不济,所以修路 一定要土改 对付游牧民族,有枪建梭堡,无松建宋朝堡垒,或是多养马。 发展毛纺工业 其次,对外战争,一定有利益才打,或是,不能亏太多的钱。 中国的车船,或是维京长船 实行土改:占田百亩以上,人丁十人以上者,便为富农 商人不可做官,直系三代,官员不可经商,直系三代以内 孔家自汉代便封 冷兵器不城做板甲,扎甲,布甲就可以。 但练成钢后,比熟铁的防御力要强,可减轻重量。 封建社会的根本问题是土地问题,次之阶级问题,总结是生产力不够,吃饱了就没问题了 历史上找不到其他路,资本主义天生就不需要皇帝,宪政是资本主义流行的前提,国富论里面政府的定位就是守夜人。 真正的天生政治家,在很细微的苗头就能把握住方向和未来趋势,这方面中国古代封建皇帝各种今天看来的思想禁锢,禁止工商,人为划分等级都是巩固自身统治,夯实基础的举动。 门阀是最大毒瘤,其次是乡绅,最后是官僚集团。 用摊丁入亩,以地收税,不加赋役。 对官员的考核,成了地有多少,税缴了多少。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骑兵三件套,四大发明。 北府兵全是南渡流民 回家见太夫人,制冰存尸。 买完了城里的销石。 若是降温可以,但不可食用。 盆套盆制冰又太少,成本太高。 自称是在盐池镇守时,无意间发现的。 制冰发财。 遇到高湛与元悦买硝,说到三十六水法,平让他们去看抱朴子。 前世遇到过一个炼丹着火的案例,硝酸钾着火,提到三十六水法和抱扑子,所以知道。 销酸钾易燃,有毒。 找生硝,销酸钙。 或磠砂,既氯化铵。还可用制作纯碱。 本草经集注中就有。北庭砂、赤砂、黄砂、狄盐。 为曾祖母服孝是三月,称齐衰。 殿下,夫人。 嫡长子是世子,其余为公子。 对诸候妻子称细君 王自称孤。 太监是侍者,王、太子,三夫人都称殿下。 造椅子。造炉炕。 炉子从来都是炒菜的,没见保过暖。 天子坐的是榻,大臣只能跪座,要讲礼仪,不能盘坐。 只遥拜,不磕头,元朝才有的。 拜的时候,像磕头,才有的磕头 步兵,守城全用德国复原的诸葛连弩。 骑兵用滑轮弓,另有具铠骑兵。 起重做个简易倒链。 学陈云,打一场金融战 河西张氏之子 师尊是族叔,家中穷困,带他修行。 张成志安、平、定、 元复其始、承守玄志 每月举行一次厨会。 天书雷篆 僧显、 沙门大都统、都统各一人、都维那若干,州、郡县为维那、上座、寺主。 昭玄寺 道民、童子、箓生三者为道人,治鬼师,治民师、治气师、治宅师四者为道士,四者之上领民者加灵官为祭酒,还要看箓。 道人、道士、法师、真人、天师 继天师、太真太宝九州真师 道人,道士、法师、天师。 州、郡、县祭酒。 下灵官、中灵官、上灵官 可以在家修行,不分出家不出家。 可随时还俗。 厨会之上斋七日,中斋三日,下斋先宿一日 观察三年,收做弟子,授一将军童子箓,称童子,再授十将军箓,称箓生,再之后授箓,称道士。 上山十年,才称灵官。 祭酒、大将军、真人、灵官。 初入道门(道民)、正一(童子)、道德(箓生)以上三者称道人,洞神、洞玄法师、洞真真人、三洞讲法师七种品 老君殿 三官殿 三会日正月七。七月七。十月五 道教三会日指的是正月初七、七月初七、十月十五日。分别是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的日子。 1、正月七日,名举迁赏会,此日上元赐福,天官同.. 老君曰:中官正气宿治祭酒,得授人职箓诚,其箓生之人,不得妄授人诚箓。若不领民户,受中治箓者,当受中治散气祭酒职。若上灵官,不领民户,受外官散气祭酒职。其外官祭酒治民者,坐会时百五十箓,下坐。若中官治民,正气祭酒子息受治署中官。中官宿治,散气祭酒在父民闻行章,称文治气上章。若他官祭酒,民闻自治气上章。若求生之人,一身自度,不化愚俗,不领民户,亦可直受中官上仙赤天七十五将军箓,生起亦在外治祭酒上。明慎奉行如律令。 看的是六韬,三略。 说文解字是汉朝的 秤又称铨 宋、索、阴、江、张、段、郭、李、贾、刘、王、 张、李、王、郭、 造突火枪 旗语、数字和字每 刘绮下毒打仗 根据记载秦汉时期已经有开胸探心术,《列子列问》记载了扁鹊还会利用药物麻醉进行开胸手术。而在黄帝内经记载,治疗“脱疽”赤黑者,急斩之。应用腹腔穿刺术、治疗单纯性腹水,也有了相当成熟的经验。 去除三张伪法,改革天师道后,称为灵官,掌教内武事。 后世的四大护教灵官,都是来于此。 槊,枪,弓、环首刀、 再讲几句吧,楼里基本上没有讨论农耕与游牧的根本性不同,我说两点。 一是生产力,农耕完爆游牧,北方的草原的承载力不过百万人级别,遇到黑灾和白灾先死个三四成。一般的草原霸主的人口加上附庸也就是个200到300万。同期中华农耕文明的承载力在汉唐就达到了5-6千万人,在宋朝达到了1亿人。 二是组织能力,农耕完爆游牧,中国秦汉时期就完成了大一统和中央集权,而草原一向是逐水草而居,天然的具有分裂的趋势,其组织度的提升要到铁木真改制才算是完成了一定的中央集权。但到了北元时期,组织度再次倒退了。 草原和渔猎民族入主农耕文明,第一次是北魏,主要原因是西晋内战打成一锅粥,属于捡漏;第二次是辽金的入侵,辽的扩张是遇到了五代十国,但辽在后晋时期的入侵根本待不住,属于抢一把就走,金是正好等到了辽宋两大帝国的衰弱期,遇到了四个极品皇帝,而金的军事人才在30年全面战争中得到了充分锻炼,可以说是完全压倒了其他政权;第三次是蒙古,铁木真完成了中央集权,而其边境正好是衰弱的西辽和金,打完了西辽还有个更富庶而政治分裂的花剌子模,可以说是人品爆发;第四次是清,捡了李自成的桃子,公认的得天下太易。 综上所述,不是古代农耕往往打不过游牧,是古代内部出了问题的农耕往往打不过游牧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怎没让你蠢死 白甲如云,阵马风樯。 今日罕见的刮起了南风,吹的旌旗猎猎,树摇草低。更吹的士卒身上的木甲来回飘荡,啪啪做响。 但任凭身上的白甲如何飘动,两千辅兵依然巍峨如山,纹丝不动。 反观一侧的岐州兵,个个神情萎靡,摇摇欲晃,似是站都站不稳。与白甲营相比,就如一道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散的草墙。 同样都是苦战了一夜,高下立判。 这两千,才只是辅兵……那已葬身火海的四营战卒,又该何等精悍? 已不知感慨了多少遍,但再次想来,奚康生还是情不自禁的暗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有些理解,昨夜李韵为何那般暴怒,恨不得将李承志的腿给打折? 可惜了…… 奚康生萧索的挥挥手:“休整吧!” 旗令官当即一应,摇动角旗,令两路大军各自散阵休整。 官兵虽说不是就地解散,但散阵的队形歪歪扭扭,零零乱乱,就跟一群羊一样。 再看白甲营,随着各旅、各队军官声声令下,前阵变后曲,后曲变前阵,退的又快又急不说,那队列就似是用尺子划过一般,别说散乱,就连弯都没有弯一下? 数十号军官将领都不知该如何评价了:就连散阵休整,这白甲营列的都是战场后撤的阵形? 李承志这兵,是如何练出来的? 奚康生又止不住的叹了一口气。 除了用钱堆,还能是如何练出来的? 方才,他不但与李韵对质,更是形询实审的将张敬之、杨舒挨个问了一遍,算是将这白甲营的强军秘决了解了个大概。 本以为这李承志是天降奇才,能常人所不能,创出了什么绝世无敌的强军之法,说来说去,竟是……拿钱堆? 要是钱够,我奚康生难道不知道怎么花,还用的着你李承志? 失望倒谈不上,就是觉的:这李承志看起来也就如此,也没比我奚康生厉害到哪里去吗? 看看白甲兵是如何征召士卒的:不需备兵器,更不需备甲胄,就连入伍后的衣靴,竟都是军中供给? 这也就罢了。 而自周以为,从未听说过地方征兵,兵卒都未入营,就先给其家人发以米粮,分其田地,供以耕牛、甚至是民夫助其种田的? 亘古未闻之…… 还有那饷粮:朝廷的中军每月才发多少米粮,而李承志麾下的一介辅兵,一月竟然就有三斗米? 更遑论那战功嘉赏和抚恤:阵斩一敌,便能赏粮三斗。阵亡者,竟要抚粮二十石,或铜十斤? 奚康生总算明白,白甲营为何如此精锐,士卒为何如此悍勇? 连他那雕与獒都知,只要奋勇争先,便能得赏肉食,何况人乎? 生前有粮吃,有衣穿,更能给家人赚来米粮,便是战死,父母子女也能有所依,试问那个士卒不士气如虹,勇猛如虎? 惊叹之余,奚康生又替李承志算了算,若是把昨夜状若疯狂的那些乱民都算上,白甲营连歼带剿,前前后后怎么也斩了五六万敌贼了吧,这得多少钱粮? 更何况,还有战死的那四千多战卒,每人需抚恤二十石……这算下来,李承志足需发粮十万石以上…… 整个泾州一年才收多少粮? 怪不得李承志惜兵如命,也不是他有多爱兵如子……至少不全是这个原因。 而是对李承志而言,白甲兵太过精贵,根本死不起…… 至此,奚康生心中已无半点“李承志会不会反”的念头。 这样的兵,便是举国之力也养不了多少,更养不长久。 更何况区区一个地方豪强? 至于那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兵甲,竟还不足千具? 说来说去,所谓的铁骑数千、重甲足万,原来都只是号称? 呵呵呵,只是千具甲胄,再坚再硬,又能值得什么大用? 就算真的全都掺了什么“天外神物”、“陨石宝铁”而打造出来的,也只是千具而已…… 到这一步,奚康生甚至都无多少心思去质证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天降损铁”之类的东西。 只是考虑战罢之后,该如何安置李承志,又该如何给他请功。 奚康生更是满怀期待,想看看到时李承志会不会兑现承诺,如果兑现,米粮又从哪里来? 他更想知道,事后被李始贤知道李承志如此败家,会不将他三条腿一起打折了…… 正思量着,看到两千白甲兵却未回营,而是转向了战场,奚康生疑惑的问道:“这是去往何处?” 张敬之脸色一黯,沉声回道:“与达奚将军去往城下之前,李承志曾下令,命辅兵收尸……尽可能的将白甲战卒的尸骨挑拣出来,并好生安葬……” 奚康生微一动容。 怕不只是如此,李承志更看重的,应该是那些族人。 祖居李氏满打满算不足四百户,只是此战中,竟就折了近三百男丁? 莫说李承志,换成自己,怕是也心痛的要昏过去,誓要将那刘慧汪的替身碎尸万段…… “嗯!”奚康生感同身受般的点了点头,“确实要好生安葬……” 话刚说完,突听一声急报,一匹快马自东疾奔而来,研至台下后肃声报道:“禀镇守,奚中郎命我来报:全赖李都尉抽丝剥茧,已寻出那贼人的藏身之所……” 众人大惊。 竟真被李承志将那贼人挖了出来? 更奇的是,竟然藏在城墙之中? 谁能想到,贼酋不但掏空了城墙,更是修成了密室? 岂不是说,若不是为了引诱奚镇守上当,这贼人想什么时候破泾州城,就能什么时候破? 那这中间,胡始昌与刺史府的官吏军将都在做什么,竟让贼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了这般多的手脚? 真是无能至极…… 正自惊叹,又见一匹快马疾奔而至,马都还未停稳,又听令兵大声吼道:“报镇守,城内猝然生乱,李都尉误入陷阱,生死不知……其亲卫欲奋力营救,却被胡刺史拦了下来……” 李承志独入陷阱,生死不知? 奚康生被惊的脸色狂变:“蠢货……白痴……张奉直,杨延容,这便是被你们夸为世无其二、绝代无双的李承志?” 若不是认识这传令兵,更持着达奚的令信,奚康生都怀疑是不是贼人假冒的? 李承志得有多蠢,昨夜刚刚才中过一次计,这还未过一个对时,而且还是同样的陷阱,竟然又一头踏了进去? 那火中到底有什么绝密,绝密到了必须要你独身查探的程度? 张敬之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过去。 深陷火阵,杀声震天…… 李承志啊李承志,连你也中了邪不成? 为何非要单影只形去查看,那火中到底有什么? 杨舒被气的胡子乱抖,哇哇狂叫:“好你个胡始昌……竟要置李承志于死地……” 奚康生豹眼一瞪,怒声骂道:“若非李承志愚不可及,将机会拱手予人,胡始昌哪来的胆子?” 嘴里骂着,奚康生的眼神逾见冰冷:胡始昌啊胡始昌,真当我奚某人不敢斩你么? 又听他猛的一声冷喝:“走!” 转即,数十将领与官吏紧随其后,奔向泾州城……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活该 泾州城上。 滚滚浓烟直冲云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怪味。 奚康生提鞭立马,横在城门口,冷冷的看着快步爬下城墙的达奚。 若是李承志还活着,便是只剩一口气,就是抬,也该被抬来见他最后一面…… 想到此处,奚康生的脸色已成铁青。 “镇守……” 达奚刚一张口,奚康生抬手就是一鞭,马鞭带着呼啸声,重重的抽到达奚的头盔上。 达奚只觉耳中嗡嗡做响,眼前金星乱冒,止不住的连连后跌,直到后背撞到云梯,才堪堪站稳。 众将狂惊:这可是你亲儿子? 千万不要以为只是一鞭而已,要先看看是谁抽的。 奚康生年轻时,被先皇孝文赞为勇冠天下,惊奇的是,南至南朝,北至柔然,西至吐谷诨、高昌,东至高句丽,没有人敢不服气,更不敢说自己能勇猛过奚康生。 只因奚康生这“勇冠天下”的名号,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他就连纵马骑射时用的都是三石弓,箭是特制的铁箭,重有一斤余,可射六七十丈,百步内足可射穿马身。 若是步战,奚康生用的步弓长足有七尺(两米),箭直接用的是三张弩的弩箭,箭杆足有寸许粗。 不是夸张,若达奚未戴头盔,这一鞭抽裂他的头骨都有可能…… “从父……”达奚惊骇之下,竟连官职都忘了叫。 “爷爷让你受李承志节制,不是让你事事听从……李承志若造反,你难道也不阻拦……蠢笨如猪……愚昧不堪……好好的一个人才,竟折在了这种宵小之辈手中?” 也不知他骂的“宵小之辈”是刘慧真,还是胡始昌,但见他越骂越怒,竟又提起了马鞭。 达奚吓的心肝狂跳。 他可是亲眼见过从父用马鞭抽死过人的。 鞭子还没落下来,他抱着头盔就窜,机灵的就跟猴子似的,眨眼间就窜上了云梯。嘴里更是急的大叫:“从父……没死……李承志没死……”、 奚康生猛的一愣。 李承志没死? 不是都已“烈火燎墙,人不能近”,更是“杀声震天”了么? 此等绝境,李承志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敬之急道:“承志可是重伤了?” 重伤? 达奚撇了撇嘴:“就烫伤了点皮……嗯,至多也就是被弩箭隔着甲,撞伤了几根胁骨……” 就烫伤了点皮? 刚刚息了几丝的怒火,像是被浇了火油,“腾”的一下又冒了上来。 奚康生怒声骂道:“既然没死,为何不来见我?难不成还要我去请他?” “镇守息怒!”达奚连忙解释道,“李承志早已杀脱力昏过去了……” 说着一顿,又像是心有余悸一般,达奚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不说被火烧死的,只是毙于李承志刀下的悍贼,就有二十余,而且个个都如属下这般的壮汉…… 连属下都想不通,在那般绝境中,他是如何尽毙敌贼,且生擒贼酋,还能毫发无伤的?” 奚康生豹眼狂突:二十余如达奚这般精壮的悍贼,尽皆毙于李承志的刀下,而且还持有强弩这般利器? 而李承志顶多可能就是折了几根肋骨? 扯什么鸟蛋呢,这岂不是比我奚某人还猛? “人呢?” 奚康生嘴里吼着,一骨碌翻下马身,攀着梯子就上。 达奚飞快的往墙上一窜,让开位置,又指着墙头说道:“就在此处!” 奚康生探首一看,五六步外,数十光着脊背,浑身上下只穿一条犊鼻裈的大汉,牢牢的将李承志护在中间。 只见个个引弓持刀,目露杀意,哪怕看到时奚康生的时候,都没有一丝收敛或是避退的意思。 达奚黯然一叹,凑到奚康生耳边解释道:“当时墙上的火太大,白甲兵身上的毡甲见火就燃,这些亲卫情急下脱了个精光,欲跳入火中救助李承志,却被胡始昌阻住……双方差一些便要火拼……” 奚康生心中微动。 还真是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明知是火坑都要跳? 那可是沾之即燃,如附骨之蛆,用水都扑不灭的火油,人跳进去,哪里还有命在? 奚康生也不知道该赞他们忠肝义胆,还是该骂他们蠢的不可救药? 达奚往前一步,冷冷的盯着李睿。 李睿仿佛是个死人一般,眼中木然无神,心中更是已如死灰。 脑子里尽是白甲营夜遁之前,李松、李亮、李丰、李时,甚至还有李彰、李显等人对他万般嘱咐的画面:便是族人死绝,也一定要护郎君平安…… 可最后呢? 李睿恨不得将胡始昌的尸体拉过来,一刀一刀的剐在郎君面前。 看他咬牙切齿,仿佛看到了杀父仇敌,达奚一声惊吼:“李睿?” 这是奚镇守,不是胡始昌…… 奚康生眼神微冷:“护主不力,使主将身陷死地,便是斩绝尔等,也难恕其罪……” 达奚一惊。 这几十个再要是死了,李承志的族人就真要死绝了? 他刚要求情,猛听奚康生一声厉吼:“拉下去,一人百鞭,幢将两百……” 达奚猛松一口气,但一口气都没吐利索,看包括李睿在内,数十亲卫竟直愣愣的不动,达奚急的直发狠。 镇守正在火头之上,真惹怒了他,杀你们比杀鸡还轻松…… “耳朵聋了吗?”他口中骂着,上去就是一脚,将李睿踢了个跟头。 “一群蠢货,还不下去受罚?”紧跟着上了城墙的张敬之怒声骂道。 直到此时,李睿眼中才有了丝活气,仿佛翻倒的壶嘴,眼泪“扑簌扑簌”的直往下掉。 他扑倒在地,“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也不知是在向谁磕,等抬起头上,额头上已见血迹。 随着李睿一动,一众亲卫才往后一退,将李承志让了出来。 奚康生总算看到了全乎的李承志…… 甲胄已除,几乎被剥了个精光,确实如达奚所言,除了头上、双臂被烫伤了几处,就只见胸口、后背,以及双腿各有几处乌青,应是弩箭之力贯透铠甲所致。 伤倒不怎么重,但看那剥下来的甲胄,所见之人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 上面扎着十余支弩箭,就像是刺猬一般。 都是身经百战之辈,不用看都知道,这是箭头穿破了首层甲叶,才会有箭支留在甲上,可见贼人所持弩箭之威? 除此外,甲上尽是新鲜的砍伤与划痕,有好几处已然被砍的凹了下去,明显是被大斧之类的重器所伤。 再看软布内衬,纯粹跟血里捞出来的一样,几乎看不到一处干爽的地方……这是杀的有多惨烈,李承志又杀了多少人,才会沾染这般多的鲜血? 才只是杀至脱力导致昏厥? 李承志怕是几日几夜没合眼,又从昨日清晨开始苦战,整整一个对时,神经崩的比满弓的弓弦还紧,再加这一番恶战,没让他气血崩溃,猝然当场就算是老天保佑了…… 也是奇了,只是听说李承志相貌如何出众,如何聪慧绝顶,练兵造甲之术何等新奇,竟从来都不知道,他本身武艺,竟也是如此高绝? 被赞为勇冠天下的奚康生,也就如此了吧? 看着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腊黄的李承志,奚康生怒声问道:“为何不抬去救治?” 达奚看了看张敬之,露出一丝古怪:“临昏迷时,李承志交待,不见张司马,任何人不得近于其身一丈……” 奚康生眼神一鼓,差点骂出身来。 怪不得看到张敬之,那些亲卫才让开了路? 这何止是在防备胡始昌,竟是连他奚某人都防上了? 好你个李承志,年纪不大,心眼竟这般多? 枉奚某人这般看重于你? 不抽你个几百鞭,实是难解老夫心头之恨…… 越想越怒,奚康生一声暴吼:“找医吏来,给我弄醒了……嗯,胡始昌呢?” 胡始昌? 达奚垂下眼帘,恭声回道:“替身拼死反抗之际,一弩射穿了胡刺史的脖子,已然气绝……” 胡始昌……就这么死了? 奚康生都已做好了准备,万一李承志不测,他便会以“失土之罪”,对胡始昌“先斩后奏”。 没想胡始昌竟死的这般痛快? 真是便宜他了。 嗯……? 奚康生猛的抬起了头。 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替身不是在围杀李承志么,不是说火墙内“火势燎天,人不能近”么? 城下也肯定围满了兵丁,胡始昌更是应该被层层围护……但偏偏就这般巧,替身的那一箭,恰好就射死了墙下的胡始昌? 还有,要真是那替身杀的,达奚回应时,为何连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看? 知子莫若父…… 奚康生眼神一冷,沉声问道:“达奚?” “属下在!” “胡始昌……真是那替身所杀?” 达奚心中一惊,但口中一点都不敢含糊:“属下亲眼所见!” “哦,那替身呢?”奚康生冷冷一笑,“不会伤重不治而死,或是已葬身火海了吧?” 先不说胡始昌是怎么死的,就说李承志明知有陷阱,还要再一次的一头莽进去,就知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定就是有什么对李承志而言极其致命的隐密。 李承志又怎会让这等人物活下来? 达奚猛的一个激灵,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奚康生。 为何……感觉李承志比自己还要了解从父? 李承志拖着替身下了火墙时,达奚也怀疑过,为何李承志能让那贼人活下来,还暗示过,意思是:即便不是同党,这贼酋也亲眼见你杀了胡始昌,为何不杀了灭口? 李承志只是轻轻一叹:奚镇守能猜到的…… 言下之意,替身真要死了,他李承志就是黄泥跌到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不,从父连那贼酋的面都还没见,就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已被灭口了? 看他不做声,奚康生怒声骂道:“愣什么?” “哦哦……” 达奚一个激灵,刚要回应,猛听身后的杨舒一声惊呼:“醒了?醒了……” 此时醒了的,还能是谁? 奚康生猛一扭头,看到李承志被医吏扶着坐了起来,脸色虽白,但确实已睁开了眼睛。 达奚猛松一口气,偷偷的抹了一把冷汗。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爷爷都快招架不住了…… 奚康生冷冷一笑:“扶过来……” 扶倒不致于,李承志还没弱到那种程度。 其实也不算是昏迷,只是神经崩的太紧又太久,精神太过疲劳之下又大战了一场。 之后眼见尘埃落定,猛然间泄了气,心神猛一放松,才昏睡了过去。 其实身边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只是实在是太困了,不想睁开眼睛…… 往前走来,李承志躬身朝奚康生一揖:“镇守,属下幸不辱命……” “幸不辱命?”奚康生又一冷笑,“人呢?” 人? 李承志狐疑了一下。 奚康生肯定问的是那替身…… 他扭过头,一脸惊疑的看着达奚,仿佛在问:人呢? 达奚先是一愣,等无意间迎上李承志质疑的目光,他才恍然惊觉:好你个李承志,爷爷还能自做主张,替你灭了口不成? 他一声惊吼:“将那贼酋带上来……” 这下轮到奚康生吃惊了。 他脸上虽不见如何,但心中却是惊疑连连:那替身竟没被灭了口? 正惊疑着,便见几个甲士押着一个和尚走了过来。 身上的白衣早已不复鲜亮,处处油渍烟迹,污浊不堪。倒是那张脸被擦的挺干将,可能是李承志或达奚为了明正其身,按着洗了洗…… 当看到那脸时,众人无不惊骇,包括奚康生。 太像了……与那刘慧汪几无二致,不论是身形、胖瘦,甚至脸形与五官,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一样…… 只有仔细观察,才能从眼中看出一丝端倪:刘慧汪的眼神尽显智慧与镇定,便是刀指双眼,也看不到一丝波澜。 而眼前这和尚,眼中却透着无尽的凶意和疯狂,仿佛是野兽一样。 “李承志……” 刘慧真先是咬牙切齿的嘶吼了一声,才举目往四周一看,看到奚康生时,眼中精光一闪。 奚康生? 天不绝我…… 和尚不怕死,但怕被千刀万剐,受尽折磨才死。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直觉,李承志的那句话,绝不是在吓唬他…… “哈哈哈……奚康生?” 刚狂笑一声,刘慧真一声惨叫,双腿似是被打折了一般,直挺挺的跪到了地上。 原来是达奚见他出言不逊,一脚踢到了他的腿弯。 刘慧真猛的一怒,嗓子里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咆哮声,刚要挺身站直,又听耳边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没吃饭么?” 李承志? 他竟敢对奚康生的从子这般说话? 正在惊疑,刘慧真只觉腿上猛的一痛,而后又听“喀嚓”一声。 李承志感觉腿脚有些发软,自知力气可能不够,竟抢过了达奚的佩刀。 只是一鞘,刘慧真的一条小腿就被拍折了。 刘慧汪呲着一口沾满血丝的白牙,嘶声怒吼:“狗贼……某也乃一代人杰,竟如此折辱于我……杀了我……有能耐杀了我啊……” 看那仿佛要溢出双眼的凶意,众人心下讶异,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狼”…… 知悉内情的几位,如李韵、张敬之等,大都心下了然,心想李承志十之八九没有猜错:蛊惑着乱军生祭活人也罢,生食人肉也罢,应该就是这替身搞出来的…… 念头都没转完,又听“啪”的一声巨响。 李承志又是一鞘拍过去,刘慧真嘴里的牙当即碎了一半。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他不紧不慢的收起了刀鞘,狞声笑道:“畜生不如的东西,也敢自称人杰?再敢狂言,立时便切了你舌头,让你有口都难言……” 打他的是李承志,刘慧真看的却是奚康生? 只是一眼,便让他毛骨悚然, 奚康生看着他,就像是看着死人……为什么……为什么? 我是大乘法王……我是刘慧汪…… 奚康生为何就不怕自己被打死了,他什么都问不到? 再不栽脏,就没有机会了…… 来时设想的那点拿捏拿捏的小心思,早被惊到了九宵云外: “奚康生,不怕告诉你,这狗贼就是和尚的同党……” 刘慧汪一指李承志,怒声吼道,“但可恨这狗贼背信弃义,此时竟然都没绝了将和尚灭口的心思……你若不信,就去他那李家堡挖一挖……” 所有人无不是一脸古怪。 讲哪门子笑话? 李承志是刘慧汪的同党? 那予他襄助良多、并辅佐左右的张敬之、杨舒等人呢? 岂不是也成了你的同党? 你就算是想栽脏,也要动动脑子好不好? 众人不但不信,还满脸鄙夷,奚康生更是冷笑出了声。 他终于知道,李承志为何不灭口了? 这和尚,竟和李承志一样蠢? 你这么讲,不是摆明告诉老夫,这是你栽脏的么? 再说了,本官派出的那些细作,难道全是吃干饭的? 虽因李承志防范太严,未查出那甲是如何造的,兵是如何练的,至少查清了李承志起兵的来龙去脉。 可笑这贼酋,竟枉想用这等手段离间老夫? 刘慧真心中又惊又疑。 为何你们怀疑都不怀疑一下? 那造反的檄文,可是用李承志的独门书法写就的? 还有这李承志,不但没有大惊失色,或是急声狡辩,反而一副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脸上更是带着得意的笑,仿佛在说:太好了,终于让你这狗贼说漏了嘴…… 他嘴刚一张,又猛然惊觉:自己竟让奚康生去李家堡挖一挖? 奚康生得有多蠢,才想不到这是自己在拉李承志下水? 完了……一时大意,竟是功亏一篑? 刘慧真心下恨急,嘶声吼道:“好……某再告诉你等:那胡始昌,就是李承志亲手所杀……” 不少人心中一震,又惊又疑。 有脑子反应快的,当即就回过了味。 方才,好像听到奚镇守问过达奚:“胡始昌,真是替身所杀?” 但看李承志,就好似没听到一样,老神在在,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刘慧真。 又好似冷笑一般,微微的抽动了一下嘴角。 这那是在冷笑,这分明是在给爷爷使眼色…… 达奚心中狂骂,还不得不替他背书? 当然,只要不是奚康生逼他,达奚是半点都不会慌的。 只听他冷笑道:“这狗贼早已恨李都尉如入骨,到了此时,竟都不忘构陷?” 说着又回过头,朝奚康生一拜:“禀镇守,属下亲眼所见,是这狗贼开弩,射杀了胡刺史……并有刺史府州兵可以佐证,属下绝不敢有虚言……” 奚康生气的眼角的肉直抽抽。 不敢虚言你娘? 你一撒谎,眼神就乱瞟,当爷爷不知道么? 达奚这分明是断定,哪怕被自已识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替李承志赞一声:“杀的好”,所以才会这般说。 不然借达奚十个胆子也不敢糊弄自己。 也是见了鬼了,如张敬之这样的亲信,与李承志本就是亲戚,如今更要亲上加亲,替他鼓吹也能说的过去。 可达奚与他相识也就一天一夜,竟已很是拜服的模样,连李承志骂他“没吃饭么”这样的话,竟都能受之若饴? 这李承志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心下百思不得其解,奚康生又朝众人扫视而过:“可曾听到达奚所言?” 一干将领官吏心里一跳。 奚康生这一句,分明就在给胡始昌之死定性:就是那贼替身杀的……日后谁要敢多嘴妄言,就别怪他奚某人翻脸不认人…… 早就应该想到的:若非高肇,奚康生封公都绰绰有余了,自是视高肇之党徒的安定胡氏如死敌,怎会为胡始昌做主? 怕是心是又对李承志欣赏了几分,赞他杀伐果断,不但替他奚康人手刃了此贼,更是免去了不少麻烦…… 众人齐声应是,心里却是万般怪异:不怪奚康生隐隐维护李承志,关键是这每一桩每一件,都好似挠到了奚康生心口一般…… 一州刺史之死,竟就这般轻描淡写的被定了性,刘慧汪惊怒至极:为何自己说真话都无人相信? 还有李承志这狗贼,又是哪里来的这般好的运气?明明与奚康生、与达奚无亲无故,素无瓜葛,但这两人却似眼瞎了一般,处处维护于他? 越想越惊,越想越恨,刘慧真怒声骂道:“奚康生,你真是好胆,就不怕刘某见了钦使、见了皇帝,控诉于你?” “见了皇帝?”奚康生顿是失笑,而后眼神一冷,“真当自己是刘慧汪了?拖下去……” 一个“斩”字刚要出口,李承志猛的往下一拜,“奚镇守,能否将这替身交由属下处置,以告冤死在此的十数万民,并数千将士的在天之灵?” “可!”奚康生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替身? 这两个字有如晴天霹雳,劈到了刘慧真的头上。 我不是替身……我就是刘慧汪…… 但嘴刚张开,便觉口中一痛。 李承志竟直接把刀鞘塞到了他嘴里,冷声狞笑道:“放心,我会等那真刘慧汪被明正典型后,再让你死的……” 明正典型? 兄长也被擒住了……不然奚康生绝不会如此随意的处置自己,李承志也不会说出真刘慧汪之类的话来…… 完了……刘氏血脉即绝…… 不……自已要被李承志千刀万剐了…… 千刀万剐! 和尚又急又惧,只见一个激灵,胯下一阵淋漓,竟当场失了禁? 众人一阵愕然。 这是方才都还凶如饿狼的贼酋? 原来也怕死…… 奚康生眉头一皱,冷声喝道:“拖下去!” 说着又回过头,一脸冷笑的看着李承志:“李都尉,来,予老夫说说,那火中有什么,让你明知是计,却非要往里踏?” 李承志心里狂喜:这话语虽冷,却感觉带着那么几分斥喝自己人的语气? 连名字都不喊了,而是称呼为“李都尉”,其心思昭然若揭:你他娘的现在受老夫管……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本官让你好看…… 话里话外,都好像隐含着那么几分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意思? 好像真成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了? 感觉自己也没干什么呀? 正自狐疑,又听奚康生阴恻恻的笑道:“怎么,装昏这么久,难道还没想好怎么编?” 我装个脑袋? 更何况,还用的着编? 现成的理由放在这,我九真一假说出来,哪个敢说我是编造的? 李承志一点都不慌,偷眼瞄了瞄奚康生,看其脸黑的像锅底一般,才惊觉奚康生不是在诈自己,而是好像真怒了一样,连忙一正色,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 “想必镇守也知,我与李文孝早有来往,若非他暗助,属下也不会建功如此之快……因此李文孝弥留之际,称那替身要栽脏予我时,我才深信不疑……惊惧之下,才想先行一步查探一番……” “先行一步查探一番?怕是先行一步毁灭罪证才是真吧?” 奚康生呵呵一笑,冷声问道,“李承志,你这是心虚到了何种程度,认为老夫等不会信你,却会信一介贼酋临死反扑的构陷之言?” “镇守言重了!” 李承志嘴里虽说着谦虚的话,但脸上却不见半点谦恭之色,好似是承认了一般:对,我就是这样想的…… 众人惊呆了,想不通李承志哪来的胆气,敢这般挑畔奚镇守? 就连奚康生都是又惊又疑,心想老夫虽然怀疑过你,但何时表露出来过? 正想喝斥,却见李承志眼珠一转,猛看了两下李韵。 李韵一愣,稍一沉吟,顿时恍然大悟,一张脸竟气的铁青。 好你个李承志,你狡辩就狡辩,糊弄就糊弄,拉我做什么阀? 知不知道老夫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将奚镇守糊弄过去,你这一反复,天知道他不会再起疑? 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之眼睛却是猛的一亮,差点喝出一声彩。 李承志这分明在说:不要怪我不信你们,你也不先看看李都督做了什么? 又是派细作,又是买通我麾下亲信,更是陈兵在我阵外窥探,眼睁睁的看着我与贼敌苦战,眼见我快要溃败,却无半丝伸以援手的迹像,反倒是我胜了后,跑上来摘桃子了? 也就是胜了,若是败了,李都督会不会趁我命要我命,将我李承志先叛敌一步灭于泾州城下? 我没有将四千战卒之死归到你与李韵头上就不错了……就这个屌样,你让我怎么信? 李承志这哪里在拉李韵做伐,分明是将其摘了个干净…… 果不其然,皮厚如奚康生,竟都止不住的老脸一红,又狠狠的瞪了李韵一眼,仿佛在说:都怪你事多…… 李韵才反应过来,趁奚康生转头,将这一眼还给了李承志。 混账东西,也不说予老夫提个醒,差点演穿帮…… 竟好似李韵什么都没做过一般,奚康生顿又没顿一下,冷笑道:“那之后呢,你怎么又敢信我等了?” “是因这贼酋太蠢,竟要让达奚将军去我家挖一挖……这岂不是不打自招?因此,属下便劝着达奚将军,派了一路人马,快马去了我李家堡……” 李承志给达奚挤了挤眼角,又摊了摊手,意思是你看我这般乖巧,总不会再怀疑我了吧? 达奚猛回了个眼神,又连连点着头,意思是李承志没有说谎,他也确实已派了人…… 乖巧? 不知为何,看到这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奚康生总觉的胸口堵的慌,只觉一股邪火直往头顶上冒。 “好……这一茬暂且略过不提……我再问你,擅入险地,置数万将士于不顾,这罪你认不认?” 听奚康生好似在咬牙切齿,李承志悚然一惊:这个也要追究? 我还生擒了贼酋呢,你怎么不提? 但转念一想,真要计较,这罪名还真不算小,至不济,也能治自己一个“擅离职守”之罪…… 他念头急转,心想这奚康生不抽自己一顿,好似誓不置休似的,猛见一侧有异。偷眼一看,达奚的食指抖的跟得了帕金森症似的,不停的往下点着…… 这是要让自己赶快服软? 李承志都没反应过来,猛听奚康生一声厉吼:“给我打……两个一起打……” 李韵与张敬之对视一眼,又无奈的一叹气:这两个挨打都是活该! 也不想想奚康生是干什么吃的?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一世英名 两个人挨着鞭子都不老实。 一个嘟嘟囊囊,说都怪你事多,非要连累着老子挨打。 另一个虎目狂瞪,怒声斥骂:爷爷为了你都挨鞭子了,你不但不领情,倒怨上我了? 看这两个活宝,奚康生气的头发都快要冒烟了,恨不得接过鞭子亲手抽他们一顿。 正恼怒着,亲卫幢将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奚康生的脸猛的一沉。 他眯起双眼,又阴又冷的盯着李承志。 察觉有异,李承志本能的一抬头,恰好迎上了奚康生的目光。 看到其中如同实质的厉色,李承志心中一跳:这又是怎么了? 该糊弄的不是都已糊弄过去了吗? 心里还在惊疑,又见奚康生大手一挥:“免了吧……” 五十鞭啊,真要抽完,不说去半条命,怎么也要躺个五六七八天…… 达奚大喜,一骨碌翻起身来。 不听旁边有动静,他扭头一看,李承志就跟打没挨够似的,还在地上爬着发愣。 “魔障了?”达奚压低声音吼着,又踢了他一脚。 看着走向墙边,又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也跟上的奚康生,李承志满脸狐疑的问道: “刚刚奚镇守的脸色极其难看,好似是要杀人一般……我差点以为要改鞭刑为斩刑了?” “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放心,不是针对你……”达奚叮嘱道,“但也要小心应付着,不然但凡他看你哪里不顺眼,抽一顿也只需张张嘴……” 废话? 何止是抽我一顿,斩了我估计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般亲近了?” 处处点醒自己不说,为了帮自己,还害的他也被奚康生抽了一顿。 感觉就跟厮混了多年的损友似的,但偏偏,两人见面至此,也就一天而已? “很突然么?” 达奚的眼神飘了飘,“昨夜要不是你,我即便没有饮恨当场,至少也会沦为笑柄……当然要感谢你啊……” 只是感谢么? 李承志总感觉达奚没说实话。 “走了!”达奚拍了拍李承志的肩膀,稍一沉吟,又低声说道,“其实你完全不用怕。估计从父这是看中你了,想逼你服个软……” 看中我? 李承志悚然一惊:我也没干什么呀? 再者,只是想让自己服个软么? 你早说啊,害我担心你在找着茬的想我收拾我! 服个软还不简单…… “嗯……”李承志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走近一看,李承志才发现,奚康生站在那处密室之中,也就是他之前血战过的那段火墙中。 内墙外墙、包括顶都已被拆通,甚至不用下去,一眼就能看到其中的惨相。 密室虽不大,只是方圆三四丈,但其中却堆满了死尸。 大部分的都被烧的皮开肉绽,其中有二十余具,则是让李承志劈死或捅死的。 达奚早令属下挑拣了出来,后又命府兵,不管是已死透的还是只剩半口气的,全补了一遍刀。 确定无半个活口,奚康生与李韵、张敬之等人才下了密室。 看着那些或齐肩而断,或连盔带甲被一劈两半,以及从中腰折的尸体,连奚康生与准李韵都止不住的倒吸凉气,何况其他人? 达奚只说李承志毙敌二十余,压根就没提这其中有一半都是甲士…… 就算李承志穿着厚足三层的鱼鳞甲,拿着绝世宝刀,但只是拿人堆,也早该被堆死了? 更何况贼人还手持劲弩,密室中更是燃着大火? 再看李承志,除了事后昏了一阵,竟连伤都没有多受几分,此时跟常人有何区别? 就是霸王复生,也就这般了吧? 就连奚康生都又惊又疑的将李承志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看他清清秀秀,长的比妇人都还要嫩白、靓丽,也不知这力气是从哪来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李韵猛吐一口气,凑身奚康生耳边低语了两句。 奚康生虎目一突,好似不敢置信一般,竟是脱口而出:“你竟然也是天生神力……李始贤也算是悍将了,竟不是你母三合之敌?” 听到前半句,李承志还有些沾沾自喜,但听到后半句,脸色猛的一黑。 这难道不是李氏之耻? 更过份的是,竟然早被传的沸沸扬扬了? 也不知那便宜老爹脸皮厚到了什么程度,竟然没社死? 难得看李承志出丑,奚康生心中好不畅快,竟放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又手一伸:“拿来!” 李承志一愣:拿什么? “刀!”张敬之怒声骂道:“一点眼色都没有……” 众人才似是如梦初醒一般,尽皆惊骇不已。 且不提李承志有多悍勇,武艺有多高绝,只说这刀…… 劈开头颅也就罢了,竟然盔甲也能劈断? 几个官至三四品的前后左右将军眼神灼灼的看着李承志,还有他腰侧的那柄刀。 李承志一阵牙疼。 这要一亮眼,难道还能还回来? 做什么美梦呢? 也怪自己,当初换马心切,就根本没留多余的,包括他,也只有手边这一把,送出去就没了。 关键的是,为了以绝后患,那几个铁匠也罢,帮着打过铁的那些族人子弟也罢,全被李松带走了,他就是想打一把,还得自己动手。 但说实话,如果只凭经验,他给那几个铁匠提鞋都不配…… 他一万不情愿,但还能怎么办? 李承志满脸都堆着笑,恭恭敬敬的将刀摘下,往奚康生眼前一递:“属下今日能死里逃生,全赖此刀之利……虽稍有磕损,但寻一巧匠,不出半日就能修复……大人若是不嫌,还请笑纳……” 笑纳? 也不看看你那肉痛的模样? 奚康生冷哼一声,接过后下意识的抽开刀鞘。 只觉一道银光闪过,奚康生竟被刺的眯住了眼。等睁开时,那刀面上清清晰晰的映着一张脸,竟连眉毛、胡子都照的清清楚楚。 达奚眼热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这刀,可是真能当镜子使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李承志进入密室之前,竟拿这刀当镜子一样,探查过其中的敌情…… 一圈又一圈的云纹层层叠叠,又如怒放的花朵一般,,令人目眩神迷。 奚康生头一低,仔细的数了数:李承志用这把刀,至少劈开了两具刀盔,三甲札甲…… 却只留下了几个小豁口? 除此外,就连刀身之上的光泽都不见有半分黯淡? 奚康生眼中精光一闪,也不见他吐气开声,只是随手那么一挥…… 只见一道银光滑过,又听“嗤”的一声。 众人顺声一看,跌落在奚康生脚边的一只铁盔,竟被他一刀切成了两半? 再看刀,只前是什么样子,如今还是什么样子…… 一干将领不约而同的在脑海里迸出两个字:宝兵? 随即,就如饿狼看到了肉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眼神灼灼的盯着李承志。 李承志满头都是冷汗。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处世的经验更是几近于无。 若是换位思考,只凭这刀,被人怀疑个百八十回都不冤枉,更何况短短两月就能练出一支百战强军的行径? 活该被人掂记…… 李承志转着念头,又牙疼般呻吟着:“就打了百来把,全换马了……真没了……” 他是真心疼! “那陨铁呢?” 李韵又期翼的问道,心想只要还有陨铁,不是照样能打出几把来? 有鬼的陨铁…… 李承志好像都快要哭出来了:“晚辈差点把李家堡都要拆了,哪还有?” 李韵阵阵失望,还有他身侧的那几个将军。 “暴殄天物!”奚康生冷哼一声,将刀鞘一合,又往左手一交,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匹夫无罪,怀其璧也……老夫先替你保管了……”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奚镇守,你这脸皮得厚到何种程度,才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他早想到这刀只要一出世,绝对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奚康生怎么也该假意推托一下,那想竟如此直接? 咱这无亲无故的…… 正自惊愕,又听张敬之骂道:“还不谢过镇守?” 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李承志飞快的做着揖,又偷眼瞄了瞄张敬之。 他分明看到,张敬之的眼中竟透着浓浓的喜色? 再看李韵,还有那几个将军,不但满脸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竟然还带着丝丝羡慕? 我他娘的都被强盗抢了,你们竟然羡慕? 脑子没被驴踢吧? 李承志反应再慢,也知道这其中定是有什么关碍,而且是大好事。原本拜的不情不愿,竟一揖到底。 “还算没蠢到家!” 奚康生冷笑一声,又往下一指,语气阴冷的说道:“尽被你杀绝了,也不留个活口下来,眼下便是想指证都难……” 说着又回过头,看着众将冷笑道:“没想到吧……李承志被伏之前,竟与僧贼密谋过……更有人指证,这些毛发俱全,口中空空,伏杀李承志于火墙之中的悍贼,尽是胡府死士……” 奚康生是真没想到。 他原以为,李承志是恼怒胡始昌阻拦其亲卫救援,所以含恨杀了胡始昌,哪知其中竟然这般大的隐情? 痛快倒是痛快了……可惜,杀的有些早了…… 众人尾锥一颤,浑身一冷,头发都快要立起来了。 怎可能? 这岂不是说,胡始昌不但阻拦过李承志的亲卫,更是与叛贼密谋设的局,想要置李承志于死地? 再往深里想呢? 胡始昌是不是早就成了其的同党,所以叛贼在州兵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挖空了城墙,修成了密室? 怪不得奚康生之前的脸色那般难看,原来是查到了这个? 李承志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哪有那么复杂? 胡始昌只是狗急跳墙,临时起意罢了……九成九是奚康生动了心思,想把胡始昌定成这样的罪名。 但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已死绝了,口说无凭,只凭几具尸体,胡家又怎可能认罪? 他叹了一口气,又沉吟道:“镇守明鉴,当时情急,实是容不得属下生出这些杂念……” 其实他还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但当时他确实不敢留手,二则是,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天知道胡始昌是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手,连奚康生可能都拿他没办法。 那还不如一杀了之…… 奚康生暗叹一生。 他怎不知当时的李承志已是九死一生之际,便是想到此节,也容不得有半丝犹豫。 他就是觉的有些可惜:多好的机会啊,说不定就能让安定胡氏伤筋动骨…… “算了……”奚康生摇了摇头,又问道,“胡始昌的部曲和族人呢?” 达奚连忙应道:“属下已令府兵擒绑,全部看押了起来……” “尽快审讯……另就地封城,严密搜捕,不可漏过一个余孽……” 下着令,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奚康生抬眼瞅了瞅,发现内墙下俱是府兵,不见半个生人,他又狐疑的看着达奚:“那李始贤呢,莫非也被你关了起来?” “怎可能?” 达奚争辩了一句,又露出一丝古怪,看着李承志,“李都尉昏迷之初,某还派人去过府上知会过,哪知刚入街口,嘴都还没张开,就被……就被……令尊给射了回来……” “不可能!” 李承志一声惊呼。 “莫急,等我说完……”达奚又道,“古怪的就在这里……不知为何,令尊竟将令兵当成了胡刺史的人,说是其心怀叵测……” 李承志一脑的问号。 前面不都还好好的,好的快要和胡保宗的叔叔穿一条裤子了么,这眨眼间怎又防备上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奚康生突然一阵狂笑,还越笑越大声:“连李始贤那……” 可能是觉着当李承志的面骂李始不太合适,奚康生硬是将“蠢货”两个字收了回去, “连李始贤都知胡始昌可能会狗急跳墙,偏偏你这个蠢货不知半点防备,明知有陷阱,却还是一步踏了进去……怎么没把你蠢死?杨延容,张奉直,这就是被你们快要夸上天的人杰?” 脸被打的啪啪直响,杨舒恨的直咬牙,看着李承志的眼神像是刀一样。 李承志更是羞的无地自容。 此时想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想不通:当时为何脑子就跟被驴踢过的一样,更像是屁股后面有鬼催,竟犹豫都没犹豫一丝就上了当? 一世英名啊…… “罢了!”奚康生摆了摆手,“你也算九死一生,李始贤怕是急坏了……许你回府探望,明日再来听令……” 李承志猛的一愣:“啊?” 众人都是不解:你啊什么啊? 只要军令未除,上至镇守,下至兵卒,俱要夜宿军营。镇守准你回府探望,也算是相当大的恩宠了,你反倒不情愿起来? 他哪是不情愿,他是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 李承志苦着一张脸,犹豫好一阵,才期期艾艾的问道:“肯请镇守,能否将舅父也请来……” 舅父? 郭存信? 看他满脸纠结,尽是畏难的神情,奚康生越看越想笑。 李承志这是……害怕回去挨打吧? 所以才想着请郭存信回来,帮他挡一挡,求求情…… 不知为何,奚康生顿时就期待起来。 要不是身份不合适,他都想跟着去看一看,李承志被抽的哭爹喊娘时的情景…… 杨舒更是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给身边亲近的将军低声说着李承志起兵以来,花了多少多少钱,败了多少多少家…… 而只要是听到这些话的人,不但没有看笑话的心思,反而肃然起敬。 散尽家财,愤然起兵剿贼,到头来,贼敌虽然被剿尽了,但钱财早花光了个精光不说,就连李氏族人也没剩下几个…… 奚康生猛的想起,李承志与胡保宗阵前决裂时,怒斥过胡保宗的那些话:若不是为了一舒心中块垒,誓要诛尽首恶,那我李承志起哪门子的兵,平哪门子的乱…… 此时想来,李承志杀胡始昌,不止是为了报仇…… 那他一路走来,又图什么? 造反? 说这两个字的人,眼得有多瞎,心思得有多歹毒? 奚康生终于有些理解,李承志算不上光明磊落,更有些反复无常,奸诈阴险,阴谋诡计更是眼一眨就是一个,但张敬之和杨舒却都说他“品性高洁”,“心底无私”? 还真有那么内分“璞玉浑金”,“冰壑玉壶”的风采啊…… 此时再想想,李承志才十七岁,都还未立冠,依然只是个少年? 也就此时,才能从他踌躇纠结的脸上,看到几丝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准了!奉直也去吧……” 奚康生微一点头,又沉吟道,“也好开解开解李始贤……” 张敬之眼皮一跳。 这哪是让他去开解,分明是自己去敬告才差不多…… 李承志心乱如麻,哪能想这么深,只是心不在焉的朝奚康生做了个揖。 看李承志苦着脸,达奚好不惊奇。 原来昨日在城下,你不止是不想让你父母给你磕头,还是怕见他们? 达奚总觉的有好戏看,都没过脑子:“镇守,属下也去?” 李承志脸都青了。 有你什么事? 你个王八蛋,分明是想去看我怎么出丑吧? 正要回绝,猛见达奚一个激灵,乖乖的低下了头,连声都不敢吭了。 李承志一扭头,发现奚康生似笑非笑的看着达奚…… 正文 第二进三十一章 人丢大了 安武县城离泾州四十余里,即便派快马加急传报,来回也要一个时辰往上。 郭存信到了州城,已是黄昏时分。 见到奚康生的时候还未如何,但等退下,与李承志单独见面时,郭存信的两条腿直打哆嗦。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李承志干了什么。 好一招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李承志竟然在奚康生的眼皮子底下,让数千白甲兵假死遁脱? 这不是造反的大罪是什么? 而且李承志这分明已是在为造反做准备了…… 怪不得那一夜,李时传令,说李承志要求自己封城闭户,肃清城墙? 原来是怕被安武城的人听到动静…… “太冒险了……”他嘶声斥道,“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李承志语气清冷的说道:“如果不做,结局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 郭存信猛的一愣。 还真是这样的道理? 若那四千甲卒,两旅铁骑没有遁逃,此时的李承志哪能如此逍遥? 别说放他回府,即便没被软禁,也怕是被监视起来了。 好在老天保佑,有惊无险……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还是要严盯死守,谨防泄密……”郭存信双眼一眯,“眼下城中知情的还有几个?” 几个? 按照计划,除了李睿,原本是半个都不会有的。 那知一个个老谋深算,凭着一点点珠丝马迹,竟然就将自己的谋划看透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李韵、张敬之,还有眼前的郭存信…… 所以说,和这些老狐狸比,自己还是稍嫌稚嫩啊…… 李承志怅然一叹:“除了李睿与舅父,可能还要加上张司马与李都督……” 郭存信瞳孔一缩:“李韵是如何知道的?还有,你这‘可能’是何意?” 李承志将演戏演砸了的经过说了一遍。 郭存信猛松一口气。 原来李韵也只是猜测,而非亲眼所见,或是有什么把柄? 这样的事情,除非铁证如山,谁又会松口承认? 所以不管李韵怎么猜都行,再加两家的渊源,暂时背刺李承志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张敬之…… “你还是主动一些吧!”郭存信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说句不敬的话,你这准外舅,可是很记仇的……” 李承志猛一点头:“舅父放心!” 他怎不明白这个道理? 已到这个地步,再要装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些得罪人了。 别说只是叔外甥,便是亲生父子都有可能离心离德…… 话音刚落,听到中堂的门响了一声,两个人扭头一看,正是张敬之。 也不知奚康生单独给张敬之交待了什么,但看其脸色,倒是很平静。 张敬之只是微一点头:“怀德怕是等急了,走吧!” 李承志应了一声,命李睿开道。 …… 城内已实行宵禁,街上除了搜捕余贼的兵卒,再见不到半个多余的人影。 应是达奚早知会过,但凡有兵丁看到那面印有“李”字破旗,不是远远的避开,就是躲到街边恭身施礼。 李承志看的好不感慨: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能尝一尝“净街虎”是什么滋味? 走过了两条街,看街面上的兵卒少了一些,李承志才下了马,又朝李睿使了个眼色。 李睿顿时会意,喝令亲卫散开,皆与李承志空开了足有三四丈的距离。 看来李承志是有话要说…… 郭存信猝然一惊:“为何不先回府?” 李承志稍一犹豫,又沉吟道:“估计回府后也不会太肃静!” 那是你家,回去后又有什么不能肃静的? 刚转了个念头,郭存信又猛然醒悟过来。 李承志在防备李始贤? 他心中一黯,下意识的瞄了瞄张敬之。 在李承志的心中,亲爷的份量竟然连张敬之都比不上了? 张敬之脸一黑,差点骂出声来:好你个郭存信,连我都要防? 但听到李承志的下一句时,又猛的一震:“还是先……缓一缓吧……至少也要等‘他们’安定之后再说……” 李承志所谓的“缓一缓”,难道指的不是李始贤? 而他口中的“他们”,只会指的是李松并已西遁的白甲营…… 这分明是怕李始贤沉不住气,操之过急之下惹出事端,所以要先瞒着他…… 但张敬之惊骇的不是这个。 让他没料到的是:李承志连李始贤都要防备,竟没想过瞒他? 可见李承志对他有多么信重? 张敬之止不住的一阵欣尉。 沉吟了好久,李承志才说道:“这几日以来,我筹划许多,舅父与司马想必也已知悉一二,为防隔墙有耳,我也就不多絮言了…… 就是有一桩,还要拜托舅父与司马:时止今日,这战事已落是尘埃落定,朝廷封赏未至,我肯定要留在刺史府听令。如此人多眼杂之下,我若想单独外出或见客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所以我会密令各处,一律信报,尽先报予舅父处。若其中有急报,或是有何变故,舅父可再派亲信知会我。若不方便,也可转予司马,伺机交予我……” 二人猛松一口气。 只要不是李承志现在就要造反就行…… 张敬之想了想,还是有些担心:“人虽走了,但其余首尾呢?” “司马放心!”李承志信心笃定的说道,“只要人一走,便是珠丝尽消,马迹全无……便是李都督,也就是怀疑怀疑而已……” 能有什么手尾? 炼铁的、锻刀的、制药的、配酒的,甚至连起了高炉、烧了耐火砖,以及熔了铜佛的那些僧户、匠人,他全让李松一骨脑的带走了。 崆峒山上也罢,朝那城外也罢,兵工场、药酒场等等,全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是把后世的警察找来,也绝对什么都查不到。 除此外,他在李家堡都做了布置……所以李承志丝毫不担心,是不是会有人事后查到什么。 他唯一担心的,就一个李始贤。 心心念念的想了快十年,突有一日,眼见这愿望立时便能实现,自己这便宜爹能不能忍的住? 但痕迹太多,瞒谁都可能瞒地过,但李始贤是绝对不可能瞒的过的。李承志眼下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往下拖…… “呼……”李承志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朝李睿挥了挥手,“走吧……” …… 天色还未黑,但李宅上下已是灯火通明。 府里府外素然一净,清扫的比新妇入门时还要干净。 府门早已大开,门外站满了人,就如那日李承志到了泾阳,却胡府赴宴时一般无二。 郭玉枝甚至在街口都安排了人,只等李承志一露身影,便会大声通报…… 看郭玉枝满脸急色,不停的来回踱步,李始贤感觉自己都快要被绕晕了。 他叹了一口气,小声劝道:“夫人怕是走累了吧,要不先歇一歇?” “不累,便是等一夜,我也不累……” 回了一句,郭玉枝猛的一顿,狐疑的问道:“夫君这是……等烦了……” “哪有?”李始贤猛的警醒,矢口否认道。 夫人此时心气正高,怕是比老虎还要猛上几分,他哪里敢惹。 但郭玉枝越是急切,李始贤就越觉的不得劲:“但如此阵仗,还是有些过了吧……” 中门大开不说,府中能燃灯的地方,郭玉枝全命仆妇点上了烛火,照和如同白昼,生怕李承志看不清楚似的。 庭院、厅堂更是清扫了好几遍,别说别说石子枝叶之类的,就连丝灰尘都看不到。 再看这门口,但凡府上还喘着动气的,全被夫人带了出来,包括他这个家主。 这哪是迎儿子,迎祖宗还差不多…… 郭玉枝的目光微微一凉,神情不善的盯着李始贤:“夫君莫非不知,张司马与存信也要来府上做客?成辅也就罢了,张司马数年才来一次,难道当不得如此礼节?” 李始贤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还数年? 冬至前夕,他才与成辅来过好不好? 自己也是糊涂了,这个时候和夫人讲什么道理? 李始贤头点的飞快:“对对对……夫人说的都对……” 哪还看不出李始贤在敷衍,郭玉枝银牙一错,刚要和他辩辩理,突听街角一声急报:“来了……来了……” “来了……”郭玉枝一声低呼,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慌乱。 她猛的转过身,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急声问道:“夫君快看,可是哪里乱了?” 李始贤竟有些吃味? 当年初次见我,也不见夫人你这般慌过啊? 正想敷衍两句,耳中听到逾发清晰的马蹄声,李始贤心里一紧,探首看去。 最前是几匹白甲卫骑,紧随其后,便是一个穿金甲的少年。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不是李承志还有谁? 不知为何,李始贤猛觉心口一烫,尾椎一颤,身体竟然不受控制般的往前一扑。 走了两步他才惊醒过来:我是亲爷,哪有主动去迎儿子的道理? 心中虽这般想着,但禁不住的鼻子一酸,竟连眼眶都红了? 看他背过头,好似是在擦眼,身后的一众姖妾羡慕的直发酸。 嫁到李府这么多年,何时见李始贤露出过这般姿态? 果然是嫡子…… …… 不知为何,看到最前的李始贤和郭玉枝,就连李承志都忍不住的心里一慌。 连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近亲情怯的情绪多一些,还是怕被李始贤和郭玉枝看出破绽的情绪多一些? 心里一乱,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反应,都还离着好远,李承志就翻身下了马。 但脚下好似被使了绊子,竟好似不敢往前走了一般。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前世父母的影子…… 感觉心里突然就不慌了……自穿越以为,潜意识中的彷徨、不安、孤单、寂寞等等情绪,都好似一扫而空? 直到此时,李承志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潜移默化之下,自己竟将李始贤和郭玉枝当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 怕是全世界的人都背叛了自己,也不会有眼前这两位…… 脑子里浮现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猛听一声悲泣,李承志猛一回神,郭玉枝竟已扑到了他面前。 “儿啊……” 郭玉枝哆哆嗦哆嗦的伸出手,本想捧起李承志的脸好好看看,更想问问他,这脸上的伤是谁打的,娘好为你报仇…… 但看到儿子眼中的茫然之色,她就如被蛇咬了一口,整个人猛的一颤。 儿子……竟不认得自己了? 似是断了线的珠子,豆大的泪珠一颗连着一颗的往下落,只是几息就湿透了前襟。郭玉枝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里好像塞了东西,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母……母亲?”即便之前多畏难,但真到了这一刻,李承志竟还是不由自主的唤了一声。 随着声音,他又深深的往下一揖,还未直起腰,母亲的脚下又多了一双官靴。 李始贤! 李承志抬起头,心中又是一震。 近七尺的大汉,此时竟是虎目含泪,就连身体都在发抖。 看那双哆哆嗦嗦的双手,似是想把自己搂到怀里…… 李承志心里阵阵激荡:可怜天下父母心…… 心结已开,叫声父亲又有多难? 刚称呼一声,才揖了一半,猛听一声清喝,耳边似是炸了雷一般:“滚开……” 李始贤被撞的一个趔趄,差点摔过去。 他扭头一看,不是夫人是谁? 此时正紧紧的抱着李承志,满脸都是厉色,像极了护崽的母虎…… 李始贤又急又怒,差点没忍住暴吼出声:他也是我儿…… 张敬之与郭存信对视一眼,皆是一脸无奈:罢了,咱俩纯粹是多余的! 不过也都理解此时这夫妇二人的心情:傻了四年的儿子一朝开智,更是如同神授,堪称人中龙凤。 但独独却缺失了记忆,竟然父母都认不得了? 换成他们,怕是比李始贤和郭玉枝还要激动…… 李承志总算要清醒一些,压抑着心里的激荡,轻声提醒道:“母亲,司马与舅舅也来了……” 郭玉枝还好一些,只是抹了一把泪,做势要万福。 李始贤却是满脸通红:一时激动,竟忘了还有外客在? 人丢大了……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家人 看着门口那一大堆莺莺燕燕,李承志眼珠子直往外突。 不敢说个个都是国色天香,闭月羞花,但至少也是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一眼看去,这不得有十五六个? 不说父亲只有六七个姬妾么? 除此外,每位身边不论男女,至少也有一个小孩,也有两个、三个的。 大的十二三,小的两三岁,林林总总,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多个…… 不对啊? 记得李松说过,自己的兄弟姐妹是十二个,还是十三个来着? 这多出的一半是哪来的? 此时此景,家里也肯定不会拉家仆的妻儿来凑数。 只能说,老爹好福气…… 心里赞叹着,李承志举起双手,微微一拱:“见过各位姨娘……” 在这个年代,姬妾的身份地位委实不怎么高,李承志这么随意的拱一下,都能算的上是大礼。 一众姬妾慌乱的回着礼,大部分都口呼“郎君”,但好像还有几个叫的却是“叔叔”、“伯伯”。 “放肆!” 猛听李始贤一声怒吼,也不知骂的是哪个,脸上满是怒色,右手五指一攥一攥的,竟好似要动手的模样? 又听“噗通”两声,两兄弟齐齐的跪倒在地,急声喊着“父亲恕罪!” 李承志虽没见过,但只从相貌和年岁也能判断出来,这应是大哥李承宏和二弟李承学。 再往其身后一看,大大小小竟然跪倒了十多位,光是拢髻的妇人就足有六位,小孩估计七八个…… 李承志猛的一愣。 搞了半天,这十数位,有一小半竟是嫂嫂和弟媳? 怪不得站了这么多? 看看那几位身侧的儿女,再看看其余姨娘身边的,有两三个只有两三岁,有一个竟还被抱在怀里,李承志更是说不出的古怪。 这要全站在一起,哪个是兄弟姐妹,哪个是侄子侄女,他能分清才见了鬼。 一想起这些小孩一起玩闹,再打起架来的场面,李承志就有些替李始贤头大…… 他再迟顿也反应过来了:估计是自己刚刚那一拜拜出问题来了。 真要按礼数论,别说这些大嫂弟媳,就连李承宏和李承学都没资格受自己一拜…… 下意识的觉的李始贤有些小题大作,但李承志还真不敢胡乱置喙。 他刚想着怎么为其分辩一下,又见郭玉枝俏眉一竖,冷眼寒眸:“是妾安排不周,怪不得他们……夫君若不先请张司马入府……” 要不是恰好站在对面,如果只听这语气,李承志肯定会误以为此时的母亲该有多慌恐,多自责。 但再见李始贤讪讪的模样,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李始贤老脸一红,狠狠的瞪了李承志一眼,又转过身给张敬之做着揖:“让奉直见笑了……快请,快请……” “不是外人,怀德不需客气!”张敬之笑呵呵的回了一句,扫了跪伏在地的李承宏和李承学一眼,又看了看李承志,才随李始贤进了府。 路过之时,只听李始贤一声冷哼,两兄弟竟齐齐打了个冷战。 规距这么大的么? 李承志暗暗惊叹,快走两步,将两兄弟扶了起来,笑嘻嘻的说道:“有母亲在,咱兄弟不用怕……” 只是这一笑,再加这稍嫌不敬,近似调笑李始贤的一句,竟让两兄弟心中的不安的消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不安,不止是因为李承志是嫡子的原因。 也不看看,李承志都干了什么: 不提那些说李承志“性情如何阴险狡诈、反复无常,手段怎么狠绝毒辣……”的流言,只说叛贼近十万众,尽毙于李承志之手这一事实,怕是用“杀人如麻”都不足以形容。 而只是短短两月,李承志就能从无到有,终定乾坤,如此功勋,超过李始贤已是绰绰有余,更能猜到李承志的威势该有多重? 重振李氏门楣之重任自是要落在李承志肩上,说不定李始贤提前退休都有可能,这李家,十之八九就要由这位二哥说了算…… 几相一叠加,两兄弟怎可能不心下惴惴? 两人手忙脚乱的给李承志回着礼…… 看三人兄友弟恭,郭玉枝嘴角一勾。 想起见到她与李始贤时,李承志都慌成什么样了? 唤那声“母亲”与“父亲”时,怕是将浑身的的力气都用了出来,可见其畏难到了什么程度? 这一转眼,见到庶兄庶弟时,却又如此自然,如此热络了? 不敢说此时的李承志全是装出来的,但郭玉枝至少知道,李承志不但开智了,为人之道已是颇有几分火候。 她低声问着郭存信:“你教的?” “要真是我教出来的,郭氏列祖列宗若是泉下有知,怕是笑都能笑醒……” 郭存信自嘲一句,直戳戳的盯着郭玉枝,嘴唇微动:“传言……是真的……” 郭玉枝俏脸一僵:“怎可能?” 她反应再迟顿,也知道郭存信说的是“天智神授”那一句。 看她竟有些慌乱,郭存信连忙解释道:“姐姐放心,绝对还是你那个儿子……不论其他,只说那‘翻脸无情’、‘阴险狡诈’性情和做派,简直和姐夫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不,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玉枝脸一板:“有你这般说外甥的?”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个。 那种血脉相边的感觉,是绝对骗不了人的。 便是李承志,即便再纠结,再畏难,再觉的陌生,但见到李始贤和郭玉枝时,还是会不由自主的生出亲近的感觉…… 她就是觉的……好不可思议? 儿子竟然真是天智神授? 看兄弟几人往这边走来,郭玉枝微吸一口凉气:“先进去,慢慢再说……” 又怎可能会“慢慢再说”? 郭存信头摇的波浪鼓似的:“你别问我,问我也不会说……” 随着郭玉枝柳眉一竖,郭存信本能的一个激灵,竟被吓的打了个寒战。 这是从小被欺负到大,被打出条件反射了…… 即便再害怕,连脸都白了,郭存信依然紧咬着牙:“是承志不让说的,有能耐你去问他……你也别逼我……别说逼,打死我也不说……” 郭玉枝觉的好不稀奇? 郭存信的胆气为何突然间就这般壮了? 还有,自己儿子用了什么手段,让一向对自己俯首贴耳的弟弟,竟敢忤逆自己了? 你说你儿子有什么手段? 想起刚刚才知道的那桩秘辛,郭存信心里直发寒。 迟早都会传到李始贤与郭玉枝耳中的,早说晚说都一样。 正好,也能拿这件事点一点李始贤:别拿对庶子的那副做派对待李承志…… 他眼神一冷,贴到了郭玉枝耳边:“胡刺史死了……” 郭玉枝下意识的一顿:听说了呀,好像还是被一箭容错穿喉而死……但我好好的问你儿子的事情,你说这些做什么? 难道…… 她脸色猛的一白,嘴都还未张开,又听郭存信说道:“朝那城外,为替李柏报仇,承志在上万城民与兵卒的面前,手刃了朝那县尉江让……” 郭玉枝娇躯一震。 难道郭存信不是在暗示自己:胡始昌,是承志杀的? 怎可能? 他哪来这般大的胆子? 就连郭存信都知道,那其它人呢,奚康生呢? 她银牙一咬,不敢置信的看着走来的李承志:“他还敢弑舅不成?” “你想到哪里去了?”郭存信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好多事情干系太大,你尽量不要问……也要提醒姐夫,让他也不要问……” 干系太大…… 郭玉枝差点昏过去。 她紧紧的抓着郭存信的手臂,嘶声问道:“难不成,他也要与怀德一样……” 意思是要造反? 郭存信暗暗一叹。 何止? 姐夫再心心念念,再急切,也只停留在设想的阶段,但你儿子不但已经开始干了,而且已颇具实力…… 心里感叹着,郭存信脸上半点都不显露,低声宽慰道:“放心,没到那一步……我们是怕姐夫还有执念,逼着承志走上这条路……” 我们? “还有谁?”郭玉枝双眼死死的盯着郭存信。 “是二兄……承志受他襄助良多……”郭存信沉吟了一下,又说道,“所以承志有意娶大兄之女京墨为妾……” 儿子竟然连自己的婚事都定下来了? 还好只是妾…… 郭玉枝心乱如麻,看着已至身侧的李承志,眼中又泛起了泪花。 “放心,你姐夫不会的……” 被圈了七八年,李始贤的心气都被磨光了。 再加妻妾儿女孙辈这么一大家子,李始贤又怎可能不顾及? 她低声一应,悄悄抹了一把泪,脸上一笑,又攀住了李承志的手臂:“你父必是等急了,先去祠堂上柱香……” 看二人这般模样,李承志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微微一叹,低声说道:“害母亲担心了……你尽管放心,我心里有分寸……” 看着沉着冷静,好竟比李始贤还着沉稳的李承志,郭玉枝心里的慌乱顿时去了个七七八八,笑中带泪,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嗯……” …… 李氏祠堂不大,但该有的一样都不少。 最上面,摆的便是始祖李恂的牌位。 而不管是李松,还是郭存信,都不止一次说起过,李承志该知道的早已了然于心。 祖先已不可考,但有记载时,李恂的祖辈就已世居安定祖居县,以《韩诗》(诗经)传家,多出大儒,皆开坛讲学,后代及子弟为官入仕者不少。 而那时,李氏便是名符其实的书香门弟,鸿儒之家…… 至光武帝时,李恂自颖川郡功曹起家,历任凉州从事,侍御史,持节幽州令(钦差),兖州刺史等官职。 后因与大将军窦宪,也就是“燕然靳石”的那位不合,受其构陷,贬为张掖太守,最后被罢官。 数年后复起,迁为西域督使,使持节坐镇西域,年六十时又被贬职,罢官。 之后便隐居乡里,结舍讲学,一直活到了九十六…… 从那以后,祖居李氏起起浮浮,辉煌过也没落过,但传承却一直未曾断绝。 包括李其转文为武,以军功入仕,虽已不再讲学,但其文学素养真的不低。 所以别看李氏族人个个五大三粗,大多数都长的跟野兽似的,但识字的真心不少。 李承志刚穿越时,庄子里随处都可见背书吟诗的稚童,聪慧一些的,做出的诗竟然已是像模像样。 像李丰、李时那种是特例,定愿挨打都不原就学的真的是少数…… 李承志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又上了三柱香。 看着身形愈发挺拔,相貌更是比他不知高出了多少层楼的儿子,李始贤心中五味陈杂。 自己终是老了,也更没有想像过,开智后的儿子,竟是如此出众? 有子如此,父复何求? 而若非自己害他,两三年前,承志就该有如此风仪了。 而到如今都已十七了,比他小一岁的李承志学都已是一妻一妾,一子一女,而承志竟连房姬妾都未讨? 越想越是悔恨,李始贤竟哽咽了起来:“都是为父害了你……” “父亲言重了!”李承志微微一叹,“塞翁之马,焉知非福?” 李始始贤的眼睛猛的一亮。 对啊……若非那么一遭,儿子又怎会有如今的成就? 全是因缘际会…… 四年以来,积压在胸中的郁气竟是一扫而空,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李始贤眼巴巴的看着李承志志,仿佛在说:这么会说话,儿子你不妨再多说一些? 李承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轻声提醒道:“父亲,司马与舅舅还在前面等着……” “哦哦……”李始贤猛的反应过来,边往外走边说道,“见你无恙,为父今日高兴,你定要多赔我多饮几杯……” 多喝几杯? 怎可能…… 李承志心中一叹,想了想,又低声说道:“父亲,换素席吧?” “素席?” 李始贤怀然一惊,一声“谁死了”差点脱口而出。 当看到眼前的李承志,他才猛的反应过来: 而若非自己害他,两三年前,承志就该有如此风仪了。 而到如今都已十七了,比他小一岁的李承志学都已是一妻一妾,一子一女,而承志竟连房姬妾都未讨? 越想越是悔恨,李始贤竟哽咽了起来:“都是为父害了你……” “父亲言重了!”李承志微微一叹,“塞翁之马,焉知非福?” 李始始贤的眼睛猛的一亮。 对啊……若非那么一遭,儿子又怎会有如今的成就? 全是因缘际会…… 四年以来,积压在胸中的郁气竟是一扫而空,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规劝 “传言你如何狡诈,比我还要胜过几分,我原是不信的……没想你……” 李始贤瞪着眼睛,气的好似连话都说不囫囵了,“没想你连亲爷都骗?” 李承志狂震不止。 我去,到底是哪里漏馅了? 知道迟早瞒不过他,但这识破的也太快了吧? 自己设计了一整套的骗术,想着多少也能糊弄两天,哪知刚起了个头……就废了? 亏自己当初还怕李松会瞒着自己偷偷联系父亲,做了那么多的布置? 何需李松主动联系? 自己竟连这第一关都没蒙混过去…… 看李承志眨巴着眼睛,满脸都是请教的欲望,好似在说:父亲从哪看出来的,你说说,我也好补救一下…… 李始贤差点没把嘴气歪。 他平日里确实看几个庶子不怎么合眼,主要是谦恭过头了,怕他们太老实会吃大亏,但也从来没想像过,嫡子不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奸诈到连亲爹都骗的程度? “逆……逆子……” 李始贤嘴唇直打哆嗦,“那李睿见了为父,见了他大伯,喜的牙根都呲出来了,哪里像是死了亲爷,死了亲弟的模样?” 李承志脸都绿了,更是恨的牙根发痒。 好你个李猿儿? 他私下里不知交待了多少遍,让李猿儿绷住,绷住……哪知这家门都还没进,这混账王八蛋就把底先给漏了? 早知就不该给你求情,让奚康生抽死算逑…… 看李承志一脸懊恼,恨不得跑出去宰了李睿的模样,李始贤哪还不知被自己诈了个十成十? 他感觉心口生疼。 逆子……果然是逆子…… 听他说族人全死绝了,自己只是本能的狐疑了一下:几日前还骄勇似虎,悍猛如狼的李松等人,说死就死完了? 早不死晚不死,恰好到大局已定,堂堂开府仪同三司的二品镇守将军来替你、替族人论功封赏的时候,族人竟全死绝了? 还能不能再巧一些? 自己只是依惯性的随口诈了诈,哪知竟诈出了这等秘辛? 儿子让自己摆素席,难道真是为了吊唁那些假死的族人? 这分明就是摆给外人看的…… “人呢?”李始一声怒吼。 “死了!”李承志头一低。 就如李韵一般,猜到归猜到,随你怎么猜,但有些话,打死都不能承认……至少现在不能承认! “到了此时你还嘴硬?” 李始贤气的直转圈圈,左右乱瞅着,好似在寻摸趁手的家伙什。 李承志吓了一跳。 这刚一进家门,难道就要上演“父慈子孝”的场面? 这要被打了可就真是白打了,自个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李承志心里一急,像猴一样的往外一窜,嘴里还急声劝着:“父亲,张司马还在,先招呼客人要紧……” 李始贤顺手从祭台上抽过一根竹杖,迈腿就追了过来:“我招呼个鸟……” 不知后面骂的是什么话,但骂到一半,突然就没声了。 李承志边窜边偷眼一看,不知看到了什么,李始贤竟似僵住了一般,连追都不追了。 估计是有外人来了…… 李承志大喜:管他呢,先逃过这一劫再说…… 正要回头,猛觉眼前一花,闪过了一道人影,刚刚正正的堵到了他面前。 他连头都没抬利索,就一头撞了上去……仿佛撞上了一堵墙,李承志竟被弹了回去? 他被惊的毛骨悚然。 换成李松被自己这么一撞,也绝对要退两步。这人竟稳如泰山,连晃都没晃一下? 要不是身高不对,他都怀疑是不是奚康生来了…… 抬眼一看,李承志脸上的惊容仿佛被冻住了一样。 “母……母亲……” 郭玉枝看了他一眼,又瞪着李始贤:“此等秘辛,也不说派个人守着门?” 嘴里说着话,身体又往前一逼。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往后一退,心里开始犯疑。 此等秘辛? 感觉也没说什么呀? 父亲只问了一句人呢,自己也只回了一句死了…… 又听吱呀一声,李承志惊觉不对,抬眼一看,自己竟重新被逼进了祠堂? 不对……你关门做什么? 夫妻近二十载,看郭玉枝眼中尽是担心的神色,李始贤哪还不知夫人定是已从小舅子那里逼问到了什么,心忧之下追了过来…… 李始贤顿时一喜:“哈哈……” 听身后一声奸笑,李承志一扭头,发现李始贤满脸都是得意,仿佛在说:我看你往哪里跑? 李承志又猛一回头,再看郭玉枝紧紧的堵着门,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难道不是想来个混合双打? “存信让我不要问……但我是你娘,就你一个儿子,又怎可能忍住不问?” 郭玉枝眼中满是担忧,“存信且先不说,你连张敬之都能信得过,为何却不敢相信我与怀德?” 稍稍一顿,她又一叹:“你也放心,这些年来,你父亲的心思早都淡了……便是没淡,他也疼你入骨,又怎会逼你走上绝路? 他之前只盼你早日愈全,早日成家。如今见你无恙,已算了了一半的心愿。就剩盼着早日抱上嫡孙……嗯,至多再加望你光宗耀祖,重援李氏门楣……” 说着说着,郭玉枝的眼泪就下来了,猛的往前一扑,泣声劝道:“儿啊,四千白甲营啊……罢手吧……我不求你封候拜爵,只求你……只求你平平安安……” 到最后,郭玉枝已是泣不成声。 李承志怅然一叹。 她竟已知道了白甲营? 想想也对:连李始贤都能猜到族人是诈死,她又怎可能猜不到? 随族人葬入火海的,还有四千白甲营……这不是什么秘辛,不管是问郭存信,张敬之,以及那几十个李氏亲卫,郭玉枝都能问到,再一联想,族人既然是诈死,那些甲卒呢? 答案呼之欲出…… 但若说罢手? 哪有那么简单? 自己已是骑虎难下,怎么罢? 难道还能把遁往河西的李松等人召回来? 白甲营一旦出世,到时又该死多少人? 其中百分百要包括自己…… 也是见了鬼了,他何时又曾想过要造反? 不但没想过,而且时时刻刻都是警醒自己:时机不到,时机不到……此时露头,九成九是当炮灰的下场…… 但就跟开了挂似的,一发而不可收拾,短短两月,就已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局势更像是匹野马,任他如何拉缰绳拽马脖子,最终还是走上了他最不愿走的那条路…… 他连自己都暗暗心惊:感觉从头到尾,就根本不是他自己能掌控的了的,好似无形中有一只手在后面推? 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就是不知,自己会不会只是当马前卒的命,最终空欢喜一场? “四千……白甲营?” 李始贤后背直发凉。 怪不得族人“死”的那般齐整,留下的除了一个李睿,其余的尽是歪瓜裂枣? 再与夫人说的这些相结合,他怎可能猜不到李松等人和那四千甲卒的去向? “人呢?”他低声吼道。 “死了!”李承志牙关咬的跟焊住的一样。 李始贤急的眼睛都红了,下意识的举起了竹杖,但临了临了,双臂好似冻住了一般,怎么都打不下去,身体更是抖的跟筛子一样。 这是嫡子,不是那几个打死脑筋都不开窍的孽障…… 抖了许久,才听他颤声吼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李承志觉的好不怪异,直愣愣的看着李始贤。 穿越以来,他听的最多的,就是李始贤对朝廷如何忿恨,如何不平,如何心心念念的谋划着要造反。 自己更是设想了无数次,该如何防范,如何遏制。但到头来,却成了李始贤规劝自己? 李承志虽没问出口,但看那表情,看那眼神,李始贤哪还猜不到? “混帐,你以为爷爷这七八年的罪是白受的?” 意思是棱角早都被磨平了…… 受罪? 不知为何,听到这两个字,李承志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那七八位貌美如花的姨娘,以及那十几个兄弟姐妹。 好家伙,竟还有抱在怀里,分明奶都还没有断,比李承学的儿子都还要小的? 这样的罪还有没有,儿子也想受一受…… 看他暗暗撇着嘴,眼中尽是鄙夷,李始贤有如福至心灵,竟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气的双眼直冒金星,恨不得一杖毙了这个孽障…… “承志……”郭玉枝一声娇斥,紧紧的抓住了李承志的双手,“你说你有分寸……但这般大事,又怎敢让我与你父放心……” 惊急之下,郭玉枝倒不怎么哭了,反倒是李承志的眼泪快下来了…… 手要被捏碎了…… 李承志闪电般的抽出手,又轻轻一叹:“母亲真的大可放心……其实就连舅父与张司马,也是猜测居多,儿子从来都没向他们承认过什么。所以我与他们之间,只能说是心照不宣,行事全凭默契……” 李承志稍稍一顿,沉吟了几息才说道:“因此,并不是我不信父亲和母亲,而是时候未到……” 郭玉枝恨的牙都要咬碎了。 李承志这分明是铁了心:打死都不会说…… 李始贤则在狐疑。 这和时候到不到有什么关系? 他正自纳闷,猛听郭玉枝竟冷笑了起来:“你儿的意思是……你帮不上忙……” 李始贤猛的一愣。 帮不上忙? 换个说法,岂不是说自己这个爹纯粹是个废物…… 李始贤的脸直发青。 逆子……果真是逆子…… 李承志幽怨的翻了个白眼:有这样的娘吗? 这是生怕事不大…… “父亲误会了,儿子真没有这种想法……” 李承志解释道:“事至今日,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甚至是三日之前,我都从未意识到会有大祸临头,所以这几日的所做所为,都是迫不得己,自保的手段而已…… 至于以后会如何,儿子真心没想过那么远,所以才说时候未到……” 夫妇二人猛的一愣,顺着李承志的话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李承志要是真心想造反,就应该坐山看虎斗,而不是凭一己之力,将叛贼灭了个干干净净…… 看二人神色稍缓,李承志暗松一口气,又盯着李始贤模棱两可的说道:“但放出去不等于放任不管,所以我已在谋划了,看能不能让大哥或是三弟外出几年,最好能谋个一官半职……” 能外放的一官半职? 李始贤顿时一喜,心思猛的活络起来。 爷爷都被圈了快八年了…… 但嘴角都还没勾利索,他又本能的觉的不对。 儿子说的是两个庶兄弟,好像没他这个爹的份? 李始贤嘴都没张开,就被李承志堵了回去:“父亲有如中天皓月,过于夺目,定是不合适的……” 猛一听,这句话好似在夸他,但李始贤还是被气的浑身发抖。 这个逆子分明在说,自己这个亲爷不但帮不上忙,还有可能拖后腿…… 气死老夫了……亏为父那般懊悔,心心念念的盼着你早些开智…… 还不如继续傻下去呢…… 看李始贤意似有些意动,郭玉枝心急如焚,心里更是将郭存信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你个郭留实,竟说是怕怀德会蛊惑着承志造反,所以才不敢告诉我们? 来,你过来看看,到底是谁在蛊惑谁? 还有李承志,摆明已是铁了心了:嘴里虽说的轻巧,但骨子里还在朝造反的路上奔。 不然为何要谋划着让李承宏或李承志学外放? 便是庶子,也是主家,李承志这分明是要让其去制衡李松等人…… 但反是那么好造的? 这老的刚按下去,小的又蹦起来了? 老娘的命怎么这么苦? 郭玉枝越想越恨,气的浑身直抖,步摇乱颤。 “李怀德,你糊涂了?” 她一声娇喝,手如闪电般的一探,竟劈手夺过了李始贤手里的竹杖。 李承志只觉眼前一花,杖尖便已指到了他的鼻子上。 郭玉枝俏脸带霜,银牙错的“咯咯”直响:“今日为娘宁愿将腿给你打折了,也定要绝了你这心思……” 李承志心里一跳:来真的? 自己这娘,怎么感觉比奚康生还要难糊弄? 怪不得舅舅与父亲对她这般顺从? 何止是武力,估计是智商上也得被辗压…… 正转着念头,寻思怎么逃过这一劫,门外忽的传来一声轻喝:“姐夫,张司马来了……” 李始贤与郭玉枝猝然色变:这是李氏祠堂,连郭存信都没资格进来,何况张敬之?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趁二人愣神的功夫,李承志夺门就跑。 门一打开,就能看到郭存信就站在祠堂门外的台阶下,再往后丈许,才是张敬之。 这两人明显是怕李始贤与郭玉枝误会,所以才有意离了那么远。 郭存信打着哈哈:“干坐着太无趣,我便提议带二兄在府里游赏一番,哪知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李始贤双目暴突:简直放屁? 牌楼上那么大的“李氏先庙”四个字看不到? 游到哪里都不可能游到祠堂里来,这两个分明就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怕我李始贤会对承志不利? 扯什么鸟蛋,这是爷爷的亲儿…… 看李承志暗暗舒气的模样,李始贤逾发觉的不是滋味:感觉儿子与舅弟,以及舅弟的舅兄才是一伙的,自己这亲爷亲娘倒成了外人? “怀德莫怪,我与留实确实是无心……”张敬之也笑吟吟的帮着腔。 爷爷信了你的鬼…… 李始贤皮笑肉不笑的回应着:“奉直兄言重,是我怠慢了二位才对……也是怪我,思儿心切,拉着承志多说了几句……” 多说了几句? 郭存信瞄了瞄郭玉枝手里的木杖:好一个思儿心切? 自己与舅兄若是来晚一点,李承志即便不被打折腿,估计也得挨两下狠的…… 正腹诽着,隐觉头皮有些发凉,郭存信本能的抬眼一看,恰好迎上郭玉枝冰凉的目光。 他冷不丁的一个激灵,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姐……姐姐……” “郭存信,你好的很呀?” 郭玉枝将木杖放到了供桌上,又冷冷一笑,“不急,等哪日得闲,我姐弟二人再慢慢叙旧……” 郭存信都快气哭了。 这分明是拿儿子没办法,转而想把仇记到了自己这个兄弟头上…… 李承志,舅舅被你害惨了。 不知道你娘是老虎么? …… 不论如何,哪怕在座的几位皆知李氏族人到底有没有死,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一下的。 宴席上的不但是素席,连汤也是素的,酒更是连影子都无。 几人都吃的寡淡无味,唯独李承志…… 他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大口大口的吃着水煮菜,喝着没有半点油腥,连盐都没放的素汤。 委实是军营中的时候,苦味比咸味都要重的硝盐将他吃怕了。 再加从战场上缴获的死马、死驴死骡等不算少,人人都爱吃,他又不好开小灶,也只能跟吃一起吃。 一来二去,猛然间见顿素食,就跟山珍海味一样…… 看着看着,郭玉枝的眼泪又下来了。 都饿成了这般模样,可见往日里受了多少罪? 可怜刚一入门,好饭没吃上一顿,差点被自己和夫君一顿好打…… 郭玉枝红着眼,颤颤巍巍的给李承志盛着汤,但越想越是心酸,泪珠就跟散了的珍珠一般,一颗颗的落进汤盅,碗里…… 这是生怕自己吃的太寡淡? 李承志接过了碗,刚要往嘴边送,猛听郭玉枝一声悲怆:“娘不问了……” 李始贤都被惊呆了。 夫人竟然改性了? 李承志狂喜。 别看他老神在在,那是因为装的好,其实早就忍不住要挠头了。 他很清楚,要是连父母都说服不了,日后的羁绊绝对少不了…… 但牙都还没呲出来,又听郭玉枝一声冷哼:“只是今夜……有能耐你永远别回来……” 李承志的脸猛的往下一胯…… 别说他,就连郭存信都替外甥发愁:自己这姐姐,真心不好对付…… 虽各怀心事,但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席间并不见沉闷,气氛很是和谐。 直到子时,宴席才散。 郭玉枝将李承志领到东厢,又抱着他痛哭了一场,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看着泪眼婆娑的李玉枝,再看看满脸踌躇的李始贤,李承志心里阵阵滚烫。 如此父母,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这若是和平盛世,娶几房妻妾,生几对儿女,赚点小钱,或当个小官,再陪着父母慢慢老去,岂不美哉? 但可惜,此时偏偏是中国史上少有的乱世中的乱世? 想要不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那就只能自强不息,想办法成为有资格握刀的那个人…… 任重而道远…… 李承志重重的吐了一口气,等李始贤和郭玉枝转过耳门,消失不见,他才关上了房门…… …… 东坊,刺史府! 已是子夜,但刺史府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护卫多的能垒成人墙。就连墙头,房顶都隐见穿甲的士卒。 不怪达奚小题大作,而是白日里的那一幕委实将他惊的不清。 城墙腹中竟都能藏人? 天知道城中是不是还有余孽…… 亲自巡视了一遍,见各处无碍,达奚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材体进了府衙。 各处都亮着灯,包括奚康生临时歇息的房间。 达奚稍一沉吟,走过去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出奚康生沉稳的声音。 推门而入,达奚看到奚康生正拿着一封文书沉思,手边还摆着一些零零碎碎,有字帖,有书信,有盔甲,有刀枪,竟还有一件丝衣…… 看到达奚,奚康生放下手书,又沉吟道:“难不成,这世人真有神授之人?” 达奚眼神微微一动,往那封手书上瞄了一眼。 其上盖有大印,应是一封军令,但那字……说是狗爬都算是夸赞。 歪歪扭扭不说,十个字里有一半,不是缺脚就是缺手,连自己四岁的幼子都写的比这个好看。 不用猜也知道,这是李承志早期的亲笔手书。 而刘慧真栽脏给李承志的那两封造反的檄文,就是依照类似的手书临摹出来的。 也早已被从父身边的文书和记室识破,那檄文并非李承志手书。 而奚康生在意的也并不是这个。想也能知道,那是让刘慧真狗急跳墙,构陷李承志的…… 他惊奇的是李承志的成长速度。 先看李承志前前后后的笔迹:初时就如刚刚启蒙的稚子,别说写的难看,竟连字记都没记全? 但时间稍长,那字就如脱胎换骨一般,越写越工整,越写越好看,至最后,竟已有了些独具一格的风骨,虽不敢说是“大家”,但绝对能被称一声“好字”! 而这从前到后,也就两月而已…… 再看那诗,初时写的是这样的:莲上一蛤蟆,一戳一蹦跶…… 远看陇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 如把陇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还有: 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 莫非天神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 这都是什么狗屁玩意,这也能叫诗? 但两月之后,李承志竟能写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等等令人震耳发聩、心惊神摇的传世之作? 奚康生以为,便是李承志的外祖,被赞为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郭成,怕也是作不出来的。 换成李承志的祖父李其倒有几分可能。 倒不是说李其的才学要比郭成的高,而是祖居李氏以《韩诗》传家,术业有专攻…… 至于李始贤……呵呵呵…… 除了字与诗,还有张敬之与杨舒的书信中也多次提到过:李承志有如灵智初开,初时什么都不懂,但稍一研习,便能一日千里…… 而最让他们惊叹的,便是李承志的军事天赋。 初时连行军摆阵都不懂,但不足一月,便能举一反三,推陈出新,创出的新阵、新战术,就能让人拍案叫绝。 其余不论,只说空心阵,连奚康生见了都暗暗心惊。 还有那斥候探报之法、行军传讯之术,皆是能前人所不能…… 仔细想来,李承志这并不能说是天智神授,一朝开智,就达到了常人所不及的高度。 反而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一点一点的成长起来的。 不过就是成长的速度快了些,别人要用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李承志去只用了两个月。 而且还在继续成长? 这才是最让奚康生惊奇的。 他很想看看,李承志最终会成长成什么样…… 达奚想了好久,也没个确定答案,只好老老实实的回道:“侄儿委实不知……” 奚康生又微微一叹。 是啊,连自己都想不通,何况达奚? 他放下手书,又拿起一颗如同稻米一般的东西。 又像是一颗银豆,通体发亮,而且入手也颇沉。 达奚仔细看了一眼,好似与李承志送给从父的那把陨铁刀的才质颇为相似? “你没猜错!”达奚点了点头,“此物便是从李家堡的那湖底挖出的,应该就是李承志所称的那天降陨铁的残渣……” 达奚觉的好不惊奇,下意识的又从桌了抓起了两颗。 感觉有些重,还有些硬。 但只看材质,确实与那陨铁刀一般无二。 “真是陨铁?”达奚惊奇的问道。 “十之八九!”奚康生点了点头,“去挖反书和檄文的细作顺手挖了挖,确实在湖底挖出了焦土,以及泥沙都被炼成琉璃的痕迹……除天降流星,或天雷轰击,再无它法造出这般场景……” 达奚仔细瞅了瞅手里的那颗铁渣,又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岂不是说,李承志那刀,竟全是用陨铁煅制的?” “所以我才说暴殄天物!” 奚康生黯然一叹,又指了指脚边的那具甲:“此时再想来,李承志或许没有说谎,这甲中,可能真掺了这等神物……”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值得深交 达奚被吓的好像都不会思考了…… 整个泾州,还哪里有铜佛? 只有崆峒山的昭玄寺! 但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 说句实话,把泾州刺史府的官衙烧了,后果可能都要比熔了昭玄寺的铜佛轻一些…… 不看三朝重臣,当今陛下的叔祖任城王元澄,因寺庙占地太多,隐没的丁口太过,因此上了封陈述利害的奏章而已,便被皇帝认为他不敬佛,罚他打了九十九个嘴巴子…… 更何况熔了佛祖金身? 嗯……不对…… 想来李承志做的极是隐密,不然早就有风声传出来了。 那从父又是如何知道的? 达奚直愣愣的看着奚康生。 奚康生叹了一声,在那堆零碎中一阵摸索,摸出了一块黄澄澄的铜锭:“这便是李承志送到高平镇,用来买铁买马买粮的那些铜锭中的一块……” 达奚顺手接了过来,仔仔细细的瞅着。 铜锭很是方正,约半个巴掌大小,厚不足两寸,数面都有类似烧焦一般的痕迹。 但就是这种黑中带黄的颜色,才说明铜质极纯。 他暗赞了一声,下意识的翻了个…… 随着一道彩光耀出,整个房内都被染上了一层迷人般的色彩。 “彩金?” 达奚一声惊呼,随即跟着一抖:铜贵,真金更贵,一两真金,足可换铜二百两。 试问谁家豪的愿意把黄金掺到铜锭里? 达奚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金身佛像表面上的那些金粉……这九成九是李承志冶炼铜像的时候没时间分开融,不得已合炼到了一起。 还有这铜锭,若真是李家数代积累而窖藏的,怎可能如此鲜亮? 早长满铜绿了。 分明就是刚被炼出来不久,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答案呼之欲出,达奚都不知该如何形容李承志了,只能佩服一句:真是好胆! 但奇怪的是,从父那般信佛,竟不见脸上有多少不满之色? 好似猜到达奚在想什么,奚康生一声冷哼:“若非昭玄寺与胡始昌等官僧勾结,巧取豪夺,以佛祖使徒之名,行盘剥压榨之实,何至于逼的僧户民不聊生,不得不揭杆而起? 此等僧贼,与聚众造反的刘慧汪等邪异有何区别?便是神佛天国有知,也定会诛之而后快,以此正佛名,清视听…… 而出自这等宵小之手的神像,岂不也成了蛊惑信众、盘剥僧民的帮凶?便是李承志不熔,我也会熔…… 况且李承志又未贪墨半毫,所熔之铜尽数用来剿贼,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更是解了朝廷之危,又何罪之有?” 达奚默不作声。 若按从父这般说法,李承志自然是有功无过,但也得先保证所有人都能如你一般的明吾理? 先不论皇帝如何,只说昭玄寺的僧官那信徒,肯定不会这样想的,只会骂李承志不敬神佛。 日后,怕是全天下的和尚都不会放过李承志…… “真是杞人忧天!” 奚康生冷笑道,“连你都能想到,何况李承志?便是和尚想找他的麻烦,也得先抓住他的错处才行…… 也不知李承志用了何等方法,将那铜佛熔炼之后,又铸成铁的摆了上去……诡异的是,竟与之前的那些一般无二,毫无破绽?” 一般无二,毫无破绽? 达奚都愣住了:“怎可能?” 这又不是拿木头雕,拿泥胎塑,若是一次不能成型,还能整改修补。 这可是在拿铁汁铸…… “所以说,连我都惊奇不已:若论奇技淫巧,涉猎之广,李承志若是认了第二,我大魏怕是无人再敢认第一……” 便如那独轮车、陨铁刀、白麻甲、丈五枪、斥候铜哨、防箭的丝衣,以及以冰筑城、华陀秘术、外伤圣药、近似医活半死之人的神奇医术等等等等…… 换成他人,随随便便拿出一样,都绝对能让世人称颂不已,惊为天人。 但换成李承志,却简单的跟吃饭喝水似的,好像这天下之事,就没他不会的? 说来也是好笑,因其练兵、阵战之才过于出众,竟让人不知不觉的忽略了他的这些手段? 只因在世人眼中,以及如奚康生这样的上位者眼中,这些全都是小道,全加起来,也抵不过李承志创出来的一个空心阵…… 所以,也就是惊奇一下而已…… 达奚惊的直吸凉气。 搞了半天,哪怕有人猜到这事是李承志干的,竟也不大好找到他的罪证? 便是以后被人发现那佛像竟是铁铸的,但又有谁能肯定,是不是本身就是铁胎佛,而非铜佛? 更绝妙的是,知情的人,竟死了个精光? 昭玄寺的大维那玄会老和尚早已畏罪自杀,玄会的那些徒弟,但凡有名有姓,有个一官半职的,竟被李承志杀了个干干净净? 真是绝了…… 达奚佩服,再委实不知该如何评价李承志了。 还真没有料错:像李承志这种才智双绝,气运更是强盛的就像老天爷是他亲爷一样的人物,一辈子怕是也碰不上几次岌岌可危的时候,便是遇到,十之八九也会逢凶化及…… 就如这次,这般大的祸事,恰好就遇到了从父? 若是换一个人,便是找不出李承志的破绽,定不了他的罪,也绝对能让李承志脱一层皮下来…… 达奚更佩服自己。 佩服自己当机立断,竟能放下身段,主动向李承志示好? 这样的人物,被雪中送炭一次,怕是就能记一辈子。 便如胡保宗,虽然帮了李承志不少,可终究而言,依然是在帮他自己,在为安定胡氏消弥祸事。 但李承成仿佛记到了骨子里,为其百般考虑,若非胡保宗情急之下失了智,说出那般决绝的话,李承志又岂会与他反目? 和这样的人物能做朋友,真的是赚到了…… 想的太过入神,达奚不知不觉间就勾起了嘴角。 看着那张与自己足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奚康生暗暗的叹了一声。 他子嗣不少,但最喜欢的,却是一直以从父相称的达奚。 一是因为其母亲之故,二则是,几个儿子中,达奚最像他。 不但生的像,性格更像…… 所以达奚想什么,奚康生一清二楚。 论大义名份,不说嫡子,便是庶子他都比不过。 论靠山,除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从父,事实上的生父,他连半个援助都无。 所以自己百年之后,不论是族中财产、萌补的爵位,以些自己留下的那些香火情,达奚根本沾不到一丝光。 因此,达奚也只能趁自己还风光之时,借着自己的名头,结交一些如李承志这般如潜龙在渊,但迟早都能出头的人物…… 但奚康生并不反感,反而有些欣慰。 能不能笼络到手,能不能将其降伏,最终成为强助暂且不论,至少表明,达奚有上进之心,更懂的借势…… 想到此处,奚康生又沉吟道:“你眼光不错……李承志此人看似反复无常,其实骨子里还是极重情义的,值得深交…… 嗯,明日吧,早些交了差事,备份厚礼,就以同僚的身份,去府上道声谢……” 达奚大喜,纳头就拜:“谢过从父……” 表明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早被从父识破了。 但从父并无觉的不妥,反而在鼓励自己……达奚怎可能不高兴? …… 暖日照高林,风来鸟兽惊。 已是日上三杆,张敬之与郭存信早都用过了早食,又由李始贤陪着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却依然不见李承志的影子。 张敬之与郭存信倒不见如何,李始贤却是越等越怒。 哪有这般让客人久候的道理? 见李协(李睿伯父)去而不复,身后却不见李承志,李始贤勃然大怒:“人呢?” 当然是还在睡着…… 但在客人面前肯定不能说的这般直接,李协眨了眨眼:“郎君正在与夫人说话,说是片刻就来……” 片刻片刻,这都片刻快一个时辰了…… 好你个郭玉枝,你是铁了心的不让我和儿子说句话了? 李始贤怒道:“再去催……当奚镇守的军令是儿戏,什么时候不能说,非要急于这一时半刻?” 张敬之笑呵呵的劝着:“怀德莫急……镇守虽说令承志今日回营听令,但并未规定几时几刻,所以便是晚一些也无碍……” 郭存信也帮着腔:“无坊,就让承志多睡……嗯,多说一阵……” 李承志牛眼一翻:说的轻巧? 你们早已和承志好的穿一条裤子了,自然不急。 但爷爷呢? 竟和儿子单独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眼睛一瞪:“还不去?” 李协哪还能看不出,家主是真怒了? 他顿时一个激灵,扭头就往东厢跑。 刚进东院耳门,就看郭玉枝负手立在厢房门口,正和李睿说着话。 声音压的很低,几不可闻,也不在说什么。但只见李睿就跟被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头上的冷汗扯着丝儿的往下淌…… 问过郭存信才知道,李承志竟已是几日几夜都没合眼,郭玉枝心疼的不知什么似的,竟亲自跑来守着门口,严令李睿等亲卫不得惊醒他。 闲着也是闲着,郭玉枝又动起了脑筋。 知道若问营中军务,借李睿十个胆子也不敢吐露,她便转着弯的问着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琐事。 比如李承脸上的伤是哪来的…… 比如为何不见李同(李睿之父)、李聪…… 李睿不知被李承志警告了多少次,别说回应,连个眼神都不敢露,要么就回不知道,要么就答“郎君不让说”…… 郭玉枝气的牙关都要咬碎了…… 李协猴精猴精,瞬间就猜了个大概,知道夫人定是在逼问一些李承志不想让其知道的事情。 他顿时装做一副慌乱的模样,快步的跑了过来,低声说道:“夫人,家主真恼了……说是万一晚了,奚镇守可能会怪罪……” 郭玉枝脸色一沉,冷声笑道,“理他做甚?真要有什么干碍,存信不比他清楚?” 知夫莫若妻! 她哪还看不穿,李始贤替李承志着急是假,动了心思才才是真。 郭存信且不论,连张敬之这等人物都敢提前下注,认为李承志绝对是成大事的人,那我这个亲爷为何不行? 整整一夜,李始贤足足往外人事跑了三次,分明就是想和儿子深夜秘谈…… 若不是自己警醒,说不定就让他溜进承志院里来了…… 一想到这里,郭玉枝就又气又急,已经下定了一万个决心,只等张敬之并承志回府,她就要与李怀德好好的打一架…… 正咬着牙,又听前院一阵响动,好像是又来了什么人。随即,便听门房疾步奔往正厢和这边的声音。 只是几息,守门的家仆就奔进了东院,上气不接下气的报道:“夫……夫人……门外来了个将军,说是奚镇守的从子,专程来拜访郎君……还带了好多……好多礼物……” 郭玉枝的眼皮一跳:奚康生的从子,达奚? 昨夜席间时张敬之还提到过,说此人是镇守府正五品的从中郎,奚康生绝对的亲信。 不论官职,便是这出身 关系好不到一定程度,这等人物又怎可能来上门拜访? 这一看就是以平辈的身份来的,到时见了自己夫君,可是要行礼了? 郭玉枝一脸惊奇:儿子何时与这等人物结交的?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无处安放的魅力 郭玉枝努力的回忆着。 府上多少年没有来过六品以上的贵客了? 最近的一次,好像还是公父(李其)迁升四品的武威副镇将不久。 那时,承志还在怀里抱着,连奶都没有断…… 听着前院一阵鸡飞狗跳,郭玉枝才回过神:儿子还在睡着呢? 她猛的回身,刚要推门,听到“吱呀”一声,抬眼一看,李承志竟起身了。 这一觉,足足睡了近十二个小时,李承志只觉神清气爽,元气满满。 “母亲?” 李承志问了一句,听到前院的动静,又狐疑的问道,“怎这般吵?” 郭玉枝哪有时间与他啰嗦,猛的一推,急声说道:“赶快更衣,来贵客了……是奚镇守的从子达奚,专程来拜访你的……” 李承志被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又听是达奚,他脸猛的一黑:这王八蛋难道是还没死心,跑来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打折了退? 心里骂着,又听郭玉枝几声呼喝,眨眼间,便有五六个侍女跑了进来。 郭玉枝双手叉腰,像个将军似的,左指指,右点点,几个婢女端水的端水,拿衣袍的拿衣袍,擦靴子的擦靴子。 不但有人拿着帛巾要给李承志擦脸,还有一双纤手伸来解着腰带,要帮他更衣。 更衣也就罢了,李承志总感觉伸到腰里的那双手不怎么老实,抬眼一看,也不知是个妇人,还是个未出阁的丫鬟,看着只有十四五岁,长的好不好看且不管,只是那双眼中,媚意浓的似是要化成水滴出来一般。 两世为人,他哪经过这个阵仗? 关键老娘还在那站着呢…… 李承志慌的脸都变了:“别别别……我来……我来……” “哈哈哈……” 看着李承志窘迫的脸都红了,郭玉枝笑的花枝乱颤。 儿子终于长大了…… 心里感慨着,她眼神猛的一冷: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动歪心思? “红玉,你退下吧!” 郭玉枝脸上依然挂着笑,语气也不见有多么严厉,但那个丫鬟却吓的浑身一抖。 自己已是那般小心,竟还是被夫人发现了? 一想到后果,丫鬟吓的浑身一颤。 若不是郭玉枝拿眼睛逼着他,她早跪下哭着请罪了…… 看李承志一脸茫然,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模样,郭玉枝温声笑道:“放心……你好不容易回府一趟,为娘不会给你添堵的……” 说着又看着那丫鬟:“且饶过你这一遭,滚出去……” 丫鬟低着头,李承志看不清,不知那是冷汗还是泪,但见丫鬟恭身倒退着,不时有水迹从脸上滴落下来。 此情此情,李承志猛的想到昨日回府时,李始贤只是冷哼一声,李承宏和李承学就吓的直打冷战的那一幕…… 这府上,规距真大? 见李承志望着门外愣神,郭玉枝当即就会错了意,以为李承志是百般不舍…… 不知为何,她又想到了李始贤,俏脸一寒,竟咬起了牙。 还真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刚想了一半,她又猛然惊觉:李怀德是李怀德,承志是承志,怎能放到一起比较? 老娘恨不得儿子立时就娶十七八房妻臣,生个一二十双儿女出来…… 就像在玩川剧的变脸,眨眼前,郭玉枝还是阴云密布,但一转眼,脸上笑的就如百花怒放。 这一喜一怒转变的如此之快,却看不出一丝生硬和突兀? 李承志都看呆了…… 郭玉枝只做不知,笑吟吟的说道:“莫急……等哪日得闲,定是要带你去拜望外祖的,到时也让你见见怀淑?” 这是急不急的事情么……嗯,我就压根没急过好不好? 一听老娘这语气,就是误会了…… 李承志正吐着槽,猝然又听到“怀淑”两个字,惊的头发都立起来了:“谁?” 虽只听过一次,但这个名字仿佛刻到了骨子里。 这可是亲表妹,而且才刚刚满十二? “怀淑啊?”郭玉枝理所当然的回道,“莫非存信没向你提过?” “提倒是提过……” 李承志牙疼般的呻吟了一声:“但是……太小了……” “十二岁,不小了……” 刚回了半句,郭玉枝神情一滞。 她猛的想起,昨**问郭存信时,郭存信好像提到过一句:“你这儿子了不得,竟有孟德公之志……” 当时只以为郭存信说的是李承志有不臣之心,便如曹操一般,有枭雄之姿。 此时想来,当时姐弟二人说的好像是张敬之有意将嫡亲的侄女许给承志做妾的事情,自己正在问郭存信,那张京墨相貌如何,品性怎样? 她当时心神不宁,正慌的七上八下,哪里想过:好好的说着给李承志娶妻纳妾的事情,郭存信怎又突然扯到造反之事上了? 怪不得那混账当时的神情那般怪异……不,猥琐! 怪不得他说承志对那张京墨如何如何的属意? 原来只是因为张京墨岁数大? 郭玉枝面色一寒,咬紧了银牙:“莫非你真如那曹孟德一般,只喜妇人?” 李承志先是一愣,而后脸色狂变,像是要气绿了似的。 我喜个锤子? 这是谁把我传成这样的? 嗯,绝对是舅舅…… 李承志气的直打哆嗦,郭存信要不是长辈,他早开骂了。 “母亲,这绝对是以讹传讹……” 郭玉枝哪里会信他,冷声笑道:“李承志,你好的很呐?不急,左右你还能不归家不成?为娘慢慢和你算账……” 说着又一转头,骂着那几个婢女:“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郎君更衣?” 李承志浑身哆嗦:完了,老子的一世清名…… 几个丫鬟仆妇都是郭玉枝精挑细选的,手脚异常麻利,还不到一刻,就将李承志收拾的利利索索。 别说那些侍女,就连郭玉枝都有些恍神。 只是睡了一夜,李承志脸上的淤青竟然就已散了个七七八八,又扑了些淡粉,根本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再加一身蓝袍,更显皮肤白细。一头青丝如缎,又黑又亮。 五官有如雕出来的一般,棱角分明。身形挺拔,如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好一个凤表龙姿的风流男儿? 老娘竟能生出这般俊俏的儿子? 李怀德走了狗屎运? 还有郭存信,竟敢称“泾州风仪第一”? 你把我儿放哪了? 怪不得红玉胆大的似是包了天,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动手动脚? 看来是事出有因啊…… 脑子里泛着乱七八糟的念头,郭玉枝越看越是得意,恨不得就如小时候一般,掐掐李承志的脸蛋,看看他恼的不行,却又拿自己这个娘没一点办法的样子…… “走吧!” 郭玉枝点点头,即满意又感伤的说道:“我儿就如龙驹凤雏,也不知最终会便宜谁家的女儿” 李承志暗呼一口气:谁家的都行,反正别是血亲就行…… …… 客堂之上,四人相对而坐。 从刚见达奚开始,李始贤就跟丢了魂一样,时不时的就走神,这已持续快两刻了。 郭存信也差不多 张敬之无奈,只好以半客的身份,替李始贤支应着。 不过他也能理解,换他是李始贤,估计也会被惊成这副模样…… 李始贤发觉,自己的脑子好像不够用了一样? 达奚入府之后,一直称呼的是自己的官职:李参军。 他这参军,还是泾州被围之后胡始昌手下无人可用,临时给他加的官,连封任书都无,根本算不得数。 便是算数,也才是个八品官,比达奚这个正五品的从事中郎,整整差着三品六级…… 但问礼时,达奚给他行的,竟是下礼? 李始贤虽惊疑,但达奚行礼时是拱手还是弯腰,他还是分的清的…… 但诡异的是,看张敬之的模样,好似就该如此? 李始贤再迟顿,也知道他还没这么大的脸,达奚定然是冲的是儿子的面子。 他本想问问郭存信,但抬眼一看,小舅子比他这个姐夫还不堪,看着摆在几案上的那些礼物,眼珠子仿佛都挪不开了。 倒不是郭存信贪财,而是他万般想不通,堂堂仪同三司,二品开府将军的爱子,正儿八经的五品将军,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带着这般重的礼物,上门拜访无官无职的李承志? 定是自己不在身边的这段时日,李承志又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正数着达奚此次带了多少样礼品,听到门外一阵响动,郭存信抬眼一看,顿时一愣。 不止是他,其余三位也是差不多的模样。 李始贤不提,张敬之可能是见多了,只是稍稍一惊便恢复如初,又自然而然的生出了一丝赞赏之色:承志果然好风仪,京墨好福气…… 再说达奚。 看着迎面走来的郭玉枝和李承志,达奚就跟见了鬼一样,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好一对璧人…… 念头刚生,达奚差点给自己一耳光。 这是母子,有这样形容的么? 心里骂着自己,更知道非礼勿视,但达奚的眼睛就跟钉住了一样,竟舍不得从郭玉枝和李承志脸上挪开? 特别是李承志! 委实是……太好看了…… 要说绝色之人,不论男女,达奚见过的真不少。 只要到洛京,奚康生必会受帝召见,达奚十之八九会随从。所以宫中的昭容、婕妤、容华等,他大都见过。 但什么时候这般失礼过? 要说容貌,达奚还真不敢说郭玉枝就能比的过那些帝妃。 但关键的是,郭玉枝的旁边,偏偏站了一个像是从她这张脸上又抠下来了另一张脸的李承志? 男人长成这样,简直没天理了? 这一加一,又何止等于二? 也是怪了,单独见他时,怎未发现李承志竟如此美艳? 包括冯太后的那些宠臣,达奚以前同样见过不少。 比如硬生生的将陇西李氏抬举成顶级门阀的李冲…… 还有被南朝送给冯太后当面首,实则为间谍,最后却被冯太后策反的刘缵…… 又比如因不满冯太后淫乱宫闱,被献文皇帝(今上之祖,孝文帝之父)借机处死,却导致冯太后一怒之下弑子立孙,杀了献文皇帝为其报仇的李弈…… 这个确实没见过,死的时候达奚还没出生。但达奚却见过其子,看其仪容,也能猜出其父生前何等貌美…… 还有身侧的郭存信,也绝对不比李冲等人差。 而这些人,哪一个不被世人赞为“风度不凡”,“姿貌丰美”,“仪容无双”? 但此时看来,总感觉比李承志差了点什么…… 看达奚两眼直放光,看着自己如同饿汉见了肥肉一样,直盯着不放,李承志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不知为何,看这两人一惊又怒,表情好不怪异的两人,张敬之总是忍不住的想笑。 他正想提醒达奚一声,猛听李始贤一声怒喝:“孽障,魔障了不成,竟连礼数都忘了?” 我礼个鸟蛋? 这王八蛋分明就没想好事…… 李承志心里骂着,只是抱着拳随意一拱,似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一样,冷哼一声。 除了张敬之,其余三个都被惊呆了。 这么随便的吗? 这可是正五品的将军…… 但奇怪的是,达奚不但没恼,反倒是脸一红,慌乱的给李承志解释着:“你莫误会……只是乍一见你,我便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延容公赞你的那两句……” 说着又一转身,朝郭玉枝做了个揖:“见过夫人……” 看达奚竟躬下了腰,郭玉枝举手回着万福,眼中异彩连连。 还真没猜错,达奚竟真的行的是后辈礼……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想到这两句,李承志突然就不生气了。 我这该死的而又无处安放的魅力啊…… “坐!” 他随意一指,又朝张敬之郭存信做了个揖,歉意的说道:“劳司马与舅父久等了……” 李始贤和郭玉枝算是看出来了。 不是李承志不懂礼数,而是和达奚的关系真的好…… 但想想又觉的好不稀奇:他们二人相识也就两三天而已? 李承志又干了什么,值得达奚备这么厚的礼,专程来拜访他?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李氏的客堂很大,只论面积,都能比的上后世酒店的小型宴会厅了。 即便每人都需一条四尺长的几案,也至少能坐二三十人。 而达奚带来的礼物,就摆在后面的那些几案上。 看着那些墨啊、笔啊、纸啊、砚啊之类的东西,李承志直叹气。 他当然不是嫌弃礼轻。 这些东西看似不起眼,但代表的意义却极大。说直白点,达奚已尽到了他最大的诚意,比送上几车铜麻烦多了。 李承志也觉的麻烦。 达奚这架势,分明以为祖居李氏以《诗》传世,怎么也称的上“士儒”之家,所以怕出错闹了笑话,不得己才生搬硬套了世族门阀的那一套。 其实别说李家,便是世代都为祭酒的泾州郭氏,都已不用这套规距了。 也确实麻烦。 这可不是如后世一样,礼一送,再喝一顿酒就完事了,而是有一整套繁琐且复杂的礼仪,不折腾个把时辰不算完。 而且李承志还必须要回礼,到时还要折腾一场,也就是诗经中所谓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到时怎么走,怎么拜,怎么说话,怎么还礼等等,都有一样完整且格式化的程序。 光背这些,且要保证到时不出差错、不被人笑话,李承志至少也要练习四五天…… 他自以为压根就没几分雅骨,达奚可能比他还不如…… 一对土槌,何必要为难彼此? 李承志正四处乱瞅着,达奚从最前的一张案几上拿起一样物事,双手托着,往李承志面前一递。 李承志眼珠子一突。 达奚拿的,竟然是只死鸡? 嗯,准确的说,是一只风干的雉。 李承志的大学不是白读的,再者被当语文老师的女朋友调教了那么多年,对于一些古礼并不陌生,自然知道这是何意。 也不要觉的这是只死鸡,在今日的这种场合中,这玩意的礼节性甚至要比旁边那张几案上的玉璧还要重…… 只因野鸡这东西一旦被擒,就会绝食,水米不进,直至饿死。所以士人相交,必用雉当礼物,寓意双方一旦结交,便会守节死义…… “某慕君久矣,今日方偿所愿,冒昧而来,望勿怪……” 达奚像是在背书一样,说着《礼》中《士相见礼》篇中的固定且格式化的语言,但只是起了个头,他竟然就说不下去了? 不是他忘了词,而是李承志的表情。 这分明就是在嫌弃他…… 对,绝对就是这个意思。 达奚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生气? 李承志飞快的瞅了他一眼,又眨了眨眼:“你累不累?” 达奚大喜。 怎能不累? 就为这么一只死鸡,至少要他三请,李承志再三辞,一套礼仪做下来没半个时辰也差多了。 身体累也就罢了,关键是心累,而且是要多难为情就有多难为情。 爷爷一个厮杀汉,硬装文化人也就罢了,还要违心说那么多阿谀奉承,曲意恭维的话? 不知李承志这个听的人会不会脸红,反正他这个说的人,定是会羞愧至死 达奚觉的,与其这般做作,还不如与李承志好好醉上一场,然后再去逛逛女闾(青楼)。 这才是男人该干的事情…… 见李承志和达奚都没拿礼仪当回事,李始贤也罢,郭玉枝也罢,却都只当没看见。 规距是死的,人是活的。 说难听些,达奚连汉人都不是,何必用儒家的这套琐礼去为难人家? 意思到了就行了…… 礼物不多,但也不算少,有四宝、五经、两块玉璧……还有送给李始贤的一匹宝马,送给郭玉枝的一件貂裘。 以李承志这个穿越客的目光来看,这些东西自然没多稀奇,但在李始贤和郭存信看来,这些全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 他们不用猜都知道这些东西是哪来的? 看达奚的架势,好像恨不得把整个刺史府都搬过来…… 但李始贤不但没高兴,反而心疼的都要滴血了…… 别说他,连他幼子、幼孙都已会背《诗》了,李始贤焉能不知“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是何意? 别说是琼琚了,到少也得“投之我桃,报之以李”。 问题是,类似的东西,李家一时半会还真凑不出来…… 达奚一样一样的给李承志介绍着,李承志看又惊又奇,口中更是啧啧有声。 但知子莫若母,郭玉枝一看就知道,李承志压根就没多欢喜。 不应该啊,从小到大,李承志哪见过这般的好东西? 看了一圈,达纱指着一把弓,近似夸耀的说道:“从父念你赠刀之礼,赐于你的……” 李承志满脸怪异。 奚康生的回礼? 扯什么蛋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那种身份的人,能要你一把刀都是看你面子,会回礼才是见了鬼…… 不出意外,这要么就是达奚磨求奚康生,让其免为其难的借了个名头。 要么就是达奚在狐假虎威。 李承志想不通,达奚这是有多看好自己? 听到是奚康生送的,李始贤双眼一亮,踌躇如何回礼的苦恼竟似一扫而空:“这莫非……就是传言中的梁武弓?” 不怪他见猎心喜,其实对男人可言,感兴趣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 一听“梁武”这两个字,李承志也跟着来了兴趣。 这难道不是南朝当今皇帝萧衍的名号? 但只是扫了一眼那弓,他又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弓体长足有六尺,即便上了弦,也至少有一米三四。 而历史中的英格兰战弓才多长?上弦后大都在一米五左右,最长的也就一米八。 也别只听长度,觉的比这把弓还要长,那英格兰长弓就一定会比这把弓厉害。 英国长弓之所以长,是因为欧州人只会造单体弓,为了增强威力,只能尽可能的将弓造长,而再别无它法。 说直白点,就是在一根木棍上绑了根绳,几乎无技巧可言。 而中国历史上反曲弓,与同样长度的英弓战弓相比,强度可达其三倍以上…… 便如眼前这一把,就是一把名符其实的反曲角弓。 不但腰弯梢翘,复合弓所需的干、角、筋、胶、丝、漆等物更是一样都没少。 弓体是上好的柘木,弓腹内贴满了牛角片,而后通体缠绕牛筋丝,又用鱼胶粘合后,再刷以生漆,以尽可能的增强弓体的强度。 这么长的反曲弓,还用了这么多、这么上乘的复合材料,这弓得有多硬? 李承志再没常识也能估算出来,想拉开这弓,没有三石以上的力,那是想都别想。 元魏时期的三石,折算成后世的数据,至少也有四百磅…… 因之没遇到过趁手的弓,李承志不知道自己的极限是多少,但李松、李彰等步战用的都是一石五左右的硬弓,他用起来倒是游刃有余。 若要换成眼前这一把,他估计拉是应该能拉的满的,但想用来做战,那就是在讲笑话了…… 不说夸张的话,眼下能用这样的弓打仗的,数完全天下,估计十根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 而所用之人,也无一不是名震天下的骁勇之将。 便如奚康生…… 所以李承志才吃惊,达奚送礼竟如此之重。 “这不是梁武弓……”张敬之给李始贤解释道,“梁帝萧衍赠与镇守的那两把大弓足长八尺,重有五石,所用箭矢比横笛还粗。 便是奚镇守也只能平射(横拉)……之后镇守将弓献于今上,今上以为希世绝伦,便置于皇室武库……” “这是齐眉弓!”达奚又指着弓说道,“不知从父是从何处得来的,但据说吕奉先辕门射戟,用的就是这张弓……” 李承志差点没喷出来的。 扯什么蛋呢? 还真以为什么东西都是越老越好? 也不数数,吕布死了都三百年往上了,别说是把木弓,便是把铁的也朽的差不多了…… 李承志只是无意识的“唔”的一声,众人也只当他在惊叹。 “试试?”李始贤跃跃欲试的问道。 达奚眼皮一跳,刚要想拦,但嘴都没张开,李始贤竟然就将那弓给拿了起来,用脚踏着上起了弦。 他怕李始贤拉不开丢人是一方面,更怕伤着李始贤。 硬弓可不是那么好试的,特别是空弦无箭之时。 稍有不慎,轻则割破手掌,重则震裂臂骨…… 达奚使劲给李承志使着眼色,李承志却只当不知。 放心,父亲会知难而退的…… 果不其然,当看到弓弦时,李始贤就先打了突。 这弓弦不但是蚕丝所编,而且足有小拇指粗细。 强弩的弦也就这般粗了,可见这弓有多硬? 李始贤不动声色的踩着弓梢上着弦,越上越是心惊,差点没把弓给扔出去。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以他的力气别说拉满,便是想拉开一半,估计都得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了。 算了,莫要将一世英名毁在此处…… 上好弦,李始贤装做手滑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将弓往李承志面前一递:“不知为何,为父今日的汗竟这般多?你来试试……” 李承志都惊呆了,直愣愣的看着李始贤。 这脸皮厚度,也是没谁了…… 郭玉枝狠狠的瞪了李始贤一眼,纤手一夺,弓就到了她手里。 她不紧不慢的戴上扳指,又试一了一下弦。 刚一拉,她便觉手里一沉,心里更沉。 怪不得李怀德试都不敢试? 连她都不一定能拉的开。 郭玉枝用力呼着气,正准备勉力一试,李承志笑嘻嘻的凑了上来。 “想必这弓定是奚镇定的佩弓之一……孩儿久闻奚镇守之威名,怎不见猎心喜?便由孩儿来试一试吧……” 郭玉枝哪还不明白李承志这是怕她这个娘出丑,更或是伤了她? 她心里不由的一暖,更生出了几分好胜之心:你那爹已是指望不上了,眼下只能由为娘帮你挣回几分颜面,也免的这达奚将你、将李家看轻。 心里转着念头,郭玉枝猛的吐气开声…… 只听一声娇喝,有如凤鸣鹤唳,那张弓,竟被拉满了十成十…… 达奚惊的差点叫出声。 这弓他又不是没试过? 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也就堪堪就能拉开一半。 唯一见过拉的弓如满月,便如眼下这般时,只有从父奚康生。 嗯,至多也就再加上一个李承志…… 李承志之悍勇,达奚已经亲眼见识过了,说不心惊的假的。 他更猜忖过:若论悍勇,李承志绝对不弱于从父,说不定还要胜过一些。 毕竟奚康生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李承志的城墙腹中那般的绝境…… 他今日来,也确实是想看看,李承志的力气是不是也能比的过从父。 但没见识到李承志是不是真的天生神力,却先看到了李承志的母亲有多神勇? 他先前还以为,李始贤不是郭玉枝三合之敌的传闻,也只是传闻而已,定是登徒子编排出来,故意看李始贤的笑话的…… 但此时,达奚竟不由自主的猜测起来:若是对上,自己是不是一定能胜的过李始贤? 李承志毫无来由的心里一慌,双臂微张,小心翼翼的护着郭玉枝。 玩过弓的都知道,越是强弓,越怕空拉空放,稍一不慎,就是弓毁人伤。 更何况是这种传说中才能听说的三石神弓? 甚至是弓毁人亡都有可能。 毁一千把李承志都不带眨眼皮的,他怕的是郭玉枝力气不足,猛然松弦,从而受伤。 郭玉枝微微一笑,背完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同时缓缓吐气。 随着吐气声,白丝弓弦一点一点的被松了回去,郭玉枝的脸色也只是稍稍红了一下…… 郭存信暗暗心惊,已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了。 感觉数月不见,姐姐的力气竟似又大了几分? 他不由自主的偷瞄了李始贤一眼,心中暗暗测忖:真是难为姐夫了,两个人动不动就干仗,姐夫竟没被姐姐失手打死?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此时的李始贤正呲着牙,笑的眉毛眼睛挤成了一堆,恨不得手舞足蹈…… 被失手打死? 不可能的,一辈子不可能的。 到底是谁挨谁的打,都还不一定呢……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封官 演戏演全套。 既然张敬之、郭存信来时,李府备的的是素席,不可能达奚来了,就大摆酒宴? 但青楼也肯定是不能去的。 倒不是有什么妨碍。 二十四朝中,为拉动内需,提高税收,提倡并鼓励发展娼妓业的皇帝并不止朱元璋一个。 官员士子狎妓成风,并被传为美淡的,也不止李唐一朝。 比之李唐,北魏的风气更为开放,逛个青楼算什么? 但要真敢去青楼,李始贤的腿会不会断不知道,但李承志的腿,九成九会被郭玉枝打断。 主要是因为李承志不但没有子嗣,妻妾更是连半个都无,怕他食髓知味,深陷其中…… 再者,就算其他人敢带他去,李承志也是打死都不会去的。 也不看看他与这几位之间的关系:父子、翁婿、舅甥…… 李承志一联想到和这几位一起逛青楼的画面,就感觉头皮直发麻。 要去,他也只会和达奚去……当然,只是去喝酒,最多也就唱唱曲,吟吟诗…… 在李承志的提仪下,五个男人最后去了驿馆,也未请倡伶,只是要了桌上好的酒菜,由张敬之和郭存信陪着达奚,从正午喝到了子夜…… …… 察觉身边好似有动静,达奚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是奚康生,惊的一骨碌翻起了身:“从父?” 奚康生张口就骂:“混账东西,让你去拜访结交,不是让你去烂醒如泥的……误了晨议,你让从父罚你还是不罚?” 达奚口中不停的认着错,心里又骂着李承志:也不说提醒自己一声? 也是没想到,那酒竟然那般烈,记得只是喝了七八盏,自己就醉的人事不知了? 怪不得张敬之与郭存信都只是小口小口的抿? 心里正腹诽着,奚康生指着他身边的一样物事,怒声问着达奚:“哪来的?” 达奚定睛一看,竟是一把陨铁刀。 对啊,哪来的? 哦,想起来了…… 达奚恭声应道:“是李承志送的……他说这是回礼……” 奚康生满脸的古怪。 回礼? 意思就这么完了? 他倒不是嫌这刀礼轻。 说实话,要论贵重程度,抵达奚昨日送去的那些东西完全够了。 再一个,到他这种层次,看重的也不是这个…… 他是奇怪李承志还真是够放荡不羁,率涏任性的,生在士儒之家,却根本没把礼法当回礼,竟装都不装一下? 还有,李承志不是说送给自己那一把,就是最后一把吗? 这一把又是哪来的? “是张司马那一把……是李承志讲,他暂时凑不出合适的回礼,能不能让我缓他两天……” 达奚回着话,脸上也露着好不稀奇的表情,好似在说,自己为何遇不到这样的岳家: “然后……然后就见李承志与张司马嘀咕了几句,张司马便解了此刀,李承志又转赠给了侄儿……嗯,当时张司马也应是醉了……” 意思是这刀,是李承志趁张奉直醉酒,骗回来的? 奚康生脸上的肉直抽抽,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憋了半天,他才一声怒骂:“混账……荒唐……放肆……” 凑不出回礼? 那有这般直接的? 便是以豪爽率直著称的元族(鲜卑)之间,也绝不会说的如此直白! 还有这刀……哪有送给岳丈的礼物,还有讨要回来的道理? 这得有多不要脸? 他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掉大牙? “两个不知轻重的混账东西……李承志敢送,你竟也敢接?”奚康生骂着,又将手一伸,“拿来?” 达奚一惊:“啊?” 哪还不知达奚是不情愿,奚康生越想越怒,就差动手了:“简直愚蠢透顶……这要被传出去,都以为是你以势压人,强取豪夺来的,你名声要不要了?” 不耐达奚缠磨求情,奚康生都还没骂完,夺了刀就走。 达奚哭丧着脸,就好像老婆被人抢走一样,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完了,爷爷的绝世宝刀…… …… 天刚亮不久,太阳都还没冒头,府衙堂中就立满了官员。足有三四十人。 其中大都是泾州刺史府的文武官僚,剩下的一小部分才是奚康生的随官和僚属,比如张敬之。 有的三五成群,小声聊天,也有的靠墙倚柱,闭目养神。只等朝鼓一响,便会山呼“镇守”,恭迎奚康生。 说白了,地方州郡的“晨议”和京官的上朝没什么两样。等主官一到,各属官该奏陈奏陈,该议事议事。等晨议一毕,退堂鼓一响,便会放班。 对,就是后世的那个退堂鼓的由来。 直到明朝,朱元璋才将开班、放班都会击鼓并且会升降衙旗的传统,改成了敲击云板。 当然,放班不等于下班,若是时间早,各官各吏便会各回各部各署各房,各理其事。 至于会不会管饭,是管朝食还是午食,则会视情况而定,比如朝廷或地方的经济是不是比较富足。 这一习俗起自春秋,但到唐代时才形成了定例。朝会下的早,那就管朝食,朝会下的晚,那就管午食。 但不管管的哪一顿,在大多数的朝代,大多数的年代里,一般都是申时,也就是三点左右就下衙,所以一场会,再加这一顿饭,少则半日,多则大半日,甚至是一整天,就这么混过去了。 而且假期还贼多。 自汉以来,各朝各代基本都延续的是五日一沐,也就是上四天班就能休一天,一月大致有六天假期。 包括南朝和北魏。 除此外,大致到元旦、元宵、清明、四季至日等节时都会放假,至于是一天还是三天,南北朝不等。 剩下的假期,两朝也有出入:比如现阶段的元魏,老子诞辰和佛祖诞辰都会放假一天,但南梁却只放佛祖的那一天。 因为梁帝只信佛。 而到了元恪的生辰,及其生母和孝文帝的诞辰时,元魏也会各放假一天,但南梁就不会,只放萧衍生辰那一天。 只因萧衍是开国皇帝,他的父母都只是追赠的…… 李承志算了算,若是休实了,元魏朝的官吏一年差不多能休近九十天,快要赶的上待官吏最为优容的宋朝了。 而且还不用像晋以前一样,不到沐休的时候,就不能离衙,必须住到官衙里,更不需“夜值”,只需“轮值”。 只要三点一到一下班,该回家抱婆娘抱婆娘,该逛青楼逛楼,该听曲听曲,该喝酒喝酒,管都没人管你…… 这么一想,这官当起来其实还是挺舒服的…… 按元魏惯例,原本是五日一议的,但泾州正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之时,自然不能照搬旧例。 所以奚康生入城后,不但将五日一议改成了每日晨议,更是将一衙的时间从辰时初(早七点),改到了卯时正(早六点),改成了真正的“点卯”。 而且将下衙的时间,也由申时正(下午三点)改到了戌时初(晚上七点),等于不但提前了一小时,还推后了四个小时。 甚至还把官员五日一沐的假期都给取消了。 至于加班费……想什么好事呢? 那些三五成群,小声嘀咕的官员,大都说的是这个。 李承志无官无职,只是空有个“都尉”名头,自然站在最后面。 他正靠着一根柱子眯着神,一边听着就近的官吏在那里骂着刘慧汪,偶尔还会蹦出几句抱怨奚康生的话。 便是皇帝都有人骂,所以李承志一点都不稀奇,只当解闷了。 听着听着,察觉身边的声音猛的一小,好似是有人来了,李承志睁开眼皮,看到达纱正哭丧着一张脸,从堂外走来。 挨骂了? 李承志狐疑着,达奚快步的凑到他的身边,又急又心疼的嘀咕了一句:“刀被从父收走了?” 李承志眼睛一突:“为何?” 怎么看,奚康生都不至于这般小气,连亲儿子的东西都抢? “从父骂咱俩是一对混账……” 刚说了半句,听堂上一阵骚动,达奚一看,奚康生已上了正堂。 他哪里敢啰嗦,尽量将声音压:“反正你小心应付着……” 嘴里说着,达奚飞快的往前挤去。 他是正五品将军,只比刺史、别驾低一级,自是不可能与李承志一样站在最后,而是在第二排。 一对混账?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心下了然。 定是奚康生觉的,自己把送给张敬之的刀要回来,再转赠给达奚的行径不合适…… 父亲也说不合适,此时想来,也确实有些不合适。 那就只能先欠着了。 至于小心应付着……顶多也就挨顿骂。 心里思量着,他又随着左右的官员抱了抱拳,称呼了一声。 等直起腰来后,又感觉身边猛然一静,鸦雀无声,刚才还在抱怨的那些吏员,别说嘀咕,竟像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李承志不由的有些惊讶:奚康生的威严这么重的吗? 他下意识的转头看去,看到旁边的那些官吏正惊恐的看着他,脸都似吓白了一般的模样,才恍然大悟。 这几个光顾着说奚康生的小话,也只以为身边站的是全如他们一般官职低的不能再低的小虾米,哪想竟与奚镇守的从子那般亲近? 这要告到奚康生那里,这几个不死也得脱层皮。 见他抬头,几个官吏慌乱的做着揖,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李承志只是笑笑,也不多话,跟着回了个礼。 看他姿仪不凡,威势也没好般重,一个吏员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阁下看着面生,敢问贵姓?” “免贵姓李!”李承志微微一笑,“家父李始贤……” “李始贤……李承志?” 吏员一声惊呼。 随着他这一叫,前后左右,至少有十数个,就像装了开关一样,竟然齐齐的一转头。 李承志? 难道不是只凭一己之力,最终平了泾州之乱的那个李承志? 之前天还没亮透,堂里也没点几盏灯,所以都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此时一看,光是李承志的这份姿仪,泾州哪还能找出第二个? 好家伙,竟连堂上的奚康生都不顾了,像是后世的国人见到了大熊猫,后面这几排齐唰唰的一伸脖子,恨不得贴到李承志脸上看个清楚,脸上既羡慕又佩服,眼睛里直放光。 李承志不喜反惊:要糟? 果不其然,堂上一声怒吼:“混账……还不滚上来?” 要被你们害死了…… 李承志无奈了叹了一口气,朝左右拱了拱手。 只是三两息,只听一阵窸窸窣窣,从门口到衙堂足有五六丈,但就像是被劈了一刀,几十号官吏,竟齐齐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奚康生就在堂人,众人哪敢喧哗,自是不敢出声。但只要李承志经过,竟没一个干站着的。 官职低些的,年岁轻些的都在做揖,官职高些的,年岁大些的,即便自恃身份不会行礼,但也会点点头。 这些全是刺史府的属官向吏员,说直白些,他们的命,以及家人老小的命,全是李承志救的…… 李承志一路抱着拳,笑的好不腼腆,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多阳光有多阳光。 不少人都大感惊奇:这真是剿贼近十万,杀的泾州城下人头滚滚,焦尸遍地的那个李承志? 也有反应快的,自然而然的想起了那几句传言:阴险狡诈,城府深沉…… 真要是个好相予的,又岂会立了如此功勋? 走到堂前,李承志看到张敬之就侍立在奚康生一侧,那把刀竟又好好的挎在了他腰侧。 再一细看,脸色有些赧然,估计是挨了骂了。 送礼都能送出事情来? 李承志暗自嘀咕着,拱手往下一拜:“见过镇守……” “混账东西……” 奚康生嘴里骂着,又将一样物事往他怀里一抛,“今日之事且先给你记着,若办不好差事,新账旧账一起算……” 差事? 李承志心里一跳,下意识的接过奚康生抛来的物事,低头一看,竟是一枚官令。 也就堪堪两指宽,上面的字小的都快看不见了:仓曹参军事! 就给自己封了这么个官? 李承志抬起头来,直愣愣的看着奚康生。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润物细无声 别以为带有“参军”二字,就以为是武官? 洛阳还有个官叫水衡都尉,殊不知人家是管钱的,名符其实的财神爷。 也不要觉的李始贤曾经当过“中兵参军事”,和这“仓曹参军事”的名字也差不多,那这官也应该不低,而且能领军? 一个是“中兵”,一个是“仓曹”,但两者离着十万八千里…… 这官看似什么都管,但就是不管兵: 掌文官勋考、假使、禄俸、公廨、田园、食料、医药、过所 掌厨膳、出纳、市易、畋渔、刍藁; 掌仪式、仓库、饮膳、付事、勾稽、省署抄目、监印、给纸笔、市易…… 好家伙,竟能管这么多,甚至还能管官员考核和工资,听起来权力好大? 大个毛线。 李承志先要想想,他有几颗脑袋,几只手,几只脚? 这么多职责,把他劈成十份,他能不能忙的过来? 这个官是浊的不能再浊的浊官。 南北朝时期所谓的清官浊官,指的并不是当官的贪不贪,更不是为官是否公正?明。 更和是文是武没半毛钱的关系。 只是指干的活多活少的区别。 所谓的清官,指既清闲,管束少,拿钱还多的官。 浊官则反之,就如封给李承志这仓曹参军事,要多苦逼有多苦逼,要多累有多累,给吏员拉车的驴都比他轻松。 唯一的好处是看着油水多……之所以是“看着”,是指你光有胆子贪还不行,还得有能力兜的住…… 而且还要看是那一级的仓曹参军事,级别越低职责越繁重,油水也就越少。 所以这种类型的官,其实大都是给庶族、寒门子弟准备的。 要还不理解,就想一下某些单位里,人家不但有正式编,还是领导家亲戚。 你不但人丑没背景,竟连岸都没上,还是个合同工……试问你还敢贪不敢贪? 李承志贪倒是敢贪,更能兜的住,但有什么必要? 将那两斗玻璃珠子随便抓两把买了,都比他当什么仓曹参军事贪一年的多…… 对他而言,赚钱的方法不要太多,也真不是他狂傲,对于钱财,李承志真心没放在心上。 所以这官对他而言,比鸡肋还不如…… 他心下狐疑,使劲的瞅着手里的那块令牌,试图看出这官是隶属哪个衙门的。 二十四朝中,再没有比南北朝时期的官职还乱的。 同样的一个官名,在不同的属地、不同的机构中,可以分出上下足差两三品的职位来。 便如封给李承志的这个仓曹参军事。 这若是隶属泾州刺史府的属官,估计就是八品。 但若是镇守府的属官,那就最少要再升三阶,也就是从六品。 想想又不可能。 他之前无官无职,朝造的封赏也绝对没有这般快,所以这官,等于是他的起家官,所以和清不清、浊不浊没关系,只论品级。 但即便是如崔、卢、郑、王、李这五姓高门,嫡系子弟举官,也鲜有八品往上的。 李承成瞅了瞅张敬之,又瞅了瞅奚康生,虽觉的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属下冒昧……此官,是否受张司马节制?” 意思是不是从六品的那个。 奚康生都被气笑了:“李承志,你做什么美梦呢?你问问奉直,他才是几品?” 李承志的脸一下就黑了下来。 意思是,这官就是隶属泾州刺史府的那个八品杂官? 而且是比驴都还累的那一种? 扯什么蛋呢? 看他默然不语,奚康生哪还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由的冷笑道:“怎么,嫌官小?” 这何止是官小的问题? 要不是张敬之使劲的给他使着眼色,李承志差点没忍住,将头点下来。 看他不带半点虚色,眼神灼灼的盯着自己,就差质问出口的模样,奚康生气的牙疼:枉老夫一片苦心…… “蠢货……白痴……给我滚……滚出去……” 看奚康生伸手,似是要去拿案上的醒木,李承志吓了一跳。 我又不说不当,翻什么脸? 他如猴一般的往下一窜,又飞快的将头一低。 一块惊堂木擦着他的头皮飞了出去。 底下的一众官僚都被惊呆了。 为官最讲威仪,下至从九品的芝麻官,上至一品的三大三公,哪个不是言笑不苟,喜怒不惊? 奚康生坐镇关中数年,为人秉性如何,这些官吏又怎可能不知道? 势如山岳、正言厉色、生杀予夺…… 换个人,早不知被抽了多少鞭,打了多少杖,甚至当堂砍了脑袋都有可能,那会容你像猴一样窜出去? 傻子也知道,奚镇守对这李承志有多宠信? 之前站在李承志左近,抱怨过奚康生的那几个吏员,早已两股战战,汗如雨出…… 奚康生感觉心好累。 第一次遇到这种从来不揣摩上意,反而还要上官操心,想着时时刻刻提点他的下属? 亏张敬之和杨延容将他夸的智慧无双? 眼瞎了? 奚康生狐疑的盯着张敬之:“莫非是,就如之前封他郡尉一般,李承志不知让他任这仓曹参军事是何意?” 张敬之抱拳一揖:“禀镇守,司下本想是提点一下他的,但这两日,怀德伉俪二人时时都不离承志左右,属下委实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时时不离左右? 看来是心疼坏了吧? 似是感同身受,奚康生怅然一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听到这句话,张敬之感觉好不怪异。 可怜? 李始贤和郭玉枝也就可怜了李承志那么几息吧? 他想了想,还是觉的让奚康生了解一下李承志现况的比较好。 “有没有可怜过不知道,但下官若是晚到那么一两息,李承志就被李怀德伉俪关在李氏先庙行家法了……” 奚康中胡子一抖:真打? 但仔细一想,确实该打。 就因为李承志贪功冒进,一念之差致使族人几近死绝,换自己是李始贤,哪怕是嫡子,也绝对能将李承志的腿给打折…… 在这种家法皇权并重的时代,就是皇帝遇到这种事都不好置喙,奚康生自然也没好办法。 他又冷哼一声:“混账东西……警告他,若还敢挑三拣四,李始贤打不打不一定,老夫先将腿给他打折…… 给他封个清的不能再清的郡尉,他嫌会让别人误以为是他对胡保宗落井下石,所以不愿做。 那好,换个油水厚的不能再厚的浊官,这总行了吧? 还不满意? 他李承志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我奚某人把这个镇守让给他当一当?” 奚康生语气虽严厉,张敬之倒不怎么害怕,知道这是奚康生的恫吓之言。 他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镇守放心,承志是不知其中就理,误会了镇守对他的誊护之心……稍后,下属定会予他解惑……” 不怪奚康生火大。 他原已准备让胡保宗明升暗降,将陇东郡尉的位子空出来,再封给李承志。 但李承志不答应…… 是真不答应。 当然,奚康生自恃身份,便是再欣赏李承志,也不可能对他一个后辈将这样的话挑明。是张敬之得知奚康生的用意后,劝过李承志,但李承志犹豫都没犹豫就拒绝了。 达奚知道后,又跑去开导李承志,想让李承志明白:情义归情义,公务归公务,这个陇东郡尉,又不是李承志从胡手里夺过来的,有何做不得? 哪知刚一开口,就被李承志怼了回来:是不是到了哪日,你这个正五品的从事中郎,也能换我来做做? 至此,所有人便知道,李承志真不是假意推托。 达奚敬佩的不要不要的,不然何至于拼着挨骂,恨不得将胡始昌的私库给搬空…… 至此,郡尉之事就此做罢,奚康生便转而求其次,给李承志安排了眼下这个‘仓曹参兵事’。 主要原因,当然是这官虽是浊官,品级也不高,但架不住管的宽,等于将整个泾州刺史府所有能捞好处的地方全囊括进去了。 再加泾州正是百废待兴,大治大立之时,每日的钱粮怕是要如流水一般的往外花,平日里不显眼的一个杂官,竟突然变的举足轻重,炙手可热了起来? 给谁奚康生都觉的不放心。 想来想去,出于对李承志品性的认可,就选了他。 说直白些,奚康生完全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反正安排谁都杜绝不了贪墨,那还不如安排相对有操守的李承志,就算贪,也不会贪太多。 也有让李承志将起兵时的花废找补一下的用意。 至于李承志之前设想的让胡家贴补…… 讲什么笑话呢? 即便安定胡氏不知道胡始昌之死的真相,但胡始昌一死,等于一场谋划尽皆成空,胡海老儿能给李承志兑现才见了鬼。 朝廷也更不可能将这部分度支补给李承志,至多也就是给李家多赐些田地…… 但李承志确实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于公于私,奚康生都不可能装聋做哑,所以就做了这样的安排。 反正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 等到朝廷封赏的诏令一到,李承志该捞的也捞够了,自然是该封爵封爵,该升官升官。 但谁能想到,李承志还是不愿意…… 李承志不是不想做官,只是不想做不困在奚康生眼皮子底下的官。 不出意外,历史大致还没出现偏移,奚康生马上就会迁任泾州刺史,继续坐镇关中。 以后待在奚康生的眼皮子底下,李承志就像是如来手中的孙猴子,任他折腾,也翻不出半点浪花来。 所以这陇东郡尉是打死不能当的。 其实他最属意的,反而是胡始昌之前给他封的萧关都尉。 山高皇帝远! 萧关离泾州虽说不远,但也不近,而且是扼守关中的重要关口之一,守将自然不能轻离,奚康生不会有事没事的就将李承志召回泾州,也更不可能动不动就跑到萧关去视察。 而且关隘守将的自主权限也很大,除了守关,还要守山。那么大一截陇山,随随便便视察一下,也得个三五七天。 只要安排得当,跑一趟河西完全没问题。 不提这个,即便出于与李松等人好联络的目的,李承志宁愿当个驿卒,也不原被困在泾州城内…… …… 李承志病恹恹的靠在后衙的墙上,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他在等张敬之,想着讨教讨教,今日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奚康生对自己的信重和欣赏,怎么也不该给自己封这么一个官才对…… 看他无精打彩,杨舒越看越是想笑。 他还以为,李承志真能做到视功名如粪土呢。 听到动静,李承志抬头一看,发现杨舒与张敬之正连袂而来。 明知他心情不好,杨舒却总忍不住的想调笑他:“升官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说做回东道,请我们吃顿酒?” 李承志幽声一叹:“延容公又何必来取笑晚辈?” 说着他又转过头,看着张敬之:“敢问司马,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想什么好事呢,真当奚镇守之令是儿戏?” 杨舒又气又笑道,“信不信就地就能治你一个抗令不遵的大罪?” 张敬之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意思是绝无可能了。 李承志脸一胯,止不住的直叹气。 虽说只是权宜之计,这官肯定做不长久,但他总觉的,若错过这次,一旦等朝廷的封赏赐下,将赏官封实,他九成九无法在短时间内跑一趟河西了。 难道真就任由李松等人纵马河西? 不去看一眼,做出妥善的安排,李承志一万个不放心…… 想到这里,李承志念头微动。 自己在担忧什么,张敬之应该也能猜到几分,但为何奚康生要给自己封这官之前,他提醒都未提醒自己一声? 正猜疑着,又听杨舒一声朗笑:“这仓曹一职,你也莫要耿怀……是我与奉直向镇守荐议的你?” 不但有杨舒的份,竟还要加上一个张敬之? 李承志都听懵了,差点问出一句“为何”! “一是镇守与某手下无人可用,二是此职虽卑,但权利甚重,兹事体大,交付与他人,奚镇守与老夫委实不放心……” 李承志暗暗的撇着嘴。 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就不信这么大个泾州,还选不出几个清正?明的官来? 非要把我这么一个璞玉良材,按到这种芝麻绿豆大,且又冗沉的职位上。 哪怕当不了萧关都尉,给个武职也行啊…… 也就不知道李承志在这么想,不然杨舒非呸他一脸。 看他逾发郁闷,杨舒更觉好笑:“放心,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况且,老夫还能短了你的好处?” 说着又顿了一下,沉吟道:“左右老夫也要先回泾阳,将郡事交托清楚,就先让你逍遥你几日,等老夫回转之后,你再赴任也不迟……” 逍遥? 郁闷才差不多…… 吐槽了半句,李承志眼角一跳。 听这话音,自己这官,直属上司竟是杨舒? 杨舒升官了? 他都没来得及问一声,杨舒便手一拱:“二位,某先走一步……” 随即,便从手下接过马缰,踩蹬上了马。 人都走出了十数丈,李承志竟然还没回过神来:“延容公……升别驾了?” 刺史肯定是奚康生的,想都不用想。 那想当自己的上官,就剩一个刺史佐官,泾州别驾了。 至于之前的别驾……连胡始昌都得问罪,更何况佐官? 自刺史以下,泾州城内的主要官员皆是待罪之身,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像胡铎一样被圈禁在府。 但从陇东郡丞到泾州别驾,中间足足隔着两品四阶,杨舒是怎么跳这么快的? “那有这般快?他能不能往前一步,主政陇东郡都还是未知数……” 张敬之摇了摇头,“只是奚镇守手下暂时无人可用,权宜之计罢了。延容公只是暂署泾州别驾事,至于别驾之职最终花落谁家,还要看朝廷如何定夺……” 原来只是暂时的,就如自己这个芝麻官一样。 但李承志关心的不是这个。 他不动声色的问道:“延容公几时回来?” 若是时间宽裕,他完全可以操作一下…… “这又不是升迁,官印一挂就能走人?而是要两地兼署,自然要予属下交待的清清楚楚,安排的明明白白,最快也要十日半月以上……” 说了一半,张敬之满含深意的看着李承志:“正好,借此闲瑕,你也尽快将家事处理一二,也好用心办差……” 十天半个月? 李承志的心脏“嘭嘭嘭”的直跳。 仔细听张敬之这后半句,明显是在暗示自己。 但就是不知道,他暗示的自己和张京墨的事情,还是族人的事情。 李承志直觉,应该是后者…… 正自惊疑,又听张敬之说道:“两日前,镇守便已知会高平镇将阎提,欲让高平镇军移出萧关,由府军移驻…… 都尉人选暂时未定,但镇守命我先去巡查一番,也好衡定大致的兵员、钱粮、器械配属数目等……我欲明日就启程,若是闲瑕,你可陪我同去,也好助我参谋一二……” 李承志狂震。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他哪还里还听不出来? 张敬之不但给自己计算好了时间,就连路都已经铺好了…… 李承志深吸一口凉气,努力的压抑着心里的悸动:“晚辈定是得闲的,何时动身,司马只需知会一声……” “州城至萧关来去四百里有余,自是要尽量动身……明日卯时初,你便来府衙寻我……” 回了一句,张敬之又看着李承志,缓缓说道:“还有这参曹之职,你确实不用耿耿于怀……我之所以荐你,除了让你襄助延容公,也是想让你助我一臂之力,等月余后,好助我安置乱民……” 还哪里来的乱民? 不是早被自己杀了个七七八八么? 说了一半,张敬之满含深意的看着李承志:“正好,借此闲瑕,你也尽快将家事处理一二,也好用心办差……” 十天半个月? 李承志的心脏“嘭嘭嘭”的直跳。 仔细听张敬之这后半句,明显是在暗示自己。 但就是不知道,他暗示的自己和张京墨的事情,还是族人的事情。 李承志直觉,应该是后者…… 正自惊疑,又听张敬之说道:“两日前,镇守便已知会高平镇将阎提,欲让高平镇军移出萧关,由府军移驻…… 都尉人选暂时未定,但镇守命我先去巡查一番,也好衡定大致的兵员、钱粮、器械配属数目等……我欲明日就启程,若是闲瑕,你可陪我同去,也好助我参谋一二……” 李承志狂震。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他哪还里还听不出来? 张敬之不但给自己计算好了时间,就连路都已经铺好了…… 李承志深吸一口凉气,努力的压抑着心里的悸动:“晚辈定是得闲的,何时动身,司马只需知会一声……” “州城至萧关来去四百里有余,自是要尽量动身……明日卯时初,你便来府衙寻我……” 回了一句,张敬之又看着李承志,缓缓说道:“还有这参曹之职,你确实不用耿耿于怀……因镇守要安置乱民,所需粮草、车马之巨,不亚于再次起兵……” 说了一半,张敬之满含深意的看着李承志:“正好,借此闲瑕,你也尽快将家事处理一二,也好用心办差……” 十天半个月? 李承志的心脏“嘭嘭嘭”的直跳。 仔细听张敬之这后半句,明显是在暗示自己。 但就是不知道,他暗示的自己和张京墨的事情,还是族人的事情。 李承志直觉,应该是后者…… 正自惊疑,又听张敬之说道:“两日前,镇守便已知会高平镇将阎提,欲让高平镇军移出萧关,由府军移驻…… 都尉人选暂时未定,但镇守命我先去巡查一番,也好衡定大致的兵员、钱粮、器械配属数目等……我欲明日就启程,若是闲瑕,你可陪我同去,也好助我参谋一二……” 李承志狂震。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他哪还里还听不出来? 张敬之不但给自己计算好了时间,就连路都已经铺好了…… 李承志深吸一口凉气,努力的压抑着心里的悸动:“晚辈定是得闲的,何时动身,司马只需知会一声……”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年少慕艾 东方渐白,一弯晓月缓缓升起,悬于半天。 天色已然半亮,雾气渐渐浓起,山林之间如同被罩了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缥缥缈缈,仿佛仙境。 “咯咯咯……札札札……”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吊桥被一点一点的放下,又听“轰隆”一声,一股尘灰冲天而起。 数十白甲亲卫护着一辆马车出了城门,向西奔去。 车厢虽不宽,却很长,是用白甲营的铁皮厢车改造的,两个人并排平躺都没问题。 车底还加了草席、棉被,不怎么颠,所以只要不是急行,乘车还是要比骑马舒服。 两人之间摆着一只食盒,张敬之一手掂着肉脯,一手抓着一支酒葫芦,慢斯条理的品尝着。 李承志却半靠着车厢,一下一下的点着头……竟是在打瞌睡。 看他困成如此模样,张敬之心下了然:定是李承志听了自己所言,心绪难平,估计一夜都没怎么睡。 张敬之稍一沉吟,将酒葫往前一递:“喝两口,也能睡的沉一些。” 李承志睁开眼睛,歉意的笑了笑,接过酒壶,“咕咕咚咚”的就是几口。 好冲…… 一时情急,竟忘了这是蒸馏过的烧酒,李承志被辣的直鼓眼珠。 也是阴差阳错。 这些蒸馏酒,都是他还在朝那的时候,购集成酒后,蒸馏成高度酒,准备用来泡制药酒和绷带的。 哪知这么多杖打下来,别说战死,白甲兵竟连伤都没伤几个? 那这酒除了喝,自然就再没什么用处了。 但战时连李承志都不喝酒,更何况以下的军将兵头,所以蒸馏酒竟全部积攒了下来。 李松遁走时带到了一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也不能倒掉,李承志便藏了下来,但轻易不会示人。 就连李始贤,都才是前日夜里才有幸尝到,惊呼神奇,追问李承志是从里来的。 李承志哪会说实话,只说是从刘慧汪的地窖里挖出来的。 主要还是怕犯忌讳,对他此时而言,懂的太多真心不是什么好事。 二也是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 因为蒸馏酒的工艺太简单了,是个人看一眼就会:拿口大陶缸将酒封好,再拿根陶管接蒸气,接到另一口缸里,蒸气凝结后,就是度数极高的蒸馏酒。 要是还嫌度数不够,多蒸几次就行了…… 这样蒸出来的酒不单单是辣,以及上头快,容易醉等特点,光是卖相,就不是这个时代的醴酒所能比的。 张敬之、郭存信等人平时见了好酒,至多也就是用“明如鹅黄”、“亮如琥珀”这样的词来比喻。 但见了李承志这酒,学富五车、才思敏捷如郭存信,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太清了! 就是井里的水,有没有这般清亮的? 更过份的是,还那般香? 酒精本就是香料,再加发酵酒中还含有其它的香精类元素,更不会因蒸馏而流失,所以蒸馏酒的度数越高,酒自然就越香。 所以在李居志看来,这酒除了味道比较冲,喝到嘴里比较辣之外,几近完美。 但南北朝正值小冰河时期,再加北地更加天寒,五六月分都不鲜见雪花飞舞的时节,所以这入口火辣、暖变全身的缺点,竟又成了优点? 因此,只要是喝过这酒的人,就没有不叫好的。 自从前夜喝过一回,达奚昨天已经追着他的屁股大半天了,说是刀既然被收回了,赔他这么几缸酒也行? 李承志听了直翻白眼。 还几缸? 连我都没有这般多,你做什么美梦呢? 李承志抻着舌头哈着气,又飞快的掂起两片肉脯丢进了嘴里。 嚼了两下,李承志眼睛一亮。 咸淡适宜,肉筋味香,还带着丝丝韭味,竟说不出合他口味。 他并不是不爱吃肉,而是不爱吃符合这个时代的人的口味而烹制的肉食。 要么只放盐,腥也就罢了,苦的齁嗓子也先不提,你倒是煮熟呀? 要么就是有什么调料一骨脑的全放进去,一顿猛火煮成羹。吃到嘴里,明知道那是肉,却压根尝不出一丝肉的香味。 而眼下这一盘,却让李承志生出了一些后世蘸着野韭花,吃着手抓肉的感觉? 他越吃越顺口,一片接一片的往嘴里塞着,还含糊不清的问着话:“谁做的?” 看他越吃越香,张敬之呷了一口酒,慢悠悠的说道:“是京墨……听闻今日你要与我随行,一夜都未睡,煮炙出来的……” 连夜煮炙? 怪不得这肉脯吃着这般筋道,却半点都不嫌干? 李承志心头一暖。 只记得还是在朝那,单独与她相处,让她泡茶的那一次,闲聊之时提了两句,她竟然就记下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感动是假的,李承志的脑海中自然而然的竟浮现出了一道窈窕玲珑的身影。 “她也在城里……何时来的?” 他放下了肉脯,轻轻往后一靠,幽幽叹道,“想必太公也在吧?昨日送司马回官舍之时,也不说提醒晚辈一声,竟未拜望?真是太失礼了……” 张敬之差点笑出声。 李承志这哪是想拜望父亲? 分明是少年慕艾,怨自己没让他见到京墨…… 张敬之微微一笑:“父亲还在朝那,并未接来。是内子怕京墨思父心切,忧伤成疾,因此也将她带了回来……但京墨还在孝期,哪有见外客的道理?” 被点破了心思,李承志止不住的面皮一红,同时,脸上又浮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也是该死,竟忘了她还在守孝? 岂不是说,差不多要三年,才能见到她? 到那时,自己都满二十,早立冠了…… 倒不是李承志急,而是架不住李始贤和郭玉枝着急。 这踏进家门才三日,两人在他耳边就念叨了不下一百遍。 特别是郭玉枝,竟比担心李承志是不是会造反还要上心。甚至已经开始给李始贤吹枕边风,计划哪天带着李承志去郭府拜访,让他见见表妹…… 其中未尝没有急着让李承志成家,说不定就能安生下来的心思。 表妹是不可能的,打死都不可能的。 但一时半会,又到哪里去给他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李承志不但是李氏嫡子,还是祖居李氏未来的族长,这眼看马上就要封官拜爵,堂堂正妻,又岂是那么随便就能娶进来的? 郭玉枝急的心里直冒火,无奈之下,只好退了一步,给李承志下了最后通谍:正妻可以暂缓,但妾必须要纳,而且还限定了时间:短则三月,迟则半年…… 猜都不用猜,肯定是萝莉一枚,九成九也就十二三,撑死了不超过十四岁。 就算你想娶个稍大些的都不大可能,因为元魏朝的法律不允许:女子年十四未嫁者,家人坐罪…… 先不说会不会合他的意,李承志能不能下得了嘴还是个问题。 此情此景,他不想张京墨都难…… “还要三年啊?” 李承志心里想着,竟念叨了出来。 只听“噗”的一声,张敬之猛的往一侧一偏头,差点将一口酒喷他脸上。 李承志臊的满脸羞红,脸都紫的快成茄子了。 好在只有他与张敬之二人,这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非一头钻进地里。 “无妨无妨……”张敬之连连摆着手,“年少慕艾,人之常情……” 敛了敛神色,张敬之又悠悠说道:“原本,我是准备让京墨守够百日,就除孝的……” 百日除孝? 李承志心里一动:“可行?” “有何不可行的?便是汉时,还有皇室夺情嫁女的!” 意思是更何况纲常礼法几近崩坏的元魏。 张敬之看着李承志:“但张李两家虽非名门,却也是士儒之家,该守的礼法,还是要守的。所以,想要京墨除孝,还不会被士族嗤笑,就得有个由头……” 李承志期翼的问道:“比如?” 看他这副模样,再听这“比如”二字,张敬之差点没绷住。 觉的好笑的同时,他也止不住的一阵欣慰:可见李承志多么喜爱京墨。 也不枉我张奉直如此劳心费力,尽心竭意的帮你谋划…… “比如,便似我这般夺情起复,若是有上官诏令,令京墨除孝,我身为臣吏,自然要以身做则,不能抗令……” 李承志恍然大悟。 张敬之说的是大魏婚律:女子年十四以上未嫁者,官府赐婚,家人坐罪…… 但因元魏朝家法与皇权并重,所以一般没有钻牛角尖的地方官这么较真,把因丧守孝而误过婚期的女子拉去赐婚。 想也能知道,这个年代,有多少普通人会把礼法当回事? 会谨守礼制守丧的,百分之百是士族,没哪个不开眼的会去触霉头。 但真要有这样的诏令下来,说不得就有人会遵从。 便如眼看张京墨年岁越来越大,再守下去,给人做妾都会被挑三拣四的张家…… 李承志心中大喜,转着眼珠问道:“奚镇守够不够?” “哪用的着劳烦奚镇守……杨……嗯?” 听李承志竟想请动奚康生,张敬之顿时失笑,本想说哪用的着这么大的官,杨舒就够了。 他只是张京墨的叔父,而且祖父张炜还健在,这诏令,自然会下给已荣休的父亲,杨舒这个郡丞就够了。 但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李承志的意思是,他要去求? 这是有多心急? “有心了!”张敬之微微一叹,沉吟了好一阵才说道,“之前我之所以犹豫,就是怕折了你的锐气。此时看来,还真没有料错……” 折了锐气……张敬之竟怕自己会深陷温柔乡无法自拔? 自己这叔外舅想的有些早了? 我李承志怎会这样的人? 再说了,有李松等人在屁后面撵,日后说不定还要加一个张敬之和李始贤,哪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李承志一声轻叹:“司马多虑了……” 聊了几句,大致敲定了此事,许是酒劲上来了,李承志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这一觉,竟睡到了下午时分,马车早已过了泾阳,离朝那城已不足十里了。 李承志站在车外,看着远处绵延千里的陇山,竟似恍然一梦? 两月之前,诛杀索思文、江让之时,又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喝斥声,李承志举目一看,李睿正在和一个白甲军将争执着什么。 再往周围一瞅,不知何时,车驾四周竟突然多了许多白甲骑兵。 若不是那甲时不时就会随风飘动,李承志还误以为李松的人偷跑回来了。 多出来的这些,其实都是暂时移驻于朝那城外的那一旅甲卒和两营辅兵。 定然是斥候巡探时,撞到了李承志的白甲亲卫,便猜到李承志定然在车驾里。 他们想要见礼,但李承志在睡觉,李睿自然不会放行。 李承志有些欣尉:虽已非战时,更无自己管束,但即便是辅营,白甲兵的军纪并没有涣散,依然严守军律,将斥候派出了二十里之外。 不然辅营统帅不可能早早等在这里。 那是张信义,张敬之的堂侄,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李承志的堂舅兄…… 他轻叹一声,朝身边的亲卫招了招手:“告诉张信义,让他好生收拢兵卒……我在司马府里等他,就不入营了……” 竟然过营而不入? 张敬之嘴唇微微一动,不知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让他咽了下去。 他很清楚,李承志在避嫌。 何止是不入营? 一旅白甲甲卒,四旅白甲辅兵,差点就让李承志给解散了…… 为免后患,随李松循走的那四营,一半以上都是李承志大败李文忠之后整编的俘虏,小半是李宋两家的乡壮,及一部分僧壮。 所以剩下的五旅士卒,几乎全是朝那籍的乡壮。 按李承志的设想,便是从稳定朝那县民生的角度考虑,这五旅士卒都是要就地解散的。 但不管是奚康生,还是张敬之和杨舒,却没一个人答应。 开什么玩笑? 如此强军,是说解散就解散的? 你李承志不要,有的是人要。 奚康生想要充为州兵,杨舒想充为郡兵,张敬之则在头痛,整个朝那县才有多少丁壮,若这两千五百兵卒全被征召成了官兵,朝那县又该怎么办,地还种不种了? 再加李承志封赏还没下来,说不定就会封为带兵的军将,到那时谁也不用争,自然还归李承志统属。 所以几相一叠加,这两千五百兵的去向就先被搁置起来。 还是李承志亲自找奚康生分说,说士卒思乡心切,能否移驻至朝那城外。 只要不解散就行,奚康生自然就答应了。 这也是此战之后泾州戊卒、青壮折损近三成,但奚康生依旧有底气让高平镇军撤出萧关,换由泾州州兵来驻守的底气所在…… …… 十里之距,转眼便至。 看着不远处那巍峨如山的白甲军阵,李承志心头一热。 “张信义这混账,都说了不见……” 嘴里骂着,李承志心忍不住的心里阵阵激荡。 这全是……我李承志的兵…… 明明是朗朗晴空,却仿佛炸起了惊雷? 只听“咚”一声震响,五旅士卒齐齐的一敲胸甲,齐唰唰的跪了下去,齐声暴吼:“大帅!” “大帅……” “大帅……” “大帅”…… 就如山崩海啸,一阵阵回音,飘荡在雄城、山岭之间,久久不息。 一时间,竟好像再听不到半丝多余的杂音,就连山风刮着旗帜飘展的声音,都被压盖了下去。 即便再镇定,再矜持,李承志还是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 他也知道,今时已不同往日,这五旅士卒已是板上钉钉的官兵,他李承志也已是名符其实的朝廷命官。 再叫大帅,就很犯忌讳了…… 但李承志还是忍不住跳下马车,朝军阵走去。 爷爷一手带起来的兵,凭什么不能见? 去他娘的避嫌,去他娘的忌讳……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根据地 既然连大帅都已经喊出了口,等于李承志该犯的忌讳也犯完了,入不入这营,也没什么什么可顾忌的了。 李承志施施然的走进了营。 当看到两千多兵个个泪流满面,期翼的看着他,想说什么却不敢说的模样,像是针扎一样,李承志心脏猛的一缩。 这些兵舍不得他,他又何尝舍得这些兵? 但能有什么办法? 除非他就地造反…… 当知道自正午后,五旅兵卒便已出营列阵,为了等自己,竟顶着日头晒了近两个时辰,李承志五内欲焚,狠狠的踢了张信义两脚。 当再知道,斥候激奋之下,无意中说漏了嘴,不到半刻,自己要来朝那的消息便传全军营,就连张信义都压制不住,险些哗营,不得不让士卒出营迎接之时,李承志再也忍不住,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有兵如此,将复何求? 张敬之虽在静眼旁观,但无论如何压制,心中依旧激如鸣雷,快意难平。 领军二十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兵,这样的将? 自己还真是没看错人…… 明知天不亮就要启程,明知自明日后,就要日夜兼程,数日急行两千里,但李承志依旧喝了个烂醉…… 次日一早,东边刚刚泛起了鱼肚白,营中的更夫也刚刚敲响了卯时的绑子,百余匹快马趁着夜色,悄无声的息的出了营。 自李承志以下,近五十亲卫皆是一马三骑。一骑驮人,一骑背着兵器甲胄,另外一骑负毡账、干粮、水囊等。 萧关之上一片寂静,借着晨光,隐隐约约看到只站着一个身影。 但怪异的是,关门却是大开的…… 行至城下,李承志并未停马,只是朝着关城之上抱了所拳。 张敬之一声轻叹,声音微不可闻:“承志,保重……” …… 穿陇山,过黄河,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第四日巳时,李承志便已赶到了武威城下。 算一算,这三日,他们已急行了一千三百余日。 最多再两日,他们就能赶到西海…… 加李承志总共五十一骑,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个竟都像是在用泥糊出来的一样? 一堆泥人泥马齐唰唰的站在城下,一边嚼着肉干,一边看着数十丈外的武威城。 有的在当稀奇看,比如李承志。 也有的是缅怀先祖,比如剩下五十个李氏亲卫。 就是这座城里,李其任过副镇将,李始良任过护军长史(从五品),李始良任过中兵参军事。 再往上论,始祖李恂,就是在武威担任太守,协助窦宪出兵北击匈奴,便其立下“燕然靳石”看旷世奇功,最后却落了个被罢官的下场。 《汉书》李恂传中,记的非常清楚:恂迁武威太守,时大将军窦宪兵屯武威,天下州郡远近莫不修礼遗,恂奉公不阿,为宪所奏免…… 所以,李恂“后汉?吏”的声望,真不是吹出来的。 郡兵早就看到了他们,好在李承志亮着关中镇守府的牙旗,不然郡兵早就敲鼓了。 看他们只是观望,却不上前喊门,守城的兵将才大声问道:“敢问上使,可是要入城歇息?” 李睿连忙松开手里的肉饼和水囊,飞快的抱起了拳,按照李承志交待好的话喊了一声:“即刻就要行路,不敢打扰,谢过将军了……” 确实没什么可看的,李承志也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好奇,始祖李恂、祖父李其、以及大伯和父亲都曾任过职的武威是什么样的。 但看了之后,却难免有些失望。 不是失望城不坚,墙不高。 十数年前,武威都还是重镇之一,自然墙高城坚,比泾州城都还要雄伟许多。 李承志失望的是,河西竟然落败至此?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说:是时(唐天宝年间),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李承志不知道,两百多年后,陇西是不是真有那般繁盛,但他眼中看的,却完全是相反的场景。 河东(陇山以西,黄河以东)还好一些,但一过黄河,用一句话就能形容:百径恶兽猖,千里人烟凉! 好家伙,自过了黄河离开金城(后世的兰州后),至此七百余里,人没见到几个,狼倒见了不少。 甚至还见到了几只豹子,两只黑熊。 也就是忙着赶路,不然李承志真想尝尝纯天然无污染的熊掌是什么滋味。 狼倒射了好几只,为此还折了两匹马……此时李睿他们嘴里嚼的就是这玩意。 也怪不得提前了不到十日,李松等人竟然就跑的没影了? 原来是根本不怕人撞见? 只要避开有数的几座郡城,县城,白日里也照样可以行军。 李承志止不住心发凉:荒成这样,白甲军得猥琐发育多少年,才能有争霸天下的资本? 估计到虫孙辈都够呛…… 循逃也罢,循往河西也罢,全都是临时起意,李承志想找个人请教都没机会。 李松倒是提说过河西道人少,问他有多少,李松也没个具体数字,只说至多也就是关中道两三成。 两三成? 关中五州光是明户就有近两百万口,河西便是只有两三成,再加上隐户,也有七八十万了。 够了…… 张敬之倒是暗示过他河西人少,但那都是李松遁走之后了。 李承志也更没想到过,能少成这样? 整个河西的人口加起来,竟还没有泾州的一半多? 路过金城郡的时候,李承志才知道,眼下的河西道,三郡一镇的人口加起来竟还不足二十万? 最可怜的就是威武。 威武原本领十县,但如今八县已空,只余两县:武威县领县二,姑臧户三百四十,魏安县户三百七十九,合三千一百六十三口。 这是三年前朝廷统计的官方数据,哪怕将隐户翻上一翻,也不足五千口…… 张掖稍好一些,人口堪堪过万。 酒泉也没好到哪里去,也就万把人。 因循汉例,魏制:丁口不足万者,县官不得称“令”。 所以这三郡的县官,全部都称“县长”…… 剩下的近十七万,全都聚居在敦煌。 也是因为敦煌是丝绸之路的桥头堡,商业极其发达。再加有军镇驻守,社会较安定。 如果非要举例,就如后世的深圳…… 之所以造成如今这般千万不见人烟之景,主因是自新莽之后到晋末,河西基本上就没休生养息过。 特别是三国时期,人口骤减,与汉昭帝时相比,几乎十不存一。 之后百多,也就是五胡乱华时期,河西相对安定,在前凉张氏和西凉李氏近百年的治理下,河西又繁盛了起来,人口近达百万。 之后又开始打仗,但死了多少不说,先看看抢走了多少。 376年,前秦灭前凉时:徒豪右七千余户,民万户于关中…… 403年,后凉国主吕隆举国降后秦:隆率户一万,随难东迁,至长安…… 最狠的太武帝,439年北魏灭北凉:徒士族及富户二十余万,于关中、平城…… 这样的抢法,就是把整个印度迁来也不够啊? 也是因为这三次大规模的迁徙,至北魏立国,原本已不足十万户的关中道,至今光是明户,就有近两百万口,比河西十倍还要多…… 不然奚康生哪来的底气,说流放几万口,就能流放几万口? 没全部坑杀就算不错了? 想到这里,李承志的心却凉了半截。 敦煌的那十多万想都不用想,除非他有直接与大魏开战的底气。 剩下的这两三万也已成了镜中月,水中花,分明已是指望不上了。 难不成他还能像太武帝一样,一城一城的去打,一城一城的去抢? 手里连人都没有,就算地再广,矿再多,又有什么用? 好在张敬之早有先见之明,留了后手。 眼下就看那流放来的乱民,能偷多少回来…… 造反这活,果然不是那么好干的! 李承志意兴阑珊的叹着气,一声呼喝,催着李睿等人继续续赶路。 …… 两日后,正午,表氏县城外。 难得的睛空万里,没有起风。若是往常,早有城民赶着牛羊去城外放牧,墙上的守卒也早已倚着城墙,打起了瞌睡。 但今日,城门早已紧闭,成外别说人,连鸟都不多见一支。正东的城墙上立着百多个守卒,个个执刀引弓,紧张而又忐忑的看着城下的那队胡匪。 绝对是胡匪……毡帽、皮袍、满头乱发、胡子拉茬、骑术高绝、来去如风…… 只有百多人,但马却足有两百匹往上,而且匹匹都是高头大马…… 只有卢水胡千帐以上的部落,才能凑出这么多的骑兵。 就是不知道是从南边的祁连山上下来的,还有从北边的合黎山后翻过来的? 李松激动的都快要叫出来了。 正当他们一愁莫展,不知是继续游荡着抢下去,还是找处山林占山为王,李承志就赶来了? 真是老天保佑…… 心中虽万般激动,但不管是李松也罢,还是立在另一侧的李亮和皇甫让,都像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是不是连日赶路而疲惫不堪,他们竟看到郎君的眼中泪花…… 李承志看着眼前的雄城呆呆出神。 即便全县民不及五百户,丁不足三千口,但眼前这城,绝对称的上雄城。 城墙虽然是夯土所制,但墙高足有六丈以上,宽广近十里,看起来比泾州城都要宏伟? 只因百年前,这里还是五胡十六国之一,北凉的国都。 再过一千五百年,县城已移至往北十多公里的黑河南岸,但古城遗址仍在,七八米高的城墙和烽火台还立着好几截。 城内文物贼多! 两千年左右盗墓成风,李承志印像太深:两个堂叔受雇去盗墓,听说也没挖出多少东西,只挖了几只陶器。 老板没给他们分钱,他们也没好意思要,一个分了只陶盆,一个分了只陶罐。 全长的黑不溜秋,一点都不起眼。本着废物利用的心思,陶盆拿来喂鸡,陶罐装了茶叶。 直到老板在边境被抓,供出两人后,他们才知道,那两件黑不溜秋的破烂玩意,哪一件都能卖个两三万美金? 两千年左右的两三万美金…… 一个七年,一个六年…… 自己的家就在这往东十公里的地方,老爹老娘已近六十,怎么劝都闲不住,家里还种着四十多亩地,养着七八头牛,五十多只羊…… 再往北七八公里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也就是西游记里的那条通天河。 后世,黑河边上建了一座湿地公园,还修了一座唐僧四师徒、白龙马等乘着大鳖过河的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两个侄子看了西游记以后,天天闹着让李承志背他下河,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想着想着,李承志已是泪流满面……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初阳破晓,晨光绚丽,山岭似被洒金。枝枝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 弱水如同一把天刀,将合黎山一劈为二,又宛如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因河流改道,雄关被冲的只剩半座,虽依崖而立,但已是危如累卵。 山岭上的烽台依稀可见,有的已被杂草野树淹没,只能看到一个塔尖。 关名镇夷,为汉武帝时期,卫青与霍去病平定河西诸部匈奴后所建,关下这条由弱水冲刷而成的峡谷,就叫镇夷峡。 新中国建国后,镇夷关早已没了影子,但镇夷峡还在,因为要注意民族团结,镇夷峡便被改成了“正义峡”…… 《尚书·禹贡》:禹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 弱水是不是大禹治水时导过来的,李承志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穿过合黎山,弱水还要往北再流一千余里,流到汉武帝时期所立的居延属国,就会聚汪成泽,也就是居延海。 再往北,连弯都不用拐,山都不用怎么翻,就能直达匈奴的“龙庭(今蒙古乌兰巴托)”。 西汉时的霍去病,就是穿过这条峡谷,转战河西五国,助卫青平定的河西匈奴诸部。 东汉时,还是顺着这条峡谷,窦宪北击匈奴,最终“燕然勒功”。 看似很不起眼的一个地方,但对李承志而言,战略意义非凡。 弱水纵贯张掖东西,表氏南北,所以自古以来,表氏县都不缺水。 便如此时,眼中所见,尽是青山绿水。 合黎山南北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放眼望去,一碧千里,翠色欲滴。 峡谷两岸绿草如茵,陌土无垠。 若仔细看,其中不乏有野谷、野粟之类的植物,草丛中隐约还能看出沟渠,田陌的痕迹,好似曾有人在这里耕种过。 李承志却一点都不奇怪。 自汉武帝始,这里就是张掖属国,再往北千里左右,还有居延属国,都是用来防备和招抚匈奴的。 繁盛时期,两属国内屯田的农兵足有四五万。 等到西晋八王之乱后,这两地才被汉人舍弃。 自此后,这方圆一千余里,就彻底成了胡族的放牧之地。 即便在太武帝时期,就已将柔然王庭撵到了漠北(今蒙古境内),这里已经成了元魏名义上的辖地,但因河西的汉人人口太少,郡城、县城四周正儿八经的好田都种不过来,哪个汉人愿意跑这么远来当野人? 所以,几十年以来,这里依然还是卢水胡、氐羌、月氏等匈奴或杂胡,以及回鹘(亲自疆维吾尔族的祖先)、契苾等高车族等一些小部落的放牧之地。 但武威镇和酒泉镇是当今天子上位后才裁撤的,距今也就四五年,所以大部落不敢来,游荡在附近的都是一些小部落,最大的不超过千账。 因此,对李承志而言,他想要撵走或收服这些部落,根本不用废大力气。 至于朝廷…… 也不看河西的人都少到了什么程度? 少到了连郡城都快要废弃的程度,少到好田都能几万亩、几十万亩的往掉扔的地步,哪还有功夫和耐心理会这样的边角之地? 只要白甲军不要明目张胆的打汉家的旗号,李承志就是这里的王…… 但问题是,他处心积虑,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让数千悍卒遁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当一群杂胡小部落的王? 开什么玩笑? 李承志原本没想让李松靠这么南,而是计划翻过合黎山之后,依弱水,边抢胡人部落边往北走,也就是汉时的居延属国再定居。 然后再以蚂蚁吞象的方法,今天抢一波定胡人的牛、马、骆驼和羊,明天再抢一波河西的汉人丁口…… 嗯,主要是抢汉人丁口,然后在居延该屯田,该修城修城,该放牧放牧。 特别是屯田……都不用废大力气开肯,只需将沟渠清挖出来,将杂草除尽,耕种个两三年,就是万亩良田…… 等实力积攒到差不多,六镇也就该乱了。 到时再趁乱占领河西…… 但谁能想到,河西的汉人少的都快要绝户了? 没人,还屯毛线的田、修鸡宝的城? 就算占了整个河西,也才二十万人,能不能挑出两万兵? 至于抢胡人的丁口……李承志的脑子又没被驴踢? 所以李松便没有再往北进,而是暂驻于此,施行李承志给他交待的第一步:抢胡人。 这不到十日,方圆两百里之内的几个胡人小部落已被他一抢而空。 昨日正午,李承志扮成胡匪窥探表氏县城时,他与李松等人、并士卒身上穿的胡袍、头上戴的毡帽,就是这么来的。 牲畜也抢的不少,光羊就有上万只,马匹近千,还有五十多峰骆驼。 还没轮到李松抢的那些部落,早已闻风而逃。若是还想抢,大营只能继续往西或往北移驻…… 还移驻个毛线? 让李松等人彻底沦落成游牧部落,靠放牧和抢胡族为生么? 为今之计,只能让数千甲卒暂时蛰伏于此,看张敬之所说的那数万乱民流放河西后,能动多少手脚后再做打算。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张敬之流放乱民之时,必须跟着再来一次河西…… 李承志转着念头,双腿一夹马腹,带着李松等人往西而去。 镇夷关往西四十里,就是河西最大的产盐地:盐池。 自汉武帝时有张掖属国起,这里就开始产盐,一直产到了一千五百多年后,还在产。 曾探明,盐池的食盐储量至少还在千万吨以上……而且全都是露天的…… 有盐必有硝,再加地处西北,自然无可避免的就成了成立化工园区的最佳之地。 造的不是化肥就是强酸……好家伙,附近的村民想看天到底是黄的还是蓝的,还得跑到五公里之外。 事故贼多! 要超过一个星期不来一趟,李承志感觉就跟过年似的。 最终还是因污染超标,被关停了…… 眨眼前还是草地千里,眨眼后,便如走进了雪原。 放目望去,尽是皑皑白雪,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群世居关中的厮杀汉,哪见过这等稀奇的场景? 除李松外,全像是被迷住了一般,看的心旌神摇。 李亮眼睛一瞪:“这是……盐?” 他有些想不通,营地附近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这么大的一座盐池? 李松黯然一叹,低声回道:“其中还夹杂有硝,不论是人是畜皆不能直接食用……不过郎君已授予我蒸盐之法,分出并不是难事……” 李亮一听,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他刚刚还在狐疑:看四叔连个弯都没有拐,径直就带郎君来到了此处,说明早就探到了,不知出于何因,并未知会自己。 此时再听,这地方,分明就是来此之前,郎君就指给四叔的? 不然为何要教他蒸盐之法? 李松瞪了他一眼:“此了此时,你还看不明白?” 李亮猛的一噎。 是啊,这天下之事,还有郎君不知道的么? 从生下来之后,郎君就没离开过泾州,但交待他与李松率兵遁逃时,哪里有山,怎么翻,哪里有河,怎么渡,哪里有城,怎么躲……等等等等交待的一清二楚之处,甚至连任何书籍中都没提过的镇夷关都知道,这不是天授之人是什么? 知道一座盐池,就有什么稀奇? 李亮忍了又忍,差点就想问问李承志,他李亮还能活多少岁…… 幸亏他没张嘴,不然李承志说不定就会拿他当出气桶。 看着眼前的盐山,一股无名之火涌上李承志的心头。 这他娘的都是钱啊,竟然无地方可卖? 盐场如此之大,已积攒的盐硝层足有几米厚,扫都不用扫,抬几口陶罐来就能蒸。 只要人力够,想要多少有多少? 但蒸出来以后呢? 按李承志的设想,李松可以假扮成汉人,将盐卖给合黎山之北的胡人,换成牛羊马匹。也可以假扮成胡人,卖给张掖和酒泉的汉人,换成粮食种子,可以一举好几得…… 但谁能想到,不管是河西的汉人还是胡人,都快断根了? 就凭李松和这几千兵,估计得吃到地球爆炸…… 李承志只能聊胜于无,看芒硝中的钾盐含量多还是少,是用钾盐制火销便利,还是直接收集牲畜的尿液便利。 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得先调教出一个化学人才出来,而且不但要脑筋灵活够细心,还必须得对他死心踏地的那一种。 李承志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李亮…… 装了几包硝盐驮到马上,李承志又往回走。 回到大营已是正午时分,草草对付了几口,李承志又带着李松、李亮并皇甫让等,过了弱水,拆向向东。 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那后世的那座铁矿,自然还好好的埋在弱水北岸的合黎山下。 不远,就如盐池一般,离此时大营的驻扎之地还不足四十里。 储量倒不多,也就刚上百万吨,记的后世的那个小老板没用两年就开空了。 但架不住离地表浅,还无任何岩层,地势又平坦,赶辆驴车,拿把铁锹就能采出来。 还是座富铁矿,全铁含量百分之五十,拿块磁铁石就能吸住,挖出来就能炼钢炼铁的磁铁矿。 其中还有部分直接可以吸铁的极磁铁矿石,也就是平时所说的吸铁石…… 行至大概位置,李承志下了马,让李松等人在附近寻找。 方法很简单:到河边,拿根铁棍事或铁刀划过沙层,看有没极磁铁沙就知道了。 他们虽不解李承志是何意,但大都猜到郎君是让他们在找什么宝贝。 李松几个人暗自兴奋着,拿着佩刀,在水里一顿撑和。 越搅刀就越重,没几下,力气最少的李亮就搅不动了,不把拔出刀。 但原本刃薄如纸,背宽不足三分的佩刀,此时竟成了一根棍子? 什么东西? 李亮正准备仔细看一看,猛听李承志一声狂笑。 我就说么,山河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这么大一座矿,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储量虽不多,但那是后世而言。 这百万吨铁矿石哪怕只被开采出十分之一,也有十万吨。 即便只能炼出十万之一的钢,也有足足一万吨。 能打多少甲胄,多少刀枪? 心再野一些……往南一百多里,就是祁连山。 金、铜、煤、硫磺等矿应有尽有……前世的时候,他没巡查一百座,也有八十座了。 这才是李承志为什么非要让李松等人遁往河西,并指明定居张掖属国或居延属国的根本原因? 只要有人,想采多少便能采多少…… 刚想到这里,李承志的脸又猛的一胯。 高兴个毛线…… 人从哪里来?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稳定军心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世上无难事 一斗珍珠散了一千有余,竟然还剩百来颗。 李松看着快要露底的木头,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要是李彰李显,六条腿都绝对已经给打断了…… 李承志没具体数过,只是按体积大致估了估,估计大珠一斗,定然在一千以上。 那斗小珠,没八千也有六千。 所以不管是军将还是士卒,都完全够分了…… 不知是不是前世随处可见,过于普遍的原因,或是太容易造,想造多少都有,所以李承志一直觉的,这玩意并没有多漂亮。 还不怎么圆。 当时他只是拿铜管随便一戳,抖到石板上趁未彻底疑结之时,戴上铜丝手套随便的那么一顿滚…… 但即便如此,还是被一群家将惊为神物,眼冒精光? 那要是换成普通士卒呢? 怕是感动的眼泪都能流下来。 感觉这东西是如此的好用…… 当然,李承志还没蠢到狂造滥制,想要多少要多少的程度。 一是多了就不怎么值钱了,而最主要的,还是如钢甲、大马士革刀一样:匹夫无罪,怀其璧也! 当一个人只拥有一样宝贝的时候,世人大多只会羡慕。 但当你拥有许多许多别人得不到的东西,得到的还是那么容易的时候,世人大都只会眼红。 等相对稳定,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再开始拿这玩意收智商税也不迟…… 李承志感叹一阵,遣散诸将,只留下了李松、李亮、皇甫让、李丰、李时、李同、李聪、李彰等人。 李同就是李睿与李聪之父。 看似精巴瘦的一个老头,但不是一般的悍勇。 李承志依然记得,与李文忠在泾阳城北决战之时,李同在数千敌贼的眼皮子底下收拢,十数个失马的骑兵,结了一个小心的空心阵…… 得亏李承志慧眼识人,当年给李其、李始贤牵马拽蹬的马倌儿,此时竟都已是一营军主了。 李彰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也不知是猝然离家这么远不习惯,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眼中尽是泪花,仿佛比李松还亲。 至于李彰…… 听说攻打那支卢水胡之时,这混账受不住激,竟脱了甲胄、丢了刀枪,要与那胡酋肉搏? 被随后赶来的李松那一顿好打啊…… 李承志特意去看了看,竟连嘴都是歪的? 活该! …… 沉吟了好一阵,李承志又悠悠一叹:“之前答应你们,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就将家人老小也一起接过来的诺言,怕是实现不了了……” 李松、皇甫让等人觉的好不怪异。 想想都不可能。 白甲营光是兵就足有五千兵,这就是五千户,一户按三口算,也有一万五千人。 一万五千人是什么概念? 郎君这是当元魏朝的户籍制度是摆设,还是觉的泾州各郡县的官吏是瞎子? 更何况还有那么大一座陇山挡着…… 泾州已定,各处关防定然已恢复正常,别说民了,就连官,如果没有州府以上的关防文书,连萧关都出不了。 所以,李松等人从来都没有当过真,都只李承志当时说的是宽心的话。 但此时看来,他们有没有当真且不说,郎君倒像是当真了? 李松惊的连那些玻璃珠子都顾不上心疼了。 “郎君千万慎重……今日已并非我等遁逃的战乱之时,还可以行假死逃脱的妙计……不说能不能出的了萧关,便是辖地内猛然丢失这般多的丁口,刺史府并各郡官吏,也绝对会一查到底的……” 李承志叹着气。 谁说不是呢? 要不是这么突然,但凡早一些料到会有今日,趁奚康生还没来,他早把人偷出来了。 无非还是假死逃生,再栽脏给刘慧汪那一套。 但眼下说什么都迟了…… 李承志缓缓的吐着气:“诸位放心,也要转告诸营,让士卒们也放心:不出意外,我即便被封官,也不会被调离泾州,所以各位的家人定然无虞…… 虽说暂时接不出来,但定期让诸位或是部分士卒回一趟家,还是可行的……” 底下的这些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郞君怎么想一出就是一出? 早日反攻关中,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也就是李承志不知道这些人是这样想的,不然非呸他们一脸。 反攻关中,做什么美梦呢? 当奚康生“绝世猛将”的名声是吹出来的? 反攻关中是不可能反攻的,除非嫌命长。 但办法也不是没有。 李承志依稀记得,六镇之乱之前的关中,几乎年年都造反。 而且还极有特色:每一次造反,要么和“金刀刘”谶言有关,要么就和大乘教有关。 更有甚者,便如之前的刘慧汪,将两者合二为一…… 到时再好好设计一番,未尝不能趁机将白甲营的家小全偷出来。 更说不定,还能多偷一些出来…… 想到这里,李承志好像猛然间就多了点信心。 暂时没人怕什么? 有人送啊…… 想着想着,李承志就乐出了声。 还真应了那句话: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一下就轻松了起来,乐呵呵的说道:“最多两月,便会有一批乱民流放敦煌,大致有四五万……到时,尔等的婆娘也就有着落了……” 众将大喜。 怪不得郎君说的那般肯定? 原来不止是婆娘有了,还有种田的农夫,修城的匠人,放羊的牧民…… “四五万啊……押送的兵卒至多也就数千……” 李松浑身一震,猛的红了眼睛,“只要经过表氏县,就全抢过来……” “脑子被驴踢了?你是深怕朝廷不知道,这里藏了一支大军?” 李承志脸一黑,“何况九成九,还是郎君我随军押送……全抢完了,我怎么交差?” 说着,他又一顿,捏着下巴沉吟道,“不过抢是肯定要抢的,但不能在表氏附近抢……过了酒泉,至敦煌镇之间足有一千两百里都是荒漠,怎可能无胡匪出没?” 就算到时奚康生还会再派重将领兵,但有自己和张敬之两个内应在,机会还是很多的…… 众将秒懂,一个个喜上眉梢,笑的牙都呲了出来。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粮从哪里来 李承志循循善诱的交待着:“此次,我会从乱民中挑出一些吏员、文士,协助尔等理政。到时诸位要尽量优待,当然,也要严加防范……” 只有读书才能开智,但书读的多了,心思也就话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句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不见后世的某些公知,哪个不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辈? 因为普通人根本没能力和机会当公知…… 文人的心眼都比较多,李承志都不用怀疑:若是李松等人不察,到时九成九会冒出几个想立功赎罪,岂图向朝廷告密的王八蛋。 “便是那些流民,也不能太苛刻,至少要穿暖吃饱……” 说到这里,李承志又猛的一顿。 吃饱穿暖……这四个字说起来是如此容易,但真到做起来,是何其之难? 李松遁逃时,也就带了两千多石粮,如果没抢那些胡人部落的牛羊,估计顶多能撑过两月。 即便已经抢了万余头牲畜,但等流民一到,人数至少也要翻两翻,也不可能将那些羊全杀绝了。 因此,李承志不但要考虑如何把人偷抢回来,更要考虑抢回来之后,如何养活? 不出意外,至少三年之内,垦出的这些田是别想有什么盈余了。能不能持平都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所以当务之急,是粮食从哪里来。 李承志一阵踌躇,他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两个多月前…… “粮种布匹等,我下次来时会设法运一部分,但这也非长久之计,尔等还是要想办法自给自足……” 李承志沉吟道,“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是扮成杂胡,用铁料等物分批从敦煌、高平、以及沃野镇等(六镇)购集(走私)。 二是扮成胡商,直接和关中通商……” 这是李承志为数不多能想到的几个办法。 虽然不管是哪条路,都不是一般的远,但胜在相对稳妥。 特别是后者。 用一些学者的话说,这个时代的胡商,也就是粟特人,简直就是“全球购”! 南至印度,西至罗马,东至中国,就没有他们到不了的地方…… 后世经常说丝绸之路怎么怎么样,殊不知,自从汉武帝平定西域,开通丝绸之路起,到北宋断绝止,这条路完全都是被粟特人垄断的。 至于汉商,至多也就是粟特人其充当一下运输商,将货物从长安洛阳等地运到河西,最远运到敦煌镇。 再由定居于河西和敦煌和的粟特人贩运到中亚…… 而且各朝代时粟特人的地位还贼高。 历朝历代都有严令,各地官府与镇军,必须严格保护行商的西域胡人。 比如此时的敦煌镇,一是用来防御西域的高车部落和大漠的匈奴,二则是为了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 自孝文帝起,东自洛阳,西至敦煌,各州均设有萨保府,也就是专们为西域胡商建立的官衙。 就如僧官体系的昭玄寺一般,胡商头领,也就是萨保,都有官职在身。 到了隋、唐、乃至宋朝,僧官体系虽然消失了,但萨保府的官僚体系却沿承了下去,直到蒙古人打穿亚洲之后才消失。 这几朝间,一边经商,一边做着中原朝廷大官的胡商头目比比皆是。 特别是唐朝,有的官拜大都护(专门管理新疆的官,二品以上)、有的官拜一州刺史,至于被封为城主,在河西和新疆赐有一城之巨的粟特人,其例不胜枚举。 李唐朝廷简直将胡商优容到了极致。 如此一来,肯定就免不了官商勾结,自然就没有这些胡商不敢贩运的东西。 不止一朝,曾用这样的话形容过胡商:善商贾,好利,利所在无不至…… 除了用体积小、容易携带的珠宝、玉石、铜、银、锡等工艺品来收中原汉人的智商税之外,胡商最喜欢干的就是走私贩卖汉人女子和孩子。 一半来自胡商买通各州、郡、县主官,或是各军镇镇将,将因罪入监,及因罪充军的家眷偷出去。 剩下的一半,则是诱骗、抢夺。 若是繁盛之地,用的则是类似于拍花子的手段:趁单身或无男丁陪护的妇人丫鬟进入胡商的店铺挑选货物之时,敲晕带走。 也别说北魏,也别说平民了,便是盛如唐朝,长安城内时不时就会发生官吏家眷被胡商掠走的案件,且屡禁不止。 若是偏远的郡县,就更好办了。 行商往西的途中,胡商最爱干的就是扮成胡匪掠劫村庄,动不动还会打下一两座县城,烧杀抢掠无恶不做…… 最后,这些女人和孩子全被胡商运到西域、西亚、以及中东,卖给西域各胡国,用来增加丁口。 小孩还好一点,那些女子下场比充为营妓还要不如…… 所以对于这些胡商,李承志半点好感都欠奉。若不是怕招来朝廷的注意,他早让李松在表氏县城下收买路钱了。 迟早都会教其怎么做人,但肯定不是现在…… 连人口都敢贩卖,对这些胡商来说,贩运些粮食当然是小意思。 只要有钱赚,这些胡商连亲娘都敢卖,才不会管你到底是胡贼还是反贼,就如明末的那些晋商…… 李承志稍一沉吟:“或是,向西绕到伊吾(哈密),直接和西域胡商通商……” 这倒是个好主意,省却了许多麻烦,李松眼睛猛的一亮:“用何物换?” 是啊,用何物换? 李承志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兵甲吧!” 众人眼睛一突。 兵甲? 这可是白甲营的立身之本啊…… 但反过来再想,还能贩卖什么? 粟特人最多的是珠宝,最受的是丝绸布匹。 还这两样,也是李承志最多和最缺的东西。 对胡商而言,李承志手中也就只剩兵甲的利润最大了。 “不过放心,肯定流不到胡族手里……以胡商的心性,九成九会卖到中原……其中有八成的可能,不会买给朝廷,只会买给世族门阀……” 只因胡族只有马,粟特人不缺这个。而卖给朝廷的话,根本买不上好价钱…… 李松等人的脸一黑:怕的就是这个呀? 到时,这些门阀九成九会成为郎君争霸天下的绊脚石……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意外之喜 昨夜西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北山。 黎明时分都还是星空浩瀚,万里晴空。但天刚亮,老天就变了脸。 极目西望,只见边月西沉,黑云滚滚。 西风撼摇着树枝,卷着树叶枯草四处乱飞。又刮过关城的残垣断壁,像是鬼哭一样,发出呜呜的哀鸣。 士卒身上的木甲随风飘荡,襟边裙角相互撞击,发出“啪啪”的爆响。 不时就有劲风卷着树叶草枝拍打在脸上,但数千甲卒,竟连皱眉头的都不见一个? 个个虎目圆睁,眼神灼热的盯着那处台。 人力有穷尽,目所不能及。八成以上的士卒只能看到点将台上站着许多人影,但具体哪一个是谁,却根本认不出来。 但高台正后方,正迎风飘展的那杆大纛,就如同中天之日,耀眼夺目。 还是那么破,还是那么脏,但就是这面破旗,却成了这些士卒心目中永远都不会倒的神邸。 是大帅! 只有大帅在此,营中才会立起这面李氏大旗。 看着这面旗,数千战卒不由自主的就想起来随大帅征战时的过往,不由自主的湿了眼眶…… 李承志揉了揉被沙砾草叶拍打的生疼的脸颊,瞪了一眼黑压压的天空。 贼老天,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就这样的天气,别说高声讲话了,怕是嘴一张,就能灌一嘴风沙。 他黯然一叹,又挥了挥手:“发下去吧!” 李松一点头,随即便有各营各旅的队主上台,将已分拣好的珠盒领走,而后分发到每个士卒手里。 珠子不大,大致就如后世的跳棋一般大小,但肯定没那么圆。 不过品相要好一些,就像猫眼石一样,不但什么颜色的都有,而且其中足有四五种颜色。 这也要归功于炼制这些玻璃珠子的时候,李承志手边工具和原料都趁手。 有铁、有铜、有银、有锡,还有一些金和铝,一顿故掺,自然什么颜色都有。 李承志不觉的,但在这些士卒眼中,这样的珠子,是真正的稀世之宝。 想着虽远在数千里之遥,但大帅并没有忘了他们,竟专程跑来抚慰,用这等世所罕见的珍珠当做饷粮? 更何况,最多两三月,大帅就会运来女眷,助他们成家…… 一想到此处,十成中有八成的士卒就落下泪来,不由自主的跪伏在地,恭恭敬敬的给李承志磕着头。 不怪这些兵卒感激。 他们大都是被李承志俘虏的叛卒,手上有没有染血不好说,但跟着李文忠,绝对没少抢掠。 即便最后降了李承志,助其平定泾州之乱,但最后论功封赏时,能不能将造反叛乱的罪名抵平还是两说。 但就算能抵平又有什么用? 最多也就是被朝廷收编,沦为军户。 军户? 呵呵呵…… 一入军户,世世代代都是军户。比那些被逼无奈,主动跟着刘僧汪造反的僧户没好到哪里去。 反正家人早已被刘慧汪充了军粮,已是孑然一身,与其充为军户,吃了上顿没下顿,倒不如跟着李松等人搏一丝生机。 至少能吃饱肚子,更不用被当下等人看待。 但谁想,大帅依然如战时一般,发了军饷不说,竟还是这般贵重的东西? 更没想过,此生还有能成家,能留有各大脉子嗣的那一天? 所以这些兵打心眼里感激李承志。 感觉自己只是尽了本份,从没想过让白甲营的将士感恩待德。 但想想昨夜,再看看今天,效果竟然这般好? 没有比较,就没有长短…… 李承志心中感慨不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挥了挥手:“这般大的风,说不定稍后还会有语,就莫让兵卒在这里受苦了,回营吧……” 李松应了一声,让令兵摇动令旗。 台下陆续传来呼喝声,各营陆续散去。也就半刻钟,五千士卒便已全部回营。 感觉身上一轻,之前被风推着,止不住的想后退的那种感觉好似消失了,李承志下意识的抬起头来。 旗好像不飘了…… 嗯,不对……风,竟然停了? 李承志看了看已然陆续入帐的士卒,气的想骂娘。 感觉这老天在故意跟他做对一样? 难不成还能把士卒全召出营,再训一遍话? 算了,不折腾了…… 李承志摘下大氅,交给身侧的李睿,又指了指营中的毡帐,对李松说道: “河西风多,夏秋两季自是无妨,有帐就可住人。但冬春两季风大,毡帐就不怎么合用了……你还是要早做打算,未雨绸缪。” “风大?” 李松狐疑着,又抬头看了看天,“这十余日,雨倒已下了两次,但有大风的时节,今日还是头一遭……而且也没见多大啊?” 没见多大? 李承志止不住的冷笑。 那是你没见过沙尘暴之威。 从河西属汉地始,就有了沙尘暴的记载。 河西出土的西汉时的简牍记载: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非沙…… 又有:送使渠犁校尉幕府掾迁,会大风,折伤盖檐十五枚,御赵定伤…… 二月中送使者黄君,遇逢大风,马惊折死一匹…… 特别后面这两段,清楚的记载了行走至半路,遇到了沙尘暴,大风先是掀掉车盖,而后掀翻马车,砸死马的经过…… 与之相比,刚才的那场风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真大风来了,吹跑几顶毡帐不要太轻松。 也是见了鬼了。 自古到今,但凡传世的诗词中写到风,必会依季节而变化,比如写到东风必是春天,南风是夏天,西风则指秋天,北风自然就是冬天。 但只要轮到描写河西和西域诗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西风、西风、西风。 要么就是北风、北风、北风。 从无例外! 所括后世也一样:晴天时刮的是西风,阴天或下雨天刮的还是西风。 微风习习时刮的是西风,狂风大作、乃至沙尘暴的时候还是西风。 哪天能见到回下山风(南风)或东风时,李承志感觉就跟过年似的…… “如何交待你便如何做,不然真等深秋时节大风来了,你哭都来不及……” 李承志斥着李松,又沉吟道:“便是流民至此,合士卒足有上万众,但建房已是来不及了……那就就地取材,挖窑……” 挖窑? 李松的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 “郎君,仆早试过了……这里不似关中,尽是黄土,而是土中带沙。不管窑口挖多深,只要深入丈余,窑顶必塌……” “不是横窑,而是坚窑,便如这种……嗯,你们也过来看……” 李承志抽出佩刀,就地给李松等人划着图:“选地势高坦之处,向下挖掘成池,顶部担以木椽、树枝,再糊以湿泥盖顶,它还能怎么塌? 若是还怕窑壁垒陷,那就用砖石垒砌,或直接用粘土糊墙。而后再在出口处挖一斜道,可供人上下进出……” 众人听着眼睛一亮。 这听着,似是再大的风都能防止? 除非风大到能吹着车轮大的石头砸塌顶的程度。 而且比平地造房简单了不止一倍,连墙都不用垒,更不用发愁哪里去寻找大树,好用来架梁立栋。 众人眼神灼灼的看着李承志,心里佩服的不要不要的: 郎君果然是神授之人,随手一指,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虽然不是每一次被这些人崇拜了,但李承志的脸依然有些烧。 什么化腐朽为神奇,就如那炼钢锻铁一般,这是正儿八经的前人智慧。 这种窑洞俗名地窝子,专用来解决地质沙化较严重的区域的居住问题,在西北极其普遍。 再往西北方向一二百公里,就是罗布泊,也就是后世的酒泉卫星发射基地。没对外公开之前,无论公文还是私信中,那里只有一个名称:地窝堡(音‘铺’)! 钱学森,钱三强等元勋,就是住在这种地窝子里,造出的原子弹和导弹。 由此正西约两百多公里,就是玉门,当年也叫地窝堡,铁人王进喜就是住在地窝子里,开发的玉门油田。 再往西,一直到新疆,叫地窝铺的地方不要太多,都是因此而得名。 比如乌鲁木齐的地窝铺机场…… 感觉李彰总是比人慢半拍,李松李亮等人已然在计划哪一营去伐木,哪一营去拉粘土,哪一营挖窑时,他才想明白这“地窖”是何物。 他皱着眉头,冷不丁的问道:“窑外连墙都无,若是下雨,岂不是全流进去了?” 李承志绝倒。 天气虽是死的,但人总是活的吧? 他无奈的叹着气:“地窑四周可以垒坝阻水,也可以挖渠导水……但凡有口气在,谁还能眼睁睁的看着水流进自个家里?” 李彰一愣,转眼间一张脸就羞的发紫。 众人再无异议,众人一致决定,就造这种窑。 而后李承志又给他们讲了讲如何防火,以及冬于取暧时防炭毒(一氧化碳)的一些事项。 也就堪堪说完,听到一阵马蹄踏地的声音,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扭头,看到一骑正从营北奔来。 走近一看,却是李聪。 李聪不是一大早就被李松派去,看着铁倌儿(老铁匠)带着徒弟,去起炉了么? 这才小半天,至多也就是刚建好炉,等炉烧干,怎么也到天黑了。 李承志心里一跳:难不成是炸炉了? 不然李聪不可能这么早就跑回来,还这么急? 遭了,估计是粘土的耐火度不够…… 光是路上就要十天,李承志不敢在这里耽搁太久,自然没时间等着李松从临泽(张掖辖县之一,距此一百余里)拉来高粘土之后,再教铁匠如何起高炉炼矿。 权宜之下,他就让老铁匠在河岸边挖了些红土,又在里面掺了些石墨,用来烧砖起炉。 这东西是从祁连山上冲下来的,其中高岭土的含量比重不低,按理说是够用了。 但谁又能保证一点意外都不出? 也不知伤到人没有,更不知伤了几个…… 李承志心中微沉,看着越奔越近的李聪,心里猜疑着。 本以为听到的会是噩耗,但看李聪,脸上仿佛带着喜色? “郎君,出铁汁了……”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差点骂出声。 扯什么鸟蛋? 这炉都没建好,矿石都还没炼,哪来的铁水? 再说了那可是铁,又不是蜡? 连焦都没来及炼,自己甚至还没把添加助熔济的秘决教给老铁匠,他如何能把铁水给炼出来? “郎君,是真的……” 李聪呲着牙,笑的好不开心,“烧炉封盖之时,铁倌儿说是闲着也是闲着,就丢了几块磁石(矿石)进去,说是看能不能炼化…… 但哪想,还不到半个时辰,炉底竟然就流出了铁汁……是真的铁汁。就连铁倌儿都惊呼神迹,他那帮徒弟都快跪下来了……” 李承志心中一震:竟然是真的? 见了鬼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去看看!” 见李承志跳下点将台,李松李亮等人也紧随其后,打马奔向两里外的正义峡口。 峡口一侧的平地上,立着一座约两人高,两头细,中间粗,像是一只大腰鼓一样的高炉。 高炉半边在外,半边用土围住,建成了一座高台,以供铁匠操作。 整体看起也就半间房屋大小。 这是正儿八经的高炉,并非如坩埚炉一样,光抬了个名头。 往上追溯,其实西汉时期的汉人,就已经会修建大炉子用来烧炼铁矿石了,不过修的比较臃肿,至少有眼前这一座的五六倍大。 但到宋朝时,高炉技术就已经很成熟了。不但能将渣水(铁水和炉渣)分离,甚至会热鼓风(空气加热)。 而这些技术,基本已是人力炼钢技术的巅峰,所以往后的一千年,至工业炼钢普及之前,技术基本再未进化过。 包括建国之后的大炼钢时期,造的高炉也罢,炼铁的技术也罢,大都和宋朝的技术没多大区别。 因此,宋朝的造甲技术已相当先进了,有时宋兵和金国的铁浮屠作战时,需披三层步人甲,但全重也才七八十斤。 所以,大宋之所以被人说怂,绝不是大宋百姓的锅,应该问问赵氏皇氏才对……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收智商税 峡口一侧的平地上,立着一座约两人高,两头细中间粗,像是一只大腰鼓一样的炼铁炉。 高炉半边在外,用来鼓风、出渣,以及出铁水。半边用土围住,建成了一座高台,与炉口齐平,以供铁匠操作。 整体看起也就半间房屋大小。 这是正儿八经的高炉,并非如坩埚炉一样,光抬了个名头。 但要论工序,将矿石炼成块炼铁,要比坩埚炼刚简单的多。 无非就是粉碎矿石——入炉——混和催化剂并焦炭烧,然后烧出铁水。 这样炼出来的块炼铁,十之八九是生铁。 而且已经除了一次磷和硫,品质比当初李松和胡保宗比高平镇买来的高多了。 剩下的自然就是除碳,或和以熟铁,用坩埚炉炼成钢。 之所以不用坩埚炉直接烧炼矿石,是因为坩埚炉不好除渣。 往上追溯,其实西汉时期的汉人,就已经会修建大炉子用来烧炼铁矿石了,不过修的比较臃肿,至少有眼前这一座的五六倍大。 但至多到宋朝时,高炉技术就已经很成熟了。不但能将渣水(铁水和炉渣)分离,甚至还会鼓热风(空气加热)。 而这些技术,基本已是人力炼钢技术的巅峰,所以往后的一千年,至工业炼钢普及之前,技术基本再未进化过。 包括建国之后的大炼钢时期,造的高炉也罢,炼铁的技术也罢,大都和宋朝没多大区别。 因此,宋朝的造甲技术已相当先进了,有时宋兵和金国的铁浮屠作战时,需披三层步人甲,但全重也才七八十斤。 所以,大宋之所以被人说怂,绝不是大宋百姓的锅,应该问问赵氏皇氏才对…… …… 一群铁匠围着地下的那滩铁水,就真如见了神迹一般。 从未见过,铁这般容易就炼化的? 怪不得郎君不远千里,也要让白甲营遁到此地? 原来是有好东西…… 看到李承志和李松等人,一群铁匠飞快的散开,让出路来。 李承志走到近前,凝神一看,眼睛猛的一鼓。 虽然已经凝结,但他哪里能认错:这绝对是块炼铁(初级铁料),而非烧结块(炉渣)。 再说了,如果炉温不够,也根本炼不出烧结块。 不应该啊…… 李承志捏着下巴,狐疑的看着老铁匠:“如何炼出来的?除了磁石外,你是否还往炉中加了其它物事?” 他怀疑,老铁匠是不是机缘巧合之下,扔了块石英石或是石灰石进去。 如果催化剂足量,不用焦或是煤,也确实能把矿石炼化。 特别是石英,一般的磁铁矿中往往有伴有石英矿脉,被老铁匠误当成铁矿石很正常。 老铁匠更懵逼。 他仔细的回忆着:“再无加过任何物事啊?就是小老儿从哪堆磁石中随便捡了几块,扔到了炉中……” 等于是问道于盲? 算了,还是自己去看吧…… 李承志暗叹一声,又道:“磁石在哪,带我去!” “朗君请!”老铁匠领着李承志到了高炉之后。 不大的一堆石头,有黑有黄,还有的反着光。 只是随意瞅了一眼,看到夹杂在其中,或白或紫,或绿或黄的一堆碎石渣时,李承志猛的一愣,竟“哎哟”一下叫出了声。 什么石英,这特么是萤石。 李承志都想给自己两耳光。 亏自己还是资源勘查工程专业的高材生? 还哪里有脸说,这是前世的老家,踏遍了每一寸土地的地方? 知道老家有金、有铜、有铁、有煤,还有粘土,怎么把老家还有萤石矿这一点给忘了? 也可能是因为关中没这东西,再加用处好似不怎么广,自己一时没想到。 其实用处还是有好几样的。 炼钢时能当催化剂和助熔剂使,助熔的燃点比石英要低,同时还能除硫除磷。 这个作用其实可有可无,虽说各地都有,储量还极大,但大都埋在地表以下。 相比较起来,只要有沙子的地方就有的石英砂,岂不是更容易得到? 李承志觉的稀奇的是,这玩意可是能用来蚀刻玻璃的…… 想像一下,发给士卒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上面,要是再能多出一副龙、凤等神兽,或是山川河流的图纹,这个年代的人会是什么反应? 绝对能被抢疯…… 更关键的是,带绿的荧石,夜里可是会发光的,在太阳底下晒个十几分钟,足足就能亮一晚上。 除了吸收光源后会发亮之外,这东西发热后也会发亮。 李承志记的小时候,捡这么两块东西藏在被窝里一阵乱磨,随着一股焦臭味和一阵石渣子乱飞,被子里就会被照亮的情景…… 然后,一晚上都会被扎的死去活来,睡不安生。 而且十之八九,第二天还得挨老娘的一顿好打…… 所以,古代所谓的夜明珠,其实就是这玩意。 包括孙殿英从慈禧嘴里挖出来,新世纪后被拍了八个亿的那一颗,主要成份和李承志手里的这些绿色石渣绝对一模一样,都是氟化钙。 而后世被从荧石矿中挖出来的,一吨也才几千块…… 但谁让那一颗是文物呢? 这东西在古代之所以那么贵,其实和铜在唐以前也很贵是同样的道理:被开采出来的极少。 而且荧石的强度也不高,只要风沙稍大一些,用不了多长时间,裸露在地面上的荧石就会少一小半。 不见的那一小半,已然被风沙吹碎,变成李承志手里的这种石渣了。 拿块普通的玻璃用来拍这东西的话,萤石全碎了,玻璃还好好的。 所以能被这个时代的人发现,并且很大块、足以用来打磨成珠的非常少。 就算能发现一两块,以古代的技术,开采时如何保证其完整性是第一关,长途运输是第二关,如何打磨是第三关。 最关键的是第四关:这玩意这么软,把玩的次数越多,镜面越粗糙,时日一长,别说夜里,照在太阳底下都不怎么反光。 几相一叠加,存世的一少,自然就贵了…… 不过事在人为,李承志觉的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别说多,能雕磨出来个百来颗,估计就能把半个关中买下来…… 再加上用荧石蚀刻出的玻璃珠子,这样的东西不管对汉人来说,还是对鲜卑人来说,绝对是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 而且这玩意还能用来造假:随便找块石头,粘上一层绿色的萤石粉,就会有夜明珠的效果。 比如后世的那些夜里能发光的塑料工艺品…… 想到这里,李承志连炼铁刀铁甲的心思都淡了几分。 与其近似授人以柄、或资敌一般的锻炼兵器和甲胄用来换粮,还不如拿这样的东西收收智商税? 虽说胡商珠宝玉石多,但这样的东西,绝对是没有的,见了绝对会很稀奇。 至于胡商会贩往西域,还是贩往中原,又或是多久会穿帮,李承志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干就干,李承志当即就将李松叫到了一边:“派人出去找……顺着合黎山往东至多七八十里,定然能见到如我手里一般的石渣……找到后立刻知会我……” 看李承志隐隐有些兴奋的模样,李松哪还不知郎君发现了宝贝? 他一边点头,一边狐疑的问道:“郎君,这是何物?” “一时半会予你说不清楚!”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你只需记住,这东西利用好了,绝对比之前炼出的陨铁刀还要值钱……” 李松差一点就叫了出来:“神兵?” 李承志脸一黑。 神兵个鸟毛? 满脑子都是刀刀枪枪,打打杀杀? “哪有那么多的神兵……是如琉璃珠一般的物事……” 原来是珠宝? 李松虽还在稀奇,但脸上的神色还是不由自主的淡了几分。 在他看来,再绝世的宝贝,最终也得换成刀刀枪枪…… 刚派完人,李承志又把李松叫了过来:“过几日,等安定一些后,让李亮或皇甫让想办法混进酒泉城,看能不能买一些羊脂玉,或是酒泉玉也行。” 李承志是觉得,既然已决定收智商税了,那不如多收一些。 也是想看看,能不能造出真正的夜光杯,也就是到了夜里真正能发光的那一种。 而非史书和诗中的那种西贝货:从来没有哪本史书里说过,所谓的夜光杯,在没有光源的前提下,可以自己发光。 大多都是如十五这样的夜晚,照着月亮比较好看一些的薄胎玉杯而已。 想想也能知道,这玩意这么脆,以后世的技术,都没有办法用萤石量产镜片,只能合成,更何况用荧石来磨制酒杯? 想到这里,李承志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玻璃镜片。 造珠子的时候,因为手边材料不太全,再一个时间不够,所以他就没有试,看能不能造出无色玻璃。 不过原理他懂:无非就是挑选不含金属元素的石英砂进进烧练,或是将石英砂中的金属无素除尽。 相对比来说,第一种方法应该更简单。 只要能烧出无色玻璃,剩下的无非就是打磨成镜片而已。 真要能把这东西造出来,李承志做梦都能笑醒:根本就不是能不能卖钱的概念,而是能造出望远镜来。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意外 方圆足有三十平方公里的一座萤石矿,即便被风吹的再碎,还是会在地表上留下不少痕迹。 刚过正午,李丰就派人回报,说是发现了许多如郎君所说的,那种花花绿绿的石渣。 李承志大喜,当即就令全营出动。 一营守寨,四营挖矿……合黎山下人多的就跟蚂蚁似的…… 看着堆积在眼前的荧石越来越多,李承志浑身上下的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笑。 就说么,上千年来,谁都不知道这里有这样的好东西,怎可能不便宜自己? 发了……真的发了…… 别说杏果大的夜明珠了,最大的一颗,足足有篮球大,雕颗夜里能发光的碧玉西瓜都够了。 李承志努力的压制着兴奋,低声给李松交待道:“明日我先走一步,你后面想办法派人,将这东西运过来,能运到陇东地界即可……” 以李松的能力,不管是扮胡人也罢,还是扮商队也罢,也就只能运到陇东了。 只要能到陇东,就等于进了自己的地盘,李承志再想办法运进关中,接下来找玉石工匠雕磨,以及如何卖出去,卖给谁等等,都不算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他又给李松交待了一些如何采挖、如何动输,以及防破损的细节。 等交待了个大概,天也近黑了。 数千士卒护着两辆马车,不紧不慢的回营。 这两车之中,全都是拳头大以上的荧石晶体,什么颜色的都有。光是带绿的荧石,足有半车。 不过都是原始矿石,还要筛选挑拣,肯定雕不出这么多的夜明珠。 但只要能雕出半车的三分之一,李承志做梦就能笑醒…… …… 夕阳西下,月上枝头。 山下刮着微风,胡杨树随风摇曳,树影忽大忽小,忽长忽短,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这座毡帐是李松些几天才从一支卢水胡部落那抢来的,所以味道有些重。 不过很大,足有上百个平方。 里面刚燃过柏枝,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倒不是李承志娇柔,连点羊膻味都受不住,而是用来防蚊子的。 越是水草茂盛的地方,这东西就越多。 要是不燃些烟,不说人会被叮成什么样,那烛焰炸的就跟放炮仗一样,不大的功夫,烛台下就能落一堆。 除了蚊子,还有虻。 好家伙,拇指大的牛虻见过没有? 比蜜蜂还大,一嘴下去人脸就能肿成猪头,保证亲妈来了都认不出来。 被咬只是其次,这东西还会传染寄生虫病。 李承志千交待万嘱咐,让李松谨记,不管是营中士卒,还是过两月就会被运来的流民,统统不许喝生水、吃生食。 而且不到万不得已,比如闹粮荒的时候,坚决不得食用病死的牲畜。 开什么玩笑?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一场普通的痢疾,就有可能让一家灭门。 还有就是旱獭,营地四周到处都是这玩意,那个多的呀……还不怎么怕人。 这种家伙不是一般的肥,吃起来还贼香…… 李承志知道可能禁不住,但他还是要说:除非饿死,否则就绝对不能吃。 白甲营可不像牧民,一死只死一家,真要染上鼠疫,就等着绝营吧…… 交待了一些琐事,李承志又开始挨个秘授机宜。 四尺长的方案上摆满了纸张,有图有字。 对面坐着李松,瞪着眼睛竖着耳朵,恨不得把李承志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神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要多郑重有多郑重。 李承志抓着一枝比食指还要稍粗的铅笔,边给李松讲解着,边画着图,并将一些要点记录了下来。 别奇怪,石墨虽不常见,但并不是很难得,而且比起炼钢锻铁,造几支铅笔就轻松多了。 也就是没时间,不然李承志肯定会看着李松等人,将这些图纸,这些要点全部记得滚瓜烂熟,再烧了图纸之后,他才会放心离开。 但很可惜,最迟明日一早,他就必须得走了。 无奈之下,李承志也只能拆中一下:先写出来交给他们,等这些人记熟之后再行销毁。 也并非是将所有的知识教给每一个人,光是炼矿、炼钢、锻甲这三种工序的绝窍,他就分成了三部分,每全人只教三分之一。 比如李松,李承志只将如何炼焦、如何配制炼矿、炼钢时的催化和助熔剂等方法教给了他。 第二个是李亮:如何烧制耐火砖、如何制坩埚、如何将矿石炼成具有生铁属性的块炼铁,或是用炒钢法一炒到底炼成熟铁,再用坩锅将二者中和成钢。 剩下的一些技术含量比较低的工序,比如起炉、烧炼、锻锤、切割等,则全都教给了老铁匠。 这样做的坏处很多,导致效率低下是肯定的,而且李松和李亮这两个人只要有一个不在,这钢就炼不起来。 好处只有一点:防止泄密,更或是发生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幕:背叛! 防患于未然吧,总比有一天让他含泪清理门户的强…… 除了炼钢,便是制硝了。 李承志想了又想,考虑了不得考虑,最终还是不敢在他不亲自盯着的情况下,让李松、李亮等人造火药。 哪怕只是制硝的方法,都是他咬着牙,在心里劝了自己一百遍,才下定决心教给李亮的。 这是真正的潘多拉魔盒,完全可以巅覆这个时代的大杀器,李承志更不想因为自己的贪婪或是放纵,让这个世界变成地狱…… 除此外,便是一些惠民、垦田之类的技术,这样的知识自然是学到的人越多越好,李承志干脆将百多个军官全召集起来,上起了公开课。 讲的有些杂乱,基本上是李承志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但却极其有用。 比如曲辕犁。 其实并非完全如后世所说,短辕犁是唐朝才发明出来的,而是南北朝时期就有。 不过还是直辕,名字就叫”吴人尉犁“,应该是三国时期时从江南一带传过来的,与唐朝时的曲辕犁的出处差不多。 将直辕改成曲辕后,李承志又稍微做了一下改进:比如在犁尾加个轮,牛马耕地时何止省了一半的力。 再比如将犁铲与犁架设计成分离式,就可以随时调控耕犁深度。 也并不是他有多渊博,多全能,李承志觉的,只要是农村娃,只要是初中毕业的,看一眼就知道这东西该怎么改。 当然,前提是你得有合格的钢铁…… 但就是这几处轻微的改动,却完全颠覆了这个时代的人的认知。 图纸刚画完,下面这一群族人就已忍不住想跪下来,给李承志磕头了。 这样的犁,除了想深耕就能深耕,就浅耕就能浅耕之外,甚至没有牲畜的时候,换一柄细一些的犁铲,单人就可以拉着耕地…… 李承志不得不感慨,“知识才能解放生产力”这句话是多么的正确…… 这一讲,便一直讲到了子夜。若不是顾忌到黎明时就要启程,且要急行近两千里,李承志绝对能讲到天亮。 得知郎君要走,一百多军将心中再是不舍,也只得含着泪默默拜别…… 李承志严令,任何人不得送行,包括李松。 …… 星光闪耀,月沉西天。 东方已开始发亮,天地之间仿佛连着一道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亮。 又像是藏着一条火龙,即将腾空而起。 微风习习,刮着树叶哗哗做响,偶尔又传几声虫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汽,还夹杂着几丝青草的味道和野花的淡香,清新而又幽凉。 多好的地方,就如那节外桃园。 任重而道远啊…… 李承志静静的看着静谧的营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 他抱起拳,朝着寨门内的李松微微一拱:“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回去吧……” 李松一脸的幽怨。 千里? 你让仆连寨门都不让出好不好? 下次再见郎君,至少也是两三月之后了…… 随着李承志催马,两百五十甲骑紧随其后,悄无声息的跟在了后面。 得知李承志来时竟然只带了五十个护卫,李松吓的魂都快要飞出来了。 正是因为河西人汉人少,所以胡贼和马匪才多。大部分杂胡部落都是半牧半匪,如果遇到小型的粟特人商队,那是必抢不误。 当然,粟特人也不是什么好鸟,若是凑巧遇到杂胡小部落,顺手抢一把简直再正常不过。 所以,不管是马贼也罢,还是西域胡商的商队也罢,蛤要出现在丝绸之路上的,就绝对没人百骑以下的。 也根本不是李睿和五十亲卫能不能打得过上百马贼或上百胡商的问题,而是怕乱战之中,伤到李承志…… 留在泾州的族人少,来的时候想多带几个护卫都不可能,李承志也是不得己而为之。 但走的时候就没必要冒这个险了,自然是小命要紧。 除了五十护卫,李承志另多带了两百甲骑,又让李亮带队,顺便路上闲瑕时,再让他巩固巩固土碱制硝和坩埚炼钢的知识…… 两百五十人皆是一马三骑,还俱是精挑细选、精心伺养的凉州大马,日行千里有些夸张,但一天跑两百公里以上,还有没多大问题的。 这还是李承志怕伤了马,并没有让马放开跑。而且最多跑一个小时,就会让马缓一阵,会喂一把豆料和淡盐水的前提下,不然还能更快。 就这样走走停停,至黄昏时,已经到了张掖郡删丹县培内。 算一算,从出营到现在已近十五个小时,行程已过四百里了。 李承志决定就地扎营。 以防泄露踪迹,李承志特意将营地扎到了县城以北二十里左右。 其实删彤县内并没有多少人,李承志防备的是县城以南三十里的河西马场。 也就是新中国之后,国内唯一的一座军马场:山丹军马场。 上好的养马地,绝对排中国前三:河套认了第一,山丹必认第二。 剩下的一个在新疆伊利。 不然就不会有“凉州大马,冠绝天下”的谚语。 眼下这些亲卫胯下骑的战马,十匹中有五六匹就是从河西马场买来的。 这也是除敦煌镇之外,朝廷唯二设立在河西境内的军事组织。 孝文帝未迁都洛阳,河西马场未搬往河阳之前,河西马场号称养马百万,每年可向朝廷供战马十万匹以上。 即便是眼下,也养马超过五万匹,每年至少可驯战马五千。 按李承志之前的设想,这块养马地,迟早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现在? 看看就好…… 根本不用李承志操心,李亮安排的妥妥贴贴,两百余亲卫井然有序。 游戈的游戈,扎帐的扎帐,找水的找水、找柴的找柴,喂马的喂马,立灶的立灶。 还没一个小时,李承志就喝上了热腾腾的肉汤。 其实很简单,就是将羊肉煮熟晒干,再磨成粉,行军途中烧点水一冲,顶多再煮一煮,就是这东西。 或是将粮炒熟磨成炒面,条件允许的或再混点油脂,就是上好的行军粮。 其中还掺了不少的盐,所以根本不怕坏。 自然也都是李承志从后世照搬回来的…… 巅了十多个小时,李承志感觉骨头都要散了,但还是强打着精神,边跑着肉汤嚼着肉干,边给李亮讲着课。 李亮的悟性不可谓不高,也就是短短的一两天,竟然就将生熟铁的原理和特性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吃透……但问题是,李亮可是纯纯正正的古人啊? 李承志吃惊之余都有些怀疑,如果有时间,让李亮跟在自己身边,至多两三个月,自己可能就没东西可教了…… 感慨了一阵,李承志将李亮撵走,让他自行回去温习,然后拉过酒囊灌了两口,准备好好的睡一觉。 但酒囊都还没沾到嘴,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响。 敌袭? 李承志有些懵。 这荒效野外的,哪来的敌袭? 自己一路上防了又防,慎之又慎,不但多派斥候前探后巡,更是能绕则绕,按理根本不可能被人发现行迹? 定然是哪里出了意外……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杀个干净 李承志虽惊却不慌。 就算是敌袭,即便敌人不少,但就凭卫营俱是一骑三马,想逃还是很轻松的。 除非四面已被围死。 李承志戴好兜鍪,快速的出了帐。 今天是四月十二,月亮很亮,即便营内各处已熄了明火,但李承志依旧能看到个大概。 怎么也算是久经阵战,亲卫备箭的备箭,抽刀的抽刀,很是镇定。 李承志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见李亮快步奔了过来,恭声报道:“刚有斥候来报,说是发现删丹县城以东二十里左右有马贼与胡商接战。 马贼近有三四百骑,胡商寡不敌众,一触即溃,正往西逃窜……马贼在后紧追不舍,最多两刻,便会追至县城周围……” 原来不是冲自己来的? 但李承志还是忍不住的脸一黑。 胡商这是在逃命,而且还是夜里,那有什么方向和章法可言? 更不可能只朝着县城的方向跑。不出意外,九成九会有溃散的商队护卫逃到这个方向来。 也绝对不用怀疑,肯定会有追兵追到这个方向来。 不管是想躲,还是想走,都已然来不及了……想要隐藏行踪,悄无声息的遁回关中,竟已成了一句空话? 也是见了鬼了? 大半夜的,从哪里冒出的马贼和胡商? 还好死不死的,恰好就被自己撞上? 你说你大白天打不行么,非要挑在这个时候? 但凡早上一两个时辰,巡探的斥候定然会发现的更早,自己也早就做出规避了。 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李承志脸色微沉,快速交待道:“此地如此空旷,藏都无处可藏。算了,就地防御吧……另外,备好官旗,以备不时之需……” 李亮有些纳闷:郎君竟然要亮官旗? 那可是伙马贼,而且兵力近有自己的两倍,一见官旗,岂不是饿狼见了肥肉? 稍一狐疑,无意间瞥到李承志正在隐隐冷笑,李亮福至心临,恍然大悟。 怪不得斥候来报时,并无提到删丹城内有什么动静,好像连烽台竟都未点燃半座? 这伙马贼,十之八九就是官兵假扮的…… 不然为何离县城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马贼出没? 而且除了县兵,县城以南就是河西马场,那里可是有一座主官高至正五品的典牧府衙,用来放马的牧户足有上千。 这可是上千户,一户至少有一丁,骑上马,背上弓,就是上好的骑兵。 哪来的马贼这么大的胆子,不怕被典牧府衙给剿了? 李亮有些无奈,暗叹运气不好,恰好就撞上了这样的破事。 但对于官兵扮匪之事,却并不怎么惊奇。 这个年代,官兵明目张胆的抢掠平民都不鲜见,更何况只是假扮马贼抢劫胡商? 再正常不过了。 他也算是明白了郎君为何要亮官旗。 要真是官兵假扮的马贼,只要看到关中镇守府的令旗,肯定会做贼心虚,十有八九会打马就逃。 除非有把握将这两百余骑亲卫一个不剩的灭口于此…… 李亮其实还不知道,李承志不但备有官旗,怀中可是真有关中镇守府的出关文书和令信的。 不然他不可能带着五十护卫一路畅行无阻的走到河西,更不可能在西去的途中,明目张胆的跑到武威城下窥探。 李亮领命而去,不多时,亲卫就用骑枪在营外四周布了一座周长约一里左右的拒马阵。 紧贴内阵,又立了一层披着甲铠的战马,而后才是甲兵,个个持弓负囊,严阵以待。 李承志被围在最中间,正胯在马上,扬首向东眺望着。 旁边立着一杆接起来的旗杆,足有两丈高。底下挂了一盏灯笼,必要时候就会点亮升起,以亮明身份…… 不时,便有斥侯回营急报,说是已有许多溃兵在往这边逃来,后面还有不少追兵 李承志止不住的直叹气。 想到就会是这样的结果:根本藏不住了! 但还能怎么样? 只能先稳住,惊走这伙“马匪”之后,再立即动身,连夜赶路。 只要遁出山丹地界,不要惊动了足能武装上千骑兵的河西马场,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 想来也不会有人联想到,不知突然从哪冒出来的这伙关中镇守府的骑兵,里面竟还有个李承志? 正转着念头,不远处又响起了号角声。 这不是敌人,而是李亮派出的斥候。 铜哨属李承志麾下独有,就连奚康生的亲卫甲骑都还未开始配装,为免暴露白甲营的身份,李松早就不用了。 李承志的亲卫也更不可能在外敌已近的情况下用铜哨示警,自然会换成短号。 号声连吹了三声,又短又急,表明已有敌骑奔至百丈之内。 都不用刻意侧耳,李承志已然能听到清晰的马蹄声,以及有人叫喊和嘶吼的声音。 李亮一声沉喝:“举!” 一声令下,东翼的五十亲卫齐唰唰的举起了弓箭,半引半放,蓄势待发。 也就八九息,李承志就看到,约摸二三十骑正往这边狂奔而来。 后面追兵有多少不知道,但只是听马蹄疾奔的阵势,也能猜出在五六十骑以上。 李承志很是无奈。 这伙胡商被追的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连脑子都不会动了? 只知道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跑,但怎么就不想想,这种时候,越是有亮的地方,就越是危险? 李承志暗叹一声,轻吐一口气:“鸣锣,点灯,放箭……” 只听“咣”的一声巨响,就如在平地里响起了一声惊雷。 而后又是“嗖嗖嗖”的一阵,像是有数不清的飞鸟从耳边疾飞而过,又似是捅了蜂窝,数百只马蜂倾巢而出,挤作一团,发出阵阵怪鸣。 几乎在同一时间,不远处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就像是待宰的活猪被按到了案板上,嚎的嘶心裂肺,刺的耳膜都似是要破了。 也有部分警醒的快,猛靳马缰,试图从枪阵的两翼绕过。 但凡胡商,手上就没有不沾汉人的血的,既然都已经动手了,李承志又怎会心软? 只听他一声冷喝:“再放!” 两翼的亲卫没有半丝停顿,也不瞄准,只是顺着马阵的空隙向外攒射。前阵也再次拉弓引弦,数十支箭抛向半空,又斜斜落下。 只听弓箭落地的“噗噗”声,一匹接一匹的马栽倒在地。骑士刚一落马,至多也就叫了半身,又有数不清的箭支激射而来,钉到了身上…… 眨眼前还嚎叫逃窜的胡商,没过几息,就像是被攥住了鸡鸭,竟已没了多少动静? 就只有几匹马还在挣扎,试图站起来。 死了……那些胡商的护卫,眨眼间就全死了? “停……停……聋了,给爷爷停……吁……” 追兵骑阵中传出一阵气急败坏的喝骂声。 只听一阵吁吁的急呼,估个个都将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用力的靳着马缰。 只听马嘶声此起彼伏,李承志甚至还看到有几匹马竟然人立而起…… 骑术不错嘛? 借着追兵手中的火把,看着停在约十多二十丈外的那队骑兵,李承志连连冷笑。 若只看表像,谁都觉的这是一伙胡贼:有光着上半身的,也有穿皮袍的,还有穿着像是羊皮缝制的、像是马甲一样的衣物的。 头发也是乱哄哄,就像烂毡片一样,虽隔着二三十丈,但还是能闻到浓郁的羊膻味随见飘了过来。 但就算不会说胡语,你倒是把口音改一改呀? 好家伙,关中话说的比自己还地道? 李承志已然确定,这是一伙官兵无疑。 但并不是县内的守卒,十之八九是河西马场的牧兵。 因为那一身羊膻味,绝不是临时能假装出来的。 而且马术如此精湛,也不是普通的守卒能练出来的。 李承志在打量这伙马贼,这伙马贼也在猜忖眼前这伙人的来历? 马贼也就五六十骑,有一个算一个,惊的魂都要飞出来了! 这兵阵……从哪来的? 就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突然就冒了出来? 头目更是隐隐发寒,连握着马缰的手都止不住的抖了起来。 那映着月光,散发着点点寒芒,且密的让人头皮发麻的东西,难道不是矛枪? 而且整齐的就像是用尺过划过的一般…… 还有那亮的如同一面面镜子,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堵铁墙,但偶尔可见轻微晃动的东西,难道不是一匹匹披着全铠的甲马? 还有马与马的缝隙之间,以及马身之后,同样闪烁着寒光,同样如同镜子,不过小了许多的物事,难道不是披着全甲的兵卒? 而且不管是枪阵,还是甲马,更或是甲士,都不止一面,却是四面合围? 人有多少看不出来,但光看这阵的大小,还有其中马头攒动的阵势,光是马,好似就有近千匹? 但这么多的马,这么多的人,为何却如死物一般,连半丝的动静都不见发出? 这是何等强盛的配装,何等严明的军纪? 县境内何时来了这等强军,山上竟连一丝风声都未听到过? 这绝不马胡匪,更不是胡商…… 讲什么笑话? 马匪和胡商要有这等配装和军纪,别说删丹县城,连河西马场都早被抢了…… 头目已然隐约有了些猜测:不出意外,这伙人的来历和他们差不多,都是干脏活的……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害怕:对方如此强盛,会不会将自己等人灭了口? 别说灭口,趁势攻入马场都有可能…… 头目又惊又俱,眼角崩的隐隐发疼,也就几息,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刚要低呼一声“走”,但话都到了嗓子眼,却又被硬生生的压了回去。 除了令人心颤的寒光,那阵中,好似多了一些光亮? 头目定神一看,对面竟升起了一盏大灯笼。 等再看清灯笼上的字,头目猛松一口中气,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身子猛一萎顿,当场就矮了好几分。 关中镇守府! 对方敢亮明旗号,只代表着一个意思:爷爷知道你们的来历,更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识相的话,就赶快滚…… 头目如蒙大赦,哆哆嗦嗦的抬起手拱了拱,颤着声喊道:“多谢……” “谢”字刚出完,又听他一声急呼“走”。 数十个手下才回过神来,使出浑身的力气扯着马缰,生怕慢上一步就会丧命于此…… 这些兵还真没猜错。 若不是怕捅了马蜂窝,李承志真有那么一丝杀人灭口的冲动。 看那伙马贼越奔越远,最后已无声息,李承志黯然一叹:“拔营吧!” 这地方,已然是不能待了…… 李亮恭声一应,飞快的下着令。 阵中先是奔出了几匹马,去给游戈的外的斥候去传令,让其先行探路。 阵中的亲卫收枪负弓,飞快的收拾着营帐和辎重…… …… 删丹县城往东五里。 数百骑兵紧紧的围着一个圈,将百余驮马、骆驼、车队等紧紧的围在中间。 大概百十个胡商尽皆跪地,嘴里喊着乱七八糟的语言,有胡语,有汉话、也有的喊着粟特语,似是在求情。 一部分兵卒正在挨个绑人,绑一个便会搜一个。还在一部分在搜寻马车,但奇怪的是,搜的好像不是财货,倒像是人一般。 宇文元庆端坐马上,立在一处小丘之上,有些兴奋的盯着不远处的战场。 也不知道,其中有无夏州刺史高猛交待的那两个人? 若是碰巧被自己找到,绝对算是帮了高家的大忙。 不说能落多大的人情,托高猛到他叔父高肇高司徒那里求求情,将自己调回洛阳,还是无任何妨碍的…… 正思量着,一骑自阵中奔出,疾驰而来。 走至近前,亲信又往前靠了靠,将嘴贴到了宇文元庆耳边,低声说道:“秉都尉,车队中确有女眷,但只是几个胡姬……” 只有几个胡姬? 宇文元庆眉头一皱:“搜仔细了没有?” “属下已来回搜了三遍,不但搜了马车,就连那些被射死,被斩杀的,都挨个摸了一遍……确实只有几个胡姬,并无汉家女子……” 宇文元庆的心猛的往下一沉。 竟然杀错人了? 但杀都已经杀了,还能让其活过来不成? 索性杀个干净……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心照不宣 生怕有遗漏,数百兵卒挨个逼问着,问商队中有无汉人女子。 但所有胡商都说没有。。 看来是真的杀错了…… 宇文元庆暗叹了一口气,举起手,用下的往下一挥。 数百骑兵齐齐的拉开了弓…… 只是一轮攒射,百余胡商便已没几个还能跪直的了,甚至连呻吟的声音都已听不到几声。 怕留下活口,射完箭后,又有百余骑兵下了马,提着刀挨个往下剁着首级。 不多时,阵内的就像是下了血雨一样,鲜血积成了汪。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就如此时…… 尸体自有县兵料理,无需宇文元庆操心。他让亲信收拢驮马、车驾等,准备回山。 刚下完令,身边的亲卫突然提醒道:“都尉,好似有号角声?” 号角声? 宇文元庆侧耳一听,脸色猛的一变。 这分明是斥候发现了强敌的警讯…… 强敌? 哪来的? 再看眼前的乱相,宇文元庆眼角都要崩裂了。 赶车的赶车,牵骆驼的牵骆驼,拾捡财货的拾捡财货,甚至还有许多兵卒正在尸体上摸索着、以及剥着死尸身上的衣物。 就这乱成一锅粥的模样,敌人只需一个冲锋,就能冲溃…… 宇文元庆脸上青筋暴起,几乎用上的浑身的力气,奋力嘶吼着:“强敌来袭……列阵……快快快……列阵……” 士卒一阵愕然,愣了好几息,才听到西北方向连续不断的传来的号角声。 真有强敌? 数百士卒骇然色变,能揣进怀里的就往怀里揣,揣不进去的就扔。 但等手腾出来的时候,却忘了马在哪。 然后便是乱抢。一时情急抢不到的,要么翻身上了还驮着财货的骆驼、驮马,要么一顿刀乱砍,解着拉车的驽马。 好家伙,何止是乱成了一团麻? 完了…… 听着越来越近的号角声,宇文元庆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马去。 嗯,不对…… 听着只有号角声,好像没几匹马? 若真是有强敌来袭,早就蹄声如雷了。 号角声越来越近,借着月光,隐约能看出只有四五十骑,好似是之前派出往北追击溃敌的那一队手下。 再往后看,也不见有烟尘升腾…… 意思是敌人没追上来? 宇文元庆心下大定。 刚刚差那么一丝,他就带着亲卫先逃了……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朝身边的亲卫喝道:“亮旗!” 看到灯笼,那四十五骑当即就朝这边奔了过来。 都还离着七八仗,幢将就开始喊了:“都尉,府兵……关中镇守府的府兵……” 宇文元庆稍稍一愣。 关中的兵,跑河西来做什么? 不对……这是官兵,又不是敌人,你发什么警讯? 宇文元庆的脸都气绿了,他不是不信手下所说的话,而是气恼手下慌报军情,差掉让数百骑兵不战自溃。 “都尉,对方足有上千甲骑,且阵形极严,定是百战之师。除此外,再不见一匹驮马,一辆车驾…… 所以属下估计,这些人绝非是关中府背着朝廷派往敦煌或西域行商的商队。而十之八九,做的是与我等同样的勾当……” 宇文元庆刚举起了鞭子,听到这句话,就跟冻住了一样,竟怎么都抽不下去了。 甲骑? 人马俱甲的才会被称为甲骑……而且足有上千? 扯什么鸟蛋,朝廷的虎骑才有多少? 估计是属下一时心惊胆战,无形中先把自己给吓住了。 又怕这些关中府的兵真把自己人等当成杂胡马贼给剿了,所以才吹响了遇敌的号角…… 但看来是杞人忧天了,对方明显猜出了自己等人的真实来历。 不然不可能轻轻松松的就将这些手下放回来,还亮明了身份? 看来,这些人干的真是和自己一样的勾当:跑到河西帮高肇来找人了…… 但宇文元庆有些想不通:奚康生一直与高肇不合,也历来都不会假以辞色,这突然间,竟为高家的事情这么上心了?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算了,反正自己哪个都招惹不起,想这么多做什么? 既然遇到了,就结个善缘吧。也不能光自己吃肉,却让人家干看着,连口汤都喝不上…… 宇文元庆沉吟着:“嗯……去挑几驮财货,随我送过去……” 挑明身份是肯定不能挑明的,只能算是心照不宣。 也有向奚康生示好的意思…… 手下应了一声,打马而去。不多时,就赶了几峰骆驼和驮马过来…… …… 二十里的距离,即便是夜里不敢快马急行,至多两刻也就到了。 但宇文元庆却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 不是他走不快,而是根本不敢走快…… 刚绕过县城,突然就响起了响箭和号箭。 而后又听到了几声如同蛇行鼠窜一般的动静之后,离他不到十丈的草里,竟冒出了几个骑兵? 若不是宇文元庆早就亮了官旗,也并没有隐藏行迹,怕是被射死在马上都不知道,那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 亮明了身份后,对方也不做阻拦,只说要回去向上官秉报,需先行一步。 宇文元庆便觉的,这下总该畅通无阻了吧? 但往前走了还没三里,又突然冒出来了第二波。 然后是第三波,第四波…… 直到明确接到李承志同意放行的军令之后,李睿才收拢了斥候,领着宇文元庆走往营地。 但即便是让宇文元庆快马急行,他也已没那个胆量了。 这些兵,太怪异了,就跟鬼一样…… 等接近军阵,看到那闪着寒光,如同一堵铁墙一般的马阵时,宇文元庆更是惊疑。 手下说的,竟然是真的,真的是人马俱甲的甲骑? 虽然并非如手下所说甲骑近千,看阵势至多只有三百甲士,甲马也应该只有三百,剩下的俱是备骑,但也够让宇文元庆心惊了。 他又不是第一天带兵,岂能看不出这些兵身上隐隐透出的杀意? 虎狼之师! 不出意外,九成九应该是奚镇守的亲卫营…… 就是不知道,为何对自己这般防备? 自己也就带了四五十骑,但这些甲骑为何如临大敌一般,连自己身边都不敢靠近? 宇文元庆哪里知道,李承志是怕被他看出珠丝马迹来。 这近八百匹马,其中至少有四百匹,都是李松从宇文元庆手里买回去的…… …… 李承志的手里一块布。 应该是临时从身上撕下来的,上面沾着血盖了个印,隐隐还能闻到一丝血腥味。 河西典牧府! 来的不会是宇文元庆本人吧? 毕竟心心念念好久了,想着何时把河西马场弄到手,所以李承志还真知道宇文元庆是谁。 更何况,还买了人家那么多匹马? 当朝太仆卿宇文福之子,河西典牧都尉,正五品的官,与达奚同级。 但这只有官府印,却无官职印,看来与自己只打关西镇守府的牙旗,却不打代表官职及个人身份的号旗同出一辄。 无非就是心照不宣,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咱谁也别告谁的状,告了反正我也不会承认的意思。 想来这几驮财货,就是宇文元庆分的赃。 李承志有些哭笑不得。 好好的赶着路,突然就遇到了这样的破事? 要认真说起来,两波人还真有些狼狈为奸的意思。 毕竟李承志也算是动了手了…… 如此看来,宇文元庆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凭卫营的阵势推断,怀疑自己绝对是奚康生的亲信…… 不然人家哪会这般恭敬? 不过算是好事,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行迹会被泄露。 李承志又瞅了瞅那几驮财货。 全是好东西。 不是丝滑如玉般的帛锦,就是摞上三五层,都能看到身上哪里长着痣的那种轻纱…… “去应付一下吧,记得把脸蒙上……” 李承志给李亮交待着,“不要弱了气势,至少要让对方相信,我等确实是奚镇守的亲信……” 至于奚康生为何会派这么多的亲信跑到河西来? 随便宇文元庆去猜吧…… 过了两刻左右,听到一阵马蹄声往南而去,李承志就知道宇文元庆走了。 稍倾,李亮便来复命,说是宇文元庆并未起疑。 其他再说多说,只说代他向奚镇守问好…… 李承志止不住的冷笑:老子躲都来不及,问个鸟毛? “让李睿盯紧了。嗯……一个时辰后,若无异常,再行启程……” 即便觉的宇文元庆演戏的可能性不大,但李承志还是做了防备。 …… 等再次启程已是寅时初,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连急行了一天,又折腾了半夜,不管是人还是马都已疲惫不堪。 李承志决定,等天亮后,定要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让士卒好好歇上半天。 即便月光很亮,但总归是夜里,怕伤到马,更怕伤到人,李承志令斥候与卫兵全部缓马慢行。 他的用意也并非是急着赶路,而是以防万一,以免留在原地被人给围死了。 李承志困的眼皮都不想抬。 但在马背上睡觉的本事他还没学会,要摔下去的话,即便摔不断骨头,估计也得挨上几马蹄。无奈之下,李承志只好强打精神,没话找话的和李亮说着话。 “你说,宇文元庆哪里来的胆子,敢在县城下劫杀胡商?这和明抢有何区别?” 李承志是真想不通。 胡商可是有官身的? 再依这驮马的数量、携带的财货来看,也定然不是小型的商队,头领至少也是一州萨保这个级别。与泾州昭玄寺的大维那玄会,也就是印真、印光等人的师傅,以及泾州太平观观主郭守正的级别一样,与大郡郡守同级,正五品! 再者元魏朝一直都以汉家正统自居,处处彰显中华风仪,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说成蛮夷,所以,宇文元庆干的这件事情,性质真的很恶劣,朝廷定会追查到底…… “估计是财帛动人心……” 李亮心不在焉的说道。 李承志没说话,只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只是为财? 不见得吧? 这么大一座马场,而且亲爹宇文福就是直管上司太仆卿,宇文元庆隐报一些马匹、牛羊的数量不要太轻松。 不然李松怎可能那般容易就能买到上千匹马? 但除了这个原因,一时半会,李承志也想不出再会是什么理由。 心里犯着疑,察觉到马儿好似慢了下来,李承志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前队好像停下了? 应是斥候发现了什么异常,但不算什么大问题,所以李睿就没有吹号。 他往东一瞅,隐约看到一骑正迈着碎蹄,小跑着往这边奔来。 果然是李睿…… 走到近处,李睿并未像往常一样大声禀报,而是下了马,往李承志的身边凑来。 离着这么近,李承志看的很是分明:那两只豆豆眼亮的吓人,就跟夜里见到了狼一样。 再一细看,不知为何,李承志总觉的李睿脸上的表情有些……嗯,猥琐…… 到底发现了什么? 李承志正在问,李睿几乎贴到了他的怀里,把一样物事往他手里一塞:“仆在一里外,捡到了这个……” 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 李承志顺手接住,本能的捏了一下。 半软半硬,像是布,又像是革,好像还带着一丝脂粉香…… 等看清是什么东西时,李承志的猛的一愣。 这分明就是一只鞋,里面还有些潮,摆明是刚穿过不久的。 而且还是一只女人的绣鞋…… 李承志恍然大悟:估计是那队胡商落下的。 随即他又脸色一黑, 可能不单只是这只鞋,说不定是人…… 看李睿的表情就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是胡姬,还是汉家女子。 “抓到人了?活的还是死的?”李承志疑声问道。 李承志差点一鞋底扇到李猿儿的脸上。 怪不得这混账表情那么猥琐? 李承志恍然大悟:估计是那队胡商落下的。 可能不单只是这只鞋,说不定是人…… 看李睿的表情就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是胡姬,还是汉家女子。 “抓到人了?活的还是死的?”李承志疑声问道。 李承志差点一鞋底扇到李猿儿的脸上。 怪不得这混账表情那么猥琐?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不像好人 “是一处水塘……仆本想偷闲饮饮马,但刚至塘边,突然从草里冒出来了个东西,打着滚的掉进了塘,还边滚边叫……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女人……” 李睿的语气好不夸张,表情还怪,逗的李承志差点笑出来。 “之后呢?” “之后仆便让人将水塘围住了,来秉报时,仆顺便瞅了瞅,发现还有一路脚印,绝对也是女人,但好像藏在水里?” 李亮有些奇怪:“水里怎可能藏人?” “再正常不过了!衔根芦管,藏个把时辰都无问题……” 李承志笑道,“去看看吧……” “诺!” 李睿应了一声,走在前面带着路。 不远,就在卫营行进之路往北一里左右。 水塘不大,也就五六丈方圆,应是雨水冲积而成,且年代久远,四周长满了水草芦苇。 怪不得斥候探查时没发现有人,李睿又说自己被吓了一跳? 李承志下了马,拨开比人还高的芦草,走向塘边。 水塘被围的严严实实,看到李承志,亲卫恭身让开了路。 岸边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被几个亲卫围在中间。想来就是李睿所说的“打着滚的掉进了塘里”的那一个。 听到声音,那人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亲卫刚要喝斥,李承志轻一摆手:“慌什么?灯笼凑近些!” 李睿将灯笼往前一杵,差点戳那人脸上。 身形不高,似是还不足五尺。脸上染着泥沙,但依然能看出皮肤很是白净。 小脸粉嘟嘟的,还有些婴儿肥,一双眼睛灵动有神,一看就是个机灵人物。 李承志扑愣着眼睛,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 这分明就是个半大小孩么? 身上穿的是男衫,脚上的皮靴也穿的好好的。头发也是包起来的,脸又长的这么中性化,从上到下还一秃噜平,李睿是如何看出这是个女娃的? 他狐疑的问道:“你上手了?” 李睿急的嘴唇直打哆嗦:“天……天大的冤枉?” 白甲营的军纪是摆设?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就是误杀了都无所谓,要是李睿敢胡乱伸手,李承志能把爪子给他剁了。 李承志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李承志。 看到那张脸,像是从画里跳出来的人儿似的,魏瑜吃惊之下,竟像是僵住了一般。 李承志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魏瑜,好奇的问道:“你为何也不藏进水里,反而是藏在草中?” 若是她也藏在水里,李睿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她们。 听李承志问话,她才回过神来:“我不小心,将吸气的铜管丢到了水中,憋不住气,只能上岸……” “铜管?” 李承志越看这张肥嘟嘟的脸越觉的喜庆,忍不住调笑道,“果然,脸大的都是蠢蛋。铜管掉了,你就不会折一根芦管吗?” “啊,芦管?” “呐,就是这个……”李承志顺手折了一根,递给了他。 魏瑜一声惊呼:“哎呀……我不知道啊……” 看他蠢萌蠢萌的,李承志差点笑出来。 就这么两句,魏瑜心中的惊惧消失了大半。她越看李承志越觉的好看,又惊又喜的问道:“你们真的是汉人?嗯……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只是瞬间,李承志的脸黑的跟锅底一般? 女你妹? 合着我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你就没听出来? 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脑子里装的全是粪? 这要不是个女的,还是个半大小孩,他保准一脚就上去了。 故意斜着眼睛:“你又是男的还是女的?” 只是这一句,就差点让李亮和李睿破了功。 从来没见过郎君有过这种与人质气,近似斗嘴的模样。 看来是被这女子给气坏了。 听到是男是女的这一句,又看到那双比女人还要漂亮的眼睛,来来回回的在自己身上打量着,魏瑜牙都要咬碎了。 这分明就是嫌自己没长大。 她怒声辩道:“我才十三……” 意思是还有的长。 “别人十三时,娃儿都已吃奶了,你呢?”李承志眼睛一斜,像刀子似的往她胸前一戳:“怎的,难不成还要我夸你两句?” “登……登徒子……”魏瑜眼前一黑,差点气的晕过去。 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委实有些不合适,李亮轻声提醒道:“郎君!” 李承志怒气犹自未消:“下次再要听到有人说我生的美艳、靓丽,问我是男昌女,脸给他打肿了……” 不怪他恼羞成怒,恶语相向。在李承志看来,夸他漂亮,问他是男是女这样的话,侮辱性实在太大,比骂娘还恶毒! 李睿心里嘀咕着:这不是事实么? 实话都不让人说? 李承志懒的浪费时间,也更没功夫逗小孩玩,只是大手一挥:“拿枪杆捅,再不出来,就给我射!” 郎君的话就是命令,当即就有亲卫倒转枪予,用枪纂往水里扎着。 还有一部分亲卫解下了弓,取着箭,拉弓上弦对准了水面。 魏瑜都被惊呆了,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你们不是汉军吗……不对,你们是谁?” 李承志哪想到这句话中有语病,只是冷哼了一声。 汉军又怎么了? 顺手能救你一把就不错了,难不成还要我请神拜佛一般的请你出来? 真要不知好歹,射死也就射死了。 看李承志脸色突然就冷了下来,魏瑜吓的小心肝直颤。 她年岁虽不大,但又不蠢,哪还看不出来,这些兵,还有眼前这个长的比姐姐们还要漂亮的男人,根本就不是来救她们的。 不然何至于问都不问一声,说杀就要杀? 魏瑜一声惊呼:“不要……” 但话都还未说完,又听水中“啊”的一声娇呼。 顺声一看,一颗脑袋从水里冒了出来。 “姐姐……姐姐……” 魏瑜急声喊着,想要扑过去。但脚下刚动,头上就伸来了一只大手,然后猛的一重,就像是有一座山压了过来。 只听“噗通”一声,李亮扭头一看。 那女子的脑袋正被郎君按在手下,脸紧贴着地面,就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两只小胳膊和两只小短腿扑腾的飞快。 但李承志的力气何其大? 任魏瑜如何挣扎,却连脑袋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这女娃在呜哩哇啦的喊着什么,但李承志觉的好不爽利:让你再说我不像男人…… “给我闭嘴……再敢胡乱叫嚷,把你也丢下去……”他厉声吓唬着魏瑜,又往水里一指,“再搜!” 根本不用亲卫逼迫,水中那女子已然知道藏不下去了,非常配合的往岸上走着。 看身形,竟很是高挑。 但刚踏上岸,就听士卒一声惊呼:“手里好像有东西……是刀,刺客?” 当即就有亲卫举起了横刀,做势要捅。 但不知为何,那女子竟一点都不慌,神色清冷的说道:“某乃高文君!” “爷爷管你是谁?” 一听有刀,李睿一惊,快步扑了过来,怒声喝道,“再不扔了,连手一起剁下来……搜仔细了……” 高文君脸色一白,心中又惊又疑。 看着像是官兵,但自己已然报上了姓名,他们为何就像没听过一样? 不对……这些人,不是来救她们的…… 只是瞬间,高文君的脸上就没有了任何血色,只见她银牙一咬,猛的将匕首横到了脖子里:“谁敢?” 几个亲卫都愣住了,上手也不是,不上手也不是。 李承志眼神微动。 此情此景,想来这女人装模做样的可能性不大,是真的敢自尽的。 只是搜身而已……这么烈的么? 他轻声问着李亮:“高文君……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自己到哪里去听? 李亮本能的摇了摇头。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冷声说道:“身可以不搜,但刀必须要扔……” 高文君闻言,心下稍松。 这是地地道道的关中口音,绝对是汉军无疑。 也只是能让她稍松一口气。 边塞的军将性情如何,她也耳闻过,未尝就做不出来奸尸灭迹的行径。 不过看这些士卒的神情,脸色虽然冷厉,但眼中并无多少淫邪之意。 也更没有胡乱伸手之辈,看似军纪颇为严明…… 心里忐忑着,高文君一咬牙,终究还是扔了刀,在李睿的示意下,朝李承志走去。 看那女人光着一只脚,李承志便知道,李睿捡到的那只鞋是从哪来的了。 即便天这般黑,李承志还是能看出,那脚上的皮肤很白,还隐隐泛着莹光。 看往上看…… 只是一眼,李承志竟有些流鼻血的冲动? 女人穿的不少,不该露的地方一样都没露,但偏偏比一丝不挂还要让人浮想联翩? 一袭绸衣紧紧的贴在身上,将身材完美的勾靳的出来,一双腿又直又长,又圆又润…… 再看那张脸,虽然蒙着面巾,但只凭轮阔,依然能看出相貌定然极佳。 听到李睿吞口水的动静,李承志暗叹一声,解下身上的大氅,往前一递:“披上吧!” 说着又一扭头,朝李睿说道:“去,找双靴子来……” 他不是怜惜这个女子,而是怕手下人把持不住。 但只是这么一个看似很随意的举动,却让高文君心头一暖,鼻子一酸。 被劫一月以来,何曾有过如此被怜惜的时候? 那胡商萨保虽对她百般恭维,除了不放她走,其它皆是予取予求,但高文君哪还不知,无非就是怕自己会自尽或是自残,卖不上好价钱…… 热泪夺眶而出,高文君咬着嘴唇,盈盈往下一拜:“谢过……将军!” 魏瑜糊着一张泥脸,又气又恨。 这个登徒子……对自己那般恶劣,但见了姐姐,就如换了一个人? 难道就因为姐姐长的大? 但她怕李承志再把她按到泥里,别说多嘴,连大气都不敢出…… 听“高文君”这三个字,好像是汉人的名字。看这女人汉活说的这般流利,万福拜的如此标准,也觉的应该是汉人。 但再看穿着、发式,以及这脸上的面巾,分明又像是胡人女子的打扮? 李承志也拿不准了,疑声问道:“胡姬?” 高文君心中一黯:果然。 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之前听那胡商萨保之言,分明是已有人来救自己了? 一时间,高文君心乱如麻,一双妙目紧紧的盯着眼前这张漂亮的不像话的脸: “妾身出自渤海(今山东德州,河北景县一带)高氏,家父是当朝太乐丞高曹,妾身也是太常寺的乐官,因擅弦琴,在洛京微有薄名,所以之前才有此一问…… 一月前,与小妹赴琴肆选琴,一时不察,被胡商所掳……” 说到这里,高文君又往下一拜:“妾身谢过将军搭救之恩……” 渤海高氏? 李承志仔细的回忆着。 这也是非常有名的郡望世族,渊源流长,传言是吕尚(姜子牙)的后人,朝中为官的族人也不少。 就如李唐说自己是老子后人一样,当朝司空高肇也罢,之后的北齐皇室高欢这一系也罢,都自称出自渤海高氏。 不过世人皆知高肇之父是孝文帝年间才从高句丽迁过来的,应称高丽高氏才对。 说高欢出自渤海高氏倒有那么几分可能,至少人家祖上世居山东。 李承志心中微动,温声问道:“女士既是宫中乐官,想必知道李承先?” 李承先是李承志的堂兄,大伯李始良的嫡长子,如今为太常寺正八品的协律郎,所以李承志才有此一问。 高文君的瞳孔微微一缩。 怪不得第一眼时,她就觉的眼前这男子有些眼熟? 此时再看,竟与那李承先颇为神似? 她心脏跳的通通直响,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恭声应道:“李承先是协律郎,与妾身同署为官……” 看来这女乐官是真的。 李承志微一点头,又轻声一叹:“谢就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二位若是会骑马,就随我等同行吧……” 高文君心里止不住的发凉:若是不会骑马,是否就会被抛在此处? 元魏民风彪悍,官宦家的女子鲜有不会骑马的,高文君和魏瑜都会。 见她点头,李承志又让李睿牵来了两匹马。 但魏瑜只说害怕,非要和高文君同乘一匹。 李承志无可无不可…… 卫营继续行进,吩咐李睿给二人各找了一件御风的皮袍,李承志就不再理会了。 但没敢安置的太远,离他的马身不足五丈远,还有十个亲卫专门守在前后。 也就刚刚开拔,又有亲卫来报,说是从水塘之中捞出了一具尸体。 刚刚才大战过,附近有尸体出没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具尸体的身份和死因。 看着手中的令信和匕首,李承志有些出神。 京邑萨保果毅都尉! 还真没猜错,这伙胡商,还真不是一般的货色。 京邑指的就是洛阳,本就比地州要高一品。果毅都尉是萨保府的副帅,等同于奚康生麾下李韵这个角色。 而且胡商以经商为主,走的尽是穷山恶水多刁民的地方,都尉定然是久经阵战之辈。 但这样的人物,竟被一个弱女子给杀了? 李承志带着李亮和李睿,亲自去比对的伤口,绝对没错:就是用李承志手里的这把匕首杀的。 只捅了三刀,但刀刀致命…… 而这把刀,之前就握在高文君手里…… 自己到底救了个什么样的人? 看着前面那道窈窕的身影,李亮隐隐心惊。 只道那女子是绝色,却不料竟也是心狠手黑之辈? 这两个,绝对不是普通人物…… 郎君难道真要将这两个女子带往关中? 到时又该又该如何处置? 难不成放了? 可郎君那句“女士可知李承先”,与自爆身份又有何异? 这要是让人知道李承志去过河西,进而知道李承志更是河西藏了雄兵,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李亮一万个想不通,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郎君……这高女士,好似多有言而不实之处?” 李承志很想笑。 看李亮拧把着一张脸,为难的跟什么似的,就知道他肯定忍不住。 不过也能看出,李亮的心性宽仁许多。 这要换成李松,早劝着自己一杀了事了…… “何止是言而不实?” 李承志往前扫了一眼,又冷笑道,“你且先看那魏瑜:若是平常的半大女子,猝然经了这么多苦难,再猛一见到如此多的执刀持弓之辈,哪还能保持这般镇定? 没有吓的瘫软在地,当场失禁就不错了,这女娃却还能与生人调笑斗嘴,谁给他的勇气? 再看那高文君:准备自尽时,握刀的手都不见抖一下,可见性情之刚烈?但该折腰时,却无半点为难,可见见机之快,心机之玲珑?再看那三刀……” 一说到这里,李承志就止不住的直呲牙:“连郎君我都不敢保证,是不是每一刀都能扎这般准……可见,这高文君绝对是杀过人的,而且九成九还不止一个……” 毫无来由的,李承志想起了后世的一句段子:这娘们不像好人呐…… 李亮狂喜。 原来郎君什么都明白? “敢问郎君,那该如何处置?” “放是绝对不能放的!” 李承志捏着下巴沉吟道,“护我到了河东,等你折返时,就将他二人带回表氏……至于以后如何,再看吧……” 确实不能放,但也不好杀,至少不能在这里杀。 这也不单单是他能不能狠下心,能不能下得了手的问题。 众目睽睽之下,杀两个无辜女子,让这些手下怎么看? 也不要觉的李承志过于小心了,不看那些枭雄,不管心多狠手多黑,又干了多少脏事,但哪个不是处处彰显自己的“仁义之风”? 若只看史书,二十四朝的开国皇帝,哪个不比圣母还要圣母? 但事实却是,个个都是杀人如麻之辈! 除了占据大义,收拢民心,让天下归顺外,也有对内的原因: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这才是李承志不好下决心,让李亮先将人带回表氏的原因。 原来郎君早就有了决断? 李亮心中一舒,郑重的往下一拜,斩钉截铁的说道:“郎君放心,仆一定会安置妥当……若是高女士被人碰了半根手指,郎君尽管拿仆试问……” 不会让人碰半根指头? 李亮这分明是将自己当成了好色之徒,以为自己是看上了那高文君,才如此做态? 李承志脸一黑,一鞭子就抽了下去:“郎君我是那样的人么?” “仆绝非此意……” 李亮脸上讪笑着,举着臂甲挡着鞭子,心里却在犯嘀咕:见到那高文君时,郎君眼里的精光,都快溢出来了…… …… 一大一小挤了一匹马上,不断的四处乱瞅。 魏瑜还小,见识不怎么广,暂时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但高文君越看越是心惊。 堂兄高猛贵为夏州刺史,使持节,都督夏州诸军事,叔父高肇更是贵为司徒,权侵朝野。但不知为何,感觉眼前的这些甲骑,似是比堂兄和叔父身边的近卫都还要强悍许多。 军器、甲胄、马匹都好说,有钱就能置办,但军纪呢? 这行进了足有半个时辰,她竟未听到这些甲士未发出半丝多余的声音? 不敢说身边的那几骑个个都能目不斜视,但绝对是规规距距,连自己身边都不敢靠近。 高文君自然知道,这些士卒自然不是视自己如洪水猛兽,而是日常的军纪极为严明,甚至已刻到了骨子里,下意识表现出来的行径…… 这些兵,还有那美的不可方物的少年将军,到底是什么人? 怀里的魏瑜拱了拱,压低声音问道:“姐姐,为何不能表明身份?” 表明身份? 高文君黯然一叹:“他们不是来救我们的……” 其实是他在顾忌李承志的身份。 陇西李氏,与叔父高肇是死仇…… 其实魏瑜远没有李承志所说的那么蠢,知道其中定是有什么干碍,便没有多问。 她想了想,又红着脸说道:“那郎君生的真好看,竟不比姐姐差。还那般知礼,竟没让姐姐摘下面巾?” 高文君哪还不知,这丫头是思春了? 她笑了笑没点破,只是揶揄道:“生了那般绝世的一张脸,每日照镜子就够了,便是见了绝色,也不会好奇了……” 听她说的有趣,魏瑜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就李承志没听到,不然非将他二人扔回塘里去……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曲肝肠断 天亮后,找了处僻静之地,李承志让全营歇息了两个时辰,而后急行。至天黑前,就已到了武威城外。 还如上次西行时一般,李承志并未入城,只是在城外扎营时,亮出了关中镇守府的牙旗。 李亮有些担心:“郎君,一旦亮旗,岂不是暴露了你的行踪?” 李承志无所谓的摆摆手:“放心,我早有安排。关中这么大,只要我不亮号旗,不公开露面,谁知道咱们是关中哪一州、哪一郡派出来的?” 确实早做了安排。 李承志至少要离开十数天,其中难保不会出现变故:比如奚康生突然有召,或是杨舒、达奚,甚至奚康生亲自跑到萧关视察的情况发生。 到时这些人要问起李承志去哪了,张敬之怎么说? 张敬之自然会答:李承志已被他派往河西探路,以备两月后押送乱民之行。 要是没人问,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见李承志早已安排妥善,李亮心中一松,又专心致志的替李承志摆弄着吃食。 李承志则抓起了一样物事,煞有兴趣的研究着。 是一只琵琶和一支唢呐,就是从救出高文君和魏瑜的那处水塘附近长到的。 李承志当然不会弹,更不会吹。 他就是见猎心喜,更有些好奇:这两样东西,竟然在北魏时期就有了? 琵琶无所谓,但唢呐绝对是个好东西。 千年琵琶万年筝,唢呐一响全剧终…… 唢呐一响,不是升天,就是拜堂…… 这玩意之所以被称为“乐器之王”,就是因为它够响。 再要论曲调多变,铜哨在这东西面前,简直就是个弟弟。 所以李承志就想,看能不能研究研究,用来战阵之时传讯或是下令。 当然,前提是他必须得会吹。 李承志擦了擦哨簧,刚要往嘴里送,又见李睿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郎君,武威城里来了一伙人,抬着十数头剥好的羊,还有几坛酒……头领自称武威郡尉,说要请见上使……” 自己算什么上使,西贝货罢了。 再者,他也绝不可能露面。 “回绝了吧!”李承志回道,“就说我等有上命在身,不敢耽搁,也不会入城。至多明日天亮就要启程。嗯……羊也让带回去,省的还要浪费时间验毒……” 无事献殷勤,肯定是有什么目的。李承志怀疑,这是武威郡官见自己兵强马壮,且纪律严明,便动了请自己帮他剿剿马贼胡匪的心思。 “诺!”李睿应了一声,快步而去。 高文君看了看那群抬着肉食,原路返回的郡兵,眼中精光微动。 过城不入也就罢了,竟连抬来的肉食,都原封不动的让抬了回去? 到底说这支兵的纪律太过严明,严明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还是说那个少年将军太过谨慎,来历不明的东西半点都不敢让兵卒入口? 但不管是哪一样,都绝非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魏瑜盯着那面牙旗,喜上了眉梢:“姐姐,真是官兵,而且还是关中府的兵?” “是啊,真是没想到呢……”高文君也笑了起来。 不只是关中兵肯定比河西的边兵要纪律严明、应该不会对她们二人如何的原因,最重要的是,这支骑兵,九成九是要回关中的。 堂兄高猛治夏州(今延安以北,内蒙古巴彦卓尔以南,治所在今陕西靖边县),与关中近在咫尺,只需一封书信,堂兄就能派快马,将她们送回洛阳。 总算是逃出生天了…… 想着想着,高文君就眼中就闪起了泪花。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歉疚,想着是不是误会了那位十之八九出自陇西李氏的少年将军…… 魏瑜却不是一般的没心没肺,正踮着脚尖伸着脖子,使劲的往不远处瞅着。 出于各种原因考虑,不论是行军时,还是扎营,李承志都不敢让她们离开视线之内,所以两帐离的不远,也就三四丈。 所以魏瑜看的很清楚,李承志正在摆弄一只苏儿呐(西域音译,此时就这个叫法) 早间才来过这么一回,害得自己觉都没睡好,又来? 魏瑜小脸一僵,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耳朵。 果不其然,先是“嘟”的一下,仿佛吹响了号角,而后又是“支儿”一声。 就好像拿着锅铲,不停的刮着锅底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刺耳。 而且还响,就如魔音灌耳…… 魏瑜若着脸,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实在受不了了……姐姐,求求你,去教一教他吧,至少不要这般难听……” 真实出身不论,高文君这乐官却是名符其实,而且级别不低,宫中鲜有她不会的乐器。 教习李承志这样的新手,自是手到擒来。 “哈哈哈……”高文君不由失笑,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笑了好一阵,高文君才停了下来,看着李承志,一双妙目深如秋水,皎如明月:“似他这般心志高远之辈,岂会沉迷于此等小道?他只是一时兴起,好奇罢了……” 意思是根本不用她教。 “心志高远?” 魏瑜歪着小脑袋,好奇的问道:“这还不到一日,姐姐如何看出来的?” 高文君微微一笑,再没有解释。 自己相貌如何,她还是有几分信心的。但那少年竟似看都不多看一眼? 至于“他只需照镜子就够了”之类的话,只是敷衍魏瑜的笑谈之言。 再看这一日行来,那些兵卒、军将对他的态度也能看出,绝非只是因为身份高低的原因,而是出自内心的敬畏和佩服。 不出意外,这支骑兵军纪之所以如此之严,就是因为这个少年之故。 如此将才,自是看不上这等小道…… 心里想着,高文君更生出了几分好奇,眼神微微一动:“也好,去看看吧……” “好呀好呀……” 魏瑜高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 李承志鼓着腮帮子,正和那支唢呐较着劲。 以他的气息之足,吹响这玩意简直不要太轻松。 如何吹曲成调也不难,李承志虽不是太懂音律,但歌至少听过,稍加练习,吹几曲出来也非难事。 不见后世,民间那么多曲艺大师,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乐器玩的比专家还溜。 特别是监狱里,看乐谱就像是在看天书,但吉它玩的比乐队的吉它手玩的还好的人才,比比皆是。 李承志觉的有些难的是,如何将曲调演化成军令,且要简单易懂。 他边转着念头,边摸索着音调。吹出的声音也一声比一声细,一声比一声尖,简直刺耳欲聋。 魏瑜捂着耳朵,一张小脸扭成了苦瓜。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穿云裂石”之音。 别说魏瑜,就连高文君也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太难听了! 李亮握着调汤的勺子,忍了好几忍,才没有砸出去。 何止是鬼哭狼嚎? 堡里到年节时,好几头活猪同时宰杀时,嘶嚎的声音都比这好听…… 就近的兵卒无不紧紧的捂着耳朵,战马狂燥不止,不停的晃着脑袋挠着蹄,像是实在受不了了,想要逃走的模样。 可见李承志这唢呐之威! 就当连马儿无法忍受的时候,唢呐猛的一停。 众人无不侧目。 扭头一看,李承志竟停了下来,正歪着脑袋,好似的回忆什么。 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心想郎君终于消停了,耳朵终于不用再遭罪了。 也从来没想过,普普通通的一只乐器,到了郎君手里,竟然有啸营之威? 但心里的念头都还没转完,又听李承志吐气开声,竟唱起了歌来:“大河向东流啊……” 都还未来得及回味这歌好不好听,又是什么意思时,竟又看到郎君再次将哨簧含到了嘴里? 众人脸色狂变:还来? 就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捂住耳朵时,只听唢呐曲调一变:“……………………” 这分明就是郎君刚刚唱过的那一句? 但竟说不出的好听? 一群大老粗,能懂什么音律,也就只能用“好听”这样的字眼来形容。 但高文君可是正儿八经的乐官。 这曲音尽量豪迈大气,绝对是极为上乘的曲乐,但自己为何从未听过? 正当高文君紧皱眉头,苦苦思索时,曲音又是一变。 曲调幽凉悲伤,不知为何,只听了一句,竟让人忍不住的悲从心中起。 魏瑜正听的如痴如醉,感觉脸上突然一凉。她还以为下雨了,下意识的一抬头…… 高文君眼中满是泪水,不大的功夫,竟然浸透了面巾,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 “姐姐……” 看她如此悲伤,魏瑜如同感同身受,紧紧的抱住了她,眼中也泛起了泪花。 “无妨!”高文君咬着嘴唇,轻声回道。 真的无妨么? 幼时丧父,少时丧母……嫁了三次,但三次皆是连门没未入,夫婿便惨遭横死…… 孤鸾(天煞孤星)之名早已传遍洛京,遑论世人,便是至亲都视自己为灾星…… 心中何等悲苦,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越想越是悲伤,任凭她如何克制,双眼就如大河断了堤,泪水夺眶而出…… 正当凄凉心酸而无法自拔时,那唢呐的曲调又是一变。 这次竟又变的欢快了起来,音调吹至高亢之处,说不出的宛转轻灵,朝气活泼! 不知为何,心中的悲意竟轻了许多? 高文君举起袖子擦着眼泪,正准备辩一辩这是何曲时,唢呐又是一停。 等再次响起时,毫无来由的,高文君只觉尾脊椎一颤,浑身一凉,全身的汗毛都像是要坚起来。 何止是她? 听到这一曲,两百余兵卒只觉脑中一蒙,一股热血自心头奔出,瞬间流遍全身。 手中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武器,心中杀意盈天,竟似要控制不住,纵马砍杀一般。 也就吹了三四句,唢呐就停了。 但所有人都好像深陷其中,还沉浸在热血,肃杀之中…… 高文君身体微颤,心中又惊又疑,一双妙目紧紧的盯着李承志。 从来不知道,唢呐竟还能这样吹? 魏瑜捏着粉拳,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唢呐竟能吹的这般好听?嗯……不对,他早间时都还不会,连吹都吹不响?” 高文君惊诧不已,却不说话。 连魏瑜都能听出来,何况是她? 曲子虽好听,但李承志绝对是初学者无疑。 高文君惊讶的是,这些曲子,好似从来都未听过? “去看看吧!”高文平犹豫稍许,轻声说道。 李承志正在骂李亮:“即便盐多,也不能这般用啊?来,你尝尝,这汤苦的都赶得上汤药了……” 李亮的脸有些红。 都怪郎君先前吹的太难听,跟鬼叫似的,他惊吓之余手一抖,就难免多放了一些。 给李承志加了些烧开的水,李亮又惊疑的问道:“郎君习这唢呐,莫不是想奏军乐之用?” 他还是听到最后一曲时想到的。 心性沉稳如他,听到那一曲时都不由自主的热血沸腾,心生杀意,更何况普通兵卒? 这样的曲乐用来做战曲,比战鼓强了何止一倍? 李承志想了想:“虽不中,亦不远矣……” 确实可以编几曲军乐,用来阵战时激发兵卒士气。 就他所知,唢呐配以战鼓,有许多曲乐都可以演变成军乐。 比如《将军令》,也就是电影《黄飞鸿》之中的《男儿当自强》。 还有《小刀会序曲》,也就是周星驰的电影中,专用来重要人物出场的那一段。 还有他刚刚吹奏的那一段《耍猴儿》,平时听了都会不由自主的热血上头,更何况是在列阵交战之时?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起反效果:比如敌人听了,也会跟着热血上头之类的…… 正思想着,看到高文君和魏瑜与守帐的近卫说着话,似是要过来,李承志轻轻挥了挥手:“让她们过来吧!” 亲卫放行,等两人又走近一些,看到一大一小俱是红着眼眶,像是哭过的模样,李承志竟有些得意。 自己只是随随便便吹了一下,就将她们感动成了这个样子? 没听过吧,那一曲叫《秦雪梅吊孝》! 嗯,也就是灵堂之中必吹的那一段……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春天般的气息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玉面桃花相映红 绝世佳人俏郎君,玉面桃花相映红。 只是眨眼间,高文君的脸上就蒙上了一层淡红,就像是扑了粉。 秀眉之下,一双妙目清澈如水,顾盼生辉。眼波流动时,又如明珠起晕,美玉生莹,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那道如同实质一般的目光,仿佛刺入了高文君的心底,又轻轻的挠了一下。她只觉心脏一缩,又像是平静的湖面上丢入了一块大石,荡起层层涟漪,经久不息。 此时无声胜有声,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只是彼此看了一眼,为何……会这般? 英气不输男儿,手刃仇人时连眼都不带眨的飒爽女子,此时却敌不过李承志的一双眼…… 高文君眼帘轻垂,娇首微低,长长的睫毛颤的极快,俏脸已然羞的粉嫩欲滴。 看着二人僵立当场,四目相对,似是在放光一样,李亮暗叫一声:完了! 想想都觉的好笑,郎君嘴上那般坚定,左不承认,右不服输,但到头来,终究还是没逃过这一关…… 察觉身边一静,连风儿都好似冻住了,魏瑜下意识的扭过了头。 看着二人四目相对,仿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一般的模样,不知为何,魏瑜感觉刚刚还如山珍海味一般的珍馐,突然就不香了。 她吧叽了一下嘴,舔了舔嘴角的残汤,疑惑的看着高文君:“姐姐,你脖子不酸吗?” 似是当头浇了一盒胭脂,刚刚只是粉,高文君此时的脸色却成了红中带紫,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小屁孩,怎么哪都有你? 李承志狠狠的瞪了一眼魏魏瑜,又干咳一声,指了指身侧的两个草团:“高女士,过来坐吧!” 高文君心乱如麻,轻轻的“嗯”了一声,连头都不敢抬,莲步轻挪,坐到了李承志的对面。 没叫她,但魏瑜不是一般的自觉,抱着比她人头还大的铁碗跟了上来,坐在了高文平的身边。 “高女士好风姿,实乃某生平仅见!” 李承志大大方方的夸了一句,又看了看她系在领角的面纱,“怪不得女士会以纱遮面……” 他之前真的不知道,高文君这面纱是可以摘下来的。只以为如小说桥段中,摘下了会有什么干碍。 比如像天龙八部中的木婉清。 此时再看,高文君戴这面巾,果然是极有道理的。 所谓的“红颜祸水”,也就如此了…… 想必被胡商劫掠,也定然与她生的极美有很大的关系。 至于旁边吧唧着嘴,正吃的万分香甜的那一个,估计连搭头都算不上…… 也就不知道李承志在这样想她,不然魏瑜明知道打不过,也绝对会跳起来拼命。 一提到面巾,高文君心里一痛,像是针扎了一样,心中的旖旎一扫而空。 自己是孤鸾之命…… 她竟似坐不稳一般,身体微微一颤,低着头,紧紧的咬住了嘴唇:“将军过奖了……将军恩重,待妾身回到洛阳,必有厚报……这几日,就要劳烦将军了……” 说着,她又站起身来,深深的朝李承志一拜:“妾身用好了,将军慢用!” 李承志一脸愕然。 他看的很清楚,只是提了一句面纱,一秒前还娇羞欲滴的高文君,面色瞬间煞白如雪,眼中竟泛起了泪花? 有什么不对么? 女人的心思着实难猜…… 听到响动,李承志又下意识的一回头。 不是魏瑜还有谁? 她边追着高文君边喊着:“姐姐,等等我……” 即便这般急,走的时候,竟都还没忘了端走那只还剩半碗肉汤的铁碗? 好吃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李承志失笑般的摇了摇头。 看他神色淡然,好似并无多少失意之色,但李亮还是有些担心。 郎君果然不是普通人物! 一般的少年,早就心不所属,怅然若失了…… 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李承志轻轻一叹:“放心,郎君我分的清轻重……最多后日,便能到黄河东岸的金城郡,也该是你回返的时候了,到时一并带回表氏吧。至于以后……再说吧!” 李承志再精虫上脑,也不可能失智为了一己之私,将数千将士、李氏族人,乃至父母至亲隐入险地的程度。 确实是绝色,但如今……看看就好! 叹了一口气,李承志起身往毡帐走去,边走边交待道:“交待一声,你也早些休息……”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开过光 皓月当空,清辉似水。 晨雾渐渐浓起,天地间变的朦朦胧胧,仿佛被罩了一层轻纱。 兵卒拆帐的拆帐,喂马的喂马,造饭的造饭,井然有序。 李承志掀开帐帘,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北地向来如此,特别是河西、西域等地,正午时热的沙子里能烫熟鸡蛋,黎明时,却哈一口气都能看的到白雾。 李承志紧了紧大氅,出了毡帐。 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像冻住了一样,正呆呆的望着天空。 天上能有什么好看的? 李承志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原来是起了月晕。 月亮像一只银盘,温润如玉,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四周围着一道光环,五彩斑斓,像是一座圆型的虹桥。 怪不得这两个这般稀奇,跟两樽望夫石一样? 中原地区天气潮热,很少会看到月晕,所以会当成奇景。 北地却很常见。 李承志记得,前世的时候一到夏天,特别是收麦子的时候,这种现像尤其多,被称作毛月亮,那道圈又叫做风圈。 “将军!” 看到李承志,高文君担忧的说道:“月晕首,星不明,箕分,不利于客……” 什么玩意? 李承志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高文君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连星相都算不上,至多也就是气候现象,绝对和什么主客、凶吉没一丁点的关系…… 李承志笑了笑:“放心,至多也就是刮场风……” 说着他又一回头,给李亮交待道:“知会下去,午时可能有风,十之八九是东风,让士卒备好帷帽(围有轻纱,防止风沙入眼的斗笠)。” “你还会看星相?”魏瑜好不诧异,“但为何会是东风?” “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 李承志往天上一指,“高女士称‘月晕首,箕分’,指的便是晕环东边的那处缺口,因此会刮东风……” 对比月晕,李承志更好奇,河西一年都不见得刮一场东风,竟让自己给撞上了? 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 听到这两句,高文君的心脏猛的一跳。 月晕也就罢了,但日晕在历朝历代中都有记载,均被视为大凶,是君王易位、臣下弑主之兆。 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日晕)…… 荆轲刺秦王,燕太子见白虹贯日不彻,曰:刺秦不成矣…… 但到了少年将军口中,却只是夜晚会下雨的征兆? 高文君的眼睛越来越亮,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将军……不信星相命数?” 我信个鬼! 李承志不说话,只是笑了笑,转身就走。 他准备交待李睿,今日率斥候探路时,绝对不能走太远,更不能过于分散。不然万一风大,很可能失散。 李承志这一笑,分明就代表的是肯定的意思。不知为何,高文君觉的心脏好似被狠狠的攥了一把,像是擂鼓一样的跳了起来。 他不信命数? 他不信命数…… “还未说完,你莫走啊?”魏瑜急的大叫,“为何你懂的这般多?” 李承志哪有时候给他解释,边走边冷笑道,“我懂的东西多了,要不要每样都给你教一教?”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时,魏瑜就跟冻住了一样,颊间升起了两抹红霞,不多时,一张小脸涨的就像一只大号的圆茄子。 李承志都走的没影了,她才反应过来,银牙咬的咯咯吱吱:“登徒子……” 根本不用到午时。 天色刚一破晓,就刮起了东风。 风虽不大,但天却不是很睛。总感觉天上蒙着一层雾,连天色都看的不是很真。 魏瑜佩服的不要不要的,早将李承志无意中调戏了他一句的事情忘了个干净。 “姐姐,真的起风了唉,还真的是东风?” “是啊,没想到呢……” 高文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心里浮现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连眼神都有些涣散。 他不止是不信命数,也并非不懂装懂…… 心里纷乱如麻,高文君星眸微转,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李睿正在向李承志禀报:“那郡尉称,自半月前,郡内时不时的就会有大股胡骑出没,都在百骑左右,且大多佩甲,一看便知是吐谷浑军,而非小部落的杂胡…… 有时,还会靠近郡城窥探……据他推测,吐谷浑可能会大举攻城,所以想请我等多留几日……” 李承志不由的冷笑了一声。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昨日黄昏,那群郡兵抬着羊肉和酒来时,他就猜到可能是武威郡官遇到了麻烦,想请自己助他守境或守城。 但先不论自己着急赶路,早回泾州一日便能早一日心安,即便是从公处论,他也不可能留下来。 他是泾州的官,哪有替凉州守城的道理? 再说了,朝廷设立专门用来防范吐谷浑的鄯善镇(今青海乐都),抱罕镇(今甘肃临夏),离此也就四五百里,快马一日就到了,哪轮的着自己? 李承志冷声说道:“去回绝了,即刻起程!” 李睿应了一声,打马而去。 李亮却有些担心:“树敦城(吐谷浑都城)离此不远,说不定真有大股吐谷浑骑兵出没……” 意思是那郡尉可能没说谎,也更说不定,他们行军途中就可能会遇到……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何止是不远? 郡城往南不足百里就是祁连山,翻过山就是青海湖。武威城离吐谷浑的都城,比离鄯善镇还要近。 再加河西的汉人越来越少,无主之地越来越多,就如张掖属国的杂胡一般,原本属魏境的祁连山北麓,早就成了吐谷浑的放马地,武威境内见到吐谷浑的牧民再正常不过。 一心想要收复中原的元魏朝廷,却一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只要吐谷浑不明目张胆的侵占土地,不攻伐郡县,不劫掠胡商,朝廷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但突然出现上百的制式骑兵,还是很少见的,特别是吐谷浑刚刚才和南梁合谋欲攻关中,但最终事败的节骨眼上…… “肯定不是为了攻城,不然骑兵不会只是游荡,而是早就围城了……” 李承志捏着下巴,突发其想道,“会不会也如那宇文元庆一般,想从胡商那里收收买路钱,提前派出来的探子?” “不会吧?”李亮嘴里含混着,但神情异常坚定,“便是想劫路,也总该装扮一下吧?” 也对! 就连宇文元庆都知道候装成马贼,吐谷浑怎可能不明白? 况且,对元魏朝廷而言,阻断了丝绸之路,怕是比攻占了河西境内的州城的性制还要恶劣,朝廷十成十会举兵讨伐,伏连筹(吐谷浑现任君主)绝对能想到。 那还能是为什么? 算了,不想了…… 李承志摆了摆手,“停留是不可能停留的,至多也就是绕一绕……嗯,知会李睿,绕过武威城后,依边墙(武威至银川的汉长城)行进……” 这已经偏离了进往关中最快的丝绸之路,但绕路总好过与吐谷浑的大股骑兵遭遇。 李亮恭身一应,跑去传令。 …… 风越来越大了,越至正午风沙越大,若非戴着帷帽,绝对连眼睛都睁不开。 风小时,马儿还能小跑,到后来,连缓步行进都有些困难。 这样的天气,已然是无法行军了。 行至一座废弃的墩城,李承志当即下令入城扎营,等风沙停了再走。 并命李睿将斥候也撤了回来,又令李亮将马匹连缰,结成了马阵,以防有马受惊走散。 士卒抓紧时间扎着帐,李承志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正研究着一副地图。 这是他参照朝廷的舆图,并根据前世的记忆绘制的。简单易懂,一看就会。 也就是没时间堪察,不然他都想做一副河西和关中的沙盘出来。 依然如之前一般,高文君和魏瑜的营帐,就扎在李承志的中帐约十步远的地方。 魏瑜正举着袖子,使劲的擦着脸上的沙土。 自小到大,何是受过这个罪? 该死的胡贼…… 越想越是委屈,眼泪禁不住的就流了下来,在小脸上冲出了两道泪槽。 “就怪我没用,竟没帮上姐姐……那胡贼落水时,我也该帮着姐姐捅上两刀才对……” 高文君哑然无语,看她将脸擦的跟花猫一般,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感动。 她解下面纱,轻轻擦拭着魏瑜脸上的泥沙,温声安慰道:“最多明日就能行至金城(兰州),一过黄河,便无这般大的风沙了,且忍忍吧……” 魏瑜乖巧的点了点头,看着满头灰土,连头发都成了土黄色的高文君,低声说道:“姐姐,能否要些清水,也好洗洗脸……” 高文君闻言一顿,又摇了摇头:“忍一忍吧,等天转睛,找处有水的地方再洗也不迟……此时要水,他会生气的……” 他为什么要生气? 魏瑜很是不解,下意识的转过头。 李承志还在看地图,一边看一边拿着一块帛巾,沾着口水擦着脸上的泥沙。 擦两下,“呸”的吐一口,再擦两下,再“呸”的吐一口。 魏瑜牙一呲,满脸都是嫌弃:“好恶心啊……” 话都未说完,高文君就在她脑勺上拍了一下:“不能这样说……” 魏瑜不懂,她又怎可能不懂? 一骑三马,备马驮带的水囊不算少,不可能连供他这个主将洗漱的水都省不出来。 只是因为连他也不知道,会被困在这个地方多久,所以才会以身做则,能省则省。 看他风仪,再看言吐举止也能知道,平日定是养尊处优之辈,但到必要时,却能做到与士卒共甘苦,这又是何等的难能可贵? 这样的人,天生就值得属下拥戴,世人尊敬…… 魏瑜一下就红了脸,心中愧疚不已,眼中更是闪起了小星星:“他好厉害啊……所以姐姐才说,他志向高远?” 高文君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魏瑜年岁小,自然不如她心细,也根本没有发现,就连平时里的吃食,他与普通士卒都并无二致…… …… 怎可能百分百的没区别? 不然连李亮和李睿都不会答应:自己饿上几顿都无所谓,但郎君的用度若是差上半份,他们都会自责不已。 风太大不好生火,也不好找柴,所以士卒只能就着凉水吃炒面。 李承志则嚼着肉干,心里泛着古古怪怪的念头。 高文君还真长了张好嘴:月晕首,星不明,箕分,不利于客…… 对河西而言,自己等人不就是客人么? 也是没想到,从来不知道,河西的东风也能刮这么大? 他之前以为,至多刮上一阵小风,或是刮一阵就停了…… 心里腹诽着,李承志指了指地图,对李亮和李睿说道:“若是天一直不晴,就必须进城,如今有两条路,要么撤回武威城,或是依边墙继续往前,再行约六十里,便可到魏安县……” 他这是未雨绸缪。 谁也不知道,这场风会刮几天,更或者是越刮越大,最后刮成沙尘暴。 再不济,若是突然来一场雨,风雨交加之下,感冒的兵卒一多,直接就不用走了…… 李亮和李睿早就形成了习惯,恭声应道:“全凭郎君决断……” “那就继续往前走!”李承志一锤定音,“魏安县也有驻民,武威城能补给的,魏安也能被给到,而且不用走回头路…… 稍时,等风小一些,便抓紧时间启程,不要惜马力,尽量快行……临行之前,记得将药酒分发下去,让每人喝上两口,也好御寒……” 李亮和李睿齐齐称是,但头都还没点利索,耳边突听一声锣响。 帐内加李承志,只有三个人,但就没有一个反应过来的,一个赛一个懵逼。 白甲营轻易不敲锣,一般不太确定,或是小股的敌情,大都是吹哨传讯。 如今虽然不用哨了,但换成了号角,作用都是一样的。 但锣只要一响,就代表有重大敌情…… 真就见了鬼了,这种鬼天气,哪来的敌人? 李承志下意识的看向高文君的毡帐:你这张嘴,开过光吧?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来时好好的 锣响便是军令。 根本不用上级军官下令,锣声刚响,各伍各什便做出了应对。 但虽惊却不乱。 士卒第一时间扔下手中的吃食、水囊,抓起兜鍪、刀枪、弓箭,鱼贯而出。 不足百息,二十什的兵卒就已全部出了帐,呈双排五列,在各自帐外列的整整齐齐。 而那五十近卫,也就是离李承志的中帐最近的那五什,早已列成圆阵,将李承志的毡帐紧紧的护在了中间。 高文君俏目圆瞪,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切。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 从头到尾,她都未听到任何一丝喝呼声和下令声? 这些兵卒,竟全是自发而至,在如此快的时间内集结成阵? 这分明已是将如何应对的本能刻到了骨子里,反应的速度甚至比将官下令的速度还要快…… 他的这些兵,是如何练出来的? 惊疑未去,又听一声暴吼,响如闷雷,竟将风声都压了下去: “李亮,率甲队结枪阵,守住北燧门与豁口……李睿,率乙队备马,随时准备突围……卫什,随我登墙……” 这是那少年将军的声音…… 高文君定睛看去,李承志已奔出毡帐,飞快的往燧梯奔去。 五十余近卫紧随其后,边往城墙上走,边解着弓箭。 要打仗了? 魏瑜小脸一白,紧紧的抓住了高文君的胳膊:“姐姐……” “莫慌!”高文君展颜一笑,眼中满是坚定,“你好好待在帐中,哪里都不要去……我去助他守城……” 怎可能不慌? 魏瑜的眼中已噙满泪水,身体已开始发颤,但终究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又乖乖的钻进了毡帐。 高文君一掀袍襟,扎在腰间,紧紧的跟在了队尾。 但都还未踏上燧阶,她就被拦了下来。 一个高壮的兵卒刀鞘横栏,冷冷的看着他:“闲人后退!” 高文君边兵都不是,只要李承志不松口,就绝不可放上城墙的。 “我会开弓,会射箭……”高文君朝着李承志的背影大声叫道。 李承志下意识的一回头。 大魏民风彪悍,女子会骑马、会舞刀弄枪、会开弓射箭的比比皆是。 乃至会领军打仗的都不鲜见,所以李承志一点都不奇怪。 再者,看那三刀,刀刀不离心口,扎的又准又狠,他也能想到,这女人绝不是个善茬。 不过这都是其次……高文君不出声他还想不起来,竟忘了派专人看着她? 卫营之中,还是有不少秘密的…… “让她上来吧!”李承志微一摆手,又看向了城下。 不怪燧台上的斥候直接敲的是锣? 接天连地的骑兵,正顶着风牵着马,几乎是一步一挪,从西北方向往燧城走来。 最近的兵已还不到三十丈。李承志甚至已能看清那随风飞舞发辫,和身上幽黑的札甲。 还真是胡族的制式骑兵? 只是眼中能看到的就至少有上千骑,天知道后面还有多少? 也根本不用猜,方圆百里内,就只有脚下这一座燧亭可以容纳数百到上千人避风,这些胡骑,绝对就是冲这里来的…… 李承志一万个想不通。 武威郡尉不是说,这十多天,他见过的大都也只是百骑左右么。为何轮到自己,就他娘的上千了? 真是日了鬼了…… 他都没时间去细想,这般多的胡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了?本在祁连山以南的吐谷浑骑兵,又为何出现在了数百里之北的边墙之下? 李承志满脑子都是:如何逃命? 只看眼下的敌军,就已然超过自己的五倍,凭这几截破边墙,就凭这两百余兵,根本守不住。 自东汉末年起,长城就已失修,至今已有三百年,早已破败不堪。其余地方不论,只说这处燧亭,不但东西两侧不足五里处就各有一处豁口。而且南北两面的墙倒塌了不止一处。 用来防风还凑合,但要说用来御敌? 就跟讲笑话一样。 稍一耽搁,就是被四面围死的下场,而骑兵一旦在四野之地失去机动性,就跟待宰的猪羊没什么区别。 眼下只剩逃这一条路了,但逃也不是那么好逃的,必须要想出万全之策…… 李承志眼中精光一闪,拉过一个亲卫,低声交待道:“交待李睿,用最快的速度,先将所有马匹牵出墩镇,至于毡帐之类,能移出多少算多少……另,让李亮速来见我……” 亲卫领命而去,李承志又低声吼道:“先莫露头,等敌骑走近些,听到锣响后再放箭……” 几个亲兵什长小声应着,交待各自的手下隐藏的身影。 看到越来越多的胡骑,高文君的脸色有些发白,心知今日十之八九已不能幸免。 但不知为何,明知可能会死在这里,她心里却不是很怕。 高文君揽了揽被吹乱的发丝,戴好了面纱,朝丈许外的李承志盈盈一拜:“妾身也是习过武艺的,也请将军给我一张弓,一壶箭……” 李承志不由的侧目:胆色倒是挺足? “给他!”李承志给亲卫摆了摆手,又万分郁闷的说道,“你还真是铁口直断!” 铁口直断? 高文君稍一转念,就明白了他说的是“箕分,不利客”那一句。 根本就不是这样理解的。 反过来再讲,与之相比,墙下的这些胡骑才是客人…… 高文君的眼中精光隐现:“看来将军真的不信星相命理?” 我信个鬼! 穿越前的几分钟,崆峒山上那老道士还信誓旦旦的告诉自己,说自己福星高照,泽缘深厚,肯定会儿女成群,而且全是栋梁之才,还说自己至少能活九十。 结果,转了个身的功夫,就特么的over了? 李承志越想越恨:“一群野牛鼻子编出来哄人骗钱的把戏,谁信谁是傻子……” 听他说的好笑,高文君没忍住,笑的如同银铃一般。 李承志心下诧异,忍不住的多看了她两眼。 此情此景,这女人还能笑的出来? 可以啊? 他伸手一指,指着密密麻麻,快要走到墙下的胡骑,好奇的问道:“你不怕?” “不怕!” 高文君的脸上还挂着笑,语气虽轻,但异常的坚定。双眼清亮如炬,烁烁生辉: “被掳当日,妾身就已发誓,若真被掳到了西域,污了清白之身,还不如一死来的痛快。与之相比,能死在汉地,且能保全名节,妾身便是死了,也已无憾……” 听她说的如此坚决,李承志心中一动。 不论男女,只要是个人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但好死不如赖活着,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他猛的想到,初见高文君时,只是因为搜身之故,她便要横刀自裁的那一幕, 好刚烈的女子…… 刚刚踏上燧台的李亮无奈的看着面露佩服的李承志。 郎君啊郎君,她这般说,难道是为了让你心生敬意的? 高文君纯粹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郎君压根就没听出她话语中的隐意。 一个女人无缘无故的,怎会给一个男人说什么“名节还在”之类的话? 李承志哪能想到这么多? 便是想到了,怕也只会苦笑一声。 命都快没了,还哪来的心情谈风论月? 看到李亮,李承志一指高文君:“派人去给她找副甲……嗯,给魏瑜也找一副。另外给她们配副长鞍,省得急行时坐不稳,掉下马来……” 李亮一听就知道,李承志这是决定要突围了。 给高文君和魏瑜备甲,也不是让她们用来打仗的,而是用来逃命…… 情势已到了如此地步? 他探头一看,头皮猛的一麻。 之前在墙下布阵,李亮根本无瑕探察墙外的实况,再者想看也看不真切。他根本没预料到,胡骑会有这般多:边墙往北,密密麻麻全是黑点,怕不是有两三千? 极目望去,不断还有骑兵自风沙中走出,好似无穷尽一般…… 李亮总算知道,郎君为何会令李睿并其余亲卫,即刻撤出墩城了。 只要敌骑不过千,两百余卫骑靠着出奇不意,甲坚马快,以及回马箭等战术,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但双方的兵力相差达到十倍以上,能左右战局的因素,就已不是配装是否齐备、战术是不是新奇。 而是兵少的一方,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最终能不能逃出生天。 “敌骑离的远,且顶着风,应该未听到那声锣响,不然不会依然往此处挺进……以此推断,不管胡骑有多少,定是会到这里来避风的,而不会顶着大风越过边墙…… 所以,这是我等为数不多的机会,能否逃出一条命,就要看眼下了……” 说到一半,李承志的瞳孔微微一缩:“你在这里守着,先拖上一刻,等我布置妥当,再予你传令……” 李亮脸色一白,竟连话都利索了:“郎……郎君……” 需要李承志亲自去布置的,还是能是什么东西? 天雷! 也就是之前与刘慧汪对峙时,李承志埋入营寨之中,准备给叛军一个惊喜的那几颗。 之后没用到,等局势安定下来后,李承志又悄悄的挖了出来,带到了表氏。 回返时,李松怕他路上遇到变故,又让李承志带了几颗,以防万一。 李承志也觉的以防万一的好,心想若是用不到,再让李亮返程时带回去就是了。 但谁能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哪还不知李亮想说什么,没等他“还是由仆去吧”之类的话出口,李承志眼睛一瞪,冷声问道:“若是换成你,你有无把握让我安然撤出墩城?” 只是这一句,就将李亮顶了回去。 李承志虽然教过他怎么用,但李亮却从来没有实操过。不说能不能选对位置,只说万一失误,没等李承志撤出墩城,地雷倒先炸了呢? 等于人还没逃出来,倒先被后路给断了! 这样一想,断后的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李亮一脸赧然,愧疚的说道:“仆明白了!” “听我号令,千万莫要耽搁……”李承志沉吟道,“令全营收起号角,换成铜哨吧,至少能传的远一些……” 看李承志转身要走,不知为何,高文君心里猛的一慌:“将军……” 但刚喊了两个字,就被李承志给堵了回去。只见他笑吟吟的说道:“高女士不是要杀贼么?留在此处,自是最为合适……” 说着,他又给李亮使了个眼色,李亮秒懂,会意的点了点头,意思是他会看好的。 李承志脑子又没被驴踢,这个时候淡情说爱? 当然是为了将高文君留在视线之内,好方便看管,才将她带上了墙。 明知李承志不可能走到哪里都带上她,高文君还是有些不舍,心想即便是死了,若是能离他近一些,死在一起也是极好的…… 可惜,李承志还没活够呢。 不说像那老骗子所说的活到九十多,至少也要活个六七十吧? 再想想,这来了这么久,竟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李承志就心酸的想流泪。 亏到姥姥家了…… “老子还没活够呢……” 李承志神经质一般的念叨着,双手抱着一个线轱辘,边往后退,边放着导火索。 两个心腹亲卫亲随其后,各拿一个铁碗,半跪在地上,往引线上盖着沙土。 倒不是怕被发现,而是怕被马踩断…… 地雷只有四颗,想炸死多少敌人无疑于痴人说梦。李承志的目的,只是想吓退胡骑。 至于效果……西晋末,同样在河西,马隆用几车磁石,就吓的秃发树机能的数万铁骑一败涂地,何况是这种与天降神雷一般无二的神器? 李承志觉,九成九会成功。 只要吓退这一波,让其不敢尾随追击,自己逃走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即便是倒霉到家了,有可能会遇上下一波,但只要不是前有阻敌,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凭着一马三骑,摆脱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一想到这里,李承志就说不出的怪异。 来时好好的,别说制式骑兵了,一路上连杂胡的牧民都没碰到几个。 但回去的时候,怎么意外一波连着一波? 先是宇文元庆,这又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胡骑,等逃过这一波,是不是还会遇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正文 第二八五十八章 打不过就叫家长 白甲贼……真的追过来了? 慕容青孤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这可是河西腹地,离吐谷浑的王庭,只有将将三百余里…… 李氏小儿,简直欺人太甚! 数日间狂追不舍,追的父汗与自己狼奔豕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也就罢了,如今都已到了我吐谷浑的龙庭之下,白甲狗贼还敢如此嚣张? 当我慕容鲜卑全是泥捏的? 慕容青孤心中猛的生出一投戾气,狠狠的一咬牙,飞身跨上了马: “龙庭在即,前有大汗的十万铁骑接应,后有父汗的数千精锐强援,区区数百白甲贼何惧之有?儿郎们,莫在畏敌,随我杀……” 嘴里吼声,慕容青孤“噌”的一下拔出了佩刀。 不知为何,感觉这刀好似比平时亮了数百倍,一抹寒光映入眼帘,刺的慕容青孤眼仁生疼。 不……不是刀光…… 慕容青孤猛的一抬头:一道雷光闪过,猩红色的火焰瞬间绽放,仿佛一朵妖艳的花朵。 又如一颗巨大的光球猛的炸开。只听一声震天般的巨响,热浪夹杂着飞沙走石,击打在人与马的身上、脸上。 刚刚因李亮率部撤走,不再放箭而停歇的惨嚎与嘶吼,再次响了起来。 滚滚浓烟如同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一般腾空而起,古老的城墙就像垂垂老矣、苟延残喘的巨人,发出无力而又痛苦的呻吟。 也就几息,断墙与门洞轰然倒塌,仿佛地龙翻了身,大地狠狠的晃了几下。 不是没有人见打过打雷,但何时见到雷劈的如此之近? 真正的撼天动地,地震山摇! 除了惊惧恐慌,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冒出了一丝念头:天地之威,非人力可挡…… 人只是怕,但马却是惊! 百马齐嘶,声音之尖利,仿佛将天都要撕开个口子。任凭骑术再高超的骑士,此时都已无法控制胯下的战马。 离爆炸之地越近的战马惊的越快,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一阵“噗通噗通”的乱响和惨呼,足有上百骑士被掀下了马背。 一时间,燧亭之下乱成了一团。 刚刚跨上马还没超过十息的慕容青孤,再次被马掀了下来,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后背如同针扎,若是往日,慕容青孤即便没有狂呼惨叫,也绝对痛的呲牙咧嘴了,但此时他竟吭都未吭一声。 甚至连马蹄踏来,慕容都不知道躲闪。 幸亏亲卫头目眼疾手快,一枪扎在了战马身上,马儿吃痛之下挪过了蹄。 就差那么一丝,慕容青孤的脑袋就被踩爆了。 亲卫吓的魂飞魄散,飞一般的跳下了马,将他扶了起来:“世子……世子?” 慕容青孤却恍若未闻,脸色苍白无血,双眼暴突,嗓子里像野兽一般,发出“嗬嗬嗬”的嘶鸣声。 不,这根本这不是天雷! 自己离的最近,看的最是分明:这雷,绝对是从平地里炸起来的! 但大乘法王刘慧汪亲口说过: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平地而生的天雷…… 李承志炸塌了安武城那一次,也绝对不是天雷,而是不知用的何术,人为造出来的…… 就如此时一般! 但如此之威,与天雷又有何异? 而这样的敌人,又如何能胜? 只是瞬间,无究的惧意袭遍全身,慕容青孤像是吓疯了一样,猛的鼓起眼睛:“不是天雷,是白甲贼……是李……” “李承志”这三个字都还未喊利索,就被一阵尖锐悠长的声音遮盖了下去。 两百只铜哨同时吹响,就如千鸟出林,鹰啼鹤唳。别说慕容青孤的厉喝声,就连上百匹被爆炸声惊的长嘶的马声,都被压了下去。 蹄声如雷,黑压压的骑阵就像一道铁崖,自东往西压来。 不但骑士身上闪动着寒芒,就连马身上都披着铁甲,看其阵势,怕是有上千骑? 虽然换成了黑甲,但两千余胡兵永远都忘不了,那独树一帜的铜哨声。 这绝对是人马俱甲的白骑,而且足有上千。 所有人不由自主的想起左谷蠡王(慕容定)前几日才感慨过的一句话:白骑不满千,满千不可敌…… 慕容青孤猛的想起了那一夜,五千吐谷浑精锐,被一千白骑撵的如同狗一样的过往…… 他又想起了数天前,自己与父汗辗转六镇,好不容易躲过北方数镇的截杀,绕过高平试图从陇山遁往河西时,如鬼一般冒出来的那数百白骑…… 只以为,前半月已是受尽磨难,历尽凶险了。岂不知,从那一天起,才是噩梦的开始? 半月走遍六镇,麾下折损都才数百。却在最后的这五六日内,只是在五六百白甲贼骑,带着一帮刚学会骑马的乌合之众的追击下,死伤了近两千…… 慕容青孤猛的一个激灵,仿佛突然就惊醒了一般,心中再无半丝如之前般的决然和豪迈,头上如同被泼了水,汗珠顺着发辫,连着串的往下滴。 这若是被冲个正着,怕是一座铁山,也得被撞个粉碎…… 他几乎用起了全身的力气,厉声嘶吼:“是白甲贼骑……吹号……所有人入城……” 跨上了一匹无主的战马,慕容青孤刚刚跨过燧墙,黑甲骑阵就如一道钢铁洪流,从身后一冲而过。 也就几息,城外又响起了胡兵此起彼伏的惨嚎…… …… 李亮正顺着燧墙往南急奔,听到身后的厉吼,他惊的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下燧墙。 方才雷响时,他都无这般惊慌失措。 白甲贼骑? 他看了看身上黑亮的钢甲…… 自那夜遁入陇山后,所有将士就将钢甲外的麻布毡衬全部撕尽,白甲营早就不穿白甲了! 但这些胡兵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心里正自惊疑,听到身后一阵嘶喊,李亮猛一回头,看到数余胡骑竟似疯了一般,狂声嘶嚎着冲进了墩城。 再往前一看,往南至多十余丈的那处断墙处,郎君横枪立马,一脸傲然。 而身侧,竟然只有十来个亲卫? 明知郎君这是诱敌之计,但李亮还是被惊的汗毛倒竖。 他一声厉吼:“快快快……” 傲然个毛线? 李承志纯粹是被惊呆的。 白甲贼? 好久违的称呼…… 但问题是,这里是河西,而不是泾州,甚至包括自己在内,就没一个兵卒穿白甲,这些胡兵是怎么认出来的? 不对……传令的时候,各部用的都是白甲营独有的铜哨。只要与白甲营接过战的敌贼,就一定能对上号…… 等再看到那些胡兵穿的又脏又乱,胯下的战马瘦的皮包骨头,再想起李亮的“这是一伙溃兵,且至少奔袭了千里之上”的推断时,李承志头终于知道,这伙从北而来的吐谷浑兵,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了。 这分明就是与刘慧汪一起造反的那一伙。 李松率部遁逃之时,怕这些胡骑添乱,被皇甫让和李丰撵到泾州以东了,此后李承志就再未管过。 他还以为,早被泾州以北的高平镇、薄骨律镇,或六镇给剿干净了。 哪知,这伙胡贼这般顽强,竟硬生生的突出重围,逃了回来? 这何止是冤家路窄? 更关键的是,这可是人家的家门口…… 山不转水转,今日怕是要轮换过来,轮到自个被撵的像狗一样了…… 李承志在懵逼,慕容青孤更懵逼。 一座点火燃烟、瞭望传讯的燧亭能有多大? 十丈方圆顶天了。 如鹤立鸡群,刚一冲进燧墙,慕容青孤就看到了那道傲然的身影。 眼中所见,满打满算就只有十数骑,离自己至多只有十丈,只需一个急冲,就能将其斩于马下。 但不知为何,慕容青孤心中猛的一寒,头发都好似要竖起来。有如福至心灵,脑中突然冒出了四个字:大祸临头! “吁……” 慕容青孤一声大喝,像是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用力的靳着马缰,堪堪停到了与李承志至多十余步远的地方。 二人近在咫尺,慕容青孤甚至能数清,李承志的下巴上冒出了几根胡茬。 昨日见时,不都还是长须飘飘么。今日再见,为何突然就这般老了? 不对…… 二人虽像,但昨日见到的那个,比眼前这个丑多了…… 慕容青孤的脑中突然冒出了有关李承志的传言:品貌绝世,智勇无双…… 这才是真正的李承志…… 这是李承志? 一股滔天般的恨意涌上心头,慕容青孤恨不得将这天都捅个窟窿出来。他怒声吼道:“狗贼,拿命……” “来”字都还未喊出来,察觉李承志猛的一动,慕容青孤瞳孔一缩,目眦欲裂:“尔敢……” 李承志冷声一笑:屁话真多? 其余胡兵大都穿的破破烂烂,便是穿甲,也只是半身札甲。但就只有这一位,不但披的是鱼鳞全甲,胯下的战马甚至还是半身铠…… 如此显眼的靶子,他怎会错过? 甚至都未经过大脑,李承志的身体自然而然的就做出了反应。 解弓、抽箭、拉弦……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嘣”的一声,一支铁箭有如流星,直射慕容青孤面门。 一声“尔敢”刚刚出口,话尾都未落地,慕容青孤也就将将抬起了双臂,堪堪挡住了面门。 “嗤”的一声,一股血花飚起,又听一声嘶嚎。 铁箭穿透臂甲,射穿了慕容青孤的左臂,又钉到了第二层臂甲之上。 虽未再次穿透甲叶,但余力极大,竟将慕容青孤撞下了马。 这已然是慕容青孤第三次落马了…… 李亮一声长叹:可惜。 方才在北墙之上,若是换成郎君,哪还有这胡将的命在? 不过这贼头也真是命大,连着挨了两次冷箭,却都被他逃了过去。 高文君惊的妙目圆瞪,两只眼珠子跟定住了一样,好似转都不会转了。 “那胡将,穿的可是铁甲?” 李亮不由失笑:“女士难不成以为,那是纸糊的?” 郎君的配弓,虽不如奚镇守赠予他的那一把,足有四石之重,但也是两石强弓,而且佩的还是特制的钢箭。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射穿至多也就是熟铁程度的甲叶,并不奇怪。 “他……他哪来这般大的力气?”高文君颤声问道。 以前只是听闻,称太武皇帝便有如此神力。本朝中,好似就只有关中镇守奚康生最为神勇,用的是三石弓,足一斤重的铁箭。 但那只是听闻,而今日,却是亲眼所见…… 李亮心中猛的生出了一丝古怪:郎君哪来这般大的力气? 当然是遗传自夫人…… 也不知,等夫人日后知道,郎君竟然又与一年近双十,且不知有无嫁过人的女子看对了眼,会是如何景像? 听闻因张司马之侄女之故,郎君差点就被二郎和夫人按在祠堂,一顿烘捶。 那等见了这一个呢? 虽知不应该,而且还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但李亮还是忍不住的期待起来…… “李承志……你欺人太盛……” 慕容青孤披散着头发,两只眼睛殷红似血,状若疯魔。 但不管口中喊的如何凄厉,心中恨意再是滔天,他却只是躲在马后,别说上马,连头都不敢往外露…… 这近两旬以来,自己与父汗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受了多少磨难,五千余儿郎死的已然不足两千,才堪堪逃到了这里。 眼见归家在即,马上就能与妻儿团聚,李承志竟然阴魂不散,又如拦路虎一般的挡在了必经之地? 这是要将自己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都要断绝了…… 慕容青孤觉的胸间就似燃起了一团火,似是将胸口都要烧炸了。 “吹号……予父汗吹长号……” 李承志不由的冷笑了起来:父汗? 应该就是被伏连筹派去,襄助刘慧汪起事的吐谷浑左谷蠡王慕容定。 那眼前这一位,想必就是其子慕容青孤? 想想也是可笑:大哥,你好歹也是堂堂吐谷浑左汗之世子,打不过,就要叫家长么? 但都还未笑出来,李承志头皮猛的一麻:不对! 看这架势,胡兵根本不止眼前看到的这些。 那慕容定,分明还在后面……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奇阵 PS: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正文 第两百六十三章 所向披靡 火马还离着几十丈,副将的坐骑就已经狂燥不安,几乎无法控制。 不怪马会惊。 两百多匹火马狂奔而来,就像一道急速压来的火崖,又如一条全身都喷吐着火焰的巨蛇,连这些精锐胡兵都骇的头皮发麻。 原本以为,马有强有弱,跑的自然就有快有慢,火马阵的阵线也就不会太宽、太密,只要骧卫各部留出的通道够多,够宽,就能将火马阵让过去。 但谁想,火马之间竟然还用缰绳连着? 等于说,两百多匹马几乎全挤在一块,除了几匹头马外,其余火马眼中看的到除了火就是烟,根本无方向可言,只会顺着缰绳的牵引、或是惯性往前狂奔,而不会折向朝南或是朝北。 不说火阵有多长,光是阵宽就有十多丈,仿佛一柄巨大的火镰,所过之处,人马不留…… “两营各向南北,分开……分开……”副将狂声嘶吼,手里马鞭抡的飞快,在马臀上抽出一道道的血印子。 这些胡骑不愧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骧卫的反应极快。从天上看,原本整整齐齐的骑阵就如在中间劈了一刀,在极快的时间内分成了两半。 又像一只巨大的漏斗,先细后宽,眨眼间就空出了足有二十丈的通道。 火马擦着骑阵的两个犄角狂奔而过,甚至有不少火星子溅到了阵角的胡骑脸上。 差那么一丝,就被火马阵给裹进去了。 也怪不得残部只知道往前逃,却不知朝两翼躲闪? 压根就来不及…… 副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头上的冷汗一茬接茬的往外冒。 “合阵,急速向东……” 副将猛的一声大吼,又本能看向东北,心中还祈导着:但愿白骑没有跑太远,自己还能来得及…… 但头都还没转利索,副将猛的一愣。 人呢? 白骑呢? 眼中看到的只有依然狂奔往东的溃部和第一队火马,压根就没有半只白骑的影子。 难不成还能从天上飞过去? 副将又往西北看去,瞳孔猛的一缩。 虽然还是没有找到人,但那么长一截断墙摆在那,豁口处依然还有尘烟飘荡,他怎可能看不到? 白骑,竟从那处断口越过了边墙? 副将狂喜。 哈哈,左汗王就在就在边墙以北,麾下足有骧卫千骑,李承志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嗯……不对? 刚笑了半声,声音戛然而止,像是冻住了一样,笑容僵在了副将的脸上。 再往北五里,还有另外一支白骑…… 这是要兵合一处? 左汗王不是说,这两部白骑之间互不知晓么,李承志怎么知道墙北有援军的? 完了……完了…… 左汗王绝对想不到李承志会突然向北,猝不及防之下,九成九会被冲个正着。 万一北边的那支白骑再突然南袭,前后夹击之下,左汗王不溃都难…… 刚刚消下去的冷汗“唰”的一下又冒了出来,副将面白如土,上下牙直打架。 “吹……吹号……向汗王示警……” 哪还用的着吹号? 墩镇东西数十里,能翻过边墙的地方,就只有破败的燧亭和左右两处断墙,慕容定自然要重点把守。 但再重点防备,防的也是北边那一支白骑。谁又能料到,原以为是十拿九稳,手到擒来的李承志,竟突然能从墙南翻了过来? 被慕容定派来防守东边这处断墙的胡将被惊的双目狂突。 李承志比他还懵逼。 原以为翻过墙以后就是一马平川,再无阻碍。需要考虑的也只是能不能跑的过追兵,要不要重骑变轻骑,将甲胄抛弃。 但根本就没料到,墙北竟然也有伏兵阻截? 遭遇的太突然,此时想躲都来不及…… 许是被吓懵了,也可能是在等李承志下达调头转向的命令,矢锋的马速明显慢了下来。 李承志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李睿想什么呢? 此时再转向,等于是在给这些伏兵反应的机会,敌人只需稍一催马就能追上来。 重骑对轻骑,跑都跑不过。 此时才是真正的狭路相逢,除了往前,再无第二条路…… 李承志目眦欲裂,一声厉吼如同惊雷:“杀……” 声未到,箭先至。 魏瑜仿佛又看到了流星,一道寒芒从头顶激射而过,准准的钉在了一个胡兵的脸上。 见一朵血花飚出,李睿才听到了那声厉吼。仿佛是催命的丧钟,他吓的浑身一抖,身体本能的就做出了反应:双腿用力的一夹马,双手快速拉弓上箭。 “蠢货……换枪……”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厉喝。 太突然了…… 这些胡骑离边墙也就二十丈,以马此时的速度,二十丈的距离至多十秒就到,撑死了只能射一箭,等再抽枪,两方怕是已撞到一起了。 最好的作战方式是现在就换骑枪,连戳带撞的冲过去。 李睿猛一回头……不是郎君还有谁? 他一个激灵,飞快的将弓往马腹下一挂,左手往后一抓,将后背上的方盾甩到了胸前,又往里一伸,将手臂套进了盾背面的绳扣里。 盾虽是方形,但盾背却是四个斜面,敌军的骑枪戳上来,可以抵消相当大的一部分冲击力…… 挂好了盾,他又俯身一探,骑枪就到了右手。 与白甲营的步兵长枪相仿,骑枪足长丈五,尾部配有铁制的枪攥,可以让骑兵尽可能的将枪伸长。 枪攥往前三尺左右,还配有皮制的背带,冲锋时枪杆夹在腋下,背带则套在胳膊上,用来增强冲击力,还能抵消反冲力。 而且枪头还是活的,与枪杆间配有折铁,只要反冲力大到一定程度,枪头就会自动折向,不但可以防止撞折枪头和枪杆,而且只需顺着惯性,轻轻松松的就能从敌人身上拔出长枪。 要是冲击的力道过大,连枪头并折铁全都捅进了敌人的身体,骑兵顺势可以将骑枪横摆,更或是直接摆到身后,然后丢手。 这个时候,连在枪攥尾部和马腹下铁环上的另一根皮索就开始起作用了。即便甩不脱,至多也就是拖着敌人尸体往前跑,而不会把枪给丢了。 当然,骑兵也只能换刀了…… 千万不要小看这几样,特别是连接枪头与枪杆的那道折铁。 蒙古人纵横天下的时候都还没这东西,这玩意最早的记载,已是清朝了…… 不过汉朝时的骑兵就已在枪尾配绳套了,一是用来行军途中固定骑杆,二则是冲锋时配合马力,使长枪的冲击力更强,三可以抵消反冲力,以免骑兵被撞下马或是丢了枪…… 所以李承志一直想不通,丝绸之路开通了那么多年,为何欧州人就没学会在枪上也绑个绳连到马上? 都十七世纪的时候,欧州人的骑枪还是一次性用品,冲一次就扔…… 李睿都已俯下了身体,将枪尖伸过了马头,对准了直对着的那个胡兵时,才猛的反应了过来:郎君怎么来了? 这里可是矢锋…… 还能是怎么来的? 李睿降了马速,李承志却不敢降。 马速不但没降,反而催的更快,他自然就跑最前面来了。 整个骑阵中,就没有比矢锋最危险的地方了,但李承志能怎么办? 连他都以为,躲过近两千溃兵,一千多精骑,再翻过长城后,基本可以算是逃出生天了。 但千算万算,根本就没算到墙后竟然还有一支伏兵? 这对士气的打击何其重? 连他都如此,那普通士卒呢? 看看李睿不知不知觉就降下了马速,就能知道他心里有多失望,畏战的情绪有多强烈? 如果不想被围死,不想死在这里,李承志只能身先士卒,尽可能激发兵卒的士气…… 这个道理李承志明白,李亮也明白。所以他没敢多说一个字,只是用力的催着马,护在了李承志左侧。 李睿惊慌之下猛一催马,自然而然就并到了李承志右侧。 至此,营中级别最高的三位,并列为矢锋。 李亮与李睿无所谓,但李承志不仅仅是李氏郎君,还是白甲营的主帅…… 看李承志身先士卒,其后的两百余骑眼珠子突然就红了。心中似是点了一把火,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若非严明的军纪早已刻到了骨子里,此时早已全部冲上上去,与李承志并肩杀敌了。 李承志俯身贴马,一手持盾一手夹枪,声如洪钟:“狭路相逢勇者胜……杀!” “杀!”两百余白骑紧随其后,吼声如雷,震彻四野。 白骑就如神兵天降,惊的胡兵毛骨悚然。 慕容定统率骧卫防备的是北方,此时的马头自然朝北。再加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还到换近战兵器的时候,所以十个胡兵手中九个都还拿的是弓。 再是精锐,也要有时间反应才行。 手快的也就是刚刚将马头转过来,手慢的连马都不来不及调转,只能手忙脚乱的举起了弓和箭射了出去。 但又有什么用? 猝然之下,胡骑根本没料到这些白骑和前几天遇到的那些不一样:前者钢甲木甲参半,而眼下这一支,别说人全披的是钢甲,连马都是。 也不可能人人都力大如李承志,更不可能个个都是奚康生。吐谷浑的骑兵佩的大都是五斗短弓。这样的弓至多也就能射穿皮甲,射到钢甲上,就跟挠痒痒一样…… 箭如蝗雨,一阵叮叮当当,就如摇响了数百只铃铛。 但只听响动,却不见半丝效果。 一轮箭雨三四百支,竟没伤到白骑的一个人,一匹马,十之箭中有八九支被钢甲崩飞了出去。 只有运气极好的嵌到了甲锋里,但力道已消,根本无多少杀伤力。 只是射了一轮箭的时间,两方已然不足五丈,胡兵骇的头发直立,连摘枪抽刀的时间都没有,白骑的骑枪就扎到了眼前。 李睿边调整着骑枪,边在心里佩服着李承志:郎君的眼睛太毒了…… 白骑如果不换枪,也如胡骑一般开弓射箭,虽然能射杀一部分胡骑,但等射完箭再换抢,双方的马早已撞在一起了。 那会像此时,白骑的枪头都捅进了第一排胡骑的身体,或是已将胡兵撞下了马,敌人的刀和枪都还没抽出来…… 李睿双脚踩蹬吃着劲,上半身紧贴马背,枪尖准准的朝一个胡兵的胸口扎去。 此时的马速至少也在时速二十公里左右,骑枪的冲击力何其大? 只见一溜火星冒出,胡兵直接被撞飞了出去。李睿猛觉右臂一麻,差点将枪震脱。 他狠狠的一咬牙,将一大半的力气都用到了右臂上,夹紧了长枪,左手猛带马缰,战马往左一偏,避开了已然无主的胡马,从两个胡骑中间插了进去。 李睿是刺,李承志是劈。 他将长枪往右一斜,临近胡骑时又猛的往左一抡,当即就有两个胡兵被他扫下了马。 但问题是,打仗不能光凭力气大。 因用力过猛,原本要顺着两个胡骑间的空隙钻过去的战马被他带的一偏,刚刚正正的就撞了上去…… 只听“砰”的一声,就像骑着自行车被汽车撞了一样,马势猛的一慢,李承志身体止不住的往前一扑。 眼看就要一头栽下去,斜刺里突然冒出一根枪杆,横在李承志面前。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李承志本能丢了左手里的盾,抓住了枪杆止住了跌势。 刹那间,李承志被吓出了一头的冷汗,心跳的咚咚直响:好险,差点就成了绊马石…… 伸过来的是李亮的骑枪。 形势再危极,李亮也没有忘了郎君还是个菜鸡的事实。 泾州城墙上的那一次不算,至多只能算伏杀。这一次,才是李承志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实战。 而且还是骑战…… 心知郎君几乎无作战的经验可言,李亮早早就解下了骑枪以防万一,没想真有了万一。 要不是他拦这一枪,李承志即便没有被马踏成肉酱也差不多了。 这才是李亮不敢让李承志担任矢锋的主要原因…… 李承志下意识的想松手,猛觉手里一轻,那枪竟到了他手里。 他扭头一看,李亮早已抽出了佩刀,一刀斩向了迎面的那个胡兵。 只听一声惨嚎,胡兵的脸直接被劈下来了一半,血不要钱一般的往外飚着,人也一个跟头栽下了马。 李亮顺势往前一冲,又一刀劈向了第二个胡兵。 看着左手枪尾处的断绳,李承志脑子里冒出古古怪怪的念头:双枪将? 也不是不行…… 他将双枪夹在左右腋下,两腿一磕马腹,继续往前冲去。 李承志这次学乖了,知道马这种生物相当有灵性,只要前面有点空隙,十之八九是不会撞在一起的。 他这次改劈为抽,尽量不干扰战马的行进方向。 但李承志的力气本就大,马又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高头大马,壮的不能再壮,两者配合之下,竟是所向披靡,无一合无敌。 其实还是占了长枪的便宜。 胡骑的骑枪本就短,只有一丈,再者没白骑这么壕,还有实铁的枪攥平衡重心,所以实战时至少要在腋后留三分之一,能用来作战的部分就更短了。 李承志的枪头都已抽到了胡兵的头上了,胡兵的枪尖还在李承志的五六尺外,连李承志的坐骑的头都够不上…… 他左抡一枪,右抡一枪,一枪扫过去,至少也是两三骑落马……一时间,以李承志为中心,方圆丈许之内竟无一个人敢靠近? 不管是身后的白骑,还是远处的胡兵,全都看呆了…… 仗还能这样打? 但谁让郎君力气大呢…… 李睿和李亮既激动又无奈,更不敢靠过去,生怕被李承志误伤。所以只能乖乖的落后一个马身,替李承志补着刀。 李承志越杀越是兴起,两杆长枪抡的飞快,就像风车一样。但抡着抡着,突然就抡了个空…… 他定神一看,眼前竟然没有人了? 哈哈哈,竟然杀穿了…… 李承志狂喜。 胡兵的骑阵怎么这么薄,感觉都没怎么冲? 他飞快的往左右瞅了一眼,才发现这处骑阵好像没多少人,撑死也就四五百。 其实连四五百都没有…… 慕容定只留了一千骧卫,但能穿过边墙的地方只有三处,而且相互间还离的不短,无奈之下他只能分兵。 他率四百骑守燧亭,左右两处断墙自然只能各派三百。 以两百重骑对三百轻骑,而且轻骑还是猝然不防,静止不动的前提下,所以才感觉胜的好轻松…… “杀!” 李承志犹豫都没犹豫,又返身杀了回去。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没办法逃。 不将这一队胡骑彻底杀溃,不把两百近卫全部解放出来,谁护着他逃命? 凭他自己? 开什么玩笑? 慕容定随随便便分出个几十骑,然后一骑三马或四马,轻轻松松就能把李承志追着狗…… 所以明明已经听到了胡兵召集援军的号角,李承志还是毅然决然的杀了回去。 他兜着马绕了个圈,也就好好完成转向,突听阵中一声惊呼。 声音又尖又细,分明是魏瑜的声音。 李承志头皮一跳,抬头望去,那匹专为高文君和魏瑜准备的黑马上,哪还有人的影子? 这两蠢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跌下马去了。 仔细一瞅,李承志的瞳孔猛的缩成了针眼:一个胡兵已经举起了刀,正准备高文君的头上砍去…… 正文 第两百六十四章 两支白骑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正文 第两百六十五章 苟延残喘 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李承志想列阵突击,但敌人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慕容定冒着全军覆灭的风险,从达奚的眼皮子底下潜行至李承志北翼,难道是来看李承志表演的? 听到李承志没有直插向北与达奚汇合,而是在抢马。达奚也依然在观望,甚至墙下杀声震天的时候,都没有半丝南进的意图,慕容定便断定,这两部依然互不知晓。 自己还有机会! 他也不敢再奢求生擒李承志了,甚至割不到李承志的首级都行。只要能将李承志斩于此地,他就能保下一条命来…… 听到白骑的哨声,慕容定眼神一冷。 还是被发现了…… 不过只有一里之地,李承志再是诡计多端,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猛吐一口气,大声喝道:“全军加速:备马前移,连缰。战骑居后,两翼前突合围,中军殿后……” 备马前移的用意,自然是为了防止重骑的集团式冲锋,一是可以有效的阻挡重骑的冲势,二是可以尽量减轻骑兵的死伤。 只是重骑失去了机动性,在十倍以上的轻骑面前,跟待宰的羔羊没什么区别…… 顿时便有十数骑从慕容定身边奔出,往各部传令。 两千备马在前,两千战骑在后,就像一道巨崖,朝李承志压来…… 一里有多远? 五百米而已。 就算胡骑阵形过于庞大,冲锋的速度不会太快,再加上相互传令和协同的时间,用时也绝对不会超过三分钟。 李承志瞳孔如针,浑身冰寒刺骨。 已经没有列阵的时间了。 即便能列起阵,也冲不透足有十数层厚的骑阵。 更见鬼的是,慕容定好像还列的是连环马阵? 逃不掉了…… “不要管马,上墙……上墙……五什亲卫随我殿后……” 仿佛用上了所有的力气,他喊的声嘶力竭,脸上浮现出病态般的潮红。 李亮牵着两匹空马,飞一般的奔至李承志面前:“郎君……逃吧……” “逃你娘……” 李承志长槊一横,差一丝就戳到了李亮脸上,“给老子上墙……再敢多嘴,老子当场斩了你……” 怎可能逃的出去? 北边这一支光是兵就足有两千,阵线足宽一里多。等自己提起马速,怕是早有上百骑在前面等着了。 而且南边还有一支,正在墙南以逸待劳。等于前后左右几乎全被围死了,自己再是悍勇,冲上去又能杀几个? 左右是死,还不如死的壮烈一些…… 想到此处,李承志瞳孔猛的一缩。 自己要死了? 要死了…… 那这穿越一场,岂不是穿了个寂寞? 老子好好的公务员当着不香么? 心中猛的生出一股戾气,恨不得将这天都捅个窟窿出来,李承志猛提长槊,朝天一指,声如惊雷:“老子干你大爷……” 就像是在配合他一样,只听轰隆一声,天上突然就打了一声雷。 这才是真正的天雷,声音大的无法形容。雷响之时,天地间再听不到任何一丝其它的声音。 一道耀眼的电光把天空和大地照得通亮,李承志仿佛看到了激光,眼前一白,竟什么都看不到了。 毫无征逃的,一股强风袭来,差点将李承志吹下了马。 好好的战马猛的嘶鸣起来,竟有原地惊散的架势。 李承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的收回了槊枪。 差一点啊,就当了人型避雷针…… “郎君?”李亮一声大吼。 李承志转过头,适应了好几秒。等眼中能视物时,发现李亮双眼暴突,目露精光,嘴唇哆哆嗦嗦,看着他就像是看神仙。 “不是我……”李承志脸一黑,“别人不知,你难道也不知?” 意思是你家郎君会不会引雷,难道你不清楚? 不是你引来的么? 李亮一万个不信。 他猛的往北一指:“郎君你看!” 李承志猛一回头,表情像是冻在了脸上。 胡兵的备马,竟然惊了? 不,不止是惊了。 怕李承志再玩什么妖蛾子,或是如之前一般悍不可挡的杀透骑阵,从而被他逃出生天,所以慕容定令各部将备马的马缰连到了一起,连成了连环马。 两千匹马,阵势铺开足有两里方圆,就如是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的罩了过来。 李承志再厉害,也不可能冲破马阵,除非插上翅膀飞出去。 但谁想,天上突然会炸响如此大的一道雷,不但声音极大,还极亮,人和马连眼都睁不开。 而且还哏见了鬼似的,又刮过来了一道强风? 几相一叠加,马怎可能不惊? 有的想停下,有的想快跑,有的想向东,有的想向西……相互较力之下,不但就地停下了许多,还被拉到、绊到了不少。 紧跟在后面的战骑还不成还能飞过来? 这一耽搁,至少也能替白骑争取好几分钟的时间。 难不成就连老天都在帮自己? 李承志斜眼看了看天。 心中虽然狐疑,但不至于惊的让他乱方方寸。李承志大声下着令:“带上干粮水囊赶快上墙,将马也拖上去几匹……活的不行就宰了,卸开往上拖……另外再将所有甲马的马尾点燃,将其惊走……” 说实话,李承志已是黔驴技穷了。 他很清楚,即便有足够的时间让所有人上墙,也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但好死不如赖活着,能多活一秒是一秒…… 李亮嘴唇嚅动了一下,却不知该怎么说。 有心不让郎君断后,但万一郎君还有其他的后招呢? 就比像刚才的那道雷…… 李亮猛一咬牙,转头就走。 脑子里全是东来之时,李松与他秘谈的那些话:郎君若非天授之人,又怎可能在千里之外,悉知河西之事? 连哪里有山,哪里有河,哪里有盐,哪里有铁,以及哪里有夜明珠……等等等等,全都一清二楚? 李亮已经铁一般的认定,那雷,就是郎君引来的。 不然何至于这般巧,郎君张嘴一骂,老天就有反应了? 不但有雷,还有风? 又为何吹的恰好就是胡马,而非白骑? 脑子里正冒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身边突然闪过一道白影。 两百余骑,就只有高文君和白瑜披的是白甲…… “还不上墙?”李承志冷悠悠的问道,“怎么,不想活了?” 看着如山一般压过来的胡骑,高文君心中冒出一丝念头:又能活过几天? “妾身不怕死……” 她满脸含笑的看着李承志,眼中精光四溢,亮如明珠,“但是死之前,有几句话想同郎君讲!” 怕又是与她身世来历有关之类的。 这女人还挺固执? 李承志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双眼紧盯着乱的跟一锅粥似的胡骑,根本没注意到她叫的是“郎君”。 知道他没心思听,但高文君还是要讲。 至少死而无憾了…… “妾身幼时丧父,少是丧母,之后一直寄居在叔父高肇家中……” 幼时丧父,少时丧母? 确实很可怜…… 听到前半句之时,李承志下意识的一叹:果然是红颜多舛? 但听到后半句,他猛的一愣:“谁?” 高文君当然听道他问的是谁:“当朝司徒,高肇高首文……” 李承志就跟冻住了一样。 他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 当今皇帝的小姨子,当今皇后的堂妹,当朝第一权臣的侄女,还是养在府中数年的侄女,竟然被胡商掳到了河西? 扯淡呢? 他猛的想到初时高文君之时,感觉她骄傲的就像个公主。 还有与李亮商量如何处置他时,自己随口说过的那一句:便是公主又如何? 没想到一语成谶…… 李承志一脸的古怪:“那魏瑜呢?” “当朝奉朝请魏子建之长女,也是我已故伯父之子、高司徒之侄、今夏州刺史高猛之姨表妹……” 李承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身世这么牛,看着也不像蠢到家的样子,是怎么被胡商得手的? 但他现在没心情理会这个。 “你想说什么?”李承志狐疑的问道。 还是那句话,别说只是小姨子,就算真是皇后的老婆,也绝对不可能放了高文君的。 当然,死了自然一了百了…… 高文君猛的抬起头,眼神灼灼的看着李承志:“感念郎君恩重,妾身无以为报……” 说着,她又猛的咬紧了嘴唇,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竟然当场见了血。 李承志狐疑的看着他,只见高文君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样物事,递给了李承志:“妾身命运多舛,不敢奢望此生,只望来世有缘,做牛做马以报郎君之恩……” 头发? 而且还是好长一段。 再一细瞅,高文君的头发明显断了一截…… 李承志眼珠子猛的一鼓。 对这个时代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这辈子不好说,就算想发生点什么,也要等活下来再说。 高文君托付的是下辈子,近似于“若违此誓天遣之”…… 看李承志默然不语,高文君脸色一白:“郎君……不要?” 李承志心中微动。 高文君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以她的性情,但凡自己摇一摇头,怕是血当场就能溅到自己的脸上…… 算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估计已是十死无生的结局,何必为难她? 李承志还是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束头发接到了手中。 高文君泣声一笑,如梨花带雨:“妾身谢郎君之恩……也请郎君放心,若真到了最后一刻,妾身会自我了断,不会让郎君为难……” 为难? 李承志眉头一皱,瞬间明了。 意思是她会以死殉节,更多的在保证:她便是死,也不会被胡人生擒,更不会泄露“天雷”的秘密…… 想来她早已猜到自己绝不会轻易放过她,所以才会说出“为难”之类的话。 李承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鬼使神差的冒出了一句:“没想过杀你灭口,至多也就将你藏起来……” 藏起来? 高文君的双眼猛的一亮:“然后会如何?” 李承志的脸猛的一红。 还能如何? 便是见色起意又怎样? 李承志怒声骂道:“都快要死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这分明恼羞成怒了…… 高文君感觉像是吃了密,眼睛笑成了两弯儿,又深深往下一拜:“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若世不可为,自会有妾身陪着郎君……” 看着高文君打马而去的背影,李承志有些恍忽。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哪有什么黄泉? 活着发生点什么不好么? 对啊,穿来这么久,竟然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原本以为十死无生,跌落低谷的心情突然就活泛了起来。 想要爷爷的命,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李承志猛一提枪朝北一指,厉声喝道:“祖居李承志在此,慕容匹夫,可敢一战?” 高文君猛一回头,两只眼睛亮的吓人,好像点亮了两颗星星。 …… 看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李承志,慕容定气的牙都要咬碎了。 这一番耽搁,却又让李氏小儿苟延残喘了半刻。 九成的白骑已然上了墙,便只剩李承志、李睿与十数骑亲卫。 所有的干粮,水囊、箭矢也全部运上了墙,而且连推再拉,竟然将战马也拖上去了几匹。 甚至还有几顶毡帐。 怕被胡兵剥走钢甲,剩余的甲马也被兵卒点着了马尾。 怕被波及,慕容定哪里敢拦。任凭两百余甲马狂奔四散…… 李承志这分明是要坚守? 若是以往,慕容定有的是办法让李承志乖乖滚下城墙,但眼下,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心急灵焚之余,慕容定心中更是隐隐发寒。 毫无征兆的,天上突然降下了一道惊雷,刮起了一股强风? 难道真是李承志之故? 不,绝无可能…… 就算和李承志有关又如何? 自己已无回头路了,莫说只是一道雷,一股风,便是天神下凡,也先砍了再说…… 慕容定脸色阴沉似水,令旗往前一挥:“套马、拉墙……” 李承志脸色一白,一腔豪情被惊到了九宵云外。 他就知道,便是上了断墙,也坚持不了多入…… …… PS:抱歉! 没有卡文,更不是写不下去了要太监,而是突然有事。 这一章是用手机码的,好在赶了出来。 另,明天可能要请一天假,最多后天就处理完了,我尽量多更。 最后,再说声对不起!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骑可敌千军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元承平稍一沉吟,把铜哨递到一个家将手里:“用炭火烧,把它掰弯……小心别弄折了……” 然后,他又钻进了马车。 好东西不少,大约近百斤的铜锭、十几斤银豆子,竟然还有两块狗头金和两斤多金砂。 “哪来的?”元承平奇道。 之前才问过贺扬,偌大的大魏朝立国百年,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官员的俸禄都是以绢、粟发放。 原因就是铜太少,没办法铸币。 金银就更不用说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气吞万里如虎 数千胡骑仿佛是风暴大作、海浪滔天的大海,那杆又烂又旧的大纛就如海面上的一叶扁舟。每一次大浪袭来,扁舟都会被淹没,似是被拍进了海底。但眨眼后,又奇迹般的浮了出来…… 无论是南边的李亮、李睿,还是北边的达奚,张信义等,早已被李承志一往无前、誓死不悔的悲壮之举激的浑身战粟,热血狂涌。 单枪孤骑战千军,而且还是主动迎敌冲锋…… 史书中从未记载过这种典故,甚至是野史志异中都无类似的桥段。 便是霸王复生,也就如此了…… 五百余白甲营旧部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像疯了一样的催打着战马,生怕下一刻,那杆又破又旧的大旗就会淹没在胡军之中,再也无法挺立。 大帅,挺住啊…… 每个白甲兵都在心中呐喊,祈祷,身体烫的似是用烧开的油滚过,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全透着冲天般的豪情:有幸遇此上官,此生无憾矣…… “我儿就该顶天立地,气吞万里如虎……” 李始贤突然就想了郭玉枝曾说过的一句话,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嘴里一遍一遍的骂着“逆子、蠢货、为何如此冲动”之类的话,但手中的刀背一记快似一记的抽在马股上,恨不得以身替之,将陷入敌阵中的李承志换成自己…… 慕容定看了看在阵中左突右冲,猛如虎狼的李承志,又看了看越奔越近,转眼即至的白骑,一时间万念俱寂。 来不及了…… 他很想杀了李承志为自己报仇,为慕容青孤报仇,但就是杀不了。 不是李承志有多神勇,而是数百胡骑就如此时的他,已是百念皆冷,心如死灰。 其中的大部甚至还不如他,心中已无半丝锐气,砍出的每一刀,刺出的每一枪,软的都像是布条…… 慕容定也深知,此时这些亲卫心中,对自己的恨意怕是早已超过了李承志,没有返身杀了自己以解心中怨气,已算是相当理智了。 一步错,步步错,是自己将他们带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也将自己逼入了死地…… 但就算是死地又能如何? 贪生怕死如慕容青孤,真到最后一刻时都敢独骑冲向火马阵,我慕容定身为吐谷浑的左谷蠡王,难道连这个逆子都不如? 无数的念头奔涌而至,慕容定心中纷乱如麻。 死就死吧……伏连筹看在自己未苟活降敌,未丢他颜面的份上,至少会为自己留下一支血脉…… “让开……” 三两念之间,慕容定就有了决断,猛的大吼一声,骑枪直指李承志:“李氏小儿,老夫就是慕容定,你不是叫嚣要与我一战吗,来啊……” 慕容定? 左谷蠡王慕容定? 冰冷的像是一头机器,满脑子只剩杀杀杀的李承志,突然就醒了过来。 这可是慕容定…… 他闪电般的一枪将一个胡兵抽飞,厉声喝道:“谁敢阻我?” 两人的举动出奇的一致,皆是发髭俱张,皆是奋力抽打刺杀着阻路的胡骑,仿佛即便有千山万水阻隔,也挡不住他们靠在一起的决心…… 李承志早就杀疯了,更是猛如天将,悍不可敌。一众胡骑早被杀的心惊胆寒。若不是心知逃回去也是一死,慕容定的亲卫早溃了。 但谁能料到,左汗王竟然也疯了,连自己人都杀? 至此,一众亲卫哪还有半分誊护之意,竟纷纷催着马让开了路。 瞬间,骑阵中间就空开了一条足长十数丈的通道,二人眼中再无其它,只有彼此,都如疯了一般的催着马,直朝对方冲去。 近了…… 更近了…… 只要杀了李承志,就是死也值了…… 慕容定心中生出一股战意,马槊笔直的朝李承志扎去。 李承志猛提左臂,方盾侧斜,想将慕容定的槊枪磕开。同时长槊高举,像一道闪电,直劈而下。 但谁能料到,到了立分生死的最后一刻,慕容定都还能使出虚招? 那长槊就如长了眼,猛的往里一斜。枪尖擦过钢盾冒出一串火星,又如毒蛇吐信,刺向李承志的胸口。 一刹那,李承志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洞穿胸口,鲜血狂涌的画面。 便是刺不穿甲叶,也会被顶落马下,躲不过去了…… 身体的速度竟然超过了大脑的反应,李承志的双脚猛踩马蹬,硬生生的拔高了一截。又猛的往左一倒,身体竟然成了横向。 慕容定的槊枪错过了胸口,扎到了李承志的胁下。 两匹快马的对冲之力何其之大,桑拓木的枪杆当即就被顶成了两截。李承志的坐骑猛的一顿,硬生生的被顶的止住了冲势。 枪尾狠狠的顶在慕容定的腹甲上,身体猛的往后一倒,竟被顶飞了出去。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李承志的长槊快如闪电,变直劈为横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从慕容定的颈上一扫而过。 一颗硕大的头颅冲天而起,李承志甚至看到了那双眼中还残留着惊惧的目光。 两匹战马错肩之时,断腔中的鲜血才飚射出来,像是下起了漫天血雨,淋了李承志一头一脸。 但他眼睛都未眨一下,只是紧紧的盯着冲至顶点,又跌落下来的人头。 左手闪出般的一探,人头就到了李承志的手里,其上还戴着镶着宝石的兜鍪。 这就是慕容定? 哈哈……赚翻了…… 就是死了也值了…… 心中突然一松,像是泄掉了最后一口气,身体猛的有了知觉,所有的毛孔当中好似都有烧红的钢针攒刺,感觉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 李承志眼前突然一黑,差点栽下马去。 即便要死,老子也要站着死…… 凭着脑中最后一丝意识,李承志双腿紧夹马腹,右手中的槊枪用力的扎向了地面。 马儿一声长嘶止住了蹄,当即停了下来。 李承志头往下一垂,再无任何意识…… “左汗王死了……” “汗王被李承志斩了……” 胡骑中响起震天般的嘶吼。 不知是不是被慕容定最后一刹那的壮烈所感染,竟有十数骑当即就围杀了上来,好像要为慕容定报仇。 “谁敢?” 奔至最前的张信义一声厉吼,振劈一扬,一杆标枪似是一道白练,疾射而出。 一时间标枪如雨,将冲向李承志的那十数骑尽皆顶落马下。 五百白骑像是从中斩了一刀,硬生生的从中裂开了一道缝隙,绕着李承志疾奔而过,又围成了一个圈,将他牢牢的护在了中间。 看着肃立不动李承志,张信义目眦欲裂,浑身狂颤。 眼中的泪水似是断了堤的洪水一般往外狂涌,想喊一声“大帅”,嗓子里却像是塞了一块布,半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承志端坐马上,只是低着头,就像睡着了一样。 右手紧握长枪,枪攥直入地面,牢牢的支撑着他的身体。右臂下垂,手里还抓着慕容定的人头。 身上钉满了箭支,就像是一只刺猬。连人与马,就如同被洗出来的一般。 血水顺着甲片流下来,就像是暴雨过后,雨水流下了屋檐,在地上溅出一个接一个的小坑。 右肋之下,还钉着一杆断枪,一尺有余的枪头竟已穿过甲缝,直没至根。 血就像水一样,哗哗哗的往外流…… 而背上那杆又破又旧的大纛却没有歪斜半分,依然立的笔挺。 旗面早已被血侵透,竟连那个硕大的李字都已看不真切。 数百悍卒,怕是刀砍到脖子上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但此时却都跟个孩子似的,盯着李承志哭的呜呜咽咽…… 李始贤“嗡”的一下,就如被五雷轰了顶,脑中一片空白。 脸上已无半点血色,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儿子……死了? 儿子竟然死了? 不可能…… 李始贤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出来,口中嘶声哭喊:“承志……承志……” 声声泣血,悲如鹃啼! 看他竟然冲向了李承志,张信义猛的一个激灵,寒毛都竖了起来。 大帅虽拄枪而立,但身体却是向前倾斜,但凡那马稍稍动一下,他就会正面栽下来。 肋下的那支断枪,只会被顶着插的更深…… 张信义的眼泪当即就被吓了回去,他甚至忘了眼前这位是大帅的父亲…… “停下……快停下……” 李始贤置若罔闻,竟然还在往前催着马。 “爷爷让你停下……” 张信义一声低吼,猛提骑枪,一枪杆就抽到了李始贤的肚子上。 李始贤一声闷哼,差点被抽下马。 “不要动……李都尉千万不要动……” 达奚狂奔而止,用起全力靳住了马缰。战马一声长嘶,竟然人立而起。 马儿都未落蹄,达奚就飞一般的跳下马,小心翼翼的朝李承志走去,口中还低声急吼着:“不要动,谁都不要动……但凡马一惊,害承志落下马,那断枪只会扎的更深……” 李始贤如梦初醒。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李承志的腹下扎着半截断枪 眼前一黑,竟直挺挺的从马上摔了下来…… 看着浑身是血的李承志,达奚根本控制不住,眼泪像水一样的淌了下来。 为何能惨烈到如此程度? 你不要死啊…… 你他娘的不要死啊…… 爷爷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洛京好好见识一下艳名满京城的大魏第一名妓的风采…… 你还答应过我的,那两坛好酒没有兑现啊…… 眼泪“扑簌扑簌”的直往下掉,达奚只觉双腿重如千钧,半步都不敢快走,生怕发出异响惊了马。 那马仿佛有灵性,蹄都不挪一下,马身更是像冻住了一样,半丝不晃。 达奚终于扶住了李承志,立时便有数骑急奔过来,连马都未停稳,骑兵就跳下了马。 几人合力,将李承志抬了下来。 达奚如闪电一般抓住了李承志的手,脉搏虽弱,却异常清晰。 活着? 哈哈哈…… 达奚破涕而笑,怒声吼道:“还活着……医吏……医吏……” 两个医吏各持利刃,小心翼翼的剥着李承志身上的甲叶。 甲叶剥完又是内衬、中衣、亵裤…… 不多时,李承志就被剥的赤条条的,就像一头光猪。 让人惊喜万分的是,随着甲叶剥开,那些箭矢竟全都离体而去。身上箭伤虽多,但大都不深。 更惊喜的是,医吏用酒精擦洗伤口时,李承志竟然还有反应? 李始贤、达奚、张信义……围在四周的几个沉身一震,止不住的颤了起来。 老天保佑李承志……一定要保佑…… 清完腰侧的血迹,医吏仔细一瞅,又抻出手指在扎入肋下的枪刃处一比,信心笃定的说道:“枪刃扎的虽深,但未伤到脏腑……” 达奚双眼一突,激动的声音都变了:“当……当真?” 怎么可能会有假? 白甲营的医吏全是李氏族人,且是李承志亲手调教出来的。与刘慧汪时战时停的那两个多月,这些人再什么事都不开,只研究那些战死的乱兵。 他们过过手的尸体没一千也有八百了,绝不会看错。 郎君之所以昏迷不醒,一半的原因伤虽不重但极多,血也流了不少,自然会昏。另一半的原因是杀脱力了,就如泾州城墙上的那一次…… 若不是怕担干系,这两个医吏甚至敢当场将那断枪拨出来。 李始贤的眼中猛的亮起了一丝光,颤声道:“几成希望?” 按郎君所授,这样的伤至多算是中伤。只要不感染,九成九能活下来。 有郎君亲配的药酒,再以郎君强悍的体质,至少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医吏猛的一点头:“至少七成!” 这也传自李承志,说几成就是几成。甚至有的时候,会将五成说成九成…… 李始贤喜极而泣,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就像是疯了一样,哭的撒心裂肺:“我儿有救了……我儿有救了……” 李承志这爹,显然已是靠不住了…… 迎上医吏求询的目光,达奚猛一咬牙:“拔!” 医吏使劲的点着头,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里不停的催眠着自己:这不是郎君,也不是大帅,只是个普通士卒…… 心中稍缓之时,医吏猛的伸手握紧断枪,“噌”的一下就拔了出来。 李承志虽未睁眼,但竟然呲着牙闷哼一声。 达奚狂喜:李承志这分明是即将要醒的征兆? 他猛的站了起来,狂声笑道:“二位只管尽手施救,只要承志无碍,尔等各赏百金……” 两个医吏都还未来得及点头,达奚的笑声都还未散去,阵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达奚的脸上猛的浮出一丝厉色。 如此关头,就敢有人在阵外喧闹? 当我奚某人的刀不如李承志的利么? 正文 第两百六十八章 两个女子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元承平稍一沉吟,把铜哨递到一个家将手里:“用炭火烧,把它掰弯……小心别弄折了……” 然后,他又钻进了马车。 好东西不少,大约近百斤的铜锭、十几斤银豆子,竟然还有两块狗头金和两斤多金砂。 “哪来的?”元承平奇道。 之前才问过贺扬,偌大的大魏朝立国百年,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官员的俸禄都是以绢、粟发放。 原因就是铜太少,没办法铸币。 金银就更不用说了。 一两金,足以换一百匹绢,这些金子加起来足有五斤,就算精炼后剩四斤,也能换六千四百匹绢。 自己是从七品,年俸才是一百匹…… 贺扬瞅了瞅左右:“郎君镇守盐场时,高车国的盐商送的礼……” 高车国,不还是匈奴么? 意思就是自己镇守盐场时,匈奴盐商送的礼? 卧槽…… 元承平吓的跳了起来。 “郎君……”贺扬猛的按住了他,低声劝道:“给高车国卖盐铁是朝廷默许的……高车与柔然是死敌,高车越强,柔然就越弱……” 原来不是里通外国? 但这贪的也太多了吧? 元承平稍定了定神:“你不是讲,先皇所定:贪绢一匹当杀,百匹夷三族么?” 贺扬鄙夷的撇了撇嘴:“若真如此,何止满朝文武,怕是连乡里的里长都剩不下几个!” 元承平被噎的哑口无言…… 贺扬又宽慰他:“世事便是如此……也请郎君宽心,大人得的何止十倍……” 意思即便天塌下来,也有皮演这样的高个顶着。 好吧…… 除了金银财货,剩下的就是书了,估计有三四十本,什么类型的都有。 五经自不必说,还有《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书。 剩下的便是一些佛经和道家典籍。 元承平叹了一口气。 碰上这种学古通今,文武双全,还懂变通的原身,他压力好大…… “收起来吧!”元承平摇摇头,跳下了马车。 贺扬有些奇怪。 郎病这一病,好像对财货淡泊了许多…… 回了房里,正好碰到几个仆妇在上早食。 元承平瞅了一眼,又懵了。 除了一盘冷切牛肉,那盆里装着的,难道不是汤揪片? 看他盯着饭盆愣神,贺扬误以为他正在努力的回忆,高兴的提醒道:“郎君,这是羊肉汤饼……” 闻着略有些熟悉的味道,元承平眼眶一热…… …… 看着机灵许多的元承平,皮演心怀大慰。 元承平年少却稳重,更是智勇双全,迟早都会显赫,所以皮演不只拿他当臣属看待,更抱着几分看重和喜爱,这三年来,没少调教和点拨他…… 听元承平要去昨日接战之处,皮演下意识的皱紧眉头:“要去寻槊?一杆槊枪,有何值当寻的,我送你一杆就是……” 马槊虽贵,但那是针对寒门子弟而言,对世家来说,真心不算什么。 元承平恭身答道:“主要是想到昨日接敌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情……” “砰!”皮演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吓了元承平一跳。 他还以为自己的应对出了差错,被皮演看出了马脚。 等皮演张嘴骂人,元承平才安下心来。 “贼球攮的,宇文元庆从哪里找的庸医,怎没有想到这个? 我要等朝廷的邸报,你能在七天之内回来即可,你若是能骑马,去酒泉驻所都无妨……但要小心,莫蹈我覆辙,我再派两什卫骑予你……” 从河西到洛阳,两千里有余,就算是六百里加急,来去也要七天以上。 再一个,经昨日之战,敦煌、武威两镇正是戒备森严的时候,不用担心再发生昨天那一幕,所以皮演才会放心大胆的放他出去。 元承平狂喜。 他还想着,想个什么办法,能让皮演同意他出去转悠两天,却是皮演先帮他想到了。 就是这两什卫骑有些麻烦…… 元承平怕出岔子,不敢多嘴,只是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回了后院,他当即就交待贺扬,让他带足十日的口粮,再准备一些东西…… 贺扬觉得很奇怪。 郎君让自己准备这么多绳子做什么? 还备了一副新鲜的羊肠和两只陶缸? 贺扬又自做主张,宰了三只羊。 应够足够郎君吃七天了…… …… 等到披甲的时候,元承平才明白,“勇武过人”指的是什么。 足重四十二斤的全铠挂在身上,就像穿了一件棉大衣,没感觉到多重。 贺扬还说,他是天生神力,用的那杆马槊,足重二十四斤,勇冠敦煌镇…… 北魏的计量略重,一斤约有后世的530克,这两样加起来也就35公斤,和后世士兵长途拉练时的负重差不多,但在这个时代能背着走不喘气的,已能算是壮丁了。 更何况,披着四十五斤的重甲,还能把十二公斤重的马槊耍的如臂使指,真不是一般人物。 他决定,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好好练一练武艺。 这可是保命的本事。 至于文采? 也不知道跟女朋友在一起时,顺风灌耳记下的那几首诗,能不能用的上? …… 准备妥当后,元承平坐着马车,率四名家将并二十卫骑,出了都牧府衙。 往西二十里的弱水南坡,就是昨天交战之处。 战场在夜里就已打扫完,死人就地掩埋,死马都被拉回了典牧府衙。但草地上依然可见黑红的血渍和战斗过的痕迹。 偶尔还能看到从土里伸出来的手…… 也不知是不是已在昨天见识过满地死尸、肠穿肚烂的景像,元承平没有感觉到一丝不适。 原身落水的地方,刚好是个凹口,当时贺扬和三个家将像是疯了一样,就差跳进水里去找他了。 但冲到河边,却发现元承平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呆愣愣的站在河里,露着一个脑袋…… 元承平敢肯定,当时他脚底下踏着的,绝对是车顶…… 到了那处凹口,让家将和卫骑散到四周,他走到水边,往下瞅了一眼。 正文 第两百六十九章 天机 明月一出天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圆月高悬,似一只玉盘,散出万道光华。又如银芒泻地,辉映千里。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仿佛一把把倒悬于地的利剑,直插向天。 凉风习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草的鲜味和不知名的花香。树影摇曳婆娑,叶绿草低。鸟啼与虫鸣相互交织,如管弦齐奏,清脆悦耳,优美动听。 夜色很美,却无人欣赏…… 李始贤与达奚立在帐外,望着映在幔布上的那两道人影,满脸忧色。 沉默许久,达奚微一摇头:“并非良配!” 李始贤心知他说的是高文君。 他又何尝不知? 先人常言:气数有定,应该便是如高文君这般…… 不提高肇与陇西李氏、与关中士族的过节,便是这女子“孤鸾之命”、“连克三夫”的过往,李始贤也不敢让李承志与她有任何纠缠。 但问题是,儿子能不能听的进去? 就算暂时听进去了,以后能不能记在心里? 知子莫若父,世人都道承志如何狡诈,如何铁石心肠,但李始贤哪还看不出来,这逆子的性情完全随了夫人,看似冷厉威严,实则心慈手软,连自己十分之一的心狠都及不上。 比如这次,若换成自己,管他有无过错,又是何种原因,便是为了防微杜渐,李睿和李亮也早被自己给斩了。 承志倒好,非但不杀不罚,反倒宽慰起了这两个? 简直妇人之仁,糊涂至极…… 也是没想到,那女子竟能为承志殉情?以承志的心性,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不日他就要听召入京,这远在千里之外,身边无人提点于他,真要发生点什么,你让爷爷到时哭都来不及…… 当然,十之八九,应该是自己和达奚想多了。 高肇如日中天,怎可能看的上祖居李氏这样的小门小户? 李始贤猛吐一口气,怅然叹道:“稍后我会与他分说的……” …… 李承志撮着牙花子,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额头上不停的往外渗着冷汗,帛巾拭过不久,又会冒出一层。 疼! 不是一般的疼! 伤口多也就罢了,关键的是用来清洗伤口的药水全是拿烈酒与精盐勾兑的,包扎伤口的药纱也是用烈酒和大蒜浸泡过的…… 伤口上撒盐,不知道疼的只可能是死人! 高文君不停的给他擦着冷汗,心疼一阵胜过一阵,柔声劝道:“不若再喝一些吧……” 她说的是烈酒。 李承志用力的摇了摇头。 缝合伤口时已经喝了好多,虽然已睡了两个时辰,但酒气根本未散。这要再喝,怕是又得醉死过去。 稍后达奚与父亲定会来与自己议事,还是保持清醒些的好。 李承志吸着凉气:“说说话吧,也好分分心……” 说着,他又看了看魏瑜,呲着牙调笑道:“不哭了?” “哼!”魏瑜白了他一眼,扬起傲娇的小脑袋,理都不想理他。 竟说自己的脑袋里装的全是水,就算天天流眼泪,流一辈子都流不干…… 还说自己脸已经很大了,这一哭肿之后,更像个肉馒头…… 太可恶了! 我有那么丑么? 看两人一般无二的少年心性,高文君莞尔一笑,心中又暗暗一叹。 郎君对儿女之事太迟顿了,你将小瑜儿当小孩儿,但她却不想你将她当小孩啊? 她稍一沉吟,摸了摸魏瑜的后脑勺,柔声说道:“很晚了,你先回去睡吧?” “啊?” 魏瑜小脸上露出浓浓的失望。 她还想多留一会呢…… 猜到姐姐可能与他有事要谈,魏瑜乖乖的点了点头。 李承志喊了一声,让李睿将魏瑜先送回了帐。 帐内只余他二人,高文君不闪不避,一双妙目盯着李承志,眼波如水,似是藏着千般愁绪,却无法启齿。 李承志心中一动,又悠悠一叹:“不用做什么保证,也不用发什么毒誓……要是连你都不敢信,我又能信谁?” 李承志是真觉的没必要。 若是没遇到达奚,他肯定不敢放走高文君和魏瑜。但现在,难道还能把达奚也给灭了口? 想来,张敬之对自己的河西之行定然做了妥当的安排,不然父亲早都慌神了,哪会这般镇定。 至于其他秘密,好像也就剩一个“指天引雷”了…… 但当时看到的又何止高文君与魏瑜? 那么多的胡兵被俘,怕是父亲与达奚,甚至部分兵卒都已经知道了,多她们两个不多,少她们两个不少 而且他也相信,高文君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一个女人,能心甘情愿的为一个男人去死,是何等的难能可贵? 这对李承志的震憾何其之大……他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 连这样的人都要防备,他日后还敢信谁? 高文君心头一暖,滚烫如炙。 可是,我又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郎君? 高文君心痛的像是在针扎一样:“妾身是孤鸾之命,注定会孤苦一生……曾被今上指婚三次,但三次均未纳吉,三人便死于非命……” 她话都没说完,就被李承志一声冷笑给堵了回去:“简直扯淡!” 若是不知这三位是谁,李承志说不定就会怀疑那么几分。 但当达奚以“你要大祸临头”一般的口吻讲给他听时,李承志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高文君哪是什么天煞孤星,好像谁敢娶她她就克谁。其实全都是人祸。 这三个,前两个是当今皇帝初登帝位时的辅命亲王之子,也就是皇帝元恪的堂弟。 最后一个是皇帝的亲弟弟。 无一例外,都是被皇帝猜忌,最后不得不反。而结局大致都一样:前两个是连死因都没有的暴毙而亡,最后一个被迫自杀…… 别人能不能猜到不知道,但李承志有九成九的把握肯定,高文君是受了无妄之灾。 想深一点,应该是被皇帝或是高肇当成了堵住悠悠之众的借口之一…… “郎君为何就不信呢?” 高文君心急如焚:“妾身孤鸾之命,是国教天师请旨钦批……” 李承志一声冷笑:“国教祖师爷寇谦之还给他的两个亲传弟子批过命呢。太武皇帝的批语是:寿终正寝、子孝孙贤、国祚百世……司徒崔浩的批语是:子孙满堂,与国同休……但结果呢?” 太子刺杀太武皇帝,事败被诛,太武帝又被近侍刺死于朝堂之上。 这叫哪门子的寿终正寝和子孝孙贤? 至于国祚百世……仔仔算算,好像连三世都挺不过去了。 崔浩更不用提,被太武皇帝诛尽了满门,别说子孙,连家里鸡都没放过…… 牛鼻子糊弄人的话术而已,谁信谁是傻子! 高文君猛的一滞,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李承志悠悠一叹,眼神深遂而又坚定:“你若信我,就耐心等等……事在人为而已!” 事已至此,就算很难,又能怎样? 李承志做不到将甘心为他去死的女人拱手让人,此等行径特么的比禽兽还不如…… 话语平平无奇,但听在高文君耳中,却字字如针,比任何誓言都要震憾,比什么情话都要动听。 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自己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意中人,不就是这般么? 鬼使神差的,明知千难万难,高文君还是将头点了下来:“妾身相信!” 相信就好…… 李承志正准备再给她增加点信心,隐约听到帐外传来一声咳嗽,顿时哭笑不得。 达奚啊达奚,你怎么比我亲爹还要着急? 李承志温声宽慰道:“早些去睡吧,莫要多想,一切有我!” 高文君低低一应,起身离去。 凝望倩影,李承志无声一叹。 确实很难,但还是那句话:事在人为! …… 正值子夜,已是月上中天,帐外分外明亮。 离帐约十步左右,伫立着两道人影,身形一般高大,但铠甲一金一黑,很是好认。 高文君停下脚步,深深一福。 达奚忙不迭的回着礼,口中高呼:“女官有礼!” 但等他起身,却发现身边的李始贤别说回礼,竟连头未点一下。 达奚一惊:“你疯了?” 李始贤脸上的横肉直抽抽:我疯个鸟? 为何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且愈发强烈:这女人迟早都会被承志收入房中…… 那我还回个鸟的礼? 李始贤猛吐一口气:“进去了!” 李承志要起身行礼,却被李始贤给摁了回去。 “也无它事,便是出兵萧关之时,奚镇守曾令:若是半路巧遇,一应军事尽皆转交于你,我与奚中郎也需听令于你…… 另外,我与奚中郎商议,还是要尽快撤军的好,宜早不宜迟……”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 竟连奚康生都已知道自己来了河西,看来张敬之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不用自己担心。 至于领不领军,退不退兵都只是其次。 李承志下意识的点点头:“就是委屈父亲与奚中郎了……” 李始贤冷声打断道:“兵事为重,有何可委屈的?” 说着他又转过头,朝达奚拱了拱手:“奚中郎可还有交待?” 达奚一愣:我还能有什么交待的,无非就是劝李承志不要色急昏了头…… 刚想了一半,他又猛的一愣。 李始贤这分明是在赶自己走? 达奚都快气冒烟了:好你个李始贤,爷爷进帐后,说半个字了没有? 但仔细一想,还真什么可说的。 即便要劝,也是李始贤劝过之后再看…… 达奚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李承志有些讶异:看来父亲与他相处的挺融洽? 正猜测着,又听李始贤说道:“数日前,奚镇守已迁为父为萧关都尉!” 李承志狂喜。 怎可能……无缘无故的,奚康生怎么突然给父亲升了这么大的官? 这可是萧关,关中四大关之一,都尉虽是从七品,但少则率兵一营,多则三军,兵权比正七品的郡尉还重…… 自己之前眼睛都盼蓝了,想着当这个萧关都尉而未能如愿,没想竟落到了父亲头上? 但为何父亲脸上,竟无半点喜色? 正要问,李始贤又道:“也是几日前,朝廷诋报就送至了泾州,令你即日回京候赏……不要多想,这是好事,也是朝廷惯例:州郡但出人才,便会被召入京中。考察属实后,大多会委以重任……” 李承志心里暗暗叫苦。 这算哪门子好事? 自己还计划着给李松偷人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朝廷一纸召令,却将自己所的筹划全部打乱了? 但还能怎么办,难道还敢抗令不成? 只能徐徐图之,重新谋划了…… 他也算是知道,父亲这个萧关都尉是怎么来的了:自己一走,泾州白甲兵算是群龙无首了。不管出于稳定军心士气、还是安稳过渡的目的,李始贤都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李承志尽量装出一副高兴的模样:“恭喜父亲!” “喜个屁,惊还差不多!” 李始贤瞪眼骂道,“我且问你,那高文君,你待如何?” 就知道躲不过去…… 李承志心中暗叹,小心翼翼的问道:“那高肇,可是与我家有仇?” “想什么好事呢?人家皇亲国戚,当朝第一重臣,连皇帝的叔父、兄弟都是说杀就杀,说砍就砍,知道祖居李氏是哪根葱? 也莫说陇西李氏,你去问问陇西、关中等地所有受过高肇迫害的豪族,哪个会说与高肇有死仇?都是傻子么,谁不知道高肇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李始贤大马金刀的往下一坐,又冷笑道,“你也莫要那般幼稚,认为你救了高文君之故,李韵、杨舒、张敬之就会对你疏远。 对世族而言,根本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世仇,传承才是硬道理……要真那般耿直率真,任性而为,他能传得过三世,爷爷跟他姓…… 反过来再讲,你要真有本事娶了高肇的侄女,再说动高肇睁只眼闭只眼,对关中各族高抬贵手,稍稍循循私,李韵、杨舒、张敬之等人对你感激都来不及……” 李承志狂喜:“能行?” “能行个鸟毛?” 李始贤脸都气绿了,差点给李承志一巴掌,“那女娃克夫,克夫……你有几条命够她克的?敢动半丝念头,爷爷打折你的腿……” 哈哈哈……李承志差点笑出声。 原以为是最难的一关,没成想根本不算事…… 他又哪里会被李始贤吓住? 李承志面色一肃,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父亲,她那孤鸾之命是假的……” “放屁……” 刚骂了半句,李始贤又猛的一愣,狐疑的转着眼珠,“那可是当代天师钦批……” 一听“道士”这两个字,李承志就来气,止不住的冷笑道,“儿子要说那天师连屁都不懂,父亲你信不信?” 李始贤狂震。 天师是真懂还是假懂他不知道,他也管不着。但自己的儿子,可是喊一声“雷来”,雷就真来了…… 而且是真雷……亮彻天地、闪瞎人眼、狂风大作、惊退千军的那一种…… 再想起李承志曾说过的那句“时机未到”的话,李始贤哪还能坐的住,激动的手都抖了起来:“你从未见过当代天师,又是如何知道的……不对,你还知道什么?” 李承志一时语塞。 他确实知道的挺多,但哪一句敢往外胡说? 以为李承志在防备他,李始贤气的肺都要炸了。 “好你个逆子……我是你亲爷,竟不如张信义一个外人……真以为为父就那么草包么?莫以为我不知,李松就藏在河西…… 为父还未问你,你怕是连河西的地图都未见过,但为何跟长了天眼一般,是如何指点着李松等人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半点路都未绕的逃到河西的……” 李承志眼神一滞:又来诈自己? 上次就是这样,吓唬自己说从李睿脸上看出了破绽,所以猜出李聪、及他兄弟之父都活的好好的。 后来一问才知道,李睿压根就连父亲的面都没见着……自己当时气的都想扇自己两巴掌。 自己这爹,用“奸滑似鬼”都不足以形容…… “不信?”李始贤眼睛一斜,冷声笑道,“为父甚至能猜出,李松就藏在临泽以东,弱水左近……” 李承志狂震,差点被吓尿。 一时惊惧,他连疼都忘了。 父亲这一张嘴,竟然就将范围锁定在了百里之内? 绝不可能是李亮、李睿,及那两百亲卫漏了口风。 要连这点把握都没有,他也罢、李松李亮也罢,怎敢让让这些人往返泾州与河西? 但父亲是怎么猜出来的,其他人呢,比如达奚? 看他被吓住了,李始贤一阵得意:“为父镇守河西近十载,哪一寸地方未去过?瞅一眼你那马蹄就能知道,夹缝里积的是哪里的泥。 不过你也放心,莫说达奚,便是遍数大魏,也无几个能有为父这般的见识和眼力的……” 李承志狂松一口气。 原来是看到了马蹄缝中的红泥? 临泽往东的丹霞地貌是国内独一份,只要见过的自然就能认出来…… 心里也止不住的佩服着李始贤:果然名不虚传,自己这爹不但奸诈,能力更是不差,至少比李松强出了不止一筹。 而且是生父,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会害他、背叛他,也绝不会有李始贤。 要是他不要这么早急着造反,该有多好…… 念头一旦生出,就如打了激素的野草一般疯长,瞬间遮天蔽日。 李承志吞了一口口水,狠狠的一咬牙:“父亲,时机还不到啊……” 李始贤的双眼猛的一亮,仿佛通了电:“上次就是这般说法……那到底还有几年?” 几年? 至少也该等到六镇起义吧? 李承志默默一算,伸出手掌来回翻了三下。 怕他嫌久,李承志一狠心,又加了一句:“也不一定就要等十五年……今帝至多还有五年的寿数……” 儿子竟连这个都知道? 李始贤浑身狂震,身体抖的如同筛糠:“太子去年已夭,今帝再无子嗣,那继位的是谁?” 李承志用力的吐一口气,声音几不可闻:“是胡保宗的族姐,充华胡仙真之子……” 李始贤瞳孔猛的一缩。 怪不得承志对安定胡氏、对胡保宗这么好,好的都有些不可理喻了,原来是在提前下注? 但即便主少母壮,牝鸡司晨,但终究还是今上血脉。这大魏的天,十之八九还是不会变的。 看来要等足十五年…… 但到那时,老夫都已知天命了,能不能活到那时都还是未知数…… 想到此处,李始贤脸色突然一白。 儿子万般防备自己,是否就与此有关? 但他哪里敢问? 卦者不算己,医者不自医,更何况是这等天机? 看李始贤面如土色,好像吓的抖了起来,李承志一脸狐疑:“父亲在怕什么?” 李始贤狠狠的咬着牙:“为父怕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你也莫要多嘴……” 稍稍一顿,李始贤的眼神突然一厉,单手指天,竟发起了毒誓:“泄露天机,必遭天遣。为父以后绝不再多问半个字,便是你娘,你也决不能露半丝口风……” 李承志一愣:这算什么天机? 不对……虽不是天机,却胜过天机。不然自已提点李松等人时,为何要那么隐晦? 但借机哄一哄父亲,还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的…… “父亲放心,儿子知晓轻重……” 李承志万分郑重的应了一声,又看了看手掌。最后一咬牙,竟全摊了出去,“也请父亲宽心,你与母亲,寿数均至朝枚之年(八九十岁)……” 怎可能? 盯着李承志的五根手指,李始贤的脸上竟浮出一抹诡异的潮红。 他今年三十有五,夫人还要小两岁,今年三十三,都要加上五十年的话,不就是八十多么? 到那时,承志都已六十余岁了,大事早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始贤猛的笑了起来,竟笑出了眼泪。 没想到啊……我李始贤,竟有活着当太上皇的命? 天佑我李家…… 也就笑了三四声,声音戛然而止,李始贤紧紧的咬住了牙关。 得意便会忘形……稳信,一定要稳住…… 他用力的呼出了一口气,双眼如同火炬:“今晚,你什么都未同为父讲过……” 李承志眼珠子一突:什么意思,这就要走了? 还没说到正事呢…… 他一声急呼:“父亲,那高文君之事……” 高文君? 李始贤下意识的一顿。 承志若是天授,那所谓的孤鸾之命自然也就是假的,包括今上驾崩、胡氏女之子登其后,高肇必然不会有好下场等等,承志也必然已料到了,不用自己多嘴提醒…… 问题是,这女娃都十九了,比承志还要大两岁? 再说了,这样的事情,是自己能做的了主的? 就算加上儿子也不行…… 他捏了捏下巴,仿佛有些心虚,眼睛眨的极快:“此事,还是要问过你娘的……”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 你……你……你这岂不是亲口承认了? 在儿子面前大言不惭的承认怕老婆……自己怎会有这样一个爹? 男子汉大丈夫,你拿出点气概来呀…… 别人都是儿子坑爹,但轮到自己,怎么就反过来了? “嗯,此事再议……” 耳中轻飘飘的传来了一句,等再看时,哪还有李始贤的影子? 李承志差点喷出一口血…… 正文 第两百七十章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碧空如洗,纤云不染。远处青山如黛,近处和风送暖,好一个艳阳天。 李承志穿着一袭白袍,肤色白皙如玉,说不出的风姿神秀。 其实不能算是白袍,是一件披甲时穿在里面的内衬。不过李承志的甲衬是丝制的,当白衫穿也挺合身。 至于脸白……当然是因为失血过多。 李始贤和达奚小心翼翼的挽着他出了帐。 身上好像压着一座山,双脚重若千钧,每挪一步,腰侧的伤口就扯着疼,李承志满头都是汗。 “若不算了!”李始贤心疼的跟什么似的,“实在不行,就让各营依次来此见你……” 李承志坚定的摇了摇头。 那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再者,瘫坐在地的白甲营主帅,与策马驰骋的白甲营主帅完全是两个概念。 他坚信,只要自己骑着马露一面,哪怕今日真有吐谷浑的上万精骑来袭,麾下这两千余儿郎也绝对敢拼死一战,而不会输了士气。 “走吧!”李承志吐了一口气。 李睿见状,当即牵来了一匹大马,走到李承志面前,又见他将嘴贴到战马的耳侧,嘴里咕咕囔囔,好像与马儿在说话一样。 而后在马颈上捋了几下,又在马鞍上一按…… 那马……竟然屈着蹄跪下去了? 达奚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马这东西睡觉都是站着的,鲜有听说竟能跪下的? 他惊声问道:“李睿如何做到的?” 李始贤冷哼一声:“他父、祖,都是养马的好手,到他这一代,两兄弟驯马之术更是炉火纯青……不过也就这点微末本事了……” 养马的马倌? 达奚说不出的古怪:李承志还真是百无禁忌,让马倌做亲卫幢帅? 心里狐疑着,他又与李始贤扶着李承志上了马。数位甲士护在左右,以防李承志不慎落马。 达奚与李始贤跨上了各自的坐骑,分立左右。 高文君和魏瑜就在其后不远处,二人已换上了白甲,骑在一头大马上。 魏瑜睁着眼睛,使劲的看着李承志。 “姐姐,他是几品官?” “八品吧!”高文君想了想,“好像是仓曹!” “才八品?”魏瑜撇了撇小嘴,“还没姐姐的官大呢!” “不能这样说!”高文君拍了拍魏瑜的小脑袋,“郎君人中龙凤,如今就如龙潜于渊,阳之深藏,又岂会久居人下?” 口中轻斥着,但高文君也有奇怪:论出身,郎君肯定是及不上达奚的,毕竟奚康生依然为八部大人之一,更是国之柱石。而祖居李氏即便放在关中,也只能算是微末世族。 论官职,朗君更要差达奚三品六级,但为何两人相处时,看着反倒是达奚隐隐透着恭敬之意? 再看郎君的那两百余甲卫,军容竟比朝廷的羽林、虎骑还要齐整,战力绝对只强不弱。 而这等悍卒,本不该出自于门楣即坠的祖居李氏才对? 越是深想,就越觉的郎君身上处处都透着神秘。 不过迟早都能知道的…… 高文君紧了紧连在她与魏瑜腰间的甲带,低声笑道:“你且先忍一忍,郎君早间说,已派人去武威城借车,到时你就不用再受这颠簸之苦……” “能坐车吗?”魏瑜顿时兴奋了起来,“到时能不能与他同乘一辆?” “应是可以的吧?”高文君不确定的说道,“他不用领军,还受了这般重的伤,定是需要人照顾的……嗯,到时我去问一问……问一问奚中郎,想来他不会拒绝……” 魏瑜笑了起来:“好呀好呀……” 也不知她还想说什么,后面的话被一声鼓响淹没。 “要启程了……”高文君下意识的往前看去。 她与魏瑜依然被护在中军之中,往前不远就是中军的金鼓旗阵,李承志、达奚、李始贤,并一众偏将、军主等,均立在旗仗之下。 几个旗兵正在升旗,最高最大的自然是关中镇守府的牙旗,其下就是主帅、偏将和各营的号旗。 这些她多少都懂一点,也只是被鼓声吸引瞅了一眼,高文君本能的就要收回目光。 但无意间,她突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关中镇守府的牙旗之下,竟不是达奚的官旗,而是一杆……破旗? 旗面暗红,好像不是布,而是革。风吹上去,竟有些吹不动? 旗面比较硬,四面旗角都是展开的,更诡异的是,旗上竟然无名无字? 不,应该有字,不过应是颜料太重,将字给遮住了。 从未听过,一军帅旗会是这种模样? 好奇之下,高文君仔细的瞅了瞅。 旗面上隐约还能看出些笔画的痕迹,很是苍劲,看轮阔,好是个“李”字…… 高文君猛的一滞。 这旗……她见过! 昨日,郎君亲负此旗,独骑单马杀入敌阵,取了吐谷浑左谷蠡王慕容定的首级…… 这旗绝不是革制,而是布。这上面的暗红色也不是颜料,而是鲜血。只因血染的太厚,旗面才那般硬。更将那硕大的李字遮的快看不清了…… 高文君的满脸都是不可思议:这支大军的主帅,竟然换成了郎君? 再往左右一看,那杆血旗左右,才是“关中镇守府·从事中郎奚”、“萧着都尉·李”之类的号旗…… 竟连达奚与郎君之父,都要受郎君节制? 为何会这样? 他分明只是个八品仓曹…… 正恍惚间,阵中奔出十数骑,皆是口中含哨,用力的一吹。 并无前几日听到的那般尖锐,反而如鸣佩环,又似滚珠落盘,很是动听,也要中正平和许多。 李承志在数个甲士的护恃下,跟在了哨令兵之后,达奚与李始贤依然陪在左右。 “他们要做什么?”魏瑜好奇的问道。 高文君一瞬不瞬的盯着李承志,低声解释道:“临阵易帅,须要召告全军……郎君这是要巡营……” “换帅……巡营?”魏瑜念叨了一句,猛的一声尖叫,“他成了主帅?姐姐不是说,他才是八品官么?” 高文君明眸含光,只是不语。 姐姐也不知道啊…… 护恃中军的,就是昨日最先冲到李承志身边的那五百白甲战兵。 看到居于牙旗之下的血旗,将士脑中突然就浮现出李承志背负大纛,身中百矢,断枪贯穿腰腹,却依然端座马上的场景。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然战死了,那杆又破又烂的大旗,再也不可能迎风飘扬了。 白甲营,也已成了绝响…… 但今日,大纛竟突然立了起来? 大帅没死? 数百战兵双眼一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定睛一看,旗仗之后,奚中郎与李都尉分立左右,居中的那一骑,竟然真的是大帅? 马走的很慢,李承志身上也未穿甲,只穿着一件甲衬。透过纱制的衬服,还能看到被备浸透的药布。 所有兵卒猛觉心中一烫,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又流过全身。眼眶不由自主的一热,胸中顿是生出万丈豪情。 大帅没死,大帅还活着…… 天佑我白甲营! 每个人都恨不得冲天狂吼一声,更恨不得扑到李承志身边,但军法早已刻到了骨子里,兵卒便是激动的浑身直抖,也不敢逾越半分。 仿佛马儿都感受到了无形中的肃杀之气,竟分外安静,即不刨蹄,也无响鼻。 一时间,仿佛天地都为之一静…… 便是箭扎的不深,那也是二三十个窟窿,况且腰下那一枪还刺了个通透。 李承志痛的脸色青白,额头上的冷汗细细密密,五官早已变了形。 他很想抬手做个揖,但身体抖的竟坐都坐不稳,双手只能紧紧的抓着马鞍,半点都不敢松。 竟废物成了这副模样,也不知多久能好? 李承志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咬牙说道:“亮旗吧!” 旗兵高声应诺,猛的催马,挚着血色的大纛奔出了旗阵。 这是在召告将士,自此,全军由李承志接管。 白骑旅帅一声厉喝:“下马!” 像是操练过千万遍,五百甲骑整齐的就像是一个人,齐唰唰的下了马,单膝往下一跪,右手猛敲胸甲。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而后又是一声震天般的巨吼,响彻山野:“大帅……” 每一个兵卒都用起了全身的力气,喊的声嘶力竭,脸上青筋暴起,精光充斥双眼,紧紧的盯着李承志。 做揖做不了,喊又不敢喊,他只能点点头,再笑一笑。 便是这一笑,眼泪突然就从兵卒的眼中冒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李承志也跟着心头一烫,眼眶发热,竟连疼入骨髓的痛感都好似感觉不到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李承志一手带出来的兵。 血色大纛所过之处,就如狂风扫过的麦田,一旅接一旅的白甲兵跪的整整齐齐。 兵卒无一不是泪流满面,狂吼“大帅”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将天都要掀翻。 达奚止不住的头皮发麻,更是暗暗心惊:从父领军数十载,便是其亲卫营都绝无这般强的军心和士气。 而自昨日,亲眼目睹李承志孤骑杀入千军万马中夺敌帅之首级、且宁死不折的那一幕之后,怕是皇帝亲自来,也再别想收服这些白甲兵。 还好,李承志要去洛阳了…… 李始贤早已被激的热血沸腾,双目充血。 从军二十载,他何时见过这等令人心潮澎湃,遍体酥麻的场景? 这些才只是白甲辅兵,而真正的战兵虽只有五千之数,但假以时日呢? 一冒出这样的念头,李始贤的心就跳的跟擂鼓一样…… 高文君被震的娇躯狂颤,眼中热泪夺眶而出,纤手紧紧的捂着檀口,生怕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些士卒分明全是百战之卒,怕是比朝廷的中军也不逊半分,但他们却称郎君为大帅? 但他只是八品仓曹,而且只有十七岁? 魏瑜被吓的声都颤了:“姐……姐姐,这是……他的兵……” 高文君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明知不可能,但此情此景,又能如何解释? …… 大军即刻拔营往南,计划穿过边墙后自丝绸之路再东进。 行至那处豁口,李承志令全军暂停,说是等张信义从武威城借来车驾后再启程。 这是应有之义,谁都知道,若是让李承志骑着马回去,能不能活着走到泾州都还是个问题。 兵不下马,将不偃旗,五千骑兵暂驻于边墙之北。 李承志带着李始贤,并五百白甲战兵,走到了断口之处。 边墙被拉塌了数十丈,中间只耸立着孤零零的一截,垛口上还套着几根绳口,墙上扎满了箭矢,像只巨大的刺猬。 墙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五十余具尸体。 这些都日昨天跟着李承志跳下墙,战死于此处的亲卫。 早间天还未亮,李承志就命李亮来此收拢了尸体,而后让他率剩余白骑回了表氏。 甲已被剥走,身上只穿着内衬。有的身上扎着箭,有的脖子里套着绳扣,有的胸腹上还扎着骑枪。 更有甚者,嘴里还咬着敌人的耳朵…… 便是这五十多个连马都没有的白甲兵,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留下了上百胡骑…… 李承志的鼻子猛的一酸: “父亲,白甲营自成军至如今,没有出过一个怯战之卒,更没有过一个逃兵,他们已经尽力了……还活下来的那些,只是因为运气,而不是偷生怕死畏战。所以,不要再责怪他们了……” 李始贤蠕动了一下嘴唇,却发现根本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可能正是因为在自己看来如“妇人之仁”似的行径,才让白甲营那般归心,视儿子如神邸! 他盯着李承志的侧影久久无语,最后化成了一声长叹。 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就地安葬。五百余兵小心翼翼的抬下尸体,又用墙砖、夯土垒成了五十多个坟丘。 仿佛只有疼到极致才能将仇恨记在心里,李承志不让任何人扶他,硬是咬着牙,提着一囊烈酒,绕着坟丘洒了下去。 谁劝都没用,包括李始贤。等洒了一半,李承志身上的白衫就已被血染透了大半…… 高文君心如刀绞,飞身下马,跌跌绊绊的冲了过去。 莫说是你,怕是郭夫人亲至也劝不住的。不然李始贤何至于牙都咬碎了,却只是站着不动? 达奚怅然一叹,也下马往坟边奔去。 就要走到时,他猛的一滞。 李承志话语虽轻,但传至达奚耳中,就如晴天霹雳:“不报此仇,我李承志誓不为人……吐谷浑,等着灭国吧!” 正文 第两百七十一章 相见难时别亦难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正文 第两百七十二章 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到耳腮边 军将披着鱼鳞铠,身形很是魁梧。唇下蓄着须,看年岁与达奚差不多,也就二十三四。 刚一入帐,军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主位上的李承志。 看到那张脸,他先是在心里一赞:好俊俏的郎君? 随之目光下移,透过半敞的薄衫,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箭痂和腰下的伤口时,军将头皮猛的一麻。 都是沙场征伐之辈,比这还重的伤他不知见过多少。 军将惊的是:原以为是奚镇守和刺史说笑间的夸张之辞,没想竟然是真的? 单枪匹马,与万军之中取敌帅之首级,断枪穿腹,身中百矢,却定死不折…… 心里惊疑着,军将的腰不由自主的就弯了下去,双手一揖:“李帅!” 之后又是达奚,魏瑜,最后才是高文君,军将则称呼的是“娘子”! 三人都有反应,便是李承志也拱手回了一句“有礼”,高文君却无动于衷,一双明眸亮如秋水,只是盯着李承志。 李承志黯然一叹。 原本父亲率军先行时,就该让她一同随行的,这已然拖了五六日了…… 他转头过,温声说道:“明日天亮,便启程先行吧!” 便是这一句,高文君的眼圈突然就红了。她背过家臣,紧紧的咬着牙,硬是挤出了一声:“好!” 若听声音,只以为还是那个孤傲高冷,性情坚毅的奇女子,但也只有李承志与达奚才能看到,高文君硬忍着眼泪的模样。 达奚暗暗叫着苦:可悠着些啊…… 但凡让那军将看到高文君此时的模样,也就等于让夏州刺史高猛、当朝司徒高肇,乃至高皇后和皇帝知道了。 这也并不止是克夫不克夫的问题,而是高文君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帝国戚,皇帝的血亲表妹,皇后的血亲堂妹。 看之前予她赐婚的那三位,不是亲王就是郡王,便知皇帝和皇后对他的喜爱…… 军将只顾着惊叹李承志之悍猛骁勇,自是未看到这一幕。又代为表达了高猛对李承志的谢意,便被李睿带着去安营了。 帐内便只余四人,李承志双眼微眯,盯着达奚。 达奚哪还不知这是要让他避一避的意思,他神情一肃,微微动了动嘴唇。 虽无声音传出,但李承志看的真真切切,达奚说的那两个字是:三思! 知道他在担心自己,李承志心中一暖,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他又将目光转向了魏瑜。 哪知魏瑜就像是脚上钉了钉子,死死的抱住了高文君:“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李承志气的想咬牙…… 达奚刚走,高文君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妾身当日……当日只以为再无幸理,便想着来世再报郎君之恩……却不想,竟将郎君陷于不义之地……” 意思是她只求老天保佑,下辈子能在一起就够了,没想竟活了下来? 但是,难道这辈子她还能嫁给别人? 不可能了,她宁愿孤独终老,更或是一了百了都绝无可能。 也更不敢奢想让李承志娶她:想想孤鸾之命,再想想叔父、表兄、堂姐……这与逼着郎君自杀有何区别? 所以这几天,她真的当成了与李承志最后的时光…… 李承志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 怪不得她如此模样,原来是当成了生离死别? 确实如离文君所想,这事可能很难! 也可能不是一般的难,但又怎样? 穿越来之后,他的目的确实只是想活下去。但活下去的同时也得做点什么吧? 不求事事顺心如意,但至少不能昧了良心,更不能抱憾终生。 比如之前悍然起兵,比如眼下的高文君! 这种事情都要是能三思而行,死了都不甘心! 她竟然以为会害了自己……李承志猛的想起高文君毅然决然的扎向心口的那一刀,心头一热,不由自主的抬起了手。 当堪堪挨到高文君的发丝时,他猛的一顿:旁边还有个大灯泡呢…… 刚要缩回手,猛觉胳膊一重,高文君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已是泪流满面。 感受着流下指间的热泪,似是打翻了酱铺,一时间心中百味陈杂,李承志轻声笑道:“那日才答应过一定会信我,才短短五六日就食言了……嗯,有无读过《诗经·邶风·击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郎君这般说,与指天发誓有何区别? 高文君猛的一滞,身体抖的如同筛糠,眼泪似是泉涌。 旁边还有那么大一只灯泡,两只眼睛睁的就真的跟灯炮一样。发誓之类的,李承志委实有些难为情。 他微微一叹:“早间才答应你的,我予你写首词吧……” 说着朝帐外喊道:“笔墨!” 就像是一只幽灵,李睿无声无息的冒了出来,摆好了几案,又摆了笔墨纸砚,又如鬼一般的消失不见。 李承志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郎君……心意,妾身已知……” 为了每年一会,织女能等千年,自己难道就等不得? 高文君的心酥的像是要化了,眼中扑簌扑簌的流着泪,像是捧着无上珍宝,小心翼翼的将纸折好,藏进了怀里。 魏瑜的眼睛都不会转了,只是盯着高文君的胸口,目光恨不得戳破衣衫。 直到被高文君牵着走出了帐,她脑子里还是那首词…… …… 又是一个艳阳天。 太阳渐渐升出地平线,晨光越来越炽,大地如洒金光。 数人聚在城下,相互作别。 达奚发现,高文君突然就不一样了。 不复前几日般的温宛如水、清雅绝尘,浑身上下都透着勃勃英气,刚强坚毅。 李承志干什么了? 但看这二人的模样,又好似一切如常? 不……明显不一样了。 二人的眼神一般清明,澄澈如镜,竟无半点之前还有的眉目传情的迹像? 不称呼“郎君”是应该的,但这救命的大恩,高文君竟也再不说个“谢”字? 高文君的笑容好不明朗,往下一福:“妾身先行一步,将军珍重!” 李承志微微一笑,轻轻一点头:“珍重!” 还是如之前一般二人共乘一骑,但高文君准备转身时,竟发现拉不动魏瑜。 就跟个球一样,她死死的拽在原地,只是盯着李承志,眼中闪着泪花。 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猛听她喊道:“我也要!” 李承志眼角的肉直抽抽:话不能说清楚么,什么东西你张嘴就是“你也要”,给你个鸟你要不要? 我都还没和你算账呢:要不是你个电灯泡死活撵不走,我差点连手都没牵上…… 达奚差点一头栽地上。 李承志干什么了被她看到了? 正当满脑子飘着乱七八糟的画面,又听魏瑜叫道:“我也要‘纤云弄巧’那样的诗……你要写给我……” 李承志一愣。 《鹊桥仙》? 你以为是大白菜? 你毛长齐了没有,知不知道那诗是什么意思? 心里都转起了这样的念头,李承志竟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盯着魏瑜冷哼道:“‘纤云弄巧’没有,夸你的倒有,要不要?” 这些天都快被欺负出条件反射了,看他脸色,魏瑜隐隐猜出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但好奇心还是战胜了理智,她咬着银牙犹豫道:“你且先说……” 要是说出来,难道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李承志冷冷一笑:“天平地阔路三千,遥望双眉云汉间。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几回拭泪深难到,留得汪汪两道泉。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到耳腮边……” 高文君幽怨的瞪了李承志一眼。 郎君既然已知小瑜儿的心意,怎还将她当小孩儿一般作弄? 其实她还真错怪李承志了,他纯粹是想到就脱口而出,根本没想过魏瑜这种小屁孩能有什么心思,只以为她是在凑热闹。 也根本未深思这诗中的“相思”这个词对魏瑜的震憾何其之大。 魏瑜就跟冻住了一样,脑子都好像是木的,除了“相思”两个字,再多余半丝念头都无。 就像是个木偶一样,任高文君将她托上了马。两个脸蛋红的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心跳的跟擂鼓一样。 达奚反应倒是快,就是才思不够,足足琢磨了两三遍,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承志分明在说魏瑜脸大脸长,还受哭。 不过倒是挺贴切…… 双方道别,高氏家将率着骑队启程。马儿都已走出十数步,魏瑜才心神稍松。 她满脸迷醉,准备再好好回味一下。 几回拭泪深难到,留得汪汪两道泉。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到耳腮边…… 越想直是不对,越想越是不对……魏瑜“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好不凄厉:“李承志,我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元元传来的哭声,李承志只觉浑身的毛孔都一轻,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让你再当电灯泡…… 正文 第两百七十三章 绝世猛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伤虽一日好过一日,箭痂大都脱落,腰下的伤口也已拆了线,但内伤犹在。颠簸稍大,李承志就感觉腰子在扯着肉疼。 快马加鞭是别想了,便是骑马也只敢信马由缰。走走停停,又过了四日才到了陇山之下。 五百白骑护着车驾,顺着丝绸之路往萧关行进。 这便是有名的萧关古道,也就是汉武帝派张骞打通的最早的那条丝绸之路。 再往南那一条则绕过了陇山,沿渭水经大散关横穿秦岭,经天水至武威,如今称之为新道,唐朝时最为兴盛。 再再往南还有一条,是南北朝时期特有的产物:从建康(南京)出发到益州(成都),再由南朝与吐谷浑交界的龙涸(今四川阿坝),过青海湖之畔的吐谷浑王城,再到张掖,而后西行。 这条路线专做的是南朝人的生意,但路不是一般的难走。大多数的时候,粟特人还是会经魏境从萧关古道或新道向西。 高肇命人截断洛阳通往西域的所有通道,都没有找到高文君和魏瑜的原因也在这里:那队胡商根本没有向北,而是向南,从梁境和吐谷浑到达张掖的…… 一路上,时不时的就会碰到戴着有如绿教寺庙中那种特有的穹顶形帽子的粟特人。有的是驮队,也有的是车队,几十到百人不等,带的大都是丝绸。 看到白骑,商队不论大小,大都会远远的避开。等再看到关中镇守府的牙旗,商队的首领萨保十之八九都会过来拜见,再送上一些琉璃珠子或是银制锡制的酒杯等器物。 酒器不难做,而且汉人能做的更薄。达奚就不怎么在意,倒是半透明的玻璃珠子很少见,达奚很是新奇。 李承志很是大方,只说一颗都不要,全留给达奚。 “这种可是稀罕物,便是洛京也不多见!”达奚拿着一颗大如鸽子蛋,红绿交加的珠子说道,“拿去送人也是极好的,女娃儿最是喜欢。” 说着还眨了眨眼,分明在暗示他,送给高文君都够了。 一旁的李睿止不住的直撇嘴。 郎君在河西时赏给最普通的士卒的,都比这不知好了多少倍,让他拿来送给高女士? 用郎君的话说:都丢不起这个人…… 李承志只是摇头:“你留着就好!” 看他真不要,达奚也不矫情,让亲信收了起来,又怅然叹道:“想来,你与高文君都已是铁了心了?” 不然还能如何? 李承志反倒宽尉起了他:“放心,我非莽撞之人,自是有分寸的!” 一听这话,达奚脸上的肉就忍不住的直抽抽。 你有分寸个屁? 要真有分寸,就该离那高文君越远越好…… 但他深知李承志的性情,一旦有了决断,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怕是李始贤和郭玉枝都拦不住他。所以达奚只能干着急。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离萧关也越来越近。 离着一两里,李承志便令骑队停了马,派李睿到关下递交了通关令信。 这是应有之义,就如大军无令不得擅自入城等等,都是先秦时就有的规距。 李承志法度极严,且时时以身做则。就算如今镇守萧关的是他亲爹,他也不会坏了规距。 但李睿回来后却说李始贤不在,反倒是奚康生留有手令,命李承志与达奚入关后,将白骑留驻萧关,让他二人去崆峒山南麓的卧龙山寻他复命。 再一问,奚康生竟带着文武百官在山下打猎。 李承志觉的好不惊奇。 泾州满目疮痍,奚镇守竟有如此闲情? “正是因为百废待兴,所以才要安定民心!”达奚解释道,“看来你是忘了,如今已是五月初?” 李承志猛的一滞。 屈指一算,自出萧关之日算起,至今竟已是一月有余? 都到端午了! 李承志有些恍忽:“会不会赛龙舟?” 会不会赛龙舟? 你莫不是在笑话我? 达奚仔细一看,才发现李承志好似在魂游天外,也不知在回忆什么。也并非在讥讽鲜卑人不会划船。 “自是要赛的,但大都盛行与黄河以南……北人还是喜打猎……” 其实只是鲜卑人不喜欢,比如奚康生和达奚。 端午本就是重大节日之一,赛龙舟也是由军事活动演化而来,做梦都想南进的元魏朝自是不会错过。 也不止是赛龙船,还会放纸鸢、包叶粽、烧艾草、缠五丝、挂黄符、饮蒲酒…… 与一千多年后没任何区别。 李承志猛的想到,前世一近端午,就累的跟狗似的过往。 回不去了…… 他萧索的说道:“走吧!” …… 过了萧关,往北是朝那,再往南则是祖居县。 祖居县以前叫泾阳,也就是如今陇东郡的治所泾阳城名字的由来,大概是西汉末年时举县搬到了咸阳。 西汉末时关中大乱,又有县民自咸阳迁徙于此,便以“祖居”命名。 奚康生打猎的卧龙山,就属祖居县治下,也是泾河的源头所在,离宋家堡不足十里,离李家堡不到四十里。 山上群峰叠峦,曲桥幽径,山下翠碧千里,一望无垠,风景美不胜收。 近百匹马儿来回奔驰,马蹄奔过之后,地里的粟和黍,麦和菽,尽被踏了个稀巴烂。 离的远远的,李承志就能听到男女的笑闹声,头顶上还有几只风筝正在迎风高飞。 骑着马放风筝? 这是能的要上天啊。 纵马践踏青苗可不是小罪,也不怕奚康生找你们算账? 刚吐槽了半句,李承志猛的一愣。 他才想起来:胡家的那十万亩地先不论,这崆峒山下的四万多亩良田,此时可还是姓李的。 而且是奚康生亲口答应,不论秋时收息多寡,半斤的税都不用给官府交,全抵作李承志起兵平叛时的度支。 这些被马踏的稀巴烂的,全是爷爷的田? 他一指远处,冷眼看着达奚:“这怎么算?” 达奚先是一愣,随即也反应了过来:这些田,全是李承志的三弟李承学的外岳家宋氏的……哦……不,明年才会还给宋礼深,今年还是李承志的。 达奚朝远处望了望,十分笃的说道:“便是行军途中,从父都会严令士卒不得践踏良田,违令者斩。何况是行猎之时?” 李承志也觉的不可能。 曹操以发代首的故事可不只存在于演义之中,而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可见历朝历代对青田的重视。 估计是这些王八蛋玩疯了。 听那越来越近的娇笑声,再仔细一看,当先那十数骑个个都是锦帽貂裘,李承志哪还不知这是一伙纨绔子弟。 再想起平定刘慧汪之时,那些饿的皮包骨头,不得不易子互食的流民,李承志心中猛的冒出了一丝邪火。 他朝达奚冷笑道,“遮住脸,莫要做声,看爷爷如何教这些王八做人……” 达奚幽幽一叹。 李承志这是又要准备坑人了。 而且他还是苦主,便是官司打到皇帝面前也是他占理。 也确实该好好治一治,不然传出去,都还以为是奚康生纵容的。 达奚点了点头,放下了面甲。 那十几骑越奔越近,转瞬间就已到了李承志十丈左右。男的轻衫薄裘,女的披红戴翠,竟全是些少男少女。 最先一骑尤为显眼:身形却不是一般的壮,足有七尺(一米九)。但就如李承志一般,嘴唇上黑茸茸的却没几根胡须,至多也就十六七岁,还是个少年。 少年背负长弓,一袭黑衫,头上戴一顶黑貂尾帽,帽尾迎风飘扬,好不威风。而且骑术极佳,两只手放着风筝,只用双腿控马,少年竟还有瑕回头欢呼:“小瑾,看,我们的最高……” 模样也很是周正。李承志当即就想到了李彰和李显,也是这般虎背熊腰,不过长的没眼前这一个顺眼。 少年也看到了李承志,也看到了那数骑白骑,只以为是奚康生麾下那一个属官的子弟,还是不怎么显赫的那一种。 不怪他眼拙。 一是此次陪护行猎的除了奚康生的亲卫营,还有驻扎与萧关的两千白甲兵,所以看到白骑时,少年便错以为李承志等人也是行猎的随官家誊。 再看卫兵背上的号旗,竟连个名号都没有? 便是无官无职,只是官誊子弟,至少也该有个姓氏才对。若是什么都没有,只能说明连士族都不是。 再加连日赶路,风餐露宿,李承志再是丰资神秀,此时也不足往日里的一二分了。 身上穿的还是那身甲衬,沾着一层沙土,看着白不白黄不黄灰不灰,说不出的寒酸。 脸上也落着厚厚的一层灰,估计抠一下就能抠出一道泥槽来。 身后的五六骑比李承志还不如,几乎被泥沙裹了出来。特别是达奚,近一月没有修理,一脸络腮胡子就跟长疯了的野草似的从面甲底下挤了出来。 上面还有吃饭时不小心沾上的残物,夹着泥沙缠成一缕一缕,说不出的落魄和邋遢。 少年当即便以为,这是行猎时到了最后面吃了不少灰土,再看马上半只猎物都无,心中更是鄙夷:一群废物。 看那七八骑竟不闪不避,少年一声冷喝:“让开!” 话刚出口,猛见对面一骑竟在张弓搭箭,少年心中一惊。 若论箭术,李睿若认了第二,李氏族人也罢,白甲营上下也罢,绝对再没有人敢认第一。 只听“嗖嗖”几声,那五六只风筝竟全翻着跟头的落了下来。 特别是少年手里那一只,一箭正中龙骨,风筝直接被射成了两截,连个跟头都没打就栽了下来。 少年就跟冻住了一样,呆呆的看着跌落马前的那只风筝。 这几日以来,他饭没吃好,觉没睡好,手不知被扎破了多少次,好不容易扎好了这对鸳鸯,哪知都还没未讨得瑾瑜展颜一笑,却被人一箭射成了两截? 少年双眼一红,心中猛的生出一股邪火。 心中虽恼,却还没有完全理智,知道这是关中,不是夏州,更不是梁州。 便是在父亲曾做过刺史的梁州,他也不敢随随便便就杀人。 少年心一横,直冲李承志撞去。 敢射断我的鸳鸯,那我就将你擒下马…… 男人最愤怒的时候,莫过于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被折了颜面,更何况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便如眼前这一位…… 达奚魂都被惊出来了:李承志被断枪穿腹才过了几日,哪能受的住这一撞? 他想都没想,闪电般的摘下了骑枪,一枪就捅了过去。 少年被惊的瞳孔一缩:这病殃子一般的少年的护卫怎如此悍猛,上来就是要人命的杀招? 心中还在惊疑,身体就有了反应。少年身体猛的一斜让开了枪尖,同时丢了手里的弓,竟握住了枪杆。 达奚用力一抽竟纹丝不动。 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竟不比李承志小? 骇然之下,达奚当即弃枪抽马,一刀就劈了过去。 少年下意识的举起枪杆挡了上来。 丈五长的骑枪,桑拓木的枪杆比鸡蛋还粗,一刀只砍进去了三四分,达奚反倒被震的双手发麻。 少年一声厉呼:“哪里来的鼠辈,真是好胆……” 话都没喊完,猛的飞过一道白影,胁下猛的一痛,仿佛被砸了一铁锤。 李睿用尽全力的一撞,少年哪还能坐的住,翻身就往下倒,李睿顺势跟着一扑,“噌”的一下就抽出了腰刀。 后背重重的撞在了地上,少年疼的呲牙咧嘴,下意识的就要翻坐起来。但猛觉身上一重,脖子上突然一痛…… 身后多了一个瘦猴一般的甲士,手里倒握着一把横刀,正架在自己的脖子里。而此时,竟有血液顺着刀背在往下滴? 抬头迎上李睿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杀意,少年心中猛的一寒,仿佛看到了一头饿狼…… 这人竟要杀了自己? 他怎么敢? 达奚惊魂未定,飞快的往右一瞅。 李承志竟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是盯着地上少年,似是若有所思。 “哪里冒出来的野人,竟敢跑来关中撒野?”达奚怒声喝骂,伸手提起了倒插在地的骑枪。 他很肯定,关中绝对没有这号人物。 力气太大了,不但夺了自己的枪,差一点就将自己掀下了马。 但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绝对大不过李承志…… “李睿,放开他!”李承志看了看少年腰下的箭壶,又看了看掉落于地的长弓。 弓有多重不好说,但李承志九成九敢肯定,那壶中,全是铁翎箭。 开不得三石硬弓,谁敢用这样的东西? 而自己见过的,好像也就一个奚康生。再加上他自己,今日这是第三个。 这样的人物,怎可能一点印像都没有? “以多胜少,算什么英雄?” 少年满脸怒色,张嘴就骂,达奚举起枪就想往他脸上抽去。 “算了吧!”李承志摆了摆。 不是怕达奚抽坏了少年,而是怕枪再次被这少年夺了。 李承志有十成把握,若单打独斗,再来三个达奚绑一块,也不是这少年的对手。 估计把李显和李彰绑一块也不行。 那两个力量虽然够了,但过于笨拙,灵敏不足。碰到眼前这种力量不但大还敏捷如猴的,根本就不是对手。 猛将啊! 就是不知道自己伤好后,与这少年谁强谁弱? 思量间,后面的那十数骑少男少女也奔了过来,其后还有六七十号卫骑,但看穿束,好似不是关中的兵。 少年急的大吼:“魏瑾别过来,这些人凶的很……” “你怎样了?”一个穿绿衣的少女担心的叫道,而后举起鼓槌一般的胖手朝李承志一指,“你们是何人,为何射我们的风筝?” 那里来的胖丫头,看起来还挺凶? 看她像个领头的,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 婴儿肥、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深眼窝、短胳膊短腿…… 五官倒是挺俊,而且挺耐看。就是脸太肥……真正应了那句话:一胖毁所有…… 嗯……不对? 李承志越看越是疑惑。 这丫头怎么越看越像魏瑜,就像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一样? 他猛的想到这少年刚刚还称呼过她的名字。 韦锦? 应该是魏瑾才对…… 李承志脱口而出:“魏瑜没走?” 魏瑜要是还在泾州,那高文君呢? 九成九也没走。 “你怎知我姐姐没走……” 话都没说完,小丫头无意中看到了旗兵背后血色的大纛,脸色一变。 李承志? 一想到这个名字,魏瑾就想到姐姐魏瑜那双哭的跟桃子一样的眼睛,猛的一咬牙:“羊侃,起来帮我打他……他就是李承志……” 但那少年就跟冻住了一样,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惊的舌头都颤了:“你就是……万军中取吐谷浑左汗之首级的李承志……” 好在已有了些城府,不然李承志比他还震惊。 这是比奚康生还要猛,堪比关张、项羽一般的绝世猛将。 《南史》记载,羊侃骑射时都用的是六石强弓,能双手各提一只五六百斤的石人对碰。 还说他能“蹋壁直上至五寻,横行得七迹”? 正文 推本书,再道声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两百七十四章 闲着也是闲着 《南史》云:“侃少雄勇,膂力绝人,所用弓至二十石,马上用六石弓……” 这就有些扯谈了。 历朝历代一石都是一百二十斤,而北魏、隋、唐、宋等时期的一斤都在六百克左右,那二十石是多少? 看地上那一把弓,三四百斤之力应该是有的,不然绝对射不动铁翎箭。 《南史》还说“侃蹋壁直上至五寻,横行得七迹……” 意思是他一个加速跑,能在直立的墙上踏上五步高,还能朝左或朝右再跑上七步。 这更扯淡,不但反人体学,还反重力学,牛顿的棺材板就是有十层厚都压不住。 不过至少说明羊侃身体的协调性极佳。 相似的记载还很多,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个人勇猛只是其次,羊侃领兵打仗,治理地方都是一把好手,不论是南朝还是北魏,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其中说的最多的一点就是性情宽厚。 唯一不好的,就是豪侈奢靡。 意思就是特能造:吃顿饭都能耗万金(真金),光是奏乐的乐姬就有上百个。 但那都是以后了,此时的羊侃也才十四五岁,正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之时,能有多少经验和成府? 但再是少年,也不是一般的少年啊。如果不长歪,这可是堪比关张的猛将! 李承志自知没有王霸之气,做不到虎驱一震,天下英雄便能俯首称臣。 只是抱着闲着也是闲着,有枣无枣先打一杆子再说的态度而已。 反正又没什么损失。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看了看那些被踏毁的青苗:“知不知尔等已犯了罪?” 羊侃一骨碌翻起身来,朝着李承志就是一揖,满面羞愧:“侃实不知是将军,更不知将军受过伤,因此才冲撞了将军……” 李承志阴阴一笑:谁和你计较这个? 若揪着这么点小事不放,传出去都不够丢人的。 “只当我射了尔等的纸鸢,却不知已有百亩青田尽被尔等毁于一旦……便是一亩只产两石,也是两百石,知不知到了冬日,这两百石粮能救活多少人?” 达奚猛吸一口凉气。 毁坏百亩青苗都够得上杀头了。但问题是,被这些人踩坏的青苗至多有百丈长,横竖加起来也就两三亩。而李承志这一张嘴,就是百亩? 这是要往死里坑啊? 而且达奚一点都不怀疑,如果有必要,等天黑后,李承志再派些人过来帮着踩一踩也不是不行…… 毁了百亩青田? 魏瑜被唬的一愣一愣:“李承志,你莫骇人,这分明就是狗尾草……” 李承志一声冷笑:果然与那魏瑜一模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嘴馋好吃还任性、没一点眼色……谁告诉你这是草的? 这是粟,是粟! 李承志懒得和这样的熊孩子计较,只是盯着羊侃。 羊侃也被吓了一跳。 还真不是他横行无忌,是真没认出来。 行猎之初,奚康生倒是警告过不得践踏良田,违者必责。但他们也只以为有人家、有农庄的地方才会有田,哪里想到这十数里连个人影都不见的地方,也是田地? 魏瑾又说这是狗尾草,他也只以是狗尾草。 也莫说这些高管子弟,便是后世信息那么发达,认不出青苗期的稻子麦子是草还是粮的城里人一抓一大把。 再加就在山下,且紧挨着泾河,土中水分极足,田中连道浇水的沟渠、拦水的田埂都无,没种过田的,还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看你一身武艺出类拔萃,想必也是名门之后,他日也应是有作为的。但更要懂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道理…… 若不明社稷之重,不知万民疾苦,便是志有天高,也只是无根之萍……” 说到最后,李承志怅然一叹:“言尽于此,你自己思量吧……” 说完便打马而走,竟半点都不留恋。 魏瑾愣愣的看着李承志的背影! 这仇都没报上,却先被训了一顿? 心里气的想咬牙,却也慌的不行。 虽都是纨绔子弟,连是草是粮都分不出,但基本的法与理还是门儿清的:真要有人追究,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至少一顿鞭子是别想免掉了。 特别是带头的羊侃和魏瑜。 “如何是好?”魏瑾急声问道。 一群少男少女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 “定是要先去央求李承志,求他莫要上告……” “不会的!”有关中子弟摇头道,“李承志……嗯李仓曹虽法度极严,但只是带兵之时。平时还是很和善的,且极惜兵,也极爱民,对属下部曲也极其宽容,泾州上下都是人尽皆知的……” “如此再好不过……那就尽快找到苦主将其安抚,多赔以财货,便是多赔几倍也无妨……” “对,要尽快找到苦主……只要苦主不追究,此次便能万事大吉……” 刚说到这里,一个关中子弟猛的一声惊咦:“这田,好似就是李仓曹的……” “怎可能?”魏瑾眼珠子一突,举手一指,“若这些全是粮,怕不是得有数万亩?” “还真就有数万亩!”关中子弟解释道,“这些原都是僧田,僧民作乱后,是李仓曹雇佣祖居、朝那二县之民抢种的。 之后奚镇守念他为了起兵平叛、抚慰百姓、安置乱民等而耗尽了家财,便将这些地今年的收息抵于李仓曹充作度支……” “我知道我知道……”又一个泾州本地的少年喊道,“李仓曹虽未推辞,但说过:无论今年收息多寡,所得之粮皆会用做赈济受僧贼迫害的灾民……” 这可是数万亩良田啊,一亩便是只产一石,也是整整数万石…… 一群少年少女肃然起敬。 若别人说拿数万良田的收息赈济灾民之类的话,他们怕是会笑死,但李承志说出来,没人敢怀疑半个字。 这样的事情,李承志还真能做的出来。 他悍然起兵平乱,为安置僧户及乱民而耗尽家财的事迹早已听了不止一遍了…… 还有诸如兵卒应征,便先会安抚家人老小,分其田、助其耕等等等等。 种种行径,已与他们从书中读到的“圣人之举”无限接近…… 羊侃原本满脑子都是“不明社稷之重,不知万民疾苦,便是志比天高也如无根之萍”这一句,听众人议论,心中更是羞愧,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朝着李承志离开的方向深深一拜…… …… 明知李承志没安好心,但达奚却猜不透他的用心:“就这般轻松的放过了?” 李承志暗暗冷笑:怎可能? 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心高气傲,但只要能让他折服,绝对能服气一辈子。 而越是傲气的人,就越是有担当,想必就算自己想轻飘飘的放下,羊侃都不答应。 所以,绝对还有机会的:就好比此时只是捡到了一颗种子,李承志也只能先把种子种到土里。 想要有收获,还要浇水、施肥、除草等等等等。也说不定果子还没熟透就被人提前摘走了,所以李承志得先想个办法,打个记号…… 这些不能讲给达奚,李承志也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 穿过数里长的青田,便是奚康生的狩猎之处。 别的朝代李承志不知道,在北魏,不论是民间还是官方举办的狩猎活动,九成九都是将行猎当练兵对待的,游玩的性质只占很少一部分。 就比如眼下:只见锦旗飘扬,锣鼓震天,天上鹰啼隼唳,地上马嘶犬吠,各营奔走呼喝如同练阵,与打仗一样无二。 不是一般的热闹,再加离的远,李承志也认不出哪只旗是奚康生的,更不好冒然走近,只得远远观望。 但好似有人认出了他,一队骑兵奔出猎阵,大概有近百骑,打着一只硕大的号旗,策马而来。 正猜测是谁,头顶忽的闪过一道黑影,又听“唰”的一声,就如一刀从头顶斩空带出的风声。 什么东西? 李承志猛一抬头,看到一只硕大的鹰从他的头上疾飞而过。 好家伙,那对翅膀展开足有两米长。大成这样,怕是连狼都不是对手。 应该是奚康生那一只,李承志也有耳闻过。 鲜卑八部兴起于大兴安岭,个个都是玩鹰驯狗的好手,达奚氏尤其擅长。达奚还问过李承志,要不要帮他熬只好雕,驯只好獒。 李承志倒是挺稀罕,但深知没时间侍弄,最后就做罢了。 “从父那只比这只更大!” 达奚手搭凉棚,双眼微眯,竟认了出来,“这应是廷容公那一只,虽稍小些一些,但也异常凶猛,我亲眼见它生撕过活狼……” 李承志有些诧异。 杨舒也玩鹰? 再一深想也不奇怪。 杨氏兄弟在宫中当了那么多年的侍从官,先是侍奉冯太后,之后又是孝文帝。这两个都是极能折腾的主,杨舒便是不会,也被逼着学会了。 李承志一直仰着头,看到那只鹰在天上打了个旋,落到了当先奔来的一匹马上,仔细一瞅,已能认出是杨舒的身形。 从哪里算杨舒都是长辈,且予他助益良多,双方都还离着十数丈,他就早早的下了马,准备给杨舒行礼。 今日的杨舒好不精神:穿一件黑丝官袍,外罩一件绯色大氅,艳红似血。头带双梁进贤冠,脚蹬牛皮厚底靴,跨下战马毛皮黑亮,无一丝杂色,就如披着一层黑锻。 身后足足跟着百十骑护卫,皆是貂帽薄裘、背负劲弓,腰悬横刀,个个胯下骑的都是高头大马。 李承志有些狐疑:感觉这老倌儿很少讲排场,但今天的派头突然就大了起来? 等到骑队再近一些,能够看清那号旗上的字时,李承志猛的一懵:陇东郡守杨! 杨舒升郡守了? 哈哈,怪不得这老倌儿如此精神,脸上的得意遮都遮不住? 杨舒的马都还未停稳,李承志就往下一拜,高声呼道:“恭贺延容公!” “老夫便是刺史也做过,一介郡守有何可贺的?” 老倌儿嘴上硬绑绑的,好似有多看不上,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早已表明他有多受用! 李承志直撇嘴:老凡尔赛了! 看到李承志,杨舒也极是感慨,飞身跳下马,轻扶着李承志的肩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瞅了一遍,看他至多也就是脏一些,精神萎靡一些,其余俱无大碍,才猛松一口气:“你这次可是老天保佑啊……” 是老天保佑的么? 李承志真没觉的:达奚但凡早出现那么几分钟,自己也绝不会是差点被射成筛子的下场…… 他只是模棱两可的嗯了一声,又问道:“奚镇守可在左近,晚辈正要寻他复命!” “就好围住了一头熊,正在与高刺史比箭,想必快要分出高下了。” 杨舒捋着胡须,笑吟说道,“正好,你也去洗一洗,抽空换身衣衫!” 李承志眼神微凝。 高猛竟然也没走。 接高文君之时,那家将倒是说过高猛也来了泾州。李承志以为已带着高文君和魏瑜回洛阳或是夏州了。 但没想到,不但魏瑜和高文君没走,高猛竟然也未走? 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留下来的,不过应该和自己没关系。 只要忍一忍,尽量不要与高文君过于亲近,想来不会有什么妨碍…… 他微吐一口气,又看了看杨舒。 杨舒应该知道自己救了高文君的过往,但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半点不虞或上疏离的迹像。看来如父亲所说,像李韵、杨舒等人,对种小事就根本不在意。 达奚还在,也不好问,李承志做了个揖,自去找地方洗濑换衣。 老倌儿还和他开起了玩笑:“换完衣衫后,也大致近夜了,径去宋氏主宅便可,镇守今晚要在那里设宴。但切记,莫要去太早……一群贵妇及娘子正在那里浴兰汤,小心腿被打折……” 李承志气的直翻白眼:我是那样的人么? 浴兰汤也是端午习俗之一,其实就是用带有香味的花或药草煮汤或泡汤沐浴,与烧艾草、戴黄符以及喝蒲酒的性质差不多,有驱虫避邪之意。 李承志突发奇想:什么时候将香皂弄出来? 这玩意贼简单,香草烧灰泡水,再加点碱,和烧化的猪油混合凝结,就是这东西。 不说能不能赚钱,自己用起来也方便。 有兴趣的话还可以造点香水。 也不难,和蒸馏酒精的方法一模一样…… 正文 第两百七十五章 夜宴 浴兰汤也是端午习俗之一:就是女子用带有香味的花草、药草泡汤沐浴,与烧艾草、戴黄符、缠五丝以及喝蒲酒的性质差不多,有驱虫避邪之意。 李承志突发奇想:什么时候将香皂弄出来? 这玩意贼简单,香草烧灰泡水,再加点碱,和烧化的猪油混合凝结,就是这东西。 不说能不能赚钱,自己用起来也方便。 有兴趣的话还可以造点香水。 也不难,和蒸馏酒精的方法一模一样…… 心里转着念头,他就来到了崆峒山下的僧庄,也就是起兵之初,在山下训练过白甲兵的那处校场。 昭玄寺都还被封着,这里自然也还是无主之地,一直都是白甲营的操练之所。 果然还有兵丁驻扎,李承志带着达奚入了营。达奚嚷嚷着要泡汤,李承志便让兵卒去操办了。 伤还没好利索,李承志哪里敢泡水,只是擦洗了一番,穿了一件中衣半靠在榻上,等着李睿帮他去李家堡拿衣物。 想到李家堡,李承志才想起来,竟没问问杨舒,父亲是否也在狩猎。 还有母亲呢? 一想到郭玉枝,李承志就觉的头皮有些发麻。 母亲若问起高文君,自己如何解释? 脑子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李承志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哐哐哐……”外门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李承志睁眼一看,天都近黑了。 屋里已点上了大烛,灯火通明。再往窗外看去,一层淡淡的银辉照在窗棂之上。月如蛾嵋,斜斜挂于西天。 手边放着新衣,叠的整整齐齐。鼻间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扭头一看,案上摆放着一只香炉,正燃着袅袅青烟。 哪来的? 校场里就没这东西,把李睿全身的骨头拆散了也绝找不出半份雅性。 谁弄的? 母亲? 李承志一骨碌翻坐起来,惊声问道:“谁?” “将军!”门外有人应了一声。说着话,人也走了进来。 身形高挑,翩若惊鸿。杏脸桃腮,玉貌花容,好一个美娘子! 青丝如绢,高高挽在耳后,鬓角上还挂着一只小小的玉符,随着莲步轻挪,轻轻晃动着。 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留仙襦裙,就如后世的百褶连衣裙一样,细腰微束,盈盈不堪一握。袖口宽大,玉臂轻露,上面还缠着五色的丝线。 人本就生的极美,又添了几样如玉符、五丝等只有端午时节才有的饰物,更是美上加美。 应是才浴过兰汤,肤如凝脂,温软如玉,一股淡淡的香草味直冲李承志的鼻腔。 女人什么时候最美? 诗人已经写了千八百年:灯下、月下、花前、浴后。 竟似将这几样全占完了,李承志都看呆了,许久后才回过神来:“京……京墨?” 张京墨盈盈往下一拜:“夫人让我来给将军束冠!” 夫人……束冠? 男人这冠,可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束的。 若非母亲和张敬之松口,便是张京墨再不顾礼法,也断然不会容她做这种事。 而且她本就是极庄重的女子,又岂会随意轻贱自己? 李承志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母亲答应了?” 张京墨香靥凝羞,脸上顿时升起一层粉晕,玉首轻低,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 李承志狂喜:怎可能? 远去河西之前,李承志都还试探过,说是等他回来之后,想请父亲母亲到崆峒山下,朝那城外游览一番。 李始贤稍粗疏一些,只以为是李承志要带他们看看当日的起兵之地,自是满口答应。但郭玉枝何等细腻,哪还不知儿子是想让她们见见张京墨。 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听那几声冷笑,李承志便知这事还有的磨。 哪知才过了一月,事情突然就有了转机? 想必是父亲和舅舅背后使了不少力,也更说不准,是父亲回来后提说了高文君之事,母亲着急了。 但不管从哪里论,这都是天大的好事。 至少先搞定了一个…… 李承志欣喜万分,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张京墨的手,激动的说道:“难为你了!” “我不为难,倒是郎君……”回了半句,张京墨就说不下去,看着李承志的胸口,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 衣衫半敞,胸腹的箭伤密密麻麻,深一些的足有半寸,浅一些的也有一两分。全都似被硬生生挖掉了一块肉,极是狰狞。 张京墨心如刀割,转瞬间已是泪流满面。 李承志心里突然一慌,就好似被撞破了奸情。 虽说这伤不是高文君之故,但与高文君私定终身却是事实。 一时间,李承志竟觉的自己像个渣男。 还是有些不适应啊,总以为还是后世…… 李承志轻轻一叹,握了握张京墨的手又松开,颇有些踌躇的说道:“酒宴应是快开了,你先帮我束发,正好有桩事要予你解释。” 解释? 张京墨星眸微滞,轻轻一点头,绕到了李承志身后。 李承志用力的呼了一口气,慢慢的讲起了如何遇到高文君,如何遇到慕容定,如何逃出生天,直至高文君自刎殉情的那一幕。 甚至连他与高文君私定终与,此生不渝的经过都讲了一遍。 “这世上……竟有这等视死如归、性情刚烈的奇女子?” 听她赞叹,又觉脖子上一凉,李承志猛一回头,发现张京墨的脸就跟洗出来的一样。 女人果然是水做的…… 刚感慨了一句,李承志又察觉不对:再是赞赏,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都跟下雨似的了? 你是张京墨,又不是落泪比呼吸还轻松的魏瑜? 张京墨娇躯轻颤,越抖越快,似是站都站不稳了,身体往下一低,紧紧的伏在李承志的肩上。 张京墨的身体不是一般的烫,李承志感觉背上就像贴了个火球。若不是能感觉到她额头清凉,都以为她病了。 “便是……便是成亲,我也只是妾而已……郎君……无需解释的……” 李承志心中一暖。 原以为是被高文君的事迹给感动的,搞了半天,竟是被自己给感动成了这样? 妾又怎样,也是老婆啊? 李承志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笑道:“要和你过一辈子的,怎能不解释?” 便是这一句,直接让张京墨破了防,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两腿直发软,“嘤鸣”一声就软倒在了李承志怀里。 春至人间花弄色,温香软玉抱满怀…… 李承志心里一荡,浑身都跟木了一样。 正当动情之极,忍的好不辛苦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娘子,郎君,奚中郎与二郎怕是等急了……” 李承志当即被惊出了一身汗。 一时意乱情迷,竟不知门外还守着张京墨的姆妈? 还好没发生什么…… 嗯……二郎? 此二郎非彼二郎,张敬之竟然也在庄里? 李承志悚然一惊,张京墨却比他还快,飞一般的起身,但脸从已勃子经到了耳根,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猛吐一口气,温声宽慰道:“明日我便去求母亲与司马,赶去洛阳前,先将婚事议定!” 婚仪有六礼,知时之间成亲是别想了,动身之前能将前四礼议完,将婚事定下来,李承志就已心满意足。 张京墨低如蚊吟般的应了一声。 …… 其实也没等多长时间,张京墨的手脚不是一般的麻利。给他束好发,又帮他换好衣衫,也还不到两刻。 张敬之与达奚正坐在堂中饮酒,看到联袂进来的李承志和张京墨,两人的眼睛同时一亮:好一对璧人! 达奚止不住的叹气:自己长的好看也就罢了,挑的女人也是一个赛一个艳丽,你让旁人怎么活? 等走近一些,看到张京墨竟肿着眼睛,达奚又好不疑惑:好好的,怎哭成了这样? 怕张敬之误会,李承志连忙解释道:“束发之时,予京墨讲了几件途中的过往。” 过往? 张敬之两眼微微一眯。 途中发生的事情,李承志在由李始贤代来的那封信中讲的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哪一桩往事能让张京墨泪中带笑,喜中含羞,眼中的情意浓的似水一般? 李承志这分明就是答应了京墨什么,说不定还做了什么承诺…… 张敬之心中一动:“你予京墨讲了何事?” “啊?” 李承志愣了一下,压根没想过张敬之还真关心这个。 不过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张敬之已知道,达奚更知道。 他轻轻吐了三个字:“高文君!” 张敬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心中既有些感动,又有些担心。 李承志予他修书一封分说利害是应有之义。毕竟自己与他之间只有京墨这一条纽带,突然再冒出一个高文君,还是高肇之女,若自己敏感些,说不定就会多想。 但你予京墨解释是何道理? 说直白些,只是一个妾而已…… 可见李承志是真心喜欢京墨,也怪不得京墨会感动的这副模样。 感慨之余,张敬之又有些担心:李承志也太多情多义了一些。 之前是张京墨,眼下又多了一个高文君,也绝不止这两位,日后女人越来越多,难保李承志不会慢慢折了锐气,深陷温柔乡而无法自拔…… 但此时委实不是讲这种道理的时候,张敬之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达奚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李承志这女婿当的…… 看这副模样,李承志分明已将与高文君私定终生之事与张敬之讲过。 知不知道张敬之和高肇有仇? 诡异的是,张敬之竟也不恼? 收拾停当,数人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往宋氏主宅行去。 …… 夜明星朗微风过,锦帘轻拂朱门锁。 残月尚弯环,筝萧齐奏乐! 都还离着近里远,李承志就听到了隐隐传来的弦乐声。 庄外站满了军士,防守极严,所有马匹车驾一律不得入庄,便是入庄的人员,也会一一辩认。 进度有些慢,足有四条入口,但马队车驾全排到了百丈以外。 许是认出了达奚,兵卒竟给他们这一队另外开了一条路。数骑并马车畅通无阻的驶向宋氏坞堡。 顿时就有人不愿意了:“这是何人,尔等为何要厚此薄彼?” 声音有些熟悉,李承志掀开窗帘往外一瞅,不是魏瑾还有谁? 旁边有关中子弟提醒她:“这是奚镇守的从子达奚将军……” 哪知魏瑾根本不吃这一套:“我兄长还是高猛呢,达奚又如何?” 正质问着,她又一声惊咦:“羊侃,快来看……看那大胡子,是不是今日差点将你一枪穿心的哪个野人?” 达奚鼻子都快要气歪了:你才是野人,你全家都是野人…… 怪不得李承志那般不待见魏瑜,这姐妹二人的嘴竟是一般的臭? 羊侃定睛一看,可不就是? 不是李承志的亲卫么,怎又摇身一变,成了奚康生的从子,正五品的将军? 那马车里坐的又是谁? 正自狐疑,听那守路的军将一声嗤笑:“这与达奚有何关系?你要有一骑破千军,于万军之中取敌帅首级的本事,莫说厚彼薄菲,爷爷跪下背你过去都行……” 听他说的有趣,李承志差点笑出声。 达奚给他解释着:“此人是我族兄,什么都好,就是嘴太臭,不然何至于才是个亲卫队主?” 猜到了,那一脸大胡子与达奚简直是一脉相承…… 看李承志下了车,那军将恭声往下一拜:“李帅!” 未交军令,怀中还揣着半枚虎符,李承志自然还是李帅。 他也不娇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但几个未见过李承志真实面目的少男少女都惊呆了。 白日里只觉的他高风亮节,深明大义,却不知,便是仪容都这般出众? 魏瑜张着小嘴,就跟冻住了一样。 怪不得姐姐食不知味,夜不成寐? 正文 第两百七十六章 相映成辉 “李帅重伤未愈,还是乘车入内吧……也莫要理会宵小之语!” 李承志摆手笑道:“不用,依规距吧!” 知他法度极严,军将不好再劝,只能将这一路的速度催快些。 临走时,他还狠狠的瞪了魏瑾一眼,意思是都怪她多嘴。 听军将骂她是宵小之辈,魏瑾难得的没有回嘴,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又不知车里坐的是他?” 想找羊侃诉诉苦,扭头一看,羊侃就跟冻住了一样,一双眼睛直戳戳的盯着不远处的李承志。 “想什么呢?” 羊侃猛的回过了神:“哦,没什么!” 怎可能没什么? 那军将想来身份不低,不但直呼达奚之名,便是到了达奚身前也无多少恭敬之色,连手都懒的拱一下。 但轮到李承志,却毕恭毕敬,眼中的敬意都要溢出来了。 又想到白日里,贵为高门之子,官至正五品的达奚都对李承志言听计从,近似随侍护卫一般时的情形。 难道他们敬的是李承志微末世族的出身,或是只有八品的官职? 自然不是,而是李承志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值得他们心生敬意。 想到此处,羊侃只觉热血上涌,胸中生出万丈豪情:大丈夫当如是…… 眼中满是狂热,就如后世的脑残粉见到了偶像。心里更是暗暗发着狠:若是连知错就改的担当都没有,何谈凌云壮志,一展千里? …… 也就一刻左右,李承志就入了庄。 刚进坞堡,他就禁不住的吸了一口凉气。 宋礼深真是好手笔,竟将一座坞堡拆成了一座偌大的厅堂! 两进的宅院已然拆通,中间不见半堵隔墙,足近二十丈方圆。 园中的树木全部挖空,花草俱都修剪过,无草的地方也铺着毡毯。 临近正堂的地方摆放着上百张案几,梅果干脯摆的琳琅满目。 泾州的文武、豪族尽皆请在此,足有二三百号。无论男女,个个华冠丽服,锦罗玉衣。 或三五个成群,或七八个一伙,或笑谈,或吟诗,或抚琴,或奏萧,或对奕,或握槊(双陆,一种棋),或斗草,或投壶。 竟还有在硬地上打陀螺的? 李承志觉的好不惊奇:这比后世的联欢会还热闹呀? 怪不得说南北朝时期最是糜华无度,奢侈成风? 李承志叹着气,仔仔细细的瞅了一遍。 人委实太多,怕不是有数百,也不知父亲母亲在哪一处,也更不知高文君是否也在这里。 不好多耽搁,他便准备先与达奚向奚康生复命。 奚康生最是显眼,端座正堂之前,身边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好多男男女女。不知说着什么,时不时的就会传出一阵哄笑。 张京墨竟有些紧张:“我……我还是不过去了……” 怎可能? 李承志止不住的叹气:怎么就不想想,你孝都未除,为何母亲非要专程将你请来? 难道就是为了给我梳个头? 这分明就是想让高文君看看:我儿已有妾室,且绝不会只是张京墨一个。便是你能受得,你那做皇帝的表兄,做皇后的堂姐也绝不会答应。 所以,知难而退吧! 李承志深知,今日他若不带着张京墨露露脸,明日就等着跪祠堂吧。 还有张敬之,虽只提说了一两句,但李承志已然猜出,他这提前来一趟,分明是受了郭存信和郭玉枝所托,来规劝自己的。不过深知无用,便未说出口…… 这都还没见到面,母亲这计就一套连着一套,天知道她还准备了多少招,打算用到儿子头上? 李承志嘴里直发苦,脸上却半点不显,笑吟吟的说道:“迟早都是要见的……正好,看镇守此时兴致颇高,让他见见你,我也好乘机向他讨份诏令……” 张京墨俏脸一红,张敬之却老怀大慰。 李承志这是准备请奚康生下一道诏令,让张京墨先除孝,而后才好问亲…… 几人径直走向奚康生,所过之处竟然随之一静。 委实是二人太出众了,分明屈于张敬之与达奚之后,但感觉那两人反倒像是陪衬,就跟在前面带路的仆从一样。 大多数人的脑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了两个词: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听到左近静了许多,围在奚康生四周的人本能的转过了头。 看到与李承志连袂而来的张京墨,就连奚康生都忍不住狠狠一赞:还真是天作之合,张敬之好眼光! 走到近前时,张敬之与张京墨退到两侧,李承志与达奚踏前一步,抱拳一拜:“见过镇守!” 看李承志手里握着虎符,知是他要复命,奚康生微一点头:“不急!” 语气很轻,也极是随意,也就看着李承志的眼睛稍亮一些。 但如达奚、张敬之这种极其了解奚康生的人才知道,越是刻意显的风轻云淡,才越说明奚镇守有多激动。 也不看看李承志给他挣了多大的脸面? 慕容定纵横北地数千里,流窜半月有余,沃野、薄骨律、高平三镇数万精兵皆是拿这伙吐谷浑溃兵无可奈何。但一入泾州遇到白甲营之后,便丢盔弃甲如丧家之犬一般。 更遑论慕容定都已逃到了吐谷浑的王庭之下,却让麾下一个八品仓曹单枪匹马的斩于万军之中? 每每想到此处,奚康生便情难自己,恨不得仰天狂笑三声:李承志真虎将也,真奇才也! 就是可惜了,原本想将他留在麾下,稍一调教就是左膀右臂,却不料就如那锥置囊中,藏都藏不住? 奚康生暗叹一声,指了指近侧:“坐!” 李承志哪会这般没眼色。 他向奚康生见了礼,又往左右一瞅。 自奚康生以下就只有七八位配有几案,其余人等尽是席地而坐。而这七八位中就有杨舒,想必都是各郡太守之类的人物。 再往上,仅居奚康生之左的案几后,却坐着一个年轻人。至多二十五六岁,高大威猛,相貌堂堂,姿仪很是不凡,一双虎目如炬,定定的看着李承志。 看他相貌三四分像高文君,五六分像魏瑜,李承志哪还不知道这是何人。 他抱拳往下一揖,朗声道:“见过高刺史!” 高猛也不应声,先是往他身后看了看,在张京墨的身上打量了好几眼才挪回目光,神色不善的看着李承志:“听闻你很会作诗?” 李承志“咯噔”的一下。 自己在泾州也算是小有作为,经典的诗词也抄了好几首,颇有几分“擅诗”之名,高猛略有耳闻也不算奇怪。 但你夸就夸,冷着一张脸也就罢了,往张京墨身上瞅什么? 难不成,“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首诗被高猛知道了? 但想想又不可能。 若真被高猛知道了自己和高文君的事,再看到自己携美赴宴,便是没有暴跳如雷怕也是脸色大变了,哪里还能坐的这般安稳? 李承志略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几分。 应该是“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到耳腮边”的锅。 果然是熊孩子,屁大点事就告家长…… 心里骂着魏瑜,李承志不卑不亢的拱了拱手:“高刺史过誉了!” 高猛只是点了点头,便再不理会他,又与奚康生笑谈起来。 李承志也懒的拿热脸去贴冷屁股,领着张京墨随意寻了个无人的角落。 达奚也不喜与一帮官吏虚情假意,与李承志凑了一桌。 也就刚刚坐稳,猛听不远处一声尖叫:“李承志?” 李承志猛一回头。 魏瑜甩着短胳膊短腿,就像一只扑愣着翅膀的肥鹅向他扑来。 还边跑边叫:“你几时回来的?竟也不来寻我们……” 声音何其兴奋,引的不周的宾客频频侧目。 李承志却置若罔闻,只是盯着其后的那道倩影。 皎若明月灿银河,洁如芙蓉出清波! 白衣胜雪,裙裾随风轻轻摆动,飘然如仙。双眸流盼生辉,眼波柔情似水…… 便是落难之时,高文君都如空谷幽兰,出尘而不染,何况是此时? 被魏瑜那声尖叫吸引来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高文君的身上。 也是巧了,今日的李承志也恰恰穿了一件白衫。二人就如珠璧交映,相映成辉。 再看看温婉似玉,又如浮翠流丹一般的张京墨,一时间达奚竟分不出这三人该是谁最好看。 任魏瑜喊破了嗓子,李承志只是不理。反觉的这小孩不是一般的讨厌,怎么回回都有她? 他下意识的就想推开,但手都未伸出,眼前一动,张京墨已先他一步,拦在了魏瑜身前。 那知魏瑜却不是一般的莽撞,一头就撞了上来。一只纤手快如闪电,稳稳在抵在了魏瑜的额头之上。 就像撞上了一座山,魏瑜猛的止住了势,下意识的一抬头。 不知为何,就如福至心灵,魏瑜心中突然升出了一丝明悟。 张京墨明明美的如仙似画,但魏瑜就是生不出好感,反倒隐隐有一丝讨厌。 她用力的瞪圆了眼睛,高高的仰着头:“你是谁,为何要拦我?” 张京墨收回手,又浅浅一笑:“将军伤未痊愈,受不得冲撞!” 皎若明月灿银河,洁如芙蓉出清波! 白衣胜雪,裙裾随风轻轻摆动,飘然如仙。双眸流盼生辉,眼波柔情似水…… 便是落难之时,高文君都如空谷幽兰,出尘而不染,何况是此时? 被魏瑜那声尖叫吸引来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高文君的身上。 也是巧了,今日的李承志也恰恰穿了一件白衫。二人就如珠璧交映,相映成辉。 再看看温婉似玉,又如浮翠流丹一般的张京墨,一时间达奚竟分不出这三人该是谁最好看。 任魏瑜喊破了嗓子,李承志只是不理。反觉的这小孩不是一般的讨厌,怎么回回都有她? 他下意识的就想推开,但手都未伸出,眼前一动,张京墨已先他一步,拦在了魏瑜身前。 那知魏瑜却不是一般的莽撞,一头就撞了上来。一只纤手快如闪电,稳稳在抵在了魏瑜的额头之上。 就像撞上了一座山,魏瑜猛的止住了势,下意识的一抬头。 不知为何,就如福至心灵,魏瑜心中突然升出了一丝明悟。 张京墨明明美的如仙似画,但魏瑜就是生不出好感,反倒隐隐有一丝讨厌。 她用力的瞪圆了眼睛,高高的仰着头:“你是谁,为何要拦我?” 张京墨又浅浅一笑:“将军伤未痊愈,受不得冲撞!” 魏瑜鼻子一耸,微微一哼,好像在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京墨也不在意,轻轻的往后退了一步。 虽只分开了短短几日,但高文君却感觉过去了一千年之久。浓浓思念 皎若明月灿银河,洁如芙蓉出清波! 白衣胜雪,裙裾随风轻轻摆动,飘然如仙。双眸流盼生辉,眼波柔情似水…… 便是落难之时,高文君都如空谷幽兰,出尘而不染,何况是此时? 被魏瑜那声尖叫吸引来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高文君的身上。 也是巧了,今日的李承志也恰恰穿了一件白衫。二人就如珠璧交映,相映成辉。 再看看温婉似玉,又如浮翠流丹一般的张京墨,一时间达奚竟分不出这三人该是谁最好看。 任魏瑜喊破了嗓子,李承志只是不理。反觉的这小孩不是一般的讨厌,怎么回回都有她? 他下意识的就想推开,但手都未伸出,眼前一动,张京墨已先他一步,拦在了魏瑜身前。 那知魏瑜却不是一般的莽撞,一头就撞了上来。一只纤手快如闪电,稳稳在抵在了魏瑜的额头之上。 就像撞上了一座山,魏瑜猛的止住了势,下意识的一抬头。 不知为何,就如福至心灵,魏瑜心中突然升出了一丝明悟。 张京墨明明美的如仙似画,但魏瑜就是生不出好感,反倒隐隐有一丝讨厌。 她用力的瞪圆了眼睛,高高的仰着头:“你是谁,为何要拦我?” 张京墨收回手,又浅浅一笑:“将军伤未痊愈,受不得冲撞!” 她用力的瞪圆了眼睛,高高的仰着头:“你是谁,为何要拦我?” 张京墨收回手,又浅浅一笑:“将军伤未痊愈,受不得冲撞!” 正文 第两百七十七章 去时激如霹雳,来时如沐春风 四五丈之外,坐着一群泾州城的官吏和豪族,并几个贵妇,俱是满脸羡慕,不停的夸着李承志。 “令郎好风仪!” “也是好福气,竟能纳得张氏嫡女为妾?便是张家大娘子这份姿容,也能称的上冠绝泾州了……” “更是好武艺和好运气,斩了那慕容定且不说,竟恰好就救了高女史?令郎怕是要飞黄腾达了……” 李始贤看似不住的点着头,心里却是不停的骂着娘。 你才要飞黄腾达,你全家都飞黄腾达…… 我李始贤的儿子,何至于要靠一个女人才能出人头地? 心里骂着,李始贤微一侧目,看着银牙暗咬,眼冒凶光的郭玉枝暗叹了一口气。 早都同夫人讲过,那一招对儿子没用,你偏不信? 也不看看是谁的种? 承志要连坐享齐人之福的能耐都没有,何谈逐鹿天下? 心里正得意着,猛觉臂上一痛,李始贤猛吸一口凉气,脸拧成了一只苦瓜。 郭玉枝的两只手就似两个铁箍,紧紧的抓着李始贤的胳膊,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听李始贤痛的闷哼出声,她才猛然惊醒。 “李怀德,你生的好儿子?” 郭玉枝恨恨的骂了一句,脸上看似笑吟吟的,但两排银牙早就错的咯咯直响了。 她一万个想不通。 女人天生善妒,下至八岁,上至八十,无一例外。 李氏后宅之所以如此安宁,只是因为郭氏的门第高、她郭玉枝的学识足、武力强、手腕妙……当然,最重要的是处事公允。 不然李怀德何至于对她又敬又爱,经年不衰? 但这轮换到儿子身上,突然就不一样了。 只看这两个女娃的仪容,就知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物。而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才对。 遇到差一些的,大多还能忍一忍,就如自己。但美貌一般无二,气质一般高雅,李承志对张京墨还那般疼惜,这高文君竟能无动于衷? 你可是后族贵女啊? 莫说嫉妒,高文君竟好似连攀比的心思都无,正牵着张京墨的手聊的好不开心。 还有这张京墨,你也太没出息了,那女娃要抢你男人你知不知道? 越想越是坐不住,郭玉枝豁然起身,施施然的往那边走去。 郭存信悚然一惊,急声提醒道:“姐夫?” “放心,你姐姐是何等人物,怎会行那泼妇之举?” 李始贤不但一点都不担心,反倒幸灾乐祸的笑着,“不过承志就惨了,明日少不了得挨一顿打……” 郭存信气的直翻白眼:承志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你这么一个爹? 李承志正与魏瑜较着劲。 魏瑜指天划地的发着毒誓,说她从未向任何人告过状,也未向任何人提说过任何不该说的事。 说她小,说她笨,或是说她反应慢、没眼色等等,也只是李承志以为,其实她一点都不笨的…… 魏瑾之所以一见面就要打他,是自己伤心之余,在魏瑾的面前哭了几回,念了几句“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几回拭泪深难到,留得汪汪两道泉……” 李承志都懒的说她。 你姐妹二人一般模样,这诗还如此的形象生动,那魏瑾一听,岂不是感同身受? 真要传唱开来,你姐妹二人怕是就被定了形,那魏瑾不恨我才怪? 说你笨,你还不情愿,本是笑谈之语,你非要予旁人说? 李承志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算了,就予你抄……嗯,作一首。但只此一首,日后再莫要烦我……” “真的?”魏瑾猛的一喜,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我也要‘纤去弄巧’那般的……” “做梦!”李承志讥笑道,“至多也就是违心夸你两句,莫要真让你落个‘胖丑’之名就不错了……” 魏瑜气的直鼓腮帮子,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我哪里胖了,哪里丑了?” 李承志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冷声笑道:“对,你哪里都不胖……” 哪里都不胖? 魏瑜又羞又急,两瓣嘴唇直打哆嗦,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恨的想扑上去咬李承志两口,无意间看到款款而来的那道丽影,魏瑜猛的一滞。 今日这是怎么了,竟好似进了洛京内宫,倾城之色一个接着一个? 就比如眼前这一位:雍容尔雅,秀媚婉丽,竟说不出的贵气? 嗯,怎这般相像,就似李承志换了女装? 但真的好美啊…… 魏瑜言由心生,竟是脱口而出:“好漂亮的姐姐!” 真是没见识,见谁都说漂亮? 他瞪了魏瑜一眼,正准备扭头看一眼,却见张京墨慌了似的站了起来,又见达奚使劲的给他使着眼色。 李承志心里一跳,猛的一回头。 不是老娘还有谁? “母……母……母亲……” 像是结巴了一样,李承志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连喊了三四声,一声母亲才算是喊囫囵了。 郭玉枝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先朝高文君略略一揖:“高女史!” 哪知高文君竟似不受,飞快的一侧身,躲开了这一拜之后才点了点头:“夫人有礼!” 碰到李承志,还能以救命之恩做借口,但换成郭玉枝就不行了。高文君也只能点点头…… 郭玉枝的瞳孔猛的一缩。 她那还看不出,这高文君已是铁了心了,不然何至于连她这一揖都不敢受? 李承志啊李承志,你还真是好本事? 正气的眼睛里都要冒火了,身前一阵窸窣,郭玉枝下意识的一低头,看到一个面如满月,脸似银盘,珠圆玉润的女娃正一脸惶恐的往后退着。 圆圆的脸蛋上绯红似血,眼神惊忽不定,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自己有哪么可怕? 再看她似是要去抓李承志的衣角,却又不敢的模样,郭玉枝心里一动。 这般情形,与自己当年初见公婆时何其相像? 再想到李始贤回来时与她说起过,儿子昏死之时,两个女娃伏在他身上大哭的场景…… 郭玉枝双眼一亮。 “可是魏娘子?” 魏瑜慌乱的点了点头,心跳的跟擂鼓一样。 鬼使神差的,竟叫了一声“姐姐”? 郭夫人怕是要恼了…… 但谁能想到,李承志的母亲竟这般年轻,看着比文君姐姐就没大上几岁? 她越是慌恐,郭玉枝就越是顺眼,就连儿子都不理,半弯下腰,笑容可掬的问道:“魏娘子方才唤我什么?” 魏瑜羞的都快要钻到地里去了,有心不承认,但喊的那么响,郭夫人怕是早听到了。她心一横,音若蚊吟:“好漂亮的姐姐……” “哈哈哈……呵呵呵……” 心中那点对儿子的不满和怨气竟是不翼而飞,郭玉枝以袖遮面,笑的梨花带雨,花枝乱颤。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不敢置信的看着魏瑜。 你是有多不要脸,才喊出的这声“姐姐”? 平时蠢的跟头猪似的,今日为何突然就这般机灵了? 简直是神来之笔,母亲怕是高兴坏了…… 果不其然,郭玉枝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双目亮如点漆,脸上尽是慈爱。 “好有福相的娘子!” 嘴里夸着,郭玉枝伸手一探,将头上的金钗取了下来,顺手就插到了魏瑜的发髻。 “生生受了你这一赞,无以为报,这只步摇就当回礼了!” 说着还帮魏瑜理了理鬓角。 一时间,几人竟都没反应过来。 魏瑜微微的晃着脑袋,借着烛光看着步摇映在地上的倒影,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夫人……竟不生气?” 母亲生气才是见了鬼,此时怕是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 看着郭玉枝越走越远的背影,李承志猛松一口气:多亏了魏瑜,不然说不定就得出场丑,比如被拧耳朵之类的…… 看了看正摇头晃脑的魏瑜,又看了看正在后怕的直吐气的李承志,达奚心中痒如猫挠,恨是得劈开李承志脑袋好好看一看。 平日那般聪慧,但一遇到男女之事,就蠢的跟猪似的了? 还好意思骂魏瑜,说她是榆木脑袋? 分明就是一对蠢蛋…… 你后怕个屁呀你后怕。怎不想想,无缘无故的,你娘为何刚一见面,就送了魏瑜一支金钗? 世族之间确实有见面就会送礼的习俗,但送这般重礼的还是很少见。更何况还有那句“好有福相”的夸赞。 郭夫人此举分明带着深意…… 若从面相看,魏瑜确实是好福相,再一深想,还真不怪郭夫人这般属意。 魏瑜世出名门,还是嫡女。其父魏子建官虽不高,却清而又贵,且名誉朝野,官声极佳……就连达奚都觉的,魏瑜比高文君要合适无数倍。 奈何李承志不开窍,只当她是小孩? 算了,顺其自然吧,还是莫要多嘴的好…… 达奚摇了摇头,又暗叹一声。 …… 看着去而复返的郭玉枝,李始贤好不得意。 “看到没有,你姐姐去时何等的气势凌人,就如老虎一般。这来时,却又如春风拂面,暖意盎然?不但没训到承志,反倒拆了一支金簪……真是笑煞老夫……” 郭存信瞪了他一眼:有能耐,你等姐姐回来再笑呀? 但他也是一头雾水,好不奇怪:“那圆圆润润的女娃又是谁?” “愿原太尉从事中郎,当朝奉朝请魏子建之嫡长女……” 郭存信双眼微眯。 巨鹿魏氏? 原来姐姐和姐夫抱的是这样的心思? 不然何至于要专门提说:“嫡长女?” 看着倒是挺有福相…… 正思量着,看到李始贤起身摆着手,再往远处一瞅,好似是李承志要过来见礼,被姐夫拒了。 看夫人还有好几步才到,李始贤又压低声音,飞快的说道:“之前未找到机会,没予你提说……你也莫要受你姐姐蛊惑,高文君之事尽量莫要多置喙,承志自有分寸!” 郭存信心里一突:那女子可是“孤鸾之命”? 难道承志知道什么? 一想到外甥早就料定奚康生必会兼任泾州刺史,郭存信的心脏就止不住的跳了起来。 “他还说过什么?” 李始贤哼哼一声:“记不记得你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打死我也不说!” 郭存信眼前一黑,差点气晕过去…… ……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风气本就散漫,便是皇家宴会也没有多么正式。就如曹植《箜篌引》中的一段: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 意思想吃肉,想喝酒喝酒,想听曲、看舞、游乐均可,并无固定的仪式程序,尽兴就好。 再加奚康生出身鲜卑,最耐不得规行距步,喝个酒还那么多屁事。他没将草原上那一套照搬过来就不错了。 所以宴席间的气氛好不热闹。 上的是醴,也就是甜酒,度数又低,酸酸甜甜很是好喝,李承志就多贪了几杯。 达奚却喝的没滋没味,问李承志何时把答应他的那两缸烈酒给兑现了。 李承志直翻白眼:还两缸,有两坛就不错了。 高文君是有心事不愿喝,张京墨是有孝在身不能喝,就只有魏瑜杯来盏空。 喝着喝着,李承志就发现不对了:这熊孩子怎么老往自己身边挤? 再一看,魏瑜的眼睛竟有些发直。 醉了? 她才几岁,就敢让她喝这么多,高文君也不说劝一劝? 他伸手一夺,就抢过了酒杯。 魏瑜刚要来抢,李承志眼睛一瞪:“再喝那诗就没了!” “诗啊!”魏瑜吃吃吃的笑着,双眼亮如点漆,“那你现在就作给我?” 现在? 也不是不行,反正已经答应过她了,早一时晚一时没什么区别。 李承志端着酒杯,微一沉吟。刚要念出来时,一道健壮的身影走到几案前,朝着李承志深深一拜,竟是羊侃。 “将军之言,令侃如醍醐灌顶!将军之所为,更令侃高山仰止,铭佩五内……侃特来向将军请罪,也请将军教我……” 教你? 李承志嘴角一勾,心中好不舒畅。 果然没有看错,就知道你不会那般没担当。 正文 第两百七十八章 时无英雄 羊侃觉的头皮有些发凉。就如暗中有支箭隐隐的指着他,似是汗毛都要倒坚的那种感觉。 他下意识的一抬头,看到一双眼中闪着寒芒,冷冷的钉在他脸上。 魏瑜咬着银牙:“羊侃,你瞎了眼?” 李承志一愣。 方才还似坐都坐不稳的模样,软绵绵的靠着自己打盹,为何突然就这般精神了? 只以为魏瑜是因为羊侃差点将自己撞下马而打抱不平,李承志摸了摸她的小脑瓜,温声说道:“别闹!” 便是这一声,眨眼前还如小老虎一般的魏瑜,眨眼后就乖的像是一只小奶猫。 达奚止不住的直叹气。 羊侃有没有眼瞎不知道,反正李承志绝对是瞎了,都快没救了…… 羊侃都还有些懵,猜想魏瑜为何骂他,又听李承志问道:“你想让我如何教你?就如午后见你时讲的那些大道理?” 李承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圣贤书里多的是,慢慢看就是了。” 意思若是想听夸夸其淡的大道理,是个人都会讲,也轮不到他李承志。 羊侃一点都不慌,又往下一拜:“确如将军所言,天下知理者甚多。但如将军知行合一,止于至善者,却如凤毛麟角。 侃益慕圣贤之道,却患无硕师名人与游,今得将军指点,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故侃冒昧,肯定将军答应:允侃盘桓泾州之时能在将军左右侍奉,一为请罪,二为请教……” 他都还没说完,四周就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什么是“止于至善”? 那是《大学》的开篇之言,意指圣人的最高境节。 李承志才几岁? 说直白些,还是连冠都未立的黄口孺子。 特别是这样的话从羊侃口中说出的时候,让人分外觉的不可思议。 泰山羊氏可不是普通世族,虽不敢称高门,却也是山东一流的门阀。自羊侃之父羊祉之下,同辈兄弟为官者最低也是一州别驾。而与其联姻的大都是五姓高门中同为山东世族的崔、卢、郑、王这四家,可见门第之高。 关右世族本就比山东世族低一头,再加祖居李氏已属微末之流,两者间的差距更是大了一倍不止。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宾客就觉的很是怪异。 羊侃难道不是在说,他父辈兄弟也罢,与羊氏联姻的崔、卢、郑、王四姓也罢,竟找不出一个德性可以超过李承志的人? 怎可能? 在这些人里面,认为李承志绝不是什么好鸟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比如安定胡氏…… 站在不远处的羊深肺都要气炸了。 听闻泾州人言:李承志桀骜不驯,百无禁忌,又听羊侃说要来给李承志请罪,担心弟弟吃亏,所以他就跟了上来。 但没想到,竟看到了这样一幕? 侃益慕圣贤之道,却患无硕师名人与游……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将整个山东世族都骂了进去? 他正要喝斥,身边的一个男子将他拦了下来:“文缘莫急,李承志都还未有应对,你有何可恼的?” 听到这一句,羊深硬是忍下了一口气:“好,就听神俊所言!” 骂弟弟就等于是在打羊氏、更甚至是山东士族的脸,能忍且忍。但李承志但凡冒出半句狂放之语,就别怪自己出言不逊…… 李承志都愣住了。 这羊侃也真敢吹:知行合一,止至至善? 记得这句话是王阳明说的,好像先秦时的曾子也有过类似的言论:知其意,悟其理,守其则,践其行……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李承志压根就没想当君子! 虎狼横行的时代,当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么? 但也没想到羊侃这么配合,自己正想着怎么给他打个记号,他就主动跑来了? 允侃盘桓泾州之时能在将军左右侍奉,一为请罪,二为请教…… 说严肃些,李承志但凡点点头,以后说羊侃是他弟子都不为过。 但自己都只是半调子水平,能给他教什么? 阴谋诡计,奸诈油滑么? 李承志失笑般的摇了摇头:“羊侃,莫要以为时无英雄……某行事素来只求不眛心瞒己,不欺良丧知而已,你说的那是圣人,而非我李承志,所以,圣人的道理肯定是教不了你的……” 本以为李承志要拒绝,羊侃满脸沮丧,但又听他话峰一转:“我所学虽博,但大都杂而不精。六艺只是粗通,道释阴阳只是略知一二,法、名(百家之一,主刑名诉讼)、农、杂、纵横等也只是稍有涉猎。 唯有兵阵与百工之技略有些心得,除此外,也就会几篇诗词文章……你若真想请教,也只有这三道或许可以指点你一二……” 听到这里,众人皆是一脸古怪。 李承志这话听着好像在自谦,但再一细想,简直狂的没边了。 常言先秦有诸子百家,但那只是泛指,真正形成流派的也就:儒、道、兵、农、法、名、墨、纵横、阴阳、杂等十家而已。 但听李承志所言,竟好似没有他不会的? 这些人都还未来得及吸一口凉气,猛听一声厉斥:“好大的口气?” 两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拨开众人向李承志走来。 李承志都有些懵。 自己已经说的够谦虚了,都有人跳出来? 仔细一看,他顿时猜到了几分。 后面那一个很是俊秀,不过一脸的无奈,好似是被硬拖进来的。 前面这一个却与羊侃足有七分相像,分明就是其叔父或是兄长之类的人物。 再想想“侃益慕圣贤之道,却患无硕师名人与游”这一句,李承志恍然大悟:羊侃这句话自谦的有些过头了。 就好比李承志向别人说:我李家没一个好人,看李始贤会不会打折他的腿…… “那是羊侃二兄羊深,擅经史、知玄学、好文章,曾师从崔光,今为堂兄(高猛)之行台右丞(刺吏都督军事的佐官之一,正五品武官)。 其后为李神俊,泾阳县子李遵之弟,博学多闻,艺文礼乐皆有所长,曾师从刘芳……素来与羊深交好,今为堂兄之军师祭酒(幕僚之首,参考曹操之郭嘉)……” 李承志眼神一凝。 这两人虽未听过,但都被高文君赞成这样了,学识能差到哪里去? 而且这二人的老师的名头不要太响亮。 前者是崔浩、也就是一手奠定元魏汉化基础、三朝权臣崔司徒的外甥。 后者是清河崔氏的主家。 先不论这二人的出身,也不提二人均已是位极人臣,就说二人曾先后任过国子祭酒一职,均是闻名于世的儒学巨擘,这教出的弟子得有多厉害? 羊侃啊羊侃,你这等于是要把我李承志架到火上烤啊? 李承志疑声问道:“他们想干什么?” 高文君竟也不担心,反掩口笑道:“自是要让郎君知道:并非时无英雄,自不会让竖子成名……” 李承志顿时了然:意思是来打自己的脸了。 同属陇右李氏,已离着这么近,李始贤不好装看不见,只好与郭存信、郭玉枝等走了过来与李神俊打招呼。 此时李承志才想起来,高文君刚刚提到了李遵。 要从李始贤这里论的话,自己还得称呼他为世叔? 刚准备见礼,李神俊却先笑着摆了摆手:“话说的太满了!” 态度摆明是拿李承志当晚辈看,意思是羊深该如何如何,他肯定是不参与的。 私谊是私谊,但也更没有帮着外人欺负自己家人的道理。 李承志也没矫情,还是拜了下去:“世叔说的是!” 嘴上这样说,但他心里还有很不以为然。 这羊深也是可笑,话都是你弟弟说的,你却要把怨气撒到我头上,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来就来,我还真不虚。 孙子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无非就是扬长避短而已。 有本事来打一仗啊? 也就是受着伤,不然打一架岂不是更好? 让你两只手…… 摆明没想讲和气,羊深也没虚情假意,先是劈头盖脸的骂了羊侃一顿,又转过头神色不善的看着李承志: “自入泾州,某便常听李仓曹之威名,世人皆赞李仓曹谋略百出,勇武非凡,文才更是过人。文渊不才,特来讨教一二……” 李承志瞳孔微微一缩:这是真跑来打脸了? 他微微一拱手:“讨教不敢当,羊右丞请示下!” 羊深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冷笑:“听李仓之言,似是知无不会?某又听闻祖居李氏以《韩诗》传家,李仓曹更是擅诗之名,也曾师从刘祭酒粗研《毛诗》(研究诗经的流派之一)?” 羊侃觉的头皮有些发凉。就如暗中有支箭隐隐的指着他,似是汗毛都要倒坚的那种感觉。 他下意识的一抬头,看到一双眼中闪着寒芒,冷冷的钉在他脸上。 魏瑜咬着银牙:“羊侃,你瞎了眼?” 李承志一愣。 方才还似坐都坐不稳的模样,软绵绵的靠着自己打盹,为何突然就这般精神了? 只以为魏瑜是因为羊侃差点将自己撞下马而打抱不平,李承志摸了摸她的小脑瓜,温声说道:“别闹!” 便是这一声,眨眼前还如小老虎一般的魏瑜,眨眼后就乖的像是一只小奶猫。 达奚止不住的直叹气。 羊侃有没有眼瞎不知道,反正李承志绝对是瞎了,都快没救了…… 羊侃都还有些懵,猜想魏瑜为何骂他,又听李承志问道:“你想让我如何教你?就如午后见你时讲的那些大道理?” 李承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圣贤书里多的是,慢慢看就是了。” 意思若是想听夸夸其淡的大道理,是个人都会讲,也轮不到他李承志。 羊侃一点都不慌,又往下一拜:“确如将军所言,天下知理者甚多。但如将军知行合一,止于至善者,却如凤毛麟角。 侃益慕圣贤之道,却患无硕师名人与游,今得将军指点,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故侃冒昧,肯定将军答应:允侃盘桓泾州之时能在将军左右侍奉,一为请罪,二为请教……” 他都还没说完,四周就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什么是“止于至善”? 那是《大学》的开篇之言,意指圣人的最高境节。 李承志才几岁? 说直白些,还是连冠都未立的黄口孺子。 特别是这样的话从羊侃口中说出的时候,让人分外觉的不可思议。 泰山羊氏可不是普通世族,虽不敢称高门,却也是山东一流的门阀。自羊侃之父羊祉之下,同辈兄弟为官者最低也是一州别驾。而与其联姻的大都是五姓高门中同为山东世族的崔、卢、郑、王这四家,可见门第之高。 关右世族本就比山东世族低一头,再加祖居李氏已属微末之流,两者间的差距更是大了一倍不止。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宾客就觉的很是怪异。 羊侃难道不是在说,他父辈兄弟也罢,与羊氏联姻的崔、卢、郑、王四姓也罢,竟找不出一个德性可以超过李承志的人? 怎可能? 在这些人里面,认为李承志绝不是什么好鸟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比如安定胡氏…… 站在不远处的羊深肺都要气炸了。 听闻泾州人言:李承志桀骜不驯,百无禁忌,又听羊侃说要来给李承志请罪,担心弟弟吃亏,所以他就跟了上来。 但没想到,竟看到了这样一幕? 侃益慕圣贤之道,却患无硕师名人与游……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将整个山东世族都骂了进去? 他正要喝斥,身边的一个男子将他拦了下来:“文缘莫急,李承志都还未有应对,你有何可恼的?” 听到这一句,羊深硬是忍下了一口气:“好,就听神俊所言!” 骂弟弟就等于是在打羊氏、更甚至是山东士族的脸,能忍且忍。但李承志但凡冒出半句狂放之语,就别怪自己出言不逊…… 李承志都愣住了。 这羊侃也真敢吹:知行合一,止至至善? 记得这句话是王阳明说的,好像先秦时的曾子也有过类似的言论:知其意,悟其理,守其则,践其行……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佳节、佳人、佳酿 看高猛拦着不让羊深出头,更是将羊侃也叫了回来,奚康生说不出的婉惜。 可惜了,看不到泰山羊氏和高肇的脸被李承志打的啪啪做响的场面了。 多好的机会啊……这高豹儿也太鸡贼了? 奚康生冷冷一笑,将酒杯往前一递:“羊文渊,这酒你也喝过,觉得滋味如何?” 羊深一愣。 好端端的怎说起了酒? 他下意识的一点头:“甘冽醇香,入口生津,实乃无上至品……” “哈哈……李承志酿的!” 奚康生呵呵一笑,又伸手一探,只听“噌”的一声,只觉眼见一亮,仿佛有一道白炼闪过。 一把横刀映着瘆人的寒光,横在羊深三尺之前:“这刀见过没有?” 照着刀面,羊深就像在照镜子:“白刀?莫非也是李承志所冶!” 见奚康生点头,羊深瞳孔猛的一缩。 高猛腰里就有一把,是高平镇将阎提所赠,可斩金铁,异常锋利,世所罕见。 阎提只说此刀亮如白雪,便称白刀,但对来历却讳莫如深,但竟是李承志所冶? “即知白刀,那就也应知白甲之名,更应听闻过白甲军!便是李承志散尽家财所创,屈指算算,从征兵之时到如今,也就三月而已……战力如何,且看慕容定下场如何……” 听奚康生所言,羊深就跟冻住了一样。 白甲军竟是李承志所创? 怪不得他能以八品仓曹之职,行三品左将军之事,连奚康生的从子,正五品的从事中郎都要听令于他? 更怪不得三弟对他这般推崇备至…… 以为这就完了? 奚康生冷冷一笑,收起刀又抬手一指,指着躲在人群后,看着李承志满脸落莫的胡保宗:“你泰山羊氏与安定胡氏都与高司徒交好,想必相互也是熟识的。 你去问问,僧贼在州城起事之时,胡保宗被人切开了腹腔,肠子都甩了出来,最后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李承志自称对兵事与百工之技只是略有心得,但所创之军只以三千之数就能杀得慕容定近万精骑丢盔弃甲,如丧家之犬,所锻之刀兵甲胄,更是甲于天下…… 他也称对农事只是略懂,但看这上品美酒便知,只是略懂么? 而他妙施医术,救活了必死的胡保宗,又不知救活了多少乱兵流民,你又可听他提到‘医家’之术?” 奚康生怅然一叹,晃着酒杯看着清如泉水的酒水,又想起了李承志的那几万亩田。 也是见了鬼了,不知李承志是如何指点的,全关中良田何止万倾,但就数李承志的庄稼长势最是喜人,一亩怕是能产三石? 好在李承志是真君子,而非假仁义,说要用这些粮救济泾州百姓,那就绝不会食言…… 想到这里,奚康生更是婉惜:这样的人才,自己竟然留不住? “羊文渊,你虽自恃博学,但自问与杨延容相比,孰高孰低?” 羊深瞳孔一缩:和杨舒比? 杨氏七兄弟名闻朝野,声隆天下,更何况是文才最甚的杨舒? 估计是腻了,杨舒文才虽高,却偏偏不喜文事。若能专心做学问,成就绝不比刘芳、崔光之流差…… 看他不做声,奚康生又道:“那你以为杨延容为何放着自己不教,非要逼着李承志收他幼子入门?自是因为他深知,李承志年岁虽不高却才情绝世,比他杨延容还要博学。 也莫要以为你羊文渊自少便开始带兵。但要论武艺韬略、阵战征伐,十个你绑一块也不是李承志的敌手…… 我无心予你絮叨,要想知道李承志有何功业,自去问豹儿(高猛小名),但须知:用兵之道就如自身武艺,除了自家传承多寡,还要看天赋……” 奚镇守是当世名将,有勇且有谋。武艺也罢,韬略也罢,若他认了第二,连杨大眼都不敢称第一。 连他都这般夸李承志,还能有假? 羊深就跟冻住了一样。 原来李承志那句“略通百家之技”的话真的只是自谦之语,他不但懂,而且是样样都精? 世上竟真有如此博学多才之人? 怪不得刺史会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听奚康生叫自己的小名,又将羊深训的跟孙子似的,高猛也不恼。 羊深丢人,总比自己丢人,更或是叔父高肇丢人的要好。 但也没想到,自己已经够重视李承志了,没想竟还差着好远好远? 能被奚康生如此夸奖,能被杨延容如看重,这李承志难不成还真是个绝世奇才? 他瞟了一眼李承志,又一指羊深羊侃:“滚下去!” 两兄弟一个惊一个悔,耷拉着脑袋乖乖的退到了后面。 高猛一掀袍襟,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高声喝道:“李承志!” 李承志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朝着高猛拱了拱:“请高刺史示下!” 示下? 高猛看了看与李承志只隔着一个张京墨的高文君,又看了看偷眼看着自己,眼珠滴溜溜转的魏瑜,额头上青筋暴起,两只眼角抽的生疼。 还敢让我示下……你干的好事! “李承志,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敢打我高氏的主意?也罢,就先让我高景略看看你有几分胆略和学识,敢有如此登云之志?” 奚康生正端着酒,听到这句时不由的一顿,狐疑的看了看高猛,又看了看羊侃。 高猛这分明是想为难李承志? 泰山羊氏早已附庸高肇,高猛说这少年是高家的人也勉强说的过去。但也只是个少年郎而已,而且还是他自己跑去求着李承志指点他的,李承志何来的“不知天高地厚”? 难不成羊祉这第三子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奚康生正盯着羊侃猛看,压根没发现李承志就跟僵住了一样。 羊侃算哪门子的高家人? 何况自己又不是要让羊侃改姓李,何谈“不知天高地厚”? 还有这最后一句:“登云之志”? 高猛这句摆明是意有所指,意指自己痴心妄想,更在质问自己哪来的底气敢做这样的黄粱美梦? 高文君! 李承志猛一回头,看到高文君脸色煞白,紧紧的咬着嘴唇,分明是与他猜到一块去了。 高猛果然指的是高文君…… “莫慌,万事都有我!”李承志低声宽慰道。 他还真不是在故做镇定。 既然相情相悦,自然要光明正大的将高文君娶进门,李承志就没想过瞒谁,也没必要瞒。 他不想给家人增添心理负担,想着先把老娘搞定,等看洛阳后再看如何搞定高肇、甚至是皇帝皇后,因此才没有大肆宣扬。 所以对李承志而言,高猛早一时或晚一时知道,关系并不大…… 他就是有些想不通:“你堂兄是如何知道的?” “妾身……也不知……” 李承志又转头看着魏瑜,狐疑的问道:“该不会是你说漏嘴的吧?” “不是我……我发誓……” 魏瑜急声辩道,但刚喊了一句,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魏瑜脸色一白,就跟纸一样,上下两排牙直打架: “前……前日,堂兄问我……哦不,问姐姐为何整日都是一副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模样,还问我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我只说是被吓坏了…… 之后,堂兄又去问魏瑾,魏瑾就说了你写诗……写诗骂我的事……” 李承志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我就说哪里露了破绽,原来又是你? 你把高猛当傻子糊弄呢,吓坏了和害相思病是一个模样么? 以高猛这等人物的心性手段,一旦起了疑,都不需向别人打听,只需多观察观察高文君,再有意无意的套套话,就什么都能推断出来…… 嗯……不对! 高文思害相思和我写诗骂你有什么关系? 脑子里刚冒出了个线头,好似立马就能抓到手里,猛听高猛一声冷喝,念头就被打断了。 “李承志,为何不做声,莫非是怕了?”高猛讥笑道,“也罢,既然无胆,就早些断了念想,也省的有人一叶障目,不知泰山之高……” 九成九的人都以为高猛说的还是羊侃,但问题是,更有人知道他这分明就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想糟? 老娘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说自己不如人,以及“无胆”、“无能”…… 李承志眼皮一跳,抬眼一看,果不其然。 郭玉枝俏脸含霜,似是要做势起身,李始贤与郭存信悚然一惊,一人抱住了她的一支胳膊。但李始贤还好,郭存信都已被她提了起来,眼看就要被甩飞了…… “母亲!” 李承志一声清喝,又直灼灼的看着高猛:“高刺史意欲如何?” 高猛恨的牙都快咬断了。 好一句意欲如何? 他硬生生的忍着怒气,冷声笑道:“你不是做的一首好诗么,即能夸人也能骂人……好,且先做几篇出来……” 李承志一听就知道,怕是连“纤云弄巧”都已被高猛知道了,不然他说话不至于这么酸。 高猛一顿,又骂着羊深:“便是再无能,你也是崔中书的弟子,出几道题的才能还是有的吧?给我出题,有多难出多难,难不住李承志我唯你是问……就先以她为题……” 听着前半句,李承志冷笑连连:这分是想刁难自己,让自己知难而退。 还有多难出多难,难不住都不行? 你算哪根葱,说作我就作? 便是皇帝的表弟加小舅子再兼妹夫又如何? 但看他手指一戳,又指到了自己身边,而且指的还是张京墨的时候,李承志猛的一滞。 人家还真是根葱,从高文君这里论,这也是妥妥的大舅子。 再换位思考,要是有头猪明目张胆的惦记自家的白菜,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不说,还挑畔一般的带着另一颗白菜来自己面前示威,自己分分钟把三条腿全给他打折了…… 在自己看来,高猛咄咄逼人很是过份,但在高猛看来,自己今天的所做所为更过份。 算了,考较就考较吧,不然也确实有些委屈高文君。 也让高猛、高肇,乃至皇帝皇后都好好看看,我李承志绝不是绣花枕头。 眨眼的功夫,一口怒气就消了个七七八八,李承志先朝郭玉枝点点头,意思是让她安心,又给高文君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自己有分寸,让她放心。 而后嘴角一勾,李承志笑吟吟的朝着高猛一揖:“诚无才,不亦难乎?但高刺史有命,志只能勉力一试……” 这句话分明是自谦之言,但从李承志的嘴里说出来,为何就这么刺耳? 高猛越想越是不对味:李承志难道不是在说,有本事你就来? 怪不得泾州有言:祖居李氏子桀骜不驯,行事横行无忌? 这都要狂到天上去了…… 看高猛气的直抖,奚康生差点叫出一声好来。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如此,能不能胜且不说,坚决不能弱了气势。 想到此处,奚康生有又些担心。 羊深可不是无名之辈,而是有真才实学的。李承志要输了,丢的不止是祖居李氏的脸面,还有关陇士族的,更有他这个关中镇守奚康生的…… 奚康生朝杨舒招了招手,将他叫到了身边:“李承志行不行?这光被人出题考较也太吃亏了些……” 确实很吃亏,但不如此,如何才能显出我关陇世家子的风姿? 杨舒微一沉吟,轻声笑道:“镇守放心,李承志素有急才,而这羊文渊也算是个要脸的,想来不会太过为难李承志……若他真连脸都不要了,敢出稀奇古怪的题目,那就别怪我反客为主,让他先解一解……” 也对! 奚康生顿时放下了心,安心的看起了好戏…… 羊深不知高猛为何非要以李承志的姬妾为题,但至少知道,高猛真不是虚言恫吓,是真敢唯自己是问。 但怎样才能将李承志难住? 毕竟是人家的姬妾,羊深不好盯着猛看,只是飞过的扫了一眼。 张京墨穿一身绿裙,拿着一只酒杯似是要给李承志斟酒,手边放着一把团扇,身后不远处是一扇纱窗…… 真是好绝色! 羊深心里先是一赞,又沉吟道:“佳节、佳人、佳酿,碧衣、碧扇、碧窗……” 似是觉的不够,羊深又加了两句:“夏夜又花香!”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寒纱绕柱恋轩榥,暖薰缠烟怨暮长 “佳节、佳人、佳酿,碧裙、碧扇、碧窗……” 听到这里时,已经有人开始狐疑:一首诗而已,怎的这般多的事物? 羊深却还嫌不够,指着旁边的几个贵妇,又看了看月落西山,快要消失的月光,朗声说道:“艳妇素手拈玉爵,南风笼雾遮月芒,夏夜又花香!” 佳节、佳人、佳酿。 碧裙、碧扇、碧窗。 艳妇素手拈玉爵,南风笼雾遮月芒。 夏夜又花香。 听完羊深所言,无人不竖起眉头:只是题目就已成诗,正诗得作多长,才能将如此多的事物囊括进去? 怎么也得十多二十句吧…… 正当众人在替李承志发愁的时候,又听羊深说道:“吴声、商韵、隐字、七言、八律!” 李承志双眼猛突,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我律你妹。 哪还以为羊深出的是楹联,觉的也就如此,脑中正想着应对之词,哪知羊深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所谓的吴韵就是一韵到底,也指每句都要压韵……这都好说,以李承志的诗词储备量,东拼一句西凑一句也不是凑不出来。 “隐字”也好说,无非就是诗中不能出现羊深所说的“佳人、艳妇、碧裙、轻雾”之类的字眼,但必须要把这些东西体现出来。 这也好办,无非就是换种代称,对李承志来说也不算难。 难的是剩下那三点:商韵、七言、八律。 商韵就是每句都要压“ang”,七言指每句七个字。八律指的是三种格式要求: 一是只能作八句。 二要将羊深提到的这此事物全部写进去:佳节、佳人、佳酿,碧裙、碧扇、碧窗。艳妇、素手、玉爵,暖风、薄雾、月光。以及夏夜和花香、……足足十四种。 三是对仗必须工整,句句都要蕴含对偶。 也就是上句里有天,下句就必须有地,上句有红,下句就必须有绿…… 这让他上哪里去抄? 看他脸上突然就没有了笑,高文君心里一慌:“郎……将军?” “莫急……” 李承志摆了摆手,猛吐一口气。 抄已是不可能了。 全诗要含有十多种事物,还要句句压商韵,句句有对偶,他估计回忆到天亮也凑不全。 所以要么不作,一口回绝,要么就……现编。 李承志猛的一咬牙:熟记唐诗三百首,不会作来也会周……脑子里记着的诗词何止是三百首? 所谓的工仗对偶,无非就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雾蒙蒙、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你当我诗词专业博士的女朋友是白交的么? 还是说那些年的古文资料是白查的,或是那么多的语文课件是白备的? 李承志眼神微凉,脑子转的飞快…… 听完羊深的要求,郭存信想都没想就放弃了,反正他是不可能做的出来,至少天亮之前是别想了。 他又扭头看向郭玉枝,只见郭玉枝脸色乌青,紧紧的盯着羊深,似是要冒出火来。 郭存信心里一紧:看来姐姐也放弃了? 至于以《诗》传家的姐夫……呵呵呵! 别说郭存信和郭玉枝,便是杨舒也觉的难之又难,更深知羊深就是在难为李承志,才提的这么多的要求。 律诗又称新体诗,为南梁著名诗人沈约所创,包括七言、八句、音韵、对偶等格律方面的要求在南梁也才兴起不久,在座的大部分人怕是都还不知这些要求的具体含义。 而祖居李氏赖以传家的是《诗经》,哪怕读出花来也无这些东西,按常理,李承志定然是作不出来的。 但看他默然不语,好似在酝酿,杨舒又有些意动:难不成还真的能行? 多有人言,李承志是天智神授,杨舒也是这么怀疑的。不然其余皆不论,李承志从小长大连泾州都没走出去过,从哪里学会的南词? 一想到这里,杨舒竟隐隐欺待起来…… 奚康生再是不擅诗,看其他人的神色也知道这有多难。他脸色一黑,指着正与高猛窃窃私语的羊深说道:“让他作!” 杨舒暗叹一口气。 此题虽刁钻,更是难上加难,但还称不上古怪。想来羊深必是有备而来,已然防着这一手了…… 果不其然,杨舒都还没来得及张嘴,又听羊深说道:“听闻李仓曹有曹子建之才,竟能七步成诗,羊某心悦诚服。某也曾作过一首相似的拙作,但足足用了七刻……若是李仓曹不嫌,可否为羊某点评一二……” 杨舒神色一冷:这羊深打了左脸还不够,竟要逼着李承志把右脸也要凑上来? 还七刻? 你要七个时辰能做的出来,我杨延容拜你为师。 他微一侧目,看到李承志的脸都好像气绿了。 李承志总算知道高猛会何要拿张京墨做题引了:你李承志诗名如此之盛,竟为心爱的姬妾连首诗都做不出来?也罢,你既然做不出,那我就帮你来作…… 这不但是想在众人面前羞辱自己,更想让高文君看看:你就这样的眼光,竟挑了个草包? 简直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到家了,老子的女人轮的你来品头评足? 一股怒火直往头上涌,刚刚对高猛生出的那丝好感瞬间消散。李承志牙齿咬的咯咯直响:老子还就不信邪了? 这一豁出去,脑子好像突然间就开了窍: 诗中不能见“碧”,那翠呢,青呢,葱茏黛柳绿呢? 不能见裙就用裾,不能见扇就用羽…… 这不就有了么? 哈哈哈…… 李承志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心中虽怒,脸上却是笑吟吟的:“羊右丞过谦了,晚辈才薄智浅,不敢与曹植相提并论,至多也就是偶有一得。 晚辈更不敢点评羊右丞之佳作,倒是羊右丞若何时手短,晚辈说不定就能尽点微薄之力……” 羊深脸色一变,刹那间通红发紫,仿佛染了一层血。 李承志将方才那一句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什么时候点评你老婆的时候,我说不定就能帮点忙…… 便是气的肺都要炸,羊深还偏偏发作不出来。 论岁数,他今年三十有四,与李始贤一般大小,李承志自称晚辈并无不妥。 但就是这声晚辈将他逼到了墙角里:李承志分明在骂他以大欺小,臭不要脸…… 高猛顿时一喜:李承志都气的骂人了,说明是作不出来恼羞成怒了。刚要出言相讥,但嘴都还没张开,却见李承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一声清喝:“好酒……” 众人猛的瞪大了眼睛:这是……要开始了? 李承志真作了出来? 他虽未踱步,但这前后有没有七息? 一众宾客似是撞到了奇景一般,不由自主的往前挤去,生怕错过了看热闹的好机会。 李承志放下酒杯,看到张京墨正拿着一把绿团扇给他扇着风,四目相对之时,俏脸上升起一抹羞红。 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 一刹那,李承志文思如泉涌,灵感似井喷。他一指张京墨:“翡裾轻摇衬娇娘,翠羽稍摆引微凉……” “好诗!” 刚念了两句,猛听赞声如雷……是真的如雷,震的人耳膜隐隐发痒的那一种。 众人怒眼看去,才发现是奚康生。 “镇守?” 杨舒满脸怒色,恨声怒道,“即兴作诗最忌受扰……” “啊……哈哈?”奚康生竟也不恼,讪讪笑道,“一时兴起给忘了……嗯,李承志这诗好不好?” 合着你都未仔细听? 杨舒一脸无奈:“才只两句,还看不出来。但听着尚算工整……” “哈哈……工整就好!” 确实很工整:裙代裾,扇代羽,翡裾对翠羽,而且极压韵。 已有好事者开始给李承志计算了:“写了几种?” “碧裙、佳人、碧扇……三种了……” 羊深与高猛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谁能想到,都难成这样了,李承志还能作的出来,而且还这般快? “才只是两句而已……”高猛冷声哼道。 已然有了腹稿,即便真的天降惊雷也影响不到李承志。听到身侧传来倒酒的声音,他微一回首。 高文君一手执杯,一手提壶,酒液似一道银钱,直流而下,玉手、玉杯、酒光、月光相映成辉。 灵光一闪,李承志朗声吟道:“芊芊柔荑执瑶觞,潺潺琥珀漾银光。” 郭存信激动的拳头都攥了起来,颤声数道:“柔荑对素手,玉爵对瑶觞,琥珀对佳酿,月芒对银光……七种了……” 李始贤看着李承志,就跟看神仙一样:“恂祖附体了?” 知他说的是祖居李氏始祖李恂,郭玉枝银牙恨咬,差点给他一耳光:“魔障了,这是你儿子?” 李始贤兴奋的直打哆嗦:废话,我还能不知这是我儿? 问题是,儿子为何能出口成章,而爷爷我却连半句都想不出来? 李承志接过酒杯,齐齐打量着高文君和张京墨,暖暖一笑:“倾城、绝色贺端阳!” 旁人都只道李承志是酝酿之故停顿了一下,但高文君与张京墨却知,倾城与绝色分别指的是她二人。 这次就连高文君的脸都红了。 李承志端起酒杯浅啜一口,又抬臂环指,指着那些眼中狂放精光的贵妇娇女:“满园姝丽赏芬芳!” 而后他又回过身,先指柳树后的那扇纱窗,再指已落至一半的残月:“寒纱绕柱恋轩榥,暖薰缠烟怨暮长!” 一时间,满园寂静。 郭存信手握笔管,却抖的拿都拿不稳,墨汁甩的到处都是。像是生怕忘了,口中还不停的念着: 翡裾轻摇衬娇娘,翠羽稍摆引微凉 芊芊柔荑执瑶觞,潺潺琥珀漾银光。 倾城绝色贺端阳,满园姝丽赏芬芳。 寒纱绕柱恋轩榥,暖薰缠烟怨暮长! 郭氏本就是世儒之家,郭存信更负才子之名,便是李承志之作再惊才绝艳,也不该哪此失态才对。 但只有他在内的寥寥数人知道,李承志的这首诗有多难得。 不说诗有多工仗,遣词有多华丽,意境有多深远,只论先决要求有多苛刻,用时之短,隐意之深,这也是绝对的佳作。 寒纱绕柱恋轩榥,暖薰缠烟怨暮长! 这分明是在告诉高猛:高文君和张京墨他都喜欢,两个都要…… 郭玉枝正激动的两眼放光,恨不得拍案以和,朗声高歌,但听到最后两句时,身体一僵,就跟冻住了一样。 寒纱、绕柱、轩榥(窗户),暖薰(夏风)、缠烟、暮长! 这每句都隐含一男二女,且又是恋又是怨…… 像是拧断了的树枝,郭玉枝硬生生的扭过了脖子,惊恐的看着李始贤。 李始贤也与她一样,满脸惊疑,分明是听懂了最后那两句诗的用意。 在此等场合作这种诗,与公诸于天下有何区别?便是此时反应不过来,但事后稍一琢磨,品出深意的人大有人在。 开弓没有回头箭……好个李承志,你这分明是要将老娘往墙上逼! 郭玉枝气的杏目圆睁,柳眉倒竖,指着李承志一声低叱:“好你个逆子……” 李始贤眼睛都直了,心里止不住的佩服着儿子,赞着真是好胆。嘴上却给李承志圆着场:“夫人息怒,承志或许指的是魏瑜……” “李怀德你瞎了心,连老……连我都哄?” 郭玉枝硬生生的将一句粗口忍了下来,怒声骂道,“那逆子就是个榆木脑袋,真要对魏娘子属意,方才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那女娃贴他那么近?他分明还把魏瑜当稚子……” 看郭玉枝十指捏的咯咯直响,李始贤明智的闭上嘴。 儿子啊儿子,你自求多福吧…… 哪需到事后? 杨舒越琢磨那最后两句越觉的不对味。 到底是李承志一时情急,生拼硬凑之下恰好就作了这么两句,还是他有意为之? 若是有意为之,其一定然是张京墨,那剩下那一个呢? 杨舒仔细一瞅,眼神一凝。 高文君与张京墨并肩而座,一般的倾城绝色,就如双茱并蒂。 但同样也是一般的粉面桃腮,含羞欲滴…… 杨舒又是佩服又是担心:怪不得高猛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李承志,此诗一出,怕是更要火上浇油? 但也太莽撞了,不提高猛,你又置张奉直于何等境地? 心里想着,他又扭过头去,却发现张敬之竟然在老神在在的喝着酒? 杨舒双眼狂突:原来早就知道……张奉直,好你个老匹夫……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为难你 羊深一动不动,仿佛一樽雕塑一样。 吴音、商韵、七言、八律,条条都合规,物物都不落……不管怎么找,哪怕是吹毛求疵也寻不出半丝差错。 他敢发誓,莫说是刘芳崔光,便是将南朝文坛领袖、律诗的创始人沈约请到此处,也绝快不过李承志。 自己也算是才华横溢了,竟不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孺子? 好不甘心啊…… 突听一声虫鸣,羊深猛的惊醒,茫然四顾,已是月隐山藏,只余满天星芒。 他狠狠的一咬牙:“方才若是我不出碧窗与南风,换成残月与虫鸣,你又该如何做解?” 羊深说的是诗中最有意境的那最后两句,意思是换成另外两种事物,李承志又是否作的出来,便是作出来,还有没有与原诗一般的深意? 换成残月与虫鸣? 也不是不行! 李承志稍一沉吟:“素峨低眉眷西江,蟋蟀浅唱唤俪伉!” 羊深猛的一震,脸色苍白如土,仿佛毕生的信念都崩塌了一样。 这何止是七步成诗,这分明就是脱口而出。便是曹植复生也就如此了。 一个人的人才思为何能敏捷到如此程度?自己便是再学二十年,怕是也比不过…… 羊深黯然一叹,深深往下一拜:“羊某心悦诚服!” …… 杨舒差点叫出一声好来。 寒纱绕柱恋轩榥,暖薰缠烟怨暮长。 素峨低眉眷西江,蟋蟀浅唱唤俪伉! 素蛾是月,峨眉还是月,同样也代指女子。况且蟋蟀这东西本就是一夫多妻……因此李承志口中的峨与眉,俪与伉,指的还是高文君和张京墨。 细细一琢磨,这两句与前两句一般无二……嗯,好像意境还要更深远一些。 若是将这四句相合就更好了,就如比翼鸟三飞,花好月圆夜景美的画面跃如纸上…… 赞到一半,连杨舒自己都愣住了:比翼鸟三飞? 这……这……这……第一次遇到这样作诗的? 算了,比翼三飞就比翼三飞,高肇的侄女也无不可,至少我关陇世族的脸面今日算是长足了……哈哈哈,太解气了! 一看到羊深心灰意懒的那张脸,又见满堂宾客瞠目结舌,万分佩服的看着李承志,像是恨不得跪下来拜一拜的模样,杨舒似是在三伏天里饮了甘泉,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崔光佳徒又如何,山东世族又如何? 我关陇之地也是有奇才的…… 大部分宾客都是被李承志后加的那两句给震住了,震憾甚至比之前八句更甚。 还能这样的:题你随便加,诗我随口作? 而且该隐字依然隐字,该压韵还能压韵,该对偶照样对偶,更能与前诗相合? 反应慢的惊叹李承志才思之敏捷,文笔之隽美,反应快一些的,是真恨不得给李承志跪下来。 更佩服李承志的胆气:便是皇亲国戚又如何,该娶的我一定会娶,而且肯定会娶两个。该怼的时候我也绝不会软半句…… 园中女客至少上百,但凡是反应快一些的,无不双眼放光,牢牢的钉到李承志身上。 她们羡慕的不是高文君,而是张京墨:说白了,她只是个妾而已。 但即便在高猛面前,李承志都能将她与身为皇亲国戚的高文君一视同仁,那私下里呢? 一个女人遇到这样的男人,这一辈子还有什么遗憾的? 羡慕之余,她们也暗暗的在为李承志担心。 高刺史那张脸,委实是太难看了…… 高猛都懵了:羊深败的好不干脆? 他一直以为曹子建七步成诗的传闻不尽其然。便真是七步而成,也是因为曹植受其兄曹丕逼迫日久,心中早就有了“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怨念。等于早有腹稿,作时自然就能出口成章。 况且曹丕令曹值作诗时,也只让他七步成诗,却无吴音、商韵、隐字、七言、八律之类的规定! 李承志呢? 他哪料到自己会突然发难,所以是真正的事发突然,羊深所设之题更是千难万难,但李承志却是出口即解? 这就也罢了,问题是,李承志从未习过律诗,但即兴作出的诗,比创出律诗、被誉为当世第一诗曲大家的沈约都不差? 高猛突然想到了有关李承志的一则传闻:天智神授! 他又想到奚康生、杨舒等人对他的赞言与器重,以及这几日来他暗中打听,密访到的这数月以来李承志的过往,不由自主的脸色一变。 其余有无夸大暂且不知,但李承志单枪匹马于万军之中取慕容定首级,身中百矢、断枪穿腹却宁折不弯之事却是千真万确。 如此一来,这李承志岂不真就是博学又多智,文武又双全的旷世奇才? 品性也不差,相貌气质更是如人中龙凤,也不怪那一大一小都跟丢了魂一般。 就是太狂了一些。 在大庭广众之下作出“寒纱绕柱恋轩榥,暖薰缠烟怨暮长”也就罢了,还要雪上加霜的再来两句“素峨低眉眷西江,蟋蟀浅唱唤俪伉”? 果真是桀骜不驯,横行无忌,若非自己别有心思,今日怕不是真得被气断肠! 奚老贼怕是高兴坏了吧? 想到此处,高猛脸色一沉:输人不输阵,还就不信邪了?便是退一步,至少也要逼一逼李承志,试试他的上限在哪里,到时也好予叔父分说…… 奚康生不擅诗,暂时品不出此诗好不好、那里好、有多好,但他至少会察颜观色。 看杨舒霜眉微挑,胡须轻颤,就知道他已是激动不已。再看高猛脸色阴沉,更是将他的猜测印证到了九成九。 好个李承志,算老夫没有看错你,果然够涨脸…… 奚康生放声狂笑:“高豹儿,如何……” 未等他说完,杨舒眼皮一跳,猛拉了奚康生一把。 可莫要再火上浇油了,不然高猛非得当场发疯…… 听着杨舒贴耳低语,奚康生脸色先是一沉,稍后又是一展。等听了几句,奚康生的眉毛、眼睛、鼻子等等竟全挤作了一团,两眼直愣愣的盯着李承志,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不但要娶,还两个都要娶? 李承志啊李承志,老夫以往怎就没看出你这么狂?莫说高猛了,你这是连高肇都没放在眼里啊? 你娶个鸟毛? 怪不得高豹儿脸都被气绿了?换老夫是高肇,不把你个狂妄小儿生撕了? 奚康生知道的要比杨舒、张敬之等人多的多,深知便是没有今日这一出,这高文君八成是娶不回来的。不但娶不回来,九成九还得吃点苦头……高肇的脸是那么好打的? 危险倒不至于。此时的李承志已不仅仅是祖居李氏的李承志。其论不论,陇西李氏、弘农杨氏,以及他达奚部肯定都是要力挺的。 不过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省的他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 奚康生越想越是畅快,不但不担心,反而满脸的幸灾乐祸。 缓了好一阵他才忍住笑,佯怒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滚下去……” 高猛一愣。 什么意思,就这样做罢了? 你还真是会见好就收? 他气极反笑,一声冷喝:“且慢!” “景略莫恼!” 还以为高猛要翻脸,奚康生脸上挂满了笑,连高猛的小名都不叫了,指着李承志骂道,“黄口孺子口无遮拦,景略又何必与他质气?喝酒,喝酒……” 高猛差点被气炸:你个老贼前几日是怎么说的? 此时的阿承志又成黄口孺子了,不是非池中物了,也不是栋梁之才了? 这分明就是占了便宜就想跑……奚康生,你要不要脸? 高猛怒道:“这才考较了一题就完了?” 一听这话奚康生倒不急了,只要不当场闹起来,高猛想怎么比都行。 他斜眼看着高猛:“还来?” 意思是你就不怕脸被打肿了? “为何不来?”高猛一指李承志,“大人有大量,我暂且先不为难你。至多再出三五题,可不压韵,也可无律,诗曲骈赋由你。但至多限你三息……作的好既往不咎,若是作不好……” 高猛的脸色微冷:“哼哼哼!” 三息? 换成曹值,够不够渡出三步? 这还不叫为难?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突:高猛这明显是要翻脸…… 也就只有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的张敬之看出了来点端倪。 感觉高猛不是在生李承志的气,反倒像是在和奚康生较劲…… 那到底是三题还是五题? 李承志刚要问话,却被奚康生给骂了回去:“啰里啰嗦,就说能不能作?” 奚康生以为李承志又要出言不逊,还伸着手指虚点了几下。 意思是让他悠着点,再莫刺激高猛。真要当场翻了脸,对谁都没好处…… 有什么不能作的? 那么难的都作了,再难又能难的哪里去? 怕就怕高猛没完没了…… 李承志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郭玉枝哪还顾得上生李承志的气,三步并做两步的走了过来,满脸都是担心:“莫要再猖狂……我儿可是不日就要去洛阳的……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便是低次头又如何?” 意思在关中无所谓,高猛高肇的手伸在再长,只要李承志不犯错他们也无可奈何,但到了洛阳可就不一样了。 要是没把握,觉的三息太短太为难,向高猛服个软也无所谓…… “母亲放心!” 李承志嘴里应者,心里也在腹诽:用不着服软,三息而已! 但我也不是一根筋。便是从高文君这里论,也不好与高猛硬刚。 他就是觉的有点不对劲。 高文君刚刚告诉他:堂兄素来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谋定而后动…… 能做到这一点的,九成九都是老阴比,但今日的高猛却不是一般的冲动? 来不及了,只能事后再琢磨……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略略一拱:“请高剌史示下!” “好!” 高猛指着魏瑜,“先予瑜儿作一首,但不算在三五题之内……原因你知道!” 还能什么原因?无非就是“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到耳腮边”的锅。今夜之后,李承志定是诗名大盛,若不趁机替魏瑜正名,怕是得被人笑话一辈子。 李承志瞪了魏瑜一眼,魏瑜却笑的牙根都呲出来了。 看他二人如此时候都还有闲心眉来眼去,高猛脸色一沉:“一息!” 我…… 李承志恨不得爆一声粗口,稍一转念,举手一指。 先是魏瑜,而后是天上的云,其次是园中的花、堡楼之下的石槛,最后一指西山。 随着他环手四指,诗也来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暖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四下顿时想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就连高猛都禁不住的眼皮猛跳。 真就三息? 而且是信手拈来,好似早已在心中细琢了千万遍,全诗浑然天成,不露一丝造作之痕。仿佛字字珠玑,妙语生花。 但再看李承志,不但无半分得意,反而在叹气? 能不叹气么,这可是李白写给杨玉环的,遍观诗仙全作,此诗也绝对是上品。 就这样被这个包子脸给浪费了,简直是糟蹋东西…… 看李承志竟似在可惜,高猛心里一动:怕是以前就作好的吧,就如羊深之前出的那题一般…… “这诗不算。”高猛一声冷笑:“诗虽极妙,但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这诗送给谁都合适?”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诗都不行,摆明了是在为难李承志。 生怕李承志沉不住气,郭玉枝也罢、李始贤也罢,郭存信也罢,都又急又慌的给他使着眼色。 李承志暗暗一叹。 既然都已决定立身扬名,而且今日这机会也确实难得。至少短时间内再想碰到这种高官贵胄满堂,且极为应景的场面怕是不太容易,索性就多做几首。 如此一想,心中的怨气竟消散了不少。李承志笑吟吟的问道:“那高刺史觉的如何才合适?” “自然要应景才行!” 高猛冷哼一声,看了看魏瑜的穿着与打扮,沉吟道:“朱裙、五丝、玉符……嗯,就以端午为题,其余随你!” 正文 第二八十二章 满座皆惊 既然已经点出了五丝、玉符这些端午特有的饰物,不以端午为题都不行。 这一次李承志想的久了一些,差不多有十息,直至看到魏瑜额头上微微出汗,又从发间传来一阵淡淡的兰草花香时,他才眼睛一亮。 苏轼的《浣溪沙·端午》? 也就三两息,他稍改动了一下,又朗声吟道: 轻汗微微透赤纨,今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泾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倾城欢。 最后一句原本是“佳人相见一千年”,意喻男欢女受,天长地久。但写给魏瑜不合适,他就临时改了一下,成了满城佳人一同庆欢,正好和上半阙的“满泾川”相呼应。 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夸赞,如何佩服李承志了。就连高猛都像是被震住了一样,盯着魏瑜愣愣的发着呆。 朱裙、五丝、玉符、端午、泾川、甚至还有魏瑜透过衣纱的薄汗,以及午时沐过兰汤的淡香。 这分明就是现作的,而且绝对找不出比这更为应景的了…… 看满园俱静,李承志暗暗思忖:这就被震住了? 震住就对了。 如果将历代擅于描写美女的诗人词人全排个号,苏轼怎么也该排进前十。 排第一的当然是曹植,《洛神赋》堪称前无来者,后无古人。不然何来的“天下之才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的称赞? 众人都在回味,就连高猛都好似消停了,李承志施施然的坐了下来。 刚一坐定,一双纤纤素手捧着一支白盏,轻轻的放到了他面前。 四目相对,张京墨脸上又泛起一层淡淡的粉晕。 看他一身碧衣罗裙,五丝缠臂,玉扇轻摆,李承志微微一叹:刚才那诗要不改,送给张京墨多合适? 他接过酒杯,温声笑道:“记不记得我与你初见之时?” 张京墨羞赧的点点头,眼神轻动。 那是仲春之时,月圆之夜。 叔父当晚宴请郎君,却突然让自己侍奉,自己当时就已猜到了几分。 但谁又能想到呢,郎君如此多情,竟将自己与身为皇亲国戚的高女史一视同仁? 想到此处,张京墨的心就像是要化了一样。 李承志浅啜一口,缓缓吐着酒气:“我予你也作一首吧……嗯,专作给你的……” “啊?” 张京墨一声惊叫,眼中蕴出了一层水光。 李承志微一思量,找了一首觉得最为贴切的: 宴后朱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年开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京墨初见,白襦淡裙素衣,双瞳剪水说愁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众宾客:。。。。。。………… 诗刚念完,张京墨泪如珠帘断线,滚滚而落:“郎君待妾如此恩重……” 李承志轻轻一挥手:“要过一辈子的,说什么恩重不恩重?” 不说倒好,这样一说张京墨的眼泪掉的更快了。 李始贤看的好不感慨:“比这好听的话老夫能说好几箩筐,但为何从不见这般感人?” 郭玉枝柳眉一竖:“你会作诗吗?” 还好意思说是以《诗》传家的李氏家主? 别说作,抄都不会抄! 像是被照脸扇了一巴掌,李始贤一张脸涨的通红,胡子抖的哆哆嗦嗦。 郭玉枝也不理他,拿胳膊碰了碰郭存信:“别写了……” 郭存信置若罔闻,心潮澎湃如海,口中念念有词,手下奋笔疾书。 再一看,落笔之处正是李承志刚刚作给张京墨的那首词。手边还摆着几张纸,墨迹未干,显然是李承志之前作的那四首。 自己这弟弟已然是没救了。 郭玉枝暗叹一声,扭身朝后低语了几句。立时便有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羞的起身,凑到了郭玉枝身边。 看夫人竟也起了身,李始贤眼皮一跳:“夫人去往何处?” “还能去往何处?” 郭玉枝冷哼道,“那逆子能予外人作得,为何就不能为表妹作得?” 说着又瞪了一眼李始贤,引着郭怀淑施施然朝李承志走去。 李始贤眉头一皱:夫人到底是如她嘴上所说,只是想让李承志给怀淑作首诗,还是说她就没死心? 但想也不可能啊? 也不看看那张京墨和高文君都多大,怀淑又多大? 再看那魏瑜,猪都能看出来这女娃的心意,为何就儿子看不出来? 罢了,随她去…… 其实郭玉枝早就死了心了,此时确实只是想让李承志给表妹扬扬名。真要论颜貌,怀淑还真不比张京墨和高文君差。 知子莫若母,郭玉枝哪还看不出李承志已是铁了心,非娶高文君不可,才有了今夜这种种诸般。 狷狂也好,数息成诗也罢,全是在为扬名立世做准备。所以这诗,自然不会只作这几首。 不看那逆子正与高文君窃窃私语,怕是下一首立时就有了。 看了看被感动的泪珠如断帘,梨花似带雨的张京墨,郭玉枝不由自主的冷哼了一声:这逆子还真是一视同仁啊? 她还真没料错…… 满园宾客二三百,怕是有大半的目光都落在他三人身上,便是意坚似铁如高文君,都竟有些吃不住。脸上布满娇羞,连说话时都躲躲闪闪,似是连李承志的眼睛都不敢看。 李承志好不惊奇:“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 “能一样吗?” 高文君有些羞恼,偷一般的白了李承志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高猛,满脸担心,“妾身怕恼了堂兄,害了郎君!” “放心!”李承志温声笑道,“只是多作一首诗而已,高刺史不会恼的。” 既然之前未恼,之后也定是不会再恼……李承志已然猜出来了一点,那高猛似是别有用心…… 看李承志如此笃定,高文君猛的就多了些信心,含羞笑道:“那就先谢过郎君!” “你们这不是恩重就是谢,也不嫌麻烦?” 李承志无奈的摇摇头,打量着高文君,朗声笑道:“且听好: 薄妆桃脸,微怒却似花靥。柔情多,绶带盘金缕,轻裙透素罗。 含羞眉乍敛,微语笑相和。不会频偷眼,意如何?” 念了半阙,他稍稍一顿,指向园中的那处荷池, “暧宵星明,一朵荷花初发。照前池,摇曳熏香夜,婵娟对镜时。 蕊中千点泪,心里万条丝。恰似轻盈女,好风姿。” 不提一众宾客早已惊如木石,便是郭玉枝都是满脸讶异,惊诧不已:这逆子今夜怎就如曹子建附体,绝美的诗词一首接着一首,还那般快,都不待稍歇的? 若说这些全是他往日旧作……根本不可能。 仔细算算,儿子开智至今也就刚刚四个月,这百余天他不是忙着平乱,就是忙着抚民。便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作的也大都是如“醉里挑灯看剑”之类主征战杀伐之诗,哪有时间,也更无机会作这种香香艳艳之词。 再者,这几首一首比一首应景,一首比一首贴切,分明就是即兴之作…… 郭玉枝又想起李始贤领兵归来,提起高文君时予她说的那几句话: “儿子智同天授,岂能不懂‘孤鸾之命’所谓何意?要真有何妨碍,承志自然会避凶化吉……” 智同天授,避凶化吉? 郭玉枝的心狠狠的一跳:夫君这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 看她走来,几个女子哪里还敢坐,早都站了起来,准备与她见礼。 但郭玉枝就跟冻住了一样,愣愣的站在半路上发着呆,李承志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此时再看这高文君时,都好似顺眼多了? 郭玉枝难得的没有客气,只是笑了笑,招过郭怀淑,又冷眼瞪着李承志:“这是怀淑,你怕是早记不得了……为娘看你诗兴大发,就予她也作一首……嗯,不要拿‘花想容’那般的来糊弄……” 老娘也来凑热闹不提,就连“花想容”都看不上?这分明是不但要贴切,还要应景…… 李承志却有些挠头。 写女子的诗,像李白写给杨玉环的那种是少之又少,搜完唐诗宋词拢共也没几首。其余八成以上不是相思就是别离,包括李清照写的也一样。剩下的两成全都是写给舞女歌妓的,词不但艳还淫。 他若敢一字不改的念出来,表妹就别想嫁人了。 那就只能改…… 郭存信被赞为“风仪冠绝泾州”,况且还有郭玉枝这个大号的翻版摆在这里,郭怀淑不是一般的漂亮。 不是李承志夸张,表妹再长两三岁,容颜绝不输张京墨和高文君。 他又仔细打量了几眼。 郭怀淑穿着一身粉裙,似一朵牧丹盛开,衣摆上还绣着两只彩蝶。头上插一支珠花,脸上施着淡粉。可能是沐过兰汤不久,身上的香味很浓,还飘着一丝薰香的味道。 虽只十三,但肩削腰细,比魏瑜不知出脱了几倍…… 李承志微一思量就有了腹稿: 双蝶绣罗裙,端午宴,再相见。 薄粉不深匀,浓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珠如玉,柳腰身。 沐兰已黄昏,来时衣上薰。 诗念完时,郭怀淑已是满脸绯红,娇羞欲滴。一双妙眼时不时的就会往李承志的身上偷瞄。 但李承志就像眼瞎了一样,只当看不见。 魏瑜初时还有些担心,但看了几眼后,心中先是一松,又是一酸。 李承志看他表妹时,就如平时看自己一样,分明是当没长大的小孩呢…… “好诗,好诗……” 郭玉枝好不满意,脸上挂满了笑。笑了几声,她又满含深意的看着李承志:“我儿诗虽作的极妙,但脂粉气太浓,归家后,还是要与你父亲多多请教……” 众人都以为郭玉枝在提点李承志,觉得他诗中的温柔气太重,难免就会失了锐志。 初时李承志也确实是这样想的。但一听让他向李始贤请教,他就品出不对味来了。 母亲要让自己向父亲请教如何作诗? 正腹诽着,无意中一瞅,李承志看到郭玉枝双脚就似被钉住了一样,既不走也不坐,双眼挪来移去,在高文君、张京墨,甚至魏瑜和郭怀淑的身上来回打量,眼中竟然尽是羡慕。 到最后,她又将目光挪到自己身上,脸上满含期待,李承志心中一动,恍然大悟。 这分明是怪父亲才思不够,不会作诗,不会像自己哄这高文君等人一般作这么好的诗哄她开心。但又很是羡慕,所以想让自己当枪…… 李承志忍着笑,拱手一拜:“母亲放心,明日归家,儿子定会向父亲请教,请他指点……” 要是没有诗作,何来指点可言。 郭玉枝顿时便知儿子听懂了她的潜意,双眼笑的弯成了两道月牙,连声赞着:“好好好……” 刚刚送走郭玉枝和表妹,李承志都还未坐下来,感觉四周一亮,又传来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多贵妇娇女竟然不约而同的齐齐起身,有的让丫鬟掌着大烛,有的让端着酒菜,更有的还在搬着案几,竟似全要凑到李承志身边来。 李承志一脸懵逼:这是被母亲捅了马蜂窝,当自己是诗词批发商了? 这怕不是的有八九十上百,要是一人作一首,先不论他有没有记得这么多,便是能作也不能再作赞美女子的诗词了,不然非被冠上一顶“北朝艳词大家”的帽子…… 李承志慌的摆着手,又朝堂上一拱:“此值佳节,百官同庆。上有奚镇守、高刺史、延容公并诸位上官高座,下有诸县令、僚属等前辈,并父母舅公在堂,晚辈怎敢喧宾夺主,本末倒置?” 牛不吃水强按头,李承志不愿作,难道她们还能扑上去强逼不成? 一众贵妇娇女满脸失望,眼巴巴的看着堂上的奚康生。 奚康生都被逗笑了,指着李承志笑道:“若能作,便再作一首,也算不负美人恩!” 只是一首倒不是不行,但作给谁合适? 李承志有些踌躇。 要是有一首描写诸多佳人齐聚一堂的诗词就好了。 李承志微微一拱:“且容下官思量思量!” 说着他又离开几案,举目四瞅,期望找点灵感,激发一下记忆。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落叶无声 今日能赴此宴的不是高官就是豪强,能被带来此地的不是贵妇就是娇女,哪个带的都是家中姿色最顶尖的。 便是宋礼深请来侍酒奉汤,奏弦吹萧的婢女乐伎,姿色都不是一般的艳丽。所以满堂佳丽竟没有一个丑的,真正的千娇百媚,丽人同聚…… 嗯……丽人? 李承志眼睛一亮,一首《丽人行》脱口而出: 五月五日天气新,泾川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迎南风,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匎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觞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娇婢轻挪不动尘,名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满堂佳丽俱是双眼狂放精光,像是要扑到李承志身上。 李承志每念一句,郭存信便狂呼一声好,再一声狂笑,形似癫狂。手中更是笔走龙蛇,恨不得再多长两只手出来。 李始贤凑在郭玉枝耳边,不停的说着话,似是在劝郭玉枝。郭玉枝贝齿轻咬,时而看李承志,时而看高文君,眼神忽明忽暗,分明是难以决断。 直到李承志的诗快要念完,才见她瞳孔猛缩,狠狠的一咬牙,将头点了下去。 奚康生以手持箸,轻轻的敲着酒樽,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以歌相合。 高猛手持玉爵,悬于胸前,似是忘了喝。但双眼精光隐动,只是盯着李承志,一瞬不瞬。 杨舒恨不得拍案高歌,实在是忍不住,他竟站起身跳起了舞。 等李承志诗声方落,园中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今日之宴,风头竟全被李承志一个抢完了? 虽羡慕无比,却无人嫉妒,只因深知忘尘莫及,便是想嫉妒,也得先想想两者的差距是几分。 奚康生才一声惆叹:“今夜之后,怕是再无端午之诗了!” 李承志隐隐有些脸红,深深一拜:“镇守过誉,下官万万不敢当……” 都是抄来的,他再不要脸也是有羞耻心的。 高猛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鼻间若有若无的哼了一声。 原以为你一直都是方才那般的狂放不羁,原来也是分人的?敢不敢当,可不是你李承志说了算的…… 杨舒满脸潮红,就像喝多了似的,端着一杯酒,蹒蹒跚跚的走到李承志面前,往前一递:“这一杯不论辈分,不计年岁,只敬你之诗才,饮!” 都这般说了,李承志还能怎么办?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却发现杨舒站着不走,只是盯着他,就如方才的郭玉枝一般。 李承志哭笑不得。 罢了,给谁都是作,便予老倌儿抄一首也无妨。 何况杨舒予他实是助益良多。 郭存信不论,便是未见张京墨之前,张敬之也是姻亲。起兵之时,只有杨舒是一心为公,对自己也不是一般的支持和眷护。 既帮自己征兵又帮自己筹粮,称的上殚精竭虑。且自始之终对自己都是百般维护,甚至差点与李韵翻脸…… 想到这里,李承志暗叹一声,笑吟吟的问道:“延容公过往有何得意之举?” 写给男人总不能也夸漂亮吧,当然只能歌赞功业…… 杨舒双眼一亮:还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他得意的一笑:“老夫年轻之时,虽无你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壮行,却也有三国孙策之勇的!” 孙策之勇? 李承志眼珠子一突:“延容公射过虎?” 杨舒都还没来得及脸红一下,就听到了张敬之冷悠悠的声音:“是熊,还不怎么大!” 看他面皮一紫,似是要翻脸,李承志连忙圆着场:“一虎二熊,也很厉害了,晚辈定是比不过的……” “某至少射过熊,你个匹夫连只狼都未猎过,还有脸讥讽老夫?” 杨舒回骂了一句,又有些自嘲的说道:“算了……老夫如今已是年逾不惑,两鬓斑白,但这官却是越做越回去了,不提当年之勇也罢!哈哈哈,罢了……” 说着大笑一声,提起案几上的酒壶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残酒淋下微白的胡须,又滴落到半敞的胸膛之上。 听他透着几分“剑老无芒,人老无刚”的萧索之意,张敬之心里一跳:杨延容竟似有了隐退之心? 他眉头一皱,冷声问道:“敢问你老几岁?廉颇年逾古稀,仍可带兵杀敌,斩栗腹而连收十二城。冯唐已至耄耋,依旧复封云中,再破匈奴。比之这二位,你才受了几分波折? 正值多事之秋,前有数州连番生乱,西有吐谷浑、北有柔然虎视眈眈……你但凡有半点知耻之心,便是为了你弘农杨氏、为了关中这数百万百姓,也该奋发图强才对?” 我耻你娘? 杨舒气的牙都咬断了,却无言以对。 好个老匹夫,我还未找你算账,未质问你明明早就知道那高文君,却瞒着不讲,你倒先教训起了老夫? 心里恨着,他顺手就丢了酒壶。又捋着袖子,指着张敬之怒道:“只会逞口舌之利之徒,有本事来啊……便如儿时一般,看老夫不打你个满脸开花……” 李承志却听的双眼放光。 孙策射虎之勇? 冯唐再封云中? 他又猛的想起了白日里见到杨舒时的场景: 旌旗飘展,金鼓震天,飞苍走黄,兔起鹘落,满山遍野千骑奔扬…… 也是巧了,竟如此贴切? 此诗一出,老倌儿再是悲凉萧索,心中闷意也绝对能一扫而空…… 李承志一指杨舒:“老夫聊发少年狂!” 还以为在说他老都老了,还如少年人一般冲动,杨舒眼睛一斜:“便是发一次又如何?” 李承志哈哈一笑,朗声道: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满堂俱静,落叶有声。 杨舒双目如炬,胡子抖的哆哆嗦嗦。 颤了好几息,他猛吐一口气,手举过了头顶,深深往下一拜。 但等揖下时,眼中却无李承志的身影。抬眼一看,李承志早跳到五六尺之外去了。 这般大的礼,他哪里敢受? …… …… …… PS:已经写成了这样,只能说声抱歉。 写粗纲时,计划这一段顶多一万字,我也没料到我这么能水。 抄诗的情节算是写完了,还请各位见谅。 明天开新章! 另外再解释一下章节错乱的问题:指着订阅吃饭,所以有时章节发的晚的话我会防一下,稍后就会改过来。 放心,起码的职业道德还是有的,不会做出恶意骗钱的事情。就是没料到龙精虎猛的书友那么多? 影响各位的阅读体验了,说声对不起。以后会注意,再要防的话我会放到两点以后。 也肯请能支持正版订阅,谢谢体谅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入京 烈日当空,热浪滚滚。 黄河两岸浩浩荡荡,良田无边无际。一阵清风吹来,麦浪铺天盖地,有如金海生潮,分外壮丽。 出了潼关之后,仿佛换了一方天地,气温凭空高了好几度。只要是晴天,自太阳东升而始落山而止,李承志感觉身上的汗就没干过。 他恨不得把裤衩都脱了,浑身上下只穿着一身绸衣,半露着膀子赤着脚骑在马背上。 十数骑并三辆大车紧随其后,不急不徐的驶在黄河古道上。 今日已是五月廿一,离他自泾州启程已是第七日,此时已出了定城县境(今潼关县)。 看着田里车畜如龙,人声鼎沸,李承志神思悠然。 又到了夏收之时! 关内天凉,估时再有十日左右也该收田了。等那数万亩良田收割完,张敬之与李始贤就会带着十数万石粮食,并五六万流民赶赴河西。 但愿不要出什么差错…… 心里思忖着,察觉身上一凉,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抬头。 竟然变天了? 一股凉风吹来,李承志一个激灵,说不出的舒爽。就连胯下的战马都感受到了凉意,一阵摇头晃脑,迈蹄时都轻快了好多。 他看了看天,朝驾车的李睿喊道,“说不定就有雨,加快赶路!” 李睿急声应诺,飞快的朝后喊了两声。又见一个干巴瘦的老头从队尾打马而来,凑到了李承志身边。 “郎君,既已起风,想必车里也凉快了许多,不如下马乘车?” 这是李睿李聪的伯父李协,李始贤和郭玉枝怕李睿少不更事,便让李协随李承志一起进京。 李承志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乘车还是要比骑马舒服的多。 他跳下马背,钻进了第二辆车里。 近六尺宽足丈长的马车里,除了靠窗的地方有一条堪堪供李承志能躺下的窄道,其余的地方全是书,堆的满满当当。 其中有三分之一是这数月以来李承志四处搜罗的,比如胡保宗、郭存信、张敬之等赞助的。另三分之一是李氏藏书,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杨舒所赠。 五经四书、儒经道典、诸子百家、天文地理……什么样的书都有。 其余不论,李承志的擅战之名,一半来自于后世的知识,另一半要归功于那些兵书。 也别以为道家的书没什么用,看看李承志在书里看到了什么。 《抱朴子·内篇·金丹》:消石、白矾、丹砂、石硫黄……汞合火之,可得金丹! 唐朝的道士要不是根据这篇练丹法误打误撞的造出的火药,李承志敢把这本书给生嚼了。 还是《抱朴子·金匮药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疟疾可愈…… 这难道不是一千五百年后,中国史上首次获得诺贝尔科学奖的青蒿素? 依旧是《抱扑子·肘后备急方·治霍(霍乱)驱疫方》:艾灸、茱烟燃屋,云石(生石灰)铺地…… 新冠的时候都还在用啊? 也不止一个葛洪的《抱朴子》,还有依然活着的那位陶神仙。也就是被南朝誉为五百年不出世的奇才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中记载: 谓葫为大蒜,谓蒜为小蒜,以其气类相似……以酒渍之,可杀腥膻虫鱼之毒…… 到此时李承志才知道,让他得意不己,沾沾自喜的大蒜素,南北朝时期就已研究出来了。 可为什么一代不如一代,好东西大都失传了? 只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但凡能看懂道典,读的懂医书的,哪个不是读书人?与其研究操持下贱之业,还不如多学几篇文章去考官。 钱多体面又舒服,何乐而不为? 李承志叹着气,翻出了《肘后备急方》。 再过一月,也就是立秋前后才是河西最为酷热之时。李承志准备研究一下,揣摩出几篇军营防疫之法,寄给李松李亮,好有备无患。 不知走了多久,感觉外面的喧哗声大了许多,李承志放下书往外瞅了一眼。 是一座县城,门下晃荡着三四个兵卒,李协正在与其交涉。墙不高,至多两丈余,门洞上写着两个篆体大字:湖县! 此县已属司州地界,离洛阳还不足五百里。若是加快些,至多三四天就到了…… 当夜大雨,次日在湖县停了一天,第三天才启程。又过了四日,便到了洛阳城下。 在李承志的记忆中,除了十三朝古都之外,洛阳最有名的就是牧丹。 可惜早过了时日,要是再早来半月,怕是就能看到“唯有牧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盛景。 不过也算不虚此行,刚进城门,就让李承志大开眼界。 他们是从西而来,自然要从西门入城。西城有四门,怕正中两门人太多太挤,李承志特意挑了最靠北、相对僻静的承明门,哪知刚一入郭城,便是人山不海。 就跟后世的十一放了大假后的著名景点似的,人挨着人,肩顶着肩,人头密的就跟沙丁鱼罐头一样,密的让人心里发麻。 再一看,好家伙,至少有一半人头光叽溜溜,亮的刺眼。 官道两边的法台一座挨着一座,台上彩旗飘展各有名号,什么“大觉寺”、“永明寺”、“融觉寺”……一眼望去,光是李承志能看到的清字号的庙旗就足有十多杆。 一半的台上不是和尚在讲经就是在施粥。少部分的台上站在全是尼姑,正在发符。 最热闹的要数杂耍艺人翻跟头爬竹杆的。 就数这样的台下人最多,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除了看客之外,有不少和尚尼姑拿着钵在人群中穿梭,每一个身后都跟着一个背着口袋,至多也就十岁出头的小沙弥。 至多走不出十步,钵里就能堆满铜钱,和尚尼姑就会倒入沙弥背上的口袋里…… 李承志又惊又奇。 奇的是和尚不但能画道家的符,还能如此时髦,请杂耍艺人来聚人气? 惊的是台下这些老百姓的大方程度。 大魏建国百多年了都还处在以物易物的地步,就能想象国家缺铜到了何种地步。 全大魏也就洛阳周边有汉五铢流通,但不是一般的贵,一文铜钱至少也能换一斤粮,购买力是隋唐中后期的十倍还多。 但这些善男信女大把大把往钵里丢时却不见半丝心疼?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拦路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只感慨南朝寺多,却不知四百八还不够北魏的零头。 北魏官方史载:高祖(孝文帝)迁都邺城,洛阳馀寺四百二十一所。 至西魏时:京师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户十万九千馀,合有二百二十里(坊),寺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 意思是洛阳城中每一个方圆约一里的小型社区内,至少有四座寺庙,每七八户百姓就要供养其中一座。 这才是洛阳一地,数年前任城王元澄给当今皇帝奏章中写到:略而计之,僧尼大众户二百万矣,其寺三万有余…… 而大魏官方记载的全国民户也才五百余万户,等于三分之一还要多的百姓不事生产,要靠国家、朝廷、百姓供养,这是什么概念? 与之相比,奏章中还提到的“妃主昼入僧房,子弟夜宿尼室,像塔缠于腥臊,性灵没于嗜欲……”之类的影响和危害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不亡才见了鬼? 李承志暗叹一声,又问道:“今日初几?” 便是和尚尼姑也多,也不至于全涌到街上来,这分明就是在过什么节日。 李协掐指算了算:“秉郎君,今日五月廿七!” 李承志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是佛道两教逢七必会的“小厨会”,就如后世的庙会一样。 而像这种大型聚会,不到结束内城是绝对不会开门的,所以此时进内城已成了奢望。 李承志无奈,只好将马匹车驾寄存在城外驿站,让李协带着几个人看守,又带着李睿和三个护卫游玩了起来。 只当是逛街了,几个人随着人流漫无目的的晃荡着。 人很多,粗布麻衣有之,锦罗玉衫的也不少。路过之处,时不时的就有摇着团扇的贵妇或是小娘子盯着李承志猛看。胆大一些的还会给他抛媚眼。 李承志看的咂舌不已,暗暗感慨着南北朝风气之开放。 好吃的东西也挺多,蜜桃鲜杏,果脯肉干、梅酒奶酪琳琅满目。李承志还看到了几个拿贻糖吹糖人的。 他们一直都在往东走,走着走着,李承志突现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越往东,离内城越近,和尚尼姑就越少,行人也越少,直至三丈宽的官道上都能跑马车了。 往前一看,原来是临近内城墙下已没了和尚的法台,反成了道士的道坛。 法坛不多,也就三四座,怕是连和尚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也别说杂耍了,连声吆喝声都听不到,台上的道士女冠虽然在施粥,但个个神色冷清,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颇有一副“你爱来不来”的模样。 台下的信众更是少的可怜,竟连受粥的乞丐都没几个。 李睿万分不解:“两边差别怎如此之大?” 李承志想了想,觉的解释起来太麻烦,索性不作声。 一是两教主张的理念不一样,二是信众的阶级构成不同。 道家主张清静无为,超凡脱俗,渡的只是自我,玄奥不说,受众面还窄。 再加新天师道走的是上层路线,清高的一批,收的都是门阀贵族子弟,能有多少信众? 佛教却讲究普渡众生,更有来世福报,荣享富贵的轮回学说,通俗易懂,老百姓一听就觉的有盼头。 再说通俗一点:以这个时代的平均寿命而言,到了可辩是非之时,差不多也是土已经埋到腰、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年纪,你让他信道教的今生,还是信佛教的来世? 两者间的差距一下就被拉大了无数倍。 也就只有官当到了头、钱多的花不玩、家里的女人多的怕是连名字都记不全、只要是能想到花样全都已经玩腻了、感觉精神生活极度匮乏贵族阶级才会喜欢道家的调调。 这也是南北朝时期,贵族阶级中玄学极其兴盛的原因…… 也没什么可逛的了,再加这里离内城也近,城门一开就可以进城。李承志就想着找处地方坐着等一等。 道坛底下就有粥棚,还可以遮阴,他随意挑了一处,带着李睿等人往那边走去。 走过最近的一座道坛时,也不知发现了什么,李睿一声:低呼:“郎君,你看!” 李承志一抬头:台上立着一杆黄幡,中间写着“无极观”三个字,两边各是一句楹联:高坛揽异客,千金酬奇宾! 千金? 这里的金哪怕指的是铜,一千斤也能买二三十万斤粮了。 李承志顿时来了兴趣,往台上一瞅。 道坛布置的很华丽,上遮纱棚,下铺毡毯,台上的几案也是油光水滑,绛鲜杏丽。 几案上摆着几样事物,旁边各铺一张帛巾,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两边各立着一个女冠,似是随时以备有宾客问询。 再看那巾上的字:三道题,每解一道便有百金(铜)相赠,三题均解,可得一千金。 李承志一脸的古怪:真的假的? 洛京城的钱这么好赚的么? 看李承志姿仪不凡,两个女冠齐齐的一稽首:“檀越有礼!” “有礼!”李承志微一点头,又问着李睿:“你能解几道?” 李睿瞅了瞅,又挠了挠头:“只能解一道吧,就那道弹指燃灯……” 李承志点了点头。 术业有专攻,侧重点不一样,李睿会解一道也算不错。要是李亮来,哪一题都不在话下。 二人一问一答,极是随意,但两个女道士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这话要是从这位郎君口中说出,她们说不定还能信一分,但旁边这位干干瘦瘦,看模样分明只是个仆从,却张口就能解一题? 两个女冠一瞬不瞬的盯着李睿,齐声问道:“檀越当真?” 李睿随口应道:“自然是当真的!” 两个女道士猛的一惊,对视一眼后,一个扭头就往里走,也不知是去端铜钱了还是去叫人了。另位一个恭恭敬敬的请着李承志等人:“几位请上座!” 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给李睿赚点私房钱,李承志也没推辞,上了高台。 屁股都还没挨到蒲团,听到台后一阵响动,李承志扭头一看,从后面奔出了七八个道士。 有男有女,居中一位格外显眼,穿一身白袍,长的也很是白静,细皮嫩肉不说,竟颇有几分飘逸之意。 看到李承志,那道士仿佛愣住了一样,脸上竟然浮出了一层粉晕。 一起出来了七八个男女,个个帛袍罗衣,年轻靓丽。李承志不可能只盯着他一个人看。 打量一了圈,看就穿白袍这个戴的是莲花冠,李承志便猜到,这位应该算是其中级别最高的。职级应该和泾州太平观的郭守正差不多,已能称一声天师了。 虽看着年岁不大,至多也就二十出头,李承志也不奇怪。自太武帝之后,天师道徒中不乏王孙子弟,所以不论是衣衫靓丽,还是姿容不凡,更或是年纪轻轻就居高品,都属正常。 他没敢拿大,站起了拱了拱手。但客气的话都还没说出口,那白袍道士飞一般的跑了过来,一把就抓住了李承志的手,满脸激动的说道: “这三题,君果真解得?” 一看这道士的模样,李承志就猜出,估计是这白袍道士被人用这几题难住了,更或是还以此打了什么赌,所以才如此急迫。 不过和自己无关,赚了钱走人就是了…… 心里正思量着,鼻间飘来一股极浓的脂粉香气时,李承志才发现两个挨的极近,几乎紧贴在一起。 南北朝的男人涂粉再正常不过,扑腮红抹胭脂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李承志不习惯。再加天热出了汗,这股味道说不出的怪异。他本能的一甩手,又往后退了两步。 那道士微微一愣,似是受了羞辱一样,脸色猛的一白。 “不是我解题!”李承志有些腻味,两手背在身后,狠狠的在衣摆了擦了两下,又一指李睿,“是我……是我族弟,你这三题他均可解得。当然,你那千金也得是真的才行……” 一听三道全都能解,道士脸上的不快消散了不少,脸上又露出了笑,轻轻挥着手:“端上来!” 一个女冠恭声一应,端着一方红漆方盘走了过来,上面还盖着一层红绸。 “这哪有百斤……” 李睿刚嘀咕了半句,就被李承志给瞪了回去。 价抵千金的东西多了去了,不一定非得就是铜。 他已猜出了几分,等那白袍道士掀开经绸,一道金光映出,李承志暗赞了一声:果然! 漆盘内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枚金铤,每枚只有两指宽,半指长,一指厚。看着虽小,但毫无疑问每一枚都有足斤重。 一斤值百铜,十枚金铤抵千斤铜绰绰有余。 白袍道士笑吟吟的看着李承志:“请!” 都说了不是我,这道士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地,怎么老盯着自己不放? 他心里腹诽着,又催着李睿:“先解第一题,用硝粉……” 原题叫弹指燃灯:夜里燃着一盏油灯,被吹灭后,竟有道士屈指一点,或是隔空一弹就能复燃,问何解。 听起来很玄乎,说穿了其实一钱不指:弹灯那道士的指甲里藏着类似火药一样的东西,趁灯芯上还有火星,用手一指自然就着了。 之所以要选在夜里,是怕有药粉飞扬出去被人看到。 道家金丹术中本就有硝石、石硫磺遇火极易燃的记载,白袍道士之所以没想到,是因为思维受锢,没转过那个弯来。 虽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但独独差的就是伸指一戳的那一丝灵感,所以包括旁边的七八个男女道士,没人觉的这少年郎君不过如此,反而都极是敬佩的看着李承志。 到此时,除非是瞎子,不然哪会看不出解题的其实就是他。 但那白袍道士不但没高兴,反而黑着脸嘟嘟囔囔的骂着人。 他声音有些低,嘴里也含精不清的,李承志没听清楚前面的话,只隐约听到后面的“爷爷的一千金……” 李承志止不住的心里一跳。 看他的穿着举止,怎么也不像是为了一千斤铜就就能脸的人物。 那就只能是一千真金……你家开矿的? 趁白袍道士发着狠,李承志往前一步,走到了一张几案前。 上面放着一只木头雕的狗,大致和京巴差不多大小。 题目写的是:招之既来,挥之则去。大致内容是:有个道士会仙术,能驱死物。念一段咒语后,对着木狗一招手,再喊一声“来”,木狗就像是长了腿一样的滑过去。若是再喊一声“退”,木狗就会往后倒滑。 要是木鸟的话,就是飞过去的,很是神奇。 李承志又伸出掂了掂,察觉份量不对,就知这只木狗应该是白袍道士后制的,而非与他打赌的那道士所用的那一只。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在李睿耳边低语了两句。 说穿了还是一钱不值:木狗里藏着磁石,道士的袖子里也藏着磁石…… 刚一说罢,只听“啪”的一声,李睿一巴掌就拍到了额头上,满脸都是懊恼。 这般简单,自己竟然未想到? 对他而言确实简单,只是因为他随李承志去过河西,亲眼见过吸铁石,更知道有何用处,当然一点就通。 古籍中也时有记载,比如《吕氏春秋》和《淮南子》中就有这东西的详细描述。 但这两本都被归为“杂家”之学,如果不是特别喜好杂家之道,一般的世族子弟基本不读。再加吸铁石的作用不广,在古代除了制司南和罗盘,再好像没什么用处,所以了解其特性的人着实不多。 而这白袍道士恰好就是除了正业不务,再什么业都务的那种人,一听磁石就什么都明白了。 见他牙齿咬的咯咯直响,就如李睿似的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的模样,李承志便猜出,这次被骗去的,怕是的好几个“一千金”…… 恨了好一阵,白袍道士才缓过了神,碍着挤出了一丝笑,期翼的看着李承志:“还有最后一题,请君解之!” 最后一题叫丝灰悬钱:就是用一根丝线吊着两到三枚铜钱,用火点燃后,线烧完已成了灰,但依旧不断,除非用手碰才会断开。 这一题有些麻烦,一时半会根本解释不清楚,便是讲了也无人能懂。而且手边没有合适的原料,更无法当场验证。 李承志稍一沉吟,给那白袍道士说道:“可寻一盐池,或煮盐之地,取一丝线浸泡三至四日,取出晾干,便是那燃灰而悬钱不断的神丝,道长到时一试便知……” 说着他又一指漆盘:“此题不好验证,道长若是不信,当成搭头也无妨,只需将前两题的那两金兑了便可!” “信,某怎可能不信?予郎君包起来……”白袍道士声音都颤了。 不怪他如此激动,这最后一题,可是关碍到内城中的一套宅子的,别说只是数斤真金,如果李承志张嘴,他百斤真金都舍得。 更何况还是如此的可人儿,不但生的如仙似画,竟还精通这般多的艺术,比那崔延夏强了百倍……今日好运气,竟让自己给碰上了…… 白袍道士心里转着念头,看着李承志就像看到了绝世珍宝,眼睛里的精光都快溢出来了,“君如此博学,更精通异术,真奇才也。若是入我国教,定会大放异光……若君有意,某虽不才,但保君一个天师之职是无虞的……” 李承志一脸的古怪:天师道是你家开的? 我大放异光的能耐多了去了,用的着装神弄鬼去骗人? 他头摇的波浪鼓似的:“多谢道长好意,子不语怪力乱神,某乃儒生,不信道释……之所以能解这三题,也并非精通什么奇术。不过是多看了一些杂书,懂几样奇技淫巧罢了……” 一听这话,旁边一个穿红袍的道士脸色猛的一冷,双眼如刀一般的盯着李承志,就像在看生死仇敌。 若不是慑于白袍道士之威,他早扑上去和李承志拼命了…… 白袍道士愣了愣,似是没料到李承志会这样讲。又温声劝道:“如今早无门户之见,提倡三教合一,君实是不用担心……” 看李承志好像还不动心,道士口风一转:“原来君想做的是这朝廷的官?某不才,还算有些门路,可为君谋划一二……” 这口气越来越大了,感觉除了天师道,好像这朝廷也是你家开的一样? 怎么没完没了了? 李承志有些不耐,但说话还算客气:“某要入城,道长的好意心领了……” 看他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道士悠悠一叹:“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果然是北地蛮夷,怕是没吃过亏,还不知这京城的水深水浅……” 随着道士的话音,那七八个男女道士竟齐齐的堵了上来,将李承志围到了中间。 李承志眼神一冷:“道长这是何意?” 那道士依然笑着,但脸上却生出了一层红晕,眼中多了几丝媚意:“还能有何意?只是见郎君器宇不凡,姿容无双,某心生仰慕,想与郎君结交罢了……”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朝廷真是他家开的 姿容无双,心生仰慕? 看着道士脸上那一抹病态般的嫣红,李承志双眼一突。 道士说的结交,难道只是字面意思? 从来没想到过,“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民女”这种电影电视中才会有的桥断,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干你大爷…… 他气的浑身直抖,差点当场吐出来。 不等李承志下令,李睿一声呼哨,四个亲卫齐齐的围了上来,个个手扶刀柄,虎视眈眈。但凡李承志一声令下,怕是就会有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听到刀刃磨鞘的轻响,李承志顿时就冷静了下来,一声冷喝:“且不急着动手!” 开什么玩笑? 不到京城不知道官有多大,又有多多! 这里可不是泾州,而是洛阳。城墙上掉下一块砖来砸中十个人,至少有九个当官的。还剩一个不是官他爹,就是官他娘。 除非到了逼不得己的时候,否则能不动手,还是尽量不要动手的好…… 白袍道士竟一点都不慌,笑吟吟的问道,“听郎君是关中口音,君之侍卫又是满身杀气,想必是刚从北地疆场归来吧,就是不知是哪一镇…… 不过某倒是有八成把握肯定,郎君是因功受召,来京城选官的……某也并未欺瞒郎君,若说门道还是有那么一些的,往选部递句话,替郎君谋个六部以下的官,当是无虞的……” 还六品以下? 伯父李始良入京近十载,也才混了个从六品罢了。 这是真当朝廷是你家开的了? 李承志双眼微微一眯。 能听出自己带着关中口音很轻松,但一眼就能看出李睿等人长于军伍,且猜出自己是因功受诏来京诠选,就需要相当强的眼力了。 不但得家里有高官,本身能力也得极强才行。 没看出来,这个搅屎棍……嗯,估计八成是被搅的兔儿爷还有点真本事?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我最后劝你一句,还是让开的好。不然哪怕是皇帝老子,今日我也得打你两颗牙下来……” 旁边的一群道士女冠猛的一惊:都被天师点破身份了,这蛮子竟还敢这般嚣张? 怕白袍道士受伤,几个道士噌噌噌的就拔出了剑,特别是穿红袍的那一个,不知是李承志那句“奇技淫巧”刺激了他,还是想在白袍道士面前邀功,更或是觉的独庞之位即将不保,白袍道士都未发话,他竟然就提着剑冲了上来。 “好个猖狂贼子,竟敢不尊仙术,不敬天师?” 一个童子,也就十二三岁,束着平冠戴着黄帔。模样很是周正,就是脸上的粉涂的有点厚,唇上的胭脂抹的有点多,不但无一丝灵气,妖气倒是有那么几分。 白袍道士粉脸儿一白,就像女人似的嘶声尖叫:“崔延夏,敢伤了他我要你的命……” 说着又一挥手,“都将剑收起来,将郎君给我擒了便可,但小心些,万万不能擦了他半丝油皮……也莫伤了他的护卫,省得郎君心疼……” 猛听四周如雷般的一声应诺,李承志猝然抬头,竟发现其余几座台上的道士也纷纷往这边扑来。 竟然全是一伙的? 李承志狞笑一声:“刀莫要出鞘,都收着点打……” 说罢,他顺手从腰里连刀带鞘的抽了出来,率先扑了上去。 四个护卫紧随其后,五个人组成一个小形的锋矢阵形,像只箭头一般。 白袍道士不是一般的识祸,一瞅了一眼脸色就是一变,竟飞一般的朝后退着。 又听“哎呀”一声惨叫,白袍道士双眼一突。 长的如花似玉的那蛮子一刀鞘准准的敲在了崔延夏的脸上,随着一声惨叫,崔延夏仰头就是一口血,血里好似还有几颗白点? 仔细一看,崔延夏的嘴里黑洞洞,竟是一鞘就被敲掉了半嘴牙? 都还未看仔细,猛听连声惨叫,定睛一看,虽只是五个蛮子,竟打的一帮徒弟鬼哭狼嚎。特意是那俊俏蛮子,简直是虎入羊群,每一刀鞘下去,绝对有一个道士倒地。 竟如此威猛? 脑中突然就浮出了极其销魂的画面,白袍道士就像痴了一般,恨不得立时跳进李承志的怀里。 “师……师尊……快跑……” 听到崔延夏一声惊叫,白袍道士才回过了神,再一瞅,那俊俏蛮子竟直直朝他杀了过来,所过之处竟无一合之敌? 好期待啊……不对,他手里拿的可是刀,便是未脱鞘,一刀下去也是会断骨头的…… 白袍道士一个激灵,转身就跳下了台,飞快的内城门跑去。 城门离此也就七八丈,从上往下,自然看的清清楚楚。 其实自李承志初一露面之时,上面的守军就发现了。不但齐齐的围作一团,还把今日值守的城门校尉也叫了过来。 一帮丘八闲的发慌,竟打起了赌:一半的都赌今日的无极天师定会抱的美男归,另一半的则认为今日八成会打起来。 无他,只因这无极天师不是因为第一次强抢美男而挨打了。 他身份虽贵,性格却不是一般的怪异和乖张,最喜隐名私服那一套,不到挨打或是救命的时候,一般是不会主动暴露身份的。 再看另一拨,虽未穿甲不好辩认,脸也看不清,但看腰侧配刀明显有别于京城中军。再加上那一腔纯正的关中口音,不用猜都知道来自北地边镇。自然不知这无极天尊是何妖孽,所以今天这架打定了…… 但越等越是没了声息,两方竟和颜悦色的攀谈了起来,最后又看那少年郎竟连金铤都收了,打赌会打架的那一波骂骂咧咧的掏起了银钱。 也就刚付完账,底下突然就打了起来,惊的一帮城门守军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哈哈哈……我就知道,今日这架非打不可……你们也是瞎了心?” 一个穿银甲的少年将军狂声笑了起来,“北地边镇出来的有几个好相与的,哪个甘愿去给人捅腚?全给爷保险金吐出来……” 正伸着手要着钱,笑声都未落,少年将军突然就愣住了。 就两了两声的功夫,地上竟已躺倒了七八个道士? 再一细看,少年的瞳孔猛的一缩。 虽是五个人,但这五个人就似拧成了一股绳……不,绑成了一只箭似的,戳到哪里哪里就是人仰马翻……这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合击之阵? 特别是领头的那少年,看着比女子都漂亮,却没想竟是最为勇猛的一个? 虽只是一手持刀,但每一刀下去,必会有一个道士倒地……嗯,不对? 他为何用另一支手捂着腰? 难不成是还受了伤? 只是狐疑了几息,李承志就冲破了道士的包围圈,而后一指李睿:“全部绑了……若有反抗,就地打折腿……”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怎可能一点王法都没有,竟真有当街强抢美……嗯男人的? 简直是天下奇闻? 不管这白脸儿的老爹是谁,哪怕今日这官司打到金銮殿,他也赢定了。 这些助纣为虐的道士自然全是帮凶和人证。 而且李承志也并非一眜的莽撞,多少还是有些底气的。 反正不可能是高氏子弟,端午当夜,高文君将高家的几个子弟全讲了一遍,其中就没好这一口的…… 心里转着念头,李承志大踏步朝那白袍道士追去。 前面就是城墙,城门还锁着,这白脸儿还能逃到哪里去? 看着李承志一声杀气,再看他衣衫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就如刚下了战场的杀神一般。 白袍道士自幼养在深宫之中,哪见过这个,吓的脸都青了,不停的往墙下跑,还不停的喊着:“子澄贤弟,快快救我……” 说着又指着李承志,嘶声叫道:“别怪来……我乃汝阳王……” 谁? 汝阳王? 还姓元……元悦? 李承志就跟冻住了一样,刚刚将出去的手冻在了半空。 这特么是皇帝的亲弟弟? 怪不得如此嚣张,朝廷还真是他们家开的? 怪不得高文君和魏瑜在大白天会被胡商掳走,感觉这洛阳的治安不是一般的差啊…… 一个童子,也就十二三岁,束着平冠戴着黄帔。模样很是周正,就是脸上的粉涂的有点厚,唇上的胭脂抹的有点多,不但无一丝灵气,妖气倒是有那么几分。 怪不得高文君和魏瑜在大白天会被胡商掳走,感觉这洛阳的治安不是一般的差啊…… 一个童子,也就十二三岁,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后悔也晚了 元洛小脸儿吓的惨白无血,指着李承志,色厉内荏的喊道:“别过来……我乃汝阳王元悦……” “悦”字刚出口,猛觉一道黑影朝头上砸来,元悦本能的偏了一下头。 那东西“咚”的一下砸到了他的腮帮子上。力道很重,元悦脚下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只觉嘴上一痛,“啊”的一下叫出了声。 又听“咣啷”一阵,一把直鞘横刀掉到了青石砖地上。 再看元悦,也不知他呜哩哇啦的叫唤着什么,虽然两只手紧紧的捂着嘴,但血水还是渗过指逢,淋淋漓漓的滴了下来。 李承志就跟冻住了一样,扔刀出去的那只手僵在半空,就如一根标枪。 完了…… 你特么倒是早说啊? 就晚了那么一丝…… 听道士喊着城上的人救命,心知再不出手就得被这白脸儿给浑浑全全的逃过去,不岔之下本能的就扔出了刀。哪知,竟他娘的打的是皇帝的亲弟弟,先皇孝文帝的幼子,还见了血? 孝文帝有七个儿子: 废太子李恂,因反对汉化,反对迁都洛阳,被废黜,后被孝文帝赐死。 次子元恪,当今皇帝。 三子元愉,也就是高文君被指婚的第三任未婚夫,去年秋造反,兵败后被高肇逼死。 四子元怿,性情最为温和,如今为尚书左仆射(类似于首相)。 五子元怀,皇帝同母胞弟,受元恪猜忌,已被禁于宫中数年。 还是一个元恌早夭,暂且不论,所以元悦就是孝文帝幼子,皇帝幼帝。 孝文帝对他的评语是:性格乖僻,荒诞不经。史记对他的记载是:为性不伦,俶傥难测。李承志听的最多的是:好神仙道术,绝房中夫妻之爱,极好男色。 也别说微服在京城中当二流子抢男人,比这更荒唐的事元悦都干过:有次他一个护卫都没带,说是要跑去邙山寻仙药,路过一个村庄相中了一个农夫……结果差点被农妇抓一脸血…… 可能是感觉元悦没什么出息,对皇位的威胁不大。也有可能是逼死了三弟元愉,又囚禁了同母胞弟元怀,民间已有皇帝“残暴不仁”的风传,所以元恪对元悦极是宽容。 虽然元悦时不时的就会闹出丑闻和笑话,但每次都是被皇帝重重拿下,轻轻放下。 当然,也是因为元悦一直都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虽经常当街抢男人,但得手的次数不多,从来没出过人命。 便是得了手,等御史参他,或是宗正寺去拿他的时候,苦主也早变成“恩主”了…… 元悦也没想到今日碰到的茬子这么硬,出手还不是一般的狠,都没来的及自报家门,就被打的一嘴的血。 也更没有料到,平时也算身手矫健的一帮徒弟竟草包到了这个地步,五十对五,等于十个打一个,却被人砍瓜切菜的放倒了一地,还那般快? 别说李承志惊呆了,就连城门上的禁军都吓的两股战战,浑身筛糠。 他们之前戏谑元悦动不动挨打,说的也只是事后被皇帝打板子,而不是如今这般…… 再是昏聩无能,荒诞不经,这也是今上幼弟,一品亲王。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打的见了红? 真追究下来,他们便是不死也得脱身皮…… 当即就有禁卫解下了弓,抽出了箭,但还未搭上弦,那银甲的少年飞一般的就是一脚:“谁让你开弓的,都给爷爷放下……” 说着又朝李承志一指:“你莫要冲动,他可是汝阳王……” 我冲动个毛线? 李承志恨的想咬牙。 谁特么能想到,堂堂亲王会是这个屌样? 但打都打了,还能怎么办? 皇帝不会杀了自己吧,要不现在就逃,跑回河西算逑? 转着念头,李承志又往城墙上瞅了瞅,发现那银甲少年也在定定的瞅他,也不见身侧的禁军再有何动静。 看这付做派,好似没那么严重。不然墙上的禁军早拿弓箭指着自己,或是下城来抓自己了……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往元悦身边指了指:“我要捡刀?” “你捡!”银甲少年点了点头,“但莫要再打他!” 李承志心中狂喜。 本是试探之语,哪知这校尉竟真答应了? 看来关碍不大,至少性命无忧。 想想也该是这样才对:元悦再是亲王,这也是京城。自己这个被抢的苦主若是反被治了罪,元魏皇室的威信和脸面还要不要了? 心里想着,李承志还真就去捡刀了,离城墙也越来越近,上面也看的越来越清楚。 关中人士、姿容无双、身才挺拔、武艺绝世、狂放不羁、胆大包天…… 连皇帝的弟弟都敢打,打了也不见半点害怕,可不就是胆大包天? 越看那张脸和身形,就越与大哥在信中描写的相像。又看他一直捂着左腰,银甲少年眼睛一眯:“你腰下受过伤,几时伤的?” 几时伤的? 李承志微一思缩:“四旬有余了吧?” 虽未伤到骨头内脏,但伤口颇深,并没有真正的好利索,用力过猛就会扯着腰子疼。 不然他何至于只用一只手? 更不用李睿等人帮趁,一个人就能将这群牛鼻子放翻…… 心里腹诽着,李承志弯腰捡起了刀,猛听城上一声惊呼:“你是李承志,泾州的李承志?” 李承志都懵了。 城门还未开,更不曾查看名籍,验证令信,这校尉是如何知道自己的? 除非是伯父堂兄……哦,高家的人也应该知道自己…… 李承志的脑中猛的闪过一道亮光:元悦情急之下喊过一句:“子澄贤弟,快快救我……” 子澄? 高子澄? 这是高肇的幼子? 他往上一指:“你是高湛?” 高湛猛吐一口气。 对上号了,果真是李承志…… 哪知他还未回应,元悦反倒先是一声惊叫:“你死……嗯?噗……” 刚一张嘴,发现有些漏风,元悦顺嘴吐出一口血水,又惊又疑的问道:“你是李承志……单枪匹马于万军之中斩慕容的李承志?” 随着那声“噗”,两颗白点滴溜溜的飞了出来,跌落到石砖上,又骨碌碌的滚到了李承志的脚下。 这是……两颗牙? 李承志一脸懵逼。 高湛更懵逼! 你还真打掉了他两颗牙? 坏了…… 打破嘴和打掉牙可完全是两个概念,这李承志今日说不得就会有些干碍…… 他猛一挥手,招过了一个家臣:“速速回府,去寻三姐,记往,是三伯家的大姐……嗯,等等?三姐此时定然在宫里,你直接去昭阳殿(皇后正宫)……” 说着他又回过头,交待着第二个家臣:“先报洛阳令,而然等上两刻,再报宗正寺……” 家臣秒懂,猛一点头,飞快的下了墙…… 等亲卫走后,高湛猛吐一口气:“放吊篮,将这二位并四个护卫,及道士女冠全吊上来……” …… 皇宫,昭阳殿。 自东汉时,这是便是皇后处理后宫事务之所,一殿三堂。正堂便是昭阳,之东是含光殿,为皇后召见嫔妃内臣、饮宴聚会、听经讲学之处。 之西为供皇后起居或小憩之地,因前后的金銮大殿和后妃寝宫都离的较远,再加树高荫浓,相对要凉爽一些,便得名凉风殿。 刚罢了晨议,天也越来越热,空气更是潮湿。高英不愿去后宫,便留在了此处。她又将高文君也召了过来,顺便说说话,听听琴。 自元恪的生母,也就是孝文皇帝的高皇后起,高氏女美艳之名便声动朝野。两姐妹一般的艳丽,五官足有七成相像,稍有些差别的是那两道眉毛。 高文君是峨眉如月,秀而且柔。高英则是剑眉斜飞,英气逼人…… 似是起的太早,高英懒洋洋的侧卧在高榻之上,单手支着粉腮,眼中也无焦距,不知在想着什么。 头上只挽了个简髻,一头青丝又亮又长,如一道黑瀑直垂而下,铺满了半个床榻。 玉体横阵,肤色如玉,修长曼妙。身上只披着一层纱衣,从下到下若隐若现,就如: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轻纱遮娇辉,隐处露微微…… 简直熟透了! 身侧立有四个宫婢,各持一柄半人高的雉羽宫扇,轻轻的给她扇着风。高文君端坐堂中抚着琴。 弹的是阳春白雪,曲子虽好,但已不知听过多少遍,高英也就没有了多少兴致。一半心思听着琴,一半心思发着呆。 一曲弹罢,本要高文君停下琴过来与她说说话,但还未出声,曲风突然一变。 不似阳春白雪那般急促紧凑,有时会让人听的焦燥不安。此曲很是舒缓,仿佛置身于空山幽谷,恬静自然。 又好像带着一点幽思…… 高英顿时来了点兴致,半坐起了身。无意间一瞥,却发现高文君嘴角含笑,眼角含春,眼中竟还带着几分媚意。 再一听这琴声,高英止不住的就想冷笑一声:你这一副思春的模样,还真是应景啊? 等弹完最后一个音,高文君竟忘了换曲,呆呆傻傻的坐在琴后,脑中满是李承志的身影。 郎君该是快要入京了…… 正发着呆,突听耳边一声冷笑:“想他了?” 高文君猛的一颤,抬头一看,竟不知堂姐何时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脸色一红,猛的低下了头:“没……没有……” “没有?”高英冷哼一声,“琴乃心声,当我听不出来?” 身侧还有宫女在,她也不好过多训斥,表达了一句不满后又转过了话题:“曲子倒是很好听,新创的?” 不问还好,一问高文君的脸更红了:“不……不是我,是他……他创的……” 妹妹口中的他,还能是哪个他? 高英的两只眼睛差点瞪飞出去:“他还会创琴曲……怎可能?你自己弹的,自己听不出来? 此曲虽然静娴淡雅,但隐有几丝相思之情,更暗含许多故少离家的思念之苦、幽伤之意……他才几岁,更是自幼就长在家中,有何可思念幽伤的?” 高文君想了想,只好答道:“妹妹也不知,但确为郎君所创……” 她是真不知。 帮他谱好曲,第一次弹给他听的时候,郎君确实如姐姐所说的那般:满面黯然,神思幽往,就如真的想家了一样。 但那时,分明就在泾州啊? 看高文君的表情,高英好不惊讶:妹妹真未说谎,此曲果真是那个李承志所创? 她又随口问道:“此曲何名?” “美丽的神话……” 高英差点被一口口水给呛死。 先不论此曲高雅与俗,至少是极好听的,竟取了这样一个直白之名? 大兄不是称那李承志文才极佳,诗才更是天下翘楚么? 高英又想起了堂兄高猛信中所言,越想越是惊奇:“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高文君愣了愣,想起李承志调笑魏瑜的一句戏言,脸色又是一红。 正不知如何说,听殿外的宫娥报道:“殿下,有高羽林的仆臣入宫,来寻三娘子,说是有要事要禀报……” “三弟?他今日不是当值么,能有什么要事?”高英双眉轻皱,“有无说过是何事?” “说过!”宫娥的脸上露出一丝狐疑,“说是从泾州来了个姓李的少年将军,在城外与汝阳王起了冲突,似是将汝阳王打伤了……” 郎君打伤了汝阳王? 高文君一惊,许是起的太猛,眼前一黑,脚下竟有些站不稳。 “慌什么?”高英扶了她一把,又娇声斥道,“三弟再少不更事,也知孰轻孰重,真要事关重大,哪会派人来给你通风报信?” 意思是元悦便是受伤,估计也伤的不重。不然李承志就是该下狱下狱,该问罪问罪,怕是被斩了,高文君都听不到半丝风声。 高英微一沉吟,又一声轻喝:“予我更衣!” 一是她想去看看,这李承志是不是真有高文君说的那么好,真有大兄高猛信中所称的那般,是个奇才。 二则是,若按大兄之意,这李承志与高家还是有些妨碍的。所以若是干系不大,那元悦伤的不是太重的话,就顺手救一救……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各打五十大板 昭阳殿之南是皇帝正殿式乾宫,再往南,便是北魏的大朝宫太极殿,也就是百姓口中俗称的金銮殿。 太极殿也是一殿三堂,正殿一般不用,除非到元旦大朝、新皇即位、大赦改元等重要国事时才会开启。 一般的朝会、接见使节、外臣、番邦、饮宴等,都会放在东殿。 今日是小厨会,宫外热闹非凡,宫内也一片详和。再加无事,元恪早早就下了朝,在东殿宴飨群臣。 等这场酒喝罢,也就差不多到了正午时分,群臣也该下朝了。 一众大臣吃的好不香甜,近百人聚在一起,除了吃饭再无半丝杂音,咀嚼声合在一起,就如万马奔腾。案上或羊腿或猪肘,或是鱼脍各不相同,殿内飘满了香气。 与之相比,皇帝却显的格格不入。虽端座高榻之上,玉案上却只摆着两盘素菜和一碗米饭。 元恪自小体弱多病,不喜食荤,再加天热,闻着这满殿腥臊更是没了味口。米饭只是稍动了几筷,那几盘素菜却是动都未动。手中只端着一盏梅酒,偶尔才会轻啜一口。 看到一个小黄门侧着身进了殿,凑到司州牧(类司州刺史,京畿最高长官)元雍身边小心翼翼的说着话时,元恪脸上生出了一丝古怪。 他无所事事,再加坐的又高,自然看到的清楚一些:这小黄门已是第四次入殿。 第一次唤走的是洛阳令(洛阳县令)杨均,第二次唤走的是河南尹(河南郡太守)李宪,第三次唤走的是宗正寺卿元钦,且每次都是一脸古怪。 这分明是洛阳城内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肯定与宗室有关。 他看了看在左首边的高肇,高肇微一沉吟,轻轻的摇了摇头,意思是事情不算大,无需陛下废心。 不是高肇存了什么心思,而是这件事太丢皇室颜面,怕元恪生气伤身。 连洛阳令和河南尹都无法处理,怎可能不算大? 元恪眼神微冷,叫住了朝他做揖,正准备要走的元雍,肃声问道:“出了何事?” 还能是何事? 元悦抢男人没抢到,反被打掉了两颗牙…… 元雍一肚子的幸灾乐祸,还不得不板着脸,也更不好在群臣面前公开讲,只好快走几步,附在皇帝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还未听完,元恪的脸上猛的浮出一抹病态的潮红,胸腹不断起伏,嗓子里发出“赫嗤赫嗤”的嘶鸣声。 元雍一惊:“陛下?” “无坊!”元恪猛吐了一口气,脸色阴沉的说道,“皇叔自去审理,务必公明……” “臣谨记!”元雍恭身一拜,倒退着出了大殿。 闹出了这么大的丑闻,元恪还哪有心思饮宴,心灰意懒摆摆手:“众卿尽兴!” 说着便由内侍扶起,往西殿而去。 众臣恭身礼送,除了几个太监,就只有高肇跟着皇帝。 走完了足有百步长的廊榭,直至进了西殿,元恪都还似是怒气未消: “太祖(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拨硅)有言:若要天下澄清,宗室须先言德士则,行为世范……但这元悦屡教不改,恶行罄竹难书,丢尽了皇室的脸面,便是杖死都是罪有应得……” 深知皇帝再怒,也不能真杀了元悦,高肇暗暗一叹,恭身劝道: “还请陛下保重身体……臣已交待下去,令杨均、李宪等人低调行事,只按‘突起纷争,两方互殴’处置。” 元恪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这是应有之义,不然今日之事真要传扬出去,天下人怕是会笑掉大牙。 他又奇怪的问道:“那为何又惊动了雍皇叔?” “钜平县侯(元钦,元氏宗室,宗正寺卿)以为,既是互殴,就应以不尊皇室为由,治殴伤汝阳王的李氏子重罪,也好禁悠悠之口。 但赵宪与杨均则认为,李氏子虽殴伤了汝阳王,却是事出有因,更是被迫无奈才愤而出手,动手之前也并不知被殴的是汝阳王,因此不应治罪……应是两方僵持不下,才遣人来请的颍川王(元雍)……” 元恪一声怒哼:“简直荒唐!” 若是处事公允,此事至多传几天也就消散了。但若是办成冤案,怕是立时就能满城风雨。 这元钦简直不动脑子。 他一指身侧的近侍刘腾:“告诉元钦与元雍,二人各打五十杖。元悦罚俸一年。李氏子官降两级……” 高肇一脸的古怪:那李氏子连官都还没封,能往哪里降? 但皇帝正在气头上,未尝没有暗恼竟有人敢朝着元子元孙伸手。以此来论,便是出于以儆效尤,李氏子也该被惩戒一番。 高肇怕再惹出啰嗦,便未敢多言。又挑了几桩趣事,与皇帝说了起来。 …… 闾阖门(皇宫正门,午门)外,李承志与元悦均跪在青石板上。 前者端端正正,便是额头上汗如雨出,嘴唇被晒的泛白,也未见仪容乱了半分。 后者呲牙咧嘴,左摇摇右晃晃,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着,一会嫌也不派个禁军给他打伞扇风,一会又嫌地面太烫,也不说是给他拿个蒲团。 但声音不大,至多也就李承志能听见。 李承志却觉的很是惊奇:这元魏朝廷行事颇有几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的法度? 他被靳令跪着不奇怪,毕竟打掉了亲王的两颗牙,要放后面的朝代,即便不被诛三族,怕也是立即就得人头落地。 而元悦这挨了打的也陪他一起跪着,而且还这般顺从,至多也就抱怨几句?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元悦翻了个白眼:“若非惊动了皇兄,你以为我会这般乖巧?” 李承志恍然大悟。 原来是在害怕皇帝? 若一深想,还真不算奇怪。元魏历代皇帝除了孝文帝外,个个对付起宗室来不是一般的心狠手绝,比对待大臣不知严厉了多少倍。 看元恪就知道了: 登其时的七大辅臣,也就是他的七个亲叔叔,如今就剩一个元雍,不就是靠着乖巧听话活下来的吗? 六个兄弟两个已被他逼死了三个,剩下的这三个一个已被囚禁,一个也靠的是乖巧才得以浑全,就数元悦是异数…… 刚想到这里,李承志心里一动。 隐约记得,这元悦好像是孝文诸子中最长寿的一个…… 他顿时一脸古怪:这兔爷不会一直是在装傻吧?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真豪杰也 见李承志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也不知是兴奋了还是害怕了,元悦的脸竟然又红了。 “你……你要做甚?” 李承志呵呵一笑。 这免儿爷爱江山更爱美人有装傻还不知道,但此时看来,这心胸倒不是很窄。 要搁一般的皇室子弟被打掉两颗牙,早就咬牙切齿的盘算着怎么报仇了。 元悦这性格估计跟“弯的”有很大的关系,确实很恶心,但未尝不是一条保命之道…… 正想着,见元悦又往他这边凑了凑,李承志猛生一丝警惕:“你要做什么?” “吓不死你?”元悦万分幽怨的瞪了他一眼,“莫怕,不会对你如何了……也怪你,要是你早些报出名号,哪会有后来的误会?” 李承志很是惊奇:“这是为何?” 自己在京城已经这么出名了么,按理说传不了这么快才对? “我是皇弟,皇弟!便是无官无职,看不了奏章疏表,但也是亲王之尊!” 元悦却将胸口拍的啪啪响,连声强调道,“我一月怎么也要与皇兄皇嫂家宴数次,听皇兄皇嫂闲谈也能知道许多……” 说着,他还朝李承志眨了眨眼睛:“高家三娘子啊……李郎君好福气……” 李承志暗叹一声:福你妹,你个免儿爷? 以为自己已是名满京城,岂不知还差的远? “你真是单枪匹马于万军之中斩的慕容定?不会是假的吧?” 元悦嘴里问着,又朝李承志靠了靠,“身中百矢,胸腹负伤二十余处啊,岂不是早被射成了筛子,怎能活的下来?更遑论才是短短月余,你却已与常人无异?” “谁敢在奏表里做假?” 刚回了半句,察觉有异,李承志猛的一抬头。 这免儿爷竟是双眼放光,满脸潮红的盯着自己的胸口猛看。仿佛在说:除非你脱了让我看看? 我干你大爷! 李承志阵阵恶寒,差点给他一巴掌。 他阴恻恻的一笑:“殿下,有无见过耄耋老人是如何喝粥的?” 怎突然说起了这个? 元悦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一白。 李承志这分明在说:仔细你剩下的那些牙…… 元悦又恼又惊:“你你你……我可是皇弟?” 不知道便罢了,既已知悉自己的身份,李承志为何还敢这般嚣张? 李承志只是冷哼了一声。 别说是皇弟,皇帝都不行。 除非死,不然打死都不可能去捅腚的,一次不将他吓住,难保日后不会没完没了的纠缠。 再者,牙都被自己打掉了,自己和元悦这仇已算是结下了。既然不想去捅腚,当然就只能硬刚。 大不了逃回河西,老子怕你个鸟? 察觉到李承志眼中冒着寒光,更透着几丝杀意,元悦心里猛的一寒,“嗖”的一下就挪开了五六尺。 这蛮子竟想杀了自己,他哪里来的胆子? 也就李承志再无动作,不然元悦都准备朝宫城墙下喊救命了…… 二人往南十步外就是宫墙,几个朝臣站在树荫下不停的用扇子扇着风。 今天这事确实有些棘手,连元雍都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处置。 难的不是元悦,而是李承志。 若是惩处的轻了,就是不敬宗室,不畏皇威,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若是重了……这李氏子才刚刚因功受诏入京,英勇悍烈之名也已在百官中传扬。此时若再办出一桩冤案,怕是立时就会闹的纷纷扬扬,风雨满京城。 到时别说皇室的脸面了,怕是朝廷的威严都得被扫个一干二净。 他本就奸滑,一时间更是不好决断,只好遣了宗正卿元钦,去请皇帝钦命了。 喝了一口侍从递过来的酸梅汤,他又瞅了瞅一南一北,互不理睬的洛职令杨钧和河南尹李宪,眼中尽是狐疑。 这二人虽属同僚,且是直属上下级,但因一个是杨播(杨舒大兄)族弟,另一个攀附高肇,所以素来不对付。 但诡异的是,今日竟难得的异口同声,不再为了反对而反对? 杨钧不奇怪,与那李氏子同出关中,帮趁一二无可厚菲,但这李宪却出自赵郡李氏,且与高肇穿的是一条裤子,怎么也帮那李氏子说起好话来了? 若不是这两人口径一致,今日这案哪有这般难办? 元雍哪里能想到,高湛不但暗中给赵宪通了气,就连报奏的时间顺序上也做了好大的手脚。 第一个赶到的是洛阳令杨钧:此人举秀才出身,自廷尉吏起(廷尉就是大理寺,全国最高司法机构,专理司法律令、审判诏狱),转廷尉平,迁廷尉正,而后才升任的洛阳令。 他半辈子都在廷尉打转,出了名的强识能干,公正严明。等河南尹李宪到时,他把该审的都审完不说,甚至已给案子定了性: 元悦蔑视律法,当街恃强,按律徒刑一年,可赎千金免罪……李氏子被迫反击,理应不予论罪。但因伤的是亲王,判杖五十,罚铜百斤…… 这判罚已是相当公正了,哪怕没提前与高湛通气,李宪也找不出半点差错来,自然一口应承下来。 等宗正卿元钦赶到时,原本视如仇敌的杨钧和李宪早已在高湛的暗中斡旋下达成了一致,他想翻案都难。 说直白些:今日若先来的是元氏宗室,这板子九成九会全落在李承志头上。 但也让后来的元雍坐了蜡,不得不再请圣谕定夺…… 几个朝臣燥热难当,正等的不耐,听到一阵车驾驶来的响动,下意识的一抬头。 两辆四驾马车,前一辆是引驾,上面坐着四名高壮的-宫娥,各执青鸾、白鹭等旗仗。后面是一驾玉辇,坐着两个宫装丽人。 这分明就是皇后的卤簿,但前后都无卫骑,看着不像是要出宫的驾势…… 见李承志和元悦跪在一起,分明就是要罚也会一起罚的架势。再看三人快被晒焦了一般,高英忍不住的笑道:“可看到了?皇帝与朝公明眼如炬,怎会只偏袒元悦?” 高文君猛松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一大半。 等玉辇走近,几个朝臣并一众禁军齐齐的往下一拜:“见过殿下!” 高英挥了挥手,竟思是免礼,又装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这是何故?” 元雍哪里敢怠慢,飞快的凑到车驾前,低声回了几句。 高英听的眉毛色舞,盯着李承志猛看。 来之前她就猜到了几分,此时算是确信无疑,心中更是又好奇又好笑:都说红颜祸水,轮到三娘子看中的这少年头上,却反了过来? 不过确实好风仪:那小脸儿俊的,那腰板儿挺的…… 就是不知是否真如三娘子所说的那般温情似水,悍勇绝世。 是不是也如大兄所说:天文地理、诸子百家无所不通,乃奇才也! 再看旁边的元悦,脸上的粉和胭脂早已被汗冲的七沟八壑,跟鬼似的。人也软伏在地上,就像一条晒蔫了的白蛆一般,高英好奇心更甚,一遍又一房东的打量着李承志…… 看皇后心情不错,不似往日那般乖张,元雍又讨好道:“臣委实难以决断,有幸遇到殿下,可请殿下示下?” 明知元雍在恭她他,高英还是很受用,遮口娇笑道:“我只是一介妇人,怎敢干予外事,四叔莫要说笑……还是等圣裁吧!” 听到高英的这声四叔,元雍身上的骨头都轻了好几斤,满脸堆笑,连声应着是:“便遵殿下所言!” 正笑着,看到宫门内的几道人影,高英玉臂轻抬,往里一指:“这不是来了么?” 元雍转头一看,元钦与内常侍(高级宦官)刘腾正联袂而来,分明是已请了圣谕。 果不其然,走到近前,二人先是朝着高英一拜。而后刘腾朗声喝道:“官家口谕,元悦与李氏子各杖五十,元悦罚俸一年,李氏子官降两级……” 高文君喜极而泣,紧紧的抓着高英的胳膊,泪珠滚滚落下。 高英拍了拍她的手,又低声斥道:“都予你说过不用担心,陛下与朝中诸公又岂是是非不分之辈?况且还有叔父在,也定然不会让奸贼蒙蔽了圣听……” 几个朝官也是暗松一口气。 皇帝如此判决,既保住了皇族和宗室的颜面,也保全了皇权和朝廷的威严。而且已是公允到不能再公允了…… 但随即,元雍又发现了不对:“那李氏子是受诏入京,都未入选部铨选授职,何来的品级可降?” 其余几人也都是齐齐的一错愕,定定的看着刘腾。 刘腾先是一愣,稍一转念,就明白了高肇为何未向陛下秉报此事:皇帝是顺毛驴的性格,此时又正在气头上,予他解释的越多他越生气。还不如先顺着他来,等他怒气消了再慢慢解释…… 刘腾颇有些不耐:“诸位上秉时也不说清楚些,陛下怎知这些细枝末节?再者法虽有定,却可变通。庶民即能入粟拜爵,官吏也可赎金减罪,为何轮到这李氏子就不行了?” 说着他又话峰一转:“若还是不好决断,诸位也可再行请秉官家……” 众官恍然大悟:这贼太监说了这么多废话,原来是不敢再去触陛下的霉头? 也不是只有刘腾一个了解皇帝的性格。元雍皱了皱眉头,看着杨钧:“李氏子若要赎官,是否有法可依?” “有倒是有……只要不是怠政、失德、贪腐、败兵,或遭御史弹劾等,均可赎金保爵,只需降职……” 杨钧沉吟道,“可李承志不但无爵无官,便是职级也无……” “有法可依就行!”元雍不耐烦的挥着袖子,“你就说多少钱?” 杨钧满脸古怪:“一品千金!” 元雍微吸一口凉气。 除了一层华而不实的名头再鸟毛用都没有的玩意,保一品竟然得废千金? 都能买二三十万斤粮食了…… 千金就千金吧,正好那李氏子不知用了何术刚从元悦那里赢了一千金,正好可以拿来抵他的这一品两级。 被晒的心里发荒,元雍恨不得赶快了结此案,好给皇帝复命。他也不问其余人等的意见,朝着高英一揖:“殿下以为妥当与否?” 其实还是有些不妥的:爵是爵,官是官,职是职,三者岂能混为一谈? 但高英要是理会这个,她就不是高英了…… 她吟吟的点了点头:“既有法可依,便依此办理!” 元雍暗喜:便时皇帝怪罪,自己也不怕了…… 他大手一挥:“行杖!” 李承志大喜,差点笑出了声。 真是没想到啊,本以为一场大祸,最后竟这样轻轻的揭过了? 堂堂御弟,一品亲王的两颗牙,才值一千斤铜? 别说一千斤,便是万斤他也不在乎。 更何况,元悦还被罚了一年的俸禄,怎么也不止一千金了吧?而且挨杖也是一起挨,等同于皇帝判定两人:各打五十大板…… 李承志恨不得山呼一声:陛下英明! 元悦却吓的两瓣嘴唇直打哆嗦,小脸儿煞白煞白,就差尖叫了。 若是以往,皇兄至多也就是呵斥一番,再让自己在太庙跪上几天几夜。为何今日的惩处这般重了? 五十杖啊,怕不是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竝时就有几个高壮的金甲军将围了过来,又各有一个力气拿着一截柳枝递给两人,意思是让他们咬在嘴里,以防咬伤了舌头。 元悦乖乖的接过咬住,李承志却是一摇头:“不用!” 枪林箭雨里都走过,五十杖算什么? 他不是一般的高兴,心情不是一般的舒畅。又朝那个来剥他衣衫的力士笑道:“不劳力士,某自己来!” 说着,两只手便拽住了双领,手上稍一用力,只听“嘶啦”一声,身上的丝绸薄衫便裂成了两半,露出了脊背。 元悦顺声一看,猛的一愣,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凸凹不平的箭坑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刚刚长好,肉色正鲜嫩。有的结着如蛛网一般的白膜,即褪未褪。还有的刚刚退痂,四周皮肉暗红,中间却露着如同针眼一般的黑洞,就似蚁眼。 五颜六色的伤洞遍布胸腹,又密又集…… 因是洞穿而过,腰下的那两处伤口极是对称,被缝过的伤痕也很长,再加针角错落不齐,就像是被什么野兽扑上去咬了个通透…… 一群力士看的心惊胆寒,头皮发麻。 元悦心中哪还有半丝旖旎和邪念。尽是李承志立马横枪,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如同天降杀神一般的画面。 他嘴里还咬着柳木棍,手指哆哆嗦嗦:“责丧死曾的(这伤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 李承志只是一笑,又朝两个拄杖的力士说道:“某便是身负百矢,气绝之际也未曾折过腰……今日这杖就不伏着受了,二位尽管施为……” 这两个力士不知杖过多少高官宗室。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话,定是会让口出狂言之辈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但今日却有些不忍下杖? 高文君早已是泪流满面。高英盯着李承志,眼中异彩连连,口中却是咬牙切齿:“如此悍烈之士都敢辱之……怎没将那元悦的牙全打碎?” 一群朝官面面相觑。 看过奚康生的奏表的人九成九是不怎么信的,只以为是夸大其词。就如元悦怀疑的一般:身中数十箭,早被射成筛子了…… 但此时一看,李承志这身上的箭伤何止是二三十处? 特别是腰下那一处,估计差一丝就将腰子捅爆了……这李承志是如何活下来的? 想起奚康生的奏表中的那句“身负百矢,断枪穿腹,却宁死不折……”时,这几个的眼睛一个比一个的亮:真悍将也,真豪杰也…… 奸滑如元雍,今日竟都难得的多了些担当。他谓然一叹,指了指行杖的力士:“收着些!” 几个力士恭身一应:“诺!” 随即,宫门前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行杖声。 元悦早就做好了尖叫的准备,但杖落到了身上,他竟感觉好像没多疼。 直至挨了两三杖他才反应过来,猛的一扭头。 李承志就如他一般,也满脸的狐疑。 元悦心念一动,放声狂笑道:“哈哈哈……李承志,孤竟然沾了你的光?” 李承志双目狂突:这兔儿爷果然在装傻? ……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因果 太极西殿。 一阵盛怒,让元恪出了一身急汗。等怒气稍消时,帛衣已从里到外湿了个通透。 宫娥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又喝了几口冰梅汤,元恪才觉的舒爽了一些。 高肇伫立在旁,满脸都是担忧,眼底深处更是藏着一丝惊惧。 皇帝自幼体弱多病,登基后更是每况日下,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喝了多少汤药,却皆是无用,依旧一日病过一日。 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到那时,高氏又该何去何从? 这些年,为了替皇帝扫清障碍,消除疑虑,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 正自惊疑,又听到皇帝唤他:“舅舅怎不讲了?” “哦……哦……” 高肇猛的回过了神,接着讲了起来:“李氏子长枪往前一指,吼声如雷:谁敢阻我?又一催马,向那胡将冲去,所过之处,竟无一合之敌……刹那间,两骑交错,胡将的头颅冲天而起……” 听李氏子虽斩了胡将,却也被胡将一枪洞穿了腰腹,昏死于马上,元恪听的热血沸腾,却也惋惜不已:“真猛士也,真豪杰也……可惜了!” 说着他又一叹:“虽是小说家之言,极尽夸张之词,但也尽显豪迈……难为豹儿(高猛)了,竟有这等才思,编出了这等壮烈的故事……” 却不料,高肇突然就拜了下去:“请陛下恕罪!” 元恪一头雾水。 这故事讲的好好的,你又请的哪门子的罪? “请恕臣欺瞒之罪……臣方才所讲并非豹儿杜撰,而是实有发生。比豹儿书信更早之时,安武县男(奚康生)便已奏陈过陛下:故事中的李氏子,便是那平定泾州僧乱,单枪匹马斩慕容的祖居李承志…… 臣虽不知豹儿与安武县男所言是否夸张,但李氏子确实悍勇非凡,今日只率亲卫四人,但以一敌十,冲的汝阳王的半百道友高徒溃不成阵,尽皆被擒……” 五个人,打败了元悦的五十帮从,还全给绑了? 元恪都有些懵:怪不得听这故事时,觉得有些耳熟? “原来那胡将就是慕容定,那李氏子就是李……李……” 高肇提醒道:“姓李名承志,今日与汝阳王起了纷争的便是他……” 原来是这个李氏子? 过于久远,奚康生奏报之所陈都快要忘干净了? 元恪看着高肇,心中生出一丝暖热。 这个世上,最了解自己,最疼惜自己的,也就只剩舅舅了! 若当时讲予自己,自己要么会恼怒元悦视社稷如儿戏,连这等忠勇之辈都敢轻辱。再加积怨已久,极怒之下,说不定就会狠下杀手,进而使宗室更加不安,难免不会有心生异志者。 要么就会迁怒李氏子,认为他居功自恃,连亲王都敢打,简直视皇威如无物,说不定就会严惩,从而寒了百官之心。 也只有此时的自己,才会冷静而又睿智的想清楚这些关节…… 许久之后,元恪才怅然一叹:“舅舅有心了!” “臣慌惶!” 高肇又往下一拜,“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每日都能怡情悦性,心安体康……” 怡情悦性,心安体康……怎可能? 元恪失笑般的摇了摇头,也更清楚,高肇在担心什么。 无非便是自己百年之后,他人上位会清算高氏…… “舅舅放心,总归还能再挺几年,至少也要等瑛儿诞下太子后才能死……我也已答应瑛儿,不再母殉……” “陛下慎言!” 高肇悚然一惊,愣了许久才反应而来,皇帝后面那一句说的是什么:“这有违祖制……” “祖制也是人定的!” 未有定算之前,元恪也不想多言,主动岔开了话题:“想来好笑,那李承志都未来得及封官,竟先被朕给降了两级?也不知雍皇叔是如何处置的……” 高肇猛吐了一口气,缓了缓才说道:“陛下放心,颍川王素有急智,定是有了变通之法。不然以他之谨慎,早来请秉圣裁来了……” 元雍谨慎? 怕担责任罢了…… 元恪暗哼一声,又问道:“那李承志呢,选部准备如何考选,是卫府(卫尉,负责禁军),还是七兵(中、外、别、都、骑,中外兵又分左右,合称七兵。)?” “不一定就是卫府与兵部!” 高肇回道,“听崔尚书(选部尚书崔亮,中书崔光族弟)之意,其余诸部皆可为备选!” 元恪愣了愣,又哑然失笑:此时想起来,奚康生和高猛的奏报中都提到过,这李承志可称全才,不止会练兵与阵战。 会冶甲锻兵,可选入金部(锻器冶金)、起部(工部)、将作监。 擅农桑,可入屯田(三十六曹之一)、农部。 知地理,可入虞曹(三十六曹之一,掌地图,山川远近)。 长于术算账目,可入仓部、库部。 能抚民,可入左右民部(户部)。 通音律,可入太常、祠部、仪曹(均类礼部,掌宗庙祭祀礼乐制度等)。 会酿酒,精膻食,通医术,可入光禄或直事(尚皇帝诸事,衣食药舍乘等)…… “常人精通一道,便能称之为才,这李承志竟擅如此之多?” 元恪越想越是惊奇,“奚康生与豹儿的奏陈中均提到,泾州盛传李氏子痴愚数年,一朝开智就如神授。难不成真有那么几分?” 高肇心里狠的一跳,但脸上却半点都不显:“传言不可尽信……懂的多,成就不一定就高。便如山中宰相陶弘景,被南朝盛传为神仙再世,终还是禄禄半生,无所作为……” 元恪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那陶弘景懂的比这李氏子多多了,但到头来,也未见有几桩与国与社稷有益之功。 沉吟了一阵,他又说道:“如此人才还是要才尽其能。但涉猎过多难免杂而不精,最好还是专精一道的好……” 一听这话,高肇便知道皇帝还是想让李承志入卫府或是兵部。 元魏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再加中原还未尽复,南地还在岛夷(南朝)之手,皇室与朝廷最重视的自然还是兵事。 但高肇却有自己的打算。 “看其与慕容定一战,再看今日与汝阳王之纷争,此子性情之刚烈可见一斑。常言刚过易折,若是选入诸部,让其磨励一番,再入兵部也不迟!” 元恪稍一沉吟,又点了点头:“也好,舅舅看着安排吧……” 说着,他又想起了李承志与高文君之事,笑着问道:“瑛儿数次抱怨,说三娘都快将她的耳朵磨出茧了,见了她就磨求……也不知舅舅是如何思量的?” 高肇摇头一叹:“诸般皆好,就是门第太低!” 一听高肇这话,就知他已有些动心,不然又怎可能不约束高文君,任她磨缠皇后? 元恪也不点破,只是笑道:“真要是个奇才,未尝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冲……” “李冲?” 也不知高肇是在嗤笑李冲是幸臣,还是暗讽李承志差的远,脸上尽是冷笑。他正要开口,听殿外有人在称呼殿下,便下意识的住了口。 高英带着一阵香风,像是一只蝴蝶般的飘进了大殿,脸上尽是担忧。 “若非雍皇叔提醒,妾还不知陛下又生了怒?叔父也不说派人知会侄女一声……” 知会你有什么用,只能缓一时罢了。 高肇起身做揖:“臣有罪!” 元恪亲自起了身,挽着高英的手坐了下来:“非舅舅之过,是朕靳令不得外泄的……” 高英有些愧疚,歉意的看着高肇:“错怪叔父了!” “殿下言重!” 看皇帝眼中泛起了柔意,高肇又知趣的说道:“臣告退!” 婉拒了二人相送,也未让黄门陪护,高肇独自出了宫。 正是午时正,太阳最毒的时候,高肇却感受不到一丝,浑身冰凉刺骨。 莫说衣衫,每走一步,靴中都会传来“噗嗤”的轻响。 这是与元恪奏对时吓出来的冷汗。 连皇帝自己都知道,怕是挺不过几年了…… 那高氏呢? 他抬头看着太阳,心中默念着方士耿言临终时的那几句卜词: 英年早逝,子嗣孤绝……这卜的是元恪。 子诞母崩,未角而夭……这卜的是当时还活着,未诞下前太子元昌的顺皇后。 遂至不轨,憾恨而终……这卜的是今上三弟元愉。 无子无依,深宫孤老……这卜的是高英。 贵登台鼎,死无葬身之地……这卜的是高肇。 五条卜词,已应验了两条:耿言死后的第二年,顺皇后诞下太子昌,一年后暴卒…… 去年秋,元愉不轨,被受皇帝之秘令的自己逼死,死时是何等的憾恨…… 他猛的想到耿火喷血气绝时吐出的那两个字:殉志! 而之前刹那,自己问的是:可解? 一直以为耿言所言的殉志,是提醒自己:与其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不如以死明志,至少能落个全尸,而且能保全家人。 直到接到高猛秘信的那一刻…… 高文君的命数是当代天师亲批:天妒红颜,殉于万里之外…… 天师道行也定然胜过耿言,定然是会灵验的,却不想,被李承志给破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京城居,大不易 元恪拉着高英的手坐了下来,笑吟吟的问道:“想必见过那李氏子了,印像如何?” “确实是悍勇忠烈之士……” 高英将李承志满身是伤,震的力士都不敢下杖的经过说了一遍。 最后,她又皱眉道:“就是狷狂恣意了些……明明大伤未愈,却宁肯伤上加伤,也不愿伏身受杖……” “狷狂方名士,恣意才风流!” 元恪却很是欣赏,“若非心坚似铁,宁死不屈之辈,又岂能做出万军中取敌将首级之壮举?” “哎……”高英长叹了一口气,“就是可怜三妹,怕是要哭成泪人了……” 高文君? 一想起往日那般孤傲高冷的一个人,如今却终日以泪洗面,元洛就想笑。 “你还笑?”高英瞪了他一眼,不忍道,“不若……如之前那般,予三妹赐一道旨吧!” 元恪顿时失笑:“三娘姓高,不姓元,舅舅不开口,我怎么赐?” 高英顿时泄了气。 皇权再大,也越不过礼,除非如之前三次那般,舅舅主动来央求陛下。 “可错过这次,三娘怕是真要孤老终生了?” 高英满脸愁苦,“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这般出脱,还不忌她是‘孤鸾’之命的?” “什么孤鸾之命?也就你和舅舅喜欢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有志之士,哪个会信这些?” 元恪一脸的不屑,“崔光还帮朕算过,说我至少能活到古稀之后,你信不信?” 一看元恪这副表情,高英猛的想到了高文君说过的一桩趣事,莞尔笑道:“三娘讲,那李承志予他说:什么命数、八字,全是牛鼻子骗钱糊弄人的把戏,谁信谁是傻子……” 元恪放声大笑:“看,被朕说着了吧……嗯?” 他下意识的一顿:“牛鼻子?他这骂的是寇天师啊……哈哈哈,还真有些狷狂……” …… 出了闾阖门(午门)便是御道,又称铜驼街。临街两边尽是各部府衙。离午门最近的是隔街相对的左右卫府,再往南半里,又是相对的司徒府和太尉府。 高肇的宅第就在太尉府之后,他每日上朝,只需步行半里多…… 已至未时正,天气依旧酷热,但高肇的书房内却透着阵阵凉爽。 屋内立着一座近丈方圆的冰鉴,其中约尺许方的冰块码的整整齐齐,正散着丝丝凉气。 冰鉴正中放着一尊酒缶,酒色亮如琥珀。四周半埋着一些鲜杏、密桃。果皮上水露滴滴,如翠霜碎玉,晶莹剔透。 父子二人各执一杯桑酒,高肇在浅啜,高湛却只是用来冰手。 “第一题是弹指燃灯……李承志称,弹灯的道士指甲中藏着硝粉,趁火星未熄,自然弹之即燃……” “硝粉?”高肇稍一错愕,又点点头,“言之有理!” “第二题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李承志称,木狗肚中和道士袖中都藏有磁石,两极相合,自然招之则来,两极相反,则挥之即去……” 高肇猛的一顿:“磁石?” “确实是磁石!”高湛坚定的点着头,“儿子为此还专程去了太史监,秘令耿昌寻了两块磁石试了一场,果然如李承志所言,竟真有正反极之分,只需易掌,便分合由心……” 高肇奇道:“既然此物如此神奇,怎不见有人用过?” “此物虽奇,却无大用,因此世人大都不知……哦,这话是崔光崔中书说的……”高湛补弃道。 那李承志又是怎么知道的? 高肇转着念头,又问道:“第三题呢?” “是丝灰悬钱……但这次李承志并未过多解释,只是讲了验证之法……儿子已命耿昌依法炮制那卤丝了,至多三日,就能见分晓……” 顿了顿,高湛又疑惑道:“大兄信中称李承志学识渊博,堪称全才,但没想到,他还懂旁门之术?不过看着好似也没多难……” 高肇眼角的肉猛的抽动了两下。 旁门之术,也没多难? 如今的佛门与天师道,就连这样的旁门之术都没有。 要是不难,元悦就不至于狗急跳墙,当街摆擂,也就更不可能碰到李承志了…… 这三题看似简单,那是被破解了之后才会觉的简单。未解之前是难之又难,已然称的上道家秘术了。 五斗米道也罢,黄巾道也罢,全都靠着这样的秘术招揽信众,聚拢道兵的…… 但问题是,李承志是如何学来的? 天智神授? 一想到这里,高肇的心就止不住的颤了起来。 缓了好一阵,他才说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出手就要断人财路,也不怕惹来干系?看着些,元雍八成要找李承志的后账?” “啊?”高湛满脸不解。 怎又和颍川王扯上关系了? 高肇冷笑道:“便是靠着你口中很简单的旁门左术,元雍已从元悦手中连接赢走了近百万钱…… 这眼见义井里的一套宅子又要到手了,却被李承志生生给搅了不说,还要赔一套出去,换你是元雍,能不能忍下这口气?” 高肇顿了顿又道:“嗯,就是那第三题,丝灰悬钱……” 一套义井里的宅子? 高湛就跟傻了一半,好似连气都不会喘了。 所谓的义井里,指的就是刚出闾阖门之东,左尉府之后的那一坊。离皇宫比这里还近…… 元悦也真敢赌……不对,李承志也真敢解? 元雍怕不是得找他拼命? “怎……怎么看?”高湛急声说道,“不如父亲私下里与知会颍川一声?” “你以我为让你看的是元雍?我让你看的是李承志……” 高肇顿时冷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未看出,那就是胆大包天,连天都敢捅个窟窿出来的妖孽……你信不信,真要将他逼急了,便是颍川王他也照打不误?” 高湛刚想说怎可能,但话到了嘴边,又猛的想到了元悦的那两颗牙。 还真说不准…… 高湛禁不住的倒吸凉气,佩服着李承志真是好胆,又顺从的说道:“儿子记住了!” “嗯,那货虽莽,但才情也是一等一。不出意外,明日定是会上门来谢你的。你二人岁数相当,倒是可以结交一二……但也莫要太刻意了,记住:君子之交淡如水……” 高湛心里一动:父亲分明在提点自己莫要拿大! 看来父亲与大兄对这李承志不是一般的重视。 也是奇了,以前从未听闻过这李承志之名,就如从天而将,令人猝不及防…… 心里思忖,高湛低头一应:“儿子晓得!” 父子二人又说了一会话,高湛才靠辞离开。出了书房,他还在转着念头:无人提点于他,那李承志能不能想到我今日帮了他好大的忙? …… 李承志确实有可能想不到,但有人帮他想啊? 李始良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凌阴里(居内城,洛京冷库所在)看着清漳署(掌水、冰诸事,属光禄寺)的吏员切冰,以便此日一早分发给众官吏。 小黄门找到他,让他去宫里领人的时候,李始贤脑子都不会思考了。 李承志刚入了京,连自己这个大伯连面都没见着,倒先把今上御弟汝阳王的牙给打了? 奇的是,才只是挨了五十杖,罚了一千一百金? 这何没罚有什么区别? 李始良又惊又喜又疑,叫了车就往宫里跑。 到了一看,李承志虽光着上身,但背上至多也就留了几个红印子,连油皮都没搓掉半丝。 等再看到那满身的箭伤,李始贤猛的一噎,嗓子里像是塞了块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 京城居,大不易,特别是元魏朝的京城。 永康里朝东约三里左右,便是延年里。临横街处也是府衙,从东向西为太仆寺、乘黄署、武库署。 武库署旧址是曹魏时相国司马懿的府宅所改,李始良的宅第就在其后。 不大,两进的小院,还不到两亩,大大小小的房子加起来还不到二十间。 李始良有一妻两妾,一嫡两庶三个儿子,家中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再加厅、堂、客、厨、书房等,加起来就要十四五间。别说养马,宅子里连下人都不敢多请。 可就是这样一座在李承志看来,还没泾州家里下人住的宽敞的宅院,足足耗了十五万金(铜),合三十多万石、近四千万斤粮。 十年前大伯李始良入京时所分的祖产变卖,尽皆耗在了这座宅子上。 而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全赖祖居李氏传承久远,家底颇丰,而且进京的早。李始良一个从六品的官,能在内城买得起一套两进宅院,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又不知有多少五品、乃至三四品的高官还在租寺庙的房子住,更或是直接租住在寺庙的寮房里。 按理说是没这么贵的,隋与唐中期京城的房价也很高,但大致也就是北魏时期六七分之一的价值。比如唐中期的白居易,五十多岁时在长安市中心买了一套宅子,耗钱大致五百万。当时的米价是一百钱一石。 北魏之所以如此贵,是因为洛阳的寺庙太多太多……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承先升官 洛阳的里即是坊,因方圆为一里而得名。说通俗些,就是全封闭式的小区。 每里只设四门,除此外再不得有任何联通里外的通道。每里设里正二人,吏员及门士十二人,专负里内诸事。 不论官大官小,或民或奴,进入里门时都要验证令信或是名籍(类似身份证)。 因为外来入京人士,也说不定要常住,所以手续很是麻烦,李承志与李始光是在里门处,就耽误了近一个时辰。 李承志感觉都快要被烤干了。凉水一葫一葫的往肚子里灌,都赶不上出汗的速度。 冰是别想了,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配用,李始贤才是从六品,差着三级呢。 好在他是光禄丞,还暂官管着专理冰事的清漳署,虽不敢多拿,但镇点凉汤凉酒冰块还是能弄来一些的。 好不容易县挨到府里,天也近黄昏了。 见过伯母和两个姨娘,又与两个庶堂弟、堂妹见了礼,李始良便让仆从在后院的树荫下支张桌子,父子二人陪着李承志喝起酒来。 父子二人都当着官,再加泾州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息很不错,李始贤年年都会想办法代钱到洛阳,所以生活条件还算不错。 光是酒就摆了三样,吃食也不少:冷切的羊肉,风干的薰鸡,微烫过的鱼脍,整只的肘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而与之相比,五六品的京官十天半月不见一顿荤腥的比比皆是,甚至低级官员还有吃不饱肚子的,比如以诗圣为代表的那些中唐诗人…… 李始良与李始贤有七八分相像,皆是鹰视狼顾,不怒自威之辈……嗯,说通俗些就是:一看就不像好人…… 可能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李承先的面目倒是很和善,虽无李承志这般出众,但绝对能称的上风度翩翩。 毕竟是玩音乐附带研究“礼”的,再加又是“诗家”传世,气质自然不凡。 感慨了几句李承志竟这般出脱,李始良就说起正事来,但刚说了没两句,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运气好吧,一入城便差点被人掳走,更不知后面还有没有什么麻烦…… 说你运气不好吧,今日此举,再加你在泾州的功勋,想必已是简在帝心了,更何况背后还有高人相助……” 高人相助? 李承志有些狐疑:“侄儿也觉的有些蹊跷,按理说亲王被殴,宗正寺反应再慢也该和洛阳令同时得到通报才对。但洛阳令审完了案,河南尹都到了好一阵了,宗正寺卿才姗姗来迟?” “所以我才说你运气好,不然此时哪来的心情陪你喝酒……被你打掉牙的可是汝阳王?” 李始良也没跟他客气,瞪了他一眼:“出宫后特意拜访了季孙兄(洛阳令杨钧)才知道,竟是今日值守城门的羽林监高湛帮了你好大的忙?” 他又一顿,一副万分想不通的模样:“便是算不上仇家,高肇也素来与关陇世族不对付,那高湛怎么会救你?” 李承志暗叹了一口气:怎么可能成仇家?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成亲家了…… 私订终生的事暂时还不能说,他只是拣了几样能说了,讲了讲在河西救了高文君的经过。 “你这还真是好运气?” 李始良听的啧啧称奇,又一正色:“在京城,高肇就是绕不过去的一座山,与之相比,元悦之流连道田龚都算不上。 我等不至于攀附,但至少要知恩图报。所以明日吧,备两样礼物,不用太贵,上门谢一谢那高湛……” 李承志点头称是,也在心里感慨着:看父亲就知道,李家就没迂腐之辈。什么仇家不仇家,又岂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官场也罢,世家也罢,只讲利益…… 便是李始良不说,更或没有今日这一出,没碰到高湛,这高府他也迟早得去拜访一趟。 不为其它,只为高文君。 李承志又想起了端午后,张敬之与他密谈的那些话:高猛似是对你有所图,就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坏事暂且不论,李承志就是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好图的? 聊了一阵,见天色已黑,李始良便让李承志早些歇息,又嘱咐他不要去租房,就在家里住下。 李承志嘴上应着,心里却有些挠头。 他倒能住得下,但李协李睿与那十个亲卫呢? 再者也不方便。 最好是能买一套,但钱是个大问题。为今之计,也只有先租一套了…… …… 次日一早,天都没亮,至多也就是寅时初(三点)就听到了李始良出府的动静。 清漳署要赶在日出之前就要将冰分完,所以才这么早。 李承志索性起了身:太热了! 感觉身上的汗就没干过,酒精度数可能只有一两度的梅酒他足足灌了七八斤,感觉跟醉了似的,人都有些飘。 实在耐不住,李承志拿了条毯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坐到了大天亮。 太阳刚露头,身上的汗又开始一茬一茬的往外冒,眨眼的功夫,李承志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现在才日农历五月末,至少要等八月初,天才会转凉。这中间的两个月怎么过? 正自发愁,李承先唤他进朝食,随便对付了两口,两兄弟便一起出了门。 李承先可能是有心事,自昨晚见了李承志就没怎么说话。李承志是热的心烦,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两个月熬过去,也无心说话。 两人各骑一匹马,晃晃悠悠的出了延年里。直至到铜驼街要分开时,李承先才期期艾艾的开了口:“承志,为兄……为兄可能要升官了?” 李承志一头雾水:你升官就升官,这是好事啊,干嘛这么一副奇怪的表情? 等了好一阵,才见李承先咬了咬牙:“我一进没敢同父亲讲,昨夜才知,竟是因你救了高女史的关系……嗯,就在前几日,高女史请辞太乐令,又向寺卿举荐了我……” 太乐令? 这是正七品的官了,算不得多清,但也不浊,应该不是高文君能左右的。 李承志心里一动:不会是高家的手笔吧? ps:这章有些水,说声保歉。委实是状态齐差,硬挤出来的。 以前没有过,紧尽脑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去了一趟选部问了问考选之事,说是要等到六月初三,朝廷会对各地受诏入京的官员、秀才、贡士等集体考选,李承志就知道,他还能浪几天。 出了选部,顺着十余丈宽的铜驼街,李承志直往午门走去。 他不是要进宫,而是去闾阖门一侧的义进里。李睿等人暂时就租住在义井里的景乐寺。 算算距离,从景乐寺到皇宫的距离,比高肇家到皇宫还要近。 景乐寺算不上上洛阳最大的寺庙,但绝对最富的。 皇帝元恪和皇后高英顿不顿就会来上香,或是请和尚去宫里讲经。而十之八九的官员上朝或下朝路过时都会来上柱香,布施几把铜钱。所以庙里的香火不是一般的兴盛,香客也不是一般的多。 但房租也不是一般的贵。普通的一间能住两个人的寮房,租住一夜需三百钱。换算下来就是两斤铜,能买四百多斤粮。 而九品京官的俸禄,钱粮肉米、各至赏赐全起来,一月大致也才是七百钱左右,算一算,才刚够在景乐寺里住两晚? 但生意不是一般的好,大都是来京办事,急等着入宫的外地官员。昨日午后李睿去租房的时候,普通的寮房已然卖空了。无奈之下,李睿等人只能住贵一些的那一种,价钱翻了一番。 非要做个比喻,就想想后世的天安门广场开了一座星级酒店…… 一路走来,看着那些比部衙牌楼都要高的金像,街上行人十个中有三四个就是和尚尼姑的景像,李承志已经不知道怎么吐槽了。 叫什么大魏朝? 直接叫大佛朝岂不是更合适? 找到李睿等人,李承志先交待李协让他去找驵会(牙行),尽快在外城租一套宅子。 内城是别想了,像李始良的那种两进小院一年的租金高达三万金(铜)。先别说能不能租的起,以李承志如今的身份住在城内得有多扎眼? “偏一些无所谓,但宅院要大,要肃静!”李承志又交待道,“价格高一些也无妨!” 宅院要大,还要肃静? 李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郎君太能造了! 哪有让仆从也住城内,还顿顿吃肉的? 如今又要租大宅院,照这个架势,临行前夫人给的那一百黄金根本撑不了多久。 李协走后,李承志从寄存在寺里的行李中取了一囊酒,又差李睿去买了一只鸡。 不多时,李睿就买了一只毛色艳丽的死野鸡,也就是风干的雉。 再一问,花了整整两百钱,大致能卖一只羊。 李睿说便宜些的倒也有,但要么就是太小,要么就是毛色不好看,要么就是夏天捕的,没风干好,隐隐带着臭味。 这东西也不是用来吃的,只是士族之间用来表达礼节,就如达奚第一次上门去拜访李承志时就提了这么一只玩意…… 然后就只那有两囊烈酒,李承志又将皮囊换成了一只白瓷坛。 就这么一只坛子,又是一百钱,便宜的当然也有,比如陶罐。但带着这样的东西去高府委实太丢人,就跟故意去打脸似的。 贵的当然也有,现在不叫唐三彩,叫彩瓷。但同样大的一只,价格是白瓷的十倍…… 剩下便是一封名刺,也就是后面朝代所称的拜帖。 现在还是木的,大致三寸宽,一尺长,整体打磨过,上面涂了清漆,所以写字不会渗。 而就这么一个木片片要三十钱,能抵洛阳一个普通工匠一天的工资。 纸的倒便宜,也比这也花梢多了,什么颜色的都有,却是给庶族用的。 李承志不停的挠着头: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好几斤铜就出去了,都能买上千粮了。 总感觉被古人收了智商税似的…… 得赶快想办法赚点钱,不然撑不过半年,李睿等人就得去要饭…… 左右离的不远,还不到两里,李承志也没有骑马坐车,就带了李睿和一个护卫,慢悠悠的朝高肇的府第走去。 顺着横贯东西城门的双阳街,刚穿过路西的右卫府和太尉府,李承志被吓了一跳。 足足十丈宽的双阳街被堵的中间还不余三丈。大道两边的驮马和车驾排的密密麻麻,队尾离高府所在的永康里的里门足有百丈远。 仔细一看,路中间竟还有兵卒维持秩序,不然整条街早被堵实了。 这又是哪一出,不记得内城中有集市啊? 李承志一脸狐疑,下意识的多瞅了几眼。 牵马驾车的大都穿着粗布麻衫。骑在马上扇着风,或是靠在树荫下纳凉的,十之七八都穿着绸衣帛衫,而且大都是如他这般大、或是比他还要小的年轻人。 若不是确定没走错路,李承志都还以为来了太学…… 他朝躲在一颗树下扇风的一个年轻人问道:“敢问郎君,这是何故?” 年轻人没作声,先是打量了李承志一眼。 看他风仪虽不差,但一未骑马二未乘车,身边也只跟着两个帮从,一个提着一只雉,另一个提着一坛酒。除此外再无长物…… “关中人?刚入的京吧,竟连眼前这般是何故都不知?” 年轻人的优越感顿时就来了,斜着眼睛看了看李承志:“你若不是来往高府投递名刺,只是入里寻访亲友之辈,便不需等候。自可进去,向门士(里内守门的兵丁)出示名籍即可……” 往高府投递名刺? 李承志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和马头,猛的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竟全是来给高肇送礼的? 车上也罢,马上也罢,都盖着麻布或帛账,虽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但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 估算了一下,驮马与车驾没上百也有七八十了,排这么长不说,还是大白天? 好家伙,便是公然受贿,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 到底是皇帝眼瞎了耳聋了,还是已对高肇信任到了无底限的程度,就如清朝的乾隆对待和绅一般? 别说知道历史大致走向,即便不知道,李承志也能猜出高肇的哪一种结局:绝不可能善终。 就算高肇之前没得罪那么多人,新皇登基后也绝对会把他当肥猪一样宰,就如清朝时的嘉庆对待和绅…… 惊疑了一阵,李承志又觉的有些不对。 要是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给高肇送礼,一年下来又是多少,全大魏的官加起来又是多少? 脑中灵光一闪,李承志恍然大悟:六月时各地举生才京考选之季,这些人全都是来京考选入学或授官的秀才、贡士、廉生(孝廉)。 这三类都是由地州举荐的才德之士,有区别的地方在于前两者重才,廉生重德。 秀才和贡士的区别也很大,秀才要由选部考试合格后才会视才学而定,大多数的入国子监、太学等就学。若是庶族则会入四门小学(人设于洛阳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处的官学)。少部分才学极佳着才会直接封官。 贡生则是已经过郡州考试达到了坐官的条件,只需选部确认即可授官。但自元恪上位之后,规定各地举荐之贡生需有地州五名以上官员作保。 所举其人者,官升一阶,非举其人者,降一阶。 意思就是要是走关系上来的,过不了选部那一关,举荐和给贡生作保的官员全要官降一级…… 人手失手马有失蹄,谁敢保证百选百中?何况其中的人为可干扰的因素太多太多。所以自此后除了亲儿子,再没有哪个官头吃肿了会给别人作保。 其实说深一些,这只是元恪削弱世族门阀影响力的手段之一:便是门阀世族子弟想做官,也先到洛阳来考了再说。 是能封官还是得先去上学,更或是封你去做哪里的官,基本已是皇帝和朝廷说了算,而非孝文帝之前,地州只要举存就能当官。 包括像李承志这样,功勋足以封官,但朝廷还是会召入京中考选。至多也就是考察属实后,官给你封大一些。 南朝也一样,自刘裕开始,不管换了几代,皇帝姓刘还是姓萧,均已想方设法的开始削弱门阀了。 李承志更是深知,若从长远看,门阀世族的毒害性真不比佛门差,就如印度…… 李承志叹着气,又朝李睿说道:“回吧!” 李睿眼珠子一突:“回?” “不然还能怎样?” 李承志指了指快要排出一里外的队伍,“等轮到你我,怕是天都要黑了……” 还能怎么办? 李睿满脸可惜的瞅了瞅名刺。 这玩意上面写着日期,当天投不进去就废了。 都能买只大羊腿了…… 三个人正准备要走,里门内突然奔出了一匹马,直往队尾而来。喊边走边喊:“可是泾州的李郎君?” 李承志都有些懵:这难道喊的不是自己? 也就转了个念头的功夫,那马就奔到了近前。李睿眼睛一眯:“此人好似是昨日城门之上的一个禁军,就跟在那银甲校尉身边?” 李承志猛的一愣:高湛的仆臣? 他不会是专程派人等着自己上门吧? 不然哪有这么巧? 看了看李睿手里的干雉,家臣顿时会意,心想小郎果然没猜错,这李承志真来拜访了? “李郎君,我家二郎君有请!” 李承志暗叹一声:猜对了,高湛还真等着自己呢。怎么跟能掐会算似的? 那仆臣没敢拿大,将马缰扔给一边的门士,恭恭敬敬的请着李承志:“李郎君请!” 李承志拱手揖了揖:“有劳!” 立在路边的那些秀才就跟一樽樽木雕似的,脸上的表情全都凝回了。 不是说是个外地人吗,怎么被高氏家臣当贵官一样的请了进去? 再看看李睿手听那只干雉和那坛酒,这些秀才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就拿这样的礼物来拜访高司徒? 别说这些秀才了,就连高湛也有些懵,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只死雉。 倒不是嫌礼轻,到高家这种程度,你抬一座金山和拿一根草的区别不大。 他惊的是,这是哪年的老古董? 大兄不是说这李承志横行无忌,根本不知“礼”是何物吗? 一看高湛的表情就知道,就如当初达奚拿了这么一只玩意来拜访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且听说高肇素来不遵礼数,动不动就被朝臣暗地里嘲笑。 都说了肯定会被笑,但大伯非说笑便笑,但礼不能废。 看,被笑话了吧? 李承志尴尬的笑了笑,拱手道:“区区薄礼,让高羽林见笑了……某乃泾州李承志,特来拜谢高羽林相救之恩……” “客气,唤字即可,高湛,高子湛……” 高澄回过了神,朝李承志拱了拱:“可问李郎君表字?” “啊,哈哈?” 一说表字,李承志更尴尬:“子湛兄唤我承志即可……” 也怪李始贤,请教谁不好,去请教杨舒? 那老倌儿就是个人来疯,生怕热闹不够大,大笔一挥,就给取了个“意”字。 李意! 别人是单名双字,他却成了双名单字?这倒也无所谓,现在虽然极少,但秦汉之时的人取字都是单字,也算是循的古礼。 但等纳吉那天,要合字(合对男女双方八字)之时,张敬之和郭存信才告诉他:这个字,就只有一个人取过:汉桓帝刘志! 好家伙,你怎么不给我取成“文叔(刘秀的字)”? 李承志别说生气了,他连问连不敢问。 杨舒反倒问他字取的可合心意,李承志除了装糊涂还能怎么办? 也就只有脸上笑咪咪,心里MMP…… 见他一脸尴尬,高湛也不在意,热洛的攀着他的手:“请,快请!” 踏上台阶,看到两边的阀阅(刻有家族传承,祖先功勋的大柱子)时,李承志才惊醒过来:自己不但走的是正门,还是中门大门。 虽无第一次去胡家时那般隆重,但这礼遇规格也已非常高了。一般官级比高肇低的官员来访,门第若是不够高,都只能走侧门。 祖居李氏? 高肇表示呵呵呵…… 一时间,李承志竟有些惴惴:这已然不止是一个高猛好似有所图了,估计还得加上一个高肇?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独门生意 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 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五兽呈祥。 亭台水榭,轩榭廊舫,应有尽有,目不暇接。 进的是座东朝西的高府中门,去的是位于府中正东的东院。近似游玩一般,高湛带着李承志由西到东,横穿高储。 感受着丝丝凉意,看那些清湖翠堤、绿树繁花,李承志暗暗咂舌。 二十多亩的府宅,还是在如此华盛之地。就如在天安门广场修了一座苏州园林…… 走过了一半,大致就是高府北门直通府内的位置,一匹匹鲜亮的绢帛绸缎,一筐筐珍贵的鲜果食材、精米白面,并一些银钱铜锭运进府,摆放在一座空旷的二进院中。 许多仆臣婢妇正在归类清点,旁边还有几个类似府中官事的男子不停的记录。这好似就是那些门外排的有近里长士子送来的礼物。 还真是明目张胆? 他默然不语,只是暗叹了一声。 只是路过瞅一眼,李承志也不好过多停留,跟着高湛继续往前走。 刚刚抬起脚,耳边突然一声惊呼:“李……李承志?那是李承志……哎哟……” 刚喊了半句,又听一声痛呼,似是重重的拍了一下,声音又脆急,还带着器腔。 府道边就是一座小湖,湖中亭台错落,岸边柳翠竹青。绿荫下、花草边,一座小亭内坐着几个女子,似是在饮酒乘凉,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如此熟悉,就如刻在了骨子里,李承志猛的一转头。 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娃,穿一身绿衫,靠着亭栏使劲的往这边张望着,不是魏瑜还有谁? 旁边的女子穿一身轻纱,亭亭玉立,俊脸含笑。眼中柔情似水,俗说还休。 高湛一阵错愕。 往日的高文君这个时候大多都陪着皇后,他是真没料到会在府里,更没料到会和李承志碰上? 不然他就不会带着李承志根穿府宅了…… “大嫂也在,过去见见礼吧!”高湛小声提醒道。 大嫂? 高猛的妻子元瑛,元恪的同母妹长乐公主? 倒是听杨舒给他扯过几句闲话,说元瑛虽小,要比高猛小六岁,但手腕不低。除了她,高猛再没有一个侧室和臣妾。 估计是来自高氏血脉的遗传,她姨表妹,也就是皇后高英比她还厉害。幸亏元恪是皇帝,不然也得步高猛后尘…… 心里想着八卦,李承志跟着高湛走向小亭。 还未走到近前,高文君先向他盈盈一福,眼中尽是柔意,浓的似是要化成水。 李承志暗暗一喜:他也没想到这么巧,第一次来高府就能碰上? 这可不似后世,男女恋爱自己。便是南北朝风气再开放,也没有未出阁的女子私会男人的。 李承志举手一拱,朝着高文君笑了笑,又朝元瑛一揖:“见过殿下!” 应是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元瑛生的很是标致,虽不及高文君与高英,但也绝对称的上美人。 她笑吟吟的点点头,一双美目神彩连连,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李承志:“李郎君果真好风仪……” 刚夸了半句,笑声也跟着出来了:“美成这般,你让女儿家怎么活?” 李承志嘴角的肉猛的一抽:他这辈子,最气的就是有人说他漂亮的像女人…… 但这可是公主! 李承志心里骂着,还不得不谦恭一句:“殿下过誉!” 元瑛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看着像是要大两岁,但长的珠圆润玉,皮肤细嫩,很是夺目。因穿着常服,再加她也站着,猜不出来历,李承志便未做声,只是揖了揖。 女子轻轻一点头,朱唇微动,似是要说话。但玉齿都未露,身边“嗖”的一下就闪出去了一个黑影。 李承志凝神一看,魏瑜就似一只圆滚滚的白皮球朝着他扑了过来。他吓了一大跳,出手如电,又准又稳的抵住了魏瑜的额头。 这可是京城,这丫头不懂事,难道他也不懂事? 男女有防…… 看着白了不少,但脸明显大了一圈的魏瑜,李承志眼角止不住的一抽:这没见才几天,这丫头怕不是胖了有十斤? 他小声问道:“吃饲料了?” “噗嗤!” 过于猝然,高文君没忍住笑出了声。 别人不知,但他和魏瑜还是知道李承志口中的“饲料”是何物。 像是石化了一样,魏瑜脸上的惊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的消散,眼中噙满泪水。 姐姐也胖了,为何你不说她,独独说我? 我虽胖了,但还长个了呢,你怎么看不见? 越想越委屈,像是打开了闸,眼下“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又哭? 别的女人是水做的,你是海做的…… 刚腹诽一名,见魏瑜小嘴一撇,举起袖子一抹脸,转身就往后走。只以为又是“哇”的一声,却不想,她石破天惊一般,喊出了一声:“娘……” 如风中凌乱,李承志当场石化。 那珠圆玉润的女子是她娘? 仔细一看才发现与魏瑜非常像。不过魏瑜太胖,那张大脸太明显,往往会使忽略她的五官和长相。 你娘是吃了不老药了么……不对,你娘如此出挑,你是如何长歪成这样的? 嗯,也不对……当着人家娘的面欺负人家女儿,这事自己是怎么干出来的? 李承志有些讪讪,重新做了个揖:“见过魏夫人!” 这位也不普通,清河崔氏的嫡长女,中书令崔光与选部尚书崔亮都是他族叔。 “郎君有礼!”崔晖容浅浅一笑,又瞅了瞅扑在她怀里泪眼婆娑的魏瑜,一脸狐疑。 刚看到时还是又惊又喜,拉都拉不住,这一见了,怎这般委屈了? “夫人客气,举手之劳!”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扫了一眼,看到亭内摆的不是石桌,而是几案。几案上还摆着账目一类的纸张,旁边还摆着不少算筹。 他恍然大悟,这几位竟是来帮高府归类财货,清点账目的。 人家有事要忙,他也不好多留,客气了两句,便与高湛离开。 刚出了凉亭,他又猛的一愣:不对啊? 高文君与崔晖容且不论,元瑛怎么也在算账? 高肇再权倾朝野,再是长辈,也只是臣。平时见了元英,都是他这个公公兼舅舅先行礼的,怎失智到让公主帮他做这样的杂事? 心下诧异,李承志又一回头,往那堆积财货的院里瞅了一眼。 除了高氏仆臣,还有几个穿着黑袍,腰带黄丝绶的男子。方才没注意,此时再看,这几个分明就是太府(掌营造器物,皇帝私财)的黄门(太监)? 李承志眼神一凝,指了指那院中的财货:“这些,都是要运进宫里的?” 高湛犹豫了一下,谓然一叹:“还望承志莫要说出去!” 我活的不耐烦了才会说出去。 之前还以为高肇是老寿星上吊实的活的不耐烦了,竟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公然受贿。闹了半天只是担了一层名头,实惠全落给皇帝了? 怪不得皇帝对他那么信任? 元恪得了好处,恶名却全推给了高肇。 也怪不得朝臣对高肇那般憎恨? 皇帝这分明就是钱我照收,但事肯定不办。但你要不送,我肯定记住你的架势。 而这么大口黑锅,高肇竟都敢替皇帝背? 但凡元恪一死,他要能有了好下场,李承志敢跟着高肇姓。 李承志心中好不诧异:朝廷缺钱缺到这个程度了,皇帝竟连脸都不要了? 元恪不爱享受,素有仆俭之名,动不动就会自削宫中用度,那这些明目张胆的贪贿来的钱还能干什么用? 八成入了司农寺(类户部)…… 东院很大,足有四五亩,还有单独的花园,一进耳门,一股艳香扑鼻。 刚一入堂,便有仆妇婢女流水价的上着酒菜,竟是要当场开席的架势。 “你我一见如故,定是要一醉方休的……” 高湛笑吟吟的请他入席,李承志也没客气。 从高文君这里论,高湛迟早也是小舅子。再者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对高湛刚一见面就这么热情的态度,李承志也不觉的奇怪。 他大大方方的入了席,当即就美婢递上了一杯梅酒。 杯是玉盏,酒色如同琥珀,清彻透底。酒中加了碎冰,还散着丝丝凉气。正觉闷热难耐,如同见了世间绝物,李承志接过来就是一大口。 仿佛从头凉到了脚,说不出的舒爽。心中燥意一扫而空,李承志当即就是一声:“好!” 看他一点都不拘束,高湛也很是高兴:“若是承志喜欢,回去时就带上几坛。” 李承志愣了愣,才知高湛说的是这酒。 要说酒有多好喝,其实不见得。这是青梅酒,过于酸了。加的是饴糖,隐隐带有苦味。包括这冰,可能是取自湖底,泥腥味很重。 他只是图的这一口冰爽。 但就这样的东西,五品以下的官员是想都别想。 李承志心里一动:之前不是还想着拿什么开局,尽快赚点钱么。这不上好的生意就来了? 没寻摸的合适的场地,玻璃珠子之类的是想都不用想,主要是地不够大的话,没地方起炉,更没办法堆积原料。 但制冰的营生却是可以干一干的,不但能方便自己,好熬过这酷夏,还能赚点银钱。 就是不知道行情怎么样…… “谢过子澄兄……无奈酒量太浅,所以我并不贪好杯中之物!” 回了一句,李承志又问道,“就是不知,京城中有无售冰之处?” “售冰?” 高湛微一思索:“头两年倒有。颍川王售过,清河王(元恪四弟)与汝阳王售过,江阳王的世子元乂也售过,但均时日不长。 主要是得不偿失。京城周边的水源早已被殿中、光禄、太府等省寺均分。因此到了冬日,私人若是想取冰只能到周边郡县。 天冷时路滑不好运,天热日等运回来大半就会化成水,一来二去,这冰价就更贵了,价比精粮。所需之人寥寥无几,这营生自然就做不长远。” 李承志狂喜:竟然还是个独门生意? 想想也对,五品以上的官都有朝廷供冰,自然不需要。而五品以下的,又有几个奢侈到用买白米的价格去买冰消暑? 但价格要是降下来呢? 就算买不起大块的冰当土空调用,但买根冰棍、雪糕、或是冰淇林,九成九的人还是舍得的。 一想起昨日入城时看到的景像,李承志就喜上了眉梢:要发财了? 只要运作得当,绝对能让今年的李松李亮过了好年…… 李承志当即就谋划了起来。 治冰的原料好办,无非就是水和铵盐……嗯,不是硝石。 用硝石制冰,就跟个笑话一样。 李承志是理科生,算算各种硝的熔解焓和吸热值也知道这条路行不通。 说浅显一些,就是硝熔与水的速度与吸热的速度成反比:水温降的越低,硝就越不容易溶解于水,也就越不容易吸热。等到零度左右时不但会停止熔解,反而会结晶(硝盐在水中凝结成晶体)。 所以不管怎么试,不管用的是火硝(销酸钾)还是生硝(硝酸钙),以古代的条件,至多也就能制出一堆冰水混合物。 其实真正能在夏天制冰的,只有铵盐。 大部分的人应该都没有见过三十多度的高温下,把化肥丢进水桶眨眼就凝出冰壳的景像。 用的是硝按,也就是能制炸药那玩意。 但这东西得合成,不是一般的麻烦。 天然的也有,就是氯铵,全国各地都有分布。极常见。是后世制碱和大多数化肥的主要原料。 属中药,道士也会用这东西炼丹,但李承志不知道这玩意出世没有,完了可以找一找。 但光制出业还不行,还得卖出去。 李承志也还没自信到王八之气一发,众人尽皆震服的程度。 想凭他自己把这生意干成,就真跟笑话一样。 敢独占这样的独门生意,怕是死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找谁当靠山才是个大问题。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看了看高湛。 高肇之子啊,绝对能在京城横着走的人物。 就是不知道高肇会不会同意…… ps:基本算是活过来了,明天应该能双更!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邙山豪宅 高肇满头大汗,脸色阴沉的回了府第。 汗如雨出是热出来的,脸阴似水是愁出来的。 武川镇饥荒,万顷颗料无收,皇帝令就近的恒朔两州开常平仓运转调济。那知朝廷的公文都未下发到地州,山西数州仓粮告急的文书倒先递到了朝廷? 原来不止是武川干旱,河套左近的数州大都欠收。 粮倒有,关中今年风调雨顺,河东数地收成也颇丰。但光有粮不行,还要转运上千里,又是一笔好大的开销。 国库没钱,皇帝急的动起了歪脑筋,竟又打起了秋后百官考功的主意? 所谓的考功,就是县令以上的官员三年一察,能者上,庸者下。皇帝准备新葫芦装旧酒,如考选的士子一样,想让高肇公开索贿。 但这次可是官,与士子有天壤之别,绝不可能三瓜两枣就将皇帝打发了。 元恪摆明了要收重礼。 问题是,这皇帝他收了钱不会办事儿啊,等于要高肇将天下百官、鲜卑贵族、士族门阀等等所有的权贵阶层全都往死里得罪,高肇哪里敢答应? 可皇帝的脏事他不知干了多少桩,早已是骑虎难下,元恪哪会容他拒绝? 高肇逾发心凉,更是对方士耿言的临终之语深信不疑:照这般下去,他高首文何止是死无葬身之地,怕是得被挫骨扬灰! …… 刚入堂内坐定,高湛便来问候。看幼子眼神迷离,似是醉倒后刚被人叫醒的模样,高肇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那李承志来过了?” “来过了,儿子陪着他小酌了几杯……” 何止是小酌? 李承志嘴上谦虚不胜酒力,但体质在那里摆着,便是只靠渗,也能放倒四五个高湛。他都不醒人事了,李承志却是脸都没红一下。脚下连个磕绊都没打,施施然的出了高府…… “都聊了些什么?” “哦……”高湛偏着头想了想,“就是谈了谈考选授官之事,又说了几桩赚钱的营生……哦,李承志还套问过儿子,说是父亲有何喜好?” 高肇禁不住的冷笑了一声:这才来了京城几天,就想着要见老夫了? 等着吧! “真是不务正业,放着好好的官不选,怎又说起了商贾之道?”高肇冷声斥道。 “儿子也觉的很奇怪!”高湛附合道,“我问他可有属意之职,潜意是需不需要帮他通融一二,但李承志却说不用。还说几品都无所谓,九品的官儿也行,俸禄多寡随意。只要轻闲就好……” “放屁……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豹儿不是说他有凌云之志吗?” 听儿子都将话递到了他嘴边,李承志也不知是在装聋做哑还是在假作清高,竟然说不用? 就这般狷狂倨傲的性子,也想娶我高氏的掌上明珠,简直做梦! 高肇一下就来了火,冷声笑道,“想清闲?好啊,那老夫就封你个最清闲的……” 高湛吓的脖子一缩,暗暗的替李承志默哀起来:最清闲的官?父亲不会把李承志撵去邙山看守皇陵吧? 就没有比这个再清闲的了…… “之后呢?”高湛冷哼了一声,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之后就说到了赚钱的营生……哦,估计是李承志不耐拘束,不愿在李始良府中久住,想搬出来。但京城房价太高,所以才想着先赚些钱财……” 说到一半,高湛满脸的惊奇,好似觉的极其的不可思议:“他还问儿子,说有一门月入万金的营生,要不要与他一起做?” “噗”的一声,高肇刚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当即就喷了出来,幸亏躲了一下,差点就喷高湛一脸。 “咳咳……多少?”高肇都被惊呆了,愣愣的问道:“莫不是你听错了,李承志说的应该是“文”,而不是“金”? 一金(铜)一百五十文,丰年一文可买两斤粟,一万金就是三百万斤粟粮,合两万五千石…… 还月入? 高氏农庄近万亩,一年的收息才是多少? 高肇一脸的古怪:“莫不是他手头紧短,想找你救济一二吧?” “儿子起初也是这般想,但问他我需出资几何时,他却说不用儿子出钱,只需将他所产之物售出,便可分利予我一半……” 高湛也是满脸的惊奇,“还说这并非低收高卖的商贾之举,而是自产自销,所以算不得贱业!我又问他是何物,他也不说,只说等我答应后,自会让儿子知晓……” 自产自销? 他莫非要锻刀? 高湛心里一动,眼睛不由自主的往门口瞅了一眼。 那里挂着一柄横刀,是高猛孝敬他的,传言便是李承志所锻。 不是说李承志只有千斤陨铁,早就用光了么,难道还私藏了一些? 要是这样的宝器,月入万金还真不算妄言。 一万金,差不多够将一万石粮从河东运到晋地的开销了…… 高湛快被皇帝逼上了绝路,最是听不得“钱”字,当即心下一动,沉声说道:“答应他。若是李承志钱不趁手,或是一时寻不到场地、购不济器具材料,你尽可帮趁……” “啊?” 高湛都懵了,压根不想到父亲竟答应的如此干脆:“商……商事可是贱业?” “不开窍!那李承志说的分明这是自产自销,算什么商事?农户售粮米、牧户售马羊、织户售丝绢等等,算不算是贱业? 你再看颍川王元雍、河间五元琛、汝阳王元悦、江阳王元继等,哪个不是何业有利可图便趁机钻营,可见陛下和朝廷说过一句?” 高肇斥了一句,又冷哼道,“是不是贱业,也要看是谁操持?” 高湛被训的哑口无言,仔细再想,还真就那么回事。 其余三位且不说,那元雍都快钻到钱眼里去了,就没他不敢贩卖的东西,可见皇帝说过半句? 正狐疑着,见高肇愣愣的瞅着那刀,高湛恍然大悟:原来李承志要锻刀? 这可是削铁如泥的白刀啊,连自己都没弄到一把? 哈哈,有福了! 一定要让李承志先给自己打一把…… 高湛告了声退,喜滋滋的出了书房。 要不是自恃身份,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去找李承志问个明白…… …… 锻刀? 做什么美梦呢? 干系太大的那几样,比如冶金锻器、火药伤药等等,他一样都不会往外露。便是真给他封了这样的官,他也绝对只会磨洋工。 所以李承志是真心没把这授官当回事,只想着糊弄个一年半载,想办法调回关中,更或是河西。 洛阳对他而言至多算是个跳板,比如多结识一些高官名士,好为以后铺路。 再就是想办法赚钱,做好奶妈的本份,尽可能多的购运各种物资,好帮李松李亮尽快在河西站稳脚跟。等熬过最为艰苦的这两三年,李松李亮就能反哺自己了。 当然,官还是要升的,比如升到个四五品,到时再一外放,至不济也是一郡太守,更或者混个刺史当当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升官不需要真本事,比如火药之类的。凭这一肚子的诗词歌赋,再加几样如滑轮、独轮车那种能利国利民的神器,三四年升个三四品应该不难。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赚钱…… 李承志拿不准高湛会不会动心,高肇会不会答应,但该干的还是得干。 离开高府,他先回了景乐寺找到了李协,问他宅子租的怎么样了。 “郎君啊,哪有这般快的?”李协叫苦连天,“仆半日连跑了五六家,不是宅院太小,就是地处闹市,极其喧闹,而且价钱极贵…… 仆也算是长见识了,便是郭城外,一座一亩大的小院一年竟要千金?在泾州都够买二十亩桑田了……” 李承志一听就知道,这老头是舍不得钱。 李协是好心,李承志不至于生气,他就是觉的用着不趁手。这要换成李亮,怕是这会宅子都已经租好了。 “辛苦了,且先歇着吧!”李承志笑吟吟的夸了一句。 “仆谢过郎君!” 李协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今夜是否让仆等移住至郭城外?郎君,景乐寺的房价太贵了……” 这是家中老仆,他不好冷脸,李承志尽量露着笑:“无妨,且先住着吧!” 开什么玩笑? 李睿等人要住到城外,万一不巧自己再有个突变,他还得狂奔近十里,连穿两道城门才能找到人。 黄花菜都凉了…… 两个人的脑回路不在一个频道上,根本说不通。 李协还要再劝,李承志挥手打断:“李睿李佑跟着我,其余人等先回景乐寺!” 不理李协错愕,李承志起身就走。 走出了十余步,李承志才一声长叹:“记得提醒我,今夜就修书一封,让快马代回家里,请父亲尽快把李大给我召来……” 李大就是李亮。 他离开河西时,就交待李亮李松尽快想办法打通商路,若是速度快一些,李亮应该到关中了。 李睿恭声应诺。 别说李承志,就连李睿也觉的大伯帮忙的地方估计很少,拖后腿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此时已至酉时初(下午五点),气温依旧酷热。李承志不耐一家一家的找,直接雇了辆马车,让车夫直接拉他去洛阳最近的驵会(牙行,中介机构,类似于58同城线下店)。 也是巧了,竟然离景乐寺不远,还不到半里? 车夫也没绕路,只收了他三文钱。 进门一看,好嘛,主事的竟然是个和尚? 李承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怪自己太笨,反应迟顿? 洛阳城里最大的地主不是皇帝,房产最多也不是皇帝,应该是和尚……自己早该想到的。 李承志没时间客气,都未坐定便叫道:“租房,宅院要大,要僻静,要利于出行,最好是凉快些的地方!” 他也不只是为了贪凉,若要制冰,自然是气温越低的地方越好,至少好贮存。 和尚翻起了籍册,边翻边问道:“檀越以为多大合适?” “多大?”李承志稍一沉吟,“至少十亩吧!” 他这是未雨绸缪。冰只能卖两到三月,后面估计还的炼玻璃珠子。或是等李亮运来荧石后,还要雕磨夜明珠等,场地小了不好施展,肯定是越大越好。 和尚都被惊呆了,连籍册都不翻了,愣愣的看着李承志:“檀越莫非是想租座王府?” 李承志的脸禁不住的一红。 自己光想着场地要大,随口说了个十亩,竟忘了这里是洛阳? 能占地十亩以上的宅院即便不是王府,也得高肇、崔光这样的重臣宅第,到哪里去租? 李承志讪笑一声,刚要改口,那和尚却又翻起了籍册:“便是郭城外也少有这般大的宅院,至多也就三四亩。除非是王庄……” 说着和尚又是“咦”的一声:“还真有?占地近十亩,亭台水榭应有尽有……竟还是一座豪宅?” 李承志一喜:“真有?” “有!”和尚看着籍册,奇声说道,“莫非檀越有缘?这处处都合檀越心意:够大,连宅带园近有十亩。够静,在皇城以北,闹市之外。正处广莫门一里之外的御道东,出行极是便利。而且邻近山下,也足够凉爽……” 哈哈,这运气…… 李承志差点笑出声:“租金几何!” “不贵!”和尚坚起了一根手指,“年租一千金!” 确实不贵……嗯? 李协刚刚才说,郭城外一亩大的宅子租金都要一千? 那老头加抠搜,但绝不对糊弄自己……那就是这和尚在弄鬼。 看李承志眼神不善的盯着他,和尚讪笑道:“万般皆合檀越心意,就是有两桩不好:此宅原为后汉之太上王庙,董卓挟帝迁都后,皇陵被盗,始被人改成阳宅……再者地处邙山之脚,左近阴宅颇多,故而少有人居……” 李承志都懵住了。 这宅子是刘秀家的祖坟改建的? 而且四周全是坟? 我干你大爷,怪不得这么便宜? 生在苏杭,葬在北邙,若说哪里的死人多,除了邙山哪个敢称第一? 更怪不得这秃贼躲躲闪闪,竟一指头把自己指到了一堆死人坟里头?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秩三百石,职从七品 李承志黑着脸问道:“和尚只是说了一桩,还有一桩不好呢?” “还有一桩便是……”和尚翻了翻籍册,“宅院之南,有一玄印寺,此乃悖逆之徒所建,并非佳邻之选……” 悖逆之徒? 李承志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和尚说的那座寺里的和尚信的是大乘佛法,而非现今主流的小乘。 这和尚还挺搞笑,生怕给对手送去一个信徒? 我不信佛道,管他信的是什么教? 但租不租,这是个大问题。 李承志摸着短短的胡茬:“猿儿,你怕不怕死人?” 李睿一脸懵逼:“仆连活的都不怕,何况死的?” “啪”的一声,李承志猛的一击掌。 这话简直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若连鬼神都要害怕,那被自个杀死在泾州的那数万乱兵怎么算? 我怕你个鬼! 李承志大手一挥:“看过再说!” 和尚大喜:“备车!” 该讲的忌讳他全讲了,这郎君竟还要去验看,说明这桩生意八成是要做成了。 当即就有车夫备好了马车,和尚又派了一个账房陪李承志去看宅院。 为了加深李承志的印像,账房带他绕过了皇宫,沿宫墙之西的御道走向北城墙居西的大厦门。皇宫另一边,也就是北城墙东段则是广莫门,又称谷门。和尚说的那座宅子就在广莫门再往北一里左右。 李承志无所事事,左瞅瞅沿街的部曹府衙,右瞅瞅佛像立的比部衙的牌楼都高的寺庙,再不就是看看沿街的尼姑。 好家伙,竟还有给他抛媚眼的? 不多时就到了北城墙上,李承志瞅着大厦门之东的金墉城,使劲的回忆着。 如果没记错,刘备的儿子阿斗就被葬在这里。还有这金墉城原本是曹操的孙子魏明帝曹叡修来避暑的……嗯,也就是三国最有名的那位少妇甄宓的儿子…… 但谁都没料到,自曹叡之后,这座城却成了关押皇帝的囚宫? 曹叡的儿子、也就是曹魏的第三任皇帝曹芳被关过,第五任,也就是魏末帝曹奂也被关过。唯独二人中间的曹髦不堪受辱,以帝王之尊驾孤车讨伐司马昭,宁死不屈,被当街射杀。 这是位英雄皇帝,也是“陛下为何造反”的典故的由来…… 司马氏也没好到哪里去,自司马昭的儿子晋武帝司马炎之后,被关进这座城的皇帝亲王皇后等达十数位,包括妖后贾南风。但活着走出来的就三位。 李承志虽不信因果,但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出了大厦门,御道北通邙山。御道西是阅武场,偶尔会有大阅兵,平时都是左右卫府的禁军和羽林军在此操练,中军偶尔也会来。 御道东则是皇家园林光风园,主要种果蔬,据说光是培育的蔬菜就有上百种之多。 绕过光风园,有一条直通东西的横道,由此可到莫广门。 再看时,此处与城中相比有如云泥之别。 虽还是以“里”建制,但居所大都无墙无院,房屋也是低矮破旧,小而逼仄。 唯独一座寺庙和介绍给李承志的那座宅子齐整一些。 庙墙很高,只看到寺中有一座木塔,塔顶悬着一座近人高的铜钟。 再往北走半里,就是和尚所说的那处“豪宅!” 豪不豪还不知道,映入眼帘的,先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墓碑和坟丘。 不知是不是真凉快还是心理作用,李承志不但早就不出汗了,山风一吹,身上还直起鸡皮疙瘩。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又问着李睿和李佑:“怕不怕?” 手上不知见了多少血,更不知砍过多少人的脑袋和胳膊腿,这两个还真不忌讳这个,一脸正色的摇着头。 不怕就好! 李承志点点头:“进去看看!” 刚一进门,李承志眼前就是一亮。 那和尚还真没骗人,宅内亭台楼阁、廊舫水榭真是一样不缺。 虽看着旧一些,许多地方都脱了漆,院内也长满了荒草,但看着房舍还算结实。 李承志又指了指院中的一座三层木楼:“上去再看!” 等登上木楼之后,李承志就知道,那和尚说小了。这宅院至少该在十五亩大小 至少五六进的院落,光是花园就有三座,最大的那座湖竟然还没干涸,竹子长的足有大腿粗。 “这是何人的宅院,怎修在了这等偏僻之所?”李承志狐疑道,“而且看着荒芜的并不久远?” “原是河西巨贾、酒泉萨保贾聪府宅。因此处在城外,再者离陶市较近,备货行商较便利,贾聪便将宅院修在了此处。 太和末,因贾聪助孝文废皇后冯氏厌胜先皇而满门被诛,只余幼子贾璨受腐刑入宫。今上登其后还其府宅,因贾璨无亲无后,故一直空旷至今……” 竟是胡商之后,还是个太监的府第? 李承志好奇道:“贾璨如今何职?” “中给事中(掌后宫事,并负责与外朝的联系的宦官),兼中尝药典御(尚皇帝,皇后的医药事务)!” 从五品的官已是很厉害了,再者元魏的官制较乱,规距也不大,内官、外官、中官的区别并不是很明显,太监当郡守刺史比比皆是。 李承志点点头,又看了看账房所说的陶市。 放眼望去,果然可见城墙东北浓烟滚滚,显然是在烧陶,李承志就更满意了。 制冰要修陶池,炼玻璃珠子更要起炉,至少不用满京城的去找陶匠,去寻坩泥了。 “就这里了!”李承志一锤定音,“还请文书尽快约那位贾典御,哪日约来,哪日便答契书(租房合同)!” “这里自然!”账房笑的眼睛眯成了缝,“估计明日就能寻到贾典御,到时再知会郎君……” 二人说定,已是日近西山,再不进城就落锁了。所以也没顾上看,李承志便乘了马车准备入城。 昨夜没睡好,再加白天又喝了不少酒,李承志刚上车就开始打盹。但没走几步,猛听车夫“吁”的一声停下了马。 李承志下意识的一睁眼,发现刚到那印玄寺的山门处,路中站着一个和尚,看着三十出头,身材很是魁梧。 庙门口碰到和尚,想也能知道是哪来的。信的不是同一个教,礼的也不是同一尊佛,说深一点,跟仇敌差不多。所以账房的口气很冲:“你要做甚?” 和尚却不理他,看了看马车上驵会的商旗,又直勾勾的盯着最为显眼的李承志:“敢问郎君,可是要租那贾中官的宅园?” 李承志下意识的回道:“是又如何?” 那和尚合了个什,笑咪咪的说道:“和尚也是好心,特来提醒檀越一声:那宅院素来不清静,半夜时有狼嚎狐啼之声,并非好居处……” 你还不如直接说天天夜里有鬼叫呢,要是忌讳这个,我就不叫李承志了? 莫明其妙的就冒出来了一只拦路虎? 李承志猜不出这和尚的来意,冷冷的瞅了他两眼:“不劳和尚废心!” 这和尚不但拦着路,竟还要搅黄好不容晚才成的生意? 那账房都快要被气炸了,唤着车夫当即就要与和尚开干,被李承志喝止了。 这眼看天就要黑了,再不入城,就真要在这坟地里过一夜。 和尚也不恼,笑吟吟的让开了路。马车经过时,他还朝李承志稽了个首。 李承志暗暗嘀咕:莫明其妙? 离广莫门不到半里,眨眼即到。等看不清马车,那和尚才施施然的进了庙门。 院里站着一个更老一些的,但看着鹤相童颜,很有几分佛气。 “如何?”老和尚问道。 “不怎么听劝,但看着似是个纨绔子,真要敢住进来,吓一吓自然就退走了!” 老和尚狐疑道:“即是官宦子弟,又为何来这坟山葬岗租宅?” “许是耐不住酷暑来躲清凉的,便是吓不走,也定然住不长,法师不用担心!” “嗯!”老和尚点了点头,看着那座府宅又悠悠一叹,“还是要寻那贾璨好生劝说,让其尽早将这宅院献于我佛……如此风水宝地,天生就是我圣教龙兴之地……” “弟子晓得!” …… 回了大伯家,李始良又要予他摆酒,却被李承志给拒了。 他虽能喝,却不爱喝。 度数再低也是酒,冰的再凉,喝下肚去也会使血压升高,身体发热。这么热的天,还不够罪受的。 李始良又问了问赴高府之事,李承志只说还好。又闲谈了几句,爷叔三人便各自歇息。 果然是喝了酒的缘故,虽还是出了一夜的汗,但至少能睡着了。 照旧刚到卯时正(早六点),李承志便随着李承先一起出了门。借口是要继续去选部问问,实则是李承志耐不得热,想找个凉快些的地方待一待。 听说京城洛水边有几家会馆乐楼的酒菜很是出名,李承志便想着去躲躲清凉,顺便见识见识洛京美食。 结果一只脚刚踏出门槛,迎面就来了一辆官驾。车上插着官旗,上书“选部”二字。 “前面可是李典丞府宅?” 听官员呼唤,李承先快步迎上去,做揖应道:“正是寒舍。家父不在,在下李承先!” 李承志只是微一拱手,只以为是堂兄那太乐令的任职文书下来了。 没想到选部的官员这么敬业,这太阳都没冒头就上班了? 这官看着威仪不凡,倒是挺客气? 正感慨着,察觉那官在兄弟二人的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了自己脸上,又下了车朝着他做揖:“可是泾州李郎君?” 李承志眨巴了眨巴眼睛。 竟是来找自己的? 自己的选官之职定下来了? 昨日还不是说要到六月初三么? 人家这么大的礼,李承志哪敢拿大,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在下正晨泾州李承志!” “恭喜李郎君!”那官笑咪咪的说道,“陛下口谕,钦封郎君为太史监候台郎,秩三百石,职从七品!” 李承志都愣了。 自己何德何能,封的也只是从七品的官,竟是皇帝亲自颁的圣谕封的官? 怪不得这官看着职级不低,对自己却这么客气。 太史监,修吏的? 第一时间想起了太史公司马迁。但也就刚冒出来了念头,他又猛的一愣。 好像从东汉开始,这个机构就不修史了,光顶了个名头,干的却是钦天监、司天监的活…… 候星郎? 李承志脸色一变。 这难道不是每天夜里才上班,坐在高楼上吹着凉风,整晚都要看星星,天天都盼着天阴的那个官? 日了鬼了,皇帝是怎么想到给自己封这么一个官的? 哪怕给自己封个御医,或是御厨的官,李承志都不至于这么惊讶。至少他确实会那么两手,多少沾点边。 但这候星郎是怎么回事? 天上的星星多的数不清,但他能认得的也就俩:太阳、月亮! 竟然让自己去观星? 观你妹啊……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对症下药 这一觉睡的好不舒爽? 太阳刚露头,高湛就起了身。梳洗一番,哼着小曲穿过廊榭,往正门行去。 刚到湖边,突听一声清咳。 “父亲?” 高湛被吓了一跳,恭恭敬敬的行礼。看高肇穿着朝服,他又狐疑道:“今日不是休朝么?” “陛下有诏,要去一趟宫里!”高肇回了一句,又问道,“你今日不当值,这是去哪?” “儿子欲去延年里(李始良宅第所在)寻李承志……” “莫去延年里了!”高肇挥了挥手,“今日的李承志应是去了太史监视事(履新报道)!” “太史监?” 高肇点点头:“嗯,为父请旨,陛下御口钦封他为候星郎!” 候星郎? 高湛双眼一鼓,两排后槽牙使劲咬着,两个腮帮子鼓的像是包子。只是瞬间,一张脸就涨的通红。 自己以为看守皇陵的差事就够清闲的了,没想还有比这个更清闲的? 李承志啊李承志,你自求多福吧? 看高湛憋的辛苦,高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问道:“昨日李承志来府上,是不是送了一坛酒?” 高湛愣了愣:“啊?” 父亲怎关心这个? “啊什么啊?”高肇冷哼道,“你莫不是丢了?” 高湛仔细的回忆了一下:“丢到丢扔……” 李承志确实送了一坛酒,但自己看着寒酸就没在意,也不知被仆臣收起来了还是喝掉了。 “还不去寻来?” “哦哦……” 不多时,高湛去而复返,怀里抱着一只白瓷坛子。 仆臣原本是想喝的,但看高湛对李承志的态度不一般,怕他第二日酒醒后会过问,就先原封不动的收了起来。 幸好…… 高湛一头雾水的递了上去:“父亲,这酒有什么不对?” “能有什么不对,你莫非忘了豹儿信中所言?” 高肇嘴里应着,又接过了酒坛。 大兄信中所言? 高湛偏着头想了想:李氏子擅精酿……其酒异香浓郁,入口如刀…… “这是那两盏就能醉死人的奇酒?”高湛一声惊疑,“李承志竟从泾州带到了洛阳?近两千里路啊……” “你以为呢?” 高肇冷笑道,“那混账再是狷狂,也不至于就带一只死雉登我高府的门……” 嘴里说着话,高肇“啪”的拍开泥封,又揭掉了软木塞子。 坛口方开,一股异香就飘了出来,浓郁扑鼻。 怕酒香散了,高肇只是闻了一口,又“啪”的一下盖上了木塞。 没错,就是豹儿所说的那烈酒。 高肇满意的点点头,又挥挥手:“自去忙吧!” 话音方落,人也走出了三四步。又卷起了丝丝微风,裹着缕缕酒香,飘进了高湛的鼻腔。 真的是异香浓郁? 高湛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是这酒,他昨日就先尝了。 这一到父亲的手里,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李承志啊李承志,你为何不早说? 狠狠的一咬牙,高湛一提袍襟,急匆匆的往后院奔去。 坐车太慢,他要去骑马…… …… 式乾殿,皇帝正宫。 也是皇帝的寝宫,偶尔的时候皇帝也会在这里办公。 今日沐朝,元恪起的稍晚一些,此时才准备用早膳。 案几上摆着几样小菜,皆是白水煮就,拌以青盐。还有几样面饼、糕点,卖相也只是一般。 当看到一碗肉羹时,元恪脸色一变:“晋地干旱,百姓饥荒……朕昨日才下旨令宫中禁断屠宰,减膳彻悬(撤乐),今日就就有人敢违令?” 刘腾“咚”的一声就跪了下去,正要请罪,突听殿外有内侍宫娥齐呼殿下。元恪的脸上当即就有了笑容,一挥手:“先滚起来!” “英儿来了!” 元洛笑吟吟的问了一声,高英却盈盈往下一拜:“是妾之过……太医多言:陛下体弱,应多进荤食。故妾才严令殿中、尚食等:便是减膳,陛下每餐一荤绝不可少……” 高英看似在请罪,但声音铿锵有力,不但义正辞严,还一副极有理的模样,元恪顿时哭笑不得。 他看了看那碗肉羹,脸又成了苦瓜:“但朕真的是吃了不下呀?” 是真的吃不下。 这是元恪从小就落下的病根,一见荤食就会反胃,怎么治都治不好…… “便是少吃两口也是好的!” 高英展笑一笑,像是哄小孩一样的端起了碗,似是要喂给元恪:“便是为了江山社稷,陛下也该保重身体……”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办? 但一闻那腥味,元恪的胃里就翻江捣海起来,牙关像是上了锁,怎么都张不开。 正心里发苦,门外有黄门来报:“陛下,高司空求见!” 元恪如蒙大赫,猛松一口气:“宣!” “舅舅来了,必是有要事,且先缓一缓……” 哪还识不破他的心思。高英幽怨的瞪了元恪一眼,无奈的放下了碗。 等高肇进来,看他提着一只瓷坛,好似还飘着丝丝香味。元恪心里一苦:哪有什么正事,舅舅这分明是和皇后一样的企图。 看了看皇帝皇后的神色,再看案几上那一堆吃食,高肇心下明了。 他先是见了礼,而后又将酒坛往皇帝面前一摆,献宝似的说道:“今日请陛下观一样奇物?” “是何奇物!”元恪顿时来了兴致,“只要不是肉食就好!” “自然不是肉食!” 高肇微微一笑,又吩外一侧的小黄门,“取火烛来!” 说着又揭掉了木塞。 还是如之前高府那般,坛口方开,一股酒香就飘了出来。这里还是殿中,无风且封闭,酒香更是浓郁。 高英使劲的抽了抽鼻子:“似花香、似果香、似奶香……,到底是何物,怎这般奇怪?” 原本是没这般香的。 是端午过后那几天,李承志无所事事闲的发慌,就研究了一下精油。精油没制出了,倒弄出了几样香精。他顺手就掺到酒里了…… “是酒!”元恪无奈道,“酒香如此之烈都闻不出来?” 果然是男人,一语中的。 “陛下明见!” 高肇坚了个大拇指,又端起酒坛,往一只白瓷碗中倒了一些。 “豹儿只说此酒香味浓郁,入口极烈。但臣也没想到竟这般香?” 说着,他又拿了一张纸,稍稍卷了卷,凑到了烛台上。 “大兄?”高英奇怪道,“他从哪里寻来的……” 话都没说完,高英猛的一滞,两只眼睛直往外突,仿佛都不会呼吸了。 那酒……竟然着火了? 黄中带蓝的火焰盖满了碗口,随着气流微微摆动。高英不信邪一般,竟伸手试了试。 “呀……”像是被蛇咬了一样,她一声惊呼,猛的往后一缩手,“真是火?” 元恪和高肇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她。 “这……这到底是酒还是毒药,竟能燃火?”高英惊道。 “英儿!”元恪一声轻斥。 高英恍然,歉意的朝高肇笑了笑:“侄女失言,叔父莫怪!” 高肇不在意的摆摆手,左右看了一眼,拿起一只漆盘,盖到了酒碗上。 “为何能燃火,豹儿未提。但他在信中称这酒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烈,都快夸到天上去了。臣也好奇,便先代陛下一试!” 说着高肇便揭起了方盘。 火焰已熄,再一试酒,也才是微温。高肇端起酒碗,先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 他可是一直记的高猛在信中说的“入口如刀”的那一句。 刚一入口,猛觉舌头一麻,高肇差点就吐了出来。 真跟中毒了似的? 但明明还未喝下去啊? 他硬是咬着牙往下一吞。 就像是有一道火直冲而下,眨眼就落到了胃里,而后一股暖意散开,瞬间就涌向了四肢百骸。 不大的功夫,高肇便觉像是在春日里晒着暖阳,浑身上下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爽。 看他酒刚入口,额头上就见了汗,高英惊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叔……叔父,可……可是痛的?” 怎可能痛? 高肇猛吐一口气:“好酒!” 豹儿果然没有妄言……不,应该是李承志没有妄言:此酒果真点火即燃,入口似刀。 也确实如李承志所言,此酒是活血行气,祛寒暖身的极好之药。 他取过了一支新碗,倒了大致一两多,也就刚遮住了碗底,往元恪面前一递:“此酒最是热补,最合陛下体寒之症,膳前饮之最佳。但过于烈,还请慢下浅啜即可……” 反应再迟顿,也能看出高肇刚才不是痛的,而是舒爽。再无人敢妄称这是毒药。 高英满脸惊奇,拿过碗似是也要尝尝:“大兄说的?他何时学的歧黄之术?” “不是豹儿,是李承志!”高肇回道,“此酒也是李承志所酿!” 李承志? 元恪稍一思索,想起奚康生和高猛的奏章中都曾提到过:李氏子擅精酿。 “倒是要尝尝!” 元恪更是来了兴趣,端起酒碗尝了一口。 就如高肇一般,一口喝下去,他都懵住了。要不是看高肇好好的,他绝对会误以为这是毒药。 还真是落喉如刀……刚感慨半句,元恪又是一顿。 酒刚落肚,腹间似是生出了无数条火路,眨眼间便顺着经络流遍了全身,从里到外都说不出的舒爽,感觉身上的骨头都活络了不少。 高英是同元恪一起喝下去的,也是又惊又疑:闻着那么香,喝着却极烈,而一旦入肚,竟能暖遍全身? 叔父真没说错,此酒正合陛下体寒之症。 “竟也见汗了?” 高英已是香汗迭出,再看元恪也与她一般,拿着帛巾仔细的擦了起来。 元恪又是一口,碗就见了底。他猛吐一口气:“果真是好酒,再来!” 高肇却不给他倒了。 “李承志曾言:此酒性烈,过犹不及。体弱体寒者更要禁忌……每日一二两最佳,或是出汗即好……” 何止是出汗? 便是这么两口,元恪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知道高肇是好意,他也不勉强,放下酒碗左右一瞅,拈起一块酥饼嚼了起来。 “不知为何,朕竟觉的有些饿?” 高英大喜:这酒竟还能开胃? 要是李承志在,说不定就会怼她一句:废话,空肚子喝酒,能不开胃么? 高肇也是一脸惊奇:高豹儿没在信中说过啊? 有瑕时,定要问一问李承志…… 看元恪吃的香甜,高英一脸埋怨:“李承志既然身怀此技,听闻对膳食一道也极为精通,就该将他选成直事郎或是尚食丞(均尚皇帝饮食),怎就选成了候星郎?” 元恪一听就想笑,边嚼着酥饼,边等着看高肇给高英解释。 “回秉殿下!” 高肇往下拜了拜,简略的说了李承志入府拜谢高湛,又面无表情的说道:“湛儿问他可有属意的官职,需不需替他通融一二,你猜他如何应对: ‘几品都无所谓,九品的官儿也行,俸禄多寡随意,只要轻闲就好……’因此,臣就封了他个最清闲的……” 高英听的柳眉倒坚,银牙横咬:“如此悖狂不知好歹之徒,三弟怎没将他打出府去?” 元恪呵呵直乐:“舅舅说要磨一磨他的性子,朕也觉的这李氏子狷狂了一些……常言:玉不琢不成器,让他静静心也好……” 高英急道:“李承志要真去观星了,刘芳与崔光怎会轻易放人?那陛下这酒如何酿?” “他才几岁,懂什么星相?稍施惩戒的由头罢了!”元恪失笑道,“缺酒时,唤他入宫来酿就是了……” 高肇眼神微动:真不懂么? 那老夫何必废这么大的周章? 他又往下一拜:“臣正要回秉:许是已知会久居京中,李承志便萌生购宅之意。也可能是手头紧短,他便撺掇着湛儿,说是要做什么营生。 臣心焦国库空虚之事,便思忖李承志素来有奇思妙想,且涉猎颇多,说不定便能想出什么生财之道?” “他一个少年郎,能想出什么生财之道?” 元恪顿时失笑,又转念道:“且试试吧,莫误了正事便可,我会知会予刘芳、崔光……” 高肇窃喜:“臣谢恩!” 想试探李承志是不是真不信命数,安排在太史监最合适不过。但恰恰那里他又够不到手。高肇又怕李承志会不会脱离他的掌控,所以才拿这坛酒和李承志想做生意的借口来请旨。 有了陛下圣谕,刘芳与崔光之流定是不敢掣肘…… 高肇心下大定,恭身告退!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装孙子的差事 听李承先问候时,李承志才知,这来给他送任职文书、官服的官员职位竟还不低:选部考功司考功郎,从五品。 从五品的考功郎亲自上门授职,这份殊荣够高了。 说了一些仪程,喝了一杯桑酒,那考功郎就告辞离开了。临走时,李承先备了两块铜铤,那考功却郎坚辞不授,只是义正言辞的推托。 李承志看的暗暗撇嘴:方才收我玻璃珠子时,怎么见你这般正色?那眼里的光冒的就偈是通了电似的…… 怕李承志初涉官场不知轻重,进门后,李承先又小声提点着他:“便是皇帝钦封,但终是要由选部经手。以郎官之尊礼贤下士,殊为可贵。哪日弟弟有瑕,还是要聊表谢意……这几块铜铤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大哥说的对!”李承志也没客气,顺手就接了过来。也不提堂兄去取铜铤时,他悄悄从丝绶上解了两颗玻璃珠子,塞给了那考功郎。 别说当过公务员,就是只看电视电影也学会了,李承志哪不知道这样的道理? 送礼这样的事情,当然是人越少才越好呀。人太多,你让人家怎么收? “弟弟也是好运气!”李承先又笑道,“为兄起家时才是九品,苦熬六年方为正八品,承志甫一起家就是正七品,比为兄省了七八年光阴…… 等秋后百官考课,以弟在泾州之功勋必然会有赐爵,到时更是羡煞为兄……” 好个什么呀? 看着几案上的官衣官帽,李承志一脸的古怪。 候星郎? 清闲倒是挺清闲:白天都不用上衙,想制冰制冰,想烧玻璃烧玻璃…… 也挺凉快:那般高的观星台上想热都难,绝对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你说不能睡觉? 我认得的星星满共不超过三颗,你不让我睡觉做什么? 李承志怎么想怎么觉的诡异:感觉哪个不会,皇帝就给自己封的是哪个官? 别以为看星星很简单! 太史监的职责是:占祥瑞妖灾、算良辰吉刻、奏祸凶宜忌、释疑梦卜筮,掌农时气候,演历法律时…… 后世所见的老黄历上的东西,全都在太史监的职责范围内,而且每一样都是靠观星推算,李承志懂个毛? 算了,混呗! 眼看快要上衙了,李承先又催着他莫要迟到,以免首日视事便给主官留下不好的印像。 李承志连连点头,又暗叹了一口气。 别以为太史监只是个六品的衙门,可如今的管家婆婆一大堆。 元魏自建国以来历法多有更改,先用三国时的《景明历》,后用郭煌人赵匪所创的《玄始历》,但都不怎么准。 自去年开始,皇帝下令由太常卿刘芳,领太史令赵胜,太乐令公孙崇、太庙令庞扶令等重演历法。 并令国子祭酒崔光率太学、四门博士等集悉详查。 这些人,如今全聚集在太史监,等于全都是李承志的顶头上司,而且还有刘芳、崔光这样的数朝元老。 也别以为除了刘芳和崔光之外,其余人也只是“令”,官职和李承志先即将升任的官庆功不多。 人家是“定”,李承志先是“施”,非要做个比喻,就跟国务院的那帮顾问一样,别看待遇不高,论专业程度和学识渊博,人家能当祖宗。 还尽是一帮像杨舒那样的硬骨头,李承志哪个敢惹? 他越想越不对,总觉得被皇帝针对了似,好像要逼着他装孙子? 装就装把,谁让自己把人家弟弟的牙给打了呢? 李承志一肚子幽怨,在李承志先的指点下穿着官服。 自东汉后,各级官员都已有了颜色的区分,包括冠(官帽)、佩(玉佩)、绶(佩玉时的丝带)等都有了严格的规定。 但“魏晋风度”不是白叫的,管你什么礼法,我只蔑视之。所以传自南北朝,特别是鲜卑人入主中原后,衮冕制度已经形同虚设。 直到元宏彻底汉化,才重新承袭汉制,恢复了冠冕制,不过也只是一部分:只规定了国礼、大祭时,大朝服才会“随品级各有差”。平时上朝、上衙等,均可穿常服,也就是官衣。 也是元宏所定,晋是金德,金生水,所以魏承水德,尚黑,常服自然也就是黑色的。 以下才会略有区别,文武冠冕不同:文带进贤冠,武带武冠。 武官以武冠上的金、珠、貂尾等饰物区别品级。文官则以进贤冠顶上的竖梁区分:公候三梁,九卿(一品)至博士(正八品)二梁。以下一梁,但只有士族子弟、太学、国子监、四门小学等官学的学生能戴。 所以此时的李承志虽是从七品,穿的却和正一品的高肇一样的官服:黑袍,黑靴、进贤冠。 平时看着俊秀无比、见人就笑的李承志,等穿上这一身之后,凭空就多了几分威严,竟有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度。 给他梳头束冠的伯母和两个姨娘啧啧称奇。 李承志哪有心情听这些夸赞话,心不在焉的客气了几句,就跟着李承先出了府。 此时一想,太乐与太史均属太常。两兄弟竟是同署为官。 但入监视事之前,李承志先得去午门一趟:他这官是皇帝御口亲封的,虽然十之八九进不了宫,但哪怕装样子,他也得到皇城外做个揖。 进了铜驼街两兄弟便分道扬镳,一个向南往太常,另一个向北往皇城。 时间还早,李承志先去了一趟景乐寺,知会李睿等人已封官的消息,告诉李睿有急事便去太常寺找他,而后又存了马,步行走向闾阖门。 也是巧,刚到午门前就碰到了给他和元悦行过杖的那两个金甲力士。再往远处一看,大太阳地上的青石板上展展的趴着两个人,浑身上下脱的就是一条犊鼻裈(大短裤)。 那两个一眼就认出了李承志,早就心生敬意,竟客客气气的道着喜:“郎君这是选官了,恭喜恭喜!” “客气客气!”李承志受咪咪的往四周瞅了一眼,看四下无人,自然至极的从袖子里摸出两块铜铤,一个的手里塞了一块。 “还未谢过二位将军昨日手下留情之恩,本想请二位小酌几杯。但这一选官,就不知拖到何日了,只能慢怠二位了……” 两个力士有些懵。 只见过杖前对他们客气,但挨过打之后还给他们送礼的,今日真是第一遭。 莫不是李承志已有预料,估计日后还得被杖,因此想提前落个人情? 哪有那么夸张,李承志只是就事论事,确实感激这二位手下留情。 这么热的天,真五十杖下来,别说会不会破伤风或是感染,光是每日出汗就够他受的…… 不等二人拒绝,他飞快的使了个眼色,指着趴在底上的二人说道:“这二位又是犯了何事?” 力士脸上顿时露出鄙夷之色:“矮壮一些的为安定候、积射将军抱老寿。高瘦一些的是阴平子、原豫州参军石荣…… 二人换妻易妾而奸,被御史中尉王显所奏。陛下盛怒,尽除二人爵职,并令暴晒三日,每日午时正鞭五十……” 李家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好家伙,挺会玩啊? 还一个候爵一个子爵……嗯,安定候,还姓抱? “原安定公、泾州刺使抱嶷的假子?” 听李承志这样问,两个力士也反应了过来:“竟忘了君也是泾州人氏……” 这个抱嶷李承志还真知道:出身安定石唐县,因家境贫困自愿受腐刑入宫。先是冯太后时的小黄后,而后步步高升,历任侍御尚书(副丞相)、大长秋卿(内宫总管)、外则为平西将军(正二品),后转任泾州刺史,爵至安定公。 他卒于泾州刺史任上,才是胡始昌接的任。 而像抱嶷这种入朝为重臣,出则为刺史、镇守将军,且出身关中的大太监,自冯太后时至今,足有十三位。 还活着的,怎么也有七八位。 太监啊……李承志眼睛微眯,看了看趴在不远处的抱老寿……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观星郎,不观星 两老头端座堂上,万分好奇的看着李承志。 左首是刘芳,右首是崔光。 其他朝臣只是通过奚康生和高猛的奏表才对李承志知其一二。但他们与关陇世族多有来往,且两人的弟子都在左近之时随同高猛去过泾州,更与李承志照过面,所以他们要了解的多一些,知道李承志是有真本事的,堪称全才。 一听李承志竟被皇帝御口钦点为候星郎,这二位难免心生好奇:难道李承志的望气占卜之术也与如他的诗才、将才一般,堪称惊艳?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李承志也有些惴惴:刚一入衙,竟就被这二位给召来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在泾州时,自己与这二位的弟子闹的不是很愉快。 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被奚落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骂娘就行。 一是刘芳崔光均是饱学之士,他再狂妄也不敢充大拿、说大话,不然就真跟笑话一样了。 二是这二位均是忠正严良之辈,更是在元宏的汉化过程中为了提升汉家士族的地位,为了让汉家百姓过的好一些,可谓殚精竭虑,费尽了心思,愁白了头发。只此一点,李承志想不尊敬都难。 沉寂了好一阵,崔光才好奇的说道:“能得陛下御口亲封为候星郞,肯定是有几分能耐的,想必你《甘经》、《星经》都已精熟?” 李承志都有些懵。 他只知道这两本书是中国史上最早成体系的天文巨著,但里面写的什么他压根不知道。。 李承志老老实实的回道:“不曾习过!” 连这两本都没学过? 崔光愣了愣,又问道:“《五星占》与《天官书》定是钻研已深吧?” 李承志更懵,头摇的波浪鼓似的。 第二本还好歹知道是司马迁所著,是中国早期的占星术。第一本他连名字都没听过。 那李承志从哪习来的望星、占卜之术?也没听过祖居李氏有些家传之术呀? 刘芳惊疑道:“难不成真是天智神授,无师自通?” 李承志惊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这是谁特么传出来的? 会死人的…… “使君明见,这绝对是讹传!” 李承志哪还坐的住,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下官更是惶恐……不瞒中书,不论是星相还是占卜,下官委实是一窍不通。更想不通,陛下为何了下官个‘候星郎’?” 两老头都惊呆了:意思是你什么都不会? 那陛下封你这个官是何意? 琢磨了少许,这两位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那一抹笑意时,就知道猜到一块去了:原来如此? 若说京中最冷门、最枯燥的部门,也就太史监了。连皇陵都比不上。至少山里守陵时还能打打猎,但这个候星郎,却只能吹冷风…… 搞了半天,李承志竟是被发配到太史监的? 看,长教训了吧,高肇也是你个少年郎能得罪的? 还敢狂言“两个都要娶”? 你不坐蜡谁坐蜡? 崔光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调笑道:“无妨,就当是学艺了……听闻你六艺尽熟,百家皆通。诗词歌赋、练兵阵战更是不在话下,如今再将这天文、星相、占卜也习全了,日后哪个敢说你李承志不是全才?” 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我骂我? 李承志心里暗骂着,瓮声瓮气的回道:“中书过奖,下官至多是闲瑕之余多读了几本书,万万不敢称‘精通’!” 还挺谦虚? 刘芳笑了笑,又正色的说道:“长仁虽是嬉笑之语,但未尝无几分道理。一日不将你迁出太史监,你总不能一日在此虚耗光阴,混事度日吧?多学一门技艺也是好的……就先随算经博士习术算吧……” 李承志先是一愣:什么玩意,怎又扯到术算上去了? 稍一转念,他才恍然大悟:这太史监的活还真样样都离不开术算。 天文也罢、历法也罢,以及占星、卜筮等,都是先要算出太阳、太阴、五行及二十八宫的运行规律后才能进行推导演算。可以说离了数学哪个都玩不转。 但问题是,小学、初中、大学……加起来都学了快有十五年了,穿越了还要学,要不要这么苦逼? 看他愣住,刘芳狐疑道:“有何不妥?” 李承志猛的一个激灵。 现在还敢要谦虚,绝对是被按着学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的下场。 他咬了咬牙:“不敢欺瞒使君,术算之道,下官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有几分心得? 听到这句,刘芳与崔光猛的想起了李神俊和羊深信中之言:与羊深比斗之前,李承志说到百工之技与抹事阵战时,也说的是“有几分心得”? 以此看来他对术算的造诣不低,但竟从未听闻过? 崔光狐疑的看着他:“真学过?” 李承志重重的点着头:“真学过!” 学肯定是学过的,但李承志就是不知道此时处于哪个阶断。 勾股定理肯定有,那都是先秦时期的知识了,包括九九乘法表也一样。 祖冲之应该死了好几年了,圆周率也肯定研究到小数点之后七位数了,但绝对还未传到元魏。不然朝廷何需大费周折的重推历法? 直接把祖冲之的《大明历》搬过来用岂不是更好用? 剩下的李承志就不知道了。他不是怕被刘芳崔光难住,而是怕太超前了把这两老头给吓住。 真要把“天智神授,无师自通”的帽子给自己扣实了,到时哭都没地方哭去。 李承志偷眼瞄了瞄,又小心翼翼的说道:“中书若不出几题?” “嗯,也好!” 崔光点点头,稍一沉吟:“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问径几何?” 李承志猛松一口气:刚想到勾股定理,这不就来了? 即便毕业好几年,但这样的公式怎可能忘得掉? 他默算了一下,又验算了两遍,大致用了十数息,也就半分钟左右便得出了答案:“应是二尺六寸?” 刘芳只道是他真习过《算经》看过题目,所以并无异色,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你没记错。 但崔光眼中却生出了一丝疑惑:李承志这分明就不是记起来的,而是算出来的…… 他不动声色的又问道:“今有望海岛,立两表,齐高三丈,前后相去千步,令后表与前表参相直。从前表却行一百二十三步,人目着地取望岛峰,与表末参合。从后表却行一百二十七步,人目着地取望岛峰,亦与表末参合。问岛高及去表各几何?” 李承志有些好奇。 这涉及到三角形的正余弦定理了,应是初三的数学知识,这个时代竟然就有了? 当然,这样的题目肯定难不住勘探专业的李承志。 也是大至十多息,李承志便给出了答案:“岛高四里五十五步;去表一百二里一百五十步。” 崔光定定的盯着他,就像不带喘气的又问出了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伍;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哈哈……李承志差点笑出声,这不是鸡免同笼么……哦不,可能要难一些。 鸡免同笼是二元一次方程,这个问题却是三元不定方程组,有多个答案。 但不算难,如果换个机灵些的小学生,列乘式再排除也应该能算出来,就是废的时间有点长。 要列方程式,李承志就不好在袖子里偷偷摸摸的写写算算了。他想了想,觉得反正这俩位也绝对看不懂,便大大方方的伸出手,在掌心里划了起来: x+y+z =100…… 5x+3y+(1/3)z =100,(1/3)z为整数…… 他嘴里还念叨着:“且容下官算一算……” 刘光终于发现了不对:这李承志,竟然不用算筹? 他惊疑的问道:“你这是何算法?” 李承志眼都不眨的撒个谎:“九九算诀而已,不过下官的记性好,故而不用算筹……” 老夫能将五经倒背如流,怎没你这样的本事? 你骗鬼呢? 刘芳胡子一抖,刚要斥问,却见崔光给他使着眼色。 意思是先别急,看看再说。 他早就发现不对了:这三题都是算经中的经典题目,若李承志真习过算经,也确如他自己所说记性好,答案应该是脱口而出才对,根本不需要算。 而如果算的话,至少后两题必须要用到算筹,但李承志却只是拿指头划? 到了此时,崔光哪还看不出李承志不但在撒谎,而且定是有什么新解法? 两老头也不说话,只拿眼神交流,数息后,竟都是阴阴一笑。 任你天纵其才、伪装的再好,也得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露出马脚来。 李承志算的正投入,哪料到两个老狐狸已经看出了破绽。这次久一些,大致三四十息(两分钟),他便给出了三组答案: “翁四,值钱二十;母十八,值钱五十四;雏七十八,值钱二十六。 翁八,值钱四十;母十一,值钱三十三,雏八十一,值钱二十七。 翁十二,值钱六十;母四、值钱十二;雏八十四,值钱二十八。” 刘芳与崔光心中惊疑,但脸上半点都不显。 还真让李承志给说准了:便是崔光算这题也需用算筹列乘式,再逐一排除,而且列的乘式相当多,他用时最短也要在半刻以上。 如果说不用算筹……那绝对不可能,谁记性能好到那种程度? 李承志要没新解法,他们打死都不信…… “还真是略有心得啊?”崔光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 李承志哪能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还谦虚的笑了笑:“中书过誉了,只是下官的记性好一些罢了……” 刘芳差点呸他一脸。 一看这就是个滑头,怕是逼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稍一沉吟,他又问道:“想去哪一丞?” 李承志一喜:这还能选的? 来之前他还特意了解了一下:太史监候星郎定员二十,他只是其中之一。 而这二十候星郎又各有其职:太阳、太阴、五行、二十八宫等。除此外,又会各分十员,分属太历和太卜两丞。 前者推演历法农时、四季二十四气,后者卜算吉凶祸福、黄道吉日,甚至还要给皇帝解梦? 信不信倒是其次,关键神神鬼鬼这行当一不小心就得掉脑袋,李承志用脚趾头选也知道哪个好。 他往下一拜:“下官对观星之术委实是一窍不通,自是选太历,最好是术算之职……” 太历丞好呀,说不定就能倒推一下如今是公历的哪一天。其余不论,至少不用定闰月了。 更或是向北归的南臣打问一下,看能不能从祖冲之的儿子那里弄来《大明历》,让刘芳和崔光借鉴一下。 其余的不知道,至少李承志知道祖冲之所创的这部历法是元明之前所有历法中最精准的…… “好,就依你!”刘芳风轻云淡的点点头,“就许你今日休沐一日,明日辰时(早七点)再视事!” 竟真的不用去吹风了? 夏天还好,一到冬天,那罪真不是人受的…… 李承志暗喜:“下官谢过寺卿、谢过祭酒……” “嗯,去吧!”刘芳挥了挥袖子。 等李承志走后,侍从帮他们关好了门,刘光才狐疑的问道:“兄(二人是表兄弟)可看到那李承志用的是何算法?” “太缭乱,并未看清,但他默念的确实是九九歌……” “九九歌?那就应是他自创的算法……怪不得他能自创军阵之术?” 刘芳轻叹一声,“这高肇真是害人不浅啊,如此英贤,却不能人尽其才?” 按他的想法,李承志懂的再多,也无牧守一方或是征战攻伐来的贡献大,却硬要被高肇压在太史监? 崔光却笑了笑:“未必就是高肇之意,弟莫忘了,李承志前日才打掉了汝阳王的牙……” 刘芳愣了愣。 他还真把皇帝这一茬给忘了。 “这性子确实浮燥了一些,磨一磨也好!” “此言甚是!”崔光附合道。 至于未让李承志去观星会不会有什么关碍,两兄弟一点都不担心。 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要是连这点主都做不了,还当什么寺卿? 正文 第二百姓十九章 双喜临门 还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以为到了这太史监之后,自己十成十的坐腊。却没想起来天文、历法、占星等与术算的联系如此紧密? 前世的知识,岂不是又有了用武之地? 数学啊,简直不要太得心应手。 推导几道这个年代没有的公式不算难事,稍用点心,写本《九章算术》之类的算经专著也绝对没问题。 再努努力,成为北魏的祖冲之也说不定。 还可以造造圆规、算盘之类的东西……如此一想,这太史监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李承志又动起了歪脑筋:就是不知能不能向刘芳或是崔光求个情,在这上下衙的时间上打个商量。 比如我时不时的给你点研究成果,你是不是可以开个特例,让我不用来点卯上下衙? 到时便是当官赚钱两不误,简直美滋滋…… 心里乐呵着,李承志大摇大摆的出了衙堂,正准备到耳门交令回府,却听有人在唤他。 抬头一看,发现李承先就站在衙堂不远的地方。 莫不是不放心,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 李承志心下感动,轻声笑道:“大兄也不怕被上官问个擅离职守之罪?” “为兄有吏属的,何需自己亲自盯着?” 李承志看白痴一般的瞪了他一眼,又问道:“如何?” “分到了太历丞,刚见过令丞,允我明日再来视事……” 人多眼杂,李承志没提见过刘芳崔过的经过,更没提观星竟不用观星的事情。 “见过就好!”李始良点点头,“那你先回府,父亲怕是等急了!等为兄下衙后,再与你大醉一场……” 一听喝酒,李承志就想冒汗,但心知躲不过去,只能笑着答应。 临走时,他又想起了一事:“大兄可知,崔祭酒是否与我家有旧?” 他是出了堂才醒悟过来的:崔光那句“艺多不压身”虽是调笑之语,但未必不是勉励之言,隐约带着几丝眷护之意。 若只是上下级,而且中间还差着好多级,他是断然不会这样讲的,而且这两位今日的态度也不是一般的好,竟好偈是有求必应,所以李承志才有此问。 “崔祭酒?” 李承先回忆道:“姑臧伯(李韶)在京任职之时,祖父(李其)还健在,那时曾与崔祭酒略有来往……之后便断了……” 李承志恍然大悟:竟在看在陇西李氏的面子上? 皇帝都有穷亲戚,何况世族? 崔光崔亮少时家贫,在平城(元魏旧都)时连房子都租不起。是李冲收留了他们兄弟二人,留在府中,并敞开书库任其借阅。 之后也是李冲举荐的两兄弟,均入太学任中书博士(教授)。之后又是李冲向孝文帝举荐的兄弟二人,前者任著作郎,后者任尚书郎(均类似秘书,代御笔起诏,并掌皇帝文书章表)。 包括刘芳也一样,家境比崔光还不如,也曾被李冲救济和照拂过。 所以崔氏兄弟、并表弟刘芳与陇西李氏的关系非常深厚。爱乌及屋,对李韵等人极其欣赏的李承志自然就高看了一眼。 更何况李承志确实是人才,还长的这么顺眼? 李承志也算是心里有了数,知道日后该如何把握分寸了…… 兄弟二人道别,李承志出了太常,刚要骑马,又听有人在唤他。 抬眼一瞅,道边的树荫下停着一辆带棚马车,车边站的是李睿,车上坐的却是高湛。 这两人怎么撞一块去了? 瞅了瞅二人的脸色,李承志心里有了大概。 李睿脸色如常,找自己估计没什么急事,那就应该是租房的事情有了着落。 高湛一脸期待,应是合伙制冰的事情妥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同高肇讲过,高肇又是如何答应的。 不过李承志并不担心,这又不是什么欺压良善、与民夺利之事,而且是独门生意,高肇不可能不答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等走近了一些,李承志感觉高湛仿佛在幸灾乐祸? 高湛跳下马车,笑吟吟的问道:“这官如何?” 原来在笑这个? 李承志也不在意,风轻云淡的回了一句:“倒是挺轻闲!” 竟真不在意? 这委实有些出乎高湛的预料,他以为李承志即便不恼羞成怒,也该抱怨两句才对? 他哪敢把高肇卖了,只能硬憋着好奇,故作不知的应会了一句:“清闲就好!” “可是高司空答应了?”李承志又期待的问道。 见高湛点头,李承志大喜。 只要高肇同意,这事就算是成了九成,剩下的便是如何建场地,找原料,开工以及贩卖了。 头绪不少,而且还得抓紧。 他又转过头问着李睿:“可是那贾典御得闲了?” “确实是得闲了!”李睿回道,“都已在驵会等了半个多时辰,就是不知走了没有!” “走了也无妨!” 李承志回了一句,看着高湛笑嘻嘻的说道,“我在城外寻了一处宅院,就是你我开工之所。房主是个宫里从五品的太监……以防突生波折,最好订契时子澄兄也能过目一二……” 一听“开工”二字,高湛狂喜:李承志果然是要煅刀,不然为何选在城外。 他也早有觉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不就是被李承志拿来扯虎皮当大旗的么? 不然李承志何必选他? 高湛当仁不让的拍了拍胸口:“便是走了,叫回来就是了。” 以他的身份,使唤一个从五品的太监还是不在话下的。 李承志暗赞一声:果然上道! 坐到车上,高湛又小声问着他:“月入万金啊……你莫不是要造那白刀?” 李承志一愣:做什么美梦呢? 他想都没想就摇头道:“陨铁早用完了,哪还能段出什么白刀来?” “那就是那入口似刀的烈酒?”高湛又不死心的问道。 李承志又摇了摇头。 酒只是其次,他担心的是被人识破大蒜素的秘密,所以肯定是不会大肆酿的。至多也就是私下酿一点,当礼物送送人。 再者比这赚钱的方法有好多,轮也轮不到酿酒。 “莫急!”李承志敷衍道,“等租好了宅子,我再予你细说……”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 投石问路 义进里,驵会。 一个男子约摸三十余岁,面白无须。穿一身蓝衫,却早已被汗湿透。左手拿着扇子不停的扇着风,右手端着鹤嘴壶,“咕咚咕咚”的灌着凉酒。 吐了一口酒气,贾璨又抱怨着:“你这和尚太不晓事,租客都未来,就急吼吼的将本官催过来,白受这酷热之苦?” 和尚虽不怵他,但毕竟是金主,只好陪着笑:“也是不巧,谁能料到那郎君恰好就是今日封了官?不过按惯例,首日赴衙定是不会视事,至多两三刻就会下衙,还劳典御多等等……” 贾璨冷哼一声再不言语。 等肯定是要等的,也不看看他那“豪宅”空了几年,问都没人问?好不容易碰上个冤大头,贾璨喜不自胜,别说等两三刻,再等两三个时辰他也愿意。 不过一听租客是外地的,今日才封官,才是个从七品,而且是凉的不能再凉的候星郎,贾璨的优越感一下就上来了。 要是能镇住那租客,让其慑于自己中官的身份,逼着签个十年八载的契书就更好了…… 正做着美梦,有小厮在门外呼报,说是租房的那郎君来了。说着话,人也进了门。 抬眼瞅了瞅,看和尚陪坐那人面白无须,细皮嫩肉,李承志便猜到是贾璨无疑。不过毫无胡人的特征,估计是祖上汉胡通婚,血脉已被淡化。 想着怎么也是个从五品的官,又劳人家在这么热的天里等了快一个时辰,李承志便抱起了拳,准备说两句“劳你久等”之类的客气话。 哪知嘴都没张开,就见贾璨一脸冷笑:“竟劳贾某空候你一个时辰,候星郎好大的派头?” 都是玲珑剔透之辈,哪还不知这太监是要坐地起价。李承志微微冷笑,也不说话,只是往边上错了一步,把身后的人物露了出来。 两人配合不是一般的默契,李承志都没言语,高湛就知道该怎么做。只听“哗”的一声,高湛将羽扇往手里一拍,看着贾璨冷冷笑道:“再让你等一个时辰又如何?” 羽林监(禁军中级将领,掌宿卫、城门、送从)高湛? 刚刚擦干没多久的汗,“刷”的一下就又冒了出来。能将头皮都晒焦的天气,贾璨却感觉遍体生寒。 不提其父高肇,这位也是皇后的弟弟,随随便便在皇后面前拔弄一下是非,就能让他这个从五品的内官涮便桶刷到死。 太监话都说不利索了:“高……高羽林……” 火候差不多了,过犹不及。 李承志往前一步,越过高湛,拱着手笑吟吟的说道:“贾典御公务繁忙,下官自是不敢耽搁,你看如此可好:年租一千金,一付三年,三年满后再行商量,可否?” 贾璨甚至都已做好半个子儿收不到,说不定还要赔点出去的心理准备,哪还有不愿的道理? 他做的就是伺候人的差事,惯会看人脸色,知道李承志不耐与他啰嗦,忙不迭的点头道:“可,可!” 李承志一指李睿:“付迄,定契!” 看着摆在案几上那二十块黄澄澄的金铤(金与铜折价1:160),贾璨与那和尚嘴都快合不拢了:这李郎君虽说傲一些,但出手却不是一般的干脆。 不到两刻,便是钱契两清。自此三年后,那幢“毫宅”便是李承志说了算了…… 出了驵会,高湛却越想越有些不对味:“多大的宅子,年租才一千金?可压价了?” “十多亩吧……价格都是早议定的,也没必要省这几个钱?” 高湛都呆了:十多亩的宅院,年租才一千金,还叫没省钱? 怪不得李承志一租就是三年? 合着拉自己来是干这个的? 高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总觉的被李承志利用了似的。 李承志心里想着事,哪能猜到高湛在狐疑什么,随口吩咐着马夫:“去西市!” 洛阳南有洛水,北有邙山,相距只有二十余里,所以洛阳城南北只有十六里长。京城想要发展,也只有朝东或朝西扩建。 史志记载:京城东西二十里……这指的只是郭城,也就是相对皇宫、内城而言有城墙保护的外城。城墙之外,东西两端足足各扩出去了十数里长。 洛阳所有的集市全部集中在城东和城西,李承志要去的便是西市。 虽是集市,也依旧是按“里”建制,而且互有区分,严禁混肴:意思就是同类的商品会集中在一个区域,不允许流窜。 便如御道之南的“通商”里和“达货”里。吃穿用度、各行各业所需原料等全部集中在这里,以及能工巧匠、屠夫贩卒、杂工苦力,全都能在这里雇到。 李承志也早已打听过,道士炼丹的八石也罢,朝廷所需的药材也罢,均是从这里采购。 一事不劳二主,李承志雇的依然是景乐寺旁边的那家驵会,给他带路的,还是领他去看过宅院的那个账房。 高湛一头雾水,左探右问,李承志却一直不说,只说等置办齐物事,到了地方自会让他知晓。 卖药的很多,专门给太平观、崇虚寺等这种天师道的直属观庙供炼丹材料的店铺也有。 勘探专业不是白学的,数年的矿山安监也不是白干的,只是进了第一家药店,李承志一眼就看到氯铵。 颜色紫红,有些像紫水晶,表面附着一层硫磺,一看就是从矿洞里挖出来。皆是拳头大的块,胡乱的堆在院落里,看样子数量很多,也肯定不贵。 随意的问了几句,药店的小厮说医师管这叫气砂,可攻积散结,也可治肿痛痈疮。道士管这叫紫砂、北庭砂,至于怎么炼丹的他就不知道了。 听到“紫砂”和“气砂”,李承志直想拍额头。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和《金丹·内丹》中都有这玩意,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中也有。但他一直没和氯铵联系到一块…… 问了两句,李承志给李睿使了个眼色,李睿暗暗点头,示意已经记住了。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问,耗了快两刻,李承志才说出了最终意图:“上等硝粉两千斤!” “你要这物有何用?”高湛眼睛瞪的足有核桃大,“炼丹……你要卖丹药?” 我炼个鸟,有能听响铁丹的要不要? 居安思危,自然还是要弄点炸药和手雷以防不时之需,最重要的是,这玩意能用来掩人耳目。 独门的生意怎可能没有人眼红?肯定会有人千方百计的来偷制冰的秘方,到时就拿这东西当幌子。 李承志笑吟吟的问道:“要不要我站在城门上喊一声?” 高湛心里急的跟猫挠似的,还不得不服软:“对对,保密要紧!” 夏天拢共就这么长,迟卖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李承志没敢多耽搁,刚等那账房雇齐了工匠苦力,便带着两千斤硝粉,顺着城墙西侧的御道往邙山而去。 越靠近邙山自然就越凉,也是达官贵人消热避暑的好去处。临近城郭西北角,也就是金墉城西专有两里长,十数里宽的一片平地,为元氏宗氏府宅之所。 官称寿丘里,俗称王子坊。像颍川王元雍、汝阳王元悦、长乐公主元瑛(高猛的驸马府)的府宅均建在这里。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每一?都不比高肇的府第差,而这里的房价也一点都不比内城低。 高湛自然知道年租一千金可能连这里的一间茅房都租不上,也就没有在意。但等马车绕过王子坊,错过了金墉城,一直顺着邙山山脚往东直行时,高湛脸上的疑惑也越来越重。 “怪不得才一千金,原来你租在了陶市?” 陶市? 李承志笑笑不语。 那里虽然住的大都是下民苦力,但拿一千金租一座十数亩大的宅院,依旧就跟讲笑话一样。 等马车折北,直往邙山的时候,高湛浑身的汗毛都坚起来了:这他娘全是坟地,还往哪里走,难不成租了座阴宅? 又走了近一里,李承志一指豪宅:“喏,就这里!” 高湛就跟冻住了一样,看傻子一样的盯着李承志。 这坟都快建在这门楼的台阶上了,而这府宅底下又不知埋着多少死人? 哪冒出来的傻子,竟废重金在这里建了这般大的一座宅院?还有李承志这傻子,三年三千金就租了块坟地? 倒贴钱爷爷都不要…… 心里的那点不满早就烟宵云散,反而又抱怨起了李承志:“你吱声啊……就算非租不可,但这又脏又破又犯忌讳的地方,那阉贼也敢要一千金?一百金都嫌多……” “哪有那磨牙的功夫?” 千金难买心头好,便是只图这宅院离内城是如此之近,这一千金的价格也着实不算贵。李承志倒觉的占了不少的便宜。 他不在意的摆摆手,指点着力夫卸车,又将工匠头目招了过来,跟着他一起上了院中的阁楼。 高湛倒吸着凉气,紧紧的跟在了后面。感觉这李承志比他还要壕,千金都不放在眼里? 李承志一手铅笔,一手木尺,三两下就划好了图,又指着几座花园说道:“在此建池两座……小池要高,垫土至少五尺,再土上建池:方圆两丈,深四尺,底、壁皆铺陶砖,以生漆填缝。 内置铁箱三十座,每箱方圆两尺,深四尺,四壁底盖等皆需可拆可合…… 小池底建三道泄沟,沟下再建大池:深一寸许,方圆十丈,底、壁也以陶砖铺就,以生漆填缝。 小池外需栽柱立棚,棚顶需担重木立成龙门,更要可拆可合……” 其实很简单:建一座大池子,里面放几十只导热良好的铁箱子。池和铁箱里均倒满水,再用干净的牛羊皮或干净的牛羊肠衣裹上热蜡塞缝,以免池中的铵水污染铁箱中的净水。 到时池内的铵水一结冰,铁箱里的净水自然也能结冰。 也必须得用铁箱分开:氯铵这东西虽是药,却也是毒,摄入量过多会使人神经错乱、甚至昏迷…… 等铁箱中的水成冰后用滑轮绳索起出,再将池中含有氯铵的冰砸碎晒化,放入大池后晒干,氯胺就能析成晶体,可重复利用。 这样的池子李承志计划先建三个。如果不遇阴天,预计一天可出冰五次,差不多就是两百方,合十六万斤。 也别说卖到冰比精米、一斤足要两钱的价格,折一半,只卖一文,一天就是十六万钱,刚好合一千金。 李承志要求不高,就算冰化掉一半也是每日五百金。氯铵可以重复利用,最大的成本只是人工和水,每天二十金都绰绰有余…… 工匠哪管那么多,自是雇主如何交待他们就如何作。但高湛却越听越是惊讶:除了酿酒,他再想不到再造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大的池子。但酿酒需要发酵,最忌暴晒,从未听过有建在室外的? 看他急的都要冒火了,李承志嘿嘿一笑,揽着高湛的肩膀下了阁楼:“现在就让子澄兄看看,我约你做的是何营生……” 若是常人搂他,高湛早两拳上去了,但换成李承志,他却无一丝不适。 一是顺眼,二是不出意外迟早都是亲戚,三是高湛一直记着高猛信中的话:狂放不羁,目中无人…… 连大兄都是说怼就怼,连汝阳王元悦都是说打就打,被这样的人物搂搂肩膀怎么了? 进了房中,让李睿守好左右,李承志才让高湛见识了一把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 桶里加了硝粉,里面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冰花。虽只冻了一桶冰糊糊,但高湛依旧被惊的浑身直颤,上下牙直打架:“妖……妖法……” 他一时情急,竟把这桶里的冰和宅外的坟地、邙山联系到了一块。 怪不得李承志要在坟里地租宅…… 妖你妹?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什么妖法,顶多是道术,《抱朴子》的《三十六伏水丹》看过没有:‘硝以汞合,置石下成银霜……’,就是这东西。” 高湛惊道:“你还说不是炼丹?” “炼个毛,这是冰、冰……” 李承志想抓狂,抓过一包销粉塞他手里:“你上你也行,来……” “真……真的?” “还能有假?你回府一试便知……先谈正事……”李承志指着桶说道,“我若一日产冰十万斤,一斤只定价一钱,你能日售几何?” 卖冰? 看着桶里的冰花子,高湛恍然大悟:原来李承志所产之物是冰? 日产十万斤,怎可能? 但一想到李承志让工匠制的那池,高湛又恍然大悟:所谓的十万斤,也才是五千余斗(量器,约10000毫升),五百多斛(一斛十升)…… 高湛想了好一阵,才踌躇道:“一斤一钱,那一升就二十文……倒也不算贵……就是不知京中有无这般多的人用的起?” 高湛担心的不无道理。 这玩意一升也就差不多书包那么大,化慢点也就能坚持一到两个时辰,普通百姓肯定用不起,就算七八品的官员,也不一定舍得天天用。 所以虽稀罕,却不一定好卖。 “谁让你整块整块的卖了?” 李承志轻笑一声,又沉吟道,“等池建好也得三两日,到时再教你怎么把冰一斤一斤的卖出去。 眼下你先忙这几桩:派你高氏部曲防守宅院……这冰虽是以硝所制,但其中还有其它秘诀,不然难以成冰,所以一定不能泄秘,不然就成了大家人的生意了……” “这是自然!”高湛重重的点着头。 “第二,还是以防泄秘,所以核心工序依然要用你高氏家仆,大致三五十人就够了。 第三自然是制售,子澄兄回府后挑一些机灵且忠耿的,挑好后知会我,我亲自教授……第四……”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极其郑重的说道:“此乃暴利,为免落人口实,诸般首尾一定要提前料理…… 你回府后可请教高司空,看十税一可行否。若是觉的低,五税一也可,但最高不能超过三成,不然便无利可图……” “还要上税?” 高湛满脸的不可思议。他差点就想说:你知不知道我姓高,我父是高肇,我姐姐是皇后,我姐夫是皇帝…… 看李承志双眼似箭般的盯着他,无半毕妥协的迹像,高肇无奈道:“但十税一也太重了,贩粮卖米也才是三十抽一……” 一听就知道高湛没了解过民生:朝廷再穷也不敢在粮食上抽重税,不然粮价飞涨,等于是逼着百姓造反…… 李承志也不点破,轻声笑道:“莫要太贪,强水长流才是长久之道,对难保证年年都能做得成这生意,所以税重一些也无妨,就当是为国分忧了……” 高湛听的想骂人:哪有嫌钱多烫手的? 反过来再说,偌大的朝廷多少大官,什么时候轮到你个从七品的芝麻官犹国犹民了? 李承志怕不是傻掉了? 哪还猜不出高湛在想什么,李承志只是笑笑。 皇帝都明目张胆的割官员士子的韭菜了,可见无耻到了什么地步,又可见朝廷穷到了什么程度? 敢不上供? 信不信你赚到的钱还没捂热乎,皇帝就能将这生意收为国有? 这次制冰也算是投石问路,李承志早都想好了:皇帝真敢这么不要脸,就别怪他釜底抽薪,把秘方公之于众。 以后也再别想让他发明创造什么新东西了。李承志绝对只会偷偷摸摸炼他的玻璃珠子,再让李松李亮假扮成胡商贩到洛阳来…… 正文 第三百章 忠臣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兵贵神速。 在发现敌骑的第一时间,李承志就进入了应战的状态。 示警、传讯、集合、列阵……至起步冲锋,用时也就两三分钟。 一里才是五百米,快马急速冲锋至多一分钟就到,按理说敌人早该杀至阵前才对。 但那些胡骑依然像是在散步一样,迈着小碎步,不紧不慢的向南压来。 李承志双眼微眯,疑声问着斥候:“听到哨令之前,墙南的那股胡骑在做什么?” “让过火马阵之后,那股胡骑原本是要向北追来的,但突有旗兵传令,也不知是何令,那股胡骑再未北进,继续留在了墙南……” 李承志眼皮微跳。 慕容定如此这般,显然是想将自己再次逼至墙南…… 但有什么区别? 人还是那些人,兵还是那些兵,哪里不能围,哪边不能战? 让墙内的胡骑北进,再让墙北的胡骑以逸待劳,不是更轻松? 算了,没时间想那么多。 总之就是,你越是想实现的战略意图,我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李承志拉下面甲,猛一磕马,厉声喝道:“锥阵,进!” 之前要用到火马阵,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以供火马奔出,且不能被波及,自然是长距离的锋矢阵最为合适。 但现在已是手段用尽,前有阻挡,后有追兵,且几乎已被敌军围死的前提下,再摆兵线极长的锋矢阵,就有些找死的意味了。 其余不论,敌军只需分兵数支冲击侧翼,仅有两百多的白骑,分分钟都会被拦截成无数段。 李承志虽离兵法大家还差着好远,但也算小有名声,不可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也根本不用考虑或是选择,此时也只有锥形阵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白骑的冲击力和战斗力。 若从高处看,此时的骑阵就像一只三角形的箭头……只剩箭头,没有箭杆的那一种,前尖后粗,比之前的锋矢阵短了五六倍,前后还不足二十丈。 不但短,而且密,前后左右均是战马紧挨着战马…… 此阵的特点是前锋要足够坚锐迅速,像针尖一样直扎向前,用最强的战力、最快的速度撕开敌阵。 两翼要够厚,够强,即要保证两翼不被敌人所趁,还要配合前峰,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那担任前锋的,只可能是战力最强的李承志。 遑论这二百多骑? 便是在甲兵数千的白甲营,只要李承志举举手,哪个敢不服? 况且已是绝境,不拼命就会死的地步,李亮更不敢再劝…… 李承志、李亮、李睿就是箭头上的那个“尖”。两百余甲骑紧随其后,越往后,阵形就越,阵形如同一只漏斗,直冲向北。 边墙下,留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战马,无所适从…… 胡将悚然一惊,猛的想到一刻前,慕容定命他率兵来此阻击李承志时的话: “李承志在收拢马匹,并未直奔向北。而北部白骑依旧观望,也未南移的迹像,说明这两部依然互不知晓,我等还有机会…… 空开南翼,尽率骧卫绕至北翼,轻装潜行,从两部白骑之间绕至李承志北翼,再举压近,将李承志逼至边墙以南……” 确实如慕容定所料,前期一切如常。李承志抢马抢的不亦乐乎,北部那支白骑也依旧在观望。 甚至是近两千骧卫自墩城潜行至李承志正北方向时,这两部依旧在各行其事。 接下来,只需隔绝南北,将李承志逼到边墙以南,自然是任三千骧卫宰割。 但谁能想到,之前绞尽脑汁,用尽手段,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李承志,突然就不逃了? 不但不逃,还刚刚正正的冲了过来! 李承志,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两千骧卫,而你却只有两百甲骑? 真以为人马俱甲的重骑就能天下无敌? 在轻骑面前,四野之地中的重骑,而且还是一群只有单马的重骑,和一群待宰宰羔羊无任何区别。 轻骑便是只靠马力,耗也能耗死他…… 李承志此举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目中无人? 胡将鼻子都快要气歪了,若是以往,他有的是手段教李承志做人。 但胡将更知道:李承志还有数千援军,离此只有四五里。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眼看白骑越奔越快,胡将厉声喝道:“列阵:” 两千张弓同时开弓,箭矢抛射而出,又斜斜落下。层层匝匝,密密麻麻,就像捅了一座巨大的蜂巢,万蜂齐出。 李承志两世为人,如此壮观的场景只在电影中看到过。 但也只是壮观而已。 胡兵开弓时,双方还近有上百丈!而这又不是真的电影里,骑兵的箭还能比步枪的子弹射的更远? 胡兵之所以这么早射箭,无非就是想震慑白骑,想让其放缓马速。 也想让李承志知道:看清楚,我足有两千骑,你才几个人? 但又能如何? 自突遇胡骑的那一刻,李承志便已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更知心中越是畏难,就越是会首鼠两端,突围的机会就越发渺茫。 还不如拼死一战,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但万一能拼出一线生机呢? 李承志不但没有减速,反而用力磕着马腹,生怕会撞个空。 等箭落下来时,离李承志还有百米以上。 再仔细一看,还是如之前见过的那一种轻箭,几乎对全身披甲的亲卫和战马造不成多大的杀伤力。 但对空马却是致命的利器。 若胡骑再来晚一些,等李承志行进时再露面,此时那些空马绝对已被射成超大号的豪猪。 一旦倒地,不但会影响战骑奔袭的速度,战骑十之八九还会被绊倒一部分。 所以李承志才一匹空马都没有带。 也幸好没有急着脱甲,不然这几轮箭雨下来,这两百多亲卫,还能剩下几个? 李承志猛舒一口气,俯低身体,紧紧的抓紧了手里的长枪。 身后的甲骑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手持盾,一手握枪。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十丈。 箭如雨下,射到盾牌和盔甲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但除此外,再听不到任何人的嚎叫声和马的惨嘶声。 更没有任何白骑摔倒或是落马,如此近距离的一轮抛射,好似只听了个响? 胡将的心脏狠狠的一缩,手心。额头全是冷汗。 他终于明白,左汗王为何会发出“白甲不满千,满千不可敌”的感慨? 这完全是一群钢铁怪兽…… 但已到此,难道还能不战而逃? 胡将嘶声吼道:“” 吼声未歇,领兵就吹响了传令的号角,只听呜呜几声,原本方方正正的骑阵极速变动,由“口”字型变为“U”字型。 本以为还得硬挨一轮箭雨,但只觉头上突然一空,再无箭矢射来时,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抬头。 胡骑竟然在朝自家的马屁股射箭? 李承志的头皮直发麻。 他原以为,胡兵将备马前置是为了阻挡白骑的冲势,迫使白骑提前减速,乃至混战,以减少胡兵死伤。 但哪知人家活学活用,弄了个低配版的火马阵,而且还是三面齐攻。 这可是整整两千匹马,仅仅两百白骑能挨的住几轮冲击? 只需一轮,就被会冲的七零八落。 落单且失去机动力的重骑,跟砧板上的鱼肉没什么区别。 “连缰……连缰……快快快……” 李承志一声厉吼,飞速的将缰绳抛给李睿,又猛的斜身一探,抓住李亮座骑的备缰,挂到了马颈下的铁环上。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 有历才有史 绵绵细雨,飘落无声。 雨线如万条银丝从空中飘落下来,在檐角上积成水滴,滚滚洒下,美如珠帘。 山间漾起了轻雾,不多时便将宅院笼罩其中。白墙青瓦、朱门翠园,朦朦胧胧、缥缥缈缈、迷迷漫漫,胜似仙境。 无数的墓碑和坟丘伫立在雨雾之中,时隐时现,似是有无数人影在款款行来。 会不会突然从雾中冒出个鬼新娘或是狐仙? 李承志站在阁楼上,心里冒冒稀奇古怪的念头。 黎明时就起了雨,但不大,因此工匠并未停工。六座水池已然挖开,只等陶匠烧好陶砖,一铺就好。 七八个木匠带着二十多个徒弟和力夫,正在三座小池边栽桩立柱、搭建龙门架和棚杆。还有一部分工匠正在砸后园屋舍间的隔墙,重新立以檩柱支撑。 砸开隔墙后工匠就会往下深挖,直至挖出水为止。挖出的土则会覆盖在屋舍的外墙上。包括屋顶也会覆以两到三层羊毛填充的棉被。 之所以如此改造,自然了为了储冰。 洛阳效县就有官办的兵工厂,还有颍川王元雍、江阳王元继等私设的兵器、铁器作坊,所以铁箱并不难打造,也早已订好。最迟后日,组装九十口铁箱的铁板就能运回来。 不出意外,三天后就能试制了。 进度确实快,当然也是因为钱花到位了:足斤重的金条,又去了十余根。 李协说郎君若不这般赶,拖迟个五六天至少能省下一半的钱来。 但李承志却算过账:早卖个五六天,他就能多赚好几个十余根金条…… “郎君,卯时正了(早六点)!” “嗯!”李承志点点头,下了阁楼。 加李睿李协满共才十二个家臣,忙正事的地方都不够使唤,李承志哪舍得让他们赶车? 再加李睿李协也要时不时的用车,他索性在驵会租了辆马车。但真心不便宜:连车夫带车带马一月就需一千五百钱,合十金。 而李承志这个从七品京官的月俸也才是一千钱稍过一些,所以算下来,他这官当的不但不赚钱,还得使劲倒贴…… 李睿提着一个食盒,有点像后世小型的床头柜,两层,一层放饭一层放菜。旁边还挂着一只皮囊,不过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茶。 车夫接过食盒靠在厢角里,为免跌倒又用皮绳绑了几圈 这便是李承志的午饭,而不上朝的时候,五品以上的朝臣大都是这样的吃法。 当然,条件好的可以去会馆和乐楼订席,条件差的,顿顿啃粟米麦饼的也大有人在。 民以食为天,吃饭才是最大的问题。李承志沉吟道:“让泥匠多垒几口灶,锅碗瓢盆、菜酱粟粮也多置办些……嗯,还有那木碗也催紧些……” 李睿恭声应着:“仆晓得!” 一旦开工,护卫加工人差不多得上百,所以这些细节都要提前考虑到。最后那木碗则是卖冰沙的时候给客人用的…… 天阴路滑走的就慢,李承志也不敢多耽搁,草草交待了几句就出了门。 往南一里就是广莫门,进城绕过皇宫就是铜驼街,可直达城南的太常寺,也就十里出头,很是便利。 也就李承志才是从七品不用上朝,不然更近。这么一算,这宅子真心不贵…… 虽是第一天上衙,更是第一天当官,但李承志心态却很平静。 看着十数丈宽的铜驼街上或坐车、或骑马,还有披着蓑衣走路的官员吏属,李承志感觉跟后世没什么两样。 庸庸碌碌是一辈子,轰轰烈烈也是一辈子,活的舒服就行。 自己是没办法,就跟屁股后面有狗撵一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一步。 全特么被逼的,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李承志摇了摇头收回了思绪,又考虑起如何让冰沙一炮而红。 销路好不好,宣传最重要……所以一定要多废点心思研究研究。 …… 孝文帝规定的是三日一朝,五日一沐。除此月底最后一天也会升朝。今日是三十,正值朝日,刘芳崔光自然不在。 太史令赵胜忙的脚不沾地,哪能顾的上一个小小的候星郎,点完卯他就将李承志扔给了副令,让其看着安排。 副令可不像赵胜,一天到头就知道埋头研究做学问,他清楚这候星郎昨日入监时就被两个中书叫过去问过话,所以不敢擅自安排,说是要等刘芳崔光下朝后再行请示。 李承志无可无不可,想着正好可以到各部转一转,看自己干哪个合适。 副令没时间,索性属吏先派给了李承志。 所谓的属吏就是助手,每位候星郎都有,又叫候部吏。李承志的这位姓耿,听副令介绍,竟还是西汉天文学家耿寿昌之后? 浑天仪就是耿寿昌发明的,东汉的张衡只是在其基础上做了改进。 他还发明了常平仓制度(朝廷太仓,类似如今的中储粮),更撰写了《九章算术》。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中国历史上父死子承志“天官”制度。 大多数人都以为司马迁传自父祖的“史官”,其实是“天官”,也就是占星、修历的职务,修史只是附带。 一是因为这行当不是一般的枯燥,二则是极其深奥。有这能耐和耐心,多少经文典籍研究不透?又为何放着比这不知舒服多少倍、俸禄不知多了多少的官不做,非要和一堆枯燥的数字以及冷冰冰的星星月月打交道? 所以自秦时,大多数的朝代都有法令:太史令、历官、卜官等,必须世代相传,不准习研其它经文,更不准做其它的官。而这一制度,一直延续到了清朝…… 耿昌一脉就是这样传下来的。他父亲耿言是冯太后时的太史令,因占卜的卜词不合冯太后的心意而被贬,后忧郁而终。 李承志一时好奇,多嘴问了一句:“敢问令尊卜的是什么卦?” 耿昌看着李承志,悠悠一叹:“天道五十,地遁其一……” 李承志愣了愣。 这什么乱七八遭的,不应该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么…… 嗯? 冯太后……四十九? 冯太后不就活了四十九么? 李承志眼珠子一突:耿言怎么蒙这么准的? 还有耿言这胆子也太大了吧,果然是人如其名,连帝王的寿数都还胡乱卜算? 没把你喀嚓都算冯太后肚量宽大…… 心里嘀咕着,李承志又让耿昌带他到各部转转。 太史监分历、卜两丞,其下又有: 筮部,又称保章,掌占定吉凶。 监部,又称历部,主要负责推算历法。 候部,又称灵台,掌望星、观测,也就是皇帝给李承志封的这个官,专为筮历两部观察天象规律。 算部,专事验算,为筮历验算数据。其中官吏大多都是太学、国子监等官学中的术算博士。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把术算科的学生也带过来帮忙。 还有一个司时部,掌漏刻、司晨等(定时、换时、报更、警晨昏)。 李承志先去的是算部。刚一进门他先是一愣。 一座大殿,足有近千个平方,他感觉像是进了大型的宴会厅。 他惊的不是厅大,而是里面的景像: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座比斯诺克球台还要大的案几,足足摆了上百张。每张案台上密密麻麻的摆满了算筹。有的二三百,少的也有数十。 所谓的算筹就是木棍,用来代替数字。说简单点:如果一个数是6666,就会先在个位上摆一根横木棍的代表5,横棍下面再竖一根代表1。到十位又会反过来,上面摆坚棍代表5,下面摆横一根代表1……类似这样:6666:T?T?。 当然,反过来也行! 等摆好这样一组组的数字后才会验算。摆一个简单一些加法除法就得几十根算筹,遑论复杂一些的多位运算?所以每人面前都摆着这么大一座台案。 而且算起来不是一般的麻烦,特别是乘法进位或除法退位的时候,脑子里稍恍惚一下就忘了进位退位的那根横棍代表是5还是1了,只能重算。 李承志看的牙疼:这要是算到一半,那个王八蛋手闲或是自己不小心碰一下,把横的带成竖的,这一天更甚至数天的成果岂不是全泡汤了? 算了,也先别反推什么公历、推导什么公式,先把简数创出来再说吧。 不然他自己都能把自己绕晕。 筮部没什么可看的,去了李承志也看不懂,他又让耿昌带着他到候部看了看,想见识见识皇帝封他的这个候星郎原本是做什么的。 这是一个唯一不在太常寺的部门,而是在临近邙山的金镛城内。 只是因为这里高。 金镛城内有高楼一座,称百尺楼,差不多有七八丈,比皇宫城墙还要高。 也是曹操的孙子魏明帝年建,原本是供他赏星星赏月亮的。 因太高又离皇宫太近,底下专有一队禁军把守,非太史监官吏不得入内。 李承志有令牌自是通行无阻,爬过上千级阶梯,终于爬上了观星台。 看着摆在台下的浑象和台上的浑仪,李承志微吸一口凉气。 浑仪且不轮,只说浑像:说简单点就是一颗巨大的铜球,上面刻的全都是从大年初一到腊月三十可看到的星相。 关键的是,这东西只靠着水壶漏刻带动齿轮就能自动演绎全年的星相,而且能一丝不差? 李承志想不通,以古代的科技和生产力,是怎么造出这样的精密仪器的? 而且是西汉时期就发明出来的? 可惜发条不好造,不然以这技术造块机械表轻轻松松…… 可见古人的智慧有厉害? 这浑象就是耿昌的祖先发明出来,西汉的张衡改进的。平时立在台下自动演绎,然后候星郎与候总吏一台上一台下,一个观星,一个观浑象,记录的同时观察浑象与天相是否有错差。也就是原本该李承志和助手耿昌干的活。 每当朝代更替,这东西就会流失,很多时候是被叛军化了铜,所以新朝新立后只能重铸。 便是有史料做对比,重铸一座浑象的时间也得以“十年”计…… 可见历朝历代对天象历法的重视,也因此才有了中华上下数千年的历史文化底蕴。 若连“历”都没有,何来的史?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 赚点小钱 对比浑象,浑仪相对简单一些。就是数个圆环套在一起,各代表子午、黄道、赤道等,每个环上都标有各种坐标和刻度。 中间有一根或是两根用来观测天象的窥管。如果李承志废点心思造两块凹凸玻璃镜,或是用无色水晶磨两块安上去,这玩意就是天文望远镜。 说简单一点:浑仪就如划好的经纬线的地球仪,将天空分成了一格又一格的区域。候星郎想看哪一颗星,拿浑仪往天上一比划就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 北京的首都机场就立着这么一座,但诡异的是那东西的简介下面讲的却是浑象的功能,说是用滴水漏刻能演绎天象……李承志上大学的时候不止一次想打电给首都机场,建议他们配副漏刻试一试,看能不能转起来…… 这两样都是中华的瑰宝,便是从东汉的张衡算起,也要比外国发明类似仪器的时间早好几百年。 比这更早的时期,应该是战国,中国已经观测出一年是365.25天,也就是《四分历》的由来。比后世实行的公历一年只多11分钟。 还有更神奇的。《周髀算经》,也就是写勾股定理的那本,成书大概是战国中期,其中写到: 北极左右,夏有不释之冰……这说的是南北极。 中衡左右,冬有不死之草……这说的是赤道。 北极之下,从春分至秋分为昼,从秋分至春分为夜……这说的极昼和极夜。 这当然是人家算出来……看到这几句的时候,李承志恨不得跪下来朝那本书磕个头! 太厉害了…… 正想的投入,耳边传来了一声钟响。 李承志顺声一看,不远处的大漏斗的刻针已指向了午时。 这玩意也挺先进:四个大箱子从高到底顺阶梯排列,夏天用的是水,冬天用的是细沙。箱内有齿轮、浮漂等机关,箱外有刻度,刻针。沙或水每下降一刻(14.4分钟)的刻度,齿轮就会带动连杆敲响箱外的钟。 太史监的司时部,宫内、坊内的更夫,就是靠这钟报时、报更的,地州郡县都有这样的装置…… 耿昌小声提醒道:“郎官,下朝了!” 李承志抬头瞅了瞅,一群朝臣从太极殿涌出,乌乌央央的,像是一群蚂蚁。 “那就回吧!” …… 回到太常寺,李承志没急着去找刘芳和崔光,而是先解决中午饭的问题。 吃饭有专门的厅堂,或一人、或两三人围着一张案几,各自食用带来的饭食。 就这么一顿午饭就能看出官员吏属的家境。 大多数吃的都是粟饭,也是南北朝时期的主流食物。都是蒸熟再拌酱菜,比如豆豉、豆酱、淹白菜、淹黄瓜、淹韭菜淹茄子之类的,讲究些的拌肉酱。比较有特色的是一种用生粟米、麦芽糖、醋等酱淹十天半月才好的饭,叫“飧”。 刚穿越来的时候李承志惊的不要不要的:感觉就没古人不能酱淹的东西。野菜、枝芽、嫩叶之类的就不说了,还有青蛙、老鼠…… 后来了解的多了一些就习以为常了:像给和尚种地的僧户,丰年的时候都会时不时的饿死人,但凡能填饱肚子的自然都是好东西…… 家境再好一些的也有吃面饼和米饼的,这是因为面粉和米比较贵,价格大致是精粟米的两到三倍。 各种各样的饼:髓饼:以髓脂(动物脂肪)、蜜(蜂蜜)和面,厚四五分,广六七寸……其实就是现在的油酥饼。 类似的也都是以蜜和面,或死面或发面,或烤或烙或炸。也有的会在里面包馅,或蜜或饴或肉,饼上会撒上胡麻(芝麻),统一叫白饼。 “膏环”是面粉或米粉搓条炸,类似撒子和麻花。再细一些的米线叫“粲”饼,宽一些的米皮叫“豚皮”饼,或蒸或煮或炸怎么吃的都有。 有把糯米加蜂蜜、麦芽糖,以及各种干果果脯蒸熟,与如今的八宝饭没什么区别。要再晒一晒炸一炸,吃起来嘎嘣酥脆,和沙琪玛一模一样。这两种统一叫做“白茧饧”。 “鸡鸭子”饼就是鸡蛋或鸭蛋饼。“水引”是汤面条,“馎饦”是汤揪片,面都是用肉汤和的,统称汤饼。 另有一种古代版的卷肉饼子或煎饼果子:以醋瓜菹长切,脟炙肥肉、生杂菜等饼中急卷……这种做法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叫胡饼或胡饭。 白米饭也有,但刚在北朝开始普及,因做法比较单调,官员们不大爱吃。 家境再差一些的则吃豆饭,但几乎不见吃麦饭的。只因这玩意皮太厚,蒸不透捣不***豆子还难以下咽。 而像李承志这样动辄四五个菜,还全是肉的委实少见。连刘芳崔光都不见这样吃。当然也是因为两老头饭量小,吃不了这么多。 等耿言帮他打开食盒拿出饭菜,左近的官吏都呆住了。 这么壕的吗? 一盒灌肠足有两斤:羊肉、葱、蒜、韭、姜等切碎,并和盐、花椒等灌入羊肠,或蒸或煮。 一盒炙肝:类似灌肠的做法,以羊肚油包肝、肺、调料等等烤熟。后世在新疆叫假腰子,在甘肃叫脂裹肝,但凉了不好吃。 第三样是一盒炒鸡蛋,第四盒是一份腩炙,也就是煎猪肉……这四样都不是李承志所创,而是元魏本就有之。最后那一盒才是:水晶肘子。 肘子剥骨煮的烂熟,皮朝上肉朝下压入木盒中按紧,上面再浇一层浓肉汤或猪皮熬的酱汁,在井中或缸中镇凉就是这东西。 米饭捏的是团,怕天热会馊,里面加了盐,又用荷叶包着,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 都是李协三更起来就做的,老头还挺开心:郎君终于不用顿顿下馆子了,能省不少钱…… 别说官吏,连太史令赵胜、太乐令公孙崇都一脸好奇的渡了过来。这二人看看饭食,再看看李承志,往佛在说:你家什么条件? 李承志笑笑,递上了两双筷子:“二位使君尝一尝?” 这二位也没客气,但没接筷子,直接上了手。拎了两片肘子尝了尝,公孙崇止不住的点头:“嗯,入口即化,咸香滑嫩,不错!” 李承志打蛇随棍上:“若二位使君不嫌,明日我便让家仆烹两斤送到府上……” 别看才是七品的“令”,但还有加官的。特别是公孙崇,除给事中、侍中(均为皇帝高级顾问)外,他还是太乐祭酒(太常卿佐官,从三品,掌礼乐)。朝廷制定礼乐制度的时候,连刘芳、崔光都得给他打下手。 更重要的是,这位还是高文君和李承先的老师…… 公孙崇嚼着肉,不经意的点了一下头。 李承志大喜:这位是真正有学问的人,堪称博古通今。各种古礼制度,包括度、衡、量等均精,不然他一个研究礼乐的也不会被皇帝弄来制定历法。 日后肯定能用的上,先巴结了再说…… 也不知谁嘀咕了一声“中书来了”,一群官员便一哄而散,只剩两位令官和耿昌。 赵胜和公孙崇正吃的香甜,赵胜还指了指食盒:“寺卿和祭酒也尝尝?” 两人是吃过赐宴才下的朝。刘芳摇了摇头,崔光瞅了一眼食盒,盯着李承志冷笑的:“奢侈无度……陛下都没你吃的好!” 李承志有些讪讪,暗暗腹诽:以为我不知道么,皇帝就不吃肉…… 许是有事要讲,刘芳叫走了公孙崇和赵胜。基余官员也不好意思再围过来的,案几后只剩李承志和耿昌。 耿昌吃的是酱菜拌粟米饭,李承志邀他一起吃,耿昌只是摇头。 交浅言深是大忌,李承志也不勉强。 耿昌终于知道,李承志为何带这么多饭食了:四五样菜怎么也有三四斤,七八个饭团也得两斤向上,但李承志筷疾如飞,也就一刻竟吃的渣粒不剩,更好似意犹未尽? 左近的官吏就跟冻住了一样,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一阵风卷残云,李承志三两下收拾了残场,抹抹嘴去找刘芳和崔光。 “你要创简数?”赵胜双眉紧皱,“何谓简数?” 公孙崇也是一脸惊奇,两老头却只是弯着眼,一脸笑咪咪。 偶尔对视一眼,仿佛在说: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解释起来太麻烦,李承志左右一瞅,拉过一张纸,掏出铅笔后说道:“就是将算筹简化,用炭笔在木板上验算,甚至拿根棍儿在地上也能算,好处是可边算边记,还省地方……” “是要出题吧?”崔口笑咪咪的道,“老夫给你出:今有田广(宽)八万七千六百五十四步,从(长)四万五千六百七十八步,问为田(面积)几何?” 李承志在纸上列了个坚式乘式:八七六五四*四五六七八,口中还念念有词:“四八三十二进三。五八四十,四十三……” 也就七八息,李承志就给出了答案:一千六百六十八万两千七百四十七又半亩又半分(一亩240平方步)。 再看旁边的赵胜,竟连算筹都还没摆好? 赵胜微吸一口凉气:“这般快?” 李承志点点头,又道:“这是积,若求商,均类同法……”说着又列个“厂”字型的竖式除法,也是七八息,就将得出的积验算了一遍,分毫不差。 赵胜与公孙崇面面相觑。 要说李承志这算法有多难,并不见得:数字还是一到十的数字,算法依然用的是九九歌,不过把横式算法换成了竖式。 但以前为何就无人想到? 绝对方便:术士术生都不用带算筹,带根炭笔、或不带都可。找根棍子或石头在地上也能算…… “你之意是还能简化,如何简?”公孙崇问道。 李承志眼珠一转:“简化后肯定要更快一些……不过下官还没琢磨好,估计要费些时日……” 赵胜大喜:“还能更快?” 按李承志所说,真要能省了算筹,省地方倒是其次,省时间也不是关键。而是算的时候有记录,术士术生再也不用害怕忘了进退位是竖五还是横五,不用再倒回去重算…… 不夸张的说,李承志看似不起眼的一个改变,绝对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别说赵胜和公孙崇,就连刘芳和崔光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刘芳问道:“你需几日?” 日哪能够?不说年了,怎么也得“季”吧? 李承志低着头:“少则得数月吧……但衙府内过于喧闹,干扰太大,因此能否许下官回家静研,想必三四月就能研究出来……” 也别说三四月,能让他浪够两个月就行,到时冰也就卖到尾声了…… 刘芳微一沉吟:修好一部历法,怎么也要以十年计,相对比来说,三四个月已经是非常短非常短了…… 他刚要答应下来,突听“砰”的一声巨响。 崔光重重的一掌就拍在了案几上,满脸怒色,指着李承志就骂:“当老夫没长眼?那日让算百钱百鸡,你在掌心中划的便是这般东西……分明已有了腹案,却跑来诓老夫,还‘三四月’?” 公孙崇和赵胜却有些不以为然:这般大的成果,就是放他半年假又能如何?就当犒赏了。 刘芳也是这般想法,心想便是李承志已有腹案,也是费了心思研究出来了,放他逍遥数月也是应该。 他刚要劝,猛见崔光给他使着眼色。二人是表兄弟,从小一块厮混到大,之后又同殿为臣,早就默契到不能再默契。刘芳心里一动,顿时就明白崔光想要干什了。 老头嘴角一勾,笑咪咪的道:“想必你也看到:太常诸丞官吏,太学、国子监、四门小学等博士生员尽聚于太历,人数何止上百? 若你真有腹案,就早些拿出来。既能为国分忧,又能免诸僚诸多辛苦,陛下也定有嘉奖。 但朝廷自有法度在,休沐数月就莫妄想了,不过老夫可准你胡混一旬,但早要点卯,晚要点退……” 崔光又冷哼道:“若是老夫,一旬都嫌多。但我等也非不讲理之人,你若想逍遥,就拿出些真本事来……就如那百钱百鸡的解法,你要能呈上来,老夫与伯文准你胡混一月又何妨?” 李承志一阵气苦,脸都快绿了。 他哪还看不出这俩老头在唱双簧? 一旬也才是十天,能够干什么的? 冰也就才卖了个零头…… 也和什么朝廷法度无关,以刘芳崔光的身份地位,让自己一天衙都不用上,连吃一年的空饷都没问题。 这俩老头显然已猜到自己懂的定然不止这么一些,虽求才若渴,可又怕自己耍滑头,所以才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来挤兑自己了。 若说拒绝……那不可能。 李承志恨不得全大魏的官都来学数学。也不是说文科不重要,而是如今的两科已严重失衡,导致生产关系和生产力几乎停滞。 看看,有几个读书人愿意学医,又有几个人愿意当历官就知道了…… 这俩位一心为公,又无恶意,李承志还不致于抱怨。他就是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好像玩不过这俩老头。 李承志深感无力,觉的不放大招是不行了。他想了想,又猛一咬牙:“若下官能将歆率(圆周率)推到‘忽’呢。” 所谓的忽是以圆径一万万丈(一亿)为一丈而言,丈之后的单位可视做小数点之后的位数,分别是:尺、寸、分、厘、毫、秒、忽。“忽”则是第七位…… 公孙崇严重怀疑李承志是不是在说大话,斜着眼睛问道:“果真?” 推算歆率的前人千千万,但算准的却少之又少。 商朝时算到了“3”,西汉刘歆算到了“3.15”,也以此而命名。东汉张衡算到了“3.16”,但都不怎么准。 直到曹魏时的刘徽算到“3.14159”,经过一百多年的验算求证才被认可,也才算是解决了南北朝天文学家、数学家,乃至礼官、工匠的大难题。 崔光于刘芳却是脸色一板,齐齐肃声问道:“当真?” 李承志性大虽狷狂一些,但自成名以为,还未听说他食过言…… 不怪这两个人激动,主要是圆周率的作用太大: 以古人的认知而言:天上的太阳、月亮、五行、甚至包括银河、宇宙全都在围着大地转圆圏。算年、算季、算月、算天、算时、算四季、算四至、算二十四气、甚至是算每时、每刻等等等等,哪个都离不开圆周率。圆周率越精准,历法与时间自然就推演的越精准。 除此外,国家统一制度所用的度、衡、量,哪个都要涉及到圆。对于百工和百姓就更不用说了:造车轮、造水缸、造炉、建房、挖河、开矿……圆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说别的,车轮造的圆一些,至少马车也能跑的快一些。 李承志暗暗嘀咕:这还能有假? 这次换成李承志笑咪咪了:“此歆率并非下官所研,而是另有其人。不过下官心中尚有存疑,故而需先验算一番……” 有个屁的存疑,摆明就是想讲条件,两个老狐狸哪还看不出李承志打的是什么算盘? “少啰嗦,现在就呈上来,我自会召人验算!” 刘芳大手一挥,朗声笑道,“你想逍遥,老夫依你又何妨?就准你一月……嗯不,三月,但照旧每日都要点卯点退……” 这是怕李承志脑子一热,跑的没影了。 李承志大喜,拱手就往下一拜:“谢过寺卿!” 崔光却似牙疼一样,五官拧作了一团。 天知道李承志这滑头脑子里还装着多少好东西,表弟这一张嘴就是三月,岂不是要等三月之后,才能再让他吐露一点? 但刘芳都已经答应了,崔光自是不会拆台。他深吸了一口气,狐疑的看着李承志:“你说是他人所研,可问是哪位?” 李承志生怕被人误会这是神仙教给他的,哪敢打马虎眼。老老实实的说道:“是南朝祖冲之!” 刘芳稍一思索:“造出司南车(指南车)的祖文远?” “对,就是这位!”李承志回道,“他还创出了《大明历》,可惜只在南朝实施了一年便废……” 闻弦歌而知雅意,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刘芳和崔光哪还不知李承志在给他们建议。 “准不准?”刘芳孤疑道。 不怪他怀疑:南北两朝新研的历法有二十种之多,但准的少之又少。这《大明历》真有李承志说的这般好,南朝为何弃之不用? “应是准的!”李承志话虽说的含糊,头却点的很重,“听说光那歆率,祖公‘割圆(古代计算圆周率的方法)’就已达万次……” 割圆万次? 刘芳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若按李承志所说,这歆率若是准的,推演出来历法也应是错差不大。稍后就让历部翻出来研算一番再看…… 崔光又奇道:“便是任你胡混,每日也要点卯点退,肯定是出不了京的。那你要这般多的休沐(假期)做何用?” 李承志稍一沉吟:“下官想在京城置宅,故而准备在闲瑕之余赚点小钱……” 京城置宅……还小钱? 在场的四位无一不眼睛瞪的溜圆。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李承志已经狂的没边了……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 当驴使唤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兵贵神速。 在发现敌骑的第一时间,李承志就进入了应战的状态。 示警、传讯、集合、列阵……至起步冲锋,用时也就两三分钟。 一里才是五百米,快马急速冲锋至多一分钟就到,按理说敌人早该杀至阵前才对。 但那些胡骑依然像是在散步一样,迈着小碎步,不紧不慢的向南压来。 李承志双眼微眯,疑声问着斥候:“听到哨令之前,墙南的那股胡骑在做什么?” “让过火马阵之后,那股胡骑原本是要向北追来的,但突有旗兵传令,也不知是何令,那股胡骑再未北进,继续留在了墙南……” 李承志眼皮微跳。 慕容定如此这般,显然是想将自己再次逼至墙南…… 但有什么区别? 人还是那些人,兵还是那些兵,哪里不能围,哪边不能战? 让墙内的胡骑北进,再让墙北的胡骑以逸待劳,不是更轻松? 算了,没时间想那么多。 总之就是,你越是想实现的战略意图,我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李承志拉下面甲,猛一磕马,厉声喝道:“锥阵,进!” 之前要用到火马阵,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以供火马奔出,且不能被波及,自然是长距离的锋矢阵最为合适。 但现在已是手段用尽,前有阻挡,后有追兵,且几乎已被敌军围死的前提下,再摆兵线极长的锋矢阵,就有些找死的意味了。 其余不论,敌军只需分兵数支冲击侧翼,仅有两百多的白骑,分分钟都会被拦截成无数段。 李承志虽离兵法大家还差着好远,但也算小有名声,不可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也根本不用考虑或是选择,此时也只有锥形阵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白骑的冲击力和战斗力。 若从高处看,此时的骑阵就像一只三角形的箭头……只剩箭头,没有箭杆的那一种,前尖后粗,比之前的锋矢阵短了五六倍,前后还不足二十丈。 不但短,而且密,前后左右均是战马紧挨着战马…… 此阵的特点是前锋要足够坚锐迅速,像针尖一样直扎向前,用最强的战力、最快的速度撕开敌阵。 两翼要够厚,够强,即要保证两翼不被敌人所趁,还要配合前峰,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那担任前锋的,只可能是战力最强的李承志。 遑论这二百多骑? 便是在甲兵数千的白甲营,只要李承志举举手,哪个敢不服? 况且已是绝境,不拼命就会死的地步,李亮更不敢再劝…… 李承志、李亮、李睿就是箭头上的那个“尖”。两百余甲骑紧随其后,越往后,阵形就越,阵形如同一只漏斗,直冲向北。 边墙下,留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战马,无所适从…… 胡将悚然一惊,猛的想到一刻前,慕容定命他率兵来此阻击李承志时的话: “李承志在收拢马匹,并未直奔向北。而北部白骑依旧观望,也未南移的迹像,说明这两部依然互不知晓,我等还有机会…… 空开南翼,尽率骧卫绕至北翼,轻装潜行,从两部白骑之间绕至李承志北翼,再举压近,将李承志逼至边墙以南……” 确实如慕容定所料,前期一切如常。李承志抢马抢的不亦乐乎,北部那支白骑也依旧在观望。 甚至是近两千骧卫自墩城潜行至李承志正北方向时,这两部依旧在各行其事。 接下来,只需隔绝南北,将李承志逼到边墙以南,自然是任三千骧卫宰割。 但谁能想到,之前绞尽脑汁,用尽手段,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李承志,突然就不逃了? 不但不逃,还刚刚正正的冲了过来! 李承志,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两千骧卫,而你却只有两百甲骑? 真以为人马俱甲的重骑就能天下无敌? 在轻骑面前,四野之地中的重骑,而且还是一群只有单马的重骑,和一群待宰宰羔羊无任何区别。 轻骑便是只靠马力,耗也能耗死他…… 李承志此举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目中无人? 胡将鼻子都快要气歪了,若是以往,他有的是手段教李承志做人。 但胡将更知道:李承志还有数千援军,离此只有四五里。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眼看白骑越奔越快,胡将厉声喝道:“列阵:” 两千张弓同时开弓,箭矢抛射而出,又斜斜落下。层层匝匝,密密麻麻,就像捅了一座巨大的蜂巢,万蜂齐出。 李承志两世为人,如此壮观的场景只在电影中看到过。 但也只是壮观而已。 胡兵开弓时,双方还近有上百丈!而这又不是真的电影里,骑兵的箭还能比步枪的子弹射的更远? 胡兵之所以这么早射箭,无非就是想震慑白骑,想让其放缓马速。 也想让李承志知道:看清楚,我足有两千骑,你才几个人? 但又能如何? 自突遇胡骑的那一刻,李承志便已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更知心中越是畏难,就越是会首鼠两端,突围的机会就越发渺茫。 还不如拼死一战,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但万一能拼出一线生机呢? 李承志不但没有减速,反而用力磕着马腹,生怕会撞个空。 等箭落下来时,离李承志还有百米以上。 再仔细一看,还是如之前见过的那一种轻箭,几乎对全身披甲的亲卫和战马造不成多大的杀伤力。 但对空马却是致命的利器。 若胡骑再来晚一些,等李承志行进时再露面,此时那些空马绝对已被射成超大号的豪猪。 一旦倒地,不但会影响战骑奔袭的速度,战骑十之八九还会被绊倒一部分。 所以李承志才一匹空马都没有带。 也幸好没有急着脱甲,不然这几轮箭雨下来,这两百多亲卫,还能剩下几个? 李承志猛舒一口气,俯低身体,紧紧的抓紧了手里的长枪。 身后的甲骑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手持盾,一手握枪。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十丈。 箭如雨下,射到盾牌和盔甲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但除此外,再听不到任何人的嚎叫声和马的惨嘶声。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 找个背锅的 足足两成半的税! 自己只是客气了一下,哪知高肇心这么黑,可见朝廷缺钱缺到了什么程度? 再看皇帝连士子的韭菜都割,可见下限有多低? 李承志不免有些担心:以元恪不要脸的程度,说不定就会和自己抢生意。其余不论,自己制冰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殿中(三十六曹之一,尚皇帝,内宫诸事)和光禄寺的藏冰多。 虽说到时自己可以公布秘方,但算来算去,吃亏的好像都是自己…… 李承志心中一动,顿时就有了主意:“与你商量一桩事!” “呃……”高湛打了个嗝,“尽管讲……” “宫里缺不缺冰?” 高湛愣了愣:“你想把冰沙卖到宫里?应该行不通吧……宫里的冰那般多,再者这冰沙也不难做,等我们一卖,该学会都学会了。莫说宫里,有资格赐冰的朝官家里九成九都会效仿……” 效仿? 你也能效仿得了才行…… 李承志眼珠一转:“听说陛下很缺钱?” “不是陛下,是朝廷!”高湛纠正了一句,又奇道,“怎又问起了这个?” “哦,只是好奇!” 李承志状似无意的回了一句,又指了指高湛吃剩下的冰沙:“稍后我重新制一块,捣点果浆,并饴和奶一同加进去,到时做出来的冰沙口味更好。制好后你带到宫里去,请陛下也尝一尝……” 高湛只是稍稍怀疑了一下,就被李承志给带歪了,“你去送不是更好?还可以趁机觐见陛下……” 见元恪? 好不容易能逍遥三个月,万一见了皇帝,他心血来潮再给自己安排点差事怎么办? 李承志头摇了摆浪鼓似的:“刚打了汝阳王,说不定陛下还在气头上,过段时日再说。你去就好……” 高湛深觉有理:“也对……” 只是制一小块而已,自然用不到池子、铁箱之类的东西。废了一大一小两口缸,不到半个时辰,一块奇香四溢的果冰新鲜出炉。 李承志又交待道:“已掺了奶酱、果浆、饴、蜜等到时砸开便能吃。也莫要胡添东西,以免变了味……” 高湛狐疑道:“你是不是加了东西,怎觉得这一块比我方才吃的要好许多?” 废话,不然如何让皇帝明白这生意不好抢? 除了他说的那几样,李承志还往里面加了点烈酒和香精…… 李承志一脸的理所当然:“这一块要献于陛下,自然要用心些……也莫耽搁了,不然冰要化完了……” “对对对!”高湛飞快的起了身,招呼着仆从,“拿干净的绸绢裹上,多包两层棉被……” 仆从一阵手忙脚乱,不到半刻就将冰包好装上了马车。等高湛出了府宅,李承志叫过李睿交待道:“我出去一趟。若有人来找,就称我去了西市……” 李睿提醒道:“要不要仆陪着郎君?” 跟着做什么,生怕别人找不到我么? 李承志摆了摆手:“忙你的!” 不多时,他也骑着马出了府宅。但并没有往南也没有往西,而是直直往东,朝陶市去了。 慢慢找去吧…… 李承志是怕高湛反应过来,非拉着他一起进宫。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月入数万金的生意。以皇帝不要脸的程度,怕是直接断了百官的冰都有可能。 这般大的一口黑锅,他李承志哪里能背的动? 谁爱背谁背…… …… 怕冰化的快,高湛刚过广莫门便从北宫门入了宫城。 但走了没几步,他又咂摸出不对味来。 感觉李承志在撵着让他进宫一样? 还有,好好的说着卖冰沙,怎又问起皇帝缺不缺钱的事了? 他还问宫里缺不缺冰……用脚趾头想宫里也不可能缺啊…… 想到这里,高湛猛的一愣:李承志难道是怕陛下见钱眼红横插一刀,但又不敢直说,所以在点醒自己? 还真说不准……不,是极有可能,不看陛下缺钱都缺到什么程度了? 那他为何还要赶着制一块果冰,又赶着让自己送进宫来。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不行,要问个清楚。哪怕这营生真让给陛下都行,至少要知道李承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不大不小也是一桩功劳,李承志为何不自己来? “停!”高湛一喊住了车夫,“回去!” 不是来给陛下献冰么? 车夫一愣:“啊?” 高湛斥道:“啊什么啊,聋了么?” 车夫无奈,只好调转马头。 但马车都还未错过来,远处似是有人认出了他,使劲的喊着:“高羽林留步……” 高湛回头一看,是一个高大的宫娥,似是皇后身边的侍婢。 再往远处一看,瓮城西角的那块桃林下,不就就是皇后么? 三姐也在,二人各骑着一匹矮马,似是在踏青一般。 好不容易天阴,高英就想松松筋骨。但出宫太麻烦,便缴高文君来了光风园,骑骑马,吹吹风。哪想在这里也能碰到高湛? 高英奇道:“你怎走的是后门?看你都进来了,又为何要走?” 高湛也没多想,老老实实的回道:“秉殿下,李承志制了一块冰,托我献给陛下……” “那他为何不自己来?有三娘在,他还怕进不了宫?” 调笑了一句,高英又奇道:“早间才见叔父拿着硝粉生了半盆冰花,连陛下见了都赞不绝口,称李承志果然博学,连道家的典籍都有深研。又说他年岁虽浅,却知为国分忧,殊为难得……” 顿了顿,高英又狐疑道:“足重两成半的税,划不划的来?” 高湛怅然一叹:现在已不是划不划得来的了,而是这营生能不能保住的问题。 算了,也别着急返回去找李承志了,便是找到也不一定能问出实话来。这两位姐姐一个足智多谋,一个冰雪聪明,反正比自己是强多了,定是能为自己解惑。 高湛左右瞅了一眼,垂首说道:“正好有事要请教殿下……” “鬼鬼祟祟!”高英佯斥了他一句,朝后喝道:“回宫!” …… 结果便是,就如一个时辰前的高湛一般,高英一边吃一边夸,连停嘴的时间都没有: “这李承志的心肝儿是如何长的,怎就这般玲珑?” “早间我还想,便是卖冰,一月万金也是难之又难,却不想是这种卖法?一碗才一文,怕不是得被抢疯?三弟好运气……” “嗯,日后三娘算是有口福了……” 左右无人,就他们姐弟三个,高英说话极其随意,说的高文君满脸羞红。 吃了足足三碗,觉有胃都有些胀了,高英才意犹未尽的放下了碗,看着一脸凝重的高湛:“你方才说要请教,所为何事?” 高湛收回了思绪,将李承志说要与他商量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弟起初以为李承志是担心朝廷也会效仿,也做着冰沙的营生。但此时看来,除非李承志义出秘方,不然谁争不过他……” 高英愣了愣。 什么朝廷,这分明就的是陛下吧…… 她刚想喝斥一句“陛下怎会与民夺利”之类,但话都到了舌根底下,又被她压了下来。 话说太满,九成九会被打脸…… 高英冷哼一声:“虽是奇思妙想,却也简单至极。这冰沙中无非就是奶酱、鲜果、密、饴这几样,只要有冰就能做成,有何秘诀可言?” 高湛犹豫了一下,指了指那碗底残留的碎冰:“李承志这冰用的可是井水,且奶、果、蜜、饴等,都是预先冻进去的……” 高英一愣。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 钱荒 宫中用冰、百官赐冰等,均是在前一年冬日前将洛河中的水引到湖中,等立冬结冻后挖出窖藏的。 河水中多少会带些泥味。湖中有草有藻、有鱼有虾有蛤蟆,再加湖底积着不知沤了多少年的淤泥,这种冰的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有人想抢生意做冰沙,也只能拿这种冰做。而奶与饴的味道也只能附到冰的表面。与李承志用净水制的冰、又将奶、饴之类的原料冻进去的冰沙相比,口感和滋味何止差了一倍? 高英突发奇想:但为何要和李承志抢呢,合则两利岂不是更好? 也只有宫里与光禄寺有冰,除了李承志,能大量做冰沙的也就只剩陛下了。李承志的冰好一些,价钱可以卖贵一些。宫里的冰差一些,那就便宜些。双方正好可以轮换一下:李承志的冰沙卖给官,宫里的冰沙卖给民。 至于朝官官会不会买? 多简单呀:让陛下减一减百官的赏冰不就行了,更或是直接停了?这么多年早就用习惯了,甫一少了这口冰,朝臣夜里怕是连觉都睡不着…… 刚想到这里,高英一顿,脑中似是闪过了一道灵光。 “你方才道,李承志问了你几句奇奇怪怪的话,是哪几句?” 不是讲过了一遍么? 高湛狐疑着,又重复了一遍:“他先问:宫里缺不缺冰!又问:陛下缺不缺钱!” 宫里缺冰……陛下缺钱…… 不对,应该是:宫里一缺冰,陛下就不缺钱了,而且李承志只会赚的更多…… 高英都惊呆了:为了保住这营生,如此阴损的主意李承志也敢出?他就不怕数百朝臣和他拼命? 嗯……不对,人家只是问了一句宫里缺不缺冰,陛下缺不缺钱,谁敢说这主意是他出的? 高英银牙一咬:好你个李承志,连我都敢算计……嗯,也不对? 李承志哪能料到三儿刚进宫就能碰到自己?况且他让高湛连叔父都没找,直接找的是陛下……这分明是在提醒陛下:下刀子的好时机来了…… 陛下念他的人情,不但不会抢他的营生,还得替他遮掩? 更是帮他拓开了销路。 因为人家这是阳谋:陛下若想赚这钱,就肯定得减了或停了朝臣的冰。酷热难耐之下,莫说李承志才是日产一二百方,便是翻一番,怕是都不够卖。 真是好算计,竟是一举好几得? “哈哈哈……呵呵呵……” 高英神经质一般的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又咬牙切齿的骂着高湛:“你个蠢货……” 可怜高湛,竟还想着回去找李承志质问?都精成这样了,怕是早躲出去了。高湛今天要能找的到李承志,我高英敢跟着姓李…… 高湛被骂的莫明其妙,但高英哪会点醒他。 李承志让高湛直接找陛下,连高肇的名字提都没提,摆明了在暗示高湛:这锅谁都背不动,只能陛下亲自来。 所以,高湛不知道要比知道的好…… “滚出去见陛下,李承志如何交待,你便如何做……陛下不问,就莫提见过我之事……滚……” 高湛一头雾水,但看高英咬牙切齿,他哪里敢问。乖乖的拜了拜就退出了凉风殿…… 许久后,高英幽幽一叹:“真要将宫内的冰全卖了,何止是上万金?此举不但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更是免了叔父的隐患,就连我都得念他的好……” 高文君担心道:“未免有些行险……” “有陛下帮他遮掩,能有什么险?他这公明就是运气好……”高英奇道,“感觉他刚一瞌睡,天上就掉下来了个枕头?” …… 姐夫和小舅子相对而坐,一人抱着一个冰碗,大眼瞪着小眼,谁都不说话。 高湛至此都没想通关节,自是要多疑惑有多疑惑。 元恪奇的是,竟真让高肇一语中的,李承志还真研究出来了生财之道? 他原以为李承志便是能制出冰,也是置于冰鉴中散热所用,舍的买的定是不会有多少。 哪知竟然是能吃的,还如此美味? 元恪甚至有点庆幸:幸亏李承志懂分寸,想出了个万全之策,不然自己真就说不准得食言。 这可是能在两三月之内就能赚到数万金的营生,要是能将宫中与光禄寺的藏冰全卖出去,所得之钱完全可解晋地饥荒。 当然,身为皇帝肯定不会硬抢臣子,至少会给李承志加一两品爵位,或是将字职升个一级半品以做补偿…… 思忖了一阵,元恪又怅然一叹:这次赖李承志之功可先卖冰救急,但下一次又该卖什么? 其实朝廷缺的不是救济晋地的那点粮,而是将粮运往晋地所需的银钱! 自冯太后掌朝至今虽偶有天灾,北地也时不时的会有边民造反,但至多算是疥癣之疾。大部分的州郡还算安定,也称的上风调雨顺。 各地常平仓粮大都充盈,京城太仓、皇宫内库中的绢帛都快堆不下了,价格更是比太和年间降了六七倍。 而恰好,这两种又是大魏为数不多的官方民间均认可可以替代货币的商品。 问题自然就来了:越是丰年,粮与帛的价格就越低,购买力就越弱,购买其他商品时所需粮与帛的体积就越大,流通成本也就越高。 以晋地缺粮为例:皇帝令关中运粮调济,奚康生自然得照办。但问题是,征发民夫可以算做徭役,征粮可是要付钱的,至少也得是绢帛。不然就跟逼着百姓造反没什么区别。 这钱自然得朝廷出。不出钱也行,那就想办法将洛阳的粮食直接运到晋地。但傻子也会算账:光是路上的消耗绝对比运送的粮食多好几倍…… 类似的问题越来越多,所以元恪才会绞尽脑汁的想歪主意,变着花样的从官员、士族手中搜刮铜锭、铜钱。 但越贵就越惜售,越惜售就越贵,钱荒也日益严重…… 至于抑佛熔铜……那根本不可能。除非元恪愿意看到大魏境内义军四起,门阀林立,各自称王的景像…… 正文 第三零五章 皆大欢喜 当夜,皇帝下旨:九监五寺、六省三台、三十六曹等部首、副,及五品以上者,无论职官、散官、比视官等皆须于次日巳时上朝。无故不朝者,降级、降爵、罢官…… 旨下的太突然,且授旨的范围太广,不录诸尚书事的门下省,以及司王令的中书省不是一般的手忙脚乱。 两老头不但是门下省的左右侍中,刘芳还兼着中书监,崔光还兼着中书令。他们不得不爬出被窝,带着一众中书博士、中书助教等连夜起草诏书。 崔光盯着众大夫、郎官、给事等,疑声问道:“可是哪里来起了战事,来了急报?” 众人回应:“并不曾!” 刘芳微一沉吟,怅然叹道:“那就只能是钱荒之事……” …… 月隐山风起,星朗清露滴! 一场细雨消尽酷暑之厉。清风微荡,山林似涛,漫起丝丝的青草香。 雨水冲净了石碑上的泥沙与积垢,碑上水汽成露,映着星芒散出淡淡的亮光。若有鬼火冒起,还能看清上面刻的字。 碑林丘密,蝉鸣蟋嘀,伴以时而闪现的磷火,分外的恐怖和诡异。 似是有鬼夜行,坟林中异响忽起:“叭及、叭及……吐噜噜噜噜噜……” 随即又听“啪”的一声,李承志一巴掌拍到了马脖子上,低声斥道:“鬼叫什么,死人都得被你吓活……” 叭及声是马蹄踩入泥水中发出的响动,吐噜噜是马儿打了个响鼻。 一片坟地而已,李承志不至于害怕,他是担心惊动了人。 挖了这么大个坑,保不准皇帝一时领会不到他的暗示,狐疑之余,说不定已差人来找他了。 开什么玩笑,自己又不是高肇,头那么铁,什么锅都敢替皇帝背?当然是能躲则躲。 走近一些,已能看到中院阁楼上的灯笼发出的光亮,侧耳细听,还能听到陶砖碰撞碎裂的“哗啦”声,以及工匠喝骂徒弟的动静。 工匠没停工,看来一切如旧…… 想也应该会是这样:都已是子夜,宫门早已落锁,便是皇帝差了人,此时也早回去了。 元恪又不蠢,等他再想上一夜,怎么也该反应过来了…… 李承志暗喜,带着缰绳稍稍催了催马。“啪及啪及”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已离宅门不足五丈,李承志疑窦突起。 阁楼上守夜的亲卫耳朵再背,也应该能听到响动了,但为何一不见有人喝问,二不见有人给自己开门? 有诈…… 他头皮一麻,一靳马缰,准备打马就跑。但马头都还未调过来,突听“哐”的一声。 像是被人砸开的一般,两扇中门猛的被人拉开,只见门后影影绰绰,竟似藏着好多人。猛见一道光火亮起,被人挚在了手中。 定睛一看,不是高湛还有谁? 高湛脸色乌青,眼中似是要冒火:“李承志,知不知道爷爷差点将西市翻了个底朝天……” 还真跑去西市找了? “啊?哈哈……” 李承志尴尬的一批,“西市太闹,我便去城南会馆坐了坐……” 城南会馆……洛水边上的青楼? 高湛两只眼珠子直往外突:“你竟然敢召妓?就不怕父亲与大姐(高英)知道,打折你的腿?” 不动脑子?真要召了妓,还能这么晚回来?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尝了尝凤月楼的羊汤粲饼(米线)而已……” “挺逍遥啊?”高湛一声狞笑,一指李承志,“你给爷爷进来……” …… 高湛似是浑身都带着火气,但李承志一点都不怵,不紧不慢的泡着茶叶。 递过去了一杯,高湛刚一入口,“噗”的一声就吐了出来。 “你给我喝的什么东西,汤药?” 简直是牛嚼牧丹,煮鹤焚琴! “这是茶,清茶!” 李承志抿了一口,又问道:“陛下怎么说?” 一听这个就来火,高湛怒道:“下次再要我办这样的事,能不能先讲清楚?” “怎么讲清楚?”李承志幽幽问道,“你能扛住数百朝臣的怒火?” 高湛猛的一愣。 出宫时,他又去见了皇后,大姐也是这般的说法:不怕你蠢,越蠢才越好,自然就什么都意识不到。好好的献你的冰,诸般首尾陛下自会想通。 也不怕你聪明,要真聪明,就能料到到此事干系不小,更知凭你高湛这样的凑十个绑一块也扛不下此事,肯定会装做不知道。 怕就怕你半蠢不蠢,半懂不懂,心焦之余跑去找叔父。到时叔父又该如何办? 若报予皇帝,叔父自然就成了献计之人,这差事九成还是会落到他头上,等于又一次的将百官得罪了个遍。但若不报,就有欺君之嫌…… 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高湛颓然一叹,又惊又疑的问道:“你真是第一次当官,怎懂得这般多的弯弯绕?” 李承志都被气笑了:“这官还有当第二次的说法?” 嗤笑一句,他又叹道:“总之放心,我害谁也不会害你……” 是啊,他真要与三姐成了亲,就是堂姐夫,又怎可能害舅弟? 高湛猛吐一口气:“陛下已下旨,明日召群臣朝议:一为诏告诸臣,要削减宫中、百官颁冰,二为另立掌冰司之事。到时司使至少也是五品……” 李承志不喜反惊:“我可不干,要干你干!” “你才选官几天,美的你?”高湛瞪了他一眼,“陛下已有腹案,会令诸臣各荐贤能,唯才是举……谁有能力将冰换成金铜五铢,这官儿自然就是谁的……不出意外,最后应是我为司使……” 李承志狂喜,差点山呼一声“陛下英明!” 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啊,皇帝分明已猜透了自己最深的那层用意:主意我可以给你出,事儿也可以帮你干,但锅是万万不会背的…… 虽然阵势极大,又是颁旨又是朝议,但皇帝的用意只是为了堵百官的嘴。众臣只以为皇帝穷疯了生的邪念,哪能想不到这是背后有人给皇帝出了主意。 而真能将冰换成铜钱的人,当然是一个都没有。百官只会当这是苦差,能自荐或是举荐才见了鬼。 到时皇帝再安排给高湛,谁也说不出怨言来。到时再造出冰沙,所有人也只当是高氏被逼无奈想出的办法,也更联想不到李承志的头上…… 皇帝赚大钱,李承志赚小钱,高湛得官……简直皆大欢喜。 高兴了一阵,李承志又叮嘱道:“悠着些,不要提前漏了马脚……” 高湛狠狠的一咬牙:“放心,我连父亲那里都不会漏口风……” …… 次日巳时正(上午十点),太极西殿。 佑大的宫殿挤的满满当当,放眼望去足有三四百人。 人越多就越热,皇帝一早就令殿中司撤了冰监,一群朝臣热的汗流浃背,更是在心里骂着娘。 内给事刘腾刚刚才诵读了圣旨:即日起,削减宫中、百官颁冰……另立掌冰司,司夏冰售卖…… 皇帝这不是明摆着要逼着朝臣掏钱买冰吗? 这种生儿子没屁眼的主意是哪个混账给皇帝出的,还是说皇帝穷疯了又生出来的奸计? 不是没有怀疑高肇,但再看时:高肇两只眼睛暴突,直愣愣的看着皇帝,就跟见了鬼一样。 他是真的惊:昨日才给陛下说过李承志制冰卖冰之事,今日便来了这么一出,难道不是陛下要抢这营生的架势? 但问题是,都还不知道李承志准备怎么卖你就抢,若是到时宫中的冰卖不出去,岂不笑掉百官的大牙? 大部分的朝臣都知道高肇没这么蠢,九成九肯定这又是陛下突发奇想冒出来的自虐之举。朝臣只多算是池鱼,受了殃及。 反对是肯定没人敢反对的,至多也就是在心里暗暗抱怨几句。 无它,只因颁冰属赏赐,是皇帝体恤下臣的恩惠之举,是赐是减,皆是皇帝一句话。 再说了,皇帝都以身做则,朝臣再怨也只能乖乖闭嘴。 也有不少朝臣担心了起来:这钱荒逾演逾烈,陛下已经乱了方寸,再要不见转机,怕是会出狠招。 这次减的只是冰,难保下次不会减百官俸禄。但问题是,陛下不单对臣子狠,对自己更恨。朝臣便是心里有怨也说不出口。 看看元恪都干了什么: 去岁秋,钱荒已见端倪,皇帝只以为是国库不盈所致。先令诸部节约省俭,又令宫内削减用度。 之后得知是缺钱所致,元恪又出奇招:先今诸省停发百官俸钱,改以绢帛代替。后又令诸司、宫内外购不得使用铜、钱,改以绢帛粟粮。 好家伙,诏令一出却是适得其反,都还没来得及实施,京城物价大涨。绢价粮价却直线下跌,短短一日,绢价跌了五成都不止。 元恪没办法,只得收回诏令。然后便开始了他的自虐之路。 再次削减宫中用度:什么栽花的、种草的、修园子养马的,厨子、乐师、舞姬……至少一半遣散出宫。 本四菜一汤的全部减半,本三荤一素的也成了一荤一素。除此外还下令内宫自给自足:黄门、太监等闲瑕之余全撵去种地。皇家园林不种花了,全改种菜……这也是皇城之北的光风园里全是蔬菜的由来。 乘黄署(尚皇帝乘驾)也别只驾车养马了,羊和猪也给我养起来…… 内嫔、宫娥也不闲着,闲下来还得养蚕、织绢……而且是高英带头干。 这一阶段,皇帝还只是自虐,等翻过年后,他就开始打朝臣的主意了。 什么减宴、削食,到三日前下令宫中禁断屠宰后,百官每日赐宴时都得跟皇帝一起吃草。 还有让高肇明目张胆的代他受贿,收了钱却毛事不办之类的,那才叫骚…… 猛然撤了冰鉴,皇帝也有些受不住。深知过犹不及,便是演戏也有个度,便索性罢了朝。 “若有爱卿自荐此任自是最好。若心中已有贤良之选,也尽快报上来……还请诸卿勉励,最迟至初三朝议,必须将此事论个章程出来,今日就到这里吧……” 众臣如蒙大赫,恭送元恪。 高肇以为会如往常那般,皇帝会单独召他商议。但元恪就像没看到一样,走时连眼光都未往他身上瞄一下。 高肇就跟冻住了一样,僵在了当场:太诡异了,到底是哪里出了蹊跷? 左右两班有不少重臣看到了这一幕,心下顿时了然:看来高首文是真不知道。 诸臣更是担心:连高肇都未听风声,可见陛下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 高肇心事重重,绞尽脑汁的想着其中关节,竟不知他是最后一个出殿的。刚踏出殿门,突听有人唤他,高肇抬头一看,殿外不远处的树荫下,竟聚着好几位重臣: 司州牧、颍川王元雍。 度支尚书、江阳王元继。 宗正寺卿、尚书左仆射元钦。 还有中书监、太常寺卿刘芳,中书令、国子祭酒崔光,以及选部尚书崔亮。 再加上他这个司空、太尉,竟是宗室、外戚、文武重臣齐聚于此。 崔光素来与他交好,平时称呼时叫的都是字:“便是首文竟也未察陛下露过端倪?” 高肇苦笑一声:“要是有过察觉,我就不会这般惊诧了……” “哎……”刘芳一声长叹,“陛下行事逾发无章进循,此非君王之道,我等身为臣子,自当劝谏进言……诸位可随我同去……” 几个姓元的一听,头发都快要立起来了:你个老倌儿想死,别拉我们垫背啊? 你当过皇帝的老师,深受信重,自是有此底气。我们别说劝,但凡敢露出半丝不满,信不信陛下能让我们脱层皮下来? 元继硬是挤出了一丝笑:“竟忘了署中还有要务,某先行一步……” 元钦连声附合:“对对对,同去,同去……” 元雍本是想拍拍皇帝马屁,表表忠心,想告诉元恪:若是陛下卖冰,他保证第一个买。 此时一听刘芳要逼宫,元雍吓得心都颤了:“孤就不去了,诸位随意……” 说着就走,速度比元继和元钦还快。 走出去了好几步,元雍才想起来,竟忘了套套高肇的话:那李承志是否与高氏有什么关碍,不然为何高湛天天都与其厮混在一起? 算了,收拾了再说……义井里的一道宅子啊,便是高肇的亲儿子,爷爷也非出这口气…… 谁都没料到,一向视皇帝马首是瞻,本该第一个被吓走的高肇今日却一反常态,竟真的留了下来? 高肇沉吟稍许,点着头道:“也好,正好问问陛下,是否有了售冰的章程……” 宫中、光禄寺的藏冰何止上万方,便是五品以上的朝官数百,怕是也没几个舍得花钱买冰消暑。那皇帝又准备卖给谁? 最后若卖不出去,陛下也只能收回成命,到时岂不是又成了一场笑话? 还是要劝一劝的…… 刘芳都有些懵。 他吃饱了撑的会这么劝皇帝,陛下不要脸面的么?要劝也是私下里悄悄说…… 他本想惊走高肇,好给李承志讨官,哪知今日的高首文突然就这么硬气了? 崔光却给他使着眼色,意思是不用担心。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李承志狂放豪言:两个都要娶,高首文竟能无动于衷,当不知道一般? 可见定然是存了些心思的……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 煮熟的鸭子会飞 式乾殿外,刘腾堵着门,只说陛下有旨,让他们稍等片刻。 高肇、刘芳、崔光、崔亮四人立成一排,满面狐疑:感觉陛下怕他们看到什么一样? 陛下在做什么? 元恪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做冰沙。 他一脸无奈,看着高英指挥着几个宫娥,手忙脚乱的藏着东西。 “要不要这么慌,我可是皇帝!” 高英一脸讥讽:“叔父不论,其余那三位都快成精了,一看这诸般物事,当场就能猜到个七八成。 陛下是皇帝不假,但三儿呢,李承志呢?可千万莫要害了他们……不然再有这般良策,打死李承志也不敢再往上敬献了……” 元恪愣了愣:还真是这样的道理! 也罢…… 约半刻后,元恪才令刘腾放行。 “见过陛下,殿下!” 四个人边问着礼,八只眼睛边四处乱瞅。 感觉一切如旧啊? 除了多了些香味:奶香、果香、蜜香……嗯,还有些酒香! 几人一脸古怪:难不成,皇帝和皇后躲在殿里偷吃什么东西了? 几人各怀心事,并未生疑。高肇还不停的示意着刘芳,意思让他先说:你先上,我也好敲边鼓…… 劝个什么劝,至多也就是问问,但先得靠后…… 刘芳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章,恭身递给了元恪:“请陛下过目!” “坐!”元恪指了指居下的几张案几,顺手接过奏章。 只是一眼,元恪眉头一皱:请迁李承志为国子监算学博士! 给李承志请封个诗经博士他都不至于这么奇怪,这算学博士是怎么回事? 元恪往下一看,顿时一脸古怪。 李承志才去太史监第一天,就创出了可以让术士、算生省去算筹,甚至省去助教的方法? 简算,竖式……只要识字者就能学会,不用算筹,无纸无笔时拿根棍儿就能算? 真的假的,不管是奚康生,还是高豹儿,好像都没提过李承志还会术算啊? 转念一想:他们也都没提过李承志会制冰,不也制出来了? 要真按李承志所说,会识字的就能学会,岂不是诸司营造屋舍、器具、工事,地方但遇垦地修河、建路铺桥之事,拉过来个小吏就能算清诸般问题,再也不用另外委派精通术算的官员? 换到军中:队主之官就能算出属部诸兵所需兵械、衣甲、水食、诸般器物等? 若是自己哪日心血来潮,怀疑内官、殿中有没有贪污吞没,岂不是拿起笔来就能算? 元恪顿时重视起来,刚准备伸手要笔,崔光将一只足有大拇指粗的铅笔往前一递。 “陛下可用此笔:不需蘸墨便能书写,更不似炭笔易脏手污衣……此笔也乃李承志所制……” 元恪仔细瞅了瞅,既有些佩服,又有些无语。 这不就是将木棍掏空,又将石墨裁条压了进去? 就如李承志用冰造冰沙、将算筹的横式改进了用笔的坚式等,都感觉是如此的简单,无一丝难度可言! 但为何前人、其余官员就想不出来? 他摇摇头,接过铅笔,随意想了两组数字的乘法,照着奏章中的步骤在纸上算了起来。 等算出了一题,元恪倍感惊奇:若用算筹,此时怕是连算式都没摆好吧? 就是不知道算对了没有…… 刘芳往下指了指奏章:“方才是求积,陛下可用此求商之法验证……” 高肇虽不知刘芳的奏章上写着什么,但听到崔光刚刚提到了李承志,便知定是与李承志有关。再看高英站在皇帝身后,眼中异彩连连,心是更是狐疑。 看皇帝在与刘芳探讨,高肇捅一捅崔光:“所奏何事?” 崔光低声道:“我等请迁李承志为国子监博士……” 高肇猛的一僵。 我废尽心机才把李承志弄进太史监,都还没试出他到底是不是天授之人,你们就要给我弄走? 他猛一摇头:“不妥!” “有何不妥?”崔光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皇帝手里的奏章,“李承志所创之算法可称前无来者,省了诸部、诸司、诸署,并地州郡县等各官员吏属多少便利,为何升不得官?” 高肇被噎住了一般,又惊又怒。 崔光都将他夸成这样了,还能有假?再看陛下,脸上竟都带着惊喜之色,李承志今日这官怕是给升定了…… 自己都料到会生波折,还特意向陛下请了一道旨,但都还会知会刘芳与崔光,竟就突变迭起? 这才几日,李承志又是创酷夏制冰之术,又是创前所未有之术算之法,就连刘芳崔光竟都主动来为他讨官? 简直就是个妖孽,若任由这般下去,怕是煮熟的鸭子都得飞。 正自惊疑,又听皇帝幽幽一叹:“此法果真事半功倍,李承志果不负全才之名……就依刘师,迁李承志为国子监博士,七品上!” 高肇眼前一黑:果然…… 皇帝稍稍一顿,又沉吟道:“本欲予刘师知会:朕有桩差事,要差李承志去办,若他时有告假之举,还要请师准之……” 时有告假之举? 李承志办的是什么样的差事,需要皇帝亲自打招呼让他们通融? 何止是“时有”,都已被李承志骗走了三个月了! 竟说是要赚点小钱,好在京里卖宅子? 嗯……赚钱? 想到此处,刘芳与崔光心里一跳。 不会是让他卖冰吧? 再一深想,还真说不准,不然怎可能这般巧,皇帝又哪来这般大的信心? 看两老头只是互使眼色却不说话,元恪以为这两个在商量怎么开口。 “诸卿是为冰事而来吧……且莫急燥,等初三朝义后再看……” 陛下果然是信心百倍啊…… 若只为了给李承志升官,怎可能劳动两位中书,一位尚书?他们还真就是为了卖冰的事情,想套套皇帝的口风。 但此时再看:何需套问皇帝? 召来李承志一问便知…… 刘芳崔光齐齐的往下一拜:“臣等遵旨!” 崔亮都懵住了:来时可不是这样商量的呀? 皇帝摆明了不想多说,怕高肇多想,高英笑吟吟的说道:“有桩私事想请叔父帮忙,若有瑕,便先随我去昭阳宫吧!” 高肇心里一动,低头应道:“臣遵旨!”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合格的帝王 高肇胡须微颤,腮后的横肉不停的抽搐着。 李承志只是送了一块冰,陛下就敢停了宫中、百官颁冰? 那可是数万方,卖不掉呢? “试试便知!”高英轻声笑道,“叔父莫要责怪子澄,此事他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出宫时才被我点醒。 也莫要怨李承志,此事干系太广,涉及百官,他也是一片好心……” 是啊,确实好心,好到将老夫摘了个干干净净…… “臣明白了!”高肇满腹怅然,施礼告退。 看着高肇稍显落寞的背影,高英幽幽一叹:陛下用你时,你怕得罪百官,百般畏难。陛下好心体恤你,你又患得患失,萧索落莫? 果然是人心不足,百般难测…… 摇摇头,高英又去了前殿。 刘芳崔光早就走了,几个宫娥按照高湛所说的方法,已然制好了冰沙。元恪尝了尝,却直摇头: “甫一入口,只觉甜香浓郁。但等尝到冰时,却又索性无味,且隐有腥膳……终是比不上李承志用净冰所制的冰沙合口……” “已然不错了!”高英娇笑道,“莫论庶民,就连五品以下的朝官,又有几家在酷暑之时见过这般稀罕之物?便是隐有腥膳,也绝然是不愁卖的……” “嗯,也对!”元恪放下银羹,接过刘腾递来的帛巾擦了擦手,又交待道:“知会下去:掌冰司一旦开售,内廷、少府、殿中等司取冰时,也须钱货两迄……不得短斤少两,更不得刻意压价,一应账目,必须一清二楚……” 高英微微错愕:“不需如此吧?” 藏冰是宫内所出,因此掌冰司卖冰得来的钱肯定要先归少府,而后才会调拔给朝廷各部。皇帝这般交待,与自己拿钱买自己的东西无异,何必多此一举? “照办吧!”元恪笑了笑,却没有解释。 想做事,先立身! 我元氏立国已有一百余年,为何独独到了朕这里,这缺了铜、少了钱,就好像过不下去了? 简直是笑话! 之前自削用度、禁断屠宰,如今又减了宫中颁冰等等,真就只是为了那几万金? 抢占大义的手段罢了。 …… “总感觉陛下很着急,非常非常急,好似一日恨不得做完一年的事情……诸般劳累,这身体更是每况逾下……” 高湛一脸忧愁,连抱在手里的冰沙都不香了。 何止是急,还很无耻,更不是一般的狠……但在李承志的认知中,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昨夜深谈,高湛聊到了皇帝,李承志都被惊呆了:宫内的太监不但种地,就连皇后都要领着嫔妃养蚕、织布? 大魏竟穷到了这等地步? 但颍川王元雍,河间王元深在洛水边各立金山斗富,好像才是去年的事情? 李承志怀疑皇帝应该在憋什么大招,至于对付的是谁他就猜不到了。 见他不应,高湛顿觉知音难寻,万分萧索的叹了口气:“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李承志冷笑道:“对,我不懂,你懂!” 他盖好箱盖,裹好棉被,往高湛面前一堆:“记住,小盒是给你三姐的……” 一口大箱,是高湛缠他新制的净冰,说是要带回去给高肇和高平公主(高湛之母)尝一尝。 李承志想着反正也是顺手,就多做了一盒奶油雪糕。 就是有些小贵,酪(酸级块)才是二十钱一斤,酥(奶油)这玩意一斤竟然要一斤多铜? 能买只羊了…… 高湛冷声嗤笑道:“你也真是……会找由头?” 讨好三姐就讨好三姐,非要说什么“要请三姐撰谱、编曲,操训乐师、帮忙筹备‘开业庆典’等等?” 从未听说你李承志竟还懂乐理? 李承志连声冷笑:“我要是真懂呢?” “懂又如何?”高湛眼睛一斜,“当我不知道么,你堂兄李承先同样师承公孙崇,你为何不找他帮忙?” 对哦,自己竟忘了堂兄也是搞音乐的,比找高文君方便多了? 李承志双手一拍,高兴的说道:“午后我就去寻他,先让堂兄帮我挑些乐师回来……” 高湛一愣:“你还真要办这……这……大典?” “当然要办……知不知道辕门立木,立杆见影?” 酒再香也怕巷子深,身为穿越者,怎能不懂广而告之的重要性? 不过一想到编乐谱曲,李承志就记起了他只要哼两段,高文君就能随手弹出来的那些时日。似是得了选择性失忆症,就把李承先给忘了…… “等我带两块冰,正好用你的车带给大伯!”李承志又叮嘱道。 结果连门槛都未踏出,李睿就来找他了。 “有人来寻郎君,自称姓耿,说是郎君的吏属,特奉上官之令传郎君回衙?” 传我回衙? 李承志一万个不情愿:昨日不还说的好好的,只需早点卯晚退衙时露一面不就行了吗? 两老头不会是变卦了吧? 但还能不去? 他无奈道:“先去备马!” 两人一同进了中堂,李承志与耿昌打着招呼,稍错后半步的高湛不由一愣。 耿昌成了李承志属吏? 应该是巧合吧? 耿昌之父耿言被冯太后罢官后落魄不堪,蒙高肇收留,才算是没有饿死。这样一论,耿昌早与高氏家臣无疑…… 耿昌很淡然,问候过李承志之后,又朝高湛行了个礼:“见过高羽林……” 与高湛打过招呼,他又说了来意:说是奉太史令赵胜之令,传李承志回衙,但不知道是什么事。 两人都未在意,只以为是寻常事情。高湛坐着马车回家,李承志骑了马回太常寺。 进了郭城两人各分东西。高湛要进宫瞅瞅高肇有没有回府。李承志与耿昌骑着马往南去太常寺。 绕过皇成就是义井里,离午门不足百步,也是整个京城房价最贵的一坊。 李承志路过时,门口站着两伙家仆打扮的壮汉,似是在对峙。 不到京城不知道官有多大。李承志也未在意,只以为是住在其中的什么高贵巨贵起了冲突,扫了一眼便与耿昌打马而过。 “那是打了殿下的李氏子?” “生的这般醒目,还能有谁?” “快秉报殿下……” 这一边只是认出了李承志,另一边竟似是尾随李承志而来。 两个骑马的汉子,就跟李承志身后十丈左右。一个继续往前跟,另一个猛一催马进了义井里。 一处三进的宅院中,元悦与元雍隔案而坐。 元悦正咧着嘴,呲着空了个大洞的后槽牙,不住的朝元雍笑:“谢过四叔了……侄儿正愁城内无个落脚之处,不能时时聆听皇兄教诲,这不就有了?” 元雍脸上的横肉直抽抽,心疼的像是刀戳一样,还不得不挤出一丝笑:“无妨。四叔我别的不多,就钱多地多山多宅子多,输得起……” “四叔大气!”元悦狂笑一声,夸张的挑起了大拇指,“侄儿却是什么都缺,钱更缺。但又苦无生财之道,就只能盼望四叔时而接济一下了……” 元悦这是还想赢第二次,做什么美梦? 这可是义井里,三进的一套宅院怎么也值百万金。元悦数次输给自己的那百万钱,连零头都抵不上! 元悦越嚣张元雍就越恨,差点就破了防。正咬牙切齿的盘算着怎么出了这口恶气,侍从突然附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殿下,李承志进城了,似是去了太常!” 元悦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收拾不了元悦,我还收拾不了李承志? 他大手一挥,冷声喝道:“走!” 还以为被自己气走了,元恪乐的直打跌,高声喊道:“四叔,别忘了解那符……三天啊,侄儿最多等你三天……” 解你娘? 元雍差点没忍住转身给他一拳…… 元悦的侍卫耽搁了一下,所以慢了一步。直来时元雍刚好离开。 “哈……四叔竟派人跟着李承志?” 元悦又惊又喜,两眼直放光。 怪不得元雍走的那么急,分明是找李承志报仇去了。 报仇好呀……四叔定是还不知道李承志与高家三娘子的事情吧,不然早就装聋做哑了。 好机会啊…… “备车,去高府……嗯,等等……孤亲自去报信好像不合适?” 元悦微一沉吟,奸笑道:“骑马去,直接找高湛……” PS:总觉写的索然无味,容我调整一下,今天就这一章了! 正文 第三零八章 打上门 元雍坐着带有遮阳顶棚的马车,一众侍臣、壮仆或坐车,或骑马,跟在其后浩浩荡荡的往太常而去。 几乎半个铜驼街都被车队给占了,行人唯恐避之不及,怕被撞倒或是踩伤,又急又慌的躲着,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没走几步就是景乐寺,没撞到香客,倒先撞飞了两个知客的和尚。看和尚惨叫,元雍才悚然惊醒:自己真是气昏头了,当街纵马撞伤百姓的罪名可不小。 再者,自己这般兴师动众的追到太常,难不成还能和李承志打一架? 自己真是嫌过的太舒服了:太常可是有宗庙祠位的,别说动武,骂几句脏话都得被罚。 一想到可能会被皇帝按到太庙跪几天几夜的场景,元雍又清醒了好几分。 但要说就此算了……怎么可能?要不是李承志横插一刀,自己怎可能输给元悦?不但不会输,应该反赢一套回来才对……那可里皇宫边上、宅值百万金的一套宅子,这一进一出,损失的何止是两百万? 不看皇帝为了几万金,都愁成什么样了?早知会输给元悦,我不会悄悄送给皇帝么? 至少能拍拍马屁…… “停!”元雍猛喝一声停住了车队,又问着左右:“不出这口恶气,孤寑食难安,但也不能过于肆无忌惮,明火执仗……毕竟御史台也不是吃干饭的……” 一众仆从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早都想劝了,但元雍在气头上的时候可是真敢砍人的,所以索性闭了嘴…… “巨有三策!”一个瘦小的谋士小心翼翼的说道。 元雍有些不耐烦:“少啰嗦,讲!” “一为上策……”谋士左右瞄了一眼,侍卫顿时会意,离马车元了一些。 谋士凑到元雍耳边,压低声音道:“那李氏子只是个从七品而已,难得的是竟居于城外,且府宅左近人烟空旷,简直是天赐良机……殿下可派忠耿英勇之士,选一月黑风高之夜……” 谋士顿了一下,微举手掌狠狠的往下一切。 元雍眼珠子一突,差点一巴掌糊他脸上。 这他娘的是生怕爷爷死的不够快啊? 你当李承志是以往那种从入京到老死或致仕,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一次的普通小官? 那般大的功勋,皇帝早将他记在了心里。再突听遇难,还是被人谋害而死,陛下怎可能不令三司查个水落石出? 再说了,那可是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主,看那一身箭伤也知是刀山箭海也敢闯一闯、且勇不可挡的人物,你准备让孤派去多少亲信送死? 还上策,上你娘? 看元雍眼中凶光隐动,似是要给他一刀,谋士再蠢也知说错话了,忙低头道:“还有中策:李氏子昨日去过乐楼,却未宿妓,只请箫女琴娘奏了几曲……可由臣去买通乐楼东主、箫女琴娘等,告他一个**良人……” 意思就是诬告…… 元雍牙恨的直发痒,恨不得真给谋士一刀。 不是说他有多正直,元雍的下限比这低多了,再阴毒的手段也能用的出来。他就是觉的,这伎俩用到李承志身上,十之八九不会管用。 看看李承志打了元悦的那天:好家伙,洛阳令和河南尹都把案审完了,宗正寺才听到信。这中间要没鬼,元雍打死也不信。 到时别没栽赃到李承志,反给自个糊一身屎,那就恶心到家了…… 元雍猛一摇头:“不妥!” “那就只剩下策了!”谋士叹气到,“李氏子只是个从七品,家世只算平常,若知害得殿下损失百万金,定会惶恐至极……殿下索性示以宽宏,可趁机收于帐下,再徐徐图之……” 意思是猛的不行那就来慢的。等人到了你手里,岂不是随便你炮制? 元雍差点被气笑。 我说你这主意怎一个比一个蠢,说了半天,竟压根不知李承志的底细? 这等人杰、猛将,孤收伏他做什么用,造反么?你又把皇帝置于何地? 简直愚蠢透顶…… 嗯? 刚骂了半句,元雍又隐觉不对。 谁说一定要收伏的? 害我输了这么多钱,找他补偿一下总是应该的吧? 李承志也不只会杀人、会打仗啊,不然自己的那套宅子是怎么输的? 元雍猛的一喜,急声问道:“今次元悦出的是什么招?” “依旧是道家三术:神书百符、入木三分、铭金刻石!” 道家三术? 元雍又喜又忧:喜的是,同是道家秘术,李承志能解元悦那三术,不一定就解不了自己这三术。 忧的是:估计很难,不然元悦绝不敢那般嚣张。若是解不了,又得赔给元悦好几万金不说,更要搭一套城内的宅子……一来又去,又是数百万金! 元雍狠狠的一咬牙:数百万金啊……李承志真要帮自己解了,便是忍下这口气又如何? 但要讲究策略。 如果让李承志知道这几题关系到自己和元悦赌斗,更关系到几百万金,怕是打死都不敢再插手…… 想到这里,元雍猛的记起了一桩事:奚康生的奏折中不止一次提到:李氏子脾性古怪,不媚权贵,颇有傲骨,却又悲天悯人,恻隐寒民! 哈哈哈……悲天悯人好呀…… 元雍眼珠一转,叫过谋士:“速去安排……这般……这般……” 谋士点点头,打马而去。 元雍又带着仆臣、侍从顺着铜驼街朝城南而去。 其后不远处跟着一辆马车与两匹马,一直跟到城南,见元雍的车驾进了与太常寺只有一墙之隔的宗正寺,才有一匹马往回奔去报信。 “你说四叔带了好多人进了宗正寺,再未出来?” 元悦满脸窃喜:“莫不是要等李承志下衙,将他堵在街上打一顿?哈哈,有好戏看了……走……” …… 光明里,高府! 一个四十出头,依旧美艳的妇人与高肇并肩而坐,端着一只玉盏尝着冰沙。 这是高湛并其长兄高植的生母高平公主。孝文帝元宏之妹,今上元恪之姑。 她是高肇嫡妻,却是续弦妻。在高平公主之前,高肇先尚的是其姐平阳公主,但因难产母子皆薨,之后才尚的高平公主。可见便是冯太后、孝文帝时,高肇也极受宠信…… 连吃了两碗,高平公主才意犹未尽的放下玉盏,由衷的夸赞道:“简简单单的一样物事竟能做的这般可口?这李氏子真是奇思妙想,不枉豹儿那般夸他……” 高肇听的暗暗叹气:何止是奇思妙想? 这等奇人怕是史书里才能找到,老夫年近半百,活生生的还是第一次见。 就是太难控制了。 这入京才几日,也无任何人帮趁他,却让他干成了多少事? 只是去了太史监待了一天,就能让与他素不相识、毫无交情,严格来说还有些过节的刘芳和崔光都对他赞不绝口,更是主动为他求官? 假以时日呢? 再看皇帝,若不是李承志打了元悦,给陛下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怕是早召见了。但看来也拖不了几天了,只要等这冰沙大卖,皇帝哪还能忍得住? 就连幼子都是因为他之故,不日就要连升两级,以正六品的羽林监,兼任正五品的掌冰史? 更是想不通,只与他相处了一天的耿昌也夸他:温润而泽,和颜悦色,待人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真乃谦谦君子…… 要不是知道李承志手上何止沾有数万血腥,高肇差一点就信了。 感觉这李承志就如一只利锥,藏都藏不住? 再要不下手,真就煮熟的鸭子长翅膀飞了…… 高肇怅然一叹,不动声色的套着话:“陛下属意你为掌冰史,李承志可有异色?” 异色? 高湛回忆了一下:“李承志说打死他也不干?” 高肇眼睛一突:“为何!” 这可是正五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中郡太守。 “他说琐事太多:夏要卖冰,冬要藏冰,一年四季都不得闲,还容易得罪人?” 真是幼稚,哪有当官一昧图清闲的?以为这是南朝,清官就真是清官? 你以为老夫就那么喜欢得罪人?也得能由得了自己才行…… 不过李承志这心胸倒挺豁达……嗯,就是有些太豁达了些…… 高肇暗骂了两句,又问道:“眼看最多两日陛下就要下诏,这售冰之事你可定了章程?” 高湛愣了愣:“啊,章程……售就是了,还要章程?” 高肇气的想冒烟:“简直混账……还当是你以往守城门一般有旧章可循。这是创新之举,无任何故例可搬照。事事处处、点点滴滴都需重新谋划…… 不论其他,至少该提前谋定属官、吏员配属几何、何人分派何事、如何制、何处制、如何售、何处售……若是等陛下颁诏后你再考量,等再配齐官员、吏属、场地、原料等,这酷暑怕是都快过了一半了,你能卖出几何……” 高肇越说越怒,竟又寻摸起东西来,高湛吓的额头上直冒汗,脑筋比往常转的何止快了十倍。 你说谋划就谋划,考量就考量,称什么章程? “父……父亲息怒……考量了,儿子与李承志都考量了……” 高湛急道,“但不叫章程,李承志称……称……嗯,策划书!就连开售之日和之地都定好了,就初七厨会,还让孩儿在西市找几处便利之地,好办开售庆典……” 高湛说的似模似样,再听又是李承志所言,高肇有些半信半疑:“果真,那东西呢?” 看高肇的手落到了扇柄上,高湛都快哭了:李承志光是嘴上说,半个字都未往纸上落,我拿什么给你? “他说必须要等陛下下诏,无人自荐或举荐时才能拿出来,不然岂不是告诉旁人,我等早有预谋?” 还真是这样的道理? 高肇顿时消了一大半的火气:“你说那叫什么……庆典?” “对,庆典!” 高湛猛松一口气,“到时会搭一高台,演奏乐舞,以聚拢人气……李承志称这叫广而告之,可以尽快的将冰沙之名传播出去……” “真是想当然!” 高肇冷笑道,“厨会那日何等喧闹,乐舞之声需何等之大才能引人嘱目?朝廷有‘礼’制,刘芳胆子再大也不敢允他在市集之地演奏宫乐、军乐、宴舞等,他如何庆?就凭民间的丝竹小调,靡靡之音?装样子罢了……” “李承志说是要自己创……嗯……” 高湛瞅了瞅高肇的脸色,又小心翼翼的说道,“他还要请三姐帮忙,要替他撰谱、编曲、操训乐师……” 自己创? 这可是礼乐? 高肇感觉好不真实,他觉的这行当比什么行军打仗、牧守一方难了百倍都不止…… “李氏子还通乐理?”高平公主好不惊奇。 高肇吐了一口气,又点了点头。 高猛虽未在信中提说,但奚康生的奏章中却有。三娘也说过,就连魏家的那小女娃也知道…… 高肇一阵愕然:这李氏子……懂的也忒多了些? 李承志要请三娘撰谱、编曲、操训乐师? 他心中一动,佯怒道:“愚昧至极……是我高氏无人,还是你高子澄离了李承志就不会做官了?这也李承志,那也李承志,你就不能自己动动脑子?给我滚出去……” 这样也发火? 高湛被骂的六神无主,心想连这冰沙都是李承志创出来的,我不靠他靠谁? 高平公主有些无奈:幼子诸般皆好,就是无甚急智。 这官是你高湛当,冰也是你高湛卖,诸般差务事无巨细却全是李承志在做? 若真要是一家人倒也无可厚菲,可这八字都还无一撇? 再者,便是请三娘子去帮趁,也该是你才对,为何又是那李承志? 便是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刚要点他两句,听到门外有仆臣请报:“秉主上,有汝阳王侍臣来寻二郎君……” 高肇刚刚消下去的又冒了上来,“轰出去”三个字还没出口,又听仆臣说道,“说是见颍川王带了数十侍从去了太常寺,似是要寻那李承志的麻烦,问二郎君救是不救……” 高湛一急,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会不会成为亲戚暂不论,此时的李承志若出了差错,谁来帮他卖冰? “慌什么?太常有宗庙祠位,颍川王失心疯了敢在那里动武?便是当街殴打朝廷命官也是重罪,元雍素来奸滑谨慎,何时如此英勇了?” 嗤笑了一句,高肇又沉吟道,“见了颍川王代我问好,就说我高首文改日请他喝酒……” 父亲这是要给李承志出头? 也对,人家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怎么也要投桃报李。 高湛喜滋滋的告退。 看他还没反应过来,高平公主无奈的提醒道:“先去找你三姐,请她帮你操训乐师……” 不是帮李承志么,怎又成了自己……高湛一愣。 高肇越看越气,一声怒吼:“滚!” 高湛飞奔而逃,堂内便只剩他夫妻二人。 高平公主稍一沉吟,细声劝道:“三儿上次不是称那李氏子向他套话,想要来拜见驸马吗,不若请他到府上来见一见?” “见了后该如何说?”高肇怅然叹道,“太快了!” 高平公主迟疑道:“拖太久,会不会有波折?” “不会,我看人的眼力还是有几分的,此子绝非凉薄之人……不然在泾州时,焉能为了三娘,气的豹儿差点炸了肺?” 高平公主莞尔一笑:“也对!” 正文 第三零九章 寒门学子 突然就升官了? 李承志料到会有嘉奖,但没料到这般快,更赏的这么重。 千万别小看只是升了一级,便是积年老吏偶立新功,大都也要熬足三年后再考课,看你这功够不够升迁,又该怎么升。 而李承志才刚刚上了一天衙而已? 由此看来,两老头和皇帝都很拎的清,不是一昧的尊崇儒佛,贬压术工之学。 国子监博士? 要是专为庶族设立的四门小学博士就更好了,不说搞多少创造发明,费点心培养一些理工之材应该是没问题的…… 李承志心里转着念头,郑重其事的往下一拜:“谢过寺卿与祭酒……” 本想着两老头怎么也该客气一下,但弯了半天腰,上面竟连个吱应都没有? 抬头一看,崔光与刘芳一个默然冷笑,一个恍然大悟,皆是直戳戳的盯着李承志。 李承志一脸愕然: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奶香、果香、饴香、蜜香…… 李承志身上现在是什么味道,他们觐见皇帝时,式乾殿里飘的就是什么味道。 怪不得皇帝拦着他们不让进? 李承志,可以啊,不声不响就干成了这么大的事? 崔光双眼微眯,似笑非笑:“昨日竟忘了问你,你说要赚点小钱,凭的是何营生?” 还能是何营生,当然是卖冰啊…… 李承志总觉的这老头看他的眼神不对,稍一思量,悚然一惊。 对啊,卖冰? 八成是皇帝已下诏减冰了。但问题是,这两老头怎么知道和自己有关的,难不成能掐会算? 也没什么好慌的,自己只是制了一块冰而已。是高湛拿去献给皇帝的,任怎么猜,也赖不到自己头上才对。 李承志泰然自若的回道:“下官从道籍中研出一法,可夏日以硝成冰,便想以此做些消暑的零嘴,赚些零用……” 刘芳和崔光猛的一顿。 他们以为李承志会百般隐瞒,或是抵赖,没想竟这般痛快? 嗯? 他卖的不是宫里的冰,而是自制的? 怪不得如此坦然? “道籍……以硝成冰?”刘芳胡子一抖,“‘烧之可燃,水之则化,可成霜雪,乃真消石也……’的硝石?陶弘景的《集金丹》,你从哪得来的?” 李承志顿时乐了:看,果不愧为饱学之士,不像高湛,一说以硝成冰,就以为是妖法? “下官看的不是《集金丹》,而是《抱朴子》,其中也有硝石入水成霜的记载。下官又加了点东西进去,所以可由霜成冰……” 崔光奇道:“你加了什么?” 你还真问? 李承志愣了愣,扑棱着眼皮子看着他:“崔祭酒,下官能不能在京中置宅,就靠这点微末本事了……” 意思是打死他都不会说…… 崔光都被气笑了:刚还不是说赚些零用么? 害的老夫都要掏钱买你那冰……你这还叫微末本事? 他刚要斥问,猛见刘芳给他使着眼色,又见朝李承志摆了摆手:“嗯,去吧!” 李承志有些懵:这样就完了? 倒是多问几句啊,不然我怎么把自己彻底摘干净? 他满腹幽怨的告退。 等李承志出了殿,刘芳才解释道:“昨夜起诏时,我特意问过起居郎(记录皇帝言行起居,属门下省):陛下传令下诏前,羽林监高湛入宫觐见过,还给陛下带了一块冰……” 崔光恍然大悟:“陛下又是临时起意?” “八九不离十!”刘芳微微一叹,“先减宫中内侍,后减内宫用度,再减百官膳食,如今又减百官颁冰,陛下还能减什么?” 崔光不由冷笑:“官田、官俸,哪个不能减?只要无人上奏抑佛收铜,陛下就能一直找到由头逼迫我等……” “头两年还好,陛下虽偶有急燥,但大致还无纰漏。但自钟离之败后,这是一日急过一日?便是你我一心为公,应以民为重,而轻家世,但也应劝谏皇帝徐徐图之……” 崔光叹道:“要能劝的住,皇帝就不会先拿元氏宗室开刀了,没用的! 放心,陛下虽急却有分寸:兵权大多掌之于与陛下已到五服之外的元氏及八部之后手中,敢有怨言的宗室已被他杀的差不多了。 我等山东诸家也早已成了没牙的老虎,加起来已连几千部曲都凑不出来。至于关陇士族……” 崔光顿了顿,又冷笑道,“李辅(陇氏西氏第三房)举族灭门的教训还不够么?而其余几房还有哪支留在关陇之地,大都求改封地,迁回洛京,才让陛下放过了他们一马! 如今的关陇,也就剩杨氏七兄弟能撑撑门面了。但就如一根藤上的七个瓜,一个倒霉,全都要跟着受拖累,官皆是越做越小,祖产也是越罚越少。再不服软,离二个李辅也不远了……” 刘芳一声哀叹:“会出乱子的!” 崔光眼神深遂如星:“若不兴利除弊,一样会有乱子……” …… 总觉的两个老头满腹踌躇,还神神叨叨的? 但肯定和自己无关…… 李承志转着念头,跑去后衙取了马。 正值午时,最是燥热之时。从城内走定是快不起来,李承志便想着索性从南门出城,顺着护城河奔驰回去,还能吹吹风。 看李承志没有上铜驼街,而是朝北而去,看样子是要出城,元悦那谋士有些懵。 幸亏做了应对,不然还真有可能让李承志走脱了。 谋士几声低呼,顿时有几拔人从太常寺一侧的横道奔出。有制造意外拖延李承志的,也有顺着墙根狂奔往前,假装与李承志巧遇的…… 元悦也有懵。 他看看出了太常寺的李承志,又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宗正寺门口…… 李承志都要走了,怎还不见四叔有什么动静? 难不成是放弃了? 这可是几百万金,元雍恨的怕是连杀人的心都有,真就忍下了这口气? 可惜了一场好戏…… “人呢?” 听到一声急呼,元悦回头一看,正是高湛。 “慌什么?”元悦翻了个白眼,邀他上着车,“四叔不敢到太常寺撒野,只得带仆从藏在宗正寺。但不知为何,李承志都出来了,却不见他有动静?估计是被元钦(宗正寺卿)劝住了…… 李承志刚出太常,往南门去了,应是要出城……骑马太热,不如与我乘车,照样能追的上……” 父亲果然没料错,汝阳王还是很谨慎的,估计这等了一阵,火气也消的差不多,知道权衡得失了。 也不急着去找汝阳王,先将李承志送回去再说…… 高湛猛松一口气,边抹着汗边钻进了车厢。 双驾马车,足丈长的车厢四周全用轻纱围着,里面摆着一座小型冰鉴,正散发着丝丝凉气。 车底用毡毯铺就,又绵又软,往上一靠,再喝一口凉酒,好不舒爽。 “也不怕御史参你?”高湛羡慕道。 他肯定也置办的起,但不敢:高肇权势虽盛,但高氏子弟的家教却颇严。不论是已尚公主的高猛、高植,还是以下的高烈、高贞、高坚、高湛等,都无多少膏粱子弟的恶习。 “参就参,至多也就是被皇兄训斥几句!” 元悦不以为意的说道,“也就剩这点乐趣了,不然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意思是他一不窥觊皇位,二不贪恋权势,田、庄、钱、宅等也都是先帝所赐,凭什么不能享受。 一说这个,高湛就不敢接话了,索性闭了嘴。 李承志要出城,定是要验关防令信,两人也不急,由着马车往城门行去。 也就往前走了百十丈,大致刚过太常寺的西正门,有仆从来报,说是李承志被人拦住了。不过不是元雍,倒像是南门小学的几个生员,说是要请教李承志。 “生员请教李承志?”元悦好不惊奇,“教他们怎么杀人么?” 高湛嗤之以鼻:“光记得李承志打了你两颗牙……他除了会杀人,还会作诗!” 何止是会作诗? 人家今早才被御口钦封,迁升为国子监博士,生员还真能请教的着。 说起被打掉牙的事,元悦也不恼,笑嘻嘻的回道:“竟忘了找他报仇?正好碰上了,如何都要说道说道……” 报个屁啊…… 高湛心中暗骂。 两颗牙换了几百万金,元悦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 几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皆是粗布麻衫,已然洗的浆白。有些地方还打着补丁。脚上蹬着草鞋,束发的也只是木钗。 不过很是整洁,麻服虽旧却洗的干干净净,指甲也修剪的整整齐齐。 看来这些都是四门小学的生员。 元恪下旨修四门小学至今还不满三年,学校还未完全修成,生员也不是很多,每校也就一二百,但在李承志看来,这一举措绝对有划时代的意义: 只收寒门子弟,食宿、学费全免,三年毕业后由皇帝亲自考选封官。 家中田产过百亩、三代以内有当过七品官以上的直系亲戚都不行,只能去国子监就读,而且学费极贵…… 这一招准准的打在了世家门阀的七寸上,但诡异的是,建校之初竟无掀大的风波? 前世八代以上都是贫农,李承志对这些寒门学子有天然的亲近感,刚被拦下时就主动下了马,又和颜悦色的问道:“诸君认得鄙人?” 几个学生很是紧张,似是都不敢拿正眼看李承志,恭恭敬敬的弯着腰行着礼: “候郎面前不敢称‘君’。之所以失礼拦下候郎,是因遇到了几桩诡事,百求不得其解……恰逢上旬厨会那日,在西市见候郎巧智破题,今日巧会,故而冒昧前来请教……” 诡事,西市破题? 说的是自己破了元悦那几道道家秘术的事情吧? 天师道清高的一批,眼睛向来是长在头顶上的。寒门子弟怎和这样的事情扯上了关系? 李承志狐疑了一下,温声笑道:“谈不上冒昧,我也不一定能解,你且讲来!” “先谢过候郎!”领头的学生又拜了拜,低着头说道:“几日前,学生借了一本《礼记》抄誊,抄过一半才惊觉,那墨竟能透过纸背。且一透十数张,竟将从博士处借来的原书也给污了……博士怪晚学不敬圣人典籍,要将晚学开革出校……晚学百口莫辩,只求离校前能一解心中之惑……” 墨透纸背,且一透十数张? 是那墨有问题吧? 估计是这学生被人捉弄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不小心,墨里弄进去了什么东西。 具体是哪一种就不知道了。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 一劳永逸 这一题便是元悦新出的道家三术中的“神书百符”:十数张纸叠在一起,只需在第一张上画符,剩下的纸上全都会印上符。 元雍手下法师、高功、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何止数十,竟无一个人可解,却被李承志玩一样的破掉了? 谋士狂震,深深的往下一拜:“见过李候郎,鄙人琅琊王子当,也有一惑,可向候郎请教?” 只以为他是四门小学的博士,再听可能出自“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李承志没敢拿大,回了一礼:“请讲!” “用此物调和墨汁,是否也能透过木椟?”谋士回忆了一下,“木椟不厚,也就两分(约六毫米。)!” “穿纸还行,木椟定是穿不透的,墨中应是添了它物……” 李承志想了想,“八成是龟尿!” 这个他倒没试过,不过看过郭德纲的单口相声《蜂麻雀燕》,其中将古代江湖术士的骗术分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包括上次李承志解那“丝灰悬钱”,也是从上面看来的…… 看李承志说的笃定,谋士心中已信了个七八分。心里更是惊疑:这李承志从哪学来的这些秘术,竟是张口就能解? 要是能召之颍川王帐下,多少钱赢不回来? 莫说他,便是藏在人群后的元雍都惊的双眼狂突。 眨眼间便解了“神书百符”与“入木三分”两题? 还剩那最后一术“铭金刻石”,只要解了,今早元悦如何吃下去的,稍后他原封不动的得给爷爷吐回来…… 哈哈哈……这难道不比打李承志一顿划算千百倍? 孤真是太聪明了! 元雍给谋士急使眼色,意思是还有一题,赶快些解了,孤好找元悦去讨宅子…… 谋士会意,又往下一拜:“还请候郎解惑,若是换成碑石,用龟尿合墨在碑上书写,可否使字迹印在石上,便如铭刻一般,经年久月不损?” 使字迹印在石上? 这更简单,能与石头中的钙起反应的天然盐有好多,比如自己用来制冰的氯胺,或是荧石粉。 特别是后者,要是带夜光属性的,到夜里贼漂亮。 这但两样都是李承志赚钱的绝秘法宝,肯定不能吐露。配点酸液或是碱液倒很轻松,却又不好给这个时代的人解释。 郭德纲的相声里也提过,用的是什么来着? 李承志回忆着:“只用龟尿定是不行。可混入皂汁,但字迹至多能留三两日……嗯……容我想想……” 好像还有银珠(植物),不过北地不多见,只有两广和海南有。 原理也不难:龟尿、皂角汁、银珠液混合后,应该能生出类草酸一样的碱液……对,应该就是这样…… 李承志刚要张嘴,猛听一声尖叫,又利又急,似是要刺破耳膜:“李承志?” 嘴里喊着,人也扑到了跟前。元悦又急又怒,张着嘴,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空着一个大洞的后槽牙,嘶声叫道:“你赔我的牙……” 差一点啊……真就差那么一点儿,刚到手都还没仔细看有几间院、几间屋的宅子就拱手让人了? 手下回来秉报,说几个生员在请教李承志,说用墨污了书、一透十几页之类的,元悦哪还不知这是元雍的奸计? 怪不得李承志出来半天了,都不见他露面?原来早换了便服混进了人群里? 紧赶慢赶,靴子都差点跑丢了,李承志这不要脸的就已解了两题…… 汝阳王? 谋士惊的骇然变色,急声问道:“李候郎,除了龟尿和皂汁,还有何物?” 还敢问? “何你娘!” 元悦又惊又怒又是后怕,上去就是一脚。那谋士根本来不及躲,“哎哟”一声,打着滚的就往后跌。 李承志吓的往后一跳:这兔儿爷从哪冒出来的,又发的是什么疯? 高湛不是说,元悦绝不会找自己报仇么? 他双手猛抬,就如拳术中的抱架一般紧紧的护着胸。两只眼中满是警惕:“你要做甚?” 倒不是怕元悦伤到他,十个汝阳王绑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李承志就是觉的,被这免儿爷摸上一把都得膈应好几天…… 我要做甚? 但凡自己慢上那么一丝,李承志嘴一秃噜,孤的几百万金就飞了,那两颗牙岂不是被李承志白打了? 元悦快被气疯了,牙一咬,挥着爪子就扑了上来:“你赔爷爷的牙?” 爷爷赔你根鸟毛你要不要? 这要换成旁人,他早两拳上去了,估计嘴里的还剩的那些牙也就差不多了。但换成皇帝的弟弟,怎么也得收敛一些。 李承志侧身一闪,然后脚底下飞快的一勾……元悦就像飞出去的一样…… 往下扑倒之际,有如灵光突现,元悦脑中猛的一清:自己真是气昏头了。这可是李承志,千军万马都留不住他,自己哪来的勇气与他放对? 眼看离地面越来越近,元悦吓的花容失色:完了,爷爷的脸…… 正当脸要与石板来个亲密接触之时,元悦猛觉后领一紧,脖子一痛,身体就似飘起来了一样。转了个圈,而后又觉脚下一实,竟好好的站在了地上? 四周的人全被呆了,包括堪堪赶来的高湛。 眼看元悦就要与李承志撕打在一起,但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元悦“嗖”的一下就飞了出去。而眨眼间,就如变戏法一样,又有如拎着一只鸡,李承志揪着元悦的后领在手里转了一圈,又将他放到了地上…… 那几个生员好似看到了毒蛇猛兽,飞一般的往后逃开,目光惊惧至极。 他们怕是不是元悦,而是李承志…… 这可是汝阳王,李承志都敢动手,何况他们? 要是被李承志知道他们是被元雍的谋士收买了才跑来的,哪还有他们的命在? 高湛猛松一口气,飞一般的扑上来扶住了元悦。 元悦再被打掉两颗牙或是破了相,李承志绝不可能像上次一样被皇帝轻轻放过…… “滚开……” 元雍气的肝疼,一脚踢开一个护卫。 元悦早不来晚不来,就早来了那么一丝? 他举手一指,厉声问道:“李承志,除了龟尿与皂汁,还有何物?” 颍川王? 李承志脸色都没来得及变一下,又听元悦一声尖叫:“李承志,知不知你这但凡一张嘴,要害爷爷输多少钱?至少两百万金……” “放屁!”元雍气的浑身直抖,“那是你今早才从爷爷手中赢去的……李承志,你干的好事,枉孤那般欣赏你,那时还让力士杖你时手下留情?你赔爷爷的两百万金……” 李承志脸一白,小心肝狂颤:两百万金? 就入城那天给元悦解的那三道题? 好你个元悦,才给我一千金? 还有疑川王,你他娘比元悦还抠,竟哄了几个穷学生给我下套? 李承志心里骂着,先朝元雍揖了揖,又使劲的摇着头:“下官也只知这两物,再多就不知道了……” “算你识相……你今天但凡敢多嘴,孤定和你拼命……” 元悦猛松一口气,又张开嘴指了指后槽牙:“别以为才给了你一千金,看,孤还赔了两颗牙……” 李承志都懵了:你还真是猪队友啊? 什么叫识相,什么叫多嘴? 果不其然,元雍脸都绿了:李承志分明已想到了办法,但慑于元悦淫威,还哪敢多嘴? 但就这样算了? 这可是两百万金…… 元雍狠狠的一咬牙,厉声吼道:“把李承志给我抢回来……” 元悦脸一白,声音尖的就像杀猪:“给我拦住了……” 看几十号大汉朝他围了上来,与入城当日被几十号不男不女的东西围起来的场景何其相像? 李承志想骂娘:元悦这王八蛋哪是相中自己的美色,九成九是把自己当成了摇钱树? 他气的想打人,但脑筋转的飞快:照元悦和元雍的架势,还真有可能没完没了。 与其左右为难,哪个都不敢得罪,还不如一劳永逸…… 李承志眼珠一转,猛的一咬牙,矮身往下一钻…… 都很有分寸,没人敢动器械,但场面不是一般的乱。双方几十号尽是壮汉,眨眼间就打做了一团。 也不是没有看到人群里蹲着一个蒙着头的正在往外挤,只以为是个胆小不敢打架的,心里鄙夷着,脚也跟着上去了。 也不知挨了多少下,李承志才挤了出去…… 高湛急的大喊:“宣义(元悦的字),四舅(元雍),快停手啊……会被御史参的……” 但都在火头上,谁还顾得了这个。再者和两百万金比起来,这算个毛:只是两家仆从互殴,至多有损皇家颜面,也就是被训斥一番,至不济再去太庙跪一夜……又不是没跪过? 正慌的手足无措,猛觉身后多了个人,高湛扭头一看,竟是李承志猫着腰藏在他背后? 满身都是脚印,脸上也挨了几下,不但有几处已然青了,嘴角还流着血? 看了看还打做一团的两伙人,高湛一脸惊疑:“你如何出来的……不对,你为何不还手?” 你可是李承志,连汝阳王都敢打,何况几个仆从? 还个毛? 不然如何让皇帝知道我有多委屈? “想办法找皇帝告状……不对,是想办法搬救兵……”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进太常去找那俩老头,就说汝阳王和颍川王打起来了,谁都拦不住……” 高湛都呆了:你这都说秃噜嘴了,还说是“搬救兵”? 这分明就是要让刘芳和崔光找皇帝告状…… “你还要不要我制冰了?”李承志斜着眼睛,偷眼瞄了瞄元悦和元雍,“要不,我去给他们当谋士,天天解题玩,保准赚的比卖冰多多了……” 高湛悚然一惊:还真是? 除非皇帝出面制止,不然这两个绝对会没完没了…… “我去!”他狠狠的一咬牙,又不放心道,“看着点,千万别出人命,不然你也好不了……” “放心!”李承志狞笑一声,连鞘解下了刀,“至多打折几条腿……” 高湛猛松一口气,拔腿就走。 李承志有多武勇,他还是见识过的…… 见高湛拐进了太常,李承志阴阴一笑:老虎不发威,当爷爷是病猫? 他一声厉吼:“住手……” 就如一道响雷,竟将几十号大汉的喝骂声和痛呼声都盖下去了几分。 李承志? 他不是被围在中间么? 元悦和元雍隔着十几米,大眼瞪着小眼,不是一般的懵逼:正主都跑出去了,还打个鸟毛? 再一看,竟有许多侍卫见了血?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转起了念头,想着要不要就此罢手,别真闹出人命来…… 李承志阴阴一笑:想停手,怕是来不及了? 不倒下几个,如何让皇帝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停手,某让你停手……” 李承志嘴里喊着,握着刀鞘就冲了上去,就如平地生起了一道龙卷风。 都没看清眼前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当先的侍卫腰下就挨了一刀鞘。 “啊……” “呀……” 场中的痛呼声何止大了一倍,两边的护卫都傻了一样:哪冒出来的恶汉,怎么连敌我都不分,见人就打?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 求捶得锤 午后的太阳最是毒,街头上不见半个行人。热浪渺渺袅袅,好似整座皇城都被晒的变了形。宫城的石板地面被炙的滚烫,摸一把能烫掉一层皮。 估计是怕被百姓看到太丢皇家颜面,皇帝责令三人跪进了阖闾门之内,也就是外朝城。 再往前百丈是止车门,上朝时,二品以下官员都会在此停车下马,步行入城。进了止车门就是中朝城,再往前走百丈才是端门,也就是皇城正门。入内便是太极殿所在的大朝城。 高肇站在止车门下,看了看跪在外朝城正中的那三个人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感觉这李承志就跟红颜祸水似的,每日都能生出些事端来。 上次是元悦一个人抢他,这次更离奇,又加上了一个颍川王元雍? 也不知皇帝会做何想法? 他叹了口气,举步进了中朝城。 …… 李承志意志坚韧,自是又挺又直。但那两个就跟晒焉了茄子一样,浑身上下汗如雨出,就差躺倒在地上了。 好在没蠢到家,至少知道脱下外衫垫在膝下,以免烫脱了皮。 也是好笑,都到这般田地了,这两个还在吵。 “都怪四叔,你若不抢李承志,何至于到如此地步?”元悦欲哭无泪,“总算被皇兄找到了由头,日后怕是赌都没得赌?” “放屁,到底是谁先抢的?” 元雍越想越怒,“元六儿(元悦行六),你也真是黑了心,怕是早知李承志与高家有干系,竟硬生生的等着看我笑话?” 架都打完了,高湛才跑来找他,说是高肇代话,请他先放李承志一马! 那可是高首文? 先皇的几兄弟,元禧、元勰、元祥等,哪个不是死在他手里?如今就剩下了自己一个…… 孤失心疯了才会与他做对? 但你早说呀…… 元悦想开骂,但委实被晒的没多少力气了,只好讥讽道:“四叔,你怎不想想,侄儿真要看你笑话,还能差人去唤高子澄?” 元雍愣了愣:还真是? 琢磨了一阵,他又冷哼道:“算孤承你一次人情……” 李承志看的好不惊奇:之前还不是要打生打死么? 怪不得这两个能活到最后,还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想必这豪赌也只是自污的手段,更多的可能是在演戏…… 正自猜忖,又听元雍冷哼道:“李承志,现在总能说了吧,那‘铭金刻石’何解?” 李承志很是无奈:“殿下,你难道就看不出,便是下官替你解了,那宅子九成九你也是赢不回来了!” “还用的着你提醒?”元悦心疼的想滴血,“十成十会被皇兄罚没,早知我就主动捐出去了……” “活该!” 元雍不是一般的幸灾乐祸,笑了好一阵他才道,“这已然是赌不下去了,也莫怕我等会为难你,放心讲吧……孤也确实好奇。” 元悦本就好左道旁门之术,比元雍还好奇:“说,快说……” “是银珠!”李承志叹道,“如果是红的,就是丹砂!” “丹砂……你还会炼丹?”元悦奇道,“哪里学来的?” 李承志信口胡扯:“葛洪的《抱朴子》、《玉函方》,陶弘景的《集金丹》、《药总诀》中均有此物,殿下回去慢慢翻……” 元悦哪知李承志在糊弄他,还煞有介事的点着头:“你还真不愧全才之名……” 正夸着,听到宫门一响,元悦本能后抬头。 高肇、刘芳、崔光,并中常侍刘腾,齐齐的出了止车门,朝他们三个走来,身后跟着几个黄门,给这几位撑着伞。除此外还有几个力士,但这次拿的不是杖,而是鞭。 元雍和元悦心都缩了半截:怎还要挨打的? 不应该啊? 只是家仆互殴而已,比上次元悦当街抢男人的性质轻多了。 难不成不罚钱了? 走到三人身前站定,刘腾先宣着圣旨:“陛下口谕:朕知宣义与皇叔家财颇丰,便由着你们赌斗。但惹出事端就不对了……赌资罚没,再各罚百万金,另鞭十,以为定准……罚金只能是金,不可以帛粮充抵……” 罚了百万金……还要挨十鞭,而且是赌一次就要这么罚一次? 孤何其冤枉? 元雍刚要喊冤,但嘴都还没张开,又听刘腾警告道:“陛下还说:若狡辩,加倍惩处……” 元悦多机灵啊,一个头就磕了下去:“臣认罚……” 没铜可以想办法,但此时嘴硬就得多挨打……多不划算? 元雍心疼的滴血一般,连声都颤了:“臣也……认罚!” “李承志!” 刘腾又转过了头,“鞭十,官降一级,罚俸三年……刑毕后入宫觐见陛下……” 李承志一僵,脸上的表情当场凝固。 他惊的不是元恪召他觐见,李承志想不通的是:凭什么自己也要受罚? 我可是苦主…… 官降一级?这早上才升的官,才过去了几个小时就没了? 还有这罚俸三年,加上上次打了元悦被罚了两年,岂不是说,自己要给皇帝白打五年的工? 满打满算,自己从入京城到今日,好像才刚满五天,半毛钱的工资没见着,倒先赔出去了五年? 哔了狗了? “行刑!” 刘腾一声冷喝,当即就有几个力士各持软鞭,绕到了三人身后。 不知是不是凑巧,鞭李承志的恰好就是上次杖过他的那两个力士中的一个。 就连力士也觉的好不惊奇:这李候郎莫不是早有预料,竟早早就知道送礼给某结人情? 罢了,便是有三司大官在此监刑,今日某也要让李候郎知道,他那铜铤没白送…… 转着念头,力士手里的鞭子就抽了下去。 只听“啪”的一声,李承志一个激灵。 力士心里暗赞一声:配合的真好。 他专门吃这碗饭的,手上的功夫早已练的炉火纯青。别看鞭子抽下去就见了血,其实只是卷掉了最上面的一层油皮,真心没多疼。 李承志是被一鞭抽的醒过了神。 他一万个想不通:元恪不说安抚自己,却连自己一块抽? 有没有天理了? 皇帝将高肇、刘芳、崔光一起派出来的用意,就是让他们监刑的。力士大都不敢留手,所以虽只是十鞭,元悦和元雍却被抽的哇哇怪叫。 李承志再迟顿也知道自己被特殊照顾了,抽一下就闷哼一声,还使劲的呲着牙,好显的他很疼。 十鞭便是抽实也不算重,元悦或元雍哭丧着脸出宫不提,李承志却还要去见元恪。 刘腾要去复命,只留了个小黄门等着李承志。高肇满腹狐疑,但深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看了看刘芳与崔光,又看了李承志一眼,最终未发一言,出宫而去。 等高肇走后,崔光又挥了挥手,将小黄门赶远了一些。而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承志:“是不是想不通,陛下为何要连你一起罚?” 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你干的? 李承志心里一跳,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崔光脸色一冷:“老夫也想不通,高湛身为羽林监,放着近在咫只在城门禁军不去求助,反而舍尽求远,跑去求老夫与寺卿? 你这是断定老夫与祭酒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定会找陛下秉报吧?” 李承志头皮都快要立起来了:我去,被识破了? 原来自己莫名其妙的被罚,是这么来的? 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更过份的是,他连狡辩都不敢狡辩? 刘芳也斥道:“君子当行煌煌之道,鬼祟苟思终非正人之义……你是太常属官,老夫还能看着你被外人欺辱?下次再不可如此,直呈于我便是……” “还敢有下次?”崔光冷笑道,“信不信老夫能让陛下将你的俸米罚到一百年以后?” 就如偷东西被抓了个正着,李承志又是羞恼又是尴尬,但还不敢露出半丝的不满:“信……下官怎敢不信?” “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学歪门邪道……” 整整一刻,将李承志好一顿训……等刘芳和崔光走时,李承志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半是热的,一半是羞的…… 感觉这俩老头就跟成精了一样? 白白的挨了两顿打……自己这算不算求捶得锤? 正文 第三一二章 觐见 元恪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说停冰,就不会让宫中见到半颗冰渣子。 哪怕华林园藏冰阁中的冰堆的比山还高。 但热是真的热,元恪便令皇后、诸嫔、内官、太监等,一律搬到宫城之北的华林园。 华林园占地数千亩,大半是魏明帝(曹操的孙子曹叡)所建,元宏迁都洛阳后修复如初,元恪登其后又扩建了一部分。 比较有特色的是:这么大的一座园子,又是山又是水,但有一半的工程是魏明帝组织(强迫)百官臣僚义务劳动的成果。背土、搬砖也就罢了,魏明帝还动不动强令官员去邙山移草挖树、捕兽抓鸟…… 华林园中有三林、四山、五殿、六馆、七池、八阁、九堂。元恪此时就坐在的景阳山北的琼华阁中。阁下便是光风园,原是三林之一,被元恪种成了菜园子。 光风园北就是大厦门和广莫门,再往北就是邙山了。 登至山巅,李承志还特意瞅了瞅,竟离他租的宅院没多远,直线距离也就两里…… 他这是受诏来见皇帝了,而来之前,足足被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沐浴、薰香、更衣、教礼,特别是最后一项:见了皇帝如何拜,如何称呼,皇帝问话时如何回答,如何奏对,全都由太常的官员教授了一遍。一阵折腾下来,就已是酉时了。 一是礼制,二是李承志是第一次觐见皇帝,所以才如此麻烦。 一边上着山,刘腾一边警告着他:“李候郎切记按礼官所授应对,莫要咨意……” 无他,只因李承志进京时日虽短,但“咨意狷狂”的声名却不小。特别是入京当天打掉了元悦两颗牙的事情,已在京中传了个遍。 李承志想骂人:我脑子坏掉了? 这半年来,李承志不止一次听过杨舒等人对元恪的评语:“貌状温恭、心细如尘、性密阴柔、雷厉风行……” 意思是看似人畜无害,温和宽厚,其实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那一种,绝对是一头披着羊皮的老虎…… 元恪死后被尊为“世宗宣武皇帝”,而庙号中能带“世”,谥号中能带“武”的,大都是各朝中兴之主。 汉世宗刘彻、汉世祖刘秀、周世宗柴荣、明世宗朱厚熜(嘉靖)、清世宗雍正……没有一个好相予的。 而元恪在位十六年,也是历史上公认的北魏“国力盛极”之时。不管是军事,还是经济方面。 后世之所以不被人熟知,那时因为南北朝的历史太混乱,电视剧不太好演。但翻翻史书,看看元恪的所做所为,能不能达到“英明神武”先不论,绝对称的上“杀伐果决”。 遇到这样一位手腕、心计、能力等等皆是一等一,且极具风格的帝王,李承志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咨意轻狂”。 嫌命太长么? 心里转着念头,李承志跟着刘腾上了琼华阁。其中摆着数张几案,上面摞着不少奏章文书。四着立着几个太监和侍卫,正中坐着一个只穿着薄衫的男子,似是在低头看奏章。 李承志候在阁外,刘腾进去通报了一声,元恪点点头,便有黄门唱诺,令他进去。 往里进着,李承志自然而然的瞅了一眼,正好与元恪四目相对。二人竟不约而同的暗赞了一声:果然名不虚传,长的倒是挺醒目? 李承志早已是名声在外,而元宏的几个儿子也均有“机敏聪慧,容貌秀美”之名。看看元悦就知道了,放在后世,绝对是能让万千少女心都酥了的“哥哥”的不二人选。 而其中又以元恪为最:“善风仪,美容貌……”,也是因为他母亲高昭容本就极美,在孝文帝时被誉为“艳冠后宫”。 就是气色不太好,脸色蜡黄,而且不是一般的瘦:元恪身高应该有一米七以上,但看体重,估计也就刚刚过百。 直视皇帝是大不敬,只是瞄了一眼,李承志便垂下眼帘,与高湛一起入了亭,齐齐往下一揖:“臣候星郎李承志觐见陛下……” 候星郎? 又看了看李承志脸上的伤,元恪心中生出一丝古怪。 早朝后,刘芳与崔光才来请旨,给李承志升了一级。但到午后,同样又是刘芳与崔光进言,称李承志咨意狷狂,惹是招非,必须惩戒…… 哪是这个原因,分明就是李承志玩心眼被逮了个正着,两位中书趁机敲打了敲打他。 只能说活该,那两位宦海半生,眼光何其毒,心思何其密,连朕想眶瞒他们时都要颇废些心思,何况你个才入官场的少年郎? 元恪素来不喜憨实、愚直的臣子,这一种大都没什么能力,至多照章办事,所以不至于对李承志因此生厌。他就是有些好笑,觉的李承志不自量力,竟敢在鲁班门前耍大斧? 白白挨了两顿打,刚升的官也丢了,又挨了十鞭,还被罚了三年的俸? 长教训了吧? 暗笑着,元恪又随口夸道:“你很不错!” 确实很不错:平僧乱、斩慕容,如今又献了售冰之策…… 但即便他什么都没干,如果元恪还这样夸他,李承志也不会觉的意外。因为元恪见了臣子皆是如此,不管你是几品他都能和和气气,使人如沐春风,哪怕他心里正盘算怎么抄你的家,灭你的门…… 李承志低头应道:“皆是臣之本份!” “嗯!”元恪点点头,手一挥,意思是让左右退下。 毕竟李承志是第一次觐见,刘腾有些犹豫,但看皇帝脸色一冷,心里一紧,连忙招呼着侍卫和太监退出了琼华阁。 但再远也就是三丈,且门户四开,阁内一鉴无余。 “近前来!”元恪又招了招手。 这是要说悄悄话? 李承志心下狐疑,往前凑了凑,无意间撇了一眼,发现元恪脸色肃冷,双眼神遂如海,哪有半丝的和蔼? 心中正自诧异,又听元恪问道:“世人皆传你是神授之人,百般才智皆是无师自通?” 这句话就如一道惊雷,炸的李承志头皮发麻。 正文 第三一三章 有多少斤两 天智神授! 这句话被传的沸沸扬扬,连刘芳与崔光都听过,皇帝自然也听过。 李承志预料皇帝可能会好奇,但没料到,元恪会问的如此正式? 屏退左右,神情语气还如此严肃……这分明就是当了真? 李承志再无知也清楚:“既寿永昌,受命于天”、“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昊天有命,皇王受之”、“奉天承运皇帝”……等等等等是什么含义。 天授的,只可以是皇帝…… 换自己是元恪,管你是什么全才、奇才,管你立了多少功勋,哪怕长一百颗脑袋,都绝对不够砍的…… “陛下明鉴,此是讹传之言!” 李承志的语气好不坚定,就跟发誓一样。声若铜钟,震的元恪耳膜发痒。 看他脸都变了,元恪当即就笑出了声,“怕什么,只是一句传言,朕难道就能诛杀了自己的臣子? 你再去问问,京城中佛寺道观近千,哪家不是口口声声:‘念可通神’、‘法为天授’,朕若当真,有几个能活得下来?” 那些和尚道士当然是骗人的,但问题是,我可是真的…… “莫怕!”元恪笑道,“朕就是好奇,你懂的会的为何那般多,还样样都强于常人?” “秉陛下,臣只是好奇心重,喜好钻研新奇的事物,故而看似比常人懂的多一些……” 李承志一头的汗,“也是因为臣这几年来无所事事,穷则思变,就多看了几本书……” 无所事事,穷则思变,还是几年? 元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若是未听过传闻,自是不知这几句是何意。 泾州坊间传闻,李承志不是真傻,而是装傻,且一装就是五年。 不管是装傻还是真傻,李承志既入不了学,又出不了庄,衣食又无忧,穷极无聊之下,也就只能靠看书打发时间了。 说倒是能说的过去,但元恪更好奇。 看了什么样的书,能让李承志出脱到这个程度? 感觉这天下之事,好似就没有他不会的…… 元恪煞有兴趣道:“说说,你那煅刀、冶甲、百工、活人、医伤、兵阵等等,都是从哪些书中钻研出来的?” 察觉元恪不是果真要将他喀嚓了,李承志猛松一口气。 若问这个他还真不怕,不然哪敢搞这么多的发明创造? “先说冶甲与锻刀:先是臣有幸得了陨铁,而后又受南朝陶弘景所修的《本草》启发,从而锻出了白刀白甲……” “看《本草》,学锻刀?”元恪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承志却是一脸正色:“千真万确,载于《本草·玉石部》,言:铁精(钢)乃杂炼生(生铁)鍒(熟铁)而成,质坚,可为刀镰……而此书、此法也非陶弘景所创,是集前人所著而成……” 元恪都有些懵。 李承志说的如此笃定,而《本草》也是寻常之书,一验便知,想必定然是有其事的。 他就是有些想不通,这两者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李承志得有多闲,才能从一本药书学到炼铁精的方法? “令人找一本《本草》来!” 给刘腾交待了一句,元恪极其认真的问道,“若用此法,便能炼出上好的甲具与钢刀?” 不怪元恪如此上心:坚甲一分,刀利一分,兵士的死伤就能少一分,胜算也能多一分。 “自然是能!” 李承志想了想,又低声道:“且民间早有应用……就是不知金部为何未试用此法……” 元恪一声惊呼:“怎可能?” 怎不可能? 这其实就是灌钢法,估计是东汉就有的技术,民间早就应用了。连李家的铁匠打犁尖、锄刃,都用的这种方法:胚用熟铁,刃和尖镀生铁。 这些炼出来的农肯既有韧性,又有硬度。 正文 第三一四章 加官一级 填肠塞肚,针线缝皮? 元恪的胃里隐隐有些泛酸。适应了好一阵,他又问道:“你还会引雷?” 就知道皇帝肯定会问这个! “臣破慕容定的那道雷,委实是巧合,臣也不知如何解释……” 是真的没办法解释,骂了一句贼老天,天上就降下了一道真雷? 皇帝倒不是很在意:雨天打雷而已,再正常不过。他在意的是:若不是吐谷浑军已被李承志之前的那几道“雷”吓破了胆,等真有天雷降下时,怎会一溃千里? 他笑吟吟的问道:“真雷是巧合,那假雷呢?” 李承志微吐一口气:“陛下明鉴,确实是假雷……也不难制,更不出奇:臣用的是鸡子!” 元恪想骂人。 鸡蛋? 哪怕李承志一口咬死,说这也是讹传,他都不至于这么震惊。 “确实是鸡子,不过不是从书上看来的。是臣偶然被鸡子炸过一次,误打误撞研究出来的……” 李承志煞有其事的说道:“新鲜鸡子浸水一夜,再暴晒数日,等外皮泛灰隐散恶臭时,可置于坛中,以腊封口……抛出后可用铁翎火箭射之,爆时声似惊雷,烈如炸日……” 真不是李承志胡扯。臭鸡蛋发酵后,壳中臭气的主要成份就是硫化氢和甲烷,不用火点都会炸。后世那些受吃毛鸡蛋的同学,被臭蛋崩伤脸和嘴的绝不是一个两个。 这玩意遇火炸的更利索。虽不如炸药的威力大,但炸伤人绰绰有余。 要是元恪还不信,李承志就会让他看看,面粉是怎么爆炸的…… 还有一种:听说过红酒和果酒爆炸的没有? 高种生物课就有:胡萝卜、橙桔、葡萄、桑葚之类的水果榨汁,或一种或两种或多种混合发酵,玻璃瓶子都能炸开。 要嫌威力不够,可以再添点酵母…… 元恪有心不信,但更知道:此情此景,李承志说慌的可能性极小。 又不是多难验证,一试便知。 但间题是,就如李承志为何善练兵,麾下兵卒士气、战意为何那般强盛的原因同类:此法成本极高,根本无法推广…… 皇帝有些失望,召见李承志之前的期待竟已不剩几分。 李承志的诸般过往,每一样都传被的神乎其神,但现在想来,每一样竟都是如此简单? 简单也就罢了,却无一样是实用的? 还有最后一桩,但愿能让朕能听到满意的回复…… 元恪猛的生出一丝期冀,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承志:“那道术呢,炼丹之术呢?” 说懂道术倒有那么几分,但我什么时候会炼丹了? 皇帝说的是《三十六伏水丹》吧?只是不想暴露氯胺制冰的机密,糊弄高湛、刘芳、崔光等人的借口,竟也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正嘀咕着,无意间碰上元恪的目光,李承志猛的一滞。 眼睛亮的就像通了电,带着极度的饥渴与盼望,就如饿极了的人看到了肉食,蹲了十年班房的壮汉看到了美女…… 李承志福临心至:元恪快不行了? 一丝恐惧突如其来,骇的李承志嗓子发干:“陛下,在臣看来,汝阳王与颍川王赌斗之术,皆是遮人耳目的把戏,与百戏(杂技)中的吞刀、履火无异…… 《吕氏春秋》、《淮南子》等杂家著作,《抱朴子》、《真诰》等道家经典中,均有炮制类似法门的记载,俱是易之又易,不值一提……所以对于什么道家秘术,臣一个字都不信!” 说到一半,李承志心一横:“请恕臣直言:神仙道术、长生不死之言皆为荒诞谬论……若有人进言陛下服饵、食丹,请陛下诛之……” 元恪心里猛的生出一丝火气。 召你来,是让你为朕分忧的,不是让你劝着朕杀人的…… 你不是天授之人么? 那么玄妙的道术都能随手解之,到头来,你竟告诉朕,全是糊弄人的东西? 岂不是连朕心中的最后一丝念想都要断绝? “你还真是直言不讳……” 元恪咬着牙骂了一句,心转一转,冷冷的看着李承志: “进言食饵、服丹者尽诛之?李承志,你是怕朕会强令你炼丹吧?” 李承志心里一跳:还真就是这样的心思…… 他不但怕背锅,更怕元恪像历史上那些脑子一热,什么都敢往下吃的皇帝一样,召一堆方士道士,炼一堆乱七八遭的东西,吃不了几次就一命呜呼了…… 明知皇帝是顺毛驴,但李承志还不得不硬起头皮:“真要让臣炼,臣也只能竭力一试。但请陛下准之,先赐臣一些猪狗之类的活物…… 等臣什么时候试出吃不死人的东西,再敬献给陛下……但效用是肯定不会有的,至多聊以**……” “放肆!” 元恪脸都气绿了,一拍几案,厉声吼道:“李承志,你竟将朕比做猪狗?” 听到这句,阁外的侍卫和太监大惊,“哗”的一下就奔了过来。 刘腾吓的魂都快飞了:李承志竟然敢骂皇帝? “拿下!” 两个字刚喊出口,猛觉飞来了一道黑影,刘腾下意识的一躲,一枚镇纸砸到了他身上。 元恪浑身上下仿佛都透着杀气:“谁让你们进来了?” 刘腾哪还不知皇帝怒到了极致,连声都不敢吭,躬下腰往后急退。 “李承志,常人传闻你桀骜不驯,百无禁忌,朕原本还不信?果真是好胆,连朕都敢骂?” 元恪双眼微眯,冷冷的盯着他,“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斩了你?” 我脑子被驴踢了敢骂你?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因为听到“聊以**”那句,故而恼羞成怒,偏偏要说我将你比做猪狗? 还讲不讲道理了? 李承志暗暗一叹气,又往下一揖:“陛下是明君!” 元恪猛的一愣,差点被气笑。 现在才来拍马屁,不觉的晚了一些么? 但李承志近似插科打诨的一句,却让元恪的怒气消了不少。 他缓缓了吐了一口气,又问着李承志:“你方才提到了《抱朴子》,自应知晓,葛洪凭服饵、食丹,寿至九九之术……”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葛洪难道是靠金丹活了八十一? 他正是因为活的久,所以才被世人铭记,但怎就不看看,那些以身试毒、英年早誓,甚至丹都还没炼出来就被毒死的方士、道士何只千万? 再说了,葛洪长寿,靠的也不是丹术啊? “陛下,葛洪是医家,一手医术出神入化,所著医书无数,皆为后世医者必习之典籍。所著养生之术,更被后世修道者奉为经典,深研者无数,便如南梁陶弘景……” 意思是葛洪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人家深喑医理,更懂的调养…… 元恪被噎的愣住了神,有心反驳,却根本没有站的住脚的理由。 陶弘景已近六旬,却鹤发童颜,面如童子。南人都道陶神仙懂长生之术。梁帝问他秘决时,他却直言,靠的无非便是医理与调养之术…… 可这天下的名医能找的几乎找尽了,皆是束手无策,你让朕还怎么调养? 元恪一阵心烦气燥,越看李承志越是不顺眼,硬是忍着怒气,厉声吼道:“滚……” 李承志心里猛的一松。 他都已经准备好,若皇帝还要较真,他就会让元恪看看道士炼丹所用的八石给猪或狗喂下去会是什么后果。 后几种还好,特别前三种,简直是见血封喉。 硃砂、雄黄、雌化的主要成份都是砒霜。烧炼出来的东西更毒:水银,闻多了都会毒死人…… 就算元恪嫌命太长,好歹也再挺几年,等李松李亮在河西站稳脚啊? 李承志如蒙大赦,匆匆一拜扭头就走,生怕皇帝会留住他。 看着他的背影,元恪脸色阴睛不定,眼光时明时晦。立在阁外的刘腾甚至做好了准备,只等皇帝令下,就将李承志擒拿下来。 这李候郎果真是好胆,怪不得敢打汝阳王? 自诛尽六辅(元恪的六个叔叔),敢这般逆着陛下的心意奏对的,李承志还是第一个。 连刘芳崔光都无他的胆色,与陛下之意相左时,至多也就是闭口不语…… 你就不能顺着陛下的心意应承两句? 也就李承志不知道,不然非骂死这个狗太监。 皇帝分明已是病急乱投医了。 他今日但凡奉承一句,元恪就会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非让他炼几炉丹出来。别说吃死人,只要元恪稍有个不妥,第一个背锅的保准就是他…… 我脑子坏掉了? 李承志走了好久,元恪才算是冷静了一些。 什么天授之人,说来说去,也就是比常人博学一些,聪慧一些罢了。 桀骜为驯谈不上,李承志从头到尾都是恭恭敬敬,并无半丝失礼之处。就是这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气的朕肝疼。 上一个敢同朕这般奏对的是谁来着? 好像是李神俊,连贬了三级,撵去北地吹风了…… 算了,忠言逆耳利于行,不看连刘芳崔光都越来越不敢真话了? 元恪沉吟一阵,给刘腾交待道:“拟旨,候星郎忠耿严直,恪尽奉公,加官一级,赐为奉朝请(加官,类似顾问)……” 刘腾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他还以为李承志便是不被再杖一顿,怕是也得被一捋到底。 皇帝是那么好顶撞的? 但谁知,竟然还升官了? “臣遵旨!” …… 正文 第三一五章 “上月中,御史中尉(掌御史台,事纠弹百官,文武均监)王显为陛下诊脉,父亲在旁侍奉。王中尉曾言:陛下情志失调,肝气不畅,气滞血瘀,且日积月累,腹下已有积聚之状…… 还劝陛下应调理情志,顺畅气机,舒心解郁,再辅以静养、汤药等,当可延缓……” 李承志心里一跳。 中医所谓的积聚,指的不就是肿块,更或是癌么? 皇帝果然是肝硬化。 而王显说的一点都没错,这病最忌讳的就是着急,生气。但要说让皇帝静养,还要让他舒畅心情,就跟说笑话无异了。 除非元恪舍得当太上皇,彻底不问国事,还有那么几分可能。但问题是,他连个儿子都没有…… 李承志沉吟了一阵,低声道:“先想办法让皇帝戒酒吧……” 高湛一百个想不通:“为何要戒酒?王显、徐謇、徐雄(均为北魏名医、元恪御医)等,均称酒有养脾扶肝、通经畅脉、行气益血之效。且言陛下体寒,就应适量饮酒……” 李承志直叹气,却不知道怎么解释。 这个时代的医生九成九都以为酒有百利而无一害,许多中医甚至认为“酒善助药力,乃百药之长”,治什么病时都喜欢用酒当药引,包括脑中卒。 但问题是,这玩意由肝分解后会产生毒性。对普通人而言天天喝酒都跟吃慢性毒药似的,对肝病患者更是与剧毒无疑…… 琢磨了半天,李承志才想出了一条蹩脚的理由:“酒性湿热,陛下又是湿从寒化而致肝气瘀结,故而有百害而无一利……” 高湛刚想反驳,猛的想到李承志的诸般奇异,疑声问道:“果真?” 有什么果真不果真的? 刚受了这么大一个教训,李承志哪敢把话说满? “以我对药性的认知,应该就是这样的……” 意思是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且不接受反驳,也不会解释。至于听不听,就是元恪的事情了。 李承志主动岔开了话题:“今日还未谢你,若非你来的及时,定然与颍川水多生事端。此时又这般晚了,又劳你久候……” “何需这般生份?”高湛刚想说一句“迟早都是自家人”,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各不合适。 “颍川王与汝阳王你皆不用担心,父亲已予这二位知会过,定然不会再来烦你……” 高肇? 李承志心里隐隐一动:这位出面的有些早啊? 他以为,怎么也要等自己名气大一些,或是升到个四五品,高肇才会拿正眼看自己。 不过是好事。 说句诛心而又势利的话,抛开高文君不谈,在皇帝蹬腿闭眼之前,除了元恪,就数高肇大腿最粗。 但其中的度如何把握,却是个技术活…… “天色已晚,今日已是不合适了!”李承志沉吟道,“看司空哪日得闲,晚辈再上门拜谢!” “父亲说不急!”高湛回道,“让我等先将差事办好……” 高肇这是在给自己递话? 李承志一下就乐了:“好!” 正好顺路,他便让高湛将他送到了大伯家。 皇帝要售冰,令光禄寺连夜清点储冰,李始良从昨夜开始就加班了,所以家里只有李承先。 聊了一阵,提了请堂兄训练乐师之事,李承志便回了房。 几乎又是一夜无眠! 这次不单单是热,还有急:皇帝竟然快不行了? 但按计划,自己别说“缓称王”,连“广积粮”都还差的远。 想要河西的屯田能够自给自足,养活数千战兵与两到三万流民,至少还要三到五年的时间。 再进一步:就算自已可以源源不断的赚到钱,买到粮,并能顺水顺水的运到河西,但之后呢? 总不会以为就靠着数千战兵与两三万流民,就能争霸天下了吧? 开什么玩笑? 刘邦与刘秀复生都不敢这么狂。 除了契机,李承志最缺的就是时间。 按他的设想,想要在河西藏兵蓄甲,以保证天下大乱时有分一杯羹的实力,最短也要八到十年的时间。 问题是,元恪能不能活过一半都还是个未知数。更关键的是,除了两个女儿,元恪的儿子连个影都不见! 元恪真要无嗣而终,这大魏就地就能乱成一锅,哪还有让自己偷偷发育的时间? 真是见了鬼了? 李承志心乱如麻。 必须得另做打算了…… …… 初二休朝! 刘芳与崔光都兼着侍中,还兼着尚书监和尚书令,因此便是休朝之日两人也照例会先入大朝城,到门下省和尚书省转悠一圈。 只有这两处不忙,他们二人才会去国子监与太常。那里要是也不忙,二人就会去太史监。 一切如旧,皇帝并无指派他二人的旨意,也无特别的差事交待。两老头就一起回了太常。 结果刚入太史监,就看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看着稀奇,甚至还有赵胜、公孙崇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学究。 看到二人,众官及吏员慌乱见了礼,又一哄而散。公孙崇领着李承志,手里还拿着圣旨,乐呵呵的给两老头看着: “陛下果然慧眼如炬……如李候郎这等俊彦,就该时时觐见,予陛下献计进言……” 时时觐见,献计进言? 刘芳与崔光瞅了一眼圣指,皆是一脸狐疑:皇帝竟给李承志加了官? 看似只是把昨天刚给李承志免掉的那半品又给加了回来,李承志依然还是个正七品的官。 怪就怪在“奉朝请”这三个字上。 严格来说,这三字都算不得官名,一般都是给闲散官员的荣誉和待遇,也代表一种资格,类似于后世“顾问”的头衔。以便皇帝随时召问,也让加此衔的官员更方便进入朝城或皇宫。 但这资格放在李承志头上,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何谓奉朝请? 古称春季朝见为“朝”,秋季朝见为“请”。奉朝请者,即有了参加朝会的资格。 可笑的是,他正职才是从七品,离有资格上朝的正五品朝官整整差着五级…… 便是因为献了售冰之计,皇帝要给李承志升官,也应该等掌冰司成立,冰沙大卖之后才对? 崔光满面狐疑:“让李承志上朝,陛下这是何意?” 刘芳看了看崔光,又看了看李承志,却不言语。 你该问李承志,昨日陛下召他觐见时,他又做了什么? 刘芳微一思量,招了招手:“随我来!” 李承志也很好奇。 昨天将皇帝气的脸都绿了,本以为怎么也要吃些挂落,没想竟升了官? 不管怎么说,能升总比降的好,更何况这官的意义极大,所以李承志还是挺开心的。 昨夜见过高湛后,他就已知道这件事的性质没有他预料的那么严重,所以刘芳与崔光问起时,他也没有隐瞒。 “皇帝让你练丹,你竟称要先拿猪狗活物试药,等毒不死人的时候再献给他?” 崔光眼角直抽搐,像看妖怪一样的看着李承志,仿佛在说:你是如何活着走出皇宫的? “若是不会,拒了就是了。天师道被奉为国教,本就有丹科,陛下又岂能不知丹汞有毒?” 刘芳也是既无奈,又好奇,“你一言就断了陛下的念想,陛下怕是气坏了。难得的是,不但未罚你,还赐你为奉朝请?” 说的轻巧? 不将话说透,如何让皇帝彻底死了心? 我巴不得他再多活个两三年…… 李承志心里骂着,嘴上却很是顺从:“下官事后也知过于莽撞,但后悔也已迟了……确实未料到陛下竟未怪罪!” “陛下是明君!” 刘芳回了一句,又沉吟道,“就如圣旨所言,陛下应是见你忠耿秉直,故而起了惜才之心,将你那半品给补了回来……尔以后更要尽心王事!” “倒显得你我心胸狭窄了?” 崔光阴阳怪气了一句,又斜眼看着李承志,“怕是因为昨日罚你之事,心里正在骂我与寺卿吧?” “下官怎会?”李承志指天叫起了屈。 抱怨是真没有,尴尬倒是真的。 要是连这两老头是好心还是恶意都分辨不出来,简直就是蠢到家了。 说句实话,这两位要想给自己穿小鞋,把自个卖了可能都还得替他俩数钱…… “言不由衷!” 崔光斥了他一句,又交待道,“记得,等你那冰一旦开售,先往老夫与寺卿府上送几块。这些年都用习惯了,一缺了这东西,想睡个好觉都难……放心,短不了你的铜钱……” 哈哈…… 自己能送几斤肘子讨好公孙崇和赵胜,竟忘了给这两位送几块冰? 怪不得崔光如此的阴阳怪气? 李承志满脸尴尬,硬是挤出了一丝笑:“下官定然谨记!” 自己回去就先让高湛派人送几块过去…… …… 等出了城,回到宅院,就已近巳时正(早十点)。 高湛到的更早,城门刚开他就跑来了。看李承志回来,他带着几个谋士飞快的奔出堂,将一沓纸递了上来。 “帮我过过目,看这章程如何?” 李承志接过来,飞快的扫了几眼。 原材料都是现成的,就那几样,剩下无非就是运输、制作、售卖,程序并不复杂。 正文 第三一六章 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李承先是骑着马来的,城内走不快,等到邙山下,已是浑身湿透,汗如雨出。 进了大门,看到宅院中热火朝天的景像,李承先惊的连汗都忘了擦。 六口大池修的方方正正,连底带壁贴着灰亮的陶砖。三口深池顶上不但立有龙门架,还用数层麻布搭着厚厚的遮阳棚。 池内整整齐齐的立着数十口铁箱,可拆可合。北侧是数条滑道,再往后是屋舍改建的冰库。冰制好后,便可顺着滑道滑进库房。冰库四面都有门,宽有两丈余,可并排进出两辆马车。 院落中还有近百工匠与力夫在建水塔、挖井。大小足有七八口,井口与水塔都建的极高,各装有脚踏的辘轳,以及悬空的水槽。 一旦开始制冰,就会有力夫踏着辘轳将水汲进水槽,流入水塔。放水停水、水大水小都用水塔底部的闸口控制。 其中专门有两座水塔盛放的是用来制净冰的净水,塔底先用铁网兜底,后铺大块的炉渣,再在上面铺炭块。炭块上铺黄豆大小的炭粒。炭粒上面,又铺了一层约小米大的粗砂。 井水入水塔后,会依次渗过粗砂、活性炭、炉渣等,等流到制净冰的铁箱中,绝对已是纯的不能再纯的纯净水。 李承志估计水中的矿物质含量也应该挺丰富,毕竟邙山上的坟不是一般的多…… 汲止储水的也罢,制冰运冰的也罢,这些东西看似简单,却让高湛佩服的五体投地。声称若换成他,估计得将半个将作监的大匠请过来才能干的成…… 李承先也没好到哪里去,惊的话都说不利索了:“三……三四日前,你才称刚租好了宅院,甚是荒凉?” “有高湛在,便是数日修起座楼来也不奇怪!” 李承志嘴里敷衍着,心里却禁不住的肉疼:这和高湛有个毛线的关线,当然是钱的好处。 就这短短的几日,已花出去了三十斤黄金。便是往少里算,也绝对能抵的上后世的五六百万。 当然,如果李承志愿意,他可以半文钱都不用花。高湛甚至光明正大的告诉他:这些花废,完全可以走公账,就算皇帝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因为这制冰的主意是李承志出的,就算当做酬劳,也该远不止这么多才对。 李承志只是冷笑。 到时若是看到赚的太多,皇帝万一眼红,称这冰厂既是用公款造的,自然也是公家的,我怎么办? 哭都没地方哭…… 不但如此,包括制冰的力夫、工匠,售卖的帮闲、收钱的帐房等等,他半个官家的人都没用。高府有就从高府借,高府没有,他就从集市上雇……摆明了一副坚决不与公家沾绕半文钱的架势。 其实就是摆给皇帝看的。 元恪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看你顺眼的时候怎么都好,看你不顺眼时,芝麻大点错处都能给你定成大罪。 前司空、华州刺史杨播,也就是杨舒的大兄,被一捋到底的罪名是侵占了庶民的两亩水田…… 还有奚康生……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李承志给忘了。反正就是在他任泾州刺史期间,曾遭御史弹劾,参他“辄用官炭(公炭私用,用的不多,也就百来斤。)”。 照样,一捋到底,包括爵位! 若是再与高肇做一下对比,感觉这三个人仿佛活在两个世间? 所以,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以为真是高湛的手笔,李承志啧啧有声,又暗暗惊讶着:堂弟真是好运气,这入京才几日,就与高湛打的这般火热? 带着李承先看了一圈,李承志又将他带进了南园。这里原是贾府后宅,屋舍最多。所以他计划将自己和李亮等人的住处安置在了这里,顺便干一些不好见光的事情。 比如配火药、造手雷、炼玻璃…… 一伙瓦匠正在加高院墙,到时上面还会铺一层铁蒺藜。院角的两座角楼已经建好,足有两丈多高,到时李睿等人就会在上面探望守卫。 李亮没来,这座院子暂时用不上。离冰池又远,施工时不怎么受干扰,李承志便准备让李承先在这里操训乐师。 “这里可以练鼓……这里可以练琴……这里可以练唢呐……这里可以练箫……” 李承志一间一间的分配着屋舍,李承先却是一脸惊疑:“真要在初七演奏宫乐?” 都到这会了,还能有假的? 李承志也很无奈。 别看他弄出了什么“策划书”,还要搞什么“开售庆典”,其实在高肇等人看来,无非就是换了个噱头。把和尚道士聚拢人气、抢收信众的那一套拿来卖冰了。 不看每逢初七的厨会日,郭城内外的那些寺庙道观门前多热闹? 吞刀的、踩火的、钻圈的、爬杆的、走细索的,以及耍魔术、变戏法的,哪一样不精彩? 而且老百姓月月都能看三回,月积年累下来,早就没什么新鲜感了。便是跟风,也绝对没什么效果。 时间又短,还要营造出爆炸性的效果、能使人念念不忘,李承志只能绞紧脑汁的想办法。 想来想去,也就剩大型的歌与舞了。因为礼制,品级不到一定级别的官员家里都不能演,所以这绝对是稀罕东西。 也就时间不够,不然李承志都想排一出元魏版的丽人行,而且绝对比后世西安大雁塔底下的那一出劲爆的多。 无它,因为可以穿的更少,遮住关键部位,再披层轻纱就行。 不信? 看看敦煌飞天石窟,五凉和北魏时期的壁画露点的比比皆是,全裸的宫宴图都有。到隋时,舞伎身上的衣服才多了起来…… 时间太短。排舞来不及,只能排几首大型乐曲,而且复杂了都不行。 不过也难不到李承志:就像作诗一样,抄不就行了? “大兄放心!”李承志胸有成竹的说道,“演奏所需的乐器也不会太多,大都以鼓、唢呐、奚琴、琵琶等为主,只要能请到熟练的乐师,至多三五日就能练熟……” 这是乐器多不多,乐师熟不熟练的问题么? 李承先手一摊:“谱从哪里来?” 谱? 本准备让李承先操刀的,但高文君既然要来,自然就交给她了。不然还得费尽心思的编借口,给李承先和李始良解释他怎么会的乐理。 “等高湛到了,谱自然就有了!”李承志随口糊弄道,“就先劳大兄去乐市挑选乐伎,各样都请一些……尽量挑熟手,钱不是问题……” 李承志说的随意,但李承先表示很怀疑。 公孙崇就是干这个的,搜罗了大半辈子,大都被他编进了《礼乐》,禁止民间演奏。便是漏了几首在民间流传,又能好演到哪里去? 别乐伎请来了一大堆,最后却没操练出来,岂不是又费时间又费钱? 正准备提醒一下李承志,李睿小跑着进了院门,眼神古怪的瞄了瞄李承志:“郎君,高羽林来了……还有高女史……” 高女史就高女史,你挤眉弄眼做什么? “闲吃萝卜淡操心!” 嘴里骂着,李承志一巴掌就糊了上去。 李睿委屈的想哭:“还……还有魏娘子……” 魏瑜? 又跑来凑热闹了? 李承志微一沉吟:“正好,大兄也去见一见!” 李承先以为,李承志让他见的是高湛…… …… 高湛总觉的魏瑜不一样了。 仔细一看,原来是头上的羊角髫不见了,换成了直髻,还插上了簪子。 怪不得今日的魏瑜如此的安静? 若是以往,看到园中如此多稀奇的东西,魏瑜早跳脱起来,东看看西问问了。 原来是满了十四,到了及笄之年? “小瑜儿竟到了问亲的年龄?”高湛调笑道,“可是相中了哪家的郎君?” 魏瑜脸一红,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还真是相中了?”高湛好不惊奇,“说一说,看表兄认不认识?” 正逗着他,听到身后的响动,知是李承志来了。再看还有李承先,高湛正了正色,站了起来。 先是同高湛见了礼,又问候了高文君和魏瑜,李承先惊讶的发现,堂内竟没了声息? 回头一看,李承志竟只是朝着高文君点了点头? 不应该啊? 便是从品级论,高文君也是六品的礼官,李承志怎么也应该做揖才对。 而且神情随意之极,就如自己在家中见了妻妾和弟弟一般。 心里惊疑着,李承先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样,只是一眼,他眼皮猛的一跳。 就是换个傻子来,也绝对能看出高文君看李承志的眼神不对劲。 感觉就跟久别重逢的恋人甫一相见,眼中的思念浓的似是要化成水滴出来? 但李承志竟也笑吟吟的,没有一丝的惊奇的不自然,反而坦然受之? 这两个是什么时候看对眼的? 泾州的时候? 李承志啊李承志,这可是高文君……况且高湛就在边上站着呢? 李承先心跳的就跟擂鼓似的,情不自禁的瞄了一眼高湛。 诡异的是,高湛脸上竟没有半丝的惊愕和愤怒,甚至连丝不自然的表情都看不到? 高湛分明是早就知道…… 岂不是说,高肇也知道? 李承先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天都要塌下来的一样? 这里不是眉目传情的地方,李承志朝高文君点了点头,轻轻一笑,又将目光挪向魏瑜。 感觉突然就不一样了? 这丫头头上戴的,是母亲送他的那支步摇吧……嗯,及笄? “哈哈?”李承志呲牙一笑,“竟要嫁人了,许给了谁?” 原本泛着粉晕的圆脸猛的一白,魏瑜上下牙错的咯吱直响。 你眼是瞎的,认不出这只簪? “这叫‘贯笄’,贯笄懂不懂?” 意思就是还没许…… “迟早的事!”李承志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心里暗暗嘀咕:也真能下的去嘴? 每次李承志说她小,就是这么一副表情。换成以前,顶多逗两句嘴,但今日的魏瑜却不是一般的委屈。 昨晚结了发,我今日便来见你,你瞎了心了么? 想着想着,魏瑜的眼泪就下来了…… 怕李承志又拿魏瑜爱哭调笑,高文君情急之下,低声怨道:“郎君!” 这声郎君, 李承先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天都要塌下来的一样? 这里不是眉目传情的地方,李承志朝高文君点了点头,轻轻一笑,又将目光挪向魏瑜。 感觉突然就不一样了? 这丫头头上戴的,是母亲送他的那支步摇吧……嗯,及笄? “哈哈?”李承志呲牙一笑,“竟要嫁人了,许给了谁?” 原本泛着粉晕的圆脸猛的一白,魏瑜上下牙错的咯吱直响。 你眼是瞎的,认不出这只簪? “这叫‘贯笄’,贯笄懂不懂?” 意思就是还没许…… “迟早的事!”李承志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心里暗暗嘀咕:也真能下的去嘴? 每次李承志说她小,就是这么一副表情。换成以前,顶多逗两句嘴,但今日的魏瑜却不是一般的委屈。 昨晚结了发,我今日便来见你,你瞎了心了么? 想着想着,魏瑜的眼泪就下来了…… 怕李承志又拿魏瑜爱哭调笑,“郎君!” 李承先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天都要塌下来的一样? 这里不是眉目传情的地方,李承志朝高文君点了点头,轻轻一笑,又将目光挪向魏瑜。 感觉突然就不一样了? 这丫头头上戴的,是母亲送他的那支步摇吧……嗯,及笄? “哈哈?”李承志呲牙一笑,“竟要嫁人了,许给了谁?” 原本泛着粉晕的圆脸猛的一白,魏瑜上下牙错的咯吱直响。 你眼是瞎的,认不出这只簪? “这叫‘贯笄’,贯笄懂不懂?” 意思就是还没许…… “迟早的事!”李承志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心里暗暗嘀咕:也真能下的去嘴? 每次李承志说她小,就是这么一副表情。换成以前,顶多逗两句嘴,但今日的魏瑜却不是一般的委屈。 昨晚结了发,我今日便来见你,你瞎了心了么? 想着想着,魏瑜的眼泪就下来了…… 怕李承志又拿魏瑜爱哭调笑,“郎君!” 正文 第三一七章 灞波儿奔和奔波儿灞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兵贵神速。 在发现敌骑的第一时间,李承志就进入了应战的状态。 示警、传讯、集合、列阵……至起步冲锋,用时也就两三分钟。 一里才是五百米,快马急速冲锋至多一分钟就到,按理说敌人早该杀至阵前才对。 但那些胡骑依然像是在散步一样,迈着小碎步,不紧不慢的向南压来。 李承志双眼微眯,疑声问着斥候:“听到哨令之前,墙南的那股胡骑在做什么?” “让过火马阵之后,那股胡骑原本是要向北追来的,但突有旗兵传令,也不知是何令,那股胡骑再未北进,继续留在了墙南……” 李承志眼皮微跳。 慕容定如此这般,显然是想将自己再次逼至墙南…… 但有什么区别? 人还是那些人,兵还是那些兵,哪里不能围,哪边不能战? 让墙内的胡骑北进,再让墙北的胡骑以逸待劳,不是更轻松? 算了,没时间想那么多。 总之就是,你越是想实现的战略意图,我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李承志拉下面甲,猛一磕马,厉声喝道:“锥阵,进!” 之前要用到火马阵,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以供火马奔出,且不能被波及,自然是长距离的锋矢阵最为合适。 但现在已是手段用尽,前有阻挡,后有追兵,且几乎已被敌军围死的前提下,再摆兵线极长的锋矢阵,就有些找死的意味了。 其余不论,敌军只需分兵数支冲击侧翼,仅有两百多的白骑,分分钟都会被拦截成无数段。 李承志虽离兵法大家还差着好远,但也算小有名声,不可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也根本不用考虑或是选择,此时也只有锥形阵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白骑的冲击力和战斗力。 若从高处看,此时的骑阵就像一只三角形的箭头……只剩箭头,没有箭杆的那一种,前尖后粗,比之前的锋矢阵短了五六倍,前后还不足二十丈。 不但短,而且密,前后左右均是战马紧挨着战马…… 此阵的特点是前锋要足够坚锐迅速,像针尖一样直扎向前,用最强的战力、最快的速度撕开敌阵。 两翼要够厚,够强,即要保证两翼不被敌人所趁,还要配合前峰,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那担任前锋的,只可能是战力最强的李承志。 遑论这二百多骑? 便是在甲兵数千的白甲营,只要李承志举举手,哪个敢不服? 况且已是绝境,不拼命就会死的地步,李亮更不敢再劝…… 李承志、李亮、李睿就是箭头上的那个“尖”。两百余甲骑紧随其后,越往后,阵形就越,阵形如同一只漏斗,直冲向北。 边墙下,留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战马,无所适从…… 胡将悚然一惊,猛的想到一刻前,慕容定命他率兵来此阻击李承志时的话: “李承志在收拢马匹,并未直奔向北。而北部白骑依旧观望,也未南移的迹像,说明这两部依然互不知晓,我等还有机会…… 空开南翼,尽率骧卫绕至北翼,轻装潜行,从两部白骑之间绕至李承志北翼,再举压近,将李承志逼至边墙以南……” 确实如慕容定所料,前期一切如常。李承志抢马抢的不亦乐乎,北部那支白骑也依旧在观望。 甚至是近两千骧卫自墩城潜行至李承志正北方向时,这两部依旧在各行其事。 接下来,只需隔绝南北,将李承志逼到边墙以南,自然是任三千骧卫宰割。 但谁能想到,之前绞尽脑汁,用尽手段,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李承志,突然就不逃了? 不但不逃,还刚刚正正的冲了过来! 李承志,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两千骧卫,而你却只有两百甲骑? 真以为人马俱甲的重骑就能天下无敌? 在轻骑面前,四野之地中的重骑,而且还是一群只有单马的重骑,和一群待宰宰羔羊无任何区别。 轻骑便是只靠马力,耗也能耗死他…… 李承志此举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目中无人? 胡将鼻子都快要气歪了,若是以往,他有的是手段教李承志做人。 但胡将更知道:李承志还有数千援军,离此只有四五里。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眼看白骑越奔越快,胡将厉声喝道:“列阵:” 两千张弓同时开弓,箭矢抛射而出,又斜斜落下。层层匝匝,密密麻麻,就像捅了一座巨大的蜂巢,万蜂齐出。 李承志两世为人,如此壮观的场景只在电影中看到过。 但也只是壮观而已。 胡兵开弓时,双方还近有上百丈!而这又不是真的电影里,骑兵的箭还能比步枪的子弹射的更远? 胡兵之所以这么早射箭,无非就是想震慑白骑,想让其放缓马速。 也想让李承志知道:看清楚,我足有两千骑,你才几个人? 但又能如何? 自突遇胡骑的那一刻,李承志便已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更知心中越是畏难,就越是会首鼠两端,突围的机会就越发渺茫。 还不如拼死一战,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但万一能拼出一线生机呢? 李承志不但没有减速,反而用力磕着马腹,生怕会撞个空。 等箭落下来时,离李承志还有百米以上。 再仔细一看,还是如之前见过的那一种轻箭,几乎对全身披甲的亲卫和战马造不成多大的杀伤力。 但对空马却是致命的利器。 若胡骑再来晚一些,等李承志行进时再露面,此时那些空马绝对已被射成超大号的豪猪。 一旦倒地,不但会影响战骑奔袭的速度,战骑十之八九还会被绊倒一部分。 所以李承志才一匹空马都没有带。 也幸好没有急着脱甲,不然这几轮箭雨下来,这两百多亲卫,还能剩下几个? 李承志猛舒一口气,俯低身体,紧紧的抓紧了手里的长枪。 身后的甲骑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手持盾,一手握枪。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十丈。 箭如雨下,射到盾牌和盔甲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但除此外,再听不到任何人的嚎叫声和马的惨嘶声。 更没有任何白骑摔倒或是落马,如此近距离的一轮抛射,好似只听了个响? 胡将的心脏狠狠的一缩,手心。额头全是冷汗。 他终于明白,左汗王为何会发出“白甲不满千,满千不可敌”的感慨? 这完全是一群钢铁怪兽…… 但已到此,难道还能不战而逃? 正文 第三一七章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旭日东升,将山林拉成巨大的长影。晨光钻过树荫的缝隙,照着树叶、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空气很是新鲜,散着丝丝湿凉。吸一口入腑,使人感觉格外清爽。 十数辆马车自南门而入,停在了南园中。等马车停稳,车帘掀开,就如进了百芳园。 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似风吹杨柳,千娇百媚。 南北朝风气本就开放,再加又是一群女伎,又是在如此酷热的季节里,这些女子就穿的更少了。 十人中有八人都只是一袭抹胸外罩一件纱衣,胸口又白又细又鼓,挤的都快要爆出来了。 下身至多两层纱制的褶裙,甚至能看到这些女子肌肤上莹莹的汗迹。幸亏还有犊鼻裈,不然跟没穿有什么区别? 芳草萋萋,时遮时露。珠润玉圆,若隐若现…… 看到白衣白衫的李承志,这些女人眼睛一亮,就如看到了黄金美玉:好俊俏的郎君! 可能是被人教过,四五十个女子齐齐的往下一福,口呼“候星郎!” 问候过之后,大都三两个一群,眼睛瞄着李承志,兴奋的低语着。有奔放些的,竟连连给李承志抛着媚眼。 只是每日来此演琴练舞,一日竟然就有十金,抵的上好几夜的进项了。 要是能春风一渡,怕不是赚的更多? 李承志眼睛都看直了:他让李承先请的是乐师,没说全部请女人啊?不说别的,哪个能敲的动大鼓,吹的动唢呐? 而且这些女子穿的都这么少,姿态还如此妖娆,八成都不是正经路数。这也应该不是性情庄重的李承先的手笔。 正狐疑着,高湛贱兮兮的凑了上来:“你家堂兄太不爽利,竟近半请的不是老翁,就是粗汉,哪有这些佳丽来的养眼?我可是把洛水边的会馆扫了个遍……等到了台上,绝对叫好不断……” 李承志气的想冒烟。 叫好个毛线?怪不得穿的这么少,怪不得个个烟视妖媚行,原来大都是干那营生的? 说了八百遍了,要行乐的熟手,而且得是好手,你尽请些在床第边打转的,准备让我在初七那天演什么? 关系没到那个份上,李承志不好说重话,只能和颜悦色的劝道:“都退回去吧。就将堂兄物色的那些带来便可!” “为何?”高湛很是不解,“你不是讲,要让看客‘惊爆眼球’么,还说也就时间不够,不然就要排宴舞么?请她们不是更合适?” 意思是更能放的开…… 李承志止不住直叹气:你是把我所说的看客全当成和尚了,还是把洛京当成了后世的地下舞厅? 咱这卖的是冰,又不是金枪不倒药? 况且,就算要排宴舞,你也请些舞伎来啊,不比这些强? 正要给他解释,园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一看,又是数辆马车拉的满满当当,驶进了园门。 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高文君和魏瑜。其后有男有女,大都抱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男的大都模样周正,女的一个赛一个的艳丽。但要比起旁边的这一群,不论是穿着还是神情,都要端庄的多。 不出意外,这应是高文君通过宫中和太乐的关系,搜罗到的民间乐师。 看到园中环肥燕瘦站了一群,且个个衣不蔽体,纱不遮肌,双眼如饥似渴般的盯着李承志,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般的模样,高文君眉头轻轻一皱。 心中虽不喜,但厌恶之色也只是一闪而没,她朝着李承志微微一颔首,便站在了他的身边。似笑非笑的问道:“这些全是郎君请来的?” 李承志头摇了波浪鼓似的:“我都忙的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去会馆?” 嘴里应着,他还往后退了一步,把高湛亮了出来。心里暗暗嘀咕:兄弟,你三姐可不是好相予的,自求多福吧! 那就是高湛干的了……高文君深深的看了堂弟一眼。 三姐你看我做甚?莫说请些女伎奏乐演舞,便是我夜夜宿在会馆,父亲与母亲也不会说我…… 嗯,不对……三姐是自家姐姐没错,但可不是李承志的姐姐…… 仿佛感受到了一丝杀气,高湛瞬间便从头凉到了脚。 魏瑜却没有高文君这么能沉的住气,眼睛一瞪,指着那群女子就骂:“看什么看,眼睛全给你戳瞎了……” 怕魏瑜情急骂出什么难听的话来,高文君拉了她一把,笑吟吟的看着李承志:“若不,郎君就交由我来安置?” “这是自然!”李承志头点的飞快,“我只管出谱,如何请人,从何处请人,都是子澄说了算。如何奏演,自然由你操办……” 看李承志推托的如此之快,高湛心底隐隐发寒,汗毛都快要竖起来了。 李承志,你什么时候说过让我说了算的? “三、三姐?” 他想争辩一声,高文君却根本不拿正眼看他,缓缓走向那些女伎。 高湛心里发苦,气的想骂娘:李承志,让你害死了? “精奚、梨、阮琴者,擅吹笛、笙者留下,余者回去吧……” 高文君依旧是高文君,只是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便如傲雪欺霜,凌不可侵。 神情虽淡,却无多少冷厉和严肃,语气也很是平和。但听到她的话,这群女伎却不是一般的乖巧,哪还有方才看着李承志时奔放大胆的模样? 无他:只是听高湛那声三姐,大都能猜出高文君的身份:高内令,属内廷六尚的尚仪局的主官,掌宫内司籍,礼赞、宾客、律乐、经史教学等。原先还兼过太常的礼官和乐令。 官居五品,秩比中郡太守,便是一二品大员的命妇见了她,也大都要行礼,何况她们? 这都还没算她那令人恐怖的背景。 机灵些的,看她与李承志说话的神情,心里就已有了大概,此时更是惴惴不安,生怕方才的做派被她看在眼里。 有一个算一个,连大气都不敢出,恭恭敬敬的行着礼,又往后倒退着。 也不是没有胆子大的咬着牙留了下来:一日十金啊,宾客惨淡些的时候,怕不是两旬半月才能赚够? 安份些,老老实实的演舞奏乐不就行了? 不多时,方才还莺莺燕燕的一群,只余下了六七位。 这几个称全都弹的一手好琵琶,便是笛与笙吹的也不差。 不可能全部赶走,不然会显得她极善妒,高文君无可无不可,尽皆留了下来。 魏瑜却一脸的不情愿,不停的拿眼睛剜着李承志。她已然认定,李承志是极喜欢这种的,不然为何一直不停的往这些女子身上乱看? 废话,她们敢穿,我还不敢看?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不信你叫个还没断奶的过来试试! 等人走完,随意的瞅了瞅还余下的那六七个,李承志下意的一顿。 有两个女子,一个抱着阮、一个持着笛,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猛看,好像认识他一样。 还真就认识:相貌这般出脱的宾客,几年了也就遇过这么一遭,就如刻在了脑子里,这两个哪里不记得? 确实有些眼熟? 想起来了……听他们弹过琴、吹过笛,还请她们吃了羊肉米线……这是凤来楼的那两个乐伎? 心里正回忆着,察觉脸上一凉,李承志转过头,发现高湛一脸狐的看他两眼,又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两个乐伎。 就连魏瑜也是如此模样,好似审贼一般的盯着他。 李承志顿时有些心虚。 倒不是怕高文君会如何,在魏晋隋唐这都属于雅事,不然哪有那么多描写倡伎歌伶的诗词传世。 更何况他什么都没干,只听了几曲,吃了些凤来楼的特色美食。 李承志就是觉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刚刚才信誓旦旦,如同保证般的说过:他没去过会馆…… 正想着怎么不动声色的混过去,年纪稍小的那一个竟一脸惊喜的唤着他:“竟真是廿九那夜饮过酒的李郎君,妾还以为认错了人?姐姐,好巧哦……” 年长些的那个脸色一白,心里暗暗叫苦:你莫不是傻,难道就没看到高内令的脸色? 莫说这分差事能不能留的住,今日能浑浑全全的出了这园,怕都得诸佛保佑…… 一起饮过酒,还是在夜里,而且是俩个? 魏瑜委屈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你竟然宿妓?” “我宿你个头我宿?” 既然都被点破了,也就没什么好心虚的,不理脸红的跟个大圆茄似的魏瑜,李承志朝两个女子点点头,笑着说道:“倒是没想到这般巧,也算是缘份,就留下来吧!” 说着他又回头,看着高文君说道:“那日怕被召进宫,就在洛水边的会馆里躲了躲……正巧听她二人弹过琴,吹过笛,技艺倒是不差……” 喝酒都喝到夜里了,怎可能舍得回来? 魏瑜一万个不信:“你骗人,一入夜,城门就会落锁,你飞回来的?” 有你什么事,你个熊孩子是在故意拱火吧? 李承志恨不得咬魏瑜一口,恶狠狠的瞪着她:“蠢不死你?会馆在城外,这里也在城外,来回何需进出城门?” 魏瑜有些赧然,嘴硬着:“反正我不相?” 说着一顿,又狐疑的看着高湛:“三表兄,你日日都与他厮混在一起,可知那夜他回来了?” 高湛一脸的幸灾乐祸:让你坑我?李承志啊李承志,你敢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他头摇的好不爽快:“便是日日厮混在一起,也里白日里,我哪知李承志夜里是宿在会馆,还是在这满是坟丘白骨的荒山野岭?” 李承志一愣,气的想骂娘。 这特么的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那夜为了堵到自己,高湛带着上百仆从,在这里埋伏了两个多时辰。之后又深淡了整整半夜,天都快亮了,二人才抵足而眠…… 看李承志又气又急,高文君心里止不住的一暖:就是怕自己误会,他才会解释这么多。但看看叔父并数位堂兄堂弟,便是真宿在会馆,又有谁会给妻妾解释半句? 她拉了拉魏瑜,低声笑道:“莫听你三表兄浑话,他次日去见过皇后,说是果不出大姐所料,李承志竟真躲到夜深了才回府宅……” “啊,真回来了啊?” 魏瑜心一虚,都不敢看李承志的眼睛。 我回不回来和你有毛关系?你个熊孩子给我等着…… 李承志瞪她一眼,冷冷一笑,拿手指虚点了点高湛,好似在说:你也给我等着! 高湛都有些懵:竟忘了三姐日日都陪着皇后,什么都清清楚楚? 正文 第三一八章 凤求凰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兵贵神速。 在发现敌骑的第一时间,李承志就进入了应战的状态。 示警、传讯、集合、列阵……至起步冲锋,用时也就两三分钟。 一里才是五百米,快马急速冲锋至多一分钟就到,按理说敌人早该杀至阵前才对。 但那些胡骑依然像是在散步一样,迈着小碎步,不紧不慢的向南压来。 李承志双眼微眯,疑声问着斥候:“听到哨令之前,墙南的那股胡骑在做什么?” “让过火马阵之后,那股胡骑原本是要向北追来的,但突有旗兵传令,也不知是何令,那股胡骑再未北进,继续留在了墙南……” 李承志眼皮微跳。 慕容定如此这般,显然是想将自己再次逼至墙南…… 但有什么区别? 人还是那些人,兵还是那些兵,哪里不能围,哪边不能战? 让墙内的胡骑北进,再让墙北的胡骑以逸待劳,不是更轻松? 算了,没时间想那么多。 总之就是,你越是想实现的战略意图,我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李承志拉下面甲,猛一磕马,厉声喝道:“锥阵,进!” 之前要用到火马阵,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以供火马奔出,且不能被波及,自然是长距离的锋矢阵最为合适。 但现在已是手段用尽,前有阻挡,后有追兵,且几乎已被敌军围死的前提下,再摆兵线极长的锋矢阵,就有些找死的意味了。 其余不论,敌军只需分兵数支冲击侧翼,仅有两百多的白骑,分分钟都会被拦截成无数段。 李承志虽离兵法大家还差着好远,但也算小有名声,不可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也根本不用考虑或是选择,此时也只有锥形阵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白骑的冲击力和战斗力。 若从高处看,此时的骑阵就像一只三角形的箭头……只剩箭头,没有箭杆的那一种,前尖后粗,比之前的锋矢阵短了五六倍,前后还不足二十丈。 不但短,而且密,前后左右均是战马紧挨着战马…… 此阵的特点是前锋要足够坚锐迅速,像针尖一样直扎向前,用最强的战力、最快的速度撕开敌阵。 两翼要够厚,够强,即要保证两翼不被敌人所趁,还要配合前峰,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那担任前锋的,只可能是战力最强的李承志。 遑论这二百多骑? 便是在甲兵数千的白甲营,只要李承志举举手,哪个敢不服? 况且已是绝境,不拼命就会死的地步,李亮更不敢再劝…… 李承志、李亮、李睿就是箭头上的那个“尖”。两百余甲骑紧随其后,越往后,阵形就越,阵形如同一只漏斗,直冲向北。 边墙下,留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战马,无所适从…… 胡将悚然一惊,猛的想到一刻前,慕容定命他率兵来此阻击李承志时的话: “李承志在收拢马匹,并未直奔向北。而北部白骑依旧观望,也未南移的迹像,说明这两部依然互不知晓,我等还有机会…… 空开南翼,尽率骧卫绕至北翼,轻装潜行,从两部白骑之间绕至李承志北翼,再举压近,将李承志逼至边墙以南……” 确实如慕容定所料,前期一切如常。李承志抢马抢的不亦乐乎,北部那支白骑也依旧在观望。 甚至是近两千骧卫自墩城潜行至李承志正北方向时,这两部依旧在各行其事。 接下来,只需隔绝南北,将李承志逼到边墙以南,自然是任三千骧卫宰割。 但谁能想到,之前绞尽脑汁,用尽手段,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李承志,突然就不逃了? 不但不逃,还刚刚正正的冲了过来! 李承志,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两千骧卫,而你却只有两百甲骑? 真以为人马俱甲的重骑就能天下无敌? 在轻骑面前,四野之地中的重骑,而且还是一群只有单马的重骑,和一群待宰宰羔羊无任何区别。 轻骑便是只靠马力,耗也能耗死他…… 李承志此举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目中无人? 胡将鼻子都快要气歪了,若是以往,他有的是手段教李承志做人。 但胡将更知道:李承志还有数千援军,离此只有四五里。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眼看白骑越奔越快,胡将厉声喝道:“列阵:” 两千张弓同时开弓,箭矢抛射而出,又斜斜落下。层层匝匝,密密麻麻,就像捅了一座巨大的蜂巢,万蜂齐出。 李承志两世为人,如此壮观的场景只在电影中看到过。 但也只是壮观而已。 胡兵开弓时,双方还近有上百丈!而这又不是真的电影里,骑兵的箭还能比步枪的子弹射的更远? 胡兵之所以这么早射箭,无非就是想震慑白骑,想让其放缓马速。 也想让李承志知道:看清楚,我足有两千骑,你才几个人? 但又能如何? 自突遇胡骑的那一刻,李承志便已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更知心中越是畏难,就越是会首鼠两端,突围的机会就越发渺茫。 还不如拼死一战,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但万一能拼出一线生机呢? 李承志不但没有减速,反而用力磕着马腹,生怕会撞个空。 等箭落下来时,离李承志还有百米以上。 再仔细一看,还是如之前见过的那一种轻箭,几乎对全身披甲的亲卫和战马造不成多大的杀伤力。 但对空马却是致命的利器。 若胡骑再来晚一些,等李承志行进时再露面,此时那些空马绝对已被射成超大号的豪猪。 一旦倒地,不但会影响战骑奔袭的速度,战骑十之八九还会被绊倒一部分。 所以李承志才一匹空马都没有带。 也幸好没有急着脱甲,不然这几轮箭雨下来,这两百多亲卫,还能剩下几个? 李承志猛舒一口气,俯低身体,紧紧的抓紧了手里的长枪。 身后的甲骑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手持盾,一手握枪。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十丈。 箭如雨下,射到盾牌和盔甲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但除此外,再听不到任何人的嚎叫声和马的惨嘶声。 更没有任何白骑摔倒或是落马,如此近距离的一轮抛射,好似只听了个响? 胡将的心脏狠狠的一缩,手心。额头全是冷汗。 他终于明白,左汗王为何会发出“白甲不满千,满千不可敌”的感慨? 这完全是一群钢铁怪兽…… 但已到此,难道还能不战而逃? 胡将嘶声吼道:“” 吼声未歇,领兵就吹响了传令的号角,只听呜呜几声,原本方方正正的骑阵极速变动,由“口”字型变为“U”字型。 本以为还得硬挨一轮箭雨,但只觉头上突然一空,再无箭矢射来时,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抬头。 胡骑竟然在朝自家的马屁股射箭? 李承志的头皮直发麻。 他原以为,胡兵将备马前置是为了阻挡白骑的冲势,迫使白骑提前减速,乃至混战,以减少胡兵死伤。 但哪知人家活学活用,弄了个低配版的火马阵,而且还是三面齐攻。 这可是整整两千匹马,仅仅两百白骑能挨的住几轮冲击? 只需一轮,就被会冲的七零八落。 落单且失去机动力的重骑,跟砧板上的鱼肉没什么区别。 “连缰……连缰……快快快……” 李承志一声厉吼,飞速的将缰绳抛给李睿,又猛的斜身一探,抓住李亮座骑的备缰,挂到了马颈下的铁环上。 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很在意自己? 至少是……舍不得自己? 想到此处,高文君有如福至心灵,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像他这般志向高远,处处透着神奇,且如神仙一般的人物,又岂会被女色所迷? 至少不会完全沉迷于此…… 所以他肯定不会一点防备都不做。 那等待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不知为何,她不担一点都不怕,反而隐隐有些期待。心中一动,看向刚刚吹完哨下完令,正盯着亲卫列阵的李亮。 但媚眼如丝,柔波似是要化成水流出来一般…… 达奚也要听令。 谁敢横枪立马,唯我李大将军 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两旬前的那一夜:自己与父汗率五千兵强马壮的部曲,却被区区千余白甲贼骑,追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最后只能饮鸩止渴般的逃往六镇…… 足足半月啊……自己与父汗九死一生,历尽凶险,部曲折损近四成,才堪堪躲过六镇的截杀。 等泾州送来消息,称奚康生的镇府兵已然退回关中,近万白甲贼也被刘慧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父汗才决定冒险绕过高平,从陇山遁往河西,再回王庭。 但谁知,刚入泾州,就跟鬼一样,突然又冒出来了数百白甲贼骑? 就是这数百贼骑,带着一群好似连马都不怎么会骑的乌合之众,追的足余三千之众的自己和父汗狼奔豕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只是短短五六日,麾下儿郎,竟又折了千余? 直到大汗相继派出上千精骑接应,自己与父汗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还盼望着,白甲贼要是能一直能追着不放就好了,只要能到祁连山下,自己有的是办法让他有去无回。 但谁想,竟真追了过来? 眼前这些贼人虽然没穿白甲,但那铜哨,自己绝不会记错。这要不是白甲贼,爷爷能把这座墩城给生嚼了…… 不是说,全被刘慧真烧死了吗? 不过真心没想到…… 倒不是李亮觉的,这女人是不是已经嫁过人,甚至是不是已经生育过儿女,可能不太好之类。 在这个时代,只要不是主妻,而是妾室的话,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妨碍。 有的时候,已生育过这一点,反倒会成为优点。至少说明这个女人身体很健康,肯定能生养。 比如汉武帝的生母,西汉孝景皇后王娡,嫁给汉景帝之前,就生过一个女儿。 再往后就多了,三国时的刘备和孙权都娶过寡妇,不过没曹操娶的那么多。 好家伙,光是明媒正娶的寡妇,孟德公前前后后足足娶了四个。 曹丕之母虽不是寡妇,却是倡伶。 他也继承了曹操的优良传统,娶了袁绍之子的老婆当皇后,生的儿子便是曹魏明能折腾的魏明帝。 这俩父子没载入史册的,天知道有多少? 所以,曹操好人妻的名声,真不是杜撰出来的…… 李亮就是觉的,这女子看着好像比郎君都要年长,为何还没嫁人? 转着念头,他悄无声息了上了燧墙。 孝文帝下诏说:“文治、武功,自古以来都是同时施行的;威权与恩德的使用,也是相互配合的。所以三皇五帝虽然仁至义尽,也还是使用了战争的手段;夏禹、商汤虽然英明睿智,也没有放弃军事行动。天下虽然太平,但忘记战备却是很危险的,不对百姓进行军事训练,可以说是不爱惜他们的生命。所以周朝设立司马的官位,汉朝设置将军的职务, 正文 第三一九章 臣有罪 因为要在室外演出,还是在人声鼎沸的厨会日、人山人海的集市中,所以李承志的要求就一个:声音要大! 特别是开场音,鼓、锣、?、镲等打击乐器同时合击,声音惊彻四野,如雷霆万钧,足能传出去两三里,一点都亚于万军交战时的金鼓军令。 “灯灯等灯,灯灯等灯!” 就如在耳边打了八声雷,又响又脆。阁楼上值夜的和尚头皮一麻,双腿一软,差点一头栽下去。 事发了,官兵打过来了? 怎一点征兆都没有? 和尚都已抽出了铜锣,握住了锣槌,正准备敲响示警之际,锣鼓声突然一歇,又猛的换成了尖锐高亢的唢呐。 他猛松一口气,往隔壁瞅了瞅。 原来是李候郎请来的那些乐伎在宴乐? 白日里听着断断续续,好似在各演各的,怎这一合演,声势竟是如此之大,就跟要打仗一般? 和尚猛松了一口气,朝阁楼下已然抽出刀弓的几个僧壮喊道:“莫慌,是隔壁在宴乐……快报予大法师!” 寮房内,一老一壮两个和尚站在窗前,听着隔壁高亢的音乐,久久无语。 直到一曲奏完,房内能听到相互说话的声音,两个和尚才猛松一口气。 “这李候郎也太能折腾了些。彻夜不停的挖井扩池也就罢了,这屋舍都未修缮齐整,也未见他请来宾客,又开始宴乐了?演给何人听?那些做工的力夫、工匠、黔首?” 老和尚紧紧的皱着白眉,疑声问道:“还有他修的那角楼与高墙,分明是在防范我等。如今又这般闹腾,竟将行军打仗的金鼓都敲了起来,莫不是在试探?” 青壮和尚心里猛的一跳:怎么可能是试探? 真要是被那李承志发现了端倪,怕是早带兵杀上来了…… “法师多虑了!” 青壮和尚犹豫了少许,又咬牙道:“弟子听闻,这李候郎,便是在泾州坏我圣教大事,害了慧汪与慧真的白甲贼……因未确实,弟子故而还未向法师秉报……” 白甲贼,李承志? 就如被迎头砸了一锤,老和尚被惊的脑中嗡嗡做响,浑身的汗毛直竖。 只是刹那间,老和尚的脸上就没有了半丝血色。浑身微颤,眉毛胡子乱抖,分明是怕到了急致。 就知道你会如此,所以我才不敢说……青壮和尚暗叹了一声,又解释道: “请法师放心,李承志落脚此处确实只是巧合。之后挖井砌墙建角楼,并今日这宴乐,都与高肇之子高湛有关,与我等毫无干系……” 老和尚急声问道:“果真?” 青壮和尚猛一点头,就似在赌咒发誓一般:“千真万确!” 老和尚猛松一口气。许久后,他才哑着嗓子问道:“怎就这般巧?” 确实巧,就如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般。 “或许就是天意!” 青壮和尚眼神一冷,嘴角勾起一丝狞笑,“应是佛祖怜悯我教冤死在泾州的那数十万兄弟姐妹,故而将此狗贼送至了弟子眼前……” 一听就知道这记名弟子起了杀心,老和尚心里一沉。沉吟了少许,他又斥道:“要以大局为重!” “法师放心,弟子省得!自是等荧惑守心,紫徽东移之时,弟子才会动手……” “那就好!” …… 华林园,景阳山! 山上风太大,所以入夜后,皇帝就移到了虒园中,准备宿在此处。 这里原是魏明帝养老虎和鳄鱼的地方,孝文帝迁都后没抓过老虎和鳄鱼,倒养过熊、豹、狼之类的猛兽。元恪继位后觉的靡费太过,就全杀了吃肉了。如今也就养着几只鹿与猴。 刚用过膳,在殿外渡了几步,觉的有些乏闷,元恪无心公务,就将高英唤来陪他对弈。 两人正杀的难分难解,突听锣鼓齐鸣之声。还以为有敌来袭,是城门羽林敲响了示警的金锣,高英吓的花容失色,手中的棋子落了一地。 元恪也是一震。也就三两息,金鼓一歇,响起高亢的唢呐声时,他才心里一松。 再一听,竟还有奚琴、琵琶的弦乐之声,他又满脸愕然:竟是有人在宴乐? 但为何用到了锣鼓? 倒是很少见…… 正侧耳听着,猛听高英一声怒斥:“放肆!” 何止是放肆,简直是要造反:竟在皇宫里敲起了战鼓与金锣,这是长了多少颗脑袋? 刚骂了一声,高英又猛觉不对:连皇帝和自己都不知道,又有谁敢私自在宫中设宴? 这鼓声,竟是从宫外传来的? 正狐疑着,刘腾连滚带爬了跑了进来,“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臣有罪!” 高英白着脸,张嘴就要骂。元恪却摆了摆手,往北指了指,示意着响彻不绝,如穿云裂宵般的唢呐声,疑声问道:“何人在城北宴乐,那里不尽是坟丘么?” 尽是坟丘……难道还是鬼不成? 一听这句话,高英的脸色更白了,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 “是臣之过!”刘腾往下磕了一个头,颤声说道:“早间时,高羽林来找臣,说是要在城北李候郎的府上演舞奏乐,操训乐师,并称会用到锣鼓,定会有些声响。 臣以为这离着近两里,又能响到哪里去,便未在意,哪知响动竟是如此之大?不过臣已知会过直事与羽林各监,宫内绝不会因此惊慌……” 高英有些懵! 她还真知道此事。 为了帮高湛操训乐师,高文君还特意告了几天假…… 元恪更知道。 高湛呈上来的奏章上写的清清楚楚,说是要在初七厨会那日计划在西市庆演,好为售冰广而告之,也好图个好彩头。其中也提过演舞奏乐,说是会用到宫乐大曲,但绝不会违制。 听这曲音很是陌生,定然不是《礼乐》所出,倒是未违制,就是这动静太大了些? 想想也对,要在集市中奏演,声音自是要大…… 别说,还挺好听? 不止是好听,气势磅礴,旋律明快,颇显大气豪迈…… 嗯,时不时的竟会奏出几个偏音? 元恪心里一动:“想必这曲,应是李承志所创!” 正文 第三二零章 被自己蠢死了 元恪奇道:“豹儿称李承志擅音律。我本有些不信,此时看来,却是小看他了?” “听三娘子弹过好多新曲,均称是李承志所创,皆如此曲一般,甚是动听!” 高英赞道,“等陛下哪日开恩复了宫中弦乐,便召来李承志,让他在教习宫中乐师。” 让李承志教琴,岂不是用宝刀斩鸡? 元恪说不出的古怪,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转头交待着刘腾:“知会各监,只因今夜顺风,宫内才听的如此真切,莫要大惊小怪。明日提醒子澄,让他小声些便是……” 刘腾猛松一口气,恭声倒退。 直到刘腾走后,高英才反应过来:“听子澄提过,说李承志在城北租了处宅园。此时想来,竟到了城北两里之外,岂不是正处坟林之中?” 宅院四周丘林碑密,可不就是坟林? 元恪笑道:“果不愧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倒是好胆气!” 高英一脸埋怨:“好什么呀,也不觉的忌讳?三娘若嫁了他,岂不是也要随他住在这坟林之中?” “急什么?”元恪颇有些不以为然,“李承志不是说过么,他靠卖冰就能在京城置套宅子!” 高英直撇嘴,仿佛在说:谁信谁是傻子。 九成的好处都被陛下给抢走了,就靠李承志赚的那三瓜两枣,估计到猴所马月了。 元恪只是笑笑,却不言语。 李承志堪称腹藏锦绣、胸怀珠玑,又怎会缺了一套宅子? 皇后太小看人了。 心里思量着,元恪又道:“宫中禁断弦乐,多日未曾演乐,甫一听倒也觉的新奇?左右无事,就靠近些听听,看李承志还能创出什么曲。” 皇帝起着身,又问着皇后:“瑛儿去不去?” 高英比他还好奇,使劲的点着头。 …… 一曲奏罢,府中俱静。 一众庶民、力夫、工匠等哪听过这个? 砌井垒塔的泥也不糊了,立柱架槽的木也不锯了,全都似傻了一般,直愣愣的盯着后园的方向。 若不是早知府中请来了乐伎,已然演奏了一整日,他们还以为这曲子是山精鬼怪奏出来的? 莫说工匠,便是一众乐师也是久久无声。包括高文君、李承先,及几位太常与宫中的乐官。 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自是深知此曲之动听美妙。也更清楚:便是与太常与宫中的礼乐与宴曲相比,此曲也绝对是不差的。 可问题是,若是太常与宫中得了新曲,少则七八日,多则操训十日半月是常有之事。而这一曲自撰谱至曲成,竟只用了一天? 李承志创出的这种各练各曲,互不干扰的练法、合奏时各种器乐泾渭分明,却又浑然天成,行云流水一般的奏法,才是让这些乐官最为震憾的。 “他称这是……工业化流程?对,就这个叫法……”高湛问道,“是不是很厉害?” 李承先暗暗惊叹:何止是厉害,可谓是创出了新篇章。从来不知,大曲竟能这样演练? 怪不得就连皇帝都称赞表弟“天纵其才”,只是随随便便拿出一样,就能让人惊为天人? 心里佩服着,李承先又说道:“按是看谱,合奏应是无错差之处的,就是不知合不合弟弟心意。若不将他唤来,让他再听一遍?” “不用!”高文君风轻云淡的回道,“若是不合意,郎君自是会来指点的……” 若是李承志不主动下来,难不成还能让他与魏瑜在角楼上待一整夜? 高湛眼皮狂跳:三姐啊三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河西时只听你用唢呐奏过一句,竟不知这般好听?” 角楼上,魏瑜满眼冒着小星星,痴痴的看着李承志,“你真厉害!” 厉害么? 抄来的而已! 这是国粹,确实该发扬光大,可惜自己连半瓶水都算不上,也就能糊弄糊弄魏瑜这样的外行。 李承志问道:“正好静了下来,你不是要给我吹曲么国?” “啊?” 不知咬了多久的牙才鼓起的那点勇气,早不知飞到了哪里。魏瑜的脸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根,舌头都像是捋不直了:“我……我……我……” 我了半天,她急中生智,飞快的将笛子递了过来:“你刚还说要吹给我听……” 无所谓。 李承志接过笛子问道:“想听什么?” 难道让李承志吹凤求凰? 他根本就不会…… 魏瑜暗恨自己真没用,满脸沮丧:“就吹你教给姐姐的那几首吧!” 还几首,自己哪有那么闲? 稍一思索,李承志拿起笛子:“给你吹一首《神话》吧,你听过的!” …… 本要再合奏一遍,听到悠扬醇厚的笛声,高文君一顿,又猛一挥手,让乐师停下奏演。 “听三姐弹过此曲,可是小瑜儿吹的?”,高湛奇道,“这才几日,就学的有模有样了,倒是挺好听?” 高文君暗暗一叹:怎可能会是魏瑜? 一首凤求凰,别人学会可能只需半日,魏瑜足足用了三天。 曲乃心声,高文君怎听不出笛音中尽是孤寂、落寞、思念、幽伤之意,一听就知是郎君所奏。 她猛的想起了李承志入城当日,皇后与她的那番对话:若按常理,李承志自幼长在家中,不曾离开泾州半步,有何可思念悠伤的? 想来心中藏着事,而且心思极重…… 越至后半阙,笛声越是悲沉,就连高文君都止不住的哀从心来,想起了凄惨的身世。 再要听下去,自己怕是都要落泪了,可见郎君何其幽伤? 高文君微叹一声,一指高湛:“帮我拿琴来!” …… 一曲奏罢,角楼内的温度仿佛凭空低了好几度,李承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蒙毅能魂穿千年与玉漱重逢。易小川能毫发无损的穿越时空,回到后世与家人团聚,可自己呢? 终究是回不去了…… 李承志心凉似水,不知不觉间,又将笛子横在了唇边。 离他只在咫尺之间,魏瑜的感受最深。笛声方起,仿佛感同身受,一股忧凉之意油然而生…… 父慈母惠,衣食无忧,自小受尽宠爱,万事皆如自己心意,自己有何忧伤的? 不,谁说尽皆如意了? 都怪李承志,就跟木头一样,打死不开窍…… 心中一委屈,眼眶一热,数滴热泪不由自主的就落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哭着哭着,魏瑜就凑到了李承志的身边,席地一座,自然而然的就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这丫头不嫌热么? 李承志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端午之时,魏瑜喝醉酒靠在他怀里的那一次…… 但今天可没喝酒啊? 嗯,不对,你哭什么? 正狐疑着,脸颊无意中蹭到魏瑜头的步摇,李承志浑身一震,笛声猛的一呲:“吱!” 声音尖的如同撕巾裂帛,吓的魏瑜一个激灵。 “怎不吹了?” 还吹什么呀吹? 李承志嘴里直发苦:怎就没蠢死自己? 早该想到的:无缘无故的,母亲怎会给魏瑜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怪不得临行时,父亲与舅舅均提醒自己,说是祖上有旧,有瑕是定要去魏府拜访? 更怪不得,只要与自己相会时,高文君总要带着魏瑜? 等于是谁都知道,就自己后知后觉,竟是最后一个才想到。 可笑自己只当她是个毛孩子…… “魏……魏瑜……” 魏瑜扑楞着大眼睛,下意识的应道:“嗯?” 鬼使神差的唤了一声,李承志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该死的尴尬? 被慕容定的大军围困,只以为十死无生时,李承志都没有这般不自在过。 正想着找个什么由头混过去,楼下突然响起一声筝鸣。 高文君? 李承志心中狂喜:这琴声来的真是太及时了。 “再给你吹一曲吧!”李承志往楼下一指,“就你姐姐奏的这一首!” 天这般黑,又看不到李承志脸上的表情,魏瑜哪知李承志惊的两只眼珠子直往外突。她侧耳听了听:“这是什么曲,没听姐姐弹过,你教她的?” 李承志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将笛横了起来。 高文君的琴音稍顿,笛声便紧随而至,随即琴萧齐鸣,竟说不出的和谐。 旋律稍显急促,就如李承志此时的心情一般…… …… 元恪与高英立在光风园东侧的望山楼上,已然好一阵了。 楼下便是宫墙,再往北半里过些,就是李承志的府宅。 “倒是奇了?” 元恪好不惊奇,“高湛与李承志随随便便找来的乐伎,奏的竟比宫中的乐官还要好听?” 高英有些无语。 哪是这些乐伎奏的好听? 我了半天,她急中生智,飞快的将笛子递了过来:“你刚还说要吹给我听……” 无所谓。 李承志接过笛子问道:“想听什么?” 难道让李承志吹凤求凰? 他根本就不会…… 魏瑜暗恨自己真没用,满脸沮丧:“就吹你教给姐姐的那几首吧!” 还几首,自己哪有那么闲? 稍一思索,李承志拿起笛子:“给你吹一首《神话》吧,你听过的!” …… 本要再合奏一遍,听到悠扬醇厚的笛声,高文君一顿,又猛一挥手,让乐师停下奏演。 “听三姐弹过此曲,可是小瑜儿吹的?”,高湛奇道,“这才几日,就学的有模有样了,倒是挺好听?” 高文君暗暗一叹:怎可能会是魏瑜? 一首凤求凰,别人学会可能只需半日,魏瑜足足用了三天。 曲乃心声,高文君怎听不出笛音中尽是孤寂、落寞、思念、幽伤之意,一听就知是郎君所奏。 她猛的想起了李承志入城当日,皇后与她的那番对话:若按常理,李承志自幼长在家中,不曾离开泾州半步,有何可思念悠伤的? 想来心中藏着事,而且心思极重…… 越至后半阙,笛声越是悲沉,就连高文君都止不住的哀从心来,想起了凄惨的身世。 再要听下去,自己怕是都要落泪了,可见郎君何其幽伤? 高文君微叹一声,一指高湛:“帮我拿琴来!” …… 一曲奏罢,角楼内的温度仿佛凭空低了好几度,李承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蒙毅能魂穿千年与玉漱重逢。易小川能毫发无损的穿越时空,回到后世与家人团聚,可自己呢? 终究是回不去了…… 李承志心凉似水,不知不觉间,又将笛子横在了唇边。 离他只在咫尺之间,魏瑜的感受最深。笛声方起,仿佛感同身受,一股忧凉之意油然而生…… 父慈母惠,衣食无忧,自小受尽宠爱,万事皆如自己心意,自己有何忧伤的? 不,谁说尽皆如意了? 都怪李承志,就跟木头一样,打死不开窍…… 心中一委屈,眼眶一热,数滴热泪不由自主的就落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哭着哭着,魏瑜就凑到了李承志的身边,席地一座,自然而然的就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这丫头不嫌热么? 李承志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端午之时,魏瑜喝醉酒靠在他怀里的那一次…… 但今天可没喝酒啊? 嗯,不对,你哭什么? 正狐疑着,脸颊无意中蹭到魏瑜头的步摇,李承志浑身一震,笛声猛的一呲:“吱!” 声音尖的如同撕巾裂帛,吓的魏瑜一个激灵。 “怎不吹了?” 还吹什么呀吹? 李承志嘴里直发苦:怎就没蠢死自己? 早该想到的:无缘无故的,母亲怎会给魏瑜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怪不得临行时,父亲与舅舅均提醒自己,说是祖上有旧,有瑕是定要去魏府拜访? 更怪不得,只要与自己相会时,高文君总要带着魏瑜? 等于是谁都知道,就自己后知后觉,竟是最后一个才想到。 可笑自己只当她是个毛孩子…… “魏……魏瑜……” 魏瑜扑楞着大眼睛,下意识的应道:“嗯?” 鬼使神差的唤了一声,李承志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该死的尴尬? 被慕容定的大军围困,只以为十死无生时,李承志都没有这般不自在过。 正想着找个什么由头混过去,楼下突然响起一声筝鸣。 高文君? 正文 第三二一章 开张大吉 魏瑜的那一声尖叫,让高湛的头皮都撮了起来。他紧紧的盯着角楼的方向,脑海中闪现着荒唐而又离奇的画面。 高文君让一众乐师各回各房。又说让李承先盯着些,也一并支走。 等只剩下他兄妹二人,高湛激动的嘴皮子直哆嗦:“三……三姐?” 知他心里想的龌龊,高文君都不想与高湛说话,只是一挥手,意思是让他闭嘴。 是我龌龊么?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还是夜深人静之时,月黑楼高之处……搁自己,要是想发生点什么,不跟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心里急的跟猫挠似的,也就高文君在,不然高湛早悄悄潜过去,偷看一下李承志和魏瑜在做什么了。 也就三四息,听到“咯吱咯吱”的动静传来,知道这是在下楼,高湛一脸古怪:李承志这么快? 瞪眼看去,依稀可见一个人影下了角楼,正往中堂走来。走近一些,才发现魏瑜伏在李承志的背上。 不知为何,高湛总觉的李承志的眼中带着怒火。 这是没得手,或是被拒,所以恼羞成怒了? 再一看魏瑜,却羞的好似连头都不敢抬,两只耳朵红的似是要滴出血来。 这两人的表情不对啊,真要发生了什么,不应该是反过来才对么? 正狐疑着,又听李承志一声高喝:“李睿,唤医师!” 话音刚落,高湛便看到李承志那瘦的跟猴一般的仆臣突然就冒了出来。就跟鬼一样,走路都不带声的。 “她滑了一下,扭伤了脚。” 李承志交待了一句,让魏瑜坐下,又转过头看着高文君,眼神变幻莫测,神情复杂致极。 他悠然一叹:“随我来!” 说罢就走,好不干脆。魏瑜心茫意乱,当即就站了起来,眼中尽是不安。 “无碍的!”高文君摸了摸她的额头。本是想露出一丝笑,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 她重重的吐了一口气,一指高湛:“不要多事,看好小瑜儿!” 我多事什么呀我? 高湛脑子都不会转了。 李承志说“随我来”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看的极是分明:竟连三姐都慌了! 三姐啊三姐,你知不知道你姓高? 心里惊疑着,他一拉魏瑜,急声问道:“这又是为了哪般?” “要你管?” 魏瑜一点都不怵他,手一甩便挣脱开。她本想跟高文君一起去,往前走了几步,心里又生出一丝明悟:自己去了,怕是会乱上添乱? 看她敏捷的跟个猴似的,高湛眼都直了:“你不是扭伤了脚么?” 魏瑜的脸不由的一红。 要不是福至心灵,鬼使神差的撒了句谎,今日哪能让他这般轻松的开了窍? 心中窃喜着,她又狠狠的瞪了高湛一眼:“就你聪明?” 就我聪明……好哇,这丫头竟然在使诈? 说不定,还是三姐教他的…… 高湛惊的都不知道怎么该感慨了,心中对李承志的佩服更如长江之水而滔滔不绝。 三姐都还没过门呢呀,这撺掇着魏瑜和李承志成其好事,到底是为了那般? 难道真就是李承志与众不同,就如黄金美玉,人见人爱,谁见了都想抢? 除了生的好看些、武艺强一些、懂的多一些、才思敏捷些……好像也没见他比自己多点什么…… …… 相识以来,二人一直相敬如宾,从未有过任何逾礼之举。但同样,二人从未置过气,红过脸。 这是第一次! 李承志原本是很生气的,但一想到了高文君伏在自己身上,没有半丝犹豫的一刀扎向心口的那一幕,心就不由的一软。 高英低着头,脸色看似很是平静。但若仔细看,就能发现她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左手的五指已被攥的青白。 沉默了好久,李承志都没想通高文君为何会如此,疑声问道:“难不成,你们哪个想做妾?” 巨鹿魏氏是中古世族,且有家谱传承,不像陇西李氏说起传承自秦朝李信、西汉李广时,都是自称,却拿不出证据来。 之前不论,便是本朝中官居高位、身处要职的魏氏族人也不在少数:出过四个刺史,六个三品以上的将军,再往下,太守、中正、县令一堆。 魏子建也不差,元雍任太尉(全国最高军事主官)时,他是从四品的太尉从事中郎,而且才三十出头,还有得升。 两年前父亲魏悦去世,魏子建丁忧去职。以便随时应皇帝召问,便只兼了个奉朝请的闲职。 夫人崔晖容,出身于清河崔氏乌水房,父亲崔逵是尚书令崔光、选部尚书崔亮的堂兄。 魏瑜还是嫡长女,就这样的身份,想让她做妾? 简直跟说笑话一样。 至于高文君…… 之前皇帝给亲王指婚,给高文君指的确实都是侧妃。但全都是元氏宗室,李承志再敢想,也没想过要和皇帝的亲弟弟做比较。 不论其它,光是高肇高英这两关他就绝对过不去…… 所以李承志想不通:两人之事已经够难了,高文君是生怕太轻松,又加了个反向挂? 高文君脸色有些红羞:怎么可能会做妾? 欲言又止了好一阵,才轻声说道:“郎君不用担心,若得陛下赐婚,可封左右夫人!” 李承志阵阵无语:“你还真敢想?” 刚还想过不敢和亲王比,这就来了? 各朝婚配都遵从的是《周礼》所定的一夫一妻制。但也不是没有特例,比如一代妖后贾南风的爹贾允就有两个正妻。 相比晋朝,元魏更宽松一些。比如鲜卑贵族,元氏的宗氏中这种现象尤其多。比如北周的第四任皇帝宇文赟就立了五个皇后…… 汉人就不行了,想坐享真正的齐人之福,至少也得皇帝赐婚才行。 但李承志怎么想怎么觉的自己没这么大的脸…… 高文君的信心却不是一般的足,竟很是认真的点着头:“事在人为!” 好一个事在人为? 你先想想,能不能过了你叔父高肇和你堂姐高英那两关…… 万一不成,你还让魏瑜活不活了? 李承志“咝”的一声,就像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凉气:“你想的太简单了!” 高文君垂首不语。 是郎君你想的太简单了才对! 失怙无恃(父母双亡)之女,且背负“孤鸾”之名,如何做的大妇? 不然郭夫人明知你我两情相悦,为何要当着大兄的面,送魏瑜一支步摇? 便是在明着告诉大兄:郎君便是娶,妾也只能是侧室! 不然为何叔父迟迟不愿见你? 祖居李氏便是门第低些,以郎君之才,身居高位也是迟早之事,门第自然水涨船高。若为正妻,叔父怕是早答应了…… 高文君叹了一口气,温声劝道:“等夫人来了京城,郎君一切便知……” 李承志双眼一突:有母亲什么事? 嗯……不对,还真有? 魏瑜头上戴的那支步摇…… …… 可能是害羞,也可能是怕李承志反悔,自那夜之后,魏瑜再没有来过城北。害得李承志想跟好好的聊一聊都找不到人…… 纠结了两天,李承志索性扔到脑后不管了。 而且这样的事情就根本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只能等母亲到了京城之后再看。 一晃就到了初七…… 厨会日本是天师道祖师寇谦之首创。顾名思义,就是一干道众、信徒聚在一起讲法、诵经、会餐。顺便向天祈福,以及替信众解厄、赐药。包括向底层人士施粥送粮等。 佛教兴盛之后,自然而然就拿来用了。因为手段花样多,话又说的好听,久而久之,每月逢七的厨会日倒成了和尚一家独大的盛事。 反观天师道,若无元悦这样的大人物又废钱、又废粮,又提供场地、又抛头露面的力挺,京城的这些道观别说收徒,怕是连个领粥的人召不来。 但今日的元悦却不是一般的扬眉吐气。 他站在台上,双眼一直盯着李承志。看他时而给一众乐师教授如何听鼓令,时而给售冰的冰车、运冰的内吏、维持秩序的衙役等交待,如何尽可能的维持交通畅通,以保证各处的冰沙能及时供应的上。 看他两眼直放光,高湛忍不住的提醒道:“可莫再乱生邪念,他可是真敢打你的……” 而且李承志正受重用,说不定就是元悦最后挨了一顿打,还得被皇帝收拾一顿。 “我闲的?” 元悦直翻眼皮,双眼依旧不离李承志,羡慕的说道:“你这官当的倒是轻闲,差事全让李承志办了,功劳全让你得了?” 废话,我也得会呀? 心里腹诽着,高湛又止不住的有些得意:“他不帮我帮谁?” 这倒是,谁让自己和李承志不是亲戚呢? 元悦点点头,又道:“等忙过这段时日,请李承志出来喝酒?” “你要做甚?” 高湛斜眼道,“小心三姐在皇后或皇帝那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听元恪,元悦头皮都麻了,指着后槽牙就叫屈:“你是嫌我牙被打掉的少了?” 赌咒发誓般的保证了一句,元悦转了转眼珠:“我是想请你帮我问问李承志,再有没有像制冰这般的营生。要是你忙不过来,我也能帮忙……” 高湛都想骂元悦的娘: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分明是见钱眼开了…… 不过两人素来交好,又是血亲表兄弟,高湛倒没有一口回绝。 “我问问吧,但不一定有!” 元悦暗喜:怎可能没有? 至少自己就知道,李承志不但会制冰,那锻出来的刀甲堪称天下第一。 便是觉的这个犯忌讳,但也可以酿酒啊? 就连皇兄皇后都赞口不绝, 正文 第三二二章 白眉 车如流水马如龙,喜色煦南风! 内城以西,北八里为西大市,南八里为民居。自太阳露头,这方圆近二十里内就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自西阳门起,从东往西的官道足有二十丈宽。两侧有一半是各寺庙耍杂技的高台。 台上正演的热闹,底下也围的密密麻麻。但有信众布施,就会得一碗圣粥,而后随沙弥尼姑入台后法坛听经讲法。 剩下的一半则是各商家的货车。还有一些货郎,会担一些针头线脑、饴糖米糕之类在此售卖。 若是往常,官道怕是早被堵的水泄不通,今日却很是畅通。 李宪(河南尹)看的啧啧称奇,问着身侧的属吏:“杨季先(洛阳令杨钧)用了何法,今日厨会竟这般有序了?” 以往时,人一旦入了市,就只能跟着人流慢慢的往前挪,一刻能走出十丈都算是快的了。 不时就有人被踩了脚,或是被偷了钱。也有娘子妇人被浪荡子偷摸、小孩被人撞倒之类。时时都能听到哭声喊声叫声骂声,当场打起来的也不鲜见。 今日却是畅通无阻,几乎听不到喊骂声,当街互殴的更是绝了迹。 仔细一看,道中竟还有马车穿行? 李宪好不惊奇:以前的厨会时别说道中走马,连只狗都钻不过去…… “不是杨县令,而是高羽林!” 属官解释道,“因今日开售冰沙,高羽林特意入宫请了旨,陛下令洛阳县衙、执金吾(负责京城巡察、禁暴、缉盗、督奸)、羽林监等,助其维秩肃序,故而今日厨会才这般有序……” 李宪却有些狐疑:不止如此吧? 一伙丘八,至多也就是让贼偷、浪荡子不敢胡乱伸手,还能管的了游人如何走路? 不见但凡是行走之人,皆是靠右? 还有那些以往挑着货担四处乱窜的货郎,今日竟都不乱钻了,而是老老实实的停在道边叫卖? 这分明是有人出了高招。 也绝不是高二郎,他就没这分急智。 心里一动,赵宪大致猜到是谁了,笑吟吟的道:“再往前看看!” 身后跟着六七位,皆是河南尹的佐官属吏,特意被赵宪带出来体察民情。 刚走了两步,听到有许多人在唤“白眉法师”。赵宪顺声一看,见道中站着一个老和尚。白衣白眉,鹤须童颜,颇有几分出尘之意。 和尚来头不小,就叫白眉。十年前还是昭玄曹大统(全国最高僧官),极受先帝信重。 那时李宪在尚书省为官,时不时就能见到他。就是运气不太好:先帝末年间受徒弟拖累,老和尚就被免了官。 今上登其后,白眉又被赶出了京城。甚至不至逢七不到厨会之日,不许他讲经…… 不过信众依旧不见少,老和尚刚一露面,四周便有人围上来跪倒叩拜。也有不少当即就掏出了铜钱之类的事物,准备布施。 但钱还没丢到几个僧壮的袋子里,就有衙役与兵丁上前驱赶,喝令散开。 役卒对白眉和几个和尚却很是客气,称上官有令,严禁僧众信徒等阻碍官道通行。 白眉双手合什,露齿笑着,好一副面慈目善,仙风道骨的模样:“官府有令,还请众檀谨遵王命!” 说着还主动退到了道边,顿时又引来一众信徒的称赞,称老仙师好气度。 看到李宪,和尚怔了怔,许久才认出才认出他来:“可是李使君?” “正是李某!”李宪点了点头,“好久不见大师了!” 白眉一脸苦笑:“不至厨会,和尚连这郭城都不得入,自是见不到使君……不提也罢!” 说着他又一指熙熙攘攘的官道,好奇的问道:“今次厨会竟这般齐整,想必是使君的手笔?” 我倒早想整顿了,奈何杨季先那狗贼总是阳奉阴违…… 心里骂着杨钧,李宪又道:“还真不是李某,听闻是高司空的二子所为,某也好奇,正想着去问问究竟!” “便是今日掌冰事的高羽林吧?” 白眉笑道,“还真是巧。和尚与高羽林那制冰之所仅有一墙之隔,每日都能闻到那异香,早就想大块朵颐。但上门求了几次都不可得。称是初七才有的售,所有和尚就早早赶来了……” “哦,倒是巧!”李宪笑着,“那就同去!” 即时两伙人便合到了一处,顺着官道往西行去。 走着走着,李宪又发现了不对:每过一座寺庙的戏台,就能看到旁边立着一辆装扮的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彩车。车厢上画着一只硕大的碗,碗里画着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物事,其上还飘着几楼烟气。 还画着一个胖乎乎的稚子,站在比他头还要大的碗边,手里拿着一枚汉五铢,眼巴巴的看着冰碗,嘴里往下滴着涏水…… 画的极其传神,特别是那垂涏三尺的稚子,就似活人钻到画里边。任谁一看,也知道这车中卖的定是吃食一类的东西,且只卖一文。看加上那晶莹剔透、冒着雾气的物事,便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也知道这是冰。 “画工只是一般,倒是好妙思!”李宪夸道。 一众属吏也点着头:“确实通俗易懂,看一眼便知,比立上一杆高旗再明码标价还要来的简便!” 看了一阵,众人继续往东走去。 越是往东寺庙就越少,耍杂技的高台就越发零落。没了热闹可看,信众与游客自然就往这边来的少。 要是往常,这里要多冷清有多冷清,就如李承志入城当日见到的一般,连最爱热闹的元悦都只能闲的耍鸟。 但今日却有些不一样: 西阳门一里前,搭着一座硕大的高台,宽有三丈,却极长,足有二十步。台上乐师近有三十四位,早已准备就绪,只等一声令下。 台下足有二三十辆冰车,摆的整整齐齐。车边各站有三四人,似是等着调制冰沙。 除此外,每辆车前还站着一个佩刀的兵卒,应是专门维持秩序的。 李宪有些怀疑:这一车冰卖出去,能不能抵的住这些乐伎、仆吏、衙役、兵卒的俸金? 心里念叨着,两拔人就此分开,李宪带着属吏去了台下的凉棚。 元悦正与几个道士女冠在那里吃冰沙…… 青壮和尚朝台上指了指,低声说道:“那便是李承志志!” 两人离的不远,也就五六丈。老和尚双眼微眯,瞅了一眼便赞道:“倒是好皮相!” 稍一沉吟,他又警告道:“法能,切记莫要着于表象!因授皇命,数万圣众才枉死于此子手中……便是要报仇,也该是宫里那位……” “弟子省得!” “嗯!诸位上部座(大乘教)的法师可曾约好?” “已邀至通商里的白马寺中!” “那就走吧!” 老和尚猛吐一口气,朝着皇城合着什,口中念念有词,“我佛保佑,但愿大事可成……” …… 似是心有灵犀,也可能是直觉。李承志感觉有些异样,下意识的一转头,恰好就看到白衣白眉的和尚。 他没有见过老和尚,只是觉的胡子眉毛都一大把了,竟还穿的这般鲜亮。瞅了两眼收回目光时,他又看到白眉身边的法能。 有些眼熟? 记得租房那日,这壮和尚还拦过路,吓唬自己说山里有鬼。前两天还来过府上两次,说是要买冰。 自己还以为他就是那凝玄寺的住持,不想只是个跟班。 “看什么呢?” 见他看的入神,高湛也凑了过来。只是一眼,他就认出了老和尚:“白眉?” 说的是那老和尚吧,倒是挺形象。 李承志好奇道:“那白衣和尚很出名?” “前任大统呀,怎可能不出名?” 高湛赞了一句,又左右一瞅,低声说道:“幽皇后旧事,便是因他徒弟高菩萨而起……” 一听这个,李承志顿时就来了精神。 幽皇后就是孝文帝的第二任皇后冯润,又名冯妙莲。元宏长年出征在外,她受不住寂寞,便以讲经的名义将和尚带进宫私通,其中竟有白眉的徒弟高菩萨。 私通也就罢了,也不知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冯润竟听从高菩萨的蛊惑,想以巫蛊诅咒孝帝,最后被人告发。 诡异的是,即便如此,孝文帝都没有杀他。直到死前,元宏怕她成了皇太后祸乱宫闱,才留了赐死的遗诏…… “后来呢?”李承志贼兮兮的问道。 “还能有什么后来?”高湛小声回道,“老和尚受了徒弟的连累,官自然是当不成了。陛下不喜大乘,又厌其徒弟谋害先皇,登其后就将他赶出了京城。并令他逢厨会才能入城,余日不得讲经……” 我问的是这个么? 李承志一脸的不情愿:“老和尚如何与我何干?” 高湛眼一瞪:“那幽皇后如何又与你何干?” 差点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李承志冷哼一声,又问着李睿:“还有多久?” 李睿瞅了瞅沙漏:“离巳时(早九点)不足两刻!” 还要半个小时? 李承志稍一沉吟:“今各部准备!” 倒不是特意选的吉时吉刻,而是西市离皇城太近,怕鼓敲的太早,扰了皇帝清梦。 确实没料错,皇帝也就刚起身。 朝城中太热,山下风太大,这几日皇帝就宿在金墉城中,今日也不例外。 此时他刚洗漱罢,正在金墉城的中堂内用膳。高英坐在一侧,亲自给他添着饭食,底下坐着一群男男女女,看着各自几案上绿油油的蔬菜暗自皱眉。 每月逢七时,宫外厨会,元恪也会将五服内的元氏宗室召之宫内家宴。 以前还好,四五样菜中至少还能见道荤食。自六月起元恪下令宫中禁断屠宰后,一群亲王、郡王及王妃,也只能跟着元恪吃素。 素也就罢了,还寡淡无味,真就跟吃草一样。但慑于皇威,他们还不得不抻着脖子硬往下咽。 好不容易等元恪吃完,一群人无不暗松一口气。 元恪举起杯邀敬了一下。等众人落盏,他才笑吟吟的问道:“众王叔、王兄怕是吃不惯吧?无奈朕已下了召,令宫禁断屠宰、悬丝撤乐,就只能委屈各位了……” 听他这般说,一群人哪还坐的住,纷纷告罪。元恪不耐与他们虚情假意,未等众人起身,就挥手让他们坐下。 但之后,殿中竟然就没声了? 便是无歌可听,无舞可看,至少聊几句家常总会吧? 元恪心中诧异,往下扫了一眼,发现十个中有九个都直戳戳的元雍。 元雍气的想骂娘:一群孬货,次次都让爷爷出头? 察觉竟连皇帝都将视线挪了过来,元雍不得不硬着头皮的站起来,往下一拱:“见陛下如此清苦,臣等心中难安。故此众王叔、兄弟等推臣出来,冒昧的问陛下一句:不知臣等是否有幸,能否为陛下分忧!” 分忧? 元恪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怕朕一时心急,先拿他们开刀吧? 真就以为朕是为了那几个铜钱? 稍微动点心思,也能猜出朕为的是什么:便是已无几年时日,便是膝下无子,这大好江山,总归也是我元氏子弟来坐。 你当我为何要将胞弟元怀养在宫中? 外有强敌,内有隐患,死之前,如何也该为元怀解决一样才对…… 心里暗叹一声,元恪举起了盏,遥遥一敬:“诸位多虑了!朕便是再昏庸,也知诸位都是我元氏基业之基石,朕万万不会做出自掘根基之事……” 听到这一句,堂下的十人中竟有七八位都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丝念头:你掘的还少么?再看这殿中,先帝的诸位兄弟还剩了几个? 心里骂着,众人脸上还得陪着笑,举起酒杯高呼陛下英明。 手快些的也就刚喝了一口,手慢些的才刚将酒杯举至唇边,殿外突然响起几声轰鸣。 就如炸了雷,仿佛就响在耳边,仔细一听,竟然就在金墉城外。除了鼓,好似还有锣钹之声? 这是……打仗了? 一众宗室无不豁然变色,胆小些的竟然连杯子都拿不稳,殿中顿时响起一阵“咣啷”杂响。 元恪的脸色猛的一沉! 正文 第三二三章 阵乐 《周礼》有八音,鼓为首。 鼓不但是礼器,更是征战杀伐时的军器。 因在集市之中,想要声音传的远,就必须用大鼓,也就是军阵中传令所用的四尺汾鼓。 但普通百姓哪听过这个? 真要一点准备都没有,冷不丁的敲响战鼓,效果绝对不会比后世在人流云集的商场里拉响消防警报的差。 怕引起慌乱,李承志没敢先用鼓,而是只用唢呐,演奏了一首极为欢快的《百鸟朝凤》,好让百姓先有个心理准备,知道这是在奏乐,而非打仗…… 看台上有了动静,元悦兴奋的一声低呼:“来了?” 李宪皱起了眉头,也看向了台上。 二人方才说的就是这个。元悦称,高湛有办法让整个大市都听到今日的奏演,李宪表示怀疑。 八里大市可不是泛指,而是真的有八里长,什么样的奏乐能传这么远? 心下狐疑,自然就看的认真。李宪见李承志一挥手,天上突然传来一道尖响。 顺声一看,台角立着两架高梯,各站着两个男子,一个端着一支唢呐在猛吹,另一个正执着一面丈余方圆的红旗在挥舞。 红旗左右挥了三下,朝天一指,那唢呐才停。台上台下随之一静。乐师、仆吏、衙役,乃至城墙上的禁军都盯着高梯上的那杆旗和那支唢呐。 也就静了少许,唢呐又猛的一响:吱儿…… 声音极是嘹亮,且越吹越利,就如一只鸟儿直冲云宵,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足足五六息,李宪都觉的那吹唢呐的汉子怕是下一刻就会吹断气之时,另一架高梯上的大旗猛的往下一挥。 四下突然响起整齐而又高亢的唢呐声,就如百鸟出林,又齐又密。 李宪顺声一看,一路走来见过的那些冰车顶上,尽皆站有人影,正在端着唢呐用力鼓吹。 他默默一算:来时所见之冰车怕不是有上百辆,上百支唢呐合奏一曲,何止才是这八里大市能听到? 原来如此! 心下感叹,无意间扫过约半里外的一架冰车,看到车顶上也挚着一面红旗。再往远处看,又过了约半里,依稀可见又有一杆红旗,李宪一震:“白甲营的《旗哨令》?” “什么东西?”元悦狐疑道。 说了你也不懂,教了你也学不会…… 李宪长叹一声,解释道:“是李承志麾下行军探哨、阵战传令的警讯之法,须臾间,就可用铜哨将极为繁复的军令传至数十,乃至十数里外……” “这般神奇?”元悦惊道,“为何不在军中推广?” “无用的!”李宪摇摇头,“便是因为太繁复了,令兵不但需识字,还需懂些乐理……试问军中的大头兵,有几个能学会?” 那是什么乐理,李承志自己都是半懂不懂! 是他编的拟声词,比如“吱儿”代表的是什么,“咻儿”又代表的什么,“吱儿咻儿吱儿……”等等组合在一起又代表的是什么。 因为是他亲自琢磨亲自教,李丰、李时、李睿、李聪等人自然就学的特别快。 但要写到纸上编成操典,就跟天书一样,绝对能让人看的一个头比两个大。 奚康生带着一帮将军研究了整整月余,却只能望令兴叹。最后呈到了兵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如李承志的训兵操练之法,练一小撮精兵当无问题,但要全军推广,就跟讲笑话一样了。 无它,军中识字率太低,能看得懂操典的怎么也是队主以上的军官,哪个带兵的将军舍得让其当个小小传令兵? 不似李承志麾下,每队之中就配司马,不打仗的时候就强迫兵卒识字,考试不及格就得饿肚子…… 元悦哪会在意这个,只是盯着台上的高湛鄙夷道:“我还以为高二真长能耐了,原来又是李承志在帮他?” 李宪不由点头:你以为呢,不然为何是李承志发号施令? 不过这曲子倒是挺轻快。不似宫中宴会,肃穆有余,却欢畅不足,更比此曲少了许多灵蕴。 正听的入神,看到台上的乐师在准备战鼓、金锣等,李宪惊道:“竟还要用到金、鼓传令?” “不是用来传令,要用来奏乐!”元悦回道,“莫惊,子澄早向陛下秉呈过,城门、羽林、宫禁各监均知会过,不会引起慌乱……” 那就好! 李宪点点头。等一曲奏完,他又往官道上望去,见跟着冰车的那些仆吏并没有急着开售,而是在喊着什么。 仔细一听,似是在向百姓解释,稍后会有金鼓响起,只是奏乐所用,莫要慌张之类的。 看来确实是有准备…… 结果便是,等金鼓一响,宫外安然无恙,倒是宫内乱成了一锅粥! 男人还好,但一群王妃哪经过这个? 金鼓一响,就有数只酒盏跌落到了青石地上。恰好鼓声一停,又传来数十位乐师用以合乐的“吼、哈”之声,一群贵妇当即就吓的花容之色。 又是金鼓,又是厉吼,这难道不是乱军已经打进来了? 不知谁一声尖叫:“打进宫了”,就如在烧开的油中倒了一瓢水,殿里当即就炸了锅。 哭声、喊声、叫声、骂声,声音尖的能刺破耳膜。还有慌乱之下带翻酒案,杯盏碟碗摔落于在的脆响。 女人一乱,男人也跟着乱了起来。有人喝问着殿外的禁卫,是不是乱军已攻进了皇城,还有人抄了几案准备堵门。 元恪脸如锅底,眼角狂跳。高英双眼圆瞪,檀口大张。 只是几声金鼓,就将一众宗室惊成了这副模样? 听不出那鼓声在城外么,便是真有乱军造反,也只是在攻城,并未攻进皇宫。 宫墙高逾五丈,宫中禁军上万,再不济也不至于须臾间就让乱军攻破。 你们这般堵门,不怕被来护驾的禁军一顿乱刀砍成肉酱? 简直蠢的不可救药…… 正暗怒着,见一道身影向他扑来,元恪定睛一看,却是四弟元怿。 元怿抱着一张几案,护在了元恪身前,急声劝道:“二兄,入地宫吧!” 听到这声“二兄”,元恪原本如火山喷发般的怒火,竟当即消了六七成。 疾风知劲草! 堂堂亲王,只凭几声鼓就慌成这般,实是不应该。但元怿能在第一时间想到他这个皇帝,却实属可贵。 元恪又往下一瞅:被他寄于厚望,一直养在宫中的胞弟元怀,竟然躲在一张案几之下瑟瑟发抖。脸上已无半点血色,眼泪不停的往下滴…… 这就是朕看重的大业相继之人? 元恪眼神一冷,厉声吼道:“元怀,给朕滚出来……” 声音不算大,远不如那几个王妃的尖叫,但听到有些人耳中,却中晨钟暮鼓,分外提神。 元雍正撅着屁股顶着殿门,听到元恪的吼声,禁不住的一个激灵:光顾着慌乱,竟把皇帝给忘了? 完了,不会被皇帝记在心里吧? 多年敬畏之下,早让元雍形成了条件反射。脑子里都还在惊疑着,身体自然而然就做出了反应,竟飞一般的扑了过去,口中还狂呼着:“护驾……护驾……” 元恪阵阵无语:他怎么都没想到,第二个能想到自己的,竟是一向奸滑、胆小、懦弱的元雍? 不过不错了,至少还有人记得朕,也并非所有的宗室都将朕这个皇帝当成生死仇敌…… 正自苦笑,只听“咚”的一声,殿门被人撞开。正试图堵门的几个宗室瞬间被撞飞。 元雍都被吓了一跳:幸快跑的快,但凡慢上半丝,怕是骨头都得被撞折几根…… 一群全身甲胄的禁军冲进如龙似虎般的冲进殿来,手中各持刀弩,厉声吼道:“跪下……跪下……” 领头的分明是内侍中刘腾与通直散骑常侍(值事将军,皇室寝卫统领)候刚。一众宗室都懵了:难不成,是禁军反了? 这二人却理都不理他们,口中狂呼陛下直奔堂上。一众郡王往后看去,皇帝别说慌,屁股竟都没有挪动半分? 恰值此时,鼓声吼声齐齐一歇,竟换成了唢呐、琵琶等的奏乐之声时,那些方才还乱做一团的郡王、王妃等,全都跟施了定身术一样,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 根本没有什么乱兵,只是宫墙外在奏乐…… 最先尖叫的那两个王妃吓的魂都快飞了,脑子里阵阵空白,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这一跪,才仿佛惊醒了众人,不大的功夫,殿中就跪了一地,齐呼恕罪。 皇帝也不做声,只是冷冷的盯着一众宗室皇亲。 元雍还以为皇帝是不是在等他也跪下去,膝盖都打了弯了,才听元恪一声轻叹:“皇叔现在可知,我为何不准尔等外放,却要留在京中?” 元雍稍一琢磨,瞬间会意:只因尔等皆是一群无才无德、无胆无能的酒囊饭桶之辈,朕才不得已为之…… 他不但没恼,反而一阵窃喜:孤贵为亲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又不敢造反当皇帝,要那般强的才略胆识做什么? 无胆无能才能活的长久…… 他往下一拱:“陛下英明!” 看元雍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元恪竟无言以对。 再看跪在地上那一堆,慌乱有之,惊惧有之,却不见半丝羞愧之色,元恪阵阵无力。 有才才德,有胆有识,且忠贞不二的宗室,或是牧守一方,或是安镇一地,皆被自己择才而用。正是这些不堪用,才被当做囊中一样养在了京中,自己又有何苛求的? 他心灰意懒的挥挥手:“起来吧!” 一群男女千恩万谢,皆是爬起身来。 又听殿外一动响动,尚书监刘芳、尚书令崔光、御史中尉王显、大夫甄琛,并领军将军(禁军统帅)于忠等,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 这几位全在偏殿当值,听到禁卫正殿骚乱声和护驾声,吓的魂飞魄散。任往日如何沉稳,却是将吃奶的都了出来,往琥殿急奔。 于忠本就是武官,王显甄琛则是能文能武,都领过军打过仗,身体很是强健。但两老头却是纯纯的纯文官,再加上了岁数,差点没跑断气。 都是人精,看殿中一众宗室皆是一脸悻悻,皇帝则是满脸的狠铁不成钢,这几位已猜到了七八位。 朝着一堆郡王抱了抱拳,这几个又凑到皇帝身边。缓了好一阵,等气能喘匀了,刘芳才恭身问道:“陛下……无恙吧?” “几声鼓而已,朕能有什么恙?” 元恪怅然一叹,“罢了,这酒喝得也确实没甚滋味,随朕登城……” 皇帝是要登上城墙看热闹? 若是以往,肯定是要劝一劝的。但此时元恪分明正处气头上,都知道最好先顺着捋,不然绝对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所以竟无人敢纳谏。 就只有崔光委婉的劝了劝:“金鼓齐振,城下怕是早慌做了一团,也没甚可看的……” 十年君臣,早已知己知彼,元恪冷冷一笑:“朕早已知会执金吾与羽林,且派了宣义(元悦)与李宪。若惊扰了百姓,这鼓早停了,怎可能奏的如此激烈?你就是不想让朕去看吧?” 崔光哪里会认,忙一低头:“臣绝无此意!” 告了一声罪,他索性朝于忠一拱手:“还请魏郡公摆驾!” 元恪不耐烦的挥挥手:“只是登城而已,摆什么驾?简从既可!” 听高湛说过,至多只会奏五六曲,等王仪的卤薄摆起来,怕是早演完了。 元恪说着就往外走。 于忠却一点都不慌,几声呼喝,顿时有一队禁卫飞快的登上了城墙。 还真不是皇帝一时兴起。于忠早就被刘腾知会过,说是陛下今有可能会登城,请他早做准备。 无它,元恪让高湛将乐台摆在金墉城下时,刘腾就有了些猜测。 皇帝也可能只是想听一听,但被一群宗室一激,驴脾气就上来了…… 元恪说要简从,众臣也只能简从。怕惊扰城下,元恪没让黄门打华盖,只是撑了一顶普通的大伞。 从城下看,至多也就是觉的城楼上的守军多了一些。 这一阵耽搁何止一刻,台上已奏完了三曲,正值中间停歇。而十数丈宽的高台下竟围满了看客。 台下、官道边的冰车齐齐开售,每一辆车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看似极是简单:大冰锯成小块,几锤子下去就是一堆冰沙。而后拿铲往碗里一装,再淋些化开的饴糖水,就是一碗冰沙。 大碗极大,绝对不比成人脑袋小,这么一碗就卖一钱。或者是会分成三小碗,但不零卖,也是三碗一文。 没办法,皇帝只收铜钱,而一钱足换两斤粟,足抵小户一家三口一日的口粮。怕亏良心,李承志就只能这样卖。 不过挺红火,竟有吃了一碗不够,还来卖第二第三碗的。 沿街的冰车不时就会传来即将售罄的哨令,当即就会有运冰的马车驶出官道之南的无极观,哪里缺便送往哪里。 见卖客络绎不绝,很是热闹,元恪心中一动,看着元雍与元怿,温声笑道: “宣义(元悦)求了几次,说要将这营生交与他操持,朕怕他没耐心,就一直未答应。但皇叔与宣仁(元怿)若是有意,事后可去找子澄相商……” 元雍虽胆小,但论思敏智睿绝对一等一,不然绝不可能是孝文诸兄弟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 一听皇帝这话,他就猜了个七八成:皇帝这是念自己与元怿方才护驾之举,有意酬功! 潜意就是,这营生绝对不亏! 但看着颇费人力,真能赚到钱? 真要不赚钱,找个借口拒了高子澄就是了…… 心里思量着,元雍嘴上应的飞快:“臣谢过陛下!” 元怿也如他一般,满口答应了下来。 见此,刘芳崔光对视一眼,又微一点头。 说句实话,皇帝对宗室还是很不错的。不看他都节俭到了何种程度,而元雍、元琛等人又是何等的奢靡? 好家伙,竟然在洛水边各摆金山斗富? 家里摆一场酒宴,宴请宾客数百,而光是侍酒的美婢,就一人发俩。若是看对眼,你不带走都不行…… 但皇帝却从未生出过歪念头,便是元雍、元怿、元悦等主动敬献,他也从来不收。 早些年之所以那般手狠,一是先皇过于仁厚,一众叔伯跋扈惯了,自然欺皇帝年少,行事很是无所顾忌。 而恰恰却忘了,皇帝甫一登基,正是慌恐无措、猜忌最重之时,无风都能空想出三尺浪来,又怎能忍得了一众亲王拥兵自重,时而还拒不受诏的行径? 别说七个,来七十个都不够砍…… 感慨良久,听到城下传来一声极嘹亮的唢呐,刘芳崔光收起思绪,凝神朝下看去。 到此时,众臣才发现高台两边各立有一座高梯。许是怕违制,没敢立多高,也就两丈余。 “除了金䥽锣鼓,还有令旗?” 一众郡王好不惊奇,“竟有这般的奏乐之法?” 元恪有些不耐,淡淡的一摆手:“噤声,听就是了!” 崔光等人尽皆无语:一听就知是个不学无术之辈,竟不知军中有阵战之乐? 当朝名将,与奚康生、杨大眼齐名的崔廷伯最擅阵乐之术,每逢临阵,必令金、鼓、笳、阮齐奏,以激兵卒士气,以壮军威。 崔廷伯还亲自作过以供阵乐的《壮士歌》与《项羽吟》,每战必奏,且百战百胜,无往而不利,因此还被陛下赞为“崔乐将”…… 乐台离城墙也就十来步,因此城上看的很是真切。先听左边高梯上的唢呐响了一声,右边鲜红的大旗便挥舞了起来。 不多不少,刚好三息,四架大鼓同时一敲,连响四记。 便是军中传令,也只需一架而已,此时足有四鼓合击,声音何其大? 就真如炸响了四道雷,元恪都觉的自己的耳膜被震的发痒。 正欲伸指挠一挠,鼓声猛的一停,台上又响起了阮琴与琵琶的声音。 不多不少,刚好三息,四架大鼓同时一敲,连响四记。 便是军中传令,也只需一架而已,此时足有四鼓合击,声音何其大? 就真如炸响了四道雷,元恪都觉的自己的耳膜被震的发痒。 正欲伸指挠一挠,鼓声猛的一停,台上又响起了阮琴与琵琶的声音。 正欲伸指挠一挠,鼓声猛的一停,台上又响起了阮琴与琵琶的声音。 正文 第三二四章 啸城 李宪起家秘书郎,后迁散骑侍郎(皇帝侍从官),又任建威将军、大将军长史、骁骑将军等。孝文帝屡次出征,他皆随军,并多次领军出战。 元恪继位后,他官至使持节、都督兖州诸军事、兼兖州刺史,加左将军,在兖州没少和南梁打仗。 所以虽不及奚康生、杨大眼、崔延伯等,但李宪绝对是当朝数得着的领军将领。 而越是长于行伍,感受也就越深。 初听前两曲时不觉的,只感第一曲(百鸟朝凤)婉转悠扬,甚是欢快。第二曲(八戒背媳妇)则诙谐滑稽,幽默风趣。 听到第三曲,也就是用到鼓,及一众乐师、上百冰车旁的数百仆吏“吼哈”合乐时,李宪就有些坐不住了。 曲意激昂紧促,李宪似觉置身于疆场,战意怏然。又仿佛看到两军阵势浩浩荡荡,绵延无尽。局势如千钧一发,一触即发。 这哪是什么宴乐,这分明就是阵乐。而且从示听过,绝不是流行于军中,或兵部、太常等典籍中所载的古乐。 问过高湛之后才知此曲也是李承志所创,此次还是首演,名《此山最高》! 李宪惊诧之余,更是暗暗腹诽。 李承志果不愧为奇才、全才,更不枉被人骂作“狂徒”! 此山最高? 你到底是夸山呢还是暗喻你自己呢? 听完后,李宪便开始盘算:不出意外,此曲定会被太常收录于《礼乐》之中。但如此激昂慷慨之作,只供皇室、百官饮宴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倒不如像后将军、幽州刺史崔延伯一般,将其编成军乐,以供阵战之时以壮军威,以激士气。 都已盘算好了,准备李承志得闲,下台来就与他交待,哪知还有更大的惊喜。 以为前一曲已然到头了,却不想这一曲才是巅峰。 当鼓声稍缓,阮琴、琵琶齐奏,有如金铁相交,无数刀兵激战时,李宪脊椎一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若说方才是战意怏然,此时绝对是杀意滔天。特别听到数百仆吏传来的“嗨嗨吼哈”的和乐之声,就如万军喊杀,李宪胸腹中似是生出了一团火焰,烧的他面皮发紫,双眼腥红。 李宪恨不得拔出佩剑找东西劈上几下,才能一解心中杀气。 他用力的攥着拳,控制着杀意,嘶声吼道:“此乃何曲?” 元悦哪能知道? 他被激的小脸儿都白了,脸上的粉“刷刷刷”的直往下掉。大张着嘴,像是要说话,但喉咙里仿佛堵着一股气,连丝声儿都挤不出来。 简直是问道于盲? 罢了…… 李宪猛吐一口气,紧紧的盯着李承志:不知首文兄(高肇)到底何意,非要将李承志撵到太常蹉跎时光? 岂不是委屈了大好人才? 城下的李宪如此,城上的那一群也没好到哪里去。 元恪不但领军出征过,早几年还喜练兵,没少与厮杀汉打混。与众武臣讨论兵事时也颇有见解,军事才能绝对不差。不然哪来“武”的谥号? 听着曲音,皇帝脑中不由自主的就浮现出两军激战,千军万马绞杀在一起的画面。双手紧紧的按着城垛,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微微发颤,可见有多激动。 如元雍、元怿、元琛、元继,并于忠、王显、甄琛等,都外放过刺史,亦都督过一州军事,感受一点都不比李宪差。当听到乐师仆吏有如喊杀一般的和声时,皆是两眼狂突,双拳时紧时握,好似已然控制不住,想寻摸兵器砍杀发泄一番。 再看四周,但凡未领过军,未经过战事的宗室却被惊的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一群贵妇早已挤作一团,骇的脸色发白。 反观高英,却是两眼放光。探着头,不断的往城下搜寻着,似是在找什么人。 底下密密麻麻尽是人头,高英再是目光如炬,仅凭头发和脑袋,也绝然认不出哪一个是哪一个。 直到金鼓皆停,只余琴笛之音,显是曲调奏到尾声,但还是没找到李承志。高英颓然一泄气,心有不甘的说道:“若知此曲如此恢弘、壮烈,三娘在城外操训乐师时,妾就去看了……” 皇帝本想说“稍后就召进宫来”,但话到了嘴边,他才想起前两日他才下旨,禁了宫中宴乐。 他随即笑笑:“这有何难?就隔着一道宫门,英儿想听,去李承志府上,让他再奏一次就是了!” 高英双眼一亮:“也对!” 许音刚落,城下突然一静。再一看,好似是奏完了。 元雍激动的激昂难抑,心绪难平。委实没忍住,高声赞道:“就如黄钟大吕,发自九地,又如余音绕梁,振耳发聩……李承志真奇才也……” 元恪深有同感,也觉的把李承志扔太常是不是有些屈才了。刚要赞一声,无意间扫到那高梯上的令旗一动,就如一把利刀,猛的往前一斩。 就真如阵前杀敌的军令,台上的数十乐师、台下、道边的数百仆吏,竟齐齐的一声大吼:“杀杀杀杀!” 听到这四声“杀”,无论城上的宗室、重臣、禁卫、守军,还是城下的游客、百姓,乃至就近观望的道士、和尚,都只觉脑中“嗡”的一下,感到脸上一木,心中忽的迸出一股热血,瞬间暖遍全身。 也不知是谁先跟着喊了一声,一个“杀”字又尖又利,好似将嗓子都要扯破了一般。 便是这一声,台下的百姓仿佛着了魔,竟跟着一齐吼了起来。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不过一两息,整整八里的大市,竟只一个声音:“杀杀杀……” 声音又尖又利又响,似是要将天都要翻过来。 李承志一脸懵逼。 我只是简简单单的奏了一曲,这么多人就集体高朝了? 不对……谁有这么持久的? 但凡眼中能看到的百姓,无力不喊的声嘶力竭,面皮发紫,仿佛下一刻就有可能力竭而亡的模样,李承志心里猛的一突。 这那是高潮,分明就是啸营了……不对,这特么是啸城了…… 李承志头发都立了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自己脑子被驴踢了,好好的“嗨嗨吼哈”不喊,非要在结尾改成“杀杀杀杀”? 此时跟着喊杀的人,怕是已被激起了杀性,就如火药库一样,但凡来点火星子,绝对就地就炸…… 这要真正乱起来,自己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李承志嘴里直发干,脸被吓的没一丝血色,仿佛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朝李睿大吼道:“鸣金,给我鸣金……” 李睿比他还懵逼:这又不是真的在打仗,哪有钟钲可鸣? 李承志又惊又慌,急中生智,猛的想到了高文君带来的那两架编钟。 这东西完全可以拟出钢琴音,所以李承志费了点脑筋,准备在最后一曲《铁血丹心》中用来和音。怕违制被御史参,还特意让高湛请秉过皇帝,谁想还能有这种用场? “给我敲钟,敲那两座甬钟(编钟中最大的钟)……不对,等等!” 刚吼了一声,李承志猛的一个激灵:这是啸营,不是阵战,怕是钟敲烂了都不起作用。 不行,不能这么等下去……便是杀意已然滔天,无法阻挡,也要往能发泄的地方发泄……至少也不能就地爆开…… 李承志脑筋转的飞快,绞紧脑汁的想着办法。刚有了些头绪,身边猛的围过来了几个人。元悦还边跑边吼:“李承志,你干的好事?” 思绪突然被打断,李承志好不烦燥,硬着压着怒气劝道:“汝阳王莫慌,让我想一想!” “你想个鸟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倒不如现在就予巡街的执金吾与羽林下令,强令百姓就地跪伏……” 李承志听的想骂娘。 百姓正处肾上腺素飚飞,却无处发泄的关口。这一派兵强压,绝对等于火上浇油。就算打不起来,也绝对会当场乱起来,到时得踩死多少人? “此法不妥……请汝阳王容我想一想,刚有了丝念头……” “如何不妥了?等你想好,大祸就临头了……” 本就不待见他,听他这般吵,李承志更是烦燥,冷声喝道:“汝阳王,你能否静一静?” “我静你个鸟毛?”元悦当即就炸了,“真要乱起来,爷爷都得跟着吃挂落……高湛,赶快下令派兵……” 你派你个娘? 这一派兵再一乱,自己便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一股邪火猛的涌上李承志的心头。竟无一丝犹豫,抬腿就是一脚,嘴里还吼着:“谁敢?” 元悦向来都是只会添乱的主,但怎么都劝不住。高湛便留了个心眼。上台时又见李承志满脸怒容,特别是看到元悦聒噪时,眼中闪还杀过了一丝杀意,高湛心里就突了一下,心想莫不是要打起来吧? 哪知竟真的打了起来? 李承志脸色一冷的那一刹那,高湛竟想都没想的扑了过去,那一脚恰好就踹到了他身上…… 李宪派亲随去找杨均,并令吏属回府衙急调府兵与衙役,所以来慢了一步。 他刚好看到李承志一脚踹到了高湛身上,高湛又撞上了元悦,然后两人就似是飞了起来一般,往后飘了丈余才落地。 李宪被惊的眼角狂崩。 这得多大的力气? 不对,这可是高首文之子,你竟说打就打? 委实想不通这二人怎就打了起来,李宪又惊又疑:“李候郎,如此关头你竟还有如此闲心?要真力气大的无地可用,为何不制止百姓噤声?” 这是力气大就能制的住的么……嗯,不对? 力气大的没地方使? 还真有可能喊的住……哈哈…… 李承志狂喜,竟深深往下一拜:“多谢使君提点?” 说着他猛一起身,朝李睿厉声吼道:“鸣哨、挥旗、敲鼓……” 李宪一脸茫然:我提点你什么了? …… 初时,皇帝与城上众人也跟着一震,只觉豪情万丈,心神激荡难抑,但随即就发现了不对。 竟然……啸营了? 李承志此曲,竟有如此之威? 隐觉有些不妥,但再看城下百姓,也只是在哪里喊杀,却并无过度之举,元恪又觉得至多喊一阵就没力气了,应是引不出什么骚乱…… 他是皇帝,自然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但剩下的人就没那么镇定了。 但凡带过兵的,无一不是悚然一惊,脸色发青。 此时才是真正的一触发:但凡谁脑子一热动了手,这眼中所见的百姓怕是全都会发狂,从而引起全城暴动都不是没可能…… 方才有多欣赏李承志,此时就有多恨他……元雍、于忠、王显、甄琛等骇的脸都白了,无一不是在心里骂着李承志的娘。 四人眼神一对,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之意,而后其余三人齐齐看向元雍。 元雍眼睛一突:看爷爷做甚? 三人也不说话,只是不断的拿眼神示意他:你是太尉,又是司州牧,论官职也罢,论兵权也罢,都是你最大,你不进言谁进言? 又让爷爷出头? 元雍恨不得干翻这三人十八辈祖宗。 但能有什么办法? 他是司州牧,京城若出了乱子,问罪时肯定少不了他的份…… 心里暗骂着,元雍硬着头皮往下一拱:“陛下,城下乱相隐生,臣肯请调羽林、禁军,以防万一……” 元恪回过头来,看到元雍、于忠等人脸上的惊骇之色,心里一跳:“过于草木皆兵了吧?” 到此时,刘芳与崔光才反应过来,脸色齐齐的一变:要生乱? 真有暴乱,早调兵一刻就能少死许多! 两人也往下一拱,异口同声的说道:“陛下,有备无患方为上策!” 众臣如此态度,元恪自然从善如流,刚要下令,忽听高英一声惊叫:“真是好胆……嗯?蠢货……” 听她喊的怪异,元恪下意识的往下一瞅,刚好看到元悦与高湛抱在一起,如滚地葫芦一般的滚了好几圈。 “嗯?”元恪惊疑道,“这二人不是素来要好么,怎打起来了?” 哪是这两个打起来了,分明是李承志要打元悦,高湛情急之下拦了一下,结果便是两人一起被踹飞。 李承志真是好胆。上次打了也就罢了,毕竟元悦有错在先,你也不知他是亲王之尊。但这次呢? 不过确实该打! 还有高湛,简直蠢透了。元悦挨打,你扑上去做什么,心疼么? 高英看的分明,但她素来不待见元悦,瞎话张嘴就来:“妾见李承志一脚踹向高湛,高湛又撞到了元悦,二人便摔了过去……” 嘴里回着话,高英还瞅了瞅众人的神情。 高英自不用说,一直在搜寻李承志,元悦与高湛扑上台时被她看见,自是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楚。 除此外就只有刘腾凑巧看到,其余人正自慌乱,眼中只有喊杀的百姓,还真就没人注意台上。 听到皇后撒谎,刘腾吓的头都不敢抬,哪敢多嘴? 元恪好不惊奇:“这李承志看着清清秀秀,文文静静,力气竟这般大?” 一众大巨急的咬牙:陛下呀陛下,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好奇这个? 刘芳往前一步,往下一拜:“还请陛下下令!” “哦……对!”皇帝就似刚想起的一般。 其实怎么可能忘? 元恪只是觉的是不是有些大作? 罢了,真生出祸患来就不好了…… 他刚要下令,忽听“呲”的一声,声音又尖又响又利, 这一声可不是奏乐,而是真正的哨令,就如拿钢叉划过瓷盘,铁铲刮过锅底的那种声音,让人禁不住的心里一寒,后槽牙一酸。 连吹了三声,哨声又猛的一沉,好似急驰的战马转了个弯,倒着退了回来一般。红旗也跟着急剧的挥动者,先是上下往复三次,而后又猛的转了一个圈。 别说乐师和仆吏了,就连分布在官道各段,含着哨子挚着红旗专负给各段冰车传令的那十个亲卫都有懵。 他们当然看的懂旗令,更听的懂哨令:无论是旗或是哨,前三下只代表着一个意思:发现敌情,停止行军或探哨,就地候令或潜伏。 后面那拐了个弯的哨音和转了个大圈的红旗,则是要求前军或探哨诱敌深入…… 问题是,哪有敌人,往哪诱? 正纳闷之时,乐台上却猛的传来了鼓声。节奏不急不徐,分明就是迎敌时的鼓令,走一步敲一下的那一种。 四架大鼓合击,鼓声足可传数里,嘈杂而又尖利的喊杀声当即就被带的歪了一下。 竟真被带歪了? 既然能带正,那绝对就能带正…… 李承志狂喜,手中的鼓槌用力的往下一敲,口中厉吼:“杀!” 台上的乐师早被交待过,等二声鼓响时,同时一吼:“杀!” 鼓响一声,便喊一声杀,鼓再响一声,又喊一声杀,奋力嘶喊的同时,还用力的扭动着身体,挥舞着手臂。 大致就是:身体往下一矮,再猛的往上一抻,同时手臂手力的往天上一挥。就跟民国时狂呼“打倒****”的大运动时期“***万岁”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咚咚咚咚! 杀杀杀杀! 刚听喊了四声,瞬间就有亲卫开了窍,就如福至心临,竟突然猜到了旗令“诱敌深入”的含意:害怕真啸了城,郎君这分明在引导百姓发泄…… “快快快……往下传令,所有乐师仆吏跟着一起喊:杀……” 而后,城上便看到极其壮观的一幕:城下的百姓在乐师、仆吏的引导下,鼓响一声,便喊一声杀,同时伸着身体挥着手臂,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出来。 而且是从前到后,逐段蔓延。就如垒好的骨牌被轻轻一推,一块接一块的倒下去了一般。都还没十息,眼中所能见到百姓,意全做着这一个动作,极其整齐。 直到此时,李承志才猛松一口气,看着台下就跟跳舞一样的百姓,心里暗暗骂着:让你力气多的没地方使? 累不死你…… 普通人能有多少力气? 更何况还是这种极其兴奋,肾上腺素急速飚飞的时候。李承志坚信,只要这样喊下去,怕是坚持不上五分钟,至少有一半百姓应该是喊不动了。 最多十分钟,估计能累趴下个七八成……而且是恨不得当场趴下的那一种。 到时都不用喝令,更不用派兵戒严,百姓自然而然的就散了…… 正文 第三二五章 朕心甚慰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兵贵神速。 在发现敌骑的第一时间,李承志就进入了应战的状态。 示警、传讯、集合、列阵……至起步冲锋,用时也就两三分钟。 一里才是五百米,快马急速冲锋至多一分钟就到,按理说敌人早该杀至阵前才对。 但那些胡骑依然像是在散步一样,迈着小碎步,不紧不慢的向南压来。 李承志双眼微眯,疑声问着斥候:“听到哨令之前,墙南的那股胡骑在做什么?” “让过火马阵之后,那股胡骑原本是要向北追来的,但突有旗兵传令,也不知是何令,那股胡骑再未北进,继续留在了墙南……” 李承志眼皮微跳。 慕容定如此这般,显然是想将自己再次逼至墙南…… 但有什么区别? 人还是那些人,兵还是那些兵,哪里不能围,哪边不能战? 让墙内的胡骑北进,再让墙北的胡骑以逸待劳,不是更轻松? 算了,没时间想那么多。 总之就是,你越是想实现的战略意图,我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李承志拉下面甲,猛一磕马,厉声喝道:“锥阵,进!” 之前要用到火马阵,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以供火马奔出,且不能被波及,自然是长距离的锋矢阵最为合适。 但现在已是手段用尽,前有阻挡,后有追兵,且几乎已被敌军围死的前提下,再摆兵线极长的锋矢阵,就有些找死的意味了。 其余不论,敌军只需分兵数支冲击侧翼,仅有两百多的白骑,分分钟都会被拦截成无数段。 李承志虽离兵法大家还差着好远,但也算小有名声,不可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也根本不用考虑或是选择,此时也只有锥形阵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白骑的冲击力和战斗力。 若从高处看,此时的骑阵就像一只三角形的箭头……只剩箭头,没有箭杆的那一种,前尖后粗,比之前的锋矢阵短了五六倍,前后还不足二十丈。 不但短,而且密,前后左右均是战马紧挨着战马…… 此阵的特点是前锋要足够坚锐迅速,像针尖一样直扎向前,用最强的战力、最快的速度撕开敌阵。 两翼要够厚,够强,即要保证两翼不被敌人所趁,还要配合前峰,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那担任前锋的,只可能是战力最强的李承志。 遑论这二百多骑? 便是在甲兵数千的白甲营,只要李承志举举手,哪个敢不服? 况且已是绝境,不拼命就会死的地步,李亮更不敢再劝…… 李承志、李亮、李睿就是箭头上的那个“尖”。两百余甲骑紧随其后,越往后,阵形就越,阵形如同一只漏斗,直冲向北。 边墙下,留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战马,无所适从…… 胡将悚然一惊,猛的想到一刻前,慕容定命他率兵来此阻击李承志时的话: “李承志在收拢马匹,并未直奔向北。而北部白骑依旧观望,也未南移的迹像,说明这两部依然互不知晓,我等还有机会…… 空开南翼,尽率骧卫绕至北翼,轻装潜行,从两部白骑之间绕至李承志北翼,再举压近,将李承志逼至边墙以南……” 确实如慕容定所料,前期一切如常。李承志抢马抢的不亦乐乎,北部那支白骑也依旧在观望。 甚至是近两千骧卫自墩城潜行至李承志正北方向时,这两部依旧在各行其事。 接下来,只需隔绝南北,将李承志逼到边墙以南,自然是任三千骧卫宰割。 但谁能想到,之前绞尽脑汁,用尽手段,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李承志,突然就不逃了? 不但不逃,还刚刚正正的冲了过来! 李承志,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两千骧卫,而你却只有两百甲骑? 真以为人马俱甲的重骑就能天下无敌? 在轻骑面前,四野之地中的重骑,而且还是一群只有单马的重骑,和一群待宰宰羔羊无任何区别。 轻骑便是只靠马力,耗也能耗死他…… 李承志此举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目中无人? 胡将鼻子都快要气歪了,若是以往,他有的是手段教李承志做人。 但胡将更知道:李承志还有数千援军,离此只有四五里。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眼看白骑越奔越快,胡将厉声喝道:“列阵:” 两千张弓同时开弓,箭矢抛射而出,又斜斜落下。层层匝匝,密密麻麻,就像捅了一座巨大的蜂巢,万蜂齐出。 李承志两世为人,如此壮观的场景只在电影中看到过。 但也只是壮观而已。 胡兵开弓时,双方还近有上百丈!而这又不是真的电影里,骑兵的箭还能比步枪的子弹射的更远? 胡兵之所以这么早射箭,无非就是想震慑白骑,想让其放缓马速。 也想让李承志知道:看清楚,我足有两千骑,你才几个人? 但又能如何? 自突遇胡骑的那一刻,李承志便已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更知心中越是畏难,就越是会首鼠两端,突围的机会就越发渺茫。 还不如拼死一战,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但万一能拼出一线生机呢? 李承志不但没有减速,反而用力磕着马腹,生怕会撞个空。 等箭落下来时,离李承志还有百米以上。 再仔细一看,还是如之前见过的那一种轻箭,几乎对全身披甲的亲卫和战马造不成多大的杀伤力。 但对空马却是致命的利器。 若胡骑再来晚一些,等李承志行进时再露面,此时那些空马绝对已被射成超大号的豪猪。 一旦倒地,不但会影响战骑奔袭的速度,战骑十之八九还会被绊倒一部分。 所以李承志才一匹空马都没有带。 也幸好没有急着脱甲,不然这几轮箭雨下来,这两百多亲卫,还能剩下几个? 李承志猛舒一口气,俯低身体,紧紧的抓紧了手里的长枪。 身后的甲骑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手持盾,一手握枪。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十丈。 箭如雨下,射到盾牌和盔甲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但除此外,再听不到任何人的嚎叫声和马的惨嘶声。 更没有任何白骑摔倒或是落马,如此近距离的一轮抛射,好似只听了个响? 胡将的心脏狠狠的一缩,手心。额头全是冷汗。 他终于明白,左汗王为何会发出“白甲不满千,满千不可敌”的感慨? 这完全是一群钢铁怪兽…… 但已到此,难道还能不战而逃? 胡将嘶声吼道:“” 吼声未歇,领兵就吹响了传令的号角,只听呜呜几声,原本方方正正的骑阵极速变动,由“口”字型变为“U”字型。 本以为还得硬挨一轮箭雨,但只觉头上突然一空,再无箭矢射来时,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抬头。 胡骑竟然在朝自家的马屁股射箭? 李承志的头皮直发麻。 他原以为,胡兵将备马前置是为了阻挡白骑的冲势,迫使白骑提前减速,乃至混战,以减少胡兵死伤。 但哪知人家活学活用,弄了个低配版的火马阵,而且还是三面齐攻。 这可是整整两千匹马,仅仅两百白骑能挨的住几轮冲击? 只需一轮,就被会冲的七零八落。 落单且失去机动力的重骑,跟砧板上的鱼肉没什么区别。 “连缰……连缰……快快快……” 李承志一声厉吼,飞速的将缰绳抛给李睿,又猛的斜身一探,抓住李亮座骑的备缰,挂到了马颈下的铁环上。 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很在意自己? 至少是……舍不得自己? 想到此处,高文君有如福至心灵,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像他这般志向高远,处处透着神奇,且如神仙一般的人物,又岂会被女色所迷? 至少不会完全沉迷于此…… 所以他肯定不会一点防备都不做。 那等待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不知为何,她不担一点都不怕,反而隐隐有些期待。心中一动,看向刚刚吹完哨下完令,正盯着亲卫列阵的李亮。 但媚眼如丝,柔波似是要化成水流出来一般…… 达奚也要听令。 谁敢横枪立马,唯我李大将军 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两旬前的那一夜:自己与父汗率五千兵强马壮的部曲,却被区区千余白甲贼骑,追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最后只能饮鸩止渴般的逃往六镇…… 足足半月啊……自己与父汗九死一生,历尽凶险,部曲折损近四成,才堪堪躲过六镇的截杀。 等泾州送来消息,称奚康生的镇府兵已然退回关中,近万白甲贼也被刘慧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父汗才决定冒险绕过高平,从陇山遁往河西,再回王庭。 但谁知,刚入泾州,就跟鬼一样,突然又冒出来了数百白甲贼骑? 就是这数百贼骑,带着一群好似连马都不怎么会骑的乌合之众,追的足余三千之众的自己和父汗狼奔豕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只是短短五六日,麾下儿郎,竟又折了千余? 直到大汗相继派出上千精骑接应,自己与父汗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还盼望着,白甲贼要是能一直能追着不放就好了,只要能到祁连山下,自己有的是办法让他有去无回。 但谁想,竟真追了过来? 眼前这些贼人虽然没穿白甲,但那铜哨,自己绝不会记错。这要不是白甲贼,爷爷能把这座墩城给生嚼了…… 不是说,全被刘慧真烧死了吗? 不过真心没想到…… 倒不是李亮觉的,这女人是不是已经嫁过人,甚至是不是已经生育过儿女,可能不太好之类。 在这个时代,只要不是主妻,而是妾室的话,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妨碍。 有的时候,已生育过这一点,反倒会成为优点。至少说明这个女人身体很健康,肯定能生养。 比如汉武帝的生母,西汉孝景皇后王娡,嫁给汉景帝之前,就生过一个女儿。 再往后就多了,三国时的刘备和孙权都娶过寡妇,不过没曹操娶的那么多。 好家伙,光是明媒正娶的寡妇,孟德公前前后后足足娶了四个。 曹丕之母虽不是寡妇,却是倡伶…… 至于没载入史册的,天知道有多少? 所以,曹操好人妻的名声,真不是杜撰出来的…… 李亮就是觉的,这女子看着好像比郎君都要年长,为何还没嫁人? 转着念头,他悄无声息了上了燧墙。 孝文帝下诏说:“文治、武功,自古以来都是同时施行的;威权与恩德的使用,也是相互配合的。所以三皇五帝虽然仁至义尽,也还是使用了战争的手段;夏禹、商汤虽然英明睿智,也没有放弃军事行动。天下虽然太平,但忘记战备却是很危险的,不对百姓进行军事训练,可以说是不爱惜他们的生命。所以周朝设立司马的官位,汉朝设置将军的职务,它们都是以文治武功而威镇四方的啊!本国虽崇尚文治以安抚天下,训练军队以安定国境,然而在军事训练的计划安排、总体设想上,还有不完善之处。如今,教习文化礼乐有典籍可依,教习军事却没有。在进行骑马、射箭等军事训练前,先要进行示范演习,应命令有关部门修造一座训练场。至于行军布阵、战略战术等方面的训练,以后再作指示。”九月一日,孝文帝在明堂确定祖宗祭庙和牌位的秩序,在玄室祭祀冯太后。十八日,因是冯太后逝世两周年的忌日,孝文帝在永固陵左侧哭祭冯太后,绝食两天,哭声不停。二十八日,武兴王杨集始入朝觐见。 孝悌廉义、文武等科目的应征者,将其名单上报朝廷。 各部门主管官员考核下属的优劣,分为三个等级。六品以下的,由尚书重新审定;五品以上的,朕将亲自与公卿大臣,共同讨论他们的优劣善恶。考核等级为上上的,加以升迁。下下的,免去官职;中中的,留任原职。”十一日,孝文帝亲临金銮殿,决定官员的升降、任免。二十一日,阴平国王杨炅入朝觐见。 正文 第三二六章 打枣打下了金疙瘩 月朗星稀。 一轮弦月挂于中天,月光如水般泼洒下来,天地似被染了一层银漆。 远处山影朦胧,近处花树婆娑。清风吹动树叶,发如哗啦啦的轻响,脆似童嘻。 城墙、宫殿高耸四立,各处火光点点,灿若星辰。 三人自承明门而入,进入金墉城。城不大,长也就两里多,宽还不足百丈,殿也只有三座,但修的极高。 最矮处的城墙都足有六丈,坐在金墉城的正堂光极殿中,能将整座洛阳城俯瞰于眼下。 若论高固,金墉城更甚于皇城。若在此城中屯兵,至少可藏兵上万。而且背靠邙山,进可攻退可守,是一处位置绝佳的易守难攻之处。 李承志边走边偷眼细瞅,边听着高湛与元悦在那里嘀咕。 高湛苦口婆心的劝着:“饶过他这一遭吧,见了陛下,你就说是我与他起了争执,不慎误伤了你……” 元悦牙咬的咯咯直响:“这都两次了……爷爷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这次怎能算,他又未踹到你?” 高湛小意道,“再者你又不是未见到,今日的陛下何等的龙颜大悦?便是你非要与他置气,陛下至多也就是斥他两句,怕是他连板子都不用挨,你何若来哉? 冤家宜解不宜结,听我一句劝,握手言和吧!嗯,放心,绝不会亏了你,我保证,向他给你讨桩好处……” 讨桩好处? 李承志微微一眯,瞅了瞅高湛和元悦。 这俩怕不是在给自个演双簧? 已然入夜,看不清这两人的表情,但李承志总觉得有些不得劲。 “哪有那么便宜?”元悦冷笑一声,话峰一转,“除非他再给爷爷磕三个头……” 我给你磕个鸟? 这俩还真给自己演戏呢,不然元悦话头哪会转的这么快? 真要是把自己恨到骨子里,元悦此时早卯着劲的盘算如何给皇帝告状了…… 李承志停下了脚步,狐疑的看着这两个:“说吧,想要什么?” 心思被点破,元悦却无半丝尴尬,冷声哼哼道:“李承志,两次了啊?孤怎么也是亲王吧?你就不怕孤哪日得势,找你算后账?” 等你哪日得势? 皇帝活着的时候是别想了。等皇帝一死,我便是不反,也定然不在京城了,你能算什么账? 还真就不怵你这个…… 李承志有些不耐:“汝阳王,痛快些!” “想痛快?好!”元悦双手一击,“孤也不为难你,将制冰、酿酒这般的营生匀与我一桩,你我恩怨两消……” 李承志差点骂出声。 我才有几桩,还匀予你一桩? 这哪一桩不是暴利,做什么美梦呢? 刚要一口回绝,他心里一动。 相比较起来,高湛还兼着差事,不如元悦得闲。再者不似元悦那般爱财,积极性就差了许多。 不敢说元悦钻到了钱眼里,但绝对是见钱眼开的那一种,再加是亲王,手段也罢门道也罢,比高湛要强许多。 也不怕他耍花招,大不了就是多讨好讨好皇帝,让元悦投鼠忌哭。再者有高肇这张虎皮在,汝阳王定是不敢动歪念头…… 李承志沉吟着:“匀是不可能匀的。汝阳王若是想赚些零用,倒是有桩营生,可以如我与子澄售冰一般,你我可通力合作:我制,你售!” 你制,我售? 岂不是说,你哪天不想做就可以不做,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元悦眼睛一翻,刚要讨价还价,高湛连忙给他使着眼色。 都说皇帝是顺毛驴,李承志也没好到哪里去。元悦真要得寸进尺,怕是毛都捞不到一根…… “可可可……”高湛连连点着头,拦着不让元悦说话。 “都不知是何营生,可什么呀可?”元悦好不郁闷,拔拉开高湛,“至少先问问有没有的赚吧?” 李承志稍一沉吟:“保汝阳王三五年在内城再置套宅子,当是无碍的……” 元悦眼睛一鼓,刚要骂句扯淡,但又猛的想到了今日那冰:只卖了一日,进项竟就有三四千金,这一月下来,岂不就得上十万? 三年就是三四百万金,置套宅子轻轻松松…… “莫不是酿酒?” 李承志摇摇头:“汝阳王放心,赚的绝不比制冰和酿酒少……到时你就知道了……” 其实就是卖豆腐。 不但好吃,更不愁卖,只要做成独家的生意,自然也是暴利。 而且成本极低,能吃得起饭的人家就能卖得起:豆子比较粗,丰年时大都当做马料,人几乎都是不吃的,所以价格比粟还要低。 而一斤豆可出豆府四到五斤,便是将豆腐卖成与豆子持平的价格,也绝对抢着要。陪掉一倍的人工,利润也当在三倍左右,不是暴利是什么? “你可莫诓我?”元悦狐疑道。 我闲的? 李承志无声讥笑:“放心!” …… 金墉城,光极殿! 元恪与元怿隔案而坐,案上摆着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列着今日售冰的各种进项。 元怿攥着一把算筹,越算头上的汗越多,像是被吓住了一样。 皇帝则靠着榻背,盯着殿顶神思悠然,不知想着什么。 足足算了好几遍,确认没有算错,元怪惊的声都变了:“前几日皇兄你还称,今夏之冰若能得个三五万金,当能解眼下之急,可为何首日就有这般多:足足十二万余?” “铜铤与五铢皆己入了你太府,若不信,你明日点一遍不就是了?” 回了一句,元恪又叹道,“是啊,便是朕也未想到,竟有这般多?” 谁都以为,李承志的冰沙虽卖的好,却极费人力。不看今日又是乐师又是仆吏,又是巡街的兵卒,又是维持秩序的衙役。 却不想,李承志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这般卖,只是想广而告之,就卖这一天。 竟连元恪都没想到,李承志瞅准的最大的主顾,既不是官,也不是民,却是和尚? 一想起高湛来找他秉呈那天,学着李承志口吻时的模样,元恪就啧啧称奇。 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再说……结果这一打,竟让李承志打下一地金疙瘩来? 正文 第三二七章 深夜奏对 饱暖思**。 人一有钱,就会变着花样的享受,这是亘古不变的至理,和尚也是人,自然也一样。 像冰这样的东西,在夏天还真就是稀罕物。在李承志卖冰之前,六品以下的朝官拿钱都买不到,遑论和尚? 李承志便想着总有贪图享受的和尚,耐不得夏天这酷热,说不定就能卖出一些。所以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高湛跑昭玄曹(全国最高僧官机构)问了问。 高湛是初三下朝后去的。好家伙,当天入夜,高府门上就等了一堆和尚,全是上百座寺庙的寺主与住持。 还以为这些和尚是冲着高肇的面子去的,也就意思意思,哪知一张嘴,就是要订两个月的? 还美名其曰要供献我佛……这分明就是来时就商量好的,能想出这主意绝对是个人才:有和尚地方自然就佛像,便是没有,搬一座过去就是了。 谁敢说摆在和尚房里的冰,不是给佛像供的? 到此时,李承志才反应过来:京城之中,最有钱的不是汉家门阀,不是鲜卑贵族,不是元氏宗室,更不是皇帝。 而是和尚。 有主顾上门,李承志哪会管这么多。想着反正和尚有钱,而且这钱比躺着赚来的还轻松,想必贵一些也是能接受的。所以就把卖给和尚消暑的冰的价格,定成了卖冰沙的价格:按斤卖。 一方大致就是三尺方圆,约七百多斤,李承志连零头都没抹,就卖七百五十文,合五金。 诡异的是,照旧抢疯? 一百余家寺庙全都是商量好来的,一家一百方。 不过要求掌冰监需每日送往寺里两方,连送五十日,送到七月底。 这就是一万两千方,合六万金……还全都是半点折扣都不打的真金黄铜? 等到第二日,京城大一些的寺庙应该都得了信,又陆陆续续的来了百余家,订走了一万余。 到初五,之前订过的这些竟又跑来了许多,说是算了算,一众“佛陀”好似分不过来,要再订一些。 李承志却不敢订了。 宫中的藏冰室,并属光禄寺储冰的凌阴里,藏冰大致也就五万方。这两日卖给了和尚就已两万五六了。离中秋还有四十余天,宫里至少要用一万以上。 这么一算,最多也就只剩一万四五千方。 听着好似还很多,但问题是,这玩意它会化。 不然李承志当初准备卖冰时,为何要将折损定到五成之高? 别说再不敢卖,就这,高湛都得精打细算,小心翼翼。不得不将出冰运冰的时间定在半夜。不然化的一多,皇帝就等着天天蒸桑拿吧…… 初六夜里,见高湛解着几十辆马车的五铢、铜铤、甚至是皇金入宫时,元恪的眼珠子都瞪圆了。 十二万金啊? 当初李承志说要卖冰,说是多少来着? 两月,当得三四万金…… 可这足足翻了三倍还多? 反过来再看,却是如此简单,好似随便拎出来一个就能做的到。 但为何能想到夏天卖冰,并把冰卖给和尚的,就只有李承志一个? 包括他这个皇帝都没想到…… 所以,给那两个加官,是皇帝昨日就想好的,也根本不是曲子好不好听的缘故,而是这来自寺庙的十二万金。 皇帝为何要卖冰? 自然是因为钱荒,而这钱荒,恰恰就是和尚造成的! 李承志这一手,简直是神来之笔…… 一想到初九日的早朝会是何等场景,元恪就无比的期待。 李承志竟然把大半的冰,卖给了寺庙? 元怿的表情极其惊彩,好似一万个想不通。愣了一阵,他脸色稍稍一变:“怎么就敢?” 皇帝近年来为何这般急燥? 不是没人猜不出来:无非便是僧事…… 这些寺庙如此妄为,岂不在给皇帝递刀子? “有何不敢的?” 元恪冷笑道,“敢养比呼尼(尼姑)在寺中泄欲,敢在白日里,在佛祖像下与贵妇淫乱,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元怿心里一颤。 皇帝分明说的是两年前的那桩旧事:郡王、宗室、安南将军兼荆州刺史元嵩,一直在淮地和南军打仗,有年余未归洛阳,直至被谋反的部下杀死在南地。 诡异的是,一直留在京中,一年多未见过元嵩的侧妃,在京中为元嵩举哀时,竟有人发现她有了身孕? 侧妃初时还谎称是元嵩托梦而孕,皇帝大怒,令严刑逼供,最后招出:因耐不往寂寞,便与寺里的和尚私通,且不是一座寺,一个和尚。肚子里的那个是谁的她都不知…… 再往下一查,好家伙:京中不至一座寺院里养有大量的尼姑,除了和尚自己用,还用来结交权贵。 也不是只有元嵩的侧妃与和尚有染…… 此事干系太大,上下未敢声张,只是将相关人员尽皆密秘处死。 但元嵩的哥哥元澄委实气不过,拼着除爵的风险,上奏陈情整肃僧事,也就是那封“妃主昼入僧房,子弟夜宿尼室,像塔缠于腥臊,性灵没于嗜欲……”的奏章。 佛事不是说肃就能肃的,最后结果便是:元澄被责令跪佛一夜,并搏颊百次! 而这口中恶气,算是积在了皇帝心里。 又逢钟离大败,二十万铁骑尽丧于淮水。之后皇帝令各州征召壮丁,以充兵卒时,各州竟同时上奏,称已无丁可征。非要征的话,农事就会荒废。 怎可能? 大魏光是明户就有近六百万户,廿户征一丁,也能征兵三十万才对? 元恪初时还以为群臣是怕他这个皇帝脑子一热穷兵黩武,后来一问才知,是真的征不上来。 他才是二十户征一丁,而投了寺庙当了和尚的男壮,三四户中就有一个…… 再之后,又发生了钱荒:佑大的一个朝廷,竟然连几万钱都凑不出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甚至是连洛京城中流通的铜钱都越来越少,已有民众学着地州,将整匹的绢帛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来当做货币使用? 钱自然不是自个长翅膀飞了,而是尽被民众捐给了寺庙…… 几相一叠加,机灵些的自然就能想到皇帝这般自虐是为了什么。 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可不是太武帝时:全国近六百万户,近三成就是僧户,早就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慢一些的话也不是不能解决,关键的是皇帝太急,一个不好就是烽烟四起。 所以如元怿、元雍、刘芳、崔光等,明知皇帝想干什么,却是咬死不松口…… 元怿很是担忧,照例想劝一劝,但嘴都未张开,皇帝就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放心,朕有分寸!” 话音刚落,刘腾的殿外秉报,说是汝阳王元悦、掌冰使高湛、候星郎李承志在殿外求见。 一听“候星郎”三个字,元恪就笑了起来:若不是朕提前给你加一级,两日后朝会,怕是你这个从七品的候星郎都没得做。 也是奇了,别人是功劳越多官自然就越高,换成李承志却反了过来? 功劳一桩接着一桩,官不但不见升,被罚掉的年俸却是一次比一次多,动不动还得挨打? 也算是独一份了。 但这绝非君臣相得之道……元恪已经开始琢磨,到初九那日,怎么把今天给李承志升的这一级保下来…… 转着念头,三人就进了殿,齐齐朝着皇帝和元恪做着揖。 元恪抬眼瞅了瞅,李承志与高湛都算正常,元悦却是牙都快呲了出来,脸上的喜意藏都藏不住。 “七弟可是撞到了好事?” 顿时知道有些得意忘形了,元悦连忙收敛了笑容,恭恭敬敬的回道:“臣准备与李承志合作一桩营生……” 怪不得? 其它的不论,就元恪知道,李承志还会锻兵、炼酒。随随便便哪一桩都是暴利。 元恪也懒得过问,随意往下一指,示意坐下说。而后又问道:“说说,好好的怎就打起来了?” 来时已对好了口供,三人回答的天衣无缝,只说高湛一时情急要调兵,李承志不许,两人就打了起来。而元悦只是受了无妄之灾。 若搁其他的官员,元恪说不定就要过问一下。但李承志和高湛的关系比较特殊,此时又是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元恪也懒的鸡蛋里头挑骨头。 随意的问了几句,元恪又一指高湛:“上十万金解押入宫,不是小事。今日就劳累些,连夜与刘腾交割,一应账目务必清楚……嗯,宣怀与宣义也去,帮趁一二……” 都只当皇帝急着用钱,所以才这么急,也未人起疑。 就李承志觉的有些怪异:不是说皇帝要审案么,就这么轻描淡写的问了两句就完了? 还有这其它人都走了,就留自己一个在这里是什么用意? 不会是又想让自己炼丹吧? 正文 第三二八章 太监做不做 偌大的一大殿,至少有十丈方圆。殿内通火通明,忽的吹来一阵微风,烛焰随风摇曳,照的元恪的脸色忽明忽暗。 正猜想皇帝又要出什么妖蛾子的时候,突然听他开了口:“你真不是天授之人?” 又来? 李承志心肝儿狂颤,急的往起里一站:“秉陛下,你看臣哪一块长的像天授的?” 说句话回的很是无礼,但无意见扫到李承志脸都吓白了的模样,元恪不但未怪罪,反倒笑的起来。 至少这份胆气就不像! 元恪乐呵呵的往下一指:“慌什么,坐下说!” 李承志边跪坐下来,边狐疑着:你让我说什么? 怎又突然提起了“天授”这一茬,还有完没完了? 心里转着念头,他又试探道:“今日那几曲,委实是臣灵光一现……” 一听就知是李承志想岔了,元恪摆摆手,意思是他问的不是这个。 皇帝还真就没怎么起疑。 天下不是无多才之人,活着的也有,比如南梁陶弘景。被南朝人称为:天下的事他全知道,天上的他知道一半。 甚至南帝萧衍都对他推崇备至,称其是五百年不出世的人才。 但有何用? 连李承志都能向朕献计,深知“炼铁精之术”这般的技艺只有呈于朝廷,才能有利于国,有利于民。 而陶弘景呢,此技被他发现怕有十数年了吧,但南梁军竟依旧用的是软铁刀? 所以元恪一点都不怕李承志懂的多,越多才越好。 因为李承志不藏私…… 元恪之所以旧事重提,是因为那十二万金。 也是奇了,运进宫里的钱,竟一个铜子儿都未差?哪怕是卖了一斤冰,李承志的账目竟都做的清清楚楚? 这行径真就就跟发凤毛麟角似的? 不是皇帝不相信臣子,也不是他想的诛心,而是世风如此:莫说元悦、元雍,哪怕将刘芳,崔光这样的臣子派去操办此事,最后少个一两成也是绝无问题的。 李承志倒好,生怕沾了一文钱的干系,朕就会砍了他的头似的,如避蛇蝎? 要说李承志不爱钱? 看他为了卖冰,废了多少心思? 生怕朕眼红他的营生,怕被收为官有,竟蛊惑着朕把原本赐与百官的冰卖给了和尚? 一想到数百朝臣得知这个消息后,表情会有多精彩,元恪就无比的期待。 要说李承志胆小? 扯淡! 李承志在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这是为了钱,连命都快不要了。 更遑论他在泾州做的那些事:一州刺史、皇室内戚都敢擅杀,简直是狗胆包天! 所以元恪才觉的惊奇:既然李承志有胆又爱财,为何就能做到一文不贪? 思来想去,也只能归于秉性使然! 元恪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奚康生、高猛,并泾州官场、士林、民间等对李承志的评价。 心怀庶民,知百姓疾若,有赤子之心,德厚流光……这是奚康生,并受过李承志恩惠的那些人的评价。 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博学多才,允文允武。但目中无人,桀骜不驯,咨意妄为,极是无礼……这是高猛,差点没被李承志把肺气炸。 还有诸如:阴险狡诈,奸滑刻薄、笑里藏刀,反复无常……想来,这些应该是被李承志得罪过的人,比如安定胡氏! 若只是听闻,元恪自然不会在意。毕竟各花入种眼,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样一个人,在万人心中则是万种面目,实属正常。 但让元恪感觉诡异的是,传闻中的这些品质,好似李承志的身上都有? 不只是关中,便是雍、凉二州也有上奏,称有数万流民并数万石粮过境……流民当然是泾州大乘教的叛匪,在发派往河西。而数万石粮,自然也就是暂归李承志那数万亩僧田所产。 如此看来,这“知百姓疾苦”的评语倒是不假。 至于其他的……元恪哪样没见识过? 李承志有没有才……只要是见过他的人都知道! 他狂不狂、傲不傲、无礼不无礼,想必高豹儿和元宣义的感受最深…… 再看他为了卖冰,用了多少计: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围魏救赵、混水摸鱼、借刀杀人、上屋抽梯……简直将奸滑狡诈演绎的淋漓尽致。 还说翻脸就翻脸,连高湛都是说打就打? 就是看到那一幕,元恪才突发奇想,想不通如此复杂的性格,为何会集中到一个人身上? 而且该有眼色该折腰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就比如今日:愿大魏盛世千年,愿整理皇身体安康……真是说到了朕的心坎里。 简直就是个奇才,朕为何就未早些遇到? 元恪心里一动,笑吟吟的看着李承志:“朕给你加个官吧?” 李承志眼皮一跳:这么好? 皇帝嘴里的“加”,自然也就是升的意思…… 他眨了眨眼睛:“敢问陛下,可是何官?” 看吧,刚说他胆大包天,转眼就来了? 要搁一般的臣子,不论官大与小,怕是早恭身谢恩了。李承志倒好,竟先问上了? 这官若不合你心思,难不成你还不做? 许是见惯了臣子奏对时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模样,元恪觉的很是有趣,竟问起了李承志的意见:“内行内小如何(皇帝侍从官)?” 内行内小? 李承志翻遍了脑海也没想起这是个什么官。 不怪他见识浅薄,而是北魏官制不是一般的乱:同样的一个官,有七八种名称。甚至有同样一个官名,高的二三品,低的从八正九这样的现像…… 看他苦苦思索的模样,元恪故意吓唬道:“刘腾以前做过此官……” 李承志惊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我怎么得罪你了,你竟要让我当太监? 看他脸白的跟纸似的,瞳孔缩的如同针眼,元恪又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一见李承志这种懵的不知所措的表情,他就分外开心。比元雍元悦恭维他上百句都要让他心情舒畅。 当然,也是因为李承志长的不是一般的顺眼,还特会说话…… 心里乐呵着,元恪更对什么“天授之人”嗤之以鼻。 就李承志这城府,也绝对跟“天授”两个字沾不上边…… “放心,不会让你当阉人,不然朕岂不是暴殄天物?” 元恪笑着回道,“刘腾确实做过此官,但杨播、杨椿(杨舒的大兄和二兄,侍奉过冯太后)也做过,故并非专为阉人所设…… 此官又名大羽真,骐驎官。可事出讷诏令、也可事宿直寝卫,还可事拾遗应对,类比内给事……不过你不需日日入宫,兼着便可……” 李承志狂松一口气:你早说啊? “臣谢过陛下!” 站起来做了个揖,落座时李承志又举起袖子,下意识的就要擦一把汗。见元恪笑吟吟的盯着他,他又猛然惊觉,又放下手。 “无妨,又无礼官在,可随意些!” 说着皇帝竟还侧身躺倒,仿佛给李承志做着示范。 李承志暗暗腹诽:快算了吧,真当御史台是吃干饭的? 见他拘束,元恪自知不可能一蹶而就,也不勉强。稍顿了顿,他又问道:“怎就想到将冰卖给了寺里?” 在他看来,李承志此举就如神来之笔:一众重臣不是拦着不让朕整肃僧事么? 那是因为你们觉的和尚暂时没有妨碍到你们……元恪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再有没有像冰这样的物事卖给和尚,既能让百官感觉到痛,还有苦说不出…… 许是被元恪一顿惊诈给震慌了心神,李承志竟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和尚有钱啊?” 话都说出了口,他才惊觉不对:皇帝可是信佛的,天知道会不会由此生恼? 看他一脸懵逼,元恪差点又笑出声,忍的好不辛苦:“无……无妨,直说便是……” 李承志哪知皇帝藏着心思,只知自太武帝后,历任皇帝信佛都快信魔障了。 不然何至于全国近三成的丁壮俱是和尚或僧户,全国近三成的土地尽是半粒税都不交的僧田? 李承志连忙收拢心神,小心翼翼试探道:“也怪臣心急了些,一想到要将冰卖成银钱,而非绢与粮,臣第一便想到了寺庙……想来将冰卖给寺里,应是有些不妥?” 怎可能不妥,简直是妥的不能再妥! 看李承志顿时小意了起来,元恪冷声斥道:“你当官才几天,竟就敢在朕眼前口是心非?给朕说真话……” 李承志猛的低下头,连声告着罪,心里却骂着元恪:我信了你个鬼? 谁不知你是顺毛驴? 上次说要拿只狗给你试丹,看把刘芳崔光吓成了什么样?都不相信我竟然能活着出来…… “好的不学,尽学这些歪门邪道?”元恪好不郁闷,威胁道,“再敢给朕打马虎眼,信不信将你那冰再加两成税?” 李承志有些狐疑。 他自然能听出皇帝在吓唬他,他就是觉的今天的皇帝不是一般的跳脱,竟连连跟自个开起了玩笑? 看来,今天组织百姓喊的那两句,正正准准的拍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嗯,拍马屁? 想到这里,李承志心里一突:内行内小,备顾问待从? 这分明是今天把皇帝拍太舒服了,元恪竟要将自己留在身边,天天拍他的节奏? 我是那样的人么…… 李承志暗想:好歹也是活了两辈子,还如此天纵其才,怎能当幸臣? 至多也就是偶尔讲些好话给你听…… 心里思忖着,又听皇帝问道:“朕就问你,你如何看待佛事,说实话!” 还能怎么看? 佛门用好了,自然是协助皇室、朝廷统治百姓的利器:比如南梁! 还真就以为萧衍信佛信到了骨子里,非要哭着喊着当和尚,而且连着剃度了四次,连皇帝都不愿意做? 简直扯淡! 真要是善男信女,何来的弑主篡位,斩尽杀绝? 只因南梁的阶级矛盾已积累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为了麻痹底层百姓与寒门,萧衍不得不大力推行佛教,好为阶级等级提供合理的依据。 说直白些,按佛教理论而言:人生下来就有三六九等,且此生已无可改变。好好行善,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 意思就是老实当好韭菜,这辈子被割的越多,下辈子就有可能当高等韭菜。 北魏历代皇帝之所以大力推崇佛教,也有这样的一部分原因在,但更多的是为了制衡汉家世族门阀。 确实很有效,自太武帝死后佛教始兴,才只是短短的五十年,看看北朝的世家门阀被压制到了何种地步? 山东士族,看似风光,但这是用自断一臂换来的。看看刘芳、崔光这些重臣,家里还能凑出多少部曲来? 关陇士族虽然硬挺着没有服软,但也付出了极其残痛的代价:李辅(李冲之兄,李歆叔父)一族几乎被灭门,祖居李氏也被殃了池鱼。 杨氏七兄弟就跟葫芦娃似的,一个倒霉,七兄弟全都跟着受牵连。官也是越做越小,地也是越种越少…… 还有元恪改革的一系列的选官制度:举官联保(贵族、门阀举荐官员要相互担保)、举生选考(先考试再做官)、随才试吏(特意为提拔寒门官员制定的制度)、四门小学(专为庶族建立的官学,诸费皆免),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在削弱门阀,加强中央集权? 样样都几乎打在了门阀世族的七寸上,若搁南朝,怕是皇帝早换了。但在北魏,为何一众世族就似跟集体眼瞎了一样? 无他,只因自太武起,数代皇帝的手腕都不是一般的高。 还有元恪改革的一系列的选官制度:举官联保(贵族、门阀举荐官员要相互担保)、举生选考(先考试再做官)、随才试吏(特意为提拔寒门官员制定的制度)、四门小学(专为庶族建立的官学,诸费皆免),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在削弱门阀,加强中央集权? 样样都几乎打在了门阀世族的七寸上,若搁南朝,怕是皇帝早换了。但在北魏,为何一众世族就似跟集体眼瞎了一样? 无他,只因自太武起,数代皇帝的手腕都不是一般的高。 正文 第三二九章 伴君如伴虎 大乘换小乘…… 鼓励僧官还俗…… 而后才引起连锁反应,大乘教徒一波接一波的造反…… 李承志心里一动:皇帝不会是想整肃佛事吧? 还真有可能! 元魏皇室扶持佛教本是要制衡门阀,但谁能想到路走着走着就歪了,到最后这两方竟能勾结在一起? 如安定胡氏与泾州昭玄寺狼狈为奸欺压百姓。乌支李氏与大乘教沆瀣一气暗谋造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若是不加限制任由发展,日后类似的例子绝对会越来越多……不但已经严重影响了社会的稳定,经济的发展,更威胁到了国家的统治。 身为皇帝若没有想法,那就太看起元恪的智商了。 屁股决定脑袋,若按李承志本意,定是会大参特参,将佛教的罪名非罗列出个几十上百条不可。 但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有此意,李承志只能口是心非:“佛门可约民、束德……想来,益处还是很大的……” “束德?” 皇帝脸色一变,厉声道:“知不知只一个景乐寺的后院中,挖出了多少婴尸?一百八十二具……” 李承志双眼狂瞪。 寺庙中挖出婴尸,哪来的? 尼姑生的? 我去,这是人干的事么? 看着元恪脸色铁青,说话时牙都快要咬断的模样,李承志心里一跳:皇帝不会是要灭佛吧? 不是说不能灭,但在北魏干这事的难度相当大。 为何? 因为汉化时日尚短,鲜卑本质上还是“胡”,与汉族有天然的阶级对立情绪。 嗯,看看太武帝灭佛的后续就知道了: 在晋之前,汉族是不怎么待见佛教的。认为是外来的异教,一直被视为“胡”教。包括不识字,达不到“儒”这一阶级的劳苦大众,大多都信奉五斗米教,信佛的汉人少之又少。 但在游牧民族中却非常受欢迎,包括鲜卑族,皆是人人信佛。就跟后世的藏族一样。所以到五胡乱华之后,佛教随之大量迁入中原,才慢慢有了兴盛的苗头。 一直到鲜卑入主中原,拓拔氏一统天下的希望越来越大,太武帝不得不考虑如何能让鲜卑得到汉人认同、如何坐稳这天下时,才想到了抑佛信道。 其本质则是让鲜卑族彻底融入汉族,以达到拓跋氏长久统治的目的。 此举虽然得到了汉族世家门阀的鼎力支持,比如以崔、卢、郑、王为代表的山东士族,但同样严重侵害了鲜卑贵族的利益。 其导致的后果便是太武帝父子反目,太子欲刺太武帝未果被诛,太武帝最后依旧被太子旧臣所刺……这些都是猝然灭佛的后遗症。 其后太子的儿子拓跋浚登基,一是因与父亲同样喜佛所以大力推崇佛教,二是被逼无奈:再要不复兴佛教,汉人还没反,鲜卑八部倒先反了。 再者因为鲜卑贵族的反攻倒算,汉家门阀隐有叛乱的征兆,皇帝与朝廷急中生智,才想到了利用佛教制约世家…… 所以说直白些:太武帝灭佛失败到不能再失败。 但拓跋氏的皇帝也由此有了经验教训:既然灭不成,咱就一起信:皇帝信,大臣信,鲜卑信,汉人也信,这下总该没人再说这是“胡”教了吧? 因此也迎来了中国佛教史上发展最为迅捷的时期。 之后历三帝,经四十余年的励精图治,就到孝文帝了。元宏认为时机已到:不过这次不是灭佛,是强制汉化。 成功倒是暂时成功了,但后遗症同样不小:同样是太子,欲行刺元宏未果,之后叛逃。 密谋反叛的元氏宗室、鲜卑贵族一堆。元宏不得不下狠手:包括太子在内尽皆被诛。但最后孝文帝也是死的不明不白…… 而后便是元恪了! 他为何大杀特杀,先拿叔父、兄弟开刀? 这就叫杀猴儆鸡……元恪但凡软弱一点,他就不姓元了,绝对已改回拓跋,京城也早迁回旧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之后再要讲什么“一统天下”之类,就跟笑话无异…… 宗室与鲜卑贵族反攻倒算和重新胡化的势头算是暂时止住了,但相应的,佛教尾大不掉的问题也已迫在眉捷,怕是已成了元恪心头的一块病。 但经历代皇帝大行推崇佛教,现在的佛教不但与鲜卑贵族的纠葛越来越深,而且与汉家门阀世族也已有合流之势。与太武时相比,“灭佛”的难度何止大了一倍? 所以别以为之后的“两武一宗”灭佛灭的轻轻松松,连同为鲜卑族的宇文邕都灭的波澜不惊,但要透过现像看本治。 唐武宗和后周世宗自不用提,包括宇文邕,其统治阶级的主体九成都是汉人,根本涉及不到什么胡汉相争、阶级对立,当然灭的轻轻松松。 再反过来看元魏,哪怕是元宏强制汉化,不准鲜卑人说胡语,不准鲜卑人穿胡服,不准鲜卑人用胡名,甚至都已潜移默化了三十余年,但“胡”与“汉”的阶级矛盾最后还是爆了。 便是之后的“六镇起义”,及再之后的“魏分东西”! 以李承志估计,元恪真要硬来,也别等什么“六镇起义”了,鲜卑人提前反个十五六年就跟玩儿似的…… 看他默然不语,似是被吓住了,元恪冷声笑道:“你不是不信佛道、不敬鬼神么?” 信仰是信仰,政治是政治,这是一回事么? 便是我要造反,比谁都巴不得这天下乱起来,但也得给我两年发肓的时间吧? 李承志沉吟道:“臣以为,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应循序渐进,谋定而后动……” 一听就知道,李承志这是猜出了自己的意图。元恪惊诧于李承志思维之敏捷,又隐隐生出了一丝怒火。 不能操之过急,应谋定而后动? 与刘芳崔义所谏之言何其相像,好似连半个字都没改? 要不是深知两位中书之秉性,知其不可能将这等大事外泄,元恪都怀疑这几个是不是商量好的? “枉朕还以为你是个诤臣,你不是胆大包天么?” 元恪怒道,“你在泾州杀的大乘教徒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也未见你发发慈悲。到了朕面前,却如此的畏首畏尾了?” 诤臣个毛线,你分明就是想让我拍马屁,顺着你的意思说! 但这是人该干的事么? 李承志想了想,横着心劝道:“若是打仗,臣自然不怕,可是,臣也只有两条胳膊两条腿……” 元恪猛的一滞,一口怒气被噎在了嗓子里。 李承志的潜意是:打仗我自是不怕,来多少我都敢杀。问题是,这天下真要乱起来,你元恪能按得住几头? 这不知比刘芳,崔光等人的“若操之过急,将隐生乱相”的谏言刺耳了多少倍,摆明是认定他若硬来,天下必乱,国将不稳…… 意思无非就是:你还是消停些吧! 果不愧为“胆大包天”、“狂妄咨意”之名? 元恪忍了又忍,好险一个“滚”字脱口而出。黑着脸,指着殿门骂道:“出去,最好麻利些,省的朕后悔……” 李承志眼皮狂跳。 后悔什么? 后悔给自己加了官,还是这般轻松的放走自己会皇帝后悔? 我去,这是忍不住要动手的节奏? 刚还说期望自己当诤臣,眨眼后不过是说了一句真话,没顺你的意,你就要翻脸? 什么人吗,简直属狗脸的? 心里骂着,李承志站起来就跑,边倒退着边朝元恪拱了拱手:“臣遵旨!” 也就两三息,等皇帝反应过来,李承志竟已跑的没影了? 元恪气的脸色发绿。 果真是个逆臣,竟连句自责都没有,就这样跑了? 枉朕还以为你是个人才,说话极是好听,特将你召至御前。 若这样多来几次,朕怕不是得被你活活气死? 元恪忍了又忍,差一点就想将李承志叫回来骂他一顿。 暗恼了好久才冷哼一声:“传旨,宣高肇!” 被气的肝疼,必须得听两句顺耳的才能消消气…… 出了光极殿,李承志才抹了一把冷汗。 怪不得常言“伴君如伴虎”? 说真话吧,说你大逆不道,蔑视皇威。说假话吧,你说你曲意逢迎,幸臣一个? 明君还好,至多挨顿板子。若不巧遇个昏君,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是脑袋搬家! 没病都得被吓出病来,这活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得了的…… 真怕元恪后悔,将他唤去再逼问一顿,李承志连高湛都不敢等,出了殿便去找宿直将军,准备尽快出宫。 去了却被告知:殿下口谕,召李承志入凌云殿! 此时此刻,能被宿直将军称为“殿下”的,就只有皇后。 这么晚了,高英召自己做什么? 估计和高文君说到了自己,心血来潮而已! 对于高英的传言,李承志听过的不少:貌美,善妒,驯夫的手段极其高明。 以元恪帝王之尊,后宫达嫔妃级别的数十位,一月中近有两旬宿在高英殿中,可见其宫斗的手腕有多高? 所以对于这位召见,李承志还是有些挠头。 无它,若高英随口问起自己为何尽听打雷不见下雨,久不见动静时,自己该怎么答? 莫说古代了,便是后世,也鲜有小伙子自个跑去找岳父岳母提亲的…… 正文 第三三零章 又见《三国志》 金墉丙城,又称洛阳小城。其中大小宫殿二十余座,皆是魏明帝依皇城诸殿而仿建。 若皇帝临时挪到金墉城办公,也会召部分内嫔暂居丙城。 凌云殿中,高英单手支着下巴,就如一条美人鱼一般侧躺在塌上。身侧各有一个宫娥执着宫扇,给她扇着风。 高英身上就穿着一件轻纱,微风吹来,纱衣跟着微微飘动,时不时的就会贴上肌肤。万般妙处一览无余,简直妙不可言…… 一女官恭身秉道:“臣至光极殿,问过宿直将军,称高羽林并汝阳王殿下已至太府,与刘府卿(刘腾,兼太府卿)交割账目。 殿中只有李候郎与陛下奏对……臣在殿外听的分明,陛下正在朗声大笑,想来心情很是欢畅……” 高英心中了然,微微一笑。 陛下除了登基继位那日,在宫城上受百姓朝拜被山呼一次。之后再未有过如今日这般被万民景仰之盛况,怎可能不高兴。 况且此次并非提前安排,而是百姓自发之举,更显民意之俯顺,可见陛下心中有多受用? 不出意外,陛下应是要给李承志加官了…… 正猜付着,又有宫娥进了殿来,恭身报道:“秉殿下,李候郎求见!” 这般快? 不是刚还与陛下相谈甚欢么,以皇帝的性子,应该会与李承志畅聊至深夜才对? 莫不是这李候郎又如上次一般,惹陛下不高兴了吧? 高英有些狐疑,稍一沉吟:“宣!” 身边的礼官顿时有些急:皇后身上就只有一层轻纱,再多余半缕都无。虽说殿中不算光亮,但见的是外臣,总归不雅。 女官硬着着皮提醒了一声:“殿下,是否更衣?” “都不够麻烦的,还这般热?到时让李承志离远些就行了!” 高英有些不耐,但想了想,还是坐直了身体,朝女官说道:“帮我加件薄衫!” 女官应着,飞快的拿起一件宫衫,披到了高英身上。 听着殿外唱诺,李承志被领进了殿。 数日前,李承志在午门外受杖,应高文君央求,高英远远的见过一次。这算是第二次见李承志。 但再见时,高英依然有些恍神。 面如冠玉,清新俊逸,果不愧为才貌双全。 更何况,李承志身上还有那么大一堆光环? 特别是于千军万马中取敌王首级,且宁死不折的事迹,莫说在古代,哪怕放到信息大爆炸的后世,对万千少女与亿万少妇而言,也有着无可抵挡且致命的诱惑力。 别说那些女官,就连高英也一样,自见到那道英俊挺拔的身影,眼光就没转过弯。一直看着他入了殿门、走至殿中、恭身做揖、问礼,而后……那两只眼珠子就跟贼一样,竟然在四下乱瞅? 高英心里暗呼:真是好贼胆? 外官入宫谨见,不论见皇帝还是见皇后,都有一套完整且严格的礼仪程序,说笼统些就十六个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李承志倒好,一点都不客气,就跟进了自个家一样? 这九成就是在寻三娘在不在这里…… 随即,二人的目光无意间撞到一起,竟如通了电,竟同时一亮。 上一次离的有些远,看的不是很分明。高英此时再细瞅,李承志比上次在宫门外所见时,精神、靓丽了何止一倍? 想想也对,上次是跪在烈日之下,便是李承志有十分光彩,怕是也被晒去了五六分…… 心里正夸着,高英察觉有异,抬眼一看:她是如何打量李承志的,李承志竟然就在如何打量她? 目光倒是非常清明,无任何邪异之色,但眼中异彩隐现,仿佛很是惊艳。 高英初时还有些得意,心想便是如李承志这般的才俊、英杰见了孤,不依旧惊艳震憾? 嗯,不对! 这是后宫,吾乃皇后,你竟敢这样看? 还有你眼中这丝审究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是在拿孤与三娘子做比较? 高英的脸色顿时一冷,紧紧的咬住了银牙:“李承志?” 察觉到皇后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凉意,李承志心里一跳:糟了,一时恍惚,看的太投入了! 真心不怪他:明明只是堂姐妹,为何面貌与身形竟有六七分相似? 再加离的远,殿中的灯火也不透亮,他差点以为那塌上坐的是高文君。心下诧异,就难免多辩了两眼…… 还好是在南北朝,这要是宋以后的朝代,就算不被当廷杖死,怕也得挨几十个嘴巴子。 李承志连忙应道:“臣在!” 他还真没猜错,这但凡换个人,高英就让宫娥掌嘴了。以前的元悦就挨过这样的打…… 但不知为何,看到李承志的脸色有些惶急,高英却觉的不是一般的养眼,一时间竟生不起气来。 罢了…… 她微叹一声,朗声道:“近前来回话!” 李承志应着,又往前走了几步。两人之前也就一丈左右,但李承志却不敢往上乱看。 眼中见到的也就高英的一双脚……嗯,竟是赤着的? 肤如凝脂,甲若玉玑,怕是没比男人的手掌长到那里去,十指如同剥开的藕尖,又白又嫩。 自脚踝以上,就覆着一层轻纱。两条玉腿微微合拢,斜斜垂下榻沿。又直又长,圆圆润润,多一丝则肥,少一丝则瘦,美妙天成。 高英半靠在榻上,倒是坐的很端正。但身上除了一层纱,就罩着一件薄衫,堪堪盖住了自胸口到小腹下,全身上下完美的弧度依旧一览无余。 而对男人而言,正是这种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即视感才是最具诱惑力的,比一丝不挂还要致命。 虽然不敢再往上看,但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就脑补了起来,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初见高文君的那一夜…… 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火烫,嗓子竟有些发干? 不对,这可不是高文君,这他娘的是皇后…… 李承志悚然惊觉,用力一咬舌尖,心情激荡之下力气用的大了些,疼的他浑身一个激灵。 高英眼中满是疑窦:好好的,你抖什么? 细看之下,李承志的头又往下垂了好几分,似是只盯着自个的靴尖,视线再不敢逾越半寸,高英更是狐疑。 方才的胆子呢? 这离的近了你倒不敢看了? 心里讥讽着,高英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又仔细瞅了瞅。 李承志的脸,竟然红了? 哈哈哈…… 高英觉的好不惊奇。 她深知自身魅力之大,不然为何能独宠于后宫? 也不是没见过外臣见了他,露出过形形色色的表情:恐惧者有之,惊艳者亦有之,甚至如元悦一般狗胆包天,敢目露邪异的,自然也会教他做人。 但见了她害羞的,还真就是第一遭? 稍一动念,高英恍然大悟:李承志好似连房姬妾都未娶过? 如此说来,长这么大,李承志竟从未近过女儿身? 难不成是见孤腿上只覆着一层轻纱,便以为孤身上只穿着这么一件,所以才羞红了脸? 这李承志想什么呢,孤母仪天下,怎会如世间的女子一般轻薄不端? 暗中羞恼着,毫无来由的,高英心中意生出了一丝异样。 “抬起头来!” “臣不敢!” 见李承志头摇的波浪鼓一般,高英更觉好笑,心中竟起了一丝逗弄的心思。 “那就再近前些来!” 李承志心里直打鼓:高英想干什么? 想仔细端详一下自己,看是否与高文君般配? 问题是,你倒是多穿一点啊? 就眼下这般,若是传出风言风语,惹皇帝吃了醋,我有几颗脑袋可砍? 他不但没朝前去,反而趁着做揖的动作,往后退了好大一步。正要说句告罪的话,突听身侧的女官一声急喝:“放肆!” 李承志再要往前,那就是逾制了……拼着挨杖,女官也必须得提醒他。 高英是好相予的? 因聒噪被她杖死的女官又不是一个两个。 她柳眉一坚,冷声喝道:“闭嘴!” 嘴里骂着,目光也自然而然的挪了过去,无意间看到女官竟好似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顺着女官的视线回头一瞅,李承志不但没往前,还往后退回去了好大一截。 这也就罢了,竟还歪着头怒视着女官,仿佛在问:我放肆什么了? 脸上好似还带着点委屈。 不知为何,高英觉的分外有趣,竟“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而后又狠狠的瞪了李承志一眼:孤又不是蛇蝎,竟让你如此避违? 可惜李承志低着头,压根没看到…… 心里埋怨着,高英又奇道:“不是与陛下相谈甚欢么,怎这般快就出来了?莫不是你又恼了陛下?” 不然呢? 李承志暗叹一口气:“殿下英明!” 看他承认的如此的干脆利索,高英顿时有些无语。 这要搁别的京官(无资格上朝)得皇帝召见,早已心花怒放,喜不自胜。奏对时更是小心翼翼,恨不得将皇帝捧到天上去。 你倒好,来一次就气他一次? 怪不得功劳一堆,这官职却不见往上涨? 有心想劝他一句,又深知似李承志这般心坚似铁之辈,自有为人处事的原则,九成九是听不进去的,高英索性没开口。 稍一沉吟,她又道:“掌灯!” 顿时便有两个宫娥各挚一盏纱灯,凑到了高英身侧。又各有两个女官,一个替他理着宫衫,遮着春光,另一个帮她挽起了纱袖,将肩膀上的一块膏药撕下,露出了下面的伤口。 李承志依旧目不斜视,自是不知皇后掌灯是何意。倒是女官主动邀着他:“还请候星郎移步,替殿下望诊!” 望诊? 李承志心下诧异,本能的抬眼一瞅。 高英露着半边肩膀,只见白花花的一片,如珠光玉润。但诡异的是,如玉的般的肌肤上竟肿着约拳头大的一块,还泛着青紫之色。 原来她之前让自己走近些是这个用意? 害自己以为高英失心疯了在调戏自己…… 李承志一头的汗。 高英示意让他放心大胆走近些看:“孤这伤应有七八日了,一直不见好……猛然记起大兄信中提过,称你颇好歧黄之术,尤擅外伤,孤便想着召你看看……” 听到高英的话,李承志暗骂着高猛,心想高豹儿好不多事,听来的传言也信以为真? 自己擅个蛋的外伤,活人当成死驴医罢了! 也是见了鬼了,放着那么多的御医,高英为何独独要自己来看? 李承志手往下一拱,斩钉截铁的说道:“殿下明见,臣擅治外伤等皆是讹传,恕臣无能为力……” 看他拒绝的好不干脆,高英有些狐疑。 真的不会么? 好像听皇帝当笑话一样讲过,说李承志救治胡保宗,确实用的是牧民救治牲畜的手段。 但胡保宗又讲,说李承志亲口承认,用的是华佗秘术? 难不成,是见孤已病入膏肓,李承志怕担责,所以不敢说实话? 一瞬间就想歪了十万八千里,高英的脸都白了。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哄小孩一样的问道: “无妨,你畅言便是……这是孤在初一那日于光风园赏游,不慎脚滑落入草中划伤所致……御医看过,称是激起了火毒,发了脓疮……” 说到一半,高英一顿,紧紧的盯着李承志,声音都好似颤了起来:“那依你之见,是否为此症,又该如何治?” 不怪她这么害怕。 宫中的御医全看过了,问哪一个都说是只要排脓就可痊愈,序法也是大用小异,无非便是破疮、排脓。 但针扎了三四回,消疮的膏药贴了十几副,汤药也是喝了十几灌却都不见好,反而更肿了? 高英甚至怀疑过自己得的是不是如三国时的刘表、曹休一般的毒疮,已无几日好活了…… 王显赌咒发誓,称不至于此,劝她调心舒性,这病才好的快,高英才算是半信半疑。 但此时直觉李承志言不尽实,高英又疑神疑鬼起来。 离着近两丈,又不好一直盯着看,李承志那知道高英已被自己吓了个半死。 何需依我之见? 这分明就是很常见的伤口发炎、感染。但不知为何,高英竟拖了七八日都不见好,看来身体的自愈能力并不是很强。 至于怎么治……看着这青肿的程度,再算算时间,想来下面脓应是化了七八成,无非就是破疮、排脓,敷伤药,宫中的御医都应该会治才对? 李承志顿时冒出一丝念头:怕不是高英怕留下伤疤,不愿挨刀吧? 真要是犯了公主病,那就等着拖成败血症吧……神仙来了都没救。 心中狐疑,正犹豫着要不要劝一劝,或是说两句车轱辘话拖过去。无意间迎上高英的目光,竟似在肯求一般,李承志心下一动:留点伤而已,又不是留在脸上,至于么? 罢了,九成九会是亲戚,能劝还是劝一下的好。 再者,也不一定会留很大的疤。便是有,也不一定祛不掉,记得蛇油膏就有这种功效。 邙山上的菜花蛇不要太多,抓一条暴晒两天就是这东西…… 李承志的语气很是诚肯:“臣虽不擅医术,领军之时倒看过几本医书,此症无非便是破疮、放脓、祛腐……宫中御医应是都会的…… 也请殿下莫要讳疾忌医……便是稍有疤痕也无大碍,臣回去翻翻医术,说不定就能找出一二祛疤之术……” 破疮,放脓她知道,御医都是这般说法,但这祛腐是何意? 高英猛的一喜:李承志果然会治? 随即她又有些懵:看他说的这般轻松,好似并不是大病。反而误以为孤怕留下疤痕,所以才拖成了这般? 什么跟什么呀? 孤难道不知“养痈长疽,自生祸殃。”的道理? “除了破疮与排脓,竟还要祛腐?” 高英咬了咬牙,“不知你是从哪本医书上看来的?” 哪本医书? 好像都有吧! 转了个念头,李承志又细细思索着。 还真不是他吹牛。 别的自然是糊弄人的话,但医书却真看过不少。当然是因为怕死,也为了活的长久些…… 但越是回忆,李承志的脸色就越不自然。 张仲景的《金匮方》,好像没有…… 葛洪的《肘后方》,好像也没有…… 陶弘景的《名医别录》,更没有…… 这些书中虽有毒疮,也就是感染起脓的疗法,但全都是用针破疮、外敷拨毒,再加内服排脓之类的方法。 自己这是犯了经验主义,一想到化脓,就想了用刀割…… 思来想去,好像就只有《三国志·华佗传》中提到过几句:若病结积在内,当须刳割者,便饮其麻沸散,须臾便如醉死,无所知,因破取…… 恍然间,李承志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给胡保宗填肠子的时候,拿《三国志》糊弄他的场景。 真是见了鬼了,难不成还要这般糊弄高英一次? 看他竟似变了脸,高英也跟着变了脸,急声逼问道:“哪本医书?” 李承志只觉嘴里直发苦,索性心一横:“《三国志,华佗传》!” 女官一声惊疑:“《青囊书》?” 青囊书个毛线! 李承志颓然一叹,无奈道:“就是《三国志》……” 正文 第三三一章 你茬的好人才 初九,常朝。 月隐无光,满天星芒闪动,像是一道巨大的幕布上镶满了明珠,璀璨生辉。 微风细细,山林哗哗轻响。轻雾渐浓,柔和朦胧。 蝉儿轻鸣,蟋蟀低吟,偶尔时,还能听到几声野狐的悲嘶与山猫的咆哮,真就如鬼叫一般。 荧虫飞绕着墓丘,星星点点的绿光忽亮忽暗,就如鬼眼时睁时闭。突有一蓬磷火闪现,一纵而逝的碑林有如一群飘动的幽灵。 突然,树林中发出一声兽类独有的呜咽,又传来几声“啾啾……啁啁……”的轻响,似是鸟叫,却又清脆许多。 也就两息,十数丈外也响起了类似的响声。随即又亮起了一道火光。 是一枚火折子,又点亮了灯笼。之后才从草从里站起一个人影。身上裹着皮袍,藏身的草中还铺着皮褥。虽宿在野外,但看似很是舒适。 卫卒起了身,身边的大獒也跟着爬了起来,刚要张嘴,被卫卒一把给拍了回去:“蠢货,是幢帅!” 喝斥着,草丛里的动静也越来越近。李睿穿着类似的皮袍,同样牵着一只大狗,走出了树林。 “寅时正了,令各哨回庄!” 卫卒应了一声,含着哨子一仰头,一声清脆的鸟鸣随风飘远。而后两个人加两条狗,抱着一堆零碎回了庄园。 虽然入了京,发生战事或遇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李承志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便是只有十二个亲卫,且白里还要盯着工匠制冰,但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或是天睛,每日夜里,庄园四周至少有四名暗哨警戒。 高湛还笑话过,称京城乃首善之地,哪有那么多不法之徒。可李承志倒好,竟连阵战行军的手段都用出来了,简直怕死到了极致。 李承志只是笑笑,也不解释。 当一个人的秘密多到一定程度,就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而是习惯成自然,未雨绸缪…… 进了北园,李睿先至冰台看了看。一群工匠与力夫正在起冰,再往里是中园,另有一部分在汲水、运水。 一日一夜,制冰也就两百余方,但用掉的水却要近过千吨。幸亏离邙山近,井也挖的够多够深,不然李承志还得想办法从城里买水。 转了一圈,见各处正常,李睿才到南院,轻轻的敲敲的李承志的房门。 “郎君,已至寅时正,该上朝了!” 上朝? 李承志真就如没睡醒一般,想了半天才回过神:今日初九? 按品级,他只属于京官,无上朝资格。但今日会有御史参他,所以昨日就有御史至太常知会,令他今日上朝自辩。 差点引起骚乱是事实,没什么可辩的。无非就是问责、罚俸、降职。李承志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元恪有生之年,他已经不打算领工资了…… 打着哈欠,快速起身洗漱了一番。又让李睿帮他束好了冠。 男人干这样的活总归不怎么顺手,至多算得上齐整,却毫无美观可言。 就连高文君都劝他,可先从驵市雇用几个女婢,或从她与高湛院里暂借几个,但李承志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便是普通的世家,要么用的是仆臣之妇之女,要么也是买的死契的奴籍,与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那一种。更何况李承志秘密多的数不清,身边哪敢用外人? 他算算时间,李亮也应该快到了,到时就会带来部分族人,可以将护卫与仆妇的问题一并解决…… 也就一刻,李睿替他束好了冠。驾着那辆租来的马车,由广莫门而入,进了内城。 顺着南北走向的广平御道(广莫门至平昌门),过华林园、河南尹、东宫、典农、太仓等,约行七八里,便至东西御道(东阳门至西阳门)。再横行约四里,便至午门外。 深知来的越早排队的人就越多,李承志几乎是踩着点来的,此时已至卯时两刻,宫门口的黄门已唱名好一阵,已无几个官员。 李承志递上了门籍,上书姓名、职级、状貌等。当即就有值事将军与黄门提着灯笼凑近辩认,看清李承志的那张脸时,太监竟验都懒得验了。 一是长的太醒目,别人想冒充也冒充不了。二是虽第一次上朝,但对这些门官而言已然很熟悉李承志了:在宫门外挨过两次打,又入过两次宫,惹怒过陛下两次……而且均发生在前几日,他们哪能忘了那么快? 应是知道些李承志的底细,负责验籍的太监很客气,递回门籍时还提醒道:“奉朝郎赶快些吧,快要开朝了……” 听到这句“奉朝郎”,李承志有些恍神。 太监不得醒,他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级加官? 委实是他今天升明天降,起伏太频繁,连他自己都没搞明白给他削掉的是那一级。 “多谢中官提醒!” 李承志接过门籍,笑吟吟的回道。 还有两刻才开朝,来得及。 入了宫门,宫道两侧可见几乎立成人墙的禁军。人人披甲,个个执刀,皆是虎视眈眈,满脸恶相。若是胆小些的,怕都腿都会颤。 这也属“朝仪”之一,以彰显皇威之威严,二防止有官员脑子发热,不好好的去上朝,却在宫城里乱窜。 要是有官员走的太快、走的太慢、无故出声、东张西望等,这些禁军就会出声喝斥。 一边走,一边打量着禁军的仪容,暗暗与部属做着比较。不知不觉间,李承志就过了止车门与端门。 也就刚验完门籍,“咚”的一声,端门的城楼上响起了一声钟,数个力士竟然在开门。 看他竟然还有心情观望,端门的值事将军阵阵无语:哪这么重的好奇心? 但有官员第一次上朝,生怕会晚到,连夜不睡,刚过三更天就至宫门外等候的大有人在。入了宫城更是战战兢兢,只顾着走路,连头都不敢多抬,从而摔伤的也不是没有。 这位倒好,就跟游景一般? 你倒是左右瞅瞅啊看,除了你,这太极宫院中可还能看见一个朝官的身影? 早都进了殿各列各班了! “奉朝郎,最多两字(古代计时单位,也称分。一字约五分钟,三字为一刻),连太极殿门都要落锁了……” 李承志心里一跳。 原来这声钟,就是所谓的朝钟? 大意了! 他快步走向太极殿,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骂:简直闲的? 只是一座太极城,竟足有两里方圆,没事修这么长做什么? 光秃秃的也不说种棵树…… 又不能跑,至多只能急走,也就堪堪踏进太极殿的门槛,端门上就敲响了第三声钟。当即就有力士合上了太殿的朱门。 李承志猛松一口气:再晚上那么几息,他就得跪在殿外候罪。 文武、上下、内外都是严格分开的,李承志现在是纯纯和文官,级才是七品,自然列在左班最末。 也就刚刚站好,刘芳清喝一声“恭敬陛下”,便听内殿一声鞭响,金吾、将军、力士等各执伞盖、御扇,自序门而入。 元魏尚水德,自皇帝到臣子,常服皆是一个颜色:皂衣绛裳。有区别的是冠绶,也就是帽子和绶带。 天子戴通天冠,垂白珠十二旒,也就是影视中经常看到的秦始皇所戴的那种冠。 臣子皆是进贤冠,只会以笼冠上有无貂尾、革带上有无玉珠、下裳下摆长短等来区别爵位和品级。 像李承志这种七品官,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就连下摆都是光秃秃的。 “风调雨顺,内外平安!” 等元恪落座,又听左右金吾将军一声高唱,众官齐拜:“见过陛下!” 包括到清朝,各代常朝大致就是如此。只有元旦这样的大朝贺,众臣才会三呼“万岁”。并不像电视中演的天天都要喊。 而只要是大朝,必会演乐。众官拜完,以及与皇帝奏秉完退下时,还要跳几下舞。 众官拜完,三公、三太、亲王等各入几案后落座,其余臣子只能站着。也很少有磕头的时候,大多时的礼节都是做揖或鞠躬。 而像跪坐的那些重臣行礼时,才会双手扶地垂首以示恭敬,但这样的礼节并不比做揖重。 自朱元璋开始,官员上朝时才需要跪地磕头! 殿中朝官足有六七百人,李承志还排在最后,离皇帝足有十余丈。他看不清皇帝的脸色。只远远听到皇帝问了一声:“可有事秉奏!” 虽只有一句,但李承志却觉的皇帝好似有些不耐烦。 大致无事,刘芳奏了高丽、契丹两国不日会有使者入京朝拜纳贡。崔光奏了造新历之事,高肇奏了修订礼乐、度量衡等。 看诸官再无陈奏,御吏上尉王显出班,参高湛、李承志于初七在城下蛊惑百姓、差点引出动乱之事。 按程序,被参之人要上前自辩或是认责,而后该罚罚,该降降。 但皇帝明显不愿意磨缠,都不等金吾将军唱令这二人上前,他看着王显问道:“二人各降一级留用,卿以为如何?” 王显竟没一丝犹豫,恭身应道:“臣遵旨!” 众巨无不觉的怪异,包括元雍、刘芳、崔光等。心想便是稍后崔亮就会秉奏,给他二人升上来,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一遍的,不然不知底里的朝臣难免会多想。 还有这王显是怎么会事? 身为御事中尉,负讷谏之责,竟如此由着皇帝乱来? 再看皇帝的脸色不太好看,众人皆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皇帝竟连这么一点功夫都不愿意等? 也就两三息,又见元怿、刘腾齐齐出班,只听刘腾朗声奏道:“臣有事陈奏:于昨日,掌冰史高湛解售冰所得之十二万余金运入太府,臣悉数清点,已交至司农寺!” “巨附奏!”元怿也跟着一恭,“臣肯请陛下准之:先予七兵调付六万金,用于武川镇并晋地赈荒……” “准!” 皇帝大手一挥,一指刘芳崔光并崔亮,有些焦燥的说道:“十二万金啊,朕有多长时间未见过这般多的真钱?高堪此举堪称有功于社稷……嗯,还有李承志,献阵乐三曲,也应嘉奖……诸卿尽快列个条呈上来。另,除李承志为大羽真,即日迁殿中听用……” 一群朝臣都有些懵。 哪来的十二万金?按他们之前的猜测,便是如高湛所奏,内宫与光禄的会一斤一斤的卖出去,且能卖得完。除去两月前的折损,撑死了也就卖个五六万金而已。 这多出来的一倍是哪来的? 不是没有反应快的已然猜到,宫中与光禄的冰怕是已经卖完了。 怪不得皇帝搬回了大朝城,太极殿中也用上了冰鉴,但皇帝却没有提何时会恢复百官颁冰。 全卖完球了,还给你颁个屁……那这个夏天你让我们怎么过? 十个大臣中至少有七八个怒视着站在武班中的高湛,仿佛在问: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干的好事。 只有少数几个,如刘芳、崔光这样的暗暗的骂着李承志。 还有一小部分在孤疑:高湛这二子的才智也就一般,何时竟有了这般的智计与手腕? 正猜忖着,突听殿上一声高唱:“退朝!” 抬眼一看,皇帝竟已离了玉榻,起身进着序门。边往里走还边朝王显招着手:“随朕来!” 说着又一指高肇:“司空也来!” 高肇王显恭身应着,紧紧的跟了上去。 看皇帝如此急切,众臣更懵:发生了什么事? 趁众人愣神的功夫,李承志微松一口气。眼珠转了转,不动声色的朝殿外走去。 离天凉近有两月,百官无冰可用,怕不得炸锅? 皇帝还算仗义,没提自己的名字,而是用“献阵乐三曲”的名义给自己升了官。便是百官恨的想咬牙,也只会找高湛的麻烦…… 果不其然,一群武官已经把高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元雍正喝问着:“冰呢!” 平日都是高肇才有这般待遇,高湛哪经过这个阵仗,顿时有些慌。 但他猛的记起李承志的交待:驴死架不倒,有陛下撑腰,你怕个卵? “自然是卖了!” 元雍怒道:“放屁,那可是几万方,连宫里都用不这般多?” 高湛用力的挺直了腰杆:“京中大寺近三百,各购一百方……” 竟然……卖给了和尚? 三百大寺各一百方,这已是三万方,剩下的两万余,怕是宫里都得省着用,那还有各朝官什么事? 这个夏天怎么熬? 百官怒不可遏,但慑于高肇之威,却敢怒不敢言。 就只有元雍这般的宗室自恃是长辈,敢喝问高湛几句。 元雍已是满面惊愕:这伙和尚疯了,不知皇帝正发愁怎么找你们的把柄? 这主意,绝非高肇出的,倒像是皇帝琢磨出来的? 心里一惊,他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抓着高湛衣袖的手,恨声骂道:“谄媚小人,真是不为人子?” 众臣绝倒。 若论曲意逢迎,哪敢敢同你颍川王相比,你也好意思骂这样的话? 听到此处,刘芳崔光哪能猜不到是李承志出的主意。 刘芳不动声色的问着臣僚:“可见李承志?” 多数的朝臣都不知“李承志”是哪位,当公孙崇说到“李承志便是太史监李候郎”,才有人反应过来,说的就是方才被王中尉参奏,又被陛下赏官的那位。 “方才还在班末,好似已出殿去了……” 跑了? 哪有那么轻松? 光是宫门就有三道,且每过一道就要验看门籍,哪会容他这般容易就出了宫? 崔光狞笑一声,随手一指殿门外的一个金甲将军:“去端门传令,不得放李承志出行,跑快些……” 正巧李韶过来,好奇的问道:“某也正好寻他。也是奇了,竟是陛下御口钦封,赐李承志为大羽真,他如何做到的?” 这可是从六品的官! 而且百皇帝亲信不可担任。 如以前的幸臣赵修、茹皓都曾任过此职。而如今除高肇之外,备受皇帝宠信的御史中尉王显、散骑常侍候刚、奉车都尉赵邕也曾任过此职。 但问题是,李承志入京才几天? 一见李韶,崔光就气不大一处来。冷声笑道:“元伯,你给为兄荐的好人才?” 正巧李韶过来,好奇的问道:“某也正好寻他。也是奇了,竟是陛下御口钦封,赐李承志为大羽真,他如何做到的?” 这可是从六品的官! 而且百皇帝亲信不可担任。 如以前的幸臣赵修、茹皓都曾任过此职。而如今除高肇之外,备受皇帝宠信的御史中尉王显、散骑常侍候刚、奉车都尉赵邕也曾任过此职。 正巧李韶过来,好奇的问道:“某也正好寻他。也是奇了,竟是陛下御口钦封,赐李承志为大羽真,他如何做到的?” 这可是从六品的官! 而且百皇帝亲信不可担任。 如以前的幸臣赵修、茹皓都曾任过此职。而如今除高肇之外,备受皇帝宠信的御史中尉王显、散骑常侍候刚、奉车都尉赵邕也曾任过此职。 正巧李韶过来,好奇的问道:“某也正好寻他。也是奇了,竟是陛下御口钦封,赐李承志为大羽真,他如何做到的?” 这可是从六品的官! 正文 第三三二章 皇后病危 捉贼捉赃,抓奸抓双! 只要高湛咬紧牙,只要皇帝不出卖他,谁敢说这主意是他出的? 管你是真猜到还是在使诈,我只咬死了不认…… 李承志满面茫然,显的极其无辜:“祭酒所言何意,下官委实听不懂!” 你听不懂个鸟毛? 高子澄哪有这般急智?高肇倒有,但他深知轻重:谁敢在这件事上附和皇帝,整肃佛事的差事九成就会落谁头上,所以也不会是他。 也就只有李承志这种不知深浅、却素有急智、为了赚钱连命都敢不要的愣头青才敢出这样的歪主意。 仔细想想,“将冰卖给和尚”,与“诱着皇帝卖冰”这两桩是何其的阴损,摆明出自一人之手笔,不是他还有谁? 崔光气的快冒烟了,竟不知不觉间捋起了袖子,好似要动手的架势。 刘芳拉了他一把,又给李韶使了个眼色。 李承志何等的胆大包天,岂会被这样的手段吓住?对付这样的奸滑小贼,你得讲究策略。 李韶回京虽才一天,但停冰这几日,李承志差李协往府上送过冰,所以知道李承志制冰之事。 而皇帝什么心思,他也耳闻过几分,此时再听崔光之言,瞬间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李承志疯了? 知不知若是和尚完蛋前,最先倒霉的肯定是世家? 他脸色一沉,伸手虚点着李承志,肃声道:“兹事体大,好好说话!” 换成李韶,李承志不好打马虎眼了。 因为陇西李氏也罢,祖居李氏也罢,包括杨舒、张敬之等等,都属“关陇世家”,坐的是一条船,此时的李承志,便是这般中的一员。 他也能猜出李韶在担心什么。 皇帝尊佛的本意是抑制门阀,如果铁了心要整肃佛事,绝对会先解决门阀的问题。 如今的山东门阀空有虚名,就只有关陇世族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以元恪的性情,九成九会在灭佛之前,先对关陇世家开刀。 这是那夜回去后,李承志足足琢磨了一晚才想明白的。但思来想去,他骇然发现,无论站在何种立场,好像都应该支持元恪! 佛门也罢,门阀也罢,堪称南北朝时期的两大毒瘤。莫说李承志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这两种反人类、反社会的崎形怪物必然会除之而后快。 便是从造反的角度出发,若想子孙后代将这天下坐的长久一些,佛门与门阀也绝对是他成功路上必然要扫清的障碍。 难不成还能留着? 结局不言而喻:便如东汉,群雄并起,三国鼎立。 又比如两晋,当皇帝都当的窝窝囊囊。 也不是没有掀桌子的,就如隋。但人家能扶你起来,就能将你按下去。 要么就如唐一般用温水煮青蛙的方法。但终其一朝两百余年,也没有消除门阀的影响,最后还得麻烦人家黄巢,像推土机一样的平铲过去…… 推土机好当,但结局必然不怎么美好,九成九会成为天下之敌,被群起而攻之。 李承志既不步杨二后尘,也不想当黄巢。他觉的,冷眼旁观就挺合适。 坐看元二革旧立新,冲锋陷阵,而后风起云涌,天下大乱…… 等合适的时候,他李二冒出来捡便宜就行…… 包括元恪正在做的打压门阀、世族,扶持寒族、庶民等加强中央集权的措施。又如抑制佛门、巩固元宏的汉化成果等等一系列调和阶级矛盾的手段,及清理隐户、收归土地国有,增强国力等等等等,李承志都是举双手双脚的支持。 等于他想干,而且到时必须要干的事情,元恪全都会提前帮他趟一遍水…… 虽然元二注定会失败,到等他再接力时,难度绝对会小好几倍。 那他有何理由不支持元恪? 说不定,时不时的还得当一下卧底,左右逢源(挑拨离间)一下…… “下官真没给陛下出过什么主意!” 有如赌咒发誓般的保证了一句,李承志眼珠一转,又好似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前日夜里,陛下曾问过下官一句:如何看待佛事?” 李韶脸色微微一变:“你如何回的?” “自是劝陛下稍安毋躁,从长计议!陛下不虞,称我在泾州杀的人头滚滚时,怎未想过从长计议? 下官硬着头皮劝了一句‘臣也只有两只手两条腿’,陛下就恼了……” 崔光狐疑的看着他:“你怕不是在诓老夫?真要恼了陛下,不抽你几鞭就不错了,还能封你为大羽真?” 李承志指天叫起了屈:“祭酒,那阵乐三曲威力如何,你当日也在城上,自是听到了,下官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再者,俸都被罚到了八年后,便是封臣个三公有何用?” 崔光斜了斜眼珠:威力? 拍马屁的能力还差不多…… 想他也不会在这等大事上扯谎。再者李承志真敢答应皇帝什么,陛下早将他外放,或是迁入洛阳令、河南尹,暗中摸排寺庙的底细了,而不是留在身边,准备培养成幸臣…… 崔光当即就信了九成。瞪眼骂道:“还三公,做什么美梦呢?” 就连刘芳都好似暗松了一口气。 便是皇帝再急燥,也得有人办事才行。只要无人松口,皇帝难道还能亲自上? 就只有李韶定定的盯着李承志,眼神忽明忽暗,好似极是担心。 沉吟许久,他才说道:“昨日回府,才知你刚入京就上门拜访过,前两日还专程送过冰,有心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下朝吧,你我小酌几杯!” 李承志暗暗一叹,拱手揖道:“恭敬不如从命!” 这卧底,怕不是那么好当…… 不理一众朝臣堵着高湛大骂,四人联袂出宫。 “你也真是好本事?坏事做了,官也升了,却是旁人帮你挡灾?” 崔光边走边设讽,“还有这回回升职、降级、迁官,竟全是御口亲封?倒是省了我与府卿不少麻烦啊……” 知道这天便是热炸,也只能硬挨。而这皆赖李承志所为,崔光自然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李承志哪里会承认,指天叫起了屈:“下官为了这一月的假,废了多少心思,但这才过了几日?这大羽真,不迁也罢……” 崔光差点呸他一脸:升官都不情愿,看把你能耐的? “有本事,见了陛下你也这般说?” 我嫌脖子太硬,还是嫌陛下的刀太钝? 正腹诽着,听后猛的传来一声急呼:“李候郎,且留步?” 回头一看,好似是一个中官(太监)。边走边呼道:“陛下口谕,召李候郎入凉风殿?” 凉风殿,皇后寝宫? 皇后的伤还没好? 李承志心里一突,转身团团做了个揖,与三人告别。 看着黄门与李承志的背影,李韶狐疑道:“他一外臣,皇后召他做甚?” “元伯怕是忘了,你这位世侄还会一手好医术?” 刺了一句,崔光又一声低叹,“听闻是皇后有恙!” 李韶眼皮一跳:“外伤?” “元伯莫慌,并非刀兵所伤!”刘芳解释道,“是在园中摔跌所致,但不是为何,一直不见好?” 此时想来,皇帝今日这般急燥,想必就是因为此事。 但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李承志能有什么办法? 李韶隐隐有些担心……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这是《孝经》的开篇之言,也是高英的原话。 也有可能是高因怕疼。 不过那日李承志仔细问过,就只是被花刺扎了一下引起的感染,伤并不重。还不到割疮放脓的地步,用针刺就可以,普通的医生就能看好。 但怪异的是,已刺了三四回,回回都是脓尽血出,但过不了两日,高英又会复发。由起初比指甲还小的一点肿块,发展到了拳头大? 本就是半吊子水平,李承志也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 今日的皇后穿的倒是挺整齐,除了肩膀的伤口,其余地方皆裹的严严实实。就是气色不太好,脸色不但白,还泛黄。人病恹恹的半靠在榻上,好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高文君跪在榻下,不停的给她擦着汗。元恪坐在另一侧,拉着她的手温声宽慰着。 堂下跪了一堆御医,其中就有御史中尉王显。 此人的经历有些传奇:出身东海王氏,汉魏名臣王朗之后。但自小不怎么受读正经书,却受钻研医书,医术很是高明。 起家时原本是郡官佐吏。高昭容怀元恪后,冯太后召他看过,王显一口断定必会生男,最后果不其然。 孝文帝听闻后,索性将他调入殿中任了医官。元恪是先天性的肝病,也多亏了王显尽心帮他调理,才活了这么久。所以极受皇帝宠信。 历任游击将军、廷尉少卿、假节都督相州诸军事,兼相州刺史,后迁太府卿、御史中尉。 以医入仕,能做到九卿之一,绝对是天下独一份…… 旁边还站着太医令徐謇。 别看这位头发黑多白少,瞅着也就四五十岁,其实已八十有一。 出身名医世家东海徐氏,自高祖徐熙起,徐氏历代均有子弟在晋朝、南北两朝担任御医。老头医术也不差,任了快五十年的太医令,并被孝文帝授为金乡伯。 除此外还有崔光崔亮的族弟崔彧、及徐謇的一众子侄、弟子,皆是北魏数的着名医。 皇后起初也确实只是一点小伤,但这般多的名医连番诊治,不但未见好,伤势却愈发严重。元恪只是让他们跪着而没打他们的板子,就已是大发慈悲了。 “真就没办法了?”高肇面沉如水,低声问着王显。 王显满面愁容:“不是无法医治,而是找不出病因……某与金乡伯每次开疮,定然会将脓液挤尽。按理,至多四五日殿下就会愈痊。 但不知为何,至多两日,殿下脓毒又会复发,结积(肿块)反会比之前更甚?某行医半生,此症实是闻所未闻……” 说着,王显又一转头,看着太医令徐謇:“徐师以为呢?” “中尉都束手无策,下官能有何良方?” 徐謇回了一句,又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若说初次是外毒所致,破疮见血之后就不会复发,但殿下却已反复发作了三次?下官甚至怀疑,殿下是否中了隐毒?” “徐师,慎言!” 王显惊的头发都快要立起来了。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直,脾气太古怪,什么话都敢说。 皇后要是中毒,那这毒是谁下的? 跪在这殿中的十几位,包括他王显在内哪个都逃不脱嫌疑。 中毒? 高肇眉毛一挑,眼中猛的冒出一丝凶光。 他刚要喝问,一个中官小跑着进来,低声给元恪秉道:“陛下,李候郎已至殿外!” 元恪神色一冷:“还问什么问,宣?” 说着,王显又一转头,看着太医令徐謇:“徐师以为呢?” “中尉都束手无策,下官能有何良方?” 徐謇回了一句,又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若说初次是外毒所致,破疮见血之后就不会复发,但殿下却已反复发作了三次?下官甚至怀疑,殿下是否中了隐毒?” “徐师,慎言!” 王显惊的头发都快要立起来了。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直,脾气太古怪,什么话都敢说。 皇后要是中毒,那这毒是谁下的? 跪在这殿中的十几位,包括他王显在内哪个都逃不脱嫌疑。 中毒? 高肇眉毛一挑,眼中猛的冒出一丝凶光。 他刚要喝问,一个中官小跑着进来,低声给元恪秉道:“陛下,李候郎已至殿外!” 元恪神色一冷:“还问什么问,宣?”说着,王显又一转头,看着太医令徐謇:“徐师以为呢?” “中尉都束手无策,下官能有何良方?” 徐謇回了一句,又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若说初次是外毒所致,破疮见血之后就不会复发,但殿下却已反复发作了三次?下官甚至怀疑,殿下是否中了隐毒?” “徐师,慎言!” 王显惊的头发都快要立起来了。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直,脾气太古怪,什么话都敢说。 正文 第三三三章 皇后牙齿咬的咯吱直响,双眼直朝上翻。 李承志还以为她疼到了极致,猛见高英往上一拱,身体弯的就如一张拉满的弓。更像是触了电,抖的竟比颤糠还快。 这分明就是抽风了……癫痫? 刚转了个念头,猛听“噗通”一声。 皇帝竟被皇后拱下了榻。 一群御医被骇然变色,王显一声惊叫:“快……按住殿下……” 李承志被吓了一跳,皇后好好的怎抽起了风? 确实应该将她按住,不然以这般强烈的痉挛,时间稍久,轻则肌断裂,重则骨折。 但这特么可是皇后,也是我想碰就能碰的? 正犹豫着,猛听元恪吼道:“按啊……” 皇帝发话了,那就按! 手刚伸出去,旁边闪过一道身影,一看却是高肇。见他就如扑上去的一般,双手重重的按向高英的腰间。 李承志看的直皱眉头。 哪有这般按的,腰按断了如何是好? 该是趁她往下收力的空隙再出手才对…… 而后,李承志眼睛都直了:高肇如何来的,竟就是如何去的? 双手按下去之时,正逢皇后再次将腰往上猛拱之时,高肇怎么也有个百多十斤,却被顶的退了回去。 皇后这腰上的劲得有多大? 不知是不是吓的,皇帝脸都白了,嘶声骂道:“再来人……” 高肇也急的大吼:“快……快……殿下练过武……” 意思是力气小了根本不顶用。 怪不得? 李承志心里感慨着,瞅准空子,出手如电,五指准准扣在高英的胯骨上。 好软……嗯,劲也好大…… 高英依旧在挣扎,就如一条上了岸的鱼。但任凭她如何扑腾,却再翻不出半点浪花。 王显与徐謇也扑了上来,见高英还在不停的拱,急声叫道:“快快快……找枚铁器来,撬牙……” 这是怕咬伤了舌头? 不,应该是怕口液倒呛,堵住了呼吸道,引起窒息。 何需那么麻烦? 李承志腾出了另一只手,在高英的颌下摸了摸,而后一捏。 只听一声闷哼,高英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嘴…… 刚围过来的高肇、徐謇等皆愣愣的看着他,仿佛惊呆了一样。 这力气得有多大? 众人还是愣神,又听王显一声急呼:“陛下?” 李承志一低头,发现皇帝竟然还坐在地上。仔细一看,一只手腕依旧被皇后紧紧的攥在手中,元恪痛的脸都快变了形。 原来皇帝方才脸白不是吓的,而是疼的? 弱鸡! 王显与崔彧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了高英的手。 也是巧,皇帝刚站直,皇后竟然就发作完了? 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幸亏今天穿的多,不然早已春光大泄。 此时高英的脸色已经不是白,而是青了,血管根根隆起,额上、脖子里仿佛爬满了蚯蚓。牙关依旧紧咬,身体还在发颤。眼中尽是痛极之色。 二人感情应很是深厚,便是差点被攥的痛昏过出,元恪依旧无半丝防备与嫌弃,又抓住了高英的手,急道:“瑛儿,如何?” 高英磕着上下牙,艰难的张开泛青的嘴唇:“痛……” 只回了这一声,皇后仿佛连第二个字都吐不出来。双眼似是泉涌,眼泪不停的往外流。 元恪心如刀割,低声怒吼:“王显、徐謇,只是一点小伤,为何就能让皇后发了癔症?” 刚站直还没一分钟,一群御医又如下饺子一般的跪了下去。 无意中,王显与徐謇的目光撞在一起,二人竟都发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之色。 高肇是何等人物,怎会被他漏过? 他猛的往前一步,厉声逼问道:“到底如何治?” 要是会治,他们就不用往下跪了。 徐謇满脸惭愧:“据史记载,秦时范增、后汉刘表,皆如此症:体生恶疮,时而瘈疭(抽风)……恕下官无能为力!” 王显似是在回忆:“下官在相州都督军事时,麾下一旅主因缉盗负了刀伤。初时无状,只以常法疗治。但十数日后,伤分明已好了大半,却突发此症,就如殿下此时一般……” 说着说着,王显竟没声了。高肇脸色一白,一把揪住了王显的衣领:“后……后来如何?” 王显头猛的往下一低,连声都颤了:“下官查遍医书,用尽方剂,皆是无用……便如范增与刘表,旅主……旅主惨嚎数日,活活痛死……” 话话痛死? 连王显、徐謇都束手无策,岂不是说,皇后已是无救? 高肇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一头栽过去。 猛觉身体一轻,似是被人提起来了一般,高肇猛一抬头,发现却是李承志扶住了他。 对,还有李承志?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高肇双眼猛的一亮:“李意,救她……” 皇帝猛的反应了过来。 对啊,还有李承志? 高猛与奚康生都提过,李承志擅治刀兵之伤…… 元恪咬咬牙,脸上带上了罕见的郑重,有如保证一般:“李承志,你莫要心生忌讳,就如救治胡保宗一般尽管放手施为。 放心,已至如此地步,皇后便有万一,朕也绝不降罪于你……若天保佑,能让皇后无恙,你但有所求,朕无不应允……” “不就是内城的宅子么,老夫送你一院便是。” 高肇又攀住了他的胳膊,急声道:“你也莫要回绝,说‘不懂医术’、‘凑巧救了胡保宗’之类的话……你在泾州时,救活了多少重伤垂死的兵卒?其中更有被你切肢锯腿之辈,不依旧有活下来的?” 皇帝和一众御医都愣住了。 见王显、徐謇无技可施,高肇又进言,说是召李承志也来看看,元恪才下的口谕。 只当高肇是病急乱投医,还真不知李承志有过这般的壮举。 连李承志都被吓了一跳。 那是河西与慕容定大战之后,有些兵卒受伤太重,已到了不切胳膊不锯腿就必死无疑的地步。他才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做截肢手术。 但连高文君都不知道,包括达奚都只是事后才听闻,并未见他是如何施为的。高肇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李承志连连叹气:“司空又可知,那些被下官切肢锯腿的兵卒,十成中还未活下三成来……” “放肆!” 话都未说完,元恪便是一声冷喝,脸上尽显狰狞之色: “李承志,你还要朕说多少遍,难不成还要下道旨,先赐你无罪?再敢推脱,信不信朕先治你个不遵君令的死罪?” 李承志心里直发毛。 怎就突然到了“你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这一步,自个连反应机会都没有? 罢了,皇帝与高肇将话到了这个份上,再要推辞,就是往死里得罪人了…… 见他沉吟,误以为李承志还在畏难,高肇心一横,牙一咬,一指高文君:“只要让殿下脱此大难,老夫做主,将三娘许你……嗯,便是依你高堂之意又何妨?” 我去,至不至于? 李承志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别人听不懂高肇最后这句是何意,但李承志心里一清二楚:老娘怕是已认定了魏瑜,高文君便是嫁,也只能做侧室…… 一码归一码,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让、高文君、皇后和皇帝怎么想? “司空何至于此?” 李承志往下一揖,态度看似恭敬,语气却一点都不含精,好似是在质问,“下官何时说过不救了?” 皇帝、高肇猛的一滞…… 王显、徐謇,及一众御医一脸懵逼。 李承志难道不是在说:他能救? 只见他又朝着元恪一拜:“臣也只有一两分把握……” 说着又转过身,朝着王显、徐謇等拱着手:“诸位御师,得罪了……下官施药时,还请王中尉与金乡伯在旁襄助……” 这分明已是有了救治的办法,想来绝不是如他所说的“只有一两分把握”那般少。 元恪大喜:“那还等什么?” 再要矫情,就是枉做小人了。 李承志怅然一叹,指指堂下的书案:“容臣先写封手书,还要劳高女史走一遭,去庄里寻李睿,将一应物事尽快带来……” 高肇好不急燥:“何需三娘去?遣一禁卫,岂不是更快?” 李承志稍一犹豫,无奈道:“旁人去了,怕是要不出来!” 何止是要不出来? 猛见元恪双眼一瞪,意思是聒噪什么。高肇悻悻的闭上了嘴。 李承志运笔如飞,眨眼就写满了一张纸,乍看上去倒不出奇:疮粉、药酒、纱棉、针、刀等具…… 高文君就候在一侧,李承志从怀里一摸,掏出一枚长约三寸,宽约一寸的黄铜令牌,并手书一并递给了她。 刚要走,李承志又拉住了她,眨巴着眼睛说道:“见了李睿,就说‘风雨送春归’……” 莫说高文君,哪怕换成李始贤、郭玉枝,但凡这三样中缺了哪个,连根毛都要不出来…… 手令、铜令、暗令,这俱是行军阵战的手段,懂兵事的自然都懂。元恪、高肇、王显皆是微微变色:果不愧擅战之名,李承志竟然是以军法治家? 正自惊疑,又见李承志起了身,渡起榻边,似是要问诊。 应是疼痛减轻了许多,高英至少不流泪了。牙关也不似之前咬的那般紧,神色也舒缓了不少。 李承志想了想,觉的还是直接问高英的好。 “殿下无需开口,点头或摇头即可。”李承志温声问道,“发症之前,殿下可觉乏力、眼晕、头痛、以及咀嚼无力,甚至偶有亢奋之感?” “唰”的一下,皇后的眼中又涌出了泪水。 不是痛的,而是激动的。 竟如此对症? 高英心中满是悔意:早知如此,前日夜里李承志说是要割疮时,就该让他割了才对…… 李承志又问道:“方才发作时如何,殿下可还记得?” 高英连连点着头,竟还出了声:“便是你制住了孤!” 元恪、高肇自是不觉的有何异常。但一众御医全瞪圆了眼睛。 “瘛疭之时,殿下竟然神智尚清?” 徐謇一声惊咦,满脸狐疑的看着王显,“中尉可见过这等瘛疭之症?” 王显连连摇头:“那旅主每次发作,皆是痛不欲生,并未呈过此状……” 李承志暗叹一声:病人知道什么,你都不问他,他知道抽风的时候是清醒还是无意识才对? 至此,他已然确定了九成,高英得的绝对是破伤风。 最典型的症状就是抽风时神智极其清醒,不似癫痫、癔症,发病时病人什么意识都没有。 这病确实可怕,如果不及时救治,九成九会引发败血症。也有可能还没到那一部,高英就先被自己给噎死了。 但不一定就救不过来,至少还没到败血症那一步。 无可就是彻底清创、充分引流、术后调理……而且手术不算大,没到动骨头的那一步。而其中的步骤,应急管理局的野外急救条例中都列的清清楚楚。 不然李承志那来的胆气给兵卒做截肢手术? 而且把握也比给胡保宗缝肠子那次要足:且要药有药,要酒有酒,就连手术环境和术后恢复的条件,比胡保宗那时都要强上无数倍。 李承志觉的,只要清创、引流彻底,不持续感染的机率至少在六成以上。 但他想不通的是:明明只是小伤,高英还练过武,身体素质明显强于常人,且只是七八日,就能到要命的地步? 除非,感染源还在体内? 看他皱眉不语,元恪不耐道:“到底是何疾?” 李承志微一躬身:“秉陛下,此疾仍属瘛疭,但是由外伤所致!也是凑巧,臣在泾州时,麾下有兵卒受伤后发过此症。也不知是臣运气好,还是那兵命大,被臣依书中所载医治好,竟侥幸活了下来……” 元恪与高肇大喜。 看似李承志所言尽是“凑巧”、“运气”、“命大”、“”侥幸之类的说辞。但他们哪还听不出,只是李承志怕将话说的太慢,才有意如此。 外伤所致的瘛疭? 为何从未听过? 怕被打脸,一群御医没敢出声,全都瞪圆了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李承志,满脸的求知欲。 正文 第三三四章 奇效 外伤导致的瘛疭? 闻所未闻! 怕被打脸,一众医师没敢做声。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眼巴巴的看着李承志,满脸都是求知欲。 王显实是没忍住,拱手道:“敢问李候郎,是何医书所载?” 医书? 哪有什么医书? 嗯,原本应是有医书的,但五胡乱华的时候,被刘渊在洛阳皇宫里放了一把火,之后就失传了。 元恪突发奇想,满脸古怪:“不会又是史书吧?” 李承志阵阵错愕,好似在说:你怎知道的? 还真是史书? 但凡不是元恪,或是再换个场合,绝对会有人赞出声:感觉皇帝与李承志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陛下明见,此症首载于《汉书》,而臣欲救治殿下之法,则出自《三国志·华佗传》……” 便是他告诉高英需割疮的那一段…… 王显听的好不惊奇:“史书?” 要说是从医书中看来的,还真就无人想的起来。但一听汉书,徐謇脑中有如灵光一现:“莫不是《汉书》中所载的‘金创瘈疭’?” 李承志由衷的赞道:“金乡伯果然渊博,正是此症……” 行医六十载,见识还不如一个毛头小子,渊博什么呀? 徐謇满脸萧索,拱手道:“是李候郎渊博才对!” 是李承志渊博么? 还真不见得。 王显、徐謇等人是御医,治疗的患者皆是养尊处优之辈。平时擦破块油皮都是慎之又慎,小心对待,何至于拖成破伤风? 没碰到过这样的病患,再加没有前贤著作可参考,自然不会留心。 而这样的病在军中不要太多。可惜军中医吏大都文化水平不高,见识不足,技术也有限。只以为疼极所致的抽风,哪会去刻意钻研。 李承志比军吏要强一点:至少知道因伤引起的痉挛,九成九是破伤风。 再由根溯源,就要容易许多了。虽然各医书典籍中确实未见有关破伤风的记载,但史书中却有。 是他将史书当做兵书看,无意中在《汉书·文艺志》的目录中看到《金创瘈疭方》是才联想到的。 可惜被刘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相应治疗的剂方已然失传…… 元恪阵阵无语,心想也真是难为李承志了:敢凭着史书中的寥寥几句,就敢在活人身上下刀,且能让他治好? 绝对是天下独一份。 之前是《三国志》,如今又是《汉书》,也不知下一次又会是哪一本? 不过也算天幸,看他如此淡然,定然是有几分成算的…… 元恪又给他吃着定心丸:“你非御医,并不专精此道,因此莫要畏难,放心施为……但有所需,尽管言传……” 意思是高英即便没救过来,也是一众御医的锅,与他无责。只需尽力就好…… 到这一步,李承志哪还敢藏私? 他暗暗一叹,拱手回道:“臣定会竭尽所能……” 剩下的,自然是听天命了…… …… 李承志转了一圈,选定了凉风殿外的一处偏房。地方不大,也就三丈方圆,好处是除尘便利、阴凉且避光。 先令宫娥清扫,上上下下尽皆擦洗清洁了一遍,连房梁都未漏过。又用绸帛设缦,将墙壁、房梁等全部裹粘了三层之多,以求尽量不起尘。 而后在房内烧醋薰一遍,再蒸酒薰一遍,再喷洒一遍酒精,以用除菌。 高文君拿来了一应物事。当看到其中除了刀、剪、针、刺之外,竟还有比手掌还大的斧,宽有四五寸的锯? 一众御医被惊的汗毛倒竖。 不是只割疮么,怎还要用到这般利器? “用不到这般多!” 李承志淡淡的回了一句,心里气的却想骂娘:李睿简直是猪脑子? 信里写的那般清楚,只需刀剪之物。他倒好,竟把截肢所用的斧锯也让高文君带了过来? 还有那成包的伤药、十几囊药酒、酒精等……怕不是将药库搬了个空? 治不好皇后自是不用提。但凡见了效,这那一样都是宝物,皇帝难道还能让他带出宫? 做什么美梦呢? 酒精好办,无非就是费点时间蒸馏提纯。 药酒、伤药也好办,无非就是费点心泡制、配制。 但那些刀具,可全是用乌兹钢打造的…… 李承志阵阵肉痛,挑出几样合用的刀具,令宫娥用猛火烧炙、烈酒蒸煮。 翻拣伤药的空子里,他状似淡然的问着高文君:“怎带来了这般多的无用之物?” 相交已久,怎看不出李承志藏着什么心思。高文君暗暗一叹,柔声道:“是三弟去寻的李睿,竟不知搬了这许多?” 高湛? 怕不是高肇派去的吧? 我说李睿胆子怎这般大了,跟日子不过了一样,什么都敢往外拿? 李承志隐隐生出一丝不快。 这也就是皇后,高文君还姓高,但凡换个人,今日说不得就要搞点事情出来。 罢了,先忍忍,事后再说…… 吐了一口气,李承志将酒精、药酒、伤药、棉纱等一一拣好。翻到最后,竟还翻出了一块卷在一起,好似有些发霉的牛皮。 李承志心里一动,犹豫了少许,最后还是做罢了。 他要说这里面卷的是青霉素,怕是没人信? 还真就是! 大蒜素虽然无毒,但含量太低。感染严重,或伤患自身体质太弱,抵抗能力太差时,大蒜素起到的作用就比较有限了。 李承志不得不挖出心思的想办法。什么黄大米、烂桔子、烂水果、蔬菜、臭肉等等,只要是腐败后会长出蓝毛绿毛的东西,能试的李承志全都试了。 不知毒死了多少条狗,毒傻了多少只羊,就连情急之下不得不用未试好的药的伤兵都药瘫、药坏了不少,才试出就皮子里长出来的青霉菌毒性最小。 其中青霉素的含量绝对不低,抗菌效用比酒精泡的大蒜素不知强了多少倍,但其中有毒的霉素类也不少,副作用依然很大。 用药后活下来的伤兵中不乏有得了黄疸病、肾病之类的。不过与不用抗菌药就会感染丢命相比较起来,用了至少能多活个几年。运气好的活个十几几十年也说不定。 皇后只是诱发了破伤风,感染程度并不高,李承志便考虑先用大蒜素,不行再说…… 收好了牛皮,将多余的刀具、药粉、酒精等让高文君尽皆收好,李承志又开始配好。 首先是止血药粉,主药依然用三七与蒲黄,另外又准备了一些狼毒、乌头粉备用。 其次便是麻醉药。 也根本不用李承志费尽心思的钻研华佗的麻沸汤是什么样的,用酒精煎曼佗罗花绝对够用。 其中的东莨菪碱本就是后世医用麻醉济的主要成份,美国中央情报局可是拿这玩意当吐真剂使的。 包括所谓的失忆水,“米辶女干”水都是这东西…… 莫说只是清创引流的小手术,李承志给伤兵锯腿的时候,都不带有一丝反应的。 剂量都是反复试验过的,大致差不离,除非皇后运气差到逆天…… 除此外,李承志又减轻了点剂量,配了些镇定剂。 一是镇痛,二是防止皇后反复痉挛…… 诸般就绪。将高英抬至偏房,清退了无关人员,包括皇帝和高肇,身边只留下了高英并六个女医官。 李承志本是要用男医官的,比如王显与徐謇。至少见惯了生死,心理素质要强许多。但奈何高英是皇后? 只能将就着用了…… 生死间有大恐怖! 高英半靠在榻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白丝中衣。秀发挽作一团,亮如黑缎。脸色隐隐泛着青,无半丝血色。目露惊恐,就连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便是如此,皇后依旧秀美绝伦,高贵清雅。 高文君端着一碗亮如琥珀的药汤,正散发着丝丝异香。正是麻醉汤,但皇后却死活不张嘴。 面上尽是惊惧,眼中似是蒙了一层水雾,凄然欲滴。声音微微发颤,语气更是带着一丝肯求之意: “李承志,看在三娘的情份上,你莫诓我:这碗药汤喝下去,我是否……再无清醒之日?” 李承志暗叹一口气。 皇后也是人,平日再是跋扈、刚强,也有软弱的时候。就如此时:我见犹怜! “殿下宽心,不至于此!” 李承志微一沉吟,索性说了实话:“其实臣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不过医家所言向来如此:便是有八九成,也只敢言三四成……” “八九成……你还敢说不是诓我?” 高英一声悲怆,竟真就流下了眼泪。但骨子里的好强还在,只哭了一声,她又猛的一咬牙,“罢了,连王显、徐謇都束手无策,你敢救我,就已是大恩情……也悔不该早不听你之言,割了这疮……” 说着一顿,又楚楚可怜的看着李承志,“只念你莫要真让我一睡不醒……便是已无时日,也该再见贞儿(高贞,高英亲弟)一面……” 李承志哭笑不得。 那有那么夸张? 便是治不好,高英也得疼个好多天才会死…… “殿下肯定能见到高侍郎的,臣发誓……” 李承志就如哄小孩一般指了指药碗,“这酒本就是止疼之用,若是殿下不想昏睡,少喝两口便是……正好可以看臣是如何施为的……” 高英眼睛一亮:“竟是酒,不是药?果真不用睡过去?” 李承志头点的斩钉截铁:“臣发誓!” 说着又一回头,看着高文君:“本是一碗饮完最佳,既然如此,可让殿下用个三四匙既可……” 那能想到李承志的耍诈,高文君竟有些担心:“不会有何关碍吧?” 李承志摇摇头,笑吟吟的道:“无妨的!” 连誓都敢发,想来不会骗人…… 心里转着念头,高英真就张开了嘴。 药入了口,她顿时就皱起了眉头,咽下后还咂吧了两下嘴唇,点评了起来:“果真是酒?但过于辛辣,不如叔父献于陛下的那坛合口……” 你以为,这可是酒精,合口才见了鬼…… 李承志只是笑吟吟的点着头:“殿下所言甚是……” 不多不少,就只喝了四勺,李承志就收了碗。又交待着高文君并四个医官:“尽快予殿下更衣,好了就唤我,莫要耽搁……” 说着就起了身,避往房外。 一说更衣,高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夜调笑时,李承志羞红了脸的模样。 青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抹桃红,心中更是生出了了一丝异样之感:竟比陛下还要生的好看,三娘好艳福…… 越想越是羞赧,等李承志出了门,她才贴着高文君的耳朵低语道:“孤……不会被他看去了吧?” 高文君被惊的头发直发麻,见了鬼一般的盯着高英:皇后虽偶有玩笑之举,但那是私下里姐妹相处之时。莫说外臣,便是予宫娥面前都极少有轻浮之时。 但今日怎地了,这般轻挑的话竟都能说的出口? 要是传到皇帝耳中,哪会有李承志的好…… 心中惊诧致极,刚要劝皇后慎言,但无意看到高英双腮有如扑粉,桃色怏然。眼中媚意如丝,似是要化成水滴出来一般……这分明了动了情欲…… 高文君然变色:那药有问题? 郎君给皇后吃的是什么东西? 就连高英自己都察觉了不对:“怎会……怎会如此?嗯,好困……” “好困”两个字刚出口,高英竟恢复了一丝清明,咬着牙骂道:“李承志,你发过誓的……” 一句话都没说利索,皇后头一歪,竟然昏睡了过去。 呵呵呵! 发过誓又怎样? 我能指着天不重样的发个几萝筐你信不信? 正得意着,听到有人急奔了出来,稍一侧目,却是高文君。 “殿下她……她……她……” 一时羞急,高文君竟不知怎么说。 李承志初时还有些懵,但见高文君脸红的似是血都要滴出来的模样,李承志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我去,竟忘了这一茬? 这玩意本就是催情利器,不然哪来的“夜店神药”的名头? 不过以前都是给燥汉子用,便是有亢奋之时,李承志也以为是疼极从而促使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所致…… 他是真没想起来这东西还有这功效? 正文 第三三五章 遇刺 PS:这一章是防白票的,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兵贵神速。 在发现敌骑的第一时间,李承志就进入了应战的状态。 示警、传讯、集合、列阵……至起步冲锋,用时也就两三分钟。 一里才是五百米,快马急速冲锋至多一分钟就到,按理说敌人早该杀至阵前才对。 但那些胡骑依然像是在散步一样,迈着小碎步,不紧不慢的向南压来。 李承志双眼微眯,疑声问着斥候:“听到哨令之前,墙南的那股胡骑在做什么?” “让过火马阵之后,那股胡骑原本是要向北追来的,但突有旗兵传令,也不知是何令,那股胡骑再未北进,继续留在了墙南……” 李承志眼皮微跳。 慕容定如此这般,显然是想将自己再次逼至墙南…… 但有什么区别? 人还是那些人,兵还是那些兵,哪里不能围,哪边不能战? 让墙内的胡骑北进,再让墙北的胡骑以逸待劳,不是更轻松? 算了,没时间想那么多。 总之就是,你越是想实现的战略意图,我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李承志拉下面甲,猛一磕马,厉声喝道:“锥阵,进!” 之前要用到火马阵,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以供火马奔出,且不能被波及,自然是长距离的锋矢阵最为合适。 但现在已是手段用尽,前有阻挡,后有追兵,且几乎已被敌军围死的前提下,再摆兵线极长的锋矢阵,就有些找死的意味了。 其余不论,敌军只需分兵数支冲击侧翼,仅有两百多的白骑,分分钟都会被拦截成无数段。 李承志虽离兵法大家还差着好远,但也算小有名声,不可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也根本不用考虑或是选择,此时也只有锥形阵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白骑的冲击力和战斗力。 若从高处看,此时的骑阵就像一只三角形的箭头……只剩箭头,没有箭杆的那一种,前尖后粗,比之前的锋矢阵短了五六倍,前后还不足二十丈。 不但短,而且密,前后左右均是战马紧挨着战马…… 此阵的特点是前锋要足够坚锐迅速,像针尖一样直扎向前,用最强的战力、最快的速度撕开敌阵。 两翼要够厚,够强,即要保证两翼不被敌人所趁,还要配合前峰,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那担任前锋的,只可能是战力最强的李承志。 遑论这二百多骑? 便是在甲兵数千的白甲营,只要李承志举举手,哪个敢不服? 况且已是绝境,不拼命就会死的地步,李亮更不敢再劝…… 李承志、李亮、李睿就是箭头上的那个“尖”。两百余甲骑紧随其后,越往后,阵形就越,阵形如同一只漏斗,直冲向北。 边墙下,留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战马,无所适从…… 胡将悚然一惊,猛的想到一刻前,慕容定命他率兵来此阻击李承志时的话: “李承志在收拢马匹,并未直奔向北。而北部白骑依旧观望,也未南移的迹像,说明这两部依然互不知晓,我等还有机会…… 空开南翼,尽率骧卫绕至北翼,轻装潜行,从两部白骑之间绕至李承志北翼,再举压近,将李承志逼至边墙以南……” 确实如慕容定所料,前期一切如常。李承志抢马抢的不亦乐乎,北部那支白骑也依旧在观望。 甚至是近两千骧卫自墩城潜行至李承志正北方向时,这两部依旧在各行其事。 接下来,只需隔绝南北,将李承志逼到边墙以南,自然是任三千骧卫宰割。 但谁能想到,之前绞尽脑汁,用尽手段,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李承志,突然就不逃了? 不但不逃,还刚刚正正的冲了过来! 李承志,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两千骧卫,而你却只有两百甲骑? 真以为人马俱甲的重骑就能天下无敌? 在轻骑面前,四野之地中的重骑,而且还是一群只有单马的重骑,和一群待宰宰羔羊无任何区别。 轻骑便是只靠马力,耗也能耗死他…… 李承志此举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目中无人? 胡将鼻子都快要气歪了,若是以往,他有的是手段教李承志做人。 但胡将更知道:李承志还有数千援军,离此只有四五里。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眼看白骑越奔越快,胡将厉声喝道:“列阵:” 两千张弓同时开弓,箭矢抛射而出,又斜斜落下。层层匝匝,密密麻麻,就像捅了一座巨大的蜂巢,万蜂齐出。 李承志两世为人,如此壮观的场景只在电影中看到过。 但也只是壮观而已。 胡兵开弓时,双方还近有上百丈!而这又不是真的电影里,骑兵的箭还能比步枪的子弹射的更远? 胡兵之所以这么早射箭,无非就是想震慑白骑,想让其放缓马速。 也想让李承志知道:看清楚,我足有两千骑,你才几个人? 但又能如何? 自突遇胡骑的那一刻,李承志便已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更知心中越是畏难,就越是会首鼠两端,突围的机会就越发渺茫。 还不如拼死一战,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但万一能拼出一线生机呢? 李承志不但没有减速,反而用力磕着马腹,生怕会撞个空。 等箭落下来时,离李承志还有百米以上。 再仔细一看,还是如之前见过的那一种轻箭,几乎对全身披甲的亲卫和战马造不成多大的杀伤力。 但对空马却是致命的利器。 若胡骑再来晚一些,等李承志行进时再露面,此时那些空马绝对已被射成超大号的豪猪。 一旦倒地,不但会影响战骑奔袭的速度,战骑十之八九还会被绊倒一部分。 所以李承志才一匹空马都没有带。 也幸好没有急着脱甲,不然这几轮箭雨下来,这两百多亲卫,还能剩下几个? 李承志猛舒一口气,俯低身体,紧紧的抓紧了手里的长枪。 身后的甲骑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手持盾,一手握枪。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十丈。 正文 第三三六章 反咬 快! 快的猝不及防,悄无声息。 有如一道闪电,一抹银光划过,自上而下直扎李承志面门。 刀快,李承志更快,甚至快过了思维。 他将头猛的往后一偏,让过刀尖。左手疾若奔雷,直击刺客咽喉。 是一个女官,之前应是在帮他擦汗。不知什么时候,竟从泡着器具的酒精盆中偷了一把手术刀。 两人越来越近,身体相距不足两尺,李承志甚至能看到女官眼中的那一抹绝然。 都杀不到我了,你绝什么然? 手都举到了一半,李承志悚然一惊。 这女人刺杀的根本不是他,而是皇后? 谁让他的脸与皇后的胸贴的那么近,几乎没有缝隙? 所以才看着像是冲他来的…… 纯粹是最本能的反应,心里都还在骂着,李承志原本一击就能击碎女官喉骨的拳头,竟诡异的在空中拐了个弯。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李承志的左臂就如一付折叠弹簧一般的折了回来。当刀尖离皇后胸口还不足两寸,李承志的胳膊堪堪护在了高英的心口上。 一股血箭冲天飚起,都只以为那一刀已然刺中了皇后。突然有女官尖叫一声,尖若刺骨,凄如夜枭。 李承志闷哼一声,既没有闪身躲避,也没有反击刺客,而是用臂弯夹紧刀刃,猛一回身。 李承志的力气何其大,女官不由自主的被带的直往前扑。眼看就要撞到李承志的怀里,刀也根本拨不出来。情急之下,那女官当即就弃了刀,抽身飞退之际,竟又扑到了盆边,又抢了一把。 便是抢十把又如何? 李承志哪会去理刺客,弯腰一抄,用仅能动的那只右臂将皇后抄进怀里。又往上一送,高英就如一只麻袋一样,被他扛在了肩上。 直到此时,高文君与几个女官才发现,正有血从李承志的身上流下来,顺着衣袖,不停的往下滴。 不知为何,那把刀却扎在李承志的左臂上,而非皇后身上。 再定睛一看,皇后虽还昏睡着,但气息均匀,身上也不见有血流下,显然是未被伤到。 竟然没刺到? 女官脸色一白,猛的一咬牙,竟似还要扑上来的架势。 “你敢伤我郎君?” 高文君此时才反应过来反生了什么。脸色一寒,错着银牙,就如一头老虎一般,竟迎面直扑而去? 李承志气的想骂娘:傻了吗,人家拿着刀? 旁边又是刀、又是盆、又是盘又是板的,倒是拿一样啊? 勇气可嘉,就是智商堪忧……平时不是绝顶聪明么? 李承志既感动又着急,情急之下,仰头就吼:“回来!” 他的中气何其足,就真如天上降下了一道惊雷,震的众人耳膜发麻,脑中嗡嗡做响。 就要撞在一起的两个女人竟齐齐的一滞,不由自主的慢下了脚步。 高文君此时才惊觉:自己为何要往上扑? 心中怒气稍歇,猛然间就恢复了理智。高文君往后急退,路过之时,顺手就将泡着器具的铜盆抄在了手里。 此时拿口盆,不比拿把刀好使? 禁卫便是一群猪,想必也已听到房内的动静,快要冲进来了…… 心里想着,她便自然而然的护在了李承志的身前。 我竟到了让一弱女子来保护的地步,简直笑话? 伤的倒不重,至多只是刺穿了肉。问题是,刺进胳膊的那把刀,是刚从酒精盆中捞出来的…… 李承志疼的心里冒火,更是生出一丝戾气。 见那女官咬着牙,竟似还要往上扑?李承志腿一伸,就将高文君拔拉到了一边,盯着那女官冷笑道: “便是双手不能用,但只用一只脚,李某就能让你有来无回……有胆你就来……” 爷爷生怕你不来! 他坚信,只要那女官敢冲上来,他一脚就能跺碎这女人的胸骨! 仿佛被吓住了,那女人竟真的止住了脚步:李承志勇冠三军,猛不可敌。更在千军万马中取过敌将首级,自己岂可能是对手? 就在此时,猛听“咚”的一声暴响,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群持刀引弓的禁卫冲了进来。 地上全是血…… 皇后被李承志扛在肩上,双眼紧闭,生死不知。 不知是不是皇后身上的血,还是李承志身上的血,正顺着李承志的衣袖在往下滴…… 皇后……遇刺了? 还是被李承志挟持了? 候刚骇的头皮发麻,竟连话都喊不囫囵:“跪跪跪……跪下……” 女官恨的五内欲焚,肝胆欲裂。 就差那么一丝……都怪李承志? 罢了,再不了结,怕是就无机会了…… 心中一恨,那女官无半丝犹豫,竟举起了刀狠狠的扎向了自己的心口。 “噗”的一声,血似不要钱一般的喷射出来,飚起了数尺高。最后洒散在白纱幔帐之上,就如雪天中怒放的红梅。 女官委顿倒地。生怕不死,竟咬着牙,握着刀柄转了半圈。 一群女官又尖叫了起来,就连李承志都看的后槽牙发酸。 这女人真狠…… 正自惊诧,又见那女人盯着李承志,凄然道:“李郎,你我发过誓:先杀皇后,再杀皇帝,你为何出而反而?算我瞎了眼……罢了,颍川王、杨公等,会为我报仇的……” 李承志双眼狂突,差点瞪出眼眶。 这女人真毒,竟临死都要反咬一口? 他倒还算淡定,自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凭这女人低级拙劣的栽赃之言,毛都伤不到他一根。 候刚却是吓了个半死:李承志竟真的是刺客? 怪不得他要扛着皇后,原来竟是临死反扑,想当做人质? “李承志,莫要自误,快放开殿下……不然诛你九族?” 我诛你娘? 怕是猪都要比你聪明! 李承志没想到,这禁卫将破了真就信了刺客的话? 他理都没理候刚,唤着高文君,备将皇后扶下去。 无意间往后瞄了一眼,只觉两眼发晕。 皇后身上的挪件抹胸,都快被他蹭到腰里了。 好在方才怕刺客反扑,他几乎紧贴着墙,皇后上半身又伏在他背后,不然早被人看光了。 原来真不是肿起来的,而是人家本来就大…… 还这么白? 一番惊骇,本就是肾上线腺素飚飞。这一眼,就如在烈火又倒了一瓢油,李承志竟觉的嘴上发干? 正文 第三三六章 仇算是结下了 那几个女官早已伏地,正骇的瑟瑟发抖。房中还站着的,就只有扛着皇后的李承志,并护在一侧的高文君。 候刚嘶声厉吼:“李承志,我劝你束手就侵!” 十数禁卫齐声大喝,声震如雷:“李承志,束手就侵!” 你束你个毛线? 李承志冷哼一声,示意着高文君:“将那纱幔解下来,先予殿下遮寒……” 用纱遮什么寒? 心下诧异,高文君往李承志身后一扭头,才看到皇后竟是**? 明知此时此情此景实是不该,但高文君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皇后临昏迷前,被药激的起了欲念的那句话:“孤不会被他看了去吧?” 这何止是被看了去,你都快粘他身上了…… 高文君一阵气苦,手上不自觉的就用上了力。只听“嘶啦”一声,足有两层的纱帐竟被她硬生生的撕了下来。 不知为何皇后堂妹、皇帝表妹竟都对李承志言听计从,候敢就似脑子都不会转了。 正要喝骂,猛听身后几声惊呼:“陛下,危险!” 往后一看,皇帝竟到了门前,身后跟着高肇、王显等。似是拦着不让他进…… 候刚心急如焚:若被皇帝看到皇后竟被挟持,且生死不知,哪还有他这个殿中值事的好? 愈发焦急,候刚厉声道:“李承志,还不跪下就擒!” 跪你妹! 别说跪,我但凡挪开半步,皇帝怕是得挖了你的眼珠子。 “将军怕是误会了下吧,将下官当作刺客了吧?你问问那几个女官便知:是那刺客欲刺殿下,被下官拦了下来……” “一派胡言!若真如此,那你为何要将殿下挡在身后,不允我等营救?” 皇后上身不着寸缕,我怎么让你救? 尔等事后会不会被皇帝问罪暂不论,若真被这般多人看了去,皇帝再是大度,怕是也会心生芥蒂。说不定以后就会因此嫌弃高英…… 便是从高文君这里论,自己也得先替皇后挡着点…… 委实不好解释,李承志随口道:“将军莫急,等稍后事罢,下官再向你解释……” 也确实是疼的受不了了,李承志已没多少耐心,所以听着上语气极其敷衍。 候敢哪里敢信? 什么事罢? 这分明是眼见走投无路,要拿皇后做要挟,想搏一丝生机? 再要这般拖下去,若是真让皇后有个三长两知,莫说这身官衣,便是这条命都有可能保不住…… 候刚心一横,猛的拉过身则的禁卫旅帅,低声交待道:“召射声吏(神箭手),瞄准了,听本官号令行事……” …… 酒精不断的蜇蚀着神经,就似有数千只蚂蚁在啃咬血肉和骨头一般。李承志不停的冒着冷汗,牙呲的就跟要咬人的狼一样。 那贼女人好死不死的,竟挑了一把带锯齿的? 倒不是不好拨,只需咬着忍着,至多将伤口豁大一些就能将刀取出来。但一旦拨出来,血怕是会当场往外喷。 问题是,他这会正在给皇后遮挡春光,既不好挪步,又不能弯身,身边再连个帮手都没有,连药粉和纱布都够不到。 那就只能先忍着…… 李承志磕着上下牙,低声吼着高文君:“你能不能快一些?再拖下去,你男人怕是得被活活疼死……” 便是这一句,让高文君的脸从耳尖红到了脖子里。心里又急又是心疼,一时慌乱,手里的纱幔竟滑了下去,又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片…… 你这不但没快,反而更慢了? 李承志气的想拿头撞墙。 正暗骂着,心底猛的一突。似是生了心灵感应,浑身的汗毛一竖,遍体生寒。 目光掠过之处,竟见有两点寒芒躲在前排禁卫之后,好像已瞄准了他。 电光石火之前,大脑都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就如忽然来了一股巨风,一棵大树被拦根摧折,李承志侧身就倒。 都倒至了一半他才想起,身后就是高文君与皇后,他一躲,这两个哪有命在? 已然至此,哪还能顾得上胳膊上还扎着一柄刀,李承志刹那间便展开了双臂,如一只大鸟,将二人护在在怀里。 直到此时,耳边传来了一声“射”,又听“嗖嗖”、“笃笃”几声,几只箭险之又险的擦着李承志的头皮、后背,射进了身后的墙上。 刀柄应是撞到了皇后身上,又往深里刺进去了许多。刚慢下没多入的血,竟又淋淋漓漓的流了起来。 从未受过这般的折磨,觉的竟比慕容定捅他那一枪还要痛上数倍? 紧紧的咬着牙,李承志就地一滚,硬生生的忍着巨痛,将床榻翻立,挡在了三人身前。 “哪里冒来的棒槌?你他娘的不要命了,这可是皇后?” 正因为爷爷知道里面是皇后,不然为何这般急燥? 这狗贼也真是命大,竟被他躲了过去? 候刚暗恨,心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竟大手一挥:“给我拿下……小心莫伤了殿下……” “放肆!” 猛听高肇一声厉吼,“候刚,你莫不是要造反?” 被高肇一打岔,禁卫本能的一犹豫,竟不敢往里冲了。候刚往里一瞅,李承志早已躲在了床榻之后,定然已再将次皇后挟持了…… 候刚气的双眼冒血:“高司空,你意欲如何?那刺客临死前亲自指证,称与李承志是同谋,二人欲先刺殿下,后刺陛下……眼见某即将那贼子擒下,全因尔这一吼功亏一篑……高司空,你是何居心……” 李承志要刺杀皇后? 简直放屁? 要真如此,三娘怎还会与他守在一块? 高肇脸都气红了:“简直一派胡言……” 不知还想说什么,却被李承志一声冷喝给打断了。 “放你娘的狗屁?” 差一点啊……但凡慢上那么一两丝,身上便是几个明晃晃的血窟窿…… 本就疼的焦燥无比,没了半丝耐心。此时一听这棒槌竟真信了那女官的诬陷之语,差点就射死了自己。李承志只觉血直往头上涌,心中哪还有理智可言? 好心好意的来替皇后治伤,竟莫明其妙的遇到了刺客? 明明拼着性命救了皇后,就只刺客临死前的一句构陷之言,竟被这王八蛋定成了同党? 窦娥有没有爷爷冤? 心中猛的生出了一丝邪火,李承志恨不得将天都捅个窟窿出来。莫说只是个值事将军,怕是元恪来,估计都得被他呛两句:说了八百遍了我不会,你非要让我治? 骂娘的话张嘴就来:“我干你大爷……那女人若说你是她生的,你是不是得跪下喊娘……” 毕竟是官,便是平日里骂人,至多也就是“入你娘”之类,那听过这般恶毒的话? 刹那间,候刚的脸就涨的跟大茄子似的,憋了好几息,竟只就憋句了一句:“爷爷入你大母……” 明知不该,但王显、徐謇等人就是止不住的想笑,忍的好不辛苦。 好笑之余,也难免惊骇:这候刚看似只是个值事将军,却还兼着右中郎将,领刀剑左右(类带刀侍卫统领),并事尝食典御(替皇帝尝药、尝食,也就是提前试毒)。若论皇帝之宠信,绝不比高肇差。 李承志骂的这般恶毒,这仇绝对已是结下了…… 元恪的脸都快气青了。 皇后生死不知,这两个倒好,竟在朕面前骂街? 什么“李承志是刺客同谋,欲先刺皇后,后刺皇帝”之类,元恪半个字都不信。 数次奏对,哪次李承志不是与朕独处一殿?以李承志的武力,杀死朕并不比捏死一只鸡困难多少。 还有高肇献上的烈酒、高湛献上的冰沙,皆出自李承志之手。他若真有此心,何需等到现在? 这候刚简直糊涂,就连刺客临死前的构陷之语都听不出来? 还有这李承志,怎能骂出那样的话,简直有辱斯文! 越想越怒,元恪一声冷喝:“够了!堂堂朝臣,成何体统?全给朕滚出来……” 骂了一半他才惊觉,急声道:“李承志,皇后如何了?” 殿内传出一句嗡声嗡气的声音:“殿下安然无恙……” 听这语气,好似极其不情愿,元恪气的想咬牙。 竟连句“回陛下”的前缀都没了? 果真是逆臣? 正文 第三三七章 论罪 数位女官皆被五花大绑,押到了殿外。又进来几个宫娥,将皇后抬回了凉风殿。 李承志刚要拔刀上药,就被禁卫强行撵出。 当他踏进门槛的一刹那,众人差点没认出来:李承志的身上全是血,就如被染出来的一般。 一半是因颠簸、挤压,从皇后的伤口中流出来的。另一半,自然是李承志自己的血。 便是此时,李承志的臂上竟然还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依旧有血不停的往下滴? 诡异的是,众人竟未从李承志的脸上看到半丝痛色,搞的插着刀的那只手臂好似不是他的一样。 其中带过兵的不少。如高肇、于忠等,时不时的就会持节、领大将军职率军南征,称得上身经百战。 便如王显,也都督过一州军事,多经阵战、 恶仗不是没打过,越是见血越是无畏的悍卒,越是受伤越是凶猛的恶汉等,军中比比皆是。 但真就未见过被自个的血染的跟血葫芦似的,还这般淡然的。 李承志难道就不痛的么? 怎可能不痛? 李承志甚至有一丝拿刀将胳膊砍下来的冲动。 竟连皇帝都不免动容,疑声道:“为何不治?” 李承志差点就冒出一句:你也得给我时间治啊…… 忍着怒意,李承志淡淡回道:“臣这便取!” 就当得了皇帝允许,他一转身,盯着高文君道:“要快!” 高文君忍着泪,用力的点着头。 头点下去,都还未抬起来,便听“嗤”的一声,一股血箭当即就飚了出来。又听“咣啷”一声,一把长约尺许、刃中带齿的尖刀跌落于地。 直到此时,李承志才变了变脸色,狠狠的咬着牙,将胳膊往前一伸。 高文君的动作极快。一把药粉盖到了伤口之上,双手一捋,一卷药纱展开,“唰唰”几下,便缠到了伤口上。 动作极快,可能都还未过十息,高文君竟就打好了结。 但血却没有被止住。 李承志恨的直咬牙:应是护着高文君与皇后躲箭时的那一下伤到了血管。 幸好胳膊活动无碍,五指依旧灵活,九成九没伤到筋。不然与候刚这仇就是不死不休…… 心里骂着,他手一伸,又从高文君手中接过纱带,一头用牙咬着,用右手飞快的在左臂弯缠了几圈。 直到见血渗的慢了一些,所见之人竟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这般猛将,若是就这样废了,就太可惜了…… 心中这样想着,众人大都没意识到:竟已暗暗认定,李承志绝不可能是那刺客的同党…… 除了候刚! “秉陛下,应听闻打斗之声,急率卫兵护驾。进殿之时,便见那女官已然畏罪自尽,临死自称与李承志合谋行刺……且臣若非记错,那女官本就是泾州人士……” 众官脸色微微一变,就连李承志都忍不住心一里一跳:这般巧? 正自狐疑,又听高肇喝问道:“便是如此,候中郎也不该妄然断定李承志就是刺客,更不该未圣谕,就令士卒擅开弩弓。幸得殿下无碍,若是伤了殿下,你便是万死也难赎……” “高司空,下官下令开弓时,殿下已被李承志放至榻上,怎可能误伤?” 辩了一句,他又朝元恪一拱:“巨并非妄断:禁卫入殿时,李承志便已将殿下擒伏于肩,数次喝令让他放下殿下,他皆不应。 之后更是拦着不让臣入内救护,便是基于这两点,巨才认定他乃刺客同党……” 说着他一转身,指着李承志厉声问道:“常闻李候郎勇冠三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为何刺客只是一介弱女子,竟能将你伤到如此地步? 又为何不击退刺客,反将殿下负至于肩?更为何在刺客自尽之时未予制止?你这分明就是临时反悔,使了一出苦肉计……” 你问我为何? 李承志忍着怒气,一指候刚:“候中郎果然慧眼,只看到了下官负着殿下,只看到刺客畏罪自杀,竟未看到殿中另有与刺客一般职事的五位女官? 恕下官眼拙,也不如候中郎这般专事帝、后之侍从之职,对内官诸司知之甚详,自是无法辩出哪位出自泾州,很可能是我李某人的同党,哪位又非泾州人士,定是尽于王事、忠耿无二之辈。 故此下官只能先护殿下退至角落,以防万一……至于下官这伤……” 李承志冷冷一笑,“若非未刺到下官之臂,就已刺到陛下之心了……” 反应快的,已然在心中暗喝了一声彩。 好一个专事帝后侍从之职? 堂堂散骑常侍,领刀剑左右,竟能让刺客混到皇后身边,且隐藏了这么久? 你是干什么吃的? 李承志绝对就是这个意思…… 便是反应慢一些的,也皆是不由自主的点着头。 设身处地,换他们是李承志,还真就如候刚所说,去追杀那刺客了。万一女官中还有刺客同党,皇后定然十死无生。 只有李承志这般,才是最保险、最安全的选择…… 候刚猛的变了脸色。 心中暗恨李承志辱人太甚,竟真就没有细想过这点? 他心一横,又厉声问道:“那之后呢,为何要将殿下阻在身后,不让本官救驾?” 元恪冷声问着李承志:“为何?” 还能为何? 我要不拦,你老婆就被人看光了…… 至于早已被他看光的事情,那是打死都不能承认的。 真就以为悬丝诊脉是传说? 皇帝再是大度,南北朝风气再是开放,便是李承志是事出有因,理应讳不忌医,更是拼着性命救了皇后一命……哪怕原因和理由再多,也绝无可能是皇后被他看光,皇帝却无半丝芥蒂? 这跟后世但凡是个男人,都希望给自个老婆接生的是女医生的心思一模一样。 放在皇帝身上,更是没办法用道理衡量:说诛心一些,亏得元恪和高英感情深厚。但凡换成其余的嫔妃,元恪宁愿她活活疼死,也不可能强令李承志医治…… 元恪知道后,会不会由此嫌弃高英从而冷落,暂且不知。但绝对会对李承志志生出成见。 试想,见一次李承志,皇帝定会会想起此事,心里就会不痛快一次。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呢? 傻子才会承认…… 李承志直视元恪,眼中不见半点惧色:“秉陛下,臣一直负殿下于身后,原是不知原委。但听高女史数次喝令,令臣不得回头,便猜到了一二……高女史就在于此,一问便知……” 哪还需问高文君?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的出来:皇后怕是春光外泄了…… 竟是这个原因……不可能? 候刚脸色一变:“你满口胡言……” 我胡你娘? 李承志一指殿外:那五个女官一处,王显正在挨个讯问…… “又不是只有下官与高女史在殿中?还是说,候中郎以为那五位也是下官之同党……” “够了!” 似是已到了爆发的边缘,元恪脸色乌青,连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候刚,朕一直念你忠耿有加,却不想,你竟如此失智?除官,除官、免爵、入监,待罪发落……” “陛下?” 候刚一声急呼,两只眼睛瞪的如同核桃,似是极其的不可置信。 都不容许喊冤,于忠便一声厉吼:“闭嘴……还不认罪?” 于忠是武怀将军,兼着卫尉卿,从军中论还是从禁卫论,都是候刚的顶头上司。且二人素来交好,竟都不为他辩解一句? 看着于忠脸上的急色,候刚福至心临,恍然大悟:陛下论罪时,说自己竟“如此失智”? 根本不是李承志的调拨离间之言,而是因为自己擅令射声吏射箭、强令禁卫强攻的举动,让陛下生了忌讳:这次是皇后,那下次换成朕呢? 你是否也敢置朕安危于不顾,说射箭就射箭,说强攻就强攻? 可不时皇后已?李承志放至塌上了,怎会误伤? 但谁又能听自己解释…… 候刚一咬牙,“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臣认罪!” 跪下低头的一刹那,眼睛不由朝李承志一瞪,其中满是怨毒之色。 李承志隐隐冷笑:这是恨上了? 候刚? 要不是高文君提醒,说候刚与江阳王元继是姻亲时,李承志都还没想起来:元恪死后,高肇就是他杀的。 灵太后时期的权臣之一,与刘腾、江阳王世子,也就是元乂等互为臂助,将灵太后囚禁了近十年…… 不急,咱慢慢来…… 这一冷笑,两人的目光似是粘上了一样,竟然分不开了?直至候刚被押走,二人都好似还在放着电…… 众人无不惊奇,心想候刚如此不奇怪,但李承志是哪来的底气? 倒是高肇颇觉欣慰,暗道此子可教也…… 刚押走候刚,元雍与元怿也急匆匆的入了殿。这二人一个兼着太尉,一个兼着司徒,再加高肇这个司空,三司皆已在此。 恰至此时,王显也回了殿,手中还拿着样物事,递至皇帝眼前,又在元恪的耳边一阵低语。 刚听了半句,皇帝脸色一变,重重的一拳砸在御案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李承志,你到底是皇后伤下取出了何物?” 他任过数年的廷尉少卿,本就是刑案断狱的好手,对付几个女官自是手到擒来,不大的功夫,就问了个清清楚楚。 数位女官皆称:见李候郎从殿下伤口中取出一物,那刺客才猝然发难。 而之前皇后数次排浓,皆时此女官亲为……所以王显怀疑,应是见事已败露,刺客才狗急跳墙…… 众臣皆是变色,又惊又疑的看着李承志。 看李承志就半眯着眼睛,竟就跟睡着了一般。 已然不错了,若非他体质强健,怕是站都站不住…… 李承志暗叹一声:还能是何物? “应是毒针!” 回了一句,他又一招手,高文君往前一步,将一样用纱裹着的东西递给了王显。 他任过数年的廷尉少卿,本就是刑案断狱的好手,对付几个女官自是手到擒来,不大的功夫,就问了个清清楚楚。 数位女官皆称:见李候郎从殿下伤口中取出一物,那刺客才猝然发难。 而之前皇后数次排浓,皆时此女官亲为……所以王显怀疑,应是见事已败露,刺客才狗急跳墙…… 众臣皆是变色,又惊又疑的看着李承志。 看李承志就半眯着眼睛,竟就跟睡着了一般。 已然不错了,若非他体质强健,怕是站都站不住…… 李承志暗叹一声:还能是何物? “应是毒针!” 回了一句,他又一他任过数年的廷尉少卿,本就是刑案断狱的好手,对付几个女官自是手到擒来,不大的功夫,就问了个清清楚楚。 数位女官皆称:见李候郎从殿下伤口中取出一物,那刺客才猝然发难。 而之前皇后数次排浓,皆时此女官亲为……所以王显怀疑,应是见事已败露,刺客才狗急跳墙…… 众臣皆是变色,又惊又疑的看着李承志。 看李承志就半眯着眼睛,竟就跟睡着了一般。 已然不错了,若非他体质强健,怕是站都站不住…… 李承志暗叹一声:还能是何物? “应是毒针!” 回了一句,他又一招手,高文君往前一步,将一样用纱裹着的东西递给了王显…… 招手,高文君往前一步,将他任过数年的廷尉少卿,本就是刑案断狱的好手,对付几个女官自是手到擒来,不大的功夫,就问了个清清楚楚。 数位女官皆称:见李候郎从殿下伤口中取出一物,那刺客才猝然发难。 而之前皇后数次排浓,皆时此女官亲为……所以王显怀疑,应是见事已败露,刺客才狗急跳墙…… 众臣皆是变色,又惊又疑的看着李承志。 看李承志就半眯着眼睛,竟就跟睡着了一般。 已然不错了,若非他体质强健,怕是站都站不住…… 李承志暗叹一声:还能是何物? “应是毒针!” 回了一句,他又一招手,高文君往前一步,将一样用纱裹着的东西递给了王显…… 一样用纱裹着的东西递给了王显…… 正文 第三三八章 要变天了 式乾西殿内,皇帝只穿着一件中衣斜靠在榻上。呆呆的瞅着殿顶,也不知在想什么。 手中端着一盏冰沙,其中冰块早已化尽。乳白色的奶液溢出铜盏,顺着手臂滴滴落下。已然污了衣衫,元恪却犹自不觉。 御榻之下,元怿跪坐在几案之后,翻看着几封秘奏。越看越是心惊,不大的功夫,额头上就渗满了冷汗。 李氏,七品司药(内宫女官,属六局六尚之尚食),乌支李氏李纂之女。 景明二年(八年前),咸阳王元禧造反,其舅兄李伯尚(陇西李氏三房长子,李辅之子,李冲之侄,李韶从弟)事通直散骑侍郎,领刀剑左右,就如昨日才被下狱的侯刚,极受元恪宠信。 不知真就与元禧预谋欲刺杀皇帝,从而做贼心喜。元禧刚反的第二日,李伯尚竟就逃了? 一路逃到了安东府,时李纂任安东府主薄,因同属陇西李氏,且素来与李伯尚交好,就将其藏于府中。 事后元禧被诛,李伯尚被缉,与李纂同以谋反之罪被赐死。家人十四以上者,男被充军,沦入罪籍。女被配以军户为妻。十四以下八岁以上者,男净身入宫为宦童,女入宫为婢。 那女宫,就是这样入的宫…… 若论起来,此女与逼反元禧的高肇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再掐指一算,竟已服侍皇后两年有余? 这种身份,想来应是要忌讳一些,不该派往皇后身边的。估计是内侍监疏忽,派人前就没看过此女的籍册。 也更说不准,是有人有意为之…… 越往深里想,元怿头上的冷汗就渗的越快。 “莫要杯弓蛇影!” 元恪放下了杯子,悠悠叹道:“这宫中也罢,并尔等府上也罢,宦、婢皆是幼时坐事受刑入宫,就连刘腾也不例外。真要论起来,哪个与我皇家不是血海深仇?难道一个都不能用,全撵出宫去?莫要因噎废食……” 元怿心中一动。 皇帝的潜意好似是,此事只属特例,应无过多牵扯,也应无诸多阴谋…… 可他昨日是何等的震怒,恨不得将所有人治罪,将皇宫掘地三尺一般:领军将军于忠(禁卫统领),长秋卿刘腾(大内总管)、太尉元雍皆被降罪。六尚六局、内宫诸司诸监、禁卫御林皆需彻查。 但才只是查了一天而已,皇帝怎就这般快的下了决断? 要不是皇帝语气有些含糊,不是很确定。要不是宫禁依旧戒严,元雍、于忠仍在彻力严查,元怿都怀疑皇帝是不是知道什么隐情? 正狐疑着,见皇帝坐直了身。看似随意的拿着一块帛巾擦着手,但脸上的神色很是郑重,还带着踌躇。 这分明是有要事要与自己商议……元怿下意识的正襟危坐! 等了好久,才听元恪说道:“四弟,朕要有儿子了?” 元怿狂喜。 怪不得皇帝昨日还暴怒如雷,只过了一夜,就好似火气全消? 竟有了天大般的喜事? 皇帝也该有儿子了。 不看其余兄弟,就连最小的元悦都两个儿子。唯独皇帝脱膝下竟无半子? 好不容易有了皇子昌,刚立为太子不久,竟而夭折? 转而欲立皇子明,但未及月余,都未拟定章程,竟然暴毙? 也是自那后,皇帝性情愈发暴虐,连诛三弟元愉,六叔元勰。更让一众兄弟、宗室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引起皇帝猜忌…… 因此,元怿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也不单单如此! 皇帝有无子嗣,代表国体稳不稳固,江山会不会动荡。 只要元恪有了儿子,至少说明他百年之后,国诈可顺利绵延,不会产生大的波折。如元怿等宗室及其子孙依旧可以富贵。 “恭喜陛下……嗯?” 刚赞了一句,元怿猛的一愣。 听皇帝这语气,好似是……竟还未生下来? 还真就没猜错,确实没有生下来,但元恪却极为笃定。 “今日才召王显为胡充华诊过脉,脉相确为男胎无疑!” 一提胡允华,元恪脑子不由的浮现出那位媚若天成,风流蕴藉,如水一般的女子。 既是召王显诊过,那就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当年文昭皇后(元恪生母高昭容)有孕,王显诊脉,断定必为男胎,最后果不其然…… 元怿满脸喜色,站起朝着元恪深深一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确实该喜! 元恪终是没忍住,“哈哈哈”的大笑起来,脸上泛出一丝病态的潮红。 这些年这般急燥,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不就是因子嗣艰难,积虑成郁之故? 终还是老天保佑,天降鸿福…… 笑了好一阵,元恪猛吐一口气,满脸期翼道:“今次唤四弟来,便是此故……朕欲废‘立子杀母’之制……” 元怿心下一叹:终究是来了? 元魏此制源于道武皇帝。 因生母贺兰太后之故,道武帝继位的过程异常的艰难与凶险,差点被自己的母亲、胞弟、舅父等联手害死。 继位后,道武帝毒死生母,赐死胞弟、舅族,而后立下了“立太子必杀生母”的祖制,一直留传至今。 确实早该废了。 立献文弟为太子时,献文帝哭求文成帝废此制,未允。献文情急失智,诬嫡母(养母)冯太后便是怕儿子立为太子,生母会被鸩杀,故而亲手捂死了她所生的文成帝长子,而非病逝。 便是此次,埋下了冯太后与献文帝反目成仇的诱因。最后献文帝被冯太后毒杀…… 孝文帝被立为太子时,也曾哭求冯太后废此制。为此,元宏差点被废。更被冯太后在三九寒冬剥光衣物,关入冰窖,试图活活冻死饿死。 但奇异的是,关了三天三夜后,孝文帝竟安然无恙,竟连丝受寒的症状都无。 后有术官爻卦,称元宏有神灵护身。冯太后怕遭天遣,遂才做罢。 孝文帝立元恂为太子时,冯太后健在,元宏羽翼未丰,故而未敢置喙。 等废元恂,立元恪时,高昭容已然病逝,故而行此制。 也并非以上诸般,此制才该被废,而是有悖于人伦。 不是每一任太子都如先帝孝文一般有神灵护身,运气逆天。 莫说光着冻三天三夜。好好在养在宫中,只因小病而最后遭至夭折的并不是一个两个。 究其原因,无非便是嫡母并非生母,无血脉之情,故而不会如对待亲子般亲密无间、心细如发。 比如元恪之前太子昌,就是因生母于皇后被赐死后,养于高英膝下。偏偏高英又不是个有耐心且细心的,门下宫人也跟着跋扈粗疏惯了,只是一场风寒,就要了太子昌的命。 传言中也不只有冯太后一个因为怕死而捂杀了亲子,每代皆有此疑例。 就如高英,太子昌夭折的次月,皇帝本拟再立皇子明(高英之子),皇子明竟突然就暴毙了? 要说这中间没鬼,元怿是打死都不信的。偏偏皇帝深信不疑,就如着了魔一般,对皇后专宠不哀? 便是冲着高英这秉性,此制也该被废。不然还要让她再养死一个太子不成? 想到此处,元怿又往下一拜:“臣无异议!” 皇帝大喜,好似不敢置一般,疑声问道:“此乃祖制,四弟竟就这般爽快的答应了?” 元怿犹豫是好久,最后终是咬着牙,说了实话:“非是臣不遵祖制,而是高氏实无贤妻良母之姿。臣怕再蹈太子昌、皇子明之覆辙……” 太子昌,太子明? 有如在胸口刺了一刀,元恪心里猛的一痛。 不是无人向他秘秉,两位皇子皆是皇后、更甚至是皇后与舅父高肇合谋所害。比如于皇后之兄于忠,皇叔元勰、皇帝元愉,元怿。 但这般大事,怎可凭臆测妄断? 于忠曾秘查数月,不终是查无实据? 但皇后确实无甚耐心,并非良母之选…… 想到这里,元恪废除祖制的决心更加坚定:“弟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后日常朝后,朕再召诸位叔伯兄弟相商……” 元怿心中暗暗一叹:便是冲着高英与高肇之跋扈与猖獗,又有谁会反对? 是元悦、还是元怀,还是诸位宗室? 哪个不是恨高氏入骨? 雍王叔倒是有可能。 但好巧不巧的是那刺客恰好就喊了一句“颖川王会为我报仇”? 此时元雍正忙着自证清白,不是一般的焦头烂额。怕皇帝借题发挥。便是心中不愿,怕是也不敢置喙。 更巧的是,偏偏胡充华有了喜孕,皇后恰逢遇刺。不然胡充华少不得会被皇后刁难、针对。 便是皇帝废制,也会少上许多波折。至少皇后已无瑕找皇帝哭缠、撒泼…… 想到这里,元怿猛的一滞。也就一两息,就如半夜里见了鬼一般,突然一个激灵。 “陛……陛下……” 嘴里称呼着,他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竟发现皇帝脸色极是阴沉,双眼中就如藏着两把刀,刺得元怿心底发寒。 自己都能想到,皇帝怎可能想不到? 怪不得,昨日都还那般暴怒,今日却是这般淡然? 怕是已然查到那刺客的来历底细,更查出,那刺客真就只是冲着皇后去的…… 元怿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连忙垂下眼帘,竟连眼皮都不敢抬。 殿中一阵沉寂,竟似能听到微风掠过殿檐的细响。 许久后,才听元恪一声长叹:“四弟,可曾记得今岁元旦,你借酒谏劝我时之言?” “臣……记得!” 元怿只觉喉咙发干,应了一声,竟是又沙又哑。 去年,高肇屡谮元愉、元勰及元怿。元愉不忿,遂反被诛。后高肇又构杀元勰。元怿只当第三个就会轮到自己,便借着元旦之夜皇帝家宴,伺机哭诉了一番,称高肇已有王莽之姿,日后必反…… 却不想,此时竟被皇帝旧事重提? 其意不言自喻:这天……要变了! 本该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何,元怿只觉浑身冰凉刺骨。 重用高肇时,皇兄对其是何等的宠信有加。如昨天都依旧如故。 但这仅过了一夜,皇帝竟就视其为心腹大患了? 若论天下之人,无情者莫过于帝王…… 元怿艰难的应了一声:“臣……理会得!” “那就去吧!” 皇帝淡淡的回了一句,又挥了挥衣袖。 元怿恭身称是,揖礼告退。 殿中只余皇帝。 近两刻,元恪竟是一动不动,就如一樽雕塑。只有脸色忽明忽暗,时而阴寒,时而喜色大作。 最后只听他怅然一叹:“罢了……刘腾!” “臣在!”就如鬼魅一般,刘腾从序门中冒了出来。 “胡氏如何?” “依旧在殿中跪罪,称只求为陛下诞下皇子,她便会自尽,向皇后赎罪……” “诞下皇子?呵呵呵……这是深知朕求子心切,自恃朕暂时不会将她怎样吧?” 皇帝悠悠一叹,“去传谕:朕恕她无罪,让她安心养胎。另,诸般护卫、典食、典药、典衣、典执(掌扇伞灯烛)、选侍、采女等,务必挑选仔细。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传诏于她,不可擅入他宫中,包括皇后……” 刘腾心下一颤。 什么“包括皇后”,皇帝防备的就只是皇后…… 皇帝盯着刘腾,眼神飘忽不定,最后怅然一叹:“罢了,将诸般首尾皆了理了,干净一些……” 就如方才的元怿一般,刘腾嘴里直发干。 皇帝摆明是让他将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销毁贻尽,便是皇后与高肇事后怀疑,也是死无对证! 这天,要变了! 应了一句“遵旨”,刘腾刚要走,又被皇帝叫了回来。 “于忠与元雍呢,查的如何?” “依旧无甚头绪,此时正在廷尉监提审侯刚,稍后应会盘问李候郎……好似是怀疑那毒针被李承志调换过?” 李承志调换毒针? 元雍与于忠真是异想天开? 怕是连李承志自己都想不到,胡充华所用的那针,就是从他哪里学来的,还真就没有浸过毒…… 一想到胡弃华,皇帝顿时有些意兴阑珊,不耐的摆了摆手:“罢了,由他们去查吧!” 便是摆样子,也该给皇后和高肇一个交待…… 正文 第三三九章 一语点醒梦中人 皇帝口谕:皇后遇刺未有定论之前,候刚不得出监牢半步! 元雍与于忠入奈,只能亲入地牢提审候刚。 这就根本不是人能呆的地方。 暗无天日,潮闷无光。蚊虫肆虐,老鼠肥的抵得过花猫。两只小眼中泛着绿光,见了活人竟都不怕,好似要扑上来咬一口的模样。 牢内恶臭扑鼻,只要打过仗的人都很熟愁:这分明就是尸臭…… 元雍惊的心底发寒:候刚竟被关在了死牢? 莫说时间长,便是关上十日半月,候刚怕是也废了…… 皇帝真狠! 候刚斜靠在栏边,满脸狰狞,双眼腥红,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就如一头野兽一般。 “都怪那李氏小儿……候某定将你碎尸万段……” “你这是咎由自取,与李承志何干?” 元雍用帛巾捂着口鼻,瞪眼骂道:“若非恶了陛下,何止于落的如此下场?真是愚不可及……” 元雍觉得,候刚简直蠢透了。 恨高氏归恨高氏,但高英总归是皇后之尊。且陛下就在一侧,你都敢耍小心思? 你这分明就是见李承志既将得陛下宠幸,抢了你的恩宠,又知他与高氏亲密,从而恨屋及乌…… 身为领刀剑左右,护驾本就是你职责所在,这这般关头你都敢挟私报复,已然是犯了皇帝大忌。陛下不治你治谁? “下官无错!” 侯刚梗着脖子回道:“那刺客与李氏小儿同籍泾州,且同出陇西李氏,故某一时情急,误以为二人是同伙……” “够了!”于忠冷冷的盯着侯刚,“是你蠢还是我蠢,还是你觉得,陛下会信?” 一个世居祖居,一个迁居乌支,除了同属泾州,再八百杆子都打不到一块。而泾州一战,乌支李氏几乎被李承志灭门,便是从这一点论,也知那刺客是诬陷之言。 况且那刺客临死前还提到了元雍,按你候刚这般说法,颍川王才是刺客主谋? 还要敢在皇帝面前说这种糊弄傻子的话,莫说免罪,怕是候刚连命都保不住。 罢了,毕竟是心腹,总不能忍看他屈死于此? 于忠长声一叹,“回宫后,我再求求陛下,先将你移出死牢。但你也要谨记,切莫再愚弄陛下……要知,十个你侯刚绑作一团,也及不上陛下一半睿智……” 候刚猛的一愣。 于忠此意,分明是让他再见皇帝时,实话实说…… 见他还似不开窍,元雍没忍住,恨声骂道:“蠢货……知不知为何领军(于忠)罪责比你还重,皇帝却能让他待罪立功?真就以为何人都如你一般缺心眼,以为那高肇真是善类?” 颍川王口中的“何人”,指的就是陛下吧? 侯刚恍然大悟:就是因为自己与高肇有仇,才有可能免罪? 真是成也高肇,败也高肇…… 他深深往下一拜:“谢过殿下提点!” “莫聒噪了!”元雍不耐的摆摆手,又催着于忠,“这破地方多待数日,怕是都得病一场?快些办正经事,早些查出头绪,也能让陛下早些定断。也好早些将这厮捞出去……” 侯刚千恩万谢,恨不得给元雍跪下来。 于忠点头应者,从怀里掏出一枚小盒,打开递至侯刚眼前:“护驾当时入内,可曾内过此物?” 侯刚定睛一瞅,却是一枚如针尖般的事物。但极是细小,眼神若是不好,怕是都看不清。 “这般细弱,下官怎会在意?”侯刚摇着头,“并不曾见过!” 想来也是如此。 本是抱着万一来试一试,终是失望而归? 看来还真就只能去问李承志。 于忠收起小盒,又交待候刚莫要急燥,称长则三五日,短则一二日,定能将他捞出这地牢。 二人离开廷尉监,回往皇宫。坐在马车上,元雍疑声道:“若说李承志换了这针,孤是不信的,因为无任何意义。但为何王显、徐謇又一口认定这针上无毒,李承志却又说这是毒针?” “许是各人医理不同,故有误差!” 于忠回了一句,又斩钉截铁的说道,“但如今该查的都查了,便有疑点,也只有这毒针的来路了。也只能在此下功夫……” 倒是这个道理。 “那就直去寻李承志!” 元雍点点头,又交待道,“虽说我等与侯刚同属元族(鲜卑),那李承志也确与高氏亲近。但理若论到深处,此事终是侯刚莽撞了。 而李氏子少年成名,尽显轻狂据傲,但是与高氏结了亲,也不一定就会以高肇马首是瞻。故而稍待思贤若见了他,还是莫在刁难的好……” 元雍这是怕于忠恨李承志害了侯刚,故而对李承志心生怨岔,从而交了恶。 若真如此,李承志还真就只剩攀附高肇这一条路走了。 元雍觉得,如这般人才,还是莫要落入高肇之手的好。不然岂不等同于给敌人送刀? 于忠轻吐了一口气:“殿下放心,某晓得!” 侯刚是侯刚,于忠是于忠,怎能一概而论? 便是从李承志识破刺客这一点来论,身为领军将军,于忠也该感念于他。 试想,若让这刺客逃过了这次,下次又谋杀皇帝呢? 他于忠九族怕是都得被夷尽…… 再者,于忠总觉得昨日皇帝对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举动和李承志有很大的关系。 好似就是李承志颇有深意的偷瞄了高肇一眼,恰好被皇帝看在眼里,才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般一想,好似要感激李承志才对? …… 李承志跪坐在偏房,露着胳膊,让高文君换着药。 一门之隔,便是皇后休养之处。 皇后只被治了一半,自是不可能扔下不管。等被皇帝审了一通,又指点着女医官割开皇后的伤口排完脓,上完药,就已是入夜时分。 到此时李承志才知,后宫竟然宵禁了? 光是一个昭阳宫外,竟足足守了上千禁卫。 也不只是值守这般简单,而是除皇帝有诏外,任何嫔妃、内官、太监、禁卫、宫娥等不得离开属宫。 等于皇帝不但禁断了内外,连内宫诸司、诸监、诸殿、诸宫之间也隔绝了。 毕竟皇宫内出了刺客,皇后差点一命呜呼,如此戒备倒也不奇怪。 李承志觉的怪异的是:皇帝把他这个外臣禁在宫中算是怎么回事,而且还是皇后宫中? 若查不清刺杀案,宫禁定是不会开的,等于他得宿在昭阳宫中好几日? 皇帝就不怕有人多嘴,最后传成风言风语? 这般多的禁卫、女官、宫娥等,李承志便是有孙悟空的本事也绝然干不出点什么来。 李承志就是觉的皇帝这个举动太奇怪了,好像故意把他锁在宫里似的…… 一阵猜疑,高文君便换好了药。李承志照例说了一句:“劳烦了!” 若按往常,以二人相敬如宾的默契,高文君定是会回一句“郎君客气”,但今日等来的,却是一声冷哼和好大一个白眼。 不,好似是昨日皇后遇刺后,高文君就猛的转变了态度。 每次冷哼,那欲说还休、似嗔似怨、似羞似恼的表情,分明就是因为什么吃了醋,恨不得咬李承志一口。 李承志一头雾水:我干什么了? 感觉关系突然就近了好大的一步。也就是在宫里,地方不合适,但凡换个地方,李承志说不定就动手动脚了…… 女人心,海底什! 心里腹诽着,李承志也随高文君出了偏房,准备再到皇后房中再看一眼。 破伤风没那么好治,除了防治持续感染,痉挛的症状也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好在有蔓陀罗花,安定效果奇佳。但凡发病就给灌上一口,就算皇后身体绷的跟铁一般,至多一分钟就能松弛下来。 就是副作用有些大,每次皇后都忍的好不辛苦。有两次,李承志甚至听到皇后发出过若有若无的呻吟…… 真是罪过! 刚出了偏房,又有女官来唤他,说是颍川王有召。李承志给高文君交待两句,让她先看着些。然后又向禁卫报备,才出了昭阳宫。 宫禁便是如此:无皇帝诏令,每一座殿,每一座宫中,皆是外人不得入,内人不得出。 便是有诏,不论至何处,身侧都有禁卫与黄门黄同监守,以防里窜外联。 就如此时,便是元雍与于忠,只要入宫,不论见的是谁,身后必跟着三四位。且与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会记录在案。 感觉皇帝就跟惊弓之鸟似的,看谁都像刺客…… “这针是否被人调换过?” 李承志拿着那针,狐疑的看着元雍,“殿下莫不是怀疑,是下官换的吧?” 从皇后伤口里取出来之后,经手过的也就只有他和高文君。元雍这样问,意思已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元雍也没否认,冷声笑道:“便是孤都有嫌疑,何况你?少啰嗦,孤就问你:王显、徐謇都称此针无毒,独有你,为何称此是‘毒’针?” 原来是想通过这枚针调查刺客的来路? 别说,确实是一条思路。 雕磨的这般精致,这针明显不是一两日就能制好的。而那女官一直在昭阳宫当值,日夜都有同值的女官在侧,定是没这般功夫的。 查她何日出过宫,或是与里的何人接触过,自然就能锁定大致范围。 心里想着,李承志随口回道:“此针确实未浸过毒!” 元雍眼睛一瞪:“那殿下如何中的毒?” “是铁锈!铁锈好似无毒,但入血中,却堪称巨毒,就如军中所用箭矢,有时会浸金汁。 若是金汁经口而入,至多也就是腹泄几日。但若浸入血肉,必是九死一生……铁锈也是这般道理……” 这两个都领军打过仗,自是知道金汁是什么东西,皆是一脸错愕:“竟是如此,但一众侍御(太医)为何不知此理?” “侍御所医,皆为身娇体贵之人,怎可会有金汁、铁锈入肉之疾?殿下该去军中寻问底层医卒才对……包括这针!” 李承志指着上面的倒刺沉吟道,“二位不觉得,这针若是放大数十倍,岂不就是有破甲之效的狼舌箭……” “你给孤噤声……” 元雍骇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李承志分明在说:这针十之八九,就出自军中能征善战之辈之手。 被刺客诬陷的罪名、及监督禁军不力的罪责都还没洗清,这又扯上了军中? 但凡被皇帝知道这个消息,他这个太尉怕是当到头了。 看元雍吓的脸色发白,李承志有些无语,隐诲的提醒着他:“此物如此独特,莫说领军之人,便是常人稍一琢磨,也能联想到箭上……” 意思是你不要把皇帝当傻子糊弄,便是此时未想到,迟早也会想到的。 一个个的,都这般机灵做什么,笨一些不好么? 元雍心里骂着娘,也不知是在骂李承志,还是在骂皇帝。 他恨恨的问道:“还有呢?” “遇刺的是殿下,刺客又出自宫中,一旦事败绝对是夷九罪的重罪,绝不会假手于人。便知雕磨此针者,十之八九也是主谋之一。 且知铁锈有毒者,定是擅战之辈,且常年领军于一线,不然此针也不会制的如此精致且阴毒……下官觉的,自女官平时接触之人,亲近之辈中甄别,当能查出可疑之人……” 稍一停顿,李承志又道:“那刺客与下官可称血海深仇,故而临时反诬下官。 但她为何要诬殿下,且呼过‘杨公’,想来指的便是杨侍中(杨播)、杨刺史(杨椿)等人。 下官便想,刺客临终反诬,想来不是临时起意。便是那女官与与殿下及弘农杨氏无仇,也应是背后之人与之有仇……” 于忠听的眼睛一亮。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们怎可能想不到清查能与女官时常接触之人? 但皇宫这么大,光是嫔妃、内官、阉人、宫娥等就足有三四千。间接转上两三人,估计个个都能与刺客接触到。 但若说与军中有关,且与颖川王、弘农有仇的,怕是百中都不足一。 本是将李承志当嫌疑来审,却不说只是三言两语,竟就解决了这般大的难题? 还真不负奇才之名…… 正文 第三四零章 做点事怎就这般难 于忠听的双眼放光。 经李承志一提醒,猛就将嫌疑范围缩小了几十上百倍。若是追紧些,有很大的可能揪出刺客同党。 到时陛下论罪,他的罪责也要轻许多。 元雍却是心底生寒。 原本只是让刺客诬赖了几句,既便最后无法自证,皇帝也不会当真,不会以为他这个皇叔真就是刺客主谋。 这下倒好,按李承志这般推算,刺客及背后之人十之八九与军中有关联。他身为太尉,掌天下军权,一个失职不察、监管不力的罪名是怎么也跑不掉了。 但元雍便是想怒,都生不起李承志的气来。 只因李承志没说错:千万莫将陛下当傻子糊弄,旁人能想到的,皇帝迟早都能想到。 所以哄谁都别哄陛下,不看侯刚这个前车之鉴,还在死牢里喂蚊子呢…… “早知就不来找你了……” 元雍悔子肠子都快青了。骂了李承志一句,又满脸忧色的对于忠道,“兹事体大,要低调行事,以防狗急跳墙……” 他怀疑,说不定就与禁军有关。 于忠点头应诺,又朝李承志拱了拱手,正色道:“若真未出尔之所料,且查出了刺客同党,定不会少了你的功劳!” 这句话等同于在感谢李承志了。不过于忠自恃身份,未说的那么直白。 倒是让李承志挺意外。 若说朝中有谁能与高肇分庭抗礼,于忠绝对排第一,元雍这个皇叔、元怿这个皇弟都得往后排。 高肇是皇帝舅父,于忠也不差。已故于皇后便是于忠的堂妹。且自曾祖于栗磾于太武帝起,父祖数代皆是领军大将、朝之重臣,深受历代皇帝宠信与重用。 不似高氏骤然显贵,就如穷人乍富,看似风光,实则无半点根基…… 元恪曾言:卿文才、学识差强人意,但论忠、直,皆不如卿! 汉化时,由孝文帝赐名“于登”。元恪登基后,又赐名为“忠”。后授侍中、领军将军。便是他外放为刺史、都督,或是领大将军职率军外征,领军(禁卫统领)一职依旧不除,历任近十年,可见皇帝对其之信重! 李承志怀疑,于忠之所以与高肇结仇,一部分是高肇与高英骤然显贵而得意忘形,无意中作的。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皇帝故意制造的…… 他现在距脑门上贴“高氏党徒”四个字也差不远了,而且昨日才与于忠的心腹侯刚结了仇。所以李承志委实没想到,于忠竟会对他释放善意? 他连忙拱手回礼:“郡公言重了!” “忙你的吧!”元雍摆摆手,满脸苦色,“孤要被你害死了……” 说罢又与于忠一阵嘀咕,似是要找皇帝秉呈。 两方就此分开,李承志回了昭阳宫! 刚进宫墙,就见一个宫娥急匆匆的来寻他。 李承志被吓了一跳:皇后又抽风了? 这刚抽过也就一个时辰,频率不但没比昨夜少,反而更频繁了? “倒是不曾!” 宫娥回道,“应是殿下发了它症,神色很是惶急。故高内令命奴急寻候星郎……” 神色很急? 那就说明皇后神智尚清,就是不知又出了什么状况。 皇帝也真是的,还真将自己当神医了? 也不说将王显、徐謇等人留下。万一有个其它症状,也好即时救治。 就自己这连兽医都不如的半吊子医术,怕是好人都得被自己治死…… 心里腹诽着,李承志跟着急匆匆的进了殿。 帐中除了高文君,好似还有两个女医,正围着皇后不知在做什么。 足有两层纱帘阻挡,李承志看的不是太清。但能听到皇后时不时的痛哼声。 看着像是在处理伤口,但这些女医对外伤一窍不通。若是皇后有什么状况,应该不敢下手才对? 李承志心下诧异,站在殿门外远远的做了个揖:“殿下可是有恙?” 不远不行! 破伤风菌又称厌氧菌,伤口不能包扎,只能晾着。再加天热怕出汗浸渗伤口,所以穿的越少才越好。 这会的皇后,上半身绝对是光着的…… “文……文君……” 看到李承志,皇后急呼了一声。随即便见高文君退出了帐,脸上尽是惶急之色,就像皇后快要死了一样。。 李承志被吓了一跳:听着高英中气挺足啊? 正诧异着,高英便奔至身前。想说什么,但又好像说不出口,连脸都憋红了。 李承志干着急:“你倒是讲啊?” “殿……殿下小便不通……不知是否法不对症,已吹了近半个时辰,却总是不通?” 李承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那你叫我来有什么用? 又不是第一次碰到,李承志自是知道破伤风十之八九会引起尿潴留(尿道机械性障碍)。 现成的的方法就有,《肘后方》中就有记载:土瓜根捣汁,入少水解之,筒吹入下部…… 不出意外,这个办法应是可行的。但偏偏,现在就出了意料之外? 一群二把刀,哪干过这个。莫不是插错地方了吧? 李承志狐疑的问道:“是不是没插准?” 话音刚落,李承志猛觉腰上一疼,差点叫出声。 是高文君羞恼至极,使着劲的拧了他一把。 竟与皇后说的一模一样? 一想到皇后疼极之时口不择言所说的话,高文君就羞的想撞墙…… “你倒是快想办法啊?难不成,就眼睁睁的看着殿下……殿下憋死?” 如此看来,应是插准了,但没管用。 这就有些棘手了…… 若再不想办法,高英还真就有可能得被尿活活憋死!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 方法也不是没有,比如插尿管,直接导入膀胱!但至少要入三寸深,以这群二把刀的水平,高英估计得痛的死去活来…… 那就只能先灌两口麻药了。 虽说有副作用,但总比痛的高英跟杀猪一样,或是被尿憋死的强。 “先让殿下饮些药酒,不需多,半昏即可。然后如此这般……嗯,麦管太硬,记得换成葱管……” 虽说迟早都会成为夫妻,但这不是还没成么? 李承志已经不要脸惯了,自是毫无异色。但高文君未经人事,哪受得住这个? 若不是双手紧紧的攀着李承志的右臂,怕是已软到在李承志的怀里了…… 高文君紧紧的咬着牙:“你……你连妾都未娶,怎会懂这般多?” 李承志哪会怵这个,瞎话张嘴就来:“医书上有写啊!” 有个毛! 高文君脸红的如同染了血,连头都不敢抬,跌跌撞撞的就往殿里跑,就好似走都走不稳了。 看着那窈窕的背影,李承志暗暗可惜:这要不是在皇宫就好了…… 不多时,就听高英没了声息。过了至多两刻,听到女医惊喜的呼声,李承志暗舒了一口气,悄然离去…… 一觉醒来,高英只觉好不爽利,好似连痛感都不剩几分。又觉燥热难耐,不由的坐直了身,将覆在身上的薄纱掀开,露出白花花一片…… 见四人无人,就只剩她姐妹二人。高英感受了一下,兴奋的问道:“如何治的?” 如何治的? 你让我如何启齿? 高英的脸瞬间就红到了耳朵根。 见她如此,不知是不是哪根弦搭错了,高英脑子里闪过一丝极其不可置信的念头。 就跟见了鬼一样,她竟亢奋了起来,脸上猛的生出一丝潮红:“莫非,真是请他治的?” 声音细若游丝,低不可闻。但听在高文君耳中,就跟炸了雷一般。 惶急之下,不但没了敬称,而且怒声低斥起来:“你想什么呢?” 皇后这是不要命了? “哦哦……也对……” 高英猛的醒悟过,歉声说道:“三妹莫恼……都怪李承志这药,竟能让人口不择言?” 何止是口不责言,你都要失心疯了你知不知道? 高英脸色阴晴不定,似是又惊又惧。变了两三下,她又猛的一咬牙:“知不知为何你每次服药,我都会屏退左右,不敢留半个外人?” 皇后左右一看,果然殿中空空如也。 “为何?” “因为每次用药,你皆会媚态尽露……低喘娇吟也就罢了,竟还……竟还唤陛下名讳……” 高英尴尬的要死,想挤出一丝笑,但脸的上肉就跟僵住了一样:“怎……怎会?” “怎不会?” 高文英心一横,“昨夜,你竟还唤他的名字……你不要命了?” “怎可能?” 皇后终于清醒了些,紧紧的盯着高文君。 看她脸色煞白,吓的好似连身体都在发颤,高英终于信了几了几分,脸上的潮红如潮水一般退去:“可……可有人听到?” “要是被人听到,哪还会容你我姐妹安然留在此处?用药之初,他就暗中交待,称此药不但有催情之效,更能迷人神智,让我早做防备……但我不想,你竟能对他生出念头?” 高文君猛的一抬头,脸上竟带上了几分哀求:“大姐,妹妹求你了,万万再莫要心生邪念。不然会害他死无葬身之地,更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你要知道,你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有如当头一棒,又如一盆冰水照头浇下,高英猛的一个激灵,脸色渐渐白了起来。心中哪还有半丝焦燥与亢奋。 “怎会这样?” 像是见了鬼一般,皇后满脸都是不敢置信,“都怪那药……对,就是那药,才让孤乱了神智……” 只是因为服药而乱了神智么? 那你为何不喊别人,偏偏要唤他? 便如方才,憋的痛不欲生之时,竟说要让他进殿给你医治? 怕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心里已然对他生出了依靠之意…… 是什么时候? 是午门外,见他浑身是伤、宁死不屈,尽显英雄气概,少年英杰之姿之时,从而生出了欣赏之念? 还是得知得了绝症,无人可治,自以为命不久矣,却又突听他竟能救你之时,进而有了感恩之心? 或是昨夜醒来,知他为了救你,差点死于刺客刀下之时,生了邪念? 若还有下次呢? 高文君越想越怕,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哭求道:“大姐,会害死人的……” “只是巧合罢了……你给孤起来……” 别说承认,皇后连信都不敢信,低声吼道,“我若真生了此念,定然不得好死……” 说着一顿,高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不到万不得已,非死不可之时,再莫给我用那药……” “好!” 高文君猛吐一口气,“殿下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再唤他一次……” 高英猛的一滞。 她一万个想不通,怎会唤出李承志的名字? 若被皇帝知道,哪还有他们两个的命在…… …… 式乾殿中,皇帝无奈的看着堂下的元雍和于忠。 他以为,便是这两个想破脑袋,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上,怎么也得查个十日半月才能有点眉目。 但谁想,仅仅过了一夜? 与李承志有仇,还与弘农杨氏有仇,可不止一个乌支李氏。 还有安定胡氏! 元雍不过是用来搅混水的而已…… 若是让这两个得了宫内籍册,查到李氏曾在同属泾州的胡氏宫中服侍过,且前两日还借故拜见过胡充华。再结合李承志的推断,怕是当即就能猜出真相。 只要再去找李承志一次,李承志绝对能想到:他曾详细予胡保宗讲过铁锈的毒理…… 元恪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两个了。 说他们得力吧,靠的却不是自己的智谋,而是求助于人。 说他们无能吧,却知人善用,竟能想到找李承志问计? 幸好,朕早算到了这一步,将李承志困在了宫里…… 暗暗叹了一声,元恪冷声斥道:“昨日夜里才诸宫、诸殿、诸司、诸监等逐一清查过,今日竟然又要逐人盘问一遍?尔等是生怕这宫里太肃静了?不允……” 不允? 元雍都呆住了。 这可是在清查刺客? 莫说再查一遍,便是再查十遍、日日不肃静也值得。 但皇帝竟然说不允? 狐疑间,无意中掠过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刘腾,发现这阉贼好似满脸古怪,像是被什么事情惊呆了一般,元雍福至心灵,灵光一现:莫不是,刘腾查到了什么? 但没想到自己与元雍竟也查的如此快,故而才这般震惊? 于忠没他这般快的反应,只以为皇帝顺毛驴的毛病又犯了。头一抬就要劝谏,但揖还没做利索,猛觉元雍捅了他一把。 诧异间一转头,竟见元雍却先拱了下去:“臣等遵旨!” 这般大的动作,元恪怎可能看不见? 看来这两个,也是不能放出宫了…… 元恪生出阵阵无力感:朕是皇帝,做点事情怎都这般难? “先退下吧,在偏殿候着,朕稍后有事交待!” 元雍连忙应是,拉着还懵着的于忠出了殿。 等这二人出了殿,元恪一脸古怪的看着刘腾:“早间是谁在朕面前夸胡充华,称她让刺客临终反诬,真乃神来之笔?” 刘腾嘴里直发苦:“是臣!” 那时想,确实是神来之笔。但此时一看,竟比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行径还要蠢? 本是逗皇帝开心,顺便提前烧烧胡充华的冷灶,但临了竟拍到了马蹄子上! 但谁又想到,李承志的才思那般快,堪针一针见血? 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心里骂着李承志,刘腾又担心道:“李承志这般急智,堪称罕见。难保他深想之下,不会猜到是胡充华……为免他泄于皇后,不若将他调出昭阳宫,另行安置?” 竟是要将李承志软禁? 元恪瞪了刘腾一眼:“那谁给皇后治病,你?” 正文 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三四一章 凭什么 十五,常朝! 高肇恭立班首,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滴入领间。不大的功夫,绛红的官衣就湿透了大半。 “立太子,必杀母”,是大魏开国皇帝道武帝定的祖制。是涉及到国体之稳,国本之重的大事。而当初陛下与自己初提此事时,谁都觉的千难万难,怕不不会比整肃佛事轻松到哪里去。 若依常理,怕是朝堂上早该吵翻天了。诡异的是,文武两制、九级三十六班,殿内朝官足有六百余,别说谏言反对,竟连半个出声质疑的官员都无? 宗室也就罢了,早已被皇帝治的服服贴贴。便是心中不愿,也绝不敢出头。但一众以四典、五经为立世之本的汉官竟也无人劝谏? 刘芳身为太常卿,事天下礼制,宗庙祭祀;崔光身为祭酒,掌经义,教天下;王显身为御史中尉,负明法举章、察言纠奏。哪个都应该反对,更应该该齐齐出班,劝谏皇帝,不想,元怿刚一奏呈,率先附议的,竟就是这三人? 连一向视皇帝马首是瞻,拍陛下马屁比谁都机灵的元雍竟都慢了一拍? 到这一步,高肇怎还看不出,开朝之前,皇帝早就与这些人通过气。且不知用了何法,竟逼的众臣一致附议,无半丝质疑之声? 更诡异的是,自己重为司空、文臣之贰,竟然一丝风声都没听到? 皇帝分明就是在防备自己…… 想想身负重伤的皇后,想想已被封了七日的宫禁,以及也整整被封在宫中七日的王显等亲信之臣,高肇的心脏越缩越紧。 定是宫中的哪位嫔妃有了身孕,不出意外,十之八九是男胎…… 陛下啊陛下,我是你舅父。只要你一道圣旨,便是要我的命,我也绝不会摇半丝头。又何至于此? 似是三天九里被丢进了冰窟,只是瞬间,高肇从头凉到了脚。 直到听到金吾将军高唱“有事奏呈,无事退朝”,高肇才如噩梦初醒,猛的打了一个激灵。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之时,又朝高肇道:“有事与司空相商,且随朕来!” “臣遵旨!” 高肇心下稍松,快步的跟了上去。 见此,一众朝臣都懵了。 特别如于忠这般,与高肇势同水火之流。本以为今日的陛下即便不会将高肇去职夺爵,怕也会视若无物。也会以此渐渐冷落,等过些时日再寻些由头,撤职、查办、抄家…… 但谁想,皇帝竟又如往日一般,只要朝罢,就会将高肇召去…… 这分明是信重依旧,宠盛不哀? 那皇帝这些时日以来,又是宫禁戒备、断绝内外,又是软禁与高肇交好的重臣,防止泄密……等等等等手段,防的不是高肇,那又是谁? 难不成是在演戏,更或是耍着玩? 反应快一些的,已然变了脸色。 元雍猛的一颤,好似站都站不稳了一样。 崔光脸色一白,刹那间就没了半丝血色。 刘芳更急,竟直冲序门而去,似是要把高肇追出来一般。 但刚至殿阶,便听刘腾一声喝令:“拦下!” 当即就有几个金吾将军往前一逼,似是一堵墙一般将刘芳顶了回去。 老头本就瘦弱,被这么一顶,差点栽过去。幸亏崔光眼快扶了他一把。 知这二人应是反应了过来,刘腾黯然一叹,温声劝道:“二位,回吧!陛下口谕:今日谁都不见……” 刘芳目眦欲裂:“陛下……疯了?” 刚有力士要喝斥,被刘腾用眼一逼,意思是别多事,就当没听见。 而后又回过头,给崔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陛下心意已决,没用的! 是啊,要是有用,陛下早就听劝了,何至于前此时日,竟在李承志这种芝麻大的小官身上都打起了主意? 一时不察,竟上了陛下的恶当? 崔光暗恨,用力的一拉刘芳,低声道:“先走吧!” “高首文啊高首文,千万莫要糊涂啊……” 看二位老臣佝偻着身体,背影说不出的萧索悲凉。再看元雍满脸惧色,吓得腿都发软的模样,元怿满是诧异。心想便是皇帝依旧对高肇宠信有加,何至于将这几位吓成如此模样才对? 往前凑了凑,元怿低声问道:“皇叔,出了何事?” 元雍又气又急,竟恨的咬起了牙:“上了皇帝的恶当了!” 谁能想到,皇帝做了这般多的布置,根本就不是为了防备高肇,而是为了逼高肇就犯? 想想也对,高肇身在京中,且军权大都掌在元氏宗室手中,莫说只是更改祖制,就是立即要抄高肇的家,皇帝也不用这般谨慎才对? 原来只是在吓唬高肇? 上了皇帝的当? 元怿依旧一头雾水。 元雍左右急瞅一眼,看身边就只有于忠与元怿,才坚起手掌,快且轻的在胸口立了一下。 灭佛? 元怿头皮猛的一麻! 鲜卑举族信佛,对这样的手势再熟悉不过。再加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三位最清楚皇帝做了那些布置,好似件件都是冲着高肇去的。感觉今日朝罢,皇帝就会将高氏抄家灭族一般的驾势。 但到最后,却是以前该怎么样。如今依旧怎么样? 此时几厢一结合,哪还看不出,皇帝竟借着更改祖制的机会,联合群臣,给高肇来演了一出敲山震虎的戏: 看到了吧,朕要有儿子了,马上就要立太子了。 如今又改了祖制,太子生母不用死了,那高英这个皇后,又该何去何从? 那你高肇呢? 说不定太子出生之时,就是皇后废立,高氏衰败之日! 所以,继续重操旧业,敢为天下先吧…… 高肇明知饮鸩止渴,但为了多活几日,更或是为了争取些提前安排后路的时间,说不定就会答应下来…… 也如元雍一般,元怿的腿都软了起来,冷汗直冒:改祖制算什么? 这才是动摇国本,十之八九会导致天下大乱的巨祸。 于忠争声问道:“如何办?” 元雍狠狠的一咬牙:“如今只求老天保佑,望高首文顾全大局,莫要自误……” 可能么? 于忠很怀疑。 皇帝手腕太高,将群臣尽皆玩弄于鼓掌之内,更将高肇蒙在了鼓里。且发动的极为突然。 高肇只以为,今日便是他的大限之时…… …… 式乾西殿。 高肇满头大汗,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一个头接一个头的往下磕,青砖地面被砸的“咚咚”做响,就如擂鼓一般。 没几下,额头上就已见了血,竟将地面都染红了好大一块。 皇帝脸色乌青,狠狠的咬着牙。双拳紧攥,手背上青筋隆起,好似已然忍不住,立时就要暴起杀人一般。 元恪想不通,明明是十拿九稳之事,高肇竟然不应? 他就不怕,朕将计就计,真将高氏连根拔起? 往常但凡见了高肇,必是和颜悦色,温声细语的元恪,今天怎么看高肇怎么不顺眼,恨不得给他几刀。 忍了又忍,皇帝终是没发火,只是冷声喝道:“停下吧!” 杀是不可能真杀的。 高肇若是死了,谁来帮朕制衡宗室? 且先用着吧…… 高肇猛然停玩下,依旧不敢抬头。双手支地,额头抵着青砖,鲜血一滴滴的渗入石面。 “朕原以为,只有舅父能为朕分忧,便如以前那般!但今日,真是出了朕的意料啊……” 是真的出了他的意料。 今日种种,应该让高肇看的很分明了:除了朕这个皇帝,他再无点依靠。但遇大事大非,就连平日与他亲近的崔光、王显之流,都避他如蛇蝎…… 但他为何还敢忤逆朕? 高肇都带上了哭腔:“若是以往,臣自是谨遵陛下之意。但今此之事,实是动摇国体社稷根本之大祸,臣若是答应,就是千古罪臣……” 元恪脸色一冷,厉声斥道:“够了!” 你若成了罪臣,那朕呢? 岂不是成了千古昏君? 毫无来由的,元恪总觉的高肇的语气有些耳熟,好似不该是他说出来的话一般。 稍时,脑中竟浮现出了李承志的影子? 果然是近朱者赤……一对逆臣! “起来吧!” 元恪冷冷的挥了挥手,意味悠长的说道:“许是朕太心急了,吓着了舅舅。舅舅也莫要惶恐,朕对你依旧是信重有加的。也请舅舅回去之后,好好思量思量……” 这是让他滚蛋的意思? 高肇如蒙大赫,又重重的往下一磕:“臣遵旨!” 元恪面无表情的一点头,又沉吟道:“皇后遇刺之事,刘腾已然查明,竟是咸阳王之余孽?以防万一,朕特许调拨禁卫一旅,归舅父调用,以护家宅!” 像是听到了惊天霹雳,高肇猛的一抖。 这是以防万一么? 分明是监视,软禁,以防他与朝臣窜联。 更在暗示自己:说不得哪一刻,这护宅的禁卫,就会变成抄家的悍卒? 想想自皇帝登基以来,他高肇何等的尽心尽力,心甘情愿的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刀的那些过往,高肇就止不住的心寒。 最是无情帝王家…… “臣……遵旨……” 元恪淡淡的一挥手:“嗯,去吧!” 随着高肇起身,数位黄门。刚出大殿,便有数百禁卫跟在其后,往宫外走去。 一路浩浩荡荡,先出内宫,碰上了正等着谨见皇帝的元雍和元怿。 元雍极是罕见,竟满脸坚毅,好似宁死都不屈? 出了内宫便是大朝城。刘芳、崔光等中书、侍中均在此当值。听到动静,全齐齐的迎了出来。 再外往便是端门,于忠依旧负责宫禁,特意等在了这里…… 无一例外,这些人全是等着劝高肇或是骂高肇的。但谁想皇帝早有预料,别说劝,他们连高肇身前三丈都近不了。 看这般架势,再看高肇额头血肉模糊,衣衫上尽是血污,这些人哪还猜不出,这是磕头请罪磕成这样的? 众人又惊又喜,又是诧异:高肇竟拒了皇帝? 奇哉,怪哉,高首文竟一反常态,不做幸臣了? 便是如于忠这般的死仇,竟都止不住的心里一松,自然而然的对高肇生出了一丝感激之意。 为何? 陛下嘴上说的好听,口口声声都称必会循序渐近。但就算是头猪也能猜到,只要这口子一开,皇帝必会大刀阔斧的搞事情,定会引的天下大乱,到时谁都没好日子过…… 真不愧为忠、直之名。也不知于忠是怎么想的,竟遥遥朝着高肇一拱手。 高肇双眼一突,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便是冲着于忠这一拜,他高首文今日这几十个头也没白磕…… 再回想起见到元雍元怿,那二人好似惊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的模样,高肇心中更是生出了一丝豪情。 连元雍这般奸滑、逢迎之辈,都知在这般大是大非之上咬紧牙关。皇帝逼急了,便是磕死都不松口。高肇难道连元雍都不如? 便冲着于忠这一拜,我高首文今日这几十个头也没算白磕…… 见高肇昂首阔步的出了宫城,元怿满腹疑虑:“高肇凭什么?” 高肇应该比谁都清楚:若是失了皇帝宠幸,他就如没了牙的老虎…… 元雍愣了愣,猛吸一口凉气:“孤也想不通……” 高肇凭什么? 这些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敢忤逆皇帝,所凭的依仗竟是方士耿言的那几句卜词,及李承志与皇帝的第二次奏对? 帝绝子嗣……皇帝哪来的太子? 既然不会有太子,何来的皇后废立之事,及高氏灭门之祸? 既已认定李承志是天授之人,那对于他的一言一行,高肇自然无比关注。 连李承志都断定:若肃佛事,天下必乱,那肯定就会乱…… 连元雍这般奸滑、逢迎之辈,都知在这般大是大非之上咬紧牙关。皇帝逼急了,便是磕死都不松口。高肇难道连元雍都不如? 便冲着于忠这一拜,我高首文今日这几十个头也没算白磕…… 见高肇昂首阔步的出了宫城,元怿满腹疑虑:“高肇凭什么?” 高肇应该比谁都清楚:若是失了皇帝宠幸,他就如没了牙的老虎…… 元雍愣了愣,猛吸一口凉气:“孤也想不通……” 高肇凭什么? 这些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李承志! 正文 第三四二章 新仇旧恨 皇帝坐于殿上,脸色冷峻,眼神阴厉。 登基以来,但凡他开口,高肇必定是予取予求,从不会推辞半句。今日实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元恪一万个想不通:“舅父有何凭仗?” 刘腾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惭愧道:“臣也不知!” 简直是问道于盲? 皇帝沉吟半晌,幽声问道:“皇后如何了?” “已大是见好,一日已发作不了几次……昨日臣才问过李候郎,说是至多十日半月,就会于常人无疑……” 李承志还真是好本事,生生将皇后给治好了! 元恪稍一沉吟,怅然道:“去看看吧……” 毕竟夫妻数年,皇后更是为朕生过儿女…… …… 皇后好的快,心情自然大好,底下的人也就要好过些。此时的昭阳宫中一片祥和,宫娥也罢,女官也罢,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 不过李承志交待过,皇后之症最是忌光、忌风、更忌声。说话声音稍大些,都可能引诱皇后发变。故此人人都是轻手轻脚,慢声细语。 纱幔中,两个女官陪皇后说着话,声音都压的极低。高文君侍立一侧,看似面色平静,但眼中尽显忧容。 遇刺第三日,刘腾就来秉过,说是查清了刺客,乃咸阳王余孽。有无同党正在清查。而这又过了三四日,好似还未查到。 若只是如此倒也无妨,但高文君无意间发现,一说到刺客,李承志眼中就会闪过厉色,有两次,竟不由自主的咬起了牙? 依李承志的性情,若只是乌支李氏余孽,只因为伤了左臂,郎君不至于此咬牙切齿。 看起来,好似是李承志已猜到了刺客的来历和底细,且与之有极深的过节…… 但任高文君如何追问,李承志却咬死不承认。 这更让高文君惊疑,猜忖连郎君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竟都如此顾忌,难不成,幕后之人是皇帝? 当然不可能是皇帝,想想都觉的荒唐。那还能是谁? 猜疑间,听到殿外一阵噪杂,好似在跪拜。侧耳细听,隐约听到宫娥问候陛下的声音。高文君心下一惊。 皇后耳力也不差,高英一骨碌的翻座了起来,脸上尽是喜色。 自遇刺之后,皇帝再未来过,皇后也只以为,是因为追查刺客,封了宫禁,故而皇帝出行不便。 想来今日应了解了宵禁? “快……快予我更衣……” 怎么更? 郎君反复交待,伤口之上决不能着半缕布纱,更不能见汗。故而账中连件衣裳都未准备,就只有一件薄纱。 刚将纱衣披到皇后肩上,便听“咣”的一声,殿门被人推开,皇帝大踏步的走了进来。 许是问过守门的宫娥,知道皇后衣冠不便,就连刘腾都未进殿,只是守在门口。 殿内宫娥与女官,包括高文君齐齐往下一拜,问候着皇帝。 元恪似是有心事,有些心不在焉。边入纱帐边挥着手:“都退下吧,朕与皇后说说话!” 等闲人走尽,他才发现皇后竟是**着的。此时的皇后,也就堪堪将纱遮到了胸前。但奈何只有一只手能动,遮得了左边,遮不住右边。 当看到左胸之上狰狞的伤口时,皇帝猛的一僵…… 还以为是皇帝起了欲念,高英又羞又急,一声娇斥:“陛下?” 已是近十年的夫妻,即便高英真是如天仙之颜,元恪也几乎日日见,夜夜见。常年累月之下,便是见皇后光着,他还能有几分激情? 况且元恪自小体弱,本就不怎么好女色,再加后宫佳丽上千,还真就没高英误以为的这般急色。 他完全是被震住了:高英的肩上竟被剜掉了足有拳头大的一块肉? 乍眼看去,黑青的血痂、紫红的血肉、淡黄的油脂、灰白的肉皮……无一不是历历在目,看了个清楚。 尽收眼底后才恍然惊觉:这就如一只放大了无数倍的蛇眼,元恪怎么看怎么觉的恐怖。 大坑四周,还有因清除暗腔、死肉等割出的余伤,坑坑凹凹,曲曲牙牙,像是一张张被割掉了唇的人嘴,晾着露出龈根的血牙…… 元恪即便城府再深,但从小到大哪见过这个。惊诧之下看的太过仔细,只觉胸口烦闷不已,差点一口吐出来。 高英的脸色一变:“陛……陛下?” “无……无碍……” 元恪猛的低下头,忍着阵阵恶心,“几日未见皇后,过于心急,奔的快了一些,故而有些气喘……” 多少年的夫妻,这样的话怎能骗过高英。 皇帝这……分明就是嫌弃她了? 高英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应是吓着陛下了……也是妾的命数,偏偏要予妾治伤时,李承志竟伤了手?几个医官未经过这般阵战,难免心抖手颤,就割的大了一些…… 不过李承志讲过,称开宫禁之后,他便会为妾调一副药,应是能消了这疤痕……” “若非鸿福齐天,皇后焉能逃过此劫,李承志自然也就不需伤手!故而皇后再不可妄言命数不好……只要无恙就是天幸,便是小有瑕眦也无妨碍,皇后莫放到心上……” 皇帝看似一点都不在意,反倒宽慰起了皇后。 劝了几句,元恪又左右一瞅,疑声问道:“你不提朕都还未想起来:朕令李承志好生看护皇后,他定是在这昭阳宫的。但朕都已来了这般久了,也不见他来拜见?” 皇后一滞,仿佛都被气笑了:“陛下真是糊涂,妾如此模样,莫说入殿,便是敢近殿门三尺内,妾都得挖了他的眼珠子,怎会让他入得殿来?再者无人通传,他又怎知陛下来了昭阳宫?” “也对,倒真是朕糊涂了!”元恪不由失笑,“那皇后就好生将养着,朕有瑕时再来看望皇后……” 见他起身,皇后顿时一脸的忧怨。 她还想着好好的跟元恪诉诉苦衷撒撒娇。 高英更知,皇帝十之八九是被自己的伤给吓到了。 但以后怎么办,皇帝不会就厌弃自己吧? 心里怨着,正准备起身象征性的恭送一下皇帝,元恪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好似突然想起来的一般,意味深长的对皇后说道: “竟忘了正事……朕来是想知会皇后一声:胡允华有喜了,王显诊过脉,说是男胎无疑?” “什么?” 声音尖的如同鸹啼,似是要将殿顶都要戳穿一般。仿佛听到了惊天噩耗,高英脸色猛的一白,直接僵在了原地。 胡允华有喜了,竟还是男胎? 男胎? 男胎? 男胎…… 高英眼前一黑,仰头就往后倒。身体重重的摔倒在榻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皇后?” 元恪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伸手去扶。但别说扶,他连皇后的身都翻不动。 刚要张嘴叫人,皇帝猛的一愣。 就像是中了邪,皇后竟然抖了起来? 抖也就罢了,口中竟还不停的吐着白沫。原本如花似玉的一张脸,此时竟是尽然乌青。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皇后的脸上拉扯、揉搓,五官不停的变着形,好似恶鬼附身一般,极尽狰狞。 皇后的嗓子里还发着“嗬嗬嗬”的怪叫,像极了野兽。 正自惊诧,猛觉一股恶臭传来,元恪定睛一看,皇后竟然失禁了? 随着高英不停的抽搐与扭动,恶臭的秽物沾了一身,与娇嫩玉体相互映承,元恪感觉前所未有的恶心。 “来……来人……呃……” 挣扎着唤了一声,元恪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喷了出来。 莫说早间刚吃下去的,怕是连昨夜未消化完的都吐了出来…… 殿外传来一阵惶急之声,立时便冲进了七八位。见皇后抖的跟筛糠一般,高文群哪还顾得了脏不脏,连忙唤着女官,先抖高英抬到了榻上。 虽说病情已趋于稳定,但高英每日还是会发作两到三次。可是,哪一次都未见皇后失禁啊? 高文君当即就慌了神,带着哭腔喊道:“快……唤李候郎……” 如此腌脏,哪能让皇帝留在此处!昭阳宫的女官连哭带求,将皇帝请了出去。 元恪就似傻了一般,嘴里泛着苦水,脑海中尽是皇后倒地抽搐,面如厉鬼,沾染了一身秽物,说不出的狰狞与恶心的模样。 想着想着,竟又“呃呃呃”的干呕了起来。 “陛下?”刘腾急奔两步,刚近身前,就被元恪挥手撵开,“快宣李承志……” 话音刚落,就见李承志急里慌忙的奔了过来,见到皇帝先愣了一下。 “勿需多礼,先救皇后!”元恪心有余悸的吐了一口气,“太是恐怖了……” “臣遵旨!”李承志匆匆一拱,伸着脖子朝殿内喊道:“高内令,莫慌,先将殿下牙关撬开,谨防咬了舌头。而后缚住四肢躯体,再灌半盏药酒。但是要小心,坚决不能令秽物污了伤口……” 唤他的女官去时便说的很清楚,称皇后不但抽了见,还失了禁。 不过李承志不是很慌:这种现象在痉挛的病症中不算罕见,只需小心不要让粪便污染伤口,事后再慢慢清洗消毒、更换环境也来得及。 他就是有些怀疑:高英这是见了皇帝有多高兴,受了多大的刺激,才抽的大小便都失了禁? 如此场景,皇帝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正恶意的猜忖着,猛听皇帝厉声道:“李承志,你说实话,皇后此次,是否凶多吉少?” 李承志心里一跳,明知不该,竟还是没忍住,偷偷瞄了一眼皇帝。 他只是想确定,皇帝到底是巴不得皇后救不过来,还是真的在担心皇英。 扫到元恪脸上的那丝悔意,李承志心里才猛的一松:还好,元恪还没有无情到一丝亲情都不顾的地步…… 他沉吟道:“陛下放心,听帐内有条不紊,高内令并诸位女官并无惊呼,想来是殿下并未咬到舌头、并未呛到气道,也并无秽物污了伤口。如此一来,殿下此次发作,与平时并无二致……” 意思就是至多抽一阵风! 元恪竟不由自主的舒了一口气。 便是块石头捂上数年,也能捂出些热度来。更何况活生生的人? 只要高英不哭、不闹、不作、不妖,他元恪何至于绝了夫妻情份? 罢了…… 元恪怅然一叹,朝李承志一挥手:“随朕来!” 李承志脸色变了两变,无奈的跟了上去。 没走远,就在殿门外。皇帝清退了左右,竟将刘腾都撵到了七八步外。 元恪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想必,你已猜到那毒针的来历了吧?” 李承志心里一跳,暗道了一声果然。 还真就差那么一丝…… 高文群无意间问了一句:只是一分长的一截针尖,既未浸过毒,也未见伤口多大,怎会要了人命? 李承志才想起来,为何元雍和于忠竟怀疑自己调换了毒针? 只因这玩意太小了,小到将这个时代最致命的毒物找来这么多,比如砒霜之类给人服下,都不一定会中毒,何况致命? 高文群无意间问了一句:只是一分长的一截针尖,既未浸过毒,也未见伤口多大,怎会要了人命? 李承志才想起来,为何元雍和于忠竟怀疑自己调换了毒针? 只因这玩意太小了,小到将这个时代最致命的毒物找来这么多,比如砒霜之类给人服下,都不一定会中毒,何况致命? 高文群无意间问了一句:只是一分长的一截针尖,既未浸过毒,也未见伤口多大,怎会要了人命? 李承志才想起来,为何元雍和于忠竟怀疑自己调换了毒针? 只因这玩意太小了,小到将这个时代最致命的毒物找来这么多,比如砒霜之类给人服下,都不一定会中毒,何况致命? 高文群无意间问了一句:只是一分长的一截针尖,既未浸过毒,也未见伤口多大,怎会要了人命? 李承志才想起来,为何元雍和于忠竟怀疑自己调换了毒针? 只因这玩意太小了,小到将这个时代最致命的毒物找来这么多,比如砒霜之类给人服下,都不一定会中毒,何况致命? 正文 第四九三章 莫不是认错了人 李承志念头急转,终还是说了实话:“陛下明见!至殿下遇刺第三日,臣才得知,胡保宗竟比臣还有要早半月入京?” 皇帝眼神一凝。 只要知道胡保宗就在京中,且入过好几次宫,李承志自然什么都能猜到…… 元恪狐疑道:“你既已猜到,为何未向皇后秉呈过?” 李承志眼珠子都瞪了出来:“陛下,但凡臣多一句嘴,殿下怎么愈痊这么快?怕是早如今日一般……” 刚说了一半,李承志猛的一顿:怪不得皇后这次发病发的这么剧烈,原来不是见了皇帝兴奋的,而是气的,更或是吓的? 皇帝竟像是承认了一样,谓然一叹:“朕委实不知会引发皇后发症,不然定是不会说的……” 而后又一瞪李承志,好似很是不满意。 他之前以为,李承志是为了替他这个皇帝分忧,所以未敢在皇后面前露半丝口中风。竟不想,只是出于医生的考量? 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皇帝总感觉心里不是很得劲,好似李承志背叛了他一样。 逆臣! “可惜未等朕讲完,皇后就发了急症。免她疑神疑鬼,朕思量着,索性让舅父进宫,好生宽尉于他……” 皇帝稍顿,又忧心道,“届时,朕将王显,徐謇也召来。尔等定要上心,顾好皇后!” 李承志心里一突:原来皇帝特意召自己来,是为了交待这个? 他分明断定,只要见了高肇,皇后九成九会发病…… 高肇会说什么? 心下诧异着,见元恪做势要走,李承志连忙应道:“臣遵旨!” 元恪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直到皇帝走远,李承志才惊觉过来:皇帝竟提都没提刺客和安定胡氏是什么关系,胡保宗、胡充华在其中又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谋刺皇后啊,便是不被夷三族,怕也是满门尽诛。但这几日,好似并未听到宫中有何动静? 倒不是李承志神通广大,宫禁之时竟都能得到消息。而是胡氏所居的玉泉宫,就在昭阳殿之后。两处相距不足三十步,真要有什么动静,早该听到了。 李承志总觉的这次的事态不是一般的诡异…… 未时三刻,一群禁卫浩浩荡荡的护着高肇入了昭阳宫。 李承志深感怪异,他感觉,午间皇帝来时都无这般大的阵势。 狐疑间,高肇就到了昭阳殿外。看到侍立在一侧的李承志,高肇双眼猛的一亮。就连脸上的愁苦都好似淡了几分。 他正发愁,如何才能见到李承志。却不想,皇帝竟给了他这个机会? 再看到一侧的王显,高肇眼神一冷,径直而过。 王显满脸苦笑,张了张嘴,最终却化成一声长叹。 陛下何等睿智,明知我与你交好,怎又不做防范,以防我给你泄密? 而如改制这般涉及国本、社稷之重,我王世荣便是有一万颗脑袋,也不敢质疑、反对陛下! 高首文,你太看得起我了…… …… 昭阳宫,偏殿。 皇后遇刺时就是在这里,搬出五六日后,却不想又搬了回来。 宫娥、女官在殿中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纱账中就只有高英侍立在旁。皇后就如躺尸一般,直挺挺的躺在榻上,一动都不动。 若是往日,像这种刚发过病、用过药不久后,本是心生旖旎,满腹欲念之时。但此时却尽皆化成了怒火。 豆大的泪珠不停的从高英眼中滚落,银牙咬的咯吱直响:“元宣智(元恪的字),你怎就如此狠心。” 高文君悚然一惊:“殿下,噤声!” “元恪都要杀我了,还噤什么声?” 高英脸上尽是怨恨之意,厉声道,“高三娘,难道你还不知,我高氏就要大祸临头?” 正因为大祸临头,才更要谨慎! 高文君脸都吓白了,恨不得捂住皇后的嘴:“大姐,收声啊……” 话音刚落,便听殿外宫娥秉报:“殿下,高司空求见!” 叔父来了? 有如抓住了主心骨,高英猛的翻坐起来,急声道:“快请!” 宫中自有礼制法度,高肇即便是皇后的亲叔叔,待遇也没比李承志高到哪里去。也就是刚进殿门,便有礼官拦住了他。 另有两个女官搬来了一张案几,置于刚入殿门之内,示意皇后不便,高司空再不能入内,可坐于此处回话。 案几都还没摆好,突听一声怒斥:“孤还没死,孤还是皇后……尔等贱婢竟敢如此欺辱我高氏……拉下去杖死……” “殿下!” 高肇一声怒斥。但当看到皇后泪流满面,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又心里一软,温声劝道:“礼官本是职责所在,理应如此,并无轻贱于臣之举,望殿下息怒……” 高文君也紧紧的拉着她,在皇后耳边低声哭诉:“大姐,今日不同往日,慎言啊……” 夫妻这么多年,高英怎不知皇帝是什么性情? 看似温和,实则冷厉。但凡涉及到大是大非,便是血脉至亲,该下狠手的时候也绝不会有一丝心软。 就如胞弟元怀,只因元恪疑他年少,可能会被人蛊惑夺他帝位,竟被皇帝随便寻了个由头,硬生生的囚在宫中数年。 高英明知这般闹下去,等待她的最终只有冷宫一条路,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元恪啊元恪,你竟心狠如此? 一股悲意涌上心头,高英竟哭出了声。 高文君连忙挥手,暗示宫人退下。看皇后穿戴的甚是整齐,女官哪敢多言,匆匆一拜,急忙退下。 等闲人走尽,高英一声悲怆,一屁股就坐在殿阶之上:“叔父……怕是来见侄女最后一面了?” 宫娥、女官退下时,高英才看到:殿外竟然站满了禁卫? 还有两个黄门,分明就是陛下身边的内给事,虽是阉臣,却极受信重。而这些紧跟着高肇到底是为了哪般,高英怎会猜不到? 高氏,怕不是要被抄家灭族了…… 高肇快走几步,与高文君合力将她扶起。又温声劝道:“殿下不至如此,也未到这般地步,殿下切宽心……” 未到如此地步? 高英心中猛的生出一丝希望,直愣愣看着高肇。 高肇一叹,扶着高英坐下,又低声道:“今日早朝,司徒元怿呈奏,称‘立太子杀生母’的祈制有违人伦,理应废除。臣还以为,朝堂必是哗声大作,骂声一片。却不想,自元雍以下,竟尽皆附议?那时臣便知,殿下遇刺,定与此有关……” 这本是她给皇帝反复吹枕头风,并不止一次发誓定为元恪生下太子。好不容易才得皇帝应诺,却不想不但最终竟为别人做了嫁衣,更是成了敌人谋害自己,自己却连仇都报不了的凭仗? 胡氏? 高英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 “臣事后细细一想,大致有了猜测:应是陛下追查刺客,才知胡氏有了身孕。而胡氏也是凭腹中胎儿之故,才敢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故此殿下莫要再怨恨陛下,皇帝也应是事后才知情的……” “有何区别?” 高英哭道,“若他顾念夫妻之情,明知是那贱婢下的毒手,却为何不但不替孤做主,反而要包庇胡氏,更是狠毒到连叔父都要软禁?” 夫妻之情? 高肇元声冷笑。 对于皇帝,对于这江山社稷而言,这四个字是何等的奢侈? 若是换做他,怕是比元恪做的还要绝? “也是命数!” 高肇怅然一叹,“并未听闻陛下对胡氏有多宠眷,却能有兰梦之征(怀孕),可见天幸之?” 便是心中悲凉无比,高英终是没忍住,俏脸猛的一红。 高肇此语分明是暗有所指。 高英善妒之名绝不是虚传:除了他这个皇后,后宫还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等。 这四十个都是皇帝明媒正娶的老婆,除此外,还有各级女官、选侍、采女等。只要皇帝愿意,随时都能侍寝。林林总总加起来,后宫的女子何止上千? 女人如此之多,一月中皇帝竟足有一旬以上,是宿在皇后宫中的? 高肇隐意分明是:后宫佳丽三千,高英享尽皇帝独宠,但怀孕却不是她,而是九嫔之一的胡充华。这能赖的了谁? 高英却是有苦说不出。 一年中,他与皇帝欢好的时日,一只手上的指头都用不完…… 但这话怎让她说出口,说出去,又有谁会信? 见皇后牙关紧咬,脸色忽赤忽白,分明是有隐情。但高肇已然不想问了。 他怅然一叹:“事已至此,便是差强人意,也只能勉为其难!还望殿下不露圭角,不矜不伐,低调行事。如此,殿下方能保一世富贵……” 高肇猛的一顿,脸色忽的一变,声音微不可闻,“也只有如此,才能保我高氏满门善终!” 一世富贵,满门善终? 刹那间,高英的脸白的就如一张纸。 元恪,还真有可能做的出来? 但我呢? 若我高英是能夹起尾巴做人的性子,又怎可能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享尽皇帝独庞? “呵呵呵……” 皇后神经质一般的笑了起来,眼中尽是冷意,“叔父放心,孤理会得!” 但愿真能理会得? 此次事发太过突然,就连高肇都惊的六魂无主,便是想宽慰高英,也无从劝起。 再者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高肇更不敢耽搁。 稍一沉吟,他又劝着皇后:“殿下贵体欠恙,还是静养为宜,不可过于焦虑。且还有臣在,不一定就无转机……” 说着,他又唤过高文君:“派人去唤李承志,就称我要问他皇后病情……让他放心进殿,但需殿门大开,必须让殿外礼官、黄门、禁卫等看到,他在殿内何处,有何举动……” 高文君应诺而去,高英却一头雾水:“此时叔父唤李承志是何用意?” 高肇不动声色道:“自是叮嘱他好生照看皇后,只有殿下无恙,臣在宫外才能安心务事……” 原来如此? 高英心神激荡,哪知高肇是在敷衍她。被高肇哄了几句,患得患失的进了帐。 高肇暗叹一声,下了殿阶,跪坐在刚入殿门内的几案后,静静的等待着。 竟能如此快,且如此直接的见到李承志? 这才是天幸。 又有谁能想到,他高首文一反常态,违抗皇命。凭仗既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后。而是被陛下视为能臣、诤臣,被世人视为奇才、全才的李承志。 皇帝也罢,世人也罢,怕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们见到的,更或是想像到的,连李承志所知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天授之人啊? 天佑我高氏…… 刚至阶下,便见高肇如门将一般,端座于殿门之后。不知有异,真以为高肇要问高英的伤情。李承志先高声问候了皇后一声,又朝着高肇拱了拱。 “坐!”高肇指了指几案,怅然道,“谁曾想,你我对座而谈,竟是在此时,此地?”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承志只能客气道:“是下官之幸!” 态度很是恭敬,却有些疏远。远非如后辈面对尊者长辈那般亲近。 高肇竟有些后悔,悔不该李承志两次三番给高湛递话,说要上门拜见时,却被他给一次次的拒了。 当时只恼李承志不懂礼数,是死了爹还是没了娘,竟要亲自上门? 此时想来,若是早有了交情,何至于此时这般畏难? 便是畏难,也顾不得了…… 高肇猛吐一口气,又左右瞅了一眼,明知绝无六耳,但声音依然压的极低:“看在三娘的情份上,你予老夫一句实话:我高氏,是否已是大限将至?”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你跑来问我? 初听时还有些懵,稍一转念,李承志眼珠子猛的往外一突:又来? 连皇帝都消停了,不再怀疑什么“天智神授”,“天授之人”,你又开始了? 莫说三娘,便是换成亲娘都没用…… 李承志扑愣着眼皮子,一脸无辜的表情:“司空,下官是候星郎李承志!” 意思是你莫非眼花认错了人? 高氏如何,你该去问皇帝才对! 高肇脸色猛的一白…… 正文 第三四四章 忽悠瘸了 高肇瞳孔缩如针眼:“李承志,莫不是看我高氏大厦将倾,予你已无助力,故而欲背信弃义?” 助力个毛线? 我来京才几日,官已升了好几级,重臣、权贵结识了一大堆,且已简在帝心。但有哪一样,是靠了你高肇了? 若不是因为高文君,你我怕是老死都不会发生交集吧? “司空误会了!” 李承志轻叹道,“只是下官觉的,此时的司空有如病入膏肓之人,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就如此时:下官官不过七品,职未入中枢,入京都不过两旬,连各方关系都还未梳理出个脉络来,如何敢妄断圣意?下官觉的,司空该去问陛下才对?” 简直放屁,你让老夫怎么问? 况且谁让你揣摩圣意了,老夫是让你给个准话:我高肇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高肇气的快要冒烟了,恨不得扯住李承志的领子,好好的喝问他一番:信不信老夫将你那些破事全抖搂出来? 你以为我是皇帝,被你三言两语就能骗过去? 怎么也宦海浮沉数十载,城府与定力还是有的。高肇怒虽怒,却不至于撕破脸。 他也更知李承志在顾忌什么:天授之人是能随便承认的? 换成是他,也绝对是咬死不松口…… 但如何才能让李承志露些口风,或是给些暗示也行? 急切间,察觉眼前有人影晃动。抬眼一看,却是高文君端了两盏冰酒,摆在了二人面前。 应是方才他喝问时的声音大了一些,让三娘误以为他与李承志吵了起来,担心之余,才借故过来看一眼。 高肇心中一动,沉声道:“也罢,老夫不逼你。但就问你一句,你待如何处置三娘?” 处置? 你也真会用词? 正在用眼神安抚高文君,李承志哪知有诈,不假思索道:“算算时日,母亲应是快进京了。到时再一道上门拜访司空……” 其实就是提亲! 高肇紧声逼问道:“再之后呢?” 再之后,还不简单? 自是该纳采就纳采,该问名就问名,该订亲就订亲…… 当然,得先高肇同意才行…… 李承志有些怀疑:高肇该不会是逼着自己,想提前将两方绑在一条船上吧? 但有什么用,皇帝还是你外甥呢,准备收拾你的时候,不照样没一丝犹豫? 我李承志何德何能,敢让你高司空当成救命稻草?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李承志就是觉得有些奇幻:曾几何时,自己都还在为如何活下去而心惊胆战,夜不能寐。挖空心思的琢磨该抱谁的大腿合适。 恍然间,竟也成了一方人物? 不过也算是好事。要是皇后不遇刺,皇帝没有将高肇逼到如此地步,天知道他和高文君的事情会拖到什么时候? 正好趁机将此事敲定下来。 思量间,李承志便起了身,朝着高肇深深一拜:“知是不应该,此话不该由晚辈来问。但司空也知,晚辈之父在泾州任职,委实脱不开身。便冒昧问司空一句:若由晚辈伯父李始良代为晚辈问礼,可行否?” 问礼? 你也真会打蛇随棍上? 李始良才是几品,你去问问,他敢不敢在老夫面前落座? 这是真不拿我高氏当根葱啊,李承志也真好意思讲出口? 若是往常,高肇早已悖然大怒,拂袖而去了。但此时不但未恼,反而暗中狂喜。 “何时?” 怎么也得等老娘入京,备足重礼。且还得寻摸一位份量够,关系合适的媒人才行…… 李承志算了算:“短则七八日,最晚不过两旬!” 两旬? 高肇看似镇定,但若细瞅,便能看到胡子已然开始轻颤:“老夫能活到那时候?” 怎么可能活不到? 高肇也太杯弓蛇影了吧。枉你宦海半生,盛极一时,嚣张一世。只是一点风吹草动,就吓成了惊弓之鸟? 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啊,皇帝在吓唬你好不好? 以元恪阴密的性情,真想收拾你,哪用的着如此大张旗鼓?等你察知时,要么已是身陷大狱,要么已是身首异处。 再者,你高肇要死了,皇帝再到哪里去找这么趁手的一把刀,用来平衡宗室、门阀,以及干各种脏活,背各种黑锅? 放心,只要元恪不死,你就绝对活的好好的。而且依旧是权倾朝野的高司空…… 心里转着念头,李承志不知不觉间就露出了一丝讥讽的表情,清晰的被高肇捕捉在眼里。 这分明就是在嘲笑老夫? 哈哈,竟连我高首文都不放在眼里,你还敢说你不是天授之人? 嘲笑好啊,嘲笑才对…… 一瞬间,仿佛放下了千斤枷锁,高肇陡然间只觉浑身一松。 “你,很不错……” 说话间,高肇举起了酒杯,隔案朝李承志轻轻一递,而后竟一饮而尽。 这近似感谢般的一敬,却让李承志嘴里发苦。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在高肇看来,就跟什么都说了没什么两样:老夫若挺不过这一关,自然万事皆休,你还提个屁的亲? 果然是老狐狸,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几两三句对话间,竟挖满了坑? 但这真与什么神不神授神授没什么关系,傻子都应该能想到啊? “司空应是误会晚辈了,晚辈并无世人讹传的那般神奇,至多也就是好学一些,多看过几本书!” 李承志很是无奈,“晚辈只是觉的,可能是事发太过突然,司空一时忧虑过甚,犯了灯下黑:像司空这般股肱之臣,皇帝再去哪里寻第二个?” 灯下黑? 稍一咂摸,便知李承志的潜意:意思是皇帝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比他高肇更合适背锅的…… 高肇顿时失笑,哭笑不得的道:“我道你道行有多深,连老夫都敢不放在眼里,原来不过如此?日后莫要再于旁人前露拙,省得被人嗤笑……” 意思是根本就不是李承志所以为那么回事…… 不是皇帝舍不得他这个背锅侠,而是太子若不是高英所生,高肇就没了这个立场和动力。更没有了日后自保的能力。 不然凭什么让他继续背锅,而他高肇又图什么,等着被新皇抄家灭族么? 高肇已然能想像到:要再不收敛,再不韬光养晦,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新皇拿来立威、及拉拢元氏宗室和被高肇得罪过的那些人…… 高肇不想背了,皇帝却不愿意放过他,这才是皇帝紧紧相逼的根本原因! “老夫知你素来奸滑,也不强人所难。只是心中有桩困惑,想让你帮老夫梳理一二……” 刚还笑话我的政治智商跟菜鸟似的,这会又要让我帮你分析了? 怕还是想套话吧? 暗自腹诽着,李承志微一欠身:“司空请讲!” 高肇双眼一眯,声音压的极低:“前太史令耿言于府中暂住之时,曾为老夫起过几卦,其中一卦为:英年早逝,子嗣孤绝……可否应验?” 英年早誓,子嗣孤绝? 这不扯淡么,也不看看你都多少岁了,便是立时就死,也和英年早誓沾不上半点边…… 正暗骂着,李承志悚然一惊。 这哪是为高肇起的卦,这卜的怕不是皇帝吧? 还说不是为了套我的话? 李承志头摇的波浪鼓似的:“司空真是问错人了。晚辈素来不信佛道、不语怪力乱神,更不信什么方士、术士所言的相理、命数……” “那你信什么?”高肇紧逼道。 还能信什么? 李承志的语气说不出的坚定:“晚辈只信: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 意思就是,耿言的卦根本不准。皇帝会有儿子,而且十之八九,就是胡充华肚子里的这一个? “呵呵呵……好一个事在人为?” 高肇一声惨笑,仿佛在一瞬间便老了几十岁,“怪不得你在泾州时,会不遗余力的襄助胡氏,原来也是事在人为?” 李承志头发都快要立了起来:你为什么这么会脑补? 若是深究,当时胡保宗和安定胡氏那个吊样,自己却能三番两次的善待如初,未尝没有那么些意思。 但和耿言给你卜的卦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是人定胜天,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明知高肇误会了,李承志不知道怎么解释。怕是他说的越多,高肇脑补的越多,天知道会联想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念头? 算了,随你怎么想…… 看李承志默然不语,高肇更误以为是他默认了。一时间心若死灰。 “罢了……李承志,老夫别无所求,若那日高氏真要大祸临头,只望你看在三娘的情份上,帮我高氏留下一子半嗣……” 说着说着,高肇眼中就闪开了泪花。 李承志有些牙疼。 看吧,就知道你会自己吓自己,最后非吓个半死不可。 就算是皇帝,也得讲基本法。不可能新皇登基后说灭你高氏满门就灭你高氏满门? 凭什么? 你以为是北齐高氏的那几个神经病? “司空再莫要自己吓自己,应该不至于到那般地步!” 高肇眼睛一亮:“真不至于?” 李承志气的想吐血:合着这半天,你搁这演苦情戏呢? 信不信我能把你给忽悠瘸了? 正文 第三四五章 充华有恙 西城外,承明门! 又至廿七厨会,恰逢艳阳高照。 罢朝后,元恪突发奇想,竟说要体察民情。 出城是不可能让他出城的,不是说会有风险,而是皇帝出行极其麻烦,光是准备仪仗卤薄,怕是就要大半日。 至于微服……皇帝想什么好事呢? 元恪只多穿着常服,趴在城头上看一看。他也没带几个人,连左右侍中刘芳和崔光未召,只带了随身侍候的刘腾和于忠,又将河南尹李宪、洛阳令杨钧召进了宫。准备问一下城内的民生民情。 墙下就是元悦的无极观。上次李承志卖冰、及组织百姓山呼万岁就在此处。 若是以往的厨会日,这里最是冷清。莫说道家信徒,怕是连看客都无几个。但今日却很是热闹,数十丈的长台下围满了人。再往后,还排着一道道的长龙,绵延近百丈。且陆陆续续还有人在赶来,好像生怕错过了一般。 人虽多,却不乱,与西市的那些寺庙山门前相比要整齐许多。 再一细瞅,才看到有许多的道士女冠在维持秩序。 “宣义在搞什么把戏?” 元恪皱眉问道,“他那观庙离关门也差不离了,怎猛的热闹了起来?” 刘腾、于忠日日侍于皇帝左右,哪知道这个,自是答不上来。不过身后就跟着河南尹李宪和洛阳令杨钧,倒是知其一二。 杨钧微微一拱:“秉陛下,今日无极观并非在收揽信徒,而是在售物,故而门庭若市!” 卖东西? 皇帝狐疑道:“莫不是冰沙?” 除了如冰沙这般的稀罕物,元恪再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百姓抢成这样? 不说冰还好,一提冰,只要站在皇帝身边的有一个算一个,身上哪个眼里都是火气。 连爷爷们都不够用,哪还有在市中售卖的? 李承志想不想好了? 宫里的冰已卖了个七七八八,连皇帝都得省着用。百官只能另想办法。 宫外倒是有的卖,就出自李承志之手。但不是一般的贵,一方冰足值十金,比宫中卖给和尚的还要贵一倍。 为何? 只因李承志的冰是净水所制。亮的能照清眉毛胡须,干净的无半丝淤泥、腥膻之气。 这样的冰,至多也就是用来调些酒、冰些凉汤,更或是直接制成冰沙送到府上食用。大多数的朝臣都舍不得拿来当土空调用。 便是舍得,也没这般多。 因为哪怕全力开工,李承志一日也就能制两三百方。但以往有资格享冰的朝臣翻了一倍都不止。等于说,至少一半以上的朝臣无冰可用。他们不骂娘才怪? 好在李承志并没有见钱眼开,说售十金就只售十金。再者又经掌冰司,也就是官方渠道配卖,且是依品级限购,故而四品以上的朝官,大致都有冰用。 不然这冰早炒成天价了。 故此,夸李承志的倒是挺多…… 元恪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的想笑,心想若是那一日被百官知道这全是李承志为了赚钱才捣的鬼,不知会不会将李承志打个半残…… 稍稍想了想措词,李宪恭身道:“秉陛下,此时城下卖的并非是冰,而是豆腐。因每逢厨会,豆腐只售半价,且一人只售一斤,故此抢购者甚众……” 一提豆腐,皇帝又黑了脸。 刚制出之时他就尝过,颇觉美味。但李承志却说此物对肝、肾颇有妨碍,皇帝本就肝不好,故而不让他多食(豆腐会导致高尿酸症,肝肾功能不全者会痛风。)。 元恪半信半疑,问了王显徐謇,均说从未听闻过这样的医理。所以他把李承志给骂了一顿…… 也就过了四五日,元恪突然脚疼的连路都走不了的时候,才信了李承志的话…… 只见皇帝嘟嘟囔囔,好似在骂人,却又不知他骂的是谁。等了三五息,又见元恪指着城下:“朕倒是记得李承志将这豆腐交予宣义售卖。但为何只卖半价,且限购一斤?” “是为惠民之举!” 李宪又秉道,“豆腐方一面世,便风靡一时,供不应求。但就如冰沙,每日所制委实不多,故价格奇高,竟与羊、彘同价,黔首布衣只能望豆垂涎。 故此汝阳王便令仆从:每逢厨会只售半价,且一人限购一斤。如此一来,富户、官员耐不得只为一斤豆腐而久等多时,便能惠于寻常百姓……” 竟是如此? 皇帝觉得好不惊奇:元悦竟然也出息了,何时有了此等心怀百姓的胸怀? 诧异间,元恪无意间瞥到杨钧盯着李宪的后脑勺,竟满脸都是鄙夷之色,顿时恍然大悟。 打死元悦也干不出这等行径,或是他想不到,更或是他想到也不敢干。 这分明就如限购冰价如出一辄,九成九是李承志的手笔…… 元恪都不知道怎么评价李承志了。 说他不爱财吧,为了卖冰,连朕这个皇帝都敢利用。说他见钱眼开吧,却是放着到手的钱不赚,而想出奇奇怪怪的办法惠泽于民? 委实想不通…… 摇摇头,皇帝又问了一些民情、粮价、治安等,同时默默的盘算着。 无它,元恪已开始计划,等胡充华生产后该如何普开同庆。 到时自然要大赫天下,赏赐百官与百姓。 算算时日,也就七八个月…… 元恪抽踌躇满志的挥了挥手:“回宫吧!” 众人一应,簇拥着元恪下城。 也就刚到瓮城,突见两个黄门急匆匆的奔来。元恪眼睛不太好,看不不是很清。但刘腾却看的分明:这两个,是他不久前才派清泉宫,专事听胡充华差遣的。 看两个太监满脸惶急,吓的脸都似白了的模样,刘腾心里一突:这分明就是出了大事! 胡允华? 一想到 也就刚到瓮城,突见两个黄门急匆匆的奔来。元恪眼睛不太好,看不不是很清。但刘腾却看的分明:这两个,是他不久前才派清泉宫,专事听胡充华差遣的。 看两个太监满脸惶急,吓的脸都似白了的模样,刘腾心里一突:这分明就是出了大事! 胡允华? 一想到 正文 第三四六章 皇后没救了 两个太监往下一跪,头磕的如同捣蒜。 “陛下,午膳刚罢,充华贵人突称咽喉刺痛。稍倾便咳了起来,痰中竟隐有血迹。臣急唤太医,贵人却不允太医进殿,称……称……” 皇帝冷声道:“称什么?” “称定是有人在谋害她,太医中定是藏有刺客……” 元恪的脸猛的一沉,瞬间黑的如锅底似的。 胡氏这分明就是自己吓自己,已吓成了惊弓之鸟。以为皇后会如她一般谋害予她,故而看谁都像刺客。 怎可能? 清泉宫中自上而上早就换了一遍,内官、宦臣、侍选、采女、宫娥等等,哪个不是由刘腾与于忠仔仔细细的核查过好多遍,绝不可能有别有居心之人混进去! 但好端端的,胡充华怎会咳血? 元恪冷声道:“传王显、徐謇,入宫诊治!” “已然请过了,但胡充华依旧不许王中尉与徐令君入殿,称……称这二位,也是,也是……嗯……派来的,贵人只说是要见陛下……” 太监虽然含糊,但元恪哪还听不出那个“嗯”,指的就是皇后? 王显倒说的过去,素来与高肇交好,胡充华依此生疑也算正常。 但徐謇呢? 自太武帝起,老倌就是太医令,历作五朝,整整五十余年,光是皇帝就侍奉了五位。连这样的人都不信,胡充华是想闹哪样? 九成九是怕皇后报复,已然吓出了心病…… 胡充华无所谓,但若是因此伤了腹中胎儿,一百儿胡充华也抵不过…… 元恪神色一冷,沉声道:“走!” …… 清泉宫! 胡充华躺在榻上,身体抖的如同在筛糠。五官扭曲,狰狞如恶鬼。 应是声嘶力竭般的喊了好一阵了,声音沙哑至极,好像在用铜锉磨锯: “是皇后,定然是皇后,她来寻我报仇了,故而给我下了毒……” 一旁坐着个尼姑,吓的脸都白了:“贵人,慎言!” 这样的话也敢随便讲? 岂不是坐实了你谋害皇后之实? 至于你是不是中了毒,这毒是不是皇后下的,至少也要让太医看过才有定论啊。怎能如此口无遮拦,引火烧身? 被陛下听到后,怕是更会厌你几分…… 尼姑觉得,自有了身孕之后,侄女就似魔障了一般,哪还有往日里的半分睿智与机灵?整日都幻想着皇后会害她,会害她腹中的胎儿…… 急切间,尼姑猛一转头,朝殿门处的胡保宗喝道:“贵人近似失智,尽是胡言乱语,万万莫让闲人靠近……” 胡保宗恭身应道:“侄儿省得!” 尼姑就姓胡,是胡充华的亲姑姑。自少痴心理佛,守寡后索性出了家,在景乐寺为尼,且深精佛理。 元恪最爱听她讲经,时常会将胡氏召入宫中。胡仙真便是由其荐于皇帝,成了世妇,后又升为九嫔之一的充华。 胡仙真有了身孕之后,元恪怕他烦闷致郁,便特许家人可时常入宫陪伴。故而胡尼姑与胡保宗才会在此…… 刚应了一声,听到殿外一阵慌乱,胡保宗扭头一瞅,看乌乌央央的一堆已到殿外,且有金甲力士执着华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皇帝。 他急声朝里唤道:“是陛下!” 胡尼姑一慌,刚要劝胡仙真再莫要乱说话。胡氏却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稳草。脸上猛的潮红如血,飞一般的跳下了榻来。跌跌撞撞的朝殿门外扑去。 “陛下……陛下,救我……” 看她竟然赤着脚,连双罗袜都未穿。仿佛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一般,皇帝沉声道:“为何不让侍御诊脉?” 察觉皇帝眼中隐泛凶光,胡氏福至心灵,突然间就冷静了一些:陛下怕是已然恼了自己? “噗通”一声,胡充华就跪了下去,泣声道,“陛下,妾怕……” 你怕个鸟毛? “扶她起来!” 元洛冷冷一指,又喝道,“王显、徐謇!” 当即就有宫娥上前,将胡氏扶至榻上。但王显和徐謇刚至榻边,手都还未伸出来,胡氏猛的一声尖叫。 声音厉的仿佛钢刀割过的刀鞘,连元恪都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眨眼前才躺至榻上的胡充华,瞬间便缩至了床榻一角。双手紧紧抱着膝,如一只鹌鹑一般,浑身都在发颤。 “贵人莫怕,老臣这便退下!” 徐謇宽慰了一句,又朝王显急使眼色。二人齐齐往后一退。 而就如立杆见影,胡充华竟真就不叫了? 皇帝一指胡氏,低声喝问道:“何疾?” 徐謇低声道:“秉陛下,贵人为何咳血还不知。但此时之状,应是要发癔症的前兆!” 癔症? 元恪的脸色何止是黑,都已经青了,且是青里透白。 “为何会如此?” 还能为何? 吓的呗! 看二人低头不应,皇帝当即就猜到了七八分。 这女人何止是犯了癔症,简直了入了魔。不然何至于久疑成心病,认为皇后要害她,竟而疯魔到要先下手为强? 此时说什么都是闲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治? “臣有一法!” 王显沉吟道,“李候郎所制之麻沸汤,极具安神之效。可让贵人饮下少许,再由臣等替贵人望诊……” 皇帝稍稍一愣:对啊,朕为何未想到? 麻沸汤只是其次,关键李承志医术也不差…… 元恪朝后一挥手:“愣着做什么,还不召来?” 刘腾急声应道:“臣这就去!” …… 昭阳宫。 仿佛没了骨头,又好似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高英懒洋洋的斜卧在案几边,脸色苍白,双眼空洞无神。 若是旁人这般坐卧,定是一堆肉泥。但换成高英,却像一条美人鱼。 不远处,李承志端座案后,轻手轻脚的捣持着吃食。看似目不斜视,但无人察觉时,眼神就止不住的往皇后身上瞄。 这也……太有料了吧? 简直熟透了! 心里感慨着,李承志将调好的豆腐脑递给高文君,高文君又转予采女。 高英依旧坐着不动,就跟个机器人一样,等汤匙送到嘴边才知道张一下口。 许是体弱的原因,也就吃了半碗,高英身上就见了汗,且不少。虽穿着两层纱衣,还是深色。但被玩意一沾水,就跟透明的没什么区别。 无意间扫了一眼,看皇后玉体横陈,半隐半露,李承志心脏狠狠的一跳。 察觉他气息粗了许多,好似干了多重的活一般。高文君本能的一扭头。再顺着他的视线往回一看,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 “你不要命了?” 被当场捉了个正着,皮厚如李承志,也是忍不住的老脸一红。 至不至于? 她敢穿,我还不敢看? 尴尬的笑了笑,又给高文君推了一碗:“尝了尝?” 高文君哪有胃口,只是摇头。李承志也不强求,又予一侧的两个礼官各盛了一碗。 这可是真正的稀罕物,宫里虽有,但一群贵人都分不过来,哪有内官的份。 两个女官真就没尝过,甫一入口,便赞不绝口:“李候郎真是好妙思,竟能制出如此可口之物?” 李承志只是谦虚,心想要多可口也不见得,无非就是图了个稀罕。吃多了照样会腻。 也是见了鬼。他之前想着一斤能卖一钱都是海赚,没想甫一出世,就被一群达官贵人给哄抬了五番:一折五钱,价比肉食,还真就是“豆腐卖成了肉价钱”? 这还是他怕皇帝眼红,极力压价的前提下。 究其原因,无非便是“物以稀为贵”! 李承志以前也确实以为豆腐早就该有了。 毕竟中国自古以来就种大豆,后世所传“豆腐是淮南王刘安发明”,应该是无误的! 但来了之后才知道,还真就没这东西。 翻遍《淮南子》等典籍,就根本不见这东西。 到了洛阳,还特地到农部问过。还跑到到秘书省(国家图书馆)翻过各种各样的本草典籍。甚至把有关记载人参和辩证法的最早记载都找到了,但就是没找到和豆腐相关或相似的只言片语。 至此,李承志才确定,南北朝真就没这东西…… 李承志不是历史专业出身,自然不知道,有关豆腐的最早记载,出自五代陶谷所著《清异录》:为青阳丞,洁己勤民,肉味不给,日市豆腐数个…… 最早的制法出自北宋寇宗奭的《本草衍义》:“生大豆……又可皑为腐,食之。” 最早提及是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的记载,则出自南宋朱禧的《素食诗》及注释: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己腐。早知淮南术,安坐获泉布。注曰:世传豆腐本为淮南王术! 至于传自哪里,朱禧没提。 若是深想也不奇怪。 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堪称南北朝时期的农用百科全书,其中记载的各种豆制品已极其完备。如豆豉,一千五百年后酿制时,都还用的是《齐民要术》中的方法。真要有豆腐,其中不可能不记载。 再者,如唐时盛世,竟也未留有只字片语? 所以,南北朝还真就没这东西。 等皇后用完,李承志的差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毕竟还有礼官在,虽然皇后很养眼,但他也不好一直赖在这不走。 皇帝也真是,让自己当皇后的保健医生也就罢了,时不时竟还要让自己客窜一把厨子? 简直是糟蹋人才? 心里腹诽着,李承志站起身朝高英一揖:“殿下,下官告退。” 告退? 高英好似才回过神,抬眼微微一扫,疑声问道:“李承志?你几时来的?” 大姐,我都侍候你好一阵了,你稍微走点心好不好? 你吃的是哪来的? 李承志黑着脸不说话。 经高文君提醒才反应过来,高英本想笑一笑,缓解一下尴尬,但挤了半天,也没挤出一笑容来。 她怅然一叹:“你上次提过的那去疤的伤药,何时才能配好!” 高英说的是蛇油膏。 其实早就晒好了,但李承志估计对高英的作用不大,所以一直再未提。 肿虽已消尽,伤口也已愈半,且结了痂。但高英左肩下的伤口依旧足有鸡蛋大,且有近寸深。 部分是被感染后血肉化成了脓,还有一部分则是清创的时候连脓带肉一起被挖走了。 即便蛇油膏有效,至多能恢复表皮浅深,对失去的血肉却没什么好办法…… 而且李承志也给皇后提过,高英怎就跟忘了一般? 他都有些怀疑:皇后不会是受了刺激,精神出了问题吧? 李承志稍一沉吟:“还需再长些时日,等伤口表皮彻底愈合,殿下才能用此药!” “这样啊?”高英悠悠一叹,“那就再等几日……记得提醒孤!” 她越是这副模样,李承志心里越是怀疑,连声应道:“殿下放心,臣定然记得!” 说着话,他便拱手告退, 但身都还未转利索,突听殿外一阵吵闹,好似有在在喝问“李候朗在何处”。问着话的功夫,一个黄门便冲进了殿,先是朝着高英做揖问礼,而后又对李承志说道:“李候郎,陛下急召!” 一看就是出了大事,李承志还没来得及问一声去哪,高英倒先出了声:“陛下召他做甚?” 只是个奉命来传诏的小黄门,哪知皇后和胡充华之间的仇恨纠葛。竟是想都未想就回道:“秉殿下,胡充华突发急症,故而陛下传令李候郎前去诊治……” 胡充华? 皇后最是听不得这三个字。 像是通了电,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眼猛的一亮。又如野兽嘶嚎,嗓子里竟发出了两声低沉的咆哮。 “急症,何症?” “奴也不知,但听闻突然就咳了血……” 急症,还是突然咳血? “哈哈哈……” 就像犯了神经一样,高英突然就狂笑了起来,还边笑边喊,“你个贱婢竟也有今日?今是老天开眼……” 李承志瞪着那个黄门,气的想打人。 从哪冒出来的棒槌? 奉圣谕来传诏的太监,八成是受刘腾所遣。但你派也派个机灵些的呀? 我要能走得了,爷爷跟你姓? 果不其然! 李承志都还转着念头,就听高英冷喝道:“去回陛下,就称孤也犯了急症,李承志正予孤问诊施药,罢了就会去清泉宫……” 太监脸都白了,急声道:“殿下,胡充华犯的真是急症?” “滚!” 皇后俏脸一寒,厉声骂道:“再敢多言,拉出去杖死……” 太监吓的脸都白了,哪还敢多嘴,乖溜溜的揖礼告退。 “滚,全部滚出去……” 高英越想越怒,一指李承志:“你不准去!” 李承志嘴里直发苦:你刚还不是跟犯了健忘症似的么,怎就没把胡充华给忘掉? 去是肯定得去的,不然高英如何且不提,他李承志绝对得遭殃。 稍一沉吟,他微微一拱:“臣还是走一趟吧!” 高英脸一变,竟似要扑上来的架势:“李承志,连你都敢忤逆我?难道忘了,孤能有今日,全是那贱婢所赐……” 是又如何,但这可是皇帝急召? 这女人竟然急了眼,连脑子都不会动了? 李承志左右瞅了一眼,见女官宫娥已然走尽,只余高文群。又眼珠一转,表情说不出的情真意切,语气说不出的温和: “正是为了殿下,臣才不得不去……殿下且想:若胡充华有了差错,那腹中胎儿定无幸免。陛下定然悖然大怒,到时定会迁怒殿下。到那时,殿下与陛下之间,便再无半丝转寰之机了……” 说着一顿,又将声音压的极低:“且胡充华得的是咳血的急症,而臣却只擅外伤,故而不一定对症……” 意思是去了也不一定能治,治了也不一定能好…… 只是简简单音的两句话,却听的高英心里发烫,热泪盈眶。 这些时日,不止一人劝过她,如高肇、如高湛、如高平公主(高肇之妻),长乐公主(高猛之妻)。但潜意全都是让她先忍气吞声,迎合皇帝。 言下之意无非是让她顾全大局,保全高氏,所以必须忍下这口气。 竟直到今日,才碰到了一个肯先为她考虑的,才算听到了一句贴心之言。 她高英难道真就只会当一个泼妇,不知江山社稷之重,国体之稳? 她要的只是元恪的态度。 若皇帝顾念夫妻情份,好言相劝予她,便是暂且饶过胡氏又如何? 可结果呢? 皇帝,太让人寒心了…… 但难道将夫妻间的这最后一点情份也断绝了? 罢了…… 皇后双眼一闭,两行热泪滚落而下:“那就……去吧!” 高文君眼珠都直了:这样也行? 李承志狂喜。抬手一拱:“臣告退!” 怕高英反悔,他连脚步都不敢高抬,走的又轻又快。不至两息就出了殿。等皇后睁开眼,哪还有李承志的身影? 不知想起了什么,高英只是盯着空洞洞的殿门发愣。许久后,才听她冷不丁的叹道:“三娘真是好眼光!” 高文群心里直泛苦,更是涌起了阵阵酸意。 大姐,枉你平日那般睿智、聪慧,竟也相信这种低级而又拙劣的鬼话? 他只是急于脱身,情急之下编出来糊弄你的,偏偏你却当了真? 皇后快要没救了…… 正文 第三四七章 势如水火 还未到清泉宫,李承志就听到了“啪啪”的脆响,好似还夹杂着几丝闷哼。 走近一看,竟是两个黄门在打板子。挨杖的那一个,正是跑去昭阳宫传诏的年轻太监。 旁边就站着刘腾,竟然在亲自监刑。黑着一张脸,恨不得就地打死的模样。 不怪刘腾恼怒。 这个蠢货,来了竟无半丝遮掩。昭阳宫中如何发生的经过,皇后如何说的话,他竟一字未改的秉给了皇帝。 皇帝大怒,大骂刘腾无用,并喝令刘腾亲自去唤,并说了许多喝斥皇后的狠话,让他代传。 刘腾急的直冒火:以皇后跋扈记仇的性情,别说他刘腾,便是皇帝亲至,怕是也召不来李承志。且绝对会大闹一场。而这一切,皆是他刘腾一个疏忽惹出来的。 皇后自是落不了好,他刘腾难道还能置身事外? 正自又惊又疑,又怕又惧。察觉宫门忽开,禁卫竟放进了一个人来。刘腾猛一抬头,随即大喜:竟是李承志? 堂堂内侍中、大长秋卿,兼太府卿,位比刘芳、崔光之流,竟主动迎了上去? 他又惊又喜的问道:“李候郎是如何脱身的?” 脱身? 这词用的好,可不就是脱身么? 李承志回道:“下官劝了劝殿下,殿下深明大义,便准了……” 皇后深明大义? 这说的应该不是高英吧? 刘腾奇道:“如何劝的?” 死太监,哪那么重的好奇心? 李承志心里骂着,随口道:“下官言:冤家宜解不宜,殿下就答应了……” 刘腾眼珠子一滞,直戳戳的盯着李承志:你糊弄鬼呢? 皇后要是能听的进去这种劝,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 不敢耽搁,刘腾拉着李承志就走:“陛下怕是等急了,快随我进去……” 充华属九嫔之一,其上还有皇后与三夫人,所居之处并不是很大。也就十余步就到了殿阶下。刘腾让李承志稍候,说是进去帮他秉报。 李承志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且不自觉的就上了殿阶,到了殿门外。 本是有违礼制的,李承志该下阶下等候才对。但刘腾只当他心急,就连候坐在外殿的于忠也未在意。 本是等着李承志给他问礼,但等了半天,既不见李承志张嘴,也不见他拱手,于忠诧异的一抬头。 李承志直勾勾的盯着殿阶上的一个身影,就似钉住了一样,竟挪都挪不开。 顺着一瞅,才知他猛盯的是胡充华的堂弟胡保宗。 于忠身为皇帝近臣,且兼卫尉卿,自是知道许多隐秘之事,更是清楚李承志与胡氏的恩怨纠葛:若不是李承志,安定胡氏八九成是会一蹶不起。 但也是因为李承志,安定胡氏依旧落了个半死不活:死了一个刺史不提,胡铎、胡保宗尽皆被免,被废为庶人。 不然胡保宗何至于跑到京中来寻门路? 且皇后刚刚遇刺,其中就有胡保宗的影子。便是从高氏这里论,这两人也是势如水火…… 于忠顿时好奇起来,猜测这二人甫一相见,不知该如何应对。 胡保宗委实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李承志。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以往种种。胡保宗只觉五味陈杂,明知这是生死仇敌,却生不出报仇的勇气来。 李承志的目光却像是针,刺的他浑身不自在。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胡保宗才做到泰然自若,面不改色。 他更想不通,李承志为何会来此处? 实是被刺的受不了,胡保宗猛一咬牙,厉声喝问道:“你为何来此?” 我为何来此? 李承志冷冷一笑:“皇帝让我来的,你有意见?” 于忠差点喝一声彩。 好家伙,连“陛下”都不称了,竟直呼“皇帝”? 怪不得陛下动不动就骂你是逆臣? 李承志又怅然一叹:“我原以为,你会问一句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若不是你,我何至于如丧家之犬一般寄人蓠下? 看李承志依旧风轻云淡,依旧如泾州一般纤毫不染,翩翩如玉,依旧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架势,胡保宗猛的红了眼。 “若不是你,我何至如此?全是拜你所赐,你倒问我别来无恙?” 果然还是如以前那般沉不住气,一激就炸? “还真是白眼狼啊,难道不是你胡氏咎由自取?” 李承志冷笑道,“也罢,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问我为何来此,我也且问你,你为何还没死?” 胡保宗眼皮一跳,嘶声道:“我为何要死?” “为何要死?” 李承志悠悠一叹,“那毒针是你雕磨的吧?谋害皇后的大罪啊,怎么没将你胡氏夷了三族?” 就如受惊炸了毛的猫,胡保宗原地跳起了三尺高:“你放屁,不是我……” 李承志紧声逼问:“不是你,那是谁?” 胡保宗猛的醒悟过来,脸色一变,比纸都白。双腿当即一软,“腾腾腾”的往后好几步,差点一头栽过去。 不是我……胡保宗岂不是承认,他知道是谁? 外殿内的于忠、刚出内殿,正要唤李承志入内的刘腾等,皆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眼睛全都直了。 你这是在陷害胡保宗么,你这是在打陛下的脸…… 果不其然,猛听殿内一声厉喝:“放肆!李承志,你莫非要造反?” 你也真会扣帽子? 李承志低眉耷眼的往下一拱:“臣不敢!” “不敢就给臣滚进来……” 皇帝又骂道,“于忠、你莫非是死人不成,就看着这一对混帐在御前大放獗词?各降一级,鞭二十,跪至酉时!” 李承志都想骂娘:又降? 再降就成正八品了,竟还不如刚入京的时候? 对了,我护驾、救治皇后的功劳,你何时赏给我? 于忠连往起身,隔着殿门往下一拜:“臣有罪!” 正看着好戏,谁知道李承志会突然发难,而且胆子大的敢破天,连皇帝都敢隐射? 还有这胡保宗,以往见过几次,看着也挺机灵,但怎一遇李承志,就蠢的跟猪一般。 他们哪知胡保宗早被坑成了条件反射,且心里窝着火,猛一见李承志,智商就直线往下降…… 被皇帝罚鞭刑,且要暴晒大半日的,自然不是他们两个,而是李承志和胡保宗。 不过李承志要先进去治病,便是要罚,也得出来以后再说。就只能先打胡保宗了。 于忠手一挥,示意着禁卫将胡保宗押下去。又看了看正等着力士将军检查医囊、药箱的李承志,心中一动,沉声道:“李候郎,某佩服你!” 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郡公言重!” 谦虚了一句,李承志又狐疑道,“敢问为何?” “为何?某为官近二十载,升官比你快的见过不少,便如赵修、茹皓,但贬官比你频繁的,还真就没有!” 于忠隐隐冷笑:“好自为之吧?” 何需好自为之? 从正八到从九还有三级呢,应该……够用了吧? 李承志哪会在意这个,暗暗自嘲着,又朝于忠拱了拱:“谢过郡公提点!” 还真就是在提点,于忠的隐意是:莫要再咨意,真恼了陛下,说不得就会落个茹皓、赵修一般的下场。 见他会意,于忠微一点头,又一指胡保宗:“拉至宫外,执刑!” 胡保宗面如土色,就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着禁卫往外拖。 为保会如此? 于忠与高肇是死仇,理应对李承志冷眉横眼才对,为何会提点于他,且是圣前? 还能为何? 自是不想让李承志如愣头青一般恼了陛下。陛下心情好,他们这些近臣自然也就好过些。 当然,也与那日元雍的提醒有关:似李承志这般,且看陛下对他的态度,未尝不会成为第二个茹皓、赵修一般的喜臣。 便是不结香火情,至少也不能让他与高氏太过亲近…… …… 收走了一些可疑之物,禁卫才将他放进了殿。刚一进去,就先看到皇帝冷着一张脸。 “在为皇后打抱不平?” 扯淡? 连高肇都不敢,我李承志何德何能,敢替皇后鸣冤? 他索性实话实说:“臣不敢。只是心有不平,一时愤然,竟就失了智?” 意思是被胡保宗一激,一时口不择言。 “呵呵呵?”皇帝竟冷笑了起来,“你素来奸滑,竟也有失智的时候?” 李承志眨了眨眼皮:“臣真若奸滑,就不会三番两次的惹恼陛下了!” 元恪都愣住了,有心斥骂,却无言以对。 还真就是这般的道理? 一想起李承志方才逼迫胡保宗之言,又想起之前的那两次,元恪就气的想咬雅:“你除了气朕,还会什么?” 会的多了去了! 李承志一指药箱:“臣还会治病!” 刘腾心都颤了。 这是纯粹把于忠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 若是他人,早就恭首贴耳,急呼“臣有罪”了。李承志倒好,每次都能把皇帝顶个倒上墙? 光凭这分胆量,录遍百官,就绝找不出第二个来。 元恪只觉胸口直发闷:“那就给朕治……若是治不好,朕将你贬成吏……” 于忠简直是乌鸦嘴,还真就要连降三级? 心里骂着,他又顺着元恪的手指一瞅。 许是折腾累了,胡充华竟然睡着了? 怪不得皇帝能和自己扯半天闲淡…… 正文 第三四八章 好演技 就真如惊弓之鸟,李承志刚一靠近床榻,胡充华猛的睁开了眼睛。 能为九嫔,胡仙珍的相貌自是不差的。 若说皇后是英秀,胡充华就是柔媚。这女人天生长了一张狐媚子脸。特别是那一双眼睛,虽然带着惊慌,但媚意内蕴,眼波微转之时,就似要流出来一般,分外勾人。 本要尖叫,但发觉眼前的少年就如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胡仙珍竟就没了声。 多少年未见过这般养眼的人儿了,竟比陛下几兄弟还要俊秀? 她眨着睫毛,好奇的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 说出来吓死你…… 李承志阴阴一笑:“下官李承志!” 胡允华只是嫔妃,若论品级,类比九卿,还没资格让李承志自称一声“臣”,故而称为下官…… 李承志,怎感觉这般熟悉? 稍一转念,胡充华猛的一僵,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退去。嘴一张,声如撕巾裂帛,好不刺耳:“你……你是皇后派来的?” 嘶声喊着,人竟比猴子还要机灵,“嗖”的一下,一眨眼的功夫,胡充华就窜到了床角,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看着李承志直打哆嗦。 感觉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就跟……就跟精神病院中得了应激反应障碍的病人一样? 李承志反被吓了一跳,惊道:“这……这是为何?” 王显眼神微动,含糊道:“应是惊吓过度!” 李承志恍然大悟:怪不她说自己是皇后派来的,原来是把自己当成了刺客? 这是有多害怕皇后会找她报仇? 好家伙,本以为皇后八成是受了刺激,谁想眼前这一个基本可以确诊了:胡充华竟活生生把自己吓成了神经病? 心里腹诽着,李承志顺势就退下了榻阶。而后又朝皇帝一拱:“恕臣无能为力?” 皇帝直戳戳的盯着他,狐疑道:“李承志,你莫不是故意的?” 胡氏好不容易不慌了,你望诊就是。好死不死的,非要自报家门? 明知你将与高氏结亲,胡氏不将你当成刺客才怪? “臣冤枉!”李承志当即就叫起了屈,“贵人相问,臣怎能不答?” 皇帝不耐与他磨缠,冷声道:“那就用药?” 药?什么药? “是麻沸汤!” 王显解释道,“充华分明是惊吓过度,故须先安神……某便想,应是你那麻沸汤最是合用……” 李承志听的直呲牙。 王显真要敢给胡仙珍灌下去,到时生出来的要不是个傻子,他敢跟着姓王。 “若是常人倒可,但胡充华是半匙都用不得!”李承志态度异常坚定,“此药会乱神智,对胎儿妨碍极大……陛……嗯,王中尉若是不信,可先牵来一条活物,一试便知……” 听他前半句,皇帝还有些怀疑,心想李承志是不是不想给胡充华治。但一听后半句,元恪猛的沉下了脸。 上次让李承志炼丹,他也是这般说法。事后元恪还真就试了一下。结果三条狗当即就毒死了两条,剩下一条毒至半瘫,连嘴都张不开,最后硬是活生生的饿死…… 看来是真的用不得? “那到底该如何制?”皇帝顿时焦燥起来,“总不能看他活活咳死?” 他一指李承志,并王显和徐謇,冷声道:“莫以为朕在与你等说笑……治好了,一切好说,若治不好,全部给朕滚去光风园种菜……” 那两个慌忙请罪,李承志却只是拱了拱,连嘴都懒的张。 我又不是太医,便是治不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再者就凭我这连兽医都不如的医术,也不说胡保宗如何,安定胡氏如何,便是愿意治,也得治得了才行。 怕是真一出手,就跟给皇后报了仇差不多了…… 心着正转着念头,李承志猛的一顿:嗯,不对! 活活咳死? 他进来都多久了,可曾听见胡充华咳过一声? 李承志又往榻上瞅了瞅。胡充华虽还惊慌,也依旧满脸戒备,但一双眼睛灵动异常,不时的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 当发现李承志在观察她时,就如要出洞的老鼠见了猫,眼神竟猛的就缩了回去。 李承志心中一动:这女人不会是在做妖吧? 他朝王显眨了眨眼:“中尉,下官看这症状,不像急症啊?” 意思是不是装的! 王显何等人物,哪还不知李承志在暗示什么。他微一摇头,沉声道: “我与徐师方来时,贵人还在急咳,且每咳必有血痰。而自陛下来此后,许时是悸郁稍舒,咳倒是不怎么咳了,但口津中依有血迹……” 说着,他还朝胡充华指了指,意思是病肯定有,但这一惊一乍的做派是不是装出来的,就不知道了。 李承志定睛一看,还真就发现胡仙珍的嘴边隐有血迹。他之前还以为是胭脂…… 不应该啊? 就连他这种门外汉都知道,若是肺腑或气管上的病变,该是越咳越厉害才对,哪有咳着咳着就不咳的,也不可能说发急症就发急症。 况且还出了血,而且还是不停的在出,定是哪里伤着了。但不管是伤到了肚子里的哪一块器脏,胡充华都应能感受到疼,而不是张口闭口,就是被人下了毒。 也更不可能如这般活蹦乱跳,灵活的像个猴子一样。 便是没咽气,能等着挺尸就不错了…… 还有胡充华这疯了一般的模样:便是真成了神经病,也该有个诱因才对啊,不可能说疯就疯吧? 感觉就像是故意不想让太医给她看似的…… 李承志越想越觉的有古怪。 若说来时他就有些不情愿,见胡保宗那副屌样后,就更不想给胡充华治了。 但胡充华若是没病装病? 呵呵呵……今天还真就治定了! 细一思索,他又问着王显与徐謇:“咳血之状,定是内腑有伤。而如贵人这般,依二位之见,该是伤了何处?” 徐謇叹道:“绝非五脏,至多应是咽、喉、腑、膈等。但贵人不允我等近身问诊,故而也只能猜测……” 一听这话,李承志就知道这二位为何这般淡然,一点都不着急了。 分明是早已看出,胡仙珍根本不是中毒,至于也就是伤到了什么地方。且伤不是很重。 怕是连元恪都想了这一点,不然早慌了,哪还有时间和自己打嘴炮? 他们此时愁的,反倒是胡充华的疯病。但若是装的呢? 即便是腑膈,也不是想伤就能伤。至少也得重击、摔倒之类。但皇帝何等重视,不知派了多少伺候的人。胡充华哪怕打个喷嚏,这清泉宫怕是都得震上三震,哪会让她受伤? 如此一下,就只剩咽喉了…… 咽喉? 李承志猛的想到,胡充华是刚吃过饭,才开始咳的血? 哈哈…… 至于是不是,试一试便知! “若是想问,也并非无法!”李承志循循善诱道,“贵人不许我等近身,但总有亲近之人吧?” 意思就是代问。 王显摇了摇头:“光‘问’怎能够?还要‘望气’,还要诊脉,又该如何做?” 何需问和诊? 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胡充华罢了…… “下官觉的,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不如先问过再说?” 嘴里似是征求着王显与徐謇的意见,李承志的眼睛却是直瞄元恪。 元恪脸一黑:“你想差遣朕便直说,何需绕这么远?但胡氏近似痴癫,便是问了,怕也是胡言乱语!” “痴癫?”李承志骇然变色,“敢问令君与中尉,不知会不会妨碍到腹中胎儿?” 简直废话,不然陛下何至如此惶急? 亏你李承志还敢称“懂些医理”? 两人正腹诽着,却见李承志的双眼好似突然一亮。再一看,似是在盯着胡充华猛看。 胡充华还就是如方才一般,双手抱着膝,紧缩在榻角。但看着脸上惶恐倒是少了许多…… 李承志看似镇定,心中却是狂跳:这女人真有问题? 说“妨碍到腹儿胎儿”之时,胡充华的身体轻轻的颤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神色一缓,竟自然了不少? 若腹中胎儿真成了痴癫,皇帝怕是会剐了她。这女人若是装的,经此提醒,自是不敢演戏过深…… 竟还真就收敛了不少? 好家伙! 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人物,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若论演技,高英给她提鞋都不配。 若不是先入为主,早就觉的这女人不是善茬,李承志还真就不一定想到她在演戏? 今天这病,还真就给你治定了…… 心里发着狠,李承志微一侧身,背对着胡充华,朝着元恪一拱:“秉陛下,臣倒是有了些眉目,但需与中尉、令君辩证一二……” 元恪大喜:“果真?” 不见强令他给皇后治病时,李承志是何等的畏难与推托,恨不得让朕给他先颁一道免罪的圣旨。 今日竟这般有担当了,颇有些当仁不让,将徐謇和王显都比下去的架势? “臣怎敢欺瞒陛下?” 李承志好不委屈,“但臣才疏识浅,还需中尉与令君在侧指点,且需几样杂物,还要府卿襄助……” 留下名号的人物,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若论演技,高英给她提鞋都不配。 若不是先入为主,早就觉的这女人不是善茬,李承志还真就不一定想到她在演戏? 今天这病,还真就给你治定了…… 心里发着狠,李承志微一侧身,背对着胡充华,朝着元恪一拱:“秉陛下,臣倒是有了些眉目,但需与中尉、令君辩证一二……” 元恪大喜:“果真?” 不见强令他给皇后治病时,李承志是何等的畏难与推托,恨不得让朕给他先颁一道免罪的圣旨。 今日竟这般有担当了,颇有些当仁不让,将徐謇和王显都比下去的架势? “臣怎敢欺瞒陛下?” 李承志好不委屈,“但臣才疏识浅,还需中尉与令君在侧指点,且需几样杂物,还要府卿襄助……” 留下名号的人物,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若论演技,高英给她提鞋都不配。 若不是先入为主,早就觉的这女人不是善茬,李承志还真就不一定想到她在演戏? 今天这病,还真就给你治定了…… 心里发着狠,李承志微一侧身,背对着胡充华,朝着元恪一拱:“秉陛下,臣倒是有了些眉目,但需与中尉、令君辩证一二……” 元恪大喜:“果真?” 不见强令他给皇后治病时,李承志是何等的畏难与推托,恨不得让朕给他先颁一道免罪的圣旨。 今日竟这般有担当了,颇有些当仁不让,将徐謇和王显都比下去的架势? “臣怎敢欺瞒陛下?” 李承志好不委屈,“但臣才疏识浅,还需中尉与令君在侧指点,且需几样杂物,还要府卿襄助……留下名号的人物,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若论演技,高英给她提鞋都不配。 若不是先入为主,早就觉的这女人不是善茬,李承志还真就不一定想到她在演戏? 今天这病,还真就给你治定了…… 心里发着狠,李承志微一侧身,背对着胡充华,朝着元恪一拱:“秉陛下,臣倒是有了些眉目,但需与中尉、令君辩证一二……” 元恪大喜:“果真?” 不见强令他给皇后治病时,李承志是何等的畏难与推托,恨不得让朕给他先颁一道免罪的圣旨。 今日竟这般有担当了,颇有些当仁不让,将徐謇和王显都比下去的架势? “臣怎敢欺瞒陛下?” 李承志好不委屈,“但臣才疏识浅,还需中尉与令君在侧指点,且需几样杂物,还要府卿襄助……留下名号的人物,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若论演技,高英给她提鞋都不配。 若不是先入为主,早就觉的这女人不是善茬,李承志还真就不一定想到她在演戏? 今天这病,还真就给你治定了…… 心里发着狠,李承志微一侧身,背对着胡充华,朝着元恪一拱:“秉陛下,臣倒是有了些眉目,但需与中尉、令君辩证一二……” 元恪大喜:“果真?” 不见强令他给皇后治病时,李承志是何等的畏难与推托,恨不得让朕给他先颁一道免罪的圣旨。 正文 第三四九章 杀人诛心 李承志指着两只药盏交待道:“烦请寺卿:若是充华问起,你便称这两味药为镇痛安神之用……也请寺卿莫要提到我,就称是中尉与令君所配……” 不提李承志,刘腾能理解。但不提药效之用又是为何? 刘腾奇道:“为何?” 李承志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要知此药有催吐之效后,胡充华若不食该如何?” 刘腾还未如何,王显、徐謇却是齐齐的一僵。 怪不得胡充华明明未中毒,李承志却非让他们配催吐的药? “贵人声称中毒,催吐之药才最是合症,又怎会不食?” 正问着,见王显与徐謇竟都是一副古怪的模样,刘腾猛的一愣。 李承志莫不是在说:胡充华就根本不想治? 还真就有几分可能! 不然为何之前都好好的,但甫一发病,胡氏就如癫狂一般,御医竟连身前三尺都不得靠近? 若真是如此,她又到底想要为哪般? 陷害皇后? 真是失心疯了,就连这几个月都等不过去? 好好的养你的胎,等生下太子,该是你的,陛下自然少不了你。何必如此做妖,折腾爷爷们? 越想越怒,刘腾话语中不由的带上了一丝火气:“放心,本官省的!” 说着便唤过几个黄门,各端着药盏、铜盆等进了内殿。 四下瞅了一眼,看无闲人,王显才往过凑了两步,疑声道:“李候郎以为,应是贵人误吞了异物?” 怎会是误吞? 九成九就是故意吞的。 李承志轻声笑道:“下官也只是猜测!” 怎可能是猜测,你这分明就是肯定。 不然为何又是滑喉,又是催吐? 徐謇悚然惊道:“莫说伤了胃腑,便只是伤了咽候,能至咳血的地步,就定然不会是小伤。而所吞之物又该有多大,多利?而这般多的宫人、内侍,又怎会让贵人误食到此物?” 老医令就差说:胡氏莫非吞的是钉子之类的铁器? 怎可能是铁器? 皇后侥幸活过来才几天,还是胡仙珍之手笔,这女人怎不知前车之鉴? 王显却无徐謇这般含蓄,不耐道:“你就说是何物?” 李承志没应话,只是将清泉宫的记注递了上去。 两人只瞅了一眼,却齐齐的一变色。 竟是……鱼刺? …… 刘腾端着两只银盏行至榻前,胡充华虽不至如之前那般缩在床角,但脸上戒备依旧。 皇帝黑着脸:“这是刘腾,你莫非认不得了?” 不赖皇帝不喜。 刘腾身为长秋寺卿,掌宫内各监:尚食、尚医、尚衣、尚执等。若想害她,胡充华有一百条命都不够…… 刘腾却是暗暗一叹:李承志还真没猜错? 胡氏哪是在防备我,分明就是不想吃药,更不想治…… 心里猜着,刘腾往前一步,主动回道:“贵人莫慌。此药一为镇痛止血,一为安神定魂,皆为徐医令调配。下官也已试过毒,请贵人安心食用……” “”胡仙珍一万个不想吃。 但并未经过李承志之手,却是将最后一丝借口都给堵死了? 胡充华嘴里直泛苦,惊疑道:“果真为镇痛、安神之药?是否一入口,某便会睡死过去?” “贵人宽心,万万不会……” 刘腾还应着,皇帝突然就恼了:“那你以为是什么,毒药?胡氏,莫不是你想让朕亲自为你尝毒?” 胡充华一慌:“妾不敢!” “那就吃!” 皇帝冷哼一声,又斥着刘腾,“那三个呢,怎一个都不见进来?可曾商定如何用药、后续又该如何诊治?也不来知会一声?” “陛下息怒,王中尉等就在外殿,似是在辩证方剂,稍待便会向陛下秉呈……” 二人主仆近十载,且刘腾日日侍奉左右。看他眼皮微垂,皇帝便知这是在暗示他,先让胡允华用了药再说。 只当是进来会惊了胡氏,那三个才会如此。元恪也未多疑,又斥着胡充华:“要用就用!” 胡充华一慌,飞一般的端起了银盏。只见其中盛着半盏看似浆般粘稠,却又透亮的物事。且有一丝腥膻和酸臭之味。 但凡是药,必然苦口,胡仙珍倒也未起疑。 “贵人且慢!” 刘腾按照李承志教授的方法指点着她:“此药镇痛,但并非吞咽腹中,而需贵人含于口中,慢慢浸吞……” 其实就是鸭子的口水。这玩意化食道异物堪称一绝,除非是铁刺。古时时常被江湖术士当做神术,用来骗人钱财…… 皇帝就在旁边盯着,胡氏哪敢使奸。硬是忍着膻臭含了一口。 过了近半刻,才将一口咽下。便是那最后吞的一下,胡氏脸色忽的一变:喉中竟不痛了? 不但不痛,之前那般强烈的刮刺感,竟都察觉不到了? 这止痛之药竟这般神奇,近如立杆见影? 正自惊疑,刘腾又递上了另半盏药汤:“此药安神,已然晾温,贵人可大口吞饮……” 比起之前那半盏,这一碗的气味要好闻许多。元恪经年药不离口,轻轻一抽鼻子,竟就闻出基中应是用了甘草等几种解毒之物。 那三个不是都称,胡氏并未中毒么? 皇帝正惊疑间,忽见胡氏脖子一伸,竟似要呕吐的模样。 被李承志反复交待过,刘腾早有准备,飞快的一挥手,就有黄门端着铜盆接到了胡充华的颌下。 只听“呃”的一声,又见稀里哗啦一阵,但凡存在胃里的残食,尽被胡充华吐了出来。 皇帝惊的脸都变了,厉声问道:“这是何故?” 李承志就在外殿,听到响动,哪还不知已然见功? 他猛吐一口气,沉声应道:“陛下匆惊,是臣疑充华是否真的食了有毒之物,故而请中尉与令君配了副催吐的药剂……” 说着话,李承志也进了殿。王显与答謇就跟在其后。 有如一只大鹅,胡允华还“呃呃呃”的伸着脖子。但应是已然吐尽,嘴中只是流着涎水。 一见李承志,再听那句“催吐之物”,胡充华骇然色变。一指李承志:“你竟敢……呃……给我下毒?” 嘴里厉喝着,胡充华竟飞一般的起了身,又似是站不稳,双手往太监手中的铜盆沿上一搭。只听“咚”的一声,铜盆当即倒扣过来,泼了一地。 就这样还不罢休,胡充华竟跳下了榻,似着要用光脚去踩那滩秽物一般。 这难道不是想毁尸来迹? 之前还只是猜测,至此已算是确定了九成,李承志心中大定。 他冷冷一笑,悠声提醒道:“贵人小心……若是脚滑倒地,不慎小产,该如何是好?” 胡充华冻住了一般,踏下去的那只脚硬生生的停在了半空。 李承志这么好心? 稍一迟疑,便听皇帝一声厉喝:“给朕按到榻上去……” 刘腾当即往前一拦,淡淡的提醒道:“还请贵人站稳……” 哪还能踏的下去? 便是踏了也是白踏…… 往后一退,胡充华坐在榻边,心中就似擂鼓一般,不断的安慰着自己:应该只是怀自己中了毒,故而催吐…… 已然被胃液消化了一半的东西,能好闻到哪里去? 元恪恶心的捂住了鼻子,冷声斥道:“刘腾,你愣着做甚,还不赶快唤人清理了?” 不想刘腾却动都不动,只是拿眼瞅着李承志。意思是接下来该如何? 李承志也不动,只是朝着王显和徐謇一拱,笑嘻嘻的道:“劳烦二位了!” 王显大怒:你这是使唤上瘾了吧? 这等腌脏的活计,你为何自己不去? 自是知王显在恼自己,李承志怅然一叹:“下官要避闲……” 王显悚然一惊:对啊? 李承志是高氏的准婿,我也是高肇的至交,不论谁去,都有可能被胡充华诬上“受皇后指使,有意栽赃于她……” 王显又郑重的朝徐謇一揖:“有劳徐师了……” 一对不尊老的混账…… 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徐謇无奈的蹲至那滩秽物之前,一手端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银盘,一手拿着一双筷子拔拉了起来。 元恪有些懵,疑声道:“胡氏真中了毒?” 李承志笑吟吟盯着胡充华:“陛下稍待便知!” 至此,胡充华哪还不知奸计即将被识破,一张脸煞白无血。 李承志,又是你? 她紧紧的咬着牙关,心里又恨又惧:为今之计,只有咬紧牙关,一口咬定是有人谋害自己…… 转着念头,胡充华的眼神竟不自觉的凌厉起来。若是目光能杀人,李承志绝对已死了百八十遍。 便是箭射过来,爷爷绝对都不会眨一下眼皮,何况只是被你瞪两眼? 两人对眼厉视只在刹那间,但皇帝就在近侧,且视线一直都是胡充华身上,怎可能看不到胡氏眼中那一抹狠戾之色? 李承志在救你,你为何还要恨他? 真以为他会下毒? 简直笑话…… 正待喝问,徐謇捶着老腰站了起来,将银盘往皇帝面前一递:“陛下且看!” 盘中摆着几样物事,仔细一瞅,竟是鱼刺,且是好几根。 王显脸色一变,不由自主的看向徐謇,发现老医令也是一满脸的惊惧之色。 大大小小七八根,最长的一根竟有寸许? 若按李承志所断,这是胡充华故意吞下去的,哪她当时该有多痛? 这女人好狠…… 不对,这是狠不狠的问题吗? 若由胡氏这般折腾下去,他们两个迟早得被皇帝砍头…… 就离着丈余,胡充华自是也看到了。脸色当即一变,厉声尖叫道:“毒刺?陛下,有人要害我……” 眼前这一幕,与当时与皇后胸口取出毒针时何其相似? 皇帝都是懵的:“真有毒?” 徐謇恭身道:“应是未浸过毒,不然贵人呕物中的血丝不会这般艳红……” 元恪猛松一口气,又盯着李承志:“若是不曾察觉,会是何等结果?” “就要看运气了!”李承志回道,“运气好,可能会咽候肿上两日,嗓子哑上两日,两三日无法用膳或饮汤……但也就是两三日,等血肉化了脓,伤口自会涨大,鱼刺就会脱落……” “若是运气不好呢?” “就如皇后殿下一般……” 意思就是若发现不了,就只能等死…… 皇帝悚然一惊。 上次的皇后是被胡充华精心设计的,那这次呢? 清泉宫中已然从上到下的换了一遍,都还能让刺客混进来,那这皇后还有何安全可言? 元恪脸色猛的一变:“刘腾,你该当何罪?” “臣冤枉!” 嘴里喊着,刘腾“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还使劲的给李承志使着眼色。 死太监竟这般胆小,连自辩都不敢自辩? 心里骂着,李承志从袖子里一掏,将清泉宫的记注递了上去。 廿四,贵人食鱼羹半碗,蒸鱼一条…… 元恪心下稍安,扭头看着胡弃华,疑声道:“误吞的?” 胡充华哪里会认,咬牙道:“陛下,这分明就是有人谋害妾……” 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暗讽一声,李承志指着银盘,笑吟吟的附和道:“贵人所言甚是:若是误吞,那自然就是三日前,也就是廿四食鱼那日。但这刺若扎入血肉已有三日,定是已被血液浸染,而不会如眼下这般洁白如玉! 况且,刺若入肉三日,喉中早该有化脓之症,贵人也该早就食不下,说不出,而非如此时般精神抖搂,容光焕发……故此,这刺定是今日午膳时才吞入喉中的。 再者,这般多的刺,且这般长。便是傻子被扎上一次,第二次也该惊觉了。失智道何种程度,才会误吞这么多?当然,也有可能是贵人睡死之后,被人硬塞下去的……” 话说的这般直白,除非是傻子,不然哪会听不出来:这些刺是胡充华自己故意咽下去的…… 刘腾暗喜,就差给李承志拱手道谢了。就连王显、徐謇都是解恨不已:也该让陛下知道知道,胡氏何等阴狠。谋害皇后也就罢了,竟狠毒到用自身、及腹中胎儿做伐,行陷害之举? 身为太医,遇到这样的病患,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王显、徐謇已然暗下决心:下次但凡胡充华有恙,绝对是能推则推…… 正文 第三五零章 杀人诛心(二) 皇帝脸色一变,胡仙珍脸色更白:“放肆……李承志,某乃九嫔,你竟敢如此污蔑于我?” 爷爷连皇帝都是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你算根毛? 李承志隐隐冷笑:“贵人哪只耳朵听到,下官言语中有半个污蔑之词?” 胡仙珍猛的一滞:还真就没有? 至多也就一个“失智”略显不敬。 捶人捶到死,送佛送到西,李承志哪会给她反应过来的机会。 他冷冷一笑:“想必贵人应是不知这鱼刺入喉之后的症状及病理的。但无妨,下官于泾州时,曾予胡保宗详细讲过:就如皇后被锈针刺入胸口一般,此物也会在体内生毒,且源源不断…… 但如何医治等,下官也同样予胡保宗讲过,故而贵人放心,便是下官不在,贵人也定然会安然无恙……” 仿佛有利箭迎面射来,刘腾、王显、徐謇等皆是心里一寒。 杀人诛心! 李承志分明在说:胡氏早有准备,万一陷害不到别人,她也有自救之法…… 至于陷害的是谁,还用的着说么? “放屁?” 胡仙珍被吓的浑身狂颤,竟爆出了粗口,“李承志,你分就是受人指使来诬陷于我:那刺定是你放入汤药之中,让吾饮了下去,又吐了出来……” “哦?” 李承志眨了眨眼皮,“那下官就不知道了:滑喉之药是下官知会予刘寺卿,由他亲自调制来的。催吐之药则是王中尉与徐令君一道开的方剂,并亲自盯着御中医官熬制的,下官半点都未经手,贵人何来诬陷之言?若真有此事,那诬陷贵人的也该是这三位才对,与下官绝无半点关系……” 那三个刚刚还在夸李承志,闻言后双眼一瞪,齐齐怒视着李承志:你捶胡充华就捶胡充华,牵连我等做甚? 皇帝眼前一黑,不由自主的一晃。 怪不得催吐之时,李承志离的那般远,且立在自己身侧? 摆明已是预料到,胡充华情急之下必会诬他:是李承志乘人不备,将刺丢入了她的呕物之中…… “够了!” 皇帝厉喝一声,脸都好似气绿了一般,黑中发青,“胡充华,你真当朕废了祖制以后,就再治不了你?” 怎可能治不了? 就如孝文帝,只需临死之时留一道遗诏,胡充华便是十死无生…… 双腿一软,胡氏直挺挺的跪到了榻上,哭求道:“陛下,妾冤枉啊,这皆是李承志的诬陷之言……” 呵呵呵……到底是谁在诬陷谁? 想来“针刺皇后”之后,胡氏已然吃一堑长一智,除了这几根鱼刺,已然死无对证了…… 皇帝紧紧的握着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是下不下狠心。 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元恪脸色一松,朝刘腾喝道:“稍后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往泾州,令奚康生严查安定胡氏侵吞民田一案……另责令武始候胡国珍(胡充华之父),举族禁于府中,无朕谕令,不得放半只活物出府……” 而后,元恪又转过头来,极其罕见的露出一丝狞笑,语气阴寒至极:“胡氏,朕不想你失智至此?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朕能禁的胡氏全族,自然也能夷得了…… 王显、徐謇,予胡氏诊治,若胡氏不愿治,就莫要管了……” 分明是酷暑,胡充华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两排牙磕的“哆哆”直响:“陛……陛下……” 但元恪哪里会应,竟是看都懒的看一眼就拂袖而去。 刘腾等人瞄了一眼直打哆嗦的胡充华,心中大都生出类似的念头:真是咎由自取! 陛下对外虽严,但对宫内却极是宽仁,特别是内嫔等。 被养在深宫之中,久不知外事。且每日都见陛下笑语魇魇,久而久之,就失了敬畏之心。 就如高英往日之跋扈善妒,就如胡充华此时之丧心病狂。 还真就以为陛下是好相予的? 不过胡充华也真是好算计:若不是李承志懂的这般多的奇技淫巧,还真有可能被胡充华得逞。 便是诬不到皇后,也会让皇帝起疑。再加又恰逢高氏大厦将倾的危急过头,十之八九,就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谁能想到,本该风光的胡氏,倒先被陛下给圈禁了起来? 而高氏也才是软禁而已…… 几人越想越觉的惊奇,不由自主的就朝后瞄去。同时心中暗暗感叹:李承志果真是好胆,高肇也是走了狗屎运,竟得此强助? 李承志跟在最后面,心里猜忖着:这次怕是真得被降成吏…… 为何? 此次看似戳穿了胡充华的奸计,其实也等于把皇帝的脸按在地上磨擦。元恪此时绝对恨不得宰了他……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偷偷的告诉皇帝,再由皇帝视心情处置。而不是这般逼着元恪不处罚胡充华都不行…… 但这就不是李承志做人做事的风格。 已然成了死仇,哪还有不抓着七寸猛打,反而养蛇为患的道理? 莫说贬官,就是挨板子他都认了…… 果不其然! 刚至外殿,皇帝就寒着脸,冷冷的盯着李承志:“此次算是如了你的意,终是替皇后报了仇?” 和皇后有什么关系? 至多也就是给自己报了点仇…… 李承志往下一揖:“陛下误会了,臣只是一时激愤!” 又是因为一时激愤,进而失智,直至口不择言? 朕竟不知道,有谁失了智,条理竟能那般清楚,竟能推演的那般透彻? “还真是铁嘴铜牙,死不松口啊?” 元恪怅然一叹:“罢了,早知你与胡氏仇怨颇深,能给胡充华诊治,想必已然老大不痛快吧?朕也不为难你,告退吧……” 说着一指殿门,意思是见他就火,让他麻溜的…… 哈哈,皇帝竟然没多生气? 都以为这次会被一撸到底…… “谢过陛下!” 李承志匆匆一揖,转身就走,生怕皇帝反悔。 只是那一时而已,之后元恪还真就没多生气。只因对内宫而言,要无几桩这种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之事,才是咄咄怪事。 不看先帝孝文,后妃争宠,却差点让皇帝丢了命,元恪早都见怪不怪了…… 李承志刚出外殿,迎面就撞上了于忠。 于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高肇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如此为他殚精竭虑?” 给了毛线好处! 李承志一万个想不通:怎么于忠和皇帝一个口吻? 只不过是恰逢其会,阴了安定胡氏一把而已,还真就和皇后、高肇没任何关系…… 反正在别人看来,他李承志已经和高肇穿一条裤子了,想误会就误会吧。 他只是略略一揖,也不解释:“郡公言重了!” 于忠也不多言,只是冷哼了一声,便让开了路。 李承志满脑子都想着事,一时竟未惊觉:于忠身为重臣、近臣,无缘无故的,怎会突然在御前问他这种话? 十之八九,就是替皇帝问的…… 于忠进殿,刚要问礼,便被皇帝挥断。 他紧紧的皱着眉头:“尔等为何就未想到,竟是胡充华欲行奸计,故伎重演?” 于忠向来都是有话直说:“臣确实未想到!” 刘腾也猛一低头:“臣也未想到……若论急智,臣差之远矣……” 元恪一叹,微微一摇头。 于忠没想到情有可原,但刘腾呢,心思与急智,真就不如李承志? 更加奸滑才是真! 便是已然生疑,刘腾九成九害怕万一猜错会担责,更不敢因此得罪人,从而置身事外…… 元恪就是想到李承志之前那句“臣若奸滑,就不会屡次惹怒陛下”,才突然不生气的。 因为生气也是闲的。 李承志要是个记吃且吃打的主,何至于官越做越低? 凭这一次次的功劳,职至五品也早够了…… “臣就是觉的有些可惜!”于忠又叹道,“如此人才,竟是好色之徒?” 简直莫明其妙? 琢磨了好几息,元恪才反应过了,于忠说的是李承志,又想起了于忠在殿外问李承志的那一句:高肇给了你多少好处? 于忠以为如果是为了利益,眼看高氏大厦将倾,李承志该尽早撇清才对,他倒好,努着劲的替高氏奔走? 那就只剩“为女人”了…… 元恪满脸古怪:简直扯淡! 莫不是忘了奚康生、高豹儿、弘家杨氏、安定胡氏、及泾州士林、民间等对李承志评价? 除了奇人、多才、擅战、惜兵、忧民、奸诈、狡猾等等或褒或贬之语外,还有“忠”“义”二字。 便如当初李承志对安定胡氏的所做所为,不也是救危难于水火之中? 如此才符合他的性情。也不枉朕会对他高看一眼! 不过听闻高文君还差点为李承志殉情? 倒是有些麻烦…… 皇帝微一沉吟,幽声道:“我记得你何时提过,称是探听到李韵与夫人闲谈时,特地说起过李承志的亲事?” 闻弦歌而知雅意,刘腾哪还不知皇帝问的是什么,连忙道:“姑臧伯曾言:若李氏能与魏氏结亲,未必强不过高氏……” 魏氏,魏子建? 元恪微一颌首…… 正文 第三五一章 有何依仗 天已亮透,晨阳方升。青街、黑瓦、白墙、绿树、红花,四处都挂着闪亮的晨露,被阳光一照,就如颗颗珍珠。 “嘎吱……” 街上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一座近丈高的大门缓缓打开,高湛牵着一匹马从宅内走出。门口的校尉本要帮他执缰,却被高湛一把推开:“滚开!” 都属禁卫,二人自然相识,且平时尚算熟捻。但谁让校尉是来圈禁高氏的? 校尉深知高湛心情不好,也不在意,只是退上门阶,继续看他的大门。 高湛跨上马,心不在焉的往北门走去。 自十五起,至今日廿九,高府已被整整禁了半月。 一应饮食、器物,皆由宫中送来,故而府中上下百余口,竟就只有高湛一个能够出府? 这还是李承志被留在宫中照顾皇后,再无人掌得了冰事,不然他也不能幸免。 已然整整十五日了,皇帝就似忘了高肇这个人? 难道高氏……真就要一倒不起? 便是清晨,天气依旧潮热难耐,高湛却止不住的发寒。 就这样信马由线路的走着,不到半刻就到了皇城。今日不上朝,宫墙下甚是肃静,只有城头上的禁卫来回巡视。 暗叹一声,高湛准备绕过,从广莫门出城,听到宫门在起闸,本能的抬头一瞅。 一驾马车自内驶出,顶上撑着棚,四周围着幔,一看便知是重臣。 以为与自己无关,高湛便未理睬,继续往前。 “子澄!” 忽闻唤声,高湛就地停马,回身一看,幔帘被掀开一角,车中坐着王显,身旁还有一个中官,似是皇帝身边的内给事。 高湛连忙下马,恭身做揖:“见过中尉!” 王显微一点头,又问道:“司空可好?” 都被圈了起来,怎可能好? 高湛心下一黯:“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便是母亲也不愿见,就只有借酒消愁……” 竟还能喝的下去酒? 但凡换个人,怕是吓的连觉都睡不着吧? “唔……” 无意识的应了一声,王显挥挥手,意思是让他自去忙。 等车走远,高湛才想起来,此时还未至班衙点卯,王显又是从皇城中出来的,显然昨夜宿在了宫中。 怎就没问问李承志如何? 算一算,自初七后,李承志与三姐就再未出过宫,这都两旬有余了。 也不知大姐如何? 担忧着,高湛又跨上了马…… …… 高宅府宅就在景乐寺之后,离皇城不足两里,甚是近便。也就半刻,马车就到了门下。 二人一同下车,内给事出示了令信、手谕,守门的校尉才将王显放入。 方一入门,王显都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府内竟一切如旧? 几个男仆在浇花,几个女仆在洒扫。不远处的厨院炊烟袅袅,还有仆妇流水介的往外端着吃食,在往各院托送。 鼻子一抽,还闻到了羊羹、鱼脍的香味,很是丰盛。 看似正常,但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才显的不正常。 试想,若谁阖府上下被圈禁半月,即将大祸临头之际,府中下人还能如此安之若素? 王显素来与高肇交好,自是轻车熟路。也早有禁卫入内通传,刚至中院,便见高肇拢着袖子立在耳门。 反倒是高平公主慢了一步,正自后院匆匆赶来。 高子澄不是说,高肇每日都在借酒消愁么,看着挺清醒啊? 再一细瞅,竟真就未从他的脸上看到多少愁苦之色? 主人不慌,家仆自然也就不慌,怪不得府中如此宁详? 王显好不惊奇:高肇哪来的倚仗? 不止他一个好奇,但凡知悉内情的重臣,哪个不是好奇到要死? 难不成高首文吃了龙筋虎骨豹子胆,这次的骨头竟这般硬?硬是挺着半个月没服软,没上半封请罪的奏呈,没说半句小意的好话,就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似是要和皇帝扛到底? 不是皇帝忘了高肇这个人,而是高肇好似就没将皇帝当回事…… 就连如元怿、于忠这般视高肇如仇寇之流,竟都隐隐的佩服起来:涉及社稷之重,高肇还是能拎的清是非的…… 心下猜疑,王显略略一揖:“见过公主,首文可好!” “便如这般,能有什么好不好?” 高肇长声一叹:“没想竟是世荣兄?某以为,第一位上门的,不是于忠,也该是刘腾才对……” 于忠,刘腾? 但凡这哪一个来,高氏都必然是抄家的下场。 可看你高首文,却根本不像是有这个准备啊? 王显微微一笑:“首文兄言重了,不至于此……” 自是不会在院中说话,高肇将王显迎入中堂。又令仆妇上汤的上汤,冰酒的冰酒。 好一阵忙活,屏退了闲人,堂中就剩高肇与王显二人。 “可是陛下令你申饬于我?” 高肇萧索道,“世荣兄但讲无妨,某早有准备!” “首文一无错二无罪,陛下为何要申饬于你?” 王肃苦笑道,“也并无半句多余之言,只有一句口谕令我传予你。但你当也知,若无缘故,陛下怎可派我前来?” 还能是什么缘故? 无非便是暗示高肇: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然下次来的即便不是于忠,至少也是刘腾! 也有让王显劝一劝高肇的意思…… “没甚可劝的!” 高肇头摇的斩钉截铁,语气说不出慷慨激昂,“世荣兄当知:若真应了,到时我高氏阖族怕是好死都难。倒不如让某一了百了,至少能落个家人平安……” 王显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道理自然是这样的道理:此时高肇一个人死,总好过高氏日后落个鸡犬不留。 但至少也是好几年后,况且只是臆测,不一定就会严重到如此地步,也并非没有转机…… 再者,这根本就不是高肇的性格。若他真能这般视死如归,宁死不屈,且能这般目光如炬,洞若观火,之前又怎会曲意逢迎,帮皇帝背那么多的锅? 谁都知道,高肇定是有何依仗。但没有一个人能想通,这个依仗是什么? 当然是李承志! 但怕是高肇说出来,也绝对无人敢信…… 正文 第三五二章 贵登台鼎 话已到此,王显哪还能劝的出口。不然显的高肇是何等的忠孝节烈,他王显倒成了奸臣? 明明该反过来对才啊? 心里骂着,王显又道:“前日,陛下下旨,令奚康生彻查胡氏侵吞民田一案,又责令武始候胡国珍阖府圈禁……” 稍稍一顿,他又压低声音道,“并怒斥胡充华:此时能圈得胡氏,它日自是能夷得……” 这显然是皇后遇刺之事已有定论:就是胡氏所为。 因胡氏怀有身孕,且此事太损皇帝颜面,不宜声张,故而只能如此处置,但不可谓不重。 高肇本应高兴才对,但他心中却无半丝喜意,反而满腹疑律。 无现献殷勤,非奸既盗。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的勾当,皇帝干的还少了? 况且元恪的态度变的太快了,就如须臾前还于凌霄云外,刹那后,却至九地黄泉! 陛下做事,向来都是润物无声,细微处才见大真章。也从不会虚张声势,大言相骇。但等他说出口,怕是已离出手不远了…… 这极不符合常理,看着好像是胡充华或安定胡氏犯了什么忌讳,且极其严重。 但陛下连胡氏谋刺皇后都能忍,还有什么忍不了的? 高肇疑声道:“近日朝中可生变故?” 就知瞒不过高肇! 王显暗叹,面上却半丝神色都不露:“能有何变故?首文虽不能出府,但子澄每日如常当值,常朝时依旧参朝,若是有,早就听了……” 呵呵,哄谁呢? 当我高首文不了解你王世荣,还是不了解皇帝? 高肇心思急转,眼神飘忽不定。也就几息,他神色猛的一定:“陛下让你传的是什么口谕?” 王显忙一正色,肃声道:“陛下言:司空若应,便登台鼎。若不应,便乞骸骨!” “嗡”的一下,就如被罩入巨钟之中,又被猛敲了一记。高肇脑中轰鸣做响,有如打雷。全身的寒毛都似竖了起来,阵阵酥麻感袭遍全身,流入身周的每一寸肌肤。 面色扉红,仿佛喝醉酒一般,眼中好像有电光闪过,蕴出丝丝精芒。 何谓台鼎? 既三公之首,总管天下兵马的太尉,绝对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别以为高肇已是司空,好像也没差多远。但其实他只是加官,也就是荣称而已,无半丝实权。如元怿的司徒,元雍的太尉,才是真正的实授。 而自魏立国以来,莫说汉臣,便是元姓之外的鲜卑重臣列此位者都是少之有之。 人生一世,夫复何求? 我高肇何德何能,何其幸也? 若非脑中还尚存一丝清明,高肇差一点就跪下谢恩了。 兴奋间,脑海无意间闪过一丝亮光,浮现出前太史令耿言的面孔:贵登台鼎,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一闪而逝,又换成了李承志清秀俊逸,卓尔不群的身影:世间之道,何止亿万?又是何等的变幻莫测,岂有定理可言?又有何人敢言算之?方士之流,无非附耳射声,牵强附会之辈,不足为凭…… 那我到底该信谁? 想来应该是李承志更可信一些…… 贵登台鼎啊? 为到这一步,有多少人宁愿拼上全部的身家性命? 如上古之伊尹、周时之吕尚,秦时之吕不韦,前汉之霍光,后汉之王莽…… 我又该如何做? 高肇的双眼忽明忽暗,就如牙疼一般,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满脸都是纠结之色。 痛苦许久,他猛一咬牙:“我要入宫!” 入宫? 你这到底是“应”,还是“不应”都未给个准话,为何要急着入宫? 难不成以为皇帝还能骗你? 王显惊道:“首文要面圣?” 我失了智才会面圣? 被皇帝三言两语一蛊惑,怕是脑子一热,真就敢答应下来。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找李承志,问计一二…… 高肇猛吐一口气:“我要觐见皇后殿下!” 高英? 若论争风吃醋,妒妃忌嫔,皇后自是一把好手。 但若论朝政革鼎,天下之势? 呵呵呵……找你婆娘高平公主,或是找高湛问计,都要比高英强上几分…… 王显满脸古怪:“此等时候,首文为何见的会是殿下?” “那我还能见谁?” 高肇冷笑道,“若不,世荣帮我权衡一二?” 这等事关生死,且涉及江山社稷、子孙福祉、史书留名的大事,王显脑子坏掉了才会替高肇权衡。 便是权衡,也绝对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劝着高肇应下来…… 王显头摇的陀螺一般:“恕兄无能为力……如今也就只能为首文再跑一遭,秉与陛下……” 高肇猛的烦燥起来:“那就尽快……” 王显连声应着,临走时又深深的看了高肇一眼。 贵登台鼎啊? 身为人臣,又有几人能拒绝得了如此大的诱惑? 高首文以往那般不计后果,不留退路,恶尽了朝臣百官,宗室贵胄等,不就为的是这一天? 临了临了,就差临门一脚,却又犹豫了起来? 奇哉,怪哉? 自有禁卫带王显出府,堂中只余高肇。但就跟冻住了一样,扭着脖子直直的盯着窗外。 许久之后,才见他猛的一颤。等回过头时,竟满脸都是冷汗。 人生一世,无非便是名利权势,又有谁能经受得住这般诱惑? …… 王显也是满头的汗,不过是热出来的。 见他匆匆而来,脸上也并无要报喜的神色。皇帝幽幽一叹:“可是拒了?” “回陛下,并不曾!但司空也未应,只是说是觐见皇后殿下……” 高肇要找皇后定策? 皇后哪知道灭佛不灭佛于这天下、社稷安不安稳,与高氏长不长久之间的干系? 若知高肇即登台鼎,予她强助更甚,皇后怕是比谁都高兴…… 这样一想,高肇见皇后倒算是好事? 皇帝微一沉吟:“高肇还说过什么?” 王显应道:“只是问及陛下为何突然申饬胡氏,似是怀疑宫中出了变故……除此外,再无多言!” “那就允了!就劳王卿再跑一趟,宣高肇入宫!” 王显恭身应诺,皇帝又给于忠交待道,“将高府外的禁卫也一并撤了!” 于忠虽无急智,但侍俸多年,心知皇帝已然断定:高肇必应无误! 可惜了,又能让高氏续命好几年。 大事已定,九成九是不会出差错的。皇情心情大好,伸手一捞,捻过一枚棋子,冷不丁的问道:“李承志呢?” 李承志这大羽真虽非宫内内官,非刘腾辖属。但这段时日他一直被留在宫中,但有动向,刘腾还真就知道。 他稍一思索:“早间来报过一声,说是要为殿下换药!午后会告假半日,出宫一趟……” 出宫? 搞的好像已被净了身,长居宫中一样? 原本只是防范高肇,后见皇后确实离不得他,不然大半夜皇后若发了病,等召他来怕是什么都晚了,所以一直将李承志留至了今日。 算一算,竟都有二十余日了? 稍一思索,皇帝又道:“知会门下,尽快予李承志迁职。你也尽快将他所需令信印符一并办妥了……” “臣遵旨!” 刘腾嘴上应着,心里好不羡慕。 两日前才被罚,李承志便是迁了大羽真,但职级依旧是八品! 但就这么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竟就要陛下亲自交待,且要让自己这个长秋寺卿亲自去给他办? 这要不是成为幸臣的架势,哪样才是? 正感慨着,又听皇帝说道:“过来,陪朕杀两盘!” 刘腾顿时一脸苦色,心里暗骂着:李承志啊李承志,你这个害人不浅的。 不好好观你的星、制你的冰,治你的病,非要制什么劳什子的象棋? 便是赵修、茹皓之时,也不见撺掇着陛下这般折腾爷爷们啊? 不是刘腾不敢赢,而是皇帝天赋太高,虽都是学会没两日,但刘腾根本不是他的敌手。 于忠就更不用提,几个近臣及宫内宦官、内嫔等,也就李承志堪为敌手。 关键是皇帝以为他们在让棋,一赢就骂,一赢就骂。搞的刘腾见了象棋就头皮发麻。 难道还能抗旨? 心里骂着李承志,刘腾一万个不情愿的坐在了元恪对面…… 凉风殿! 便如常时,皇后梳着云髻,珠光翠绿。一袭束腰宫裙,尽显身段之玲珑。面上容光焕发,眼内隐蕴光华,说不出的光彩照人。 若非跪于榻上,张着双臂已然许久,额头上早已见汗。且肩上的伤口豁然在目,不然都以为皇后此时应在昭阳正宫中临朝。 李承志就坐在对面,二人迟在咫尺。他手中端着一只银盘,其中盛着一些黄澄澄,如油脂般的事物。左手拿着一只生丝束成,似如大笔一般的东西,蘸着蛇油膏仔仔细细的涂在皇后的伤口上。 平时里的皇后也是这般穿法,至多也就是抹胸之外再罩一件纱衣。但除了皇帝,敢离皇后这么近,且一直盯着胸不松眼的,李承志还真就是第一个。 但许是该看的都看过了,也可能是审美疲劳,李承志倒是很淡然,就如往一根木桩子上刷着漆,眼中不见半丝波澜。 但皇后却很不淡然。不知为何,竟生出阵阵异样。李承志每动一下,就如戳在了心里,身体竟都会跟着颤一下…… 高英俏脸粉如桃花,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就只盯在李承志的脸上,他越是专注,她越是觉的赏心悦目。 眼中微波流转,就如蒙上了一层水汽。偶有光芒闪过,就如夜幕中划过了一道流星,惊艳夺目。 殿中人虽多,却全被高英赶出了四五丈外。只是为了避嫌,才将高文君留在了一侧。自是无人可知皇后此时的异状。 但高英却牙都快要咬碎了:大姐啊,你私下里是如何予我保证的? 每次都说是省得省得,或是会谨慎会谨慎,但等一见到人,却就跟犯痴了一般? 似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如老鼠啮齿。李承志下意识的一偏头,见高文君鼓着双腮,两只脸儿就如两个肉包子。 李承志疑声道:“可是那里不适?” 你才不适……嗯,不对,是皇后不适才对…… 你个木头,皇后的眼珠子都快钉你脸上了,你就没看出来? 暗恨着,高文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但在李承志看来,这般眼中含俏、小脸含霜的模样,跟抛媚眼有何区别? 心里不由一荡,正待要回个眼神,察觉耳边传来微微的喘息声,微一侧目,见皇后累的满脸薄汗,脸都竟然红了。眼中更是蒙上了一层水汽,似是马上就要掉出泪来的模样。 未着衣之处,竟生出一丝细密的鸡皮疙瘩。身体战栗不止,就像是在打摆子一样。 这是忍的有多辛苦? 李承志吓了一跳:“殿下万万莫强撑,若是累,可唤选侍助力。便是歇一会也无妨……” 高文君气的想扑上去咬他一口:你个呆瓜,她这是累的么,她这是……她这是发了春…… 仿佛被染过,莫说脸,就连半边肩与胸都蒙上了一层桃粉。但皇后毕竟是皇后,便是心里慌的如小鹿乱撞,但神色却不见半点慌乱。 她似嗔似怨道:“是你要孤多活动的……” 李承志一脸懵逼:这叫活动么? 我说的是让你闲时多走动,多动动筋骨活活血,而不是一动不动的扮死尸…… 他也不争,只是应道:“是臣的错!” 早就让你唤两个宫娥帮你扶着,你非逞强? 再者抹个药膏而已,但凡长手的都能干,非要我亲自来。莫不是真得了强迫症,看谁都像刺客吧? 心里腹诽着,李承志收好一应物事,尽皆交于高文君,又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怎么,就那么不待见孤,急着要走? 白了他一眼,高英伸着玉臂,让高文君替她披着纱衣:“急什么?若陛下不召,便陪孤用膳。正好等酉时再帮孤换一次药……” 用膳,还要酉时换药? 这是准备将自己留一天……自己哪有那么闲? 他刚一拱手,话都未出口,高英眼睛猛的一瞪:“你莫不是瞒着孤,要去给那贱婢施药吧?” 正文 第三五三章 李承志是个呆瓜 贱婢,胡充华? 抬头一看,皇后竟是满面怒色,分明是真的在这样怀疑,而非玩笑或吓唬。 李承志都懵了。 你这模样,与怀疑丈夫出轨,除了自己,看天底下的个女人都像小三的怨妇有何区别? 这句话稍稍换个句式,换个称呼,说给皇帝听有多贴切? 简直莫明其妙? “怎可能去给胡充华诊病?怕是还未到清泉宫,就得被她给打出来……是臣母亲即将入京,臣为人子,怎敢不出城迎接……” “啊……哈哈……竟是这样?” 就像是装了开关,眨眼前还杏目怒瞪,满面含霜,刹那间,皇后竟就笑靥如花,还隐藏着一丝尴尬。 稍倾,脸上又猛的生出一丝失望:“这一出宫,怕不是要好几日?” “应是要三五日。但殿下若是有需,可随时派人唤臣……” 三五日啊…… 高英一万个不情愿,但难道还能不允? 皇帝都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尽快处置妥当,尽早回宫。毕竟孤……嗯,孤这伤委实离不得你……” 可能觉得太不近人情,高英又温声笑道,“嗯,夫人来后,一定记得知会孤,孤定要好好见见……” 李承志满脸狐疑,两只眼珠子乱转,直往高英面上瞄。 总觉的皇后这语气……好似有些不舍? 怎就怕死成这样了? 你都能活蹦乱跳了你知不知道? 少有被李承志这般肆无忌惮的盯着的时候,高英心里一荡,娇声斥道:“看什么看?迟早给你挖出来……” 她脸本就红,虽然更红了,但李承志并无察觉,只是应着不敢。可高文君却差点一头栽过去。 皇后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说这种近似打情骂俏之语? 幸亏李承志是木头,呆瓜…… …… 李承志刚走,高文君就附了上来,刚要低语,皇后却是猛一挥手,言辞正色道:“三娘莫要聒噪,孤只是觉的离了李承志,这伤委实无人顾得,故而多交待了几句,并非你想的那般……” 原来你也知道不妥啊? 但睁着眼睛说这种瞎话,你心里就不慌么? 正怨着,皇后又斜睨道:“只是让他敷了些伤药而已,三娘莫要大惊小怪……” 高文君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只是敷药么,你都快贴他怀里了。况且谁不能敷,偏偏要让他来,且要把礼官、宫娥皆赶得远远的? 大姐,你我自幼一起长大,当妹妹不知你生了什么心思? 高文君气苦不已,高英却盯着空荡荡的殿门,神思幽往。 若说之前还只是感激,感激李承志连救了她两次,但自前日后,就连高英也咂摸不出,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被人谋害,差点丢了命,自己的男人不但不为自己做主,反而为虎添伥? 三娘,你可知大姐那时是何等的心寒、绝望? 而最后,却是李承志为孤伸张了正义,报了一箭之仇,你让孤如何不感激他? 自小到大,感觉除了父母,再无第二人对她这般好过。 皇帝自不用论,看看叔父、叔母、几个兄弟又是何等态度?便是三娘,日日劝诫自己时,何是不是口口声声的“高氏”、“家族”? 又有谁为我高英考虑过? 高英怅然一叹:“三娘只以孤起了邪念,但怎就忘了,孤已然欠了李承志两条命? 便是将他救了孤,为孤报仇之事抛开不论。李承志也即将与你成婚,也即将成为孤的至亲。如此一论,孤便是与他亲近些,谁又能摘出给歪理来?” 说着一顿,皇后满脸狐疑,斜睨着高文君:“三娘莫不是吃味了吧?” 合着你此时才想起来,李承志是我准婿?怪不得明知我在一侧,你竟避都不避? 高文君气的浑身直颤,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高奴儿(高英小名),你欺人太甚……” 竟连乳名都唤了出来,看来是真怒了? 高英连忙打着哈哈:“莫恼……莫恼……你说未吃味那就未吃味……放心,大姐日后再见他定会谨慎些……” 高英一声哀鸣。 你哪次不是这般保证的,但哪次过后,不是变本加厉? 姐妹二人正对峙着,殿门外来了一个中官,恭身秉道:“殿下,高司空在宫外求见!” 这两个浑身一震,仿佛听错了一般,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不论是满脸恼怒,咬牙切齿的,还是满心旖旎,心念微荡的,都是一愣,转而狂喜。 叔父入宫,岂不是说高氏已然解禁? 两姐妹的脑中竟不由自主的浮出了李承志的身影,想起了两日前李承志识破胡充华奸计,逼的陛下不得不圏禁胡府,并令奚康生严查安定胡氏…… 看似无关,但只有深悉内情之人才知,若无胡氏被圈的前因,哪有高氏被释的后果? 两人齐齐的一起身,转而对视一眼,激动的差点抱在一起。 “快宣!” …… 还未出宫,却先碰上了高肇。 本就料定皇帝不会将高肇如何,再看高肇神采依旧,并不见眼中有血丝,眼周有黑影等焦虑之迹。反而隐见喜色,浑身都似透着凌人之势,仿佛碰上了天大的喜事一般,李承志更是确定:皇帝终是舍不得弃了高肇这把好刀,主动妥胁了。 而且看样子,还给高肇许了不小的好处…… 未等走近,李承志便在宫道中站定,朝着高肇一揖,笑道:“恭喜司空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 高肇先是一震,而后狂喜。 若不是李承志早已料定之事,哪会恭贺于他? 若说他一个芝麻小官已知皇帝暗允自己可登台鼎的消息? 简直扯淡! 皇帝虽喜幸臣,却非昏庸之辈。此等军国大事,哪会与李承志畅言? 再想起半月多前李承志劝他“稍安勿燥,终有拨云见日之时”等等之类的话,高肇更加确定,李承志早就知道他高某会有这一天。 而且在暗示自己,并无自己所虑的诸般妨碍,这司徒,尽可任得…… 似是喝醉了酒,高肇猛觉脑中一阵晕眩。脚下一虚,不由自主的往前两步,竟直挺挺的往下栽去。 二人只在咫尺之间,猛见高肇脸色突的一红,两只眼睛直朝上翻。且身体急晃,李承志就察觉了不对。不等高肇跌倒,就抢先一步扶住了他。 不会是久虑心焦,突然松了气,泄了精神所致吧? 正自猜忖,又听高肇急声道:“可有妨碍?” 我连脉都不会诊,只多也就看看外伤,哪知你这是高血压犯了,还是脑供血不足,更或是低血糖? 应是猜到李承志会错了意,高肇心下一急,声音低不可闻:“老夫说的是贵登台鼎之事……一个时辰前,陛下才令王显入府告之。老夫心下惶恐,故而想入宫问个究竟……” 贵登台鼎……高肇要升司徒了? 若历史不出偏差,高肇迟早都会任司徒,总领天下军权,然后追着南梁穷追猛打,不但打过了长江,几乎将整个蜀地都要占了。 若非元恪突然驾崩,南梁怕是挺不了几年…… 但我龄只有十八,官不过八品,你来问我有没有妨碍? 这老狐狸又来? 都说过多少遍了…… 见他已然站直,李承志松开了手,瓮声瓮气的回道:“司空该去问陛下才对!” 又是这一句? 但上次就是这般,被自己逼极了,才含含糊糊的说了两句“稍安勿燥的话”。事后还真就如它所言:他自任他强,我自稳如泰山,结果还真就挺过了这一关? 便是不应皇帝,也只是乞骸骨而已,比之前以为的死无葬身之地幸运了何止千倍? 意思是这司徒,能做得? 高肇刚刚舒缓了几分的脸上,又猛的扉红如血…… 李承志心里一跳:你可悠着点啊,莫不要官都还未授,却来个突发脑溢血? 劝他平心静气的话还未出口,高肇又道:“皇后如何?” 这老狐狸的思维怎么跳的这么快,而且次次都是这般? 李承志随口应道:“伤势已然大好,起坐行走皆已无碍!” 竟知道的这般清楚? 高肇双眼一眯:“你日日都至昭阳宫?” 何止是日日,都快成每时每刻了。 若不是闲的快要长毛了,哪会弄副象棋出来? 再要这样下去,信不信我带着皇帝皇后一起斗地主? “下官已有二十余日未出过宫了,日日夜夜都在昭阳宫中……” 哈哈…… 高肇差点乐出声,心中更是大定。 “老夫知道了!” 似是随意,却又满含深意。高肇深深看了他一眼,迈步而去。 李承志满腹狐疑。 怎一个两个都这么神经兮兮的? 皇后如此,胡允华如此,高肇也如此? 就连高文君也是大不一样,如宫外恬静贤淑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见了自己不是怒瞪就是娇嗔。一遇四下无人,手就上来了,恨不得掐出血那种。 但又经不住挑逗,但凡自己一搂或是一抱,就惊的跟贼似的,随而逃之夭夭…… 这可是皇宫,感觉倒是贼刺激。 但就是觉的这一个两个简直莫明其妙。 管不得了,先接了老娘再说…… 正文 第三五四章 天佑高氏 高肇龙行虎步,傲睨倨视,一股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竟似比被禁之前还要凌利几分,就似待鞘而出的宝刃。 皇后心中惊疑不定:绝不止阖府解禁这么简单,应是有了天大的转机? 狐疑间,又见高肇施施然往下一拜,低声道:“秉殿下,陛下口谕:允臣可登台鼎……” 就如酷热难当之时猛灌下了一盏冰酒,只觉全身的毛孔一开,一个激灵过后,已是从头到脚,从外到内,甚至舒爽到了骨子里。 高英心头猛的窜出一股热血,瞬间双眼刺红,四肢颤栗不止,竟比饮了李承志那能乱人神智,心生邪念的药还要亢奋。 总掌天下兵马的司徒? 胡氏,拿什么跟孤斗? 就凭腹中还未出世的胎儿么? 孤难道不会生? 便如李承志之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天……天佑我高氏……” 一声悲怆,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心中顿时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出这近月以来滴滴点点……最后暮然定格,只有那道风采绝伦的身影。 若非有他,怎会有今日之幸? 泪水不停的往下流,但高英却笑的如百花盛开:“恭喜叔父!” 确实该恭喜! 高肇猛呼一口气,朝高文君使了个眼色。高文君顿时会意,几声呼喝,便将殿内宫人撵了个干干净净。 高英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见高肇沉思了起来,只能硬生生的忍住。 思虑良久,高肇才沉声道:“王显入府传旨时,曾提过胡氏阖府被禁之事。臣想来,不论是陛下还是王世荣,都绝不会无的放矢,定是与臣此次优容有些关系。但臣百般猜忖,却想不通其中关节……” “哈哈哈哈……”高英猛的狂笑起来,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只因老天有眼,竟降下了李承志这般人物……故而孤与叔父,都应感谢予他才对……” 三言两语,高英便将胡充华暗吞鱼刺,欲栽脏于皇后,却被李承志指破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着听着,高肇竟跟冻住了一样。 到头来,竟又是因为李承志,而不是他所认为的陛下舍不得放弃他这把刀,所以妥胁? 看似简单,却一点都不简单。 只因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不论做什么事,至少要依道理而定。 长眼睛的都知道皇后就是胡充华害的。但国乍延绵是众望所归,看在胡充华腹中胎儿的面子上,皇帝与朝廷不但要捏着鼻子忍下来,还要替其遮掩。 就只当是胡充华久虑成郁失了智,暂且饶他一遭。 但谁想,胡充华竟又来了一次? 当然,皇帝也不是不能再忍一次,但偏偏冒出来了个李承志这样的愣头青,一点情面都不留,当场就给抖搂了出来。 知情人那般多,且有于忠、刘腾、王显这样的重臣,此事迟早会闹的天下皆知。到时世人大都会想:这太子还未生出来,胡氏便阴毒跋扈至此。视皇权、朝廷、法度于无物,连皇后都敢谋害,且是两次? 若等皇帝百年,新皇上位之后,还有什么是胡允华干不出来的? 关键的是,皇帝才刚刚废了祖制,他日胡氏必为太后,且说不定还会临朝监政……莫非这元魏的天下,还真就得败在这女人的手里。 元恪已然料到,他这个皇帝若不做出表态,且要不加以限制,绝对会引的人心惶惶,天下哗然。 更会有人趁机兴风做浪,指责他为胡允华妄废祖制之举,绝对是灭国之兆……包括元恪自己都已然开始这样怀疑了。 总不能将胡充华打入大牢,所以就只能罚她以为依仗的安定胡氏以示惩戒。 而受了委屈的自然也要做出补偿,就如高英。但她已然是皇后,还能怎么补?也就只能给高肇升官了…… 愣了少许,高肇就想了个透彻:诸般因果,竟全赖李承志? 若发现不了毒针,人人都只以为皇后命不好。只要皇后一死,自然万事皆休,但偏偏让李承志识破,不但将皇后救了下来,更逼出了刺客,查出了胡充华…… 若无李承志,还真就有可能让胡充华第二次的奸计得逞。又恰逢高氏风雨飘摇之际,十之八九,他高肇就会落个一蹶不振。 而之后当众戳破胡氏奸计,逼的皇帝不得不早下决断,以堵悠悠之口,更是如神来之笔。 不然他高肇那会如此时这般得意,绝对还在府中圈着呢…… 忆及之前的那句稍安勿燥,又想到刚刚的那句否极泰来,高肇止不住的发颤,比从王显口中听到竟能位极人臣时还要兴奋。 原来李承志早有定计,且早料到诸般结果,所以才会劝试自己稍安勿燥? 位极人臣算什么,能长久才是本事。 但有了李承志襄助,还用的着怕么? 果如皇后所言:真是天佑高氏,竟降下了李承志这般人物! 好一阵,高肇才平缓下来,疑声道:“这般忤逆陛下,陛下就未罚他?” “怎可能不罚?” 高英黯然道:“若不是因故救了那贱婢,陛下早就将他降成了吏。便是最后,依旧罚他降了一级……何等的让人心寒?” 李承志有这么多的功劳傍身,这官却越做越小,确实让人心寒。 但方才见他时,并无见有半丝愤慨,很是风轻云淡,想来是早有预料。 罢了,这等人物行事,又岂是常人可以揣摩?只能尽量补偿予他……高肇当即就想到了置于内城的那套老宅…… 心里思忖着,听殿门忽开,高文君快步进来,肃声道:“王中尉来了,但也不进殿,只说是要等叔父……” 哪有臣子到了皇后宫中不入殿觐见的道理?这显是身负皇命,来问高肇个准话了…… 本是还要交待皇后一些体己话,但显然是来不及了。高肇微一沉吟,又朝着皇后一拱,眼神幽凉,语气悠长: “那臣就先告退了,也请殿下勿要忧虑,持身以正即可……其余诸般,皆有臣在!” 这是怕皇后寻胡充华报仇。 报仇是暂时不可能报仇的,三娘怕是已劝了孤上百遍了。 至于忧虑……以前倒是有,但自前**急了李承志,听他献计之后,孤还有何可忧虑的? 他那番话是何等的一针见血: 不就是儿子么,胡氏生得,你高英为何生不得…… 虽说生子生女未有定数,但至少也有一半的机会,为何不搏一搏……事在人为罢了! 这些话,让高英何等的振奋? 皇后微微一笑:“叔父放心……” 说着一顿,又附在高肇耳边一阵低语。 事在人为? 李承志最喜这一句…… 但他难道就没想过长幼有序有序的道理?便是皇后有幸诞下皇子,也已然迟了一步…… 嗯,不对……李承志说:为何不搏一搏? 再联想到就像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司徒之职,及即将就要掌于手中的兵马大权,高肇只觉心如擂鼓,遍体生寒。 难不成,李承志连这一步都料到了? 见他双目狂突,额上青筋隐现,高英很是不解:刚还踌躇满志,满面红光,怎突然间就惊惧了起来? “叔父?” “哦哦……臣在!” 高肇悚然一惊,才觉冷汗满面。本能的伸手抹了一把,又低声道:“陛下怕是等急了,臣就先告退了……” 不等皇后出声,他转身就走,生怕追问他什么一般…… 叔父好生奇怪? …… 王显还真就是来替皇帝问个准信的。但未等他张口,高肇就远远的朝着他一拱:“还要劳世荣兄,替高某谢过圣恩!” 这是……应了? 但为何不见他面上有半丝喜色,反而甚是凝重? 与府中刚闻喜讯之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王显心思微动,疑声道:“首文不去面圣?” 被高英的几句话骇的头皮发麻,只觉心中一片空白,等见了皇帝,怕是连正常的奏对都应付不来,高肇哪里敢去见元恪? “陛下未召,自是不敢冒然打扰……” 可能觉得这个理由太扯淡,高肇又叹道:“不瞒世荣兄,弟此时心神激荡如雷,委实不知见了陛下该如何说……” 激荡如雷……莫不是高兴过头了? 但看着又不像? 不过皇帝确实未提及要高肇面圣之类的话,王显只好由他。将他送出宫城,便返身予皇帝复命…… …… 偌大的棋盘上已不见几枚黑子。除了将与两个卒,就只剩被打瘸了腿的半边士和相。反观元恪,竟是车马齐全,可见棋力之高下。 刘腾都快要哭出来了。 皇帝戏称:输一次,他就得刷一天便桶,若连输三局,就得连刷十天。 已连输了两局,眼看这第三局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过来了…… 李承志这个挨千刀的,好端端的告什么假? 心里骂着,正欲认输请罪,见王显皱着眉头入了殿,刘腾狂喜。 皇帝见状,心里不由一动:“司空呢?” “称是心神激荡如雷,委实不知见了陛下应如何奏对。故而请托于臣,代他向陛下谢恩。又称明日定来向陛下请罪……” 那就是应了……但怎会是激荡如雷? 不该是欣喜若狂才对么? 皇帝微一点头,又问道:“神色如何?” “司空确实有些踌躇,臣也很是不解……” 皇帝好不惊奇:若依高肇本性,怎会踌躇,该是志得意满才对? 难不成,真就为整肃佛事给吓住了? 确实很难,但朕升你为司徒,难道只是为了这一桩? 当然是为继任者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佛事自然要整肃,但与之相比,南梁才是朕之心头大患! 若论阵战征伐,军机决断,元雍也罢、元怿也罢,终是要差高肇一筹…… 特别是元雍,简直就是一堆烂泥! 一想起让他领军出征,元雍吓的跪在地上直跪头的场景,元恪就恨的直咬牙。 亏你还是元氏子孙? 舒着郁气,皇帝沉声道:“今日可见雍皇叔?” 刘腾应道:“自早间请罪后,便出了宫,听闻是去寻汝阳王了。” 还真是臭昧相投? 暗骂着,皇着又道:“罢了,朕便允了他:传朕口谕,令他明日早朝,上封请辞的奏章……” “臣遵旨!” …… 内城外,无极观! 刚入观门,长着两棵高大的榆树,枝叶铺开足有三四丈方圆,将烈阳遮的半丝不漏,就如两柄巨大的伞盖。 元悦卧在一把躺椅之上,晃两下,便令侍在身侧的女冠给他喂一口冰沙,或是喂一口冰酒,好不暇意。 对面的元雍却是满脸愁苦,时不时的哀叹一声,就连手中冰沙化尽污了衣衫都无察觉。 自来了后,元雍便是这副模样,都已半日了…… 心念微动,元悦直起身,略一挥手,身边之人就走了个干净。 “到底遇到了何等难事,竟让皇叔忧虑至此?” 抬眼一瞅,见四下无人,元雍才幽幽一叹:“要打仗了……” 笑话,我大魏哪日不在打仗…… 刚转了个念头,元悦脸色忽变:“是陛下……要打仗,要南征?” 废话,不然我何至于这般愁苦? 元雍谓然一叹:“怕重蹈钟离之战之旧辄,以免征战时与地州军、政不和,故而陛下此次欲令司徒领军。 但小六也知,孤实非征战之才,怕累及三军,只能请辞……但陛下却不允?” 元悦顿时满脸古怪:非征战之才是真,怕累及三军也是真,主要的是你怕死才对吧? 便反过来一想,要是换成他,也非坚辞不授不可。 若无大战时,这司徒当一当自是无可厚非,但一遇大败,就是妥妥的背锅的。 看自陛下登其后的两任司徒:前前思徒元澄,前司徒元勰,哪个有好下场了? 元悦捏着下巴,给元雍出着主意:“能对皇叔畅言此事,想必陛下心意已决,这仗必然是要打的。但皇叔若实是不愿,不如请荐良才?” 废话,你都能想到,我能想不到? 元雍双手一摊:“荐了啊,但陛下就是不允,我能有何办法?” 元悦下意识的问道:“皇叔荐的何人?” 元雍转了转眼珠:“司徒位高权重,自是非我元氏宗室不可,孤便荐了广阳王元嘉……” 一听是元嘉,元悦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一位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身影。 他都惊呆了。 也不看看广阳王都多大岁数了,陛下要允了才是咄咄怪事。 元嘉是太武帝之孙,若论辈份,是元恪曾祖辈的人物,已到七十高龄。让这样的人物领军南征,能不能浑浑全全的走到南地都是两说……你也真敢荐给皇帝? 元悦斜着眼睛看着元雍,狐疑道:“皇叔怕是早有人选,之所以荐广阳王,怕不是欲盖迷障吧?” 就你机灵? 元雍冷冷一哼,却不说话了。 不看陛下防宗室就跟辽贼似的,哪敢将军权尽数托付? 唯一敢无条件信任的,也就他这个皇叔,与元怿这介皇弟了。 但不是他谦虚,若说小打几场,他元雍自是能应付的来,但这种举国之战,他也罢,元怿也罢,还真就不是这块料。而数来数去,能被皇帝信任,且有军阵之才的,也就剩一个高肇了。 但问题是,高肇以往过于行事无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如今正值高氏风雨飘摇,不知多少人等着大仇得报,普天同庆? 自己脑子坏掉了,才会去得罪这么多人? 所以才荐了元嘉。 至于皇帝如何决断,那就是皇帝的事情了…… 自己脑子坏掉了,才会去得罪这么多人? 所以才荐了元嘉。 至于皇帝如何决断,那就是皇帝的事情了…… 正文 第三五五章 就地缉拿 见元雍冷笑不语,猜到应是有什么隐情。元悦当即不再追问,只是笑吟吟的劝着酒。 刚端起银盏,就有道士跑来,说是候刚求见,称是要见颍川王。 “候刚?” 元悦抬头看了看方至中天的烈日,疑声道,“他不在陛下身边宿卫,怎这个时候,跑宫外来寻皇叔了?若说是奉陛下谕令传旨,也该是黄门或给事才对?” “还宿什么卫?早就不是了……” 元雍嗤笑一声,又低声道,“候刚真是失心疯了,竟趁皇后遇刺之机,欲报复李承志,将他射死在昭阳宫……若不是孤与于忠使力,便是没被陛下砍头,至少也是流放数千里,哪还有他的官做?” 这些时日元悦一门心思的心着赚钱,还真就没怎么关注过。不由奇道:“候刚报复李承志,这两个应该不搭边啊?” 元雍冷笑道:“谁说不搭边,你莫不是忘了高氏与胡氏?” 稍一提醒,元悦恍然大悟:若这样论,还真就是仇敌。 候刚本就与高肇有仇,且与胡允华是姻亲:候刚的长子娶的是江阳王元继的嫡女,而胡允华的胞妹,又是江阳王世子元继的正室。 所以不论从高肇这里论,还是从胡允华这里论,候刚与李承志都是妥妥的死敌…… “李承志岂是好相予的?”元悦好不幸灾乐祸,“定是忍不下这口气……” “何止是忍不下,简直是睚眦必报!” 元雍幽声道,“便是因为他与胡氏交好,差点被李承志诬了个‘刺客同党’。若非陛下英明,哪还有他候刚的命在? 如今能有他个六品的掖庭监(属禁军,掌监宫门禁卫)做,已算是他候骨氏(鲜卑姓氏之一)祖坟冒青烟了……” 看似只是由从四品降到了六品,只降了三级。但前者是中郎将,领刀剑左右,兼尝食典御,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而如今,却只能看城门……差距何其大! “候刚也是活该……不见李承志刚入京时,官无半级,职无半品,甚至明知孤是亲王、今上亲弟之后,都敢威胁要打掉我满嘴牙,何况一个候刚?” 元悦幸灾久祸道,“十之八九,李承志是不会善罢干休的。皇叔且等着,绝对还有好戏看……” “谁说不是呢?” 元雍幽幽叹道,“按常理,一为微末小臣,一为陛下心腹,任谁也该忍气吞声。但换成李承志,怎就反了过来?” “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举,且看他来京才几日,却闹出了多少风波?且看着吧……” 元悦笑的好不猥琐,又一抬手,指着守门的道士:“有请!” 随着话音落下,候刚被放了进来。身上披甲胄,似是还未下值的模样。 “见过二位殿下!” 恭恭敬敬的见过礼,候刚又朝着元雍深深一拜:“正在城上当值,无意见殿下来了无极观,某便冒昧前来。今次,是来向殿下谢恩的: 若非殿下搭救,候某如今定然还身陷牢笼。心中感激不尽,却又苦于无以报恩于殿下。某若思良久,又苦寻数日,幸在乐市中觅的美伎二位。 皆是绝色,颇擅音律,且好南舞,故而欲在南城略备薄酒,望请殿下赏评……” 元雍富甲天下,若论其它,怕是半只眼都看不上。但乐伶、舞伎,却是心头之好。再一听还是绝色,顿时就来了兴趣。 “几时?” “悉遵殿下之便!” 应了一声,候刚又朝元悦一揖:“不知候某是否有幸,能否请汝阳王殿下一道赏光?” “一群女人有何好看的?” 元悦撇着嘴,满脸不屑,“以你候乾之的品味,相陪之人不是伶姬,十之八九也是五大三粗之辈,若是有……嗯,有孤这辈清秀俊逸的妙人儿,便是不请孤,孤也非去不可……” 元悦原本说的是李承志,但话到嘴边察觉不妥,又猛的改了口。 候刚稍显尴尬,元雍更是无语。二人心中均生出一丝古怪。 还真不是元悦自夸,若论仪容,京中便是有胜过他的,想来也不多。 但如玉般的男儿,怎就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却喜欢当搅屎棍? 这也倒罢了,毕竟如今男风盛行,皇室中偶尔出一两个也非怪事。但你这心甘那个人愿的被人搅,就委实让人想不通了…… 闲谈了两句,喝了杯冰酒,候刚便欲告辞。也就刚起身,又见道士领着一个披甲的军将入了门。 若是往常,自是不会连秉都不秉就放进来。关键那军将拿着宫禁的令符,道士哪敢阻拦。 这军将定然是寻候刚的,十之八九是宫城生了什么变故,所以才会这般急。所以就连元雍与元悦都是神色微变。 候刚肃声道:“何事?” “秉将军,承明门下来了四驾大车,自称来自关中,要入内城寻亲,指明要去姑臧伯李歆府上。 驾车俱是双马,但看似行进时却很是吃力,至路软处,车辄竟入土颇深?随行之侍从足有三十余人,皆乘高头大马,俱佩四尺腰刀。 且身形高壮,神色彪悍,似是军中悍卒。但查及来历,却无异常……朔平司马(城门官)不可擅专,故而命职下来寻将军……” 候刚还未如何,元雍却先吓了一跳:听这军将的潜意,那四驾车上好似藏着铁器与兵甲? “正事要紧,子乾速去处置……” “那某就先行告退!” 做了个揖,候刚满腹狐疑的随军将离开。 元悦却是满脸古怪,冷不丁的问道:“光天化日,京畿重地,怎会让四车兵甲运至内城之下?外城与郭城的城门守军都睡着了?” 元雍猛的一滞:对啊? 京城缉查何其之严,想入内城,要先经外城与郭城两道城门,才能到内城门下。 且不论哪一道,不但有执金吾验籍、洛阳役收税,更有城门禁军搜查。若有违禁之物,早就拿下来,怎会畅通无阻的放行至内城门下? 元雍面色顿时有些臊红:“一时不查,竟被那丘八带进了沟里?” 是你先入为主,误会了而已…… 元悦转着眼珠:“身为禁卫,管你驾车的马大不大,车辄吃土深不深,我先查了再说。胆敢阻挠,一律当逆贼处置……莫说李歆的亲戚,便是姑臧伯亲至,也不敢不让查验,况且那军将还说的那般含糊?” 稍稍一顿,元悦阴阴一笑:“定是有什么蹊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皇叔不若与孤一道去看一看?” 一看元悦的模样,就知他没往好处想。元雍斥道:“你也真是闲的?” 话虽这样说,身体倒是很实诚,当即就站了起来:“要走就走!” 竟然是要去看热闹的驾势? 元悦虽未直言,但潜意呼之欲出:莫不是城门禁卫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唤候刚去分脏的吧? 两驾马车拉着吃力,且吃土颇深的,不一定就是兵甲。况且兵甲也用不进来。 那就只剩财货了…… 若军将未说谎,那马车上拉的十之八九应是铜。两匹大马都拉着吃力,怎么也该有四五千斤。 整整四车,又该是多少? 这东西还真就是稀罕物,便是首善之地的京城,能一次性拿出数万的也是少之又少,所以这两个才这么好奇。 莫不是李歆在关中任职时贪的? 真要是,那就有好戏看了……要是昧不下个两三成了,都对不起候刚的贪暴之名…… 怕错过了,两人也未带多少护卫,也就七八个,俱穿着便服,护着元雍与元悦出了无极观。 也不远,就隔着一条御道,穿过就到。 刚出无极观,便听一阵喝骂之声,远远看见近百个禁卫围着几驾马车,似是引弓待射的模样。 仔细一看,又看到一辆车驾已然侧翻,道中跌落着数口大箱。有两口已然破开,其中衬着木棉、草绒、麻丝之类的软物。 而用软物衬着的东西,看似却是石头。但看着极脆,三块中有两块已然粉碎,碎成了一捧石渣。 不是铜货,却是石头? 什么样的石头这般珍贵,又这么脆,竟然一碰就碎?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又往前走近了一些。 除了几辆车,被禁卫围在中间的还有三十余个大汉。确如军将之言,个个虎背熊腰,满脸彪悍之色。 禁卫全都引着弓,足有上百支箭指着他们,却不见这些汉子面上有丝毫惊慌之色。反而虎视眈眈,有许多竟已将手搭上了刀柄,似是要反击的驾势? 元雍脸色稍稍一变: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一伙愣头青? 不知这是京城? 但敢刀兵出鞘,怕是当城就能被射成筛子? 正狐疑间,猛听一声高喝:“蠢货,都想死不成?” 要如凤鸣鹤唳,声音何等之厉,离着都还十步远,元雍元悦却被震的耳膜发痒。 女人? 定神一看,还真就是女人,且是两个。 只是这一喝,那些大汉都放下手来,五指离开了刀柄。 原来是禁卫围着大汉,大汉又围着居中的一辆马车,两这马车下的两个女子,才是这伙悍卒的头领? 两个女子都戴着面纱,不知长相如何。但看身段,却是一等一的玲珑。 古怪的是,竟也如护恃她们的那群大汉一样,腰侧也配着一模一样的长刀。 不知为何,元悦总觉的这刀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但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来,元悦索性做罢。 正好奇着,又听那之前厉喝的妇人拨开护卫,朝着禁军盈盈一福,朗声道:“查已查过,验也已验过,也并无查出任何禁物。妾不知,将军为何不放行,反而要将我等揖拿?” 元悦虽未直言,但潜意呼之欲出:莫不是城门禁卫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唤候刚去分脏的吧? 两驾马车拉着吃力,且吃土颇深的,不一定就是兵甲。况且兵甲也用不进来。 那就只剩财货了…… 若军将未说谎,那马车上拉的十之八九应是铜。两匹大马都拉着吃力,怎么也该有四五千斤。 整整四车,又该是多少? 这东西还真就是稀罕物,便是首善之地的京城,能一次性拿出数万的也是少之又少,所以这两个才这么好奇。 莫不是李歆在关中任职时贪的? 真要是,那就有好戏看了……要是昧不下个两三成了,都对不起候刚的贪暴之名…… 怕错过了,两人也未带多少护卫,也就七八个,俱穿着便服,护着元雍与元悦出了无极观。 也不远,就隔着一条御道,穿过就到。 刚出无极观,便听一阵喝骂之声,远远看见近百个禁卫围着几驾马车,似是引弓待射的模样。 仔细一看,又看到一辆车驾已然侧翻,道中跌落着数口大箱。有两口已然破开,其中衬着木棉、草绒、麻丝之类的软物。 而用软物衬着的东西,看似却是石头。但看着极脆,三块中有两块已然粉碎,碎成了一捧石渣。 不是铜货,却是石头? 什么样的石头这般珍贵,又这么脆,竟然一碰就碎?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又往前走近了一些。 除了几辆车,被禁卫围在中间的还有三十余个大汉。确如军将之言,个个虎背熊腰,满脸彪悍之色。 禁卫全都引着弓,足有上百支箭指着他们,却不见这些汉子面上有丝毫惊慌之色。反而虎视眈眈,有许多竟已将手搭上了刀柄,似是要反击的驾势? 元雍脸色稍稍一变: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一伙愣头青? 不知这是京城? 但敢刀兵出鞘,怕是当城就能被射成筛子? 正狐疑间,猛听一声高喝:“蠢货,都想死不成?” 要如凤鸣鹤唳,声音何等之厉,离着都还十步远,元雍元悦却被震的耳膜发痒。 女人? 定神一看,还真就是女人,且是两个。 只是这一喝,那些大汉都放下手来,五指离开了刀柄。 原来是禁卫围着大汉,大汉又围着居中的一辆马车,两这马车下的两个女子,才是这伙悍卒的头领? 两个女子都戴着面纱,不知长相如何。但看身段,却是一等一的玲珑。 正文 第三五六章 勇如猛虎,矫若惊龙 李亮口中的哨音还未停,远处“筱”的一声,竟也发出了一声哨响。 这伙人,竟还有余党潜于郭城之中? 元乂不惊反喜,厉声喝道:“竟是蠕贼(柔然人)……哈哈,给我射?” 竟真就有人抬起了弓,拉起了弦? 元悦都懵了:蠕贼?蠕你娘啊…… 听不出来这是哨声,而非号角? 元乂分明就是故意的,竟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 昧下一些财货无所谓,如果事后查清是误会,这些真金也并非脏物,那就该退钱退钱,该放人放人。大不了元乂吃些挂落,说不定连罪都不用赔。 以江阳王元继的权势,以元乂宗室、世子的身份,晾姑臧伯李歆也不敢如何。 但要是出了人命,这事就闹大了…… 更何况,这些财物还真就有可能不是姑臧伯李歆的,十之八九,元乂会踢到铁板…… 初七那日初见李承志的家臣用铜哨传令之时,元悦甚是好奇,特意请教过李宪与高湛,所以记得很是分明:这绝对是李承志的哨令无疑。 而前两日,又听高湛提过,说是李承志请托刘腾帮忙,差了个小黄门给他传过信,说是让高湛留意,李承志的家人会在近日入京…… 再一想到那女子讲:两千真金,是给儿子购宅,成婚所用……妇人的身份呼之欲出:竟是李承志的老娘? 见了鬼了,怎就这般年轻? 心下惊诧,口中更是不慢,元悦厉声急呼:“停手……不能射……” 但已然迟了。 只听“吱吱嘎嘎”贩声,竟真有十个箭卒拉开了弓,对准了那群大汉。 竟是问都不问就开弓? 这不但要谋财,更想害命…… 李亮悚然一惊,头发都快竖了起来。几乎用起浑身的力气,厉声吼道:“结阵……” 但哪还来得及? 剩下的半句“保护夫人与张娘子”还未喊出口,突听“呔”的一声。就如睛天打了个霹雳,数丈之内,不论是禁卫还是李氏仆臣,更或是元悦元雍,只觉脑中“嗡”的一下,竟被这一吼震的有些失神。 就连那十几个箭卒手中的弓都被震的一缓,十成力已然散去了五六分。 声音如此独特,定是之前高喝过的那妇人无疑。众人惊诧不已:为何这女人的中气如气之足? 也就刹那,众人都已缓过神。等看去时,皆是目瞪口呆。 元悦发誓,这一幕,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郭玉枝双脚微开,双手扣着车厢,整个身体绷的就如一张拉满了弦的弓。只听“呔”的一声,又听两匹驾车的大马狂声嘶鸣。随即就是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城墙倒塌了一般,一股气浪陡然炸开,扑向四面八方。 看着从车中摔出、跌落于地的酒囊、如泉水一般汩汩流出的酒液,及扑鼻的酒香,所有人都像是看到了神迹,呆若木鸡。 散落四处的酒囊应有两三百支,这一车,至少也该在千斤往上,且车上还连着两匹足重五六百斤的大马,竟被这妇人连车带马硬生生的掀翻? 霸王举的那只鼎才是多重? “愣着做甚,还不在车后结阵?” 听到一声娇叱,李亮猛的一个激灵。刚要下令,又听身侧“喀嚓”的一声。 扭头一看,比人大腿还要粗的车辕,脆的有如柳枝儿一般,被夫人生生折断。 “嗬……” 真就如平地里生出了一道炸雷,郭玉枝猛一声娇喝,抱着足有她两个高,比她腰身还粗的辕木,似一头洪荒巨兽,扑向元乂。 擒贼先擒王…… 哪有主家陷阵,仆臣躲于车后的道理? 更何况,禁卫问都不问就射箭,摆明已无半丝退路。难不成,就活活等着被射死? 拼了…… 任李亮往日里再稳重,此时也知不拼就是死。被激的双眼一红,噌的一下抽出腰刀,朝前一指:“杀……” 就如一群恶狼,三十余大汉皆是双眼腥红,紧随其后,朝禁卫杀去。黑衣黑衫之中,还有一道素白的身影,不是张京墨还有谁? 一群禁卫久居京中,大多数连战事都未经过,哪见过这个阵仗? 莫说后面那三十余如狼似虎般的大汉,就说这妇人:根本不似人! 怕是山中大虎与巨熊、水中猪婆龙都无这般凶恶。 就如看到了厉鬼,禁卫皆被骇的慌了神。手快的还知道去抽刀,再机灵些的也知道赶快跑,或是赶快蹲下身。 反应慢些的,却跟吓傻了一般,竟直愣愣的不动。 辕木扫过,又听一阵凄厉的惨嚎,一群禁卫就如狂风吹过的麦田,齐唰唰的倒了一地。 辕木竟然回扫了回来,似是要扫圆一个圈的架势? 夫人这是杀红了眼,竟是敌我不分? 紧随其后的李亮双眼猛突,猛在想起在河西时,郎君抡着长槊,打人人飞,打马马跪的情景…… 便是夫的力气要比郎君差一些,也没差到哪里去。而且还是这种生死关头,激起了全部潜能的时候? 绝对是擦着就伤,撞到就亡…… 李亮被骇的头皮发麻,应对的本能早就渗到了骨子里,嘴的速度竟比大脑的反应都要快,厉声喝道:“止……伏!” 随即,元悦又看到了极其壮观的一幕:像是被活生生的打折了腿,三十多个大汉齐齐的一停,直挺挺的就往下一扑。 冲的最快的自然是李亮,那根辕木堪堪擦着他的头发一扫而过,差了那么一丝,就被爆了头! 哪还有之前的半分戾气,莫说头皮发麻,竟连裆间都是一阵凉嗖嗖。 差点被吓尿…… 足丈余,人腰粗的辕木在郭玉枝手中轻巧的像是一根筷子,抡完一圈,又往前一戳。定睛一看,竟是单臂挚的手中? “蠢货,为何不听令结阵?” 口中骂着,郭玉枝脚下竟是半丝都不慢,挚着辕木往前一扑。 即已发动,自是要一鼓做气,擒下那主事之人…… 元乂早已被骇得两股战战。 他想不通,这可是皇城之下,这妇人怎敢抢先发难?就不怕落个谋逆之罪,被斩了满门? 且力气是如此之大,如此悍勇。怕是寻遍三军,也找不出几个敌手…… 这女人此时已然认准了自己,真要挨上一下,便是不死,怕是也得落个半残…… 电光火石之间,元乂双眼急扫,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张京墨。 这女子与那妇人同乘一车,定然极是亲近…… 心中念头急转,不等车辕戳至面门,元乂身子突的一矮,猛的往前一扑。 他也是自小练武的,身手竟也不差。车辕戳来之时,被他堪堪躲过,而后就地一扑,一个翻滚就是丈余。 李亮等人刚刚伏倒在地,都未来得及反应。等元乂起身之时,竟落到了张京墨的身侧,而且已然抽出了刀。 以有心算无心,张京墨那能躲的过去。刚要闪身,就被元乂用刀横在了颈中。 人质在手,元乂心底陡然一松,狞笑道:“兀那妇人,某劝你束手就擒……啊……” 才吼至一半,元乂声音戛然而止,猛的一声痛呼。 元悦看了个分明,惊的胯下一凉,不由自主的就夹紧了腿: 明晃晃的钢刀横在颈中,稍稍一错,便是血贱五步、香消玉殒的下场。但那女子眼中竟无多少惊惧,反而尽是狠厉? 只见她头一低,隔着面纱一口就咬在了元乂持刀的手臂上。不知咬了多狠,竟当即就见了血? 若只如此,还不至于让元悦骇然变色,关键咬下去的刹那,那女子伸手入怀,竟掏出了一把短刃,无半丝犹豫的往下一扎…… 只听元乂一声惨呼,再一看时,那女子已然拔刀起身,元乂的大腿根当即就喷出了血。 若再偏上一寸,元乂就得入宫……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怎就一个比一个狠? 元悦无比庆幸:幸亏李承志手下留情,只是打掉了自己的两颗牙…… “好娘子,不能杀他……” 郭玉枝急呼一声,急跨一步,将车辕抵在元乂喉间,沉声道:“还不令禁卫退后?” “退后?” 元乂浑身急颤,厉声道:“妇人,尔等死定了……某乃道武帝五世孙,江阳王世子元乂……” 郭玉枝、李亮,包括三十余李氏仆臣,皆是脸色一白…… 看将其镇住,元乂猛一回头,朝躲在禁卫身后的候刚喝道:“监候,你更待何时? 候刚满头都是冷汗。 完了…… 来之时,元乂已扣了那车真金。本意是想先将人打发走,如果事后查明并非赃物,即便姑臧伯来寻,到时还多少,就视候刚与元乂的心情而定了。晾李歆也不敢彻底撕破脸。 若是真如这妇人所说,与姑臧伯无关,岂不是更好? 怕是一锭都不用还…… 哪知竟是一伙愣头青,非要唤姑臧伯来对峙? 时间稍久,就有可能惊动洛阳令、河南尹,更甚至是宫中。候刚便暗令元乂,要么将人吓走,要么将人就地缉拿。 反正不能再拖,不然就容易生出事端…… 想着原本是很轻松的事情,只要禁卫一亮刀兵,便是勇猛彪悍之辈也会被吓破胆。 包括开弓的箭卒皆用的软弓、轻箭,且至多只用三成力。便是箭射到人身上,估计连衣服都舍不穿。 谁知竟碰到了一伙不要命的亡命徒,竟当成阵战杀敌来应对,猝然间就发难? 此时已是一地鸡毛,局势哪还是他候刚所能控制的了的,必然会惊动卫尉、廷尉,乃至宫中。 到时一审,自然真相大白。这些悍卒在宫外擅动刀兵。自是谋反之罪无疑。但他候刚难道能落到了好? 还不如如元乂之隐义:一不做,二不休,尽皆灭口? 候刚神色一厉,猛一抬头,朝城上吼道:“击鼓!” 元雍与元悦都惊呆了:宫城之上的战鼓,是随便就能敲的? 不见上次李承志演乐,闹出了多大的波折? 但凡战鼓一响,便代表有外敌来侵,莫说皇宫,便是整座京城都要肃禁。到时羽林、禁军,乃至拱卫京城的中军大营都要出动。 就为了区区三四十悍贼? 更何况是不是反贼还待商榷,便是真反,好像也是你候刚与元乂逼反的…… 真要闹出大的波折,身为太尉,这口锅他不背也得背…… “胡闹……候刚,你莫不是疯了?” 元雍往城上一指,急声厉吼,“谁敢击鼓,以谋逆论处……” “殿……殿下……” 候刚一愣,竟连身体都开始发颤。 元雍和元悦是几时来的? 看此情景,怕是已看了好一阵了…… 郭玉枝都有些懵。 除了皇后与亲王,哪个敢称“殿下”? 之前是被逼无奈,若不抢先发难,就只有被射死一条路。而便是怒极攻心之时,郭玉枝也尚存一丝清明,没敢擅动刀兵,只是想擒住那主将,搏一丝缓息之机。 不然她使的就不会是车辕,而是挂于车厢一侧的大弓或长槊了。 此时局势稍缓,机敏如郭玉枝,竟些不知所措。 总不能将这位殿下也擒了吧? 到那时,就是不反也得反了…… 不过看着这位倒算英明,未让城上调动大军。再者,这般人物,也不可能如那城门官一样,为了两千真金,就谋财害命吧? 心思急转,脑中灵光一现,郭玉枝突然就丢掉了手中的车辕。 只听噗通一声,方才还猛如恶虎,矫若惊龙的郭玉枝,竟直挺挺的跪到了地上,而后疾声高呼:“民妇冤枉……” 元雍都愣住了。 被你打折胳膊打折腿的禁卫没喊冤,被你亲眷扎了一刀,染的跟个血葫芦似的元乂没喊冤,你这做恶的,倒是喊了起来? 不过看着倒算英明,未让城上调动大军。再者,这般人物,也不可能如那城门官一样,为了两千真金,就谋财害命吧? 心思急转,脑中灵光一现,郭玉枝突然就丢掉了手中的车辕。 只听噗通一声,方才还猛如恶虎,矫若惊龙的郭玉枝,竟直挺挺的跪到了地上,而后疾声高呼:“民妇冤枉……” 只听噗通一声,方才还猛如恶虎,矫若惊龙的郭玉枝,竟直挺挺的跪到了地上,而后疾声高呼:“民妇冤枉……” 正文 第三五七章 滑天下之大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三五八章 定计 大殿内,皇帝仔细听着刘腾与他秉着诸般原委和经过。 初时无状,当听到郭氏执一根辕木横扫千军,差点误伤到自己人时,只听其后头目一声喝令,须臾间,三十余人竟如笔划过一般,说停就停,说倒就倒,整齐的就似一人一般,皇帝眼睛微微一眯。 郭氏以一介女流之身,竟如此悍勇,确实少见。但就如李承志同样勇不可敌一般,此乃天赋,无法复制。 但如李氏仆臣这般令行禁止的劲卒呢? 便如方才那如稚子一般的瘦猴儿,见了他这个皇帝,就无半毕惧色,说话时竟连半丝磕绊都不打? 若说胆气是天生,但力气呢?都无刘腾一半之力,却能杀贼过百。难不成,贼人是站着不动让他杀的? 自然是与麾下战卒通力合作,一战接一战的积累、一场连一场的厮杀中厉练出来的…… 若无这些悍卒,哪来李承志百战百胜之威名? 也只能归功于他调教的好…… 皇帝稍一沉吟,冷声道:“军中各部可有这等劲卒?” 于忠恭身道:“若论悍勇,自是比比皆是。但论齐整,应只有各军之精锐、各将之亲卫能与之媲美……” 比比皆是? 比之各军,宫中禁卫定是要强上一筹,但结果呢? 若再仔细一算,李氏仆臣成军也才不过半载,也只才经了泾州与河西这两战…… 元恪冷笑一声,又道:“后来如何?” …… 朝城外,殿阶下,林林立立站了好长一排。 除候刚外,皆是文臣打扮,一水儿的黑衣红裳进贤冠。 古代做官,德行资容并重,而后才论才能。所以能站在这里的,风仪自是不差。且有元怿、元悦这种本身容貌出众,被世人称颂之辈。 但独独立于班尾的李承志却如鹤立鸡群,异常惹眼。 长的养眼只是一部分,关键是李承志此时的气势异常凌利:脸色阴寒,眼中凶光隐现,紧紧的盯着被押来的郭玉枝等人,就如一把待鞘而出利刃。 入宫之前,李承志还反复告诫自己:便是事出有因,但在宫城之下打了禁卫也是大罪。所以一定要沉住气,该赔笑脸就赔笑脸,该装孙子就装孙子。 但当知真就是可能是元乂见财起意引出的事端,此时再见郭玉枝、张京墨、李亮及一众家臣缚着双手连成一串,就如牲畜一般被禁卫驱赶而来,一股冲天般的怒意猛的窜入脑海,恨不得将天都捅个窟窿出来…… 明明烈阳高悬,酷热难当,立于身侧的李歆却感到了丝丝寒意。 “稳住,莫慌!” 李歆低声斥道,“为将者,每临大事必有静气。越是临逢变故,越要平意沉心……” 这可是我老娘,我稳个鸟毛? 去他娘的镇定,去他娘的理智…… 若连父母妻小都护不住,要这一身本事有何用? 他刚往前一步,只觉眼前一闪,多出了一道人影。 高肇阻在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你欲何为?” 何为? 难不成还能在这宫城之中造反不成? 但至少要知道,人是谁绑的,是谁下令这样带进宫来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要先知道仇人是谁。 见他不应,只是咬牙,高肇猛的压低声音:“蠢货,这样才好……退下去,且看老夫施为……” 这样才好? 李承志下一意识的一愣,心中还在咂摸,无意中瞄到高肇嘴角那一抹一闪而逝的狞笑时,有如福至心灵,双眼突的一亮…… 李歆紧跟上来,正欲拉住李承志,闻言不由的一惊。 高肇竟是如此口气? 分明就是长辈怒其不争的模样? 不是一直都不冷不热,泾渭分明么,怎突然间对李承志这般好了? 元雍也发现了不对。 今日这登闻鼓,可是李氏仆臣敲响的,按理论,李氏才是苦主才对。 但这审都未审,却将告状的先给捆上了,且是一副对待死囚的模样? 这将三司与皇帝置于何地? 他问要喝斥,似觉脸上一凉,猛一抬头,发现高肇与李承志皆是眼神如刀一般的盯着他。 元雍心里猛的一咯噔:完了,这二人分明是要借题发挥? 这是哪个蠢货出的主意,便是想羞辱李承志,也不该是此时此地才对? 他目光微扫,见候刚脸上略显得意,心下顿时了然。 你得意个鸟毛,以为这样就能让皇帝先入为主,将你与元乂从轻发落? 简直蠢的不可救药。 罢了,顺手搭救一把无所谓,但因此与高肇结了死仇,就一万个划不来了…… 元雍暗叹一声,低声问着元怿:“高肇怎也来了?” “先皇有诏,但闻登闻鼓响,必召三司三堂会审,他如今还任司空,怎可能缺了他?” 我问的是这个么? 元雍眼珠微转,再未做声。 高昨日还被关着,也未听皇帝下过解锢的谕令。但今日一见,怎就感觉身上的气势比未禁之前还要凌厉许多? 想到自己举荐元嘉接任太尉,被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情景,元雍心里一叹:还真就让高肇起死回生了? 但他这般为李承志出头又是为何,感觉比对待亲儿子还上心…… 猜疑间,人便被带至了阶下。当看到当先押来的郭玉枝,众人竟有些恍神。 这是李承志之母? 看着至多双十年华,竟是如此年轻? 且是如此美貌,与美艳冠代的高英、娇媚颂世的胡充华、柔雅称著的司马显姿等后宫诸嫔相比,竟半点都不逊色? 关键的是这张脸,就像和李承志是从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 元悦都呆住了。 当时面纱未除,不知郭玉枝长相如何,只觉身段肌肤赛雪,身段玲珑曼妙。此时见了真容,竟激的他心头火烫。 不是对郭玉枝,而是李承志…… 这是何等惊艳绝伦的一张脸啊,若是李承志换了女装,比之岂不是更让人浮想联翩? 再想起李承志身上那一根根如虬筋般隆起了的肌肉,一块块如勋章般的伤疤,元悦就止不住的浑身战栗,直流口水。 可惜,这贼厮不但性烈如火,武力还不是一般的高绝,想用强都用不了…… 愣了好一阵,元怿才猛吸一口吸气:明明是个玉面蛮腰。艳丽柔媚的娇娘子,怎就有一敌千军之勇? 他低声问着元雍:“这般缚着面圣,是否有些不妥?” 何止是不妥? 不管是谁出的主意,怕是要惨了…… 心里骂着,元雍只是摇头:“莫聒噪,陛下若召,进就是了!” 未到近前,李承志抢先迎了上去。但刚迈出一步,猛听一声冷喝:“李承志?” 李承志闻言一顿,顺声搜寻。 三十余李氏家臣之后,四个禁军抬着一张软榻,一个披半甲的军将半靠在榻上,满脸戾气,目光幽寒的盯着他。 半边衣裳已被血染透,腿上还扎着丝带,不用想,定是元乂无疑。 倒是一副好皮囊,生的唇红齿白,斜眉朗目,不怪元恪死后,胡充华与他打的火热。 若未见郭玉枝、张京墨等未被禁卫如牲畜一般驱赶而来,李承志说不得就会给他赔个不是。但此时恨不得照那脸上戳上几刀,哪还有个好脸色。 他闻言站定,寒声道:“某便是,你待如何?” 元乂脸色陡的一冷:“好狗贼,你且等着!” 就你? 李承志嘴角一勾,露出一丝讥笑,双眼斜睨,就如看着一堆腌臜之物一般:“好,李某等着!” 若是碰到个有几分真本事的,即便是仇敌,他说不定还会生出几份佩服。但遇到这种一辈子都在女人双腿之下打转,只靠下三路和嘴上的功夫谋富贵的,他给个正眼都难。 元乂都快要被气炸了,一张脸涨的紫红,两瓣嘴唇直打哆嗦。 而郭玉枝、张京墨、李亮等,都仿佛被惊呆了,只是直愣愣的盯着英英玉立,顶天立地般的李承志。 这可不是在泾州的家里,而是在京城的皇宫之中? 那位可不是猫三阿四之辈,而是权势正隆的宗室之后、郡王世子。李承志不但无半句敬称,竟是半丝敬意都欠奉? 感觉突然就不一样了……不,应该说,儿子一直都是这般行事,好似从未有过半丝改变。就如泾州,他初遇高猛之时…… 还在愣神,察觉有人朝她遥遥一揖,又朗声道:“难为夫人了……且宽心,一切有老夫在……” 郭玉枝仿佛才惊醒过来,一声悲怆,又猛的往前一扑:“儿啊,都是为娘害了你……” 随着声泪,眼泪就如夺堤的洪水一般滚滚而落,就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元怿等人都有些恍神:真就是这位娇弱的美娘子,打的近百禁卫人仰马翻? 元悦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妇人出手之时何等生猛,怕是下山的猛虎,入海的蛟龙都似逊她几分,此时竟就哭了出来? 她为何,就能哭得出来? 元雍一声哀鸣,低声斥着元怿:“莫要被她骗了啊……元乂才是苦主……” “哦哦……” 元怿嘴上应着,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以元乂那厮贪财好色的性子,说不定就是行为不端,举止不检,恼了这位夫人…… 看押的禁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竟未来得及阻拦。身后的李亮等人一时不察,三十余人,竟齐齐被她带着一个趔趄。 何时见母亲有过如此模样? 看郭玉枝夺眶而出的泪水,眨眼间就滴湿了衣襟,李承志心如刀割,忙不迭的扶住了她。正待宽尉,猛听郭玉枝的低语声:“若是祸大无法善了,我儿就赶快逃吧……” 语中再无半丝悲意,却尽是沉重。再一抬眼,就如装了开关,眼角分明还挂着泪,但眼中却无半丝水色蕴出? 我的娘,竟是说哭就哭,说止就止? 惊诧之余,李承志心头滚烫:“母亲宽心,不至如此……” “不至于此……嗯?那老倌是哪位?” 说的应是高肇吧? 李承志低声应道:“是高司空?” 高司空,高肇? 郭玉枝就跟冻住了一样? 在泾州时,但凡谈及,听到的无不是高肇如何的嚣张跋扈,如何的权倾天下,如何的不可一世。但这样的人物,竟会给她主动施礼? 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比刚打完那油头粉面的城门官,得知竟是郡王之世子之后还要让她不可思议。 心念急转,郭玉枝粉面猛怒:“你个逆子,可是已与高娘子私通?” 李承志气的想吐血:老娘想什么好事呢? 我倒是一万个愿意,可也得高文君答应啊? 那老狐狸之所以如此上心,只因他自个将自个脑补的五迷三道,将你儿子当成了无所不知的天授之人…… 正欲解释,殿门外走出一个黄门,站在阶上喝道:“奉陛下谕:相关人等尽皆入殿……” 太监话音刚落,便听高肇一声冷喝:“陛下有令,全押进去!” 李承志露出一丝狞笑,低声催道:“母亲切记:进殿就跪,莫要做声,更莫要喊冤……若皇帝问罪,认下就是,但切记,需元乂赔偿损失……” 郭玉枝双眼猛的一亮:对啊,损失? 若非心疼那些财货,何至于惹出这般大的事端? 许多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两个妇人,并三十余个大汉,似是赶羊一般的踏上台阶,乌乌泱泱的进了大殿。 殿上的皇帝、刘芳、崔光等都愣住了:只说是相关人等,但未说将虾米一般的角色也带进来啊? 再一细瞅,才知是事出有因:三十余人,竟皆用绳索束手连在一起,一个要入殿,余下人等也只能一起跟着进来。 甫一入殿,看到的便是居首的郭玉枝与张京墨,元恪先是暗赞一声:好一对娇娘子。而后又问道:“这是何故?” 高肇当先一步,拱手应道:“秉陛下,臣也很是不解:听闻是李氏仆臣敲的登闻鼓,该是苦主才对。但臣见时,郭氏便是这般模样……且臣为官近三十载,便是死囚,也只见顶枷带锁,却无这般连缚之法……” 说着一顿,又幽声道,“臣只听闻,蠕贼寇边掠夺丁口、逆贼造反抢掳青壮、及晋末时,氏、羯、羌等族驱赶两脚羊时,便是这等缚法……” 正文 第三五九章 葫芦僧判葫芦案 两脚羊? 意思是根本未将李氏当人看,而是当成了肉食一样的牲畜? 元恪脸色突的一冷。 前晋叛将张方吃过,后赵太子石邃吃过,前秦皇帝符登也吃过。但当时鲜卑内斗,跖跋氏正与慕容氏打的你来我往,暂未入侵中原,还真就没干过这等行径。 那高肇此时提起晋末旧事是何居心,难不成是在暗示朕,有人想借此机,挑起元、汉之争? 微一侧目,虽未从于忠、元怿、元雍等元族重臣及宗室脸上看到异色,但明显可见刘芳、崔光、李歆等人面上浮出了几丝不贲之意。 皇帝募然一惊。 他最恨的,也最怕的,就是鲜卑贵族反攻倒算,妄图推翻汉化……便如甫一登基时,被他连诛的元禧、元祥等人。 是不是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此时必须表明态度。 “谁下令缚的?” “咚”的一声,候刚远远的跪在殿门之处,磕头如捣蒜:“陛下明见,臣绝无此心……只因郭氏勇不可敌,臣担心会对陛下不利……” “哦,原来如此?” 候刚都未说完,就被皇帝幽声打断,“而后,你便将三十余久经厮杀,悍猛如虎的军汉,连同郭氏一并送到了朕面前?怎就未每人发一把刀呢?” “噗嗤……”元悦没忍住,竟当场笑出声来。 心里还想着,皇帝怎知这三十余尽是久经杀场的厮杀汉? 元恪狠狠的瞪了元悦一眼,又道:“将候刚押到端门,缚于华表之上,让他也尝尝这等滋味……” 候刚双眼狂突:身为宿卫,他怎会如此不知轻重,让不相干之人近至皇帝身边? 本是要解开郭氏的,是高肇假传谕令,令禁卫带进殿的…… 他刚要争辩,猛听于忠一声厉吼:“来人,带下去!” 你若不是想先声夺人,公报私仇,高肇哪来的机会? 自己蠢,就不要怪对手太聪明…… 元雍则气的想骂娘:候刚简直活该! 高肇备受宠信,权倾朝野,难道只是因为他敢背锅? 是因为他最了解皇帝,就如止痒,总是能挠到陛下最为敏感之处,知道皇帝最喜什么,最忌讳什么。 这样的人物,最擅见缝插针。你敢给他露个针尖大的窟窿,他就能给你吹出一道龙卷风来。 见识了吧? 经他这一顿搅混,刘芳、崔光之流想不同情郭氏都难。就连皇帝也是如此,便是郭氏真有罪,九成九也会被从轻发落…… 正暗骂着,又听皇帝喝道:“抬起头来!” 随即就如尺子划过的一般,三十余人齐齐的一抬头。个个面色冷峻,眼神锐利。 就如迎面有千军万马杀来,元恪心中突的一震。 若非手上沾满了血,怎会个个都是如此冷冽? 而李承志的擅战之名,无疑就是这帮家臣为他搏出来的…… 感慨间,无意掠过郭玉枝,皇帝猛的一滞。看看郭玉枝,又看李承志,再看看郭玉枝,再看看李承志。 怎就如此之像,还这般年轻? 看着哪像母子,说成双生姐弟,也绝对无人怀疑。 再一细瞅,郭氏脸上泪迹未干,眼中还透着几丝惊惧,分明就是我见忧邻的娇弱佳人,但怎就比奚康生、杨大眼之流还要勇猛? 心下一叹,皇帝又冷声道:“元乂,你可知罪?” 元乂头皮猛的一麻:怎会如此? 皇帝问都未问经过如何,三司也未审定,怎就突然判自己有罪了? 他猛一抬头,往于忠、元雍等人脸上扫去。元雍自知事关重大,就如老僧入定一般,只是瞅着脚下,连眼神都未斜一下。 只有于忠眼珠直往下垂,意思是让他应下来。 怎可能? 便是要死,也该死个明白才对? 急切间,元乂猛的翻起身来:“秉陛下,郭氏入城之时,只提及来自关中,要入京寻亲,并点明是姑臧伯,才让臣误以为诸般财货皆是姑臧伯贪贿所得…… 之后诸般,皆是怕引起百姓围观,堵住城门之权宜之计。便是臣让禁卫攒射,也只是虚张声势,以及尽快慑服李氏之众……至于见财眼开,谋财害命等,更是无稽之谈,望陛下明查……” 明查? 朕问的是这个么? 皇帝幽声道:“朕只问你,近百禁卫,皆是甲胄齐备,刀弓在手,怎就会被一介弱女子执一条木棍,杀的溃不成军?至于你……” 稍稍一顿,元恪看了看元乂腿上的伤,又瞅了瞅比郭玉枝还要柔弱三份的张京墨,万分不解的问道,“七尺大汉,且是利刃在手,竟能被人质反杀一刀?” 陛下啊陛下,那是木棍么? 是足圆一尺,长有丈余,至少也有二十斤往上重的辕木。你去军中看看,能单手挚的如同令旗般的能有几人…… 正自抱怨,元乂悚然一惊:原来皇帝恼的是这个? 惊惧间,元乂竟生出几丝急智,咬牙道:“秉陛下,故有郭氏勇悍之因,但也并非是臣等无能……而是因心慈手软,怕误伤人命,故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样啊?” 不知为何,明知元乂是狡辩之词,皇帝竟也不生气。而是转过头来问着郭玉枝:“郭氏,你可知罪?” 想起李承志的交待,郭玉枝猛一低头:“宫城之下擅动刀兵,且殴伤了朔平司马与诸多禁卫,这两桩俱是大罪,民妇自是知罪!” 委实太过出乎预料,元恪都有些懵:“既已知罪,为何还要敲那登闻鼓?” 意思是你还告那门子状? “陛下明鉴……” 郭玉枝一声泣诉,声音好不悲凉。眼泪“簌簌簌”的直往下掉,好不可怜。 “被朔平司马扣押之财物价值何止千万金?这些财物,俱是以备我儿购宅、娶亲之用。若是丢失,妾以何颜面叩见李氏之列祖列宗? 故而斗胆请见天颜,以求陛下主持公道。无论是斩是剐,妾绝无半句怨言。只求能将城门所扣之财物归还予我儿……” “多少?” 皇帝都以为听错了。 千万金? 莫不是郭氏一时情急,将“千万钱”误说成了“千万金”? “两千真金、三颗宝珠、二十余方世所罕见之美玉,便是以铜论,价值至少也该在千万斤往上……” “胡言乱语!” 原本病恹恹的伏在榻上,看着快要死了一般的元乂突的一个激灵,竟靠着一条腿站了起来,指着郭玉枝就骂:“两千真金不假,但那三颗玉珠玉面稀碎,黯淡无光,连常见之翠玉都不如,何来的罕见之说?” 说着,元乂竟冷笑了起来,“至于你这妇人所言的二十余方美玉,皆是一碰就会碎成石渣的无用之物,竟被尔狂称‘价值千万’?莫非你自知必死,故而来讹诈于我?” 郭玉枝又往下一拜,哭道:“民妇怎敢在御前妄言?是与不是,一见便知,望陛下明断?” 对啊。 到底是不是,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皇帝一指刘腾,令他将元乂所扣之物尽皆呈了上来。 一听是三颗碧玉宝珠,李承志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再一听“一碰就碎”,心中更是确定了十成十。 好个元乂,赔不死你? 不多时,几个力士或抬或抱,搬着几口箱子入了殿。 均不大,也就尺许方圆,但其中四口,竟是各由四个力士抬上殿的。 等打开箱盖,一抹金黄映入眼帘,众臣不由一滞。 财帛动人心! 莫说郭氏所称的“千万金”之巨,便是这些真金,也足够元乂铤而走险了。 又往旁边看去,但见三口小箱内各置有一颗绿珠,约有拳头大小。也确如元乂所说,玉面稀碎,黯淡无光,比之常见的翠玉还不如。 至于另一口箱中的几块石头,只是泛着几丝莹绿,更不见出彩之处。 看了一阵,众臣狐疑的盯着郭玉枝,好似在问:就这几样事物,怎就值到千万金之巨了? 郭玉枝眼神微凝,看着李承志:“承志,且将玉珠呈于陛下,再以衣物蔽之……” 这些尽是李承志赴河西时捣鼓出来的,他不比谁清楚? 装样子罢了。 李承志微一顿首,抓起其中一颗,轻轻放于皇帝案前。又恭身朝两侧的于忠、刘芳、崔光、刘腾等人道:“烦请诸位公卿助之:以袖遮光,便可一睹宝珠之真容……” “竟要遮光才能一睹真容,莫不是垂棘或悬黎(夜明珠)?” 崔光边上前边狐疑道,“莫说这般大的三颗,便是将你李二剁碎了按两卖,也卖不来鸡子大的一枚……” 嘴里讥讽着,依李承志所言,几个举起宽大的袍袖,将珠子遮了起来。 “留点空,别挡着朕……” 皇帝扒拉了刘腾一把,将头伸了进去。 刹那间,竟似无中生有,玉珠上“莜”的冒出一道光,照在的元恪脸上。映的他双目如灯,满脸惨绿,就似鬼一样。 刘腾不由失声:“真是悬黎?” 他身为太府卿,掌皇帝宝库,还真就认得这东西。 但即便内库之中,也只有三五颗而已…… 于忠的心直往下沉。 战国时,晋曾以垂棘之璧为饵,假首与虞以代编…… 秦时,始皇在陵中以悬黎代膏烛…… 后汉时,光武皇帝之妻帝郭况,悬明珠与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以炫耀其富有…… 样样都与皇家脱不开关系! 再看富甲天下的颍川王元雍与河间王元深斗富时,都无这般宝物,可见其珍贵罕见? 一颗便价值连城,若是一车呢? 皇帝早已派人问了个清清楚楚:因无故扣了真金与三颗宝珠,郭氏不应,遂而索要。元乂继而恼羞成怒,命禁卫掀翻了其中一辆车驾。 按郭氏所言,车上那一碰就碎的怪石,竟皆是雕磨这种玉珠的原石? 元乂惨了…… 但区区祖居李氏,哪来的这等宝物? 于忠能想到,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 崔光暗恼不已,恨不得将嘴缝起来:早知真是这东西,他哪会调侃李承志? 皇帝满面狐疑,盯着郭玉枝与李承志:“不想祖居李氏底蕴竟是如此之厚,竟有这等宝物传家?” 意思是,区区祖居李氏,哪来的这般巨财? 敢带入京中,自是早就编好了理由,郭玉枝半点都不慌。 “秉陛下,此物并非祖传,而是拙夫押解流民赴河西之时,偶遇一落难的西域胡商,由其手中购之…… 也并非拙夫一人购得此物,同行之奚中郎、张司马等均购得两三颗。但就只有拙夫贪得无厌,一时失智,竟就变卖了田产地契,悉数换成了此物……” 说着,郭玉枝的眼泪又下来了,“也是拙夫听闻犬子已然授官,日后定是要在京中落足。至多三五年,就会举族迁入京中,故而孤掷一注,换得此物。以期部分备作聘礼,剩余部分再谋些薄利,好在京中重新置宅添田……哪知……哪知……竟全毁于一旦?” 众臣猛吸一口凉气:怪不得郭玉枝连命都不要了? 那李始贤也真是好胆,竟敢如此豪赌,将祖产悉数变卖换成了这东西,他就不怕上当受骗? 惊诧之余,众臣又不由自主的瞄了瞄高肇。 殿中是人都知道,郭氏所言之聘礼,是准备送给谁的。 而这样的宝物,如果献给皇帝,救娶个公主都够了,何况高氏一介失怙之女? 也怪元乂命不好,本就是一时贪念惹出来的事端,好死不死的,竟就毁了这等宝物? 怕是江阳王卖尽家产都不够赔…… 元乂脸都白了:“简直信口开河……此等宝物何其珍贵,连皇家都无几颗,又岂是甫一遇胡商,就能购得数车之巨? 又岂可能一碰就碎?定是你这妇人鱼目混珠,胡乱装了一车烂石欲行讹诈之举。却是某不巧,一时不察竟入了尔等彀中……” 李承志眼神一冷:“你不信?” 元乂目眦欲裂:爷爷信你个鸟毛…… 李承志左右一瞅。 方才那颗还掌在皇帝手中正自把玩,他便下了殿,又从另一口箱中取出一般大小的另外一颗。 众臣正自猜测李承志意欲何为,突见他手一松,拳头大的珠子直垂而下。 只听“啪”的一声,碎了一地的石渣…… 明明声音没有多大,但听在众人耳中,就如平地里起了一声惊雷,殿中齐齐的响起了一声惊呼:“哎哟……” 元雍心疼的脸都绿了,指着李承志就骂:“真是暴殄天物……不知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正因毁了那一车原石,这三颗才能价值连城……” 嘴里骂着,人竟也扑了过来,颤着手捧起了一堆石渣子,哀声道:“你倒是吱声啊,要田还是要宅,孤什么没有?便是铁矿盐山,孤也能匀你两座……哎哟,孤的垂棘玉璧……” “只是想让世子看看,我李氏有没有讹诈于你!” 应了一句,李承志又一伸手,从仅剩的那口箱子里抓出了一块原石。 哪还不知他要干什么:分明是要让元乂看看,这两样东西摔碎后,是不是同样的一堆石渣子。 皇帝眼神一冷:“放肆,给朕拦住了……” 顿时就有金甲力士扑了上来,元雍更夸张,竟蹲下身接在了下面,急声骂道:“你个挨千刀的败家东西,全摔完了,你拿鸟毛娶高氏女?” 怕是世子出生,元雍都无这般紧张。小心翼翼的接过了原石,眼中直冒精光,竟似失了智一般的呢喃道:“若是高肇不应也无妨,孤别的不多,就女儿多……” 众臣心中大骂:简直恬不知耻,这种不要脸的话,你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讲的出来? 不过依颍阳王好宝如命的秉性,还真就能做的出来。 除了钱多,喜好新奇之物,元雍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妻妾够多,还特能生。光是健在的儿子就有十二位。女儿更多,足有二十多个…… “够了!” 皇帝猛的一声厉喝,打量着殿中诸臣,最后定在脸色青白,咬牙切齿的元乂身上。 “朕暂不论你是否见财起意,是否因公假私,朕只问你:果真如你所言,是你怕错伤人命,才被郭氏打了个措手不及?” 到此时,元乂哪里还敢改口中,咬牙应道:“秉陛下,千真万确!” “好,那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皇帝眼神一利,语气猛沉:“随你禁中挑选,禁卫、羽林皆可。三日后,率同等军卒于李氏仆臣一战。若胜了,不但不用论罪,朕还许你与候刚官复原职……若是败了……” 元恪呵呵一笑:“元乂,先好好算一算:怕是江阳王卖尽家产,怕都不够赔给李承志的……” 察觉到皇帝语气中隐含的冷意,元乂心里一寒:“臣……谢过圣恩……” 皇帝回过头,又盯着李承志:“可听清楚了?” 李承志心中冷笑,瓮声瓮气的回道:“臣清楚了?” 总感觉皇帝在偏袒元乂。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打就是了…… 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 若披全甲,他一人一骑双枪,就能抵的住十数个。剩下的一半交与李亮与众家臣,万万没有输的道理。 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皇帝冷声道:“朕知你母子二人之勇武少有人敌,故而不许你与郭氏参战。就由之前城下喝令过的那家将率之迎战……” 皇帝猛一狞笑,“好好思量思量:宫下擅动刀兵、殴残禁卫、刀伤宫门司马等,该是何罪?若是败了,郭氏与你小妾,该如何论处? 李承志,朕也心知,你屡立奇功,朕却从无赏赐,你怕是早有怨言。也莫说朕不优容于你:郭氏、张氏等暂不收监,一切等战过再说……若是胜了,诸罪皆免,前功尽赏……” 稍稍一顿,皇帝四下一望,瞅着元雍、元怿、于忠等,眼中冷芒隐现:“尔等也不要想着给李承志递话,哄他假败……除非尔等有本事瞒着朕,能保下郭氏与李承志那小妾的命……” 竟一眼就被看穿了心思,三人心里一慌,连忙应道:“臣等不敢……” “不敢就好!” 皇帝冷笑一声,又一拂袖,“那就散了……” 见元恪起身,元雍等人悻悻告退,刘芳崔光等人却是满脸古怪。 皇帝这分明就是驴脾气又犯了。 都深知皇帝最是心疑宫禁不严,宿卫不力。不然何至于皇后遇刺时,竟能连封宫禁半月有余? 也知元恪此次必然勃然大怒,郭氏如何暂且不知,但元乂与候刚定是必惩不饶。十之八九,于忠都得跟着受罚…… 但谁知,就被皇帝这般稀里糊涂的给处置了,莫说连谁有罪,谁无罪都无个定论,竟连事发之前后经过都不过问一下? 更是突发奇想,竟忽的要李氏家臣和禁卫比斗,更是对元乂与李承志好一顿威逼利诱? 大多数人都觉得好不荒唐,好似一场闹剧一般。就只有少数的几个心思剔透之辈若有所思。 之前一直不解:皇帝看似对李承志逾加宠信,但多少有些刻薄的嫌疑,竟连救驾这样的大功却是提都不提。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当然,前提是李承志要先胜了再说…… 高肇想的更深:他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如皇帝登基之初,用来对付他与于忠的手段…… 众臣散去,李承志连忙扶起了郭玉枝。自有力士除了众等人束手的绳索。 许是怕于忠等人真给李承志递话,高肇竟站在一旁不走,慌的郭玉枝连忙施礼。 寒喧一阵,等出了殿,高肇凝声道:“可知陛下深意?” 李承志愣了愣:竟还有深意? 不是葫芦僧判葫芦案,元恪有意和稀泥么? 不见威胁元乂时,也只说赔钱多少,却未提半句论罪之语? 他只以为,皇帝在有意偏袒元乂…… 正文 第三六零章 难 初一,常朝。 帝谕:颍川王元雍卸任太尉,由曾历任尚书令、左仆射、司空、司徒等职,并由先帝遗诏为六辅之一的广阳王元嘉继任太尉,掌天下军权,负国家政事(兼丞相职,军政两兼)。 另谕:司空、尚书令、七兵尚书、平原郡公高肇加官征西大将军(三军统帅,临时之职,在太尉之下。有都督地方军事之权,但无节度政务之权),即日起节制西南诸州、镇、戍等军。并令高肇从各州抽调十万大军,集于洛河练兵。 朝野震惊! 元嘉都多少岁了? 整整七十有二。 莫说领兵,就连路都已走不稳,虽有各种加官,但是不参朝久矣,与致仕无疑。 这般老迈的人物,竟被提溜出来任了太尉? 傻子也知道,元嘉这是在帮人占位。再结合高肇骤加大将军,即日练兵等,答案呼之欲出。 竟真就让高肇起死回生了? 期盼高肇被抄家灭族之辈无不捶胸顿足,如丧考妣。再一听闻,是因皇帝令元雍领军,元雍坚辞不授。皇帝才转而求其次,应了元雍之荐,启用的元嘉,加封的高肇…… 但凡与高肇有仇的,无不问候着元雍全家…… 元雍灌了两口冰酒,猛打一个冷嗝,激的浑身一哆嗦,只觉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爽了个通透。 “想让高肇抄家灭族?元宣仁,你想什么美事呢?” 元雍满脸讥讽,懒洋洋的往榻上一靠,斜眼骂道,“来,你给孤说一说,该治他个何等罪名,才能让高首文落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高肇的罪名还少了? 元怿胸口一鼓,何等的气势汹汹。但话到了嘴边,就跟噎住了一样,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说他残杀宗室、侵轧权贵、迫害世族? 这哪一样不是经皇帝授意,若论他的罪,就等于在论皇帝的罪。 说他横征暴敛,贪贿无忌? 别人不知,他这个皇帝的亲弟弟,文臣之首的司徒,兼掌门下、司农,备皇帝顾问,且事无俱细,哪还不知高肇贪来的钱,大都流入了太府、司农? 再之余,还有那一样够的上抄家灭族这样的大罪? 元怿直觉嗓子发干,愣了半晌才嘶声道:“陛下……在虚张声势?” “简直笑话,你见咱们的陛下何是来过虚的?” 元雍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孤只说你我这样的治不了高肇的罪,却未说皇帝不行……但何需问罪?真想治他,只需除了高肇的尚书令、七兵尚书,令他脱离中枢,高肇也就离死不远了!皇帝若令他致仕,反倒算是格外开恩,保了他一命……” 元怿恍然大悟:“如此说来,陛下原本是要对高肇动真格的?” “谁说不是呢?” 元雍一叹:“也是气数使然,眼看就能痛打落水狗了,偏偏征南大将军元英却患了绝症?” 元怿悚然一惊:“我怎么不知道?奏章中不是称,中山王只是来京休养数月么?” 皇孝文帝迁都洛阳,第一次御驾亲征起,元英便随驾南征。征汉中、征南梁州、征荆州、征汉阳…… 今上登基,拜元英为征南大将军,都督南地诸军事,近十年来,一直都是他掌南伐诸事。 不敢说百战百胜,但至少是十战九赢,打的南朝节节败退。直到前年钟离之战,兵败被免。 去岁,因元怿反叛而复起。年初,皇帝又诏元英使持节、拜征南将军,继续都督南征诸军事,数月连取三关数郡。 上旬时,皇帝猝然罢战,令元英回朝。元怿一直以为,是皇帝慑于韦睿(南梁名将,钟离之战时,元英,杨大眼皆败于其手)之威名,怕重蹈钟离之复辄,才突然罢了兵。 哪知竟是元英自身出了问题? “如此机密之事,皇帝怎会轻易泄露?便是孤,也是陛下令我接掌南征诸事时,才透露了一些……” 元雍一叹,“迁都以来,凡领大军外征者,非宗室或八部重臣,再者就是外戚。必不出此三者之外……但可堪大任,又受皇帝信任的大将军人选,无非就元素、元嘉、元英、元丽、元遥、元继、于忠、奚康生、高肇等。 其中元嘉、元素已然年迈,莫说领军,能不能活着走到南地都是两说。元丽要坐镇西北,防备吐谷浑。元遥要都督东南。至于元继……呵呵呵,名声都快臭到家了,他若领大将军,哪个会服? 奚康生要坐镇关中,居中策应六镇。于忠更是不用提,除了他,陛下还敢让谁总领内禁与中军?你我倒是可堪信任,就是这领军之才,委实有些上不得台面……啧……” 说到最后,皮厚如元雍都有些不好意思,“数来数去,就只剩高肇了。但他树敌过多,怕受掣肘,陛下就只能让他军政两兼……” 这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太尉……岂不是更加助长的高肇的气焰? “难道就再无人选了?”元怿就如牙疼一般,嘶声呻吟道:“陛下令你领军,皇叔就该应下来才对……” “简直屁话,你也得看皇叔我是不是那块料?” 元雍怒声骂道,“万一再来一次钟离之败,孤是死事小,但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陛下也知我才能不足,本欲拜我为大将军,再令高肇为都督助之。但你也知,以高肇之秉性,必然不愿受我节制,到时必会将帅不和,故而被孤拒了……” 元怿恨的直咬牙。 你这才是屁话! 分明就是怕战败担责,竟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心知元怿在担心什么,元雍幽声道:“放心,高肇便是有异心,也翻不起大浪来。到时,陛下定会另任宗室任都督之职,不出意外,应是元继……” 元继,江阳王? 不说和高肇是如于忠这般的死仇,但有胡充华的这次关系,定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 元怿猛松一口气,又疑声道:“那陛下突令元继世子元乂与李承志比斗,是否也和此事有关?” 一提这个,元雍一肚子的火:“有个鸟毛关系?这全都是候刚与元乂咎由自取:便是想痛打落水狗,至少也该等狗落了水再打吧? 如今倒好,跳的太早,反倒成了陛下用来安抚高肇、镇慑其余人等的那只鸡……” 稍稍一顿,他又叹道:“不过陛下欲重用李承志倒是真!” 这一点元怿倒是想到了,为此他还劝过皇帝几次:如此人才,便是授他个队正,也比扔在太史监厮混消磨时日的强…… 他下意识的问道:“想来应是军职,不知会被委以何职?” “无非便是两卫、中军、宿直、羽林。当然,他得先胜过元乂再说……” 竟然不是高肇所掌事的兵部? 元怿心念微动,心知即便不是皇帝大有深意,也定然是元雍、于忠等人使了力的结果。 正猜忖着,又听元雍幽幽叹道:“至于具体会委以何职?话都递到了他嘴边,就看李承志识不识趣了……” 识不识趣? 皇叔又何时给李承志递话了? 元怿心中狐疑,细细一思索,稍倾,双眼突的一亮。 难不成,皇叔在朝堂之上所说的极不要脸的那一句:“只要有宝珠,我元雍女儿多的是”? 原来竟是为陛下分忧之语? 但这门第也差的太远了吧,便是亲王之庶女,至少也是县主之尊…… 再者,李承志也不见的会答应。不然他那即将过门的小妾,还有高肇的侄女该怎么办? 只不能为求娶贵女,而背信弃义吧? 难! 正文 第三六一章 申饬 式乾殿。 殿门紧闭,窗棂遮的严严实实。殿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忽听“吧嗒”一声,似是有人打开了盒子之类的物事。随即“筱”的一下,凭空冒出了数道绿光,照的大殿有如幽冥。 等适应了光线,便能看清,大小不一的五六颗珠子摆成一排,俱散发着莹莹绿光。 确实很神奇,但要说有多美观……这就有些扯淡了! 元恪没见哪里好看,反倒觉的被萤光映的绿幽幽刘腾等人就跟鬼一样,分外瘆的慌。没过几息,他就喝令着刘腾开了殿门,摘了窗棂上的丝帐。 殿中猛一透亮,便能看到全貌:御案上摆着几只玉盒,盒中垫衬着丝帛,各摆着或大或小的宝珠。 最大的一颗足有小孩脑袋大,最小的就如鸡子,无一例外,都是绿珠。 而这些,皆是皇室内库之物。 李承志倒是假模候样的说过,要将李氏仅剩的两颗中的一颗献于皇帝,却被元恪拒了。 他又不是元雍,就根本不好此物……说宽泛些,元恪几乎就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因为天生有肝病,自是无甚口腹之欲。因自小体弱,故而也不怎么好女色。倒是好武,但至多也就过过眼瘾。 唯一的愿望,就是期望能多活几年…… 端详着那几枚宝珠,元恪轻轻一叹:“若非李承志,朕还不知此物摔碎了其实也不见有多稀奇,依旧是一堆残渣……” 摔? 刘腾听的心肝直颤:“陛下啊,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珠,就连宫中也就只有这数枚。臣等移取之时,连大气都是不敢出,稍一磕着碰着,吓的腿都会软,哪里敢摔?” 皇帝呵呵一乐:“那你告诉朕,李承志为何就不心疼?” 刘腾猛的一滞,跟冻住了一样。 那就是个疯子……天知道? 枉刘腾平日里那般机灵,此时竟有些语塞。 皇帝也没指望刘腾说出个道道来:“朕一直觉得看不透李承志:看他敢拼着得罪所有王公世族、高官臣贵,撺掇着朕卖冰,堪称是贪财如命! 但与元乂对质之时,便是这般价值连城,一颗能抵千万金的宝物也是越摔就摔,脸上却不见半丝惜色? 若说贪权?他立了这许多桩功劳,朕却一直压着他,换成旁人,便是不敢有怨言,也早显露异色了。但李承志却一直都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若说好色,好似也不沾边?双十年华,本该最是龙精虎猛,血气方刚之时。不见洛边水的歌楼伎馆中,最是这等少年留恋忘返,但怎就未听李承志去过?” 皇帝悠悠一叹:“但凡是人,必有所好,但朕真就看不出,李承志好什么?若说李承志老谋深算,心思深藏不露,能瞒过朕,朕是不怎么信的……” 李承志有个屁的老谋深算? 但凡有一两分城府,就不可能刚入京时就打了元悦的两颗牙。也不可能明知胡氏即将得势,还往死里得罪。 更不可能但凡与皇帝奏对,话不过三句,就能将陛下顶的哑口无言,肝火大冒。 用性烈如火来评价李承志都算是在夸他,简直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一点就炸…… 都不知道泾州士林传他“狡猾如狐”、“奸诈油滑”的评语是如何来的? 心里骂着,刘腾沉吟道:“以臣看来,李承志还是有所好的,且是诸般皆好:好财、好权、好色、好名…… 只因确有奇才,故而恃才傲物,以为诸般来的皆是轻松,因此何时都似漫不经心,便是舍了也不觉的可惜…… 便如这悬黎宝珠,在臣等看来自是珍贵无比。但在陛下看来,至多也就是一块好看一些的石头罢了……” 皇帝愣了愣。 若仔细想,还就是这般的道理? 来的太轻松,自然就甚不在意…… 于忠又接道:“陛下可还记得陇西李景珍、李神俊?” 元恪顿时就冷笑出了声:“如此无君、无师之狂徒,朕怎会忘?” 李景珍是姑臧伯李韶之族弟,李神俊是李韶之从子,二人皆出自陇西李氏,皆就学于太学,皆师从刘芳、崔光门下修习经文。 李神俊倒也罢了,只是在任给事中,驳正政令之违失时,时不时顶的皇帝下不来台。最后索性眼不见心为净,被皇帝撵到了夏州吹风。 而李景珍,却能让皇帝一听这个名字就牙痒痒。 其自幼就有盛名,被世人颂为神童。且极机敏、擅谈,经史百家无所不涉,无所不精。 年十四,便被时任太尉的元勰辟为行台参军(高级幕僚)。后迁中书侍郎,转司农少卿,加给事中…… 有才是真的有才,但狂傲也是真的狂傲。李神俊只是顶的皇帝下不来台,李景真却每次都怼的皇帝想吐血。 偏偏口才极佳,且极渊博,理论时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莫说皇帝,连刘芳、崔光,并游肇等大儒名师皆被他辩的哑口无言。 且常言:崔博而不精,刘精而不博;我既精且博,学兼二子…… 皇帝便以这个错处,斥他不尊师道,撵去秘书省修史了! 与之相比,李承志简直乖的不能再乖,恭顺的不能再恭顺,至少知道劝谏时婉言呈辞,而不是如李景珍、李神俊一般抻着脖子和他这个皇帝抬杠。 一想到这里,元恪的心里顿时就舒坦了不少。也大致猜到于忠想说什么:越是这等人才,越是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自以为高人一等,故而很是清高。 除恃身极正之外,在常人眼中苦求而不可得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却视如阿堵物。 如这二人,显赫时殿中高官、皇帝近臣做得,微贱时北地吹风、故纸堆里寻史的苦差事照样也能做得,且乐在其中…… 于忠又道:“便如李景珍之辈,只因自恃奇才,胸中自有一股傲气。在他们看来,能舒得这口气,才是毕生所求。故而才能宠辱不惊,将万事浪置之度外……臣觉的,李承志好的,应该就是这个……” 皇帝眼神微动,似是有些吃惊。 没想到,一向木讷,不擅言词,且学识也无多精的于忠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还真就是如此? 皇帝一直不解:李承志既爱财又不贪财,既奸诈又似忠厚,既心厚手辣又似有妇人之仁等等令人自相予盾之举,因于忠这一句,竟都有了依据? 胸中自有傲气? 这难道不是儒家所谓的浩然之气? 如李景真,时常《民本》之外,皆为谬论。 何为民本? 君为轻,民为本,社稷次之…… 说难听些,莫说他们自己的个人得失了,就是他这个皇帝得往最后排。 细一思索,李承志还就真有许多相似之处: 说起兵,就能散尽家财,毅然抗贼? 说赈民,数万石的粮食说捐就捐,无半丝含糊? 还有那冰沙,豆腐之物,明明可以大赚特赚,却非要压价行售,而且非要费那么多周折,搞什么“惠之于民”? 元恪还真就觉的李承志对百姓,比对他这个皇帝好多了…… 果然是逆臣! 怪不得左一句“臣乃儒家信徒,不信佛道”,“右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怪不得以往素不相识,且无渊源可言,但初一入京为官,刘芳、崔光等儒教之翘楚对他那般赏识? 虽然骂着,皇帝却很是开心。 浩然正气也罢、大正刚直也罢,民重君轻也罢,皆是仁政之道。证明李承志有所好之物,更说明他有辅君治国的大志向,可以放心大胆的用。 若真是个无欲无求,却又有治世之能的八斗之才,皇帝就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于卿所言甚是有理!” 皇帝心情大好,赞了于忠一句,又问道:“那李承志呢,可曾在城外练兵?” 李承志哪有时间练兵? 刘腾瞄了于忠一眼,看其无动于衷,便垂下眼帘,恭声秉道:“天方亮时,宫门刚开,皇后殿下便传诏,令李承志携郭氏、张氏入宫,称要见识价值连城的悬黎之璧…… 之后殿下又传谕尚食,晚时会在凉风殿设宴,并令黄门,稍晚些会传高司空入宫……” 皇后要在宫中设宴,宴请李承志之母? 还是请高肇? 这一见过,不日就该李氏携礼,上门拜访高肇了。再之后,自然就是纳采…… 高英向来粗疏,这次竟对高三娘之事这般上心了? 再一想到还要宴请高肇,皇帝心中募的一动:这怕不是舅父的意思吧? 不是之前还对李承志不甚中意,嫌他家世低,一直犹豫不决,摇摆不定,连见都不愿见李承志一面,怎突的这般主动了? 便如昨日在殿前安抚郭氏,在殿中为李承志据理力争,好不尽心尽力? 但委实太过突兀。 还有元雍,许是看出高肇生了急念,故而昨日在殿中才会说出那般不要脸的话。 还真是会见缝手针! 但怎就不将这份才思用到正道上? 元恪隐然冷笑:“传朕口谕,予朕申饬:郭氏、张氏皆为待罪之身,不自囚于府中思过,竟招摇入宫。视皇权法度为何物? 再有两日,就要在御前斗阵,李承志不思对策,不练兵卒,竟有兴赴宴?真将朕的禁卫皆当成酒囊饭袋了……” 刘腾哪还不知这些话,就是说给高英听的。连忙应道:“臣即刻就去!” 皇帝点点头,又问着于忠:“元乂呢?” “正与江阳王在左卫大营挑选兵卒。” “倒是挺上心?” 皇帝悠悠一叹:“于忠,不是朕不给你涨威风,以朕估计,十之七八,元乂会败!” 于忠猛的一抬头:“怎会?” 便是李氏部曲能征擅战,也皆是寻常之辈。只要李承志与郭氏不参战,禁卫万万没有输的道理…… 皇帝笑吟吟道:“再等两日,看就是了!” 元恪虽不知李氏家臣战力是不是如传言中那般强盛,但皇帝了解李承志。 若无必胜之心,李承志哪还有心思入宫、赴宴,且一耗一整天? 便是皇后有诏又如何? 这个逆臣对朕这个皇帝都无多少恭顺之意,他要是不愿来,你当李承志想不到扯着朕给他当大旗,继而拒了皇后? 看来真是等不及了,恨不得今日就能与高三娘完婚? 元恪眼神微动,朗声道:“传谕,召姑臧伯李韶入宫……” 正文 第三六二章 皇后不对劲 凉风殿中,皇后笑语魇魇,显的很是平和。 郭玉枝与张京墨却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回着话。 这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在泾州时,郭玉枝见过的最贵的命妇,也就姑臧伯的夫人郑氏。而两家渊源颇深,自是无那般多的繁礼。 她也没少听高英是何等的嚣张跋扈,何等的喜怒不定,心恨手辣…… 况且,郭玉枝还存着别样的心思,生怕恼了皇后。 高英爱不释手的把玩着一只约有鹅蛋大,且流光四溢的玻璃珠子,喜爱之情溢言于表。 听叔父说过,大兄信中也曾提过,称祖居李氏早已落败,便是世族日渐势微的关中,也属微末之流。但谁能想到,底蕴竟是如此之厚? 只是那两千斤真金,京中又有几家汉官能在一时间拿的出来? 更遑论还有那悬黎宝璧,与这等七彩琉璃宝珠? 况且李承志还是那等的妙人儿? 但要说三娘是好福气……还真就不见得。 高英细细的打量着郭玉枝和张京墨,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古怪。 勇悍三军啊……世间竟有这等奇女子? 便是在宫门之下,都敢对禁卫悍然出手,可见平日里又是何等的雷厉风行,杀伐果决? 再看李承志,平时见了皇帝、见了孤,都是一副吊二浪当,心不在焉的模样。但郭氏稍露一丝严厉,他就能端端正正,毕恭毕敬,乖的跟只猫一样,也能想到郭氏行事是何等的说一不二。 怕是那李始贤在夫人面前,比李承志还不如吧? 女子摊上这样的婆母,真不一定是幸事…… 还有李承志那小妾:看着眉清目秀,娇若似水,但比之郭氏竟也不差? 一言不合就拔刀,杀起人来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与三娘比,性情还真有那么些相像。 常言一山难容二虎,这三位性情皆是如此刚烈,日后又该如何相处? 那夹在其中的李承志,又该是何等滋味? 活该…… 高英竟有些幸灾乐祸,眼神就不由自主的往李承志身上瞟。 看他抓耳挠腮,焦燥不安,似是恨不得起身就走,一息都不愿多待的模样,高英突然就气闷起来。 昨日就是如此,令你换个药,竟不愿来? 强唤来后,一直都是心不在焉,那药笔戳到了孤的胸衣之中竟都不察,害的孤事后好一顿洗…… 怎地,孤就如此的让你不待见? 皇后还真没猜错:李承志一万个不想来,甚至是借口都想好了,自是会以练兵的理由拒绝皇后。 是郭玉枝非不应,强令他必须来。说是皇后之令,也乃诏谕,哪有身为臣子拒之不应的道理…… 皇帝更有些高看他了:李承志再狂妄,也不敢说两日后必胜。 那可是大魏禁军,除过中军的虎骑,就数禁军战力最强,且其中不乏武力高强、久经杀场之辈。 李氏仆臣才打过几仗? 李承志一个头有两个大。 踌躇间,似是直觉有异,李承志本能的一抬头。 皇后直戳戳的盯着他,神色好似有些不善。 又怎地了? 刚还不是好好的与母亲说着话么? 正自狐疑,又见皇后瞪着他,满脸幽怨的问道:“李承志,自入殿始,你便神思不属,魂游天外。莫不是不愿来孤这昭阳宫,被夫人强行拉来的吧?” 我去,成精了? 但李承志哪里会认,拱手道:“臣不敢!” “原来只是不敢,而非自愿?竟真是被夫了强拉来的……” 高英猛一咬牙,刚要喝骂,又突的想到事出有因,李承志是愁苦两日后的比斗之事,口气不由的缓和了下来。 “昨日叔父如何对你说的:有他在,便是败了,也无需担心,夫人与你小妾自是无碍,你又踌躇什么?” 能一样么? 除了救人,还事关名声。 虽是比斗,却不亚于两军对阵。如若落败,想必皇帝自是不会将母亲与京墨如何,但我呢? 总不能真就留在宫里,陪皇帝下棋、拍皇帝马屁,顺带着看病吧? 想什么好事呢…… 心里嘀咕着,李承志也异常清楚:若高英是个讲理的,何来世间所传的那些恶名? 无论她说什么,你只管说对就是了…… “殿下所言甚是……是臣一时惶急,却忘了还有变通之道……” 果不其然! 见李承志罕见的没有顶嘴,就如云消雨散,高英脸上突然就有了笑:“这样才对!有孤与叔父在,怎会让你受了委屈,让陛下真就惩处了夫人?且你还有那般多的功劳未赏,陛下又怎可能装做不知? 尽管放心,安心等三娘与叔父入宫。等议完正事,再陪着孤饮宴之后出宫也不迟……” 饮宴? 岂不是要熬到晚上? 事不关己,你还真是不急? 嘴上应着,李承志心思急转,想着对策。 见他应下,高英很是高兴。邀着郭玉枝,说是要与她射戏(投壶),并称若非有伤,定是能与夫人比试一下箭术的。 高英喝令着宫娥取着耳壶与签筹,并酒水果食。好不容易有了些闲隙,郭玉枝和张京墨均是回过头,各有深意的盯着李承志。 张京墨是惊佩交加,心想果不愧为救命之恩,皇后殿下对郎群竟如此亲近和霭? 郭玉枝是惊疑不定:越是听皇后与李承志对话,越是觉的哪里不对。 皇后与李承志说话时的语气也太随意了一些。就如寻常家人之间一般,绝不是一般的亲近。 虽说在怒斥,但皇后未尝不是在抱怨李承志,若仔细听,好似还带着几丝娇嗔? 若说因高文君之故爱屋及乌,再加李承志连救了皇后两次,皇后心生感激,所以才会如此,倒也能说的过去。但问题是,为何皇后与自己说话之时,眼神自然而然,更或是不由自主的就会往李承志的身上瞄? 李始贤的娇姬美妾一堆,且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男女之间何等样的神情她未见过? 她总觉的皇后看李承志的眼神、神情,包括说话的语气都有些不对。 惊疑间,宫娥便摆好了一应物事,高英也未谦让,率先投了一筹。 不知是不是心情好,状态自然就好,竟是一投就中。 顿时就有宫人喝采,高英又兴致怏然的拿起了第二支签。 刚要抛出,却听殿外喝道:“陛下口谕……” 正文 第三六二章 三纲五常 “郭氏、张氏以待罪之身招摇过市,视皇权法度如无物,即刻由宫卫押回府宅,无谕令不得入城。靳令李承志即刻出宫,无朕谕令,不得入宫……” 郭玉枝与张京惊的脸色大变。 视皇权、法度如无物? 这可是皇帝诏谕,而这般措词,又是何等严厉? 怕是下一刻,就会枷锁临身…… 惊骇之余,郭玉枝又满腹疑窦。 皇帝不让自己入城,又是哪般道理? 皇后却气的脸色乌青。 这难道只是在申饬李承志、郭氏么? 皇帝分明在斥责她不晓事……若是以往,元恪哪会对她说这般重的话? 李承志却狂喜不止。 刚还在发愁,这陪着皇后一顿饮宴,怕是就得一整天。眨眼间,元恪就给他解了围? 陛下圣明…… 太监刚宣完圣旨,李承志拱手就拜:“臣遵旨!” 听他谢恩,高英本能的扫了一眼。无意间,竟发现李承志好似如释重负般的吐着气。再一细瞅,眼角的喜色仿佛都快要溢出来了。 方才问你,口口声声称没有不耐,原来是口是心非? 皇后肺都快要炸了,对皇帝的一腔怒火与怨气,尽皆移到了李承志的头上。 好不容易忍到传旨的太监离开,皇后再也控制不住,用力的一咬牙,眼中冒着凶光:“李承志,你好的很啊?” 关我什么事? 李承志一脸的无辜:“殿下何出此言?被申斥、被靳令不得入宫的,可是微臣?” 意思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怒的是这个吗? 只是让你陪孤饮宴而已,看你那副如坐针毡、坐卧不安的模样? 突听皇帝靳令你出宫,知不用再陪着孤之时,竟然喜上了眉梢? 孤就那般让你不待见? 越想越怒,高英银牙一咬,尖声喝道:“给我滚?” 神经病么? 有本事去找皇帝吵啊,冲我发哪门子的火? 李承志不耐的一拱,转身就走。 人都出了殿门,高英才反应过来:竟真就这样走了? “你给孤回来?” 回个毛线? 莫说回头,李承志反而跑的更快了。眨眼间就下了台阶,高英竟连他影都看不到了…… 皇后何止是气炸肺,都快要冒烟了。 刚要开声,喝一声“给孤抓回来”,察觉身侧有异,猛一侧目,发现郭玉枝和李承志那小妾皆是杏目圆突,极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好似发现了极其恐怖之事。 好似做贼的小偷被人撞破了一般,毫无来由的,高英心中突的生出一丝慌乱。本是满腹怒火,脑中猛的一清。 对啊,好好的,我冲李承志发什么火? 嗯……不对,我慌什么? 心念急转,神色数变。刹那间,高英便神色如常,云淡风清。依旧是那位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尊。 哪还有数息前的气急败坏,歇斯底里? 张京墨都看呆了。 她心里止不住的生着念头,想上前摸一摸皇后的那张脸,看是不是水做的。 不然为何变化的如此之快? “一时失态,让夫人见笑了!” “殿下言重,应是妾该向殿下赔罪才是。” 说着,郭玉枝竟也咬起了牙,眼睛竟也泛起了凶光。 与之相比,高英发怒时只多算是小火苗,而郭玉枝的眼睛亮的就跟太阳一样: “殿下放心,回府之后,妾定会惩戒那逆子,好好教教他何为三纲五常,何为人臣之道……” 皇后怒火未熄,心神激荡,还真就未听出郭玉枝话中的隐意。只以为郭玉枝说的是李承志不遵她这个皇后的谕令,过于悖逆,有失人臣之本。 高英咬着牙:“夫人确实该好好教诲于他,让他日后对孤恭顺些……” 说了一半,竟好像有些担心,高气语气一缓:“不过但他两旬前才受过伤,应是还未好利索,故而夫人尽量莫要动手的好……况且他已入朝为官,该有的体面,夫人还是要予他留一些的……” 郭玉枝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过去。 若说方才只是怀疑,此时已然确定了六七分。郭玉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逆子,你真是好胆? 这可是皇后…… 心中又惊又疑又惧,哪还敢继续待下去。郭玉枝硬是咬着牙,盈盈往下一拜。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才控制着未让舌头打颤:“民……民妇告退……” 高英不知有异,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出了大殿,下了殿阶。听身后传来宫门闭合时的那“砰”的一声,郭玉枝双腿猛的一软。 幸亏张京墨眼疾手快,飞快的扶住了她。 郭玉枝又急又怕,眼泪都快下来了:“好个逆子……” 怪不得连你舅舅都说你有孟德公之好? 但那可是皇后? 你这是反都还没造,就想让皇帝先将你三族夷尽了? 只以郭玉枝在恼怒李承志竟丢下了她这个老娘,张京墨温声劝道:“母亲息怒,郎君应是练兵心切,故而借故脱身。再者以妾看,皇后殿下并未有多恼怒,想是不会怪罪郎君……” 傻女子,为娘担心的就是这个呀…… 郭玉枝猛一咬牙,恨声道:“先寻到那逆子再说……” …… 李承志并未走远,就在昭阳宫的宫门之下。 旁边还站着专来传谕的刘腾。 明知皇后会悖然大怒,说不定就会迁怒于他。刘腾哪会亲自去传旨。只是差了一个小黄门,自己则在宫门外等着李承志。 这死太监越来越精了。 正文 第三六三章 李氏家风 李承志也不辩解,只是斜睨着刘腾,两只眼珠滴溜溜的乱转。仿佛在说:你个太监,知道个鸡儿的淫和欲? 与他相识不算日短,且在宫中这两旬基本是天天打交道,刘腾也算是对李承志有了些了解。 这分明就是在讥讽他…… 就是一时智短,未猜出李承志的隐意。 欲训他两句,看到两个妇人下了殿阶,往宫门走来,刘腾又住了口。 离着没几步,李承志也听到了动静。看到郭玉枝脸色青白,发指裂眦的模样,他心里一突。 不会是高英恼羞成怒,迁怒于母亲,又发了一顿火吧? 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心里骂着,李承志温声宽慰道:“儿子委实是无法脱身,一时情急出的下策,还请母亲息怒……” 你让我怎么息? 一见李承志,所有的担心、害怕、恐惧,尽皆化成了怒火。郭玉枝恨不得将他按住暴捶一顿。 双眼“筱”的一红,泪花当即就在眼眶里转起了圈圈。两排银牙错的咯吱直响,两团粉腮微微发颤。 看她双拳紧握,恨不得照他脸上来一下的模样,李承志吓了一跳。 这委实不像是因皇后斥骂而受了委屈的模样,倒像是被气坏、吓坏了? 但是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这可是皇宫,况且还有刘腾在。要是被母亲扇上几下,怕是过不了夜就会传遍京城,沦为百官的笑柄……还要莫要再激怒母亲的好…… 心里惊疑着,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就躬下了腰:“儿子不孝,让母亲受苦了……” 刘腾眼睛一亮。 换成郭氏,李承志竟能如此乖顺? 心里暗呼惊奇,刘腾不由自主的打量了郭玉枝几眼。 看其佩绶,应是太监。郭玉枝稍一思索,便记起面圣那日,就是这位侍在皇帝一侧。定是备受皇帝宠信的长秋寺卿刘腾。 心中虽怒,但也只能强忍着。又盈盈一福:“见过寺卿!” “夫人有礼!” 刘腾略略一欠身,又看着李承志正色道:“陛下口谕:若是你李承志朽木难雕,不可救药,就趁早认输。省得两日后在众臣面前出乖弄丑。 念你屡立奇功,朕到时也就不治郭氏与张氏的罪了。但你也莫要聒噪,再寻元乂赔你的珠子。也莫再生念想,老老实实做好你的八品大羽真。一应功劳,一笔勾消…… 若但凡有些志气,就好好应备。战马、车驾、兵甲、粮草,乃至战兵辅卒等,皆可从兵部调用,朕自会与高肇传谕,令他协调予你……只要胜了,朕自是该酬功酬功,该赏赐赏赐……” 一听这句,郭玉枝的一腔怒火被惊飞了七八成。 若亲近不到一定程度,皇帝怎会对臣子说这等亲厚之言? 这分明就是皇帝欲重用李承志,在勉励予他? 李承志却依然无所谓。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皇帝竟也知道激励自己两句了? 认输,想什么好事呢? 与胡氏已成水火不容之势,向元乂认输,就等于给胡氏低头。李承志委实做不出来…… 李承志暗哼一声,微一揖手:“谢陛下教诲,臣自当勉励!” 见他依旧吊而浪当,刘腾恨不得照头给他一拳,好让他清醒些。 难道听不出,陛下已将话递到了你的嘴边,准备要重用予你? 若是常人,听到陛下如此贴心之语,甚至已然明示,怕是早就跪下感恩涕淋了。 李承志倒好,谢恩都谢的如此敷衍了事? “李承志,陛下悬悬以期,但凡你还有些忠君之念,就莫要辜负圣望……话已至此,好自为之……” 说着话,还拿手指虚点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随便又拂袖而去。 悬悬以期? 没见元恪以往对自己期望高到哪里去啊? “皇帝转性了?” 李承志刚嘀咕了半句,猛觉耳朵一疼,差点痛呼出声。 “母……母亲……有人看着呢?” “有人看着又怎样?让你丢些颜面,总好过让全家赔着你丢命的强……” 这就够的上大逆不道了,至不至于? “母亲放下,陛下还算宽仁,便是听到,大多也只会一笑了之……” 原来这逆子从头到尾,就没将皇帝放在眼里。怕就是猜知这逆子胆大包天,高氏才心生觑觎…… 郭玉枝心中惊惧至极,手上一用力,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便是陛下宽仁,这等大逆不道之语你也说的出口? 今日我偏就让你好好丢丢颜面,好让……好让他人知道:但凡为娘一日不死,就会看着你一日。敢生半分邪念,娘将腿给你打折……” 除了造反,我还能生什么邪念? 只是眨眼间,就见郭玉枝泪如洗面,李承志心里一惊:莫不是皇后说了什么话,吓着了母亲? 心下猜疑,不由口气一软,脸上又堆满了笑:“母亲莫恼,是儿子错了……” 已然走出了十余步,刘腾只听到了那声痛哼。但只需用眼,也能看出李承志满脸都是谄笑,十之八九是在讨好求饶。 刘腾止不住的啧啧称奇。 何时见他不是严眉正色。便是因故恼了皇帝,也是一副梗着脖子死不服软的架势。 原来李承志并非不会谄媚,只是平时不愿而已,哪怕与皇帝奏对之时。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心里呼着惊奇,刘腾脚下又快了几分。想着赶快回去当做趣事讲与陛下,定能让圣颜大悦。 身后的郭玉枝也不慢,竟真就揪着李承志的耳朵,堂而皇之的出了宫。 迎上宫内侍选、黄门,及宫门守卫等人讶异的目光,便是皮厚如李承志,都觉的满面臊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哥的一世英名? 最多明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我李承志是被老娘拧着耳朵出的宫? 高英,你个害人不浅的? …… 式乾殿中,皇帝正与李韶下着棋。 李韶今日才见此物,也就刚刚知悉了些规距,连会下都淡不上,更遑论技艺有多高,自然不是元恪之敌手。 连下四五局,局局都被皇帝杀的溃不成军。 李韶越下就越兴奋,竟比皇帝的兴致还要高,飞快的摆着棋子,口中还啧啧称奇: “此物端的神奇,与秦时博塞、汉之象戏、西域之恰图(国际像棋的前身),皆有相似之处。但相比之更为玄妙,且暗合阴阳五行,更深奥兵家至理……定是出自深谙兵事、军阵,且能征善战之辈之手,定非无名之辈。 若是早有之,臣应是有所耳闻的。想来应是新近所创,不知出自何等奇人之手?” 奇人……李承志? 元恪稍稍一愣,随即微一摇头。 若说才思倒是不差。若说奇人,怕是谈不上吧? 许是相处日久,皇帝早无早先那般重的好奇心,也就觉的李承志渊博一些,急智胜于常人一样,奇思妙想多一想。 关键还是个愣头青,没有半丝城府,不懂一点中庸之道……其实就是太刚! 两相一折合,身上的光茫就淡了一半,时日一长,皇帝自然而然的便觉的:也没奇到哪里去,不过如此! 心里想着,皇帝随口应道:“李卿好见识,确实如你所说,是李承志穷极无聊,故而思巧,依秦之搏赛、汉之象戏、西域之恰图创出来的……暗合至理谈不上,至多也就是与兵法相合那么几分……” 于忠听的直叹气。 陛下啊陛下,你私下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兴致高时,直夸李承志学究天人,竟能创出象棋这等纵横于案,却能棋算兵机的奇物? 怕是谁都想不到,包括刘腾在内,都以为陛下令李承志与元乂比阵是突发奇想,至多也就是惊于郭氏悍勇之故,才突生了此念。 其实李承志呈上象棋之时,陛下应该就有此念了。更说不定还后悔过:能创出如此深合兵法军机之物,李承志的军事之才,绝不止他表面上突显出来的那么一点……怎就早未看透? 只是借了此次的契机而已…… 此时皇帝这般说,分明就是在暗自得意:这般神奇之物,朕竟罕逢敌手,岂不是比李承志这个始作佣者还要强上几分? 自然也就无多出奇了…… 李承志? 李韶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李承志训兵之法,驭兵之术,以及初见时被他惊为天人的长枪阵…… 论及他还是长辈,心中虽感慨,嘴上也只能替李承志谦虚:“倒是有几分才思……” 也就李承志不在,不然非暗骂一句:一句凡尔赛…… 刚摆好了棋盘,正欲再杀一局,便见刘腾来复命:“秉陛下,郭氏、张氏已然出宫。臣也已叮嘱李承志,令他凭圣谕,寻高司空置备器甲等物……” “哦?” 皇帝淡淡的应了一声,“可曾见郭氏与皇后谈及,何时予李承志纳采?” 郭氏都已被你靳令不得入城,还给李承志纳什么采? 难不成让高肇主动去登李府的门? 不被世人笑掉大牙才对…… “礼官只说,殿下只与郭氏说了些趣闻奇谈,并不曾提及此事……” “呵呵呵……李承志怕是在抱怨朕,坏了他的好事!” 见李韶悚然一惊,元悦冷冷一笑,“卿莫要怀疑,那逆臣绝对能做的出来……” 李韶只以为皇帝在讲笑,但无意中见刘腾与于忠竟皆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只觉头皮一凉。 李承志真是好胆,竟真干过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不知道李神俊还在北地吹风吃黄沙,李景真还在秘书省闻霉纸味? “倒是不曾!臣还问过他,为何火烧眉毛,却有如此雅兴?李承志声称是受郭氏所令,不得已入宫?” 回了一句,刘腾又凑趣道,“想来应是真的,只因臣看的很是真切:出了昭阳殿,许是李承志说了什么怪话,郭氏吓的骇然色变。自昭阳殿外始,直到出宫,一路都是押着李承志走的……就如这般……” 刘腾还给皇帝学着李承志当时的模样:歪着脑袋勾着腰,满脸的谄笑…… “哈哈哈哈……” 元恪猛的就笑出了声,指着李韶说道:“听听,卿还不信?定是李承志在抱怨朕,才将郭氏吓的骇然变色……” 稍稍一顿,元恪又笑道:“这郭氏端的是严厉,果真是有些手段的!竟没看出来,这逆臣竟还有几分孝心” 李韶趁机解释道:“陛下明见!祖居李氏以儒传世,以孝治家,李承志万万不敢行不忠不孝之悖逆之举!” 李承志悖逆不悖,朕还不清楚? “亏得有此严母,不然定是个混世魔王……”赞了一句,皇帝话风一转,“李氏家风如何?” 家风? 皇帝怎突然问到了这个? 稍一转念,结合之前他那两句,李韶恍然大悟:应是皇帝好奇:李承志平时那般乖张,郭氏竟也能将其降伏,那李始贤呢? 一提这个,李韶脸上就浮出了几丝古怪。有心替李始贤美言几句,但又想到泾州皆知李怀德惧内,也无甚可美言的,索性半遮半掩的说了几句实话。 稍一转念,结合之前他那两句,李韶恍然大悟:应是皇帝好奇:李承志平时那般乖张,郭氏竟也能将其降伏,那李始贤呢? 一提这个,李韶脸上就浮出了几丝古怪。有心替李始贤美言几句,但又想到泾州皆知李怀德惧内,也无甚可美言的,索性半遮半掩的说了几句实话。 正文 第三六四章 许胜不许败 李承志秉性如何,皇帝也算是知其一二。却畏母如虎,可见郭氏之行事风格? 想必李始贤早已是夫纲难振,但依旧能娶七房小妾,且庶子众多,就知郭氏并非擅妒之人。 再看李承志,不敢说是不出世的奇才,但赞一句“才高八斗”,“博古通今”,应是无人会有异议。由此可知,李韶所言非虚,郭氏是真的持家有道,教子有方,很是娴淑…… 父慈母严,子孝女贤,上下和睦。再加李承志一等一的品相,出众的才学。且日渐受帝君宠信、重臣褒扬。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如此之家世,除了门第差一些,当是世家贵族嫁女的上上之选…… 皇帝不自由主的想起了高肇一反常态,突然强助李承志的种种怪异之举。 及刘腾秘奏:李韶曾言,李氏子若娶魏氏女,未必差与高氏…… 还有那日殿中,元雍恬不知耻,近似失智般的那一句:若是高肇不应也无妨,孤别的不多,就女儿多…… 元恪心念一动,半是调侃半是好奇道:“卿言郭氏乃巾帼豪杰,女中丈夫,且看李承志畏母如虎,想来那李始贤,对她也甚是敬重?” 何止是敬重? 虽然心中一万个认同,但话却不能这般说。李韶模棱两可道:“郭氏治家甚严,阖府上下,俱是又敬又畏……” 阖府上下? 自是也包括李始贤。 元恪心中好笑不已,又问道:“如此看来,郭氏当是能做的了李承志主的?” 何至李承志? 李府上下,但凡喘气的,哪个不是郭氏说了算? 李韶的语气好不暂钉截铁:“这是自然!” 那就好办了啊…… 皇帝呵呵一声,话峰一转:“记得高豹儿奏中所言,端午那日,泾州生了许多趣事。好似还提到,郭氏送了魏氏女一支金簪?予朕讲讲……” 李韶募的一滞。 皇帝怎会对这个感兴趣? 再者,高猛再愚钝,又怎会将“李意豪言娶双姝,郭氏赠钗魏氏女”这等大损高氏威信之事写入奏章之中? 李韶心念急转,联想到皇帝方才问及李氏家风、郭氏秉性等之语,脑中突的闪过一道灵光:难不成陛下召自己来,真就是陪他下棋的? 竟为的是这个? 李韶暗喜:李意这雏鹰,怕是要扶摇直上了。 真乃李氏之幸…… …… 李承志骑着马,郭玉枝与张京墨坐着车。一路上,郭玉枝的双目就未离开过儿子的身影,生怕他跑了一般。 即便初知自己可能会造反之时,母亲都未这般惧怕过…… 李承志绞紧脑汁,也想像不出高英到底给母亲说了什么。 给张京墨使着眼色,却见她只是摇头,示意她也不知,李承志更是一头雾水…… 刚进南园,车都还未停稳,郭玉枝一指李承志,厉声喝道:“随我进来……” 立于园内,正欲问计于李承志的李亮等人皆是一顿,心想郎君不知为何恼了夫人,便是不挨打,至少也得挨顿训。 有好几个竟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 李承志狠狠的剜了几眼,随着郭玉枝入了内堂。 郭玉枝的一双眼睛似是藏着两座火山,两道目光就如利箭,直往李承志脸上刺。 李承志虽心下狐疑,倒显的很坦然。一副问心无愧,心安理得的模样。 他越是如此,郭玉枝越是暗恨不已:你个蠢货…… 与泾州相比,儿子的变化有目可睹。应是入京日久,常侍于帝君,且日日都与三公九卿为伍,举止间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稳若泰山的气势。 且生的面如冠玉,龙姿凤章。是人都喜三分俏,试问哪个女子不动心? 许是因救命之恩,许是感激这逆子敢为她出头,更许是因日久生情,才使高氏动了邪念…… 可恨李承志,竟是一丝都未觉察。就如在泾州之时,是人都知魏瑜钟意于他,就李承志跟个呆瓜一样,只当魏瑜是小孩心性…… 一时惶恐,郭玉枝不知该不该点破。点破后,会不会生出连她都无法预料的变故? 就连他舅舅都那般说她,再看看张京墨,再看看高文君……与之相比,皇后岂不是更胜两分? 这逆子的嗜好怎就如此之怪? 天知道这逆子知道后,会不会见猎心意,继而狗胆包天…… 犹豫间,郭玉枝猛一咬牙,厉声道:“明日便上辞呈,辞了宫中一应差事。若是辞不了,就予我致仕,随为娘回泾州。 便是这官不做,也好过为娘整日担惊受怕,怕你哪日被皇帝取了狗命,更连累了家人……” “这是为何?”李承志一万个想不通,“莫不是皇后予母亲说了什么?” “与皇后何干?” 郭玉枝心中气苦,不得不违心道:“我却不知,你这逆子竟敢于陛下面前与胡允华争凶斗恶?可曾想过,一旦胡氏诞下麟儿,便是你身首异处之时……真是死不自知……” 骂着骂着,眼泪就下来了:“以后不许你为任何贵人医病,更不许你再踏入后宫半步,不然为娘打折你的腿……” 就为这个? 已与胡氏成了死仇,哪还有缓和的余地? 况且胡氏能不能得势还是两说。便是得势,也要等元恪驾崩之后。真到那一日,我怕早已到河西了…… 再者,这与我入不入后宫又有何干? 不见胡氏就是了…… 总觉的母亲没有说实话? 狐疑间,正准备问个清楚,郭玉枝猛的往前一扑,紧紧的抓着他的胳膊,哀声求道:“儿啊,母亲求你了……” 看郭玉枝泪如泉涌,似杜鹃啼血,李承志心下一软,只能点着头:“便依母亲就是!” 话音刚落,便听李协在堂外秉道:“夫人、郎君,府外来了十余男子,穿着甚是华丽,尽着绸绫罗缎。却又自称为仆,受河间王之令,特来给郎君送马,以助郎君两日比斗所用……” “河间”只有两字,想来必是郡王之尊。竟主动派人来给儿子送马? 只闻李承志与汝阳王元悦交好,倒未听闻过与河间王有何关系。 郭玉枝兵了一把眼泪,疑声道:“这是哪位?” “河间王元琛,堪称富甲天下。与颍川王元雍在洛水边各垒金山斗富的便是这位!” 李承志悠悠一叹:“河间王正妃,便是高司空之长女,皇后之堂妹……” 李协满脸喜色:“怪不得会差仆臣来送马,还俱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原来不日郎君就会与河间王成为连襟?”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李承志无奈道,“到时你家郎君和皇帝都还是联襟呢……” 李协更是大喜:“对啊,仆竟未想到,皇后也姓高?” 一听皇后,郭玉枝心里就直发毛,怒声斥道:“你给我闭嘴……” 李承志心中一动:母亲此次这般惊俱,看来还是与皇后有关。 那女人到底说了什么? …… 刚出内堂,便见李亮等人围在园中,对着十数头大马评头论足,似是异常兴奋。 旁边还立着十数个男子,确实如李协所说,尽着绸衣罗缎,看着比许多官员都要鲜亮。 但谁让元琛有钱呢? 传言元琛家的台阶都是用羊脂玉砌的,就连井中汲水所用的辘辘、提水的灌子,都是真金打造。 不知是不是有样学样,如元雍一般,元琛也喜蓄养歌姬舞伎,足有三四百之众,且个个天生丽质,多才多艺。 元琛还极其大方,动不动饮至兴起,就会将歌姬送予客人,而且你不要还不行…… 也听闻过元琛曾费千万金,从西域购得十数匹汉血宝马。李承志便猜想,送来的不会就是这十几匹吧? 虽说有些渊源,但二人连面都未琥式见过,想来关系还不到这一步才对…… 看到李承志,园内顿时一静,众仆臣主动让开一条路。李亮等人刚要问礼,被李承志挥手打断。 场中立着十数匹高头大马,匹匹神峻非凡,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毛有如绸缎般光滑。 每一匹旁边都侍立着一个男子,似是专门照看的马倌。可见平时照顾的有多细心。 正观察着这些马,眼前闪过一道金光,似是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李承志定睛一看,猛听一口凉气。 笼头上可见丝丝金线,笼下各佩马铃,竟也泛着金光? 这难道还能是铜不成? 简直就是一群大爷,用这样的马怎么打仗? “承志快来……这十余匹皆是名闻天下的汗血宝马,不想二姐夫竟如此大方,除了那匹追风赤,竟全给你送来了?” 听着唤声,李承志凝目一望,居中一匹之上坐着高湛,正一脸享受,不停的轻抚着马颈。 还真是汗血宝马? 李承志心中一动,不由的加快了脚步。高湛也跳下了马,声音虽低,却异常兴奋:“此次二姐夫可是在你下了重注,赌资便是那匹价值百万金的追风赤,赌的则是颍川王的一方盐田,你可一定要胜啊……” 怪不得连面都没见过,元琛竟就送来了这般大的人情? 诧异间,又听高湛说道:“但不知为何,父亲却说你十之八九不会要?” 你以为呢? 高肇也不愧是带过兵的,见识比高湛这种自小长在蜜罐里,连阵战为哪般都未经过的二世祖强多了。 马这东西非常有灵性,与骑士相处时日越久,两者间默契就越深。就如李睿与李聪,随便一个呼哨,就能让坐骑知其用意,做出如跪下让主人骑乘等这种罕见之举。 若是阵战间腾不出手,都不用提缰或呼喝,只用两膝,就能让马儿知道是该快还是该慢,或是向东东西,灵转自如。 再如李显,脾气过于暴燥,明明是自己骑术不好,却只怪马儿不听话,动不动就抽马几鞭子。结果练了三年骑术,竟都是手不敢离缰。 故而对骑兵而言,马再好,也不如多年骑乘,且心意相通的坐骑。 莫说是这种伺候的比人还精细,怕是一听锣响,就能将主人掀翻马背的马中大爷。就是真送来几匹神马,李承志也不会要。 “马就不要了,替我谢过河间王!” 李承志略略解释了两句,又往外撵着高湛,且一点都不客气:“还有两日便是比斗,已是迫在眉睫,我实是无瑕顾你,自便吧……” “别啊?” 高湛都急了,“陛下刚予父亲传了口谕,说你尽可从兵部调人,我就来了……” 说着又拍着胸脯,自得道:“某也是从小练过武艺的,不比你这些仆臣强?” 就你,差的远了! 别一亮刀兵,先吓的尿了裤子? 哪会与他聒噪。李承志冷笑一声,高声喝道:“李协,送客!” 不多时,就在高湛的骂骂咧咧之中,连人带马清了个干净。 李承志手一招,五十余仆臣尽皆围在了他的四周。 其中三十六个是此次随郭玉枝入的京。剩余的那十个马夫也是,不过是以奴仆的身份入的城。 再加李承志原先带来的十二位,足有五十八位。 可惜的是,怕有万一,更怕泄密,除李亮、李睿、李聪外,其余的五十五个全是从留守泾州的辅兵中挑选出来的。 若是河西的战兵,李承志的胜算至少有七成。 如今之计,只能体内体外补了。 李承志环眼四顾,稍一沉吟,肃声道:“虽是比斗,但事关家母性命,事关我李氏兴盛与否,望诸位竭尽全力,慎重待之……此战,许胜不许败……” 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近六十家臣齐齐的一跪,如一条尺子划过一般,一敲胸脯,高声道:“郎群放心……” 李承志环眼四顾,稍一沉吟,肃声道:“虽是比斗,但事关家母性命,事关我李氏兴盛与否,望诸位竭尽全力,慎重待之……此战,许胜不许败……” 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近六十家臣齐齐的一跪,如一条尺子划过一般,一敲胸脯,高声道:“郎群放心……”李承志环眼四顾,稍一沉吟,肃声道:“虽是比斗,但事关家母性命,事关我李氏兴盛与否,望诸位竭尽全力,慎重待之……此战,许胜不许败……” 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近六十家臣齐齐的一跪,如一条尺子划过一般,一敲胸脯,高声道:“郎群放心……” 正文 第三四九章 手段尽出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李承志哪还有不答应的道理。痀且他压根就没当这次是演习,还真就做好了杀人的准备。更怕怕限制太多,许多手段用不出来。 也就不是真的实战,不然何需扩阵增兵。只靠这五十余个家臣,再配几辆投石车,一顿炸药包乱丢,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心念微动,李承志的神色一舒,又往下一拜:“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司空了。也请司空放心,此战,下官只当对方是南朝岛夷,北地蠕贼,而非我大魏禁军……” “如此才好!” 高肇狞声笑道,“也莫要以为于忠平日待你不错,就以为他会放过你。此次因你母亲之故,陛下对禁军大失所望,更是对于忠生了埋怨。 故而他早将你当强敌看待,更是对此强无比重视,又怎可能不竭尽全力的相助于元乂? 你也放心,只要于忠敢应,便是百丈车弩,千斤石炮,高某也敢给你配……” 百丈弩,千金炮? 高肇还真想让自己大开杀戒啊…… …… 式乾殿中,皇后盯着眼前的两封奏呈,双眼半眯半闭,许久都不做声,像是睡着了一半。 高肇、于忠立于阶下,拢着袖子统着手,等着皇帝示下。但这一等,竟过了足足一刻,都不见皇帝出声。 两人等的不耐,皆是抬起头给刘腾使着眼色。刘腾莫说回应,却连眼色都不抬一下,只是在心中暗骂:两个蠢货离得太远,竟未听到陛下喘的都似扯风箱了,分明是怒到了极致,爷爷哪敢惊扰? 就是不知这两个蠢货在奏呈里写了什么,竟将陛下气成了这副模样? 正自猜疑,猛听元恪一声冷哼,猛一抬头,一双眼睛似是射着光,冷冷的打量着于忠和高肇。 本是想看看荒废日久的禁军还余几分战力,又该如何整治。也想见识见识创出象棋这般暗合兵法至理、且声名在外的李承志到底有几分真本事。若是合用,又该如何用。 这两个倒好,竟当成了公报私仇,攻讦对方的大好良机。恨不得对方立地就死? 看看奏呈中都要的是什么东西:于忠要配五百副铁刺马铠,且要配五百驾铁甲战车。 太和末年,南朝名将陈显达侵犯魏境,先帝御驾亲征。于忠之父于烈任领军将军,率虎骑随侍左右。 战事胶着时,就是于烈率一千铁刺马,一千铁甲车,连冲南军十二营,一战定乾坤,大败南军…… 这两样只有中军的虎骑才有。因披得百斤铁甲的力士,驾得千斤铁车的壮马委实难寻,故而尽举朝之力,也才堪堪一千之数。于忠张嘴就要配给元乂一半? 真要冲过去,任李承志的一千兵摆的是铁阵,连人带马怕都会碾成肉泥。 高肇也不是省油的灯,怕是猜到了于忠的心思,竟然要配百丈弩、千斤炮这等刚好能克制刺马与铁车的重器? 两人更是不约而同的奏道:既是比斗,而非演阵,就该以实战待之。故而不该定阵势,不该定战法,不该定谁攻谁守,而是由统兵之将临机决断,任其发挥…… 若不是深知这二人势同水火,皇帝都以为高肇与于忠是商量好的。 “还真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啊?” 元恪冷声笑道,“若不这阵也不用比了,朕许你二人赤身相搏,就地分出个生死可好?” 哪还不知皇帝已然生怒,二人心中一惊,不约而同的往下一跪,齐声道:“臣不敢!” 虽请着罪,但只见一个眯着眼,另一个则用鼻子直冷哼,都朝对方发着狠。皇帝更是大怒,抓起案上的镇纸就欲朝二人砸下去。 手都快要扬起来了,无意中看到案上的棋盘,皇帝猛的想到了李承志陪他下棋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世上哪有亘古不变,却又能亘常胜之的阵势、战术?无非便是临机而断,看谁眼光更准,决断更快,能寻到破敌的先机…… “也罢,便依你二人所言,就以实战待之。朕也好好看看,到底是谁能更胜一筹……尔等也知会予元乂与李承志,诸般手段,尽可用之。便是李承志要参战,朕也允了。但有一点……” 皇帝猛的一顿,将红帅丢于案几之上:“不论谁败谁胜,损员超三成者,立斩!” 二人细一思索,皆是一惊。 损员三成,指的可不是死了三百人,而是伤的也算。比如摔了马,断了胳膊伤了腿,乃至扭了腰……不管是长远还是暂时,只要是丧失战斗力的,全部都算。 别说真打,便是半真半假,如刀不开刃、枪不镶头,箭无矢锋,且如强弩、石炮等重器皆不能用,一场打下来,伤的也绝对不止三成。 那这仗还怎么打? 虽然怀疑皇帝说的是气话,十之八九在吓唬人。但就算事后不会真的斩了元乂和李承志,但高肇和于忠定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高肇的反应快一些,准备说句软话缓和一下。哪知嘴还没张开,便听皇帝一声厉喝:“都给朕滚……” 嘴里骂着,东西也磺了过来,于忠头上一痛,手忙脚乱的将东西接住,拿在手里才知是一枚棋子。 再要不走,再砸过来的怕不就是玉玺、砚台? 二人猛的起身,连声告退。 高肇的反应快一些,准备说句软话缓和一下。哪知嘴还没张开,便听皇帝一声厉喝:“都给朕滚……” 嘴里骂着,东西也磺了过来,于忠头上一痛,手忙脚乱的将东西接住,拿在手里才知是一枚棋子。 再要不走,再砸过来的怕不就是玉玺、砚台? 二人猛的起身,连声告退。 高肇的反应快一些,准备说句软话缓和一下。哪知嘴还没张开,便听皇帝一声厉喝:“都给朕滚……” 嘴里骂着,东西也磺了过来,于忠头上一痛,手忙脚乱的将东西接住,拿在手里才知是一枚棋子。 再要不走,再砸过来的怕不就是玉玺、砚台? 二人猛的起身,连声告退。 正文 第三六七章 胸有成竹 西阳门外,候刚府宅。 院虽不大,却极尽奢华。廊檐水榭,亭台楼阁尽有尽有。 且地理位置极佳,一墙之隔便是三朝名刹白马寺,过了白马寺隔着一条里道,则是元悦的无极观。 府外侍卫林立,府内灯火通明。数人齐聚堂上,个个面色严肃,眼神阴沉。 端座主位的是于忠。因父祖皆为前朝重臣,深受历代皇帝信重,于忠更是显之又显,赫之又赫。再者他还是已故顺皇后之兄、皇帝之舅兄,皇室外戚,故而就连许多元姓宗室都攀附于他,以于忠马首是瞻。 其下是江阳王元继。除宗室、郡王的身份之外,元继还任左卫将军(卫府佐官,卫尉卿属臣),于忠的心腹之一。 元继对面,则坐着上党公长孙稚。其曾祖乃大魏开国重臣,异姓王之一:上党王长孙道生。自之下,其祖长孙抗,其父长孙观皆为大魏名将。 孝文时,长孙稚领散骑常侍、给侍中,屡次随驾出征。后任七兵尚书,太常卿等。元恪继位后,转迁卫府,任右卫将军。 而恰好,这二位都是候刚的亲家:元继之女是候刚长子候详之妻,长孙稚之女,则是候刚次子候渊之妻。 三人同为元族,同属卫府,又是姻亲,故而极是亲密。 如今无继之子有难,且十之八九还会牵联到于忠,这些人怎可能不齐聚一堂相互问计? 本以为,于忠带来的会是喜讯,岂不知,却与噩耗无几? 损员三成,将帅立斩! 就连久经沙场,能征擅战的于忠、长孙稚都不敢说这一场比下来,损员定不会超过三成,何况元乂? 这仗还怎么打? 但已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到如今,已非元乂与李承志之私仇,而是事关卫府与兵部,于忠、元继、长孙稚等人与高肇之争。便是陛下到时真会砍人,也要先胜过再说。 元继脸色阴沉,狠厉的瞪着跪在堂下的元乂。好一阵之后,他才拱手问道:“请教卫卿,以公之猜测,李承志该如何应战?” 于忠沉吟道:“若是步战,李承志定用长枪阵。其在泾州成名,便全赖于此阵:看似简单,却极有独到之处:守时安若泰山,稳似磐石。攻时又如刀劈腐泥,无所不摧。 除此外,李承志还擅箭阵、火攻。另有一种厢车,与铁甲车类似,皆以铁板做壁。但并非冲阵之用,而是供弓卒所乘,以便引箭……” 长枪阵、箭阵、火攻……就只这三样? 听着好像并不出奇,即便有独到之处,也只是步战而言。若遇刺马、铁甲车,便是枪再长、箭再多,估计也如挠痒痒一般。 长孙稚又问道:“那骑战呢,李承志又有何建树?” “骑战?” 于忠仔细回忆着:“李承志声势最隆的一战,便是于万军中阵斩慕容定,但其凭的只是自身勇武。 其麾下白骑之功绩,就只有将慕容定之残兵驱至河西这一桩。但时值已是慕容定转战三镇之后,早已成了疲兵,不好一概论之……” 候刚又道:“职下倒曾听闻,李承志麾下斥候所用传令警讯之术极为神奇,须臾间,就可将军令传到十数里之外……” “任他再神奇,也只是传讯之术而已,又非杀敌之法,于此战又有何益?此次非野战,而是比阵。校场就那么大,但一布好阵势,两军数息间就能接战,且双方深悉对方底里,又有何急讯可传?” 元继呵呵一乐,冷声讥疯道:“李承志年只有双九,战不过三场。所逢之敌不是手无寸铁的乱民,便是疲之又疲的残敌,只因恰缝其时,才使竖子成名,故而诸公尽可宽心:此战必胜……” 细一思索,还真就是如此? 于忠总觉的有些不放心,但又想不出,除了他说过的这几种,李承导还能有什么取胜的办法? 在铁刺马、铁甲车在冲撞之下,什么长枪阵、什么箭阵、什么火箭等等皆是浮云,我只一冲了之。 至于高肇所说的车弩、石炮……呵呵呵,就跟笑话一样! 满共就一千兵,李承志能操持的了几架? 便是真能射出百丈,只要骑兵一旦起速,区区百丈,也就不过十几二十息。李承志又能开的了几次弩,抛的了几次石炮? 能来得及射第二轮,都得赞一声手快…… 于忠怎么想,都觉的一旦刺马、铁甲车出动,李承志绝无半分幸理,但偏偏高肇就敢答应? 长孙稚凑了过来,低声道:“莫非是那……传说中的天雷?” 于忠眉头一皱,又生出几丝古怪:吓唬人的东西罢了…… 陛下好奇之下,就让他与刘腾试了试。声势确实很大,但要说威力,至多也就炸伤人皮。 倒是对马有些妨碍,可能猛一听炸响会受惊。但办法也不是没有:将马耳塞住不就行了? 于忠暗暗一叹,又郑重其事的交待道:“虽说确有几分运气使然,才使李承志成名。但其素有奇才妙想,堪称奇才,故而定要慎重待之。 如今之计,也只能再等两日,便能见其真章。这两日,尔等也不能懈怠,但有闲瑕,就要助元乂整军备战,以求万无一失……” 数人齐齐起身,肃声应道:“卫卿放心!” …… 与候刚府上相比,高肇这里就显的寒酸多了。除了他与李承志,就只有高湛。也就是无人端菜倒酒,又怕泄密,不然高湛都进不来。 铁刺马,铁甲车? 看着眼前的两样物事,李承志满脸古怪。 听高肇将铁甲车说的神之又神,奇之又奇,利之又利,他还以为是大魏新创。可能之后的朝代失传,所以他才未听过。 见到实物,他才知道是什么东西。 就是塞门刀车:车厢正面、左右各立木架,再覆以铁板,板上挖洞,镶以钢刀、枪刃等。除了冲刺效果极佳之外,在高速行进中,两侧的切割力也极强。莫说主动攻击,但凡人与马靠近,估计就是切成两半的下场。 这东西战国时期就有,《墨子》中就记有制法。不过元魏稍做了改进:由人推改成马推。 而所谓的刺马,其实就是塞门刀车的阉割版:马不套车,但也如刀车一般,在马铠上装了刀刃和枪刺。 好处显而晚见:这东西完全就像个超大号的铁刺猥,马只管往前冲,绝对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而马上的骑兵和车上的战兵的作用也非杀敌,而是用戈之类的武器往下推尸体,以减轻负重。 缺点是太废马。 光是一副马铠就足重两百斤,加上骑兵与兵甲之类,不到四百斤也差不多了。 铁甲车也一样,连车带四个车兵近重千五以上,即便是双驾,也得五尺以上,体重五百斤以上的大马。不然根本跑不起来…… 看李承志似是毫不担心,高肇暗呼:果然如此? 实是没忍住,他又问道:“可有克制之法?” 李承志竟半点都没犹豫:“有!” 高肇狂喜,眼中精光大放:“何法?” “挖沟!”李承志指着铁马,阴阴一笑,“摔不死你?” 高湛绝倒,差点一头栽地上:“就这个方法?” “不然呢?” 李承志好不轻松,“若是野战,甫一遭遇,猝不及防之下,十之八九会一败涂地。但此次乃比阵,且已知道敌方会用此物,就比较好防备了……” 高湛竟比高肇还要急:“光防备又有何用?你要胜了才行……” 胜? 当然也有办法,但肯定不能告诉高湛。 别说高湛了,就连李睿、李聪都还不知道,也就予李亮提说了几句。 见李承志笑而不语,高肇心里一跳,厉声斥道:“出去!” 难道说的还能是李承志? 高湛一万个不情愿,嘀嘀咕咕的出了院子。 四下再无六耳,但高肇似是还不放心,随在李承志的耳边问道:“可是……那雷?” 鸡蛋做的雷? 用来糊弄皇帝鬼话罢了,你也当真? 李承志刚要解释,心中“莜”的一跳。 高肇似是认死了自己就是天授之人,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引下天雷吧? 怪不得对自己信心这么足,觉得自己必胜无疑? 正自狐疑,又听高肇说道:“若真是这等霹雳手段,就莫要用了。若是再无它法,便是认输也无妨……” 高肇越说声音越低,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就跟蚊吟一般,都几乎听不到了,可见其有多慎重。 李承志好不怪异,不由的转过头,直愣愣的盯着高肇。 霹雳手段? 你还真当我是雷君转世,能引来天雷? 太夸张了吧? 高肇也不避,眼中异常明亮,就似藏着两团火。 他永远都忘不了,审讯真假刘慧汪时,二人提到天雷时之言:这世上绝无能引天雷之人,李承志那雷,定然是制出来的…… 若只如此,也就罢了,只当是妖僧的胡言乱语。但偏偏高肇上了心。 河西之战后,奚康生将慕容定的首级炮制,一起押解至京的还有几个吐谷浑将领,高肇一一审问过,均称慕容定也是如此说法…… 高肇深以为然! 李承志在炎炎夏日,都能制出似铁般的坚冰,便是真能制出威比天雷的利器,也不足为奇…… 与之相比,他高肇的一时荣辱算得了什么? 之前恨不得李承志大杀特杀,但联想到李承志可能会使出世间少有,可能会令人惊恐万状的手段,高肇竟犹豫了起来。 只是一场比斗而已,便是认输又何妨? 忍人所不能忍,方能行人所不能行之事…… 对李承志而言,无非皇帝没了猝然委以重任的理由,就是官升的慢一些。正好可以让他再蛰伏几年,再为我高氏所用…… 哪知高肇能藏这么多的心思,李承志未察有异,只能无奈的解释道:“司空委实多虑了。若真如司空所断,下官是天授之人,诸般变化尽有掌握,更能引来天雷,何至于为了一场比斗,踌躇于此?” 你何时踌躇了,我怎未看到? 便是知道于忠会用到铁刺马、铁甲车这等利器,也未见你有过半点凝重…… 已然知道李承志定是有了应对之策,且并无诸般妨碍,高肇心下大定。 “若无妨碍,当然要胜!若是大胜,最好不过!” 高肇猛吐一口气,“莫要以为老夫之前在危言耸听:你与元乂已然成了死仇,切莫要妇人之仁……” 对元乂妇人之仁,想什么好事呢? 李承志怎么明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 “司空放心!” 你何时踌躇了,我怎未看到? 便是知道于忠会用到铁刺马、铁甲车这等利器,也未见你有过半点凝重…… 已然知道李承志定是有了应对之策,且并无诸般妨碍,高肇心下大定。 “若无妨碍,当然要胜!若是大胜,最好不过!” 高肇猛吐一口气,“莫要以为老夫之前在危言耸听:你与元乂已然成了死仇,切莫要妇人之仁……” 对元乂妇人之仁,想什么好事呢? 李承志怎么明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 “司空放心!” 正文 第三六八章 认输 晴空碧蓝,纤云不染。巨大的天穹干净的像一面镜子。旭日东升,映的朵朵白云都似描了金边。 远山如黛,和风送暖。邙山连绵起伏,不见尽头。山岭苍苍翠翠,郁郁葱葱。一阵山风荡过,青翠的枝叶迎风飘展,就如一条巨龙翻了身,猛的亮出银绿的肚皮。 天虽晴,风却未停。且校场正处山脚之下,风就更大了。山吹的城头、校场内的旌旗猎猎做响。 两座军阵一黑一黄,一东一西,相距约三里。黑色的那座四四方方,旗幡林立。无论是人、还是马、更甚至是车,俱是被铁甲遮的严严实实,且布满尖刺、刀刃,被太阳一照,散射着幽幽寒光,就如一头头呲着牙,露着血盆大口的怪兽,狰狞恐怖。 这便是大魏的镇国之器:刺铠虎骑。 南北朝是中国重骑兵的巅峰时刻,堪称历史之最,其余朝代无出其右,包括南宋时期。 金朝铁浮屠,西夏铁鹞子等在辉煌时期也就三四千之数,而且几乎没有全部一次性动用的记载。但在南北朝,动辄就是上万重骑参战的大场面。 先是后赵石虎的黑槊龙骧军,皆是铁铠铁马铁盔长槊。之后则是前凉张轨的凉州铁骑,同样是俱装重骑。 这两支相对少一些,巅峰时刻还不足两千之数,但在同时期堪称所向披靡,无人可敌。龙骧军打的晋军节节败退,凉州铁骑则数败刘聪(攻灭西晋,俘虏晋怀、愍二帝的汉赵开国皇帝),三救洛阳。 能击败骑兵的,就只有骑兵。之后便有了慕容鲜卑的铁锁连环马,大败由冉魏继承的龙骧军,擒伏冉闵与魏昌城。 再之后,还有赫连勃勃的胡夏铁骑,数败刘裕…… 以上数支重骑皆是战功赫赫,但俱不是跖跋鲜卑虎纹具装重骑的敌手。 元魏与后秦之战中:“(拓跋珪)诏毗陵王顺以精骑冲击,获兴甲骑六千,斩首万余级”…… 与后燕之战:“(燕)出铁马六千余,(拓跋珪)诏将军长孙肥等轻骑挑之,帝以虎骑五千横截其后,斩首五千,生虏七百人,宥而遣之”…… 太和中(孝文年间),柔然入侵:烈(于忠之父于烈)率虎骑伏于山谷,使羸步之众为外营以诱之。贼骑觇见,谓为信弱,俄而竞至。烈伏兵奔击,大破之,斩敌两万余…… 这些只是铁骑对铁骑,且规模上万的大战。规模稍小的数不胜数。纵观两晋南北朝,元魏虎骑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可以说,大魏立国,虎骑至少要占一半的功劳…… 如今,这支铁甲怪兽未出现在战场,却出现在皇城之下的校场之中,且是堪称精锐中的精况的刺铠虎骑、铁甲刀车。城上的官员与禁卫都跟高潮了一样,恨不得扯着嗓子大吼三声。 另一边的,自然就是李承志了。 为逸误伤,也为了方便于城上观战辩认,所以皇帝令李承志麾下之兵在甲外套了一层土黄的麻衣。但不知是不是心中作祟,所见之人无一例外,均觉的只是气势而言,黄骑比黑骑就弱了好几分。 等两军一入校场,差距更大:黑骑是前车后马,每一驾车、每一骑之间都如尺子划过一般,就连行进时都无错乱,分外齐整。 再看黄骑,就跟一群羊一样:虽说也都骑着马、挚着槊,挎着刀,但旗帜歪歪扭扭,阵形散散乱乱。无论人还是马,都跟没睡醒、没吃饭一样,全都耷拉着脑袋,好似连路都不想走的样子。 再往后看,除骑兵外,就只跟着二三十辆车驾,且还是只供后军拉运粮草的平板马车。上面覆着油布,不知车里装的是什么,但看着不多,且只用车拉,绝不是车弩、石炮之类的重器,至多也就是几十具单人弩。 观者恍然大悟:怪不得俱是无精打彩,毫无斗志? 怕不是李承导听到元乂借调了虎骑后,就打算认输了吧? 正观望着,黄骑又有了动静:刚入校场,队伍都还未站稳,军阵都还未摆开,黄色那一方又动了:应了主将下了军令,近千骑兵一窝蜂似的往北冲去,许是未战就先被吓破了胆,乱乱哄哄,噪噪杂杂,就跟一伙败军一般,毫无阵形可言。 不应该是先开拔往城下觐见皇帝,并由其阅武么?为何反其道而行,径直往山脚下去了? 校场本就在邙山脚下,李承志再退,还能退到山里去? 猜疑间,黄骑便冲到了山脚下的树林前,马都未停稳,骑兵竟都下了马。解刀的解刀,脱甲的脱甲,而后如饿疯了牲畜抢食一般,乱哄哄的冲向了那数十辆马车。 等有军卒抓了物事提在手中时,才有人看清:竟是铁锄、锄头、背篓等物。 又隐约可见一个军将跳到了车上,扯着嗓子喊道:“兄弟们,战前多出一滴汗,战时少流三斤血,今日能不能活得下来,就看尔等此时舍不舍得出力了……给我挖……” 喊最后那三个字时,还猛的将手用力往下一挥,何等的铿锵有力? 众人无不怪异:这搞什么鸟毛,放着仗不打,竟挖起坑来? 反应慢些的,都惊讶于这将领中气好足,这么远竟都能喊的如此真切。 反应稍快一些的却都是哭笑不得:李承志还真准备认输了? 也对。 在如此平坦之地,且相距如此之近,若遇上刺铠虎骑,不认输又能如何? 李承志能有勇气坚守一时,已算是不错了…… 元乂坐在车顶,满面狐疑:“罗素,这李氏小儿抽什么疯?” 还能抽什么疯? 估计是已知怎么打也打不过,索性弃攻为守,准备硬扛了。 但你能扛得过几时? 车下立着一骑,是元继专为元乂挑选的副将。约摸三十多岁,长的豹眼环睛,苍髯如戟。但听说话,倒显的很是沉稳。 “应是想抢战势高、林密、上风之地利,准备弃攻坚守。那些兵卒此时挖的,便是欲阻我铁骑冲势的濠沟。若末将没猜错,那未动的十数辆马车中,装的应是粮草水食等物……” 元乂满脸古怪。 占据地利,弃攻坚守? 李承志脑子有问题吧? 只要我派铁骑将你围死,就你那十几车粮草,能供这一千人马嚼吃几顿? 最后还不是个输? 元乂露出一丝狞笑,冷声说道:“李承志,当元某能这般便宜了你?罗素,若我想速战速决呢?” “只要将其围困,再令将士攒射。便是只用弩,装箭慢一些,但敌方就如瓮中之鳖,射不上两次就溃了……” 虎骑甲胄太重,不好引弓,故而皆佩的是短弩。行进间不好换箭,只能射一次,但驻马时却无妨碍,至多也就是比弓射的慢一些。 即便李承志会布车阵阻箭,只需再放一把火,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到时的李氏小儿,就只有遁入山林这一条路。 按照皇帝所定,一旦出了校场,就算是主动认输了…… 元乂稍一累索,眼中闪过一道凶光:“罗素,但等战鼓一响,就令五百铁骑冲入山林,先断其后路……” 罗素心中一凌。 元乂就没准备让李承志痛痛快快的认输,说不定更想趁此良机赶尽杀绝。 恰好,他也是如此想法…… 李承志,等着受死吧! 暗恨之余,罗素又肃声道:“但也不得不防,是否为李承志的诱敌之计。故而末将认为,等李承志果真退至山下,我等再出铁骑断后也不迟……” 就只有这短短几刻,就只有这一千兵,李承志能布出什么疑阵来? 能挖出一道三尺深和濠沟来,都得赞他手快…… 心中虽如此想,元乂却未斥驳,只是沉声道:“正是因信重予你,父王才会请你过来,便依你所言……” 罗素可不是无名小卒:年方十七,便随父叱罗候镇守武威。武威撤镇后,又转迁敦煌都尉、校尉、从事中郎、行台。助镇将抵御柔然、高昌多年,堪称战功彪炳。 后授意属下假扮胡匪抢掠胡商,事发坐罪被免。因为鲜卑世族,且多有功勋,入京后调入中军,任了虎骑队正…… 其祖叱罗候,便是被李其、李始良、李始贤等父子三人斩于马下的那武威镇将,二人堪称血海深仇…… …… 山下风多,这是常识。 不然魏明帝不会将皇家园林修到邙山之下,更不可能专修一座作来避暑的金墉城。 一众大臣站在金墉城上吹着山风,只觉浑身清凉,比在太极宫、式乾殿中不知舒爽了多少倍。 且还有热闹可看,比殿中与皇帝奏对惬意多了。 不少人打量着城下,对着两座军阵指指点点。 元琛瞪着眼睛,万分不解的问道:“外舅(岳父),李承志此举何意?” 高肇猛的一滞。 我怎知他是何意? 原以为予高湛所说的“挖坑”只是戏言,岂不是知,李承志真就挖上了? 也不是没问过李承志,他该如何对阵虎骑,但几次三番,李承志皆是避而为谈,只说让他放心…… 高肇倒是很放心,但同样很好奇。 稍一沉吟,他才说道:“兵法言: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李承志此举,便是先欲立于不败之地……” 元琛双眼猛突,好似极其有不可思议。 先立于不败之地? 那是不败之地么,那分明就是死地。 只要是大魏军卒,哪个不知虎骑之战力,铁刺马、铁甲车为何物? 李承志麾下之兵早已是未战就先怯了三分,这战前再一退,哪还有半丝斗志可言? 但等虎骑四面围困,再弩箭齐射,李承志这战阵怕是立地就溃。一旦有一个兵率先逃往山林,余下士卒定是如摧枯拉朽一般,尽皆逃个干净。 到时,李承志还有何颜面来向皇帝复命?倒不如趁早认输,至少体面一些…… 想到这里,元琛的肠子都快要悔青了:爷爷的追风赤? 都怪外舅,从头到尾都称李承志必胜,害得他也以为这次赢定了…… 他就想不通,高肇对李承志哪来这么大的信心?都到了这等境地,眼见必败无疑,竟都无从他脸上看到半点忧虑? 正抱怨着,元琛猛听“咚”的一声重响。猛一回头,似是皇帝重重的一拳砸在了案上,又猝然间起了身。 再一细看,陛下脸上竟带着些惊恐的模样,紧紧的盯着手中的一张纸,好似极其的不敢置信。 元琛横移两步,凑到侍立于忠一侧的庶长兄,任卫尉少卿的元演身边,低声问道:“陛下这是何故?” “陛下看了那张纸,便突然变色,兄也不知不何原因!” 元演轻一摇头,低声回道,“是姑臧伯所呈,好似是李承志请其代呈,称是战前秘奏……” 战前秘奏……难不成李承志真准备打都不打,就认输了? 正自猜疑,猛见皇帝一回头,脸色凝重的看着于忠,稍一沉吟,又转向元继,肃声道:“江阳王,朕若让你此时认输,你可答应?” 正文 第三六九章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事先早已约好,此次虽是比阵,但双方只当实战对待。何人战损超过三成,斩就是了! 这已到临门一脚之时,皇帝突然就说话不算了? 急切间,二人委实猜不出皇帝是真的被李承志所奏给惊住了。还是眼见李承志必败,故而想搅稀泥? 二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高肇,好似在问:难不成,李承志真准备了厉害的手段,竟惊的陛下都变了色? 高肇又喜又怒。 喜的是李承志胜定了,且会使元乂死伤极重。不然皇帝不会让元继认输。 怒的是,李承志连他都防备:老夫的良心喂给狗吃了? 心里虽然怒骂,但要说高肇有多生气,还真不见得。 因为李承志不但在防备他,还要加上皇帝。 不然何至于拖到了最后一刻,才给皇帝上了秘奏? 分明是怕皇帝担心虎骑死伤过重,提前给元乂通风报信,将他的底牌泄露给元乂。 更怪不得,听到皇帝同意元乂借调虎骑后,李承志却半点都不慌。更未流露出过任何贲然和不公的神色? 原来早就料定:他只凭一封奏呈,就能逼得皇帝不得不撤回虎骑? 此时想来,于忠、元继连脸都快不要了一般,给元乂调了虎骑的举动,就跟个笑话一样? 高肇突然就开心了起来…… 不得不说,最了解皇帝的只有高肇,元恪还真就准备这么干。 先是暗骂着李承志好几遍逆臣,觉得好像没什么道理,皇帝又骂起了于忠和元继。 你们还有脸看高肇,你看个鸟毛? 若非朕想看看李承志到底有多大本事,面对堪称天下战力最强的刺铠虎骑后,又该如何应对,朕怎么会将本属兵部中军的虎骑,借给卫府? 你当高肇嘴上不说,但心中怕是早已积满怨气,暗恨朕对他何等不公。 可笑这两个蠢货,之前竟敢大言不惭:两军对垒,各凭能耐。诸般手段,皆可用之。是生是死,各安天命……怎不睁眼看看,元乂带的是什么兵,李承志又带的是什么兵? 晾尔等想破脑袋也想像不出,李承志的手段何等犀利,何等阴毒?不但准备将你两个蠢货的脸打肿,还想按在地上踩几脚。 朕已这般明示,却还执迷不悟,竟还敢梗着脖子冲朕吼“不服”? 好,朕就让你们好好服一服…… 皇帝脸的募的一冷,猛的将那张纸抓到手中,攥成了一团。 “刘腾!” “臣在!” “你亲自去,予二人传朕口谕:虎骑乃镇国之器,怎可枉死与一场比斗?令其即刻撤出,再令李承志撤兵一半。二人各率五百,即刻开战……” 稍一沉吟,又听皇帝喝道:“再传谕予元乂:李承志备有毒火,可烧穿铁甲,且水泼不灭。若他自认无解,就趁早认输,省得枉送兵卒性命……” 于忠与元继猛的一白:李承志竟真的备有厉害的手段,还是能烧穿铁甲、且水泼不灭的毒火。吓的陛下连虎骑都要撤走? 如此一来,元乂的胜逄何止了少了一半? “嗡”的一下,就如捅了马蜂窝,城上齐齐的发出一阵猛吸凉气的声音。 真的假的? 世上竟有些奇物,简直闻所未闻? 惊疑间,十个朝臣有九个猛一回头,下意识的望向了城下。 李承志的近千兵卒还在挖沟,已然颇深,只见有散土、湿泥被扬上沟岸,却看不到人影。且已颇长,约百丈左右,呈半月之势,将上千马匹、数十辆车驾护在其后。 那十几辆未掀油布的马车被在其中。若是真有毒火,定然就藏在车上…… 元继有如呓语一般,声音几不可闻:“某……不信……” 不怪他不信:烧穿铁甲也就罢了,哪有火遇水不灭的? 当千年以来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至理是摆设? 就跟后世的人突然听到有人说“母猪会上树”是同样的道理…… 他本是说给于忠听的,偏偏被皇帝听到了。元恪冷声笑道:“但朕信!” …… 李承志满脸笑咪咪:“劳烦寺卿,替下官谢过陛下:谢陛下体恤微臣……” 刘腾斜着眼睛盯了他好久,最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那是陛下体恤于你么? 分明就是你诡计多端,竟敢将陛下也蒙在鼓里。陛下担心虎骑有损,不得不将其撤出。 怪不得明知陛下胳膊肘朝着元乂拐,给元乂借上麻痹骑后,也不见你有半句怨言,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李承志,你也真够可以的,竟连……” 本是要说“竟连陛下也敢戏弄”,但话到了嘴边又觉不敬,刘腾索性住了口,只是拿手指虚点了他两下。 “陛下已令元乂撤出虎骑,你也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即刻将兵撤走一半才是正理。不然便是赢了,最后也得判你输……” 李承志继续笑咪咪:“寺卿放心,这是自然!” 临走之时,刘腾又似想起了什么,停下马看着李承志。口气虽随意,但神色却是少有的凝重: “人老了,话也就多,你也莫嫌本官聒噪:某觉的,你还是见好就收的好……” 你个死太监,咱俩的关系什么时候亲近到这个份上了? 视色还这般郑重……这分明就是皇帝的意思…… 虽然依旧回的是“寺卿放心”,但李承志却是朝着城墙上拱手。刘腾顿时会意,心知李承志听懂了隐意,再不多嘴,催马朝元乂的军阵走去。 看刘腾走远,李亮才凑了上来,无比佩服道:“郎君还真是神机妙算,皇帝怪真撤走了虎骑?” 李承志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也真敢夸,这是常理好不好?” 他舔着嘴唇,遥望着远处那数百端坐马上的甲士,眼中直冒精光:“可知全大魏有多少丁口?不算隐户都有三千万之众。而虎骑才有多少?将将一万…… 这还是汉人、鲜卑人中凑不出,又从归顺的高车、匈奴、丁零、柔然,及卢水湖等杂胡部落中挑了许多才凑起来的。 而如这种高近七尺(魏尺29公分),能披的动百斤重甲的悍卒,就连虎骑中也才一千之数……可见用万里挑一都不足以形容。 莫说皇帝如之前那般大言不惭,损员三成如何如何。但凡折上一个,他都得心疼死。说句难听的话:元乂死了,与皇帝何干。或若虎骑死了,可就真死了…… 猝然听闻你家郎君我真有能使虎骑损伤的手段,皇帝便是心中猜疑,也不敢赌。怎会不全部撤回去?所以我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我们为和虎骑对敌……总有办法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要还不理解,就好好想想,这般悍卒,我们才有几个?但凡死上一个,郎君我怕不是得和人拼命?” 我们有几个? 李亮真就算了起来:李松、李彰、李显,再加一个皇甫让……竟还不足一巴掌? 正自惊骇,又听李承志说道:“皇帝让我们撤走一半兵,哪我们就撤,反而沟也挖的差不多了,可令兵卒稍做歇息……嗯,记得给撤走的那部分每人分上几斤肉……” 李承志特意挑的是林密草茂,土质松软之处。人手又足,备的工具又趁手,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挖出了一条长近百丈,宽近一丈的濠沟。 看着足有一丈深,其实只挖下去了四尺不到,外面那六尺,都是用挖出的湿土堆积起来的。 长沟呈半圆之势,其后便是山林,将兵卒、马匹、车驾等护在其中。中间只留约十丈宽的一条通道,以供骑兵进出。若是敌方攻来,就会用车驾堵上。 此时沟底已然见了水,想往深里挖就比较费力气了,而且也没必要。不敢说固若金汤,但李承志以为,用来防备元乂绰绰有余。 李亮肃声一应,令李睿去下了令,数百兵卒便都爬上了沟岸。又听李聪几声呼喝,便有几十火头兵抬来了大筐和水瓮,给兵卒发着吃食。 肉饼肉汤管够,除此外,每人还有一碗水酒。 平时哪有这般吃食,便是禁军,三五天才能见一顿荤,十日半月才能吃一顿米饭、白面。 山林下顿时发出一阵震天般的欢呼…… 元乂又急又怒。 就因为李承志的一句恫吓之词,陛下就要将虎骑撤走? 皇帝怎就跟白痴一般,就凭一句“毒火”,就视李承志为洪水猛兽? 他说有就有? 便是真有,他又该如何发动? 不见半驾投石机,也不见半驾车弩,就凭人射么? 你又能射的了多远? 正在暗骂,猛听远处一阵欢呼,元乂放眼一瞅,差点没将鼻子气歪。 他举手一指,恨声问道:“敢问寺卿,李承志的毒火何在?” 刘腾猛一回头,凝神一望:约有五百兵卒正在撤走,许是怕污了衣甲,竟都光着膀子赤脚腿,身上尽是污泥。而衣甲皆堆积在随行的十数辆马车上。 这也就罢了,竟有三四驾车上好似拉着肉食。再一细瞅,兵卒手中竟也拿着吃食,吃的好不高兴? 再往后一看,之前那覆着油布的十数辆马车已被搬空,剩下的那些士卒端着酒碗啃着骨头,嘴都咧到耳朵根了…… 仔细一想,李承志那数十辆车上装着的,一半是挖沟的铁铲等物,其余一半……竟是吃食? 这委实有些没把元乂放在眼里,位问题是,他秉与陛下的毒火呢? 但要说李承志敢欺君……绝无可能! 刘腾心中一动,冷悠悠的盯着元乂:“看在魏郡公与江阳王的情面上,本官多嘴提醒你一句:李承志恃才傲物,自视甚高,但又偏偏心如针眼,睚眦必报。故而他说要拿火烧你,就定然会烧你。 此时这般轻蔑于你,十之八九是诱敌之计。你若大意,必败无疑……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看着刘腾打马而去的背影,元乂气的浑身直抖。 以为没了虎骑,这仗我就不敢打了? 别忘了,爷鸧还有一百铁甲车…… 他转过头,冷冷的往山下看了一眼:你会用火,当我不会么? 想让我不战而降,简直做梦? “便是李承志真有毒火,便是撤走了虎骑,尔等也莫要惊慌。五百兵卒一分为三:两位驾车,两百乘马,再分一百担任中军护旗…… 依旧依原计行事:但听城上鼓响,便先出骑兵断其后路,佯攻实围。 再令甲车步步进逼,驻于李承志阵外三十步,士卒尽皆下车,藏于车后,再用短弩攒射。切记:令兵卒多备火箭,若是能将那山林引燃,最好不过……” 罗素猛松一口气。 连皇帝都这般小心,可见李承志那毒火绝非空穴来风。 他还真怕元乂脑子一热,不管不顾的让铁骑与甲车硬冲,中了李承志的诱敌之计。 但许是被刘腾给镇住了,元乂虽被气的脸色乌青,却还能沉住得住气,委实难得。 战场从无方法笨不笨、战术死不死板的说法。只要能达到目的,皆是奇计。就连罗素也觉得,步步为营才为上策。 只要车兵藏在车后,凭着甲车之坚,便是真有毒火,至多也就烧毁几辆车,烧死几匹马。 只要铁骑断其后路,但有良机,便可令骑兵下马,组成铁甲步阵,与车兵合围,给予李承志致命一击。 若是能引燃濠沟后的那片山林更好不过。李承志若想活命,就只有逃出沟阵这一条路,到时还不是任由铁骑和甲车驱杀? 一时间,就连罗素也想不出比这更为稳妥的计策。 他往下一拜,肃声应道:“末将遵令!” …… 莫说刘腾,就连皇帝、众臣都以为,李承志如此肆无忌惮,摆明就是在激着元乂上当。 元乂会不会上当? 皇帝真拿不准。 只是一介世子,又素无才名,还够不上皇帝重点关注。倒是知道元乂因贪腐索贿、强抢民女被惩戒过两次。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想来也无几分睿智。 再看李承志,那心眼多的都快从肚子里溢出来了…… 元恪心里一动:李承志不是讲,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么? 那好,朕就换一换阵势,看你再如何应对? 正文 第三七零章 服不服 “传令,两方即刻换阵,李承志主攻,元乂坚守,两刻后擂鼓开战……” 但凡离皇帝不远,能听的清他所言的朝臣,没有一个不懵的。 为何? 看眼下的阵势就知道了。 元乂秣兵历马,列阵待戈,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给李承志致命一击,摆明了是要攻。 反观李承志,好不容易挖好了濠沟,布好了疑阵,只等请敌入瓮,已是坚守无疑。 偏偏皇帝反其道而行? 元乂好办,只要将甲车往阵外一立,就如铜墙铁壁,且是带着狼牙刺的那一种,你让李承志如何攻的进去? 便是真能放火,难不成还能将甲车全都烧成铁水? 何况五百车兵皆是于忠、元继精挑细选,哪个不是骑、射、步、车等战皆精?下了马和车,这就是五百训练有素的弩兵。 反观李承志,刚令兵卒挖了近百长的一条濠沟,此时却让他主攻,岂不等于那道濠沟白挖了? 更关键的是,麾下士卒正是疲惫之时,又有几分战意? 等于元乂已然立于不败之地。只等李承志稍显疲态,便会反守为攻,一举胜之…… 于忠、元继大喜。元琛、元珍等亲近高肇之流却骇然变色。 一匹宝马虽值百万,但以元琛富甲天下,还是能输的起的。但他不愿输的这般冤枉。 陛下太过份了…… 元琛往前一步,刚要出声,却觉腿上一痛。猛一回头,见高肇满脸肃然,盯着他微微摇头。 你以为李承志是好相予的? 他连陛下都敢玩弄于鼓掌之中,要是真觉委屈,你以为他会听之受之? 看着就是…… 一时间,城上肃静非常。便是有人觉的陛下不公,也无人敢出言反对。 有禁军摇着旗,给城下传着军令。刘腾更是派出了黄门,快马去给两方传令。 元乂不见如何,只是喝令罗素尽快变阵,将甲车前移,又令骑兵、车兵尽皆下马、上弦、立枪。 李承志却大喜。 哪有什么疑兵之计? 他只是单纯的觉得撤走虎骑,等于绝了心腹之患。再者刚出了这般重的力,该让兵卒休息休息歇口气了。 之所以备这么多的肉食,是因为他要用到足够多的新鲜猪尿泡,所以足足杀了两百口猪之多。 这么热的天,总不能全放臭吧…… 没想竟让皇帝会错了意,竟许他主动出击? 更没有什么疲兵。 莫忘了,从前到后,一直有三百士卒在树下乘凉。不过城上众人只注意他挖沟,却根本没想过,他压根就没准备让这部分挖过濠沟的兵卒打仗…… 真是天助我也! 李承志猛的跳上马车,大声呼喝道:“李睿、李聪,快快快……备战、出击……” 看着他满脸喜色,来传令的黄门一脸懵逼。 李承志莫不是被吓傻了? 等太监走后,李承志瞅了瞅天,窃喜道:“之前还怕这贼老天突然变脸,风向突转。没想陛下竟许我等主动出击? 哈哈……便是见了鬼一般,能吹出上山的妖风来,郎君我也不怕了……” 都说是妖风了,怎可能吹出上山风来? 不是说是老天吹不出,而是邙山与皇城离的太近。有那般高、那般齐整的城墙挡着,风再大也绝不会倒卷着吹到山上来。 但不是没有可能风向突变,变成西风或东风,若元乂恰好背风攻来,李承志就得坐腊。 但皇帝若让他主攻,就无此忧了。风从哪个方向朝着元乂吹,李承志顺着哪个方向攻就是了…… “嗯,莫要急燥,稳打稳扎,须先提防元乂趁我等不备,提前反攻。要是果真坚守,那你就先放一轮箭,估好距离,而后再溅他一脸屎,想来元乂必然气急败坏,十之八九会破阵……” 听到“溅他一脸屎”这几个字,李亮阵阵反胃。 这一招本是给虎骑准备的,既然虎骑已撤,自然就要用到元乂的头上,但就是太脏了些…… 莫以为很简单,但也莫忘了,论一千道一万,哪怕说破天,此次也只是演练。 士可杀不可辱,何况元乂并非沉稳老练之辈,十之八九会被激的破了阵。 “元乂虽无城府,但罗素却非莽撞之辈,想来此计不一定会见功。若元乂真能沉得住气,再让他尝尝瞎了眼是什么滋味也不迟……” 李承志稍稍一顿,又冷笑道:“到那时,元乂百分百只会当缩头乌龟。再诱、再逼,怕是也绝不会再出阵了,那就只能出绝招……” 出绝招? 李亮悚然一惊:真要出了绝招,岂不是将江阳王元继、卫尉卿于忠得罪了个死? 许是猜出李亮心中所想,李承志幽幽一叹:“李大,你要切记: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高肇有一句话也并没有说错:我与元乂已势如水火,迟早有一日不是我活,就是他亡,故而但凡有一丝致他于死地的机会,我就绝不会放过…… 所以从头到尾,我都没将这次比斗当做演练。所以皇帝即便不撤虎骑,我也只会以死敌待之…… 至于于忠,就当是池鱼之殃。不可能为了不得罪他,就让我放弃能灭了元乂的大好良机……所以得罪了也就得罪了……” 李亮欲言又止,但见李承志的脸上浮出了几丝厉色,他到了嘴边的话却不敢往外说。 若是失了这分锐气,郎君也就不是郎君…… 李亮领命而去,李承志凝目远望,看着墙头上随风飘展的那杆龙旗,神思悠往。 陛下,你不是要看我李承志有几分真本事么,那就请试目从待吧。 但愿这次不要再拿三瓜两枣的糊弄我…… …… “咚—咚—咚!” 金墉城上响起了三声大鼓。 站在城上居高临下,看的极是分明。但听鼓响,黄阵中就有了动静。 真有骑兵出了沟阵,在濠沟外布起了阵势。 李承志还真敢攻? 仔细一数,好似只有二三百之数,再往后看,圈内的余兵已然移过了车驾,封死了阵门。 想来应是佯攻吧? 也说不准是真准备主动攻击,看那些马上带着不少包裹,可能就是李承志所说的毒火。 但他就不怕误伤,再者这才三百骑,那剩下的二百,你又留着做什么? 难不成还想来个反败为胜? 众人各怀心思,看的目不转睛。不多时,便见黄骑一动,列着长阵,奔向了元乂。 看其冲势不慢,好似不是佯攻…… 皇帝眼睛不太好使,看的不是很真切,只能听刘腾给他讲解。 当听到黄骑已离黑骑不足一里,且未有减速之迹,元恪心中一动。 李承志在奏呈中称,他有三计:先会诱使元乂主动出击,而后迫使元乂不得不分兵,将虎骑与甲车分开。再之后,李承志就会分而歼之…… “此火乃臣新近所研,堪称世间诸物,歹毒阴狠者无出若右:如随骨之蛆,沾之不落。又如九幽之冥火,浇之不灭。故而金石之物也是沾之即燃…… 便是虎骑甲坚胄厚,虽烧不穿铁甲,但此火却可透过铁物直透内里,就如炉外烧火,炉内架羊,直至将人活活烤熟……” 将人活活烤熟? 每每想起这一句,皇觉就觉得不寒而栗。 而自李承志入京以来,虽常有悖逆之举,但从不妄言。便是十拿九稳之事,向来也是只说三分而留七分,何时将话说的如此满过? 皇帝当即就信了七成。所以才会骇然变色,更是出尔反尔一般,靳令将虎骑撤出…… 正自惊疑,猛听城上一阵惊呼。 元恪眼皮一跳,惊声问道:“可是起火了?” “秉陛下,并不曾!” 刘腾举目远望,急声回道,“那队黄骑似是在探阵,只冲到元乂车阵前约三十步,便绕阵远射,但尽被元乂的甲车挡住……” 元恪有些不满:“那一惊一乍做甚?” “应是诸公惊讶李承志竟真敢主动出动。也可能是狐疑,即然已攻,为何未见他用那毒火?” 李承志还敢欺君不成? 故而那毒火定是有的,也无可怀疑的,所以他又为何不敢攻? 元恪无声一笑,又问道:“此时如何了?” “黄骑放了两轮箭,见元乂甲阵巍然不动,又退回本阵了……嗯,竟又冲了出来?” 稍稍一顿,刘腾满面狐疑:“这次竟不引弓了,骑兵手中俱提着物事,似是流星锤……不对,好像还往下滴着汤水……不知为何,竟有黄骑兵卒捂着口鼻?” 捂着口鼻,看来极是难闻,或许就是放火之物,燃出的烟可能有毒……但为何提前不塞住口鼻? 又听刘腾惊道:“抛出去了……许多挂到了甲车之上,应是布囊所裹,尖刺一戳就破。瀑出了许多汁水……也有许多被元乂兵卒挥刀斩开,或用枪刺开,兵卒身上淋了不少……” 突然间,城下就像炸了锅,猛的传出一阵震天般的喝骂,竟将刘腾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再一听,无一不是问候着李承志的家人和祖宗…… 狐疑间,皇帝正待要问,正好好吹来一丝山风,鼻间猛的传来一阵恶臭。 竟然是……这个东西? 怪不得李承志信誓旦旦,声称会诱使元乂出动出击。皇帝只以为他会示敌以弱,哪知竟是激将? 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堂堂刺铠虎骑,何等的志满气娇,何时又受过这等的羞辱? 若是实战也就罢了,偏偏是比阵,试问哪个能忍得了这口腌臜气? 便是有军令约束,虎骑不敢当场哗营。但元乂为稳军心,或以为怒兵必胜,九成九会令虎骑出击…… 就是李承志这手段,委免太下作了一些! 一想到屎尿齐喷一脸的场景,皇帝禁不住的脸色一白,“呃”的一声干呕。 猛见刘腾递过酒盏,皇帝顺手接过,喝了好几口才将这口闷气给逼了下去。 莫说元乂的兵卒了,就连城上的许多朝臣都骂起了娘:这味委实太冲了。 偏偏李承志占了上风,想不闻都不行…… 皇帝哭笑不得,无奈问道:“元乂可是已破阵,主动出击了?” “似有这等迹像,但不知为何,刚有兵卒上了马、登了车,但不知为何,又跳了下来?” 皇帝心念一顿,顿时有了猜测:虽不知元乂秉性,但罗素却并非浪得虚名之辈,自是能识破李承志之奸计。 就是不知,罗素能劝的住几回? 但等了好一阵,竟好似再无动静了? 刘腾说是黄骑已然退回本阵,应是在等元乂来攻。但元乂却没上当…… 这一等,竟然就是足足两刻? 皇帝等的有些不耐,下意识的起了身,嘴里斥道:“这李承志搞什么……” 本是要说“搞什么名堂”,但后面的两个字还没出口,猛有一口山风灌了进来,竟将皇帝已到了舌下的话噎了回去。 耳边突的传来“噼啪”的几声爆响,皇帝一抬头,发现是旌旗猛抽旗杆发出的声音。 风大了好多…… 脑中刚生出一丝念头,又听刘腾秉道:“陛下,黄骑竟又出动了?” 皇帝灵光一现,不由自主的看向了旗杆:李承志不会就是在等这阵风吧? 这次又会是什么手段? “黄骑似是扬灰……嗯,就是灰。迎风就散,几如铺天盖地,只是须臾间,竟就遮住了元乂的军阵……” 何需刘腾说的这般详细? 皇帝只是因肝病,故而视力不好,但并非全瞎。如此大的阵仗,他怎会看不到? 还真就如遮天蔽日,瞬间便看不清元乂的军阵所在了? 怪不得李承志要牢牢占住上风? 刘腾正自秉报,城下竟又吼声如雷。不过这次并非叫骂,而是残呼:“眼睛……” “我的眼……” 鼻间飘来一丝腥味,皇帝竟觉的极为熟悉:宫中御医定是在药中配过,朕肯定用过…… “王显,此乃何物?” “秉陛下,此乃石灰,可解毒蚀腐、敛疮止血、杀腥止痒……但也有毒,更不可见水,见水即烂肉……” 见水烂肉? 众臣悚然一惊。 眼泪难道不是水? 怪不得兵卒惨呼“眼痛?” 连眼都瞎了,岂不是任由李承志宰割? 都还没见到李承志奏中所呈的“毒火”,元乂竟然就要败了? 高肇暗中得意,又瞟了元琛一眼,仿佛在说:看到了吧? 元继满脸急色,眼见黄骑一轮过后,竟又来了一轮。城下的惨呼声也越来越大。他猛一咬牙,往下一拜: “陛下,此乃比阵,李承志竟用如此恶毒之手段于同胞之身,心思何其歹毒……他不但想毒瞎城下这五百禁卫之双眼,更是想公报私仇,趁机取我儿性命……” 但他话都未说完,就被皇帝冷声打断:“江阳王,借调虎骑之时,是哪个同朕说:两军对垒,各凭能耐。诸般手段,皆可用之。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还能是谁说的? 就他与于忠! 完了…… 元继急切间,竟“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陛下,恕罪啊……” 皇帝却理都不理,转头看着于忠:“于思贤,方才又是是哪个同朕说‘不服’的?” 于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像都不敢看皇帝的眼睛:“是……是臣与江阳王……” 听于忠终是服了软,元恪原本还在心疼,可能真有许多禁卫会被李承志迷瞎双眼,此时竟都不觉得了。 让于忠、元继吃一回亏,长一次教训也值得了。 总比真遇到强敌用出这般手段,死个成千上万的强…… 皇帝怅然一叹:“朕再问你,若是虎骑未撤,此时城下该是何等光景?” 于忠脸色更白。 便是虎骑不撤,也根本于事无补。元乂反而会败的更快,死的更多…… 于忠南征北战,久经沙场。若比经验,比高肇强多了。一旦恢复了冷静,他心思转的一点都不比高肇之流慢。 此时哪还看不出,石灰迷眼这一招,就是李承志用来对付虎骑的。 试想,若是虎骑在追,黄骑在逃,李承志又何需等这阵风? 到时不论是人眼、马眼,皆是刺痛难当,虎骑又该何去何从? 怕是会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九成九会冲乱元乂本阵。 都不用李承志反守为攻,元乂会一败涂地。 此时一想,李承志挖那濠沟,哪是什么诱敌之计?分明就是用来保护自家兵卒,以免虎骑乱冲时也会冲击到他…… 到这一步,想来李承志已有了九分胜算了。那他所说的毒火,又是何用途? 于忠看着遮天蔽日的白雾,听着阵中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心念一动:原来如此? “蹲下……” “藏于车后……” “听那蹄声,但一近阵就开弩……” 那火,竟是用来对付铁甲车的? 车兵藏于厢内,便是驾车的马,前面也有一块刺壁遮挡,这雾就失了迷眼的效用。 万一元乂或罗素如神助般稳住了阵脚,就有这一百铁甲车可用,李承志又该如何应对? 难道还能给元乂喘息之机? 自然是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 那火,就是这时用的…… 于忠悚然一惊,突的就往下一跪:“陛下,臣认输……认输……” 就在这一刹那,皇帝的脸上猛的映出一抹红光,两只眼中竟浮出了两团火焰? 元恪幽幽一叹:“于忠,晚了……” 正文 第三七一章 一败涂地 黄骑每什为一组,前后相距近四五丈,沿着元乂的车阵,呈一字形来回奔走。 骑士紧贴马背,一手提缰控马,一手抓着一根绳,不停的抖动着系在马尾之后石灰包。 包上的孔洞不大,也就小拇指粗细,但石灰漏出后被风一吹,就会散成漫天白雾。 因前后两骑间隔的远,也不用担心后骑会被石灰迷眼,不等后骑靠近前骑扬出的石灰,就已被吹向下风三十步外的车阵了。所以李承志才非要等风大些之后扬石灰。 不时有箭矢从雾中射出,但黄骑只当飞来的是蚊虫,便是有箭砸到甲上、盔上,也不见有人防备。 只因对俱装甲骑而言,只凭单人,且是迎风,即便是弩箭,但等从三十步外射来,也没多大的威力了。 不然你当近一分厚(两毫米左右)的铁甲是摆设? 一组过后,又是一组,扬了足足一刻,二百骑才轮了一半。 而这样的石灰包,黄骑来时每匹马配了两包,也就是整整两千包。所以只要风不停,李承志能扬到明天天亮。 其实根本没必要。 不管是粪包,还是石灰,都是李承志给虎骑准备的。虎骑早已撤走,李承志只需放一把火,就能轻轻松松的解决元乂的五百禁军。 起初,李亮等人也只以为,李承志为了恶心一下元乂。但当发现李承志鬼鬼祟祟,骑着马也不催,就由着座骑信马由缰,慢悠悠的绕着元乂的车阵两翼转来转去,李亮就发现了不对。 看他绕阵之时,又解下弓对着元乂的车阵不停的比划。完了又停在车阵左翼,脱下甲外的麻衣跃跃欲试之时,李亮就彻底知道,郎君想要干什么了! 李亮头皮一麻:“李聪,盯着这里……李睿,快……随我拦住郎君……” 拦住郎君? 两兄弟扭头一看:郎君不是好好的等在那里么? “眼都瞎了不成,看不到郎君在做甚!” “好似在探阵!” “还试了弓……” “蠢货,这么大的雾,郎君这是准备射谁?” 还能射谁,当然是元乂啊? 李承志虽然嘴上不说,但这两兄弟猴精猴精。郎君什么心思,他们一清二楚:已然成了死仇,哪还有不趁机剪除的道理? 嗯,不对! 这般大的雾,郎君怎知元乂在哪? 怪不得他要骑着马在阵外溜达,原来是想听声辩位? 但显然是没成功,不然早开弓了。 那他此时脱了麻衣,试图靠近元乂车阵的举动,就委实有些耐人寻味了。 便是要寻何处放火何适,你也没必要脱自个的衣裳呀? 只因脱了黄色的麻衣,两方所着的甲胄一模一样。且还有这样大的雾,元乂的兵卒也皆藏在车后,说不定都还闭着眼。再以郎君的身手,混进去不要太轻松…… 再轻松也不能干呀,要是有了万一呢? 李睿吓的声都变了:“怪不得郎君将我等全遣来扬灰?原本有亮哥一人足以,再差我与猴儿纯属多余,还不如跟着郎群去放火……当时我还想,莫非郎君想做什么坏事,不想让我等知道……” “你个白痴,都已想到,为何不提醒予我……” 李亮怒声大骂,一鞭子就抽到了李睿头上。双腿一夹,催马就走…… 李睿哪敢还嘴,蒙着头就跟了上去。李聪急的冒火,但还得率带两百扬灰的甲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郎君都多大的人了,怎这般让人不省心? 李承志捏着下巴看着遮天蔽日的大雾,心里蠢蠢欲动。 若元乂真是举世之敌,不得不杀的那一种,此时就是天赐良机。 最少有九成的把握能混进去,有七成的把握能混到元乂身边,至少有五成的机会,能手刃或射死元乂。 但李承志觉的,若只为一个元乂,怎么算怎么划不来。 元乂并非绝世奇才,更谈不上什么一生之敌。便是历史中,元乂靠的也只是男女间的那点事得的势,最后还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算不上什么大威胁。 自己也早非吴下阿蒙,日后对付元乂的机会多的是,没必要亲身犯险。 但除了他,手底下委实没有这样的人才。 看来还是很有必要養养几个死士的…… 正暗中感慨,猛听蹄声疾驰,抬眼一看,发现李亮带着李睿,黑着一张脸朝他冲来。 李承志疑声问道:“可是生了变故?” 除了你,哪还有什么变故? 马都还未停稳,李亮便飞身跳下,一个箭步冲到李承志身前,牢牢的抓住了他的马缰。 “郎君可是要……行间暗刺?” 暗刺? 你成精了? 李承志眼中闪过一抹惊诧,但嘴不是一般的硬:“就为一个元乂,我脑子坏了?” 果真不是? 不重要了,只要郎君不使着性子硬来就行。 李亮暗松一口气,左右一瞅,捡起了马蹄下的麻衣。 “风大天凉,郎君小心受了风寒……” 李承志两腮的肉直抽抽。 这么热的天,这么厚的甲,郎君我连脚趾缝里都是汗,凉个鸟毛? 心里骂破了天,他还不得不接过麻衣披在身上。 果然独当一面才最能锻炼人。几月不见,李亮比之前何止机敏了一倍? 心中一叹,李承志又往对面一指:“罢了,有如戏耍一般,也没甚意思……李亮去投油包,李睿随后放火,速战速决……李睿,切记不要跟的太近,等李亮撤出阵后再射火箭……” 两人恭身一应,李亮又劝道:“那就请郎君先回本阵!” “放心!”李承志颇为笃定的说道,“便是火再大,还能迎着风倒卷过来不成?” 确实如此,李亮再未多言,呼喝几声,李承志身后的家臣便一涌而出,随着李亮、李睿奔往阵前。 又听几声哨响,便见李聪率着大部分的黄骑奔啸向北,退至了濠沟之后。 扬灰的黄骑只留了两什,这一次是两组齐出,奔腾过后,雾大了一倍都不止。李亮紧随其后,甩着猪尿泡,投入了车阵之中。 这里面,就是李承志将皇帝惊的骇然色变,强令撤出虎骑的“毒火”:松脂化入高度烈精或酒精,再添加一定比例的淀粉,灌入猪尿泡…… 还真不是李承志夸张,对这个时代而言,这玩意绝对是降维打击: 松脂易熔入酒精,除抑制酒精挥发,还能助燃、增加粘附力。是李承志觉的太稀,又添了点淀粉。 也就嫌麻烦,不然他还可以制些白糖出来,制出的威力更大,如果再将白糖碾成粉,再将猪尿泡换成陶灌,就有一定的机率爆炸…… 即便用的只是淀粉,也不比二战时期的燃烧瓶的威力差。 连坦克都能烧趴窝,何况只是裹着一层铁壳的人和马? 试想:如果虎骑紧追不舍,追至半途,黄骑人手甩这么一只猪尿泡出来,后果会如何? 好死不死的,虎骑甲上尽是刺,绝对一挂一个准,一破淋一身。 但凡擦出点火星子,便是人和马都被烤个半熟的下场。 而这样的猪尿泡,李承志整整准备了两百个…… 扬灰的黄骑过后,李亮率带四十李氏仆臣紧随其后。紧跟着吹向车驾的灰雾,又往阵前靠了十步。 未等迷雾散尽,李亮猛一吹哨。一只只带着短绳的猪尿泡就如颗颗流星锤,飞往元?的车阵。 每只都只有一斤多,二十步的距离轻轻松松,有的用力过猛,竟飞过了车驾,落到了阵中。但大多数的不是挂在了车上、马上,就是砸进了车厢里。 一个兵卒被砸了正着,淋了一身。还以为又是屎尿,顿时大怒。刚要开口喝骂,却又不由自主的住了嘴。 什么东西,竟这般香? 好似是酒? 有不怕死的愣头青还用手指粘着往嘴里送了一些,顿时大呼:“竟是酒?” 酒? 难道李承志是想将爷爷醉死不成? 元乂总觉得哪里不对,阵阵心悸,好似要大祸临头一样。 “莫要妄动,定是有毒……” 刚喊了一声,元乂猛的一滞。 风好似……停了? 不,不是风停了,而是雾散了…… 李承志竟不扬灰了? 罗素一声惊叫:“世子,快看……” 元乂凝神一瞅,只见山脚下围满了黄骑,先头的一部分已越过了濠沟。队后的几匹马尾上还会时不时的抖出几缕白雾,分明就是之前扬灰的那些。 莫不是灰用完了,去补给了? 就在此时,阵前又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响。 往前一看,约有三四十骑从阵前奔了出去,看距离,与铁甲车还不足二十步。 元乂大怒:“离的这般近,怎就不射?” “射了,但无用……这几十骑不但是俱甲,还举着盾?” 元乂仔细一看,那几十骑确实个个都举着盾。应是怕抛射的箭矢射破头盔,故而只护着头。 那这几十骑跑这么近来,干了什么? 就只丢了些酒? 狐疑间,却见那几十骑并未直接向北,而是奔往西北的侧翼。隐约间,好似还有人喊:“郎君,走啊……李睿,你磨蹭个鸟毛,还不放火?” 不亲眼看着阵前火起,李承志怎会甘心? 他暗暗的嘀咕道:慌什么?元乂的马再壮,也拉着上千斤的铁车,又能跑多快? 李承志往后看去,见李睿已然点燃了火箭催起了马。至多也就几息,便能看到火龙遍地的胜景。 也不知元乂有几分运气,能不能活下来? 暗中思忖,李承志一提马缰,准备退往本阵…… 郎君……李承志? 李承志在哪里……不对,李承志要放火? 刚刚才被迷的差点将肠子都咳了出来,惊骇李承志手段之毒,元乂也知必败无疑,更是对李承志所谓的“毒火”深信不疑。 此时再听放火二字,只觉遍体一寒,身上的汗毛都似立了起来。 元乂有如福至心灵:他终于知道,这般心惊肉跳,仿佛大祸临头的心悸感从何而来。 就是那火! “李承志,尔敢……” 惊惧间,本藏在车厢之中的元乂竟拖着一条伤腿跳上了车顶。 听到怒吼声,李承志本能的停住了马。再凝神一看,见一个银甲军将站在车顶,正往望这边看来,似是在找他。 再一看其身后的那杆帅旗,他不由狂喜。 元乂? 只穿着半身甲,并未着甲裙。左腿上好似还缠着药纱。而且不扶着旗杆好像就站不稳,这不是元乂是谁?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当爷爷为何会停在车阵侧翼? 就是听你这贼子在左近呼号发令…… 本想任你自生自灭,你倒好,竟敢主动冒出头? 都没有经过大脑反应,电火石火之间,李承志就摘下了弓,抽出了箭。 两者离着四五十步,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就算李承志力气大,但要说一箭射穿近一分厚的铁甲,李承志自认为还做不到。 心中暗呼着可惜,箭头稍稍往下一挪,李承志松开了弓弦。 只听“嘣”的一声,一只铁箭就如流星,嗖的一下从李亮的头顶飞过。 李亮猛一偏头,竟没跟上的那箭的速度。只见一道白色的人影猛的往后一倒,才传来一声惨呼。 元乂? 郎君啊郎君,你连这么点机会都不放过? 正自腹诽,猛觉眼前一亮。就如平地里冒起了一道火球,“嘭”的炸开。 随即,便如杀猪一样,猛的传来了一声马嘶。 “走!” 李承志一声怪叫,打马就走…… …… 城墙上,一群大臣捂着口鼻,都快要把李承志骂翻天了。 以往观阵、阅武,也不是没有灰尘飞来。但那至多也就是一些马蹄溅起的黄土。 李承志倒好,先是屎尿,后是石灰,臭不说,还呛人,更辣眼睛。 暗骂之余,也不由的心生佩服:论奇计百出,若李承志认了第二,这朝中怕是无人敢认第一:谁能想到,本是砌墙、建城之用的石灰,竟还能用于阵战之中? 看这灰似是扬的没完没了,众臣便三五个一群,七八个一堆讨论了起来。 一个干巴瘦,长的歪眉斜眼的老头正在侃侃而淡。刘芳、崔光等皆听的频频点头。 用李承志话说,这长相属实有些寒碜。若论仪度,一辈子都别想做官。 而崔亮不但做了官,还是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崔亮与崔光是堂兄弟,与刘芳是表兄弟。三人幼时家贫,都蒙李冲收留,供以衣食,并畅开书房任由借读。 之后也是在李冲的照拂之下,三兄弟步入朝堂,步步高升。 不然为何这几人对素无渊源的李承志那般的青睐有加? 只因得了李韶授意…… 除了与刘芳崔光一般满腹经纶,崔亮还擅战。且水战、陆战皆精,任过雍州刺史、平西将军,没少和南梁、吐谷浑等打仗。 “若是虎骑未撤,元乂反而已败,且是一败涂地……” 听他说了一半竟停了下来,崔光怒声骂道:“你给爷爷痛快讲……” 崔亮怪眼一翻:“还不简单?人眼马眼皆迷,哪有方向可言、敌友之分?且是极痛之下,定会四处冲撞。元乂之军阵怎有不被冲溃之理?” 有人又道:“那李承志呢,岂不是也被冲乱了阵?” 崔亮笑道:“你当他挖的那濠沟是摆设?” 几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刘光又往城下一指:“那眼下呢,李承志又该如何一鼓作气,一战胜之?” “应是会用陛下所言的那毒火……” 回了半句,崔亮瞄了一眼皇帝,又低声道:“其实若非陛下强令元乂摆阵坚守,李承志不用毒火,也该胜了…… 且想,若非元乂车已并驾,马已连缰,便是有车前刺壁阻挡,但这般大的灰雾,总会迷瞎几匹马……这可是铁甲车,一旦惊起来,冲撞之威比虎骑更甚,他这阵也早就乱了……” 还真就是这样的道理! 正暗自点头,又听有人喝道:“黄骑不扬灰了……” 几人猛一回头,往城下看去。只见大部分的黄骑都回了本阵,只有三四十骑还在往车阵中抛着裹囊一类的物事。 又来? 李承志怎就和屎尿过不去了? 正骂着,鼻子里竟闻到了酒香。 为何是酒? 嗯……不对…… 崔光脸色一变:“李承志要放火了?” 崔亮奇道:“兄怎知道?” 崔光瞅了刘芳一眼,却闭口不言。 除了高肇与皇帝,李承志就只给他与刘芳送过那烈酒。送时还特地叮嘱过一句:此酒易燃,饮时定要离火远之…… 李承志那毒火,竟是用酒制的? 猜凝间,城上又有发出了惊呼。崔光抬头望去,恰好看到数支火箭有如流星,射入了元乂的军阵之中。 来了? 这火,是否真有李承志夸的那么恶毒,那般邪异? 心中也就刚冒出来了个念头,突听“嘭”的一声。 声音并不大,但就如一声惊雷炸响在了耳边,但凡看到那道火龙燃起之人,无不脸色猛变。 快……太快了…… 真就如电光石火,又如平地里亮起了一道闪电:眨眼前,那射至半空的火箭还只似一点火星。但等落下,突然就爆出了一团火球。 而后,都不足两息,火势就连成了一道火龙,足有二三十丈长。 再一细瞅,元乂的前阵竟全部烧了起来? 但只见那三四十骑只抛了一轮,抛出去的物事看着也不大,但怎就有如此之威? 元乂完了…… 刚感慨了半句,城下又有了惊变。 人嚎刺耳,马嘶震天暂且不提。那燃起火的前阵就如一口须臾间炸开的油锅,数十驾铁车猛的窜向了四面八方。 之前自有缰绳连着,但眼下绳上已着了火,许多已被烧断。便是没断,马儿稍一用力就能挣成两截。 避火是动物的本能,且还是极痛之下,战马只知朝着没火的方向跑。 哪个地方没有火? 除了身侧着了火的同伴,哪里都没有火,跑就是了…… 站在城上往下看,只觉极为壮观:就如一朵巨大的花苞,猛的绽放出无数的花瓣,开向四面八方。 往空处跑的还好一些,但哪些慌不择路往后跑的,却让后军遭了殃。 哪有马儿不怕火的? 哪么大一颗火球朝自己冲来,便是头畜生,也会激起逃生的本能。 也就十多息,原本固若金汤的铁车阵,就乱成了一锅粥。校场内到处都是奔腾的铁车、飞驰的火马。甚至还有烧成火球,满地打滚的人影。 那凄厉的嘶嚎声如一支支钢针,刺的城上众臣头皮发麻。 就连李承志这个始作佣者都看的直呲牙:这一颗颗四处乱窜的火球,与小时候拿汽油点老鼠玩的景像何其相像? 不论人与马,早无理智可言。竟有不少铁车奔到了山下,明明看到前面有大沟,却还不不管不顾的跳了下去。不大的功夫,竟就栽进了去了十多辆…… 好在早有预料,挖了这濠沟。也好在皇帝没犯驴脾气,将五百虎骑提前撤走。不然李承志的军阵也必然是被冲溃的下场…… …… 不知是火光映的,还是怒极攻心。元恪的脸上潮红密布。又如连夜耕了二十亩地的老牛,气喘的如拉风箱。 除了狠毒、邪异之外,元恪再想不出还能如何形容李承志这毒火。 从于忠跪地求情,也就是元恪脸上映起火光的那一刹那,到元乂的车阵有如四面开花,瞬间溃散,整个过程都还没有半柱香。 也根本不需如李承志所说,这火能透火铁甲,将活人烤熟那般恶毒。 眼下就够了:若非比阵,而是阵战,李承志只需随后掩杀,便是虎骑在此,也只会一败涂地。 幸亏朕撤回了虎骑…… 元恪猛吐一口气,眼神掠过面如土色的于忠、萎靡于地元继:“如今,尔等可服了?” 没等来他所期望的回应,却等来了两声磕头的声音。 元继满脸是血,眼中的恨意凝如实质,呲着满口白牙,就如一头疯狂的怪兽:“李承志擅杀宗室,枉杀禁卫,手段何其阴狠歹毒……臣请诛杀此僚……” “江阳王,朕劝你认输之时,你是如何说的?之后朕令刘腾传谕,让元乂早做防备,莫要枉送禁卫性命时,元乂又是如何应的?” 皇帝眼中猛的冒出一道凶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元乂死于非命,也是尔等咎由自取……” 正文 第三七二章 选官 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正文 第三七三章 募员虑贲将 君臣相看皆不语! 李承志进了殿问了礼,皇帝点了一下头之后,大殿里突然就静了起来。 皇帝直戳戳的盯着李承志,看的他心里直发毛。 不会要让自己给元乂赔条腿吧? 心中猜忖,李承志翻着眼皮偷瞄了一眼,却发现元恪似是在神游天外…… 皇帝发什么神经? 元恪是想起了议完元继迁任之事,几个重臣与他的奏对。 左侍中刘芳、右侍中崔光均称:李承志学识渊博,经史百家皆有涉猎。诗词、术算更是天下翘楚,可入太学教诲人才…… 王显又言:李承志嫉恶如仇,刚正不职,不畏强权,不附贵室,故而适入御史台。入则规谏过错、驳正违失,出则纠察百官,严正法度…… 高肇言:李承志勇比项羽,悍不可敌。并精通练兵、阵术、仗战,且机敏智巧,计谋过人,天生就是将才。故而应人尽其才,令其披甲戎马,立不世之功。 今恰逢欲征南地,编练新军,可征入大将军府,拜为中参兵军事(斥候武官,先锋大将)…… 于忠也是类似的说法,称李承志不但勇武过人,难得的是容貌俊美、仪度著世,可入值事任金甲将军(在典中,或是皇帝出行时执金瓜、伞盖的力士)。也可入左右金吾(皇帝仪仗队),任知队仗官(仪仗官)。 就连刘腾都来凑热闹。称李承志精于膳食、会酿美金,擅治外伤,且通医药,应入殿中。任尚食、尚医均可…… 皇帝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真觉李承志是个人才,还是在凑趣讨他这个皇帝开心,但太学博士、御史之类是想都别想。 人才不是这么糟蹋的…… 但拜与高肇为先锋,也不可能……从未听李承导还会水战的? 其实皇帝属意的还是两卫。 不为其他,就为李承志能创出暗合兵家至理的象棋,皇帝便认定,李承志军事才能绝不止他表现出来的这些。 一是想看看李承志被世人吹嘘的神科其神的练兵、整兵、备兵、率兵之才。二则是,禁卫实是到了不得不整顿的地步。 如宿卫、值寑、羽林、宫禁等,皆为近侍武官,可谓重中之重。 而且只要皇帝愿意,想让李承志练兵,他就得去练兵。想让他下棋,他就得下棋。想让他治病,他就得放下刀枪背起药箱。 何时嘴馋了,还能令他做几道美食,酿几坛美酒。真要有需他阵战之战,令他随军出征就是了……这才叫人尽其才…… 奈何于忠不要。 闻弦歌而知雅意,左右两府十数监署,于忠却独独提到空有其表的值事与金吾时,皇帝就知道,李承志这次,将禁卫得罪了个狠…… 便是于忠答应,李承志去了也绝对是举步维艰。 一时间,皇帝竟寻摸不出个合适的位置来…… 想了许久,皇帝眼睛一亮:“刘腾,虎贲中可有空缺?” 虎贲? 刘腾瞟了李承志一眼,暗暗叹道:真难为陛下了。 虎贲堪称天子亲军,既不受卫府、更不受兵部节制,仅受命于皇帝一人…… 刘腾细一思索:“秉陛下,戟楯、募员两军皆无空缺,就只高车虎贲司马因母丧而去职,暂无人署理……” 虎贲有三卫,依兵员族别各为戟楯(主官及兵员皆为鲜卑人)、募员(主要为汉人。柔然、丁零等族占少部分)、高车(主要为高车族,柔然、丁零等族也有)。 各卫主将为虎贲将军,官从四品。司马为其属官,便是未有加官,品级都是五品上之职。 对李承志而言,这官委实高了些。且他予虎贲而言并无寸功,骤然高升如何服众? 且还是高车卫,虽并非尽是高车人,但自将军以下,属官俱是归顺于大魏的各胡族、部落的王公、贵族、将官之后。便是普通兵士,也是自各胡族部落中征召而来的勇士,连关个汉人都无。 故而高车卫自成军以来,从无汉人任主官的先例。李承志自然也不能例外。 但这难不住皇帝。 他稍一沉吟:“传谕元渊(太尉元嘉之子,虎贲中郎将,从三品,虎贲卫主官),令其中募员卫中择一司马,迁之高车卫。其下属官逐级擢升,空一虎贲郎将……不,虎贲将……” 说着一顿,又看着李承志:“迁便迁你为募员虎贲将,准你领军一旅……” 李承志先是一喜,又有些无语。 别听才领军一旅,只是五百兵。但虎贲卫中最普通的兵卒都是官身,秩两百石,也就是从九品。 募员虎贲郎将与募员虎贲将听似只差着一个字,但前者是军主(营官),后者只是旅帅。 说着一顿,又看着李承志:“迁便迁你为募员虎贲将,准你领军一旅……” 李承志先是一喜,又有些无语。 别听才领军一旅,只是五百兵。但虎贲卫中最普通的兵卒都是官身,秩两百石,也就是从九品。 募员虎贲郎将与虎贲将听似只差点一字,但前者是军主(营官),,级后者只是旅帅。说着一顿,又看着李承志:“迁便迁你为募员虎贲将,准你领军一旅……” 李承志先是一喜,又有些无语。 别听才领军一旅,只是五百兵。但虎贲卫中最普通的兵卒都是官身,秩两百石,也就是从九品。 募员虎贲郎将与虎贲将听似只差点一字,但前者是军主(营官),,级后者只是旅帅。说着一顿,又看着李承志:“迁便迁你为募员虎贲将,准你领军一旅……” 李承志先是一喜,又有些无语。 别听才领军一旅,只是五百兵。但虎贲卫中最普通的兵卒都是官身,秩两百石,也就是从九品。 募员虎贲郎将与虎贲将听似只差点一字,但前者是军主(营官),,级后者只是旅帅。说着一顿,又看着李承志:“迁便迁你为募员虎贲将,准你领军一旅……” 李承志先是一喜,又有些无语。 别听才领军一旅,只是五百兵。但虎贲卫中最普通的兵卒都是官身,秩两百石,也就是从九品。 募员虎贲郎将与虎贲将听似只差点一字,但前者是军主(营官),,级后者只是旅帅。 正文 第三七四章 双喜临门 看李承志脸露异色,皇帝还以为他在畏难,冷声笑道:“你连元悦都敢打,连元乂都敢杀。如今只是几个膏梁子弟,就将你吓住了?” 能一样么? 元悦元乂绑一块也才是两个,如今调教的可是一旅,整整五百? 尽是些纨绔,说不定就要使些强硬手段。到时打了小的,难保老的不会出来…… 李承志沉吟少许,揖手拜道:“陛下待臣恩重,臣无以为报,只能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怕有负圣恩,故而肯请陛下,可否授臣于军机立断之权!” 刘腾眉头一皱。 李承志分明是怕受掣肘,准备甫一上任就杀鸡儆候,更或是杀人立威?。 还军机立断,你倒不如说先斩后奏更妥贴一些。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怕捅了马蜂窝? 本以为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却不想竟无半丝犹豫,大手一挥:“准你又如何?” 李承志眨巴着眼睛,直愣愣的看着皇帝,以为是不是耳朵听岔了…… 不应该呀:说破天,李承志也是个旅帅,往上还有任军主的虎贲郎将,再其上还有专事军纪法度的虎贲司马。再往上,还有虎贲将军、虎贲中郎将。 本是想给皇帝打个埋伏:你不是嫌我胆不大么,我就大一个给你看看。想来一听李承志要生杀予夺,皇帝十之八九不会答应。 那就好办了呀:到时要是干不好,李承志也就有了推卸责任的借口。 岂不知,元恪竟不是一般的干脆? 心中惊疑,微一抬头,竟见皇帝似是在阴阴冷笑。 完了……好像上当了? “难得你这般有担当,看来甚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故而你之前上呈的请辞宫中事务的奏表,朕就不准了……” 李承志心中苦叫:别啊…… 哪会容他叫苦,皇帝一指刘腾:“稍后予门下、中书、选部等传谕,予李承志加封诸官:加武骑常侍(皇常侍从官,事骑马散从,游玩赏猎,从六品)。加侍御师(御医,六品)。加掌筳郎(事皇帝饮食,从六品)……及之前的奉朝请,一并下旨……” 何止是心里苦,李承志都懵了。 乍一听好多官,而且全是近侍,皆是常人梦寐以求之职。但问题是:哪有加官比本职还低的? 关键的是,他的俸禄早被皇帝罚到了八年后还是十年后,连他自个都忘了。 等于从今往后,他得给皇帝白打好多年的工,且是好几份…… 简直哔了狗了? 李承志正欲推辞,但嘴都未张开,又听皇帝说道:“要是郭氏不许,让她入宫来见朕……” 这是顺着李承志奏呈中的话,在堵他的嘴:不是你娘不许么,那就让他来问朕…… 你连城都不让她进,还入宫? 她进得来么? 心中暗骂,见皇帝满脸不耐的挥着袖子,意指莫要聒噪,赶快滚蛋。 皇帝这是学聪明了:只要让李承志好好的闭上嘴,自然就不用与他生气…… 反倒是李承志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憋的好不难受。 “臣……遵旨!” 他一脸郁闷的做着揖,准备告退。又见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朝他召了召手:“朕不问你谋害宗室之罪,你也莫再去寻元乂讨要你的宝珠之类。若是元乂敢报复予你,你自来寻朕便是……” 李承志恍然大悟:怪不得皇帝没有像前几次一样,进门先给一棒,而后再视心情给你颗甜枣,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只要自己愿意,所谓的悬黎宝珠,一月能拉来一车。用来换元乂的一条腿,不要太划算…… “将他那冰税减至一成。贡于宫中的冰沙、豆腐,也逐月予他结清,莫要拖欠……嗯,传谕兵部,将他那烈酒先购一千石,添以松香制成火油,以备不时之需。若合用,再行增购,或成定准……” 给刘腾交待了一遍,皇帝又转过头来:“就当是朕补偿予你的……” 这最后一句,竟让李承志心头暖热。 若非已没了回头路,说不定就得当几天忠君体国的好臣子。 他予皇帝说的是,至少十多二十斤粮食,才能酿出一斤可制火油的烈油。 又称:中原潮湿,不利于水汽散发。故而若酿此酒,最好选在河北(黄河以北)、河西等酷热干燥之地…… 这是怕皇帝强令他交出配方。也担心皇帝见猎心喜,突发奇想,万一让他去酿酒造火油怎么办? 便是要去,也得去河西才行。到时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没想皇帝竟直接要的是酒? 那如何酿,在哪里酿,自然就是李承志说了算。 更关键的是:一千石酒就是一万多到两万石粮,李承志可以名正言顺的从中原、河东、关中等地收购粮食,运至关中,更或是河西…… 哪还需用胡商、杂胡部落的名义购粮? 也不需张敬之、李始贤等挖空心思的想,如何才能将数万石粮运到河西,而不会被奚康生与河西诸地官府发觉? 陛下真是……太贴心了…… 一时间,李承志都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歉疚的好。 这粮运到河西,可是拿来养兵的。这兵养起来,可是用来造反的…… 沉默少许,他深深的往下一揖:“臣……谢过陛下!” 元恪深深的吐了一口气:不容易啊,竟能见到这逆臣对朕心悦诚服的一天? “莫要只是嘴上说说。” 皇帝挥着手,“勇于任事,恪尽职守,才不负朕之期许……” 李承志连声称是,又往下一拜,才恭身后退。 见他倒着退出殿外,双脚迈过门槛后才转身离去。刘腾眼珠子都直了。 以往奏对,李承志何时不是告退后转身就走?皇帝每次看到的都是他的后脑勺和屁股。 这般恭顺还真是第一遭…… 刘腾心里一动,又想到皇帝穷极无聊之时,与他和于忠提及李承志时的几句话:看他殴伤元悦、怒质胡允华这两桩,及与朕奏对时的言行举止,便知李承志看似咨意无礼,嚣张无忌,其实行事极有分寸。至少不会让你轻易的抓住他的错处或把柄…… 之后说起安定胡氏,皇帝又提及了奚康生对李承志的评价:看似狡诈,实存温良,且重情重义。若掌驭得法,必为强助……这说的是李承志未与胡保宗翻脸之前的过往。 此时看来,陛下应就是依奚康生的这一句,找到了驾驭李承志之良术? 没想见效这般快? 刘腾好不佩服:陛下果然是陛下…… …… 李承志脸上的喜色都快要溢出来了,一路上都哼着小曲。 粮食的问题一解决,等于免了心头大患。只要再坚持个三四年,河西的垦田的就能自给自足。到那时,李承志才算勉强有了些窥睨天下的资格。 但谁能想到,这份大礼,竟是元恪亲自送到自己手上的? 暗中唏嘘不已,李承志神色轻快的出了广莫门。 刚出城门,偶有一丝凉风吹过,鼻间就能闻到饴糖的香味和豆浆烧糊的味道。最多再往前走半里,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与“咯咯吱吱”的响动,还时而伴有数十人齐喝的号子声。 越往前走声音越大,前者有如瀑布悬川,飞流而下。后者则似百鼠齐啮,酸的让人想咬牙。 前者是制冰时的汲水、泄水声,后者是在用石磨磨豆粉、豆浆。 恰好路过玄印寺,看到山门前的知客僧脸扭的跟苦瓜似的,李承志分外觉的好笑。 应是太吵,白日里惊的和尚不能清修,夜里还要扰到和尚的清梦,和尚竟然恼了? 若是上门好好分说,李承志自知理亏,定是会令工匠力夫收敛一二。或是停了夜里施工也无所谓。 但和尚竟然半夜装鬼吓人,差点让巡夜的李睿打个半死。 最后告到河南尹,李宪责令李承志赔了和尚的汤药费,又罚李睿带枷示众一月。 好在李承志有钱,折罚一百金了事。 自此,两家算是结了仇…… 看到李承志,守门的家臣远远的就迎了上来,帮他牵了缰。 李承志下马进门,往里走时看到耳门停着一辆双驾马车,看外饰很是华丽。 高湛平时来时都是骑马的。而元悦的车驾比这一辆又奢华了不知多少倍。 定非是这二人,李承志不由奇道:“何人登门?” “是姑臧伯偕夫人来访……郑夫人正与主母在中堂说话,姑臧伯则去了中园,说是要看看郎君点石成金的制冰之法……” 原来是李韶? 他前日与母亲去李韶府上拜访过,李承志还特意送了一颗鸡蛋大的七彩琉璃珠。 对常人而言,这东西即便比不过夜明珠,也堪称价值连城。但李韶半点推辞都没打就收了,也让李承志暗松一口气。 不为其他,只因李韶也知道,李承志在河西藏了兵。但想来只以为是李承志当初骑虎难下的无奈之举,没敢想过李承志有不臣之心…… 今日专程上门,应是来回礼的。李始贤不在,按理只需李韶的夫人郑氏来拜访郭玉枝便可。李韶竟也亲自登门,这礼就有些重了。 “快令李协准备酒席……” 李承志交待了一句,急匆匆的往中园走去。 刚过耳门,便看到李韶站在院中的箭楼上,似是在随意打量。身侧再无旁人,就只有一个仆臣和李协侍在楼下。 “不知世伯登门,晚辈失礼了……” 这声世伯可不是乱叫的。两家虽不属同宗,却属同源。若论郡望,李承志也得被归入陇西李氏。 况且,至多入冬,两家就会成为名符其实的亲戚:就在上月,也就是李韶卸任岐州刺史入京之前,张敬之的庶女许给了李韶的嫡长子李玙为妾。郭存信的嫡长女,也就是郭玉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给李承志亲上加亲的怀淑表妹,许给了李韶的嫡三子李瓒为妻。 为了李承志,张敬之与郭存信可谓是愁白了头发,费尽了心机…… “你入宫聆听圣谕,何来的失礼之说?难道还敢抗旨不成……” 李韶口中斥着,脸上却尽是笑意,看来心情很不错。 “且上来,与我说说话……” 李韶又指着李协和仆臣说道,“都退后些……” 李承志不知其意,恭恭敬敬的上了楼。 “陛下如何说的,可曾罚你予元乂赔罪?” “倒不曾,只是喝令晚辈不得再去寻元乂讨要宝珠与财货等!” “一个世子,就换了些财货?” 李韶稍一错愕,又摇了摇头。 夜明珠再贵也是死物,而元乂已残,此生已与世子之位无望。如此算来,元乂是亏之又亏。 再者,打死李韶也不信,真就如李承志所说,那宝珠就只余一颗…… 郭玉枝虽不似李怀德那般贪财,但也绝非败家之辈。若真是价值连城之物,怎会眼见李承志在殿中摔了瑰宝,而不见半丝痛惜之色? 李韶轻声叹道:“也是你运气使然:元继惯会见风使舵,且向来恭顺。若非误以为元乂已无幸理,怎会一改奴颜媚骨,进而恼了陛下?不然便是出于安抚与他,陛下也定会惩处于你……” 确实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李承志才觉得皇帝竟一改往日之凉薄,突然对他好了起来。 “我等走后,陛下独留崔亮,又召你入宫,应是为你铨叙吧,可曾定了官?” 李承志低声应道:“定了,募员虎贲将,应是从五品下!” 这一次,李韶才算是懵住了。比听到李承志射残了元乂,皇帝却无半丝罪责予他还要吃惊。 骤然擢为从五品也就罢了,竟还是虎贲将? 其余不论,且看高湛。以陛下对高肇、对皇后的宠信,高湛足足侍从皇帝三年,才封了个羽林郎,比李承志还要低一级。 便是自己,也近双十之年才至黄门郎。虽也备受先帝庞信,但全赖六叔(李冲)之荫…… 但转念一想,又觉的理所当然。 不说李承志惊才绝艳,便是凭那象戏让陛下爱不释手,迟早一日也必然幸进。 茹皓为何得庞,只是因擅横吹(笛)。 赵修为何幸进,无非是长相俊美,且精胡舞。 至于候刚,只是擅射…… 与之相比,李承志会的何止多了十倍? “可惜了!” 李韶谓然一叹,“某还想,若是选官不甚中意,便等某赴凉州上任之时,将你讨来,任个从事……” 上任? 李承志心里一跳,狐疑道:“世伯迁官了?” “嗯!”李韶点点头,“不出意外,应是持节,都督东、西两州诸军事,凉州刺史……” 李韶要任凉州刺史? 李承志狂喜。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是双喜临门? 正文 第三七五章 闲话 凉州就是河西。 西起郭煌镇、白龙堆(今哈密以西,吐鲁番境内),北至涿邪山、浚稽山、南床山(均在今蒙古国境内),南至祁连山,东抵拢山。东西达三千两百余里,南北近两千里,皆是凉州之境。 大倒是大了,但没人。 面积足有关中道的五六倍,但丁口还不足关中道的十分之一。 以昔日历经五凉的国都武威为例,如今已到了“领二郡、五县,户只七百四十七”的地步,可见人口之凋零? 但为防备柔然、高车、吐谷浑等强敌,军镇设的倒是挺多。 西有敦煌,东有薄骨律(今宁夏灵武),南有抱罕(今甘肃临夏)、鄯善(今青海乐都),北有高平(今甘肃固原)。 等于整个凉州除了四面有兵,中间几乎是空的。 无多余的丁户可迁移,朝廷也只当凉州是鸡肋。久而久之,就成了吐谷浑、高车,及卢水胡、氏族、羌族等杂胡小部落的后花园。 吐谷浑的牧民都将马放到原五凉国都、前凉州治所、武府镇府所在的姑臧城下了。 若非刘慧汪造反,柔然、吐谷浑、高车、党项,并南梁数国合谋凉州之计败露,朝廷绝对依旧会睁只眼闭只眼下去,只顾攒着劲的朝南梁发狠。 朝廷与皇帝悚然惊觉,才有了重新治理凉州的念头。但因大魏四面皆在用兵,朝廷每年大大小小要打上百仗,能堪用的将领几乎被派了个干净,委实无几个合用。 且光会带兵还不行,还得会治理地方,得是文武双全才行。所以到最后,就落到姑臧伯李韶的头上了。 谁让数百万里大的凉州,就他一人有封地,他不去谁去? 自此,凉州一分为二,以张掖为界,东为东凉州,西为西凉州。李韶为东凉州刺史,持节,都督东西二州诸军事。 至多再有月余,他就得上任…… 李韶当刺史,总好过外人当刺史的强。至少李松等人的行迹万一泄露,李韶还能帮着遮掩一二。 此时算来,表是县当属西凉州辖地。 其正处祁连山与合黎山的夹缝,两山之距只有两百里,历来都是卢水胡、回鹘等杂胡小部落的牧居之地。且离东凉州治所武威,西凉州治所酒泉都不近。所以便是李韶上任,也暂时无瑕顾及那里才对。 倒是可以请托李韶行个方便,诸如大宗粮食运入凉州,肯定做不到了无痕迹。若沿途打点不到位,说不定就会惹出大麻烦…… 李承志心念一动,不动声色的说道:“今日面圣,陛下令我尽快酿备烈酒,以供兵部制火油所用。因所需量大,时间又急,故需寻一干燥之地晒粮酿醪。 晚辈之前尚在犹豫,置晒场醪池于夏州(陕西北部),还是置于高平,更或是平城(今山西大同)。此时想来,若是世伯迁任河西,置于凉州岂不是更合适?” 酿个酒而已,竟要走那么远? 但也不是没几分道理:南地的酒醇香,北地的酒清洌。若论烈口,自是北地为佳。究其原因,只是因南地潮湿,酿酒所用的粮食晒不干,酒中含水太多的缘故。 况且这酒还是用来放火的,自是越烈越好。 不过东西虽好用,却不太好普及:按李承志所奏,十数二十斤粮才能出一斤能起火的烈酒。都抵的上一个壮卒半月的口粮了,委实有些奢靡。 今日议事,皇帝还征求过诸臣的意见,但大都觉得不合算。不想只是半日,陛下就变了主意? 怎么想,怎么都觉的皇帝在变着方儿的让李承志赚钱? 李韶心中一动,想到了李承志摔于殿中的那颗宝珠,及皇帝数次召他,旁敲侧击的问起李承志的一些私事…… 照此下去,假以时日,李承志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六叔(李冲),陇西李氏自然会跟着水涨船高。 但偏偏,这又是个极不省心的? 李韶可一直没忘,李承志足有两营以上的战兵,就藏在河西。 那他这非要将酿酒之地选在最远的河西,就很耐人寻味了。 若说靠这两营兵,就敢生出什么心思来,无疑于痴人说梦。故而李韶也当这只是李承志未雨绸缪,以备后路的手段。 确实该备些手段,不然就如三叔(李辅)一家,到大祸临头时,竟连个逃命落脚的地方都无? 罢了…… 李韶暗叹一声,只做不知,慢悠悠的说道:“置于凉州也无不可。若你心急,可先一步差家臣于河西选址。我自会与诸郡知会……” 李承志狂喜。 但稍一转念,他又犯起了嘀咕:李韶不会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吧? 不然为何就像是自己刚瞌睡,他就送来的枕头? 但这种话,他哪里敢问出口? 而如李韶这种宦海沉浮数十载,经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狐狸,又岂会在脸上露出端倪? 李韶呵呵一笑,又指了指北园:“那里应就是治豆腐之所吧?既然来了,就一并看看……” 李承志点着头:“匆匆入门,竟还未向夫人问礼?” “不急!” 李韶挥着手,风轻云淡的说道:“应是与你母有些知己话要讲,不看连老夫都支了出来,怎会容你惊扰?不急,若是说完,自会差人来唤……” 知己话? 应是在商量着张罗自己与张京墨完婚之事吧? 还要上高府问礼,这才是最让人头痛的。 阖京城上下,能与祖居李氏扯上亲戚关系,且够份量的,就只有李韶诸兄弟。但偏偏,陇西李氏素来和高肇不对付。 害得李承志至今都没寻摸出,该请谁当媒人合适…… 转着念头,李承志随李韶下了角楼。 …… 中堂内,郭玉枝与郑氏隔着一张几案,分座两端。 郑氏虽保养得体,但毕竟是五十多岁的年纪,早已是头发花白,尽显老相。 反观郭玉枝,却是冰肌玉骨,明眸皓齿。两人坐在一起,说是祖孙都有人信。 郭氏半靠在榻上,拿着一支银匙,颇为惬意的尝着冰沙。又如聊家常一般,说着一些闲话。 “那日罢了朝会,出了朝城,夫君偶遇颍川王。二人闲聊了几句,颍川王又提及被承志摔碎的那颗宝珠,依阳捶胸顿足,大骂不止。 之后又戏言:如今宝珠只余两颗,想来高司空定是会嫌礼轻。不若转送于他,再寻陛下恩准,予承志尚个公主……还称他膝下适婚的公主两三位,有嫡有庶。便是承志尚为嫡驸马,也无不可……” 郭玉枝心里一跳。 颍川王再不堪,也是亲王之尊。再贪财,也堪称富甲天下。怎会如此三番两次的说出这种惹人耻笑的疯话? 他还要不要脸了? 再想起入府之初叙礼时,李韶满脸郑重的模样,郭玉枝心募的一动:郑氏说的哪是闲话,分明是受人所托,来给她递话了。 元雍真有此意? 郭玉枝都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听着好似是天大的好事,只要尚了公主,就等于一步登天,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但莫忘了,不管是皇帝的公主,还是是亲王、郡王的公主,只要娶了,一辈子都只能娶这一个。 但凡公主有些毛病,李承志十之八九得断后。 就如高猛,尚了长乐公主近十载,却一直未有一男半女。无奈之计,才养了一房外室。虽生了个儿子,却一直不敢让人知道…… 便是从这一点考虑,郭玉枝就绝不会答应。 再者,李承志与张京墨已行完了六礼中的前五礼,只待亲迎(娶回家)。若此时反悔,李承志还做不做人,祖居李氏的脸还要不要? 更不用提那逆子与高文君还私定了终生…… 稍一沉吟,郭玉枝满脸可惜:“承志与京墨完婚在即,便是颍川王错受,承志也没了这等福气,真是可惜!” “谁说不是呢,故而才说颍川王是戏言啊……” 郑氏笑了笑,真就当是在说闲话。见郭玉枝拒绝的如此干脆,却也不在意,只噙了一口冰沙,细细品味着。 过了少许,她又道:“那日厨会,某一时兴起,回了娘家,遇弟媳宴请内亲,正巧晖容也在席。席间聊及京中趣事,便说到了承志。 晖容还很是歉疚,称承志冒死救了魏瑜。而魏给事携女来谢时,却恰逢他不是府上…… 而前日,夫君去延寔(李冲之子,李韶从弟)府上,恰逢魏给事正与延寔对弈,也提到了此时:称若是哪里承志得闲,他定要专程来访……” 只听前半句,郭玉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提及魏瑜和魏子建,她才知道,郑氏说的是魏子建的夫人崔晖容。 不怪她一时没厘清头绪,委实是五姓高门及皇室间的姻亲关系太复杂。 崔卢郑王李五姓与元室宗室间彼此通婚已久,李韶的舅弟郑士恭,娶的就是清河崔氏之女。与魏子建之妻崔晖容、中书令崔光、选部尚书崔亮等都是从兄弟姐妹。 郑士恭的堂叔娶的是李冲(李韶六叔)之女,他的从侄又娶的是元雍的女儿。而元雍的续弦妻崔氏,按辈份又是崔光的侄女……尽是我是你姨丈,你又是我叔丈人这种狗屁倒灶的关系。 反正千万别算辈份,不然理学家来了都得被绕晕。就跟孝文帝一样,前后两任皇后,都是冯太后的嫡亲侄女。若论辈份,都是他的姑姑…… 郭玉枝直觉,郑氏这前后都提及李承志,且均与婚事有关,故而此语应是意有所指。 而魏子建并非没来谢过,不过值他回京时,李承志正被禁于宫上,扑了个空而已。走时还留下了诸多礼物,不可谓不重。所以没必要专程再来谢一次。 果不其然…… 停了两三息,郑氏又道:“也是巧了。昨日夫君入宫,陛下竟也提到了承志。谈及以往,不免就提到了承志在河西阵战慕容定之壮举,及他救了魏家娘子之事。 之后又提到端午之时承志诗兴大发,才惊四座……也不知陛下从哪里听来的,竟知你于当夜,送了魏娘子一支金钗?” 郑氏稍稍一顿,又吟吟笑道:“你说奇怪不奇怪?” 何止是奇怪? 郭玉枝的心脏跳的如同擂鼓,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承志再是得宠,陛下又怎可能闲到专程谈论他的这种琐事? 李韶再莽撞,又怎可能将与陛下奏对当闲言碎语说予郑氏? 郑氏再不晓事,也不可能专程跑来一趟,说这种一不小心就能可能招来祸端的闲话? 此时一想,让她来递话的,难道是皇帝不成? 想想是如此的不可思议:皇帝竟连李承志的婚事都操心? 更奇的是:既已说起李承志“河西救两女,端午狂做诗”,为何独独只提魏瑜,却不提高文君,就跟这个人没出现过一般? 可那位才是逆子的心头肉,那些诗。也皆是因高文君之故而作…… 心中惊疑,郭玉枝竟如福至心灵,智窍大开:一直想不通,皇帝为何靳令她不得入城。若是惩戒,靳令不得出府不更省事? 此时想来,竟好像是……不许她登高府的门? 话已至此,郭玉枝哪还不知李韶夫妇今日的来意? 郭玉枝猛然起身,满面潮红,竟似连气都喘不匀了:“陛下竟欲我李氏……与魏氏结亲?” 便是已猜到,也不能说出来呀? 郑氏白了她一眼:“与陛下何干?再者,让承志娶哪个,难道你这当娘的还做不了主?” 还真就……好像做不了主? 但若圣意也是如此呢? 郭玉枝一直对高文君是一万个不属意。 不是说相貌不出众,品德有问题,而是高文君是失怙丧恃(无父无母)之女。 这等女儿家,怎能娶来做正妻? 不见便是高肇权势侵天,请陛下三次赐婚,赐的也只是侧室! 且她也予高文君早有暗示:便是那逆子铁了心,但也只能做妾,正室是想都别想。 那般聪慧的一个女子,定是能劝得逆子开窍。如今圣意如此,更是多了几分可能…… 也不知为何,郭玉枝就觉的魏瑜最顺眼,天生就该是李承志的良配…… 一想到魏瑜圆圆的那张脸,甜甜糯糯的声音,郭玉枝就跟喝醉了似的,晕晕乎乎的…… 正文 第三七六章 七夕 一场饮宴,宾主尽欢。 李韶很是尽兴,多贪了几杯,临走时脚下已有些虚浮。李承志不放心,令李睿带了一什家臣专程护送他回府。 李韶刚走,他又单独将李亮召进了内堂。 “或是你亲自去,或是派李聪去,速予父亲、张司马,及李松传讯:朝廷欲治理河西,会以张掖为界,分为东、西二州。到时会遣李韶都督东西二州军事……让李松约束兵卒、民众等,尽量深居简出……” 沉吟少许,李承志又怅然叹道:“你也莫以为世伯镇都凉州,便是天大的好事。但需知:朝廷欲治理河西,必会重新委派各州、县官员,清理属地丁口、田地等。也肯会遣军巡察边防,厘定境土。 朝廷虽与柔然以浚稽山、南床山为界。但合黎山以北不适耕种,早已荒废多年,故暂时只会巡防合黎山之南。 恰巧,我等的营地就在合黎山之麓南。若不加防备,近两万军民定会暴露出众,到时便是世伯有都督之权,也不可能将地方州县奏于朝廷的急报全拦截下来!” 李亮脸都变了。 两月前,张敬之、李始贤往薄骨律、枹罕、鄯善、敦煌等镇遣送难民时,只是往弱水北岸、合黎山南(李松垦田之处),就足足偷运了一万余口。 加四千战兵,及陆陆续续收伏、及主动投奔的杂胡小部落,镇夷关下的丁数直逼两万。 人倒好办,牲畜也不难,尽皆迁走就是了。但已垦出的数万亩荒田呢,难道也能一道搬走? 李亮只觉大祸即将临头,只是瞬间,额头上就惊出了一层白毛汗。 “慌什么?” 李承志低声斥道,“你当世伯今日来,就只为了喝这顿酒?分明就是来提醒予我:早做安排。 连世伯都是以‘不出意外,应会都督东、西二州军事’这等口吻,可见皇帝与朝廷也才是议定不久,连诏谕都还未下。 故而等议定州、郡诸官人选,调齐兵马、粮草,征齐民夫,怎么也到两三月之后了。到时正值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谁敢率军上路? 说不定又得拖延一两月,就到开春后了。这一来一去就是半年,时间还算富余……” 李亮急道:“人可以迁走,大不了再往北遁。只要迁出合黎山,便是朝廷也鞭长莫及。但那数万亩已肯至一半的荒地呢?” “地?怪我未讲清楚:只说会巡察合黎山以南,但不一定就会巡到镇夷关下。且事在人为,想办法不让兵卒巡到哪里就是了…… 李承志哑然失笑:“我且问你,你与李松遁入弱水之北至今,已是三月有余。且镇夷关与表是县城之距不过百里,但为何一直相安无事?” 李亮奇道:“不是郎君你教的么:六叔(李松)带了十数个高车壮丁,扮成南迁而来的高车小部落,到县城给那县长(丁口不过万不能称‘令’,只能称长)送了重礼,称需借用弱水之畔休养、放牧半年,明年开春定会迁走…… 光是足斤重的铜铤就有百枚,更何况还搭了一袋琉璃珠,抵那县长百年的俸禄都有富余…… 只是次日,县长就靳令县民,不得逾城北三十里外打柴、放牧。更不得往镇夷关南的盐碱地挖土洗盐…… 再者每日都有兵卒假扮牧民巡游,故而山下的营寨、河边的屯田等一直未曾被人发觉……等拖到明年入夏,那县长若是过问,再送一次礼就是了……” “这不就对了?只是给县长送了一次礼,他就能将尔等庇护的滴水不漏。若是直接将那县长换成自己人呢?” 李承志双手一拍,“那表是县丁口都不过千户,县长不过从八品。这么小的官,且是那般荒凉之地,哪需劳烦朝廷斟议?世伯动动笔头,就能直接任免。 这还足足有半年,怎么也够父亲、舅父、张司马等物色人选、上下打点了。 不过郡官就不好插手了,到时只能随机应变。若能买通自是最好,若买不通,就只能严加防备。故而才警示李松,尽量约束部众。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一郡之太守,总不可能亲自去巡防边境,厘查属地。自是要差属下去办……只要是人,就必有所喜,投其所好就是了……” 稍稍一顿,李承志又叹道:“罢了,只是传讯而已,交待予李聪足以,李松素来沉稳,自不会大意。父亲与张司马皆是久经风浪,自有定计。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就留在京城吧……” 李承志是嫌李亮沉稳有余,见识不足,遇事就慌。想让他多见见世面,捋一捋官场上的道道。 但也不能怪李亮:他这近十年一直窝在庄里,到哪里去涨见识? 李亮脸色有些臊红,连忙应了下来。刚欲唤李聪进来交待,又听听堂外李聪连声高呼,似是在给郭玉枝见礼。 主仆二人齐齐的一住嘴,又理了理神色。 这等小事,就不劳母亲(主母)费心了。 李聪问了一声好,却似扯破喉咙惨叫一般,郭玉枝哪不知这两个定是背着她在商量什么事情。 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郭玉枝一指李承志:“初八那日你应是休沐,为娘特意寻姑臧伯借了城南的别院,到时随我宴客……” 李承志奇道:“请谁?” “还能请谁?魏给事专程来谢你,却连你的面都未见到。怎么算你也是晚辈,难道不予赔礼? 也不好只请魏给事,定是要与崔夫人一道请的。为娘也需坐陪。但我被陛下靳令不得入城,不放到城外,你说应放到哪?” 请不请这一遭都可,李承志怀疑,母亲应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比如魏瑜。 一想起这个,李承志一个头就有两个大:这不是乱点鸳鸯谱么? 正待要套套话,是不是也要请魏瑜来。郭玉枝脸一冷,扭身就走。 李承志此时哪能顾的上追问,只能先抛在一边。 将李聪叫来,好一番叮嘱。等李聪将他交待的诸事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之时,已是三更时分。 初八宴客……嗯,七月初八? 不知不觉,竟已近七夕? 《春秋命历序》:天地开辟,万物浑浑,无知无识;阴阳所凭…日月五纬俱起牵牛…… 《易传》:日、月、五星,起于牵牛…… 《汉书·律历志》:牵牛之初,以纪日月,故曰星纪;五星起其初,日月起其中…… 故而自远古起,牵牛星就被为诸星之祖? 至于织女,自汉初就被奉为织神。故而每年七夕,皇帝都会百官祭祖、告庙、拜牵牛。 皇后则会在宫中设彩楼,组织嫔妃、宫娥等赛穿针,斗织锦。 比端午还要热闹! …… 天公不作美。 天还没亮,山上先起了风。不到辰时,便已阴云密布。刚至午后,竟淋淋漓漓的下起了雨。 虽算不上凶兆,但准备了两三日的布置可能会白废,故而皇帝、皇后、诸嫔、百官,并黄门、禁卫等,都是一脸阴郁。 又是祷天,又是祈神,又是上香,又是占卜,也不知是天见可怜,堪堪入夜之后,天竟然放晴了? 好一番折腾,等祭完祖,告完庙,拜完星,穿完针,赛完织等,竟已近子时(晚十一点)。 便是累的骨头都快要散了架,皇帝与皇后还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宴请宗室、重臣、王妃、命妇。 好在准备充分,虽是素席,却比往年多了一道鲜美的食材——豆腐。 况且李承志也没藏私,什么煎、炸、炒、烩……但凡能想起来的吃法,都予尚食监教过。 新奇之下,自然就觉的可口。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便渐渐热闹了起来。 歌舞稍歇,诸嫔、命妇便随意聚伙,或是笑谈、或是游戏,或是投壶。竟有人斗起了酒。 今日诸嫔、命妇齐聚昭阳殿,对皇后百般恭颂,本该正是高英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之时。但明眼之人总觉的皇后似是在强颜欢笑。 众人也只当是陛下对其日渐疏远之故…… “便是殿下胸中有诸般不平,也不该于此时显在脸上。不然定会有多嘴长舌之辈事后非议,十之八九会传入它人耳中,岂不是更使其得意?” 高平公主(高肇之妻)低声宽慰着,又朝东面扬了扬下巴,那里正是胡氏的寝宫。 皇帝借口会动了胎气,未许胡充华拜祭,也未让她参宴,也让许多人大松了一口气。 只因胡充华有一手好箭术,能于三十步外射熄烛焰。往年但凡宫中大宴,必会彩声哄天。 若是今年也来了,且非要和皇后别别苗头的话,这些贵妇叫好还是不叫好? 皇后悠然神往,往太极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是因陛下……及那贼人之故么? 好像有一些,但又好像不全是? 高英轻声一叹,端起了酒盏:“多谢姑母宽心,且饮了此杯……” 说罢仰起头,竟干了个底朝天。 长乐公主也在一边(元恪胞妹,高猛之妻),见之微惊。心想皇后莫不是想借酒消愁? 本就不是好相予的主,万一醉了寻陛下发疯怎么办? 正要劝,无意间憋了一眼,见高英饮罢后,嘴角只挂着一抹乳色。 再一闻,只有奶香,却无酒味? “怪不得你饮的这般痛快,盏中竟是羊乳?为何,可是身体不适?” “他……嗯,太医称伤重未愈,不宜过量……” “伤重未愈,故而不宜过量?我为何只听说:酒乃百药之长,诸病皆可依?” 长乐公主奇道,“那位太医说的?” 还能哪位太医? 一想起那张脸,皇后就恨的想咬牙。 连召了他两次,等来的却是皇帝的一顿训斥? 元恪专令刘腾申饬高英:军机重臣,怎能整日缠磨于这等小事?只是换药,徐謇就换不得? 只是从五品,就成了军机重臣? 那你为何要令他侍从左右,又是游猎、又是比箭、又是赛马,又是陪弈? 元恪,你欺人太盛…… “应是李虎贲吧?” 高平公主回忆道,“记得听驸马(高肇)提过,称李承志所言:是药三分毒,酒也不能例外……好似陛下便是听他所劝,竟都不怎么贪酒了?” “提他做甚?” 高英满脸不快,手一伸就摸向了酒壶。壶都提了起来,又陡然一叹,放下重新端起了奶瓮:“罢了,不喝就不喝……” 高平公主与长乐公主不由莞尔,都只当她说的是皇帝。笑着端起盏,又陪她饮了一杯。 正文 第三七七章 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一介后辈,你让他如何登门?” 高平公主反为李承志说起了好话,“倒是专让三儿(高湛)予驸马传过话,说是但有机会,他就会求陛下解了郭氏的锢令……” “定是在口是心非!陛下待他那般亲厚,若是他真求了,早都应了……” 高英哪里会信,只觉怒气“咻咻咻”的往上飙,“此时他定是在太极殿中侍驾,且予我召来,孤好好问问他……” “殿下,不可……” 高平和长乐的脸都变了,“此处尽是诸嫔、王妃、命妇,且是夜深之际,此时又值酣歌恒舞,殿中多有放浪形骸之人,怎敢让男臣入内……再者,如此大煞高氏颜面之事,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之?” 道理确该是这般的道理,但高英只觉愤意难平。更不知为何,听着几个命妇吟着那首鹊桥仙时,只觉每一个字都似一根针一般,直往她心里扎。 “好,孤不召他便是!他不是好作诗,喜作诗么?” 高英恨声喝道,“去,令礼官予太极殿中传孤口谕:饮至酣时,诸王妃、贵妇议起了诗词,皆称若论七夕之诗,无人能出李虎贲之右…… 此值佳节恰至,如此良辰,何等应景?君子有成人之美,且是众望所归,我等便请李虎贲不吝珠玉,再作良诗佳句…… 且警告予他:若是做不出七八首,或作的不如那首《鹊桥仙》,我等定是不会轻饶于她……” 既有“我等”这样的字眼,自是泛指这殿中诸多王妃、命妇。初一听之,所谓的“七八首”、“不会轻饶”,应该只是戏言。 但高平与长乐直觉,就凭此时皇后牙根都要咬碎了的模样,且语中透着的丝丝寒意,也知她不是在玩笑,而是当了真。 见她怒火难抑,似是稍一撩拨就会爆发,两人竟是不敢再劝。心想还要莫激的皇后在此失了态的好,且先让她消消气。 便是李承志作不出,一来一去怕也已过了好几刻,皇后的怒火也该消散不少…… 高平与长乐只以为皇后在为高文君打抱不平,还暗暗给高文君使着眼色,暗示她予礼官传话时,稍稍改一下措词,莫要如皇后说的这般直接。 高文君微微点着头,心中却在暗暗冷笑:高奴儿,当我猜不出你为何这般恼怒么? 真是失心疯了…… …… 皇帝倒是挺精神,抱着一只瓷瓮。瓮上有盖,可见隐有雾气冒出,看似正值温热之时。 时不时的,元恪就会将瓮搂在怀里,似在是暖胃。 刘腾侍立在皇帝侧后,心中不由的佩服着:若论奇思妙想,李承志若认了第二,哪个敢认第一? 只是瓷瓮里又套了一层瓷瓮,内中所盛之汤水、饭食等物,竟能经久不凉? 问及原由,李承志只说罐中套罐,热气无处可散,罐中之物自然就能长温不冷。 刘腾想破了脑袋也未想透,这是何等道理。 偶见皇帝揭开瓮盖,呲溜的吸一口。而后又哈一口气,好似很是舒爽,且神彩奕奕的模样,刘腾反倒担心起来。 他轻轻的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问着李承志:“饮了此物之后,陛下倒是精神了许多。但时有已至深夜,却无法入眠之状,这是何故?” 废话,深更半夜的喝荼,而且苦的跟药似的,能睡着才见了鬼? “是药三分毒,便是人参用多了,都会虚不受补。再者,都说了八百回了,入夜后,再莫让陛下饮茶。陛下倒好,抱着茶罐不离口,怎可能不失眠?” 李承志的口气很不好,且对皇帝隐有不敬。但刘腾也不以为意,只是警告般的瞪了他一眼。 不怪李承志,委实是这些天的李承志快要被陛下逼的喘不过气来了。就连刘腾与于忠都啧啧称奇:李承志竟能硬生生的受下来,竟无他们预料中的抱病称恙,更或是请辞? 两人私下还猜过:应是陛下摸准了李承志的路数,知道如何驾驭于他…… 好像是猜到了刘腾在想什么,李承志悄悄的凑了过来,低声问道:“寺卿,看在同殿为臣的情份上,你予下官透个底:陛下这几日,是不是故意在为难予我?” 不怪李承志怀疑:真当了侍从左右,他才知道元恪有多难侍候。 就跟到了更年期……不,就像个死不认输的熊孩子似的。 明明是个弱鸡,什么都干不了,却什么都喜欢让李承志比别人低一头。 这也就罢了,却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时时事事都好似看他不顺眼。但凡李承志有些差错,不是冷言讥讽,就是极尽挖苦。且总能寻至李承志的短处。 皇帝纵不得快马,却喜李承志与人赛马。 若论骑术,李承志更是只能算一般。哪能比得过一众专事骑马散从的侍郎。赛十次,有八次是他输。 元恪便讽他名过其实…… 皇帝拉不动弓,射不动箭,却喜欢看李承志与人比箭。 若论射术,李承志至多算二流。莫说射声校尉,他比射声吏都要差一些。一与之比箭,十比十输。 皇帝便笑他空有勇武之名。 李承志被逼急了,就说至少他力气大。皇帝也不斥他,只是冷笑着让人抬来了太清弓,让李承志射给他看。 是真的抬,也就是南帝萧洐赠予奚康生的那把,上了弦竟都有两米,比李承志还高半头。专用的箭杆比大拇指还粗,足长四尺,就如骑兵所用的投枪。 李承志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也只能拉满三次。皇帝便笑他中看不中用:人家奚康生至少能开十次。 简直扯淡,也不看奚康生都多大岁数了,若能连开三次,李承志就地认输。 偏偏奚康生不在京城,李承志辩都无嘴可辩…… 之后又知李承志虽通乐理,却只会横笛、唢呐两样乐器,且均是学会不久,根本谈不上“擅”、“精”。 皇帝便说他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腹中空空。 最可恨的是陪皇帝下棋:李承志赢元恪几盘象棋,元恪就会从围棋上双倍的找回来,且日日如此,乐此不倦…… 几天折腾下来,李承志几乎累成了狗。 身体累倒是其次,主要是憋屈。也就念元恪送了份大礼,不然他早找借口撂挑子不干了…… 直到昨日陪皇帝巡察祭坛时遇到高肇,趁皇帝不察抱怨了两句,高肇才提点于他:去看书:《告子下》! 翻到《孟子》,看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一句时,李承志才恍然大悟:皇帝竟似在磨他的性子? 刘腾哪会承认,低声斥道:“失心疯了,还是不想要命了?你李承志何德何能,竟需陛下为难予你?真要看你不顺眼,只需一刀而已……好生当你的差……” 这老狐狸,竟是半丝神色都不露? 李承志暗暗叫苦:这何时才是个头? 早知这差事就根本不是人干的,他宁愿输给元乂…… 正抱怨着,见一个小黄门从殿后绕来,附在刘腾耳边低语了两句。刘腾便回过头来,很是怪异的看了李承志两眼。 余光瞄着他,这死太监又往前一凑,附在皇帝说了两句。就如刘腾一般,皇帝也回过了头,神色怪异的盯着他。 李承志心里一跳:感觉像是没好事? 正文 第三七八章 捅马蜂窝了 皇帝抱着茶瓮,满脸笑吟吟:“诸夫人歌酣舞醉,嬉戏淋漓,却嫌意犹未尽。称可否请你成人之美,作几首诗词以助酒兴……你可愿作?” 这是生怕自己这个常侍当的太轻松,上赶着来凑热闹? 李承志想都没想就拒绝道:“恕臣锦残才掩,智疏思拙!” 意思是作不出来。 元恪脸上笑意更浓,双眼眯成了两条缝:“果真不作?” 皇帝这笑容太是熟愁,李承志但有可能出丑之时,元恪就是这么一副幸灾乐祸,不怀好意的模样。 包括刘腾这个死太监也一样,好似巴不得自己摇头拒绝,好等着看笑话。 李承志心中警铃大作,本能的朝刘腾一侧目。 恰逢死太监在往下偷瞄,看的就是离御案最近的那一排。李承志仔细一瞅,发现高肇正盯着自己,神色满含深意,好似还带着些期许? 内嫔、命妇让我作诗,你期许什么? 刚转了丝念头,李承志猛的一懵。 我去……今天是七夕? 那首……鹊桥仙? 怪不得皇帝和刘腾笑的那么贱,高肇的神色又这般复杂? 一群内嫔、命妇也是闲的,那么多的酒菜还堵不住你们的嘴? 也怪自己嘴欠,一时兴起随手一抄,却被人误以为是与高文君的约定? 便是真当约定也无所谓,又不是不履行。但偏偏母亲被皇帝禁了足,不得入城? 难不成要倒过来,反让高肇去登李府的门? 怕不是得被天下人笑死?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差点就被皇帝带到了沟里。今日但凡一摇头,九成九会背上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名头。 他露出几丝尴尬:“但有圣命,臣怎敢违逆?” 皇帝眉头一挑:“你方才还称:已然才疏思拙?” 李承志干笑道:“只是疏拙,却非穷尽,挤一挤的话,还是有一些的……” “反复无常,奸诈小人……” 皇帝嘟嘟囔囔的低骂了一句,又朝刘腾喝道,“予皇后复命,就说李承志应了!” 而后转过头,一脸奸笑的看着李承志,“莫说朕未提醒你:皇后之谕,可是令你作个七八首,需首首都不离七夕。且不能差于那首鹊桥仙,不然定不饶你…… 听着虽是戏言,但朕觉着以皇后的秉性,说不饶你,定是不会饶你的。且朕记得,舅母(高平公主)与长乐,今日一直都陪着皇后,应是对你期许颇深,你且思量着……” 方才还只是“诸夫人”,这一眨眼,竟成了皇后谕令。而且还要加上高肇的老婆和高猛的老婆? 李承志脸都绿了。 哪有皇帝天天谋算着给臣子下套的? 还七八首,你当这是大白菜? 若是早说,至少给皇后复命时还能留些余地。如今刘腾都跑的没影了,难道我还能追出去? 李承志心里骂着娘,瓮声瓮气的回道:“臣只能尽力……” 皇帝最爱看的就是李承志此时这副黑着脸、咬着牙,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顿时大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阵,元恪又一指秘书郎:“备好纸墨,莫要记岔了……” 殿中一堆臣子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反应迟顿的都在暗暗惊叹:自李承志加封武骑常侍,侍从皇帝左右之后,动不动就能见到皇帝开怀大笑。若是以往,一月中都不见得能听到一回…… 反应灵敏些的则在揣摩:如此盛日,重臣齐聚之时,拿李承志玩笑自是无虞。传出去反倒是皇帝体恤、亲近臣子的佳话。 但偏偏另一方却是权侵朝野的高司空,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陛下莫不是故意在落高肇的颜面? 看高肇却又四平八稳,不见有半丝异色? 正自猜忖,又见皇帝斜睨着李承志:“泾州盛传,你李承志诗才无双,出口成章,且皆是堪称可流芳百世,脍炙人口的绝世之作…… 且快作来,也让朕与众卿评品评品,你这诗才,是否也如骑术、射术一般,是空有其表,虚负盛名?” 但凡寻到丝机会,皇帝就会变着花样的讽刺、挖苦他。但人家可是皇帝,恼又恼不得,更骂不得,李承志早都憋了一肚子火。 心里一动,李承志突的就想到了一首。 “且容臣思量思量……” 嘴上这般应着,但诗也紧跟着作了出来: 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 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 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 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 …… 皇帝都有些懵:还真是出口成章? 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没听高文君还擅歌? 嗯……不对? 皇帝猛的抬起了头,神色很是不善:“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 李承志,你莫不是在讽刺朕只知高楼欢歌、酒肉宴舞,却不知人间疾苦,黎民富庶?” 李承志心里一咯噔。 都说皇帝不好对付,但谁想反应这般快,才思这般敏捷? 都未等他狡辩,元恪又冷笑道:“还有那最后一句: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 来,且告诉朕,你受了何等的波折,经受了多大的崎岖,才令你这般委屈?” 人间平地亦崎岖? 李承志分明就是讽刺他这个皇帝太苛刻,凉薄。 比如之前,他屡立奇功,朕却屡罚不赏。又如眼下,官虽升了,却尽是如赏猎、游玩这等佞臣、幸进之流才会事负的差事。 且每日还那般苛待于他,处处为难? 李承志九成九就是在隐喻他如何的怀才不遇,朕这个皇帝又是何等的有眼无珠,不识良才…… 只知高楼欢歌、酒肉宴舞,却不知人间疾苦,黎民富庶? 真要按元恪这般解读,何止是骂了皇帝,岂不是将阶下诸臣皆骂了进去? 就如惊飞了一树家雀,殿中“嗡”的一声,不管是如高肇、李韶、崔光、刘芳这般亲近之流,还是元雍、元怿这种没怎么打过交情,淡不上有交情之辈,皆是虎视眈眈的瞪着他。 李承志一脸懵逼:捅马蜂窝了? 正文 第三七九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正文 第三八零章 立志 众臣继续推杯置盏,但已无方才那般随意自然。饮谈间,不由自主的就会朝李承志瞄两眼。 只见李承志满脸踌躇,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两只手时而抓抓头,时而挠挠腮。 殿中诸臣谁人没写过文章,上过奏呈?对这一幕不要太熟悉。 李承志分明是一时智短,无计可施了。 但无人敢有取笑的心思,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若是诗辞,众臣虽说不敢比肩李承志,嘴一张就是好几首,且俱是佳作。但若挤一挤,应是能即兴吟个一两首。 因为短,十多二十个字也能凑一首。 至于应不应景,意境有多么的深远高低,那就不敢保证了。 但若是赋、论、辩、铭、表等,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多都需引经据典,以史喻今。而其中以赋与论最难,所有文体所需的要求特点,几乎齐备: 除了得够长之外,还需如诗与辞一般:句式需错落有致,并合骈偶;前后需谐和协同,并附律调。文需藻饰,辞需用典。 需有“论”之评经议史之言,还需“铭”之鞭策、勉励之语,更需“辩”“表”之评断。更难的是,需体物而咏志。 也就是不管你引的是哪部经,据的是哪则典,借的是何史、何故、喻的是何人,都不得背离主题。 最难的也是这一点,因为稍有差池,前后文就会背道而驰。 便是如刘芳、崔光、游肇等文名盛世,堪称文典大家之流,也不敢说即兴能做一篇出来,何况李承志? 不论其它,先问他才几岁,学了几部经,看了几部史,能有多少积累? 皇帝分明就是在难为人…… 偏偏李承志又是个死都不愿低头的,长久以往,非被逼疯不可。 心思透亮些的,无不心生凄凄然:怪不得李承志不愿侍从左右? 皇帝依然抱着茶瓮,时而与前排的元嘉、元雍、元怿、高肇、于忠,并刘芳崔光等人笑语几句。若有臣下遥敬,他就端着坛子示意一下。 但不时间,眼神就会往后瞟一下。 李承志越是抓耳挠腮,慌急无措,皇帝越是觉的舒畅。 确如高肇所猜,皇帝确实是想辩辩李承志的秉性,称称李承志的斤量。但更多的,是元恪生了恶趣味:世人竟有宁死都不服输之人? 较真如李承志,连皇帝都压不服,也是没谁了。 元恪也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硬是压着李承志折了这身傲骨与锐气,李承志也就废了。 他就是觉的有趣:每日看李承志满脸委屈和不贲,又拿他这个皇帝无可奈何的模样,不比听高肇、刘腾、候刚之流阿谀奉承一百句有趣?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扛上了…… 过了一刻有余,也不见李承志张嘴或动笔。皇帝阴恻恻的一笑,正要讥讽两句“不行就认输”、“虚有其表、徒负盛名”之类的话,李承志突然就动了。 正在与秘书郎低语,似是在要笔墨纸张之类的物事。 果不其然,当即就有秘书郎离了书案,让给了李承志。 李承志行案边,也不说话,只是朝着元恪一拱,而后吸了一口气,一掀前襟坐了下来。 竟然……有了? 也才过了一刻而已,李承志能想出几句来? 不会写至一半,就写不下去了吧? 元恪好不惊奇,但有不好起身去看。稍一沉吟,一指刘腾:“念!” 刘腾应是,立到了李承志的身边。 见他落笔,刘腾先是赞了一声好字,而后高声读道:“《立志》!” 一听就是“赋”,或是“论”,而非铭、辩、表之类。 果不其然,听刘腾念出“经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时,众人便知,是赋论无疑。 这是点题,就如荀子的《劝学》之开篇: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这两句出自孔子为《易经》所注的《象传》,又称乾卦与坤卦。也传言就为孔子所作。 意指:天势刚强劲健。相应于此,君子应刚毅坚卓,发奋图强;地势厚实和顺,君子应增厚美德,容载万物。与皇帝所定的“怀才不遇,有志无时”的命题极为相合。 但皇帝与众臣都没想到,李承志竟选了最难的赋、论? 若是句式不怎么合骈偶,上下不怎么合律调,包括词藻不华丽都无所谓。但若论点不清晰,引据之经典与借喻之史故不合,那就是班门弄斧,贻笑不方了。 也就更加坐实了皇帝所称之“空有其表,虚负盛名”、“徒能搏妇人一笑”的戏言。 等于李承志的名声得臭大街…… 惊诧之余,殿中诸人无不屏息静气,凝神侧耳。偌大的太极西殿,竟只有刘腾的朗喝声。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运浅不可丧志,时势不可尽倚。世事无定无常,须当自立自强。 天若无志,日月无光。地若无志,草木不长。 水若无志,无风起浪。人若无志,寸无所长……” 听到这里,皇帝与众臣的表情已经很精彩了。 两卦之后,则是“述”,也就是主题的释解,衍生。李承志敢落笔,自是能写到这一步。 但没想到,李承志敢写这么大,竟真的“述”起了天地? 倒是与开篇的两句极为相合。但难的是,李承志得引什么样的典故、人物,才能配得上这题、这经、这述? 众人更加好奇,就连皇帝都伸长了脖子,支楞起了耳朵。 李承志偶有停笔之时,或歪头沉思,或念念有词。写的很实不快。但都知赋论之难,委实没人敢催他。 但急也是真的,就连元悦这种不学无术、堪称草包之流都急的抓耳挠腮。也就好在是朝殿之上,不然他早起身跑到李承志身后去看了。 好不容易等刘腾再次开声,元悦猛的挺直了腰杆。 “故而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盖闻:人生在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正文 第三八一章 共鸣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听到这一句,元悦只觉心中一烫,似是迸出了一股热血,瞬间暖遍全身。身体好像不受意志控制了一般,双手猛的一击,高声喝道:“好!” 这一句启上承下,又如画龙点晴,确实称得上一声“好”! 但你也不能喊出来呀? 不知此时的李承志最是受不得打忧,被你这一声惊喝,灵思尽数退尽,再也下不得去笔都有可能。 果不其然。 有人担心的朝李承志看去,竟见他竟真的放下了笔,又挠起头来,分明是卡住了。 众人无不对着元悦怒视。 元怿就坐在他身前,压低声音,满面怒色的骂道:“你鬼叫什么?” 就像有千万支钢针扎来,元悦遍体生凉。见皇帝都在怒瞪着他,不由的脸色一慌,一缩脑袋,小声辩道: “李承志竟能作出如此佳句,故而心生感慨……” 但凡听到这一句的,没有一个不被惊呆的。 元怿羞的满脸通红,元雍气的恨不得照元悦的脸给上两巴掌。 也就皇帝没听到,不然定会喝令力士将他拖出去,抽上几十鞭。 草包成这般,也是没谁了。 什么李承志所说,这分明是亚圣所言…… 不听刘腾念诵这一句之时,前面还有两个字:盖闻? …… 见李承志眉头紧皱,脸有苦色,皇帝暗暗一叹。 就凭引据之经义与述,这前半篇堪称佳作。更遑论,李承志才只构思了一刻就动了笔? 只凭这分文思,就堪称高才。 皇帝深知张驰有度,适可而止的道理。竟也不讥讽了,反而温声问道:“可是难住了?不如停笔,明日再作?” 李承志猛的一个激灵,眼睛瞪的跟核桃似的。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见皇帝不似做伪,说的也不是反话,李承志心里冒着古怪,拱手道:“谢陛下,容臣思量思量!” 皇帝眼睛一亮:意思是还能写得下去? “那就思量着!” 说罢又回过头,伸着手指朝元悦虚点了两下…… 李承志确实卡住了,但并不是因为元悦的这一声喝彩,而是确实很难,抄都不好抄。 唐诗宋词倒是装了满满的一肚子,但说赋论之类,李承志就差的远了。 大都似是而非,只能想起上句,却记不得下句。能囫囵背下的,也就有数的几遍。 不过皇帝这题出了巧,倒是有几篇中的部文名言名句可以借用一下。 如《陋室铭》,全篇正合“锦楼不至野人家”这一句,且因为短,也够出名,所以李承志记的一字不差。 问题是这一篇是刘禹锡官至监察御史,因参与变革,秉笔直言得罪了权宦被贬后的抒志之作,起点太高。 如“山不在高,有仙刚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又如拿三国诸葛亮和西汉大儒杨雄来隐喻自己,李承志要敢这么写,非得被人笑成“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倒不小”。 所以不怎么合适。 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苏轼的《放鹤亭记》等,倒都是抒志之篇。但问题是,这些地方,李承志去过哪一个? 便是想编个“观自典籍”的借口,李承志都找不到出处。 想来想去,也就被后世称为千古第一奇文的《寒窑赋》比较合用。 但合用的也只是其中所用的典故,而非主题与述论。 只因这篇文章,通遍都是劝人认命的,若是皇帝强令他作一篇“论世家门阀存在的道理”,“议人分三六九等的好处”等文篇,自是恰如其缝,贴合的不能再贴合。但与与李承志“立志”的主题而言,却完全相反。 要真一字不改的抄出来,李承志绝对会被人骂成言行不一的反复小人。 只因李承志自始而终示与世人的,都是:绝不认命,事在人为…… 没办法,那就只剩最后一招:硬凑。 只要能想到的有关励志的名言警句典故,李承志恨不得全用上。至于写出来会不会显的生硬、突兀,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求通篇只要不太背离主题…… 又构思了足有一刻,李承志再次下笔。因需骈偶,所以不好等李承志写一句,刘腾就念一句。又怕再冒出一个如元悦这般的愣头青,故而等李承志成文,刘腾才念出来。 又两刻后,皇帝与众臣便等到了全文: 《立志》!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运浅不可丧志,时势不可尽倚。世事无定无常,须当自立自强。 天若无志,日月无光。地若无志,草木不长。 水若无志,无风起浪。人若无志,寸无所长! 故而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盖闻:人生在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蛟龙潜底,居于鱼鳖之间; 贤良失时,亦屈小人之下。 运不逢志,不失君子之礼; 才遭不遇,宜当守心静气; 唯心不欺,必有扬眉之日。 常怀高志,终可琢玉成器。 福禄岂由天定,富贵谁人不求? 先立志耳! 张良原是布衣, 萧何曾为县吏。 韩信未仕,短衣少食缺居, 苏秦微末,父憎兄恶妻讥。 太公困于渭水,终而武略超群。 孔子厄于陈邦,却至文章盖世, 晏子不足四尺,使楚拜齐任相; 孔明卧居草庐,出作蜀汉军师。 霸王虽雄半生,败于乌江自刎。 沛公一时之弱,竟有汉土万里。 嗟呼,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 本就经常诵旨传谕,刘腾的腔调极富节奏,且极有气势。随着他娓娓诵来,众人只觉一股豪情猛然涌出,竟激的心头火热,思绪难平。 特别是最后两句,就如晨钟暮鼓,震的众臣心潮澎湃,难以自己。 说通俗一点:李承志的这篇文章,已然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 今日饮宴,皇帝只请了三品以上的大员。但凡端坐于殿中,哪座案几之后不是深受皇帝宠信,此时正是春风得意的重臣? 而哪个不是几起几落,受尽波折,历尽崎岖,才有了此时的风光? 每一个人都觉得,李承志的这篇文章就是写给自己的…… 正文 第三八二章 宁折不弯 一时间,殿中万簌俱寂,悄然无声。 偶有清风潜进殿来,拂过窗棂、金璧、银台、玉屏,发出“沙沙”的轻响。 所有人的目光比聚在李承志的身上,或惊、或喜、或慨、或叹,不一而足。 若只看文章,其中体物(借景抒情)之语很少,词藻也不显华丽,再论细腻、优美,远不及李承志已面世的诸诗作。 但正是这种开门见山,见宗明义的直叙之法,才给人一种当头棒喝,晨钟暮鼓之感。 这也与李承志平时的作风极其相符:任你千回百转,我自单刀直入。 最难得的是文章通篇所体现的气势,与李承志的秉性如出一辄:百折不挠,宁折不弯! 也是刘芳、崔光、游肇等文坛大家最为欣赏的地方。都说见文如见人,就凭这篇赋中坚贞不屈、宁死不移的气质,殿中诸臣再绝无人能写得出来。 与之相比,文章本身倒成了其次。 况且,此文还是皇帝临时命题,即兴而作。李承志仅费四刻成赋,就凭这份文才、急思,殿中诸辈也无几个能及得上。 文能出口成章,武能勇冠三军,品性秉直刚正,耿介忠烈。如此人才,怪不得皇帝能青睐有加? 便是不太温恭,也无伤大雅…… 皇帝目中隐含光茫,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李承志。 文中引之经义皆为圣人、先师所言之至理。据之典故俱是耳熟能详之英豪、史书俱留列传之辈。 最让皇帝动容的,是最后两句: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此诗必为李承志所作,而只凭这两句,就可一窥李承志秉性之坚韧、品格之不屈。 这样的性格,只凭强压,又怎可能让他服气? 况且皇帝也根本没想过强压! 让这等人才整日事赏玩游猎等幸进之责,委实也有些浪费,罢了…… 皇帝轻轻一叹:“你既能成文,朕自然也不会食言,即日就去虎贲上任吧……” 李承志狂喜,刚要拜谢,又听皇帝悠声说道,“但侍从之责也不能懈怠。嗯……等哪日有瑕,朕召元渊问问,给你选个副将……” 李承志跟冻住了一样,笑容僵在了脸上。 皇帝怎说话不算? 你方才是如何说的? “但凡能做的出一篇来,朕就遂了你的意,不再整日羁縻你于宫中……” 嗯? 整日…… 意思我半天得去军中上值,剩下的半天,还得跑来伺候你? 你可是皇帝,心眼怎就这般多,竟还在话里打埋伏的? 一个不小心,竟又上了当…… 李承志的脸都黑了,但还不得不拱手谢恩:“谢陛下体恤……” 殿中烛火再亮,也已是深夜,且皇帝眼神本就不好,还真就未看见。不过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在意,只因已经习惯了。 元恪轻轻一点头,又一指刘腾:“将这赋也送往昭阳宫。再谕诸夫人:诗词终究小道,与国无甚大益。闺中取乐自是无虞,就莫要在庙堂、朝殿这中嬉戏了……” 众臣恍然:皇帝这是不想李承志将时间与才能消耗在这等小事上。 刘腾应旨,传谕而去。 昭阳殿中,诸贵人、命妇传诵着李承志的那两篇诗词,讨论的好不热烈。 做的确实好,而且极快。 但就是觉的这第一首,好意含着什么隐意? 但凡心思玲珑些的,无不偷瞄着皇后等人的脸色。 皇后、高平、长乐三人皆是柳眉轻锁,俏面上隐见忧容。 案边恭声侍着礼官,正低声回秉着李承志在太极殿中做诗的经过。 “陛下怒斥李侍郎,称他隐喻陛下及殿中诸公皆是只知行酒作乐,却不知民间苦之辈。并喝问李侍郎:你是嫌朕这个皇帝太你太凉薄?” 此言一出,三女皆惊。 皇帝很少喜形于色,便是对何人心怀怨恨,也向来都是和颜悦色,如沐春风,让你感受不到半点不快。 但怎就独独对李承志这般冷言厉色? 只是令李承志做几首诗而已…… 高文君突然就急了:“好好的,非要让他作什么诗?” 皇后也有些后悔,心想一时冲动,竟害他受了连累? 心中虽如此想,但嘴不是一般的硬。高英轻哼一声,露出一丝冷笑:“难道还说错了?” 她说的过于含糊,高平与长乐一时间都没转过弯来。还在咂摸:皇后应指皇帝斥的对…… 如此盛日佳节,怎就能说出“锦楼不到野人家”这等大煞风景的话? 李承志十之八九就是在隐射皇帝…… 就只有高文君猜到了高英之隐意:皇帝性情本就凉薄,李承志一点都没说错。 你自己想死,但莫要害他呀? 高文君被吓的俏脸儿白里透青,都带上了哭腔:“大……大姐……” 若是高文君的下文是“慎言”之类的话,岂不是道破了孤的心思? 高英眼神一慌,冷声斥道:“闭嘴……” 高平与长乐一头雾水,不知这姐妹二人打什么哑谜。正自狐疑,又见刘腾入殿, 刘腾先向皇后、二公主等问了礼,将一张文书置于案上。而后站定,昂首挺胸的唱道:“陛下口谕……” 殿中诸人无不正襟危坐,就连皇后也不由自主的欠了欠腰。 当刘腾传完口谕,其余诸人口声遵旨,心中均想应是李承志这诗恼了陛下,陛下盛怒,才牵连到了她们。 口气不算重,只是训示,连斥责都算不上。故而众贵嫔、命妇态度虽然恭敬,倒也无人惶恐。 就只有高英,气的脸色发青。 皇帝哪是在训示诸夫人? 天下间能被称为朝殿的有几处? 除了这昭阳宫、式乾殿,李承志又能在哪里觐见于孤? 难道还能在寝宫不成? 皇帝分明就是在警告她这个皇后:日后再莫要强令李承志作诗…… 都道皇帝已被李承志气的悖然大怒,又见高文君泪眼汪汪,高平担忧的问道:“请问寺卿,李承志如何了?” 刘腾微微一拱手:“陛下允他即日赴虎贲上值!” “上值?” 高平与长乐对视一眼,满脸惊奇:“陛下竟未治罪于他?” 正文 第三八三章 大姐夫 治罪? 就因为那两句诗? 李承志平日的逾制之举多不胜数,比这过份的不知有多少。陛下要较真,他有一百颗脑袋都砍完了…… 刘腾心中暗叹,只是淡然回道:“并不曾!” 并不曾? 看着刘腾恭身退下,高乐公主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 陛下之前的措词哪般严厉,都以为李承志最后定无幸理。哪知到了最后,莫说治罪,皇帝竟是罚都未罚? 不应该啊…… 正自惊疑,猛听长乐公主一声赞叹:“好字!” 回身一看,却是皇后摊开了文书。 猛一看去,好像能感受到一股肃杀的气势。再一细看,只觉银钩铁画,字字如刀。 都说字如其人,看其字势,便知其性何等凌利。再一看文,高平猛的一滞。 仿佛通遍都写满了: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猛的想到高肇曾说过的一句话:李承志不敬佛道、不信鬼神,只信:事在人为! 再是迟顿,也能猜到此文、此篇,都乃李承志所作、所书! 长乐若有所思:“应是陛下命题,李侍郎即兴所作!许是陛下斥了他几句,令他心中不贲,故而字势才这般凌利,文意尽显不屈……也定是如此,让陛下起了惜才的心思,终是未罚他……” 稍稍一顿,长乐又悠悠一叹:“仅凭这份才思,就堪称世间少有。确不该费于靡靡之词……” 皇后并未应话,只是冷哼了一声。 令他予孤诊病你不允,令他做两首诗,你竟也不允? 那孤还能令他做什么? 高英眼睛微凉,幽声说道:“明日开禁,就予李承志传谕,就说孤近日口淡,令他来予孤烹制几道美食……” 高文君一慌:“他……他明日休沐……” “那就后日!” …… 侍从皇帝的这些天里,李承志觉的天天都累的跟狗似的。好不容易歇一天,怎可能不美美的睡到饱? 隐约听郭玉枝唤他,说是她先去备酒席,让李承志赶快起身,宜早莫迟。 李承志迷迷噔噔的应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好似听到了擂鼓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咣……” 打仗了? 猝然惊醒,李承志一骨碌翻下床,顺手就抄起了压在枕下的腰刀。 只听“噌”的一声,刀鞘直朝声音传来之处飞去。又见一道寒芒闪过,李承志已是执刀在手,竟是想都未想,踏步就往前劈。 刀都往前递了一半,脚下都已冲了两步,察觉不对,李承志猛一扭身,硬生生的止住了脚步。 看着睡眼都似未睁圆,却满脸都是杀气的李承志,郭玉枝惊的下巴差点掉地上。 以往时常听李始贤聊及,说行营或阵战之时,夜里稍有惊动,就可能致全军啸营。郭玉枝一直不信,此时见李承志这般模样,她才知并不是李始贤哄她开心。 也怪不得一路行来,李亮等人时时刻刻都是刀不离身。便是睡觉,都要枕在头下? 原来根子在这里,可见儿子的心思有多重? 郭玉枝心中一软,踹门时的满腔怒火散了个干干净净。但脸色依旧不好看,指着李承志就骂:“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道府上是不是来了客,或是途中遇事缠住了,哪知还未起身?逆子,知不知都过巳时正了,再晚客人都到了……” 李承志一脸干笑:“是儿子的错,儿子这就起!” 待郭玉枝离去,李承志又瞪了李睿一眼。 李睿好不委屈:唤了你八回了,最后恼了竟拿东西丢我,我哪敢再喊? …… 等收拾停当,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又从城外绕过内城,等到了李韶在城南的别院,早已过了午时初(十一点)。 李承志急匆的跳下马,飞一般的往中院急奔。刚过后院耳门,见院中院中树荫下坐着两人正在对弈,其中一个正是李韶。 不是只请了魏子建么? 哪还顾得上狐疑,李承志快步近前,深深往下一揖,满脸愧色:“晚辈实是失礼至极,竟令世伯与魏给事久候?” 魏子建抬起头,很是认真的打量了他几眼。 能做朝官的,仪容自然不差,魏子建也不例外。且才三十有五,正值大有作为之时。故而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精神。 他微微一笑:“听夫人提及,是府上猝然来客之故,故而何罪之有?无妨的……” “怎能无妨?” 李韶哈哈笑道,“怎能无妨?若非等你,这席早开了,何至于害的老夫连输两局?席上定要罚你几杯……” 说着就将手里的棋子往盘上一丢,还拿手搅和了两下。 魏子建愣愣的看着李韶,似是没想到他会耍赖。 好几息之后,才猝然一叹:“大兄何至如此……罢了……” 李韶搂着魏子建的肩膀,连声打着哈哈:“该是天意如此!” 听这话音,二人应是在赌斗。揖礼时李承志还扫过一眼,棋局已到收官,若是数目,应是李韶输…… 不知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迷,李承志只好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往中院走去。 未近院门,李承志就听到了笑闹声,似是有稚子在玩闹。等跨进院中,他眼都直了。 莺莺燕燕,窈窈袅袅,好大的一堆? 个个亭亭玉立,或是好奇,或是惊叹,十几双妙目尽皆注视着李承志。 除了老娘,李承志就只认得李韶的夫人郑氏、妾室崔氏和刘氏。而梳拢的妇人足还有十数位。 除此就只有魏瑜魏瑾两姐妹,剩下还余四五个总角童子,但看着好似都是女娃。 看着眼前这一幕,李承志突想起了他第一次回家时的场景,何其的相似? 李承志此时才想起来,魏子建不减风流,光是妾就足有十四位,比父亲还要多一倍…… 母亲不是说,今日是为赔礼么,怎连魏子建的姬妾也全请了来? 心中狐疑着,李承志团团做揖,施了个全礼:“见过诸位夫人,娘子!” 郑氏与崔晖容只是微一点头,其余连忙回礼。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个秩嫩的童音:“我不是娘子……” 定睛看去,见一男娃儿梳着个朝天辫,正被魏瑜牵在手中。此时正歪着脑袋,瞪着一双明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他。 李承志心中一动:这是魏子建的长子魏收,写《魏书》(北魏史)的那位? 正打量着,那娃儿筱的问道:“你是大姐夫?怎生的比大姐还好看?” 正文 第三八四章 为时尚早 魏瑜的脸何止是红,都快要紫到发黑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慌里慌张的捂着魏收的嘴:“让你胡说……” “我没胡说,是二姐说的……” 这次轮到魏瑾了,一张俏脸儿煞白煞白,恨不得把魏收的嘴给撕烂。 完了,今天这顿打,怕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了…… 余者脸上尽是尴尬,包括郭玉枝。 崔晖容神色一冷,一声低斥,立时就有姬妾连声告罪,抱走了魏收,应是其亲娘。 魏子建看似淡然,但若细瞅,就能看出应是咬着牙关,且极用力。两腮的肉都在颤。 李韶哈哈一声,拉着魏子建往中堂走:“童言无忌……入席,入席……” 李承志风中凌乱,都跟石化了一样。 这哪是给魏子建赔礼,明明就是相看,就跟后世的相亲一样。 怪不得李韶是一副主人的口气? 今天这宴,分明就是李韶居中摆的…… 李承志阵阵气苦。 怎个个都坑他,皇帝也就罢了,母亲竟也如此? 今日若是相中了,他又该如何? 难道让魏瑜上吊? 一时间,李承志竟有些张皇无措,无所适从? 真真是穿越以来的第一次…… 只觉腰里一痛,李承志猛的回过了神。见郭玉枝满面含霜,他牙疼般的吸了一口凉气:“母亲,你怎就不提醒一声?” 郭玉枝冷笑道:“若是提醒了,你会来么?” 来,还是不来? 不由自主的,李承志想起了那夜角楼上,魏瑜凄然欲滴的模样,心中不由的一软。 要是能剖开肚子瞅一?,好像、可能、也许,窃喜要比羞恼多上那么一丝丝的…… 也是见了鬼了,怎就成了来者不拒,跟个渣男似的…… 郭玉枝又低声斥道:“知你年少无知,愚不更事,故而为娘才自做主张。你又可知,今日这般,均为陛下授意?” 李承志头发都立起来了:“怎可能?” “怎不可能?你平日的急智呢,怎一遇男女之事,就跟个木头似的?怎就不想想:为何陛下只靳令为娘不得入城,而不是禁足于府?分明就是不许为娘先登高府的门…… 莫以为有陛下授意,就自鸣得意。也不看看我李氏连县望的门楣都快保不住了。巨鹿魏氏却是世代望族、甲姓门第。若非你搏了些薄名,怕是赐婚的圣旨下到府上,魏子建都不一定遵从…… 打起精神来,好生予我应付。但敢懈怠,为娘吊死给你看……” 半是威胁,半是吓唬,郭玉枝连推带搡的将李承志撵进了中堂。 偌大的一座厅,就只摆着三张几案。李韶与魏子建已分座左右,留了最下首的一张予他。 李承志拱手一揖,匆匆入席。 一场酒宴,喝的他如坐针毡…… 斜阳近西,酒宴方罢。魏子建的姬妾、子女等早已回府。李承志、郭玉枝,并李韶、郑氏等,亲自将魏子建夫妇送上了马车。 喝了不少,走路时都有些飘,应是醉了。 但马车也就刚刚出府,原本醉眼朦胧,软绵绵的靠在车厢上的魏子建猛的坐直了身体。 眼中精芒四射,哪还有半丝之前的醉态。 “碍于情面,又有陛下授意,委实不好一口回绝。故而才将尔等尽皆带来,只当是几家聚宴。又好不容易借赢棋堵住了元伯兄的嘴,不想却被佛助儿(魏收的小名)一语道破,令人何其恼火?” “夫君可是不愿?” “原是不愿的,倒非家世门第之故……你也读过史,当知但凡幸进佞臣,就无一个善了。且刚过易折,李氏子过于刚直,锋芒过甚,但有差池,就会引来无妄之灾……” 原是不愿,那此时呢? 崔晖容定定的看着他。 魏子建一声长叹:“委实没想到,连两位舅兄都来相劝我?” 舅兄? 崔晖容是家中长女,只有弟弟。如此一来,夫君说的定然是崔光与崔亮。 “是陛下授意,还是李世兄说请?” “陛下对李承志再是器重,也不至这般地步,应是后者!不过两位舅兄是碍于元伯兄的情面,还是真心实意,我还是能分的清的。但为夫困惑的也在这里……” 魏子建猛的压低了声音,“短短数月,李氏子便名满京城,为夫自有耳闻。但实是没想到:便是骤然高升,他也才是从五品,却就有了些奇货可居的势头? 舅兄走后,我才想通:皇帝即想用又想防,不愿高肇得此臂助,故而不想让李承志与其结亲。 宗室、元族怕高肇坐大,才有元雍那日在殿中戏言,欲尚李承志为驸马。 而我山东世族素来与高肇交好,如二位舅兄,如御史中尉王显等,均与高肇亲近。理应是高高挂起,冷眼观之。 但舅兄依然来苦口婆心的劝我,分明就是认定:李氏门第虽低,李氏子虽暂为幸进,且树敌颇多,但依旧值得我山东士族与之联姻,甚至不惜与高肇翻脸……言而总之,这不就是奇货可居么?” 夫妻多年,怎不知魏子建已有些意动。崔晖容暗松一口气。 真要不应,你那宝贝女儿怕不是得哭成泪人,积郁成疾? 还好…… “我看着倒还不差!光是仪貌,就堪称绝人之资。言行也算温恭,并不似传言中那般傲慢轻薄无礼。更是能文允武,才华横溢。当为良配……” 其他的还好,听到夫人称李承志言行温恭有礼,魏子建“嗤”的笑出了声。 皇帝敢不敢说这种话! 汝阳王的牙是怎么没的? 江阳王世子的腿是怎么瘸的? 可怜候刚,堂堂四品领刀剑左右,如今竟沦落到了守城门的地步? 也是奇了,感觉李承志尽挑宗室和元族贵胄过不去…… “此时就称良配,尚嫌过早!” 魏子建悠悠一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至多一两日,今日这宴就会传入高氏耳中。高肇怎可能不引为奇耻大辱?怕是恨不得活扒了李承志的皮,生嚼了李承志的肉…… 且看着吧,等李承志有本事承住高肇的怒火,两家再论此事也不迟……” 正文 第三八五章 善始善终 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元承平稍一沉吟,把铜哨递到一个家将手里:“用炭火烧,把它掰弯……小心别弄折了……” 然后,他又钻进了马车。 好东西不少,大约近百斤的铜锭、十几斤银豆子,竟然还有两块狗头金和两斤多金砂。 正文 第三八六章 事在人为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正文 第三八七章 造反也要讲基本法 皇帝只是吐了些汤汁,自己就恶心的像是被鬼糊了一脸屎。而自己当日病发,又是何等的令人作呕,皇帝怎可能不记忆犹新? 原来方才根本不是皇帝突然发病,而是得知那几样菜是自己所做后,肠胃猝然反刍……怪不得之前几筷还吃的那般香甜? 也怪不得明明无甚大碍,却不许自己探望? 更怪不得皇帝态度急转直下,每次见了自己都会如坐针毡,满脸不耐。稍坐的久一些,就会生出厌恶的情绪来? 皇后一直没想通,自遇刺后,元恪为何如性情大变一般,对自己日渐冷落。今日终于有了答案:皇帝已对自己生了心病,见了自己就觉的脏…… 高英的脸白的就跟纸一样。 叔父,便是侄女的耐心足的如三山五岳,四海六湖,怕也已于事无补…… 李承志,如此这般,你又让孤该如何事在人为? 胡氏生得,殿下为何就生不得…… 便是男女天定,至少也有一半的机会。若是生女,自是不用再提。若是生男呢…… 便是长幼有序又如何?陛下连“立子杀母”的祖制都能改得,难保不会改一改立嗣的规距……万一不论长幼,择贤良而继呢…… 李承志曾说的每一个字,就如一根根针扎进了高英的心口。 皇帝此时见了自己就会想起那日,莫说“敦伦”,但听这两个字,怕是浑身都会软,你让他怎么敦? 孤又不是母鸡,没有男人,还能自己生出蛋来? 和你生么? 只觉连最后一丝念想都断了,皇后眼前一黑,一头往下栽去。 高英下意识的一拦,却被皇后带的一同栽倒在地。看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高文君何其惊慌。 “殿下……” 刚叫了一声,猛觉身下动了动。猝然低头,皇后竟睁开了眼。嘴角还染着殷殷血迹,竟像是咬破了舌尖。 “我去唤太医……” “闭嘴……” 皇后低喝一声,眼泪竟也跟着下来了。 数载的夫妻,元恪是何秉性,高英焉能不知? 就是将全天下的神医召来,也无半点用处…… 不,除了李承志……对,李承志有奇药? 就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高英心中猛的生出了一丝希望。 “传谕,召李承志来……” 好端端的就发了急病,就跟癔症一般,却又不让太医来诊? 高文君慌的眼泪都下来了:“大姐,你莫吓我……你且看看,都已起灯之时,若无陛下令谕,他如何进得来?你莫任性:宫中每夜都有徐院令的弟子当值,皆是名医,我即刻就唤他们来予你诊治……” 你知道什么? 高英往窗外瞅了一眼,果见天色暗淡,已近入夜。她用力的一咬牙,低声交待道:“那就明日……明日不行就后日。你放心,孤只是问几句话,但且记,莫要声张……” 且莫声张? 难道皇后无意窥觑,知陛下已无多时? 刹那间,高文君的一张俏脸儿就吓的惨白无血…… …… “皇帝还能活多久?” 李承志“嗤”的一声,斜着眼睛瞪着李亮,“你也真敢问?” “某就是觉的,有些委屈郎君……” 委屈? 应是见自己又替皇帝诊病,又陪皇帝下棋,又劝皇帝养身等等,就如卑躬屈膝的谄媚之徒,反倒忘了造反的大事。 李承志闻言一怔,又失笑般的摇了摇头:“李大,你太高看我了……” 但凡成大事者,哪位不是忍辱负重,不拘小节,忍得了常人忍无可忍的耻辱,经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委屈? 如始皇,赵国为质时受尽冷遇。即便继位为王,也多有屈辱之时。便如生世之迷,又如吕不韦、嫪毐、及生母赵姬给他生的那弟弟…… 又如刘邦,浑浑噩噩半生,不知受尽了多少冷眼。就连他亲爹都看不起他。难不成,他还能提把刀把亲爹捅了? 但凡不是他够隐忍,会伏低做小,早被项羽灭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再如刘秀,自小朴实讷言,谨小慎微,时常被兄长取笑,讥他鼠目鸡胆,毫无大志。 后来到绿林刘玄帐下,因其汉氏宗室之故,多被提防。更是时常被刘玄及亲信当众羞辱,以削其威信。但刘秀何是恭恭敬敬,淡然受之? 包括王莽,都知谦恭未篡时…… 若再往后数,不胜枚举! 如李承志这般暗怀造反之志,却依旧嚣张无忌,见了皇帝都不愿服软低头的,绝对是空前绝后。 李承志觉的,他的腰已经挺的够直了。 李亮不解,郞君为何非要事皇帝左右如佞幸、媚臣。却不知,给皇帝诊病配药也罢,建言皇帝戒酒养身,以及陪皇帝下棋,甚至时有逢迎之举,以搏皇帝一乐,无非就是想让皇帝多活两天。 如果皇帝现在就死了,这朝野间的局势乱或不乱,都会让李承志坐腊。 若是乱了,必会群雄并起。不说与于忠、奚康生、李崇、崔延伯这种镇守一方,手握重兵之辈相提并论,也不提如元雍、元怿、元渊、元丽这些天生就占名份大义之辈。李承志连杨舒这种只据守一郡之流都比不上。 要地无地,要人无人,要钱没钱,要武将没武将,要谋士无谋士,要兵器没兵器,要粮食没粮食,要退路没退路,李承志拿什么造反? 就靠藏的河西的那四千兵想要得这天下,比笑话还像笑话。 李承志倒是想痛快,恨不得立即遁回河西,造反的大旗一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但凡李承志不是喝多了没睡醒,就断然不会做白日大梦。 如果天下没乱,不管换谁当皇帝,都不会如元恪这般,没来由的就和李承志看对了眼,投对了脾气,故而对他百般优容。 但凡新皇上位,李承志只能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直到天下乱起来的那一天。 所以对他而言,只要元恪多活一天,他就能多积攒一份实力。 其余不论,只要皇帝暂时不死,至少他这官会升的快一些吧? 已是从五品,但凡再让他立上一两次大功,升到四品、甚至从三品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承志要求也不高,外放时能遣至高肇或李韶账下任个偏将,或是外放至大郡太守就满足了。 若是能回到关中,更或是镇守河西,那就更完美了…… 至于制冰、卖豆腐、及各种各样的小发明,不都是为了赚钱? 不然李松等人吃的粮从哪里来,穿的衣是从哪里来? 河西倒是要铁有铁,要铜有铜,要玻琉有玻璃,要夜明珠有夜明珠。但你造出来,敢不敢卖,敢不敢让其流通还是个问题。 朝廷、地州也不全是吃干饭之流,但凡有人多个心眼倒查出处和来历,李松等人及河西屯田藏地也就离暴露不远了…… 至于做诗做赋、校场扬威,自然是为了宣扬文武之名。不然即便起事,天下人知道他李承志是哪根葱? 故而李承志从未奢望过一蹶而就,深知一步一个脚印的道理。 就如天命之子刘秀,也是适时而起,一仗接一仗打的天下。比天命之子更像天命之子的刘邦,从起兵到称帝,也足足用了七年。 所以,便是你运气爆棚,天生就是该当皇帝的命,也要讲基本法…… 李承志声音虽低,却坚定有力:“李大,尽管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从未忘却与尔等之初的约定,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李亮暗暗的吐了一口气,心下大定。 他怕就怕长此以往,李承志逐渐痴迷于权贵庙堂,冷却了锐气,消磨了大志…… 二人再无多言,直奔金墉城。 蒙皇帝谕诏,许李承志今日上任。 羽林、虎贲为两大禁卫。前者长期驻扎于景阳山后,华林园中。有时也会移驻皇城之外,主要事宫门宿禁,有时也会宿寝。 后者则一直驻于金墉城中,事“出则护行前后,入则侍从左右。” 说通俗点:羽林是保安,虎贲是保镖,偶尔也会相互客串。 包者两军兵员组成也有区别:羽林是内招,大多都为官宦、权贵之后。就如奚康生这样的鲜卑贵族之后,又如元乂这类的宗室子弟,起家大都是羽林官。 后者则是特招:大都是军中遗孤、将官、忠烈之后。又会从各郡县、部落中挑选身高力强、勇猛擅武的良家子以充兵员。 自道武帝起,历代皇帝但凡亲征,必召羽林、虎贲以做中军。百多年来征战不断,这两军堪称身经百战。 直到元恪登基,这两军才逐渐荒废,偶尔才会被当做救火队员用个一两次。 而不管对外还是对内,大魏朝的战事一点都不见少,反而一年比一年多。所以朝廷常备军与地方卫戍兵也越来越多,从而导致因功封赏的权贵越来越多,因战殉国的忠烈也越来越多。 也导致禁军,特别是虎贲军,募员(特招)性质的兵卒越来越少,因父祖赐荫的子弟兵却越来越多。 再加闲赋日久,逾十年未经阵战,战力与军容可想而知? 直至元乂率近百禁卫,在宫门外不敌郭氏一合之后,才使皇帝痛定思痛。最终决定将李承志这条鲶鱼放到池中,看能搅出什么样的浑水来。 其实李承志比皇帝还头痛。 为了能在短期内就见到效果,以便照做参考,皇帝竟将军中膏梁独编一旅,交由他整肃? 虎贲各营乍一听:竟有这等好事? 李承志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选编于他麾下的,不是那种眼高于顶,皇帝都敢不放在眼里、令上官头痛无比的刺儿头。就是提不动刀、骑不动马,估计多走两步都会喘的冒火星子的病殃子。 他又不是真的愣头青,还能真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委实没甚好办法,只能随机应变,等见到人再说…… 新官上任,自是要拜见诸位上官。但至虎贲中帐后,莫说中郎将元渊,他连募员虎贲郎将元暐(虎贲军有三卫,一卫各有三营,元暐既为营官之一,李承志的顶头上司)都未见到。 就只见到了募员卫司马(卫将佐官),听司马自称长孙,李承志心里先是一咯噔,后知顶头上司叫元暐,更是当场就变了脸。 就知道这次的差事是千难万难…… “李侍郎还真如祥龙威凤,某足足等了三日,竟才见到贵驾,何其有幸?但如中郎、卫将、诸郎将等就无这番幸事了,毕竟有军务在身,又不能日日守在营中恭迎李侍郎大驾?” 明知卫司马在挖苦他,李承志也不恼,只是吟吟笑道:“司言所言甚是,确是李某不该:迁调多日,却迟迟不来上任。 但也怪不得下官,只能怪陛下:今日要下官侍从,明日又要下官下棋,后日又要下官配药,故而才误了军中差事……等哪日面圣,下官定要诉诉苦……” 全怪陛下? 司马的脸都变了,剩下的讥讽之语就如堵到了嗓子里,试了几试,终究是没敢说出口。 因为他真不敢保证,李承志会不会就这些小事在皇帝面前告歪状。 你贼子,你且给我等着…… 心中暗恨不已,司马将令信及上任的文书往李承志怀里一抛,冷声笑道:“既然如此,李侍郎又何必多此一举,跑来中帐一遭? 反正你也有陛下御口所赐的军机立断之权,离了我这司马、及卫将、中郎将等,也照样能当的好差……” 没了你张屠夫,还真就不一定得吃带毛的猪…… 李承志猛的直起了腰,脸上再无半分恭顺之色,手往上一伸:“确如司马所言,某不来这中帐也无妨。但军卒籍册总该给下官一分吧? 不然口说无凭,万一哪个王八狐假虎威,明明只是个任人差遣的卒子,却非要在下官面前人五人六的充大王,下官又该如何办?” 哪还不知李承志是指着和尚的鼻子骂秃驴?司马气的一张脸瞬时红里转白,白里转青,青里还透着紫。 忍了又忍,终是没敢直接翻脸,司马气的直打哆嗦,一指李承志,又喝斥着属官:“给他……” 正文 第三八八章 见招拆招 嗯,这章防一下,请不要着急订,等个几分钟…… 订了也没关系,至多五六分钟就改过来了!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正文 第三七一章 李承志坏的流脓 式乾殿中,太尉元嘉、司徒元怿、司空高肇、司州牧元雍等人坐于殿下,与皇帝商议着征蜀诸事宜。 仗岂是那么好打的,何况还是动辄兵员逾十万,一旦开战,就有可能胶着数年的举国之战。 光是民夫、粮草等征调齐备,就需半年以上。且入蜀路艰,等运至一线,怎么也要两到三月。故而能在明年清明左右起征,都算是快的。 已然议了大半日,皇帝身体不好,精力自然就跟不上。便是茶苦的有如汤药,喝的胃里直冒酸水。人虽不乏困了,但元恪怎么都集中不起精神来。 时常臣子说一句,过两三息后,他才似如梦初醒一般,追问上一两句。 见刘腾急使眼色,众臣顿时会意。还是元嘉见机的快,自嘲般的向皇帝请罪,称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竟似有些撑不住了。 元恪自知臣子在体谅他这个皇帝,也不点破。随即罢了议事,留诸臣一起用膳。 闲瑕之余,皇帝又摆起了棋盘。但除了李承志,朝中上下再无一个是他敌手,久而久之皇帝也觉的没甚趣味,就让高肇和元雍对局。 高肇是无瑕钻研此道,元雍则是压根不喜欢。故而若论水平,两人是半斤八两,一对臭棋篓子。看的皇帝直呲牙。 皇帝一边观棋,一边指点着二人,心情倒是愉悦了许多。 刘腾就侍在一侧,正看着热闹,觑见一个内给事(太监)踏进殿门,悄悄的朝他招着手。 应又是哪个臣子求见皇帝,估计也无大事,但给事又不好推托,便来找他这个寺卿问主意了。 太监小声秉道:“是武骑侍郎李承志,问他何事也不说,只说有急事!” 若是他人,刘腾早都拒了。 臣子求见皇帝,竟还有不说明来意的? 你当自己是三公、九卿、军机重臣? 但刘腾早都习惯了,而且九成九能肯定,陛下但听李承志,定见不误。 皇帝偷偷给李承志使绊子的事情,他还是知悉一二的。想必陛下已然迫不及待的想看李承志的笑话了…… 也怪李承志活该,非要和陛下较真? 这下好了吧…… 心里嗤笑着,刘腾转身入殿,在皇帝耳边低语了两句。 果不其实,一听是李承志,皇帝的眼睛里顿时就有了神彩。 勾着嘴角,也不知是觉的好笑,还是在冷笑。 李承志八成是来告状,或是来诉苦了…… 记得那逆臣才是首日上值,还以为怎么也该挺个三两日,却不想这才第一天就沉不住气了? 皇帝心情逾发愉悦,轻飘飘的一挥手:“宣他进来!” 又一指棋盘,“且先下着!” 说着便起了身,拢着袖子往偏殿走去,竟似是专程要见李承志一般。 其实是怕被高肇听见,万一识破是他这个皇帝做的手脚,定会提醒李承志。 到时可就不怎么好玩了…… 心里嘀咕着,皇帝又往外瞅了一眼,看李承志似是在予刘腾说着小话,不由的暗中嗤笑:蠢货白痴,求刘腾有何用? 你倒是来求朕啊…… “寺卿且看……” 李承志指着籍册,满脸不贲:“首行写的姓‘王’,家世却又成了‘于’? 还有这一位,某从未听过,宗室中的哪一家,竟有行‘土’字辈的?这不是坑人么……” 刘腾皱眉不语,心里却很是认同:可不就是坑人么? 但凡点卯,谁还有耐心去看名字后面的备注?定是籍册首行是什么名,就按什么名叫。若是李承志不察,拿这籍册予校场点卯,被叫错姓名的还不得当场炸了锅? 爷爷好好的姓“于”,你却改成了王?几个意思,难不成是在骂爷爷望祖背宗? 便是闹不起来,估计也会闹一场大笑话……这分明就是有人在故意恶心李承志。 没记得皇帝这样交待过啊…… 心里狐疑着,刘腾又问道:“你欲如何?” “下官还能如何?只能来寻寺卿,找来备册一一修正……” 刘腾又奇道:“这籍册虽是新编,但至少一式三份,你为何不去寻虎贲中郎将元渊,非要入宫一趟?” 李承志眉头一挑,一声冷笑:“呵呵!” 刘腾会错了意,以为李承志应是找过元嘉,却吃了个闭门羹。 这方法委实无甚大用,就根本难不住李承志,且还有些下作。罢了,就予他行个方便…… 刘腾一指属官:“速去,予李侍郎寻来……” 李承志暗喜,揖手一拜:“谢过寺卿!” 听他语意,似是要走,刘腾一把揪住:“你不觐见陛下?” 李承志往殿中偷瞄一眼,装模做样道:“下官只是来寻军籍备册而已,哪敢劳烦陛下?” 少来! 你若不想见皇帝,只是来见老夫,早就予传报的太监讲清楚了,何需那般遮遮掩掩? 眼见陛下眼巴巴的等着你,你倒先端上了? 连废话都懒得与他多说,刘腾一推李承志:“少做怪相,进去……” 死太监! 心中暗骂,李承志踏进偏殿,朝着皇帝一揖:“陛下安康”! 皇帝满脸笑吟吟:“可是遇到难处了?” 你怎知道? 李承志狐疑着,又一抱拳:“确实遇到了许多难处,故而来求陛下,能否予臣准几道恩旨?” 恩旨,还是几道,你当这是大白菜? 皇帝顿时就乐了:“且先说说看!” “臣今日甫一上任,才知诸多难处,更知臣门第不高,家世不显,委实难以服众。故而肯请陛下,能否降臣为副贰,另择一门第显赫,德高望重之贤良为主将……臣定竭尽全力辅佐之……” 嘿哟,竟不是来告状,更或是撂挑子的? 也说不准还没轮上告状,更说不定,这逆臣是在以退为进。 皇帝生出了一丝警惕,疑声问道:“另择贤良?听你这语意,似是已有了人选?” “陛下圣明,臣心中确实已有属意之人……” 李承志眼珠一转,瞅着皇帝的脸色,“便是汝阳王……” “谁?” 皇帝一声疾喝,差点将眼珠子瞪出来。 他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李承志啊李承志,你也真敢张嘴? 不知道元悦是什么货色? 除了花天酒地,赌鸡斗狗,他还会什么? 怕是连刀、枪、剑戟都没有认全。 这也就罢了,难道你不知元悦好男风? 若让他任了这旅帅,岂不是黄鼠狼窜进了鸡窝里? 甚至李承志抱的什么心思,他都能猜个一清二楚:元悦虽是草包一个,但再不济也是亲王,皇帝亲弟。但凡他任了主将,其下哪个兵与将敢炸刺? 还不是任由李承志随意拿捏? 他元恪要的又不是一群只知磕头做揖的应声虫,而是能征擅战的虎士。派元悦去算什么? 只是虎贲就有近万兵,他又有几个元悦可派? “不准!” 皇帝脸都黑了,指着李承志就骂,“你个逆臣,当初是如何与朕说的:陛下待臣恩重,臣只有兢兢业业,殚精竭虚…… 你要军机立断之权,朕难道没有授你?只是首日上任,都还没挨过日头落山,竟就牢骚满腹,怨气冲天?若朝堂上下都如你这般,可还有任事之人?” 李承志都被骂懵了:我几时发了牢骚,几时抱怨了? 只是想试探一下,自己是不是真能行施这“军机立断之权”,没想刚一张嘴,就被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虽是已然确认,但李承志好不郁闷:“麾下尽是权贵臣胄,臣又人微言轻,便想着请汝阳王镇住场面,臣也好施为…… 至不济,请汝阳王居中调和一二也是好的……陛下明见,臣今日赴衙视事,竟就只见到了卫司马,可见诸上官及诸同僚,对臣这猝然占位的虎贲将,应是不怎么待见的?” 你竟也知道自己有多么的令人生厌? 平日行事无忌,就知道来气朕,今日也让你尝尝这等滋味…… 看李承志好不委屈,皇帝差点笑破肚皮。却硬是板着脸,冷声冷气的训斥道:“李承志,朕是皇帝,不是奶娘?你又可知,举朝上下,又有多少如你这般的旅将? 若是皆如你一般稍一遇事便来烦朕,朕这个皇帝还做不做了?给朕滚出去……” 稍一停顿,转头又一指刘腾,厉声斥道:“下次再拿这种琐事来烦朕,就给朕滚出刷便桶,刷不够十日莫要回来……” 侍奉皇帝近十载,哪还不知皇帝之秉性? 莫看冷言厉色,陛下怕是暗中都快笑岔气了。 也怪李承志,非要凑上来挨骂,不知皇帝就等着你呢? 好了吧,非要玩以退为进这一招,结果都没轮到正事,就被陛下封住了嘴? 刘腾暗中腹诽,嘴上连忙请罪,又给李承志急使眼色。 意思是赶快走…… 真敢犯浑,信不信陛下能让你穿不完小鞋? 好端端的,就招了一顿骂? 李承志暗暗撮着牙花子,瓮声瓮气的一抱拳:“臣……告退……” 他越是郁闷,皇帝就越是开心。硬生生的忍着,一拂袖子离了御榻。 也就刚一转身,脸上就笑成了花。但又不好出声,就见皇帝咧着嘴,呲着牙,连走边抖,好不怪异。 在大殿下棋的那四人都呆住了。 方才听那骂声,无一不以为皇帝已被李承志气的暴跳如雷,没忍住抽李承志几十棍,都算皇帝好脾气。 就连高肇都觉得确实该抽。 但凡不是缺心眼缺到了骨子里,或是坏到流脓,就断然不会提出让元悦到军中任职这等荒谬到了极点的建言。 但谁能想到,陛下竟是这副模样? 就如奸计得逞,好不得意! 包括堪称最了解元恪的高肇,几人委实想不通:只是骂了李承志一顿,怎就让皇帝开兴到了这个地步? 但至少知道,李承志之圣眷是何等盛隆? 莫说过此时日了,怕是现在的高肇就得靠边站…… 元雍元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暗松了一口气。 好在陛下有远见,硬生生的在二人中间钉了一根刺…… 见几位重臣都在注视他,皇帝猛的敛起了笑容,风轻云淡的一挥袖子:“陪朕用膳……” …… 这顿骂挨的好不冤枉,李承志越想越觉的诡异。 感觉皇帝生怕他告状或是诉苦,抢先一步将他堵回去了一样? 这还连招还没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告什么状? 看着吧,谁先告状,还不一定呢! 一想起皇帝那句“朕未授你军机立断之权么”,李承志就恨不得大笑三声。 这一句无疑与尚文宝剑,莫说生杀予夺,只要赏罚由心,他就能将这五百纨绔玩出一百八十个花样…… 至于上官……都已“不予置喙”了,爷爷怕你个鸟毛? 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行径,有一次就够了…… 心里暗暗发着狠,李承志快步出了朝城。 李亮就等在午门外,看到后三步并做两步的迎了上来,“郎君,寻到元中郎了……” 倒是挺快! 李承志随口问到:“何处?” “此时应是回了府。也是巧:仆去了元中郎府上,见到郎君拜帖后,门房倒也算客气。只说元中郎早间就出了府,去城南会客,但不知会的是何人。 仆便在其府外留了人,令其但见元中郎回府,即可来午间用膳的那间乐馆秉报。臣又想着即知元中郎所在,说不定就能撞撞运气,便也回了城南……不想,真就寻到了……竟离我与郎君用膳之乐馆只有一道之隔……” 城南乐馆? 自己时常去吃羊汤米线的那家? 那一家的羊汤米线别有风味,但凡顺路,他就会去尝一尝。可惜不巧,今日去时却未开门。 原来是元渊在会客? 李承志心中一动:能值得元渊包场,想来会的不是普通人,该不会是元继,或是候刚吧? 李亮却摇了摇头:“仆原也这般想,便在远处盯了盯。约两刻后,从乐馆后门驶出一辆马车,遮的很是严实。 仆心下狐疑,便假意路过瞅了瞅,虽未看到车中坐的何人,但闻到了香风,十之七八应是女客。之后缀在后面跟了跟,那车入了王子坊,最后进了城阳王之府邸……” 城阳王,元徽,且是女客? 李承志脑中灵光一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如果没记错,元渊这个不要脸的,应是在偷侄媳妇…… 正文 第三七二章 早有预料 都说脏唐臭汉,但与南北朝相比,这两朝只能算弟中弟。 连皇后偷人、太后公开养面首都如家常便饭,更有如胡充华这种**大臣的太后,宗室王妃偷个人算什么? 也不怪李承志记了个清楚,委实是这种桃色新闻太吸人眼球,但凡耳闻之后,轻易不会忘掉…… 元渊是太武帝曾孙,元徽是太武帝玄孙,都还未出五服,可不就是叔侄? 算算岁数,元渊堪堪二十有六,正是龙精虎猛之时。 元徽更小,才只十九,与李承志差不多大小。但成亲的早,好似已有三四年,娶的是于忠的堂侄女为正妃。 成亲第二年,于徽举官,后迁任河内太守。独留娇妻于京中。因空旷日久,也不知怎就与元渊对上了眼…… 好像直到元恪驾崩,元诩继位,召元徽入京任职后,元徽无意见察知他不在京时,于氏不但怀过孕,且小产过,奸情才得以败露。 就如元干的侧妃偷和尚,如此大伤皇室颜面的丑事,自然不会声张。最后只能和稀泥了事。 本是令元徽休了于氏,责令其出家,但于氏上门接人时,其正妃已在池塘里泡了三日,都已经长蛆了…… 元徽颇有治才,但经此事后性情大变。专事佞幸之举,胡太后上位谄媚胡太后,元乂上位谄媚元乂,就只为报仇。 但凡有中伤诬陷元渊的机会,元徽必不会放过。可惜元渊也算擅战之将,奉旨征讨六镇起义之时,硬是被元徽诬成“国有危急,元渊必生异志……”,最后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并其世子皆被葛荣(六镇起义领袖之一)所斩。 所以说,男人还是要管好裤裆,不然天知道会不会召来祸患…… 李承志暗暗唏嘘,又不由自主的转了转眼珠。 说不定就能拿这件事做做文章。 不过先要见过元渊再说…… 他飞身上马,阴阴一笑:“走!” …… 本以为元渊定是得了元继或候刚授意,不怎么待见他。十之七八会吃闭门羹。不然也不会安排长孙当司马,元暐任虎贲郎将。 但李承志没想到,元渊听闻是他来访,不但大开中门,还将他请进了中堂? 以李承志丁姓门第的出身,从五品的品职而言,这是标标准准的礼贤下士,礼节不可谓不重。 莫不是精神分裂了? 还是说,今日虎贲营中所遇种种,元渊压根不知道? 全是他一亲自交待且操办的,元渊怎可能不知道? 他是从皇帝的诸般行径中推断出,元恪分明是在历练李承志。假以时日,必会委以重任…… 都是七巧玲珑的人物,便是因自重身份,做不出提前烧冷灶这种谄媚的行径,但也不至于彻底结成死仇。 至于暂时为难于他……这不是因受陛下之谕么? 元渊也不信,李承志真就如坊间传闻的如愣头青一样,甫一受些委屈就跑来质问他这个上官? 果不其然…… 李承志素来信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见元渊如此客气,心中虽狐疑,但态度当即就恭敬了几分。 手往袖子里一摸,一颗滴溜溜圆,且流兴溢彩的琉璃珠就到了掌心。 “迁职多日,却因琐事一拖再多,直至今日才赴任视事,委实是下官失礼且失职……早间赶去衙堂,本是要向中郎请罪,却恰逢中郎休沐。下官便冒昧登门,还望中郎恕罪……” 元渊眼睛一亮,不由啧啧几声。 看吧,谁说李承志仗着陛下庞幸,素来跋扈无忌,谁都不放在眼里的? 话说的漂亮也就罢了,事做的更漂亮…… 元渊盯着那颗玻璃珠子瞅了好几眼,竟就没认出是何异宝? 想来即便不是那悬黎宝珠,也定然价值不匪…… 眼中虽露着喜意,但元渊却笑吟吟的摇着头:“若是日后,你这礼本官收也就收了,但眼下……委实不是时候……” 李承志听的满脸古怪。 若元渊说的是“你来晚了”之类的话,他自然明白应是元继等人打了招呼。但他说的却是“日后”、“眼下不是时候”? “下官愚钝,可请中郎示下?” 怎可能给你明示,不然皇帝还不扒了我的皮? 元渊只是笑着摇头:“不可说……包括你近日若有难处,也最好莫要来寻我。便是来了,某十之八九也不会予你做主……” 这话说的,何其怪也? 任李承志聪明绝顶,也想不出元渊为何这般奇怪。 若冷言冷语也就罢了,偏偏面色很是和善,并不似是做伪。 不过可以确定,元渊是真准备睁只眼闭只眼,暂时装湖涂下去。 至于是授谁的意,就不好猜了…… 话已至此,便是心中狐疑,也不好再追问。李承志自然而然的收起了珠子,又从袖子里掏出了籍册,试探性的问道:“下官暂无为难之处,倒是有一桩琐务要请教中郎…… 中郎且看。不知为何,下官自长孙司马处寻来的虎士籍册多有误差,便想请中郎行个文便,可否借衙中备册予下官一观,也好纠正……” 元渊只是瞅了一眼,就如刘腾一般的会错了意。以为是长孙或元暐故意在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恶心李承志。 皇帝只是让他调派长孙与元暐任了李承志的上官,任其两方斗法。至多李承志占上风的时候拉拉偏架。并未让他处处为难李承志,故而元渊也未推辞,一指堂中仆臣:“记得明日将那备册送予李侍郎……” 李承志狂喜,顿时往下一拜:“下官谢过中郎!” 元渊笑吟吟的一点头,又问道:“不若留宴?” 明知人家说的是客气话,李承志哪会那般没眼色,连忙推辞。 亲自送出中堂,看着李承志远去的背影,元渊轻轻一叹。 今日一见,才知坊间所传多为谬论,李承志也是能弯了腰,说得了场面话的。 也更不似皇帝动不动就骂的“逆臣”。 若深想,应是李承志号准了皇帝的脉络,猜知陛下被人恭维久了有些腻味,才有意装出一副“诤臣”“莽臣”的模样。 果然但凡幸进之辈,就无一个好相予的…… 摸着怀中的两本籍册,李承志眉开眼笑。 只等明日再寻来虎贲中衙的那一本,就算齐活了。再之后,自然是好戏上演…… 李亮依旧没想通,郎君为何要将旅册全部要来? 这可不是普通的兵,而是天子亲军,连最低级的小卒都是从九品。不但卫衙、宫中皆有籍册,兵部、选部都还有备册。 便是将这三本污了或是毁了,该是官身,人家还是官身…… “你不懂!我这一旅是新编,麾下兵将皆是这两三日才‘精挑细选’而出。虎贲中衙能即日编出这三本旅册,已算是元渊朝督暮策,御下有方。 且上下未定,从属未分,想来兵部、选部那一份还未来得及送……便是送了,如这般故伎重演,要出来就是了……” 李承志阴恻恻的笑道,“当然,就算无这三本旅册,其辈官身自然还是官身,虎贲自然还是虎贲,但是不是我李承志帐下的虎贲,就说不准了……” 李亮眼皮微跳。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承志的意图已昭然若揭:分明就是想将这几本旅册全给毁了。 但这可是重罪…… “慌什么?” 李承志冷冷笑道:“郎君自有妙计……” 主仆二人说话的功夫就进了内城,行至高肇府外。 听门房来报,高肇好不惊奇:“你说谁在府外求见?” “是武骑侍郎、虎贲将李承志李侍郎……” “哈哈……还真是稀客?” 高肇将笔管往案上一摔,冷声笑道,“请进来!” 虽说至多三两日,二人就能见上一次。但到府上拜访,还真是第二回。 连李承志自己都觉有些过份,故而礼备的极厚,足足赶来了两大车。 高氏虽不敢说富比元雍、元深,但高肇权侵朝野近十载,积累何其雄厚,自是不会差这么点东西。 再者,绸帛也罢,整猪活羊也罢,李承志随随便便摸出一颗珠子,就能换来十几车。 如此大张旗鼓,自是做给外人看的…… 自那日宫外三拜,高肇的郁气就散了个七七八八。虽时有介怀,但知非李承志之过,故而真就没怎么怨他。 看到那两车礼品,又见李承志给他执着晚辈礼,高刻心中虽受用,但依旧将脸绷的硬绑绑。 “老夫还以为,不等你大婚之后,怕是难见你再登我高氏的大门……” 明媒正娶,求做大妇,才能称之为大婚! 都大婚了才登高府的门,自是没高文君什么事了…… 李承志好不尴尬,但此事不但是他理亏,更是让他挠头不已。故而哪怕高肇指着鼻子骂,他都辩不出半句理来。 “皆是晚辈的不是……” “罢了!” 高肇一挥袖子,怅然一叹,“到书房来……” 申时才见李承志入宫面圣,挨了一顿好骂。这天未见黑,却又来了他府上,想来定是有事商量。 领至书房,遣退左右,李承志才说明了来意。 “司空请看,这便是我今日入宫,欲秉明陛下之事:陇共五百虎士,宗室、元族大姓子弟就竟占了三百余,下官区区丁姓门第,官才是从五品,如何号令的动? 且下官至营中时才知,竟由司马长孙和郎将元暐皆放了大假,天知道准了多少天?不想都知,即便下官跪门去寻,怕都求不回来一个…… 本是想寻个靠山,就如汝阳王元悦,但陛下不准也就罢了,却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元暐、长孙? 因李承志猝然迁升,虎贲卫人员变动颇大。这二人定也是新近上任。但怎就恰好成了李承志的上司? 元渊与李承志、甚至与高氏素无怨仇,应无故意为难李承志的诱因才对? 稍一动念,高肇脑中便浮现出了皇帝的身影。 只是猜疑,又怕误导李承志,高肇便未提及。肃声问道:“那你准备如何破局?” “还能如何?司空就在殿中,也应听到了:陛下授我军机立断之权!既然有权,我为何不用?” 李承志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不遵号令者,自是尽皆开革……但下官总不能一个兵都不带吧,不然岂不是成了光杆将军?故而来求司空,能否从兵部借调部分兵将予我……” 高肇都被气笑了。 还以为李承志有何高计,到头来,竟还是硬着头皮往上莽这一招? “李承志,知不知何谓虎贲?莫说你一个区区的虎贲将,若无陛下首肯,便是虎贲中郎元渊也无权添减虎士……你说开革就开革,你说委任就委任? 再者,你既已知这五百兵将皆是宗室之后,及元族八姓、五姓高门子弟,便是些家中不堪用的庶子,但也均是贵胄子弟。能举个官身,有个着落何其不易。你一句就免了,就不怕人家父祖找你算账?” “只是革出下官帐下而已,大不了各回原籍,各任原职!反正不听号令者,下官是一个都不会不要的……我就不信,到时若闹至御前,陛下还能断我行军纪、明法度之举是错的?” 李承志嘴角一勾,露出一副无赖相,“至于向司空借兵,也是有备无患。想必皇帝也知:若尽是些权贵子弟,或虎贲旧部,定不利于下官统属。若下官多缠磨缠磨,陛下说不定就答应了……” 高肇眉头一挑:不利统属? 李承志应是想虚平实衡,分而治之吧? 皇帝最喜此道,还真说不准? 稍一沉吟,高肇又道:“既是有备无患,那老夫就先替你备着,明日就能选好人。只要陛下恩准,你随时调走……但切记,莫要意气用事……” 李承志起身揖道:“谢司空提点,下官谨记!” 正事算是说完了,高肇眼神微动:“既已来了,就留宴吧……也让公主见见你……” 不等李承志回应,他又扬首朝门外喝道:“备宴,再知会湛儿,让他尽快入宫,将三娘唤回来……” 而后又回过头,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正好,老夫有几桩心事需你解惑……” 李承志暗暗一叹。 今日算是自个送上门来的,高肇怎会放过? 他早料到了…… 正文 第三七三章 定心丸 “司空请讲!” 今日竟如此爽快? 高肇双眼猛的一眯:“那日你称‘善始善终’……又该是几时?”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只是不语。 高肇反倒先松了一口气。 只因李承志并未如以往那般,要么是矢口否认,要么是顾左右而言它。 微一沉吟,他又伸着手指朝天上指了指:“那位呢,又该是何日?” 李承志无语。 这问的越来越直接了,他想迂回或婉转一下都想不到合适的措词。 你怎不问,大魏该何时灭国? 见他神色古怪,高肇心中一动:应是问的方式不对? “罢了……”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又萧索道,“至多明年开春,老夫就要领军出征。蜀地艰险,且刀枪无眼,能不能安然回归都是两说……” 说着说着,眼中竟闪出了泪花? 我去,至不至于? 明知他在演戏,李承志还是禁不住的一叹。 说句诛心的话:不提二人不日即为翁婿。便是以高肇已拜大将军,即将迁升太尉,领十数万大军出征这一点而论,李承志也必然要留点香火情…… 就给你吃颗定心丸! “蜀地虽艰,但不似江、淮之地水路繁多,且四通八达,水战足要占七成以上。 蜀中再是山高林密,车马不利于行,但也在步战的范畴之内。此正乃我北军之长,应是不会重蹈钟离之败之覆辙。且司空贵为大将军,又不需冲锋陷阵,何来‘刀枪无眼’之说?” 高肇心里猛的一松。 意思是,此次南征即便无功,也定能安然返回? 不容易啊,终于等到了李承志的一句准话? 他心中一动,又感慨道:“但愿如此……但老夫此去若不能建些功业,自是不会轻易撤军,也不知要几年? 豹儿(高猛)与植儿(高肇长子,恒州刺史)皆镇守在外,湛儿又不堪大用。故而老夫走后,这家中还要你多照拂些……” 简直笑话? 再不济,皇帝也是你外甥,皇后也是你侄女,何需轮到我来照拂? 你想问的,是前一句吧? 李承志垂下了眼帘,也不予高肇对视,语气极其轻松,就如开玩笑一样:“怎么也该要四五六年吧?但谁又能说的准呢……” 高肇猛的一滞。 短则四年,长则六年? 就凭这句,他就能判断出好多信息:仗肯定是能打到那时候的,至于能不能攻下蜀中,甚至剑指荆楚之地(两湖),就不好说了。 但至少能确定,皇帝肯定是能活到那时候的。 不然哪怕已打到建康(南京,南梁首都),他高肇也必然会被召回京中…… 四年……至少还有四年? 若早做准备,应是够用了…… 也是奇了,今日的李承志竟这般好说话? 心中猛的一松,高肇心一横,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张纸。 生怕李承志拒绝或是敷衍,高肇又温声宽慰道:“能说则说,不能说也无坊……” 见他神色比之前还要凝重,李承志不由有些好奇。 探眼望去,只见纸色泛黄,看着已有些年头了。上面写满了字,但字迹大小不一,笔迹也很是潦草,且时有断笔。 看着像是高肇的笔迹,但应是急切或慌乱之时所书。 英年早逝,子嗣孤绝…… 遂至不轨,憾恨而终…… 子诞母崩,未角而夭…… 无子无依,深宫孤老…… 贵登台鼎,死无全尸…… 何解? 殉志! 初时还不解其意,当看到最后那四个字时,李承志才悚然一惊:竟是卦词? “卜的是谁?” 高肇比他还惊奇,反问道:“你看不出来?” 俱是似是而非,他哪能看出谁是谁? 看李承志不应,高肇稍一犹豫,伸手在案上急划了几下。 竟是皇帝、元怿、前顺皇后于英、高英、以及高肇? 李承志有些呲牙。 说卜的不准吧,顺皇后、元怿、高肇三人的卦词确实像那么回事。 说他准吧……谁说皇帝没儿子,不然胡充华怀的是谁的? 包括高英的也不准,虽无子却有女:记得胡充华生太子的当年,高英就生了长公主建德。长大后嫁给了萧宝夤的儿子萧烈。 且高英哪来的深宫孤老? 元恪驾崩次年,就被胡充华害死了,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六七岁…… “谁卜的?” “原太史令耿言!” 耿言? 给冯太后卜卦,说她只能活四十九,最后冯太后真就只活了四十九的那位? 李承志摇摇头,将纸递了回去:“司空应知,晚辈从来不信这个?” 不信……意思就是不准? 高肇的心跳都快了几分,指着最后一行问道:“这也……不准?” 何解……殉志! 说准也准……就看怎么解读了。 历史上的高肇应是元恪死前一年才举兵征蜀。历时一年便攻占蜀境。先锋都已强渡了长江,正欲高歌猛进之时,突闻皇帝驾崩。 也不知高肇怎么想的,明明手握十数万大军,竟就老老实实的依新帝诏令,回了洛京? 连家都没来的及回,家人都未见上最后一面,只是在皇帝灵前哭了一场,就被元雍、元怿、元继、元澄、于忠、候刚等给逼死了。 不过是自尽:未等历数完其罪行,高肇自知已无幸理,愤然自刎于皇帝灵堂之下…… 若这般想,这卦倒是卜的挺准: 高肇为明心志,慷然回京,而不是拥兵自重于外。为全贞节,又愤而自尽……不就是“殉志”么? 也是因此,元雍、元怿、于忠等才没有为难他的子侄与家人。该做刺史的依旧做刺史,该镇守边镇的依旧镇守边镇…… 正回忆着,直觉脸上有些异样。李承志抬起头来,发现高肇的眼中似是藏着两柄刀。 怎就好像还带着点杀气……嗯? 李承志心里突的一惊:几个意思? 难道你这“殉志”,指的是我李承志? 看他眼神突冷,高刻顿时会意,急声道:“当时正值耿言弥留之际,自是吐字不清。老夫又激愤难抑,许是没有听清……我就问你:应不是‘殉’,而是‘寻’?” 寻? 意思是找我? 扯什么鸡毛鸟蛋,耿言死时,应是近十年前,那时的我还在哪? “尽是牵强附会之言,司空岂敢轻信?” 李承志“啪”的将纸拍到了案上,满脸讥笑,“世事无定无常,变幻何止亿万,又岂是一介方士能推演的出来的?” 稍稍一顿,他又指着第一行元恪的卦词:“英年早逝,子嗣孤绝”这一句。 “司空且想:若胡充华诞下皇子,这一卦岂不是不攻自破……” 涎下皇子,不攻自破? 高肇被骇的心惊肉跳,两腮的肉直抽抽。 意指胡氏怀的不但是男胎,且不会夭折,定会被立为太子? 那到时,我高氏哪还有活路…… 嗯,不对? “那你还敢将胡氏往死里得罪?” 这是一回事么? 难道告诉你,我已铁了心的要造反,怕他个鸟毛?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事在人为罢了……故而晚辈才常言:人定胜天……” 扯蛋? 就你这点城府,也敢在老夫面前耍奸? 深知李承志若不想说,怕是打死都问不出来。故而高肇也未深究。 稍一沉吟,他又问道:“那依你之见,老夫日后该如何施为?” “司空何等睿智,何需晚辈建言?自是该练兵就练兵、该出征就出征,该打仗就打仗……” 李承志话峰一转,“不过晚辈觉得:便是领军在外,也不该和京中断了联系,沿途之驿站快马还是要多备几处的…… 若司空不嫌,可借下官整训虎贲之机,遣部分亲信与晚辈帐下。稍加操练,说不定何时就能起些作用……” 何止是起些作用? 李承志此举,摆明是朝中但有急变,或有征兆,就会快马急报予他。 莫说一步,但凡能占得半丝先机,结果便是天翻地覆…… 高肇暗喜不已。 用李承志自己的话说:今日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小贼一改往日之刁钻奸滑,今日竟有些有求必应之势? 恰逢家臣在门外提醒,说是已备好酒席。高肇深深一叹:“你我之间就不说谢了,入席吧……” “晚辈自当从命……” …… 佑大的厅堂只摆着寥寥数张几案,除高肇夫妇,坐陪的就只有高湛伉丽,再加一个高文君。 长子高植久镇晋地数州,今为恒州刺史,举家皆在恒州(北魏旧都平城,今山西大同)。 另有一女,嫁于河间王元琛为正妃,家中就只有高湛承欢膝下。 若论岁数,高湛堪堪双十之龄。但妻妾足足五位,已有三子两女。 再看李承志,只比高湛小两岁而已,如今却还是光棍一条。 不然郭玉枝为何跟急疯了似的,皇帝稍稍一做梗,便如溺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哄带骗的逼着李承志去相亲…… 不怪当初惊闻高文君竟敢与籍籍无名的祖居李氏子私定终生之时,高肇虽怒,却未惩戒高文君,更未为难李承志。 只因高文君比高湛还要大上两月,翻过新年,就二十有一了…… 高肇更是肠子都悔青了:若早知高猛信中并无夸张之语,李承志果真卓尔不群,他入京之初,就该请皇帝赐婚。 但如今,后悔也晚了…… 高平公主满腹怨念,好不容易等到李承志送上了门,哪有不抱怨他的道理。 但数次张口,皆是被高肇给瞪了回去。 高堪也是一脸不岔,本想着趁此饮宴,好好挖若李承志几句。但见父亲如此,他连嘴都不敢张。 再看高肇对李承志和颜悦色,温声细语,心中更是生出阵阵醋意。 何曾对他有过如此模样? 感觉李承志才是亲生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已是双九年华,该是迫在眉睫之时……你与张氏女已拜完五礼,不日就该亲迎吧?” 李承志不由的顿了顿。 他没想到,高肇会在如此场合提及此事? 有些尴尬,但也说明,高肇确实是在为他考虑。 “高堂俱在,没有新妇只拜婆母,不拜公父的道理。但家父公务繁忙,便是闲瑕,也至入冬之后才能入京,故而最早也该是那时……” 高平脸色顿时一僵。 只是一介侧室而已,何需那么多的琐礼? 寻常世家娶妾,不行六礼、不摆宴席,不听声响就抬回府的比比皆是,偏就李氏的礼行这么多? 这一耽搁,三娘又该到了几时? 越想越觉得憋屈,若非高肇拉着他,高平早就拍案而起了。 高肇却如自嘲般的笑道:“入冬之后?也还行……若是拖到年节之后开春之时,便是想与令尊喝杯酒,怕也成了妄念?” 这句话,分明在问他何是上门提亲…… 若是自己能做的了主,他早将高文君抱回家了。 李承志脸皮阵阵臊热,只觉高平公主、高湛夫妇,乃至高文君的目光都如一根根钢针一般,直往他的脸上扎。 高肇呵呵一笑,举起了筷子:“吃菜,吃菜……” 一场饮宴,让李承志好不自在。 高肇许是高兴,不免多饮了几杯。不多时就已半醉。高平扶他去歇息。高湛之妻崔氏也颇有眼色的离席,说是要回去照看幼子。 高湛本也要走,却被李承志一把按了下来。 都要走了,若独留他与高文君,瓜田李下,他二人哪能坐的住? “且坐着莫多声,我与你三娘说几句话……” 交待一声,李承志又转过头。 只是几日不见,高文君竟似憔悴了许多。可想而知这几日她压力有多大? “且耐心些,给我些时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高文君还未如何,高湛却先爆了,重重的一掌拍在案几之上,震的碟碗杯盏“咣啷”做响。 “耐心个鸟毛?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我且问你,就凭你,你如何解决?” 李承志只是冷笑不语。 难道告诉你,我要造反当皇帝? 妾确实不好听,但若是“妃”呢? 再者,不一定就没有解决的办法。就如高文君所言:若求平妻,也只需皇帝的一道圣旨。 以元恪顺毛驴的脾气,并非没有可能…… 正文 第三七四章 天赐良机 金风送爽,秋意初凉。 山风绪绪,驱赶着白雾,将皇城掩于云海之间。浓雾翻滚,楼阁隐现。甫时,一道晨光越出地面,照破云雾,泼洒在山林、宫城之上。 迷雾渐退,如揭开了遮住宝物的细纱。眨眼间,天地好像染了金漆,矞矞皇皇。似泼墨丹青,又如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宫外川流不息,车水马龙。行止午门,品级高的自是乘车入内,品级低的,只能下马步行。 不知为何,今日的阖闾门外分外热闹,竟有许多官员在城洞下围做一团,盯着墙上的一张告示大声的讨论着。 “限三日为期,辰时为限,过时不候……但有失期者,尽皆开革……” 人围的有些多,后面的人根本看不清,只能大声询问:“张告何事?” “是募员虎贲卫甲营甲旅喝令兵将归营的告示,不知为何,竟贴到了午门?” 知悉一二者无不暗暗发笑。 虎贲卫甲营甲旅,不就是受陛下谕令新近改编的那一旅? 可怜李承志,身为旅将,甫一上任,见到的竟是一座空营? 全旅上下尽是纨绔子弟,谁家没几个朝官?贴到这里,自是都能知会到…… 何止是午门? 宫城、内城,外城,乃至郭城,大大小小三十余座城门,李承志一座都没有放过。甚至每家每户都送了文书。 看看到时哪个敢说没看到告示? 听到“开革”二字,顿时就有官员笑了出来:“这李承志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莫说他一个区区从五品的虎贲将,便是中郎将元渊、选部尚书崔亮、兵部尚书高肇都无权开革虎贲,若真有失期不到者,他怎么开?岂不是骑虎难下?” “李氏子奸诈刁钻,素来都是得理不饶人,说不准便备了什么利害的手段,不得不防……” “哈哈,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说了一半,那官员就住了口,话峰一转:“你家半子(女婿)就在其帐下,准备如何?” “自是随波逐流……高得穆曹郎(三十六曹主官之一,类副尚书)三子也在其帐下,又该如何?” 姓穆的曹官哈哈一笑,低声道:“正如你所言:便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的顶着,看着就是了……” 且看募员虎贲甲营营官,竟是元乂从弟元暐? 摆明是有人在为难李承志。 而除了鲜卑八姓、汉家五姓高门,这甲旅中,可还有二十余位元姓宗室。 这些人不动,其余哪个敢露头? 这次的李承志,估计得闹一出好大的笑话…… 正议论的兴高采烈,不知何人喊了一声“高事空来了”,方才还围做一团的官员顿时做鸟兽散。登车的登车,入城的入城。 有眼尖的,一眼就看出高肇的车驾内还坐着一人。等走近些,车驾停至门外,从上面下来的竟是李承志? 看这驾势,昨晚的李承志分明是宿在高府…… 这让等着看高肇笑话的人何其失望:好贼子,竟真就铁了心的要做高肇党徒? 也有人暗暗冷笑:哪有那么简单? 便是李承志想做,也得看皇帝答不答应…… 众人的目光有如利箭,直往李承志身上刺。李承志却无半丝异色,施施然的掏出令信,交由力士验籍。 想等着看笑话? 好啊,就看看最终成了笑话的会是谁…… …… “李承志在城外城内贴满告示,责令兵将回营,限三日为期……” 听下属秉报,元渊猛的皱起了眉头。 李承志果然是一如继往的刚猛啊? 察其色,听其言,观其行…… 不管他这谄臣、莽臣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就如此性格,都绝不许李承志做出低头服软的行径来。 看这告示,已是准备一莽到底了。 但你又何知,与你斗法的,何止是元暐与长孙? 元渊心中一动:“甲旅籍册可曾交予李承志?” “还不曾,应是稍后来取……” 不知是不是错觉,元渊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嗯……莫让李承志借用太久,至多半日就收回。籍册归还之时记得辩验,莫让动了手脚……” 属官抱拳应是,又担心道:“若失期不归,李承志定是会以此做文章。虽说他无权开革虎士,但以‘不听号令’为由惩戒众人,又如何是好?” “哪有这般简单?本朝从无‘新官不理旧务’之说,不然你当旧将迁转,接任的新将还能辞官不成?有的是人等着接任…… 元渊摇头笑道:“故而三日后若真无一个兵卒归营,也是因欠饷在先。即便理论到御前,李承志也是必输无疑……” “但李承志已恶了司马长孙,即便跪地去求,怕是也要不来钱粮,拿什么给兵将补俸?” “谁说要不来的?” 元渊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但只是笑,也不作声。 哪有不给钱粮、不供兵甲,空口白牙一句话,就让军将带兵的?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要是肯定能要来的。前提是李承志得低头……至于向谁低,还用的着猜么? 当那“军机立断之权”,是皇帝一时兴起授予李承志的? 真以为司马长孙所说的“募员虎贲卫不宜过多置喙李虎贲军务”那句话,只是为了为难李承志? 而为何调予李承志帐下的兵将,光是宗室就有二十余位,其余只是元族八姓就占了六成还多。还尽是与陛下亲近之辈的子弟? 一旅也才五队,队主加队副也才是十位,就这二十余宗室子弟都不够分…… 再看李承志的诸多加官,便是他已然领军,皇帝却依然令李承志日日入宫侍驾……答案呼之欲出。 但凡能练出些人样子来,这一旅兵,十之八九会入宫宿寝。莫说队主队副伍什长,便是普通兵卒都是正八品。 而旅将定会被加封“领刀剑左右”,也就是候刚之前所任之职。 这官,最低也是正五品! 感觉皇帝对李承志的不是一般的宠信,但也不看李承志做了些什么…… 至少比茹皓、赵脩之流有本事多了! “多盯着些,莫让闹的太过,李承志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 正交待着,便有侍卫来报:“中郎,李承志到了堂外,称来取甲旅籍册。另有募员司马长孙恭、募员卫甲营郎将元暐求见……” 还真是经不起念叨? 元渊稍一沉吟:“召长孙恭与元暐进来,令李承志自云找录事参军……” 说着又一指属官:“去盯着些,莫要打起来……” …… 元渊还真没料错。 衙堂外,两方虎视眈眈,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就开干的架势。 李亮等人只是仆从,连军籍都无,自是进不了虎贲中衙。故而只有李承志一个。 长孙恭与元暐却是侍从众多,加起来应有十一二位。 但要真打起来,还真不一定就是李承志吃亏…… 见到长孙恭,李承志只是轻轻一抱拳,连称呼都懒的称呼。 不然还能如何? 明知这王八铁了心的要为难自己,李承志做不出来被打了左脸,还要将右脸凑上去的无耻行径。 长孙恭被气的脸色发青。 但他城府颇深,竟就硬生生的忍了下来,只是心里发着狠。 元暐却才十九,哪会沉得住气。 好贼子,眼瞎了不成,竟瞄都未往自己脸上瞄一眼?难道要让我这个上官先给你行礼? “李承志,尔不敬上官,该当何罪?” 上官? 李承志斜了斜眼珠:“脑门上又未写姓甚名谁,某知你是那根葱?” 那根葱? 虽不知其意,但只看李承志的表情,也知这句绝非好话。元暐肺都要气炸了,猛的一声暴吼:“贼子欺人太盛……” 嘴里怒喝着,又伸手握着刀柄,竟似是抽刀出鞘。 李承志阵阵无语。 就这城府,不是主动送人头么? 他都怀疑:皇帝是不是要将元继这一脉赶尽杀绝。不然为何偏偏让元暐任了自己的上官? 觑到李承志嘴角微勾,好似奸计得逞。手竟也握住刀柄,长孙恭眼皮一跳。 真要打起来,自己这方足有十数位,李承志不死也残。但他为何不害怕,反而一脸窃喜? 真就有万夫不敌之勇? “尔等意欲何为?莫不是嫌皮松了想要紧一紧?” 正值一触即发,虎贲卫长史飞一般的奔了出来,冷声喝道,“长孙、元暐入内谒见中郎,李承志自去寻录事参军,要你的籍册……再敢放肆,拉下去杖死……” 李承志朝元暐挑畔般的扬了扬下巴,也不说话,又朝着长史一拱,扭头就走。 元暐脸上的怒气就似不翼而已,盯着李承志的背影,眼中闪着丝丝寒光。 这贼子就不怕爷爷借机斩了他? 边往中堂,长孙恭边低声道:“你莫不是忘了汝阳王的那两颗牙?” “我自知这贼子狗胆包天,行事无忌,定是敢出手的。但他怎就敢这般自负,断定能从我等的刀下逃得性命?” 能任虎贲的自是千里挑一的悍勇之辈,能被二人挑做亲卫的更是翘楚中的翘楚。李承志再是武勇,能胜得过五六位,也该是顶天了吧? “某也不知!”长孙恭摇摇头,“先见过中郎再说……” 说着话便入了堂,两人先齐齐一拜,问候着元渊。 堂外动静那么大,元渊自是听的一清二楚。甚至这二人是什么心思,他都能猜出一些来…… 他长声一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日后再莫要用了,于事无补,还徒惹人耻笑……” 这些? 除了眼下这一桩,何时还有过? 长孙恭一头雾水:“还请中郎示下!” 元渊冷哼道:“那旅册上的手脚,难道不是尔等做的?” 旅册,手脚? 二人一脸懵逼。 …… 录事参军将一本册子递给李承志,小心意翼翼的叮嘱道: “这就是募员卫甲营甲旅之兵将籍册,李虎贲务必小心,千万莫在遗失或是污了,不然下官吃不了的兜着走……” “且放心!” 李承志随口回道,“本是原册有误,想印证一二,才去求了中郎。不想昨日偶遇刘寺卿,便将宫中那一本也寻了来……备册皆在,故而用不了多久,最多午时就能还你……” 录事参军频频点头。 刚得长史交待,说是至多只许李承志借用半日。既能午时还来,倒省了自己一翻口舌。 说是册,其实是薄:宽约一尺,长有两尺,足有三十余页。 因体积有些大,不好当着录事参军的面做手脚,故而李承志才托词要带回去看,不然就地就能给他换了。 随意翻了几页,确认是备册无误,准备收进袖子顺便告辞,突听房外一声厉喝:“李承志呢,可曾取走了籍册?” 籍册? 他找籍册做什么? 定是元渊说了什么…… 李承志心里一突:听声音,分明就是元暐。 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想半路杀出了拦路虎? 幸亏快了半步…… 正要将籍册塞进怀里,那参军竟撇下他急匆匆的迎了出去? 李承志暗中狂喜:真是天助我也,磕睡刚来就有人递枕头? 虎贲参军只是负责句稽抄目,管理各应籍册的文官,品秩只有八品,乍一听是元暐,且语气似是有些不善,自是不敢怠慢。 却不想,成了李承志的天赐良机…… 李承志回头急瞅一眼,看四下再无旁人,手上的动作极快。也就两三息,就将怀里的册子掏出来摆到了案上,又将案上那一本塞进了怀里。 而后三步并作两步,紧跟着参军迎出了门。 见到李承志,元暐张嘴就骂:“好贼子,竟敢的中郎面前诬告我等?我与司马何时污过你那旅册,又何曾要隐害予你?” 笑话? 分明是元渊自己脑补的,与爷爷何干? 李承志施施然的拢着袖子,不卑不亢的回道:“下官无凭无拒,哪来的胆子诬赖上官?敢问郎将,元中郎果真是如此说的?” 元暐猛的一滞。 元渊就是这个意思…… 但又怎会说这么直接? “好一张利嘴……” 元暐一指李承志,狞声笑道,“籍册呢?某倒要看看,何人狗胆包天,竟敢陷害爷爷……” 正文 第三七五章 火从天降 录事参军眼神微瞄,见李承志两手空空,应是还未将备册带出…… “籍册自是在衙中,下官这就去取来……” “不用,某要进去看!” 元暐又一指李承志:“今日这事若论不出个说法,本官和你没完……你若敢走,本官就敢带人追到你府上……” 走? 打死爷爷也不走……如此良机,若是错过了,会被雷劈的! 李承志是何等的喜出往外。硬是板着脸,冷声冷气的回道:“正好,某也想问问:只是正常的公务来往,怎就成了诬赖上官?” 两人正发着狠,又听一阵动静,回头一看,长孙恭也追过来了。许是挨了骂,脸上像是擦了锅灰,不是一般的黑。 元暐虽未见过那籍册,但长孙恭身为募员卫司马,粮草、兵器、营帐,乃至俸禄都要由他经手,怎可能没翻过那册子? 他怎就没看到“姓于的被改姓了王”,“行‘士’的成了行‘土’”? 定是李承志这贼子却了手脚,想诬赖予他…… 三人互相拿眼睛瞪着,随着录事参军入了户曹。 那籍册还好好的摆在案上。参军拿起递给了长孙恭:“这一本只是备册,正欲交给李虎贲……” 长孙恭翻了几页,见并无错差,冷冷看着李承志:“原册呢?” “籍册那般大,某又不能时时带在身上,自是在下官帐中!” “去取来……不,本官亲自随你去取……” 李承志闻之大喜:就怕你不要? 生怕露出破绽,他连话都不敢多说,只是冷哼一声,径直出了户曹。 长孙恭收起籍册,与元暐紧紧跟上。 见李承志无半点虚色,元暐转了转眼珠,小声问道:“该真不会是……有人……动了手脚吧……” 他本想说的是“长孙司马”,窥见长孙恭的脸色不对,灵机一动才改了口…… “动个鸟毛?” 长孙恭气的想抽刀砍人,“除了中衙这一本,宫中可是还有一本备册的,本官蠢到何种程度,才会在这上面动手脚?” “那就是这狗贼干的?” 元暐狐疑道,“说不定就想借此做些文章……” “十之八九!” 盯着李承志的背影,长孙恭满面疑窦,“不然这贼子怎敢告示全城,敢说出‘但有失期,尽皆开革’这样的话来?” “那就尽快寻来籍册,好好的查一查……” 二人随着李承志进了金墉乙城。 因势高城坚,故而自晋后,金墉城又成了历朝屯兵之所。如后赵刘聪攻晋、刘裕北伐,都曾在这里驻兵。 元宏迁都之初,因宫城还未修缮,便将行在暂驻在金墉城中。 值此金墉城一分为二,临近皇宫处被称为洛阳小城,又称甲城。专供皇帝办公、及后宫居住。临近邙山处被称为乙城,供羽林、虎贲暂驻。 宫城修好,皇帝及门下、中书各省自己搬到了宫中,至此甲城也成了驻兵之所。 乙城虽也有兵驻扎,但边角无用之处逐渐荒废。便如长孙恭指给李承志的营地所在,应地势低凹,又临近谷水,故而时有死水积聚。 别的还好,蚊虫贼多。一到天色近黑,但有人畜经过,蚊蝇就会卷成一团扑来,就如一朵朵会叫的黑云…… 这样的地方又怎可能扎营立寨? 可见长孙恭为了为难李承志,废了多少心思! 只当李承志所说的“帐中”是戏言。等进了营中,元暐与长孙恭都有些懵。 十数个兵卒用布蒙着口鼻,正在点火烧荒,砍树铲草。蚊虫虽有,但也就时不时的才会飞过来几只。 四周飘满了烟雾,甚是刺鼻。长孙恭久于军务,稍一闻便知烟中燃了专驱蚊虫的硫粉、柏香。 应是连干了两日,中间已清出了好大一块。栓着十余匹马,还立着两座毡帐。 李承志还真立了帐? 元暐脸一黑,冷声斥道:“放肆……此乃宫禁重地,谁许你铲草砍树的?竟还放起了火,若起了大灾,烧至宫中如何是好?” 李承志双手一击,哈哈一笑:“下官竟不知金墉城中也有此规距?正好,某也觉的此地实是不宜驻军。既有此禁令,那下官稍后就去求一求中郎,让他另予我择一扎营之地……” 长孙恭狠狠的瞪了元暐一眼:你闲的,生怕李承志太轻松了? 他又将手一伸:“闲话莫说,快将那籍册拿来!” 李承志哼哼一声,又朝李亮使着眼色:“愣着做甚,还不将那原册拿来?” 李亮是真的愣住了,不敢置信一般的看着李承志。 早间出门之时,李承志都还在头痛,说是机关虽做好了,发动也不难,难的是怎么才能将意外降到最低。还说要是能栽赃给长孙恭和卫暐就好了。 哪想郎君出去溜达了一圈的功夫,竟真就引着这两位来上套了? 李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李承志是如何做到的。急急应了一声,又瞟了一眼李承志背的身后的右手。 举着个剪刀手,意思是让他将两本都拿来…… 不大的功夫,李亮就钻出毡帐,小心翼翼捧着两本册子,亦步亦趋的走了过来。就如捧着两盏玉杯,生怕掉在地上摔碎了。 元暐还在嗤笑,心想果真是没见过世面的蛮子…… 正讥笑着,猛听李承志一声怒喝:“蠢货白痴,只说让你拿原册,怎就宫中备册也拿了出来……” 嘴里骂着,做势伸手去夺。 宫中备册? 长孙恭突的一个机灵,“嗖”的一下奔至李亮身前,竟比李承志还要快,劈手就将两本册子夺了下来。 若方才只是怀疑,长孙恭此时已确定了六七分:李承志若不是想做手脚,为何要将原册、备册尽皆寻来? 心里猜着,又顺手翻开瞅了两眼:印有宫内印鉴的那本自然无误。而翻开另一本是,还真就如李承志而言,本叫“元士某”的,竟成了“元土某”? 长孙恭恨的牙都咬碎了。 他敢发誓,此册交予李承志之前,都还是好好的…… 好贼子…… 李承志黑着脸,冷声问道:“长孙司马,此册乃下官自宫中求来,怎能任你带走?若是遗失或是污了,你让下官如何交待?” “简直笑话……便是宫中备册,也是我募员虎贲之旅册,本官身为司马,为何看不得?” 长孙恭硬是忍着怒气,指着李承志斥道,“你即然称原册有误,本官自然要辩个明白。便是遗失,也由本官一力承担,尔体得聒噪……” 说着便将那两本籍册塞进了怀里,又朝元暐喝道:“随本官回衙,好好查查是哪个贼子做了手脚,敢诬陷你我……走!” 看长孙恭这般随便,莫说李亮,就连李承志都看的心惊肉跳:那原册之中,可是藏了机关的,不然为何李亮那般小心? 见二人上了马,带着侍从呼啸而去,李亮止不住的头皮发麻:“不会死人吧?” 李承志哪能说得准? 他眼珠一转,指着毡帐说道:“快,收拾东西,走……” 李亮下意识的问道:“去哪里?” “还能去哪?我估十之八九得闹出大动静来。若这两个运气不好,被当场烧死都有可能。 虽说无凭无据,但只要不是蠢到家,元渊定是会怀疑到你家郎君头上。万一对我来个屈打成招怎么办?” 李承志边解着马边骂道,“我去宫里躲一躲,便是事发,也能请皇帝主持公道……尔等即刻回府,闭门谢客,只要不是持有缉捕公文就莫要开门。若有人用强,就放心给爷爷打出去……” “仆省得!”李亮恭身一应,催促着李睿等人收着营帐。 …… “此时就要进宫?” 元渊瞅了瞅天色,狐疑道,“方才长史还说,你索走了备册,定会在今日辩出个根底,怎就又要急着入宫?” 李承志满脸委屈:“下官刚至户曹,备册都还未到手中,就被长孙司马与元郎将抢走了。不但如此,还将原册与下官从宫中求来的备册也一并索走,说是要查个水落石出?” 竟要来了宫中备册? 元渊只觉头绪纷乱,一时间却不好下定论了。 那两个赌咒发誓,称绝未做过手脚。李承志又是一副遭人陷害,好不委屈的模样。元渊也不知哪个说的是真,哪个说的是假? 看模样,李承志是着急入宫去告状的。 告就告吧,估计又得挨一顿骂…… 元渊不在意的挥了挥袖子:“自去便是……” 李承志暗喜不已。 他生怕元渊找个由头不让他走…… 匆匆一拜,李承志拔腿就走。 …… “真是狗胆包天,竟连军中籍册都改胡乱涂改?” 长孙恭边进募员卫的衙堂边咬牙骂着,也不知是怒极还是兴奋,听着声音都似变了形。 元暐心里一突:“真是李承志改的?” “不然呢?” 长孙恭冷笑道,“籍册交予李成志之前,某还曾瞅过一眼,想看看宗室子弟都是哪几位,凭李承志又能请的动谁。当时都无半点差错,交给李承志之后竟就大变了样,不是他涂的还能是谁? 你莫以为本官眼瞎,连‘于’和‘王’,‘士’和‘土’都分不清吧?” “果真是好胆?” 骂了一句,元暐又问道,“既然敢做,李承志定是有几分把握,若他咬死不认呢?” “哪有那般容易?” 长孙恭冷笑道,“雁过留声,鼠过留痕?便是他再小心,又怎敢能半点痕迹都不留?” 见长孙恭将三本籍册摆在案上,一一翻开,元暐下意识的抽了抽鼻子:“怎就有股石硫黄的味道?” “因是李承志为了驱虫,在帐中薰了烟的缘故……忘了你我入那贼子营中,那烟何等刺鼻?竟呛的战马都站立不安……” 口中解释着,长孙恭觉着光色有些暗,又喝令着属官:“予我掌灯……” 元暐有些不放心:“要不要唤几个经年的刀笔吏?” “不用!”长孙恭斩钉截铁的摇着头,“某便是秘书郎起家,遍观虎贲,再无半个比我精熟……” 说至一半,长孙恭突然一声惊呼,“哈哈,还真就是新近涂的?看这个‘土’字,底下那一笔分明就是后来重描过的。若细瞅,就能看出之前所书笔迹的纹路……” 应是怕元暐看不清,长孙恭举着册子,将第一张册页靠近了灯前:“照着光看更是清晰,看到没有?” 还真就是? 元暐心中一喜,刚要恭维一句,眼前突的一亮。 不,应该是突的一疼…… 明明距灯焰还离着一尺多远,那张册页竟突的着起了火。火不但着的突然,还极快。就跟见了鬼似的,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火焰突的冒出,竟扑了元暐一头一脸。 “啊……我的眼睛……” 元暐一声惨呼,顺势往后一退。被脚下的蒲团一绊,仰头就往后倒。 长孙恭稍好一些,没伤到眼,只是烧着了胡子。 他被吓了一跳,当即就丢了籍册,用手拍打着胡须。嘴里还在急呼:“快拿水……” 籍册堪堪跌于案上,“嘭”的一声爆响,凭空冒出一团火球,直冲房梁而去。 桌上的那两本备册瞬间就被点燃,竟似浇了火油一般,只是一眨眼,整个案几都烧了起来。 哪还来得及拿水? 衙堂四面虽是石墙,但顶却是木梁木椽搭就。又覆以芦杆编制的草席,之后又在外层糊泥、铺瓦。 不知用了多少年,芦杆干的不能再干,被火焰一燎,当即就着了起来。 候在一旁的几个佐官属吏吓的头皮发麻,拖起长孙恭和元暇就跑。 “走水了……快救火……” 声音何其尖厉,惊的隔壁院里的元渊拍案而起。 等他奔出衙堂,只见一墙之隔的募员卫衙冒着滚滚黑烟,时有火舌从房顶串出,显然是来不及救了。 好好的,怎就失了火? 元渊脸色一沉,高声喝道:“去看看,可曾有人困住?” 刚有属官应了一声,猛听元暐的喝骂声:“李承志,竟敢谋害于我?爷爷与你誓不两立……” 是李承志放的火? 怎可能? 两刻前他就出了金墉城,入宫寻陛下告状去了,这火与他何干? 猜疑间,元渊一指属官:“赶快遣人灭火,若是有伤的,尽快送医……嗯,寻两个知情的过来,某要问一问:好端端的,怎就突然起了火?” 正文 第三七六章 死无对证 式乾殿。 偌大的一座殿,或站或坐足有十数人。但不论是端坐殿上的皇帝,还是侍立殿阶的力士、黄门,更或是阶下的臣子等,皆是不作声。 皇帝满脸古怪,忍不住的招了招手:“近前些来!” 长孙恭与元暐口中称是,齐齐的往前几步,停在第一道殿阶之下。还伸着脖子,好让皇帝看他们的惨状。 确实惨! 如元暐,虽说及不上元恪、元悦之流俊美,但至少也能称得上肤白仪庄,五官端正。 但此时却跟个黑猴子一样? 那股火冒起来时,准准的扑在了元暐的脸上,不管之前是什么颜色,尽皆薰成了黑色。包括皮肤:当时离的太近,那火的温度也不算低,竟将表面的一层油皮给烤焦了? 元暐没来得及防备,眼睛也被薰了一下,此时的眼球中充满了血丝。再者心中恼恨不已,时不时的就会呲出牙,又白又亮…… 反正皇帝怎么看,怎么觉的元暇像猴…… 长孙恭也没好到哪里去。 虽没薰成元暐这般黑,但眉毛胡子被燎了个精光。不但如此,当时还引着的头发,烫伤了头皮。 御医上药时将伤处的头发递掉了几块,就眼狗啃了似的。长孙恭一不做二不休,将头发剃了个精光。 再加长的白,此时看来,就像个大号的鸡蛋…… 皇帝紧紧的攥着御榻的扶手,忍的双手背上青筋暴起,竟都控制不住笑意。没办法,只能先错开目光…… 一偏头,就看到了贼眉鼠眼的李承志。 拢着袖子勾着腰,伸着脖子扑愣着两只大眼,像是极其惊奇的盯着那两个…… 李承志除了佩服,实在不知说什么了。 他只是想毁了那三本籍册,真心没想过要将长孙恭和元暐如何。但谁想,差点将这两个烧死? 宫中备册上有皇帝、秘书省的印鉴。原册,也就是被李承志涂过的那一本,上面也有虎贲中郎将元渊、募员卫将元演的印鉴。 这两本不好替换,李承志只能在原册上动手脚。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用卷耳混合墨鱼汁等物研汁,顺着原笔迹描一遍,过上一段时日后,字迹虽不能完全消失,但会化成一个个墨团。 但只有三天,时间肯定来不及,李承志又动了点脑筋:这种墨水,遇热就会加快反应……就跟传真纸和超市小票一样,要装在贴身的口袋里,至多三五天,字迹就谈的看不清了…… 但这么大的册子,谁会没事揣在怀里,李承志想了想,就加了些能自行发热的东西:主要成份就是白磷、火硝、金属硫。 白磷也不难制:拿尿加沙子使劲熬…… 但这玩意不是一般的危险:燃点就只有四十度,莫说拿火点了,不小心摔一下,或是拿指甲刮一下就能着起来。 但谁能料到,这两个如此迫切,竟敢凑到明火前看? 没当场烧死算他们命大…… 心里正嘀咕着,冷不丁的听到了皇帝的声音:“李承志?” “臣在!” “朕思来想去,总觉得你便是尽毁了籍册,也该无用才对?” 我脑子坏了才会认? 李承志指天划地的叫起了屈:“陛下,臣冤枉……此事真与微臣没甚干系。 陛下且想,除了原册之外,臣还借了中衙与宫中的备册。若是臣动的手脚,就不怕烧了中郎的衙堂、宫中藏书的殿阁?到那时,臣就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臣也不知,那册子在臣手中时都好端端的。但为何到了长孙司马与元郎将手中,竟就能无火自燃……嗯,不对?” 稍稍一顿,李承志如梦初醒一般,“谁说无火?应是司马与郎将离灯太近了……” 好贼子,到了此时,竟都说着风凉话? 长孙恭与元暐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 皇帝也斜睨着他。 他虽不知李承志是如何做到的,但九成九敢断定,绝对就是李承志做的手脚。 若论玩火,李承志认了第二,估计这世上再无人敢认第一…… 元恪深叹了一口气:“是不是又研制出了什么放火之物?要是有,就献出来,朕恕你此次无罪?” 开什么玩笑? 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上这种当。 李承志头摇的跟摆钟似的:“陛下误会了,真不是为臣干的?” 这是打死都不承认的架势啊? 皇帝阵阵无语,抬眼看了看元渊和廷尉卿游肇:“这也查了半日了,可曾发现人为纵火的凭证?” 这两个眨巴着眼睛,只定定的瞅着李承志,却不说话。 凭证? 莫说凭证了,连丝痕迹都没找到。 游肇举手一拱,肃声应道:“待臣入了募员衙卫,三间衙房已被烧的如同炭窖。莫说那籍册,就连案几、床榻、书架、乃至房顶皆烧成了一把灰,已然了无痕迹…… 臣又将当初在场的诸佐官、吏员等一一询问了一遍,也并未问到异常之处。恕老臣无能,委实寻不出人为故意纵火的痕迹来……” 意思今日这一出,十之八九是无意失火…… 长孙恭与元暐气的肝疼,恨不得当场问候问候游肇的祖宗。 莫看这老头其貌不扬,一点都不像个当官的,就跟个老农一般。但他不但是廷尉卿,还兼任侍中。 而游肇本就是当世大儒,若论学识,刘芳、崔光可能都比他要逊色一些。故而元恪未立储、还只是孝文帝皇二子之时,游肇就是他的老师。立储后,游肇一直兼任东宫属宫,太子太傅。堪称元恪心腹中的心腹…… 脾性也不是一般的刚:高肇权势最盛之时曾想让他改名,被游肇怼了回去:某之名“肇”乃先帝所赐,若想改之,除非先帝赐旨。 意思是有本事你让孝文皇帝活过来…… 元暐终时没忍住,满含怨岔的问道:“敢问寺卿,佐官、吏员之言虽无异常,但某与长孙司马几番指证,寺卿为何就不采信?” 游肇袖子一甩:“你二人皆是臆测,不足为信!” 你那是指证么,分明是胡扯。 竟称李承志会施妖法,定是隔空纵的火? 人家当时已然入宫,候在式乾殿外,与起火之处足足隔着好几里…… 连游肇都如此说法,皇帝能怎么办? 确如李承志所说,那册子在他手里好好的,为何刚到长孙恭与元暐手中,就突然着了起来? 且还是他二人强索走的,并非李承志硬塞给他们的…… 只能怪李承志设计的太巧妙、这两个也太心急,且运气不好…… 皇帝沉吟一阵,又指着长孙恭与元暇:“可曾听清寺卿所言?” 这两个猛的一震,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意思是只能当无意失火处置…… “陛下,臣冤枉!” 元暐“咚”的跪了下来,厉声道,“此计定非李承志一人可为之,只要将他那十数仆从缉来,定能逼问出端倪……” 皇帝也不应,只是细细观察着李承志的神色。见他只是隐隐冷笑,却不见有何惶急,元恪便知,李承志真不怕这个。 除上他自己,就李亮知道些底细,李承志有何可担心的? 若只是一顿拷打就能逼得李亮就范,李承志怎敢将他召入京城? 皇帝又转过头看着游肇:“卿以为如何?” 游肇拱拱手:“秉陛下:酷刑之下,何求不得?” 意思是严刑逼问出的口供不足为信,且今日之事,也用不着这般劳师动众…… 皇帝突的扯了扯嘴角,若有深意的扫了游肇两眼。 元渊也有些懵。 若说方才游肇是秉公直言,这一句,就明显有些给李承志拉偏架的意味了。 不应该啊? 游肇虽不似于忠那般,与高肇水火不容,但二人之间的仇怨也不小。从这一点论,他也不该向着李承志才对? 李承志也有些想不通,也就皇帝猜到了一些。 一是李承志素有文名,且志向高远,意坚似铁。游肇爱乌及屋,自是将他当做了同类。 二是,游氏世居任县(今河北省邢台市任泽区),魏氏世居巨鹿(今邢台市巨鹿县),两家只离着十数里,且世代都为姻亲…… 举京皆知李、魏两家应会联姻,都在等着看高肇的笑话,游肇又怎会没有耳闻? 皇帝暗叹一声,又挥了挥袖子:“即如此,此事做罢,李承志留下,其余都退下吧……” 长孙恭与元暐又气又急,都懵住了。 来时还设想过:即便不能让李承志以死抵罪,也能让他脱层皮。至少这虎贲将是别想做了。 哪知竟是如此结局? 圣谕已下,便是金口玉言,二人不敢聒噪。情急之下,不断的拿眼瞅着元渊。 不想元渊故做不知,若无事的给皇帝揖着礼。 直到转身后才瞪了二人一眼,又不动声色的朝殿外努了努嘴,意思是识相些,赶快滚蛋。 二人暗恨不已,只能先躬身告退。 出了殿,二人齐齐的拦住了元渊,扭曲着一张脸,要多狰狞有多狰狞:“中郎,事到如今,我等不敢求中郎为我等翻案,只求中郎能否为下官解惑: 陛下明明已然起疑此事与那贼子脱不了干系,但为何会如此决断?” 还能为何? 只因陛下深知,便是强令游肇去查,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 倒不是说游肇会假公济私,而是皇帝断定李承志早有准备,最后定是一笔糊涂账。 至于缉拿李氏仆从严刑逼供? 朝廷自有法度,便是皇帝也不能事事都随心所欲:李承志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从五品的朝官,岂能无凭无据就无故缉拿其家人? 当然,如果彻底恶了皇帝,便是不审、不判,也能斩了李承志。但偏偏陛下对他日渐宠信…… 元渊轻轻一挥袖子:“有何可疑惑的?游寺卿所判并无不公,陛下总不能强令错判吧?你二人也不要怨岔,此事就此做罢……” 怎可能不怨怒? 堂兄刚被射瘸了腿,自己又被破了相,与李承志之仇已是不共戴天,怎可能就此做罢? 元暐紧紧的咬着牙,声音就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敢问中郎,下官身为郎将,日后又该如何施为?” 怎地,你还想报复回去不成? 你只以为我之所以迁你任郎将、迁长孙恭为司马,是想为你堂兄元乂报仇。但怎就不想想,你我两家除了同为宗室,可还有什么交情? 只是因陛下暗中授意而已…… 经过今日这一遭,想必陛下也该明白,凭你们两个,根本斗不过李承志。 多则三两日,少则明日,估计陛下就会授意自己,将这二人调离…… 元渊暗叹一声,肃声说道:“仲冏,可曾记得,你迁任郎将当日就问过这句,我如何对你说的: 忠于职守,尽力尽心,莫藏私心……你若早听我言,何有今日之灾?罢了,自己好好思量吧……” 爷爷思量个鸟毛? 不让我心存私念,你又为何迁我为那狗贼的上官? 盯着元渊渐行渐远的背影,元暐只觉恨意滔天。 而长孙恭就如梦呓一般,喃喃自语:“怎就这般轻易的做罢了?” 元暐咬牙低吼道:“都怪游肇那老贼……” 何止一个游肇? 难道你就没有看出来,就连元渊都是一副不想多管闲事的模样? 最奇怪的是陛下:元暐虽年少,品职也不高,但却早已承爵,名符其实的郡王。 如果顾忌宗室颜面,就算如元渊所言,朝廷自有法度,不好将李承志的仆从严刑逼供,也该叫来过问一下吧? 但陛下是何等的轻描淡写,分明就是不想再查,而元渊的态度,却又是那么的奇怪? 既然都想偏袒李承志,又为何让自己和元暐任李承志的上官? 想到这里,长孙恭脑中灵光一闪,猛的打了个激灵。原本就白的脸色,更是惊的几无血色。 “仲……仲冏,暂忍下这口中气,莫要轻举妄动……” 元暐怒的声都变了:“为何?” 还能为何? 你我怕是都被人当枪使了。而且十有八九是陛下…… 长孙恭左右一瞅,颤声回道:“莫问了,耐心等着就是。不出意外,两三日内就能见分晓……” 正文 第三七七章 全部撵走 君臣二人瞪着滴溜溜的大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 许久,皇帝才问道:“说吧,为何要毁了籍册?” 他只是猜不出李承志的意图,并无责怪的意思。 便是要怪,始作佣者也是他这个皇帝。不然今日的元恪怎会如此的轻拿轻放? 李承志无辜的摇着头:“真不是臣干的!” 这个逆臣…… 暗中骂着,皇帝又怅然一叹:“罢了,朕稍后就责令元渊,令他将兵卒尽皆召回。自明日起,你好生操练,莫要懈怠。有错就纠,有违便罚,但切记:不得吹毛求疵!” 这是怕李承志不能将元暐和长孙恭如何,会迁怒到普通军卒头上。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承志感觉,今天的皇帝对他不是一般的好。从长孙恭、元暐入宫告状开始就拉偏架。到此时,竟主动为他排忧解难? 前两日寻你诉苦,还被你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见李承志眼珠乱转,皇帝顿时了然。虽不怕被李承志猜到是他这个皇帝在暗中做祟。但真要猜到了,总归脸面上不太好看…… 皇帝脸色陡的一沉:“可是不愿?” 李承志还真就不怎么情愿。 他准备了一整套的连环计,就等着三日后麾下兵将违令不归后,好发大招。 被皇帝一搅和,岂不是将所有的步骤都打乱了? 但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李承志连忙恭手:“臣怎会不愿?谢过陛下……” 一看就知他是口是心非,皇帝阵阵头痛。不耐的一挥袖子:“那就好生去办差……” 李承志拱手告退。直至其走出大殿,皇帝才谓然一叹,自语自语道:“岁数不大,怎就这般多的鬼心思?” 稍稍一顿,他又交待着刘腾:“传谕元渊,甲旅兵将归营后由其直负,责令李承志即日编册归籍,尽快操练……” “诺!” 口中应着,刘腾暗暗思忖:元渊直负? 陛下竟连调离长孙恭与元暐这一步都省了? …… 李承志哪能想到皇帝主动帮他扫清了障碍。更不知这一切都是皇帝捣的鬼。反害的他整晚都没好好睡,尽盘算怎么坑长孙恭和元暐了…… …… 晨曦渐浓,撕破天幕,映的大地一片亮白。残月似一块遮住了光泽的圆石,渐行渐西。 朝官或是乘马,或是坐车,朝皇城行去。午门三洞齐开,力士与黄门有条不紊的验籍唱名。 数月、甚至数年如一日,委实没什么新鲜。有些人排队排的穷极无聊,下意识的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想起昨日上朝时的那一幕,便本能的抬起头,朝门洞隔墙上望去。 但瞅了一圈竟发现,昨日贴在宫门外的那些告示竟不见了。 不应该是张贴过三日之后才撕的么,还等着看热闹呢? “李承志的那些兵,难道归营了?” “才一个对时,应该没那么快吧?应是那告示有碍观瞻,被力士撕去了……” 一听就知道这几个消息不怎么灵通,不知昨日宫中发生了什么。 但凡听闻过一丝风声,或是家里子侄后辈在虎贲当差的,无不在心里犯嘀咕:感觉李承志就跟个灾星似的,谁惹谁倒霉? 可怜长孙恭和元暐,被烧得跟鬼似的,临了竟还没讨回个公道来? 以后见了,还是绕远些吧…… …… 有些人能绕的开,但有些却是打死都绕不过去的…… 元恪责令他尽快编军操练,所以近期内李承志都不需上朝。 倒让李承志省了不少路,连内城的都不用入,直接就能从大厦门进到金墉城。 所以天色刚亮,离卯时正(早六点)还差着一刻,李承志就到了虎贲中衙。 今日逢三,中郎将元渊,募员卫将元演都要参朝。卫司马长孙恭、甲营郎将元暐则在府中养伤,故而无甚要拜见的上官。 只是寻长史报备了一声,李承志便去了营地。 刚穿过断壁,看到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时,李承志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好大的一群? 个个披甲戴胄,挎刀拄枪,站的整整齐齐,就如一堵老长的铁墙。 列的这般整齐,绝非一刻之功。想来天没亮,这些兵卒就入了城。 大致数了数,绝对只比五百多,不比五百少…… 还真就是皇帝动动嘴,臣子跑折腿。 看吧,只要元恪一声令下,哪个敢不来? 李承志不但没高兴,反倒有些泄气。 说实话,这五百纨绔,他一个都不想要…… 要是三天后一个都没回来,那才叫好。 李承志暗暗叹气,吩咐着李睿等人扎帐。 一众仆臣拴马的拴马,立帐的立帐,搬椅子的搬椅子,摆几案的摆几案。 不到一刻的功夫,竟就摆弄出了一处衙帐,案几桌椅一应俱全,笔墨纸砚一样不差。 李承志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边摇晃边冷悠悠的看着两丈外的军将。 不得不说皇帝会挑人,眼前所见尽是模样周正,且身高体壮之辈。至于是不是绣花枕头就不知道了。 眼神都算平和,并无之前预料的冷眉横眼,怒目而对。害的他想抓个出头鸟杀杀这帮王八的威风都没借口。 看来都被家中长辈叮嘱过。比如讲一讲长孙恭和元暐是什么下场,元乂的腿是怎么瘸的,元悦的牙又是怎么断的。 这逼的我耍无赖呀…… “咚!” 如葱般的五指拍在几案上,发出一声脆响。李承志长身而起,面无表情的扫了扫最前面的一排。 “诸位想必都是宗室之后吧?” 第一排那二十余位齐齐的一抱拳:“旅帅明鉴!” 李承志不由的吸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甫一照面,竟连马屁都拍上了,你让我怎么发威? 他嗫了嗫牙花子,索性开门见山:“想必诸位也知道,李某家世不过丁姓,郡望不过二品,与诸位比出身,就如天云地壤。 而诸位皆是王孙贵胄,某委实不敢指手划脚。故而还请各位行个方便:从哪来,还是回哪去吧!” 那二十余个元性宗室都懵了。 听着前半句,还以为李承志在自谦,哪知说到最后,竟是要撵他们走? 正文 第三七八章 难为人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都知道我等皆是王孙贵胄,还说撵就撵,说不要就不要? 你算哪根葱? 一时间,场面竟僵住了。一群宗室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一个面相非常嫩,至多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 一群王八,就知道支唤爷爷…… 少年暗骂一声,往前一步,朝李承志抱了抱拳:“请问旅帅,可是有陛下谕令?” 李承志瞅了瞅他,硬绑绑的吐了两个字:“没有!” 没有? 那你凭什么? 又有人不断示意着少年,少年好不恼火:有本事自己张嘴问呀,尽哄爷爷做出头鸟? 昨夜四兄还专门入府交待过,叮嘱他入了营之后,千万莫要人云亦云,皆唯李承志马首是瞻就对了…… 问题是,他也能唯得了才行? 少年只能硬着头皮:“还请旅帅解惑!” 解惑,我给你解个锤子? 皇帝塞这么多宗室子弟进来,总不可能是让我当保姆的吧? 那自他这个旅帅以下,副旅帅、队主、队副等,岂不是都得姓元? 不是铁板一块也差不多了,那李承志还带个屁的兵? 也不是非要全部撵走,但李承志至少要清楚,这些人他该如何安置? 官是别想了,用也至多两三个,剩下的该怎样就怎样。所以要把丑话说在前面…… 他背着手,循着军阵来回踱了两步。猛一站定,又冷冷的扫视了一圈:“明说了吧:甫一上任,诸位就对本官来了个下马威,故而对尔等,某是半点好感都欠奉…… 本是等三日后尔等违令不归,尽皆逐出某麾下,但陛下强令下官编军?身为臣子,某只能遵从。但须有言在先: 某不论你是哪位亲王、郡王之后,也不论之前职位高低。入我营中,皆是一视同仁。某眼中也只有军法,而不会管你姓不姓元…… 故而若是自认吃不了苦、受不得罪、经不得委屈的,就趁早回府。该逗鹰逗鹰,该走马走马,该溜狗溜狗。若真等本官着手操训后再叫苦,也莫说你爷你娘了,就是陛下来了也不好使……” 一群纨绔听的心里一凉。 坊间相传:李承志跋扈无忌,恣意无礼,连皇帝都敢无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屡次提到陛下,却无半丝敬意? 如此狷狂嚣张,且已生了成见,自己日后怕是没好日子过? 但来都来了,若被李承志的几句话给吓跑,估计得被人笑话死……五百余兵将有如雕塑,既不说话也不动。 这是要扛上了? 李承志嘴角一勾:“好,果然皆是人中豪杰……那就编册……” 说着又一指李亮,“姓甚名谁,为谁之后,府邸何处等等皆录仔细了,省的到时不知该将尸首送到哪一家……” 尸首? 只是操训而已…… 窥见李承志脸上竟露着狞笑,竟真有人被吓的打起了退堂鼓。 但一群宗室子弟应是得了家中长辈授意,虽面露怒气,却肃立不动,也不应声。后面的自然也不敢动。 “某先来!” 一声高喝,从队列中走出一个军将,来到了李承志面前。 比之前那少年稍老相一些,看着有二十岁出头。模样很是周正,就是带着些戾气。也不知是被李承志气的,还是本性就有些暴虐。 “某姓元,名谳,原赵郡王之四子,太和十二年(489年)生人,府居寿丘里(在金墉城外,西市以西,供皇室宗室所居,世称王子坊。去岁秋,初除羽林监(起家官,非实职,职正八品),迁转之前,于戟楯卫(戟楯虎贲)中任队主……” 赵郡王,元干的四子? 怪不得满脸戾相? 元干是先帝孝文的三弟,性贪淫暴戾,多有不法。便是以元宏温和,且待兄弟及宗室极为宽仁的性格,都屡次将他贬官。 元宏死后更是横行无忌,动不动就以叔父的身份,在朝堂上指手划脚。 记得是元恪综位之后的次年死的,对外称是暴毙,反正死的不明不白…… 见李承志很是好奇的盯着他,元谳一抱拳,面色不虞的说道:“下官另有桩小事要秉与旅帅……” 李承志点点头:“讲!” “下官自戟楯卫迁至募员卫时,还欠有两月俸米,敢问旅帅,何时予下官补上?” 哈哈…… 李承志差点笑出声。 他正想怎么找个由头扯到这上面,没想这元谳竟主动提了出来。 “你去问问,本官自任官以来,可曾见过半粒俸米?又何曾要求补过……” 元谳一下就不愿意了,“腾”的直起了腰,面色不善的问道:“忠君之事,食君之禄,当差领俸,皆乃天经地义之事,为何补不得?” “莫慌!” 李承志摆了摆手,笑吟吟的说道,“某只说本官补不了你,却未说替你讨不来? 某身为主将,自当爱兵如子,想属下之所想,急属下之所急。故而你这欠饷若是真有之,某必能为你讨之……” 讨? 戟楯卫将是南平王元伯和,元继的侄子,元乂、元暐的堂兄,你怎么讨? 挨顿打还差不多! 元谳隐隐冷笑:“我等自各卫迁来,均有一到三月的欠饷不等,没有一个例外。自是无假,旅帅一问便知,……” 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是狐狸尾巴露了出来。李承志只做不知,将手一伸:“你说了不算,本官说了也不算,拿凭据来!” 李谳眼睛一突:“这能有什么凭据?” 欠饷而已,难不成还要上官写个欠据不成? “欠钱还债天经地义,为何不能立据?只凭你两嘴一张,就说朝廷欠了你两月的饷就欠你两月? 若如此,若下一个告诉本官,原劳旅欠了他足两年的俸禄,本官是不是也该深信不疑?” 斥了元谳一句,李承志又喝令着李亮:“将他籍注涂了,等要来凭证与欠据再行编册,省得有人冒充……” 冒充? 简直放屁! 皆是有名有姓的宗室、贵胄子弟,哪个不要命了敢冒充? 李承志这分明就是在为难人。 正文 第三七九章 连环招 “李……” 刚冒出了一个字,察觉李承志的眼中似是闪过了一丝厉芒,元谳猛的一顿,硬生生的将“承志”两个字咽了下去。 “李旅帅,说欠晌便说欠晌,与冒充不冒充又有何干系?” “怎可能没干系?” 李承志阴阴一笑,“你只说是从戟楯卫迁来,可有调令文书,可有兵籍令信?” 哪有什么文书和令信? 原旅将一声令下,就将他们迁来了募员卫甲营。营将元暐一声令下,就让他们回了家……莫说文书令信,连张写有半个字的纸片都无…… “旅帅,虽无调令与令信,但我等调来之初,就由募员卫长孙司马编过籍册的,一查便知……” 籍册? 李承志施施然的拢起了袖子:“忘了知会诸位:昨日卫衙不慎失火,原籍册、并中衙、宫中备册等,皆烧成了一把灰。故而本官这里,并无与诸位籍注有关的只字片纸……” 说着一顿,又冷悠悠道,“总不能诸位如何说,本官就如何信吧,总要拿个像样的凭证来吧? 所以,等拿来凭证,本官再为你们编册……正好诸位均被原营、旅欠了饷,顺便也能顺便要个欠据,本官也好凭此为你们去讨要。所以,诸位,今日就散了吧……” 五百余兵将,个个大眼瞪小眼,竟有些不知所措。 到这一步,哪还不知李承志就是故意在为难他们…… 有人忍不住问道:“敢问旅帅,什么样的凭证,才能称之为‘像样的’?” “既迁来我募员卫,怎么也该有卫将的任令。当然,如果是中郎委令,就更好了。你若是有能耐让陛下下旨,那最好不过……” 李承志笑吟吟的,“冤有头债有主,包括那欠晌也是一样,哪一卫欠的,就从哪一卫要来欠据,非卫将署名不可。 莫说本官为难你们,何时备齐了这两样,何是再来寻我备籍,也省的耽误了各位游山、玩水、打猎,更或是冶病、休养的时间。 也莫当本官是聋的或是瞎的,方才元谳可是说的很清楚:我等自各卫迁来,均有一到三月的欠饷不等,没有一个例外…… 故而最好不要说谎,说并无欠饷之类。若是让本官查实,便是打不残你,也定让你三五月下不了地……” 不让他做主讨饷都不行? 还有这“游山、玩水、打猎、抱病、休养”等等,分明就是李承志前日亲自上门去请他们时,他们闭门不见,嘱咐予门房和仆从打发送客的托词。 好个李承志,心眼小到了这种程度,竟是有仇必报,而且是他娘的转眼就报? 悔不该听长孙恭与元暐之言,怎就得罪了这么个小人? 之前被众人逼着,率先问过李承志话的那位少年转了转眼珠,往李承志身边凑了凑。 “旅帅,借一步说话!” 借个鸟毛?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冷声斥道:“要讲就讲!” 少年眨巴了眨巴眼睛:“下官乃是原齐郡王之子,今齐郡王之五弟元琨……” 你当本官吃这一套? 李承志止不住的冷笑。 不看元谳,他父还是亲王,他还是当今皇帝的亲堂弟,又能如何? 见他似是没反应守来,元琨眨巴了一下眼皮,压低了声音:“某四兄,是河间王……” 河间王元琛,高肇的女婿? 李承志稍一思索,露出满脸的古怪。 论亲戚扯关系,竟扯到自己头上了? 元琛是嗣继,虽幼时就过继给了河间王拓跋若,但本家这边一直都有来往。 他庶长兄就是李承志如今的直系上官:虎贲募员卫将元演。 嫡兄元祐,如今为卫尉少卿,于忠的佐官。 三兄早夭,元琛行四,老五便是元琨…… 愣了片刻,李承志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色,佯怒道:“河间王又如何,便是本官的亲爹来了也不行……” 元琨大喜。 虽不知那个眼神是何含意,但想来是无甚干碍,李承志定不会为难于他…… 他顿时会意,装做满脸沮丧的退了下去…… 见众人站着不动,没有半丝要散去的架势,李承志冷声笑道:“怎地,要本官亲自恭送尔等不成?无妨,既然诸位愿意喂蚊蝇,那就站着吧,本官先行一步……李大,收帐!” 口中喝令着,李承志也不骑马,就那么背着双手,施施然的朝外走去。 李亮几声低喝,十余个仆臣飞快的收拾起了案几、桌椅、笔墨等物。 五百多个士卒皆是一脸懵逼…… …… 元深终于知道,李承志为何要毁了籍册了。 无册便无籍,这已然不是这五百余兵将遵不遵号令,归不归营的问题了,而是李承志愿不愿意要他们的问题。 身为旅将,亲自上门去请,竟接而连三的吃了闭门羹? 再加上遍贴城内城外的告示,等于李承志已提前做足了礼数。就等着整治这伙纨绔呢。 若陛下没有做罢,如今的卫司马、营官还是长孙恭和元暐,李承志能将这二位折腾死。 光一个落籍的凭证,这二位就得跑遍虎贲三卫大大小小近三十个旅衙。 这还得是诸卫、营、旅等将皆愿意为他们出据的前提下。 也莫要提能不能强令李承志收纳了:当陛下那句“军机立断之权”是戏言,还是长孙恭那句“某虽为上官,但不宜过多置喙甲旅军务”这句是放屁? 这就是李承志时常挂在嘴边的“你敢做初一,就莫怪我做十五”? 包括那欠饷也一样。 不是想等着拿这个看我李承志的笑话么,我就让你好好看一看,最为哪个会成为笑话。 要么老老实实的,从哪欠的从哪销帐,要么就拿来欠饷凭据。 有了凭据,你当李承志不敢去讨要? 这就是个无风都能生出三尺浪的主,但凡没蠢到家,谁敢授其于柄? 故而这欠饷一说,十之八成会成为笑话…… 好在那籍册烧的早,若真等满了三日之期,等五百余军将皆已失期违令,李承志再使出这些招来,莫说他元渊了,就连皇帝都得靠耍无赖才能解决。 只因所有的道理全在李承志这一边…… 元渊阵阵无语,也不说话,只是满脸古怪的盯着李承志。 李承志被盯的好不难受,忍了好一阵才拱手问道:“中郎可是有示予下官?” 元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些子弟皆是十六七、十八九岁少不更事的年纪,一时昏昧才受人指使,你何必与他们置气? 莫要为难他们了,该入籍入籍,该编军编军,那欠饷本官予你清了……” 李承志好不郁闷,更是纳闷。 说元渊有意包庇长孙恭和元暐,帮着那两个来为难自己吧,但与自己一直都是和颜悦色,温声细语。 说没拉偏架吧,闹出了这么大的波折,他轻飘飘一句话,就给揭过了? 不将长孙恭和元暐逼消停了,下次还要折腾,你又该让我如何应对? 许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坐在元渊一侧的元演笑吟吟的道:“莫要踌躇,也莫要再惧长孙与元暐会纠缠不休。陛下已传谕:令你自成一旅,不属虎贲三卫,而是由中郎直负,你日后大小诸务皆秉与中郎即可,便是本官也无权过问……” 哈哈? 李承志都有些懵? 皇帝精神分裂了? 早知这么简单,当初求你将元悦调来时,你但凡有这么一句话,不就什么解决了? 元演是元琛的长兄,故而与高肇很是亲近,暂时而言,定是向着自己的。 李承志恭恭敬敬的回了一句“谢卫帅解惑”,又拿眼瞄着元渊,“既是中郎有令,下官只当遵从。但有几桩事,还请中郎准许……” 元渊点点头:“讲!” “这五百士卒皆为贵胄子弟,难免有骄横跋扈之辈,故而若有狷狂恣意之行,下官定是会行军法的……” 若论骄横跋扈、狷狂恣意,谁能比的上你李承志? 元渊斜睨着他,大袖一挥:“准了!” 李承志又抱了抱拳:“如今即是上下未分,从属未定,故而下官便想:能否暂不论之前军职上下、也不论门第家世、有无承爵及高低,等操练些时日后,再以才能定之,何人该为士,何人该为卒……” 原来李承志为难的是这个? 元渊与元演不由的对视了一眼。 怎可能不论门第家世、不看承爵高低?不然陛下为何专要将这般多的宗室、贵胄子弟挑出专成一军? 就如李承志一般,日后都是要重用的…… 不过暂时而言,若不给李承志放些权,定是不利他统属。毕竟他出身委实不高。 至于以后,再重新商定也不迟…… “准了!” 元渊好不干脆,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 李承志顿了一下,似有些不好启齿。沉吟了几息才道,“就是下官操练时,带入营中的仆从可能有些多?” 有些多? 元演随口问道:“多少?” 李承志举起了两根手指:“两百余?” 元渊刚举起酒盏饮了一口,听到这句,差点喷李承志一脸。 你满共才带五百兵,竟要两百余仆从,这是想干什么? “本官记得,你府中上上下下全加起来,也才不过五十余家臣,这多出来的是从哪来的?” 从哪来的? 李承志眨巴了眨巴眼睛:“下官之前以为麾下兵将定无一个会归营,故而向高司空借了些兵。如今想着:既已借来了,就索性留下部分听用……” 留下部分听用,还是高肇的人? 元渊将酒盏放于案下,神色复杂的人看着李承志:“莫遮掩了,说吧,你意欲何为?” 李承志怅然一叹,肃声道:“下官并无他意,只因至多翌年开春,大军定会南征。下官便想着:五百也是练,七百、八百也是练,并无多大差别。便想着试一试,练些合用的斥候、探报,也算为陛下、为朝廷解忧……” 你这哪里为陛下和朝廷解忧,分明是为高肇解忧吧? 怪不得他要朝高肇借人? 要借失期违令尽皆逐了那五百子弟只是其次,想替高肇练兵才是关键。 况且于礼不合,于制更不合:哪有当着虎贲的官,却为兵部练兵的? 不过李承志既能坦言告之,并无装聋做哑自行其事,便知应是无甚私心的。 他若真想私下练,今日带数十当仆从,明日再换数十,三五日就能换一轮,且谁都指摘不出不是来…… “容我思量思车,此事暂且搁置!” 元渊肃声道,“可还有了!” 李承志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就只这三桩!” 竟然没了……怎可能? 元渊狐疑的盯着他,元演更没客气,直接了当的问道:“粮草呢、车马呢、器甲呢,怎不见你讨要?莫不是你准备让兵卒空着两只手,饿着肚子操训?” 怎会空手、饿肚子? 李承志有些讪讪,稍一犹豫,索性说了实话:“下官之前是这般思量的:卫衙中既无粮草、器甲调拔于下官,下官就不强索了。 但这兵事却不能搁耽,某便想:地州卫戍征兵,皆是令兵卒将士自备马匹、衣甲、粮草、营帐,且不管出征久短,皆无俸禄可言。那为何虎贲就不行? 再者,这五百兵卒皆是家在京中,很是便利。若不想带粮入营,下官让他们早入营,晚归家,午间那顿,带些干粮就是了。 要还不行,午时让其下值回府用膳,至未时再归营便可…… 包括那营地也是一样:地州卫戍外征讨贼,能征得民居就住民居,无民居可征则就地扎帐,要是连帐都没有,皮袄一裹在野地里也能凑和。 如今长孙司马予下官所指之地至少于宫城之中,四面有墙,且皆可带营帐,无风雨之忧,比卫戍好了百倍都不止……若如此还有人不愿,那也好办:但至日近西山,就放值归家……” 元演和元渊都呆住了。 索要籍证和欠据算什么,这才叫坑! 谁能想到,李承志竟准备了这般多的阴招,且一计连着一计,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果真如陛下所言:年岁不大,鬼心思怎就这般多? 正文 第三八零章 七十二斩 不见皇帝自虐到了何种程度,有时宫中上下一两月都不见半丝肉腥,但何时短过羽林、虎贲的衣食、俸米? 李承志倒好,饭不管也就罢了,竟连营房都不准备营造,全需兵卒自带? 更有甚者,连俸禄都不准备发? 搞清楚,这是负帝王宿寝的虎贲,不是随军押运粮草的民夫? 信不信有人积怨成仇,半夜将皇帝给一刀捅了? 便是你真想这样干,皇帝敢不敢答应? 做为始作佣者的长孙恭与元暐,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胡闹!” 元渊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案几上,“李承志,你当本官是长孙恭、元暐之流,任你蒙蔽不成?” “下官不敢!” 李承志不卑不亢的拱着手,“只因下官念头纷乱,一时未想到如今已由中郎直负,故而才未提及……” 意思这些手段只是拿来坑长孙恭和元暐的,此时已与这二人无甚干系,自当别论。 看他态度虽谦恭,但脸上无半丝惧色,元渊阵阵无奈:全虎贲卫近万兵,宗室、贵胄子弟何其多也,其中不乏骄纵之辈。但此时看来,怕是全加起来,也不如一个李承志令人头痛。 这才是真正的刺儿头……怪不得皇帝要专挑他来操练那些纨绔? 恶人还须恶人磨…… “再莫要胡闹腾了,兵甲、车马、粮草、营房等本官一概准之,包括你那两百多仆从,某也应了……但有一点……” 元渊猛的一顿,脸上尽是凝重,“三五月后,若练不出点人样来,莫说陛下,便是本官也绝不饶你……” 李承志狂喜:怎就跟皇帝似的,元渊突然就转了性,竟有些有求必应的意味? 有元渊这个主官做后盾,他还怕个鸟毛? 他忙一正色,沉声应道:“下官谢过中郎,也向中郎保证:若三五月之后还未见效,这些纨绔若还是些纨绔,下官愿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 元渊与元演下意识的交换了个眼神。 看来今日的李承志是有备而来,且腹中早有定计,信心不是一般的足。 有信心就好…… …… 暖阳高照,秋高气爽。 红日绪绪东升,越过高峨的宫城。无数阳光就如白练,铺洒在校场之上。 兵还是那些兵,人还是那些人,依旧似渊亭岳峙,肃立如铁墙。但若细看就会发现,眼神都有了些不同。 昨日回府后,众人皆收到了虎贲中衙送来的两份文书。 一份为陛下谕令:即日甲营甲旅自成一军,由虎贲中郎元渊直负…… 另一份为元渊条令:新编甲旅自旅将李承志之下,余员不定上下,不分从属,只遵李承志号令! 并特意注明,李承志授陛下特许,有军机立断之权,诸员升降迁转,皆由李承志定夺。抗令不遵、阳奉阴违者,其必会以军法从事…… 同一时间,九成以上的兵卒才知,之前怂恿他们与李承志做对的司马长孙、营将元暐,皆被烧的跟个无毛的葫芦一般,而且十之八九,就是李承志干的。 怪异的是,那两个倒被皇帝斥责了一翻,反观李承志:竟毛事都没有? 军机立断? 开什么玩笑? 李承志没这般大的权势之前,都敢打掉元悦的牙,射瘸元乂的腿,如今更能先斩后奏。 摊上这样的上官,还是睚眦必报的主,且已得罪了他,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是什么? 虽是一群纨绔,且不乏骄横之辈,但又不是蠢猪? 是个人都知,此时的李承志定是在卯着劲的寻那只杀给猴看的鸡……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都猜付李承志会如何给他们立规距……便是有打心底里看不起李承志的出身,以为李承志是幸进之辈,此时也不得不收敛神色,状做恭顺。 李承志却一反常态,只是静静的扫视了一圈,莫说训示,竟好似半个字都懒的多说。 “发下去!” 随着他一声令下,李亮率十余仆从,各抱着一沓籍册入了军阵。 籍册不大,约摸巴掌大小,怀中、袖中皆能装的下。字迹虽小,但有如刀枪林立,异常刚劲。 应是为了便于携带和保存,封页与内中纸张都比较厚。再翻开一看,十人中有九人都禁不住的吸了一口凉气。 《十八禁令》: 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低不伏,斩。 呼名不应,召之不到,往复愆期,动乖师律,斩…… 而如这样的“斩字令”,竟足足有十八条? 无论怎么看,哪一条都未逾越军中令典。但不知为何,以往看那些令典,只觉不过尔尔。如今再看这小册,其中的每一个字,每一道笔画,都如斧钺刀枪悬之于颈,稍有不慎,就会斩于项中。 难道只是因李承志凶名在外,且有生杀予夺之权之故? 正自惊疑,李承志突的开了口。声如洪钟,听在众兵将的耳中,更如惊雷一般: “军无法不立,法不严无威。某既受命,总军之柄,不从令者必杀之! 一应律令,册中一清二楚,尔等自幼习文,皆是文武双通之辈,想必就不用某絮述了。 全篇只三百余字,记之不难。本官也不为难尔等,就以三日为期。三日后本官亲自检验,错漏一字,便罚一鞭…… 若觉记性欠佳,且先算算,你能受的住本官几鞭?故而若不愿记,或觉此令繁复且苛严者,三日后就莫要归营了,自去寻中郎请辞。也省得冤死于本官鞭下……” 见李承志说着说着,脸上竟露出了狞笑,众人又惊又惧又怒。 有完没完了,感觉不将我等全部吓走,你是不罢休了? 稍静片刻,李承志一声冷喝:“可曾听清楚了?” 众人先是一愣,稍倾,队列中才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清楚了!” 不但参差不齐,声音还极小。若非李承志耳尖,早被山风吹飞了。 看着众兵将脸上的不岔,李承志阴阴一笑:“念尔等初犯,本官今日就不行军法了。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且尔给尔等记上一笔,等何日罪名累至恕无可恕,再行开刀也不迟……” 五百多士卒都是一脸懵逼。 什么意思,只是回应的慢了一些,脸上露了些不岔而已,竟就够上了死罪? 也有机灵的,猜到应是李承志新近所定的军律。当即就翻开了册子。一条一条寻下去,等快寻到结尾之时,还真发现了这么一条: 调用之际,回令之时,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斩! 竟真的够上了杀头之罪? 李承志,我干你大爷…… …… 今日逢三,百官罢朝后,皇帝依常例留三公:元嘉、元怿,高肇,及领军于忠、司州牧元雍、御史中尉王显等议事。 除此外,还有虎贲中郎将元渊、姑臧伯李韶也留了下来。无一例外,皆是知兵之辈。包括元怿与元雍,虽不如余者擅战,但诸加官中不乏军中要职。 今日依旧议的是翌年征蜀及凉州驻兵之事。高肇提议,起兵征蜀,至少需率中军(北魏中央军,职业兵)两万,余者则以新近自各州招募的新兵补充。 但元嘉、元怿、元雍、于忠、李韶、元渊皆有异议。 大魏中军原有二十万,钟离之战一败折损过半,休息近三年,才堪堪补至十万之数。 如今江、淮两地也才只驻四万,另有两万驻于汉中,关中两地。西拒吐谷浑、党项,北慑柔然、高昌。京中就只有四万,还要包括一万虎骑。 高肇张嘴就要带走一半? 若到时地州但有叛落,定要中军驰援,派少了不起作用,派多了,京畿重地又该如何防护? 见如此,李韶也称:既然高肇征蜀能带两万中军,那他开春治理凉州,也需中军镇援。不需两万,一万就行…… 元恪也不喝斥打断,就当看戏一样由着他们吵。后来实在看的不耐,随手挑着案几上的奏呈看了起来。 皇帝都这副鸟样,那还吵个屁? 先是高肇闭了嘴,其余几个有力无处使,也只能悻悻做罢。 “不争了?” 皇帝面含怒色,瞪着高肇就骂,“若有两万中军可派,朕何需令你编练新军?就只一万,多一个都无,若是不应,就卸了大将军之任,朕领军亲征……” 已是箭在弦上,高肇怎可能不应? 不然眼看到手的太尉,岂不是就长翅膀飞了? 高肇满脸讪讪:“臣……遵旨!” 元恪哼了一声,又一指李韶:“来,告诉朕:治理旧州而已,又不需征伐,要中军做甚?要不然,朕将虎贲、羽林都派给你?” 皇帝怎看不出他只是为了反对高肇而反对,李韶额头隐隐见汗,恭身拜道:“臣不敢!” 元恪又扫视了其余诸人一圈,隐隐冷笑:“尔等是何心思,朕一清二楚:军国大事,怎能夹杂私怨?若司空征蜀不利,乃至大败,各位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一群人口呼惶恐,连声请罪。 “就以此定准,即日下诏。一应粮草、军需务必尽快征调,但有懈怠,就莫怪朕不讲情面……散了!” 训斥了一顿,皇帝又唤着元渊与李韶:“你二人留下!” 余者告退,皇帝翻了翻,拣起案上的两本奏呈分别递给了元渊和李韶:“且看看!” 笔力极其刚劲,不是一般的特别。即便见的次数不多,但只是第一眼,元渊就认出是李承志的笔迹: 蒙陛下厚爱,拜臣操练新旅,臣不敢一日偷安,以图仰报万一。故编撰《操典》一册,另附《军法》一本,敬候御批…… 操典? 但凡这样的称呼,大都是用来操练新丁的。而这些子弟自幼饱读兵书,且大多已入伍多时,有许多都已是率兵之将,何需从头练过? 心里犯着疑,元渊继续往下看: 常言:术业有专攻! 虎贲,王之亲卫也。朝则持杖以为阶陛,行则夹驰道为内仗。入则执兵宿寝九重,出则披甲护驾左右。 故而,虎贲诸旅,应重内、重守、重禁、重察。非御驾亲征,不得充以外征之军…… 说通俗些:该是保镖,就当好你的保镖,便是操练,也该以此为重。也不要动不动就当救火队,更或是当野战军使。 倒不是说不堪用,反而恰恰相反:任何朝代,羽林与虎贲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皇帝死忠中的死忠,死一个就少一个。 等死的太多,真到无兵可用时,皇帝哭都来不及! 真不是李承志危言耸听,再过十数年,这一幕就会上演: 胡太后和元乂不断的做妖,导致六镇起义,遂而天下群雄并起。不得不调尽中军、羽林、虎贲四处救火。导致这三卫死伤渐重,老兵越来越少,新丁越来越多。 最后等到尔朱荣进京勤王之时,竟打都没打就溃了…… 再往下,便是前言所称的操典。元渊还真没有猜错,李承志真准备将这五百余虎贲当新兵训练。 骑、射、步、御、舟等普通的武技、驾驭操训有之,行军、扎营、接敌、强攻、固守、撤退等逐渐繁复的演战亦有之。 除此外,还有探报、侦窥、行间、潜伏、隐藏、辩毒、暗刺等典目? 后两种元渊大致能想到用意,但前面那五种,却让他有些挠头。 不出意外,这应是予高肇练兵所用……但你练就练,为何写于奏呈之中? 不知这些时日皇帝正对高肇犯疑心病? 暗忖间,听到身侧的李韶的叹气声,等回头时,李韶将一本册子递到了元渊眼前。 《十八令》? 这应该就是李承奏呈中所言的那本军法,应也如那操典一般,是李承志自行骗撰的。 有现成的为何不用? 大魏立国已一百二十余年,且连年征战,从无停歇,怎可能无成体系的军纪法典? 依李承志的秉性,不会是觉的原典过于宽松吧? 暗中嘲讽着,接过了一瞅,元英眉头一跳。 这何止是十八令,该称之为七十二斩才对? 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斩。 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不遵令律,斩。 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斩。 四:多出怨言,暗诽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斩。 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无故惊营,斩。 六: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斩。 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蛊惑军士,斩。 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离间上下,斩。 九:以强凌弱,赌博忿争,酗酒闹事,漫骂无礼,斩。 十:侵欺百姓、凌虐良民,逼**女,夺财伤命,斩。 十一: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斩。 十二:无令谋议,擅论将官,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斩。 十三: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与敌私通,斩。 十四:回令之时,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斩。 十五: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斩。 十六: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临战畏战,斩。 十七:观寇不细,探贼不详,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斩。 十八:执法不公,守职不平、赏罚不明、询私包庇,斩。 正文 第三八一章 狐狸尾巴 大魏的军法已经相当严厉了。立国之初,道武帝就令汉官据《尉缭子》所载秦时的《军爵律》制定了大魏军法,堪称严之又严,苛之又苛。 太武帝继位后,因其极度推崇魏武(曹操),便依《魏武军令》,重新制定操典、军纪。虽比秦时的《军爵律》宽松许多,但斩字令依旧不少: 阵兵疏数,兵曹举旗不如令者,斩; 不闻令而擅前后左右者,斩; 违令不进者,斩; 无将军令,有妄行阵閒者,斩; 吏士向阵骑驰马者,斩。 吏士有妄呼大声者,斩。 一部受敌,馀部不进救者,斩; 士将战,皆不得取牛马衣物,犯令者斩…… 诸如此类,大小十余条斩字令。起征或临战时,再由主将依情而定,或增或减,或拢或分。 但细化到七十二斩之多,闻所未闻。 如:赌博忿争,酗酒闹事,漫骂无礼,窃人财物,回令之时,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等,于大魏军中至多也就是抽几鞭了事,行杖的都极少见。 但到了李承志这里,竟就够上了杀头? 这也太严了些,真要锱铢必较,还有哪个敢当兵? 估计皇帝的想法和元渊差不多,见他二人看完了奏程,元恪才悠声问道:“李卿,李承志在泾州领军时,行施的可是此法?” “秉陛下,臣未曾细问过,故而不甚知悉!” 李韶拱手回道,“但其军纪异常严明,曾有将领马惊奔入田中,践踏了青苗而被罚杖。又闻其族弟喜槊枪,偷伐桑木三株,后被李承志亲自抽了百鞭……” 这两桩都是真有其事,而且是同一人干的:李显! 前一次是他赖马跑不快,却不想自己近重两百斤,马被打的受不了,冲下路奔到了田中。 第二次是他听李彰念叨,说要制一杆如父亲(李松)一样的丈二桑杆槊枪,李显记在了心里。在安武时,偶见一桑田,便偷伐了三株。却不想被军中文书(类司马)碰了个正着。 恰逢李松赴河西买马,不在军中。别人又制不住他,这两次都是李承志行的刑…… “不践青苗,不斫桑果?倒有些魏武遗风……” 皇帝沉吟道,“虽说泾州僧乱大都是手无寸铁的饥民,但众逾十万。而李承志只以三百家臣起兵,并以摧枯拉朽之势平之,定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且其心性虽似莽撞,但行事颇有分寸,应是不会无故而擅杀兵将,故尔等也无须担心,且由其先练着吧……” 元恪还真就是这般想的。 其余不论,皇帝暗恼李承志之时,恨不得将他拖下去杖个皮开肉腚。但每每发狠之际,遍搜脑海,竟寻不出惩治李承志的借口? 可见坊间相传其何等奸滑狡诈等,并非空穴来风。 如此心性,怎可能随意的打杀麾下而授人以柄? 皇帝都是如此说法,元渊还能如何,只能拱手应是。 “但平日还是要看着些……其年岁不大,却睚眦必报,十之八九因空营之事对麾下生了成见。且诡计多端,说不定就会激的兵将上当,一时糊涂违了他那军法,被他找到惩治的借口……” 说着说着,皇帝也头痛了起来,又交待着李韶,“元伯平日也要多提点于他:大丈夫生于世间,应胸怀磊落,坦坦荡荡。莫要处处计较,更不能一昩的鬼祟行事,不然何以御下,何以服人?” 二人的心神不由的一紧。 元恪待臣子向来温声细语,当面这般循循善诱之举如家常便饭。其中存了几分真意,那就不好说了…… 但如眼下这般叮嘱其长辈细心教诲的,还真不多见。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还是能看出来的…… 正猜忖间,又听皇帝问道:“可曾留意,那逆臣今日何为也?” 一听“逆臣”二字,元渊就知问的不是他。抬虚虎瞄,果见之前虽侍在御则,却如透明一般的刘腾弯下了腰。 “早间听宫外杀声震天,臣便登上金墉城看了一眼,见李承志正在操训兵士……嗯,好似在围着校场行军……” “什么行军,那是出操,每日出营,必先疾行十里……” 皇帝指了指那本《操典》,皱着鼻子哼道,“呵呵,朕还没准,他倒先操练上了?罢了……” 说着提起了朱笔,在两本册子封皮了写个两个“可”字…… 待墨迹稍干,刘腾便端起大印,照字盖了下去。 看到那玉印落下,就如一柄重锤敲到了心里,元渊眼皮微颤。 七十二斩……陛下竟真就准了? 照此下去,那五百虎贲,最终在李承志的手中能不能活下来一成? …… 能活下来几个不知道,但死之前,绝对得脱好几层皮。 校场南北宽两里,东西约三里,沿马道跑一圏,恰好就是十里。 但那是马道好不好,马跑一圈都会累的喘气,何况是人? 三天,五百虎贲已整整三天! 虽说不都是整日逗鹰溜狗,或扎在脂粉香里不愿抬头的废物,但何时不带歇气的跑过这么远? 不是这个的鞋被踩掉了,就是那个被绊倒了,还有跑着跑着裤子掉了的,尽出丑相。 每队之侧都跟着四五个骑着马的李氏家臣,见人掉队或是出丑也不言语,只是拿炭笔记在纸上。事后会交由李承志,由他亲自行刑,该抽的抽,该杖的杖。 一群纨绔牙都咬碎了,却无人敢出声。 第一天便有两个穆氏子弟(鲜卑八姓之首)威胁李氏家将,无意之中骂了一句汉奴,差点没被李承志抽死? 之后,家人都还没来及质问李承志,或是寻元演、元渊告状,就被元渊逐出了虎贲。 自此,再也无人敢将李承志的仆臣当成奴仆之类。更有家世不太显赫,或非士族,只因父祖英烈之荫入补虎贲的,竟偷偷给李亮等人送礼。 无一例外,均是被李承志一顿好抽…… 这显然是软硬不吃。明着告诉你,若受不住,就趁早滚蛋。 不过怨恨者虽有之,但佩服的人也不少:其余不论,每日出操,李承志必然是队首。十里跑下来,莫说见他喘气,竟连汗都不见一丝? 遇到这种变态的上官,你不服都难…… 好不容易跑完十里,见伙头兵抬来吃食,不管是已喘成牛的,还是快要累虚脱的,只要闻到香味,无不拼尽全身的力气集合整队,排队领队早食。 无它。 李承志规定:一日三食,每食两刻,过时不候。 莫说有没有吃饱,但听哨令一响,哪怕你嗓子里还卡着肉,也得吞下去来列队。不然事后一顿狠抽不说,还得将没吃饭剩下的吃食如数买下。 买下也就罢了,问题是还吃不到自个嘴里。能收就就回收,不能回收的,李承志就让伙头兵喂了马…… 众是便是有怨气也不敢胡乱嘀咕。一是有军法,便是李承志不敢随意打杀,但抽顿鞭子轻轻松松。 二则是,就如出操一般,李承志依旧是身先士卒:三四块比人头还大的饼,有如腰粗的一瓮肉汤,至多一刻,竟是饼不见渣,汤不剩汁? 就是将头割了往下倒,也不该这般快才对? 不过伙食极好,至少顿顿见肉。 早食之后,便是整肃军容……其实就是站军姿。 都说秋老虎,不是没有原因的。早晚虽凉,但一过午时,日头烈的不比酷暑之时稍差。 站着站着就有一头栽过去的,当即就有李氏仆臣将其抬下去,再拿凉水泼醒。 随行就有军医,也不知从来找来的,医术贼精。 一诊脉就知你是真晕还是假晕。真晕的还好,至多编入己队(李承志专为弱卒,伤兵所备)。后再视情况而定,是否回原队。 要是假晕……李承志直接搬出了皇帝御笔亲批,并盖有宝玺的军法:是砍了你的头,还是爷爷抽你一顿,然后你自己滚蛋? 只是三日,因各种各样的问题被驱逐出营的,竟有五十余个,占一成之多? 这可是虎贲,皇帝亲兵,只要入伍就是官身。且不出意外,日后必然青云直上。 能进来的,哪个不是走了关系、使了力气、费了心思?就这样被逐出去,何其冤枉? 自第四日后,敢炸刺的基本消声匿迹。便是心里恨的将李承志的祖宗十八代不知问候了多少遍,但脸上却半点都不敢显…… …… 夕阳西下,余晕泼洒在金墉城中。百余顶军帐凌然肃立,就如一朵朵白云。 一杆大旗迎风飘展,猎猎作响。随着幡旗舞动,一只白虎似在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营中飘散着淡淡的柏香,蚊虫几近绝迹。士卒每伍个一伙,在李氏家臣的带领下,学习条例条令。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前世李承志虽没当过兵,但干过好几年的班干部。照猫画虎,将一群虎贲当成新兵蛋子练,真心不难。 先是体能,其次队列,特别是后者,至少要做到即时变阵,也就是后世新兵连的“班队列队形变换”、“班排组战术队形交换”。 能让这些兵将《孙子十阵》练熟,估计就得月余之后。然后才是单兵训练:步、骑、御、射,有可能的话再练练驭舟和水战。 其实李承志也在摸索学习,看拿后世的方法练古代的兵,会不会有奇效。 而且机会难得:能拿虎贲练手,简直求而不得…… 中途小憩,该方便方便,该活动手脚活动手脚。李承志也停下了笔,揉着眉心让李亮掌了灯。 就如见逢插针,元琨鬼鬼祟祟的凑了上来。离李承志足有五六步,被李睿拦了下来,才喊了一声报。 李承南一见他就来气。 本以为怎么也是亲戚,该是臂助才对,哪知竟是滑头一个? 第二日就跑来走后门,竟请托高湛来送礼,说能不能封他个队主做做? 哪还不知元琨是受人撺掇,来投石问路的?被李承志一顿好抽…… 瞅了一眼,李承志不耐烦道:“何事?” 元琨转着眼珠,小意的问道:“属下斗胆,有一事请教旅帅?” 是你不解,还是你那些从兄从弟、从父从侄不解? 李承志探眼一瞅,果见有不少人在往偷瞟,大都是元姓子弟。 他挥挥手:“讲!” “请教旅帅:军中操练,皆依《太武操典》而行,俱是以阵列为先。而独有旅帅,为何却先练行军? 还有这‘整肃军纪军容’(站军资),好似没什么大用处……” 说到最后半句,元琨声音都快小的听不清了,生怕李承志抽他几鞭。 “谁告你去本将练的是行军?你小小年纪,怎知这练法没什么大用?” 李承志隐隐冷笑,抬眼扫了扫那二十余位宗室,高声喝道,“怕不是以为我李某在故意折腾尔等吧?” 元琨急忙往下一拜:“属下不敢,实是好奇而已!” 怎可能只是好奇,当我看不到元谳、元孝等人眼中的怨念都快要溢出来了? 御下之道,须恩威并施,不能一畏的强压,还得让属下服气。 李承志早就等着有人跳出来,好杀一杀这帮纨绔的威风。 “也罢,就让尔等见识见识,本将这般练法是有用还是无用……李大?” “仆在!” “府中可操练新阵者有几何?” “皆可入阵!” “那就挑伍什出来,明日演战!元谳……” “属下在!” “就以你暂为主将,兵员任你挑选,明日辰时,校场演战!” 一听演战,元谳不但没高兴,反而头皮一麻。 那日李承志与元乂演战,他就在城上值守,看的不要太清楚…… 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李承志冷冷一笑:“放心,只比寻常战阵,或步或骑由你任选……不用计,更不用火……” 竟有这样的好事? 元谳瞅了瞅李亮,又瞅了瞅侍在李承志身后的那十几位家臣,满脸都是狐疑。 这已相处五六日了,他也没看出李承志的家臣强到那里。便是李承志勇冠三军,威名在外,但又不是他亲自上,更或是亲自指挥? 要是换成早来晚归的那二百高氏部曲,他倒会忌惮几分…… 元谳转了转眼珠:“敢问旅帅,不知能不能搏些彩头?” 看吧,狐疑尾巴露出来了? 正文 第三八二章 以步胜骑 李承志盯着元谳冷笑不语。元谳虽为宗室之后、皇帝堂弟,又无犯错,更无逾越之处,便是李承志胆大包天,嚣张无忌,也不敢将自己如何,但依旧被盯的头皮发凉。 “元谳,某知你做何想法,更知这五百虎贲是何心思:无非以为李某虽有些许战功,但敌手乃一伙手无寸铁,如蝼蚁一般的乱民。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而太武皇帝戎马半生,平生大小百余战,直至打下这魏土万里都未逢一败。我李承志何德何能,敢置其如一生心血之《操典》如无物?” 李承志一顿,抬手环指道,“故而某知,如今这般操练,尔等都是不服的!” 近五百虎贲猛的站起身,齐齐往下一拜:“属下不敢!” 起身的动作稍显杂乱,但吼声却异常整齐,且极其有力。而在数日前,都绝无这般面貌。 谁说这般操练无用了? 李承志心生感慨,大手一挥:“但尔等可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世上绝无一成不变,且能百战百捷的战法,更无墨守陈规、死搬硬套的良将……便是百胜之法,也要活学活用! 多说无益,明日辰时,校场见真章。某就让尔等好好看看,这样操练,到底有无用处…… 若是尔等胜了,不但不用再练某这操典,自明日起,尔等连早操都不用出。本将保证:每日好酒好肉,不打不骂,定将尔等将爷爷一样伺候……但尔等要是败了,呵呵呵……” 李承志盯着元谳、元琰、元孝等人,露出一丝狞笑,“日后某说向东,尔等就不能朝西。某说抓狗,尔等就不能撵鸡。哪个敢多嘴置喙,就莫怪本将拿军法治你……元谳!” 元谳下意识的一抱拳:“属下在!” “许尔等今夜聚众谋议,商定该如何演战,明日战前呈上来!” 元谳硬着头皮道:“遵令!” “散营!” 一听散营,许多纨绔暗喜不已,纷纷朝元绲竖起了大拇指:意思是多亏了你,不然至少还得在这露天地里吹一个时辰的风。 这些人也不理如僵在原地的元谳等人,自顾自的回了营帐。 也有不少面显忧色,朝暂任队文书的李氏仆臣报备了一声,便纷纷向元谳聚拢了过来。 李承志已然回帐,一群家臣正收拾着几案等物。李亮冷眼旁观,看了看已散去的那一伙:其中不乏宗室之后、鲜卑八姓,及汉家五姓高门子弟。 而聚过来的这一伙同样如此,可见真如郎君所言:军中无派,千奇百怪……莫看只是小小的一旅,哪怕只是一队,少说也该立出三五个山头,看着就是…… 果不其然? 不多时,元谳身边便聚起了近百众。 元谳不由的皱起了眉头,低声喝道:“都围过来做甚?各回各营……元岷、元琰、于平、穆光、陆昭、崔信、郑绍等人留下,其余回营……” 元岷不解道:“十七兄,李……李旅帅已许我等聚议,再者议的又非不法之事,有何可忌讳的?” “你懂个屁?” 你当李承志为何连临时的队主队副,甚至伍、什长都不委任半个,而只以李氏家臣充作文书,只做上传下达之用? 这分明就是在冷眼旁观,好分而治之…… 元谳瞪了元岷一眼。 这是元宏幼弟、元恪七叔、原北海王元详的庶子。也是最不肖元详的一个儿子。没继承到元详的半点诡诈和狡猾,满脑子都是直来直去。 与元谳一样,元岷也是当今皇帝元恪的堂弟。 另一边站的是元琰,是太武帝五世孙,景穆皇帝拓跋晃的曾孙,与元谳、元岷是同辈。 其母高氏,是高肇的从妹,文昭皇后高照容亲妹。所以他还是皇帝元恪、皇后高英的表弟,论起来,和李承志还是亲戚。 相传,他是其父安定王元燮治华州时,其母高氏与北海王元详私通所生。 元琰是不是皇帝的亲堂弟、与元岷是不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不知道,但高氏与元详私通却是真的。元恪当初毒杀亲叔叔元详,罪名中就有这么一条…… 因与元恪的血脉近一些,故而这三人甫一入李承志麾下,便自行相聚一伙。而如于平、穆光、陆昭等鲜卑八姓,崔信、郑绍等汉家五姓等高门子弟,不是与这三位的姻亲关系较近,就是各家来往甚密,互为引援。 也是李承志手下最大的一块铁板…… 元谳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其余七位,肃声问道:“某未想到,李……旅帅竟应的这般痛快,且将我等心中所想都猜了个差不离? 虽是演战,却关乎我等日后福祉,日后能不能在旅帅手中松得一口气,全看明日了……各位可有良策?” 于平猛吐一口气:“某常听从父(于忠)称赞:李氏子文武双全,智计百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假以时日,必为良臣名将…… 故而非是于某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与旅帅相比,我等应是……要差上一些的……” 何止是差着一些? 论文,李承志当他们的老师都绰绰有余。论武,三五个绑一个也不是其对手。论其它,根本没有可比性…… 便是这几日李承志将这帮纨绔操练的欲仙欲死,做梦都在问候李承志。但要说与李承志相提并论……再狂妄、再目中无人,这些纨绔中也无人敢说这样的话。 元琰也皱紧了眉头:“若答应日后对我等宽容些,当有几分可能。但听旅帅所言:若尔等胜了,每日好酒好肉,不打不骂,定将尔等将爷爷一样伺候……这……这分明认定我等必败?” 谁说不是? 这几日以来,一帮纨绔也算是揣摩到了些李承志的习性:不怕李承志疾言厉色,就怕他讥言讽语。 但凡他勾着嘴角说风凉话之时,绝对是将人坑死不偿命的前奏。 若无十成把握,李承承怎会说出“将尔等当爷爷伺候”这样的话? 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便是年龄最大的元谳,也才堪堪双十。能有几分稳重,几分定性? 他一言你一语,将元谳说的心烦气燥,原本还有五六分胜算,此时竟还不足三分? “聒噪什么?” 元谳冷声喝道,“便是无明日演战,你当我等能在旅帅手中翻出什么浪花来?还不是他说向东,我等不敢朝西,他说抓狗,我等不敢撵鸡?反之而言:便是败了,我等又有何损失? 至少给了机会,能让我等搏一搏,旅帅未尝不是想借机杀杀我等的傲气。既如此,为何不搏? 再者,看李大等家臣,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并非如旅帅一般,皆是以一敌十之辈。且旅帅答应,只比寻常战阵,不用计,更不用火,我等自幼习武,皆弓马娴熟,难不成,还比不过一群农夫?” 被元谳这样一激,一群少年又生出了几丝豪情。 “对,既无损失,为何不搏?” “真要败了,就说明这操典、这军法确有可取之处,便是苛刻些、辛苦些,某也认了……” “对,定要奋力搏一搏,最多就是输而已……旅帅既言只比寻常战阵,无非便是步、骑两阵。我大魏是马上得来的天下,我等自幼习练骑射,自是最擅马战,故而明日应比骑阵为上……” “好,那就比骑阵!” 元谳一锤定音,“请诸位留下也是此意,且议一议,挑一些骑战精熟的子弟……嗯,提前散了的那些王八,就莫要唤了……” 余者齐声应是…… …… 次日,天色微亮,宫禁方开,皇帝就知道了众子弟要与李氏家臣演战的消息,元恪顿时来了兴趣。 其实许久之前,他就有了想看看李承志麾下之兵是真有过人之处,还是徒有虚名之辈。 本是要在与元义那一战中一辩真伪,却不想被李承志一把火给烧的溃不成军。没看出李氏家臣如何勇武,倒尽见李承志何等的阴脸诡诈了…… 皇帝竟生出了临阵观战的念头,但让刘腾、于忠摆驾时,这二人却站着不动。 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刘腾暗叹一声,拱手劝道: “陛下,臣斗胆建言:只是百人演战而已,何需御驾亲临观之? 李承志备受陛下恩宠,骤然高升,已令许多朝臣心生不岔。如今再因此等小事劳动陛下,定会使更多人对其不满……对其而言,也是利少弊多……” 见皇帝虽显不快,但脸上却无多少怒色,于忠心中不由的暗赞了一声。 若论急智,刘腾还是要胜自己一筹:若建言朝臣会对皇帝不满,皇帝必犯驴脾气不可:不愿让朕去,朕倒非去不可…… 但换个说法,称如此小事劳动圣驾,必然让朝臣对李承志暗生嫉恨,皇帝竟就听进去了?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么? 果不其然,皇帝冷哼一声,又指着刘腾说道:“那就多派黄门登城,代朕观之。将演战之经过、结果记录详细,予朕呈了来……嗯,传谕元渊,令他监阵,尽量莫造死伤……” 刘腾应了一声,当即便派黄门,传谕的传谕,登城的登城…… 接到谕令,元渊都有些懵。 皇帝这是对李承志有多上心? 小小的百人演战而已,竟就让陛下如此的劳师动众? 看了看三五步外的李承志,又看了看校场内的两座小阵,元渊暗叹了一口气,问着元演:“依你看,谁胜谁负?” “依属下看,怎么也该是李氏家臣必败无疑?” 回了一句,元演就如牙疼一般抽了一口凉气,佯怒喝问着边上的李承志,“你予本官说实话,是否就如与元义比阵之时一般,藏了什么诡计?” “下官冤枉!” 李承志指天叫起了屈,“真就只是普通的步阵而已,除了身上的甲、手里的槊、胸前的盾、腰侧的刀,下官之仆臣再无多带一样物事,连弓与箭都未配备,能使出什么诡计来?” 莫说元演了,就连元渊也是一百个想不通:“那你告诉本官,今日若是你李氏仆臣败了,你当如何?” “人无信不立,下官自是信守承诺:每日好酒好肉,好生伺候……” 见元渊与元演皆是面露讥讽,一个字都不信的模样,李承志话峰一转,“中郎与卫将面前,下官自是不敢虚言:今日这一战十之八九,元谳会败……” 二人眼珠子一突。 委实是李承志太过自信,让元渊与元演觉得极其不可思议。 不怪二人如此模样,且看看眼前的战阵:元谳等人自是人马俱甲,且是一骑三马,而李大一方,竟皆是步卒? 若是李大用些诡计,如对阵元义时的毒火之类,李承志再豪言胜之,元渊与元演自是不会怀疑。 但李承志口口声声称不会用计,且坚信骑马的元谳必败无疑,怎能不让元渊元演惊疑? 于平地之间以步胜骑? 简直哗天下之奇闻,古今未有之…… 见二人满脸不信,李承志又解释道:“下官也是借机想让麾下明白:以步对骑,并非不可战胜! 谓之强军,首重卒,二重士,再重将,器甲次之……这也是下官继军容、武技、阵型之后,重点予诸子弟操训的典目…… 元渊猛的皱紧了眉头。 此言乍一听之,好似并无不妥,李承志予麾下以战演示战术自然而然。 但后面对“强军”的解释,就让他一万个想不通了。 遍观兵书及先贤、名将所言,有倡首重军心,士气的。有重国力、后勤的,也有重器甲装备,以及重领军之将的。但第一次听说,首重兵卒的? 便如虎骑,可谓强之又强,天下无出其右,但到了元义手里,不照样不是李承志的对手。 幸亏陛下见机的快,不然也如元义所率的羽林一般,必溃无疑…… 其实是李承志怕说的太多,闹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之类的笑话,比如万一给自己教个强敌出来怎么办? 所以故意混淆了概念,颠倒了顺序。 他说的这些话,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 正文 第三八三章 以步胜骑(二) 李承志以为以为:纵观古今中外,但凡被称为强军者,无不组织力极强。而不管多好的制度,总归要人来实行,所以肯定要看“将”的御下能力和“士”的执行能力。 所以将才是重中之重,士次之,卒再次之。而被许多人认为的国力、装备为强军之必备因素,反倒成了最低一级的要求。 其它的例子都不用举,看看我兔…… 元演听的直摇头,瞪着眼睛,差点就骂出一句:你说的这是屁话吧? 见元渊示意,他又指着李承志:“既然如此,就让我等见识见识……开战吧!” 最后那句军令不是传给李承志的,而是下给校场中的步、骑两方。 这也是李承志有意避嫌,所以请了元渊与元演观阵。 随着哨令,李亮的步阵猛的有了动作:所有士卒齐齐的解下胸前方盾,用力的往地上一扎。再将长槊往盾上一担…… 站在金墉城头,正密切注视城下之况的几个黄门猛觉心里一震:步阵虽不大,方圆也就三丈。但那五十支映着寒光的槊枪就如怪兽身上的毒刺…… 元演恍然大悟:“某方才还想:既是枪未开刃、刀未破锋、矢未镶镞,且人人披甲,那李大又何必多此一举,需人人佩盾?此时看来,原是为立枪阵所用?” “有盾支撑,枪阵更固,如此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元演又狐疑道,“但要说以此步阵胜了铁骑,本官是不信的!不论其它,四条腿的只归要比两条腿跑的快,只要骑兵不贪功冒进,对步阵而言,就无任何破绽可寻,如此一来,两方至多也该是平局才对?” 怎可是会是平局? 李承志微吐了一口气:“步追骑,自然是追不上的。但既便元谳不冒进,十之八九也会落荒而逃……” 落荒而逃……怎可能? 他刚要追问,又听元渊叹道:“莫多声,看就是了,至多三两刻,也就见分晓了,心急做甚?” 元演只好住了嘴…… 元谳也算熟读兵书,自是深知:以骑对步,无非便是扰其疲惫、窥其虚实、攻其薄弱,最终一战胜之。 既便枪阵立的再严再密,只要敢稍动一丝,必会露出破绽。就算是死耗,骑兵也可以断其后路,截其粮草……故而,骑兵万万没有输的道理。 但李承志偏偏就反其道而行? 慑于其威,一时间,元谳竟犹豫起来。 “十七兄,到了此时还怕甚?” 元岷急道,“旅帅信誓旦旦,坚称只是寻常比阵,那李大就定然不会用计。且为免多造死伤,双方刀枪箭矢连锋都未开,又披着这般厚的甲,能有几分危险?” “你懂个鸟毛?爷爷是怕死么,爷爷是怕不明不白就败了……” 骂了一句,元谳又下令道,“于平、穆光,你二人各率一什,一扰其左右两翼,一佯袭其后曲,且看李大如何应对……” 二人齐声一应,各率一什奔出骑阵。 而刚见骑阵一动,李亮就有了反应:“变阵:圆!” 随着喝声,横七坚七的方阵,只有前军未动,左、右、后三翼的兵卒猛一起身,提盾坚枪,各朝立于阵中的李亮背向一转,而后再扎盾,担枪…… 就如一朵巨大的花朵猛的绽放,又如一只超大的刺猥猛的亮开了背刺…… 整个过程竟未超过五息?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不提元渊、元演,就连城墙上的刘腾都看的暗赞不止。 别看这位是太监,可是随先帝孝文数次南征过的,没少见大场面。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转,就知李氏家臣并非徒负盛名,而是有实材实料。至少表明其训练有素。 看对面的骑阵就知道了:那两什骑兵才刚催起了马…… 欺负步卒未佩弓箭,两什骑兵竟欺到了十步以内,纷纷开弓引箭。箭矢虽未开锋,但毕竟是铁头,砸在钢甲叮叮绑绑响彻不绝。 更有甚者,似是料定步阵不敢轻动,竟停了马,站在原地开起了弓? 便是以李亮沉稳如山,都差点没忍住,令步卒换阵……好在元谳谨慎,见穆光、于平似是起了轻敌之心,急令鸣金,让其退回了本阵。 但凡慢上那么几息,这两什骑兵就得被李亮吞了…… 怕折了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士气,元谳没好喝斥这二人,只是冷声问道:“如何!” “就如铁刺猬,防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委实无从下口……” “但也只是防得严而已。其连弓箭都无,就只有盾与枪,只要站在丈余之外,就予我等奈何不得……” 元谳有如牙疼一般,咧着嘴说道:“莫说箭支无镞,便是有镞,对俱甲而言也如挠痒痒一般。就如尔等,对着步卒射了半天,可见那阵动了半丝?” 这是实话。 步射还好,若是骑射,不管是弩还是弓,对俱甲重步而言,威胁并不比一根牙签多多少,至多也就能听听响。 但问题是,如今李大立的是步阵,挑些力大的弓手,对骑兵多少还是能造些威胁的,他倒好,竟一张弓、一把箭都未配? 反倒是元谳在惯性思维下,配足了骑弓箭支,比鸡胁还鸡肋…… 心里狐疑,元谳又问道:“除是未配弓箭,可曾窥见其还有何异常?” “其所持皆为槊枪,刃宽且长。但并非传言中的长枪,只有丈许,不过刃尾带着钩镰……” 钩镰? 应是近战时钩马腿所用。 这倒无所谓,我不靠近就是了。元谳就是想不通,就算这是座铁桶阵,李大又能耗到几时? 只要将其围死,饿上三天,焉有不溃之理? 一想到李承志的承诺,元谳就禁不住的开心起来:莫说当爷伺候,只要不练这比狗还累、比驴还苦的体能、军容,不习那一听脑仁就疼的狗屁条例,他就谢天谢地了。 不管了,还是小心为上的比较好。不管方法笨不笨,只要能赢就行…… “于平、穆光、陆昭、崔信,各率本什,将李大四面给某围死了。 切记只围不攻,为防其使诈,不得靠近步阵三十步以内,若见其有异动,不可贸然攻击,即刻传讯予我……其余人等,随我督阵……” 见其如此交待,不乏有人暗暗鄙夷,心想元谳怕是被李承志吓破了胆? 可笑只是李氏之一介家仆,竟就将其骇的这般畏难? 腹诽间,各什纷纷出动,远远的绕向了步阵。行至步阵三十步开外时,骑兵放慢了马速,就如春游一般,围着步卒缓缓的转起了圈…… 这分明就是想围而不攻,耗死你! 见此,元渊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任你诡计多端,我只扬长避短,你能奈我何? 如此才是老成之道! 也不知李承志是如何想的,只说演战,竟就连规则都未细定,即未定耗时几何,甚至双方连干粮水食都未带,好似料定一时两刻竟能分胜负一般? 骑兵好办,就凭这百匹备马,莫说三两日,一月都能守的下去。 但步卒呢,难道还能生啃枪杆、铁甲不成? 心里狐疑,元渊不由的侧目看到。不但未从李承志的脸上看出忧色,反见其似是隐隐露着兴奋? 突听一声尖锐的哨响,又听元演“呀”的一声惊叫,校场内猛的传出“咚”的一声重响。 转头一看,那五十步卒已齐身拄枪而立。那一声重响,应是听到口令,抛盾拄枪时发出。 元渊悚然一惊:李大疯了? 骑兵在外虎视眈眈,步卒竟敢收枪? 那可是铁骑,就不怕将你冲溃? 简直是天赐良机…… 就站在四五十步之外,元谳看的清清楚楚,何需元平、穆光再多此一举予他传讯? 心中稍一犹豫,终是惯性思维做祟,以为步阵但有异动,定有破绽无异。元谳还是没控制住贪念,令左右两什发动了攻击。 连盾都丢了,我看你怎么立枪阵? 三十步而已,且马并未驻足,而是在小跑。稍稍一催,须臾即至。 见铁骑左右奔腾而来,李亮竟有些紧张。 若这五什步卒是河西的战兵,他何需担心? 授李承志以战练兵的指示,李松、李亮变着花样的和居延海周边的高车、回鹘、卢水胡等小部落过招。 起初还是以骑对骑,等李承志将这新阵的练法送到河西,便是以步对骑,战兵也未逢一败…… “合!” 随着李亮一声冷喝,就如无形中围来的四面网,五什步卒齐齐往后一退,好似一群沙丁鱼,又集又密,兵与兵之间竟无半丝缝隙? “第一列,跪!” “第二例,蹲!” “第三例,举枪!” 虽是第一接敌,但平时勤练不缀,且如此时一般,常常互换步骑演战,本能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一听号令,前四排的兵卒各行其令,或跪或蹲或猫腰或举枪朝天。剩余三排紧紧的蹬着后腿,用肩膀顶着前排兵座的后背。 骑兵来的快,步卒的阵变的更快,眨眼间,两方已不足三丈。 李亮眼中闪过一丝精芒,猛的吹响了口中的铜哨。 “杀!” 一声暴吼就如闷雷,回荡在皇城与山林之间…… 正文 第三八四章 反冲锋 “杀! ” 虽只有五十兵卒,只是吼了一声,却充满铁血肃杀的气息。 第一排的兵卒往下一跪,将槊枪斜举于胸前,紧紧的盯着越来越近的马腿,只待进入丈内,便奋力斜劈而下。 第二排的兵卒将槊枪往第一排兵卒的肩上一担,双手紧按枪杆,蹲下后,又用双脚踩住了枪攥。如此便是不用盾,也能将拒马枪阵摆出来。 第三排的兵卒猫着腰,将槊枪伸过前两排兵卒的头顶,只盯着马上的骑兵。但有撞破拒枪近阵者,一钩镰就能将人勾下来。 如果是实战中,只要有骑兵被钩下马,第二排的兵卒就能腾手抽刀,补杀于阵中。 居中的第四排兵卒则槊枪指天,侧身而立,只待那面骑兵近阵,便直斩而下…… 三十步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奋力摧马,应是能将马速提至七成的。但错就错在,今日是演阵,而非实战。 这些纨绔又犯了那日元义麾下所犯的错误:演战而已,何需值得拼上性命? 虽然槊枪无尖且无锋,至多也就是一块钢板,且人与马皆披重铠,刺是肯定刺不破甲的。 但问题是,若高速冲撞过去,第一排的骑兵十之八九会因惯性而落马。运气稍微差一些,就有可能摔断骨头,或是被马踩折腿。 元渊元演久经阵战,一眼就觑到了虚实:主攻的那两什见枪阵须臾间又立了起来,竟不由自主的放缓了马速? 这无可厚菲:只是一帮纨绔,其中虽有随父辈参征历练过的,但哪个不被护的严严实实,何曾赴一线奔杀过? 且是演战,心生怯意实属正常。 但不该的是,元谳这个主将怎就跟冻住了一样? 这种情况之下,最怕的就是主将犹豫,号令不明。若是战,则急令前后两什或预备队增驰左右,待前军撞开枪阵,后军趁势扩大战果,彻底撕开步阵。 若是退,就该即刻鸣金撤兵,继续如之前一般围而不攻,将步阵耗死。 哪怕你下的命令是错的,也绝对比任何命令都不下的强。而偏偏,元谳就选了最差的一种…… 其实也怪不得元谳:他兵书虽读了不少,平日也没少比阵演战,但近如实战一般,今日委实是第一遭。 更关键的是:兵书上也罢,父辈教授的经验中也罢,委实没有提过步卒今日的这种战法,元谳一时惶急,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士卒畏战生怯,主将踌躇犹豫,两相一叠加,破绽何其大? 怪就怪,李亮的阵换的太快了,就比马跑的都要快? 李亮甚至生出了一丝后悔:早知这般容易对付,就不该多此一举的带面立枪阵的盾,更不该在合阵时将纵深列到七层之厚。而是应该分出一半步兵侍机反包围或反冲锋。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因靳马及时,左右骑队均只有前锋的两三骑冲到了阵前。已练过千百次,本能早已渗到了骨子里。见几条马腿离第二排斜举枪尖还有三四尺,第一排的李聪一声暴喝:“斩”! 七柄槊枪似七道白练,斜斜砍下。 虽是未开锋的钢板,但在步卒集全身之力的斩击之下,马腿便是没被砸断也差不多了。只听数声长嘶,几乎同一时间,左右两翼各有三四匹马就地一跪。 有两个运气不好,未来得及脱蹬,当即就被压到了马下…… 也有反应快的,当即脱了蹬准备跳马。但腿都还没抬起来,猛觉脖子里一凉:一柄槊枪的钩镰竟准准的扎进了肩甲之中? 随即身体一轻,竟跟飞起来了一般。也就是眨了一下眼皮的功夫,仿佛有一座山撞到了后背之上,骑兵嘴一张,“呃”的喷出一口血,就地昏迷。 也就是枪与镰均未开刃,不然这一钩一拉之下,就能切开骑兵的半个脖子。 李聪狞笑一声,往前一推,钩镰顺势一缩,槊枪滑出骑兵的肩甲。而后一抖,钩镰再次弹出。 虽巧妙,却也简单,跟后世的折叠刀同样的原理。 等李聪抬头,准备再钩第二个时,阵前竟然空了? 之前还凶的跟老虎一样的两什骑兵,此时都如惊弓之鸟,远远的躲在七八步之外,惊恐的看着被钩进步阵的那六七个骑兵。 还有几匹马不断在地上翻腾,但怎么也起不来,分明是被步卒斩断了腿…… 幸亏是演战,这要是敌人,哪还容你躺在地上叫唤,不管是人和马,早被补刀抹脖子了。 李聪眼睛一亮:这些纨绔竟都不知道跑,敢聚到一处,站着不动看戏? 你比河西胡贼的胆子还大呀? 便是胡贼自大,欺步兵只有两条腿,虽敢欺近步阵,但也从未有过直接停马不动的时候啊? 好机会! 李聪猛的一回头,朝李亮看去…… 李亮也狐疑不已:就算是演战,但此时胜负未分,自是还要战下去。 但元谳怎就跟傻了一样,为何不施发号令? 还有这些骑兵,怎就敢站着不动? 李亮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了李承志的声音:骑兵,特别是重骑,如果失去了机动优势,还不如一条狗…… 李亮猛举令旗:“变阵,线!” 就如天女散花,又似平静的湖面中投入了一颗大石,猛的砸起了一道巨大的水花。 原本密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步阵突的从中间炸开:单数排急朝两边拉开,双数排急速补位。至多三息,七竖七横的步阵,就变换成了四排横阵。 李亮举起令旗,朝还在发愣的那两什骑兵一指:“进!” “咚咚咚嚓……咚咚咚嚓……” 前三声敲的是鼓面,后一声的磕的是鼓身……只是敲个鼓而已,都敲的李睿面皮发木,热血上涌。 前排槊枪横举胸前,分明是往下斩的动作。次排槊枪斜指,钩镰朝下,十之八九不是刺,而是钩。 再后两排则槊枪指天,定是直劈。 四排纵阵踩着鼓点,如一块被切的整整齐齐的豆腐,迎向还呆立不动的那两什铁骑。 元渊与元演此时才反应过来,李大的步卒,竟然在向骑队集体反冲锋? 闻所未闻…… 正文 第三八五章 尽是怂包 元渊不复淡定,脸色极不自然:“以步阵冲铁骑?李大当前后两翼的骑兵、当元谳后备的一什是死人不成?” 就算是活的又如何? 待元谳自以为得计,以为李亮后背空虚,全军压上的时候就知道了。 不等李承志给元渊解说,元谳就似如梦初醒,猛的一个激灵。 他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百人演阵而已,又非实战,怎就吓的乱了方寸? 暗恼之下,元谳的面皮涨的紫红,声音尖的变了形,像是连嗓子都要扯破一般:“全军出击……” 李承志暗暗一叹:完了! 元谳不急还好,至多也就是折了左右两翼那两什,铁骑还余三什,且还有百余备马,运用好了,未尝没有翻盘的机会。 但这一急,算是彻底中了李亮的计。 元谳的想法是好的:让之前派往左右的那两什、也就是此时正不知所措,似是聚了一起看戏的那十余骑充当诱饵,其余三什绕至阵后,一举破之…… 但你当李亮就没准备? 一听“全军出击”,一众纨绔百态纷呈:兴奋者有之,镇定者有之,惧怕畏怯者亦有之。 心思清明些的还知避其锋芒,绕之步阵之后与策马而来的元谳等人汇合。而被激的热血上头、或是心生畏惧之辈,竟直愣愣的杵在原地,挚着骑枪戳向了步卒? 这一类,大多以为我只要不催马,就撞不上你那枪阵,自然也就跌不下马。虽然你有枪,但我也有枪,而且我还比你高。等你那枪刺来或钩来,我早将你戳翻了…… 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骨干! “分!” 李亮手中的令旗用力往下一挥,横阵突的一分为二:前两排继续向前,后两排就地停下,甫一转向,便已向后。 第一排依旧往下一蹲,横槊与胸前,第二排依旧架枪于第一排士卒肩上,双脚踩着枪攥。左手按着枪,腾出的右手摸向腰间。 只听“噌噌”一阵齐响,十余把横刀直指元谳,好似在说:有种你就来…… 这步阵竟是说停就停,说立就立? 惊了一地眼球! 元谳又气又急,只觉血直往头上涌。 这李大好像完全洞悉了自己的心思,断定自己会首鼠两端,优柔寡断。竟将自个当猴耍一般? 有心冲吧,之前那两什的例子历然在目:只是演战,哪个纨绔会拼着骨断腿折催马冲阵? 估计连阵前丈内都不愿靠近。 有心撤吧,但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士气,怕是就地就能散个干净? 是呈一时之勇,杀他个天昏地暗,便是败了也有荣焉? 或是忍辱负重,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 元谳咬着牙,硬是忍下了一口恶气:“围!” 眼看就要冲到阵前的骑兵暗松一口气,用力的一扯马缰,堪堪擦着步卒的枪尖掠阵而过。 再看另一边,甫一接战,就呈一边倒之势。 竟敢站在原地不动,我不砍你砍谁? 十余支槊枪准准的斩在了骑兵的马腿之上。马儿一吃痛,不是就地一跪,就是猛嘶一声,人立而起。 马上的骑兵要么一头栽进步阵,要么就是被倒翻下了马尾。 虽有许多骑枪扎到了步卒的身上,但有什么用? 骑兵立在原地,半点力都借不上,就凭人力,枪戳在俱甲上连个坑都扎不出来。 也有见情势不对,准备打马就跑的。但马还没调过身,就觉身轻一轻,似腾云驾雾一般的飞了起来。但等落地,被撞的都还没缓过神,便觉脖子里一亮…… 第二排的步卒钩的好不开心,一枪一个,一枪一个…… 甫一接战,竟又有十数个骑兵落了马个。拢共五十骑,此时已经折了两什? 就觉三九寒天之中被人浇了一盆冰水,元谳从头凉到了脚。 一两刻前,见李大立的是步阵之时,一群纨绔差点笑掉大牙,而此时呢? 转头看去,个个目露惊色,面如土灰。 也亏得是演战,若是实战,九成九会出现逃兵。 元谳压下惊疑,耐心劝道:“莫怕,便是折了两什,也还有近三十骑。且还有百余备马可用,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对,还有备马!” 元琰高声喝道,“若用好了,绝对是奇兵……诸位可还记得,我等入营之初,私下议论时,曾提到过旅帅在河西于万军之中阵斩慕容时,曾用过的连环火马阵?” 元岷顿时急了:“李……李旅帅三令五申,不会用火,不会用计,且配的兵器都是未开锋的,就是不愿因一场演战而多造死伤,你竟要用火马阵?” “蠢货,再要不出奇计,就真的败了?” 元琰恨声骂道,“你当此时只关乎到我等日后会不会吃苦,会不会受罪之小事么?知不知今日这一场若是败了,便会彻底坐实我待废物之名……” 彻底坐实废物之名? 只觉一股热血冲向脑海,瞬间就刺红了双眼。元谳猛一咬牙:“那就用……兵不厌诈,且先胜过这一场再说,便是事后被罚某也认了……” 元琰大喜:“那还愣着做甚,赶快将备马牵来……” 火马连环阵? 有意滞留于队尾的几个骑兵眼睛同时一亮,不由自主的对了个眼神:好机会? 不等同伴示意,两骑突的越出骑队,奔向元谳:“秉将军,我兄弟二人的愿为前驱,驱火马冲那步阵……” 本以为定是无人愿出头,估计得他亲自上。没想竟冒出两个敢拼命的? 元谳好不惊喜,细细瞅了瞅。都戴着面甲,不好立时辩认。仔细瞅了瞅,见其深眼碧瞳,才知是韦氏兄弟。 这两人是高车族,因父祖征战有功,被征入虎贲。 这两兄弟皆是毛遂自荐,见其生的人高马大,且武艺极其出众,元谳便挑了这二人。 “好,就征你兄弟二人为先锋……” 先锋二字刚刚出口,元谳眼角猛的一抽。 不远处,猛的传来一阵鼓响。 鼓声极密,就如雨打芭。蕉而这种敲法,只代表一个号令:全军出击! 抬眼望去,李大已将步阵兵合一处,列着四队纵阵,正向这边行来。 竟真是全军出击? 虽已见识了步阵之威,早已不敢轻视。但见步卒迈着双腿朝骑兵追来,一众二世祖还是觉的说不出的荒谬。 我只需稍稍一催马,就能避得远远的,你怎么追击? 就是累吐血,你也追不上一根毛呀? 正暗自可笑,鼓声猛的一歇。又见李大猛一挥旗,步阵眨间一分为二。 各为两排,依旧列的是纵阵。各方向却稍有错差,就如一个“V”,一左一右,斜斜向骑队迎来。 鼓声再次响起,已不复之前般密集:咚、咚、咚、嚓……咚、咚、咚、嚓…… 每一声鼓,步卒便进一步,不急不缓,却急有节奏……声虽不大,但听到一众纨绔耳中,就如一连串的惊雷。 “杀!”猛听一声厉吼,左右两阵的步卒齐齐的举起槊枪,斜斜往下一斩。 映着烈日,槊枪射出阵阵寒光,众人只觉一道道厉芒直扑而来。 再看去时,只觉那单薄的两队就如两道铁墙,似在一帮纨绔的心头压了一座大山。 你当他是任人宰割的绵羊,到最后才发现,羊皮之下,藏的竟是一头饿狼? 但凡不是蠢猪就能看出,步卒竟是要包围骑兵。 元琰急了:“十七兄,是攻是撤,你倒是快下令啊?” 不怪他急,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那两什就是如此时一般站着不动,被步阵灭了个干净,你还敢站着不动? 攻? 拿什么攻? 之前步阵驻在原地,骑兵都鲜有敢冲阵者。此时执槊如刀墙而进,更如亮出的獠牙的猛虎,麾下又有哪个敢舍了性命冲之? 若说撤……撤了之后呢? 此时想来,围而不攻就是个笑话,李大早就准备撵着自己满校场跑了。既然断不了人家后路,无法截其粮道,你围了有何用? 说是围,怕是逃还差不多。但真要逃了,以后就莫再想插着腰做人…… 只觉在三九寒天里被浇了一盆冰水,元谳从头凉到了脚。 他猛的探身摘下枪,白着脸,颤着声吼道:“诸位,若是不想沦为笑柄,就随我死战。便是败了,也有荣焉……” 口中吼着,双腿一夹马腹,竟真迎着步阵冲去。 “为何不先让马冲?”有人大声叫道,“便是来不及点火,也能缓一缓步阵的攻势。若动气好,未尝不能将其一冲而溃……” “溃个鸟毛,你个蠢货?”元琰边催马边骂道,“连人都知避其锋芒,何况畜生?无主的战马哪敢迎着明晃晃有刀枪直撞上去?还是说,你当李大等人不会骑马不成……这与资敌何异?” 那子弟被骂的面红耳赤,好不羞愧。 元谳都已冲出去了五六步,一帮纨绔竟还在踌躇,元岷破口骂道:“今日之败,全因尔等这些怂包……此非实战,又不会真死,怕个鸟毛?” 你不怂,你倒是冲啊,还不是与我等一样踌躇不前? 再看看元谳,他倒是不算怂,第一个冲了出去。但为何冲至一半就降了马速? 一群纨绔心中暗骂,慢悠悠的打马跟上…… …… 元演猛松一口气:“倒不算怂到家,要早有这份胆气……嗯?我干……元谳,你这个废物……” 不知他后半句说的是什么话,但只说至一半,竟就变成了暴骂。 再一瞅,一张脸竟涨的如猪肝一般,双手提着马缰,竟攥的青筋暴起。 都还没冲出十步,见步卒不但未避,反而加快了步伐迎了上来,元谳竟然靳住了马? 元渊只觉气血直往脑子里涌。 连主将都如此畏怯,且是连着两次,麾下士卒哪还有士气可言? 元演真没骂错,果真是一群废物。 李大这步阵确实犀利,但要说出奇,还真就没多新奇,靠的只是不怕死和军纪而已…… 步阵已然分兵,前后两阵皆只有两排纵深,但凡元谳等人鼓起些勇气、拼着伤上几个纵马冲之,那步阵就必然会被撕开一个口子。 偏偏元谳不敢拼,能有什么办法? 他都恨不得令元谳就地认输,再将他唤来狠抽一顿。 越想越怒,元演张嘴就骂:“枉那混账往日动不动就咬牙切齿,凶的如同老虎一般。爷爷还当他日后必是一员猛将,哪知却是怂包一个?” 听他聒噪,元渊一阵心烦气燥,冷声喝道:“闭嘴!” 只是元谳太孬么? 而是这五十纨绔全都是怂包。 自己就不该答应让一帮纨绔来演阵,哪怕自兵部挑一帮普通的兵卒过来,又不会败的如此干脆,如此丢人…… 连呼好几口气,元演才算止住了些怒火。又斜睨着李承志:“你这五十家臣,大都是百战余生之辈吧?” 除了李亮、李睿与李聪,余者就只在泾州打过几仗,何来的百战? 靠的不过是上下一心,一荣俱荣…… 李承志打了个哈哈:“卫将英明!” 英明个屁? 若不是杀过人见过血,何来这般严明的军纪? 便是枪无锋、刀无刃,但那马蹄子总是真的吧?真踏到人身上,便是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李氏仆臣,确不愧悍卒之名!” 元渊夸了一句,赞许的看着李承志:“于平野间以步胜骑,你也算开了先河。虽为比阵,但若操练得法,未尝不能在实战中用之……写个条呈上来,待呈于陛下后,看能不能于全军普之……” 李承志谦虚的一抱拳:“中郎谬赞,下官惭愧!” 于此时来说,这确实算开了先河。 元渊夸了一句,赞许的看着李承志:“于平野间以步胜骑,你也算开了先河。虽为比阵,但若操练得法,未尝不能在实战中用之……写个条呈上来,待呈于陛下后,看能不能于全军普之……” 李承志谦虚的一抱拳:“中郎谬赞,下官惭愧!” 于此时来说,这确实算开了先河。 元渊夸了一句,赞许的看着李承志:“于平野间以步胜骑,你也算开了先河。虽为比阵,但若操练得法,未尝不能在实战中用之……写个条呈上来,待呈于陛下后,看能不能于全军普之……” 李承志谦虚的一抱拳:“中郎谬赞,下官惭愧!” 于此时来说,这确实算开了先河。 正文 第三八六章 暗藏利刃 冲不敢冲,逃也不逃,全军更无半丝士气可言,焉有不败之理? 此时,骑兵反倒成了待宰的羔羊…… 四队步卒踩着鼓点,两左两右,就如两道刀墙一般,将骑兵夹在了中间。 都还离着丈余,骑兵大都举起了骑枪,或抡或刺。 但步卒也穿着全甲,骑枪砸到甲上、盔上,至多也就觉的稍稍一震,连痛感都无。所以步卒防都不防,只是斜举槊枪,朝马腿斩去。 待前排兵卒上身一矮,第二排的步卒猛一探枪。动气好的直接钩住的骑兵甲片的接连之处,运气不好的,也能钩住骑兵的脖子、胳膊、乃至腰…… 顿时下饺子一般,噗通噗通的一阵乱响。还伴随着战马的痛嘶和骑兵的惨呼,以及咒祖骂娘之声,不绝于耳…… 骑兵被摔的七晕八素,正自骂骂咧咧的往起里爬,猛尝脖子里一凉,似是一把铁器挤进甲缝,立在了脖颈之处。 耳边又响起一个贱兮兮的声音:“你已经死了,再莫乱动……” 骑兵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高至多五尺余,如半大孩童的甲士收起了钩镰,又跟贼一样的猫着腰,钩向了下一个。 这不就是个猴? 自己竟败在了这样的人手里…… 李聪补刀补的好不开心,但见有骑兵被钩下马,他必然是跑的最快的一个。 一群生瓜蛋子,如今知道爷爷们的本事了吧…… 又按住一个,拿未开封的腰刀在其脖子里一搭,李聪又贼兮兮道:“莫动啊,你已经死了……” 说罢收刀,物色着下一个。 堪堪转身,猛听李睿一声厉吼:“小心背后!” 经年厮杀不休,李聪的反应何其快。当即一丢槊枪,就地一滚。 但来人反应也不慢,尾随而至,一个虎扑就撞了过来。 李聪堪堪翻过身,觑见一抹寒光照眼刺来,只觉头皮一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刀! 刃虽只有半尺长,但绝对开过锋……眼看就要扎入面甲,李聪本能的一抬左手,直直的迎了上去。 一朵血花飙出,李聪只觉扎心般的痛。 但那人似是必要置他于死地,用力抽回刀,又一刀扎向了李聪铁盔与肩甲间的缝隙。 这一刀若被扎实,脖子上绝对一具血洞。 “干!” 有如野兽,李聪猛吼一声,只得再次抬起伤手迎了上去。 “嗤……” 这一刀更狠,竟洞穿了李聪的手掌。 完了? 在河西与马贼、胡匪交战十数仗,从未受过伤。不想竟在一次演战中折了一只手? 李聪被激起了凶性,猛一挺身,一记头槌砸向对方。 那骑兵似是没想到,竟接连两刀都没要了李聪的命。再一用力,匕首竟似卡在了李聪手掌的缝里。 一时不察,头上又被李聪砸了一头槌,骑兵急的大喊:“¥%¥@%%……” 随着其吼声,被勾倒在地的败兵里,竟又爬起来了一个,朝李聪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皆发生的电光石火之间,从李睿示警,到那骑兵刺完两刀大吼,整个过程绝没超过三息。 李亮眼神一寒,厉声吼道:“甲伍,将其拿下……余者敢有聒噪生乱者,斩……” 当即奔出一伍,照着扑向那两个便是几槊。 虽着俱甲,但莫忘了槊枪也未开刃,正适合用来对付甲士。近一分(十分之一寸)厚的钢板砸在身上生疼生疼。 没几下,那两个骑兵就被砸的翻倒在地,鬼哭狼嚎。 许多同样被勾进步阵的纨绔本是跃跃欲试,想趁乱补上几拳,好出一口恶气。但一看这阵势,哪里还敢动? 虽在嘴里骂着,但也只是打嘴炮。身体却很老实,乖乖的躺在地上扮着死尸。 他们怕的不是冲来的这一伍步卒,而是剩余的那四十多个。 除了来拿人的这一伍,以及被扑到在地的李聪,剩下的四十四个,之前如何,现在还如何,竟连阵型都没有乱上一丝? 这军纪……???!!! 须臾间,那两个骑兵就被制服,押到了李亮面前。 其中一个梗着脖子吼道:“爷爷乃贵胄之后,你一介家仆,能奈我何?” 两人被摘了头盔,当看到两人同样微黄的发色、同样眼中微泛着绿光,李亮双眼一眯:高车人? 高车又称高昌,也是泛称。丁零、敕靳、铁靳等都只是音译不同。包括鬼方、赤狄、回纥、回鹘,及唐时的突厥等,都是其下部族。 自道武帝起,大魏九征高车,先后虏获高车人逾百万,部分置于六镇,部分置于秦(关中)、凉(河西)二州,还有部分内迁,于河东(黄河以东)、山东(崤山以东)等地定居。 鲜卑连年征战,族众早已十不存一。虽历代帝王坚持汉化,但又怕被汉人腾笼换鸟,故而大力启用高车族人。因军功封爵者甚众。虎贲中专为其置一卫便是明证。 而李亮在河西时,时常与之交战的契苾﹑乌护﹑纥骨等,均属于高车。甚至已收伏了其中两个小部落,故而那骑兵喊的话他听的清清楚楚:狄虎、奇那、斛律、韦氏兄弟,还不来帮忙? 都是高车姓氏…… 瞅了瞅的缴来的两把匕首,李亮不动声色的收入袖中,冷声喝道:“绑起来!” 李聪已敷了伤药,但依旧痛的冷汗直冒。李睿双眼冒着凶光,恨不得将那两个骑兵碎尸万断。 被连扎两刀,且一刀已洞穿掌心,李聪这只手,八成是废了…… 见李猿儿好似满脑子都想着报仇,李聪气的大骂:“亏你还是郎君之亲卫幢帅,你卫个鸟毛?” 说着又一转头,朝李亮低声道,“郎君三令五申,演战时不得携带利器,那他们还敢带刀?且听那王八之言,同伙不少,难道就为泄一时之愤?” 这些人……是想谋刺? 怎可能? 李睿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莫多声!” 李亮朝李承志那边看了一眼。 李承志身边就只元渊、元演,还有三两个文吏,四五个军医,连个带刀的卫兵都无。 而身后,就是旅中未参与演阵的那四百余虎贲……天知道那中间还有多少人暗藏着利刃? 若李聪万一猜准了,这边但有异动,岂不是打草惊蛇? 正文 第三八七章 试探 五什败兵如丧考妣,立在马前低头垂首,任由元演大骂。 元渊自恃身份,做不出问候彼娘汝母的行径。只是将手里的马鞭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面色阴沉的打量着元谳。 便是元谳暴虐成性,那也是对下位者而言,你让他在元渊、元演面前呲个牙试试? 元谳被骇的心底生凉,不住的拿眼神哀求着元渊。 李承志则端着下巴做沉思状。 谋刺……不大可能吧? 自己再不堪也是从五品的将军、朝廷命官,且正受皇帝庞信。何人敢予如此光大化日之下行谋刺之事? 猜疑了一阵,见元演骂的口干,李承志见缝插针的一指元谳:“予本官说实话:你所选演战之兵中,私藏利刃者几何?” 私藏利刃? 元谳一头雾水:“属下委实不知……” 李承志有些不耐烦:“就说你有无私带?” “属下就带了一把匕首……” 李承志有些牙长。 短刃本就是战兵标配:不论骑兵、步兵、弓兵、盾兵,更或是车兵,除本职兵甲器刃之外,必备短刀。 一是备近战搏杀,二是当工具刀使,三是以防意外。 比如不慎落马可用于割开马蹬,不慎落水可用来割开甲带…… 虎贲自然也不例外。 但怕这伙纨绔万一杀红眼,或是输不起,从而发生意外。所以李承志战前三令五申,演战之兵也罢,观战之虎贲也罢,今日一律不得携带开刃之器,包括匕首。 但偏偏就有人不当回事,包括元谳? 如此看来,带了短刃的绝不止眼前这两个…… 到底是以为我李承志不敢行军法,还是如李聪李亮所担心,有人想混水摸鱼? 那就试一试……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翻身下马,凑到元渊耳边低语了几句。 连元谳都不知演战之中发生过事端,元渊、元演离那般远,就更不清楚了。 出于尊重,李承志觉的还是知会一声好。 “挟愤报复同僚,动辄伤人性命……如此悖逆之徒,不惩不足以正军纪,你自行处置便是……” 李承志拱手谢过,又高声喝道:“带上来!” 元渊抬眼一看,两个生的五大三粗、金发碧眼的军汉被押了上来。 虽被五花大绑,但二人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尽显桀骜之色。 元演不由自主的停止了骂声,细瞅了两眼。 “若某未记错,这两个应是黎阳伯翟和的族弟,其父死于钟离之战,陛下恩典,令二子荫补虎贲……” 翟和? 元渊想了好几息才有了印象。 这是十六国时期,唯一由高车族于中原建立的政权。建立者翟辽(音译),后世子孙便以“翟”为姓。 都城定于黎阳(今河南浚县),只两朝便被后燕所灭。其后代降道武帝,遂被赐以爵位…… 连他都无印象,那这两个就非陛下钦点。元演也记的含糊不清,也定非他所为。 想来应是长孙恭与元暐挑选,与之也定是有些关系的…… 再看这两个桀骜不驯的模样,元渊顿时就生出了几分不喜。而对上位者而言,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种。 不看李承志,何等嚣张无忌,但面对上官,何时又缺过礼数,失了恭敬? “不遵号令,蔑视上官……便依这一条,也够得上斩首了……” “若依李承志的军法,够是够得上了,就看他如何处置!” 元演沉吟道,“估计是因长孙与元暐,故而对李承志生了怨恨。但又不敢对他如何,故而便趁机在其家臣身上出口恶气……” “演阵之时都如此,若是战时呢?是不是稍嫌不公,就敢挟恨报复于主将?如此利令智昏之辈,便是斩了都不冤……” 元渊冷哼了一声,又交待着元演:“便是李承志真要将其斩了,你也莫要置喙……” 元演顿时有些牙疼。 照此下去,李承志迟早得将权贵巨胄得罪个遍? 也不知他如何想的,看着挺聪明啊? …… 看到稍年长些的那个直盯着他,眼中黄绿交加,泛着幽幽绿光时,李承志便知,今日这事绝不简单。 不应该啊? 但凡长点脑子,哪怕心里恨自己恨得要死,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也是奇了,前两日怎就没发现…… 正文 第三八八章 穿越之时,甫一睁眼的第一刻,李承志看到的就是李猿儿和李猴儿两兄弟。 哥哥在给他擦身,弟弟在给他暖脚……故而于情于理,他对两兄弟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甚至胜过李松、李亮、李彰、李显…… 不过他从未在人前出表露出过罢了。 之后两兄弟跟着他东征西战,出生入死,三人不似兄弟,胜似兄弟。此时乍闻李聪可能致残,李承志只觉热血上涌,恨不得将那姓翟的碎尸万段。 每临大事有静气! 胸中怒火冲天,面上却极其平静。李承志淡淡然看着绑伏于地的二人,就像看着两堆死肉。 “翟方、翟清?” 李承志轻轻一叹,“翟方,就是你怒起伤人的吧?” “是某又如何?李承志,你何其不公?” 翟方猛一挺腰,似是要站起身。但刚抬起一条腿,就被李亮狠狠的一脚跺在了腿弯。 直呼主将姓名? 依军法,只这一条,李承志也能治他个斩头之罪…… 翟方闷哼一声,呲着牙,瞪着泛绿的眼珠,像极了荒野上的饿狼。 “身为主将,却无容人之量:只因空营之事,便对我等记恨于心,处处刁难,事事打压,就如今日……” 翟方一指李聪,咬牙吼道,“敢问旅帅,演战之初,你又何曾言明,与我等对阵之兵,皆是百战之卒?” 百战之卒? 李承志露出一丝冷笑:“翟方,败就是败了,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却非要东推西阻?我且问你,泾州僧乱之前,我李氏近十载未出领兵之将,何来的百战?” 莫说翟方,就连元渊、元演都有些懵。 之前,就连他二人都以为李大等人皆是身经百战,不然何来如此严明的军纪,如此悍不畏死的士气? 但从未想过,自李其后,李氏再未出过领兵之将,李氏家臣俱务农于家,到哪里去“百战”? 至多就打过泾州这一仗…… 如此说来,皆赖李承志之操练之法? 元渊与元演同时双眼一亮…… “不可能,某绝不会看错!” 翟方梗着脖子嚷道,“若非久于阵战,这瘦候哪来那般毒辣的眼光、娴熟的武艺?竟每枪都能钩到我等甲胄接连之处……” 倒是好眼光? “莫说没有,便是百战老卒又如何?” 李承志钩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既然敢犯军法,就要有伏法的觉悟…… 本将大人大量,就不计较你直呼本将姓名,不敬上官的罪名了。连你挟愤报复,暴起伤人之罪也不论,就论你不遵号令,不听约束之罪! 若按陛下钦赐之军法,此谓‘构军’之罪,按律当斩。但念你初犯,某只杖你十杖,你可愿服?” 嗯……这么好说话了,还是李承志么? 元演眼珠滴溜溜乱转,盯着李承志看了好几眼,又瞄了瞄元渊。 元渊微哼一声,声音低不可闻:“江山易改,本性难易……看就是了……” 翟方以为听错了,直愣愣的盯着李承志。当听到一声“来啊,拿杖来……”,他才反应过来,使着的伸着脖子,往后阵急瞅。 未参与演战的虎贲阵中,几个兵卒急使眼色,为首之人却有些不知所措。 依李承志的脾性,翟方今日定该是十死无生,当场被斩。 但就跟见了鬼一般,李承志竟破天荒的讲起了理来,只是罚了十杖? 翟方若不死,还让他们如何“义愤填膺”,“暴起啸营”? 为首之人双手负于背后急摆了两下,其余人等便知,此时不是发动的时候…… 怎就未像相约之言:但凡李承志行刑,必会群起质问,而后伺机而动…… 眼见李承志执杖在手,翟方又疑又慌,梗着脖子吼道:“某不服……” “只是十杖都不服?” 李承志长声叹道,“看来除非李某跪下来反向你请罪,你才会呼一声‘服气’吧?” 讥讽之时,翟方便被按伏在地,三两下,李睿便扒了他的甲裙。 真打? 翟方往后急瞅,突见有人给他打着手势,好似在说:但凡李承志刑杖落下,我等必然出头…… 罢了,至多一两杖,还是能受的住的! 见其突的没了声,李承志好不怪异。 依其方才目中无物、视死如归的模样,怎么也该大义凛然,慷慨激昂几句才对? 心中狐疑,手中的杖也落了下去。 其余人不知李承志为何处处罚的如此之轻,但李亮、李睿、李聪等家臣怎可能猜不出? 莫说十杖,但凡三五杖之后,翟方要还不咽气,他们敢改姓翟。 似是怕血溅到脸上,李睿甚至扭过了头。 “咚!” 只听一声闷响,就如木桩撞到了石墙之上,根本不像是打在人身上的响动。 又听“喀?”一声,半截杖头擦着李睿的头发飞了起来,竟发出“呼呼”的破风声? 李睿脸色一变。 不是因为杖头差点砸中他的脑袋,而是因为……他好似听到了两声“喀?”…… 回音? 怎可能…… 低头一看,翟方早昏死过去,左腿已极其诡异的姿势往外撇着,分明是断的不能再断…… “废物东西,这般不经打?” 也不知他骂的是刑杖还是翟文,李承志扔了半截杖头,高声喝道:“还不换杖来?” 所有人的脸色无不一变。 元演双目暴突,不敢置信的看着一断为二的刑杖。 这可是径长逾三寸的桑木杖! 虎贲所用之兵、甲、器、杖等皆是精挑细选,莫说坏杖,便是虫蛀蚁啮都极少见,此杖也不例外。但李承志只行了一杖,竟就断成了两截? 便是看不到那断杖,只听翟方竟连声惨叫都未发出过,众人便知其已然昏死…… 翟清就跪在一侧,自是看的清清楚楚。但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脸上煞白无血,瞪着双眼哆嗦着嘴唇,抖了好一阵才尖声叫道:“翟……翟方被旅帅杖死了……” 元演一声厉吼:“谣言诡语,妄为是非,给本官堵上……” 那是杖,又不是刀? 况且他看的清清楚楚,李承志的那一杖,只是打在腿上,怎可能当即毙命? 但真要等十杖行完,那翟方肯定是十死无生。 元演欲言又止,窥见元渊神色冷峻,终是没敢多嘴。 微一侧目,正待看李承志如何处置,是不是真要将翟方杖死,阵后突的传来一声暴吼。 “翟方罪不至死,何至于此?旅帅此举,才是挟私报复……” 嗯? 李承志都有些懵。顺声一看,后阵之中竟越出十数个兵卒,直往阵前而来。 皆非演战之兵,并未佩戴兜鍪(带面甲的头盔),只是普通盔帽,可见十余人皆是深眶碧眼,黄发白面。 俱是高车兵…… 捅马蜂窝了? 简直笑话。 莫说翟方还没死,便是真被杖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身为主将,若连惩下之权都无,谈何带兵? 今日惩处翟方,皆依法令而行,并无半丝逾越,怎会激的士卒群起质问? 更何况还是清一色的高车人? 这分明就是约好的…… 李承志猛的生出了一丝警惕,更有一丝直觉:今日必有不寻常之事发生…… 他慢慢眯起了双眼:随着这十几个高车兵怒喝,前阵、后阵中竟又陆陆续续的走出了不少人。 当看清其中几个面孔,李承志竟笑出了声:“哈哈,李大,来了?” 什么来了? 郎君好似就等着这一天? “兵是新选之兵,将是新晋之将,若未理应外合,就凭长孙恭与元暐三言两语,半个字的调令文书都无,怎可能说空营就空营?你我亲自登门,竟都请不来一个?” 李承志阴险笑道,“必是长孙恭与元暐做了手脚,在其中掺了不少沙子。不乏宗氏之后,且与我有仇之辈,在暗中扇风点火,混水摸鱼…… 可恨元谳等人,只当我与高肇亲近,视我如仇人一般。怕是问死都不会说。也怪元琨不堪用,这许多日,竟连半丝根底打问到? 郎君我无奈之下,只能严苛待之,逼得这些王八跳出来……果不其然?哈哈……” 李承志往后一指,指着越过高车籍兵卒,直往元渊而去的几个兵将,冷声笑道: “看到没有,那是元士维。其父广平王元长寿,同元继一样,也为嗣继……若论血脉,与元继是同曾祖从兄弟……那是元士孝,与元士维又是从兄弟…… 还有这些高车兵,皆是元继镇守安宁四镇,安抚高车部落时的旧部之后…… 长孙恭与元暐自以为安排的巧妙,但怎就不想想,虎贲侍皇帝寑卫,刘腾恨不得将其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儿掉,郎君我若想知其底细,自是易如反掌……” 李亮眉头直跳:“怎就从未听郎群提过?” “提了做甚?” 李承志冷声笑道,“莫看这些元氏子弟年不过双十,但没有一个好相予的。如元谳那般喜怒于色之辈才是少数。 若告诉你,你平时上传下达之时定会防范。说不定就会被窥出虚实,打草惊蛇……” “那这些贼子意欲何为?” “还能如何?无非就仗着法不责众,要么逼我走,要么逼着元渊将其另行安置,至多也就是临走之前,给我些难堪!至于你说的谋刺……借他们十个胆,也绝对不敢……所以放心,天塌不下来,尔等莫要轻举妄动……” 交待了一句,李承志朝元渊走去。 陆陆续续,前阵、后阵又走出了二十多个,粗粗一数,近有五十之数。 元渊猛的皱起了眉头,冷声喝道:“尔等意欲何为?” “秉中郎,我等不服:自入营以来,李承志暴虐成性,倒行逆施。动辄便罗织罪名,苛刻至极…… 就如今日:翟方便是有罪,该斩就斩,该诛就诛,何需名曰罚以杖刑,实则置于死地?” “简直笑话……翟方不遵号令,死不悔改,便是被杖死也是罪有应得!且尔等皆为属从,又何来的权力质问上官?” 就如今日:翟方便是有罪,该斩就斩,该诛就诛,何需名曰罚以杖刑,实则置于死地?” “简直笑话……翟方不遵号令,死不悔改,便是被杖死也是罪有应得!且尔等皆为属从,又何来的权力质问上官?” 元渊的眼中闪过几丝厉芒,“元士维、元士孝,以为凭着人多,本官就不敢惩治尔等?” “中郎明鉴,便是吃了虎胆,我等也不敢轻视中郎……皆因不堪李承志欺压,忍无可忍,才寻中郎申诉……” 元士维回了一句,猛一回头,朝只离着三四丈的元谳等人喝道:“元谳、元琰、元岷,这些时日以来,李承志待我等如同猪狗,动辄打骂,某可曾妄言?如今中郎、卫将在此,尔等为何不与士维一同申诉,难道就甘愿任其凌辱?” 元岷刚要张嘴,被元琰一把位住:“莫多嘴……难道看不出,元士维在激我们?” “元士维没说错啊?”元岷不岔道,“李承志确实动辄便打骂我等,十七兄都挨过两回鞭子了……” “你懂个屁?但凡有人受刑,李承志哪次不是摆明了道理、依足了法令?便是某被鞭了两次,暗中虽怒,但何时怨过?” 元谳恨声骂道,“怪不得往日从无交情,甫一入营,元士维这王八便俯低做小,主动示好,且多次撺掇我等……原来是早有预谋?” “谁说不是?八成要出大事……” 元琰朝后一回头,低声厉吼道,“都老实待着,千万莫上当……” …… 竟想激着近五百虎贲同仇敌忾,集体哗营? 不枉我欲擒故纵,等了这么多天? 终于要发大招了…… 李承志往前一步,拱手拜道:“中郎,不论曲直是非,今日之变,皆赖属下失职之过。但请中郎,可否交由下官处置……” 元渊心中一动,紧紧的盯着李承志,好似要看穿他的心思。 沉吟了好几息,他才幽幽一叹:“这皆是你麾下之兵,交由你处置也无不可。但你可知‘刚过易折’,‘堵不如疏’的道理?” 这是怕李承志不知变通,以刚对刚,真激的哗了营。 毕竟这些时日李承志如何做为,元渊还是知道一些的。 “中郎放心,下官明白!” 正文 第三八九章 开革出营 自接令任虎贲将之始,李承志便深知,无论他是怀柔、软硬兼施,更或是恩威并重,短时间内都绝不可能降服这群纨绔。 原其很多,且很复杂。 在两晋南北朝,家世门第、元汉之分,就如两座无法翻越的大山,深深的植根于每个人的骨子里。 不看元恪,殚精竭虑近十载,杀了多少宗室、贵胄,废了多少心机,但等他驾鹤西去,所谓的“以庶制世”“元汉一家”便名存实亡。 之后的六镇起义,便是数代元魏皇帝强压汉化的反弹。 这是其一,其二则是高肇:做为皇帝的刀,高肇干过的脏活何其多,构陷迫害的权贵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可谓仇家遍天下。 特别是元氏宗室、鲜卑权贵,恨其入骨,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而偏偏,李承志是高肇的准侄女婿,而他麾下,这一类的竟占足七成? 皇帝如此安排,未尝不是想让李承志自行体会:党附高肇的艰难,以及可预见的后果…… 其他诸如:要年纪没年纪、要资历没资历,要战功就只一两桩、骤升全靠媚幸……等等等等的短处一大堆,李承志实在懒的数。 如此也就罢了,以李承志的武力、心性、手段,费些水磨功夫,即便做不到让麾下心悦诚服,至少也能相安无事。 反正他也不可能带着这帮纨绔去打仗。 但千不该万不该,新旅编军之际却不是由他经手。且多日未曾上任,让长孙恭与元暐做了好多手脚,撒了不少沙子。 在居心叵测之辈的挑拔之下,麾下人心浮动,人人自危,自是视李承志如仇寇一般。他便是真有天纵之资,也无力做到上下一心。 所以他是真的不想要这帮纨绔,而不是装样子。 但皇令岂是随他意愿就能朝令夕改的? 无奈之下,李承志只能先将别有用心之辈清理出去。短时间内没好办法,只能施以高压,令其自露马脚。 之前被逐走的五十余便是此因。看在寻常人眼中,自然也就成了李承志挟私报复、欺辱属从、打压异己的明证…… 李承志立于阵前,举目环视。虽只数日,但仿佛积威已久,无论是已出阵逼宫之流,还是冷眼旁观,或蠢蠢欲动者,但凡迎上李承志的目光,无不下意的一躲。 包括已在心中暗示了自己一万遍的元士维和元士孝…… 扫视了一圈,李承志牙一呲,竟笑了起来:“拢共五十余,也才堪堪一成?看来某还是甚得人心的……” 他是真的高兴……原以为,至少该有半旅之数? 元演恨不得跳上去给李承志两巴掌? 此时就如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你不想着灭火,竟敢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顿时就有兵卒叫嚷起来。元士维往前一站,刚要喝骂,猛见李承志举起了手。 纯猝是本能反应,元士维猛的往后一躲,等定神看时,才见李承志只是用手指着他,而非要打他。 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随即转青,又青里泛白。 若论门第,二者比无可比。若比岁数,元士维反倒要大李承志一岁。但二人站在一起,李承志仿佛是一座大山,巍峨擎天,元士维就似一株小草,弱不经风。气势天差地别…… “如此胆量,也敢造反?” 李承志嗤的一声,斜眼睨道,“信不信本将连大军都不用调,只凭五什家臣,就能将尔等灭杀于此?” 一张嘴,竟就将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了下来? 元士维肺都要气炸了,“放屁”二字都到了嘴边,窥见李承志眼中的寒芒,猛一惊醒,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李承志,你莫要血口喷人。我等苦尔久矣,不堪欺辱,才愤而聚之,向中郎申诉你之罪行,何来的造反之说?” “不是造反?” 李承志幽声一叹,指了指正由军医医治,但依旧昏死的翟方,又指了指方才参与演战,此时已自元谳身后越出,聚至元士维身后的七八个高车兵: “那为何尔等不遵禁令,暗藏利刃?莫不是想谋刺本官,更或是中郎?” 话音刚落,元士维身后就有人急辩道:“元谳等人也带了刀,你为何不说?” 李承志笑吟吟道,“但元谳可没有聚众啸营,意欲兵变!” 方才只是造反,此时又是兵变,又是谋刺主将、上官。李承志扣的罪名一次比一次大? 元士维恨不得缝上同伙的嘴巴。 好好的在质问李承志,你提元谳做什么? 抬眼看去,果见方才参与演战的兵卒脸上的神色已淡了很多。而眨眼前,十之八九都还似同仇敌忾,蠢蠢欲动? 而如元谳、元琰,已然眼露漠然,瞪着元士维隐隐冷笑。 这携带短刃的主意,就是此时站在元士维身后的一个高车兵提的。说是万一坠马,也好割断马蹬。 此时想来,竟是包藏祸心? 若再细想,元士维分明就是想闹出人命来,不管死的是李氏家臣,还是高车籍虎贲…… 元士维两兄弟脸色急变:本以为十拿九稳,定能激的全旅哗变。但李承志只是三言两语,竟就有将他们孤立之势? 再不能让李承志说下去了,不然再一个兵卒都激不起来…… “诸位,这些时日以来,李承志对我等何待苛刻?动辄便罗织罪名,轻则鞭打,重则逐出虎贲。而皆是因我等当日空营之故,使其怀恨在心…… 只是短短的数日,竟有五十余位同袍被其开革军籍?诸位难道就没看出,李承志分明就是在挟私报复,不彻底断了我等的前程绝不罢休…… 敢问各位:尔等哪位不是因父祖于疆场征杀、博命,甚至已然壮烈,才换来我等补入虎贲的机会,岂能因卑鄙小人一言而绝之? 故而,不治李承志之罪不足以平民愤……但凡有丝血性,但凡不愿辱了父祖英烈之名,便随我一同请愿,问李承志之罪……” 元士维吼的声嘶力竭,好不慷慨激昂。 踌躇间,竟真有许多兵士走出阵列,行至其身后:“我愿随尔等请愿……” 粗粗一数,竟又是五十六位,聚至阵前者竟逾一百二三? 见李承志不但不慌,反而稳如磐石,且露着隐隐笑意,元演心里急的如同猫挠。 “若不加阻拦,任由其聚众,岂不真就成了啸营?亏李承志还能笑的出来?” “为何要阻拦?李承志虽待下极严,堪称苛刻。但事事都做在明处,但凡刑罚,无不依足律令,何来‘挟私报复’、‘欺压凌辱’之说?不然何需元士维、元士孝等陈其罪状,当本官是摆设?” 元渊轻声笑着,又支了支下巴,“至于啸营,还差的远……你且看,自那十余高车兵将,元谳身后可再有人异动?你再看,汉家五姓中,又有几个弟子参与?若还想不通关节,就仔细瞅瞅,观战虎贲之阵列中,是否有人在来回奔走,交头接耳?” 元演放眼看去,果如元渊所言。 他脑中灵光一闪:“中郎之意是:此时出阵的,皆是元士维同党?那些奔走的,则是在蛊惑、撺掇他人?” “便如迎敌接战,非紧要关头,自是不会主力尽出,多少会留些手段。这些人,便是元士维的后手。 但被李承志一逼,元士维不得不孤注一掷,手段尽出……不得不说,李承志好一张利嘴,况且,你当李承志只是一昧强压,而无料想过有今日之忧? 既已料到,却为何由之任之,只做不知?便是想毕功于一役,便如此时……” 元渊长声叹道:“闲聊之时,李承志曾说过一句:军中无派,千骑百怪,某深以为然。只因兵主杀伐,自古以来都是以强者为尊,弱者只能附其羽翼之下才能生存。因此军中独行其事者极少…… 就如此时,阵内奔走劝说之人虽不少,对李承志心生不岔,蠢蠢欲动者也不少,但你见哪个盲目从之了?只是因党附的头目不动,其下羽翼自是不敢妄动……” 元演仔细?了瞅,还真就如此? 不对啊? 便是军中有派,看元谳等人的态度就知,对李承志心生不满、或积怨者的头目绝不在少数,既有人出了头,从附声讨者就该很多才对,元士维怎可能一个都蛊惑不动? “只因李承志已料到此节,早做了安排。” 元渊指前军阵说道:“你未看到阵前那两小子?再者,只是百人演战而已,李承志为何非要请你我观阵,难道真是让你我来看戏的?” 元演顺眼望去,只见两个半大小子立在阵首,一手持册,一手执笔,正盯着在阵中来回奔走的那几个,好似在往纸上写着什么。 再一细瞅,好似满脸的不情愿,时不时的就会偏过头,偷偷朝着李承志的方向嘟囔几句。 竟是元琨和元孟耀? 前者是高肇之婿元琛之弟,后者则是高肇党徒、艾陵县男、平东将军元珍之庶长子。 再看其表情,分明是被李承志逼着做了奸细? 元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元琨不但是元琛之弟,也是他元演的幼弟? 在常人看来,元琨是何态度,他元演自然也是何态度…… 李承志此举,摆明是警告余众:但看中郎与卫将是何态度,且都思量着……便是蠢蠢欲动者,也不敢冒然冲动了。 搞了半天,他与元渊竟被李承志扯来当了虎皮?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与元渊必挺李承志,试想,又有哪个甘愿将上官尽皆得罪完的风险? 怪不得除了党徒,元士维再鼓动不起一个人来? 看了看李承志,元演有些不满:“尽是蝇营狗苟,难免失了大气!” “他倒想堂堂皇皇,但身周皆是宵小之辈,徒之奈何?对付小人,自然只能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 元渊怅然叹道,“故而李承志坦言欲请我做伐,我便当即应之。只因其所言深有道理:军队,国之利器也,还是要尽量保持纯猝些的好。若深陷内斗,整日勾心斗角,战力必将每况日下。长久以往,必会军不成军,国将不国……” 元演听的直呲牙,不断将眼神往李承志的身上瞟。 今日这一出,竟是李承志早就与元渊合谋好的? 好个奸诈小贼,某竟不知,你何时竟将元渊都折服了? 反而来再说,李承志还是有几分服人之能的。不看元琨,宁愿受李承志胁迫,心不甘情不愿的给他做内应,也不愿找他这个长兄诉苦,可见心中还是极其认同李承志的…… 心中暗赞,元演又道:“那眼下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 元渊左右一瞅,压低了声音,“今日此果,皆为……嗯,那位(元恪)胡闹之因,自然只能息事宁人!不然还能真让李承志尽皆斩了不成? 但不惩不能以儆效尤,不罚不足以振我虎贲之威……若下次再有人演此故伎,且演到某这个中郎头上来时,我又该如何处置?故而便是李承志不敢罚,本官也要罚:尽皆开革,但有不服,乱棍打出…… 元演听的心中一颤。 若论脾性,元渊当为仁厚宽宏之辈,往常时绝无这般凌厉。好像就是自李承志入营,才变的威严渐重。 以后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李承志,你这个混帐…… …… 元士维千算万算,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元渊会是如此态度! 已有百多人聚于阵前,密密麻麻跪了好大一片。个个虎视眈眈,大有今日若不给个说法,就绝不罢休之势。 但时间一息一息的过去了,局势却变的越来越诡异:初时阵中还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越至往后,场内越静。 莫说交头接耳,无一不是连大气都敢出,就如一具具木偶,艰难的转着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元渊、元演、李承志,以及跪伏于地那一百余众。 时近正午,日头逾见酷烈,元士维早被晒的满头大汗,却感觉仿佛于三九寒天被人脱光,置身于寒风雪地之间,凉到了骨子里…… 为何……会如此? 元渊身为元族、宗室之后,且错皆在李承志,但他为何一直装聋做哑,就如瞎了一般,视跪在他面前的一众权贵子弟如无物? 私谋之初,元士维都还问过长孙司马、营将元暐,连他二人都信誓旦旦,称元中郎必会为自己等人主持公道。但事头临头,为何就与自己、长孙恭、元暐预料的背道而驰? 就如临死之人的呐喊,元士维的嗓声既沙且哑,如同铁铲刮过了锅底般刺耳:“中……中郎?” 元渊等的好不烦燥,瞪着李承志喝道:“你待何时?” 既然要狐疑虎威,自然就将气势摆足,也好让余众看清形势,日后少做妖。 御下之道需恩威并重。威严过后,自是要怀柔,这也是之前便与元渊商定好的。 李承志先朝元渊抱了抱拳,又面无表情的扫过元士维,及身后的那一大堆:“ 私下聚众、暗谋不轨; 指使同谋,制造事端; 不听约束,造谣生事; 不遵号令,蔑视上官; 妄为是非、调拔军士; 蛊惑同僚,意欲啸营; …… 且算算,若依陛下钦赐之《军法》,尔等有多少颗脑袋够李某斩的?” 就如下了雨,元士维头上的冷汗不停的往下流。淋在铁甲之上,似是被水洗过一般。 李承志说的这些罪名,他条条都占……若要当真,他必是这被枭首之第一人。 “我……我要觐见陛下……” 告御状? 早都想到了…… “放心,会给你机会!” 李承志瞥了元士维一眼,环目四顾,高声喝道:“念尔等年少无知,又是初犯,且受奸人撺掇,故尔本将从轻发落:元士维、元士孝、并翟方、翟清四人各杖二十,余者各鞭二十…… 刑毕,诸人开革出营,但有不服生事者,罪加一等……” 就如突逢晴天霹雳,元士维脑中一懵,就似跪都跪不住了一般直打摆子。 二十杖? 翟方只是受了一杖,便断了一条腿,若是二十杖受全,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丢。 这与斩首何异? 其后同伙无不是脸色煞白。 开革出营? 岂不是连军职、官身也一同革除了? 如元士维所言:哪位不是因父祖于疆场征杀博命,甚至壮烈,才换来自己补入虎贲的机会? 竟就这样被李承志褫夺了? 何其不公…… 就如炸了马蜂窝,场内突的一声嗡响,当即就站起几个兵将,但嘴都没张开,猛听一声暴喝。 李承志眼神如刀,直刺众人:“尔等聚众生事,放至哪一军中也是重罪。若依本官脾性,处置怎会如此之轻?全赖中郎与卫将宽宏,故而才对尔等网开一面……所以,莫要不识抬举,更莫要逼的本官杀人祭旗……” 连杀人祭旗的话都说了出来? 再看元渊、元演,竟真就如聋了、瞎了一般,只作不见? 准备聒噪的那几个脸色一白,就如凭空塞住了嘴,话都到了嗓子眼,却半个字都不敢往外吐? 正文 第三九零章 皇帝太闲了 “元谳!” 听到李承志的喝声,元谳猛一个激灵:“属下在!” “自今日起,任你为甲队队主,兼旅司马,即刻上任……” 元谳只觉“嗡”的一下,脑子都跟木了一样。 如果不是今日,突闻升任队主,他早就窃喜不已。但偏偏在这种时候? 就算蠢成猪,元谳也能猜到李承志此举是何意。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候着李承志的祖宗十八代…… 元渊看的频频点头:御下高明者,任你军中多少派,我自见缝插针般的分而治之,就如此时:敢问元谳应是不应? 若是不应,就是违令不遵,且中郎将元渊、卫将元演在场,性质何其恶劣? 说不定便是和元士维一个下场。 若是应,你让余者如何做想? 一场演战,元谳输了个一塌糊涂。但到头来不但没有受到责罚,反而骤然迁升?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会怀疑:如元琨、元孟耀一般,元谳这狗贼定是早就暗暗降了李承志,不然无法解释…… 任元谳长满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况且问到元谳心底深处,还真就有些即立即当:机会来之不易,我为何不应? 元谳好不难受,哼哼叽叽道:“属下……遵令!” 李承志冷声喝道:“那愣着做甚,还不行刑?” 就如牙疼似的,元谳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宽慰着元琰、元岷等人:“如今是刀架在了脖子上,不从也得从了,且随我应付过今日再说……” 一众亲信口中应是,眼中却充满了鄙夷:你装个鸟毛? 那双贼眼中的喜意都快溢出来了…… 不过并无多少反感。一是深知这是李承志离间之计,二则是:元谳任了旅司马,至少能照顾他们一二,总好过不知猝然来个不知底理之人…… 三十余人整装卸甲,随着元谳迈步而来。同一时间,李亮几声低呼,五什李氏家臣也围了上来,欲助元谳擒伏众人。 虽说不再由李承志行刑,即便罚满二十杖,不也至于丢命。但元谳越想越憋屈。 到此时,他哪还看不出来,李承志早早就等着他今日这一出,且早与元渊通了气…… 废尽心思谋划至今,本以为十拿九稳,到头来,却让李承志将计就计? 这是何等的耻辱? “某不服?” 不待元谳与李亮等人近身,元士维猛的站起身,咬着牙,朝元渊求道,“肯请中郎,看在同为宗室的情面上,请宽待一两刻:某于早间已托叔父往宫中递了表奏,列数李承志十大罪状…… 现如今已近午时,陛下定已看到奏呈,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有圣谕传到……” 好家伙,竟然是连环计? 怪不得说出这番话之前,元士维那般为难? 没有那个领导喜欢越级告打报告、告刁状的属下,元士维算是将元渊彻底得罪了。看来已不打算继续在虎贲混了…… 李承志眨巴着眼睛,定定的瞅着元士维:没看出来,为了搬倒自己,这狗贼的决心竟如此之大? 元渊本就不喜元士维私下暗谋、聚众生事的行径,此时一听所言,心中更是厌恶。 现在求我讲情面了? 偷偷向陛下告黑状之时,又何曾将我这个中郎将放在了眼里? “既已陈情于陛下,又何需向我求情?” 元渊一挥袖子,声音极其冷淡,“元谳,行刑!” 若说心计、谋算,自小与父辈身周耳喧目染,只要是宗室、权贵子弟大都不差。 但说要心志与韧性……十之有十都如蜜罐子里泡出来的一般,能有几分坚定? 眼前刑杖即将临身,元士维哪还有方才的镇定,慌不择言道:“元谳,且等等……只需片刻,圣谕必然就到……” 脑子坏了,爷爷此时行刑,奉的可是中郎之令? 莫说拖延了,他就是想留手都不敢…… 元谳暗中骂着,抓着元士维的脖颈就往下按。 “中郎,手下留情啊……” 就如杀猪,元士维的叫声好不尖利,反倒骇了元谳一跳。但刚叫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再一看,却是在旁协助的李亮将一块破布塞到了元士维口中。 并有两个李氏家臣将元士维按伏在底,三下五除二便剥了身上的甲胄,又绑了个结实。 五十余仆臣皆是如此,又准又快,手法极其熟练,眨眼间就绑了一地,看来绝对不少干过。 元士维,得罪了! 元谳暗忖一声,举起手用力往下一挥:“行刑!” 等刑毕,自是尽皆驱离。隐患即去,李承志轻轻一叹。 虽说处罚太轻,离惩一儆百差的远。但他深知,便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一蹶而就,何况他? 慢慢来吧…… 但一口郁气都还没吐完,兵卒手中的木杖、皮鞭都还未落下,突听远处一声齐喝:“陛下有谕,暂缓行刑……” 抬头看去,声音来自金墉城,又听“咯吱”几声,城门上放下了吊,一匹马自城内奔出,疾驰而来。 元士维蹭掉了口中的破布,狂声笑道:“圣谕……哈哈,是圣谕……陛下英明!” 李承志好不惊讶。 还真让他请来的圣裁? 感觉皇帝像是在看监控一样,怎就将时机掐的这般准? 等马匹走近,看清马上所乘之人竟是刘腾,李承志心中一动:莫不是皇帝早就有了口谕,这死太监有意磨蹭,躲在城上看戏吧? 狐疑间,刘腾已奔到了阵前。元渊、元演等人皆翻身下马,与李承志一道迎了上去。 “陛下口谕:今有虎士元士维、元士孝等人呈奏募员虎贲将李承志十大罪状……令虎贲中郎将元渊详查原委…… 另,有翟方、翟清等高车虎士呈奏,弹劾旅将李承志不学无术、滥竽充数、碌碌无能,却又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准李承志自证……” 元渊、元演齐声应者遵命,李承志却扑棱着眼皮,直愣愣的看着刘腾。 元士维即称要觐见皇帝,蛊惑兵卒告御状不奇怪,能暗中组织这么多虎士,即便弄出个百人血书的奏呈都属正常。 皇帝的态度也不出奇:既然让元渊详查,不就是“该怎样就怎样”的意思? 奇的是,这些高车兵,放着正儿八经的状不告,就如元士维所说的十大罪状,却说什么“滥竽充数”、“不学无术”? 还有皇帝这说辞:自辩他知道,这“自证”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是觉的我有罪还是无罪? 刘腾故意板着脸喝道:“看我做甚,还不谢恩?” 李承志狐疑道:“请教寺卿,陛下所言‘自证’,是何用意?” “还能是何用意?” 瞪了他一眼,刘腾又往边上挪了几步。一看就是有悄悄话要说,李承志连忙跟上。 “李承志,你也真可以,入营才几日,竟差点让麾下哗了营?一百三十余位虎士联名参你:称你牛鼎烹鸡,玉珠弹雀…… 其余不论,高车虎士皆是精骑,你却硬让他们操练步阵,岂不就是误人子弟,浪费人才? 元士维等人又参你演战之时故意选无实战经验的新丁,有避难就易,避重就轻之嫌,故而向陛下请命:要代元谳与你李氏仆臣重新比过。陛下准了,并许你也可参阵……” 稍一顿,刘腾又压低了声音,“以某来看,你近些时日所为,虽够不上‘欺压’,但‘苛刻’还是称的上的。 还有你这规距立的也太长了些。都说‘下马威’、‘杀威棍’,但也没有日日都立威,且从天明立到天黑的? 故而陛下见到元士维等人奏呈时,虽知皆为夸大之词,但也知你并非清白无辜,至少这大材小用是真有其事。 莫怪人家不服:你只一昩强压,却不拿出真材实料来?包括今日这演战,看似是你李氏家臣胜了,但凭借的无非便是你之仆臣军纪严明,上下一心,元谳等人却军心涣散,毫无斗志……元士维参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正因为元谳败的太快,故而陛下才觉的你这操典是否如你当初之言:练之必有奇效?因此有了这‘自证’之说……某以为,你还是尽快拿出些真东西来的好……” 李承志心里泛着古怪,盯着刘腾,似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来。 但这样老狐狸一旦板起脸,跟死人的没什么区别…… 李承志也懒的狡辩,因为他确实存了私心:朝廷若真是因自己的建议而扬短避长,弃骑练步,他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而公允论,这些天对麾下确实压的有些狠,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皇帝还算英明,没有偏听偏信。大致意思就是:既然别人不服气,那就拿出真本事让人信服! 但他怀疑,好像是皇帝嫌不过瘾,所以才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元士维的请求…… 李承志抬头往金墉城上看了看,明显可见城楼上的人比往常多了些。除了兵卒,好像还有几个太监。 他心中一动:元恪莫不是早就派了人立在城头,盯着校场内的一动一静吧?不然这口谕为何来的如此及时? 心里猜疑着,李承志又应道:“陛下有谕,臣自当遵从,请教寺卿,该如何比过?” 刘腾随口回道:“陛下并未示下,某也不知。既是元士维等人所参,你自当与其商定……” 李承志又转了转眼珠:“若是有了胜负,又该如何?” “若你输了,陛下自会斟酌,是否撤了你个虎贲将。若你胜了,自是该如何就如何: 该行你的法令就行你的法令,该肃你的军纪就肃你的军纪……若是你得置不公,赏罚不明,自有元渊这个中郎将惩戒予你……” 听着也算中肯? 李承志抱了抱拳:“谢过寺卿解惑!” “等等!” 见李承志要走,刘腾叫住了他。眼神微微乱瞟,好似有些不自然,“稍时比阵时,将军阵往城下挪近些……” 李承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本能的就要往金墉城上看,猛听刘腾低喝道:“乱瞅什么?莫要声张……” 我就说这圣谕怎就来的如此之巧? 原来是怕我将这些兵打残了,一时半刻再给我寻不出合适的对手来? 原是真是你没看过瘾? 你可是皇帝,怎就这般闲? “下官明白了……” 回了一句,李承志转身朝元渊走去。心里急的要死,却还不敢多露声色。 “元士维等人联名弹劾下官,称今日演战有避难趋易之嫌,陛下令下官重新与之比过……故请中郎示下……” 说话的同时,李承志又是扯嘴角,又是挤眼睛,不停的给元渊暗示着:皇帝就在金墉城上…… 本以为元渊必会变色,但其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微叹一声,又露出了几丝无奈。 这分明就是看懂了,但你就不惊奇一下的吗,却叹什么气? 不理李承志满脸错愕,元渊回头,神色淡然的看着元士维:“你想怎么比?” 元士维狂喜不已:陛下竟真答应了? 岂不是说,皇帝信了自己等人奏中所呈? 只要胜过这一场,李承志十之八九惨了…… 按捺着心中的喜悦,元士维往下一拜:“肯请中郎,可否容我等稍事商议……” 元渊冷冷回道:“一刻为限!” 可笑元士维自以为得计,却不想是皇帝一时兴起? “愚不可及!”看其背影远去,元渊轻斥了一句,又道,“去准备吧……高车之勇,名付其实,莫要轻敌!” 轻敌? 看来元渊是真怒了,不过城府深,未表露出来罢了。 “谢过中郎提点……” …… 不到一刻,元士维去而不返。 没料错,果然是有备而来! 元谳之前如何比法,元士维就要如何比法:以骑对步! 已在箭在弦上,莫说有八九成胜算。便是无一丝把握,李承志也绝无退缩之理。 他微吐一口气,交待着李亮:“知会下去:元士维所选之兵皆为高车虎贲,十之八九随父辈于一线奔战,故而莫要留手,只当实战待之……” 李亮重重一拜:“仆晓得!” 见元渊朝他招着手,元士维带着三个兵卒立在身侧,李承志又匆匆交待道:“除此外,李士维先要比骑、射,以三人为限,应就是身后那三位……除李睿外,你再选两个出来……” 正文 第三九一章 惊了一地的眼球 李承志眉头一皱:“元士维,便是你孤陋寡闻,也应有所耳闻,听过李某武艺如何,为何独独选我?” “自是听过李旅帅与万军之中取慕容定首级之壮举。但也只是听闻而已……故而,我等都想见识见识,被世人赞为‘勇冠三军’的李旅帅,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有何过人之处? 李承志愣了愣,突的笑出了声:“你那呈奏中参我李某人‘不学无术’、‘滥竽充数’、‘碌碌无能’等言,竟不是诬告,而是确以为如此?” 好似受到了天大的羞辱,元士维猛的涨红了脸:“我等皆拼上身家性命于圣前参你,怎可能是诬告?” 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元士维的声音都有些颤,“蒙陛下恩赐,许我等与你比斗,若是技不如人,被你斩于马下,元某也认了…… 敢问李旅帅,你又敢不敢立生死文书,敢不敢用真枪实刀与我等比一场,而非之前与元谳如同儿戏一般的演战?” 真刀实枪,生死文书……这是何等的不知死活? 自己射术确实算不上高明,骑术更是一般,但架不住力气大啊? 知不知道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好,某应你就是……” “郎君……” 李亮一声急吼,脸都变了。 “李大,对自己有点信心!之前能胜,此次自然也能胜……” 众人只当李承志说的是之前与元谳那一战,只有李亮等人清楚,李承志说的是他们在河西之时。 与之相比,偷牧于合黎山、居延海的胡匪、马贼等,战力再差也要比这些纨绔强许多,又何惧之有? 反之,越是实战,反而越使李亮等人得心应手。不似演阵,杀不敢杀,砍不敢砍,处处都束手束脚…… 李承志又眨了眨眼睛:“便是比阵之时需以步战骑,尔等也不用怕……莫忘了,郎君我予泾州打造的丈二陌刀,一直未曾开锋。不想,今日才竟有了用武之地?” 李亮眼皮狂跳:怕的就是这个啊? 如今又不是于河西甫一遭遇慕容之时,何需让你拼命? “郎君:骑射也罢,比阵也罢,若用开锋之利器,难免会有误伤之时。保不准,元士维就没安好心…… “没安好心才好!” 李承志低声笑着,又朝不远处的刘腾、元渊、元演三人示意道,“你当这三位是瞎子不成?正好做个见证,趁机一劳永逸,省得没完没了……” 一听“做个见证”、“一劳永逸”,李亮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郎君分明是被激起了杀心…… 不耐李亮啰嗦,李承志似笑非笑的看着元士维:“既如此,那就依你所言,立生死文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伤自负,各不追究……” 元士维心中暗喜,瞳孔都缩了起来:“便是比阵也如此?” 李承志头点的斩钉截铁:“自然如此!” 但凡听之一二之人,无不是呼吸一滞。 刘腾急一催马,凑上前来,喝问着李承志:“只是比斗而已,怎又立起了生死状?” 他不是担心李承志会如何,而是担心李承志会将元士维等人如何。 若说对李承志的了解,皇帝可能都没刘腾的把握多。老太监断定,李承志此举十之八九在示敌以弱,请君入瓮。 而元士维再不堪也是宗室子弟,且还是陛下心腹之后,若被斩于此地,就算是皇帝也不好交待…… “寺卿,你老莫不是老眼昏花?此乃元士维所议,你却来问我?” 被李承志刺了一句,刘腾也不恼,瞪眼喝令着元士维:“比阵之时,你与元士孝不得参战……” 而后一转身,又一指李承志:“你也如此……” 李承志懵了懵:老子三米六的大刀呢,岂不是没有用武之地。 元士维脸色一沉,刚要申辩,猛听身侧一声高赞:“寺卿英明!” “沛公有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方为上将之才。区区百人比阵,何需主将亲自上阵搏杀?” 元演瞪着李承志,脸上隐带冷笑:“你若要真手痒,不如某调来一队虎骑,也好让我等见识见识李虎贲以一敌百的雄姿?” 以一敌百,还是虎骑? 就是传说中的项羽,演义中的吕布也绝对得死翘翘…… 李承志讪笑道:“下官甘败下风!” 元演冷哼一声,又喝道:“元士维,既然不服,想一睹李承志有几分能耐,那就老老实实的比,莫要耍你的小心机,更莫要自讨苦吃……” 剩下的一句元演没说出来::你当李承志真是浪得虚名之辈?信不信他真敢将计就计,将斩你于马下? 也不想想你那两位从兄:元乂的腿是怎么瘸的,元暐的头是怎么秃的? 似是被窥破了心机,元士维慌乱的低下头,脸色极不自然:“如今向陛下上了呈奏,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圣上即允我等比斗,李旅帅总该拿出些真本事来。 故而肯请寺卿、中郎、卫将:便是不许李旅帅参与比阵,也该让他与我等马战一场,再步战一场,也好让我等信服才对?” 要与李承志单打独斗? 不让李承志斩上几个,你是不死心啊? 元演瞅了瞅刘腾,只见让腾隐隐冷笑,眼含讥讽:“可!” 元士维暗中大喜,猛一抱拳,瞅着李承志:“敢问李旅帅,方才允我等骑射马战之时任选对手之说,可还做数?刚已选了李旅帅,余下两位,我是不是挑谁都行?” 已然肯定,元士维十成十没安好心,李承志暗暗冷笑,状作不耐:“五什李氏仆臣尽皆在此,随你挑就是了,啰嗦做甚?” “那就好!” 元士维微一沉吟,扫了一圈李氏家臣,当看到个子最矮,身形最瘦,就如猴一般的李睿,眼睛猛的一亮。 “他!” 李承志回头看去,差点乐出声。 竟是李睿! 哈哈……还真是跑来找死了? 元士维啊元士维,挑谁不好,你挑他? 你当他瘦的跟猴一样,定是弱的不能再弱,岂不知,他可是我李承志的亲卫幢帅! 若是没有过人之处,便是我想答应让李睿随我来京,李松也罢、李亮也罢,甚至父亲母亲都不会应允…… 知不知道他兄弟自曾祖起就专事伺马,专练骑射,马战只是看家本领? 李睿李聪一声呼哨,想让马跪就让马跪,想让马打滚就让马打滚…… 泾州时演武,两兄弟一手连珠箭,压的奚康生的二十余亲卫连头都不敢抬。五十步内,说射你左耳,就绝不会擦着头发丝…… “好,就依你!还哪个?” 看他如此随便,根本就没将元士维和那些高车虎贲放在眼里,就连刘腾都看不下去了。 确实是陛下一时兴起,但你也不能纯粹不当回事。谁输谁赢先不论,这可用的是真家伙? 你武艺高强,自是无虞,但其余两个家臣呢? 真要让元士维将其斩于马下,你李虎贲还有何颜面、锐气可言,日后还如何服众? 老太监轻咳一声,给李承志使着眼色。 李承志只做不见,催着元士维:“眼见已近午时,再莫要拖延。尽快打过,本官也好尽快执刑,尔等也好尽快滚蛋……” 不信你连这一个也敢应? 元士维牙一咬,往李睿身边一指:“就他!” 所见之人无不哗然。 好个元士维,你还要不要脸? 元演黑着脸,怒声问道:“元士维,莫不如让李承志直接让你一局?” 元士维梗着脖子辩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李旅帅亲口允之:五什家臣随我挑选,我为何选不得他?” 连李聪自己都懵了:你看我残了一只手,就当我骑不动马,提不动枪了? 他眼睛猛的一红,眼巴巴的看着李承志:“郎君,仆愿请战!” 本以为李承志定然会悖然大怒,破口大骂,不想他只定定的看着李聪:“李亮之下,还余四十九人,何需你一个伤残之辈请战?” 感觉李承志的目光就似利箭,已刺到了骨子里,李聪心中一虚,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仆只想报仇……” 报仇? 刺穿李聪手掌的翟方早已昏死,被军医拉出去医治了,校场中只余其弟…… 看了看几乎比李聪高了两头,壮了一倍的翟清,李承志叹道:“你能开得动弓?” 李聪咬着牙,“噗通”往下一跪:“仆虽开不得弓,但能提得动枪……就请郎君应了仆这一次……” 就跟牙疼似的,李承志嘴角的肉直抽抽:“何必呢?就算真废了一只手,也还有另外一只可用?再者,有郎君我在,不一定就会让你残了……” 李聪却不应,“咚咚”几下,往地上跪了三个头…… “罢了,应你就是……” 李承志脸色一冷,“元士维,你不会无耻到要与他比箭吧?” 刘腾和元演惊的差点摔下马:你还真准备让这残了一只手的瘦猴上? 就如元演所言:你还不如认输一局的好,至少不会丢人现眼,更不会死人…… 任元士维阴险卑鄙,也禁不住面皮一红。 本是想激一下李承志,没想他真应了? 只要能赢,便是被骂作“趁人之威”他也认了。 “那就比马战……” “等等!” 李聪猛的打断,盯着元士维,“你能任意挑选,我为何就挑不得?” 爷爷麾下尽是弓马娴熟之辈,你一个残废,能胜过的哪一个? 元士维好不大气:“随你挑!” “那我就选他!” 顺着李聪手指的方向,众人看到了站在元士维身后的翟清。 元士维大喜。 是你自己找死,莫要怪我…… 翟方、翟清两兄弟皆是武艺精通之辈,且随父参与过钟离之战,与敌搏杀过。 并非如寻常权贵子弟,名曰随征,实则被保护的无微不至,怕是连敌贼长什么样子都未见过的样子货可比。 不然之前并无交集,为何一毛遂自荐,元谳就应了他兄弟二人的演战之请? 李承志怅然一叹:“是你自己挑的,死了莫怨我!” 李聪咧着嘴,呲着牙,笑的好不开心:“怎会怨到郎君?且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眼见元渊唤来文吏,立了文书,李承志签了大名用了印,元演却无计于施。 “中郎,就任他们胡闹?” 元渊眼眸微动,轻声道:“就如那似稚子般的李氏仆臣所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尚未个鸟毛? 其余不知,反正这残了一只手的瘦猴,九成九是死定了。 也不知李承志是怎么想的,竟让其打头阵? 若是将骑与射分开,自是指赛马与射箭。可要连在一起,那定是马战无异。 左手被洞穿,自是无法开弓,李聪便连箭都未带。由几个家臣帮着披了全甲,只挚着一根丈余长的马槊上了马。又让李睿帮忙,用皮索将左臂连于马鞍之上。 李承志亲自端了一碗酒,递至嘴边,边喂李聪边叮嘱道:“切记:只可智取,莫要力敌!但凡脑中生出冲动之念,就想想你予泾州的妻儿,你予河西的小妾……” 李聪的眼睛猛的一突。 不是他突然听到老婆、儿子、小妾等如何,而是……伤口竟然不疼了? 不但不疼了,胸口更是生出无尽的毫气,无边的战意。只觉天上地下,就该惟我李聪独尊,心中甚至萌生了一丝冲动:就是对上郎君,他李猴儿此时也绝对有一战之力…… “这是何药,竟有如此奇效?” 看其眼中精芒四射,哪还不知是药效发作了,李承志照头就是一巴掌:“莫要狂妄……此药虽能即时止痛,但也有乱人心智之效。是不是觉的此时力大无穷,自以为可生撕虎豹……” 李聪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却不想又挨了一巴掌。 “蠢货,全是假像好不好……真敢冲动,就等着丢命吧!好好想想,但凡有个万一,你老婆小妾日后被李猿儿睡,儿子闺女被李猿儿打的场面……” 却不想李聪竟当了真,很是认真的看了看李睿:“若我活着,当然不能。若我死了,自是不能便宜外人,故而父母、妻小等,就拜托兄长了……” 李承志听的直呲牙,恨不得把李猴儿拖下来打一顿。 “信不信我将你婆娘配给别人?” 自是知道李承志在吓唬他,李聪郑重的抱着拳:“郎君放心,仆定会谨慎待之……” 看李承志再无交待,李睿牵着马,将李聪领入校场。 盯着不远处的翟清,李聪咬牙切齿道:“知不知他并未伤我,我却独独选他?只因那翟方害我,皆是此僚之故:这王八一直在其耳边聒噪:杀了那瘦猴,杀了那瘦猴,才使翟方欲置我与死地……与之相比,此贼更可恨……” “便是想报仇,又不想牵累郎君,也不该如此冲动,贸然中了那元士维的激将之计!” 看着李聪包着药纱的那只手,李睿低声劝道:“千万莫以为成了残废便自暴自弃,以郎君之能,不一定就医不好你……” 被兄长窥破心思,李聪心中一虚。 之前,他还真就是这般想的。但被郎君喂着喝了一碗酒,感觉连李承志都不是自己的敌手,又怎会想着自杀? “兄长多虑了……” 李聪干笑一声,“即便残了,开不得弓,提不动枪,但至还能替郎君养马,我何需自暴自弃?” 李睿叹道:“但愿如此,莫要大意!” “兄长放心!” 李聪双腿一夹,马儿当即撒开了蹄,朝翟清迎去。 “呔!” 足还离着十步,翟清猛一声高喝,李聪下意识的停住了马。 “区区奴仆之流,也敢在阵前扬威,羞辱我等?可恨翟方大意,没手刃了你这狗贼。老天有眼,也怪你这狗贼自大,让某等到了机会?受死吧……” 任你如何聒噪,我只当是放屁…… 看着那道身影,明明高大彪壮,但在李聪看来,却弱的像一只蚂蚁? 想到李承志的交待,李聪用力的咬了咬舌尖。随着一股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心中的亢奋与冲动压下去了几分,脑中更是清明无比。 与平时比,感知与反应何止敏锐了一倍,好像连翟清露于面甲之外的胡须都能数清楚? 李聪自忖,下一刹那,那翟清是会举枪、还是开弓、更或是催马迎来,他都能断个八九不离十。 果真是奇药,日后定要向郎君多讨一些。 “屁话真多,你到底打不打?” 口中喝骂,李聪单手挚枪,直朝翟清冲去。 翟清都已抽出了弓,但见其人马俱甲,连脸都护的严严实实,顿时就断了用箭阻其一二的念头。 只是一介残废,若不正面迎之,而是游战,岂不是弱了我翟氏兄弟的威名? 翟清猛一催马,正面迎了上去。 甫一遭遇,就是疾风骤雨? 一个瘦弱不堪,且还是残废之驱,另一个高壮威猛,勇名在外。任谁看,翟清也没有输的道理…… 元演骑着马来到李承志身侧,斜眼睨道:“你不怕首战就折了士气?” 李承志轻声笑道:“只有输了才会折士气,若是赢了呢?” “赢?” 好似听到了惊天奇闻,元演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拿什么赢?” 见两马交错,场间却并未传来兵器相交之声,李承志眼睛猛的一亮:好猴儿,果然将郎君的话听进去了? 只要不冲动,此战李聪就占足了七成赢面。 当“兴奋剂”这三个字是说着玩的? 这玩意不但但会让人亢奋,最奇特的是,能人的感官灵敏度成倍增加,就如放了慢镜头一样…… 场内众人的眼睛一个比一个瞪的大,都想看看那瘦猴是怎么被翟清斩于马下的。 但直至两马交错,各奔东西,众人也未看到想像中血溅当场的景像。 人还是那两个人,马还是那两匹马,不过换了个方向而已。 离的近些的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对冲之初,二人都挚着槊枪,瘦猴是直刺,翟清是横斩。但就至一丈之际,那瘦猴突的一个蹬里藏身,射在了马背之后,故而让翟清斩了个空。 蹬里藏身不奇怪,精于骑射之辈大都会这一招。奇的是:竟被一个残了一只手的瘦猴用了出来? 元演一直盯着李聪,看的极是清楚:“两马相交之时,我看你那仆臣抬起了槊枪,好似要扎向翟清面门一般?但不知为何,之后却没有刺? 错马之后,看他翻至马背,又将槊枪横举,似是要斩翟清后背,也不知为何放弃了?” 还能为何? 只因欲置翟清于死地而后快。但其除了眼睛,余处皆被甲胄护挡,便是之前那一枪刺实、之后那一枪斩中,至多也就是令其跌于马下。故而李聪才会放弃…… 混账东西,只要翟清落马,便会由元渊判定为输,你却非要钻牛角尖,非要报仇? 李承志恨的相咬牙,双眼紧盯互换方位,再次奔向对方的二人,连元演都忘了回应。 这一次,翟清斜举槊枪,好似是要直劈。 横扫都斩不中,何况迎面劈来? 若是没猜错,这一枪应是斜斩而下,砍向马腿。 这一刻,李聪只觉脑中无比的清明,只是瞬间,两马相交之后会发生的画面尽皆呈现于脑海:翟清斜劈而下,马腿断成四截,自己栽落于马,只能任翟清挥枪痛击。 身着全甲,死定然是死不了,但郎君颜面已荡然无存…… 拼了! 只是刹那间,李聪就有了应对之策。 他夹枪于腋下,用右手抽出匕首,割断了伤臂连着马鞍的皮索。又飞快的脱了蹬,将身体微微右斜,倾向朝着翟清的一面。 众人看去,只以为李聪又想来一次蹬里藏身。翟清却有些犯疑:这瘦猴为何要将短刀咬在嘴里? 应是怕坠马后怕被拖死,用来割蹬索的吧? 哪还能来得及? 翟清阴阴一笑,长槊就如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弧线,直斩李聪的马腿。 果然如此? 生死就在此时…… 两马相交,千均一发之际,李聪猛一侧身,双腿用力一蹬马腹,就如一直离弦的箭,竟飞身而出。 翟清双眼盯着马腿,双手用力挥着槊枪,眼见就要齐膝而断,李聪自是会栽下马来,自是任由自己宰割,心中更是大定:狗贼,拿命来吧…… 正自暗喜,猛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好似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连看都未看清,猛觉身上一重:眨眼前还坐于马上的那瘦猴,竟骑在了自己身上? 哪还顾得是斩马腿? 有如五雷轰顶,翟清目呲欲裂,当即丢枪弃缰,想将李聪掀下来。但双手刚刚抬起,猛觉颈下一凉,眼前竟飙起了一道血花…… 李聪明咬着牙,用伤臂环抱着翟清在头盔,用力一掰,左右持刀,刺入肩甲与铁盔相连之处。 缝隙只有拇指宽,便是运气爆棚,槊枪也不一定能刺得进来。但近战之时,匕首却轻轻松松…… 任由翟清挣扎,李聪只是紧紧的环着右臂,狠狠的搅动着右手里的刀柄。 一股接一股的血箭飙出,将李聪淋的如血洗出来的一般。没几息,翟清就不动了…… “啊……” 直到此时,才有人惊的叫出了声。 围观者近千人,个个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奇迹一般。 本以为翟清必胜,却不料不但败了,还是惨遭横死? 更无人想到过,即便是惨了一只手,这瘦弱不堪的李氏家臣却都是如此悍勇,竟敢脱蹬飞身,飞扑对手? 元谳等人看着停马下地,也不理伏于马背,已然断气的翟清,直直走向李承志的李聪,只觉后背发凉。 于营中时,这李聪最是活泼,最喜笑闹。有权贵子弟调笑于他,讽他长的不似人,李聪也从来不恼,只是哈哈一笑。 却不知,竟是如此的心狠手辣? 那与他几乎一?长相、一般瘦弱、好似是马夫一般的李睿呢? 元士维惨了…… 李聪单膝跪于马前,用右手用力的一敲胸甲:“郎君,仆幸不辱命!” 这是他予河西所定的军礼,有多长时间未见了? 心中感慨,又听元演急声问道:“李承志,你为何就敢断定你这家仆必胜,万一失手呢?” 李承志长吐一口气,看着跪于马下的李聪,悠声叹道:“下官哪有什么必胜之算?他自以为余生已残,心若死灰。故而才想便是死,也要将仇报了……我若不应,他此生必如行尸走肉,故而,还不如让他放手一搏……” 元演听的直呲牙:“便是废了又如何,只是一介家仆而已,你竟如此放任?” 李承志轻轻一笑,坦然道:“卫将说笑了,我与他同为李氏之后,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就如中郎与卫将一般,再差也是族兄族弟,何来的家仆之说?” 要不是刘腾就在一侧,元演都想骂一声放屁。 是这样的论法么? 该拿陛下与我等做比喻才对? 看看皇帝,对待宗室,有时还不如对待家奴…… 一众李氏家臣却激的心头火烫,不由自主的就挺直了腰。 李聪被感动的眼中泛起了泪花:“郎君待仆恩重,臣无以为报,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何需挂在嘴上? 真要有挡刀的时候,李松父子、李亮、李睿等兄弟,怕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滚起来吧!” 李承志冷哼了一声,一指李睿:“轮到你了……郎君我也懒的聒噪,只有一句:不论胜败,全须全尾的回来就行!” 说着一顿,又露出了一丝狞笑:“莫说如你兄弟一般,敢飞身扑敌这般冒险,但凡让敌贼近了你三丈之内,就莫怪郎君扒了你的皮……” 刘腾、元演好不奇怪,就连久不作声的元渊都一脸狐疑。 不让其近敌三丈之内,那这仗还怎么打? 觑到李承志眼中的寒意,知郎君已被李聪激起了火气,李睿心里直叫苦。 李猴儿,你这个混帐王八…… “仆……遵令!” 匆匆一拜便飞身上马,催马于校场之中,高声喝道:“祖居李慧远(李睿的字)在此,何人敢来一战?” 四十余个李氏家臣心中突的一烫,全都瞪大了眼睛。 只觉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李聪脑中“嗡”的了下,连脸都木了。 “好贼子……爷爷怎就不知报一声名号再打……” 都还没嘟囔完,猛觉头上一痛,再抬眼一瞅,竟是李承志抽了他一鞭。 “白痴,莫不是被药迷糊了?” 盯着一手持弓,一手夹箭的李睿,李承志恨不得扑过去抽他一顿。 便是真刀真枪,至多也就是圣前比斗,又非阵战斗将,你报什么名号? “某贺拔允来也……” 还真有敢应的? 真是一对棒槌…… 正暗中讥讽,又听元渊道:“此乃龙城县男贺拔度拔之子,甚性敦厚,定是受族人胁迫才无奈从之,能不伤之,就莫伤之……” 龙城县男,又是高车族,且姓贺拔? 李承志心中一动:“他弟弟,莫不是叫贺拔岳?” 元渊奇道:“贺拔岳是其三弟,才只十岁,你怎知道?” 大名鼎鼎的关陇集团第一代首领,我怎可能不知道? 贺拔岳与高欢同为尔朱荣之重臣,宇文泰便是其之心腹。贺拔岳被高欢暗中挑?暗害后,宇文泰纠其旧部,为其报仇,之后继承其衣钵,才奠定了北周之国基…… 不过贺拔岳才只十岁,且自己异军突起,想来不一定会有六镇之乱,也就更不会有尔朱荣兴盛壮大的机会。那高欢宇文泰等自然就如明珠蒙尘,一直蒙下去…… 李承志随口敷衍道:“只是偶听他人提过,说其甚是聪慧,堪称神童……也请中郎放心,某已喝令于他,不得近敌与三丈,应是伤不到的……” 结果他话音还未落,猛听贺拔允一声惊呼:“哎哟……” 众不无不大惊:两人明明离着还近十丈? 李睿慢慢催着马,就如散步一般朝贺拔允迎去。但手上的动作一点都不慢。 只听“绑绑绑……叮叮叮……”的乱响,箭如连珠之势,箭箭都不落空,每一支都敲在贺拔允的甲胄之上。 至多还有十步,李睿就停住了马,高声喝道:“郎君有令,不许我近你三丈之内,便何需三丈?某第一箭射你盔缨,看仔细了……” 口中呼喝着,李睿竟又催起了马。待战马小跑起来,他才举起了弓。 众人无不心生狐疑:这可是骑射? 若是步射,五十步内射中杏核者大有人在,但在骑战中,能射中马头都能称之为神射。 何况贺拔兵全身着甲,便是被射中也伤不到啊? 猜疑间,只见一矢有如流星,直擦贺拔岳头顶而过。贺拔允虽看不到箭射到了哪里,只能“嗖”的一声轻响,盔上并无衙响传来,却能看出面前飘下来的几根丝线? 真射中了盔缨? 贺拔允心中一惊,哪还敢待在原地不动。猛一夹马,直奔李睿而去。 便是你的箭射的准,射的快又如何? 且先吃我一枪…… 李睿半点都不慌,稍一靳马调转过马头,奔于贺拔允之前,就如贺拔允在后急追,李睿在前急逃。 他扔掉马缰,只凭双腿空马,口中高喝:“第二箭,射你槊杆……” 回身便是一箭,只听“笃”的一声,又响千蜂出巢,“嗡嗡嗡”的一阵怪响。 赫然一看,槊杆上竟真的钉着一支箭,还在不停的颤动? 贺拔允被骇的眼皮狂跳。 如此箭术,便紧骑射著称的高车部落中也闻所未闻? “第三箭,射你马腿!” 听到这句,贺拔允被骇得头皮发麻,猛的一靳马缰。 但显然已是迟了,猛听坐骑一声长嘶,前腿一曲,竟往地上跪去。 贺拔岳急中生智,双脚飞速脱蹬,顺着惯性往前一扑,又猛的打了个滚。 不得不说能被元士维选中,确实有过人之处:等落地起身,竟还没丢了枪和弓? “第四箭,射你双眼……” 贺拔允猛的低下了头。 李睿慢下了马速,围着贺拔允转起了圈圈:“那就射你双手,射你双脚……这里总无甲叶挡护吧……” 贺拔允又羞又气,恨不得骂娘。 心中一横,索性将枪与弓往地上一丢,颇为光棍的说道:“某认输总行了吧?” 听到李承志高喝“回来”,李睿才不情不愿的收起了弓。 就如风中凌乱,跌了一地的眼球。 “这是李睿,与方才那李聪是亲兄弟,只是李旅帅的车夫?” “还是马夫……旅帅之坐骑,便是由基侍弄……” “还负端茶倒水、掸灰擦靴……分明就是仆从,但弓一在手,怎就如养由基再世?” 元演斜睨着他:“你做何解释?” “下官从未说过他是马夫或是车夫,只是无人问过而已……” 瞅了瞅侍立在侧的李睿李聪,李承志呵呵笑道:“其兄弟二人皆为下官之心腹:兄为下官征战于泾州时的亲卫幢帅,弟则为斥候幢帅……死于他二人手中之贼,至少近千之数…… 依下官设想,本是由他二人教授众虎贲骑术与箭术,如此看来,不教也罢……” 元演喏动了一下嘴唇,却辩无可辩。 杀贼近千? 莫说他了,将其领军之时,麾下及亲卫所斩之敌都算上,都没有杀过这么多。 不过骑术,只是李睿这一手射术,与禁中专事游猎的射声校尉怕也是不呈多让。教一伙纨绔,岂不是绰绰有余? 元谳等人呆若木鸡,看着李睿与李聪,心中萌生出一丝悔意:这可是奔战一线,累杀千人之将。不提骑术与射术,只传他们一些阵前搏杀或保命的以验与秘决,就够他们受用了。 多好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不耐他兄弟二人被人当猩猩看,李承志挥了挥,让二人退下,又喝问着元士维:“还有一场,比是不比?” 元士维面色如土,早无半点如之前踌躇满志。 只是如奴仆一般的两个家臣,且其中一个还残着一只手。但甫一照面,自己精挑细选之将竟不是其三合之敌? 那被传的神乎直神的李承志,又该是何等的勇不可敌? 认输? 不可能! 翟清已死,翟方已残,李承志却连一根毫毛都未掉? 这些高车虎贲就地就能背弃自己。 这些时日以来的心血白废不说,更是恶了元演、元渊,甚至会让陛下心生不满……而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拼了…… 元士维紧紧的咬着后槽牙:“为何不比?但我等深知李旅帅之勇罕有人敌,故乐可否准我等以多敌一?” 以多敌一? 多? 李承志冷声讥讽道:“莫不如,我让尔等一百三十余人一拥而上可好?” 元士维眼珠一红:“你不敢应?” “呵呵呵……” 李承志笑出了声,“元士维,切莫要激我。我算计着坑人的时候,你怕是连奶都没断……” “我几岁,你又几岁……” 谋划多日,李承志竟不上当? 元士维只觉血直往脑子里冲,当即恼羞成怒。 李承志冷笑不语,只等元士维有半个脏官出口,定然让他满脸开花。 但不等元士维出言不逊,突听刘腾说道:“准了?” 李承志都懵了,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你个死太监,是故意的还是耳聋了? 元士维说的可是以多敌一? 想死,你自己上啊? 正要冷言讥讽,又听刘腾道:“至多以一敌四,不能再多了……” 瞥见刘腾眼珠忽转,好似在往城上乱瞄,李承志顺眼一看,竟见城头似是在挥话施令? 元恪,我干你大爷? 你是生怕我死的不够快? 正文 第三九二章 一网打尽 高处不胜寒! 校场里微风习习,高至六七丈的城墙上却劲风横扫,吹的号旗猎猎做响。 元恪紧了紧大氅,看着侍于李承志身侧的那两个瘦弱的身影,仔细回忆道: “呈奏《军纪》、《操典》之时,李承志曾提及,他家中有二仆臣,骑术绝世,射术无双。称可带入虎贲,教授诸弟子骑射,并还向朕求官来着,说赏两个从八品就行…… 朕只当是他自吹自擂。还曾笑他:若麾下真有这等奇才,你这骑、射为何只是平平?故而未应……今日才知,竟非夸大之词?” 于忠中规中距的应道:“李承志虽狷狂咨意,但向来不会大言无当,被其称赞,定有过人之处!” 何止过人? 李睿还好,禁中擅射者颇众,故而皇帝并无多少惊奇。 但当看到残了一只手的李聪飞身扑敌,将其手刃于马上之时,元恪差点喝一声彩。 世人称之的“勇士”,也就这般了吧? “就如今日这军阵,也被李承志夸的神乎其神。朕自是不信……早间初闻,他要于平野间以步阵攻袭骑阵,且能胜之之时,朕一度以为,李承志是不是被麾下一众子弟给气傻了?” 元恪怅然道:“却不想,最后竟是步阵胜了?若非朕心生好奇,前来观之,还以为真被他创出了什么绝世奇阵?” 于忠附和道:“确如陛下所言:乍一看,步卒于平野间追袭骑兵,是何等的惊世骇俗?但若细究,便觉平平无奇:此阵靠的无非是军纪严明,上下一心……” 军纪严明,上下一心? “道理何其简单,但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元恪若有所思,脸色突的就阴沉了下来,“论武艺、论见识,我元氏子弟难道还抵不过李氏家臣,却为何做不到上下一心?” 这话问的有点诛心,于忠一时语塞,却不知道怎么应对。 皇帝也没了声,目光扫过元渊、元演,又扫过元谳、元士维等人,忽的长出了一口气。 “罢了……” 元恪往城下走去,又摆着手:“自有黄门、给事陪朕,于卿勿须随驾,予城上盯着,莫要横生波折……” “臣遵旨!” 于忠连忙往下一拜,“恭送陛下!” 见皇帝走下城墙,下至瓮城,今日当值的卫尉少卿元祐才走了过来。 “卫卿,陛下为何突然就没了兴致?” 还能为何? 恨铁不成钢! 怎么想,元氏子弟都应该比李氏仆臣要强许多吧,但新结果呢? 但凡有李氏家臣的一半心齐,今日也不会败的如此狼狈。 如元谳,空有凶恶之名,实则软弱无能; 如元士维,看似颇有心计,实则愚迷不悟,竟心甘情愿的予人利用? 且意气用事,负气斗狠、目中无人,自以为是…… 其下十余位,却连这两个都不如,只知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如何不让皇帝失望? 可惜于忠姓于,却非姓元。有些话终是不适合讲。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自己思量!” 元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往城下瞅了瞅,又狐疑道:“陛下为何又说,会‘横生枝节’?” 于忠定定的盯着元祐。 你这立于城上半日,真将城下之事当戏一般看了? 元祐虽是齐郡王世子,但与庶长兄元演、三弟元琛相比,要木纳敦实许多,眼力与反应更是差了许多。 一百三十余人拼着丢官去职联名上奏,参李承志之罪状。但到头来,不但未参倒李承志,反而主事者先是一死一惨。 这些高车虎贲怎会善罢某休,十之八九会生出些事端来。 好在元渊、元演都非易予之辈,已窥到端倪。且李承志何等奸滑,自元谳激着他立生死状之时,就已开始做布置了。 但元祐凡稍留点意,就能看出李承志的家臣早将未开锋的兵器换成了真枪真箭。 元渊、元演、李承志,并刘腾等各自相距不过十步。李氏家臣散在四周,看似松散,实则隐隐成阵。 而剩余近三百虎贲,看似奉元渊之令在看押那些将被施以鞭刑的高车虎贲,实则已将其割的七零八零,无法聚集…… 于忠叹了一口气:“自己看。若看不明白,事后问你长兄元演便知……” …… 李亮边给李承志脱着甲,边忧心道:“郎君,元士维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嗯!” 李承志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盯着城墙幽声问道:“你说,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察觉李亮停下了动作,李承志低声解释道:“连你都看出元士维不怀好意,皇帝怎可能想不到?况且于忠久于军伍,定是见惯了这等狗屁倒灶的破事,哪能窥不出端倪,怎么也该提醒皇帝才对?” 李亮悚然一惊:“皇帝要害郎君?” “想什么呢,应该反过来才对?” 李承志端着下巴沉吟道,“皇帝何等睿智,早将我的脾性摸了个七七八八:敢给我露个针尖大的窟窿,我就敢透一股碗大的风…… 就如元乂比阵之时,皇帝就不怕我故伎重演,来两个杀一对,来四个杀两双?但皇帝却非要我与元士维等比斗,就跟故意让元士维的人送死似的?” “故意送死……怎可能?” 李亮不解道,“这可是虎贲,皆是权贵、忠烈之后,堪称皇帝之死士,用万里挑一称之都不为过,怎舍得枉死?” “所以我才想不通!” 李承志摇头道,“机会来之不易,反正郎君我是绝不会留手的……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 见比斗在既,元演一直瞅着城墙,眼见元恪离去,越想越觉的不对味。 你既然连看的心思都没有,为何要让他们比? 又往场间瞥了一眼:之前有多希望李承志赢,元演此时就有多希望李承志能输。 与喜好无关,更与他与李承志亲不亲近无任何关系。只是元演此时才回过味来:皇帝就是想让虎贲难堪? 谁让李承志用来打败虎贲的,却不是虎贲? 四个高车虎贲站做一排,若看身形,无论哪一个都不逊于李承志。以常理度之,李承志必无幸理。 但元演却很清楚,李承志的武力与技艺有多恐怖…… 况且方才的李聪李睿已让元演尝够了教训,他哪里还敢胡乱下定论? “依中郎之见,谁胜谁败?” 元渊沉声回道:“既已心知肚明,何故多此一问?” 就如便密,元演的五官顿时拧成了一团。 “即知结果,哪还何必多此一举,比这一场?是嫌李承志还不够威风?还是嫌一众权贵子弟、忠烈之后不够无能、窝囊?还是嫌我与中郎不够丢脸?” 跟贼似的,元演比划着手指,飞快的朝城墙上一指,又“嗖”的缩回了袖中:“那位……是何用意?” 元渊黯然无语! 只因皇帝驴脾气犯了:既然丢人,那就索性丢到家里,一次性丢个够,省得日后被群臣嗤笑…… 皇帝绝对已对他元渊心生不满:堂堂虎贲,竟还胜不过几个家臣,你这个中郎将何其失职? 但陛下怎就不想想:这是普通的虎贲么? 若堪用,你为何令其独自成军,着重调教? 李承志领的是普通的家臣么? 不然他豪无资历,你为何令他任新旅旅将,不就是看重了李承志的治军练兵之能么? 也不要光说虎贲,同为禁卫,羽林还要不如。可问过于卫卿:他才能胜过元某百倍,为何羽林也是每况日下? 只因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元渊踌躇了半晌,悠悠叹道:“不能以道理计!” 意思是皇帝就没准备讲道理? 元演眼珠急转:“莫不如,予李承志知会一声?” 意思是让其放水…… “莫要多事!” 元渊往城头上瞅了一眼,“你当于忠留在此地是看戏的?” 以己度人,此时的于忠,应比他与元演还要难受…… 元渊低声道:“委实是今日的元士维等人得寸进尺,激的陛下肝火大动……” 新旅是皇帝亲自属意成编,李承志是皇帝亲自委令,无一不是寄于厚望。 但才是几日,竟窝里先反了起来? 这种破事,军中不要太多。若无外部诱因,皇帝自会按例处置,自是该罚就罚,该杖就杖,便是砍上几颗脑袋也无所谓。 千不该万不该,元士维不该受长孙恭、元暐,更甚至是元乂的挑唆? 这可是虎贲,皇帝亲军…… 感念这麻烦是他自己引来的,皇帝本想轻轻揭过,顺便检验检验虎贲到底有多不堪,李承志到底有多会治军。 谁成想,竟突破了皇底的底限? 以骑对步,竟未撑过两刻? 连斗两场,皆不是李氏仆臣的三合之敌? 若到此为止,皇帝未尝不能忍下一口气。坏就坏在,元士维会错了意:自恃宗室之尊,以为陛下定然会偏向了于他,非要激着李承志以一敌众? 蹬鼻子上脸,蹬到了皇帝头上? 比起跋扈狷狂,时常被骂做逆臣的李承志都得给他提鞋…… 当初力排众义,令李承志空降虎贲,本就是想看看用他这种另类之流,能否搅起这滩死水。而今日种种,更让皇帝觉得他的决定何其英明? “且看着吧,但凡今日生出丝枝节,便是人头滚滚的下场。莫说元暐、元乂等始作佣者,便是某与于忠也定会被陛下责难……说不定连李承志都会吃挂落……” 元渊悠悠叹道,“岂不闻:匹夫一怒,只血溅五步尔,而天子之怒,何人敢受之?” 元演心中一凌,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原以为是李承志在欲擒故纵,请君入瓮。岂不知,陛下才是那位手中握着猎网,隐在螳螂与黄雀身后的猎人? …… 李承志卸尽甲胄,穿着一件宽松的长衫,活动着手脚步入场中。 不远处,立着四个如牛一般的汉子皆是劲装打扮,眼中冒着凶光,紧紧的盯着李承志。 面上五官如同刀削斧劈,说不出的生硬。双眼绿中带黄,冷洌森然,李承志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狼”! 游牧部落大都以狼为图腾,不是没几分道理。 李承志舒了一口气,双膝微曲,上身微沉,朝着四个高车虎贲招了招手:“来吧……” 四个大汉对视一眼,冷哼一声,齐齐的一迈脚,朝李承志围去。 速度并不快,但只有身处其中的李承志能感觉到,这四人的气势何其凶狠,真就如四头恶狼…… …… 何谓角抵? 《史记》:始皇并天下,分为三十六郡,置守、尉,尉掌佐守,曲武职、甲卒。而郡县兵器,聚之咸阳,销为钟鐻;讲武之礼,罢为角抵…… 《汉书》:春秋之后,灭弱吞小,并为战国,稍增讲武之礼,以为戏乐,用相夸视,而秦更名角抵…… 在宋朝时叫相扑,明朝时叫摔跤,清朝时叫布库…… 在民间为戏,专指徒手摔跤,可使尚武之风得以宣泄。 在军中则为操,专为训练兵士,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可以用牙咬。 其实就是无限制格斗,怎么能让敌人死的快怎么来。 所以李承志才觉的,比起着甲搏以兵刃,陡手更危险:毕竟他只有两只眼睛两只手,做不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李承志不是圣母,从来做不出你扇了我左脸,我还要谄笑着将右脸凑上去的举动。 既然已经不要脸了,那就都不要要脸。 虽知败的可能性无限低,但李亮并三个射术好的家臣都已手中执弓,腰下挎壶。但凡李承志有一丝遇险的迹像,四支利箭便会射向那四个高车虎贲的要害。 李亮早已逐个知会众家臣:万一乱起,格杀勿论! 还有如元谳、元琰、崔信、郑昭等人,则是暗暗戒备着一众高车虎贲。 翟清被李聪手刃之时,他们就接到了元渊的秘令:谨防元士维同党、特别是高车虎贲聚众暗谋…… 故而乍看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大部份的兵卒都兴奋不已,使劲的伸着脖子,目不转睛的盯着逐渐接近的五人。 元士维有一句并没有说错:坊间相传李承志何等的悍不可敌,勇冠三军,何佑大的京城,亲眼见识过其勇武的有几人? 如今才算是开了眼界,怎可能不兴奋? 四人互为犄角,亦步亦趋的迎向了李承志。就像一只网,想将其围在中间。 而李承志却迟迟不动,仿佛一只飘在水里的死鱼…… “杀!”猛听一声齐吼,四支皮靴狠狠的往地上一踩,激起了几缕飞灰。 八只手呈合围之势,齐齐朝李承志扑去。 但凡懂些角抵之术的兵卒无不暗喝一声彩:抢着打一拳,争着踢一脚,至多也就是让李承志受些疼。但若是四人合力,将其扑倒于在,李承志九成九没了翻身的希望。 不说用力咬,便是只告靳,也将李承志给勒死了…… 李亮脸色微变,飞一般的将铜哨递进了嘴里。 但听哨令一响,李睿等四人就会开弓。其余仆臣便会一拥而上,将那四个高车虎贲乱刀分尸…… 至于李承志暗令他们保护的元渊与元演……连郎君都已危在旦夕,管他们死活? 正当千钧一发,李承志突然动了:既没有冲,也没有退,而是就地鱼跃,就如一只大鸟一样,问题免费空跃起了三四尺? 元演一声惊呼:完了…… 正文 第三九二章 尘埃落定 四个高车虎贲皆是双臂大张,似四只亮着利爪的猛虎,猛的扑向李承志。 李承志既没有躲,也没有逃,竟跳了起来? 会角抵之术之人无不大惊:角抵最怕下盘不稳,但凡倒地,也就离败或离死不远了。且李承志的对手还是四个,他怎就敢跳起来? 众人脑海中已然浮现出李承志被压于身下,满身大汉的画面。 果不其然,两个虎贲猛的往前一窜,比刹那前发动攻势的速度都要快几分。一左一右,扑向李承志的两侧,目标就是他的两条腿。 但凡被这二人得手,李承志即便不会被撕成两半,也绝对会失去重心,被其控制。而剩下的两人,定会给李承志予致命一击。 千均一发之际,李承志猛的踡起了双腿,就如稚子或妇人踢耍键球时的动作:双脚并拢,紧贴于后臀。身体顺着冲势,猛前往前倾斜。从远处,就像真的飞了起来,好像又拔高了一两尺,从左右两侧的大汉头顶飘了过去。 顿时就有人惊呼出声:“这一跃,怕不是有五六尺高?” 但身侧并无人回应,都紧紧的屏着呼吸,目不转睛的看着李承志。 两个大汉扑了个空,收势不住,差点撞在一起。正前方的两个虎贲还在急冲,突觉眼前一暗,李承志竟刚刚正正的向他们攻来。 能被元士维选出对阵李承志,自是久经阵战,训练有素之辈。两个虎贲反应极快,一个双臂成环,搂向李承志的脖劲。别一个由指成爪,抓向李承志的胸口。 若头被搂住,虎贲就会用起全身的力气反掰,就算拗不断李承志的脖子,也能将他掀翻在地。剩下的只需交给同伴。 若是胸口被抓住,任李承志力大如牛,但此时正值脚下无根之时,他又能到哪里借力? 依旧会被掼倒在地,身上压满大汉……李承志要败了? 众人没想到,今日甫一交手,竟就是龙争虎斗、杀招迭出? 值了…… 众人正待喝彩,有的甚至已然张开了嘴,只待李承志倒地便狂呼出口。但一眨眼,喝彩声却变成了惊呼。 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骨干! 明知是强敌,李承志怎可能故意找死,露出破绽? 他左手挡住抓向胸口的那两只手,右手曲臂横肘,如泰山压顶一般,狠狠的砸向另一个大汉的面门。 脸是要害中的要害,再敢拼命,再是悍不畏死,右侧的大汉也不敢不防。不得已,他只能放弃搂头的动作,双臂交叉成十字,挡住李承志攻来的右肘。 左侧的大汉抓胸是抓不到了,只能抓住李承志的左手,准备用起全身的力气反掰。 “啊……喀嚓……” 几乎同一时间,右侧传出一声惨呼和一声异响:大汉的双臂和李承志的右肘重重的撞击在一起,大汉竟然招架不住。双臂被砸的撞向了面门,胳膊虽然无碍,脸上却开了花。 鼻血当即就流了出来,再听那一声“喀嚓”,分明是撞断了鼻骨。 左侧的大汉确实抓住了李承志的左臂,但感觉就像抱住了一根钢柱,用尽全身的力气,竟都拗不动分? 正值李承志双脚落地,他快的就似一道闪电,右腿急伸,飞一般的绊向左侧大汉的下盘。左手同时用力,狠狠的往下一掼。 身高足六尺的壮汉到了李承志手里,轻的就像一根筷子,被他狠狠的掼摔于地。依旧还是右肘,似一柄臣锤,重重的砸在了大汉的胸口。 又是“喀嚓”一声……大汉都没来得及惨呼一声,便被一口急涌而出的鲜血堵住了嗓子。只听几声急咳,喷了几口血沫,大汉头一歪,当场昏死。 察觉耳后异响,都来不及观察或是思考,身体自然而然就做出了反应。好像一头矫健的豹子,李承志飞身一扑,缩身一滚,等落地时,竟已躲开了近两丈。 “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大汉扑落于地,还以为扑住了李承志,正待用力,才看到手中抓的是已然昏死的同伙。 就真如电光石火,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数息之内。比平时端起酒盏喝一口,再放置案上的时间都要短。 只是一眨眼,竟就废了一个,伤了一个? 但凡离的近一些,看的清楚些的虎士,无不惊的双眼暴突、瞠目结舌。 这哪是人? 便是真来一头老虎、豹子,有无这般迅猛、敏捷、凶恶? 只是两肘而已,一个就脸上开花,而另一个,更是生死不知? 特别是第二肘,简直颠覆了一众虎士的认知:那个高车虎贲的胸骨难道是纸糊的不成,怎是说断就断? 还是说,李承志的骨头是铁铸的? 开什么玩笑? 但凡麾下之虎士,无不恼恨李承志平时操练过于严厉、苛刻。不是没有自恃武艺高强,勇武过人之辈,琢磨着找个机会公然挑战一下李承志。就如元谳…… 而此时的元谳却被骇的头皮发麻,四肢冰凉。 他怎么设想,都觉的撑不过三招…… 元演就跟冻住了一样,那句“完了”的惊呼好像还飘在耳边,没有散尽。而场中的局势却如翻天覆地。 仿佛活生生的见了鬼,元演猛的一个激灵:“又是这一招,竟能这般用?李承志叫他什么……什么肘?” 元渊轻轻一叹:“霸王肘!” 常人自是没有机会见识李承志的武勇,但元渊与元演却不同。 一个是虎贲中郎将,一个是虎贲卫将,时不时就会侍驾,护卫皇帝。 那段时日,元恪和李承志卯上了劲,变着花样的为难李承志,又是赛马,又是比箭,角抵互搏自然也没有落下。 元渊与元演亲眼见过:只是一肘,近两百斤重的大汉被李承志顶的双脚离地,飞身倒退。好在李承志提前警示,让其穿了胸甲,不然也是如眼前这般下场。 元士维能想到让李承志以一敌多,皇帝又怎可能想不到? 以一敌二之下,李承志完胜。 至于再多……李承志坦然,他若想胜,只能出杀招! 只是比试,又非战场搏杀,皇帝自然做罢了…… 果然是杀招? 李承志竟有飞起来用肘砸人面门、将人掼倒在地再用肘击的招数? 能砸断胸骨,自然也能砸塌鼻骨。若第一个大汉反应稍慢些,此时估计也已是生死不知了…… “不应该啊?” 元演盯着李承志倒吸着凉气,“一月前见他与两个羽林比试,好似都无这般大的力气?” 元渊眼神微动,看了看李承志稍显臃肿的身体。 飞升直扑的那一刹那,元渊无意中看到,李承志的袖口处好似闪过了一道亮光? 他稍一沉吟,不动声色道:“看就是了……” 元演心神激荡,并无细想这句话中藏着隐意。只是嗯了一声,又往场中看去。 李承志长身玉身,风轻云淡的看着剩余的三个高车虎士。一阵微风吹来,吹着儒衫轻轻摆动。再加一付好皮囊,好一个轻盈潇洒、超尘脱俗的翩翩公子。 “骚包!” 骂了一句,元演又侧目看向另一边。 昏死的依然在昏死,伤了鼻子的那一个依旧血流不止,只是撕下了一截衣袖,匆匆包扎了一番,仿佛蒙着面巾的贼。 看其装扮古怪,李承志本能的多看了两眼。别说,被砸塌鼻子的这一个长的还挺俊俏,年岁也不大,至多二十出头,相貌带着典型的混血儿的特征:虽是金发深眼,但眼仁却是黑的…… 其余两个一左一右,三人呈品字型,正虎视眈眈的盯着李承志。 眼中虽有惊疑,更多的却是狠厉。 看到这二人眼中的凶光,李承志突的有一丝明悟:今日怕是不死不休了…… 左退往前一迈,李承志蹬了个弓步,朝三个大汉招着手:“来!” 三个高车虎士瞳孔猛的一缩。 六只眼睛紧紧的李承志,口中却叽哩咕噜的说起了话。 声音不大,李承志勉强能听见……但问题是,他听不懂高车话…… 越说语速越快,越说三个人的表情越激动,就好像吵架一样。 李承志有些不耐烦:“到底打不打?” 三个人猛的停了下来,砸破鼻梁那一个却朝着李承志一拜:“属下已知非李旅帅之敌手,甘拜下风?” 什么意思? 在李承志惊讶的目光中,金发虎士做了个揖,竟施施然的朝外走去? 竟然认输了? 李承志大喜:四去其二,更没有输的道理! 剩余两个虎士气的脸色涨红,对着离开的那一个大骂不止,李承志依旧听不懂,但能猜的出来:无非便是叛徒、懦夫之类。 鬼使神差的,李承志喝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少年停下脚步,回身应道:“属下斛律金!” 斛律金? 李承志的脑海中划过了一道光:洛阳之战中,高欢于宇文泰双方阵兵近三十万,大战于邙山之下,金墉城外。怕不就是脚下之地? 若非斛律金奋不顾身的营救,高欢差点就被宇文泰手下名将,后任北周八大柱国之一的李弼生擒,哪还有之后的北齐? 而李弼此时才只十六,也在李承志麾下,此时就站在阵外,盯着李承志飘逸潇洒的侧影,眼中直冒小星星。 像是牙疼,李承志猛吸一口凉气:先是李弼,后是贺拔允,如今又是北齐名将斛律金? 好像还有一个姓尔朱的,也不知是尔朱荣的子侄兄弟还是族人。 自己手下怎么尽出名人? 也怪他自己,光顾着防备一众元氏子弟了,竟没顾得上好好研究研究旅册? 心中感慨,李承志朗声吟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诗是高车族民歌,何时成诗不知,但史载,就是斛律金翻译成汉语的。 斛律金脸色狂变:“旅帅竟懂我敕靳语?” 他鼻子上包着布,且被血糊了半脸,李承志并未觉察有异,只是随口敷衍道:“碰巧听人唱过……嗯,既然要走,那就走吧!” 斛律金眼中满是惊疑,心中犹豫,欲言又止,但嘴还未张开,猛听阵外一声暴喝:“斛律金,你这个叛徒……”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拜道:“旅帅小心!” 呵呵……还挺有意思? 李承志未做声,只是点了点头…… “斛律金?应是原殿中尚书斛律幡地斤之孙、光禄大夫斛律大塊那之子,倒是挺机警……” 元演盯着走出校场的斛律金,正絮叨着,突见斛律金抬起了头,直戳戳的看了他一眼。 可能是鼻子发痛,用手捂了一下。但怪异的是,抬手之时,斛律金两指骈做刀剑状,朝着场中李承志的方向虚刺了两下。 元演稍一狐疑,脸色突变:“中郎,斛律金在警示:场中那两人欲对李承志不利……” “慌什么?” 元渊低声喝道,“你此时才知有人欲对李承志不利?就没包括斛律金在内,这四人甫一上场就是杀招?” 能一样吗? 斛律金此举必有所指…… “再莫聒噪……若需用你提醒李承志才能警觉,李承志不知死了几遍了?” 元渊冷笑着,又朝不远处的李亮支了支下巴,“仔细看!” 看什么? 元演回头望去,见其口中似是含着一支铜哨? 这是准备发号施令? 嗯,肋下怎么闪着寒光? 等看清了什么东西后,元演心中一突:李大的身后竟然藏着一只引弓待发的利箭。 李亮身后还围着几个人,虽看不清持弓的是谁,但元演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李睿…… 好贼子,竟早就做了布置? 猛听一声嘶喝,元演飞快回头,又朝场中看去。 两个虎士齐头并进,齐齐朝李承志扑去。李承志依旧不躲不避,以刚对刚。 他坚信,不论是哪一个,但凡身上挨上他一肘,必是骨折筋断的下场。 再废掉一个,就只剩一个,还不是手到擒来。 要如两座冰山相撞,双文堪堪交手直际,李承志眼中突的闪过一抹寒光。再一细看,一个大汉拢着袖子,将手藏在其中,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匕首。似一道闪电,飞一般的朝他脖子刺来。 若是被刺中,哪里还有命在? 心中警铃大作,已挥出一半的铁肘猛的往回一缩,堪堪挡在面前。 本能之下,李承志急往一侧瞥了一眼,就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另一把刀以极其阴险的角度刺下胯下。 这是要让我断子绝孙? 我干你大爷…… 放着胸不刺,腰不刺,你刺老二? 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将另一只手往裆间一护。仿佛被人照头砸了一锤,双膝一曲,身体猛的往下一矮。 “刀?” 直到此时,才有人惊呼出声。 这两刀藏的如此之深,离的如此之近,且发动的如此迅捷,李承志哪能躲的开? 元演终于知道,斛律金那并指一刺代表的是什么含意。 果不其然,那两刀准准的刺到了李承志的身上。 完了…… 可惜李承志何等勇武,竟中了奸人毒计? 只以为会听到李承志心有不甘的怒吼或是惨叫,不想却是一声高喝:“李大莫动……” 李亮急声大吼:“李睿莫动……” 确实不能轻动:三人不但紧贴在一起,且在飞速移动,即便李睿有把握,其余三个却不一定。万一射到李承志呢? 差那么一丝,李睿手里的箭就射出去了。 “叮……” “刺拉……” 没听到刀锋入肉的脆响,却听到了两声金铁相击的声音? 只觉手里的刀刺的不是人肉,而是铁板。拼上了全身的力气,竟都再往前刺不动半分? 难道李承志整个人都是铁铸的? 两个虎士悚然一惊,猛一抬头,恰好就看到了两把刀尖划过李承志的胳膊与小腹时,擦起的两道火星。 外层的儒衫已被割破,露出了里面的内甲,竟闪着刺眼的银光? 李承志竟在衣下着了甲? 都已经知道元士维没安好心,李承志怎可能不做防备? 不过这套甲并不是他比斗前现穿的,而是自忖得罪的人太多,可能会遇到暗杀之类,所以平日上衙当值、下衙回府不着甲胄之时,衣服里就套着这么一件。 锁子甲,又称环锁铠,制法很简单: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一般只有家世不显的世族子弟或庶族子弟,置办不起鱼鳞铠,才会穿这一种。 不过李氏铁匠的锻铁技术已极精熟,用的是极细的钢丝,所以极薄,不但轻便,防御力也极高。里面都用帛纱缀衬,故而走动时也不会发出声响…… 二人目眦欲裂,不约而同的收回刀,欲刺向李承志的面门。 身上穿了甲,那脸上呢? 但李承志又怎会给他们刺出第二刀的机会? 护在裆下的那只手“筱”的一探,李承志便抓住了其中一个大汉的手腕,用力一带,同时脚下往后一退。 “嗤……” 这才是刀锋入肉的声音。 又准又狠,一尺长的刀刃竟直没至柄。 而李承志已毫发无损的飘出了一丈之外。 看着艰难回过头的同伴,嘴里还不停的往外涌着血,大汉仿佛蛇咬了一口,浑身一抖,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刀柄。 “噗……” 一口鲜血喷出,像一根被砍倒的大树,另一个高车虎士直挺挺如同一个地上一栽。 “啊……” 不知是不是亲手杀了同伴无法接受,还是已知必死,索性求个痛快。仅站着的那一个嘴里疯狂着尖叫着,张牙舞爪的朝李承志冲去。 李承志脚下一踏,右肘一突,重如山崩,利如斧劈,狠狠的往前一刺。 肘尖无一丝偏差,准准的击在虎士的喉部。仿佛尖叫的鸡鸭被攥住了脖子,嘶喊声戛然而止。 “好好的人,装什么野兽?” 李承志轻轻一叹,收势负手,淡淡的看着立于场边的元士维和元士孝。 近千人围观,但好像全部施了定身术,偌大的校场竟无半丝多余的声音。 偶有山风吹来,才能听到一两声旗帜随风舞动的沙沙声。 李承志……胜了? 四个虎士,皆是于疆场搏杀过的军中力士,在李承志手下竟未撑过三合? 不但败了,且是两死、一残、一伤? 看着长身玉立,出尘脱俗的李承志,就如看到了洪荒怪兽,元谳等人止不住的心底发凉。 幸亏没有贸然挑战于李承志,不然怎么也会少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吧? 万幸……真是万幸…… 元演瞪着一双牛眼,恨不得将李承志里里外外看个通透。那最后一肘用力极大,已将衣裳撑破,竟也露出了明晃晃的一块,分明就是金铁之物。 怪不得感觉他那一肘威力暴增,一肘就能击塌虎士胸骨? 元演紧紧的咬着牙,口中含湖不清的骂着:“好狗贼,你还不如穿着甲,比试兵刃呢?” “怕是胜的更快?”元渊谓然叹道,“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还是在禁中,比的是枪术。不过都只拿的是木杆,且用布包了尖头。 与李承志比试手羽林是刺,而李承志却是抡:小儿胳膊粗细的槊杆被他耍的舞的如同车轮,一劈就折一根。穿着甲主的羽林只挨了他一棍,就被震的口中见血,倒地不动…… 元演一想起来,就萌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咬牙骂道:“可恨这奸滑小贼鬼计多端,又力大无穷,还真就天下无敌了?” “天下如此之大,英雄辈出,哪能称的是无敌?等何日奚康生、杨大眼入了京,再让他见识见识……” 感恨着,元渊又催着马,邀着元演:“也该是尘埃落定了……莫看了,省得李承志杀的性起,将元士维两兄弟也一道杀了……便是要斩,也该有陛下谕令才能行刑……” “活该!”元演低声骂了一句,催马跟上。 李承志并无多快,就像散步一样,闲庭信步的走向元士维。但元士维却觉的好像有一座山向他压来,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颤:“李承志,你竟然穿了甲,你怎么能穿甲?” 李承志好不奇怪:“为什么不能穿甲?” 就如喉咙里塞了东西,元士维猛的一滞。 刘腾确实说过:可穿甲角抵,但只能徒手。问题是,穿上几十斤重的铁甲,多走两步就会喘气,还如何施展手脚? 但为何李承志就可以? 心中暗恨不已,又听李承志幽声问道:“但你却让虎士私藏了兵刃?” 元士维的心脏猛的一缩:“不是我……我一概不知……” 仿佛听到了笑话,李承志却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是绝对不会承认的……怂恿兵卒谋刺上官,这可是死罪!不过无妨,有人会让你承认的……” 李承志转过头,朝着迎面而来的元渊和元演一揖: 正文 第三九三章 智商税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似是打翻了天仙的粉盒,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自天际落下。突来一阵微风,雪花似舞似醉,忽聚忽散,轻轻盈盈,漾漾悠悠。 天色渐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银妆素裹。所见之处,无论是山、还是树,或是城,以及宫,都被厚厚的大雪覆盖。就如一个个裹着白袄的胖子,虽大却憨态可拒。 已到上值之时,官道上车水马龙。车轮辗压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夹杂着马儿的响鼻,及行人滑倒时的哄笑声,虽噪杂,却惬意。 喝了一口滚烫的热酒,哈了一口雾气,元演只觉舒畅至极。 “美景、美酒、美食……美人!” 手指划过热气腾腾的锅子,顺势拐了个弯,就钻进了美姬的怀里。入手之处,温滑如玉。 几下拨弄,逗的姬妾娇吟不止,却还没忘了恭维元演:“将军……好诗……” “哪里湿?” 元演淫淫怪笑,身体一倾,整只手都滑进了姬妾的衣袍。 似是觉的姿势不对,元演本能的伸直了腿,却忘了车箱正中还立着一支烧着火的铜锅。 猛觉脚上一烫,元演哎哟一声,慌忙翻起了身。 还好没有踹翻铜锅,不然半条腿不得被烫熟? 姬妾被惹的不上不下,好不难受。一张脸粉嫩欲滴,睁着一双桃花眼,幽怨的看着元演。 见元演只是扶着铜锅,好似比她还要宝贝,姬妾不情不愿的合拢了衣领,幽怨道:“妾回府敬候将军,等将军下值,再陪将军‘吟诗’……” 回府? 一想起昨夜于元琛府中饮宴之时,那歌女曼妙的身姿,元演就止不住的心头起火。 “对,今日定要早些回府,饮酒、吟诗、听曲,不然岂不辜负如此美景?” 元演兴奋的回了一句,又掀开窗帘,看着漫天飞雪赞道,“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洛阳道……好曲、好诗、好才气……” 一听这句诗,再听“好曲”二字,姬妾便知,元演在念叨昨夜刚领回府的那个歌姬,心中顿时醋意大作。 “将军可知,此诗并非那贱……那姬伶所作,而是李词,故而何来才气可言?” 我管她有无才气,不知爷爷只看表相么? 再者日日与那小贼同处一衙,我焉能不知此诗出处?也就只有李承志这样的骚包,才会在“词”之前冠以姓? 虽不是他自己冠的…… 突觉马车停下,听到车外说话之声,元演便知已到了金墉城下。边穿着靴子,边指使着姬妾:“少聒噪,再往锅底添些炭,千万莫让火熄了……早些回府……” 姬妾恨的银牙直咬:合着你让我来,就是为了看锅添炭? 还以为能入得皇城,见见世面? 收拾停当,披了棉裘,元演跳下车,又让侍从抬了铜锅,背上肉食,哼着小曲入了金墉城。 一处衙堂三十多间房,上有飞雪飘飘,下有雾气袅袅,仿佛置身于仙境。 那是各房衙吏和兵卒在烧炭盆,故而烟雾迷漫。 往中衙瞅了瞅,看门口已挂上了遮风保暖的棉被,元演顿时眉开眼笑:终于不用受这烟薰之苦了。 掀开门帘,刚入堂门,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炭盆足摆了四五处,早燃尽了浓烟,正冒着红彤彤的火光。堂内被烧的温暖如春。 元渊只穿着一件薄裘,跪坐于一处矮榻之后,核算着一本帐册。 “就知中郎废寝忘食,定比下官来的要早!” 不着痕迹的拍了一句马屁,元演又指点着衙吏抬来一张几案,置于元渊身侧,而后将铜锅摆了上去。 眼前突然多了一具如鼎一般的物事,且飘着丝丝香气,元渊停下笔,诧异道:“何物?” “火锅,李承志捣鼓出来的!” 似是嫌热,元演解着裘袍,又左右环视一圏,“那小贼还未到?” “早到了……昨夜甲旅被积雪压了帐,此时正带着兵士迁营!” 元演一听,好不幸灾乐祸:“活该!劝他早些迁,偏不听,傻了吧?” 元渊也不接话,只是仔细的打量着铜锅,很是新奇:“这里何物,其中煮的是肉食吧,竟如此之香?但此鼎壁却如此之薄,竟还不足半分(一分大致三毫米),且如此之匀?哪里寻来的?” 以南北朝的技术,不是打不出这么薄的铜皮,而是摊不成这么大的一块,且做不到该圆的地方圆,该梭的地方梭。 元演哭笑不得:你放着锅里的美食不看,却研究煮食的锅? “应是锤的吧?” 元演敷衍了一句,揭开了锅盖。 “此乃李承志新制,名曰‘火锅’。我昨日才得一见,很是美味。早间起身便让厨娘切制,已煮了一路,早已烂熟,中郎且尝尝……” 锅里铺满了肉片,有肥有瘦,有羊有牛。值炭火正旺,汤汁翻滚不止,腾起阵阵雾浪。一股肉香扑面而来,只是几息就弥漫了整间衙堂。 几个佐官属吏食指大动,不住的抽着鼻子,吞着口水。 “肉切的够多,油料备的也足,都来尝尝……” 元演邀着堂中诸官,又指使着司吏,“先予郎中盛上,记得汤肉各半……” “这不就是铜瓮煮肉?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专程从府上带过来?” 元渊好笑道,“还不如这薄如纸的铜锅令人新奇……” “中郎一尝便知!” 元演哈哈笑着,“下官昨日也是如此以为,但三弟告诉我,只是这一锅汤就值十金?而这满共不足十斤重的铜锅却被李承志卖足了一百金,故而哪怕是白水煮肉,吃到口中也能值而又值……” 仿佛听到了惊天奇闻,堂中诸人都愣住了。筷子上夹的好似不是肉,而是真金一般,都不敢往嘴里送了。 一锅汤,竟值十金? 堂中那两个从八品的属吏,一月的俸钱才是多少? 八百文而已,堪堪合五金,等于两月才够买这么一锅汤? 还有这铜锅,连锅带架至多七八斤,竟翻了十倍有余? 就连元渊都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睛:“胡商所售的波斯鎏金银壶才值几金?” “着啊?” 元演双手一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小贼就是这般说的,说是请了波斯的巨匠打造,故而卖的贵一些。但他那府中诸人,我哪个不认得?莫说波斯巨匠,连胡子长些的都不见一个……” 听他语气夸张,元渊露着笑意,夹了一块肉放进了嘴里,不由的一声赞叹:“确实美味……这汤又是何典故,为何能值十金?” “不是值不值,而是李承志就卖这么贵!故而我才常骂他是贼……不,比明抢暗偷还要来钱快……” 元演骂骂咧咧的从装有食材的褡裢里翻了翻,摸出一块用纱布与棉纸包裹的物事。 “就是这东西,李承志声称用了百多种名贵香料,添以虎骨、熊掌能珍材熬制,又以牛、羊、豕等油脂凝之。食之用水煮化,煮以肉食即成,甚是便利…… 他与我三弟在合谋,欲在南城建一处乐馆,专售这火锅,还有他那烈酒……” 一个属吏惊呼道:“再是美味,但只是一锅汤就售十金,有几人能享用的起?” “有贵的,自然就有贱的,少用几种香料与名贵食材不就行了?最贱的一种油料,李承志才只卖几十钱。包括那锅也一样,有一种生铁铸制,稍重些的,一口只卖三五金。若是庶民,拿口瓷瓮也能煮食……” 元演挠着下巴,瞅着铜锅说道,“他说这值百金的铜锅与值十金的香料,就是专收我与中郎这等富人的……的什么税来着……还说千万别嫌贵:堂堂宗室之后,贵胄之家,拿口瓷瓮煮食,得被人寒碜死……” “就他歪理多……也是奇了,他怎就能琢磨出这般多的生财的门道?天凉卖不了冰,他就卖豆腐、卖精盐。甫一天寒,就卖起了这火锅?他要这么多钱做甚?” “中郎此言差矣!” 见元渊口中说着话,筷子却夹的飞起,显然很是受用。他也飞快的拿起碗筷,边夹肉边回道,“那有嫌钱多的?就如我三弟,富可敌国,还不是一天到晚追着李承志,向他讨教生财的门道?” “河间王?” 元渊面露讥讽,冷声嗤笑道,“用李承志的话说,那是钻到钱眼里了……” 确实如此,元演不好接话,乱打着哈哈…… 应是平前就用过了早食,吃了没几口,元渊就放下了筷子。又吹着热气喝了两口热汤。 “确能称的上珍馐美馔,食过齿颊留香,满口生津。汤中隐带辛香,只是半盏,竟就浑身出了汗?此物最合天寒之时食用,十金不贵……等他来了,定要向他讨一些……” 说曹操,曹操就到。 元渊的话音都未落,便听李承志的门外秉道:“中郎可在?” 听到元渊喊了一声进,李承志掀开棉帘,闻着熟悉的香气,看了看烧的正滚的火锅,不由的就乐了。 大清早吃火锅? 挺会享受…… 正文 第三九三章 智商税(二) 元渊邀他一起食用,李承志瞅了一眼,不但牛、羊、猪俱全,好似还有鹿肉。 此物大补,特别是冬日,这可是真正的好东西。 李承志食指大动,正待坐下,突的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味。 似是淡香,再一一闻,便知是女子身上特有的脂粉气,且带着汗味的那种。 不知为何,香味中好似带着些腥臊,就如置身于盛夏之时的海边渔场,见到了堆满地的死鱼烂虾…… 往下一看,岸几上摆的尽是肉,不见任何水货,何来海鲜的味道? 鼻子稍稍一抽,李承志循味闻去,将目光定格在元演的身上。 腮下似是印着点胭脂,分明是刚刚还搂过女人…… 我去,死鱼烂虾? “这锅、这肉……皆是卫将所带?” 元演指着铜锅问道:“这物事满京城除了你那里,就只我三哥府上有,你认不出来?” 怕的就是这个呀? 看元演用手抓着骨头,啃的好不香甜,李承志差点吐出来。 “下官出府时已用过了早食,中郎与卫将慢用……” “某用好了!” 元渊用帛巾擦着手,“正欲寻你……将这锅与油料予我置办些,我予父亲(太尉元嘉)与僧赐、灯明(元渊的两个妹妹)府上各送一副……” 二人性格相迥,一个狡猾奸诈,一个忠厚温良,但不知怎么看对了眼,相得益彰。几副火锅算什么? 李承志随口一应,稍一沉吟,又正色道:“正有一桩私事要请中郎相助……” 元演何其有眼色,一看就知李承志有正事要说。扔下骨头挥着手,将一干佐官和属吏全撵了出去。 “下官听闻,太尉(元嘉)于管城(郑州)有数座炭(煤)山?” “你要这般多的炭做甚?” 元演好不奇怪,“仲夏时,你就将汝阳王(元悦)于崤山中的炭山租了下来,上月又将颍川王于封地(北魏时颍川即许昌)中的产炭之地皆租了五年,今日又问起了中郎?” 元渊心中一动:崤山、颍川、管城? 司州(洛阳京畿地区)境内,就只这三处产炭最丰,京中所用之石炭,皆来自这三处…… “你要售石炭?” 李承志点点头:“确有如此打算!” “售不出去吧?” 元渊狐疑道,“金部(管金铁冶炼)、起部(工部)所用冶金之石炭皆为官供,自是不会私购。而民间私铸所需又不多。且天已入寒,不宜铸炼,九成都已停工。你这石炭欲卖给何人?” “并非冶铸所用,而是用来御冬……” 御冬? 元演眉头一皱:“你是生怕一至冬日,洛京中的寒民死的太少?嫌冻死的不够多,还想毒死一些?” 不怪元演出言讥讽,委实是这个时代排烟的技巧几同于无。而煤的一氧化碳含量又太高,稍有不慎,就是全家灭门。 就连皇帝在冬天取暖,也只能烧地龙,或是炭盆:就如此时的衙堂中一样,等木炭烧红,烟气散掉大半才敢移罢堂内。且至多两三刻,就有专人开窗掀帘,以散去烟毒。 至于煤:富足之家不愿用,贫寒之家不敢用,除了治炼,自然也就没甚用处。 见四下已无外人,就一个元演,李承志转了转眼珠,低声道:“下官有散烟毒之法……” “腾!” 元演站起身,差点将火锅带翻。 怪不得李承志迫不及待的要将司州境内的炭山尽皆收入囊中,原来是要做独家生意? 莫说木炭了,与柴草比,石炭价格只有其三成,小户之家亦能用的起。若有散烟毒之法,还不被人抢疯? 他瞪眼问道:“怎可能?” 就知无人敢信,不然为何元悦、元雍不愿合营,只愿将煤山高价租给他? “中郎待我相厚,下官自不敢欺瞒中郎,这石炭定是能卖的出去。若中郎嫌不胜其烦,可如汝阳王与颍川王一般,将炭山直接租于下官。若府中有可用之人,可采炭出山后,再售于下官……” 可用之人? 一至天寒,阖府上下就只能养膘,可用之人不要太多。且京中的闲汉那般多,雇多少雇不来? 李承志这分明就是在让利于他…… 元渊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有心了……今日回府,我便与父亲商议,最迟明日就能回你……” “那就谢过中郎!除此外,下官特来告假:家父不日就会入京,定会寻亲访友,身为人子,自然要陪护左右。长则三五日,短则一两日,军中之务,则只能拜托中郎……” 元演点头应道:“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自去便是!” 李承志拜谢告辞,人走之后好一阵,元渊才一声轻叹:“坊间皆传李承志锋芒过盛,且莽撞无智,结仇无数,但如今呢?” 高肇且不论。 元悦在和他卖豆腐,元琛在和他卖火锅。元怿在和他卖精盐,于忠的子侄在与他合营乐楼,如今的元雍与自己,又将与他卖炭。 甚至是刘腾的祧子(养子)也与他有合营的营生……朝中稍有些权势、但凡被皇帝视做心腹之辈,哪个与他没有利益来往? 如今可还听李承志是佞臣、是媚幸之辈了? 朝野之间,尽是赞誉之词。 倒不说李承志心思有多剔透,手腕有多高明。但凡不是愚直之辈,都能想到该如此处事。 但是,再无人有他这般多的生财之道,这才是关键…… 又叹了一口气,见元演不应声,元渊抬眼一看,只见元演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似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又突见他双手忽的抱住了肚子,五官紧皱,似是异常痛苦:“中郎,下官突感不适,需告假半日……” 扯淡,刚还好好的? 突听李承志告假,你竟也要告假? 元演心中一动,露出一丝冷笑。 不出意外,这王八应是要去给高肇通风报信:李承志之父,李始贤要进京了…… “滚!” 心思被识破,元演讪讪一笑,匆匆一拜:“谢过中郎!” …… 人算不如天算,还未走出金墉城,李承志就被来传谕的黄门堵到了半路上:皇帝召他觐见。 元恪体弱多病,最怕的就是冬天。每年天一入寒,他就感觉大限将至。 殿中的火盆刚摆的稍多了些,元恪就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刘腾急令黄门将炭盆撤走了几副,又将门窗打开散烟。 不多时,元恪咳倒不咳了,却抖个不停。就如身上裹的不是毛被,而是挂了几张弓,弓弦弹个不停。 一张脸灰白如土,几无血色。再一细瞅,眼中的黄斑好似又多了许多。 不会是时日无多了吧? 算算时间,怎么也该活个四五年才对? 初秋时,皇帝就有了腹积水的症状。还专程召问过他,问他有无良方,李承志只说没有。 其实还是有的:腹穿刺抽吸。 但以皇帝这个体质,擦伤点皮都好久才能愈痊,何况是肚子上开洞? 万一感染了呢…… 李承志拱手一揖:“臣恭请圣安……” “你……你个逆臣……莫不是忘了还兼着武骑侍郎之职?朕不召你,你竟也不知来宫中侍驾?” 三日前才来过好不好? 见皇帝上下牙直打架,李承志懒的与他狡辩,敷衍道:“是臣的错……” 皇帝又问道:“那条呈中所奏的‘铁炉’呢,莫非忘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李松今年能不能过个肥年,就全靠这个了,李承志怎可能忘。 委实是这场雪下的太突然,前两日都还艳阳高照,街上随处可见露臂的小娘子,大雪却说来就来? 算算时日,离立冬还足有十来日…… “臣怎可能忘?铁炉已然锻好,就等着陛下谕诏!” “还不赶快差人取来?” 皇帝裹紧了棉被,“但凡解了这苦寒之忧,朕算你大功一件……” 还真不是元恪信口开河:能挺过这一冬,他就就能多活一年,顶得上救驾之功了。 “陛下稍待,臣定于今日就能操置好……” 回了一句,李承志又邀着刘腾,“还要请寺卿相助!” 出了大殿,刘腾就开始埋怨他:“他人绞紧脑汁的想侍于陛下左右而不得。你倒好,负着侍郎的差,竟三五日都见不到人影?军务再忙,还能重的过陛下安康?” 天天围着皇帝转,我哪来的时间赚钱? 李承志也不争辩,嘿嘿笑道:“寺卿提点的是……” 差了几个力士、羽林去李承志府上去取铁炉,刘腾又将李承志带到了式乾西殿。 这是皇帝常日办公之所,也是元恪的寝宫。 李承志的条呈才上了三五日,刘腾将已将西殿拆了个七零八落。地上堆满了石柱、石板,以及麦草、粘土等物。 这都是按李承志的要求置备的,其实很简单:李承志准备给皇帝盘个火炕。 这东西好像到唐中后期,才始见于东北。李承志也想不通,既然自汉朝就有了地龙(地炕),怎就不知将炕建高些,直接建到地面上? 皇宫里自然也有地龙,但宫殿太大。这个时代还没有将整座殿底挖空,造成地炕的技术。地洞挖的小而短,连殿宽的五分之一都不到,不然就会塌陷。 再加殿基极厚,等烧热地板,热气也就散的差不多了,效果几同于无。 李承志的方法很简单,在西殿中隔两座向阳的暖阁出来。其中一间盘坑。 或是炉坑:盘一座泥炉或石炉,连同火炕,将烟囱置于坑尾。炉中烧煤,等烟气薰过炕洞,炕热了,暖阁中自然也就热了。或直接盘成炕洞里塞柴草的火炕。 另一暖阁中则架铁炉。 这是冰卖不动之后,李承志琢磨出来的。不过技术不过关,造不出薄铁皮,烟筒只能用铁板硬卷,所以不但很重,造价也不低。李承志索性加了近两倍的价,专收富人的智商税。 庶族、寒民虽买不起,但有火炕可用,所以煤是绝对不愁卖的。故而不等立秋,李承志就暗中将京城的煤收了个七七八八。又将洛阳周边的煤山尽皆租了下来。 至于柴草……那玩意是战略物资,除元雍、元怿、元悦几个有数的亲王,其余皆是官售。且一入冬,价格高的飞起,论斤卖的价格是煤的两倍,而且还不耐烧…… 若直穿过宫后的华林园,皇宫离李承志的府宅才只三里,故而力士来的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赶着三辆马车到了式乾殿外。 看着那一堆七零八落的物事,元恪狐疑道:“这物事看着也不大,真能御冬?” 李承志牙一呲:这第一笔智商税,就先从皇帝这里收起…… 正文 第三九四章 智商税 皇帝从起部、将作监唤来了十多个大匠,隔两间暖阁、盘一座石炕还不轻轻松松? 在李承志的指点下,不到一个时辰,两间三丈方圆的暖阁、一座前后近丈,左右两丈宽的石坑便新鲜出炉。 铁炉更简单,往地上一支,将炉筒用铁链一吊,不到两刻就生起了火。 炕还要烧个三五日,薰尽潮气后才能住人。但火炉却已烧了近一个时辰。阁中早已热气腾腾,皇帝的额头上都见了汗。等脱了厚重的皮裘,元恪只觉浑身轻便,好不爽利。 有了这火炉和火炕,以后但到入冬,再也不用受这酷寒和烟薰之苦了…… 在两间暖阁中来回走了两圈,只觉温暖如春,但并未闻到多重的烟气,皇帝啧啧称奇:“这两样物事看着并不繁复,但为何再无人想到?果如传言:你能常人所不能?” 李承志拱手一揖,谦虚道:“陛下谬赞。是臣于北地之时,见寒民疾苦,一入冬日,冻毙者不计其数。臣心生怜悯,才钻研出了这两样物事。也正欲向陛下建言:可召百官,予天下普之……” 话语平平无奇,但皇帝就跟冻住了一样。 莫说北地,只是洛阳,每年冬日冻死者都要以千计。再往北,如关中、河北、晋地等更是酷寒,寒民又该如何渡之? 但有了火炕,当解此忧。 元恪并非只知食肉糜的皇帝,甚悉民生。清楚中产之家才能建得起地龙。贫民之家就只能硬挨,至多薰些炭烧个火盆。但稍一不慎,就是全家中毒而亡。如京中每年冬日枉死寒民上千,七成以上是被毒死的。 所以贫寒之家买不起木炭、柴薪只是其次。至不济牲畜总养有几头,粪便也可以当柴烧。关键的是,不知道如何排烟毒…… 元恪看着砌于屋角的烟囱,正烧的热气腾腾的火炕,心中暗暗感慨:谁敢说,此举不是造福于万民? 他突然就想起了平日里如崔光、刘芳、游肇等,均称赞李承志胸怀万民,知天下疾苦。 如低至市价三成的豆腐,如卖完冰沙箱底所化、又专程运至寒民聚居之坊,赏于稚子的糖水。 如今,又如这火炕? “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 皇帝念叨了一句,鬼使神差的问道,“在你心中,朕是不是排在最后一个?” 我只是随口编了个借口,怎就让你联想到了这般深奥的大道理? 李承志哪会承认:“臣不敢!” “逆臣!” 皇帝暗暗的骂了一句,又指着刘腾道:“即刻去传谕,召太尉、司徒、司空、司州牧、尚书令、尚书监、御史中尉、吏部、民部(类户部)、太常等卿,来此议事……” 一听便知,皇帝准了李承志所奏,欲将这两样物事普知于天下,惠及于万民。且雷厉风行,要现场议事。 李承志官才只是从五官,且是武职,自无参议民事的资格。正欲告退,皇帝却不让他走:“且等着,等议完正事,再看如何予你酬功。” 酬功? 别临了临了没功劳不说,还得挨一顿骂? 李承志转着眼珠,只好留下。 不多时,一众大臣就到了式乾殿。看到皇帝和李承志都只穿着一件薄衫,围着火炉就着一盘肉脯,一个喝着烫酒,一个喝着热奶,好不惬意的模样,众人好不惊奇。 宫殿太大,地龙基本不起作用,只能用炭盆。而炭盆摆的一多,皇帝就久咳不止,似是连肺都要咳出来一般,故而几同于无。一至冬日,殿中阴寒无比。 所以往年冬日,重臣入宫觐见皇帝,无不穿的里三层外三层,裹的跟熊似的。 但今日来,皇帝的大殿竟比府上安有地龙的暖室都要温热几分? 再一细看,才见殿中早已变样,似是被隔成了数间,这只是其中之一。 二人中间立着一座似是铁铸之物,似桌似鼎。上面盘着一层层的铁圈,透过缝隙,可见其中火焰正旺。 元嘉奇道:“这是何物?” 元雍瞅了瞅已然起身,侍立在皇帝一侧的李承志:“应是你之前说过的那铁炉吧,竟这般快就制了出来,且这般好用?” 嘴里说着话,元雍竟伸出双手,往烟筒上抱去。 这纯猝是人的第一反应,和智商高不高没什么关系。前世从小到大,李承志不知被烫过多少次,但总不长记性。每次冬天回乡里,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炉筒暖手…… 李承志一声惊呼:“别摸!” 但显然迟了。 元雍“呀”的一声,当即跳起了三尺高。众人当即就闻到肉好似被烤熟的味道。 皇帝笑的直打跌,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若不是李承志拦的及时,他刚刚也差点挨这么一下。不想竟有人步他步尘…… 元雍疼的直呲牙,抬眼一看,手掌上当即燎出了几个水泡。 他边吹着凉气边骂李承志:“你也不早些提醒予孤?” 李承志阵阵无语:我哪知道你这么蠢? 说话间,黄门般来了蒲团,七八个朝臣围着火炉坐定,就只皇帝坐着一把椅子,李承志则侍立在身后。 元怿瞅了一圈,又看了看炉中的熊熊火焰,好笑道:“怎就跟祆教(即摩尼教,拜火教)拜火一般?” 一听拜火这两个字,李承志心里就是一突,不由自主的想到在泾州时,乱民狂呼着“烁烁圣火,焚我罪业……”,悍不畏死的扑向大火的那一幕。 “莫要牵强附会!” 皇帝轻斥了一句,指着火炉说道:“诸位觉得此物如何?” 都是人精,哪还看不出皇帝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高肇拱手一揖:“恭喜陛下,有了此物,日后不用再受湿寒、烟薰之苦,当安然御冬……” 皇帝微微点头。抱着被炉盘炙的微烫的奶盏,感慨道:“昨闻突降大雪,腾辗转难寐。心忧如朕、如天下数以千万计的寒民,又该如何挨过足长四月之久的严冬。不想今日,就能脱了裘衣,置身于这温暖如春的暖阁之中?” 高肇又高声赞道:“陛下胸怀天下,心忧万民,实我大魏百姓之福……” 众臣心中大骂马屁精,还不得不附合高肇,大拍特拍。 不得不说,高肇能成为幸臣、宠臣、权臣,并非无因。 稍一转念,看了看立大皇帝身后的李承志,许多人又无奈的一叹。 高肇已经很厉害了,而与之相比,他这个准侄女婿还要高上好几筹。 高肇无非靠的是能在极快间洞悉皇帝的心思,敢给皇帝背锅。堂下诸人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愿做而已。 但换成李承志,他们除了佩服,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就如眼前这火炉,看似简单,但除了李承志,他人为何就想不出来? 元雍捂着手掌,瞅着烧的正旺的火炉、吊于梁下的铁筒,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 “这铁筒有何用处,怎听着其中竟似有风雷之声?” 哪里什么风雷? 只是因外凉里热,在热压的作用下,再加殿外吹风,产生了类似如虹吸效果,在往外抽烟。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吐了两个字:“排烟!” 元雍愣了愣,使劲的抽了抽鼻子。他才反应过来,殿中竟无多少烟气? “此物虽奇巧,但至多称的上锦上添花。另有一物,才堪称雪中送炭……且随朕来……” 皇帝说着话起了身,带着众臣望里间走去。 其中便是石坑:以石条为柱,担以石板,又以粘土和泥砌固。已烧了一阵,阁中雾气腾腾,竟比方才那一间还要暖热几分。 “此乃火炕,造之不难。依李承志所言:有石可用石砌,若无石,可用湿泥和以草叶,拓些泥胚泥板也能砌之…… 富足之家可用木炭烧之,中产、小户之家可用柴薪、石炭。便是寒民,也可捡些牛马羊粪、细柴、扫些枯草树叶烧之……故而朕传诏众卿欲普及天下……” 七八个大臣都懵了。 有人问道:“果能用泥、草之物就能筑之?” 又有人回道:“房都筑得,何况炕乎?” 元怿往前一步,摸着还有湿迹的炕沿,入手之处,竟颇觉暖热。 他狐疑道:“那铁炉也就罢了,但此物,不就是将地龙移到地上,有何奇处?” 一听这位就是不知民间疾苦之辈。高肇一拂袖子,冷声讽道:“清河王高见,此物确无出奇之处,但并非无用。不然为何得陛下如此推崇? 你可知,你我府中暖室所需之地龙,至少应至两丈方圆,六尺之深,寻常之家如何造之?尔又可知,这般大的地室,一冬所需之柴薪又为几何?” 虽还不解其意,但这两个是老冤家了。哪还不知高肇在讥他“何不食肉糜”,只是瞬间,元怿的一张俊脸就涨的紫红。 李承志连忙打着圆场:“司徒所言甚是,此物与地龙一般无二,只是从地底移到了地上……” 其余之人顿时听出了不同之处,哪会被李承志这么轻易的糊弄过去。 刘芳猛往前一步,肃声问道:“若如司空所言,似眼下这般两丈宽、七尺余的一座火炕,一日费柴几何?” “不需柴薪,扫些碎草、树叶既可,每日应需二三十斤,便可供一家御寒所用。牛马驴羊等牲畜的粪便更佳,十斤足矣……如果确实钱多的无处可花,用木炭、柴薪亦可,同样大小的暖室,火炕所废至多需地龙之两到三成……” 崔光又道:“但如京中庶民,即无枯草枝叶可捡,又无牛马驴羊畜粪,又该如何?” 李承志瞅了瞅脸色阴睛不定的元雍,坦然道:“那就烧石炭……” “如何防炭烟之毒……” 刚有人问出了一句,就知问了句废话。 进这间暖阁已有一刻了,众臣可曾闻到半丝烟气? 李承志敢把这东西呈给皇帝,自然早就解决了这个难题。 再细细一算,与地龙相比,便是用木炭,这东西一季最多竟只废三成不到的银钱,且造之极是便利,挖些湿泥就能筑得起来。 若依李承志所言,真扫些碎草、枯叶也能烧之,那堪称贫民之福音。与往年每冬都会冻死不计其数的庶民而言,此物当得上“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怪不得皇帝如此激动? 想到此处,一干众臣看李承志的目光顿时就不一样了,就像是在看圣人一样…… 正当暗自感慨,猛听阁中一声暴吼:“好贼子,你还孤的炭山来……” 众人猛一回头,只见元雍面皮紫红,须发皆张,两瓣嘴唇直打哆嗦,一根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李承志,好似要气晕过去的模样。 李承志心中暗呼:来了!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皇帝刚骂了一句,又听“噗通”一声,元雍竟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 “陛下,你要为臣做主啊,臣被李承志这贼子给骗了……上月时,他来寻臣,说要与臣合营石炭,以供京城庶民御冬。臣深知这炭烟之毒,恐枉伤人命,便未应他,只是将属地中的炭山皆租给了他,且定了五年之契……” “殿下,不对吧?” 李承志笑吟吟的说道,“下官当日可是向你坦承过:某有一炉,以铁铸之,可供富足之家所用。还可助庶民砌筑地龙,这二物甚是好用,但京中居民若用,当是以石炭为宜……故而寻你合营。前前后后,说的清清楚楚,何来诓骗之说?” “放屁……你说要制铁炉,但何时说过有散烟毒之法?我只当如炭盆一般,虽可御寒,却有中毒之忧。且但凡富足些的,家家都挖有地龙,都积足了柴薪木要炭,故而只当无人愿意卖炭…… 还有,你只说要助庶民砌筑地龙,何时说过这般便利,就连地基都不需掏空,且废炭这般之少……” 才喊至一半,突听“噗嗤”一声,似是有人笑了出来。元雍怒极,刚要破口大骂,看清是太尉元嘉。只能硬生生的将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 元嘉捊着胡子讥讽道:“我当真是李承志诓骗于你,原来是你瞻前顾后,既想发财,又怕担责?” 这位可是先帝临终授旨,留于辅佐元恪的六辅之一。说直白些,若无元嘉,元恪早被元僖、元勰、元详几个亲叔叔逼的退位了。在皇帝心中,十个元雍都比不上元嘉,他哪敢放肆? 元雍梗着脖子辩道:“太尉此言差矣,若李承志早些让孤见到这两样物事,孤岂会上当?” 李承志有些不耐烦:“殿下请直言,你欲如何?” 元雍手一伸:“将孤的炭山还回来!” 还回去? “不是不行……”李承志笑吟吟的说道,“但颍川王想必还记得,你我与契书中约定:谁若反悔,当偿以十倍违金……” 十倍? 便是以元雍宣甲天下,想到那庞大的数字,肉疼的脸都绿了。 但想到以后只要入冬,于颍川的那几座炭山就会源源不断的赚来金钱,元雍猛的一咬牙:“至多三倍!” “成交!” 谁都没想到,李承志竟当场就答应了。还笑嘻嘻的看着元雍,“口说自是无凭,但即便颍川于此时予我立了字据,下官也不敢信。这可如何是好?” 这分明就是在讥讽元雍反复无常,出尔反尔,见利忘义。众臣顿时一阵哄笑,不乏瞅着元雍面露鄙夷之人。比如皇帝…… 但元雍久经风雨,哪会虚了这点阵势。与真金铜钱相比,脸毛算个毛? 他深知今日若不是在式乾殿,但凡换个场合,如私下里,李承志会如此爽快才见了鬼。 心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元雍腆着脸谄笑道:“还望陛下恩准,放臣出宫,予李承志取来违金……” 都以为皇帝定会悖然大怒,破口大骂。却不想元恪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元雍:“朕今日就不该召你来,滚吧……” 元雍大喜,拜过就走,就跟屁股后面有狼撵一样。 李承志心中一动:怎看着元雍好似不想留在殿中议事才演了这一出,并非全为了讨回煤山? 正自狐疑,又听皇帝问道:“说吧,你又藏了什么诡计,准备坑害颍川王?嗯,先说说,颍川王赔你的三倍违金,该是多少?” “臣租了他炭山五年,每年三万金,合十五万金,且已付迄。颍川王若三倍赔予臣,当是四十五万金……” “嘶……”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四十五万金,若是买粟,可购近四十五万石,合五千余万斤。 这么多钱,都够在内城置一套小些的宅院了…… 皇帝一脸不信,斜眼睨道:“不止如此吧,以你的秉性,肯定还有后招!说实话……” 说实话,皇帝还是相当了解李承志的。李承志无奈的挠了挠头:“臣于立秋前后,就已在京中购足了石炭,有近三十万石,足可供京民用足一冬。 便是差一些,臣也已租下了汝阳王于崤山南端的石炭岭。但等天一放晴,便会雇人予崤山运炭。来去也才两百余里,至多两日便能走个来回。多雇些车马,一月也可运炭十万石于京中,如何也该够用了……故而颍川王便是收回炭山,今年已是无利可图!” 何止是无利可图,估计还得赔一点进去。 只因元悦的炭山离洛阳极近,堪堪百里。而元雍的炭山却在颍川,足有三百里,远了近三倍…… 众臣阵阵无语,皇帝却好不惊奇:“你租了元悦的炭山朕知道,但怎不知,你予何时、又是从何处购了三十万石石炭之巨?” 李承志刚要张嘴,元怿却先拜了下去:“皆是臣之过……立秋之初,李承志予臣言之,称天气渐寒,治金、锻器便会停工。所积之石炭只能来年再用。又称此物堆积一冬,多少会失去些耐性,还不如以市价售予他,等来年开春,再行官购新炭…… 臣深觉有理,便依他所言,将起部、金部、太仓、司农等署的石炭皆焦给了他,近有二十万石……” 这才是二十万,还有十万呢? 皇帝眼皮一跳,刚要看向刘腾,就见老太监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臣也亦此,太府、少府、内藏等曹有往年所积之石炭近十万石,皆以市价售给了李承志……” 元恪脸黑的跟锅底似的:“如此之巨,尔等也该问问李承志,他需这般多的炭,用于何处才对?” “臣问了……” 元怿低声道,“他称会于冬日售予庶民御寒……” 元恪先是一愣,而后又咬起了牙。 这两个竟然就信了? 十之八九,是这两个觉的有便宜可占,且还能帮他们省却不少麻烦,故而顺水推舟,管李承志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卖了再说。 说元雍蠢,他们岂不是更蠢? 但偏偏,李承志说的却是实话? 如此说来,如果他这个皇帝想用石炭,都得问李承志买? 宫中自是备足是木炭,缺了谁也不会缺了皇帝,元恪就是觉的心里得劲。 “售予李承志的市价是几何?” “一石一金!” “臣也如此!” 皇帝又看向了元嘉。 身为太尉军政两兼,自是须熟悉民生,元嘉微一思索:“冬日稍贵些,但若是立秋前后所购,一石石炭该合一百钱上下……” 一金折一百五十钱,李承志还多给了五十钱? 皇帝心里顿时舒服了不少,斜眼问道,“到头来,竟还是朝廷占了你的便宜?嗯……不对,你哪来这般多的钱?” 三十万石就是三十万金,只是半年,靠卖冰和卖喜腐,李承志竟赚了如此之多? “巨将夜明珠质于河间王,向他借贷百万金……” 皇帝有些无语:李承志也真能舍得? “如此大费周折,想必是要大赚特赚,且说说,你欲将石炭几何?” 李承志语出惊人:“依旧是一石一金!” 见众人齐齐看来,就连皇帝都是一副“你糊弄鬼”的样子,李承志讪笑道,“自是并非如何收进来,便如何售出去……也是臣新近所研:将石炭砸碎,和以一半粘土,或是黄土、红土皆可,拓成煤饼,仍可烧之。 虽不如原炭火旺,但胜在耐烧。至多十斤,就够小户人家一日御寒所用。臣便准备雇些闲汉,以这三十万石石炭制出六十万石的煤饼,京中庶民虽有近十万户之众,也定有许多家中多少备了些柴薪,故而应是够用了。” 元怿瞪着一双凤眼,直愣愣的盯着李承志,好似要望出花来。 雍皇叔可是被你坑残了:莫说一年,怕是十年八年,他也别想从那炭山上赚来一文钱…… 虽只七八个重臣,但深知李承志秉性着大有人在。崔光一挥袖子,指着李承志问道:“若有人嫌你那炭饼质劣,想购原炭,又售几何?” 李承志眨巴了眨巴眼睛:“怎么也该一石五金……” 竟就地涨了五倍? 元怿和刘腾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李承志却不以为然:“富足之家自是备足了木炭、柴薪,故而需石炭者并无多少。臣只是怕有人与民争利,从臣这里购得石炭,再效仿臣之和以黄土制出劣炭,故而售价才如此之高,使其无利可图,自然就不会发生坑害百姓之举……” 他没有明说,但是个人都能听出,李承志防的就是元雍这种唯利是图之辈。 这还算是好的,至少有些底限,而宗室之中只知捞钱,不管百姓死活,心肠黑的都能蘸墨使的大有人在。 殿中一片肃静,静的可闻银针落地之声。不论是皇帝,还是几个朝臣,虽脸色各异,但都定定的看着李承志。 若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嘴上不骂,心中也会讥笑几句类似即当又立有话来。但从李承志的口中说出来,众人却深信不疑。 只因这种劫富济贫之事,李承志已经干了不是一桩了。 就如那豆腐,卖给富户和卖给庶民的足足相差五倍。 故而不管李承志得罪的权贵有多多,朝堂上骂他的又有多少,民间却是赞誉一片…… “你倒是好算计?赚钱赚名两不误……” 皇帝冷哼了一声,又给元嘉等人交待道:“众卿也已看了,这火炕砌筑并不繁复,可尽快诏告各州,教授庶民筑之。 并那拓制炭饼之法,可有吏部与民部选诸郡民望之流,令其专营制售……各州的石炭再贵,总贵不过京城吧?就依李承志之法及售价为定准。次年再依市价而定……御史台需遣使明查暗访,但有哄抬价格、以次充好之辈,严惩不怠……” 殿内顿时拜倒了一大片:“臣遵旨……” 皇帝挥了挥手:“散了吧!” 没说让他走,李承志自是不敢装糊涂跟着一起走,只好老老实实的留下。 待众臣走尽,皇帝悠悠一叹:“说罢,朕该如何奖赏予你?” 李承志瞅了瞅皇帝的脸色:“臣赚的不算少,故而受之有愧!” “一桩是一桩,不能一概而论。朕知你心意:之所以拖到大雪突来,才予朕奏之,自是不想泄了机密,便宜了魍魉魑魅之辈,朕甚心慰……也罢……” 皇帝又叹道,“就等各州送来呈报之时,再予你论功也不迟……” 确实有这么几分,比如准连襟元琛,比元雍还要心黑。 不知皇帝是何意,再者李承志真没想靠这个要讨赏,所以很是坦然:“臣遵旨!” 皇帝轻声笑道:“朕乏了,你也退下吧……” 之后,元恪就如一座木雕,斜斜的靠着床榻,呆呆的瞅着房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吱呀”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刘腾边开着窗缝边解释道:“” 正文 第三九五章 始贤入京 雪已然停了,但天并未放晴。宫城里刮着一股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人脸上,有如针扎。 三十万石煤,可净赚二十余万金。若光只卖粮,够河西近两万军民吃四到五年…… 赚大发了! 李承志笑的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脚步轻快的出了宫城。 力士刚开了阊阖门,猛觉一侧扑来一道黑影。李承志悚然一惊,差点就拔出了藏于袖中的利刃。 他是武骑侍郎,还是虎贲郎将,本就负护驾之责,故而可御前带器。腰畔就悬着腰刀,之所以袖中藏了短刀,只是比腰刀要近便许多。 谁让他仇家太多? 堪堪利刃出袖,突听一声怒吼,李承志又硬生生的塞了进去。 “好贼子,你差点害死孤……为何不予孤早些言明,你那炭毒不死人?” 竟是颍川王? 元雍一个鱼跃扑来,趴在李承志背上,像是一只狗熊似的,嘴里骂骂咧咧的叫嚷着。 李承志做势要往下摔他,又冷声笑道:“殿下好没道理,若是告诉你,你待如何?欲自行制售?” 赔不死你! “孤售个鸟毛?” 知道占不到李承志便宜,元雍跳下背来,怒声骂道,“要知你真能解庶民苦寒之忧,莫说一年三万,便是一年三百万金,孤也绝不租给你……” 嗯? 有钱不赚,这还是元雍么? 李承志定眼一瞅,见元雍两只眼珠盯着宫门,正在滴溜溜乱转。回头一看,阊阖门的耳门堪堪一合,发出“咚”的一声。闭上的那一刹那,李承志瞥见一缕黄色的绶带从门缝里一闪而过,应是守在宫门后的小黄门…… 好家伙,原来在给皇帝递话? 见宫门关合,四下再无六耳,元雍脸一垮,猛一个激灵:“差点被你这贼子害死……” 见李承志面露孤疑,元雍边扯着他走向马车,边低声骂道:“你才见岁,懂个鸟毛?孤富甲天下,位极人臣,已至人臣之巅,要那么多名望做什么,行不轨之事么?” 李承志恍然大悟:原来宫中那一出,并非是他见财眼开,出尔反尔。而是怕被皇帝猜忌? 就如元勰,生前名望何其隆盛,朝野均赞为贤王,结果呢? 怪不得他如撒泼一般在御前大闹,皇帝却一点都没生气,只是冷言风语的刺了他一句? 李承志无奈道:“殿下,至不至于?” “怎不至于?” 元雍硬扯着他上了马车,“你若只为赚钱,孤才懒得理会你。但你非要‘普及天下’、‘惠及于民’,行那劫富济贫的勾当?且想想,孤是这样的秉性么?失心疯了才会与你掺合……” 说着往怀里一掏,将契书往李承志腿上一摔:“尽快将孤那份还回来……放心,最迟入夜,四十五万金定送到府上……” 真赔? “那炭山呢?” “还管什么炭山?”元雍好不烦燥,“便是金山,孤也绝不动他一铲……”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 既然元雍不是来抢生意的,那再要他这违约金,就有些不地道了,不然日后还如何合作? “连殿下都不爱财了,下官又岂是得寸进尺之辈?三倍违金,就当是戏言……” “放屁!”元雍眼睛一瞪,“陛下面前也敢戏言?再者,谁说孤不爱财了,孤虽爱财,但取之有道……” 生怕李承志会反悔似的,元雍将那契书往他怀里一塞,冷声笑道:“但也莫以为孤这钱是白赔予你的……四十五万金,够买多少个小娘子?就如那冰、那烈酒、那豆腐,或是那盐,不论是何营生,匀予我一桩,孤也不催你,容你慢慢琢磨……这四十五万金权当是定金……” 还有这等好事,这可是四十五万金? 再看元雍,好不顺眼! 李承志嬉皮笑脸的往上一凑:“还真有一桩营生:就如车外那雪一般白的霜糖,殿下觉的如何?” “竟有这样的好东西?”元雍转了转眼珠,“多久能赚够百万金?” 李承志猛抽一口冷气:你也真敢想? 石蜜(庶糖和蜂蜜的统称)本就贵,非小富之家不敢享用,以此制出的白糖只能更贵。且并非如盐一般不可或缺,一年能赚出数万至十万金就顶天了。元雍却妄想赚足一百万? 李承志踌躇道:“怕是难!” 意思就是不能? 元雍不耐道:“那就再想!” “真没有了!”李承志摊手道,“豆腐的营生给了汝阳王,精盐的营生给了清河王,火锅的营生给了河间王,就连乐楼,也由于卫卿的子侄在照看。 除了石炭,如今就只余铁炉。此物利润虽厚,但富足之家皆有地龙可用,也只能细水长流。故而一两年间,是莫要想赚足一百万了……” “谁说没有了?” 元雍转了转眼珠,“你那从外舅开春就要征蜀,就凭高三儿,哪能护的住冰沙这座金山……” 李承志眼珠子一突:元雍要挖高肇的墙角? 想什么好事呢? 不等他张嘴,元雍就斥道:“慌什么?我元思穆再不堪,也做不出背刺舅兄之事。还是舅兄主动找我,坦言此事,又授意孤来寻你……” 李承志怅然一叹,当即就信了七八成。 高肇素来老谋深算,做出这样的事情不奇怪。 高湛过于朴实,还真可能看不住这座金山。李承志又太忙,琐事太多,不可能日日只照顾高湛。所以高三儿说不准就会被人算计。 再者以高氏之富足,虽比不上元雍、元琛,但也没穷到哪里去,赚不赚这钱都在两可之间。与其招祸,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高肇此举,一则留点香火情。他离京后,可请元雍照看高氏上下。主要则是,为李承志搭桥牵线…… 扪心自问,高肇对他相当不错了。而他倒好,一纸婚书一拖再拖! 李承志感慨道:“即是司空交待,下官自当遵从。” “如此才好!反正时日尚早,具体如何,开春再议也不迟,孤也不催你……” 元雍眉开眼笑,“左右顺路,正好送你回府!” 如此殷勤,李承志倒不自在了,连忙拒道:“多谢殿下好意……下官的马车还在宫外棚下,总要牵回去!” “由你!” 元雍无可无不可,见李承志下了车,又保证道,“且放心,四十五万金,最迟入夜就送你府上!” “怎敢信不过殿下?” 李承志满脸堆笑的拱了拱手。 直到马车走远,他才回过味来:只有四十五万金? 其中可是还有自己已付给元雍的十五万租金的? 这个老贼,什么时候都不忘算计…… 突降大雪,府中各处只能暂时停工。家中无事,今日驾车的就换成了李亮。 李承志没有进车厢,只是戴了件遮雪的帷帽,与李亮并排坐在了车辕上。 边走边聊,马车不知不觉就出了内城。 则出了广莫门,也就走了数十丈,耳边突的传来“咣”的一声。随即便听一声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 声音传自印玄寺,应是修持的僧人下了早课。 见的多了,李承志也了解了一些。这个年代的佛号可不是乱喊的,大乘教徒呼“阿弥佛陀”,指无量佛。小乘教徒呼“弥陀佛”指可量佛…… 透过面纱,李承志瞅了瞅寺中那近六丈高的佛塔,疑声问道:“只是半年,就修了如此之高,好似还未完工。也不知道用来放什么?” “无非便是高僧舍利或是金像!” 李亮回了一句,又狐疑道:“但不知为何,自仆来京之后,极少见这凝玄寺大开山门,广迎信徒。也不知何来这般雄厚的财力,大动土木整整半年……” “还能为何?皇帝不喜大乘,禁他开坛讲经,故而才这般冷清。但莫忘了,这白眉可是前任昭玄大统,徒子徒子无数,信徒一大堆,想要钱还不简单?” 李承志指了指一里外的府宅,“便是贾璨,身为正五品的尝药曲御,称得上皇帝之心腹了。不也差点被老和尚割了韭菜?” “竟是大乘?” 李亮奇道,“不知与泾州的刘慧汪、刘慧真有无干系?” “你也真敢想?” 李承志嗤笑道,“今帝登基之前,十家佛寺有七家信的是大乘,不然何来‘好一派大乘气象’之说?举国何止百万寺,按你的说法,岂不是全成了反贼?莫要牵强附会……” “牵强附会”四个字刚出口,李承志自己倒先愣了。 元怿笑称众臣围着火炉跪坐,有如祆教拜火之时他才想起来:除了儒释道,洛阳还有乱七八遭的教一大堆。为了争抢信徒,今天你学他,明天他学你,怎么时髦,怎么吸引信众怎么来,乱像纷呈。 包括这印玄寺,已经拜了好长时间的火…… “我怎忘了,从哪日起,这些和尚才半夜不念经的?” “好似是停了制冰不久……” 李亮稍一思索,猛的想了起来,“仆记起来了,应是八月丁未(八月初六),府里的八口井竟同时干涸。恰逢当天夜里,印玄寺的和尚竟未拜火念经…… 老倌儿(李协)还曾戏言:莫不是隔壁的这伙贼秃作了妖法,才让井干的……” 此事李承志有印象,只干了一个多时辰,井里的水就满了,跟变戏法似的。 李承志当时断定,应是什么原因导致地下水位突然下降所致。 但这与和尚突然不拜火又有什么联系? 脑子里仿佛冒出了一根线头,却怎么也抓不住? 正当他苦苦思索,突听远处一声大呼:“郎君……郎君,家主入京了,就在府上……” 抬眼一看,似是李聪,正使劲的催着马。 父亲来了? 李承志大喜,狂催着李亮:“快……快快……” …… 数月不见,李始贤清减了许多。原本似怀胎六月的官肚早已不见,两腮消瘦,且黑了不少。 但人却精神了许多。虽车马劳顿,披星戴月,但面露威严,虎目含光,不怒自威。 他坐着一把太师椅,前摇后晃,啧啧称奇:“这逆子放着正事不做,就喜这些奇技淫巧?” “谁说承志不做正事了?” 郭玉枝埋怨道,“不足一年,他已是从五品,比你还高着两品!” 李始贤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便是位列三公,官居一品,又有何用?” 仅这一句,就将郭玉枝顶了个倒上墙。原本笑晏晏的一张俏脸顿时跨了下来。 “若这天下一直太平,何必行……行那抄家灭族的勾当?” 李始贤怅然一叹:“若是一直有太平官儿做,谁愿犯险……” 说至一半,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李始贤自然而然的住了嘴。随即便见三五个婢女托着方盘,端着热酒、奶茶、肉脯、干果之类进了中堂。 郭玉枝收敛了神色,强颜欢笑道:“且先用一些,我已令李协备了饭食……” 李始贤轻轻点头,又不经意的瞅了一眼,眉头一皱。 五个丫鬟,大的看着也就十二三,小的估计也就十岁。且个个面黄肌瘦,瘦的跟竹杆一般。若非穿着彩裙,梳着双环髻,怕是连男女都分不出来。 正自不喜,堂中又进来一人,盈盈朝着李始贤一福:“妾见过……见过公父!” 张京墨虽只是妾,但这可是嫡子的妾? 这声公父,叫的李始贤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忙唤道:“快快莫多礼……” 但只说了五个字,剩下的话就似卡在了喉咙里,李始贤的眼珠猛的往外一突。 张京墨……竟还梳的是燕尾髻(又称百花分肖髻,为古代未婚女子发式)? 嚅动着嘴唇,好久李始贤才问道:“还……还未拜堂?” 郭玉枝随口回道:“你都不在,如何拜?” 放屁! 若不是张京墨在场,李始贤非暴骂不可。 这是妾,又非大妇,为何非要等爷爷入京才成同房? 不见世家大族纳妾之时,只一辆马车送进府,不宴宾客者大有人在。何况李承志与张京墨已行完了六礼中五礼,不然她为何敢称‘公父’? 眼见李始贤眼角猛抽,额头上青筋渐渐隆起,郭玉枝暗呼一声:要糟? “我令李协各了饭食,你去盯着,让厨下做仔细些……” 张京墨又福了福,去了厨房。李始贤咬着牙,用起作身的斩气才压住了怒火:“我让你提前携京墨入京,是当摆设的?” 你儿子不愿失了礼数,我又什么办法? 郭玉枝白了他一眼,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看着鱼贯而出的五个丫鬟,李始贤眼皮猛跳:“就只这些?既然不愿失礼,非要等着爷爷来才能拜堂,那姬呢,总纳了几房吧?” 姬的地位比妾更低,不受法律保护,可当货物买卖、送礼。如赵姬,原为吕不韦的之姬,送给赢楚后生下的赢政。 故而根本不需行什么六礼…… 哪有什么姬? 看着出了中堂的那几个豆芽菜,郭玉枝惆怅道:“你岂不知那逆子秉性,怎将将这等豆寇之女入得眼中?便是有中意之人,十之八九都是风尘之流。但这大妇都未入门,卖这等女子进来,李氏还要不要名声了……” 意思是也没有? 李始贤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脸色涨的紫红。 恰逢李承志进了府,直奔中堂而来,口中还大呼小叫:“父亲在哪?” 正文 第三九六章 这半年都干了什么 李承志猛一偏头,酒壶险之又险的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 讲不讲理了,我洞房都还未入,你哪来的嫡孙? 见他满脸无谓,李始贤更是大怒,抄起桌上的方盘就追了下来:“逆子,你也不算算你今年多大年岁,爷爷又多大年岁?难道等我入土,也看不到嫡孙是何模样?” 来真的? 李承志长腿一迈,“嗖”的一下就逃出了中堂。 “逆子,你给爷爷站住……” 哪有站着不动,等着挨打的? 李承志躲过从脑后飞来的方盘,电一般的奔出了七八丈才站定,转身强笑道:“父亲息怒!” 别人家的父子久别乍逢,哪个不是喜极而泣,恨不得抱头痛哭? 轮到自己,每次甫一见面,都要上演这般“父慈子孝”的一幕? 见李亮、李聪等人在院外缩头缩脑,李承志脸皮不由的一烧,怒道:“滚……” 李始贤也被郭玉枝拉进了中堂。 “你给爷爷进来……” 指了指满脸幸灾乐祸的李亮等人,李承志低眉耸眼的跟了进去。 “爷爷让你娘带京墨入京,难道是给你养眼的?那给你纳这个妾有鸟毛用? 就依你所言,交拜不拜双亲,唯恐被人笑失了礼数。那姬呢?好,就算你瞧不上豆寇女子,京城这般大,洛水边的乐馆那般多,年龄大些的总有吧?便是风尘之辈不好往府中领,就不能在府外养房外室?” 正妻都还没娶,却先撺掇着儿子逛青楼,养外室? 这个爹可以…… 李承志既好笑又郁闷:“哪有时间?” 李始贤没料到李承志会这么说,诧异道:“来,给爷爷讲讲,你一天到晚忙些什么,忙的连逛青楼的时间都没有?” 郭玉枝气的想咬牙,若不是李承志在,李始贤的耳朵早肿了。 她啐了李始贤一口:“正经些!” 李始贤眼一瞪:“妇道人家莫多嘴!” 嘿哟,几月不见,胆肥了呀? 今李承志诧异的是,郭玉枝竟一改往日的雌虎之风,只是横了李承志一眼:“好好予你阿郎说话,莫要再惹他生恼……” 说着竟就出了中堂? 李承志盯着老娘的背影,仿佛不认识了一般。 “逆子,爷爷问你话呢,你这半年都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 李承志肩膀一跨,满脸苦色:“要陪皇帝骑马、要陪皇帝射箭、还要陪皇帝喝酒、听曲、赏舞、下棋,更要给皇帝治病、调理……闲瑕之时,还要帮他练兵……” 听着这么多“陪”,李始贤心中募的一动,直勾勾的盯着李承志,脸色由黑变白,由白变青:“皇帝……有龙阳之好?” 这次轮到李承志的脸绿了:“父亲,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是就好! 李始贤猛松一口气,又狐疑道:“既然要做顺臣,那你为何还要在河西藏兵?” 顺个毛线? “正因为不甘心作一介顺臣,我才会百般讨好皇帝!这京中遍地虎狼,儿子无权无势,若不借助一二强权之辈,如何在这京中立足?怕是早就被人连皮带骨的吞了……” 李承志无奈道,“便是我想韬光养晦也绝无可能:就如汝阳王元悦,便是父亲口中的龙好之好之辈。我入京第一日,就差点被他掳走……” “怎可能?” “怎不可能?” 李承志指了指自己的脸,又道,“还有母亲,入京时不慎露了财,使江阳王世子元乂起了贪欲,差点被诬以罪名关入大牢……” 李始贤悚然一惊:“果真虎狼遍地?你与你娘是如何脱的身?” 李承志露出一丝冷笑:“我打掉了元悦的两颗牙,射残了元乂的一条腿……” 李始贤哪还能坐的住,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只觉头皮发麻。 先是汝阳王,乃今上幼弟。后是元乂,是郡王世子,哪个不是高高在上,权势无双之辈? 李承志将人打残,竟还能安然无恙? “高肇使的力?” “要靠高肇,儿子坟头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见李始贤做势要扇,李承志话峰一转,“自然靠的是皇帝,也不枉我鞍前马后,尽心尽力……” 李始贤看着李承志久久无语。 怪不得他称不可能做什么顺民? 得罪了这么多权贵,怎可能不留下祸患? 但凡皇帝一死,就是李承志的清算之日…… “故而我才费尽心机的替皇帝续命,好借皇帝的势,多结交些权贵,也能让李松等人多蜇伏两年、多发展两年……当然,也不止于此……” 李承志停下话头,往外急瞅一眼。见堂门紧闭,他一矮身,就钻到了方桌底下。 这是做甚? 李始贤低下头,看着李承志拿着一把短刀,插进桌底的砖缝。不多时,就撬起了块约三寸厚、三尺方圆的石转。 李承志微微一侧身,一道金光刺入李始贤的眼帘。 黄金! 每块都有巴掌,厚约两寸,至少也该在二十斤左右。而这一块地砖下,至少也该在两百块左右。 李始贤猛听一口凉气:“四千真金?” “是八千,底下还有一层!” 李承志拿出一块递到了李始贤手上,好让其验证真伪。李始贤想都没想,放到嘴边就咬了一口。 真的不能再真! “其中两千是母亲入京时所带,其余六千,皆为我这半年所赚……” 六千金,整整合一百万斤铜…… “你劫了皇库不成?” 李承志嗤的一声:“若说奇珍异宝,皇库中定是有一些,但若论真金……呵呵呵,早被历朝数帝捐给寺庙塑金佛了……这些,全是从河间王元琛、汝阳王元雍,及洛阳各大寺中换得……” 怕突然来人,李承志合上了地砖,又小殿殿的将砖缝遮掩好。 “只是半年,我就赚足了百万金,若再有两年,或是三年呢? 只是这百万金,就能购得百万石粮。若运至河西,该够李松等人吃嚼好几年。若换成兵器、甲胄、车马,又该是多少? 而这一切,皆离不开皇帝对我宠信有加。若非皇帝与儿子君臣相宜,莫说赚这般多,但凡我露出一丝赚钱的本事,就会被这京中的虎狼之辈当成活着的摇钱树,直至榨成干尸。 如今,我与高肇之子在合营暑冰、与汝阳王合营豆腐、与清河王合营精盐、与河间王合营火锅、与卫尉卿于忠之子合营乐楼,便是长秋卿刘腾之息子,也在儿子的指点下开了间铁器作坊,专营铁具铁锅…… 若无皇帝予我借势,这些权臣又岂肯与我合营?压榨还差不多。因此我才能保住各种营生的秘方,让这些权贵暂时受制予我。 久而久之,利益渐深,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指望有朝一日,这些权贵能予我帮趁几何。只求起事之前能少些波折。不论其它,如胡氏、元继、元乂、长孙能仇敌给我使绊子的时候,朝中也有人能替我辩上几句…… 再者,只要皇帝对我的宠信不衰,儿子这官总能升的快一些吧? 我如今已是从五品,但凡再升个一级半品,外放时最低也是一郡太守。我再费些口舌,磨求一下皇帝,便是到不了河西,也能外放至关中左近。若小心经营,未必不能成为福地…… 故而皇帝活的越久,对我越宠信,我将来成事的机会才越大……不管这几年我如何恭维皇帝,如何为他续命,只要能让容我多缓上两年,就是千值万值……” 李承志口若连珠,说的始贤愣上加愣,就跟冻住了一样。 整整百万金? 李始贤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多钱。 清河王、汝阳王、河间王、司空高肇、卫尉卿于忠、长秋卿刘腾……哪个不是权势滔开之辈,如今竟都与儿子利益相关? 包括一门心思的升官,竟都是为有朝一日做准备? 只以为李承志入京见识了洛阳繁华,心思已淡了许多。已有了做一介太平顺臣的想法。岂不知更加铁了心,已往造反之路上一去不复返? 还有儿子口中的福地,若换种说法……岂不就是我李氏的龙兴之地? 只觉热血猛的窜上了头,李始贤晕晕乎乎的,就跟喝醉了一样。 晃了几晃,他又嘶声问道:“你方才说‘替那位……续命’……可是大限将至?” 这是人尽皆知之事,但凡朝中重臣都心中有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承志微吐一口气:“若无波折,长则四五年,短则两三年……” 李始贤紧紧的攥住了拳头:“为父在泾州之时就有耳闻,那胡氏怀的必为男胎,它日必为储君。而我李氏早己与胡氏成了死仇,但等其登其之日,岂不就是我李氏覆灭之时? 但只有两三年时间,你我父子、张敬之、李松等人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绝非一国之敌。到了那时,你又该如何?” 怎可能让胡氏之子顺顺当当的接了位? 不然为何要蛊惑皇后给皇帝下药? 为何怂恿着高肇接掌太尉之职? 哪怕皇后诞不下皇子,只要能保高肇一命,皇帝死时他还掌着兵权,这天下必乱! “父亲莫要担心,事在人为!” 又是这一句? 李始贤转了转眼珠,猛的想到了一件事:“你铁了心的要娶高氏女,是否也与此有关?” 能和高文君有什么关系? 即便后来有了关系,也是因为高文君才结识了高肇,前者是因,后者才是果…… 本想敷衍两句,见李始贤眼中精芒隐现,李承志狐疑道:“你亲想问什么?” 李始贤压低了声音:“当初那道士是不是看错了,那女娃并非‘孤鸾之命’,而是‘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皇后? 对啊,自己怎么没想到用这一招对付母亲? 见李承志转着眼珠,李始贤脸一板,低声斥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此事干系重大,千万莫诓为父!” “这能有什么干系?” “蠢货,真当你娘与为父是心血来潮,才选定了魏氏女?也不好好睁眼看看,高氏出自夷土,两代外戚才贵封高门,素来被世家所嗤笑。且自高肇才骤然贵幸,且行事无忌,仇家遍地,除山东世族外,其余世家与其皆有过节。 日后不论你是要做顺臣,还是逆臣,若与高氏结亲,不但皆无助益,且会陡增许多阻碍。但若娶了魏家娘子,就等于拢络了山东世族。而我李氏本为关中世家,且与张氏联姻,更是强强联合。” 说着一顿,李始贤又瞪眼骂道,“也怪你少不更事……莫说为父与你娘,便是你伯父、舅父、外祖、张敬之,甚至李松。李亮等人,也坚决不愿你与高氏结亲……” 李承志悚然一惊。 怪不得只要李松来信,必问郎君可与张氏女完婚。又问何时与魏氏结亲,却从不提高文君如何? 还有李亮,入京后总是欲言又止,虽未言明,但话里话外都好似在劝他:高氏并非良配。 李承志只以为,是高文君“孤鸾之命”的谣言令他们生了顾忌? “知你铁了心,为父只好认了。娶是能娶,但若没甚干系,正室就莫要想了……” “怎能没甚干系?” 李承志的嘴里仿佛装了弹簧,舌头瞬间拐了个弯,“还是有些干系的!” 知子莫若父,哪还不知李承志的心思? “逆子,只是情热之时发了几句誓,予大丈夫而言值当什么?你娘称,连高肇好似都认了命,偏是你耿耿于怀?” “如今朝野皆知,我李氏要即娶魏氏女为妻,高氏女为妾,已是骑虎难下。你且告诉为父,为父该如何?” 这只是发了几句誓的事情么? 他永远都忘不了高文君刺向胸口的那一刀! 也怪自己,非要吃着碗里的,贪着锅里的,才酿成今日这般被动的局面? “父亲且等等,事在人为,未尝没有转机……” 说到一半,李承志脑中划过了一道光:当日高文君曾言,若李承志功高之时,未必不能求的皇帝开恩,行晋时贾充之旧事…… 而两个时辰前,皇帝都还问他,该如何予他酬功? 李承志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见他满脸踌躇,李始贤怅然一叹:“为父能等得,礼数等不得!等明日,为父拜访过大兄、姑臧伯等京中故旧,就会与姑臧伯携你登魏氏之门。这一登门,此事便成了定局,改无可改……你也莫要再纠结了!” 李承志猛的一咬牙:那我明天就进宫,找皇帝求旨…… “笃笃笃……” 外面传来两记极轻的敲门声,“夫君,饭食已备好,可能用膳了?” 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李承志,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愁了,又不是不让你娶?” 又朝门外回道:“用吧,将京墨也唤来。另外备桌酒席,稍后我请李大、李协等人饮宴……” “早已备好了!” 郭玉枝推门进来,将几盘热气腾腾的肉食、汤饼之类放于桌上。 李始贤刚刚拿起筷子,院子突的响起了一声哨音。不尖不急,很是婉转动听。 李承志如梦初醒,恍然道:“宫中来旨?” 圣旨? 说实话,李始贤活了半辈子,今日还真是第一遭。他飞快放下筷子,催着李承志:“愣着做甚,接旨啊?” 已然提醒皇帝,他要告假三五日,怎又来了差事? 李承志暗自嘀咕着,不紧不慢的迎出了门。 来的不是专予外臣传旨的内外给事,只是个小太监。看着有些面熟,李承志稍一思索,记得好像是皇后宫中的黄门。 果不其然! 不等李承志揖拜,小太监就笑吟吟的道:“李侍郞莫多礼,皇后殿下只是令某来传句话:明日西时,殿下欲在高府设宴,宴请李都尉贤伉丽并李侍郎……” 明日西时,高府设宴? 李始贤都懵住了。 若非李承志好好的站在身边,他都怀疑这逆子是不是跑去高府通风报信了? 正文 第三九七章 良辰美景,佳人似玉 皇帝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不停的翻动着炉盘上的奶酪。阵阵轻烟冒起,大殿里弥漫着一股动物皮毛被燎焦的味道。 自他登基以来,惠民的举措并无几件,反而是凶戾、暴虐之名甚嚣尘上,叛乱造反反倒一年比一年多。 但等火炉、火炕普及天下,应是能让世人改观几分。万千庶民因此对他这个皇帝感恩戴德、歌功颂德也说不定。 一想时万民称颂时的情景,元恪就止不住的兴奋。 而这一切,皆要归功于李承志…… 皇帝不免有些得意:李承志悖逆之名坊间皆知,就如一匹烈马,少有能驾驭者。但到了朕手里,不照样大放光彩? 正感慨间,刘腾脚步轻盈的进了殿,凑到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暗人来报:颍川王出宫后并未回府,而是守在阊阖门外。待李承志出宫,议定炭山毁约之事,二人才分开……” 北魏的暗人类似于明朝时的锦衣卫,由孝文帝设立,专为监察百官。不过人数较少,只设一司,也只在京中活动。由近臣或亲信太监掌控。但官职较高,最普通的暗吏都是从六品。 元恪登基以后,主要用于监视宗室及个别大臣。 皇帝无所谓的回道:“以升量石,藏奸卖俏之辈,由他去……” “两刻前,皇后殿下令宫人备驾,欲明日回高府省亲,并宴请李承志一家……” 宴请李承志一家? 皇帝疑声问道:“李承志之父入京了?记得午间他还提过,说已告假数日……” 刘腾回道:“应是如此!” “连高肇都已认命,她却还不死心?皇后这是闲极无聊,总想找些事做……” 皇帝漫无经心的摆摆手,“高肇自有分寸,也由她去!” 刘腾恭身应是,正欲退下,又见黄门来秉传:“陛下,李承志求见!” 皇帝不由的一笑:“真是经不起念叨,传!” 进到殿中,闻着淡淡的怪味,李承志以为皇帝在用火炉烤肉。走近才知,原来是在炙奶酪。 倒是无师自通?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土豆红薯之类…… “见过陛下……” 皇帝细细的瞅着他,不耐烦的挥挥手:“有事直言!” 二人相处日久,相互的秉性大致都摸了个七七八八。一见李承志刚一入殿,便贼眼鼠眼的瞅着他的脸色,元恪就是李承志必有所求。 “陛下午间曾问臣:该如何予臣酬功?” 嗯? 皇帝一顿,停下了翻动奶酪的动作。刘腾眼疾手快的接过了筷子。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往日的李承志,素来都是宠辱不惊:从八品的候星郎做得,从五品的虎贲将也做得。对他而言,官高官低好似并克什么区别。那怕俸禄早已被罚到了好多年之后,也从不见他面有异色。 今日却主动来求官了? 察觉刘腾似是在使着眼色,皇帝心中一动:莫不是与高府赴宴之事有关? “讲!” 李承志心一横:“臣肯请陛下开恩,予臣赐一道旨意,许臣效仿晋之贾充旧事!” 晋之贾充……双妻? 元恪差点把刚吃进嘴的奶酪喷到李承志脸上。 “你也真敢想?” 皇帝又气又笑,“你也算读过圣贤书的,岂不知‘天无二日,家无二主’的道理?还是说,你日后不想好过了?” 这与宫中立两个皇后是同样的道理,皇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样干的下场:日后绝无家宅安宁的时候。 不看胡氏,只是九嫔,但携子而重,就敢与皇后斗得不可开交,何况平妻? 李承志咬着牙:“高文君与魏瑜情同姐妹,皆是温善纯良之辈,臣有信心……” “李承志,你扪心自问,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皇帝嗤笑道,“人性贪婪,向来得陇望蜀,是会变的。不见先帝之冯氏二废后,刚入宫时何等贤淑,且还是一奶同胞之亲生姐妹,又能如何?” 为争后位,冯润冯清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又是下毒又是暗刺,何其精彩? 元恪又沉声道:“想必你已知道,此事有朕的手笔。而以你之聪慧,当能看出孰是孰非。且连你父母、亲长之心思朕都能猜到几分,但你怎就不知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 无非便是胡氏之子继位后,高氏必将失势。而十之八九,高肇必无幸理。从这一点论,李承志但凡聪明些,也该与高肇离远点。 皇帝则不想高肇坐大,成尾大不掉之势,故而不愿如李承志这般的人才与高氏过于亲近。 再想远一些,李承志才近双十年华,怎么也该活个二三十年。调教好了,未尝不能成为先帝之时的李冲,忠心耿耿辅佐幼帝。故而皇帝绝不许李承志与高肇同流河污,没逼着李承志悔约,而是默许纳高文君为妾就已然不错了。 李承志竟幻想娶为平妻? 做梦! 至于与之势同水火的胡氏……经其两次谋害于皇后,元恪早已心生悔意,悔不该过早改了祖制。 似这等歹毒心肠,日后如何可窥一斑,十之八九是祸国殃民之流。 但既然能改过来,当然也能改回去…… 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被劝住,李承志就不会来这一遭了。他微一低头,低声辩道:“臣性愚钝,看不到那般深远,只愿直指本心!” 好一个直指本心? 皇帝瞪着双眼,像是看奇珍异宝一般,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李承志。 李承志愚钝? 简直笑话! 那他明知日后可能会受高肇连累,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还真就如他所言,已准备不管不顾,由着性子来一回。 高文君就那么好? 皇帝隐隐冷笑:“没想到,你还是个痴情种子?不准……” 乍听前半句,李承志心中暗喜,以为皇帝会答应,哪知突然就拐了个弯? 纯猝是本能反应,李承志猛一抬头:“陛下,为何?” 元恪都被气笑了:“好个逆臣,你是脖子太痒了,还是嫌命长了,竟敢质问于朕?朕这一番苦口婆心,道理难道都讲给狗听了?罢了,念你方立大功,且先饶了你这一遭,刘腾,轰出去……” 刘腾做势要拿他,使劲的踢了李承志两下。意思是莫要得寸进尺。 李承志好不气馁,垂头丧气的告了声退,就如丢了魂一般,失魂落魄的出了式乾殿。 以往的李承志,何时不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被降职也罢,被罚俸也罢,甚至挨杖的时候,都不见他这般萧索过。 皇帝好不惊奇:“朕一直以为,似李承志这般酒脱无忌,性坚志韧之辈,很少会有意志消沉之时。不想,竟会为情所困?刘腾你说,女人有什么好的?” 老太监眼珠子一突,张了半天嘴,却不知该如何奏对? 见其满脸踌躇,好不为难,皇帝才反应过来:问一介太监女人有何好处,岂不是问道于盲? …… 往日的李承志何其活泼,但突的就成了没嘴的闷葫芦,连话好似都不愿多说。 知其心结所在,李始贤也懒的劝他。 连这么点小事都想不通,谈何成大事? 次日一早,一家先去了李始良府上。没敢多待,也就一个时辰便匆匆离开,继而拜访姑臧伯李韶。 委实是皇后催的太急了…… 两家同出一源,且为世交,故而无那般多的规距。郭玉枝与郑氏皆在座。也无外人,由李承志与李韶还未出仕的幼子端茶倒酒。 酉时还要至高府赴宴,李始贤与郭玉枝都只浅浅饮了几杯。见李承志心不在焉,李韶微微示意,意思是怎么了。 “莫管他!” 回了一句,李始贤端起酒杯,略带担忧道:“昨日刚入京,便有皇后敕诏传入府中:殿下欲在高府设宴……敢问兄长:此为何意?” 李韶微一思索,哂然道:“无妨!十之八是那位自做主张,怕是高肇都没料到此节!” 稍稍一顿,李韶又竖着手指往天上指了指,“有那位在,翻不出大浪来……” 李始贤心下稍定,遥遥一敬:“多谢兄长解惑,弟晓得了!” 赴宴没有卡着点到的道理。到了未时末,李始贤便起了身,与李韶告辞。也就刚过申时,就到了高府所在的义井里。 刚进里门,竟就有高府仆从相迎,并有人即记得传讯。离着高肇府第足还有十数丈,就能看到高府门外密密麻麻的站了一堆。 李承志低声提醒道:“为首居中之人便是高司空!” 李始贤悚然一惊。 他以为,今日能让高府中门大开,就已是高肇礼贤下士了。却不想其贵为皇戚、驸马,位列三公,竟带着全家迎出了府? 不怪他诧异,委实是两家门第差了十万八千里……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李始贤没敢怠慢,匆匆下了马车,快步迎了上去。 “竟劳司空远迎,李某受宠若惊!” 李始贤口呼失礼,抱着拳就往下揖,但腰都还没弯下去,就被高肇托了起来。 高肇脸上挂着笑,话也说的半点都不含糊:“怀德莫要多礼,你我两家结亲在即,何需多礼?你我日后再不论官爵,以兄弟相称便可!” 这种话由高肇说出口,委实难得。可见其心思有多迫切。 这逆子做什么了,怎么感觉高肇生怕他这个女婿飞走似的? 二人就似一见如故,手攀着手了踏上了台阶。 高湛并其妻,及一众仆臣齐声问候着李始贤夫妇。 看密密麻麻的拜倒了一堆,李始贤是真正的受宠若惊。 只此一幕,就知李承志在高肇、高氏全家人心目中的份量。 心里犯着疑,李始贤又问道:“敢问殿下何处,不知怀德是否有幸,可得见淑颜?” “午后宫中传来谕诏,称陛下召殿下议事,故而一时羁縻,可能稍后才到……” 说到皇后,任高肇面厚如墙,也不由的露出了一丝不自然,“按为兄之意,应是再过三五日,等怀德访过京中故旧,再相请一叙。却不想殿下心急如此……” 高肇只说了一半,但李始贤哪能听不懂? 果如李韶所料,今日这宴是皇后擅做主张,连高肇都始料未及。 他猛松一口气,又抬眼瞅了瞅李承志。 郭玉枝不好予李承志点破,但对李始贤却知无不言。故而他已知道,皇后可能生了邪念,对儿子起了觑鄃之心。 皇后不在才好…… “首文兄言重了,怀德已然失礼了:本该尽早入京登门拜访,却拖到了今日……” 高肇哈哈大笑:“如今也不迟!” 二人说着客气话,手挽着手进了府。 李始贤惊叹高肇竟这般礼贤下士,高肇则暗暗生疑:祖居李氏已是末等门第,而李始贤闲居在家隐有十年,蒙李承志之功才有幸复起。如今也才是个从七品的都尉,比李承志都差着两品。 但此时看来,竟颇有几分从容不迫波澜不起,稳若泰山,宠辱不惊的气度? 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若真是碌碌无为,平平庸庸之辈,又怎能生出李承志这样的儿子? 他哪知道,李始贤已是立志要做皇帝他爹的人物,莫说高肇才只是司空,便是真见了元恪,也绝对能做到不卑不亢,不矜不伐。 二人你一句我一言,不停的说着漂亮话。竟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架势,看的高府上下啧啧称奇。 高湛鬼头鬼脑的凑了上来,佩服道:“你这爹可以啊?” 意思是竟与高肇有旗鼓相当之势。 李承志没作声,只是在心中暗道了一声:废话。 若论诡诈与逢场做戏,李始贤真不一定就比高肇差。不然为何被泾州士林骂做“老奸巨滑”? 再加被李承志忽悠,坚信必是做太上皇的命,李始贤的心气何止高了一倍? 对上高肇,自然也就不会虚…… 进了府,双方便入了席。席间杯来盏往,好不尽兴。特别是高肇与李始贤,菜都没上完,就已喝的红光满面。 二人都有了醉意,难得的是都无失态之色,便是笑谈,皆是四平八稳,滴水不露。 李始贤端着酒杯,面露愧色:“来得仓促,故而礼薄,还请首文兄海涵。等兄哪日得闲,怀德必备重礼,专程来访!” 这是在问高肇,他何时来问亲合适。但肯定不是明日:因为明天要去魏府…… 高肇心中门清,却只作不知:“为兄悉听尊便,恭候大驾。怀德勿须多礼,为兄也不需与他人攀比,便是你携一根鹅毛登门,兄也能坦然受之……” 这是在明示李始贤:莫要怕折了我高氏的颜面,便是做妾,我高肇也愿意结这门亲。 李始贤心中大定,更是惊奇无比:他没料到高肇竟能如此坦然? 高肇得是真高兴还是假愿意,李始贤自问还是能窥出一两丝的。 心中诧异,李始贤又道:“登门之时,弟应会携一二亲友,首文兄觉得,崔休如何?” 李始贤要请崔休当媒人? 崔休出自清河崔氏,崔光、崔亮的族弟。如今任兵部郎中,高肇的左右手之一,合适的不能再合适。 奇的是,李氏在关中,崔氏在山东,两家素无交情,李始贤是怎么请动崔休的? 也绝不是李承志通过崔光、刘芳之辈求来的情面:与高氏相比,魏氏是其姻亲,关系要更近一些。那两个自然不会揽这种两面不是人的勾当…… 高肇是一时恍惚,没联想到已与李氏结亲的泾州张氏:张敬之和崔休是表兄弟! 若是知道了,高肇只会更惊奇…… 猜忖间,高肇笑吟吟的应道:“若是崔休,再好不过!” 一个怕横生波折,一个怕突逢变故,二人三言两语间,不但定好了问亲的时间,竟连请谁做媒都商量好了,好不干脆? 李承志目露惊奇,刚一抬眼,只觉肋下一痛。 郭玉枝低声警告着他:“老实坐着,莫要多嘴!” 李承志摇摇头,暗暗自嘲:便是多了嘴,又能有什么用? 高肇生怕他跑了似的…… 一场酒宴,宾主尽兴。 到宴罢时,两人已是七八分醉。 李始贤还好,不到四旬,且多年尊处优,正值年富力强。尚有几分清醒。 而高肇已年过半百,且终日操劳,故而不胜酒力。此时似是站都站不稳了。 二人依依作别,憨态可掬。 …… 式乾殿中温暖如春。 皇帝坐着一把李承志特制的摇椅,晃晃悠悠,好不惬意。 火炉一侧,皇后跪坐着一只蒲团,泪眼汪汪,楚楚可怜。 高英刚备了仪驾,正欲出宫,被皇帝的一道口谕就召来了式乾殿。 皇后满心欢喜,只以为皇帝大发慈悲,终于想起了她。欣喜雀跃的跑来,却了一场空欢喜? 皇帝先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了近一个时辰,也未说到一句重点。皇后只以为皇帝烦了政务,一时兴起想与她拉家常。 但说着说着,元恪竟然睡着了? 至此,高英哪还不知皇帝就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他见到李承志的父母,不愿她干涉李承志与高文君的婚事。 你待我凉薄也就罢了,如今竟连三妹也要受牵连? 元恪,你何其无情…… 高英越想越是绝望,越想戟是伤心,泪滴仿佛断了线的珠帘,“扑簌扑簌”不停的往下掉。水多时就滴湿了衣襟。 皇帝置若罔闻,只作不见,依然晃悠悠的摇着躺椅。 见其如此,高英心若死灰,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陛……陛下,你待妾……何其不公?” 皇帝有些挠头。 委实是这段时日以来,他对皇后过于冷落,多少有那么一丝歉疚。 但你求什么不好,非要求与朕欢好? 你又可知,只要一见你,朕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你发病之时的景象。朕能忍着不吐出来,都得使出浑身的力气…… 皇帝怅然一叹,温声哄道:“莫哭了,朕许你出宫就是?” 有什么用? 天已近黑,城门早落了锁,李始贤和郭玉枝早回府了…… “不是还有李承志么?他有宫禁腰牌,想入城还不轻松?真要气不过,就唤他来打一顿……” 皇帝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事至如今,皆赖他欲壑难填,贪心所致。他若咬死不从,郭玉枝还能按着他的头,让他强娶魏氏女不成?” 皇后愣了愣:还真就是这样的道理? 皇帝只是顺水推舟,顺势使了一把力。但若李承志是一滩死水,谁又能推的动? 高英猛的一咬牙,站起身抹了一把眼泪:“但那小贼向来悖逆,自有陛下撑腰之后,就当孤的谕令是耳旁风,他又怎会受诏入城?” 还真去? 这也太好哄了! 至少皇后不会在这里哭哭啼啼,哭的让他心烦。 见祸水东引,皇帝不由的一阵轻松:“无妨,朕让刘腾传谕,就说是朕要见他……正好,英儿见了舅父,也替我安抚几句……” 回了昭阳宫,准备摆驾出宫之时,皇后才反应过来:皇帝就是嫌他烦,借故将她哄了出来…… 刚刚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又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高文君拿起丝巾帮她拭着泪:“我与叔父都已坦然受之,你又何苦耿耿于怀?” 不劝还好,这一劝,似是让高英感同身受,眼泪反而流的更快了。 “三……三娘,为何要认命?难道我高氏,就……就任人欺辱不成……” 高文君怅然一叹:谁让那位是皇帝? “不行,我要见叔父……” 高英猛的站起身,“孤一定要问个明白,我高氏到底犯了何错,让陛下如此凉薄?我还要问问李承志,为何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就不能只娶你一个?” 高文君都愣住了:你当我是公主? 不看大兄娶了元瑛,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 说是让刘腾传谕,但堂堂内侍中、长秋寺卿,皇帝怎会如此轻贱? 传谕的自是宫中的小黄门…… 只当是皇帝召见,李承志知会了郭玉枝一声,便随小太监入了内城。 但进了广莫门,小太监却领着他直往义井里,而非皇宫? 李承志狐疑道:“陛下在司空府上?” “并不曾!”小太监回了一句,左右一瞅,见四个李氏仆臣远?在后,才凑近李承志说道,“今夜事出有因,便是受些责难,李侍郎也要受着?” 责难? 李承志心中一动,恍然大悟。 在高府,听高肇称皇后被皇帝羁縻,他就猜到了几分。应是怕皇后无理取闹,以势压人,才有意如此。 当时他还感激皇帝来着。 但现在……呵呵呵! 一想起高英,李承志一颗脑袋就有两颗大:这位可是连皇帝都头疼不已的主…… “谢过给事提醒,也替我谢谢寺卿!” 李承志口中称谢,一摸袖子,就露出了一块铜铤。 只是个小黄门,离给事还差着一截。但李承志行事向来如此,从不轻看任何一个人,也从来不吝啬。 对他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从来都不算事情…… 早已习惯,小太监也不推辞,接过铜铤,不动声色的拢进了袖子。 进了义井里,黄门自行离去,李承志携李亮、李睿等人直往高府。 应是得了传讯,高湛早早等在府门内。看其醉眼惺忪,舌头都捋不直的模样,分明是酒劲还未过。 “大……大姐似是被……被陛下气的不轻,双眼肿的如的如同蜜桃……母……母亲让我叮嘱你:且耐心些……” 李承志眼皮微跳:“司空呢?” “今日饮的多了些,时睡时呕,哪能起得了身?” “公主呢?” “也醉的不轻,早睡下了……大姐不愿惊扰,故而父母与母亲都还不知她回了府……” 李承志心里直发苦:身边无一个长辈,依高英跋扈不讲理的性子,十之八九会迁怒与己,说不定还会撒泼…… “三娘总在吧?” “自在侍在大姐身边!” 还好! 李承志微松一口气:“送我过去!” 高湛酒虽未醒,但意识尚清,哪会送上门去找不自在? 只是指了一个仆从,带着李承志去了西院。 皇后出宫不算小事,既便皇宫离高府不足两里,高英也摆足了仪仗。随驾高府的宫娥、采女、禁卫、礼官等足有二十多位。 好在高府早有准备,专供皇后省亲所居的西院不但大,还置备的很是完善,光是供宫人暂憩的偏房就有十数间。甚至在耳门处都修有供护卫避寒的暖室。 地龙更是烧的滚烫异常,都还未进屋,刚只进院,李承志就觉腾腾热浪扑面而来。 护卫早已得令,只是象征性的验了验李承志的腰牌,便放其入内。 李承志进了中厢,见七八个采女、宫娥如雕塑一般立在堂下,个个噤若寒蝉。 也不是热的还是吓的,个个的额头上都汗津津的。 高英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似一滩泥一般,瘫靠在榻上。 高文君给领头的礼官使了个眼色,礼官轻轻一点头,领着其余宫人鱼贯而出。 按理,皇后若召见外臣,哪怕见的是高肇,礼官也必须在侧,记其一言一行。 但高英跋扈惯了,这条禁令早已形同摆设。且高文君本就为皇后宫中礼官之首,有她在,就等同于记录皇后言行起居的礼官在。 李承志又往前两步,仔细一瞅,见皇后双眼确实肿了些,但远没有高湛所说的“肿成了蜜桃”。 他拱手拜道:“臣见过殿下!” 听到声音,皇后如梦初醒,腾的坐直了身体。 地龙烧的太暖,她早就除了裘衣,上身只着一件抹胸,外罩一佣纱衣。因起的太快,只见胸前白花花的跳了好几下。 即便不只见了一次,但李承志还是被激的心中一荡,慌忙低下了头…… 皇后本就盯着他,恰好将这一丝神情捕捉眼底。本能的往下一瞅,才知自己不慎走了光。 高英心中猛的生出一丝异样,似平静的湖面中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层层涟漪。之前恨不得见了李承志就暴打他一顿的心思,在瞬间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高文君背对着皇后,李承志正低着头,都不知皇后突然就红了脸。只当余难未消,欲朝李承志发难,高文君急使眼色。 李承志心中暗叹:罢了,我就当你在骂皇帝。 “殿下教训的是!” 嗯,今日竟这般恭顺,这还是李承志? 不知为何,看着不远处的那张俏脸,高英只觉堂内又热了几分,隐隐有些燥热难当,脸上滚烫异常。 忍着心中异样,高英努力装出凶恶的模样:“你竟也知道,那为何还要朝三暮四?如今算遂了你的意,你父与叔父竟连纳采之日都已议定,便是孤也不能置喙,你可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 “确实是臣贪而无信,才致今日之果。臣也很是愧疚……” 稍稍一顿,李承志抬起头,朝高文君歉疚的笑了笑,“昨日,我入宫面怪,肯请陛下赐我循贾充旧故,可惜,陛下未准……” “你真去求了旨?你……你又何必……” 高文君眼珠筱的一红,泪珠滚滚而下,只是半句,便哽咽难声。 就连高英都愣住了。 高文君向她说过,当时只是为了稳住李承志的一句托词,没想,李承志不但当了真,而且还真的去找元恪求了旨? 但凡元恪没有失心疯,就绝不会答应。 而就凭李承志拼着恶了皇帝的这份胆气,就可见对三娘用情之深。 而当初的李承志为了三娘,连命都敢不要…… 而元恪呢? 如今见了自己,比见了狗屎还要让他厌弃…… 泪珠一颗颗的滴落下来,落到了纱衣上,落到了手背上。高英用力的咬着牙,一遍一遍的告诫着自己:三娘哭是因为感动,高兴。而你高英哭,又是为了什么? 而我为何……就碰不到这样的男人? 泪水遮住了双眼,不远处那道身影渐渐模糊,而印在心中的那道影子却愈发清晰,仿佛早已记得到了骨子里…… 元恪,你不仁,就莫要怪我高英不义…… 就如豁出去一般,高英猛一咬牙。不知为何,随着她心中一横,竟突的感觉轻松了许多。 高三娘果然没有说错,原来自成就生了邪念? 皇后用力的摸了一把眼泪,看似伤心欲绝,脸上却露着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三娘,取酒来……取那香酒,多取几坛!” 皇后高喝一声,又一指李承志,“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孤暂且先饶过你一遭……但今日你若不陪孤饮尽兴了,就莫怪孤言而无信……” 又喝? 一听酒,李承志就觉胃里直冒酸水。 四人喝的大差不差:高肇与李始贤早已醉倒,就连高湛也已东倒西歪。李承志仗着体质好,稍清醒一些,但也好的有限。 看皇后如此情形,摆明了是要借酒浇愁,十之八九会不醉不归。自己又能浑全到哪里去? 他转着眼珠想着主意,却听高文君应道:“大姐稍待,我去取来!” 路过之时,还在李承志耳边低语了几句:“她今日受了好大委屈,本是要迁怒于你……陪她喝酒,总比受她刁难的强……” 感受着香气扑鼻,只觉耳中酥痒难耐,及余光所见如玉般的肌肤,心中突的冒的就冒出了一股邪火。 咬了咬牙尖,压抑着冲动,李承志低声问道:“她若借机耍酒疯呢?” “大姐酒后很少失态……再者,多赔她饮几杯,醉倒了,也就没力气疯了……” 还能如何? 李承志微一点头。 随着香风渐淡,倩影远去,李承志怅然若失。 皇后突的一声娇笑:“李承志,怕是已等的心痒难耐了吧?” 我去,你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样的玩笑也能乱开? 李承志本能的一回头,见皇后腮下虽还挂着泪,但笑语盈盈,眼角含俏,如一朵迎风怒放的牧丹,极尽娇媚之姿。 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如一汪秋水,流波微转,含蓄深婉,仿佛会说话一样。 这种眼神,好似在哪里见过? 被禁在宫中穷极无聊,偶尔色胆包天心生邪念,逗弄高文君之时,她好像就是这副媚态横生,娇羞欲滴的模样。 怎会这样? 刚刚都还哭的稀里哗啦的,脸上的泪都未干,眨眼间,怎就跟动情了似的? 莫不是见高文君与自己一时忘情耳磨鬓厮,皇后触心生情,想起了与皇帝亲密之时的情形? 见李承志直勾勾的看着她,皇后心中异样更甚:有害怕万一事发的恐惧、有报复元恪的快意、有打破禁忌的向往,还有如火般的欲望、也有如芳华之时,幻想爱情时的幢幜和娇羞…… 种种异样且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竟让高英萌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就想起李承志予她敷药之时,曾一时动情想像过的副面。 猛一个激灵,只觉阵阵战栗,皇后浑身上下布满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李……李承志……” 听到这一声似嗔似吟的娇唤,李承志尾椎一缩,仿佛通了电,全身的骨头阵阵酥麻。 大姐,你莫不是吃错了药? 此情此景,你该喊皇帝的名字才对?此情此景,你该喊皇帝的名字才对? 正文 第三九八章 “吧嗒、吧嗒……” 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且不止一人。应是高文君领着宫女端了酒与吃食回来。李承志连忙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等再看时,皇后早已恢复常态,端坐于榻上,神色冷峻,典雅端庄。哪还有如方才的半丝媚态? 李承志使劲的眨巴着眼皮:难道刚才那一幕是假的,自己喝的太多,出现了幻视与幻听? 怎可能? 那道突然泼散于堂间的月光总不是假的吧? 银辉如水,映在皇后身上,更使其冷艳圣洁。看着这张端庄圣洁的俏脸,再想到方才那令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一幕,李承志的脑海中猛的浮出了两个字:纯欲! 算算皇后的年纪,也才二十出头…… 看他双眼如同钩子一般,还在往自己身上乱瞄,皇后既受用,又着急。猛的咬住了银牙,低斥道:“你还看?三娘来了……” 见皇后有如戏法一般,眨眼就换成了一副欲怒还羞,霜中带俏的模样,李承志猛松一口气:就说么,喝的再多,也不能出现幻觉啊? 皇后方才那一声娇吟,竟然是真的? 李承志猛一个激灵:疯了? 直到此时,他才如梦初醒,反应过了刚刚那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发什么了什么事情。 这可是皇后……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李承志心跳的如同擂鼓,连忙的低下了头。 一个宫女端着几坛酒,一个宫女端着几样肉脯、干果之类的吃食,分别予皇后与李承志面前的几案了摆了几盘。 高文君已然走过,只是无意的扫了一眼,只见李承志额头见了汗。又细瞅了瞅,却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眼中好似还带着几丝慌乱。 “可是晚间饮的多了些,有些不适?” 她低下脚步,低声问道。 李承志只是摇头:“无碍!” 只当他喝多了不舒服,高文君心疼道:“先忍着些,稍后我云煮碗醒酒汤……” “真不用!” 李承志头摇的波浪鼓一般,“只是觉着有些热,再无不适,你自去照看皇后……” 哪是什么不适,他是被吓住了。 他喝了不少,至少有六七分醉,反应迟顿些是必然,欲望被放大些也属正常。 但皇后可还没喝呢? 怪不得那些时日,皇后总爱折腾自己? 换个药而已,好像离了自己,就会让她伤势复发一样? 有时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召自己来,云里雾罩的闲话扯一大堆,就是不说正事? 还有时,说着说着有来脾气,无缘无故的就发怒,简直莫明其妙。 当时只以为皇后本就如此:任性惯了,脾气自然就怪一些。此时想来,这些行径,与恋爱中的女人何其相像? 更怪不得见过高英之后,母亲的举止那般怪,坚决让自己辞了宫中差事,却又说不出缘由? 九是九窥到了些皇后的心思,才会如此? 但你倒是知会儿子一声啊? 念头奔汹而至,李承志阵阵战栗。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恐惧多一些,还是兴奋多一些? 这他娘的可是皇后…… 高文君走到案边,正要跪下侍奉,却被皇后赶开:“你日日操劳,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孤怎忍心还让你受累?今日不论上下尊卑,只讲姐妹亲情,你也且去案后坐下,陪我同饮……” 而后皇英一伸手,指着殿下的几个宫女,“孤不用侍奉,尔等尽皆退下……” 几个宫女鱼贯而出,殿中就只剩下李承志、高英、高文君三人。 宫女临走时拍开了泥封,殿中酒香四溢。李承志一闻便知是他供于宫中的烈酒。但应是被重新兑过,酒中透着花香,且味极浓。 可能还加了蜂蜜、蔗糖,隐隐透着甜香。 再好闻,这也是酒…… 胃里好似都有了反应,李承志使劲的吞了一口口水。 踌躇间,皇后端起酒爵,遥遥朝李承志一举:“李承志,闲话莫说,且饮满了此杯!” 随着话音,就见皇后仰起了脖子。足有一两多的一盏酒,竟被她一口灌下。见喉咙滚动,只是三两下,竟就杯空酒干? 李承志都愣住了:这是酒,不是水? 高英亮着空空如也的杯底,两只眼睛亮的吓人:“李承志,你还等什么?” 随着朱唇轻启,一滴如琥珀般的酒液从腮边滚下,滴落至如羊脂玉般的胸间…… 还能不喝? 正如高文君所言,陪皇后喝酒,总比任她撒泼发疯的好。 至于皇后是不是在惦记他身子的事情……此时哪里还有功夫想? 怎么也得脱身之后才能慢慢思量,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 压中腹中酸意,李承志仰头便干。 应是被花香压制,入口并不是很烈,只是稍有些辣口。辣味中带着丝甜味,有些像后世的桂花酒。 竟不怎么难喝,怪不得皇后喝的那般痛快? 盯着李承志亮出了杯底,皇后才挪过眼神,又催促着高文君,“你也饮尽……但你不须多,两杯就好……” 高文君本就能喝一些,且酒量不差,故而并未推辞,三两口便饮下。 果真就如她之前所言,皇后竟半点废话都没有,又提起了酒坛,倒满了酒爵。 她又朝李承志一敬,娇声笑道:“李承志,可敢饮满这第二杯?” 有何不敢的? 趁早将你灌醉,也省的你撒泼发疯。 求之不得。 仿佛猛的来了精神,之前的愁意一扫而空,连胃里都好像舒服了不少。 李承志倒满了第二杯,遥遥一举:“殿下有令,臣敢不从命?” 话音落下,杯子就成了底朝天。 皇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急不徐的将酒爵送至唇边,又拿眼示意了一下高文君。 大姐,你这是有多想一醉方休? 高文君无奈,也只能一饮而尽。 说三杯,就是三杯! 三杯下肚,李承志觉的就跟喝水一样。 好像不但没有加重醉意,反而稍清醒了些? 果然是醉了,哪有越喝越清醒的道理? 李承志失笑摇头,也未用筷,而是用水抓着几块肉脯丢进了嘴里。 窥见这一幕,皇后双眼一亮,暗喜不止。 李承志生的俊,行为举止也是彬彬有礼,仪度堪称典范。若是往日,绝不会有这种失礼之举的。 看来既然药效还没发挥作用,也已有八九分醉了…… 高英娇声笑道:“李承志,还能否饮之?” 你都没醉,我怎么能退缩? 见了鬼似的,李承志心中猛的生出一股豪情,感觉再来十个皇后,他也能灌翻在底。 “臣自当舍命陪君子!” 都没用皇后催或是劝,李承志主动倒满,再次一饮而尽。又朝皇后遥遥一示。 嗯? 感觉突然之间,皇后竟又好看了许多? 堂中就只余他三人,高英已不复之前的娴雅端庄。半靠在塌璧上,乌发似瀑,又黑又亮。通明的灯火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廓,脸上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似是在回应李承志的目光,皇后贝齿轻露,嘴角微勾,流露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风韵。眼中似是蒙了一层水汽,明亮非凡。又如无尽星空,清澈而又深遂。仿佛还带着一种欲说还休,虽说不清,道不明,却隐隐让人心动的深意? 玉体横陈,轻纱如雪,若隐若现:胸前虽无过份走光,但只见白花花一片,股肤如雪一般白皙,又如玉一般细润。 一双玉腿斜斜的舒展于矮榻之上,又长又直。绣鞋早已被踏到了榻下,双脚小巧、匀称,而又丰满。且秀而翘,腕、踝都肥瘦适度,美妙天成…… 此时看来,皇后身上的哪一处都是该圆的地方圆,该瘦的地方瘦。只觉处处浑圆如玉,性感的让人窒息。 仿佛已然熟的不能再熟,多看一眼都会让人口干舌燥,欲望难耐…… 心头似是生出了一团火,烧的他浑身燥热。李承志猛喘两口粗气,嗓中发出“呃呃”的怪响,就如野兽对峙之时的咆哮。 高文君摇摇晃晃的起了身,媚眼如丝的问道:“郎……郎君,你醉了?” 这一声,就如天外梵音,晨钟暮鼓,让几欲疯狂的李承志猛的迸出了一丝清明。 是啊,肯定是醉了…… 不然何至于高文君就做在一侧却视而不见,竟敢色胆包天的对皇后生了邪念? 只觉欲念越来越炽,脑子里却如塞满了浆糊,根本生不出半点想要考虑、思索自己为突然就成了这副模样,仿佛猛的变成了野兽,只剩下了本能。 但李承志至少还知道,再要不走,绝对会出丑…… “殿……殿下,臣……醉了……” “既然醉了,那就安歇!” 皇后控制着心里的悸动,状灵平静的朝外喊道:“来人,扶李侍郎去歇息……” 见进来了几个太监和宫女,她又交待道:“看来醉的不轻,莫要让他过多见风,就扶着北院客房睡下便可……记昨挑一间通了地龙,暖热些的客房……” 太监和宫女嘴里应着,小心翼翼的挽着李承志。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李承志的眼皮上就似摞了千斤臣石,竟连睁都睁不开。 看来真是醉的不轻…… 等人走尽,高英又看了看高文君。 “大……大姐,我也醉了……” 嘴里虽说着话,但高文君软软的靠着榻壁,莫说起身,竟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感觉皇后似在举手在他眼前晃两下,但高文君只觉眼珠仿佛跟冻住了一般,转动不了半丝。 “那就陪大姐宿在此处!” “哦……好……” 就像机器得到了指令,两个字吐出口,高文君便双眼一合,昏睡了过去。 皇后用力的吐了一口气,用起全力将高文君扶至里间的寝室,又解下了帷帐。 看着榻上那张与她足有六七分相像的俏脸,高英黯然一叹:三娘,大姐也是逼不得已,你莫要怪我…… 说着歉疚的话,但手上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慢,飞快的解着高文君的外衣。嘴里还在不断的嘀咕:“三娘平日是如何说话的? 大姐…… 不对! 大姐……殿下……予殿下更衣尔等退下……” 姐妹二人自幼长大,且朝夕相处,对皇后而言,想模仿高文君的声音真心不难。虽是三两句,却足有八九分相似…… 不多时,便有宫女来报,说是已将李承志扶回了北院,并已安置后。 皇后肃声问道:“可曾挑处暖热之处?” “秉殿下,奴问过高府管事,北院就至与西院相邻之处通了地龙,便择近安置了李侍郎,应是无碍……” 果然是就近之处? 皇后对高府何其熟愁,自是知道若将李承志安置于北院,就只有紧邻西院的那一两间可住。 两院只一墙之隔,而元旦之时她来省亲,都还记得墙下有一条夏日泄雨的水道…… 一想到稍后就会行那狗胆包天之事,皇后的心就跳的如同擂鼓一般:万事俱备,就看夜了。 元恪,是你逼我的…… 见皇后突就没了声,宫女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可是在担心李侍郎,可否遣人照看?” “要你多事,不用!” 高英脸色猛的一寒,又尽可能温声细语的说道,“孤要安歇了,自有三娘侍候。此乃高府,并非宫中,无须守那般多的规距:掌灯,守夜之人尽可去安歇。孤若有事,自会唤尔等……” “奴遵命!” 不待宫女告退,皇后又假意问道:“三娘,可与孤一同歇于此处?” 随即,宫女便听到了好似是高文君的声音:“郎君醉的不轻,臣有些不放心……待侍候殿下就寝,臣先过去看一眼,再回来予殿下值夜……” “便依你……你也退下吧,将堂中余灯熄了……” 宫女恭恭敬敬的应道:“是!” 生活会倾,便有宫女熄了堂中的牛油大蜡,只余寝室 “便依你……你也退下吧,将堂中余灯熄了……” 宫女恭恭敬敬的应道:“是!” 生活会倾,便有宫女熄了堂中的牛油大蜡,只余寝室“便依你……你也退下吧,将堂中余灯熄了……” 宫女恭恭敬敬的应道:“是!” 生活会倾,便有宫女熄了堂中的牛油大蜡,只余寝室 正文 第三九九章 瞒天过海,鸾颠凤倒 李承志如处云端。 突然飞到了九天之上,似一只海燕般轻盈灵动,展翅翱翔。忽又变成了一头巨雕,金翅一展数万里,可揽日月星辰。 顿时豪气冲天,只待驱山赶海之时,又猛的变成了一块顽石,如流星直坠而下。 沉! 不断的往下沉! 恨不得砸穿地底,直击九地…… “吱呀……” 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响传入耳中,眼前一花,又回到了家里。 两只手敲个不停,键盘狂响不止。烟缸里的烟头插的跟金字塔一样。烟缸底下还压着一本《语文·九年级上册》。 看屏幕上的内容,应该在做《江城子》和《破阵子》的课件。 这就是苦逼工科狗订婚后的日常…… 下意识中,李承志抬起头,望门口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眼前突然间就像蒙了一层雾。只知进来了一个苗条的身影,却看不清长相。 “晨琳?” 既便早有准备,皇后依然被吓了一跳。委实是心中有鬼,且极度紧张所致。 她轻轻的关上了门,借着月光,蹑手蹑脚的走到了榻边。 李承志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看似已然入睡。但皇后知道,如果她想套问李承志的秘密,十之八九能问出来一些。就如皇帝被下药之时…… 不然皇后哪能知道:之前还好的蜜里调油,为何皇帝突然就待他冷淡致极? 长的真俊? 高英心里赞着,一双手却抖个不停,上下牙直打架。两腿更是阵阵发软,好似连床边都挪不过去。 不单有恐惧,还有让她浑身都止不住颤抖的刺激感。只觉心中烧着滔天的欲火,炽的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坐至榻边,仿佛用起浑身的力气,才解开了腰间的丝带。裘衣滑下,浑身上下竟只着一袭轻纱。 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极度刺激所致,皇后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硬是咬着牙,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才掀开被角,钻进了李承志的被窝…… 眼前还是看的不太清楚,感觉像是未婚妻,又感觉不是。只觉的鼻间飘来的那一丝体香极是熟悉,但又想不起来何时闻过。 那个人影也不说话,轻轻走来,又张开双臂,如乳燕投巢一般,环住了他的腰。 “晨琳?” “晨……晨琳……是谁?” 李承志轻声笑道:“老婆呀!” “老?婆?莫非是母亲……” “皮痒了?竟想当我……” “妈”字都还未出口,声音戛然而止,李承志浑身一僵。 腰下伸来了两只手,五指嫩如春葱,丰润白皙。但……一只解着自己的皮带,一只竟然往下伸去? 这还能忍得了? 李承志手一抬,只觉入手软玉温香…… “嘤咛”一声,就如刚睁开睡眼的猫儿无意识的轻吟……仿佛火上浇油,李承志满脑子只剩本能…… 只是瞬间,高英好像要就地炸开。又如骑上了飞龙,飘到了云端。 脑中一片空白,猛一个激灵,浑身阵阵战栗,抖的如同筛糠…… …… “水……水……” 迷迷糊糊之间,高平公主听到高肇的唤身。猛一睁眼,见高肇已然起身。 “驸马酒醒了?” 高肇嗯了一声,端起榻边的双层瓷壶,呷了几口。又问道:“几时了?” “应是三更(凌晨一点)!” “巡夫未打更?” “是英儿不许,说吵的睡不安稳!” 英儿? 高肇眉头轻皱:“皇后几时来的?” “李氏夫妇离府不久,英儿就来了。听你醉的不轻,便未唤你,自行去了西院……” “太失礼了,怎么也该将我唤醒迎驾!” 见高肇起身,似是要穿衣去问候皇后。高平连忙拦道,“约半个时辰前,才有宫人来报,说是英儿与三娘已然安歇,你就莫去惊扰了……” 高肇放下了靴子,似是有些惊奇:“陛下今日应是故意将她羁縻于宫中。以英儿的性子,便是不大闹一场,也至少要哭上一夜,怎会这般安生?” 高平公主好笑道: “应是被李承志和三娘联手灌倒了……确如驸马所言,英儿今日应是受了好多委屈,来时眼都是肿的。 也可能是陛下被她哭的心烦,便许她出宫,又教她:千错万错,皆是李承志之错。若她真气不过,可寻李承志来打一顿……可怜英儿,竟真就信了?” 如此说来,李承志竟在府上? 往日哪有这样的机会,高肇顿时来了精神。 正好有一肚子的疑惑要找他讨教…… 刚刚放下的靴子,又被高肇提了起来:“李承志呢,宿到了何处?” “自然是北院客房!” “我过去看看,公主莫要等我,早些歇息!” 三两下穿戴好,高肇匆匆出了门。 君臣数年,高肇深悉皇帝秉性。知道附上必有暗人,甚至是哪几个他都心里有数。 怕其被惊动,高肇并未带随从。见月色明亮,连灯笼都未打,循着花院小径,不紧不慢的踱向北院。 两院相邻,路过之时,见西院灯火昏暗,雅雀无声,连该在院门耳房处值守的禁卫都不见踪影。高肇便知,皇后果然睡下了。 怕被禁卫窥见,高肇只远远瞅了一眼,又饶至东侧,经北院东门进了院子。 定是皇后特意交待过,一路行来,莫说巡夜的更夫,高肇竟连多余的杂音都未听到几声。 正暗忖着,高肇又猛的一顿。 北院这般大,客房足有二十余间,天知道李承志住在哪一间? 来时竟未问一声? 心中一动,高肇又往西走去。 宫人也罢,府上仆从也罢,再不晓事,也不可能让李承志睡冷床。 无客夜宿之时,东院不烧地龙,也就紧邻西院的那一两间可住人。李承志定是在那里,一间一间找就是了…… 刚至西北角,高肇正准备挑一间推门。耳中突的飘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声响。如猫儿轻喵,又似妇人娇吟。 高肇眉头一跳,屏声静气,侧着耳朵细细探寻,心里猛的一咯噔。 已是过来之人,他哪还听不出,这分明就是妇人动情至极的娇唤。之所以似有似无,定是怕被人听到,口中咬了布团之物…… 高肇心中“腾”的冒出一股怒火:这院中就只有李承志在,哪来的妇人? 八成是府中的那个贱仆见李承志生的英俊,故而动了邪念,趁李承志酒醉神智不清,自荐枕席…… 也就腰畔无刀,不然高肇早拔出来了。 他猛一伸手,正欲推门,房内突的传出妇人的低呼声:“李……李承志……你……你为何醒了……” 只觉五雷轰顶,高肇僵在了原地。 哪怕是化成灰,他也绝对不会听错。 里面……竟是皇后? 浑身的气血仿佛全部涌上了脑袋,高肇眼前阵阵发黑,差点一头栽过去…… …… 那一刹那间,李承志突然就恢复了神智。便是月光再淡,他也不可能认错:身下之人,绝对是皇后…… 自己干了什么? 这他娘的可是皇后?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自己、父母、兄弟、并李氏阖族押赴刑场,身首异处的画面…… 李承志的双眼亮的如同灯笼,惊的皇后魂飞天外。 身体再次颤似筛糠,但春潮早尽,只余无尽的恐惧。 皇后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除了她自己,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得知今夜此事。 但谁想,李承志竟突然醒了? 高英被吓的哭了起来,紧紧的捂着嘴,泣声问道:“李承志,还不到一个时辰,你为何会醒?上次陛下饮的也是这般多,足足昏睡了一夜……” 李承志如遭雷击。 只以为是自己酒后失态,岂不知,竟是遭人算计? 皇帝什么体质,我又是什么体质? 心中的悔意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转而爆发出无尽的怒火。他想都没想,顺手就是一巴掌。 恰逢皇后捂着嘴,虽然只扇到了手背上,但高英只觉半边脸猛的一木,震的她牙根发酸。 一双凤眼猛的一突,满是惊恐:“你怎么敢……孤……孤可是皇后?” 你若不是皇后,我打都懒的打你。 李承志抓过衣裳,借着朦胧的月光,飞快的往身上套。 “我干你大爷……老子给你的药,是让你给皇帝用的,好让你诞下皇子。但你却拿来害我?” 李承志一反常态,竟连平日的假意恭顺都再无半分。反而满脸戾气,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高英又惊又怕,又悔又急,“哇”的一声,竟似要哭出声。 李承志出手如电,一手提着裤子,一手飞一般的捂住了皇后的嘴:“你想死,莫害爷爷啊?” 就如豁出去了一般,皇后用力掰开李承志的手。好在还有几分理智,哭声压的极低: “你可知:那日发病,恰好被皇帝看在眼中,已使他终生难忘。莫说敦伦,但凡多看我一眼,都会让他恶心欲吐…… 你又可知,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早已力不从心。靠他诞下皇子,无疑于痴人说梦……你告诉孤,孤又该如何?” 老子管你如何? “害谁不好,你偏来害我?高英,你不但坏,还蠢!” 李承志咬牙切齿的骂道,“这又不是地里种菜,撒一把种子就能发芽?” “万一老天开眼呢?便是……便是……” 高英满脸通红,狠狠的一咬牙,“便是一次不行,第二次寻你,总该轻松些……” 你还想有第二次? 李承志气的想吐血…… 见他要走,高英一慌,似是连羞耻都忘了。不管不顾的跳下床,光着身子抱住了李承志的腰:“你……你要去哪?” “老子去灭口!” 气话而已,远还未到灭口那一步。何况即便灭了也无济于事。 眼下至少要保证四周再无六耳,再问问皇后这里是哪、她怎么来的、再怎么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回去…… “吱呀……” 一声轻响,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影子映进屋内。 李承志脊椎一麻,浑身寒毛一竖,就如一只大猫猛的弓下了腰。右手入袖,刹那间便是利刃在手。只待来人再往前一步,他就会纵身扑去…… 但随即,却无李承志想像中的大声怒喝,或无数甲士冲入房间的场景。那道影子竟返身关上了门? 突听“噤声”二字,李承志猛松一口气。 还好,是高肇! 再一细听,屋外再无动静,应该只是他一人。 就是不知道,高肇是如何知道的,更或是无意至此…… “叔……叔父……” 只觉紧贴在身后的娇驱猛的一抖,且滚烫异常,李承志牙疼一样,眼睛眉毛皱成了一团。 既然知道是高肇,你倒是遮一遮啊? 他无奈一叹,脚尖一挑,勾起地上的被子裹在了皇后身上。 像是一具木偶,高肇一步一挪,走到皇后面前。又听“唉”的一声轻叹,突的就扬起了手…… 我欠你们家的? 李承志暗骂一声,无奈的拦下了扇向皇后的手。 皇后吓的“呀”的一声,像只鹌鹑似在躲在了李承志身后。 高肇须发皆张,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一样:“到此时,你竟还……护着他?” 李承志怅然叹道:“她脸若被你打肿,明日回宫,又该如此交待?” “也……也罢……” 高肇哀叹一声,好像站不住了一样,斜斜一倒,跌坐在了床上。 “高奴儿,你……你可知,但凡今日之事泄出半丝风声,高李两家,便是三族尽夷的下场……” 不怪他吓的两腿发软,李承志何尝不是如此? 看清皇后的那一幕,他差点就被吓尿…… “是……是元恪逼我的……” 高英已被吓的六神无主,哪还能说出囫囵话来。 李承志反倒猛松一口气。 但凡泄出半丝风声? 至少说明,现在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多说无益,如今之计,是如何保密……司空,若屋外无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高肇点头,李承志大喜。又猛推皇后一把:“愣着做甚,还不赶快穿上?然后怎么回来的,就给爷爷怎么回去……” 至此,李承志早已冷静下来。觑见那几件衣裳之时,他就将高英的算计猜了个七七八八:竟是扮做高文君蒙混过关的? 正文 第四零零章 绝无可能 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正文 第四零一章 天不遂人愿 立冬当夜,洛阳迎来了第二场雪。扬扬洒洒下了足足两日,直到第三日才停。 雪霁初晴,四野皑皑,冰装玉砌。邙山升腾起层层薄雾,似披上了一层轻纱,如梦似幻,恍如仙境。 远山、高林、庙宇、宫城,斗拱层叠、飞檐廊阁、亭台水榭……及天与云、山与河,所见之处,上下一色。 一缕缕晨阳洒下,天地为之一变,仿佛在巨大的玉盘之中倾入的烧化的金液,银芒与金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皇后一袭宫装,外罩一件裘衣。伫立在宫台之上,极目远望,神思悠然,似是在欣赏雪景。 但眼中却无焦距,显然是在想心事! 一个宫女慢步走来,站在阶下轻声唤道:“殿下,该用膳了!” “嗯!”皇后轻轻点头,下了宫台,进了殿中。 案上摆着几样吃食:一碗鸡汤,正冒着腾腾热气。两个鸡子,两碟蒸团,应是用米面合肉制成。一碟切的如纸一般薄的牛肉,还有一碟撒成丝的鸡肉,并几样精美的点心。 见这几样,高英眉头皱成了“川”了。 皇帝不喜食肉,久则久之,高英也跟着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平时很少见荤,便是用,也只一星半点。极少有这种一桌大都是肉的时候。 只有天癸水至,宫人才会给她备这样的吃食。 但她宁愿此时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碗保胎的汤药。 但可惜,天不遂人愿? 皇后心中生出一股戾气,抬起手,似是要掀翻案几,将这一桌吃食打个粉碎。 两只玉手堪堪触至案沿,高英猛的想起那夜李承志扇了他一巴掌之后说过的那几句狠话:似你这般跋扈、善妒、心肠歹毒、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围着你转的女人,莫说皇帝,换头猪来都忍受不了…… 好……孤忍! 她硬是咽下一口恶气,声音冷淡至极:“撤下去吧……三娘,予孤换些清淡的热汤……” 见皇后又如往日一般,突然就欲发怒,宫女吓的浑身发颤:“殿……殿下,高女史……已告假数日……” 是啊,孤竟给忘了? 再有半月,三娘就要订亲了,连宫中诸务都一并辞去,不日就将与李承志双宿又飞。 但孤呢? 李承志,你好恨的心,孤数次召你,你竟连见都不愿见我一面? 心中凄苦无比,只觉悲从中来,两行清泪自皇后眼中滚滚落下。 宫女正在害怕,但等了许久,竟未见皇后发火,更未有“拉下去杖死”之类的冷声厉语,反而了突然没了声? 宫女刚抬起头,女官忙迎了上来,连连给她使着眼色:“还不赶快撤下,换热汤来?” 等宫女退下,礼宫瞅了瞅暗暗垂泪的皇后,小心翼翼的递上帛巾:“殿下可是思念高女史?不若由臣去传谕,让高女史入宫陪陪殿下?” 有什么用? 除非你能将她男人一同召进宫…… 高英只是摇头。 礼官头痛不已:那还能召谁? 但凡不是猪,就能看出皇帝对皇后已日渐冷淡。莫说高英这种跋扈的性子了,便是换个再贤淑的,终日苦闷之下,也会生出怨气来。 再加高英脾气古怪,动辄打骂,宫人大都敬畏如虎。也就高文君与她亲近些。十次中有八次,都能在皇后发怒之时劝得住,能让一众宫人少受些惩罚和责难。 但高文君一走,皇后岂不是变本加利,以后这日子还怎么捱? 暗暗叫着苦,礼官灵机一动,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殿下,若不如……嗯,如清泉宫的那位,召些僧、道、女冠来讲经?” 清泉宫,胡充华,讲经? 皇后脸上浮出几丝疑色。 胡充华的姑姑就是景乐寺的尼姑,佛名极盛。当初就是她给皇帝讲经之时,向元恪荐了胡充华,胡氏才得幸入宫。 皇帝待其也颇为敬重,胡充华有孕后,还专程将胡尼姑召来,陪伴胡充华左右。故而高英知道,胡氏时而就由胡尼姑予她讲经。 但女官所言之僧道,又是哪里来的? 皇后心中一动,想起了先帝废后冯润之旧事。 先帝御驾南征,冯润耐不住寂寞,不就是借着讲经的名义,将和尚藏于床下,淫乱宫闱的么? 倒不是说胡氏有这么大的胆子。虽自有孕之后,皇帝再不许高英过问清泉宫诸事,但如今的清泉宫上下皆是刘腾精挑细选,不乏暗人之流,若无皇帝允许,莫说僧道,连宫内诸司之人都不得擅入清泉宫。 借胡氏一百个胆她也不敢。 高英是睹物生怀,联想到了自身:为何非要靠李承志? 但刚刚冒出来了一丝念头,就被她断然扫空。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出李承志的身影,及那一夜之销魂…… 她那般贼胆包天,难道只是为了求得一子么? 罢了…… 高英销索的挥了挥手:“讲什么经?吵的脑仁疼……” 礼官连忙请罪:“是臣莽撞了!” “嗯,将乐官唤来,予孤奏几首琴曲、横吹……”皇后又沉吟道,“就奏三娘新授的那几曲!” 此时再听,高英才知,李承志所创的《神话》、《思念》等曲,意境是何等的深远? 刚沉寂下去的泪花再次在眼眶中闪现,高英贝齿轻咬,银牙暗错:李承志,孤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 晨起雪满山,云淡日光寒。 下雪天不冷化雪天冷,这是常识。阳光虽艳,但就跟摆设一样。照的雪境光彩迷离,却无一丝暖气。缕缕山风吹来。刮在人脸上像是刀割。 偌大的校场里稀稀拉拉的散落着数百个军士,从城上往下看,就如一堆放蚂蚁。兵座以什为单位,各围着一辆马车装着积雪。但等车满,就会倒入宫城下的谷水(洛阳宫城护城河)。 感觉风越来越大,天越来越冷了? 李承志紧了紧帽兜,指使着元谳:“去传令,尽快清完,回营吃羊肉,喝羊汤……嗯,每人再赏一碗酒……” “谢将军!” 元谳喜的眉开眼笑,飞快的催马而去。 稍倾,校场内顿时响起震天般的欢呼:“将军威武!” 声势惊天动地,响彻四野。 正文 第四零二章 和尚讲经 校场往北百十步,就是李承志的府宅,一墙之隔,就是印玄寺。 一座木塔,高约五六丈。十数个和尚站在塔底,裹着厚厚的毛被,围着一堆裹火不停的跺着脚。塔门处不断的有人进出,皆光着身子,只穿着一件犊鼻裤。且从上到下都被泥裹了个通透,正冻的瑟瑟发抖。 每个和尚出来时,都背着一个布袋,将其中的湿泥侵倒在门口,而后又会返回塔内,络绎不绝。 再往里看,塔底好似有一口井,和尚便是从那里背出的湿泥。随着和尚上下进出,井中不时有雾气飘出,看着似是颇深。 塔顶之上,白眉与法能凭栏远望,皆是一脸戾气。 听到那声欢呼,老和尚指了指校场内的军卒,嘶声问道:“那些兵丁,应就是常日里予校场操练的虎贲吧?” 法能眯着眼睛,仔细的看了看立在不远处的白虎旗,恨声骂道:“正是李承志那贼厮麾下之旅……” 一听李承志,白眉“唉”的一叹:“和尚造了几辈子的孽,才会遇到这样的恶邻?” 好几年前,老和尚就瞅准了金墉城下的这块风水宝地。先是明夺暗抢,软硬兼施,强行占下了凝玄寺,之后改名印玄寺。 后为谋大事,白眉想尽办法,废尽心机,收了宫中从五品的尝食典御贾璨为座下大弟子。 细细论来,白眉与这贾璨颇有些渊源。 白眉是因为弟子高菩萨与孝文废后冯润私通,且欲以厌胜之术谋害先帝而受连累。不但丢官去爵,如今连这皇城都不能入,更不得收揽门徒。 而贾璨之父,也是冯润的同伙之一,故而落了个举族尽夷,只余幼子贾璨因年龄尚小,被罚腐刑入宫。 但谁知,反倒弄巧成拙? 想那贾璨举族尽诛,定是对皇帝咬牙切齿。却不想,就因元恪主动还了他祖宅,竟就忘了大仇,反对皇帝感恩戴德起来? 如此一来,老和尚哪敢再让他参于大事?便退而求其次,想让贾璨将这座府宅敬献出来,以便圣教藏兵、藏甲、藏马、藏器。 更没想到,贾璨明明亲族全死绝了,想挑个养老送终,继承香火的祧子都无处可挑,却是个极贪财的? 没等到白眉下手,贾璨抢先一步,先将宅子租了出去。 租出去了三次,三次皆被白眉用夜半鬼叫、野狐敲门等手段惊走。 但到了第四次,竟就不灵了? 假装仙灵的狐狸还未近到门前,就被李氏仆臣射杀。听说肉被赐给了制冰的苦力,毛皮则被治成了一件狐领…… 装鬼的和尚更惨,直接被潜伏于宅外的李氏仆臣打残了好几个…… 得知那李承志,就是屠杀泾州十数万圣教兄弟的罪魁祸手,猜到这不是个好相予的,老和尚便暂时忍下了这口气,今众弟子小心戒备,尽量躲着走。 但谁想,原本挖的好好的暗道,竟突然就被淹了,当场被淹死在暗道中的弟子足有四十余。 后来才知,是邻府打井过深,促使地下暗水改了道…… 老和尚如今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谋那强取豪夺之举,无论是买还是租,先从贾璨将这宅子弄到手才对…… 又费了近两月,好不容易重新挖了一条。但那李承志,竟又让兵卒往谷水中堆雪? 想将地道连通皇城,必经护城河。但在春夏秋三季,河中常日流水,只能在冬日等上游干涸,河中无水之时动工。不然很有可能导致河底塌陷。 但如今李承志这般做为,岂不是又让河中聚了水?且一至冬日,洛阳的雪何其多。若下一次雪便堆一次,与夏日之时河中流水不断有何区别? 白眉与李承志何止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 但再恨有何用? 老和尚猛吐一口气:“多说无益,如今只能双管其下,另做它谋……潜入宫中的暗间安排的如何了?” “弟子已然安置妥当,今日就能入宫:其一为京兆王元愉宠妾李氏之弟,其二为始平王元勰旧仆,皆与当今戾帝有不共戴天之仇,当是无虞……” “首尾可曾了理清楚了?” “法师放心,托的是白马寺的门路,定能安然入宫。且转托的中人足有三位,便是事发,也循不到弟子这里……” “嗯!” 白眉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交待道,“机会来之不易,务求一击必中。一定要咛嘱那二位义士:若无十足之把握,绝不能行事……” 法能重重点头:“弟子明白!” 刚应了一声,突听校场内一声哨响,虽尖厉,却悠长。已听了许多日,白眉与法能皆知这是撤军回营的号令。 看着数百兵卒收铲卸车,井然有序的排队进了金墉城,白眉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李承志只是疥癣之疾,皇帝才是始作伤佣者。此生若不取元恪狗命,高某有何面目至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 乖儿,且看为父如何为你报仇? …… 李承志向来一言九鼎。 说吃羊,就一定会吃羊。说赏酒,说绝不会短了一个。 一众纨绔兴高采烈,一阵狂拍。 自与元士维比斗之后,见识过李承志的武力、心计、手腕,及皇帝的态度之后,一群二世祖乖的不能再乖。 等心态趋于平和之后,一众子弟慢慢的发现,在李承志手下当兵,好似也没有想像中的那般难受。 操训虽苦,但李承志每日都身先士卒,练的只会比兵卒多,绝不比兵卒少。 定的规距虽严,不犯就是了。 人性就是这样:即然注定不能反抗,索性躺平享受……而遇逆境奋力抗争的才是少数,不然为何能成为典型? 故而只要李承志稍稍宽松一些,一众纨绔感觉就跟过年似的…… 抱着一扇羊排啃的正香,营房外来了个小太监,肃声道:“李侍郎,陛下口谕,宣你即刻入宫!” “好,有劳!” 李承志不紧不慢的撕咬着肥嫩的羊肉,“黄门若不进来暖暖身,一起用一些?” 太监脸上的肉直抽抽,慌忙应道:“多……多谢……” 惫懒成李承志这般,也是没谁了。 不看京中官员何止上万,不论是位列三公的元嘉、元怿、高肇,还是朝中诸公,但凡陛下有召,无不是诚惶诚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宫里去。 李承志倒好,每次奉圣谕来传他,他总是不紧不慢,一点儿都不慌不说,好似还带着些不情愿? 偏偏陛下还就吃他这一套…… 足足等了近一刻,直到李承志将半扇羊排啃的干干净净,狗见了都会流泪的时候,他才擦了擦手,有条不紊的起了身。 “劳黄门久候,走吧!” 小太监猛松一口气,连忙在前带路。 宫中禁马,只能步行。但宫城又占地极广,自金墉城至太极殿、式乾殿等,足两里有余。 趁着路上的时间,李承志暗暗猜忖着皇帝找他何事。 自那夜之后,李承志就有些做贼心虚。不到万不得己,比如率虎士宿值之外,很少主动进宫。皇帝却一如即往,心情好了召他,心情不好了也召他,见了新奇事物,或突发奇想之时,更会召他。三两日君臣就会见一遭。 前日好像才陪元恪下过棋,记得一如往常。 这小太监能压着不满等足一刻,想来无什么大事…… 而自那夜至今,已近半月。皇后却已有意无意的召了他五六次。仗着皇帝撑腰,李承志以军务烦忙的借口,无一例外,一概拒了。 也不知道高英那女人怎么样了? 想来应是没那么准吧…… 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不觉就到了式乾殿。 炉盘上暖着一碗羊奶,已炙至粘稠状,满殿都飘着奶香。 炉边就是几案,另摆着几样吃食,有酱菜、有热汤、小半碗米饭、一碟油糕、还有一碟小葱拌豆腐,唯独没有肉。 看情形,皇帝胃口不佳,只是稍动了几筷。 元恪瘫靠在太师椅上,满脸愁苦。见李承志入殿,迅速坐起身。不待他问礼便道:“朕与你打个商量?” 打个商量? 哪有皇帝用这样的口吻与臣子说话的? 即便元恪貌似纯良,极擅伪装,也很少会用“商量”的字眼。 可见有多难? 李承志心中警铃大作,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请陛下示下!” 见他跟防贼一样,皇帝无奈道:“皇后又来找朕哭诉,说三娘一旦辞了宫中职务,她身边连个说话的知己人都没有。孤实在被哭的心烦,故而才召你来……” 皇帝要是心狠些,彻底不理皇后也不是不行。但二人自幼长大,再加因胡充华暗害之事,元恪对高英多少有些愧疚,不忍如此。 再者皇后也不是说囚就囚,说废就废的,一个不好就会动摇国本。偏偏高英不知得了谁的指点,一改常态。每次都是只哭不闹,只装可怜,让元恪又是头痛又是心烦…… 一听这句,李承志头都麻了! 要不是暖阁中就只他与皇帝二人,刘腾跟个小透明似的远远的守在阁门处,殿外更无甲士奔来,也无甲叶抖动的声音,李承志差点以为那晚的事发了。 大哥,你可真行? 你自己安抚不住自己的老婆,找我来想办法? 即便咱俩即将成为连襟,关系也绝没到这个份上啊? 更何况,你那婆娘早己精虫上脑,欲火熏心。知不知道让我去,会发生什么? 一时间,李承志都不知道访怎么吐槽。 见他面露难色,不等李承志摇头,皇帝脸一沉,怒声斥道:“又不是现在就让三娘回来,你慌什么?” 不是现在也不行啊……嗯? 三娘? “朕被皇后缠的不耐,就应了她:等你大婚次月,便让三娘起复,续任昭阳宫内史之职……” 倒不是予礼不合:宫中的妇人、老妈子一堆,许多都已成婚。但大都是成婚多年,且有了子嗣后复召进宫的。而如高文君这种方才大婚便让进宫的,还真没有。 有些不近人情,故而皇帝才如此为难…… 李承志暗松了半口气。 果真是高文君甫一离宫,皇后苦闷不已,想找个人说话? 很有可能! 也怪元恪,日渐对高英冷淡,连见都不愿多见。以高英的脾性,怎可能不成为怨妇? 但李承志总觉的,这婆娘醉翁之意不在酒,没安好心…… 李承志迟疑道:“不瞒陛下,此事臣一个人做不了主。怎么也要等大婚之后问过三娘,及父母才能定夺……” 皇帝频频点头:只要李承志答应,此事就不难。 “自该等你大婚之后再定。算算时日,还足有两月,倒不用急……” 皇帝心中稍松,顿时觉的有了些胃口,指了指案几:“陪朕用一些!” 李承志不喜食素,况且就面前这些,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但这只是皇帝以示恩宠的手段,李承志也没当真。只是应道:“谢陛下,臣已经用过了,喝一碗热汤即可!” 奏对间,便有宫女快步上前,替李承志摆好了新碗新筷。 皇帝吃的慢,李承志也只能慢慢陪着,又不好一直干坐着,便足足喝了三大碗素汤。 好不容易等膳罢,李承志正要告退,又听刘腾提醒着皇帝:“陛下,昨日胡贵人遣人来秉:今日未时,有白马寺高僧来清泉宫讲经……” 皇帝顿了顿:“你若不提,朕都忘了……” 口中念叨着,他又一指李承志:“陪朕同去!” 立时有宫女来给皇帝更衣,李承志转着眼珠往刘腾身边凑了凑:“讲什么经?” “这几日大雪封天,充华贵人几日未曾出殿走动,甚觉烦闷。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但殿外风大,恐使贵人染了风寒,便请了白马寺的高僧入宫讲法,以解郁气……” 呵呵呵…… 李承志暗暗冷笑,瞄了元恪一眼。 怪不得高英要寻你哭缠,这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活该! 不时,皇帝便裹的狗熊似的。摆着仪驾,浩浩汤汤往清泉宫…… ps:无力吐槽了,一夜之间就成了重点防护区?明天有一大堆事,所以要请假一天,望见谅! 正文 第四零四章 经中藏刀 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正文 第四零五章 疾风知劲草 李承志飞快的拨出短刀,和尚的脖子里喷出一股血箭,足飙了三四尺。仿佛初秋时节的劲风吹落了艳红的花瓣,随风起舞。 前席突的又站起一个和尚,手握约一尺长、筷子粗细的一根铁刺,向身侧的胡充华扑去。 皇帝骇得胆裂肝碎,一推护在身前的元熙:“救她!” 元熙稍一犹豫,竟真奔胡充华而去。 李承志气的血直往头上涌:元熙啊元熙,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现在不应该是皇帝才最要紧? 宫中座次向来都是依尊卑而定,司马显姿以下,还有陈留长公主、贵华王普贤、婕妤李氏,故而胡氏只在坐在右手第二席,离阶上的御案足有三丈。但那个和尚离胡充华也就两步,元熙哪能来得及? 要不是胡氏肚子里的皇子关系到日后的造反大计,李承志管他死活? 情急之下,他用力的甩出匕首,又急朝皇帝奔去。 这一刀有没有用,就看胡充华的造化了…… 此时,从第一个和尚颈中飙出的血箭才落了下来,好似下雨,淋淋洒洒。不论是被脸上喷了血的贵妇,还是被这血腥的一幕吓的魂飞魄散的嫔妃,无不尖声大叫。 就像进了杀猪场,殿中乱作一团。也不知是被吓懵了,还是关心则乱,竟有不往后退,反而主动往殿中跑的? 一个酷肖胡充华的女子满脸惊恐,口中狂呼着“姐姐”,跌跌撞撞的扑向胡充华,恰好挡住了李承志的必经之路。 李承志火冒三丈,若不是来不及拔刀,他早一刀劈过去了。 一只大手有如蒲扇,狠狠的往下一扇,只听“啊”的一声利呼,胡仙容就像个滚地葫芦,倒飞出了三四步。 一弹指间,局势瞬变。 李承志没练过飞刀,运气也不怎么好,那一刀终是没扎到和尚,只是刀柄砸到了和尚的脑袋。 但李承志的力气何其大? “咚”的一声,和尚觉的仿佛用脑袋撞响了白马寺山门前的巨钟,脑中猛的一空,眼前金星乱冒,身体也被撞的往左一倒。 就是这一步,尖刺堪堪错过胡充华的小腹,又划过胡充华的手臂,刺穿了腋下的衣衫。 和尚被砸的双眼发黑,哪还能止得住势,不由自主的往左栽去。恰至此时,元熙堪堪赶到,势若千均的一刀斜斜的劈在和尚的后背。 本应栽到的和尚被一刀砍的止住了跌势,又往前扑了两步。 巨痛有如潮水,一遍连一遍的袭击的和尚的神经,让他脑子一清。活了半辈子,神智好像从未如今日这般灵敏过:未听胡允华惨叫,那一刺,十之八九是落空了。 罢了…… 心中转着了断的念头,和尚重重的撞倒在台阶之下。尖刺刚刚举起,准备刺进胸口,眼前却看到了一双鞋。 不……是一双绣着金丝祥云的官靴…… 皇帝? 元熙那一刀,竟把和尚砍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下? 四目相对,仿佛在空中激起了火花…… 和尚咧嘴一笑,满口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铁刺掷了出去。 皇帝吓的面色如土,本能的要往后退。突觉左胸下一痛…… 就只一步之差? 若非胡仙容所阻,这一幕本不该发生。李承志完全能在和尚扑到案下之前,护在皇帝身前。 这根铁刺没有刺中胡充华,却刺中了皇帝? 尖刺足有一尺长,此时体外也就剩下了六七寸。一缕缕黄红夹杂的血水顺着铁刺冒了出来,还有“嗤嗤嗤”的泄气声,就像钉子扎破了轮胎…… 李承志本能的抱起了皇帝,只觉万念惧灰。 他这半年绞紧脑汁,费尽心机,将皇帝当爷一样伺候,不就是想让元恪多活两年? 但如今呢? “嗡”的一下,所有的气血全部涌上脑海,脸上烫的仿佛浇了一盆点着的火油,身上却冰凉刺骨。 刹那间,李承志的双眼充满了血丝。两只手抖的像触了电,上下牙直打架:“陛……陛下……” 皇帝蠕动了一下嘴唇,刚要说什么,眼睛猛的一突。 “啪啪啪啪……” 鞋底跺在石砖上的声音异常清晰,且极快。皇帝的两颗眼珠瞪的如同核桃,泛黄的瞳孔中,一个人影竟是头朝下奔来。纵身一跃,狠狠的扑向元恪。 一道灰色的身影跃入李承志的眼帘。白皙的手中握着一只笔管,直刺元恪胸口。 纯猝是本能反应,李承志用力的将元恪朝怀里一搂,上半身又往下一伏,将元恪遮了个严严实实。 爷爷穿着内甲,怕个鸟毛? 背上猛的一痛,好像钻到了心里。如激起了凶性的野兽,李承志仰天一吼,身体紧紧的护着元恪,左手朝后一抓。 入手软暖,竟是个女人? 李承志拖着长音,“嗯……”的一声闷哼,单手抱着元恪,单手提着女道士,长身而起,用力的朝下一掼。 女人独特的惨叫声响起,又戛然而止。女道士头朝下,脑袋狠狠的撞到石砖上,“喀嚓”一声,脑袋竟折到了背后。 直到此时,宇文福才姗姗来迟,提着刀站在李承志身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吼道:“护……护驾……” 元熙就跟吓傻了一样,直愣愣的盯着插在皇帝左胸下的那根铁刺,狂抖不止。 李承志用脚勾起御案,挡在自己与皇帝面前,边往后急退边吼着元熙:“你愣个鸟毛……” 元熙一个激灵,提着刀奔了过来。 殿中乱的就像一锅粥:一堆贵妇、嫔妃用力的尖叫着,就数胡充华叫的最狠,恨不得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死了……我要死了……” 几个太监、宫娥、并剩下的四五个和尚道士早骇的面如土色,不知所措。 守在殿外的禁卫才奔了进来,看到抱在李承志怀中的皇帝满身是血,竟吓的跟冻住了一样。 宇文福如梦初醒:陛下,遇刺了? 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白的如同殿外的雪地,哆哆嗦嗦的指着还剩下的和尚道士:“杀……杀了……” “放屁……全部绑了,留活口……” 穿着内甲,那笔管应该刺的不深,背后的痛感也一阵弱过一阵。李承志只当无碍。 但可能是肾上腺素极速飙升的缘故,他不但没慌,反觉无比亢奋。思维更比平时快了好几倍。 李承志已抱着皇帝退到了墙下,将皇帝放倒御案上,又朝元熙吼道:“率禁卫守在案前,至三公入殿前,但有人靠近,格杀无论……” 又猛一回头,盯着宇文福,“非常之时,莫怪属下出言无状,越俎代疱:还请将军下令,将殿中诸人就地擒伏,不得有半个走出清泉宫……” 说着又一指急奔而来的刘腾:“寺卿莫慌,先令黄门速速将下官的药箱拿来,多抱几坛药酒,再传御医……另令宫中羽林、虎贲闭锁宫门、隔绝内外……暗传三公与颍川王、汝阳王殿下入宫……切记,只说何处突的起了战事,陛下大怒,故而急召,此处之事莫要声张……” 口中连吼数声,李承志小翼翼的剥着皇帝的衣衫,低声宽慰道:“陛下放心,只是……只是刺破了些皮,有臣在,定无大碍……” 定无大碍…… 你这逆臣平日何其的胆大包天,此时,却骇的声都颤了? 元恪看了看小腹处的那根铁刺,感受着腹中如潮水般袭来的巨痛,惨然笑道:“你……很好……” 说了半句,他又悚然一惊:“胡充华呢?快……先救她……朕已无幸理,先救她……” 救她个鸟毛? 若不是这女人,何来此时之惊变? 若非她非要听经,刺客怎可能混进宫? 若非她突**计,让自己做什么豆花羹,而是好好守在皇帝身边,就是再来十个刺客,也别想近皇帝身前三尺。 若非皇帝救她心切,莫要遣走元熙,也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还有,若非她妹妹胡仙容阻在途中,千钧一发之际,自己也该赶到了…… 回头一看,胡充华才似回过神,哆嗦着双手,又是摸头,又是摸腹。最后摸到流血的小臂,又尖叫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就如这般,这女人自始至终却都没往皇帝这边看一眼。李承志肝火直冒,都没经过脑子,竟就问道:“你当初瞎了眼,为何会娶这样的女子?” 话刚出口,连李承志自己都被骇了一跳:失心疯了? 见胡充华上窜下跳,元恪猛松一口气,又气又笑道:“你个逆臣……” 稍稍一顿,他看了看依旧插在李承志背后的那根笔管,怅然叹道,“今日的你,委实让朕刮目相看:没想到,胆大竟有这般好处?不错,真不错……” 皇帝指的不是李承志舍身救驾,而是命在旦夕,山河倒悬之时,李承志竟比他这个皇帝的反应都要快,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安排? 其余不论,就只急令禁卫隔绝内外这一点,就让皇帝说不出的欣慰:这是在防备他万一驾崩,消息走漏后,京中会大乱,甚至是天下大乱…… 别怀疑,九成九会发生:谁让皇帝的儿子还没生下来? “也莫要担心,便是朕真有了万一,一时半刻应是死不了的,待元怿等人入殿,朕自会传旨,恕你无罪……” 李承志凑到伤口处闻了闻,除了肝水特有的苦味怪味,及少许的血腥气,好似再无异常,他先是稍松半口气。 至少证明,这刺上无毒。 而后小心翼翼的揉压着铁刺周边的皮肉,边随口回道:“陛下还是少些说话的好,也好省些精力,稍后配合微臣疗伤……当日之胡保宗,伤的比陛下此时重了数倍,不也被臣……” “救过来了”四个字即将出口,李承志一个激灵,僵住了一样。 揉压伤口之时,那刺至一半的铁刺,竟然不怎么动? 十之八九,是刺中了什么脏器:而这地方,应是肝脏…… 李承志的脸色白上加白,瞬间,额头上就渗出了一层白毛汗。 “哎,朕就知道会是如此……” 不知是否早就料到已无多少时日,皇帝竟无多少惧色,拍了拍面如死灰,呆如木鸡的李承志,轻声叹道:“朕都不怕,你怕什么?都说了恕你无罪…… 扶朕起来,予朕代笔……宇文福,元熙,你二人做个见证。嗯……将长公主、显姿、胡氏也唤来……” 皇帝竟要留遗诏? 放屁! 你当我趁乱逃不出这皇宫,还是当我逃不回河西,何需让你下诏恕我无罪? 你要死了,爷爷以后怎么办? 还争个鸟毛的天下,等着被胡氏赶尽杀绝吧…… 毫无缘由的,李承志的心中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冒出滔天般的戾气,更是疯了一样的将本要跪到皇帝面前的元熙一脚踢了个跟头,指着皇帝就骂:“元恪,皇子都未出生,你怎就甘心?爷爷还就不信了……刘腾,爷爷的药箱呢?” 刚刚奔到殿门处的王显、徐謇,并一众医官如风中凌乱,集体石化。 李承志……疯了? 刘腾又气又急:“陛下危在旦夕,愣着做甚?” 王显哆哆嗦嗦的往里一指:“李……李承志……他……” 他个鸟毛? 若非李承志,陛下此时尸体都凉了,还有你们什么事? 至于他竟直呼陛下名讳,更敢给陛下当爷爷……先救治陛下,等以后论他的罪,乃至砍他的头也不迟。 抬起老腿踢了王显一脚,刘腾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提着药箱抱着药酒的小黄门:“快……快……给李侍郎……” 见李承志急的满头大汗,更如失智一般的喊出了“爷爷”,皇帝不但没恼,反而生出了几丝暖意。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此时的李承志,后背上的利刺都还未来得及拨,血已然湿透了衣衫,每挪一步,脚下就是一个血脚印。但就如感不到疼,反而满心、满眼都是他这个皇帝…… 与其相比,只顾自身的胡充华等人何其令人心寒? 李承志越想越怒,胆子也越来越大。理都不理已到案前的王显、徐謇等人。自顾自的扶起了皇帝,给他灌着药酒:“当日也是这般,胡保宗已然认了命,但依旧被臣救了过来……陛下且信臣这一回……” “朕不怕死!” 当然知道你不怕死,与其相比,你比当初的胡保宗硬气多了,莫说喊疼,竟连牙都不呲一下? 暗暗佩服着,李承志一僵,脑中闪过了一道灵光:“陛下……不疼?” 皇帝咽下了一口药酒,坦然道:“初时疼极,但此时已弱了许多……” 怪不得你谈笑自若,说了这半天废话,精神却不见半丝萎靡? 而伤口之中流出的,也是黄水多,血水少? 真要刺中内脏,这都多久了,即便没死,也吐血昏迷了,皇帝的神智却比自己还清醒? 那黄水都流了一大滩了,都已想到铁刺可能刺中了肝,但怎就没想到:皇帝得的是肝硬化,肝脏会变形,会肿大,更会长出假的肝叶? 这根铁刺,十之八九刺中的是皇帝的假肝…… “呵呵呵呵……” 李承志就像神经病一样的笑了起来,正当众人不解之时,他手一伸,“噌”的一下就拨出了那根铁刺。 谁都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看到足有近尺长的铁刺,王显魂都要吓掉了:“你疯了?” 之前刺入陛下腹中的铁刺,怕不是有三四寸之多? 不拨还好,说不定还能多活个一时两刻,能交待些后事。但这一拨,怕不是得就地咽气? “中尉噤声……” 徐謇低喝一声,瞅着元恪胸下的伤口,双眼直放光。 皇帝此时的症状,按理说应是要喷血的。但莫说喷,渗出的血迹都不见多,黄水倒是冒出了不少? 李承志平日里何等谨慎小心,救治皇后时口口声声称没把握,不也照样救了过来? 怪不得他今日一反常态,当仁不让,原来是有把握? 莫说徐謇,皇帝都愣了:不但没流血,竟好像也没多疼? 看插在李承志背上的那半根笔管还在不停的往外滴血,再看他打开药箱,一药一样的摆放着药瓶、棉纱、刀剪、针线,手都不抖半丝,皇帝又是感动又是佩服,急喝道,“徐謇、王显,还不速予李承志医伤……” “臣穿着内甲,应未刺多深,劳烦医令,拨出了就行……” 徐謇经验老道,自是看出血虽流了不少,但只因笔管中空所致,握着笔管,用力一拨。 是只特制的竹管,尖头很细,刺进去了约有寸许,对李承志而言,只多算是皮肉伤。 皇帝压抑着激动与悸动,故作轻松的笑道,“今日若是得幸,朕赐你铁契(丹书铁券)……” 有什么用,造反的罪又免不掉? 李承志只是摇头:“臣用不着……” “朕知你看似悖逆,却素来行事有方,即便用不着,后世子孙说不定就能用的着……至与你,朕赐你公爵如何?” 拔掉了笔管,李承志只觉浑身一轻,心中更是亢奋,尽显轻狂:“哈哈……若陛下真能鸿福齐天,臣不要什么铁契,也不要什公爵。只求陛下,赐臣平妻……” 皇帝微微一怔,怅然叹道:“你曾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便是如此吧?罢了,朕应你便是……” “谢陛下,那臣就死马当活马医了……” 声音戛然而止,李承志如遭雷击。 一滴血珠自鼻间落下,滴到了皇帝的胸口。元恪本能的要抬手擦拭,刚一抬眼,悚然一惊。 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血不停的从鼻子里流了下来。像是木偶,李承志机械的抬起手抹了一把。 不是他被吓住了,而是忽的感觉,身上好像压了一块臣石,重了好多。舌头、口腔、五官、面皮等都隐隐透着一丝麻意,心脏好似擂鼓,忽快忽慢。 李承志艰维的勾起嘴角,硬是挤出一丝笑:“陛……陛下,臣……中毒了……” 徐謇飞快的捡起那根笔管,放下鼻下一闻,还蘸了丝血迹,用舌头尝了尝。而后脸色一变:“有砒霜……还有……野葛……” 皇帝瞳孔急缩,有如针眼。 刘腾、王显、宇文福、元熙等脸色狂变。 李承志若有了万一,陛下怎么办? 砒霜也就罢了,若外附箭支,毒性可忽略不计,但谁想,竟还有野葛? 别名钩闻、马钱子,又名牵机药……自春秋时,就用来制作箭毒。 李承志还特地命李亮以购药的名义置备了一些,准备送到河西…… 怪不得自己就跟发了神经一样,极尽轻狂。敢骂元恪,更敢给元恪当爷爷? 这东西与曼陀罗花有异曲同工之妙,西医直接当兴奋剂使…… 难道要死了? 不,绝无可能! 李承志抬头看了看天,咧嘴一笑:不知道么,我从来不信这个? 哪怕重生的莫明其妙…… 口中的麻意越来越深,身体好似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越缠越紧,越来越重。眼皮也越来越来沉,恨不得就地躺倒,美美的睡上一觉…… 不知是不是药性所致,李承志一点都不慌,比方才的皇帝还要镇定,满脸的风轻云淡。就像中的不是致命的毒药,而是喝了一碗水…… “莫慌!” 李承志吃力的抬起手,指了指案上那一堆物事,心平气静的说道:“将药酒烧滚,予陛下清洗伤口后,外敷白瓶中的药粉,再用药帛包扎,再口服一碗药酒,及一钱黑瓶中的药粉……且记,白瓶外敷,黑瓶内服…… 等医治了陛下,还劳徐医令与王中尉,予下官也这般施治一番,再予我灌些甘草、干姜、荠苠之类的解毒汤……” 之前还想过:反正皇帝肚子上已经开洞了,不如趁此机会给他做一次肝积水抽吸。 而自己这一中毒,只能由徐謇等人施为,莫说抽吸,连室内消毒、除菌,以及伤口缝合都做不到。以皇帝的体质,感染的机率又大了一分。 可惜了…… 睡意越来越浓,李承志硬是撑着眼皮,看着皇帝说道:“臣向来不信命,只信人定胜天……更坚信,臣与陛下定能鸿福齐天……还望陛下,万万莫要……放弃……” 至此,李承志仿佛用尽了所有的精力,两眼一合,再无半丝意识,如一座山一样往后倒去。 王显竟都扶不住他,被带的往后一倒。 皇帝目眦欲裂:“李承志……” 正文 第中零六章 赐婚 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元承平稍一沉吟,把铜哨递到一个家将手里:“用炭火烧,把它掰弯……小心别弄折了……” 然后,他又钻进了马车。 好东西不少,大约近百斤的铜锭、十几斤银豆子,竟然还有两块狗头金和两斤多金砂。 “哪来的?”元承平奇道。 之前才问过贺扬,偌大的大魏朝立国百年,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官员的俸禄都是以绢、粟发放。 原因就是铜太少,没办法铸币。 金银就更不用说了。 一两金,足以换一百匹绢,这些金子加起来足有五斤,就算精炼后剩四斤,也能换六千四百匹绢。 自己是从七品,年俸才是一百匹…… 贺扬瞅了瞅左右:“郎君镇守盐场时,高车国的盐商送的礼……” 高车国,不还是匈奴么? 意思就是自己镇守盐场时,匈奴盐商送的礼? 卧槽…… 元承平吓的跳了起来。 “郎君……”贺扬猛的按住了他,低声劝道:“给高车国卖盐铁是朝廷默许的……高车与柔然是死敌,高车越强,柔然就越弱……” 原来不是里通外国? 但这贪的也太多了吧? 元承平稍定了定神:“你不是讲,先皇所定:贪绢一匹当杀,百匹夷三族么?” 贺扬鄙夷的撇了撇嘴:“若真如此,何止满朝文武,怕是连乡里的里长都剩不下几个!” 元承平被噎的哑口无言…… 贺扬又宽慰他:“世事便是如此……也请郎君宽心,大人得的何止十倍……” 意思即便天塌下来,也有皮演这样的高个顶着。 好吧…… 除了金银财货,剩下的就是书了,估计有三四十本,什么类型的都有。 五经自不必说,还有《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书。 剩下的便是一些佛经和道家典籍。 元承平叹了一口气。 碰上这种学古通今,文武双全,还懂变通的原身,他压力好大…… “收起来吧!”元承平摇摇头,跳下了马车。 贺扬有些奇怪。 郎病这一病,好像对财货淡泊了许多…… 回了房里,正好碰到几个仆妇在上早食。 元承平瞅了一眼,又懵了。 除了一盘冷切牛肉,那盆里装着的,难道不是汤揪片? 看他盯着饭盆愣神,贺扬误以为他正在努力的回忆,高兴的提醒道:“郎君,这是羊肉汤饼……” 闻着略有些熟悉的味道,元承平眼眶一热…… …… 看着机灵许多的元承平,皮演心怀大慰。 元承平年少却稳重,更是智勇双全,迟早都会显赫,所以皮演不只拿他当臣属看待,更抱着几分看重和喜爱,这三年来,没少调教和点拨他…… 听元承平要去昨日接战之处,皮演下意识的皱紧眉头:“要去寻槊?一杆槊枪,有何值当寻的,我送你一杆就是……” 马槊虽贵,但那是针对寒门子弟而言,对世家来说,真心不算什么。 元承平恭身答道:“主要是想到昨日接敌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情……” “砰!”皮演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吓了元承平一跳。 他还以为自己的应对出了差错,被皮演看出了马脚。 等皮演张嘴骂人,元承平才安下心来。 “贼球攮的,宇文元庆从哪里找的庸医,怎没有想到这个? 我要等朝廷的邸报,你能在七天之内回来即可,你若是能骑马,去酒泉驻所都无妨……但要小心,莫蹈我覆辙,我再派两什卫骑予你……” 从河西到洛阳,两千里有余,就算是六百里加急,来去也要七天以上。 再一个,经昨日之战,敦煌、武威两镇正是戒备森严的时候,不用担心再发生昨天那一幕,所以皮演才会放心大胆的放他出去。 元承平狂喜。 他还想着,想个什么办法,能让皮演同意他出去转悠两天,却是皮演先帮他想到了。 就是这两什卫骑有些麻烦…… 元承平怕出岔子,不敢多嘴,只是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回了后院,他当即就交待贺扬,让他带足十日的口粮,再准备一些东西…… 贺扬觉得很奇怪。 郎君让自己准备这么多绳子做什么? 还备了一副新鲜的羊肠和两只陶缸? 贺扬又自做主张,宰了三只羊。 应够足够郎君吃七天了…… …… 等到披甲的时候,元承平才明白,“勇武过人”指的是什么。 足重四十二斤的全铠挂在身上,就像穿了一件棉大衣,没感觉到多重。 贺扬还说,他是天生神力,用的那杆马槊,足重二十四斤,勇冠敦煌镇…… 北魏的计量略重,一斤约有后世的530克,这两样加起来也就35公斤,和后世士兵长途拉练时的负重差不多,但在这个时代能背着走不喘气的,已能算是壮丁了。 更何况,披着四十五斤的重甲,还能把十二公斤重的马槊耍的如臂使指,真不是一般人物。 他决定,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好好练一练武艺。 这可是保命的本事。 至于文采? 也不知道跟女朋友在一起时,顺风灌耳记下的那几首诗,能不能用的上? 正文 第四零七章 碧血丹心 估计会有龙精虎猛的神仙书友出没,说声抱歉,请稍等五六分钟再看。 …… …… …… …… …… …… …… 元魏,延昌二年。 夏日的河西马场美不胜收,远处山如眉黛,近处花海金黄。 暖阳泼散在弱水河上,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近两百重骑护着八辆马车,沿着弱水南岸的官道向东而行。 一阵微风吹来,车上的绣旗飘起,依稀可见“敦煌镇将皮”的字样。 居中的一辆车厢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随即,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鬓角斑白,憔悴苍桑的脸。 皮演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承平,离都牧府衙还有多远?” 车边一位俊秀的将领弯下了腰:“大人,至多二十里,日落前就能赶到。” “嗯”,皮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车帘,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李承志靳紧缰绳,顺声望去。 一个斥候站在北岸的一处小丘上,正举着一杆黑旗,快速的挥着旗语。 李承志的脸色猛的一变:“敌骑、约五千,离此五里……” “五千敌骑?贼球攮的……”只骂了半句,皮演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像是拉风箱一样,胸腹间传来“赫赫”的怪响。 马场地处凉州腹地,四面有三镇六郡二十八县拱卫,更有典牧府衙的一千重骑镇守,敌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关键是,从哪来的? 要是从敦煌镇的防地放进来的,他别说回京荣养,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得往还是两说…… 一阵急怒,皮演咳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知皮演何时才能缓过来,李承志不敢耽误,越俎代庖,命令下的飞快:“医师,照看好大人……贺扬,率一伍轻骑,速往典牧府衙示警……周羽,皮虎,帮大人披甲……” 他嘴里喊着,念头转的更快:有弱水拦着,敌人渡河都得一阵,若是丢车弃甲纵马狂奔,未必不能先敌骑一步赶到典牧府衙。 但问题是,就皮演眼下这状态,等颠到典牧府衙,还能剩几口气在? 只能就地御守,但愿能撑到典牧府衙的救兵……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李承志飞速的往四处一瞅。 往东北二三十丈,紧靠河边的地方,有一处高丘…… 他马槊往那里一指,大声吼道:“往高丘处,卸车,架盾,御敌……” 刚刚架好车盾阵,耳中便传来了一阵轰鸣声,李承志抬眼一看,北岸的胡骑有如一道黑崖,直扑而来。 当听到几声号响,看敌骑一分为二,一半奔往马场,一半向这边扑来,别说李承志,就连皮演的脸色都变了。 “御敌!”李承志一声怒吼,将一支穿甲箭搭到了弓弦上…… …… 近两千胡骑,像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挤在高丘下。 李承志站在车顶,血水正顺着铠甲,淋淋漓漓的往下流。 还好,全是敌人的。 他后手一撤,马槊从一个胡将的肚子里抽出,一股血箭喷来,李承志微一偏头,躲过从斜刺里扎来的一支枪尖,然后槊枪平扫,连枪杆带敌骑的胳膊,被切成了四截…… 敌人的惨叫还未喊出,他第三枪已扎向了另一个敌人。 皮制的头盔像是纸糊的一般,被槊枪扎穿,又扎进了敌人面颊…… 李承志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三十,还是五十? 但他知道,他快要力竭了。 援兵再不来,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死便死吧,杀一个是一个…… 正咬牙振奋,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嘀,随后又响起一阵号鸣,曲调顿挫,又快又急。 是援军! 李承志大喜,顺手一枪,刺进一个胡人的脖子,血水如箭一般激射出来。 “承平小心……”车阵中心的皮演一声厉吼。 话音未落,一只粗大的狼牙棒重重的敲在了李承志的后脑上。 李承志眼前一黑,栽下车来,骨碌碌的往下一滚,跌进河里,溅起一团水花…… …… 是夜,典牧府衙亮如白昼。 李承志躺在床上,木然的让医师检查着伤势。 地下剥着一堆衣甲,早已被血渗透,头盔上还陷着一个坑。 皮演又喜又忧的坐在床边。 喜的是,李承志披的是全铠,外伤不重,能站能走,也就头上那一个肿包看着吓人一些。 忧的是,脑子好像被砸坏了,谁问都不应,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师告诉皮演,八成是得了离魂症…… 他紧紧的盯着李承志:“承平,记不记得本官是谁?” 李承志如同雕塑,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记不记得你家太夫人、你爹你娘?” 李承志还是不动。 皮演心里一紧:“难道连你自己是谁也忘了?” 沉默了好久,才见李承志张了张嘴唇:“不记得了!” 皮演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吃饭喝水可还知道?” 李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好……”皮演欣喜的叫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丢掉些记忆算什么,只要人不残不傻,都不算大问题。 等咳声缓下来,皮演想再宽慰几句,发现李承志正定定的盯着他。 之前他自称本官,对自己又这般关心,应该是原身的上官吧…… “那个……大人,我叫什么?” “姓元,万物之元的元,李承志……” 皮演一声长叹,“不要多想,好好休养,其它的,等伤养好了再说……” 等李承志点了点头,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旁边一个披甲的将军连忙扶住了他,又一指屋内的几个医师和仆妇,厉声喝道:“照看仔细了!” “诺!” …… 李承志瞅了瞅房顶上的雕梁,又扭过头,看了看床头边的牛油蜡烛,还有穿着絮里嗦啰讲不出名字的衣服的郎中和仆妇…… 穿越了? 他很想爆一句粗口,不然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 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 在县安监局熬了足足六年,各科室轮了个遍,终于熬成了安防科的副科长。 依然是科员,说白了还是个干活的,干的还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那种。 矿区监查有他,危化防治有他,防汛抗洪还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在山里的矿区,就在戈壁滩上的化工园区,要么就在黑河河堤上,三五天一周不着家是常事,苦逼到不能再苦逼。 就这,一群混蛋说他升官了都不请客,说是要吃大户,闹着要野炊,还要野营…… 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周末,带着他们来了山丹军马场。 结果羊肉都没烤熟,他就被灌醉了。 他被抬到了车里,不知睡了多久。被冻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在车里,惊奇的是,车却在水底? 然后,就看到这个被染的跟血葫芦一样的衰货撞到了天窗上,再然后,自己就莫明其妙的成了他…… 真的穿越了…… 好在家里有哥哥在,爸妈不至于老无所依。 也可惜了老子的副科长,还有女朋友……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侍奉在旁的医师:“当今是哪一朝?” 医师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大魏!” 战国,三国,还是异世界? 他眉毛一挑,沉吟道:“之前是哪一朝?” “晋朝?” “皇帝姓什么?” “司马!” “司马懿的司马,曹魏之后的晋朝?” “对!”医师欣喜的点着头。 他还以为李承志想起来了一些。 李承志脸却黑的跟锅底一样。 竟然是南北朝的北魏? 冷门到都不见电视剧演的那一种。 当艳史趣闻看来的那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能顶几根鸡毛用? 印象中,这个由鲜卑族建立的朝代,虽然终结了五胡乱华,但依然乱的一批,年年都有造反,哪一年要没有,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一样。 纲常伦理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皇室内血亲乱伦! 皇后贵妃公然和大臣私通! 宗室、大臣的妻妾与外人私通如家常便饭! 太后公开养面首! 皇帝生不出儿子,派皇后出去借种,借种生出的儿子,照样当了皇上! 觉得当妓女才是最舒服的太后和皇后! 三观能碎到地球外,风气开放简直冠绝宇宙…… 就这,网上都还有人说“最美不过南北朝!” 绿帽子戴多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皇帝、宗室、大臣都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了,皇族姓什么来着? 拓跋还是元? 元…… 李承志眼皮一跳:“我是皇族?” 医师把腰都快弯地上了:“小人委实不知!” “去找个最熟悉我的人进来!” 医师快步走了出去,还没十秒钟,就冲进来了四个浑身是血,还披着重甲的军将。 四人单膝跪地,齐声喊道:“郎君!” 李承志被震的一脸懵逼。 …… 前院,府衙正堂。 皮演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元庆。 竟然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玩意挡了枪? 堂堂五品的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竟然去抢一介八品县丞的小妾? 结果被县丞引为奇耻大辱,暗通柔然,谎称马场的一千重骑被调回了武威镇姑臧城,然后哄来了五千胡骑,直捅宇文元庆的老窝,想抢走河西马场那近十万匹战马。 却不想,偏偏撞上了自己的官驾。 胡骑看到四品官旗,只以为是宇文元庆,兜头就杀了过来…… 贼球攮的,不认字也就罢了,连数都不识么? 那是“皮”,不是“宇文”。 闹这么一出,朝廷肯定会派钦使来查问,说不定还会起兵征讨。 自己至少也要等钦使至此,向他秉明事情始末。 所以,自己这个京,已然是回不了了…… 想了许久,皮演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上报吧!” 宇文元庆的上官是武威镇将,他即便心里有气,也只是已卸任的外地镇将,不能置喙太多。 “世叔放心,已备了六百里加急文书,马上启程!” 宇文元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是被吓的。 臣服数年的柔然,因为他的原因,突然引兵入境? 一个不好引发的就是国战,这么大的锅,他哪里能背的动? 不论这个,就是那十万匹战马,真要丢了,也断然不会有他的命在。 好在先撞上了皮演,他派人提前示警,马场有了防备,才没让大祸落到头上来。 但宇文元庆估计,他这个郡守和典牧校尉,怕是已当到头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发现天色已微微发亮,直到胸口隐隐做痛,皮演才惊醒过来。 “给我找个地儿,我歇片刻!” “好好……世叔,这边请!” …… 李承志坐在门口,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晨阳照散了炊烟和雾气,照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有如珍珠,远处的弱水如同一条玉带,蜿蜒而下。 这就是弱水,后世又称黑水、黑河,一百年后的唐三藏,就是横跨这条河,去印度取的经。 后世,老家县政府在黑河边上修了一座唐僧师徒取经石雕,足有十多米高,声称此处就是晾经台。 结果小侄子非要闹着让自己背他下水,去找那只千年老龟…… 看他神思悠然,几个站在他身后的家将,无不面带喜色。 本以为彻底被砸傻了,没想到只是失去了点记忆? 真是万幸…… 家将头目将一件薄裘披在了他身上:“郎君,进屋吧,外面露气太重……” “不用!”他摇摇头,“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是否起身,若是起来了,速来报我……” “是!”头目应了一声,当即就派出了一位家将。 李承志看了看跑出去的那一个,又看了看头目贺扬,还有他身后那两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身确实是宗室之后,但因曾祖造反,早被废爵除名,后人都成了庶人。 家中有个曾祖母,已八十有一,快活成了祥瑞。 祖父母早已去世,家中除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大房堂伯一家。 堂伯是从六品的卫尉丞,堂兄是八品的协律郎。 只有父亲无官身…… 家境还好,洛阳城外有几个农庄,城内有几家店铺。 在李承志看来,原身简直能称得上神童:十四五时就颇有诗名,更勇武过人。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与其它三位有才学、且相貌俊美的宗室之后,一起被当朝尚书崔休称赞为“风流宽雅四公子!” 看到车厢里的东西,元承平眼睛一眯。 一支曲颈的梨形琴,还有一只喇叭……呸,唢呐。 现在才是公元六世纪初,就有了这些东西? 元承平伸手一指:“琵琶,唢呐?” 贺扬高兴的满脸都是褶子,头点的跟吃米的鸡:“对对对,批把,苏尔纳!” “我还会乐理?”元承平惊的是这个。 “大郎好音律,郎君好奇,跟着学过几天……” 哦,忘了,堂兄就是专管音律的协律郎。 元承平也算是知道了,贺扬所说的短铜管,指的就是唢呐上的铜哨。 他将唢呐提了起来,心中转着念头。 好像明朝的时候,军队就拿这玩意当军号使,比现在大魏军中用的牛号角,强了十倍都不止…… 心里想着,手上就动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唢呐就被他拆成了五六片。 工艺极其简单,绝对能量产…… 但眼下还顾不得这个。 铜哨这么短,怎么用? 自己昨晚被贺扬捞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河边有芦苇…… 元承平稍一沉吟,把铜哨递到一个家将手里:“用炭火烧,把它掰弯……小心别弄折了……” 然后,他又钻进了马车。 好东西不少,大约近百斤的铜锭、十几斤银豆子,竟然还有两块狗头金和两斤多金砂。 “哪来的?”元承平奇道。 之前才问过贺扬,偌大的大魏朝立国百年,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官员的俸禄都是以绢、粟发放。 原因就是铜太少,没办法铸币。 金银就更不用说了。 一两金,足以换一百匹绢,这些金子加起来足有五斤,就算精炼后剩四斤,也能换六千四百匹绢。 自己是从七品,年俸才是一百匹…… 贺扬瞅了瞅左右:“郎君镇守盐场时,高车国的盐商送的礼……” 高车国,不还是匈奴么? 意思就是自己镇守盐场时,匈奴盐商送的礼? 卧槽…… 元承平吓的跳了起来。 “郎君……”贺扬猛的按住了他,低声劝道:“给高车国卖盐铁是朝廷默许的……高车与柔然是死敌,高车越强,柔然就越弱……” 原来不是里通外国? 但这贪的也太多了吧? 元承平稍定了定神:“你不是讲,先皇所定:贪绢一匹当杀,百匹夷三族么?” 贺扬鄙夷的撇了撇嘴:“若真如此,何止满朝文武,怕是连乡里的里长都剩不下几个!” 元承平被噎的哑口无言…… 贺扬又宽慰他:“世事便是如此……也请郎君宽心,大人得的何止十倍……” 意思即便天塌下来,也有皮演这样的高个顶着。 好吧…… 除了金银财货,剩下的就是书了,估计有三四十本,什么类型的都有。 五经自不必说,还有《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书。 剩下的便是一些佛经和道家典籍。 元承平叹了一口气。 碰上这种学古通今,文武双全,还懂变通的原身,他压力好大…… “收起来吧!”元承平摇摇头,跳下了马车。 贺扬有些奇怪。 郎病这一病,好像对财货淡泊了许多…… 回了房里,正好碰到几个仆妇在上早食。 元承平瞅了一眼,又懵了。 除了一盘冷切牛肉,那盆里装着的,难道不是汤揪片? 看他盯着饭盆愣神,贺扬误以为他正在努力的回忆,高兴的提醒道:“郎君,这是羊肉汤饼……” 闻着略有些熟悉的味道,元承平眼眶一热…… …… 看着机灵许多的元承平,皮演心怀大慰。 元承平年少却稳重,更是智勇双全,迟早都会显赫,所以皮演不只拿他当臣属看待,更抱着几分看重和喜爱,这三年来,没少调教和点拨他…… 听元承平要去昨日接战之处,皮演下意识的皱紧眉头:“要去寻槊?一杆槊枪,有何值当寻的,我送你一杆就是……” 马槊虽贵,但那是针对寒门子弟而言,对世家来说,真心不算什么。 元承平恭身答道:“主要是想到昨日接敌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情……” 看着机灵许多的元承平,皮演心怀大慰。 元承平年少却稳重,更是智勇双全,迟早都会显赫,所以皮演不只拿他当臣属看待,更抱着几分看重和喜爱,这三年来,没少调教和点拨他…… 听元承平要去昨日接战之处,皮演下意识的皱紧眉头:“要去寻槊?一杆槊枪,有何值当寻的,我送你一杆就是……” 马槊虽贵,但那是针对寒门子弟而言,对世家来说,真心不算什么。 元承平恭身答道:“主要是想到昨日接敌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情……”看着机灵许多的元承平,皮演心怀大慰。 元承平年少却稳重,更是智勇双全,迟早都会显赫,所以皮演不只拿他当臣属看待,更抱着几分看重和喜爱,这三年来,没少调教和点拨他…… 听元承平要去昨日接战之处,皮演下意识的皱紧眉头:“要去寻槊?一杆槊枪,有何值当寻的,我送你一杆就是……” 马槊虽贵,但那是针对寒门子弟而言,对世家来说,真心不算什么。 元承平恭身答道:“主要是想到昨日接敌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情……”看着机灵许多的元承平,皮演心怀大慰。 元承平年少却稳重,更是智勇双全,迟早都会显赫,所以皮演不只拿他当臣属看待,更抱着几分看重和喜爱,这三年来,没少调教和点拨他…… 听元承平要去昨日接战之处,皮演下意识的皱紧眉头:“要去寻槊?一杆槊枪,有何值当寻的,我送你一杆就是……” 马槊虽贵,但那是针对寒门子弟而言,对世家来说,真心不算什么。 元承平恭身答道:“主要是想到昨日接敌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情……” 正文 第四零八章 回天无力 稍等片刻,懂的都懂。 …… …… …… …… …… 等到披甲的时候,元承平才明白,“勇武过人”指的是什么。 足重四十二斤的全铠挂在身上,就像穿了一件棉大衣,没感觉到多重。 贺扬还说,他是天生神力,用的那杆马槊,足重二十四斤,勇冠敦煌镇…… 北魏的计量略重,一斤约有后世的530克,这两样加起来也就35公斤,和后世士兵长途拉练时的负重差不多,但在这个时代能背着走不喘气的,已能算是壮丁了。 更何况,披着四十五斤的重甲,还能把十二公斤重的马槊耍的如臂使指,真不是一般人物。 他决定,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好好练一练武艺。 这可是保命的本事。 至于文采? 也不知道跟女朋友在一起时,顺风灌耳记下的那几首诗,能不能用的上? …… 准备妥当后,元承平坐着马车,率四名家将并二十卫骑,出了都牧府衙。 往西二十里的弱水南坡,就是昨天交战之处。 战场在夜里就已打扫完,死人就地掩埋,死马都被拉回了典牧府衙。但草地上依然可见黑红的血渍和战斗过的痕迹。 偶尔还能看到从土里伸出来的手…… 也不知是不是已在昨天见识过满地死尸、肠穿肚烂的景像,元承平没有感觉到一丝不适。 原身落水的地方,刚好是个凹口,当时贺扬和三个家将像是疯了一样,就差跳进水里去找他了。 但冲到河边,却发现元承平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呆愣愣的站在河里,露着一个脑袋…… 元承平敢肯定,当时他脚底下踏着的,绝对是车顶…… 到了那处凹口,让家将和卫骑散到四周,他走到水边,往下瞅了一眼。 泥沙边上,还荡漾着一圈圈五颜六色的油花…… 元承平激动的浑身一抖。 车果然就在下面…… 许久之后,他才压住兴奋,朝贺扬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说道:“想办法,将卫骑支走!” 支走? 贺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没问为什么:“多远?” “看不到这里为止……” “是!”贺扬点点头,转身去下令。 侧耳听他给那两什甲骑的交待,元承平暗暗道了一声赞。 聪明! 贺扬让他们去找自己昨天丢掉的槊枪,谁能找到,就赏一匹绢。 …… 等那两什甲骑走后,元承平又让几个家将架起了陶瓮,煮起了羊肉。 总得找点事干,不然他一直停在这里不走,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河边多的是芦苇丛,他让贺扬折了一根最粗壮的回来,抓着羊小肠,仔仔细细的接上了那根细铜管。 贺扬狐疑的看着他的操作。 这是想衔管下水? 接好苇管,元承平看着贺扬,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贺扬,我要说,我昨日落水后,在水下发现了宝物,你信是不信?” 贺扬的眼睛微微一亮,他终于明白,元承平为何让他支走甲卫,又让其它三个家将守好后坡,只要有人靠近,马上示警了。 “郎君可是要我下水?”他低声问道。 “我自己来……”元承平拦住了想要劝阻的贺扬,“非是我不放心你,而是宝物埋在沙下,我予你讲不明白方位,你下去也找不到……放心,水深至多一丈,拴上麻绳,万无一失……” 听到水只有一丈深,他还会拴上绳子,而且水流也不急,贺扬才勉勉强强答应。 最重要的是,除了郎中说的离魂症,元承平委实没受什么伤,就连后脑上那个大包,只是一夜的功夫,也已消弥贻尽。 不然打死他都不会让元承平下水。 元承平脱了衣甲,穿了中衣,又围了一件甲裙。 只凭人力,很难长时间留在水底,况且他还要搬东西,所以必须带能沉入水底的配重。 他将一根粗绳拴在腰里,另一头让贺扬抓紧,又将几根细绳缠在手腕上,把连着苇杆的铜管吊在脖子里,从坡边滑下了水。 水有些凉,他忍不住的打了个机灵。 贺扬有些担心:“郎君?” “放心!”元承平回了一句,又交待道,“绳子再放一放!” 此时水才到他胸口,但他记得,昨天他站在车顶上时,踮起脚才能将口鼻露在外面。 贺扬点点头,手上一松,元承平往下一沉,脚下猛的踩到了实物,又听到“咯嘣”的一声闷响。 是车顶! 元承平心中狂喜,咬住铜管,沉到了水底。 他先打开后备箱,摸索了一阵,提出一个编织袋。 里面装着半袋土豆和红薯。 这是准备裹火晚会的时候,拿来烤着吃的…… 等编织袋被贺扬吊了上去,元承平又挪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手划过车门,还能感触到漆字。 那里喷着“高台县安监局”的字样。 应该就是里面…… 元承平心跳的咚咚直响,呼吸急剧加速,裹着羊肠的苇管,被他吸的“律律”做响。 他伸出急颤的右手,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又倾身往里摸去。 入手柔软,不是人是什么……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当即就想流出眼泪,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堵的上不来气。 他紧紧的将尸体搂在了怀里,心如刀割。 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他从来都没有想像过,有一天,会抱着自己的尸体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腰里的绳子突然一紧。 元承平咬咬牙,拉了拉绳子,给了个安全的信号,又把尸体放到了座位上,还拉上了安全带。 尸体是万万不能见光的,不然绝对有人会怀疑,他这离魂症是怎么来的。 只盼有一日能重返此地,再仔细安葬。 放好尸体,元承平才摸起了口袋。 钱包、手机、打火机、手腕里的表,脖子里的玉,腰里的皮带…… 摸完身上的东西,他又打开储物盒。 其他的不知道,但他记得,这里塞着一包感冒药,以及决定来野营时,女朋友带的一块太阳能充电板…… 将其中所有的东西清空,元承平才恋恋不舍的浮上了水面。 能拿的不止这么多,后备厢里还有局里刚发下来,准备汛期抗洪的装备。 而且车里就有工具,如果他愿意,把车轱辘卸走,更或是把整辆车拖出去都行。 但怎么解释? 只期望有朝一日,他有保住这些东西的实力,再做打算。 不过还好,车在水下,河水又浑,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这几个家将。 但看昨天原身落水,他们状若疯狂的模样,应该还是能信得过的…… 等元承平上岸,贺扬飞快的给他裹上一件皮袍,又压低声音说道: “郎君,按你吩咐,宝物收进了车里,除我外再无人看到……” “把外面收拾一下!”元承平点点头,提着两个塑料袋进了马车。 看到编织袋封口如旧,他暗自点了点头。 暂时看来,贺扬还是比较可靠的…… 擦干了身上的水,换了身衣服,他先打开了那个大塑料袋。 他是想看看充电板有没有被泡坏…… 打开后他才发现,女朋友的包竟然也在里面。 一想到女朋友,元承平就有些伤感。 比他小三岁,在县初中当语文老师,贤惠、文静、秀气,原本打算,年底就结婚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将包和充电板里取了出来,又倒出了包里的东西。 看到女朋友的手机,再看看几无水迹的充电板,元承平狂喜。 就算自己的手机被烧了,内存卡总不会被烧吧? 那里面的防危化知识,才是他最在意的东西…… 缓了好几口气,他定定心神,拿起一块麻布,把两部手机和充电板反复擦了好多遍,直到机身擦到发烫,他才停了下来。 都是华为的,质量应该没问题…… 然后他又整理剩下的东西。 一个化妆包,一支护手霜,一个U盘。 元承平仔细瞅了瞅:这个U盘,好像是女朋友准备课件用的? 里面说不准就存着几首诗词。 聊胜于无,他顺手装回了包里。 之后,他又数了数那包感冒药。 有阿莫西林,有头孢,有许多不知名的药片,还有几支药膏。 看来不用担心受点小伤就感染,导致一命呜呼了。 最后,他才把编制袋里的土豆和红薯倒了出来,一枚枚全放进了缸里。 遇到大荒之年,这两样绝对是活人命的好东西…… 每放一层,中间都会铺一层干沙,最后用沙盖住缸口,用来隔绝空气。 家里的土豆就是这样储存的,即便是夏天,也能放两个月之久不发芽。 不过家里用的不是缸,是地窖…… 所有东西存放妥当,元承平才如释重负,靠在车厢上,打开了钱包。 夹层里有一张照片,是过年的时候,拍的全家福。 老爹老娘坐在中间,大侄子靠着老爹,小侄子被老娘抱着。 老人的后面站着四个人,左边是大哥大嫂,右边是他和女朋友…… 一股热浪涌上胸口,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 就算是穿越成皇帝,又能怎样? 终究是回不去了…… 也不知什么原因,原身放着神童不当,三年前以一介白身从了军,来了凉州。 累积军功,三年升了五级,现如今已是从七品的中参兵军事。 说直白点,就是可领一千兵的军将,不领兵时,便领皮演的近卫统领。 这开局,相当不错了…… 身后这四位,按后世的说法,是他家的家生子,忠诚应该没问题。 正好,可以帮他做一些私密的事情…… 元承平沉吟了许久,才肃声问道:“贺扬,能不能找根铜管来,越长越好!” 郎君要铜管做什么? 贺扬心中犯着疑,嘴上却答的飞快:“长的没有,短的倒能找到……郎君的车驾里就有。” 车里就有? 累积军功,三年升了五级,现如今已是从七品的中参兵军事。 说直白点,就是可领一千兵的军将,不领兵时,便领皮演的近卫统领。 这开局,相当不错了…… 身后这四位,按后世的说法,是他家的家生子,忠诚应该没问题。 正好,可以帮他做一些私密的事情…… 元承平沉吟了许久,才肃声问道:“贺扬,能不能找根铜管来,越长越好!” 郎君要铜管做什么? 贺扬心中犯着疑,嘴上却答的飞快:“长的没有,短的倒能找到……郎君的车驾里就有。” 车里就有? 累积军功,三年升了五级,现如今已是从七品的中参兵军事。 说直白点,就是可领一千兵的军将,不领兵时,便领皮演的近卫统领。 这开局,相当不错了…… 身后这四位,按后世的说法,是他家的家生子,忠诚应该没问题。 正好,可以帮他做一些私密的事情…… 元承平沉吟了许久,才肃声问道:“贺扬,能不能找根铜管来,越长越好!” 郎君要铜管做什么? 贺扬心中犯着疑,嘴上却答的飞快:“长的没有,短的倒能找到……郎君的车驾里就有。” 车里就有?累积军功,三年升了五级,现如今已是从七品的中参兵军事。 说直白点,就是可领一千兵的军将,不领兵时,便领皮演的近卫统领。 这开局,相当不错了…… 身后这四位,按后世的说法,是他家的家生子,忠诚应该没问题。 正好,可以帮他做一些私密的事情…… 元承平沉吟了许久,才肃声问道:“贺扬,能不能找根铜管来,越长越好!” 郎君要铜管做什么? 贺扬心中犯着疑,嘴上却答的飞快:“长的没有,短的倒能找到……郎君的车驾里就有。” 车里就有?累积军功,三年升了五级,现如今已是从七品的中参兵军事。 说直白点,就是可领一千兵的军将,不领兵时,便领皮演的近卫统领。 这开局,相当不错了…… 身后这四位,按后世的说法,是他家的家生子,忠诚应该没问题。 正好,可以帮他做一些私密的事情…… 元承平沉吟了许久,才肃声问道:“贺扬,能不能找根铜管来,越长越好!” 郎君要铜管做什么? 贺扬心中犯着疑,嘴上却答的飞快:“长的没有,短的倒能找到……郎君的车驾里就有。” 车里就有? 正文 第四零九章 持天子节 寒风瑟瑟,枯叶飞旋。 薄雾似幔,远山高林如坠烟海,缥缈浩瀚。 太阳跃出地面,刹那时,天地间仿佛被撒了一层金线,纵横交错,金光耀眼。 清泉殿中鸦雀无息,只有皇帝轻微的鼾声。幔账之外,数位近臣围坐四周,盯着几案上的节杖,神色各异。 一根约儿臂粗细的木杖,长有六尺,上下俱以金叶包裹。共分八节,倒像一根金色的竹子。 顶端镶着约巴掌大小的铜制龙头,其下三节,首节缀以豹尾,剩下两节则为旄牛尾,有如把三根鸡毛掸子连在了一起。 若是把豹尾和牛尾取了,则像极了影视剧中北宋佘太君的龙头拐杖。 这就是天子令,有专杀、调兵之权。若再加上皇帝亲赐的龙虎旌,就会成为赐以各州刺史、都督的旌节,也就是使持节、持节之类。 二者虽类似,但不能相提并论。毕竟洛阳是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调兵之权何其重大。非惊天巨变,皇帝绝不轻授。 元恪令刘腾将天子令转交李承志,用意不言而喻:如跪坐案边的元渊、元演,并清泉宫外、皇城内的虎贲,都要受李承志节制。 而如刘腾、元晖及其所属暗卫,到必要时候李承志若要调遣,这二人也只能先听令,事后再补奏。 可见元恪对李承志之信重? 众人心异各异:元演是既羡慕,又兴奋。就连一向沉稳有加的元渊,脸上也浮现着潮红。 无他:只要李承志一日圣眷不哀,他二人也罢,虎贲也罢,就能一直跟着水涨船高…… 被夺了令节,刘腾不但没有不快,反而浑身轻松。 能被陛下授于此节,堪称荣宠至极,但也莫要望了,皇帝的初衷: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这明显就是让他刘腾去杀人的。 问题是,人虽好杀,无非就是一刀斩了头。但不能但凡有些关联,就全砍了了事吧? 要知当日殿中诸僧道,牵涉京中四五座大寺名观,信徒何止上万,难道全杀了…… 就只元晖,眼神忽明忽暗,盯着令节愣愣发呆。 李承志更如雕塑,一动不动。 脸色看似平静,胸中却像烧着火,恨不得引燃这大殿,将眼中所见之物烧个干干净净。 以皇帝如今的模样,想让皇后怀孕无疑于痴说梦。也更不想让皇帝废长立幼,从而让高肇与元氏宗室龙争虎斗…… 也更不用想什么猥琐发育,高筑墙、广积粮。他李承志不要成了炮灰、牺牲品都得看运气好不好。 能在皇帝死前出了这洛阳城,都得他绞紧脑汁,使出浑身解数…… 造反? 呵呵……先逃命吧! 殚精竭虑,低声下气,更是差点丢了小命,竟落了个如此结果,李承志怎能甘心? 他恨不得将天都捅个窟窿出来,却不知该找谁发泄…… “莫愣着啊?” 刘腾瞅了瞅皇帝,小声催道,“陛下命我交出令节,并那差事一并转交予你,那你就该即时拿个章程出来……” 章程? 好,那我就跟你拿一个…… 李承志的声音冷的像冰:“劳烦郎将,令元谳整兵、披甲!” 披甲……难道不是带着去杀人? 刚要劝解,元渊一声冷斥:“还不去?” 元演这些时日一直守着宫门,并不知殿中如何。更不知皇帝早就憋了一口气,就等着李承志醒过来。不然为何李承志甫一苏醒,皇帝不令其诊病、治伤,反倒先让李承志“报仇血恨”? 只因刘腾只长于宫闱、内政。对缉拿、刑案纯猝就是门外汉。人虽抓了不少,更杀了不少,但七八日过去了,竟连个头绪都没理出来? 也不排除这阉贼查出或怀疑到了什么,怕背了黑锅,有意避重就轻,出工不出力,故意逼着皇帝换人…… 让李承志动手,至少不会大兴牢狱,牵连无辜。但如果把刘腾这等阉人逼急了,怕不是得杀个血流成河,还尽杀的是无辜? 元演悻悻离去,李承志又道:“劳烦寺卿,将缉捕名单、疑犯供词等交于下官……” 刘腾大喜,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这是自然!” 这些东西一旦交出去,不管最终是查清还是没查清,杀错了还是杀对了,就跟他老太监没一丁点的关系了…… 不多时,就有十几个太监抬了七八口箱子进来,尽是籍册之类。 “所涉之僧道、官民达一千八百余口,其籍册、供词皆在于此……” 刘腾说着,往怀里一摸,将一块铜令放到案上:“此乃暗卫令信,若你要调用,自与元侍中(元晖,侍中只是加官)商定。自今日起,本官只专心侍奉陛下榻前,其余诸务,就不置喙了……” 你倒是推了个干净? 深知刘腾秉性,李承志暗哼一声,半点都没客气,全收了下来。 令黄门将这些文书尽数收好,抬出大殿。李承志又抱了抱拳:“那下官先出宫一步,若陛下问起,还请各位解释一二!” 刘腾与元晖只是轻轻点头,唯的元渊略显忧容,肃声提醒道:“小心!” 李承志微吐一口气:“中郎放心!” 一切尽在不言中。 元渊怀疑,刘腾疏与刑案是一部分,更大的原因,可能是这老贼故意磨洋工,逼的陛下换了他。 连他这种近似断了根,几无后顾之忧的阉人都觉投鼠忌器,可知何其难查? 有许多事情,也并不是有了皇帝支持、有了天子令,就能无往而不利的…… 只这两句,再无多言,两个禁卫挽起李承志,扶出了殿,又予来牵来的马车。 昏睡了足有八日,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过还好,也确如徐謇、王显所断,应是不会留下后遗症。至少饮食、排泄皆是无碍。 就是觉的腿软,死活使不上劲,跟中了风一样。想来要恢复如初,还得些时日。 自元谳以下,早就披好了甲,候在清泉宫门外。 五百虎贲目炬如灯,满含钦佩的盯着李承志。 舍命护驾,数救陛下……这是终极使命,也是最高荣誉。若死了也就罢了,李承志却活了下来? 半点都不夸张,予这些虎贲而言,李承志已然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偶像…… 当看到两个黄门将令节挚与车顶之时,五百甲士更是眼露狂热,恨不得大吼三声。 李承志予车中坐定,又掀起了前帘,平静的看着元谳等人,肃声问道:“可敢随我诛贼?” “哗啦……咚!” 就只有这两声,而后便声闷雷般的嘶吼:“敢不效死命?” 感觉就如一堵铁墙突然就崩倒了下来,五百虎贲猛一掀裙甲,单膝又重重的往下一跪,整齐的让人头皮发麻。 元渊等人站在殿阶之上,远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神震荡不已,激昂难耐。 离着整整十数步,好像有一股肃杀之气凭空扑来,压他刘腾喘不过气来。 元晖眼中精芒隐现,肃声道:“某常闻:李承志擅练兵,强操阵、精鼓士,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元演听的直撇嘴:前两者也就罢了,他会鼓个鸟毛的士? 这都多久了,他就没见李承志在麾下面前有过哪怕一次的好脸色。不是威逼,就是强压。 也是奇了:两三月前,这帮纨绔都还恨不得李承志去死,怎突地就对李承志心悦诚服,五体投地了? 元演一万个想不通,满面狐疑道:“与数月前相比,元谳、元琰等人简直判若两人?” 元渊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无它尔,只因赏罚分明,身先士卒! 李承志确实是军法如山,从来都不讲半丝情面,该鞭就鞭,该杖就杖。 但赏起来,也绝无半丝含糊:但凡他率旅宿值,皇帝必有赏赐,绢帛财货乃至牛马奴仆,从不落空。 说实话,这些全赖皇帝对李承志的恩宠,与他人无半根毛的关系。但李承志从不独享,他自己至多占三成,剩下的七成,尽皆分与麾下。 而且从不贪功贪名,只称是陛下恩赐,赏予众人。 至于身先士卒,更不用提,简直被李承志做到了极致。 莫说与士卒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操练时必有他,只会比兵卒练的更多。宫内、殿外值宿时也必有他,只会比虎士站在的更久。 哪怕是块石头,时日久了也能被捂热三分,何况皇帝与其麾下虎士皆是活生生的人…… 故而皇帝对李承志再喜爱,再宠信,元渊也从不嫉妒,只会佩服。 因为他做不到。 是人就有喜好,就有偏颇之时。元渊自问绝做不到如李承志这般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将宗氏子弟与寒民之子当一样对待。 也做不到如李承志这般生财有道,视金钱如无物。更做不到李承志这般以身做则。 光是那操练的苦,他就绝对吃不了…… 所以,莫以为“赏罚分明,身先士卒”这作个字听其来简单,但做起来,是难之又难。 元演最喜钻营,最爱走捷径,不知比他奸滑多少倍,与他说这样的道理,无疑于对牛弹琴,故而元渊才懒的张嘴。 宫门闭合,已看不到李承志与麾下虎贲的身影。元渊暗暗一叹,又挥了挥袖子:“守好你的宫门!” 元演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看着元渊入殿的背影直嘀咕:说的好好的,怎突的就变了脸? 早被骂惯了,他半点都不在意,飞快的上了宫墙。 等再看时,李承志都已出了太极城,到了端门了。 你个傻货,可千万莫要光顾着给皇帝尽忠,而踢到了石头啊…… …… 刚出宫城,李承志先遣兵卒唤来了李亮。 宫中虽乱成了一团,但因皇帝下了封口令,故而坊间均不知宫中生了惊变。李承志虽七八日未回府,但平时值于虎贲,与宫中侍驾之时,也经常三五日、六七日不归家,府中早已习以为常。 看李承志脸色腊黄,略显萎靡,且是乘车,而非骑马。李亮稍一狐疑,随即又被车上的节令转移了主意力。 当认出了是什么东西,李亮差点咬住舌头。 旌节? 这东西可是能调动大军的,非一州之刺史、都督不可授,如今竟插在了郎君的官驾上? 怪不得五百虎贲尽皆出动? 试想若只三五十个充为旌节仪仗,礼官、御史不得参死李承志? 就是不知为何全员披甲,更不知皇帝怎突授了郎君旌节。 一刹那间,李亮飞一般的冒出了无数的念头,但一一被他压下。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郎君?” “无甚大事!” 虽是这般说,但李承志面色冷厉,声寒入骨:“回府后,令豆腐、精盐两坊停工,预发一月俸米,将力夫、工匠尽皆遣散。而后抓紧时间,予今明两日多购些米粮,然后阖府闭门…… 另外,我已修书两封,你将其带予父亲,请他带第直封信去拜访司空一趟,将我之前予司空操训的两百兵卒借来,安置于府中……” 李亮止不住的心里一紧,话到了嘴边却不敢问。 这分明就是出了大事,郎君让家中当做战事来对待。而且绝对不会是小事,不然近六十训练有素的家臣都不够,还要问高肇借兵? “莫慌,有备无患罢了!” 李承志宽慰道,“回去后代我问候父亲母亲,让他们莫要担心,更莫要乱猜……” 交待着,李承志伸手入怀,将两个信封递给了李亮。 事至如今,事无不对人言,这两封信,都是在刘腾、元晖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写的。也确实如李承志所言,一封是问候父母,交待其紧闭府门,严加防备。另一封则是向高肇借兵。 都知道李承志在防备万一查出什么来,可能会逼的贼人狗鸡跳墙,故而以防万一。刘腾还劝他,阖府搬进内城来。但李承志只说仆臣太多,无合适的地方可安置…… 其实他是怕真的有了万一,被人团灭。 留在城外,至少有路可逃…… 李亮接过着信封,两手微微发颤:“郎君,为何不让我率李睿等人随从左右?” “你们能进得了宫?” 李承志轻声一笑:“有五百虎士在此,何需尔等担心?回去吧!” 李亮狠狠一咬牙,飞身上马,往城外奔去…… 正文 第四一零章 硬骨头 且稍等等,懂的都懂,还望书友们见谅。 …… ^ …… …… …… ^ 兵贵神速…… 在发现敌骑的第一时间,李承志就进入了应战的状态。 示警、传讯、集合、列阵……至起步冲锋,用时也就两三分钟。 一里才是五百米,快马急速冲锋至多一分钟就到,按理说敌人早该杀至阵前才对。 但那些胡骑依然像是在散步一样,迈着小碎步,不紧不慢的向南压来。 李承志双眼微眯,疑声问着斥候:“听到哨令之前,墙南的那股胡骑在做什么?” “让过火马阵之后,那股胡骑原本是要向北追来的,但突有旗兵传令,也不知是何令,那股胡骑再未北进,继续留在了墙南……” 李承志眼皮微跳。 慕容定如此这般,显然是想将自己再次逼至墙南…… 但有什么区别? 人还是那些人,兵还是那些兵,哪里不能围,哪边不能战? 让墙内的胡骑北进,再让墙北的胡骑以逸待劳,不是更轻松? 算了,没时间想那么多。 总之就是,你越是想实现的战略意图,我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李承志拉下面甲,猛一磕马,厉声喝道:“锥阵,进!” 之前要用到火马阵,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以供火马奔出,且不能被波及,自然是长距离的锋矢阵最为合适。 但现在已是手段用尽,前有阻挡,后有追兵,且几乎已被敌军围死的前提下,再摆兵线极长的锋矢阵,就有些找死的意味了。 其余不论,敌军只需分兵数支冲击侧翼,仅有两百多的白骑,分分钟都会被拦截成无数段。 李承志虽离兵法大家还差着好远,但也算小有名声,不可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也根本不用考虑或是选择,此时也只有锥形阵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白骑的冲击力和战斗力。 若从高处看,此时的骑阵就像一只三角形的箭头……只剩箭头,没有箭杆的那一种,前尖后粗,比之前的锋矢阵短了五六倍,前后还不足二十丈。 不但短,而且密,前后左右均是战马紧挨着战马…… 此阵的特点是前锋要足够坚锐迅速,像针尖一样直扎向前,用最强的战力、最快的速度撕开敌阵。 两翼要够厚,够强,即要保证两翼不被敌人所趁,还要配合前峰,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那担任前锋的,只可能是战力最强的李承志。 遑论这二百多骑? 便是在甲兵数千的白甲营,只要李承志举举手,哪个敢不服? 况且已是绝境,不拼命就会死的地步,李亮更不敢再劝…… 李承志、李亮、李睿就是箭头上的那个“尖”。两百余甲骑紧随其后,越往后,阵形就越,阵形如同一只漏斗,直冲向北。 边墙下,留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战马,无所适从…… 胡将悚然一惊,猛的想到一刻前,慕容定命他率兵来此阻击李承志时的话: “李承志在收拢马匹,并未直奔向北。而北部白骑依旧观望,也未南移的迹像,说明这两部依然互不知晓,我等还有机会…… 空开南翼,尽率骧卫绕至北翼,轻装潜行,从两部白骑之间绕至李承志北翼,再举压近,将李承志逼至边墙以南……” 确实如慕容定所料,前期一切如常。李承志抢马抢的不亦乐乎,北部那支白骑也依旧在观望。 甚至是近两千骧卫自墩城潜行至李承志正北方向时,这两部依旧在各行其事。 接下来,只需隔绝南北,将李承志逼到边墙以南,自然是任三千骧卫宰割。 但谁能想到,之前绞尽脑汁,用尽手段,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李承志,突然就不逃了? 不但不逃,还刚刚正正的冲了过来! 李承志,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两千骧卫,而你却只有两百甲骑? 真以为人马俱甲的重骑就能天下无敌? 在轻骑面前,四野之地中的重骑,而且还是一群只有单马的重骑,和一群待宰宰羔羊无任何区别。 轻骑便是只靠马力,耗也能耗死他…… 李承志此举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目中无人? 胡将鼻子都快要气歪了,若是以往,他有的是手段教李承志做人。 但胡将更知道:李承志还有数千援军,离此只有四五里。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眼看白骑越奔越快,胡将厉声喝道:“列阵:” 两千张弓同时开弓,箭矢抛射而出,又斜斜落下。层层匝匝,密密麻麻,就像捅了一座巨大的蜂巢,万蜂齐出。 李承志两世为人,如此壮观的场景只在电影中看到过。 但也只是壮观而已。 胡兵开弓时,双方还近有上百丈!而这又不是真的电影里,骑兵的箭还能比步枪的子弹射的更远? 胡兵之所以这么早射箭,无非就是想震慑白骑,想让其放缓马速。 也想让李承志知道:看清楚,我足有两千骑,你才几个人? 但又能如何? 自突遇胡骑的那一刻,李承志便已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更知心中越是畏难,就越是会首鼠两端,突围的机会就越发渺茫。 还不如拼死一战,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但万一能拼出一线生机呢? 李承志不但没有减速,反而用力磕着马腹,生怕会撞个空。 等箭落下来时,离李承志还有百米以上。 再仔细一看,还是如之前见过的那一种轻箭,几乎对全身披甲的亲卫和战马造不成多大的杀伤力。 但对空马却是致命的利器。 若胡骑再来晚一些,等李承志行进时再露面,此时那些空马绝对已被射成超大号的豪猪。 一旦倒地,不但会影响战骑奔袭的速度,战骑十之八九还会被绊倒一部分。 所以李承志才一匹空马都没有带。 也幸好没有急着脱甲,不然这几轮箭雨下来,这两百多亲卫,还能剩下几个? 李承志猛舒一口气,俯低身体,紧紧的抓紧了手里的长枪。 身后的甲骑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手持盾,一手握枪。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十丈。 箭如雨下,射到盾牌和盔甲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但除此外,再听不到任何人的嚎叫声和马的惨嘶声。 更没有任何白骑摔倒或是落马,如此近距离的一轮抛射,好似只听了个响? 胡将的心脏狠狠的一缩,手心。额头全是冷汗。 他终于明白,左汗王为何会发出“白甲不满千,满千不可敌”的感慨? 这完全是一群钢铁怪兽…… 但已到此,难道还能不战而逃? 胡将嘶声吼道:“” 吼声未歇,领兵就吹响了传令的号角,只听呜呜几声,原本方方正正的骑阵极速变动,由“口”字型变为“U”字型。 本以为还得硬挨一轮箭雨,但只觉头上突然一空,再无箭矢射来时,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抬头。 胡骑竟然在朝自家的马屁股射箭? 李承志的头皮直发麻。 他原以为,胡兵将备马前置是为了阻挡白骑的冲势,迫使白骑提前减速,乃至混战,以减少胡兵死伤。 但哪知人家活学活用,弄了个低配版的火马阵,而且还是三面齐攻。 这可是整整两千匹马,仅仅两百白骑能挨的住几轮冲击? 只需一轮,就被会冲的七零八落。 落单且失去机动力的重骑,跟砧板上的鱼肉没什么区别。 “连缰……连缰……快快快……” 李承志一声厉吼,飞速的将缰绳抛给李睿,又猛的斜身一探,抓住李亮座骑的备缰,挂到了马颈下的铁环上。 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很在意自己? 至少是……舍不得自己? 想到此处,高文君有如福至心灵,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像他这般志向高远,处处透着神奇,且如神仙一般的人物,又岂会被女色所迷? 至少不会完全沉迷于此…… 所以他肯定不会一点防备都不做。 那等待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不知为何,她不担一点都不怕,反而隐隐有些期待。心中一动,看向刚刚吹完哨下完令,正盯着亲卫列阵的李亮。 但媚眼如丝,柔波似是要化成水流出来一般…… 达奚也要听令。 谁敢横枪立马,唯我李大将军 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两旬前的那一夜:自己与父汗率五千兵强马壮的部曲,却被区区千余白甲贼骑,追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最后只能饮鸩止渴般的逃往六镇…… 足足半月啊……自己与父汗九死一生,历尽凶险,部曲折损近四成,才堪堪躲过六镇的截杀。 等泾州送来消息,称奚康生的镇府兵已然退回关中,近万白甲贼也被刘慧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父汗才决定冒险绕过高平,从陇山遁往河西,再回王庭。 但谁知,刚入泾州,就跟鬼一样,突然又冒出来了数百白甲贼骑? 就是这数百贼骑,带着一群好似连马都不怎么会骑的乌合之众,追的足余三千之众的自己和父汗狼奔豕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只是短短五六日,麾下儿郎,竟又折了千余? 直到大汗相继派出上千精骑接应,自己与父汗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还盼望着,白甲贼要是能一直能追着不放就好了,只要能到祁连山下,自己有的是办法让他有去无回。 但谁想,竟真追了过来? 眼前这些贼人虽然没穿白甲,但那铜哨,自己绝不会记错。这要不是白甲贼,爷爷能把这座墩城给生嚼了…… 不是说,全被刘慧真烧死了吗? 不过真心没想到…… 倒不是李亮觉的,这女人是不是已经嫁过人,甚至是不是已经生育过儿女,可能不太好之类。 在这个时代,只要不是主妻,而是妾室的话,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妨碍。 有的时候,已生育过这一点,反倒会成为优点。至少说明这个女人身体很健康,肯定能生养。 比如汉武帝的生母,西汉孝景皇后王娡,嫁给汉景帝之前,就生过一个女儿。 再往后就多了,三国时的刘备和孙权都娶过寡妇,不过没曹操娶的那么多。 好家伙,光是明媒正娶的寡妇,孟德公前前后后足足娶了四个。 曹丕之母虽不是寡妇,却是倡伶…… 至于没载入史册的,天知道有多少? 所以,曹操好人妻的名声,真不是杜撰出来的…… 李亮就是觉的,这女子看着好像比郎君都要年长,为何还没嫁人? 转着念头,他悄无声息了上了燧墙。 孝文帝下诏说:“文治、武功,自古以来都是同时施行的;威权与恩德的使用,也是相互配合的。所以三皇五帝虽然仁至义尽,也还是使用了战争的手段;夏禹、商汤虽然英明睿智,也没有放弃军事行动。天下虽然太平,但忘记战备却是很危险的,不对百姓进行军事训练,可以说是不爱惜他们的生命。所以周朝设立司马的官位,汉朝设置将军的职务,它们都是以文治武功而威镇四方的啊!本国虽崇尚文治以安抚天下,训练军队以安定国境,然而在军事训练的计划安排、总体设想上,还有不完善之处。如今,教习文化礼乐有典籍可依,教习军事却没有。在进行骑马、射箭等军事训练前,先要进行示范演习,应命令有关部门修造一座训练场。至于行军布阵、战略战术等方面的训练,以后再作指示。”九月一日,孝文帝在明堂确定祖宗祭庙和牌位的秩序,在玄室祭祀冯太后。十八日,因是冯太后逝世两周年的忌日,孝文帝在永固陵左侧哭祭冯太后,绝食两天,哭声不停。二十八日,武兴王杨集始入朝觐见。 孝悌廉义、文武等科目的应征者,将其名单上报朝廷。 各部门主管官员考核下属的优劣,分为三个等级。六品以下的,由尚书重新审定;五品以上的,朕将亲自与公卿大臣,共同讨论他们的优劣善恶。考核等级为上上的,加以升迁。下下的,免去官职;中中的,留任原职。”十一日,孝文帝亲临金銮殿,决定官员的升降、任免。二十一日,阴平国王杨炅入朝觐见。 正文 第四一一章 教而诛之 元悦造反?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从认识第一天起,李承志就知道元悦很聪明。甚至怀疑过:他不近女色也罢,好男风也罢,皆是自污保命、以消除元恪戒心的手段。 而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惜命,胆子就越小。元雍如此,元悦亦如此。 李承志还记得,高欢打败尔朱氏后,想选一个血脉最近,比较好控制的傀儡当皇帝,第一个选的就是元悦。 元悦听到消息后,当场就吓的晕了过去,屎尿喷了一裤裆。 就因此故,麾下文武认为元悦不能服众,高欢才遂以做罢。 李承志怀疑:那怕元恪死之前将选他继位的圣旨摆到他面前,元悦都绝对会不敢信,九成九怀疑这是皇兄试探他的手段,想在黄泉路上找个伴。从而将演给高欢的那一出,提前在元恪面前上演…… 至于元嘉……老的能不能活得过元恪都还是个问题,就算造反,也该先提元渊安置妥当,不像如今一般困在宫中…… 因此李承志九成九敢确定,要么是巧合,要么是幕后贼人用来掩人耳目,或是搅混水的手段。 李承志沉吟半晌,高声唤道:“元谳!” “属下在!” “持我手令入宫,各调两千甲士,将报德寺、无极观皆围了,不得走脱一个……” 杨钧眉头一皱:“你不怕打草惊蛇?” “白马寺一夜成空……刘腾的动静何其大?该惊的早惊了。再者,真要与元悦、元嘉有关,你当这二人会坐以待毙?就当是敲山震虎了!” 敲山震虎……这是准备但有发现,连元悦和元嘉都要抓? 杨钧惊愕万分:你还真是六亲不认? 元悦也就罢了,至多是生意上的来往。但元嘉,那可是李承志的准外舅? 不要以为皇帝之举是无的放矢,只是令高文君改姓而已。但在封建社会,“礼”就是天。从来都是先论伦理,再论亲情。 就如杨钧所言,李承志以后再无姓高的岳父,也更无姓高的舅兄,只有姓元的…… 果不其然! 李承志只是让元谳去宫内调兵,却再无半点交待? 要知,他调的可是虎贲,必经元渊之手。竟也没让元谳掩遮一下,而是向元渊直言要围报德寺,要擒宗德? 杨钧眼皮隐隐抽动:“元悦也就罢了,闲散宗室一个。但元渊却宿值大内,手握重兵,你就不怕他真与此事有关,狗急跳墙?” 李承志隐隐冷笑,却不说话。 你当刘腾、元晖是吃素的? 还是当皇帝是吃干饭的? 莫说元渊了,皇帝九成九连自己都防着,就是不知安排的是哪一个。 再者,李承志坚信,皇帝遇刺和元渊无关。 回忆起与元渊相识以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李承志本能的就想摇头。 身为虎贲中郎将、天子亲军统领,元渊要想下手,机会太多了。根本不需如此麻烦,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放心,有陛下在,出不了大乱子!” 模棱两可的安尉了一句,李承志又笑道:“左右无事,季孙兄不如与我同去?” 杨钧稍一沉吟,点头道:“也好!” …… 报德寺也罢,无极观也罢,自有虎贲围困。李承志也相信,元渊定会妥善处置,派出得力之人负责。 剩下的,无非就是该抓就抓,该审就审。李承志没敢奢望一次就尽全功,只希望能查出这一僧一道的根脚。 所以,他既未急着去见那位名义上的大舅兄,也没有急着去无极观,而是直赴元悦府上。 无它:李承志对女道士印象太深了。差一点儿,就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敢舍命刺驾,定是非常之人。李承志不相信,随便拉出个人来,就敢干这种诛九族的大事? 更何况还是个女人? 这等人物,还是他徒弟,元悦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怕过于招摇,李承志未亮旌节,又换了马车,且只带了一什虎士,往王子坊行去。 “那妇人年岁应在三十上下,容貌尚佳,身形窈窕,通体白皙无痕,且五指如葱。故而定非出自贫寒、庶民之家……” 杨钧念着刘腾查来的那女道士的信息,念到一半又“咦”的一声,“竟还生育过?” 李承志好不惊奇:“不是称‘通体白皙无痕’么,怎看出来的?” “莫说令史、行人(均指仵作),随便寻一经年的坐婆(产婆、接生妇),在妇人腰骨间稍一摸索,就能断出育过几胎,有何稀奇?” 这么神奇? 李承志沉吟道:“说不定就能依此寻出些头绪来,且先记着,等见过汝阳王再看……” “也对!”杨钧点头道,“能收其为徒,定知其底理,寻到汝阳王,一切便知……” 二人同乘一车,边走边谈,半个时辰后到了寿丘里。 元悦竟不在府上? “这几日,殿下虽日日归家,但每日早出晚归,也从不予府中提及去向…… 而夫人(元悦正妃)予多日前入宫听经,就被留于宫中,至今已近十日未归……故还望府尹海涵……” 元悦的侧妃是卢氏嫡女,虽面露惊慌,倒也回的滴水不漏。 杨钧只说顺路拜访,只在客堂坐了半刻,就告辞离开。听元悦不在,李承志连车都没下。 “闾氏受胡充华之邀入宫听经,事发时就在清泉宫。嫌疑未除,自然要禁于宫内。至于元悦……” 李承志稍稍一顿,沉吟道,“元悦能一改往日之劣行,每日都宿于家中,就已然不错了……以他的性子,指不定在哪里逍遥快活。嗯……直接去太极观,说不定就与那帮道士厮混……” 如今日李承志主事,杨钧自是无可无不可。正欲令车夫转向,突听车外的虎贲低声秉道:“将军,急令!” 李承志掀开车帘,果见一匹甲骑急奔而来,背上插着一杆角旗。 此乃军中旗令,故而并未引起坊间惊慌。倒是马上的虎士一脸急色,马都未停稳,就急急跳了下来,俯在李承志的耳边说道:“旅帅,报德寺的僧人拒不开门,且有僧壮挚枪引弓,负隅顽抗……” 竟真的震出了虎? 李承志又惊又喜:“可是反了?” “并不曾!”虎士回道,“是宗德法师祭出了先帝的王命旗牌,并冯太后、思皇后(元宏生母)之灵位。并斥司马假奉矫诏……又称不见陛下谕旨,绝不开门……” 司马……元谳? 李承志奇道:“元中郎竟只派了兵,而未遣将?” “倒是遣了:中郎令楯橶、募员二卫各出两营,由两位卫将亲自率带出宫,听旅帅调遣。但不知为何,出宫予元司马(元谳)留了两营兵卒后,两位卫将皆去了无极观……” 哈哈? 李承志都被气笑了。 虎贲就只有三卫,除高车卫外,剩余募员卫与楯橶卫的卫将都姓元。 前者是元演,后者则是城阳怀王元徽的庶次兄元恭,被李亮撞见,与元渊偷情的就是他弟弟元徽的老婆。 这两个九成九听到围的是报德寺,觉的干系太大,更有可能得罪元渊,故而脚底一抹油——溜了? 怪不得连刘腾都觉的投鼠忌器,故意磨起了洋工。与老太监相比,这两个不但是皇帝近臣,而且父兄皆是强权人物…… 至于元谳……纯猝纸老虎一个。看着凶恶无比,但遇事就怂。 再看连元演、元恭都跑了,他怎不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还有这宗德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抬出先帝命牌、祖后灵位就以为无所畏惧了? 这可是涉及到刺驾、造反的大罪。便是孝文复生,以元恪阴恨且六亲不认的性子,说不定都敢砍了再说。何况只是三样死物? 报德寺即便与刺杀案无关,估计也惨了…… 轻吐一口气,李承志冷声喝道:“即刻入宫,知会刘寺卿与元侍中(元晖),令暗卫紧盯各方动静……再持我令信,求见清河王(元泽)与高司空,请他二人命城门校尉严密盘查各城门,以防贼人趁乱逃遁……走,去会会那宗德法师……” 杨钧犹豫道:“若不,予元中郎(元渊)也知会一声?” “不用!”李承志坚定的摇着头,“让他来大义灭亲么?” 况且,李承志依旧没有特意交待要背着谁。刘腾与元晖知道了,元渊当然也就知道了。 包括元嘉,身为首辅,此时定与高肇、元怿一同于式乾东殿处理政务。封闭城门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要先秉予三公。元嘉自然也就知道了。 虽然觉的元嘉的可能性不大,但就怕万一,所以李承志才让暗卫紧盯各方动静,用意就在这里…… 事关重大,不得不加快车速。报德寺在城南开阳门外,洛水之畔,与王子坊一南一北,一西一东,足足二十余里。 李承志虽被颠的痛不欲生,但四肢也活络了不少。等到报德寺,竟能下车走两步了。 但刚一下车,都还没来得及高兴,看一众虎贲松松散散,李承志脸色一沉。 两千五佰虎士,光是予报德寺山门前就陈有三旅。除了他任旅帅的甲旅军容尚算齐整,皆引弓执枪,似是在戒备。剩余那一千兵竟皆席地而座,就跟看戏一样。 天子亲军真就这般不堪? 简直笑话。 这分明就是不想趟混水的意思:你李承志有天子旌节,我们可没有。到时若是被人穿了小鞋怎么办? 再往墙上看,果真密密麻麻站着许多和尚。不但手中有弓有刀,竟还有许多穿甲的? 但凡京中大寺,皆有护寺的僧壮。而三座皇家寺院中更是受先帝和元恪钦许,养有数十或上百的僧兵,但这披甲就过份了。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当日攻到崆峒山下,泾州昭玄寺的僧兵与李松对峙的那一幕,与此时何其相像? 见他脸色越来越冷,且隐隐透着杀气,杨钧心里一跳,急声劝道:“莫要冲动!” 虽说只是一群和尚,却是沾了皇气的和尚。若学刘腾对付白马寺一般乱抓乱杀一气,李承志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季孙兄放心,我心中有数!”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盯着四五丈外的院墙。院门正中的墙头之上,正正挺挺的跪着三个和尚。各抱着一样物事:正中是一杆幡旗,无字无铭,就只绣有一龙一虎。 正文 第四一三章 泼天大功 宗室又如何,又不是没杀过?就如元士维,元士孝。 “元延,再敢出言不逊,信不信我就地斩了你祭旗?不教而诛谓之虐,某就让你心服口服!” 李承志悠悠一叹,指了指还钉着箭支的旌节:“天子令在此,如陛下亲临。尔满口污言秽语,与殿前咆哮无异。且抗令不遵,蔑视王令,某就是真斩了你,也是依足了法令。如今只罚你鞭刑,已是法外开恩,你可愿服?” 元延脸色煞白,显然没想到李承志竟来真的,被吓的不轻。但两只眼睛瞪的有如铜铃,恨不得把李承志嚼碎了吞下去。 迎着李承志如刀锋般的目光,元延咬了好久的牙,终是不敢赌李承志是不是真有胆子杀了自己,万万个不情愿的将头低了下去,咬牙切齿道:“某……服!” “服就好!”李承志寒声道,“加一倍,鞭一百。左右,胆敢留手,莫怪我军法无情,让尔等连座……” 见李承志又露出了标质性的冷笑,身周亲卫只觉头皮发麻,连连给元延使着眼色。 一百鞭就一百鞭,只多是皮肉之苦。真要惹恼了李阎王,他可是真敢杀人的…… 看着元延被就在按倒,杨廷止住的叹气:“元延虽为人不耻,但总归是宗室之后,你又何必得罪于他?” 得罪? 李承志奇怪道:“你素来沉稳,视功名如无物之人,此时都止不住贪欲,认为这是送上门的泼天之功。何况如元延这般目空自大,视我为佞幸,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的蠢材?” 他脸色“筱”的一沉,压低了声音,“信不信我若不将他就地震服,元延真敢不遵我号令,令麾下之兵冲入报德寺,杀个血流成河?” 就如寒住了嘴,杨钧突的一噎,只是几息,额头上便冷汁淋漓。 方才有一刹那,他还真就后悔过,后悔为何来时没将衙中府兵带来…… 嗯,不对? 李承志骂元延是蠢材,岂不是将他杨某人也一同骂了进去? 抬眼欲骂之时,李承志已然在发号施令,杨钧恨恨的闭上嘴。 “元谳、元琰、李弼、贺拨允、斛律金:尔等各率本部,入寺平贼。但遇反抗,格杀勿论……” 稍稍一顿,李承志声音的陡然一寒,“但切记:跪地之僧,擒伏即可,不得妄造杀戮。但有杀良冒功之举,就莫怪我李某人不讲情面,予尔等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分明是在警告他们:李承志已将他们之前被一帮和尚给吓的畏首畏尾的行径记在小本本上了。 但五人依旧被激的满面潮红,浑身急颤。恨不得将李承志当再生父母,跪下来磕几个头。 即便无几级斩首,这也是平叛之功,却只限甲旅平之? 有天子旌节在手,真应了元延之请又何妨?派一旅入寺是平叛,派三旅入寺还是平叛,主功只会是李承志的,就算是元嘉、元怿、高肇来了,也分不走半分。 至多就是人一多之后,麾下下功劳会被摊薄不少。但旅帅硬是要的,为了不予别人分润,硬是罚了元延一百鞭? 本就因其舍命救驾,麾下五百虎已将李承志佩服到了骨子里。如今更是对李承志感激涕淋。 五人齐齐的往下一跪,齐声吼道:“我等定不负将军所托!” 托个鸟毛? 爷爷是怕你们得意忘形,省得乐极生悲。 你真当元演、元恭在故作姿态? 那两个比猴还精,深知真要将宗德如板上钉钉一般的办成了谋逆的大罪,元渊怎可能不心生怨怼? 但要是这般轻松就能立下平叛的大功,怕是肠子都能悔青吧? 李承志暗暗叹气,又一指五将:“莫要聒噪,赶快滚蛋!” 斥了一句,察觉有异。回守看时,见杨钧正在怒视着他。 “让兄见笑了!” 李承志打了个哈哈,“正欲劳烦季孙兄。弟欲请兄入宫一趟,将此间首尾呈予陛下:皇寺造反,兹事体大,臣不敢擅专,请予圣裁……” 有旌节在手,该平就平,该杀就杀,何需圣裁? 估计此时的皇帝,是生怕你杀的太少…… 不过谨慎些也是好的。 杨钧怅然一叹:“知你是予为兄分润功劳,承情了!” 说罢深深一揖,从身边虎士手中要过一匹快马,往内城急奔而去。 李承志无奈的挠着下巴:也是奇了,怎就跟鬼催的一样往自己手里塞功劳?从来都未料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因功劳太多而发愁? 舍命救驾,再加一个平叛之功,这让皇帝怎么酬封? …… 报德寺后完。 整座大寺依洛水而建,就数后园风光最美。院中亭台楼阁、廊坊水榭、松竹花草,应有尽有。 占地近十亩的一座大池,中间立着一座假山。假山上卧着一座约一丈高,两丈方圆的石象。 是真的依象仿刻,长鼻子大耳朵的那种。但此时,象腹下却是空的,好像被挖掉了一块。 石山底下飘着一叶小舟,正随风轻轻的晃动着。 宗德跑的气喘喘嘘嘘,靴子都不知何时掉了一只,袜底不知被什么东西刺破,更是割破了脚掌,已然渗出了好大一片血迹。 但宗德犹自不觉,疯了一般的冲到了湖边。 唯一的乘具就是那叶小舟,此时却在湖心。水又极深,足有丈余,偏偏宗德不会水。 宗德满头大汗,急的带上了哭腔:“祖觉……祖觉?” 呼了四五声,湖心却无人回应。 正当宗德心一横,准备找块木板之类的物事飘过去的时候,石象下的洞口突的传来一声弱弱的唤声:“夫……夫君?” 随即又见一个脑袋惊恐万状的伸出了洞口,脸上还带着血迹。 “夫君……真是夫君……” 女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祖觉……祖觉将我等运至此处……刚入暗室,突的就拨出了刀,刺入辉儿颈中…… “妾与大姐、并姝儿合力,几经搏力才夺下了刀,但……但大姐与姝儿已与祖觉同归于尽……此时辉儿……辉儿也已是气若游丝……就只余妾与耀儿……” 宗德眼前一黑,“腾”的就坐在了地上,嘶声吼道:“祖觉,我与你何怨何仇,你为何要灭我满门……” “他临死称……称是奉了未来佛旨,送我等往生极乐……” 未来佛……大乘? 祖觉是自己座下子弟,怎会信了大乘? 正觉痛不欲生,心碎胆裂,山门的方向顿时响起了阵阵暴吼:“跪地不杀,跪地不杀……” 就如天崩地裂,山塌海啸。 官兵杀进来了? “快……二娘,藏进去啊……藏进去啊……” “夫君,来不及了……”妇人痛声哭道,“刚入暗室,祖觉就毁了机关,数百斤的石板,妾如何能举的动……” 宗德如遭雷击,面若死灰。更如丢了魂一般,喃喃道:“完了……” …… 报德寺原址本是孝文帝迁都之初的皇家猎场,寺建成后,元宏索性将猎场全都划给了报德寺。为些将专事伺养鹰鹞猎狗、侍驾行猎的鹰师曹一并撤销。 故而报德寺占地之大,近有千亩宽广,为京中诸寺之首。等元谳等人将寺中上下草草搜了一遍,就已然近一个时辰了。 虽然早有明眼的僧人呼喝,令寺中上下尽皆跪地降伏,但惊慌失措之余,脑子一发烧满寺乱窜的,以及找死一般意欲翻墙逃走的和尚不少。被元谳等人及守在寺外的两旅射杀了两百多口。 剩余的三千余皆被五花大绑,如糖葫芦一般首尾相连,串在了一起。 除了和尚、尼姑,李承志竟看到了不少盘着发髻的妇人,而且还不少,足有四五十。 莫非是香客? 但身周却不见几个蓄发的男子? 李承志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心中狂骂不止。 自东汉佛教传入中国以来到南北朝时期,大寺中蓄养尼姑、私藏女子以供僧人泄欲的行径就屡禁不止。如威逼利诱信众敬献妻女,更或是勾引权贵之妇更是如家常便饭。 任城王元澄所奏之“像塔缠于腥臊,性灵没于嗜欲……泯灭人性,枉顾人伦……”绝非危言耸听,而是查之有据。 怪不得太武帝要灭佛,如今的元恪又是蠢蠢欲动? 被灭了都活该…… 正在暗骂,听到车轮声“隆隆”响起,李承志招头一看,见元谳正驾着一车马车,自寺中奔出。 虽看不到车上藏着什么,但看车厢四周围满了虎士,个个如临大敌。且一个个的脸上都露着掩都掩不住的喜色。李承志便知,应是抓到了关键人物。 到了近前,马车都未停稳,元谳就跳了下来,又是兴奋,又是鬼祟的凑到了李承志的耳边:“旅帅,抓到了宗德?” 果然! 李承志轻呼一口气:“带出来!” 元谳低应一声,又一挥手,有虎士打开车帘,将一个约三十多岁,满身是血的胖大和尚提了出来。 看面相,与元渊足有六七成相像。 这就是元嘉的嫡长子,原本应继承广阳王的爵位,却不知何故出家为僧,法名宗德的元僧保? 正在端详,见除元僧保之外,竟又有一个身材窈窕的妇人,及一个约摸两三岁的男孩儿也被带了出来。 同元僧保一样,同样满身是血,口上塞着破布…… 再往里看,李承志眉头猛的一皱。 怪不得满身是血? 小小的一驾马车里,除了这三个活人,竟还装着四具死尸? 高大的那一个应是个和尚。其余三位,一个似是妇人,另外两个一男一女,皆是半大稚子。 看身形,大的十岁出头,小的女孩也就五六岁。 李承志疑声问道:“这是何故?” 李谳指了指元僧保,低声回道:“据那活着的妇人讲,她与那已死的妇人,是宗德的妻妾,已藏在寺中多年。那二男一女,便是宗德的儿女……那和尚,是宗德的三弟子。说是奉了未来佛旨,要送他全家往生极乐……”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大哥,你挺会玩儿啊? 嗯,未来佛旨……又是大乘? 难不成这宗德、这报德寺上下,全成了大乘信徒? 他一指元僧保:“将他口中破布撕开!” 宗德早已泪流满面,两只眼珠殷红似血,声如鬼哭狼嚎:“祖空,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承志厌恶的摇了摇头,冷声道:“元僧保,若不想你这一对妻儿也落个千刀万剐的下场,就老实与本官道来……” 正文 第四一三章 猪狗不如,千刀万剐 “十六那年,某一时糊涂,犯下大罪,遭奸险小人告发……先帝命父亲处置,父亲本要将我杖毙,全赖二哥(元渊)苦求,才让我保全性命,送予报德寺出家…… 因宗室之故,入寺只两年,某便成了有羞僧(类指得道高僧),再一年,迁为传法都监(住持的助理,专事讲经授法),再再一年,迁为首座(住持的继承人),又两年后接任主持…… 祖空、祖觉二人便是我为有羞僧时来投,自称从南朝叛来,家资颇丰。献我真金数十,我便收其为首徒、二徒。 因乖巧机灵,聪明强干,很受我信重。我任主持后,升祖空为都监(负责寺中戒律监查的堂主),祖觉为监院(负责寺院日常事务)。 就是那时,祖空献予我两女子,并修了象池,供其藏匿……因寺务繁忙,疏与管教,再加久不见天日,长子、长女几成废人。 故而幼子出生后,我便将寺务尽皆托付二人,专心教导子女……谁曾想,此二贼狼子野心、大奸似忠,竟藏的如此之深……” 说到最后,元僧保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看模样好不可怜。但李承志却半丝同情都无。 信口雌黄,谎话连篇,避重就轻,竟推了个干干净净? 果不愧“高僧”之名。 即便真如宗德所方,祖空等人蛊惑寺中僧人反叛之事他确实是受了蒙蔽,但其它的罪,宗德一点都没少犯,被砍上一百次头也绝对不冤。 连自己的姨娘都能逼死的畜生,能好到哪里去? 据其亲近弟子招供,近十年来,予那象池下被关押过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只供宗德一人**。 他玩腻了,就会赏给众弟子。李承志之前于寺外所见的那数十妇人,就是这般来历。而眼前这两位之所以幸免,只是因给他生了儿女。 宗德与弟子开无遮大会是常有之事,故而妇人有了身孕后,连是谁造的虐都不知。要么小办法小产,要么等到临盆之后,捂死、溺死了事。而后埋于寺中花下,树下当做肥料。 李承志让元谳去挖,似如鸡骨般细小的尸骸,竟整整装了一车? 而那象池之内,已足足打捞出了二十余具妇人的残骨,皆因宁死不从,被宗德并弟子杀害后毁尸灭迹。天知道还有多少没有多少捞出来,更或是埋于他处的? 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便是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他…… 李承志鼻翼剧烈抽动,仿佛耕了上百亩田的老牛,扯出了“呼呼”的风声。脸色黑中带青,分明是怒到了极致。 但语气却分外平静,就如在聊家常:“哦……如此说来,报德寺僧人公然造反之事,与你一概无关?” 一概无关? 宗德大喜,他还以为李承志要减轻他的罪名,在给他递话,“咚”的一个头就磕了下来:“将军明鉴!” “那侵夺百姓,逼其纳财、捐地、献妻,献女,也定是与你断无关系了?” 总觉这话不对,但宗德无瑕细想,只好高声应道:“正是如此!” “那祖空、祖觉等人强掳良家女子、妇人,囚于暗室,供尔**。想来你也定是不知情?” 霎时,李承志深吸一口气,冷声暴喝道,“那沉于象池内的数十具妇人尸骨、葬于竹林、花径、及荆玉佛下的上百婴儿残骸、藏于暗室内的数万真金,你又做何解释?瞒天昧地,鬼话连篇……来啊,与我打折四肢……” 一声厉吼,骇的宗德脸色煞白。猝然抬头,才知眼前这少年将军满脸都是杀气,似是恨不得将他斩于此处。 “将军饶命……皆是祖空、祖觉蒙蔽视听,才铸下这般大祸……” “你倒是推了个干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宗德,不妨告诉你,首座祖空、都监祖觉已然畏罪自尽,但寺中与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座元(副主持)、诸堂(寺中各院的堂主)及你心腹子弟却还活的好好的,你当这些人能为你守口如瓶?” 李承志咬着牙,寒声冷笑道,“暂先不论你造反谋逆之罪,便只强掳妇人、残害性命这一条,某也必治你的死罪……” 刹那前,宗德都还残存着一丝幻想:造反之事自己确实是受了蒙蔽。至于其它,京中大寺皆是如此,真要追究,没有一家能跑得了。所谓法不责众…… 再者,自己再不堪也是宗室之后,就如少年之时犯下大错一般,为顾及皇家颜面,此事十之八九会大事化小。至不济将自己关上两年。 但这少年将军却在数千兵卒面前公然喝问。岂不是昭彰于天下皆知? 完了? 宗德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脸上似了抹了一层猪油,麻木不仁。又觉胳膊一紧,竟真有两个兵卒将他按伏于地。另有两人各执木杖,摆明是要行刑。 “饶命啊……将军饶命……和尚真是冤枉……” 宗德嚎的撕心裂肺,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眼珠四下急瞅。 他看到了立于李承志身边的元谳,刚要张嘴,才想起只知这少年姓元,但因元谳太过年轻,他早忘了是谁之后。 再一瞅,宗德就看到了披着一件大氅,似了病了一般被两个兵卒挽着的元廷。 “绵德……救我!” 因同属太武帝曾孙,两家未出五服,尚算亲近。又因元廷之祖拓跋余被废除爵位,这一支空有宗室之名。但广阳王一支却如日中天,深信先帝及元恪的信重,故而元延之父兄没少走元嘉的门路。 少年时,宗德尚为广阳王世子,元延就如小厮,但有闲瑕便跟前忙后。乃至他出家之后,元延都时来拜访,执以弟礼。 但此时,元延就如没听到他的唤声,只是充耳不闻。 心中更是大骂不止:元僧保啊元僧保,你脑子坏了么,这可是谋逆的大罪? 莫说只是族兄弟,便是你同胞嫡弟元渊在此,你问他敢不敢救你? 更何况,你还落在了李承志这杀神的手里,不知这贼杀才出了名的翻脸无情,六亲不认么? 见李承志将宗德的罪行扒了个彻底,并在大庭广众之下斥之,元延便知,元僧保死定了。李承志没有半点因为其父是太尉元嘉、其弟是虎贲中郎将元渊而有所忌惮。 李承志更没有因为即将成为元嘉名义是的婿甥而讲半点情面…… 此时想来,方才真要敢嘴硬,李承志也定是敢砍了自己的……那一百鞭,挨的半点都不冤。 深知李承志秉性,四个行刑的虎士没点都没敢停顿。前后各有一位,紧紧的按着宗德的头与脚,左右两个举起木杖,照着膝盖就砸了下去。 只听“啪啪”两声,却无“喀嚓”之类的动静,就知并未打断骨头,虎士再次举起了木杖。 宗德却喊的跟杀猪一样,拼命喊冤。李承志只觉刺耳难耐,心中更是怒极难忍,恨不得提刀亲自捅他几个窟窿。左右一瞅,指着元谳就骂:“蠢材,还不将这狗贼捂上,莫非要本官亲自动手……” 元谳吓的一缩脑袋,当即提了件破衣衫,欲塞上宗德的嘴。刚抬起脚,远处传来一阵骏马扬蹄,车驾轰隆急行的动静。抬头一看,百十步外的官道上,十数骑甲士、数辆车驾正在急行而来。车顶上的官旗迎风飘展,猎猎做响。 “是太尉、司徒、司空,并颍川王殿下,及元中郎、杨府尹?” “何需用你提醒,本官没长眼么?” 李承志怒斥了元谳一句,又冷冷瞅着那两个提着木杖,不知该不该继续打下去的虎士,“本官何时说停了?” 两个虎士像被蜜蜂蜇了一样,又急又飞的提起了木杖。 元僧保骇的魂飞魄落,刚刚生出的一丝侥幸惊了个烟消云散。仿佛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声音何止尖厉了一倍:“将军手下留情……父亲救我……二哥救我……” “呵呵呵……” 李承志竟冷笑了起来:“元僧保,且听好了:莫说元嘉、元渊,今日便是当今天子亲至、先皇复生,我李承志也誓将你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 麾下军将从未见过李承志如今日这般,这四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透着无尽的杀气和恨意。 行刑的虎士心里一寒,竟就使出了十九的力气,用力的挥着手中的木杖,朝着元僧保的双膝劈了下去。 “喀嚓”两声,元僧保的嘶喊戛然而止,嗓子里挤出“敖”的一声闷吼,竟疼的当场就昏了过去。 那两条腿自膝以下,软的就如面条…… 虽已猜到李承志不会留情面,但元延依旧被骇的双腿发软,冷汗直流。 李承志敢直呼元嘉、元渊之名,更敢对陛下、先皇出言不逊,可见已是铁了心,必置元僧保于死地。 与其相比,自己不知差了几筹?差一点儿,就被李承志祭了旗…… 轰隆声渐行渐近,直到车停马驻,元嘉、元怿、高肇、元渊等人下车下马,朝着天子旌节弯腰施礼时,李承志依旧无动于衷,坐于车中稳如泰山。 等抬起头,看到钉到旌节上的箭支、昏死于地,似是已被李承志刑讯过的宗德,及跪在寺外,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的僧人,几人无不变色:报德寺……真就举寺反了? 见三公与元雍、元渊、杨钧往车前走来,李承志才抱了抱拳:“皇节在身,恕下官失礼了……” “无妨!” 元嘉眼角隐隐抽动,控制着滔天般的怒火和恨意,低声问道:“果真……反了?” 这中间微一停顿,李承志便知元嘉问的是元僧保。他稍一沉吟,坦然回道,“起兵举事之僧,除首座祖空、都监祖觉外,就只五六个僧人,宗德应是受了蒙蔽……” 不待元嘉一口气吐尽,李承志话峰一转,“但其侵夺百姓、逼女干良妇民女,残害性命……只是从象池、寺森内挖出的妇人及婴儿的尸骸就有百余具……故而十恶不赫……” 只要不是诛三族的大罪就好,除此外,哪怕元僧保被千万万剐…… 蓦然间,元嘉心里一松,似是泄了最后一点劲,眼前一黑,竟直挺插的往后倒去。 “父亲!” 元渊一声急呼,忙扶住他。也不知元嘉从哪来的力气,一巴掌就扇到了元渊的脸上。 “若非你这逆子,孤当年又怎会心软,留这畜生一命,从而铸下今日之错?” 口中喝骂,元嘉硬是拼着最后一点精神站直了身体,颤颤巍巍的盯着李承志,眼中却浮现着一丝杀气:“陛下口谕:令孤与司徒元怿、司空高肇等助你彻查此案,无不可查之官,无不可杀之人……” 就知道会这样? 皇帝恨意滔天,恨不得杀个血流成河,何况一介宗室? 元嘉不敢言明,但分明是在求他:若元僧保真涉及大逆不道,趁早灭口…… 李承志暗叹一声,又抱了抱拳:“太尉放心,下官身负皇命,自当查个水落石出,让案情大白于天下。某不会放过一个奸贼,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好……好……好……” 哪还听不出李承志的隐意,元嘉老怀大慰。刚呼了三声好字,无间瞥见元渊定定的看着昏死于地的元僧保,眼中尽显不忍。而后又抬起头,好像要给李承志使眼色。 元嘉刚刚消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冒了起来。 “逆子,已然大祸临头,你怎还敢生出恻隐之心……以为为父不敢将你也废了?” 竟顺手又是一巴掌。 这连着两巴掌,打的元渊又羞又愧,眼中泪花转圈,连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元嘉又朝着元怿、元雍、高肇等人抱了抱拳,“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又一扯元渊,“畜牲,还不随我入宫,向陛下请罪?” 见元渊扶着元嘉上了车,众人才反应过来:很有可能受到株连的大罪,竟被李承志三言两句,就将元嘉给摘了出来? 正文 第四一四章 无不可查之官,无不可杀之人 几人心思各异,定定的瞅着李承志。 元恪性情本就多疑,遭此惊变,更是看谁都像刺客主谋。也就舍身救驾的李承志能让其稍稍放松些戒心。 便如此时:皇寺造反,非同小可,但皇帝依旧由李承志为主彻查,连三公都只能为辅,就可见元恪对李承志的信重。 反之而言,即便元僧保已然出家,但与元嘉、元渊依旧血脉相连。莫说查到他谋逆的明证,只要元僧保一日不脱去参与造反的嫌疑,皇帝就会视拥有兵权的元嘉、元渊为眼中钉,肉中刺,寝食难安。 株连不至于,但这父子二人但凡有些自知之名,就该奏呈于皇帝辞官罢爵,自囚于家中,直至真相大白…… 但如今李承志坦言“元僧保只是受了贼人蒙蔽,应与造反之事无关”,皇帝十之八九不会质疑。便是令李承志彻查,也只会以此为基调。 等于元嘉、元雍轻轻松松的就逃过了一劫? 或许是李承志秉公直断,不想牵连无辜,更不想值此多事之秋,凭白无故的让皇帝失去两位可用的心腹重臣。但元怿等人不由自主将此事与已改姓为“元”的高文君联系在了一起。 元雍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彻底不要脸,尚一个公主予李承志。便是他还要纳妾,孤也认了…… 元怿则颇感欣尉,觉的李承志有时虽阴险狡诈,狠辣无情,如对待元乂、元继、元士维兄弟等,堪称杀伐果决。但其并非如高肇一般为讨好皇帝,无丝毫底限,一眜的迫害宗室…… 心中这般想,元怿不由自主的瞅了瞅高肇的脸色,虽见他脸色如水,肃然有加,但从其晦暗不明的眼神中就可看出,高肇心中何其不甘…… 不甘又如何? 马上到手的女婿,硬是被皇帝给搅飞了,高肇只恨元恪…… 他长吐一口气,沉声问道:“陛下令我等助之,自是以你为主。故而如何查处,你尽管言明……” “祖空、祖觉已然毙命,其同党也予公然反叛、污蔑陛下之后尽皆殉命,想必只为祸水东引,起事之初,祖空已然将寺中的余党遣尽……” 李承志沉吟道,“但雁过留声,人过留痕。祖空、祖觉潜于报德寺逾十载,不可能半点珠丝马迹都不留。只要细心查问,总能寻出些线索。 故而下官欲就地封寺,再请廷尉、都官四曹(主断狱事)、右士尚书(主管司法行政)等部衙尽快派遣官吏,就地审讯……” 李承志稍稍一顿,又抱了抱拳,“今日此变看似惊天动地,实则如虎头蛇尾,虚张声势。贼人十之八九在欲盖迷障,瞒天过海,意欲让我等诬害忠良。故而下官以为,不宜牵连过广,更不宜大兴牢狱,牵连无辜……” “你倒是菩萨心肠?” 高肇冷哼一声,又看着元怿与元雍,“二位以为如何?” 毕竟同为宗室,且平日里关系很是亲近,这两个哪有不向着元嘉、元渊说话的道理? 元雍与元怿齐齐点着头:“断无被贼人牵着鼻子走的道理,自该如此!” “那就封寺,就地审讯!” 高肇大袖一挥,“既然以你为主,我等自然不会过多置喙。即时起,我三人只予寺中坐镇,若非事关重大或不决之事,你皆可自行处置……” 元怿元雍也是连连点着,李承志一看便知,应是这三位出宫前被皇帝授意过。 事到如今,便是他想推辞皇帝也不会答应。李承志暗中叹气,说了几句勉为其难的客气话,又邀着众人入寺。 刚入寺门,几人顿时一滞。 好大的两座骨山? 七八个行人(仵作)正予地上摆放,已然摆出了十余位婴孩和七八位成人的骸体。而粗粗一估,好似连骨山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元雍、元怿、高肇皆是脸色一阴,心中更是骂翻了天。 之前听李承志予元嘉陈诉宗德之罪,他们只以为也就数具,或是十数具。谁都没敢想,报德寺中的妇人与婴孩尸骨竟能堆成山? 怪不得审都未审,李承志就先打折了元僧保的两条腿? 三年前,任城王元澄之弟媳、杨州刺史元嵩之侧妃与景乐寺的和尚通奸,并暗结珠胎。皇帝今三司彻查。事后景乐寺中便发生了如眼前这般的一幕。 当时挖出的妇人尸骸也就十数具、婴孩遗骨才三十余。都令皇帝悖然大怒,但凡参与涉及之僧,皆被凌迟处死,自主持以下,受刑者足有三百余。 但眼前何止百具,况且还是此时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 原来李承志予寺门前所谓的“不宜牵连甚广,更不宜大兴牢狱”之语并非只为元嘉与元渊开脱。而是已然料定皇帝必将怒不可遏,十之八九会杀个血流成河? 求皇帝只诛报德寺的僧人,莫要牵连洛阳令、河南尹、司州牧等衙部官员吏属,都得他们几人与李承志使出浑身解数,予圣前斡旋…… 元怿骇的声都颤了:“堂堂佛门净地,佛祖信徒,怎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惨无人道的恶行?” 李承志冷眼旁观,暗暗讥讽着:你今日才知么? 亲王之中,就数元怿最为崇佛。 皇帝予他在内城赐了两座府宅,皆被元怿献给了景乐寺和报德寺。价值何止百万金? 至于捐铜献金铸造铜佛,予佛像渡以金身等,对元怿而言就如家常便饭,只要他有…… 正在腹诽,元雍又是一声惊呼:“金……金山?” 此时他才知道,骨山一侧,约两百虎贲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一个圈,围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真的是金山:成箱的铜铤一层一层的累起,足有七八尺高,近十丈方圆,绝对不止千万斤。 最令元雍惊疑的是那堆真金:大大小小二十余箱,怕不是有五六万金? 元雍堪称富可敌国,但只是针对名下庄园、盐池、矿山、宅院等而言。是人知道他家中地窖藏满了奇珍异宝,真金铜铤。但与眼前相比,怕是不足十一…… “殿下如今可知,朝廷为何如此缺铜了吧?便在此处,而这只是区区一个报德寺……而眼前这些,才只是报德寺穷奢极侈、挥霍无度后余下的,不足搜刮之财之十成之一……” 李承志呵呵一笑,又指着往前堆的比铜山大了四五倍的一座肉山,“下官也算是见多识过了,但在京中,还真是第一次见如此多的美食。 这些皆是自专供食寺中高僧及诸堂的厨间抬出,其中腌制的鹿、猿等肉食竟达千斤之臣,熊掌、虎骨、豹胎都不鲜见……敢问两位殿下与司空,三位府上,更或是宫内,有无这般多的好东西?” 有个屁? 西市虽有售,但价比真金,连爷爷这亲王,一年中舍得享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报德寺中竟达千斤之巨? 这宗德真真该杀…… 心中暗骂,元雍又怪异的看着李承志。 这般巨财,李承志竟就视如无物一样,堆在这寺中空地之上? 他这般坦然,显然就没想过上下其手……果然是视钱财如粪土? 李承志只做不见,朝元怿拱了拱手:“正好司徒在此,可稍后差人解入司农或是内库……” 似是信仰在猝然间已然崩塌,元怿有如木偶,机械般的点了点头。 李承志冷笑不语,继续领着他们往前走,准备让这三位好好见识一下,元僧保修在象池之下的那座地宫有多奢华。 不出意外,宫殿四墙与底应皆是用金、铜所铸,与方才见过的那一金一铜两座山相比,怕是只多不少。 走到后园,见几个廷尉平和画师正对照着尸体画相,李承志又停了下来。 “这便是祖空、祖觉及起事的同党,皆已毙命。等像画成,下官便会张贴至京中诸坊,令官民辩认……” 回了一句,李承志又往旁边一指,“这三位,妇人是宗德藏于地宫中的暗室,其身侧之一子一女皆为其所生养……” 为了详细记录其相貌特征,和尚也罢,妇人与稚子也罢,皆被扒了衣物,浑身不着寸缕。 已然成了一具尸体,也没甚好忌惮的。胆小些的,如元怿只是瞅了一眼便挪过了脸。高肇是无心思细看,倒是元雍好色成性,盯着那赤条条的妇人很是多看了两眼。 “可惜了如此美色……便是这身肌肤,也称得上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况且已然生养了一子一女,这腹上却无半丝痕迹?可见那祖空、祖觉为了谄媚宗德,很是用了些心思……” 已然生养,腹上却无半丝痕迹? 李承志细瞅一眼,果然如元雍所言。心中不由一动:刺了自己一笔管,差点让自己一命呜呼的那个女道士,不也是这般:虽生养过,却通体白皙如玉,了无痕迹? 他刚要请教,话到了嘴边又住了口。 自己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何需请教元雍? 生完孩子不留妊娠纹的,一百个女人当中都不一定能找一个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巧合,但万一呢?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稍一沉吟,李承志喝道:“元谳!” “属下在!” “去寻府尹,让他先看查验宗德还活着的那位妾室,是否也是肤白如玉,虽已生养却通体无痕。 若确实,让府尹着重问其来历,并让其辩认宫中女刺客的画像,看两者是否相识……” 正交待着,院外传来一阵“让开”的急喝声,听着好像就是杨钧。 李承志刚回头,就见杨钧满脸凝重的冲进了后园。 他甫一开口,就震的众人齐齐的一皱眉:“宗德那暗室,是废京兆王府中的歌伎?” 京兆王,元愉? 去年秋,元愉起兵造反,事败被俘。元恪以示仁慈,恕其死罪。但在押住京城的半路上,却被高肇灌给了一杯毒酒…… 但造反是事实,府中仆从,定是充军的充军,官配的官配,卖入官坊(类教司坊)的卖入官坊了。 李承志狐疑道:“会是会是巧合?” “某之前也是这般以为……但某又问她:被祖空所害,与她一同被宗德藏于暗室之妇人,是否也为京兆王府中伶伎时,她称那妇人自称是受咸阳王元禧牵连的犯官之妇,与她一般,皆是犯官之后,被祖空自官坊买来…… 直到此时,某都以为是巧合:皆因官坊之中大都是犯官之妇、之女。受咸阳王、京兆王牵连的官员又何其多? 但那妇人又称,前此时日,她无意中在报德寺中见过京兆王之舅弟、宠妃杨婉瀴之弟后,某才惊觉。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她辩认了一番……” 杨钧伸手入怀掏出了籍册:“便是此僧!” 这岂不就是被李承志一刀捅入颈尖的那个刺客,竟是元愉的小舅子? 那杨婉瀴,便是因其父祖受咸阳王元禧谋反牵连,被卖入官坊。 数年后,元愉偶遇杨婉瀴,被其所迷,想纳为侧妃……因其属伎籍,皇帝不许,元愉便动起了歪脑劲: 他给出身赵郡李氏、时任右中郎将的李恃显送了重礼,托李恃显收杨氏为义女,并改姓李。而后悄悄纳其为侧妃。等杨氏有孕后,元愉才不咸不淡的给皇帝上了一封奏呈。 自此,兄弟二人就产生了裂痕,也给元愉反叛、并招来灭顶层之灾埋下了祸根…… 元雍三人心里直犯嘀咕:又是京兆王元愉,又是咸阳王元禧……而元愉的舅弟,又成了刺杀皇帝的刺客之一……要说这中间没有关联,鬼都不信…… “更有甚者……” 杨钧吸着凉气,又将籍册翻过了几页:“那妇人竟还认出了此女,称与她同出官坊,但比她早四五年就由人买出,听闻是予哪位亲王府上为姬,并为其生育一子……但不知为何,好似予两年前,又被汝阳王收做了女冠……” 李承志眼珠子都快突了出来:这岂不就是插了他一笔官的女道士? 他急声问道:“可曾问过,被汝阳王收为女冠前,这女刺官曾予何人为姬,何人生子?” 杨钧摇了摇头,“那妇人称她是大概半月前,偶听祖觉提起此女,便记住了几句。并不知其底细……” 听祖觉提及,且还是半月前? 呵呵呵……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不然这贼秃何必大费心机的故布疑阵? 看来其不止是想栽赃一个元嘉…… “只要寻到汝阳王,一问便知!”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此时已近戌时,日头偏西,城门将闭,汝阳十之八九已回了王府。劳烦府尹再跑一趟,下官将天子旌节借予你,便是擒,也要将汝阳王擒到此处……” 不等杨钧答应,高肇一声冷斥:“糊涂:皇节岂可轻授予人?再者,你当陛下遣我等来此,是来看戏的?” 说着一挥袖子,施施然的走向了车驾,“老夫亲自去!” 除了司空之职,高肇还是驸马、元悦的姑父,自是手到擒来。 李承志此时才想起来,皇帝让元嘉转述的那句口谕:无不可查之官,无不可杀之人…… 原来元恪派元嘉等人,是来干这个的? 也不知,那妇人口中的“亲王”是哪一位? 可惜,元嘉与元渊受元僧保牵连,只能先行避嫌。让自己白白损失了两大臂助…… 正文 第四一六章 “臣……有罪……” 元雍嗓音嘶哑,如撕巾裂帛。身上的骨头都似被吓软了,跪都跪不住。额头上汗如雨出,流过脸颊,冰凉刺骨。 皇帝半靠在榻上,神色淡然的说道:“朕岂能看不出这是贼人的离间之计?故而没有要怪罪予你,皇叔莫要自己吓自己……嗯,朕说的是心里话!” 不加最后一句还好,一听“心里话”,元雍抖的更快。两条胳膊颤的像是弹簧,“咯咯吧吧”一阵,骨头就像要断了一样。 宣德(元愉)起兵之时,你就是这般说的,说不会怪罪予他,至不济,也会留他一条性命,但结果呢? 六弟(元勰)知你猜忌于他,已心生杀意,故而辞去一应爵职,自囚于府。你当时也是这样宽慰于他,称不会中了小人的离间之计,请六叔放心。 但没过三日,六弟就被你赐了一杯毒酒,暴毙于宫中。 还有七弟元详,也是如此死法,你让我如何敢信你? 元雍越想越怕,双臂一弯,像是铁锤在往地下砸,用头重重的磕着石板:“臣自知罪不可赫,但臣敢对天、对地、对列祖列宗起誓,臣绝无谋害陛下之心……只求陛下,允臣辞官去爵,自囚于府中……” 口中嘶吼着,头一个接一个的磕在了石板上,且一次比一次重。只是几下,地上已然见了红。 元恪眼中寒光闪动,心中厌恶不已,更是烦燥无比。但不得不使出一万分的耐心来,脸上似暖风化雨,和沐如春。 刚要温声宽慰,似是察觉到了一丝异常,皇帝斜眼一瞥,发现李承志正睁着一双大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是了,这逆臣定是在提醒自己:此值风声鹤唳、惶惶不安之际,再用虚于委蛇那一套,怕是更会让诸臣人人自危。 罢了…… 皇帝长吐一口气,再不复隐忍,更懒得再伪装,怒道:“滚起来!” 元雍忽的一僵,抬头见皇帝脸色乌青,满面怒色,他就如被蛇咬了一样,“噌”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皇帝寒声道:“不许辞爵,不然朕砍了你!” 砍了? 元雍舌头绞成了一团,嘴里直打瓣瓣:“臣……臣臣……” 元恪又喝道:“不许卸职,干好你的司州牧,守好你的京畿!” “笃笃笃笃笃……是……” 见元雍两排牙直打架,磕的“哆哆”直响,皇帝怒道:“贱骨头!” 这声羞辱意义极大的喝骂,反倒让元雍心里一松,猜到皇帝没想杀他。一时间,感动的眼泪都出来:“臣……臣谢过陛下……” 皇帝懒得再敷衍,冷声斥着同样跪伏于地的元嘉、元渊、元怿、高肇:“尔等也一样,哪个再敢言辞官、辞爵。朕绝不轻饶……” “还有你……” 元恪一指元悦,“好好予朕于府中待着,再敢乱跑,打折你的腿……滚……全都滚……” 皇帝神色不可谓不冷,语气不可谓不厉,但偏偏一众重臣心里都不约而同的一松,再无一个敢说“请罪”“恕罪”之类的话。皆躬着腰,一步步的倒退出了殿。 一群贱骨头…… 心中暗骂,只觉乏意一阵强过一阵,但心中又是惊悸,又是恐惶,皇帝只能强打精神,硬是让自己振作了一些。 元嘉、高肇等人已然告退,元恪抬起头,冷冷的看着刘腾、元晖等人:“莫非耳聋了?” 意思是让他们也滚出去。 二人恭身称是,又听“李承志留下”这一句,不由的对视一眼,心中叹服不已。 已近十日,刘腾除了杀人,好似再连根毛都没查出来。再甫一换成李承志,却是一日千里? 倒不是说李承志查案如神。线索就在那里摆着,摆明是贼人造谋布罕的奸计。刘腾甚至已经查出来了许多:比如那赵绥娘的来历,以及元悦与元雍与皇帝遇刺的关系并不大,是被人有意栽脏。 不然李承志的进展那能这么快? 他们佩服的是李承志的魄力与胆气:这一查,差点就让三公、司州牧、并虎贲中郎将等勉强能让皇帝信任几分的领兵重臣一网打尽。 李承志怎就不怕皇帝一怒之下,解了这几位的兵权? 解倒好解,但解了再授给谁? 一个不慎,就会动摇国基,甚至万劫不复……这才是刘腾不敢往下查的原因…… “咣当……哗啦……” 皇帝用力一扫,榻边案几上的药盏、奶瓮尽皆被他扫落于地,摔了个粉碎。 “一**佞,个个口口声声: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元恪恨元雍、元嘉、也恨高肇、元怿,更恨刘腾。 但现在,他哪个都不敢杀…… 见皇帝两眼充血,满脸狠戾,李承志有些担心,却不知道怎么劝。 严格来说,元嘉、高肇、元怿、元悦都是受了池鱼之殃,本身并无过错。怪只怪时机不对、偏偏发生在皇帝看谁都像刺客的节骨眼上? 如元嘉,他何尝能料到:已剥夺了世子爵位,驱逐出府的弃子,竟都能被人利用,牵扯到谋逆、造反的大祸中? 高肇、元怿、元悦三人更冤:好好的喝了一场酒而已,谁能想到元雍包藏祸心,竟给他们塞了个炸弹? 再如元雍、刘腾,站在客观的立场上,谁也不能说他们是错的。元雍是偶生怜悯,同情了一下元愉、元勰家眷的无心之举。 刘腾更不用说,你说他胆小,所以不敢往下查。但换一种思维,何尝不是这老太监为了顾全大局? 说实话,连李承志都忍不住的有些佩服。佩服刘腾,也佩服这幕后黑手:太了解皇帝了,计谋看似简单,更谈不上什么天衣无缝、环环相扣,却彻底击溃了皇帝的心理防线,现在更是看谁都像的刺客主谋。 更是将皇帝与领兵重臣之间本就剩的不多的信任,瓦解的摇摇欲断…… “是谁?”皇帝低喝一声。 李承志暗暗一叹,又摇了摇头:“臣,猜不出来!” 他是真的猜不出来。 连元怿、高肇、元悦都不知元雍送给他们的乳娘、舞姬的身份干系如此之大,且如此隐密,幕后黑手是怎么知道的? 不但能联络的上,更能将其说服,刺杀皇帝? 如那个女道士,如元愉的舅弟,也就是被李承志一刀捅死的和尚。 而且还能拐弯抹角的找到关联人物,如元愉府中的歌伎、元勰的暗室,并巧施妙计,极尽栽赃之能? 李承志接扪心自问,若换成他,都不一定能做到。其余不论,光是找到这些人,就要经过宗人府、太常、光禄、昭玄统、河南尹、洛阳令等等衙门。 甚至可能还要经过门下省和中书省:因为有些人的去向,一般的衙门根本查不到,只在圣旨和奏章中提到过。就如那个赵绥娘,连宗人府都未记录其被元勰临幸过,只当是府中寻常的歌姬…… 元雍也是出于于元勰的恻隐之心,要着反正要买,就挑了原先于侍奉元勰府中的数十个买入府中。事后才由那妇人告之,并称已为元勰生育过一子。元雍当时差点被吓破胆。 就因此故,元雍才想着法不责众,偷偷给元怿、高肇等一人送了几个…… 试问,关系没硬到一定份上,想查到这些人的去向都难,更何况联络到一起? 也别说皇帝了,就连李承志都怀疑,是不是元雍、元怿、高肇、元嘉当中的一个? 此时说不定就在耍苦肉计…… “猜不出?那就去查……” 元恪紧紧的咬着牙,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李承志,不提与朕分忧,便是为你自己报仇,你也不该心慈手软……朕赐你天子令,难道是当摆设的?” 李承志连忙应道:“臣不敢!” 皇帝分明是在怨他予元雍、元嘉等人辩解…… “朕乏了!” 见皇帝闭上了眼,李承志拱了拱手,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暖阁。 刘腾与元晖就守在殿外,见他出来,皆是一脸钦佩。 钦佩个毛线? 就如皇帝所说,便是为了给自己报仇,他也要查个水落石出。况且,皇帝虽然已经疑神疑鬼,但还没到见谁都想杀的那一步…… 元渊眼中则尽是感激之色:若非李承志,他别说此时还守在殿外,事宫禁之责。即便没被下狱,也职爵尽去,被囚于府中了……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又拱了拱手:“非下官之责,本不该多嘴,但下官思来想去,还是觉的予寺卿、侍中、中郎建言一声好……” 稍稍一顿,他将声音压的极低:“宫禁之中,还是多留意些!” 三个人头发都立起来了,傻了一样的盯着李承志。 李承志分明在说:难保贼人不会狗急跳墙,再来行刺。 扯什么蛋? 能近陛下身前的医官、采女。哪个不是从头搜到脚,恨不得连腋下长了几根毛都恨不得数个清清楚楚? 还是说,李承志在怀疑他们三个? “下官不是在隐射三位!” 李承志稍一沉吟,索性一摊手:“不怪陛下多疑,就只一个赵绥娘和杨彪(元愉的舅弟,被李承志捅死的和尚),贼人是如何如何寻到的?” 想来想去,好像暗人最合适…… 刘腾气的想骂李承志的娘,偏偏无法反驳。元晖眼中寒光隐动,似刀一般的刺着李承志:“李侍郎之意是:我暗卫中出了内奸?” 李承志没否认:“如今乱的如一团麻,下官哪敢下定论?贼人初衷,无非就是想让陛下对太尉、司徒、司空、颖川王等暗生猜忌,从而引生大乱…… 但如今奸计未遂,难保不会狗急跳墙。故而下官以为,还是小心为上……” 正文 第四一七章 殿中灯火通明,却静寂无声。时而就能听到大烛炸焰的轻响。 四人隔案而坐,元嘉、元怿、高肇三人面色肃然,阴沉如水。就只有元雍,眼中充满惊惧,脸颊不住的抽搐,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谁都不出声,就如这般,沉默了近两刻,才听元嘉重重一叹:“便是枯坐到天明,又于事何补?都歇了罢……” 元雍一个激灵,都带了上哭腔:“那明日呢?” “自是各司其职,该辅政就辅政,该领军就领军!”元怿低声劝道,“陛下即称不会怪罪,那就定不会怪罪,四叔又何必骇成这般模样?” 放屁,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元雍真想呸高肇一脸。 皇帝登其十一载,自甫承大宝的懵懂无知,到如今的一言九鼎。他们亲眼见证了元恪是如何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其心性如何,这四人堪称心如明镜。 无恪奉“防患于未然,灭祸于萌芽”为至理,该下狠手时,从不手软……元雍怀疑,最多三日,或是一杯鸩酒,或是三尺白凌,就会送至自己府上…… “那你待怎样?” 高肇冷声问道,“如元愉一般,一不做,二不休?” “放……放……放……放屁……” 元雍吓的直打哆嗦,只是两个字,竟都说不囫囵。 “既无这个胆量,那就该怎样就怎样。老老实实办你有差,领你的兵……” 高肇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不是高某小觑于你:比之元勰,他如天云,你若壤泥。就你如烂泥一般,陛下便是猜忌,也还轮不到你……” 刹那间,元雍的一张脸涨的如同猪肝,嗓子里“嗬嗬嗬”的喘着粗气,像是疯了一样的朝高肇冲了过去,“孤……孤杀了你……” 太侮辱人了…… 高肇只是斜着眼睛,躲都不躲。只是五指轻抚刀柄,轻轻一抽。 “噌!” 刀刃只往外抽了三四寸,只是微微的一声响。元雍却似听到了晨钟暮鼓,忽的一僵。 一张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黑、由黑转青,稍时,又成了白里透红。 元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要说真拔出刀来和高肇拼命……怎可能,爷爷还没活够呢? 元嘉似笑非笑的问着他:“不恼了?” 元雍一挥袖子,离高肇抽出少半的刀远了些,脸不红气不喘的辩道:“孤不跟他一般见识!” 元嘉又道:“不怕了?” 元雍懵了懵:对啊,怎突的就不害怕了? 眼珠转了好几转,心中浮出一丝明悟:自己连和高肇打一架的胆量都没有,哪来的胆子造反,不就跟烂泥一样? 高肇是想让自己知道:皇帝早将自己吃的定定的…… 心中大喜不已,但脸面多少有些挂不住。元雍哼哼叽叽道:“姐夫你劝便劝,但话也……太重了些……” “话若不重,如何让你醍醐灌顶?” 高肇收刀回鞘,悠声叹道,“若陛下忌之,太尉为最,某次之,司徒再次之……我等三人皆不惧,你何惧之有?” 元雍牙疼一般的咧着嘴:“但那赵绥娘却是从孤府上走出的……” “那刺客之一的杨彪、公然污蔑陛下并起兵的祖空,还是那畜牲座下的弟子呢,又能出何?” 元嘉肃声道,“陛下洞若观火,明察于心,自知此乃贼人欲让我等同室操戈、自相鱼肉的奸计,才好生安抚我等。 故而殿下一定要以大局为重,莫要自乱阵脚……该上衙就上衙,该领兵就领兵,如此才不至让贼人趁虚而入……” 是了,自己若是为了避嫌而推三阻四,不敢上衙,更不敢领兵,那兵权比自己不知重了多少倍的元嘉和高肇又该怎么办? 元雍颓然一叹,又咬牙道:“到底是谁?” 其余三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说句诛心的话,他们四位谁都脱不了嫌疑。包括元雍:谁敢保证他不是以退为进,在玩苦肉计? 再往下,有嫌疑的不要太多…… “莫急燥,只要我等莫自乱阵脚,上下一心,全力相助李承志,总能真相大白……” 元嘉刚说了半句,就有给事在门外秉报:“诸公,李侍郎求见!” 四个人的眼睛同时一亮:“请!” 躺了七八日,便是恢复的再快,也不可能醒来当天就活蹦乱跳。平地里走两步自是无碍,但一台上下台阶,感觉就如半身不遂的患者,两条腿不怎么听使唤。 见两个给事扶着他入了殿,元嘉、高肇自恃长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元怿和元雍却齐齐站了起来。特别是元雍,似是抢上来要扶他的模样。 你可是亲王,皇帝的亲叔叔……怪不得人人能要抢着当宠臣,权臣? 李承志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又有意的瞄了瞄元雍的脸色,竟不见他有多少慌乱。 不对啊? 以元雍的性情,此时即便没有被吓的瘫软倒地,怕是也已魂不守舍。但此时看着却极为镇定? 李承志奇道:“殿下……好定力……” 任元雍脸皮厚的如城墙,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怒道:“连你也来看孤的笑话?” “下官岂敢笑话殿下?” 李承志笑着辩道,“是陛下特令下官来此传谕,说殿下素来谨小慎微,但遇些小事,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为免殿下杯弓蛇影,疑神疑鬼,故而遣了下官来,劝殿下莫要失了方寸,乱了阵脚……” 果真如高肇与元嘉所言,皇帝果然将自己吃的定定的,更是了解的透透的,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元雍大喜,眼睛都眯成了一条逢:“陛下果然如何说?” 李承志将胸脯拍的“啪啪”直响:“下官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敢假传圣旨啊?” 对啊,假传圣旨罪同谋逆,李承志胆子再大也定然不敢…… 元雍高兴的声都颤了,一把推开给事,亲热的扶住了李承志:“坐……快坐……” 他心情激荡不已,根本就没发现高肇和元嘉的嘴张比拳头还大。 李承志好大的胆? 若说谁最了解皇帝,高肇排了第一,元嘉必定排第二,之后才是刘腾、元晖之类。 已然在殿中将元雍如侮辱般的训斥了一顿,皇帝就绝不会再多此一举,再派李承志来说些软话……这分明就是李承志自做主张。 高肇眉头突的一皱:如此危如累卵之际,但有半点行差踏错,都有可能万劫不复。更何况假传圣旨? 你是生怕皇帝对你太信任了? 他刚要提醒一句,突觉手腕一紧,却是元嘉抓住了他。 元嘉微微摇头,又吟吟笑道:“首文,你我都老了!” 就只说了这一句,但高肇如福至心灵,竟就听懂了:李承志定是揣摩出了几分皇帝的心思,所以才会这般大胆…… 他又想到了诸人在殿中请罪时,李承志予皇帝那满含深意的一眼。 高肇心里一跳:李承志猜到了什么……不,皇帝想做什么…… 元雍一顿狠赞,李承志竟都有些招架不住,只能连呼过奖、不敢。 他早不要脸惯了,元嘉、高肇等人已习以为常。实是不耐他这副嘴脸,高肇冷声打断:“让他讲完正事,你再夸也不迟……” 正事? 就如塞了一团布,元雍忽的住了嘴。 瞅了瞅元嘉和高肇的脸色,李承志暗暗一叹:就知瞒不过这两个老狐狸。 他抬手做了个揖,肃声道:“下官就直言不讳了:敢问太尉、司空,依二公之见,何人嫌疑最大?” 何人嫌疑最大? 元嘉稍一沉吟,举起手掌左右一翻,怅然叹道:“若说嫌疑最大,应不过两手之数:除我等三人之外,无非便是于忠、刘腾、元晖、长孙稚、宇文福、元渊等人……” 李承志稍一转念,便明白了元嘉之意:就只有这六个再加元怿、元嘉、高肇九个人能提前知道胡允华要听经,可能会请谁。连元雍都得排除掉…… 当然,清泉宫内的宫人也有可能,但他是怎么把消息送出去的? 还是要通过这八个人,或是其属下…… 刘腾也不是没有照着这个线索往下深挖,但毛线都没查出来。倒更像贼人能未卜先知,早早就给三个刺客安排好了身份。 比如杨彪,一年多以前就拜到了罗诘门下,那时的胡充华还是个小透明,整日巴结着高英,哪有请人讲经的资格? 再比如赵绥娘,那时还只是颍阳王府中的乳娘,每天给元雍挤奶吃,莫说到无极观、崇玄寺当女冠,都还没被元雍送给元悦呢…… 未卜先知自然是扯淡话,李承志怀疑:要么就是幕后黑手布好了网,撞大运一般的等着机会。比如京中所有大寺、大观中都安排好刺客,只要等到入宫的机会、再恰好碰到皇帝,就猝然发动。 但这得安排多少如赵绥娘、杨彪这样的死士,怕是上万都不止。有这个能力还刺什么驾,直接造反都绰绰有余。 要么就是有意引导,比如直接向胡充华建议了罗诘。刘腾也查了,将清泉宫的宫人来回审了七八遍,包括胡尼姑都已被打的奄奄一息,依然无任何头绪。 嗯…… 李承志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不会是胡允华吧? 这个念头冒出,李承志自己都吓了一跳…… 正文 第四一八章 斩草除根 李承志念头纷乱如麻:越往深里想,越觉的胡允华有嫌疑? 皇帝准备等胡允华产子后,认高英为嫡母的决定,连自己都能知道,难保胡允华没听到风声。 到时,高英绝对会新仇旧恨一起算。基于这一点,胡允华就巴不得皇帝快点死,她好挟子上位! 如此一来,好多疑点都好像有了合理的解释:根本不是刺客未卜先知,而是胡允华有意安排,才让刺客混进了宫? 当日也不是这女人要羞辱自己,想让自己下厨给皇帝做豆花羹。而是怕自己碍事,有意将自己支开,好给刺客创造机会? 甚至元乂的老婆胡仙容吓傻了一般的拦在道中,阻了自己那一下,怕也是有意为之? 若是这般想,胡允华的嫌疑何其大。但李承志自始至终都没忘,刺客猝然发难,戳向胡允华小腹的那根尖刺。 他敢保证,那绝非演戏。若非自己见机的快,胡允华绝对是一尸两命。 再次回忆当时的情景,李承志始终觉的:刺客好像是朝着胡允华去的,没刺到胡允华,才退而求其次,改成了刺杀皇帝? 反过来再想,若是皇帝死了,胡允华也死了,谁会得利? 甚至都不需皇帝和胡允华死,只要胡允华肚子里的胎儿死了就行…… 正猜疑间,门然隐约传来一阵响动,似是有人正急奔而来,且越奔越近,甲叶抖的哗哗做响。 全都吓成了惊弓之鸟,最是听不得一惊一乍。不论是元嘉、高肇,还是元雍、元怿,乃至李承志,均是心中一跳:此时已近丑时,若无急事,何人敢在宫中狂奔? 李承志微一摆头,元谳飞快出殿。稍后,便领了一个披甲的军将入了殿。看着有些眼熟,应是楯橶虎贲卫中的一个旅将。稍一思索,李承志就想了起来,应是元渊临时安排的端门(太极城宫门)校尉。 刚刚踏进门槛,元谳便拦住了校尉。校尉顿时会意,远远的抱着拳:“秉诸公、殿下,李侍郎:阊阖门夜值司马(城门官)遣人急报,称半刻前,国子学、景乐寺之南突起大火,不过十息,竟就火势燎天……” 怎突然就失了火? 几人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了几眼,却发现几人的神色大都差不离,好像都在怀疑,这把火绝非意外,十之八九是贼人所为…… 但国子学与景乐寺之南,就只太庙和宗正寺,烧了那里又有何用,还不如在宫墙下放把火引起的动静大。 心中狐疑,元嘉高声喝道:“传令各门司马:谨守宫门。若无陛下谕令,便是天塌下来,各门也不得擅动……” 校尉口称得令,却站着不走,只是拿眼不断的往元嘉的身后瞄。 顺着校尉的眼神往后一瞅,元嘉才猝然惊觉:如今的宫禁,已然由皇帝全权托付于李承志了。 李承志状做无碍,轻轻颌首,意思是让校尉就依元嘉之言传令。 等校尉告退,他又回过头,好似一万个想不通:“烧了太庙与宗正寺有何用?难不成是在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李承志指的是……宫里? 元怿眼睛睁的如核桃:“宫里……怎可能?” 怎不可能? 你当元嘉为何下令“天塌下来,各门也不得擅动”? 这摆明是在怕贼人里应外合。 你又当我为何要提醒刘腾、元晖,元渊严防死守,以防有人狗急跳墙? 其余皆不论,且只看宫中如杨彪、赵绥娘这类因受父祖牵连的犯官之后,怕不是有上千之数? 特别是太监,十之八九都是这样的来历。而除太监外,侍于各宫中的采女、侍选也不少。像赵绥娘这种只是因年岁太大,不适合入宫被挑剩下后,才阴差阳错的被元雍买了回去。 幕后黑手能联络到杨彪、赵绥娘,并能安排其合适的身份,合适的时机入宫行刺,自然也能联络到有这种身份背景的宫人…… 也不只是李承志这样想,包括皇帝已然这样认定了。不然他何需将刘腾、元晖撵走之后,才问李承志那句“是谁”? 这是连老太监和元晖也怀疑在内了…… 李承志也懒的解释,只是不确定的回道:“也可能是下官多疑了!” 确实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但万一呢? 元怿虽然反应慢一些,但起码的察颜观色还是会的,已然看出李承志在敷衍他。他正欲请教元嘉,话到了嘴边,却问不出来了。 元嘉、高肇,乃至元雍竟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竟是……里应外合? 谁能做到? 绝对出不了元嘉所说的那九个人…… 元怿嚅动着嘴唇,嘴里似是塞了一把糠,涩的如和泥一般…… “腾腾腾腾……哗啦哗啦……” 又如之前,一阵急奔的响动传来,几个人的心又悬了起来:又怎么了? 进来的还是个虎贲将,但换成了元演的手下。李承志心里一咯噔:元演的募员卫专负内皇城,这怕不是后宫又出了状况? “报:华林园突起喊杀之声,应是有宫人生乱,卫将遣属下来问,是否调兵平之?” 元怿的瞳孔都缩成了针眼,见了鬼一般的看着李承志。 竟真是声东击西? 李承志都不知该是先松一口气,还是该骂元演的娘? 怎突然就到了这一步,好像他越怕什么,什么事情就越会发生? 若是被人放一把火,还能当做疥癣之疾,至多也就是如之前担心的,有类似杨彪、赵绥娘之类的人物在制造混乱。 但这已然起了喊杀之声,分明是做乱的人不少……问题是,这可是皇宫,哪来这么多的人,谁能做到? 怪不得皇帝就如惊弓之鸟,谁都不敢信。怕不是早有了预感,更或是已然料到了这一点? 好在只是华林园,而非清泉宫…… 惊变当日,皇帝就将一万虎贲尽数调进了宫,与羽林换值。又以东西掖门为界:楯橶三营负责皇宫南半城,包括太极宫、式殿宫、端门、止车门、阊阖门。 高车三营负责北半城,也就是嫔妃所居的后宫,及西游园、景阳山、华林园、光风园在内的宫内园林。 而元演的募员三营,并元渊直属的一营,只负护卫清泉宫。说直白些,只要护住皇帝,天塌下来都和你无关…… 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遇刺当日,刺客猝然发动,击杀胡允华之时,皇帝不得不让元熙去救的那一幕。李承志的心缩成了一团,心中毫无来由的生出一丝预感:怕不是要故伎重演? “警告元演:敢调半个兵卒,爷爷持节砍了他……那怕是陛下口谕也不行,除非他入清泉宫大殿,亲眼看着陛下予他下旨……” 听着好似是怕有人假传圣旨,其实李承志就是在故意拖延,以免皇帝再像那日一般,突然就糊涂了。 惊骇之下,李承志似是激出了全部的潜力,没用人扶,竟就站了起来。脚下似是绊着蒜,边拉着腿往外跑,边扭头朝后吼着:“华林园里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 沉稳如元嘉、高肇,都已惊的发起了抖。 “八品以下的宫人、内侍,皆宿于华林园……” 元嘉的胡子止不住的发颤,“除此外,三万羽林有近半驻营于景阳山下……” 羽林军? 应该不是这个。 虽说领军于忠、左卫将军宇文福,武卫将军元熙皆被下狱,但还有右卫将军长孙稚在金墉城坐镇。 此次羽林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皇帝依然敢将这三万兵陈于宫中,就肯定有什么依仗,说不定就是这长孙稚。 羽林真要反了,那可是足足三万,早将宫内围的水泄不通了,又怎会让元演和元恭的手下将急报传到式乾殿? 来不及问了,先护好皇帝再说…… 也是见了鬼了,情形怎突然就急转直下,皇宫之中竟都能生出乱子来? 与之相比,皇帝遇刺都不及此时之变的十分之一:十之八九,真就如自己之前所料,贼人要狗急跳墙,狐注一掷了。 谁的能力竟然有这么大? 心中惊疑不定,李承志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到清泉宫。刚被元谳扶着踏出门槛,又是“哗啦”一阵。抬眼一看,两个军将一前一后,疯了一样的朝式殿奔来。 第一个赫然就是离开不久,于阊阖门值守的那个楯橶虎贲将:“秉李旅帅,有执金吾(北魏城卫军,职责类比集宪兵、警察、防暴武警、消防于一体)予宫外急报: 宗正寺失火,烧榻房屋十一间,前京兆王之废世子元宝月之下,四子一女无一幸免……寺中卫兵并执金吾诛杀贼人十一位,生擒四人,问是否押解入宫……” 旅将都还没秉报完,身后倒先传来了“啊呀”的惊呼。扭过头去,只见元怿双眼狂突,脸如金纸。斜斜往后一跌,撞到了元雍的怀里。 这把火果然不是无缘无故烧起来的,但为什么放火的贼人反而先将元愉的子嗣烧的一个不剩? 这不是自相予盾么?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天塌下来,也先护皇帝要紧。 “莫要开城门,将人犯用吊篮吊上城来,绑仔细了。等我有瑕,再遣人寻你要人……”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急问着第二个兵将:“你又有何急报?” “秉旅帅:陛下传旨,命元卫将率兵入华林园平乱,元卫将依你之令,入宫当面向陛下请旨,而刚入清泉宫大殿,就有高车卫来报: 华林别馆内的内侍、宫女猝然作乱,广平王妃、世子元悌、二子元诲等不幸罹难,广平王身中两刀,生死未卜。幼子元修断了一肢,且失血不止,已然昏迷……陛下口谕,命你即刻入清泉宫医治……” 广平王? 被皇帝囚于华林园的同母胞弟元怀? 宫内这一出乱相,竟不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而是冲元怀去的? 元怀只有三个儿子,已砍杀掉了两个,剩下的那一个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而元愉的四个儿子,已然被杀的一个不剩? 李承志脑中闪过了一道灵光,不由自主的想到遇刺当日,刺客刺向胡允华小腹的那一刀…… 李承志心跳的如同擂鼓,几简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脖子没往后看。 “除宗正寺外,宫外是否再生突变?” “并不曾!” “负责守卫金墉城的高车卫可曾秉报,有无看到、听到寿丘里(俗称王子坊,专供元氏宗室所居)有何动静?” “也不曾!” 连囚于宗正寺的元愉之子、囚于宫中的元怀等都遇不是了。偏偏居于外城的元怿家中安然无恙? 等于说,元恪的直系亲属,竟就剩下了一个元怿,和他的几个儿子? 自己之前都还在想,若胡允华腹中的胎儿死了,谁最得利。那再如此时呢? 慌乱间一抬眼,感觉元怿的脸上就似有磁铁一般,将他的目光牢牢吸紧,死活都分不开。 像是被蛇盯上了一样,元怿心中的悲展示当即就惊散了一大半,嘶声道:“你……看孤做甚?” 莫说李承志,就连元嘉、高肇,以及元雍的脸色都已阴晴不定,眼神晦暗不明,个个双目如箭,似是钉在了元怿脸上。 都死了,怎独有你安然无恙? 元怿急声吼道:“不是孤……” “我何时说了是殿下?” 李承志气急败坏的回了一句,屁股底下仿佛有蛇咬,竟挣扎着站了起来:“下官要入宫面圣,不出意外,稍后必有圣谕传来,还请诸位稍待片刻……” 口中急呼,李承志再无解释,似逃一般的出了大殿。 元怿浑身急颤,抖的如同筛糠:“不是孤……” 刚喊了三个字,殿外传来李承志的呼喝声:“留三队于此,保护三公与颍川王殿下…… 谨记:无本官之令,尔等半步都不得离开。更不得让殿下离开半步,包括太尉、司空、颍川王殿下也是如此……本官来此之前,不论何人,持的是何谕,不论是求见何人,或是要带走何人,皆以叛贼论处,格杀勿论……” 所有人的脸色全变了:李承志不但将元怿监禁了起来,竟连元嘉、元雍、高肇也没放过? 看着鱼贯而入的元琰等人,元怿气的面白如土,嘴唇哆哆嗦嗦:“李承志,你竟敢陷害予孤?” 我陷害你? 你个蠢货,爷爷至多也就是怀疑你。反过来再说,何尝不是在保护你? 李承志心中暗骂,急声喝道:“去清泉宫!” 车轮滚动的声音如同闷雷,响彻在宫城之中。 正文 第四一九章 天要变了 宫城上灯如繁星,亮似白昼。 兵卒织如乱麻,有的立弩,有的架砲。呼喝声此起彼伏,甲叶抖动不止,宛如城外大市。 铁甲、刀枪来回晃动,恍若流星四溅,映的李承志双眼生眩,毛骨悚然。 太诡异了! 穿越至今,从未有过如今夜这般古怪、离奇。李承志在泾州亲眼见到被啃的半点肉丝都不剩,乃至被敲骨吸髓的尸山时,都无此时来的惊骇。 这可是皇宫? 说乱就乱,说反就反,说放火就放火,说杀人就杀人? 你当元恪是玄武门之变的李渊,还是挺击案之时的万历? 若论多疑、谨慎,上下五千年四百余位皇帝,元恪至少能进前十。 况且玄武门之变时,至少有李世民夫妇身先士卒。便是史上荒唐离奇无出其右的梃击案,也还有个疯汉露头。 但如今,莫说怀疑的对像,李承志连个线头都没抓住。总感觉黑暗之后有一双无所不能的遮天巨手在操控这一切。 难道真是元怿? 李承志本能的就想摇头。 若观史书,元恪的生平用四个字就能概括:秀美、忠厚! 有时候,褒义词不一定就是优点。只看这“忠厚”二字,就知元怿不是一个合格的反贼。这种人物设不了这么大的局,更不可能笼络到能量如此之大,且能配合的天衣无缝的伙伴。 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承志宁愿相信高肇造反,都不认为元怿是幕后主使。 那还能是谁? 李承志反复假设,觉的元嘉提过的九人中除了元怿……嗯,可能元雍也得排除掉,剩下的七个,哪个都有嫌疑。 时间太短,就只查了一天,线索又太杂,李承志也只能假设。 不过他有预感:今夜之变堪称惊天动地,十之八九是敌人要摊牌的前奏。 说不定不到天明,就能真相大白…… “承志!” 城上传来一声欢呼,抬头一看,元演身披金甲,被灯火照的贼亮,就跟活靶子一样。 “快开门!” 随着元演呼喝,虎贲用力的转动着绞盘。在一阵刺耳的“咯轧”声中,宫门裂开了一条缝。 “陛下有无提过彻底堵死宫门?” “中郎曾如此建言,但陛下称:若真有逆贼在宫中起事,一旦堵死宫门,军令何出,勤王之师如何救驾?” 勤王之师? 指的是驻于金墉城和华林园的三万羽林军,还是驻于洛水南岸的中军,以及高肇的新军? 既然皇帝敢用,为何不提前调来清泉宫? 反过来再说,近十万雄兵陈于宫内宫外,反贼哪来的胆子和皇帝摊牌? 李承志愈发觉的诡异…… …… 偌大的清泉宫被围的如铁桶一般。阶上、阶下立满了甲士,皆已刀出鞘、弓上弦。寒光眩目,杀意森然。 元渊站在殿门外,双眼微微抽动,右手不停的攥捏着刀柄,掌心里尽是汗:“要……见分晓了?” 李承志略一犹豫,微微点头:“中郎莫慌,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怎可能不慌? 生死间有大恐怖,试问但凡是人,哪个不怕死? 看着镇定自若的李承志,元渊咧着嘴,不由的挤出了一丝苦笑:明明年岁不大,才只十八九岁,但值此危急关头,李承志为何依旧岳峙渊嵉,如千年老龟,沉稳的让人害怕? 心中感慨,等抬眼之际,李承志已经入了殿。他走的虽慢,迈过门槛时都还有些吃力,颤颤巍巍的如同老朽一般。却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的扶门、抬腿、举步。 心中突然就萌生出了一丝镇定,元渊猛吐一口气:对啊,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殿外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殿内却只三瓜两枣,寥若晨星。 刘腾与元晖跪在殿中,就如雕塑一般,大气都不敢出。两人额头上染着不少血迹,显然已磕了不少头。 再往前三五步就是火炉,皇帝坐在炉边的太师椅上。都还离着一丈余,李承志就已觉的热浪滚滚,有如酷暑。但元恪却紧紧的裹着一条棉被。脸色煞白如土,两瓣嘴唇哆哆,浑身都在微颤。 又往前走了两步,李承志才发现火炉之后还跪着一个半大稚子,约摸七八岁。正紧紧的咬着嘴唇,已然见了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不停的往下掉。 看其与元恪足有五六分相像的脸,李承志心中生出一丝明悟:这小孩应是广平王元怀的世子、皇帝的嫡亲侄子元悌。 再往后,则是皇帝宿过的那张软榻。徐謇的四个弟子挚着灯,王显与徐謇正不停的忙碌着。虽看不清脸,但李承志断定榻人之人应是元恪的同母胞弟元怀。 李承志抱着拳,轻声唤道:“陛下!” 有如被召回了魂,元恪一个激灵。等他抬起头,李承志心里一咯噔:皇帝的眼中充满了血,就像两个血窟窿。比遇刺那日还要可怖。 甫一开口,嗓子里如同塞了一块泥,又沙又哑:“你为何……为何就能这般心狠?” 你,谁? 元怿? 见皇帝终于有了反应,刘腾喜极而泣,“咚咚咚”三个头又砸在了石板上。声泪俱下的劝道: “陛下,今夜波谲云诡,实乃大乱之征兆。为防万一,老臣求你了,调兵入宫吧……若是陛下再……再踌躇不决,怕是悔之晚矣……” “调兵?” 皇帝就似如梦初醒,“你告诉朕,该调何人之兵?元嘉、高肇、长孙稚,还是元雍?你敢保证,这四人之一不是贼人主谋?” “陛下,便是四人中真有其一,也还余三位。就算赌,也有七成胜算……” “万一赌输呢?”皇帝的瞳孔缩如针眼,“敌不动我不动……元晖!” “臣在!” “即刻出宫传谕各处,以端门钟声为号:但有乱起,即刻入宫……” “陛下,老臣去吧?”刘腾抹了一把眼泪,凄声道,“元侍中还要留在宫中,率暗卫护持陛下。就只老臣无用……” “你能骑得动快马?” 皇帝冷声打断,刘腾无奈,又能遵命。 直到此时,皇帝好似才看到了李承志,恨的咬牙切齿:“逆臣,朕令元演率兵赴华林别馆平乱,你为何阻拦?若非是你,五弟怎会是如此下场?冯氏(元怀正妃)与元诲、元修又岂会死于乱刀之下?” 元恪的语气何其凄厉,恨不得将李承志生吞活剥,千刀万剐。连救治元怀的王显,徐謇都止不住的心里一寒,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李承志直觉皇帝有些声厉内茬,好似是强装出来的一样。与方才血泪盈襟的狠厉相比,不知弱了多少筹。 况且,予道理上也说不通啊? 听虎贲将秉报,做乱的宫人不足二十,但左近护卫的高车虎贲足有三营。便是派元演去了,该死的也早死了,该平的也早平了,能起什么作用? 赖谁也赖不到自己头上啊? 总觉的今天的皇帝智商突然就下降了好几个层次…… 心中狐疑,辩解的话都了嘴边,李承志福至心灵,忽的拐了个弯:“臣……有罪!” 可能连皇帝都没想到李承志会如此应对,一抹惊愕自眼中一闪而逝,又厉声道:“若非你还有用,朕恨不得眼下就剐了你……” 元恪口中喝骂,顺手抄起椅边的一只奶盏就砸了过来。李承志腿脚不太利索,虽横移的了一步,但终是没有躲开,被砸了个正着。 皇帝身负重伤,能有多少力气,根本谈不上疼。就只胸前被泼湿了一片。但李承志就跟傻了一样,呆呆的盯着元恪。 爷爷舍命救你,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李侍郎?” 王显急喝一声,连忙拉了他一把,“广平王殿下生死未卜,还要你施以援手……” 意思皇帝是关心则乱,才导致口不择言。 见他愣着不动,皇帝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就像两把刀:“救不醒他,朕砍了你……” 呵呵? 朝野相传,元恪生性凉薄,,翻脸无情。自己一直有些不以为然,今日才见识到了。 一时间,他心若死灰,怅然若失,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竟连声“遵命”都懒的称呼,就随着王显去了榻前。 此举堪称无礼致极,元恪只觉牙根发痒,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狂骂逆臣。 有其君必有其臣,李承志同样如此:救人,就你这种亲亲不认的鸟样,爷爷救你个毛? 嗯,六亲不认? 看着榻上那张与元恪足有七分相像,同样俊美,且丰润不少的脸,李承志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突然之间,元恪竟如此顾念兄弟之情了,竟连自身安危都不顾,非要派护卫清泉宫的虎贲去救元怀? 此时更是如死了亲儿子一样,声如泪下? 那你又为何因猜忌而迫害于他,将他全家禁于宫中达数年之久? 皇帝是被气糊涂了,还是被吓糊涂了,就跟精神分裂一样?就如对待自己:早间时都还肝胆相照,亲如兄弟。这才刚刚入夜,就如仇人? 感觉像是自己伤了他的兄弟,杀了他的子侄一样? 诡异的感觉像潮水一般袭来,一浪强过一浪,愈发使李承志激荡不安,心神难宁。 “李侍郎?” 徐謇一声轻唤,将他拉回了现实。 “医令请讲!” 徐謇低声道:“广平王殿下中的是竹箭,就如那日李侍郎一般,箭上有毒,应是野葛。但好在毒性要弱许多。且中箭不深,只擦伤了皮肉……殿下应是惊惧过甚,再加些许毒性,故而昏迷不醒……” 意思就是无性命之忧? 那元恪急个鸟毛,就跟死了亲儿子一样? 心中大骂,李承志又有些不解:元怀为何中的是毒箭? 宫人都已经做乱了,难道还寻不到几把铁器? 正准备问一声,就跟鬼似的,身后冒出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李承志,你莫非耳聋,朕让你即刻救醒他……不然朕砍了你……” 就像汽油桶里扔了一根擦着的火柴,李承志心里“腾”的冒出一股怒火:元恪,我干你大爷,爷爷欠你的? 好,不就是将元怀救醒么? 我救! 李承志连头都未回,紧紧的咬着牙,迸出了一个字:“针!” “快快……银针……” 王显连声呼喝,又急声问道,“如何施针?” 一抹戾色自李承志的眼中一闪而逝:“百会、前后左右四神聪、人中、左右合谷、关内等十穴同时进针,直刺入穴两到三分,提针……” 这一招在针谱中叫悬门吊命,意思是病人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但用此针,可悬命与一线,令其交待遗言,达到类似回光返照的效果。 成技于何代已不可考,但后世中医急救时都还在用这一招…… 李承志不学有术,且医枝精湛的印象早刻到了徐謇的骨子里。问都没问会不会有效果,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当即就喝令着徒弟施起了针来。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对王显、徐謇而言,施几针比吃饭还要轻松。 都没出十息,元怀的头顶、人中,及左右手上就扎上了明显显的银针。 就如立杆见影,只是稍稍的捻提了三两下,元怀的嗓子里就传出了“赫赫”的痰鸣声。 “醒了?” 徐謇与王显等人又惊又奇,下意识的就要夸赞一声。话都到了嘴边,又听耳边“咯吱”一阵,竟是刘腾推着轮椅,将皇帝推到了榻边。 “唔”的一声,元怀本能的睁开了眼睛。 一个人影凑在不足眼前一尺之处,身如柴毁骨立,面若鸡骨支床。双眼赤红,形同嗜血的野兽…… 就如白日里见了鬼,元怀脸色一白,浑身一颤。当看清是元恪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皇……皇兄……” 就如看到了杀父仇人,元恪双眼如刀:“是谁?” 原来你救醒他,就为了问这一句? 李承志暗自腹诽,又听元怀吼道:“是四兄,是四皇兄……” “元宣仁(元怿)?” “你怎知道是他?” “贼人手持四兄的亲笔书信,欲诱我谋逆,弟宁死不从,才招来杀身之祸……” 元怀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纸团,上开还染着血迹。应是情急之下从一张整纸上撕下来的,展开后也才半指宽,一指长。上面只有十来个字:元恪无道,兄可代之,望弟助我…… 李承志就侍在皇帝侧,心里不由的一跳:这字迹,好像就是元怿所书…… 真是元怿? “胡言乱语……” 元恪将纸条一把抢过,紧紧的攥在了手心里:“你久居宫中,无权无势,你何以助他?” “弟一无所长,元怿自不需我襄助。故而他遣人持书,只为逼我守口如瓶,因弟不从,才致贼人杀人灭口……” 元怀突的住了嘴,好似惊骇至极,双腿抖个不停,“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三月前,他来别馆寻弟饮宴,喝的酩酊大醉之时,说了一句戏言:孤之子即为太子,届时,孤既为太上皇……” 元怿的儿子即将成为太子? 不会说的是皇帝留的遗诏吧。担心胡允华生的是女儿,故而欲承元怿之子为嗣? 嗯,不对……元怀说的是三个月前,而不是十天前? 那时胡允华已然有孕,并被王显断为男胎,皇帝正满心欢喜的准备着立储之事。 胡允华怀的是皇帝的儿子,和元怿有毛的关系? 除非…… 李承志的心中冒出了一丝念头,直觉荒唐无比:这可是皇宫之中,都有人能给元恪戴上绿帽子? 下意识的觉的绝不可能,但依旧骇的他头皮发麻。 猝然回头,皇帝就跟冻住了一样,分明也是这般猜想。 元恪的声音冰寒入骨:“三月前?” 元怀的头重重的往地上一磕,砸砸的“咚咚”直响:“弟敢有半句妄言,愿受凌之刑……因太过人听闻,弟便当他是酒后的疯话。直至方才贼人猝然发难,弟方知元怿貌似忠良,实则狼心狗肺,竟真的做下了这等猪狗不如之事……” “胡允华?” 元恪吼了一句,嗓子里仿佛被东西塞住了一样,两腮左右一鼓,“噗”的一声,竟喷出了一股血水。 刘腾吓的手足无措,不知该捂住皇帝的嘴,还是帮他接住喷出来的血。嘴里不停的哭喊着“陛下……陛下……” 徐謇与王显骇的脸色剧变,慌乱的提过药箱翻腾着。 就只李承志,宛如石化。呆呆的看着元恪喷在他胸前的那口血水,一动不动。 血水黑中带紫,且还带着如同被嚼碎了的碎块…… “滚开……” 元恪一把推开准备给他灌药的王显,就如疯了一样,仰天狂笑起来。 笑着笑着,两行浊泪滚落而下:“哈哈哈哈哈……朕心心念念的太子,竟然是个野种?元怿……胡允华?” 悲哀莫过于心死,就如此时的元恪! 刘腾、王显等人被吓的六神无主:今夜会不会有再有惊变暂且不知,但皇帝显然急怒攻心,已是病上加病,伤上加伤,怕是时日无多。 这天,要变了…… 刘腾、王显等人被吓的六神无主:今夜会不会有再有惊变暂且不知,但皇帝显然急怒攻心,已是病上加病,伤上加伤,怕是时日无多。 这天,要变了…… 正文 第四二零章 人心经不起试探 “太子……朕的太子?哈哈哈哈哈……吭……吭吭……” 皇帝突的几声急咳,腰腹用力的往上一挺,身体弯成了一张弓。 “快……快啊……按住陛下……” 王显尖吼着扑了过来,撞的刘腾倒跌出去了三四步。双手就如铁钳,一手急捏皇帝的两腮,另一手狠狠的掐着皇帝的人中。 惊厥? 徐謇猝然一惊,急喝着四个弟子紧紧的按住了皇帝的四肢。 就如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元恪使劲的扑腾了两下,突又“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喷了王显满头满脸。 这口血一吐,就像奇迹一般,前后一眨眼的功夫,皇帝却又醒了。一双眼珠子贼亮贼亮,有如通了电,脸上泛起一抹诡异的潮红。 回光返照? 如刘腾、如元怀、如几个医官,脑子里突就冒出了这四个字,脸色齐齐的一变。 “朕……何其不甘?”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皇帝仿佛全身的力气,奋力嘶吼道,“该杀……尔等都……都该杀……” “陛下……陛下息怒啊……” 刹那间,有如下饺子,殿中“噗通噗通”的跪满了一大堆。就只有李承志跟僵住了一样,呆呆傻傻,纹丝不动。 “逆臣……你……你不是……胆大包天么,竟也会怕?哈哈……” 元恪挥开王显挽来的手,笑的像个神经病:“放心,朕不杀你……” 李承志本能的就想摇头,但脖子就像焊死了一样,扭动不了半分。 我怕的是这个么? 你可是元恪,是北魏世宗,更是玩弄朝臣、权贵、宗室于股掌之中,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宣武皇帝? 且看看元宏驾崩之时权势滔天、手握重兵的辅臣、亲王、宗室,如今还剩几个? 曾经风光无忌的南朝,强盛至极的柔然,又在哪里? 你十年未出京城半步,依旧能让元魏国力盛至巅峰,却看不住一座小小的皇宫? 竟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给你戴了绿帽子? 刘腾是干什么吃的,于忠、元渊、元晖是干什么吃的,宫女、侍选、太监、黄门、三万羽林、一万虎贲,以及天知道有多少的暗人、暗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如果元怀说的是真的,你又是如何活到现在的,早被人暗杀了一万遍才对,何需等到现在? 更何况,你连死都不怕,却被一顶绿帽子气的怒气攻心,吐血不止,马上就要断气?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遇刺那日,皇帝被铁钎穿腹,依旧淡笔风声的场面。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这殿中,好像就没一个人是正常的? “呵呵……逆臣……” 皇帝轻唤了一声,却惊的李承志一个激灵。脑中还在适应,舌头倒先一吐噜:“嗯?” 看来吓的不轻,竟连尊称和自称都不都知道喊了? 皇帝黯叹一声,气若游丝的吐着气:“去……将元怿、元嘉……都……一并带来……” 这是要当面对质? 李承志本要回应,但一个“是”字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无意识的嘶鸣。 “刘腾……召胡氏来……” “臣……遵命……” 刘腾哽咽着回了一句,爬起来时,李承志已然跑出了五六步。看其腿脚虽还拖着些,但比起之前已灵活了不止一倍? 他这么急做甚,就似狗撵一般…… 心中稍一狐疑,刘腾脸色微变:天子令? 偷眼往后一看,皇帝好似并无察觉,老太监暗暗的一咬牙,扬声喊道:“李侍郎,且等等……” 老胳膊老腿竟也不慢,只三两息,刘腾就追上李承志。堪堪下了殿阶,他才低声问道:“你跑这般快做甚?” 做甚? 再不跑,爷爷就绷不住了你知不知道? 李承志猝然一停,本想好好观察观察老太监,但恰好吹来一阵寒风,冻的他一个冷战。 此时才发现,冷汗都不知已出了几茬,身上又冰又冷又黏,好像裹了一层冻泥。 再一回头,只能看到昏暗的灯光下,老太监的一双三角眼泛着幽光,却看不到脸色如何。 这也是个老狐狸,别自己没看透他,倒让他将自成怀给识破了。 李承志低下了头,像是惊骇至极:“不跑……等着被陛下砍头么?” 好似感同身受,老太监也打了个激灵,嘶声道:“陛下……不行了,怕是要疯……” 稍稍一顿,老太监的声音压的极低,“你有天子令,不如……调兵勤王?” 勤你娘,兵是这么好调的? 皇帝疯不疯不知道,我看你倒是先疯了? 元恪要不死,今夜就能砍了我。就算元恪死了,但凡新皇上位,依然会第一个砍了我…… “借我一万个胆,我也不敢……要不你来?” “放屁……谁不知陛下已将旌节暂授予你?若借予我,便是矫诏,罪同谋逆……老夫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像是被撞破了的贼一样,刘腾“嗖”的一下躲开了好几步,边往后殿跑边骂道,“奸诈小儿,竟敢害我?” 怕是你要害我才对吧? 好啊,第二个狐狸的尾巴也要露出来了? 爷爷今天就豁出这条命,也要看看这群妖魔演的是哪一出聊斋。 至是第一个狐狸…… 李承志举起手指,在胸前抹了一下,又放到鼻下用力一嗅。 爷爷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 也可能不是猪血,或是掺了羊血,但绝对不是人血,人血虽腥,却没这么膻。 怪不得吐第一口血之前,你要用力的嚼两下? 怕是藏在嘴里的血快要凝住了吧? 要不是多少懂点医术,知道就算肝全碎成渣,也绝对不可能从嘴里吐出来,差点就信了…… 后面吐的那几口之所以变成了鲜血,应是咬破了舌头,还是王显往你嘴里塞了东西? 元恪,你可以啊,要不我给你打个小金人? 王八蛋…… 李承志用力的一咬牙,呼喝着元谳等人,驾车往式乾殿奔去。 两宫中间还隔着一座昭阳殿,足距两里。李承志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起来,也足有一刻才去而复返。 这一刻间,他脸绷的如一块铁板,更是惜字如今,整个过程中就只说了两句: 陛下有召! 得罪了,搜! 动手搜身的是元谳、元琰几兄弟,就连老太尉和高肇的裤裆都没放过。 这两老头奸滑似鬼,都快成精了。没有半点不快,更是没多嘴问半个字。 就是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二位如此,元雍更是不敢张嘴。就只元怿,临上车之前嘶吼了一句:“李承志,你敢陷害于孤?” 李承志只当是耳旁风,用手虚点着车厢,意思是让他麻溜点滚上去。 爷爷害你个毛,天知道你是不是也在演戏? 这一个个就如影帝附体,他谁都不敢信了…… 自李承志去而复返,也就半个时辰。但元怿就像老了好几岁。脸色灰白,头发凌乱,眼神惊慌无措。应是惊惧过度,有些站不稳,更显身形单薄,似是见风就要倒。 但底子摆在那,元怿虽显苍桑,却别有韵味。李承志脑子没来由的冒出了两个字:病娇。 李承志不知道元怿是不是真偷了胡允华,但绝对敢确定:元恪驾崩后,胡允华临朝,硬是辶畐女干了元怿。 就因此故,胡允华被囚,元怿被杀。 若这般想,还真就说不准是胡氏早就思了春,盯上了元怿,就如高英…… 一想到高英,李承志就想给自己一巴掌:没事长这么好看做甚? 等再进殿,又换成元恪躺在榻上。与之前相比,脸色像是又白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涂了粉。 榻前跪着元怀和其子元悌,再往后是刘腾,但不知为何,却不见胡允华。 几个医官已被赶走,只有王显和徐謇侍在皇帝两侧。看着这两老头,李承志暗骂不止:第三个,第四个…… 四人躬腰问安,皇帝也不回应,眼神依次掠过,最后定格在了元怿脸上:“跪下!” 元怿直挺挺的往下一跪:“陛下,臣冤枉……” “元怿,你还有脸喊冤?” 元怀如疯了一样的扑了上来,好在元晖见机的快,一把就将他按伏于地。 奋力挣扎了几下,却怎么也挣不开,元怀如杜鹃泣血,厉声哭道,“你要杀我灭口也就罢了,但冯氏何辜,元诲与元修又何辜?” “五弟,不是我……” 元怿忽的一顿,“我为何要杀你灭口?” “哈哈哈……你问我,你为何要杀我灭口?元怿,你莫非忘了你酒后之言?皇兄在此,你敢不敢对天发誓,胡氏没送过你鸳鸯锦帛,你更无夜宿过清泉宫?” 一刹那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动,殿内雅雀无声。 “得得得……得得得……” 就如一只老鼠抱着一颗花生壳啃的正欢,响动虽轻,却掷地有声。 众人惊恐的看着元怿,只见他牙嗑的哆哆直响,泪流不止,有如泉涌。但两瓣嘴唇光顾着打架,却半个字都辩不出来。 又听“咻咻”一阵,元怿的膝下多出了一滩水迹,且越来越大。 竟然吓傻了? 李承志的一对眼珠使劲的往外突,恨不得怼到元怿的脸上。 元怀说的,竟是真的? 好个王八蛋,你也真敢干,枉我还以为你是老实人? 不对! 元恪再能演,再能忍,也忍不到把老婆送给别人绿的程度…… 他飞快的一抬眼,却见皇帝朝后偏着头,好似在看榻边屏风上的画。 殿中噤若寒蝉,没一个人敢大声喘气。就连元嘉、高肇、元雍等人往下跪在时候,都是轻了又轻,小心又小心。 皇帝突的开了口:“胡氏,你有何话说?” 随着两声呜咽,元晖将胡充华提了出来。是真的提:双手被绑于身后,口中塞着一块布。虽然双腿并无束缚,但直打哆嗦,软的像两根面条,哪还能站的住? 就知道哭,你倒是摇一下头啊? 完了,皇帝真被绿了? “元晖,将她押下去,看仔细了,朕稍后处置……” 听到这一句,元怿才似如梦初醒,一个“冤”字刚到嘴边,见皇帝伸手指来,宛如一把利剑刺到了胸口。 元恪的声音冷的像冰,不带一丝感情:“元怿,莫要逼朕灭你满门……” “咚!”像是木桩,元恪一头栽了过去。 皇帝又一声低喝:“出来吧!” 屏风之后,竟还藏了好多人? 任城王元澄、前侍中游肇、左侍中刘芳、右侍中崔光、汝阳王元悦。 除了这五位,高英竟然也在? 脸一个的比一个黑,但尚算沉稳,至少没有失态。 奇的是,元悦竟没被吓的发抖? 不看元雍,惊的跪都跪不住,都快软成一滩泥了。 就只高英最是慌乱无措,眼神不由自主的就想往李承志身上瞄。但刚一抬眼,却先迎上了高肇锋利且阴狠的目光,硬生生的逼的高英低下了头。 没一个敢多余发出半丝声音,依次绕过屏风,在榻前跪好。 “都带了吧?” “秉陛下,都带来了!” “烧了!” “是!” 游肇、刘芳、崔光同时起身,各捧着一只锦盒,又跪于皇帝榻前,依次打开。 李承志站的不远,看的极是清楚:从三只锦盒中,是三根一模一样的卷轴,分明就是圣旨。 皇帝上次留的遗诏? 元恪挨个对验了一遍,又点了一下头,三分圣旨便被投进了火炉。 看着炉火突冒,散出刺鼻的烟味,皇帝惨然一笑:“便是朕有万般不甘,又徒之奈何?” 殿中跪满了一大堆,却没一个出声应对,或是安慰。 李承志努力的睁着眼睛,一个挨一个的瞅着。但可惜,都像是脖子断了,没一个敢抬头。 好像才看见他,皇帝幽声问道:“逆臣,你为何不跪?” 我倒是想跪,你也得给我时间反应:我怎就一万个不信,元怿真在你眼皮子底下,给你戴了绿帽子? 但怎么看,元怿和胡充华都不像是演戏的样子? 要不是时机和场合不对,李承志都想给元怿把把脉,看他是真晕还是假晕…… 心中腹诽,刚要曲膝,又听皇帝斥道:“滚过来,予朕留诏……” 底下不少人惊的抬起了头。 三公、四侍中皆在于此,且有数朝元老、更有元恪登基之初的次辅元澄、三辅元嘉,凭什么让李承志代执御笔? 李承志气的想骂娘……皇帝的娘! 元恪啊元恪,知不知道人心最是经不起试探? 你演戏也要有个度,玩崩了怎么办? 正文 第四二一章 一对蠢材 已值半夜,月亮早已落山。阴云渐浓,如一道巨幕遮盖大地。黑暗蔓延到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阴森森,暗沉沉。 寒风刮动树枝,吹拂殿檐,发出“呜呜”的怪响,仿佛鬼哭。殿中灯盏遍布,将光影拉的极长、且淡。忽有一丝微风进殿,随着烛影闪动,地上的光影左右摇摆,就如一群鬼魅在狂欢。 皇帝的声音很轻,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会斟酌无数遍才会吐出口:朕承乾绪,纂戎洪烈,愿开一统之期,属千载光熙之运。故夙兴昧旦,如履薄冰……虽仰严诲,犹惧德化不宽,至有门房之诛。 然兄弟凶戾,不念亲情,一人为恶,殃及阖门。重臣各藏奸宄。背公缘私,纵污纳垢。朕为兄为君,深所愍悼……” 越往后,李承志就写的越慢,心也越来越沉。不足半两重的一根笔管握在手中,重若千钧。 也非只是他如此惊慌,就连予他铺绢的游肇、磨墨的刘芳、及害怕他写错字、或是一时情急,记不起来哪个词是哪个词,哪个字是哪个字,跪坐在案边指点的崔光等,个个手抖脚抖胡子也抖? 只因但凡长点脑子都能猜到皇帝的意图:但等圣旨写置,就是皇帝大开杀戒之时。他不但要杀兄弟,还准备杀大臣? 心神本就激荡难宁,此时更是惊惧不定。李承志能控制住手不抖,能将每一个字的每一个笔画写全,都已是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定力。 堪堪写完“深所愍悼”四个字,他已满头冷汗。怕污了圣旨,连忙问刘腾要了一块软帕。 正欲擦拭,却见皇帝盯着他写到一半的圣旨,仿佛在咬牙。 确实写的不怎么好看:有的字大,有的字小,有的太胖,又有的太瘦,就如乱石铺路,各露峥嵘。 “丑的如此不堪入目,也敢予朕留存千古?烧了,重新写过!” 你都要恨的提刀杀人了,还管这个? 李承志只能应是,将圣旨折好,交于崔光。又请刘芳重新铺了一张帛绢。 听到一声“烧了”,殿中诸臣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虽都尽量压仰着声音,但架不住人多。就如平起里刮起了一股风,烛焰都跟着晃动了起来。 皇帝的眼中闪着寒光,微微跳动:“烧的只是一张纸而已,又非汝等这些乱臣贼子之罪孽,有何侥幸的?” 乱臣贼子? 之前那句“各藏奸宄、背公缘私”也就罢了,毕竟没有点名道姓。而这句“乱臣贼子”,却将殿中所跪之人尽皆骂了进去? 意思是……全都要杀? 仿佛已看到皇帝举起了屠刀,无一不是寒意刺骨,毛发悚然。 “尔等以为朕思及时日无多,已至道尽涂穷,故而利令刮昏,暴戾恣睢?” 众臣深深的垂下了头:“臣……不敢!” “呵呵……不敢?”皇帝狞声笑道,“元嘉!” “臣在!” “你之幼子,应是元僧保与你侧室私通所生吧?” 元渊突的一滞,僵住了一样。 “而你世子元渊,一直与元僧保暗中来往,光只每年元僧保暗赠于元渊的财货,就有数百万之巨,你可知道!” 数百万之巨? 这个逆子,怎就敢收? 元嘉暗暗的咬着牙,将头抵在了地上:“老臣……不知!” “就当你不知……你又可知,元渊与你从孙、他之从侄元徽之妻于氏通奸,已达一年之久?” 元嘉顿了好几息,才悲声道:“臣……也不知!” “也不知?好,朕再问你一桩:正始三年(506年,三年前),元禧之子元晔、元显和叛逃南朝,被萧衍委以重任后,曾予你修书数封,劝你与元渊举兵起事…… 你父子二人虽无异动,但自始至终都无只字片语秉呈予朕。朕问你,就只这一桩,你父子二人该不该诛?” 已问的不再是“知不知”,而是“该不该诛”? 元嘉猛的抬起了头,眼角急剧抽动,惊恐至极的看着皇帝:“该……该诛……” “好!” 皇帝沉喝一声,又看向高肇:“舅父,朕问你:三月前,你有无遣心腹携重金,自京城终至平州白狼关(北魏与高句丽的边境关口),沿途予郡官、守将贿以重金,以求他日你叛逃之时,予你网开一面? 朕再问你,同月,你有无予高猛、高植送去秘函,令他二人各备甲骑一千,但等京中有变,你就会携妻小、并高猛、高植叛往高丽?” 就像被抽空了所有的血液,刹那间,高肇的脸比雪还白。 李承志惊的张大了嘴。 三月前,正是胡允华刺杀皇后未果,皇帝不但没有给皇后主持公道,反而因此暗生疑心,将高肇囚于府中,欲削其权柄之时。 好个老狐狸,我当时还以为你已料定皇帝在虚张声势吓唬你,故而稳如泰山,原来早就暗中留了后路? 正腹诽着高肇,皇帝手一抬,指着李承志就骂:“蠢材,你事事偏袒于他,却不知你这从外舅早已生了贰心?你当他求你予他操练的那两百部曲,是真要带往蜀地充为亲兵?分明就是他已生叛意,欲遣往沿途的细作……至于你?” 皇帝看了看刘腾,又转头骂道:“你今日才醒,就只短短一日。且这老奴终究是老了,并未查出你这逆臣有何阴私……” 李承志骇的寒毛直竖,心缩成了一团,手里的毛笔像刀一样的往案上一戳。刚刚眷抄了一半的圣旨被他污的一塌糊涂。 “为……为何……还有微臣?” “微臣?确实,你这官小了些……但突逢惊变,朕就如惊弓之鸟,唯一敢信任之臣,也就元嘉、元渊父子、高肇、元雍、元怿,并你等寥寥数人。朕如果不能心中有数,如何敢授之于柄?” “既然如此,陛下竟还敢将军权授予我等?” 皇帝幽幽一叹:“除了你,我何时再予旁人授了?” 一口气堵在了李承志的嗓子里。 原来是这样? 元嘉、高肇、元雍、元怿等虽有兵符,却一直被困于宫中。只要一天出不去,他们连半个兵都调不来…… 也怪不得刘腾已查了整整十天,刺杀一案的进展却异常缓慢。原来皇帝先让他查这些东西去了? 转念一想,又觉的理所当然:身为一国之君,眼见命在旦夕,只能先稳定大局,挑一可信重之人,托以后事。 但怕是连皇帝自己都没想到,选去选去,竟全是王八蛋? 看他失魂落魄,呆若木鸡,皇帝冷哼一声,又喝道:“元雍!” “臣臣臣臣臣……在!” “两年前,你费尽周折,辗转千里,自南朝招来一介方士。此方士称可测十年时运,绝无遗算。并擅厌胜之术,可杀人于无形……朕就问你,你为何只藏在府中,却迟迟不用?” “陛……陛下……” 元雍已被吓成了一滩泥,眼泪鼻涕不要钱一样的往外淌:“臣……臣只是好奇,绝不敢谋害陛下……” “你胆小如鼠,故而只是不敢,而非不愿!” 皇帝冷笑一声,又往他身后一指,“元怿,再敢装死,朕将你削成人彘……” 李承志眼珠子都突了出来:元怿就像诈尸还魂,竟翻坐了起来:“陛……陛下,臣自知有罪,只求速死!” “蠢材!” 皇帝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骂的是李承志还是元怿。抬起头,冷声道,“说清楚了,你再死也不迟……这一年来,你时常照拂元宝月、元宝晖等人,并威胁宗正卿并属官,不得苛待?” “是……” “你又可知,元勰便因而受诛?” 元怿岂能不知:就是因六叔暗中接济、保护二叔(元禧)的几个儿子,并偷偷将他们放跑到了南朝…… 一时间,已是泪流满面:“陛……陛下明鉴:臣只是心生怜悯,并无纵容元宝月等人叛逃之心……” “你是没这个能力罢了!” 元恪怅然道,“你难道不知,就如你与元勰:尔等越是贤明,越显的朕暴戾。汝等心生怜悯之时可曾想过,这般做,会置朕于何地?” 元怿被问的哑口无言,只是不停的磕着头,“咚咚”重响有如敲钟。 “莫磕了!” 皇帝厌恶的挥了挥手,“朕再问你,胡氏何时赠你的鸳鸯锦帕?” 元怿抹了一把泪:“元旦次日,臣予清泉宫拜岁之时?” “你又何时与她苟且?” “八月丁未(八月初六),邓至国遣使朝献,陛下命臣于太极殿陪宴。当夜大醉,臣便宿在了华林园。半睡半醒之际,臣才惊觉竟宿于清泉宫中,且与……与胡氏欢好……” “你倒是记了个清楚?” 皇帝冷笑道,“你是怎的到了清泉宫,又怎知那女子是胡氏?” “臣应是……应是醉后被人掳去的……当夜殿中虽暗,却有月辉映窗,殿中布置,与胡氏所居之寝殿一般无二……且……且那妇人之面容、身形极似胡氏…… 事毕……事毕之后,那女子又唤侍卫进殿,故而臣也听过其声音,虽稍显尖锐,但足有六七分相像,臣便以为,应是……应是胡氏春潮未尽之故…… 侍卫进得殿中,将臣打晕抬走之际,臣借着月色,往门外窥了一眼,见端门钟楼位于臣正南偏西之处,故敢断定是清泉宫无疑……” 元怿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臣见胡氏如此坦然,且不避侍卫,便以为……以为是……是胡氏并无身孕,陛下无奈,才如此为之,故而未向陛下秉呈……” 意思是不知道为何,皇帝编了个弥天大谎,胡充华其实没有怀孕。但皇帝明白纸终究包不住火,所以想借元怿的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一愣,突的就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但笑着笑着,眼角就划下了泪水:“朕……怎会有你这样的兄弟?简直蠢的不可救药…… 元怿啊元怿,在你心中,朕就如此不堪,竟能将嫔妃送予外臣借种?你如此愚昧,活该被人算计……” 被人算计……不是胡允华? 元怿激动的浑身急颤,抖的如同筛糠。张了半天嘴,但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块布,光是无意识的“呃呃呃”,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 自皇帝以下,所有人都像当头挨了一道雷,被劈了个外焦里嫩。就连原本等着授首的元嘉、高肇、元雍等人,都已顾不得惊惧害怕,瞠目结舌的看着皇帝。 岂不是说,胡充华腹中之胎儿,并非野种? 就算真的苟且过,也才是两月之前。而那时,胡充华腹中的胎儿都足有三月了…… 好不容易停住了笑,皇帝喘着粗气问道:“元晖,胡氏如何说的?” 就像鬼一样,元晖突的从黑暗中冒了出来:“秉陛下,胡充华只称一时鬼迷心窍,送予过清河王一只锦帕,但绝未与之苟且!” “蠢材,听到没有?” 元恪斥了元怿一句,又扭头看着李承志,“你也是蠢材,便是比元怿强些,但也强的有限……” 和我有毛的关系? 李承志很想辩一句,但一看到脸比纸还要白的高英,心里就直发虚。 你个死女人,皇帝说的是胡充华,又不是你,你抖个锤子? 正骂着,皇帝又冷不丁的说道:“替朕猜一猜,那夜与元怿欢好的妇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 自进殿之后,就如天翻地覆一般,不是一般的乱。李承志脑子里早搅成了一团浆糊,睁着一对无辜的大眼,直勾勾的看着皇帝。 “骂你是蠢材还真没骂错!” 皇帝悠悠一叹,“元怿说的如此清楚,你竟都猜不到?好好想,你见过的…… 相貌、身形与胡充华足有六七分相似? 声音也很像,但稍有些尖? 自己还见过? 李承志的脑中仿佛闪过了一道灵光,突然想到皇帝遇刺当日,元乂的老婆被自己一巴掌扇倒在地,如鬼嚎般的那声惨叫:胡充华的同母胞妹,胡仙容? 正文 第四二二章 图穷匕见 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 李承志觉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身体木的就像石头,心沉的仿佛灌满了铅。 就知道会是这样:如果随随便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绿了皇帝,还能将他当傻子一样糊弄,元恪也就不是元恪了…… 皇帝一直都在示之以柔,欲擒故纵。 擒的是谁? 李承志压抑着心里的悸动,双眼极速扫过。阶下跪着十余位大臣,但个个都如他一般模样:像被雷劈了的木头桩子,又痴又愣,傻傻呆呆。 回头再往后看,身边的游肇、刘芳、崔光,以及立在皇帝身后的徐謇与王显也是差不多的模样。 唯独跪在御榻之前的刘腾不停的哆嗦着,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的从额头滚落下来,聚至颌下,扯着线的往下滴。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刘腾,胡仙容呢?” “得得得得得……死……死了……” “死的好啊,一死百了,死无对证?那你知不知罪?” 刘腾抖的如风中的残叶,摇摇欲垂,却硬是死撑着不开口。 “不服?不说今日之局,你参与了多少。就只论贵为亲王,元怿竟能在宫中被人掳去清泉宫,逼其与外臣之妇淫乱,身为大长秋卿,你难辞其咎……” “陛……陛下,此事……此事绝非是臣谋划……臣也是受了蒙蔽,中了贼人的奸计……包括陛下遇刺当日,胡仙容突然暴毙,臣都从未疑过与此事相关……” 刘腾突就哭了起来,“臣方才都以为……以为胡允华腹中之子,乃清河王所为……” “是啊,皇帝的嫔妃,竟能在皇宫之中任人奸淫,并借种怀了血脉?只论你个失职之罪,你也难逃一死…… 贼人应该就是以此要挟你,先将刺杀案压了下来。又让你将他们费尽心机才查到、本欲等朕宾天之后再拿出来要挟元嘉、高肇等人的罪证,提前告诉了朕? 但你怎就不想想,胡充华长了多少颗胆,才敢犯此诛尽九族的大罪?更何况,胡氏身边日夜都有你长秋寺的宫娥、侍选侍奉,而这其中又有多少可直接受朕节制的暗人? 贼人要真有行此大事的能耐,让朕突然暴毙、更或是自然病逝也非难事,何需费尽心机的谋刺,更何需让胡氏予人借种,行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奸计? 刘腾啊刘腾,你聪明一世,堪称大智若愚,心如明镜。应能想到其中必有蹊跷。退一万步,即便真如贼人所言,你也只是失职之罪。 且你屡次有大恩于朕,朕未必不能免了你的死罪。但你贪权慕势,更不肯舍了如今的地位、富贵,才心甘情愿与奸人同流河污、沆瀣一气……” 刘腾哑口无言,“咚”的一头磕在石砖上,分明就是承认了。 也只能怪刘腾投机取巧惯了,以为这一次也能如之前一般窃得通天富贵,更上一层楼。 前废太子、元恪长兄元恂反叛,就是刘腾告发的,不然孝文帝不可能解决的那么轻松。 太子被赐死,肯定要重新立储。但元宏顾及元恪自小体弱多病,无长寿之相,故而并无立他为太子之意。 又是刘腾冒死建言,称废长立幼为亡国之兆。元宏权衡良久,最终采纳了刘腾的建议。不然哪有元恪的太子之位? 第三次还是刘腾:元恪性情阴柔,不被皇后冯润所喜。冯润便屡次吹枕头风,劝元宏废了元恪。已经吹的差不多了,是刘腾不岔,鼓动陈留长公主,二人远赴千里,将冯润与高菩萨通奸之事抖擞给了正南征的元宏…… 只这三桩,对元恪就如恩同再造。故而终极一朝,待刘腾都极为亲厚,视如心腹股肱,予欲予求。 死时更是嘱以重托,授予重权,不然他一个太监哪来的能力囚禁胡充华,如太上皇一般把持朝政五六年,直至病死? 可惜,全被从天而降的李承志给搅了个一塌糊涂…… 皇帝怅然一叹:“朕与十日前留的遗诏,也是你泄予贼人的吧?” “是……是!” “呵呵……” 元恪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一堆,“都想到了吧?” 一众大臣如风中凌乱,呆如木鸡。 刘腾竟是十天前才叛变的? 还有那遗诏,若不出所料,皇帝定是写了如果胡充华万一生的是公主,就会承元愉或是元怀的儿子为嗣,继任大宝。 所以才会有今夜的乱相:元愉的四个儿子被杀了个干净,元怀与长子元悌九死一生才逃过了一劫。 若以此推论,元怿的嫌疑最大,但看皇帝的态度,又不像是他? 李承志心里急的有如猫挠,恨不得揪住刘腾领子问一句到底是谁。话到了嘴边却又拐了个弯:“刘腾,你为何今日才查我?” “蠢材,便是朕都以为你必死无疑,何况刘腾与贼人?” 皇帝骂了一句,又指了指跪在下面的元嘉、高肇,“如他们之罪行,也非刘腾一呵而就,而是一桩桩、一件件秉与朕。 用意无非就是想让朕股鼠忌器,不敢将兵权、乃至这宫禁之责授与他人,最终只会落于贼人之手。到那时,朕便是后知后觉,识破奸人,也已回天无力……但天不绝朕,竟让你醒了过来?” 李承志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刚醒,皇帝竟就敢将玉玺交给自己,原来是再无人可用、无人敢用了? “而你可知,今夜为何如此之乱?便是因你诈尸还魂之故,朕竟予方寸大乱之际稳住了阵脚,未因这些乱臣贼子之死罪而将之问罪、下狱…… 也因你予之开脱,朕甚至未解卸元嘉、高肇、元雍、元怿等人的兵权。更因你予朕力荐的元渊,率虎贲将这清泉宫围的就如铁桶,整整十日,未给敌人半丝可趁之机。 而若是任你再追查下去,贼人必无所遁形,功亏一篑,故而才逼其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李承志头皮直跳。 猝然发动……怎么发? 就靠宗正寺的那把火、华林别馆的那场刺杀? 更何况,宫中还有上万虎贲? “莫看了……知不知朕为何骂你是蠢材?明明暗示予你,你却如一根筋,以为朕在示敌以弱,竟又自投罗网般的跑了回来?若你持天子节,无论中军、虎卫、新军的哪一支,也早调来了……” 元恪意兴阑珊的叹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若朕所料不差,此时的皇城已然被围的如铁桶一般……” 原来皇帝的那口淤血,是故意喷的? 而刘腾与清泉宫外蛊惑自己调兵的那句话,竟是在试探? 刘腾都能料到,何况宫外的贼头,若自己真敢出宫调兵,怕是已被射成筛子,或剁成肉泥了? 不知不觉间,李承志已惊出了一身冷汗,身音又沙又哑:“臣……不信!” “不信?还以为朕在欲擒故纵?呵呵……由你!” 皇帝心灰意懒的摇了摇头,“刘腾,为何还不发动?” 就如得到了暗号,刘腾猛的站了起来,厉声吼道:“已然图穷匕见,尔等还在等什么?” 话音方落,“咚”的一声,好像地震了一样,整座大殿都跟着晃了两晃。 数股尘烟自大殿四周冒起,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将殿内遮的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 “护驾……护驾……” 应是元怿在大吼,殿中一众大臣如梦初醒,纷纷起身向这边奔来。烟尘中尽是人影,脚步声杂乱至极。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热血自心中迸中,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身上好像突然就有了力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神勇一般。 “谁敢过来,爷爷砍了他……” 李承志右手抽刀,左手一探,闪电般的抓住元恪的衣领。同时抽身飞退,口中厉喝道:“王显,徐謇,拦住了……” 可怜两老头,加起来都快一百五十岁了,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胡乱一抓,管它抓住了什么,只管往出砸。 只听“哎哟”一声,好像砸到了元怿的脑袋。 若是平时,瘦的像一把柴的元恪对李承志而言轻的就如一只鸡,此时却重如泰山。只拉着退了五六步,竟累的他浑身刺痛,骨头有如散了架,心脏跳的仿佛擂鼓。 顾不得了……哪怕累死,也好过被乱箭穿心,乱刀分尸。 拼起了全身的力气,李承志硬是将元恪拖到了殿角。又扯着嗓子喊道:“元渊,你是死人么……”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几声“咯咯轧轧”的响动,又听“嗖嗖”一阵,就如鬼哭狼嚎,殿门处的惨叫声能刺破耳膜。 “吧嗒……” 数滴冷汗自李承志的额头滚落,滴到了元恪的脸上。 车弩? 这样的东西,竟能出现在皇宫之中、嫔妃寑殿? 头顶上传来几声厉吼:“元渊,你敢擅动,信不信某将皇帝与你父乱箭分尸?” 竟然是从大殿的殿脊上喊出的,关键是这个声音……竟是于忠? 李承志机械的低下头,见鬼一般的看着皇帝:“为何……会是他……他不是已被你下狱了吗?” “吭吭……逆臣……你想将朕靳死么?” 元恪用力的掰开李承志的手,喘着粗气吼道,“元渊,莫要擅动,让于忠进来!” 元渊哪里还敢擅动? 猝然间,就如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大殿里围满了披着铁甲、挚着劲弩的兵卒。就如铁墙,已将皇帝和一群大臣围在了中间,更将虎贲死死的挡在了殿外。 烟尘越来越淡,李承志仔细一瞅,大殿四周的墙根下,已然塌陷下去了好几截……清泉宫底下,竟有暗道? 他想骂娘,却不知道骂谁? 有了于忠和刘腾这两个内贼,别说挖地道,就是将清泉宫整座移走,也并非不可能…… “终于来了?” 皇帝轻声笑着,又拍了拍李承志的手臂,“慌什么,扶朕起来!” “你还能笑的出来?” “难道你让朕哭?朕是九五之尊,便是死,也要死的体体面面……元怿、王显,将朕的御榻搬来……” 李承志牙都快要咬碎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要有什么后招,就赶快使啊……” “后招?呵呵……朕虽心狠,但还没狠到亲眼见嫡亲子侄屠戮一尽,几欲灭门的程度,要有后手,早就使了,何至于凄惨成眼下这般?” 皇帝惨笑道,“朕骂你是蠢材,其实也在骂自己。早就该想到是于忠的……” “此时也不算迟!” 于忠拨开甲士,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想必陛下应是让元晖审过胡充华之后,才恍然大悟的吧?” “除了同母胞妹,朕再想不到还有何人能让元怿误以为与他欢好之人就是胡氏。 既是胡氏胞妹,元乂之妻,那元继自是奸人无疑。但只凭一个右卫将军元继,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布下如此大局,故而朕才想到了你…… 触类旁推,刺杀之变也就有了解释:也只有你,才能让刺客进入皇宫如无物。之后你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刘腾,自然是想让他诬陷谁就诬陷谁,想指认谁是刺客主谋,谁就是刺客主谋…… 皇帝幽声叹道,“朕只是没料到,你发动的如此轻松?更没料到朕置于金墉城与华林园、本用做奇兵的三万羽林,竟倒戈的如此之快?长孙稚呢,也如刘腾这般,被你策反了?” “就如元晖,他也是陛下暗卫统领之一,又岂是臣能策反的了的?臣无奈,只能杀之……他本不该死的,全赖李承志……” 于忠看着李承志,目露寒光,“是啊!某已经够高看你了,谁知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便是你之故,导致行刺折戟沉沙。 又是因为你,解卸元嘉、高肇等人兵权之谋功亏一篑。还是因为你,令陛下视虎贲为最后之屏障,又弃三万羽林不用,使宫禁之权落入元渊之手…… 若非你,局势绝不会惨至如今地步,更不会逼得于某抛头露面,成为史书留名的乱臣贼子……” “哈哈……从未曾想过,李某竟有中流邸柱之能?” 李承志笑的好不狰狞,“陛下,这一桩桩功劳何其之大,便是封微臣个公候,也是绰绰有余了吧?” “若到了九泉之下朕还能为帝,朕封你个亲王又如何?再莫聒噪……” 斥了李承志一句,皇帝又喝道:“于忠,就如刘腾所言,如今已是图穷匕见,你意欲如何?” “请陛下一如方才,留下遗诏,传位于下。之后再请陛下饮一杯美酒……” “美酒?应是鸠酒吧……” “传给谁,你吗?” “臣姓于,不姓元,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于忠高声喝道,“已至如此时候,殿下何必畏首畏尾?” 看着从地上爬起,满脸戾色的元怀,李承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逆臣,你之罪名,怕是又多了一条?” 皇帝握着双拳,眼中寒芒隐动,“若非是你的字写的太难看,朕已然留诏,由胡氏之子继承宝历……若胡氏生女,便由元怀之长子元悌承嗣……” 元恪,我干你大爷,你是生怕我死的不难看,到这种时候还不停的给我拉仇恨? 李承志的舌头直打哆嗦:“他……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元恪用力的一咬牙,唇边流下了一道血痕,“为了皇位,父子相弑,兄弟相残的惨局还少么?” 正文 第四二三章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陛下明鉴!” 于忠怅然叹道,“若非李承志,局势本不该有今日之惨烈。应是风平浪静,自然而然的发生,乃至结束。可惜天不遂人愿,臣等也只能铤而走险…… 十日前,虽刺杀未果,但臣等都以为陛下遗诏中所留,应是胡氏若生女,由广平王殿下或其世子承嗣。只因一年前,陛下就是这般与殿下承诺的……岂不知,诏中所书竟是京兆王(元愉)之后? 也因此故,臣等猜知陛下可能起了防备之心,不得不猝然发动。之后便是杀京兆王诸子、诬陷胡充华腹中非陛下之种等等,并一共嫁祸与元怿…… 而就在一刻前,臣都以为不需行至这最后一步:只因广平王殿下也行了苦肉计,正妻、二子二女皆惨遭横死,陛下不该疑他才对? 再者元愉之子皆已毙命、元悦不堪,其子难成大器、元怿又成了罪魁祸首,故而先帝一脉,只独余广平王。无论如何也该是其世子承宝? 想着只要遗诏到手,再生出些意外,让陛下与元怿死于非命,真相自然会掩盖于灰烬之中。这皇位自然是名正言顺……但陛下偏偏有意拖延,非要逼着臣等动手……” “哈哈哈……若不能见到奸人之真面目,朕便是死了也不甘心!” 皇帝笑的满脸狰狞,“于忠,既已至此,将你同党都召进来吧,让朕看一看,都是哪些乱臣贼子,朕也好死的瞑目!” “也罢!” 于忠口中应着,又挥了挥手,“尔等都进来,送陛下一程!” 甲士裂开了一条缝,十数个身影鱼贯而入。 看到元继、候刚、于祚(于忠之兄)、于景(于忠之弟)、于晖(顺皇后于氏之弟,于忠堂弟)之时,李承志并无多少惊讶。前二人是于忠的死党,后一位则是于氏嫡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到那些将领,李承志也觉的理所当然。毕竟于忠任领军、掌宫禁多年,培养或安插几个敢造反的亲信易如反掌。 看到穿一袭白衣的光头时,李承志却惊的喊了出来:“和尚……白眉?” 老和尚没理他,朝着皇帝合着什:“陛下,别来无恙乎?” 元恪比李承志还惊奇:“为何会有你?” “若非和尚,广平王殿下、于领军等,岂会有匡扶社稷、还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之宏志?” 白眉稍稍一顿,脸上再无半丝详和,尽是狰狞,“不瞒陛下,高菩萨名为和尚之徒,实则为和尚之子,因其与幽皇后私交甚笃,故而和尚知悉许多秘辛…… 便如,先皇曾秘留遗诏:宣智(元恪)自幼多病,命运多桀,故布性情阴密,非仁君之像。若邂逅不逮,汝等观望辅取之理,限我后子孙,无令他人有也……” 好一个“私交甚笃”? 皇帝瞳孔微缩,射出了两点寒芒:“朕怎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 元怀突然跳了起来,厉声吼道,“二叔(元禧)、六叔(元勰)、七叔(元详)、三兄(元愉)皆因此故而被你害死…… 任城王(元澄)便是受过此诏而受你猜忌,去爵辞官;四叔(元雍)便因知此诏,惶惶不可终日;六弟(元悦)猜到了一些,为了能让你释怀,不惜自污;我也因此故,被你囚于宫中。而元嘉能享尽殊荣,就因向你秘泄此诏……元恪,你还要伪装到几时?” 许多大臣仿佛五雷轰顶。 元宏糊涂了,怎会留下这种亡国的秘诏? 但若细想元恪自登基以来的种种过往,突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看了看元嘉、元雍、高肇三人虽沉却不显惊容的脸色,李承志心里狂跳:元怀说的,十之八九是真的…… 仿佛被啋了尾巴的猫,元恪怒道:“一派胡言……元禧、元勰等人皆因谋逆,才被朕诛之!元怀,你反就反,何必无中生有,强辞夺理? 朕是酒后说过,你我乃一母同胞,血缘最厚。故而朕若无子嗣,可由你长子承嗣。你记在了心里,但见胡充华有孕,便觉无望,故而才破釜沉船,一不做二不休,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他猛一回头,又厉声喝道:“于忠,你呢,又是何故造反?” “还能何故?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元继、候刚相继座罪,看似是李承志之故,实则是陛下自知时日无多,欲让臣等甘当人悌,好为新皇铺路。 便如高肇,为何突然就生出了叛逃之念,并做了诸多安排?就因他看出,但凡陛下宾天之际,就是他身首异处之时……” “于忠,到了这最后一刻,你都不惜妖言惑众?” “妖言惑众?” 于忠冷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陛下年富力强、或太子姿良苗秀,自不会有此之虞。但偏偏陛下已天不假年,太子出生更是尚有数月之期? 便是胡氏诞下皇子,承位时也才是一介婴儿。到时便是主幼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之势。虽然陛下会留诏让太后摄政,但以高英之跋扈、胡氏之阴毒,不论哪一位临朝,这国亡的怕是更快。 故而陛下才会这般着急削臣等权柄,而大肆起用如李承志、元渊等年轻之辈。而等其势成,如臣、高肇、乃至太尉、颍川王,自然会被陛下弃之如敝履……” 于忠指着元嘉和元雍:“陛下连某与高肇都不会放过,二位贵为亲王,且手握重兵,岂有幸免之理?且想想陛下登基之初的咸阳王(元禧)、之后的北海王(元详)、彭城王(元勰),最后都是何等下场?”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元恪紧紧的握着拳,指甲都刺到了肉里。阴冷的目光一一扫过吓的如雕塑一般的一众大臣脸上。 “难道看不出,这贼子分明是不敢将尔等赶尽杀绝,不然中军、新军、司州卫必乱。而仅凭三万羽林,他便是有擎天之能也无力扭转乾坤。…… 故而他才会蛊惑人心,欲让汝等随他一同谋逆,同流河污。但只要等大局稍定,你当他会放过尔等? 所以既便苟且偷生,汝等怕也多活不过十日。但凡还余一丝忠君报国之念,就与朕以志殉节……” “陛下多虑了!” 于忠冷声一笑,举手指着天,“我于思贤敢对天发誓:诸位但能助广平王殿下继位,就是从龙之功。但有背信弃义之举,于某天打雷劈……” “孤也敢起誓:若事后苛待诸位,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元怀厉喝一声,又狞笑道,“诸位若一意孤行,以死明志,孤与于领军自是拦不住。但不妨想想,诸位于府中的妻儿老小……” 这一句恫吓,仿佛成了吓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然有人穷极思变,突然萌生出“好死不如赖活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念头。 恰至此时,元渊在殿外吼道:“陛下,有高车卫逃卒来报:驻于景山阳之禁军突登宫墙,万俟拔(高车虎贲卫将)偷生怕死,竟喝令虎贲弃械从贼? 元演意欲投贼,被臣斩于宫门之下……但……但近两万羽林兵分两路,已向清泉宫围来……” 完了…… 虎贲拢共就只有一万:其中三千高车虎贲固守宫后,已被缴了械,投了降。另有三千楯橶卫在固守宫墙,离的太远,怕是此时都还不知清泉宫中之剧变,且即将与一万羽林接战。如今就只剩元渊手中的四千兵。而围困清泉宫的羽林,却足有两万…… “哈哈哈哈哈……大局已定!” 元怀狂声大笑,一指李承志,“李承志,你还等什么?还不即刻祭出天子令,令虎贲罢战?你还年轻,何必予元恪陪葬?再着,你就忍心城外的父母、家臣、泾州的亲眷死于非命? 只要你能幡然醒悟,孤必赏你为首义之功。且念你是奇才,孤必将重用予你,你李承志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以四千对三万,且主将元演因叛被斩,募员虎贲还余几分死战之心? 也莫说持天子令,只要被虎贲视为偶像、被皇帝视为心腹中的心腹的李承志喊一声“降”,殿外四千甲士、殿内的衮衮诸公,就会兵倒如山,元怀便能兵不刃血…… 皇帝飞一般的仰起头,当看到李承志的五官皱做一团,好似极度纠结之时,元恪的心不断的往下沉。 这逆臣,难道心动了? 李承志抬起眼帘,目光掠光已围做一团,将他与皇帝紧紧护在中间的元嘉、高肇、元怿、元雍、元悦、游肇、刘芳、崔光、王晃、徐謇,以及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已将他当作主心骨的高英,心绪就如海潮袭岸,一浪强过一浪。 皇帝时常骂自己为逆臣,但谁人不知恰恰相反? 特别是自舍命救驾,九死一生之后,皇帝更是将他当做唯一可信之人。若他李承志都降了,这殿中敢陪着皇帝殉节的,还能剩几个? 李承志本是想挤出一丝笑,但等嘴咧开,却异常难看:“陛下,你能劝太尉、劝司空、劝颍川王,为何独独轮到微臣时,竟就不劝了?” 皇帝脸上的肉急速抽动,仿佛眼角都要崩开:“你曾言:人心最是经不起试探,又常称:生死间有大恐怖……若你贪生怕死,朕便是劝你一千遍,一万遍又有何用?” 李承志都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既然知道不能试探,那就下令啊?陛下,不要玩了,会死人的……” “玩?怪不得你这逆臣能捱到此时,竟还以为朕……朕留了后手?” 皇帝抬起手指了一圈,自嘲般的笑着,“贼人尽数显形,如今已然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朕还能擒谁?呵呵……你若怕死,就降吧……” 降? 元怀说的好听:首义之功,必会重用……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也不看看自进殿之后,于忠历数了自己的多少条罪状,竟比皇帝还要多? 抛开这一点不论,就只一个元继,就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也绝不可能放过父母、家人…… 哈哈,皇帝没有后手……竟真的没有后手? 自己要死了…… 就如当头被砸了一锤,李承志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气血疯了一般的往头上涌。 手抖的像触了电,但还是一寸一寸的被他硬生生的抬了起来:“从来只有站着死的李承志,没有跪着生的李意……想让我降,先问问我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刀锋直指向前,就如一道光,映的皇帝的双眼烁如日月,脸上绽开了笑,仿佛百花怒放。 “都要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笑?” 李承志气的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元恪,到了九泉之下,你就等着爷爷找你算账吧……” “好,朕等着……” 就如看死人,元怀看了一眼元恪与李承志,又转过头,看向元嘉: “老太尉,大局已定,难道只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声名,你就甘心世子横死于此、家中妻小被屠戮一空、乃至你广阳王一脉灭门?孤以为,你还是劝一劝智远(元渊)的好……” 这短短的一刻间,元渊好似又老了好几岁。须发蓬乱,脸色灰白,眼中黯淡无光。 他看了看元怀,又回头瞅了瞅皇帝,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李承志脸上。 “老夫已逾古稀,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连自己都已数不清。眼见入土,难道还抵不过一介乳臭未干的小儿?故而这乱臣贼子的名声,孤就不担了。也省的到了九泉之下愧见先帝,更无脸见元氏之列祖列宗……” 他缓缓的抽出了刀,往后两步,与李承志并肩将皇帝护在了身后,又高声喝道:“元渊,便是死,也莫要使我广阳王一脉蒙羞……若能逃出生天,一定要为陛下、为我翁婿二人报仇……” “翁婿?你将我高某人置于何地?” 高肇声音微颤,显然已怕到了极致。但依旧没半丝犹豫,:“罢了,都要死了,也懒的与你争了……” “噌”的一声,他抽出腰刀,站在李承志另一侧,冷眼看着皇后,“皇后,你还待何时?” 皇后早已吓成了泪人,脸黄的好像涂了腊,牙齿磕的哆哆直响。 她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满脸狰狞,浑身都散发着滔天般煞气的李承志,仿佛看到了盖世英雄,心中突然萌生出了平生从未有过的勇气,眼中惧意尽去,竟泛出了几丝柔光。 要遭? 爷爷的名节,怕是死了都难保…… 李承志陡然一叹:“高英,陛下英明一世,莫要让他临死还要蒙羞……” 包括皇帝,所有人都以为李承志在警醒皇后,让她莫要晚节不保。就只有高肇与高英心如明镜:若非李承志这一声断喝,二人之奸情,怕是会被高英昭之与众…… 高英狠厉至极的瞪着李承志,用力一咬牙,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跪在了皇帝榻前:“好,孤就陪你一起死……” “李承志都不怕,孤为何要怕?我也陪皇兄一起死……” 元怿猛喝一声,用力抽出刀,站在了高肇一侧,“若有来生,孤绝不会再为难予你……” 就你? 高肇本想嗤笑一声,但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一声叹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罢了…… 元怀与于忠气的脸色乌青,浑身发抖。 原以为智珠在握,十拿九稳,谁想又因为李承志这个搅屎棍,竟起了连锁反应? 因无皇帝谕诏在前,如果元嘉、高肇、元怿、元雍不露面,便是夺到兵符,也是矫诏。到时中军也罢、虎卫与新军也罢,乱定了…… “又是你……又是你?李承志,孤定将你碎尸万断,将你父、你母生吞活剥……” 将父亲母亲生吞活剥? 你当藏在暗室中的数百手雷、炸药包是摆设? 李承志呲着牙,狞声笑道:“那就去吧,崩不掉你一嘴牙?” “便是将他全家挫骨扬灰,刨了他的祖坟又有何用?” 于忠咬牙切齿的盯着李承志,浑身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杀气。又一抬手,指着游肇等人,厉声喝道:“识实务为俊杰,还望诸位侍中莫要行差踏错,更莫要予家小、子孙惹来灭族之祸……” 三个老头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往后看了一眼,看的还是李承志。 “罢了!” 游肇怅然一叹,一甩袖子,不但没往前走,反而退到了皇帝身边。 刘芳也是如此,就只崔光,退也就罢了,竟还不忘刺李承志两句:“太尉所言甚是:连你一介乳臭未开的小儿都知仗义死节,何况老夫?死就死了……” 堪堪九个人,而且不是老弱,就是病残,并高英一个妇人。怕是连一轮箭雨都捱不过,但在皇帝眼中,却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墙。 “哈哈哈……值了……便是死,朕也瞑目了……” 皇帝大声笑着,扬手一指元雍和元悦:“四皇叔、元悦、王显,尔等还待何时?” 这一声嘶吼,仿佛才将元雍惊醒。他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飞一般的退到了元怀身边:“降……我降……元恪荒淫无道,暴戾成性,实非明君……” “皇兄,你知不知弟有多喜欢女人?被男子压在身下之时,弟心里有多恶心,就有多恨你……你怎么现在才死?” 元悦原本俊美至极的一张脸,此时却如厉鬼,隆起了根根青筋。牙齿咬的咯吱作响,恨不得扑上来咬元恪几口。 破天荒的,元恪突就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悲声唤道:“六儿,莫要胡闹,到朕身边来……朕亏欠你的,来世一定补偿你……” “不……绝不……” 元悦满脸都是泪水,斩钉截铁的摇着头,“哪怕元怀下一刻就会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弟再不想忍了……” “你我乃亲兄弟,孤又怎会害了六弟?” 元怀心里总算舒服了一些,刚要狂笑两声,眼睛突又一亮。 “哈哈……王中尉?良臣择目而栖,良臣择主而待……好……好好好……” 王显缓缓走到元怀身边,满脸愧色的对着元恪抱了抱拳:“陛下,臣得罪了……” 直到这一刻,李承志才彻底死了心。 若说自己是皇帝第一心腹,但也只指今日。顶破天,也只是自舍命救驾之时起。 而王显,已整整做了皇帝二十余年的心腹,甚至得从元恪还怀在娘胎之时算起。 连他都叛了,便表明,皇帝没有任何后手…… 要死了? 死就死吧! 说不定一睁眼,发现只是做了个梦…… 可惜了,都还没尝一尝,做皇帝是什么滋味? 心中猛的生出一股豪情,李承志举刀一指,高声笑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元怀,于忠,李某在此,有胆来杀……” 老而不死是为贼! 一群老臣个个都活成了人精,李承志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能想到。更清楚王显叛节意味着什么。 至此,心中再无半点侥幸,个个脸色灰白。 难能可贵的是,却再无一个动摇,没有往前迈出半步。反而个个执刀在手,满脸死志。 “好词!” 崔光边抽着刀边讥讽道:“不尊老的无耻小儿,怎不提醒乃翁,竟有如此至理名言?该是老夫说才对……” 刘芳也附和道:“并非无耻,而是无知,都要死了,竟能笑的出来?” “有何不能笑?唯死而已……” 李承志轻声叹着,脑中有如走马灯,回想起了穿越以来的所有过往。 到这最后一步,与自己关系最为亲厚,且能陪着自己一起死的,竟是高英和元恪? 目光掠过皇后,他微微一叹:穿越一遭,竟唯独与这女人有了肌肤之亲?果真是造化弄人…… 倏忽一转,双眼又落在了皇帝脸上,脑中浮现出与皇帝相处时点点滴滴。 扪心自问,他虽对皇帝不差,皇帝却也待他极好。与之相比,未翻脸之前的胡保宗也罢,之后的达奚也罢,都好像差了许多? 转来转来,寥寥几个朋友,竟就与皇帝的情谊最为深厚。而最终却阴差阳错,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罢了! “你我君臣相识不足一载,但相得益彰,如松萝共倚。某以为,若非你为君、我为臣,你我当为挚友……可惜了!” 不知是不是已知必死,心绪难平,李承志眼中竟泛起了泪花,“十日前,某舍命救你,让你多活了十日。今日再拼着一死,保你死在我之后,也算是对的起你了……保重!” “哈哈……怪不得你从不怕我,原来自始至终,你都未将我当做皇帝?” 元恪咧嘴笑着,泪水却如泉涌,“逆臣,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没看错又怎样?” 李承志长声笑道,“若是有缘,黄泉路上再做朋友吧……随我杀……” 就如炸雷,李承志一声暴吼,一个“杀”字堪堪出口,双手执刀,一只脚都迈出去了一半,突觉身后一紧。 皇帝紧紧的拉着李承志的后襟,低声吼道:“逆臣……退……” 后面就只有一道石墙,已是退无可退,你让我往哪里退? 猝一抬头,就如变戏法一般,殿角处的石柱上,竟悄无声息的开了一道门。元晖就如鬼一般的钻了出来? 手中好像牵着一根绳,轻轻一扯,皇帝身下的御榻竟动了起来。 只觉脑中阵阵空白,李承志双眼直往外突。 就在此时,地道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吼:“殿下、于领军……宫外突然来了两路大军,自东掖门和西掖门攻来,已然撞破了城门……” 元怀和于忠骇的脸色发白,目眦欲裂:“大军?元嘉、高肇皆在殿中,哪来的大军?” “不是太尉与司空,打的是任城王和中山王的旗号……看阵容,应是中军与虎卫……” 元澄、元英? 于忠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过去。 入殿之时,见元澄不在,他确实也狐疑过。但思及任城王素及不受皇帝信任,以为元恪并未召他。不想,竟被皇帝留做了后手? 这可是三朝元老,元恪登基时的次辅。要政绩有政绩,要战功有战功,贤名比之元勰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有元英,百战百胜,堪称大魏之镇国神器。而如当朝名将奚康生、杨大眼、崔延伯,皆是他麾下之将。 若非病重,已命不久矣,太尉之怎会轮到元嘉? 本就是猝然起事,再听是这二人领军,三万羽林还有几分战意? 大势已去……… 电光石火之间,突听元怀惊道:“不好……元恪要逃?” 大殿已被甲士围死,他能逃到哪里去? 于忠顺声望去,看到柱子上那扇凭空出现的小门,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已然至此,若再让皇帝逃走,手中便半点依仗都无…… 脑中闪出自己被千刀万剐,家人老小皆被五马分尸的场面,于忠肝胆欲碎:“拦住他……” 哪还能来得及? 御榻已被元晖拉至门下,再只需一扶,元恪就能逃之夭夭…… 元怀乍然一跳,撕心肺的喊道:“四哥,杀了他……” 四哥,元怿? 刹那间,元怿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双腿软如皮索,嘴唇哆哆嗦嗦。 被骇的站都站不住,可他就像疯了一般,元怿双眼中蒙了一层血色,声音厉如鬼叫:“元恪,受死吧……” “啊……” 皇后的声音更尖,好像有无数根针扎进了耳朵,刺的耳膜生疼。 但如鬼使神差,她往前一探,竟将皇帝护在了身下? 元恪啊元恪,你干了多少生娃没屁眼的事,嫡亲的兄弟才个个都恨不得你死,甚至同归于尽? 心中恼怒至极,身体的反应甚至快过了大脑,李承志都没来得及思考或是犹豫,脚下用力一蹬,飞一般的往前一扑…… 正文 第四二四章 遗诏 霎时间,耳中寂静无声。 仿佛时间已停止了流转,李承志眼中、心中,就只有元怿手中的那把刀。 就好比费尽了心机、受尽了磨难,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即将能收获之际,突就有人要将成果毁于一旦? 李承志绝不允许,死都不行…… 二人离元恪堪堪丈余,元怿要快那么一丝,偏偏李承志久病初愈,不良于行。 终是慢了一步。 元恪已经弯下了腰,刀尖已然伸出,对准了元恪的脖子,李承志的刀离元怿却还有尺许。 完了…… 一刹那,李承志已经来不及愤怒、不甘、悲伤,只是用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将手里的刀往前捅去。 你也去死吧…… “倏!” 眼前一花,竟失去了元怿的身影? 本是捅向元怿后腰的刀刺了个空,而原本刺向元恪脖子的那把刀,却向前飞了出去,咣啷一声跌落在石阶上。 猝一低头,元怿却跪倒在地,正撅着屁股,使劲的推着床榻:“快……” 靠靠靠靠靠靠靠…… 除了这个字,李承志实在再想像不出什么词汇,能够表达他此时的心情。 莫说李承志,瑟瑟发抖的高英、拉着绳子的元晖,全都愣住了。 就只元恪,不但波澜不惊,脸上竟还带着笑意。仿佛早就料到元怿不会杀他…… 紧随而至的高肇和元嘉差点一刀劈到元怿的头上。 这一下,真真是闪折了所有人的腰。 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御榻却纹丝不动。元怿的一张脸涨的通红:“推啊……” 推个毛? 柱子底下有层台阶卡着,推到天亮,估计皇帝都还在这躺着。 李承志往下一跪:“蠢货……抬!” 元怿如梦初醒,用力的抬起了床角。 床头堪堪上了台阶,元晖与一个暗卫用力一拉,御榻就像飞起来了一样,重重的撞到了柱子上。 皇帝和皇后就像滚地葫芦,被摔下了床榻。 元晖似箭一般的冲出小门,一手一个,抓着皇后和皇帝的后颈,又像猴子似的跳了进去。 他后脚跟堪堪迈过石槛,“咚”的一声,一块石板滑落下来,封住了小门。 元恪翻身站起,捡起了那把刀,紧紧的护在小门外。脸上浊泪纵横,如水洗过一般:“五弟,孤是说过,恨不得他去死。也说过,但有机会,我定会为三哥、为六叔报仇……但若真想杀他,孤又何需等到这最后一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元怀到此时都还没反应过来。 放眼望去,哪还有元恪的身影? 元怿竟耍了这么一招? 早知道,片刻前就该让甲卒万箭齐发,早将元恪射成筛子了…… 心里恨到了极点,胸中怒火翻腾,像即将爆发的火山。额上的青筋根根隆起,俊秀的五官已然扭曲变形:“给我射?” “躲啊?” 李承志跟头绊子的往石柱后面跑:“元渊,你是看戏的吗?杀啊……砍死这群王八蛋……” 殿中的羽林哪还来得及开弓、引箭? 突然传来几声巨响,就如惊雷,炸的天都要崩了一样,大殿都跟着晃了两下。 “轰隆……轰隆……” 两扇殿门与左右殿墙轰然倒塌,虎贲就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实木的窗棂像是纸糊的,被一根根撞木顶开。元谳等人像猴子一样攀上窗台,跳进殿角,将李承志、元怿、元嘉等人护在了中间。 元怀就如傻了一样。 他一时间竟忘了,皇宫之外不但有大军,清泉殿外还有四千虎贲。 而自暗道潜入大殿的叛军才有多少? 废尽心机,万般谋划,只以为万无一失。谁想却如镜花水月,须臾间就急转直下,即将化为泡影? “殿下……走……” 于忠红着眼睛,拉着元怀跳下了地道。 于祚、于景、于晖紧随其后。白眉刚要跟上去,突觉胸口一凉。 元继狞笑着拔出了刀:“若非受你这贼秃蛊惑,我等何需走到如今地步……” 他万般不甘的往石柱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所见之处尽是虎贲,哪还有元恪和李承志的身影? “走啊……”候刚用力的扯了元继一把,二人跌进了暗道。 殿中乱成了一锅粥。 左右殿墙已然倒榻,封死了四条暗道中的两条。其中一条还被于氏部曲牢牢的把守着、只供于氏子弟、羽林将领逃脱。但有普通兵卒靠近,就会举刀乱砍。 前面的进不去,后面的却在使劲推,且逃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如一座山,便劲的往前挤压着。 终于,于氏部曲不堪重负,被挤着跌进了坑道。后面的叛军就如蚂蚁,疯了一样的往下跳。 跳了还没两排,暗道就被彻底堵死…… 虎贲却如两面铁墙,自左右两边迈着整齐的步伐往中间压来。眼中的怒火仿佛能点燃敌人,每一个都紧咬着牙关,使出浑身的力气刺着枪。 “降……我降……” 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声,殿中响起了刺耳的哭吼,就如海啸,一浪强过一浪。 “降……我降……” 现在才降,不觉的太迟了? 元渊双目赤红,就如凶神恶煞:“给我杀,片甲不留……” 一时间,好像进了杀猪场,惨叫声、厉骂声、怒喝声、兵器相交声、一声比一声尖,一声比一声厉、汇聚在一起,好似要将殿顶都要穿透。 前排的虎贲机械的刺枪、收枪、再刺枪、再收枪……枪兵也不管有没有刺死,只要刺倒就行。然后像上坡一样,踩着叛军的身体继续往前,继续刺枪。 枪兵之后是盾兵。每一个都猫着腰,紧紧的顶着最后一排兵卒的腰往前推进。脚下但凡踩到尸体,手中的横刀就会斩下去。能砍到脖子就砍脖子,砍不到脖子就往脸上扎。 再往后则是刀兵,只负责补刀。不论死活,但凡倒地之兵都会切下脑袋,而后再将尸体运出殿。 渐渐的,惨叫和吼骂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殿中的尸体也越来越少,包括跌入坑道的叛军也被刺死后拖了上来,又拖到了殿外。 殿内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叛军。地砖上的血液聚成了一汪一汪,虎贲踏过,竟能听到“哗啦哗啦”的踩水声。 殿门外就如修罗场,满地都是死尸、人头、残臂、断肢。血液自断颈、头颅中流出,顺着石阶蜿蜒而下,不多时,就流满了十几级石阶。 流的越远,血液的温度越低,直到渐渐凝固,不再往前蔓延,稍时,又冻成了一层血冰。 冰越积越厚,直至殿内的尸体被搬空,不再有新鲜的血液流下来。而此时,偌大的石栏以内,已被冻成了一块冰镜。随着火光摇曳,仿佛一群血红的鬼影在起舞,妖艳而又可怖。 殿中稍暖,血液半凝半涸。踩在上面,就如踏进了稀泥,发出“啪嗤啪嗤”的响动。 元英、元澄久经沙场,见惯了死人,但依旧被眼前这一幕骇的不轻。暗暗猜忖着当时该有多么危急,才让数千虎贲杀红了眼,半个活口都未留? 殿内的尸体已被清空,数队虎贲守在两处暗道之外。隐隐有脚步声从地下传来,应是另有虎贲在暗道中追击溃贼。 一群老臣跪在阶上,个个以头抵地,身驱微颤不止。 石柱下,皇帝裸着上半身躺在棉被上,浑身都是血迹。李承志与徐謇手忙脚乱,又是灌药,又是施针,但灌一口,皇帝就会吐一口。等吐出来时,褐色的药汤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元恪面如金纸,仿佛涂了一层腊。唯独两瓣唇被血染的殷红,妖异至极。 元澄、元英的脸色齐齐一变,悄无声息的跪到了游肇等人的身后。 “莫再灌了……无用的……现在知道,朕不是在演戏了吧?” 原来自始至终,元恪都吐的是真血。包括吐在李承志胸前的那一口。之所以有羊血,且凝着块,只是因为皇帝晚膳用的是羊血羹…… 本都已停住了,但就如枯木逢春、涸鱼得水,竟予绝地中觅得了一线生机,且反败为胜。极怒之后又是极喜,就如水火交际,耗尽了皇帝最后一丝心神和精力。 殚精竭虑、九死一生,拼着性命的救皇帝,到头来,竟拼了个寂寞? 李承志又气又恨,泪珠一颗颗从眼眶中掉落下来,似是源源不断:“何必呢……你何必呢……” “手足相残、阖府灭门也就罢了,他为何就能狠毒到亲手杀死嫡子、嫡女用来做伐?那一刻,朕就如万剑穿腹,痛彻心诽……” 皇帝呲着一口血牙,惨声笑道,“你莫要自责……便是朕,也是那时才知,从前到后,皆是他的手笔,何况你?” 李承志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 皇帝根本就没有什么后手。就如李承志一般,他怀疑的,无非还是元嘉、高肇、元雍、元怿之类。 但千算万算,谁能想到刘腾会反? 包括于忠,皇帝都怀疑过。但那时于忠的兵权已被褫夺,人也已被下狱。且有刘腾暗中遮掩,故意误导皇帝,将于忠的嫌疑排除掉了。 而当时的元恪,已然焦燥、偏执、惊惧到了极致,睿智不足平常十之二三,就如一头发昏的老牛,任刘腾牵着鼻子走。 直到元怀指证元怿,说胡充华腹中之子是元怿所为时,元恪才如福至心灵,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但为时已晚,皇帝也只能亡羊补牢,假作不知,让元晖借传召游肇、崔光等人的机会,将天子玺宝带出了宫,交给了元澄和元英…… “早间,你与王显、徐謇均言:若用药得法,精心休养,当能予朕续命一年半载。但尔等又可知,明知将知,何人又能静下心? 那时朕便知,能不能活得过半月,都要看朕的命数。故而只是早死了十余日,有何可慌的?” 一干老臣齐齐的一声悲呼:“陛下……” “莫聒噪了……元怿!” “臣……在!” “你诸般皆好,只是太过憨实。若是早些予朕讲过曾夜宿清泉宫,何至于有今日之大祸?” 元怿重重的一个头磕在了石板上:“臣有罪!” “也是此故,你虽恨朕入骨,才最终未与元怀同流河污。也亏得你能谨守本心,不然元怀怎可能放过你府中二子……罢了,那份遗诏呢?” “取来,宣之!” 元怿狂震,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看来你已猜到了。不错,予你留的那份,原本也是假的,但如今,却是真之又真!” 皇帝又看着诸臣,“算了……为免再出变故,朕口述吧:朕已天不假年,已等不得皇子诞下了。但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朕宾天,帝位久悬,必为亡国之兆。故朕已立诏,承元怿之嫡长子元亶为嗣子,即日为储……” 殿中有如刮过了一道风,诸臣无一不是又惊又骇,倒吸凉气。 皇帝竟不等胡氏诞下皇子,而是承嗣立储? 似是早料到大臣们会是这般模样,皇帝盯着殿顶,幽声叹道:“朕之前车之鉴,尔等就未看到吗?” 所有大臣悚然一惊,却又恍大悟。 若非先帝患得患失,摇摆不定,留了那道“尔待观望辅取之理”的遗诏,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正文 第四二五章 宾天 “英明么?” 元恪悲声笑道,“罢了……逆臣,予朕留遗诏。嗯,这次是真的,莫要再拿你那有如狗爬一般的字来丢人现眼……徐謇,扶朕起来……” 游肇、刘芳、崔光迅速起身,搬来几案、纸墨、笔砚,置于皇帝面前。 “好……” 李承志咬着牙接过了崔光递来的毛笔。元嘉喝了一声拜,殿中虎奔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了下去。 “朕之后事,一切从简:寝冢、便殿、祠庙等,尽而简之。上陵(出丧)、祭天、告庙等礼也莫要繁复。更无需停灵、招魂,皆依《礼》而置,七日而殡(下葬)。 另,讣告天下之时,严禁各地王、公、诸候、都督、刺史等赴京奔丧,各官吏率民望丧即可…… 朕宾天之际,即是太子承绪(即位)之时。需当即改元、定号,其余首尾,可依旧例为定准,也可由皇后与诸卿商议……”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已是泪流满面。皇帝闪现着泪花,目光扫过每一位大臣,最后定格在了高英脸上。 “太子年幼,承绪后尚不能亲政,故需皇后与诸卿辅之。朕宾天后,即尊皇后为皇太后,于殿中居摄,临朝称制。待新皇立冠后,再予还政……” 皇后已然泣不成声,呼了一声“陛下”便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先帝在时,便常称‘非任城无了识变化之体、任城便是朕之子房’,朕深以为然。而自朕承宝以来,将军文德内昭,武功外畅,奋扬大略,将荡江吴,实为朕之肱股……故尔,朕欲尊将军为顾命(辅臣)之首……” 虽然因孝文帝秘诏之故,终极元恪一朝,元澄屡有起复。但因其性情忠厚,能文允武,堪称贤良之臣无出其右,故而元恪对其是又受又忌。 而元澄素无野心,且能洁身自好,声名极佳。就是皇帝真到了九死一生,大厦将倾之时,第一个也想到的是他。 所以元澄为顾命之首,谁都不觉的意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已至此时,心中的积怨、愤慨皆一扫而空。元澄流着泪,重重的一头磕在了地上:“臣……遵旨!” “任城之下,元嘉为次、元英再次之,元怿、高肇、游肇、刘芳、崔光再再次之……顾命皆加侍中,余职仍循旧例……” 众臣齐齐的往下一拜,悲呼道:“臣等遵命!” “元嘉仍领太尉,总掌天下兵权。 元英任领军将军(禁卫统领),元晖领羽林助之。 元澄领卫尉,元渊领右卫将军,再传诏平州刺史元匡即刻入京,领左卫将军之职,三人协领两府与中军。 另,即日虎卫自成一军,由元怿兼领。高肇仍兼七兵,独领新军,掌征蜀事宜……” 众臣高呼遵旨,但心思各异,且五味陈杂。 便是死,元恪都没忘了身为帝王的本能:平衡。 不但将卫府三分,还将羽林军也从卫府独立了出来,不再如于忠任卫尉卿之时全由一人总领。 除此外,虎卫也自兵部独立,由此时已成了新皇叔父、实为生父的元怿独掌。 这是尽可能的摊薄了兵权,且让数人相互制约…… 嗯,虎贲呢? 元渊已升任右卫将军,不可能还兼虎贲中郎将,皇帝怎就没提继任者是谁? 有人猜到了一些,也有人在想,陛下莫非是忘了? 正自猜疑,又听皇帝轻声唤道:“逆臣?” “臣……臣在!” 李承志应了一声,声音像是用钢锉在刷铁锯一样,又沙又哑。 再一细看,五官已然扭曲的变了型,早已不复俊美,反而异常狰狞。 “你这是有多不甘呐?” 皇帝悠悠叹着气,看了看李承志的脸,又望了望他手下的圣旨。 这已经是李承志因愤恨而用力过猛、污了绢帛而重新写过的第三张了。 而自握起笔管的那一刻起,李承志的手里就像握着一把刀。 笔笔都如铁划银钩,力透纸背。且凌而利,就如一排排的长枪、利箭直指向天,杀气逼人。 都说字如其人,字如其性,可见李承志此时心情之激荡、愤慨? 有多不甘? 皇帝的一句话,仿佛丢入了汽油捅的火星子,烧的李承志心炽如焚。 元恪……要死了? 以往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李承志总会先想到时间太紧,不够用。也无比期望元恪能多活几年,好让自己多一些时间发育、壮大。 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才发现,竟是如此的难以接受? 皇帝要死了,而且整整提前了五年,这意味着什么? 历史变了…… 而且是彻底的变了! 元怿的儿子不再是皇帝…… 胡充华不再是临朝摄政的太后…… 于忠、元继、候刚不再是铲除权臣高肇的从龙之臣,元乂、刘腾也不再是形如太上皇、权倾天下的奸佞…… 一切都变了! 他不知道,会不会再有六镇之乱、再有河阴之变、再有魏分东西,更不知道,会不会有千军万马避白袍…… 直到此时,李承志才猝然惊觉:自己压在箱底用予保命,及当做安身之法宝的先知之能,已然空无一用…… 李承志狠狠的一咬舌尖,一股殷红的血迹顺着唇角蜿蜒而下。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你要死了……你竟然要死了?” 看到他悲不自胜,吞声忍泪的模样,又回忆起李承志数次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的救护他的场景。以及以往的点点滴滴,似一缕暖风拂过皇帝的心头,突的生出一股热流。 这满殿文武,怕是就只有眼见这一个,是真正因朕这个皇帝将死,而悲痛欲绝,凄入肝脾…… 鼻子有些发酸,刚刚干了些眼眶再次湿润,元恪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身负百矢、断枪穿腹时你未落泪,毒入膏肓、九死一生之时你未落泪,刀斧加颈、生死攸关之时你未落泪,此时却如小女儿一般?” 元恪忍着眼泪:“记不记得遇刺那日,朕答应过的,要赐你公爵?” 李承志怅然若失道:“你都要死了……就是赐我个亲王又有何用?” 竟敢与陛下这般应对? 元英还朝不久,不知底理,刚要怒斥,却被左右的元嘉和元澄给瞪了回去。 不称陛下,直呼为“你”算什么? 李承志在皇帝当面、众臣面前,给陛下当爷爷也不是一次了。 若说以前,嫉妒李承志独得圣宠、抱怨皇帝宠信幸佞之人大有人在。但至此时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个中缘由。 生死间有大恐怖。扪心自问,谁敢如李承志一般,三番两次的为皇帝挡刀? 就是这分忠勇,就无人能及得上。所以李承志以五品之职猝然封公,却无一人觉得有何不妥。 “亲王?那是朕答应到了九泉之下再封予你的,在阳间做不得数。况且你无半丝扩土开疆之功,莫说亲王,便是郡王也差之远矣……不过以你救驾之功,平叛之绩,封公自是无虞……嗯,朕再赐你侍中!” 皇帝指了指圣旨,“留之于诏:封李承志为安定郡公,加侍中,领中领军、迁虎贲中郎将……” 众臣恍然大悟,又觉的理所当然:怪不得皇帝独独漏了虎贲,原来在这里等着? 反应快些,思维敏捷些的却禁不住的心里一跳。 郡公只是爵,在元魏而言,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至多也就是多拿一分禄米,多一份尊荣。 虎贲虽是精锐,但就只一万兵,拜予屡次舍命救驾的李承志,并不是显的很突兀。 但这中领军却极有讲究。 若不常设,就是临时之职,只授予轮值掌负宫禁的大将。若常设,则是领军将军之佐贰,协助领军负责宫禁。而如左、右卫将军、武卫将军等轮值宫禁之时,都要受其辖制。 偏偏新任领军将军的元英已病入膏肓,天不假年? 等于皇帝不但已钦定李承志为元英之继任,更是保护新帝、太皇的重任托付给了李承志。 一干老臣看着李承志,仿佛看到了元恪登其之初的于烈(于忠之父)…… 已然过了许久,李承志却迟迟不下笔。 正当众臣万分不解之时,李承志突的扔下笔,嘶声道:“不需予臣封公,更不需予臣赐官。臣肯请陛下恩准,允臣外放……偏将也罢、郡贰也罢、便是封一县官,臣也甘之如饴……” “为何?” “臣……不要做京官了,臣想还乡!” 一群大臣的眼珠差点掉地上。 莫非中毒太深,李承志脑子已经被毒坏掉了? 哪有放着郡公不授,三品将军不做,跑回边地任偏将、县官的? 其余不论,只看看八位顾命,除近来闲庶于府的元澄、与刚入京不久的元英,剩余六位个个都与李承志交情匪浅。 他这个领军将军已是板上钉钉…… “荒唐!” 元嘉直起腰身,厉声斥道:“军国大计,岂能由尔想任就任,想辞就辞?再敢胡言疯语,老夫打折你的腿……” “你这逆臣向来忤逆,便是临死都不想让朕舒心?莫要自暴自弃了。若真挂念予朕,就振作起来,帮朕看护好太后、新皇,予朕守好这大好江山……留诏吧!” 李承志心中阵阵悲凉:自己立志要做反臣,临了临了,却被皇帝托予重望?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重新握起了笔管,感觉重的像一座山。使出了十二分的定力,才将笔落了下去。 “高祖遗诏:后宫诸嫔,不令从死(不再殉葬)、自三夫以下非有子女者,皆遣还家。朕宾天后,便依此诏……皇后,将诸嫔也召来吧,朕予尔等也说说话……诸卿先退下吧……” “是!” 皇后抹了一把泪,翻身站起。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殿。 一众大臣泪流满面的行着叩拜大礼,已有人压不住,发出呜呜咽咽的低泣声。 此为永别,再见已是皇帝殡丧之时…… 跪完了头,众臣默默起身,自最后的元英起,低头拱首依次后退。生怕惊了皇帝,个个都掂着脚尖,避免发出声响。 但刚往后退了两步,元英都还未退完最后一级殿阶,突听殿外一声急呼。 皇后? 众臣大惊。 尖叫声方落,殿外又是一阵急奔,两个宫娥扶着脸色惨白高英。身后跟着元晖,满脸都是惊惶的神色。手中提着一个妇人,好似已然站不稳,浑身都在发抖。 看到皇帝,高英突的回过了神,急声叫道:“不要……忌言啊……” 元恪步眼一瞅,依稀认出那妇人好似是胡充华身边的侍选。心里一凉,厉声道:“讲……” 那女人就如泥一般瘫成了一堆,哪还能讲出话来。元晖“噗通”一声,重重的一头磕在了血浆之中。嗓子里仿佛装了两根琴弦,颤的嗡嗡有声: “陛……陛下,乱起之时,有叛军误入偏殿,惊了贵人……贵人惊恐万状,不慎……不慎小产……” 仿佛按下了暂停键,时间都停了下来。 众人惊恐的看着皇帝,皇帝却如冻住了一样,抬着上身,侧卧于榻前,定定的盯着元晖。 “天要绝我?朕……朕好不甘……” 皇帝紧紧的咬着牙,声寒刺骨,冷冽如刀,“刘腾、元怀、于……” 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个“忠”字怎么都吐不出来。元恪使劲的睁着眼睛,“筱”的一声,猛吸了一口气,好像全身的骨头都已抽走,皇帝颓然一倒。 “陛……陛下?” 看着那两只几欲突出眼眶的眼珠,徐謇忍着惊惧,低声唤着。又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搭在了皇帝以脉关,胡子猛的一抖。 元晖急声哭喊道:“李侍郎,施针啊……你有回天之术,能救醒元怀,也定能救醒陛下……施针啊……” 李承志有如丢了魂,木然起身,将手放在皇帝的颈间。 死了? 你竟然真的死了? 就如支撑信念的支柱轰然倒塌,突然就失去了奋斗、乃至生存的方向。 无限的迷茫像潮水一样袭来,仿佛掉进了无尽的深渊。思绪乱的绕成了一团网,越网越紧,紧的心里隐隐做痛。 脑子里犹如一面铜锣在不停的震响,耳中轰鸣如雷,眼前乱冒金星。 喉咙上下一滚,双腮一鼓。“噗”的一声,一股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就如一座山,李承志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徐謇一声悲呼:“陛下……宾天了……” 正文 第四二六章 何苦 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 晨色初亮,天已阴阴沉沉。北风呜呜吼叫,光秃秃的树干被吹的上下摇摆。漫天的雪粒随风起舞,不断的打着旋,仿佛肆虐飘荡的游魂。 雪下的正紧,风也越来越大,官道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雪铠,马车行过,如碎玉有声。 道边就是已被夷为平地的印玄寺,还残留着几处断壁。一根被烧的焦黑的木梁直戳戳的指着天,像极了白眉临死前指着元恪的那根枯瘦而又干瘪的指头,诉说着无尽的不甘。 一杆白虎旗立在车顶,猎猎作响,五个大字苍劲有力:虎郎中郎李。车驾前后跟着一什甲骑,李睿开道,李聪殿后,李亮则跟在车边,低声与车中的李承志说着话。 “郎君,到旧宅外了!” 车内传来李承志低沉的声音:“先不入了,去皇陵!” “是!” 李亮应了一声,朝车前的李睿扬了扬手,一车并十骑未做停留,径直驶过府第,往邙山行去。 雪虽大,但元恪出殡时官道才用砂石、黄土铺垫,故而极为平整。且拉车的是两头健马,一行走的很快。约一个时辰后,就已行至皇城以西约二十里的景陵。 听到马儿的鸣嘶,守陵兵卒尽数出帐。看到迎风飘展的官旗,又恭恭敬敬的立在了道边。 “见过李中郎!” “有礼!” 李承志下着车,又轻声说道,“今日休沐,某便来拜祭先帝。雪大天寒,就不用劳烦尔等了……” “谢中郎体恤!” 军将恭应一声,又唤着守卒开着庙门。 兵营往前百十步,就是日祭所用的祠庙,再往前,则立着一匹披鞍装蹬、约有丈高的石马。 祠庙之后,便是方圆逾里、如一座小山的景陵。 行过石马,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看了许久,他才悠声问道:“明明是个弱鸡,连蹬都踩不住,却死了都要立这么大个玩意在坟前?你是有多喜欢打仗?” 弱鸡? 虽未听懂这两个字是什么含义,但直觉不是好话。守在庙门外的两个兵卒头皮一麻。 正无所适从,李亮先一步迎了上去,往每人的手里塞了一块铜铤:“有劳,且去歇着吧!” 猜知李中郎应是不想有人打扰,两个兵卒千恩万谢,快步离开。 踏进庙门,正中便是一块高有六尺,宽有丈余的石碑,上铭:世宗宣武皇帝之陵,其下便是墓志。而铭刻这样内容的石碑,祠庙之后还有高近有两丈的一座,俗称叙圣碑。 “就这里吧!” 李承志往碑前一指,李亮迅速的搬来蒲团,又令李睿、李聪等点烛、上香,并将一些祭品置于祭台。 置办好了这几样,李亮轻轻一挥手,侍卫静悄悄的退出了祠庙,又将庙门掩好,堂内就只余李承志。 庙外北风呼号,呜呜有声,庙内灯火昏暗,幽冷阴沉。微弱的烛光映照在青铜器皿上,将整间祠庙都染的惨绿如冥。 偶尔一丝寒风吹进,烛焰轻轻摇曳,无数幽绿而又阴森的光影极速闪烁,伴着狼啸一样的风声,像极了予地狱中哭嚎的鬼魅。 “还真是形象啊?” 李承志轻声笑着,揭开木塞,在蒲团前的石砖上洒了半囊,又将酒囊凑至嘴边,咕咚咕咚的灌了好几口。 入口冰凉,却又炽烈如刀,似有一股火路自喉间烧起,直达心脾。 “不过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信这个的……就是觉的心里空落落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就想着来看看你…… 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君仇国恨,九世犹复……故而朝议已决:便是冰天雪地、滴水成冰,也要出兵为你报仇…… 但堪用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残,要么就是滑头。数来数去,好像就我最合适,所以我便主动求了这苦差事……哈哈,知不知道我毛遂自荐之时,元嘉和高肇的脸都绿了? 两老头和父亲原本议定,元旦之后,就欲让我完婚的,而这战事一启,天知道打到什么时候? 但我总得做点什么,不然总觉的心里不得劲。既然为你报仇也算是为我报仇,自然就当仁不让了…… 也赖你,非要留‘朕死后,葬毕便除服,勿丧之(守孝)’的遗诏?不过也对,若无你这遗诏,我哪来的胆子敢坐在你墓前饮酒?” 李承志声调即轻且柔,仿佛元恪就坐在他身边。他扬了扬酒囊,又是咕咚咚的灌了好几口。 风好像小了,再听不到狼嚎一般的鬼叫。只闻“沙沙”与“噗嗤”的轻响,应是堂中烛火薰温了庙顶,融了底层的积雪,从庙脊上滑了下来。 “雪又大了啊?” 他轻叹一声,又小口小口的浅啜了起来。 酒很烈,李承志却浑然不觉。双眼深遂如星空,幽然的盯着元恪的墓碑,心中飘出了万千思绪。 庙中寂静无声,偶尔漏进几丝微风,吹斜了烛焰,吹动着幂篱(用于遮风挡雪的纱帽)下的轻纱。 黑纱飘动,几缕银丝随风扬起,拂上了李承志的面门。 “郎君?” 庙内许久无声,李亮心忧,轻轻的唤了一声。 “无碍!” 李承志应着,又举了举酒囊:“到了今日,我都觉的像是做梦:你竟然真的死了? 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历史就此因你而改写,而且这一改,就是永恒?哈哈……厉害啊……是真的厉害,你比秦始皇还牛…… 我也不知道历史会怎么走,又会走到哪一步?但既已如此,总不能得过且过,混吃等死吧?所以,就只能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重托了……” 怅然一叹,李承志斜了斜酒囊,往地上淋了一些,又凑到了嘴边:“何况,需要我对得起的人,却有好多好多?” 高高扬起了酒囊,直到涓滴不剩。李承志随手一抛,又长身而起,对着墓碑深深一拜:“所以,就请你安息吧!” “呜”的一声,停了好久的风竟突的大了起来,好像元恪听到了李承志的话,在回应一般。 “呵呵……你要真泉下有知,怎不降下一道冬雷,劈死元怀那群王八蛋?” 正笑着,李亮轻轻的敲了敲门:“郎君,高侍郎来了,称是受太后之命,召郎君入宫……” 太后? 李承志悠悠一叹,又朝着墓碑拱了拱手:“你婆娘有召,就先走了,等班师得胜,我再来看你……” 说罢又是一揖,不紧不慢的出了祠庙。 庙门一开,酒香四溢。高湛正在庙门外的鼎中插着香,闻了个清清楚楚。 再看李承志双腮绯红,满身酒气,高湛心中五味陈杂。 李承志竟跟死人喝酒,且已喝了个半醉? 可想而知,他的心思有多重? “太后正与首辅、太尉等人商议出兵之事,故而命我来召你!” “嗯,那就走吧!” 李承志点点头,向马车走去。 看着那萧索的背影,高湛欲言又止,最终化做了一声长叹。 雪确实大了好多,天地间茫然一色。若非宫城上挂着灯笼,说不定就会迷路。 路上积厚太厚,行至一半,李承志索性弃了车,改为乘马。 便上如此,来时走了一个时辰,归时却翻了一倍都不止。等入皇城,已是酉时,天色都已昏暗了下来,眼看已然近夜。 不是年事已高,就是病入膏肓,耐不得久坐。元澄、元嘉、元英等不可能一直等着李承志,早已散去。昭阳宫中就只有高肇陪着高英。 高湛先去秉报了一声,李承志随后入内。 来不及更衣,李承志穿的还是入山时的便服。不过已解了披风与幂篱。一头长发草草一束,如黑缎覆雪,又如银丝染墨。 一双醉眼迷离,似睁似闭。腮若扑粉,酣态可掬。 似是脚下无根,摆了好几下,李承志才堪堪站稳,长身一揖:“臣见过太后!” 想到高湛复命时之言:李承志在陛下陵前自言自语,且独饮了一个时辰。高英的眼圈“倏”的一红,豆大的泪珠似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你……你这又是何苦?” 李承志微微一笑:“臣不苦!” 正文 第四二七章 太后请自重 这半月以来,每次见他这一半乌发,一半银丝,高英就禁不住的悲从心中来。今日再见他予陵前独饮,终于忍不住了: “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下葬已有足足七日,永远都不可能再活过来……你为何……为何非要沉忆过往而不能自拔?” 甫一出声,高英就哭的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就连高文君与高湛都惊的心脏狠缩、眼皮狂跳,何况一群内侍、宫人? 高肇轻轻挥着长袖:“皆退下吧,三娘、子澄也去……” 众人低声应着,不多时,殿中闲人退了个干干净净。 “孤知道,你一直都在恨孤……一直都在恨……” 恨你? 皇帝又不是你杀的,我恨你做什么? 李承志哑然失笑:“你想多了!” 似是觉的有些乏困,他也不称恕罪,自顾自的拉了个蒲团,懒洋洋的坐了下来。 “我想多了?先……先帝宾天那夜,你欲殉节时所言之语,孤此时都……都历历可数: ‘十日前,某舍命救你,让你多活了十日。今日再拼着一死,保你死在我之后,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侍郎,你舍命救他自是应该,但有何对得起,对不起?你分明就是……就是心怀歉疚,觉的愧对于他,故而想以性命还他……不然何出此言?” 歉疚么? 确实有一些,但若说是以命相报? 李承志木然的摇着头:“你真的想多了!” 许多事情他不想说,也没必要说,更不能说,所以才觉的异常压抑。不然何必大雪封天之时,跑去数十里之外,和一个死人喝酒? “那你为何非要请命出征?元晖去不得,元渊去不得?好,即便因元丽猝然举州反叛之故,宗室不堪信任。但朝中也还有崔亮、李韵等身经百战的擅兵之将。 且杨大眼已然起复,关中亦有奚康生应援,以北更有六镇倚为屏障,为何独要名不见经传的你去领军?” 高英泣声道,“你分明……分明就是不想看见孤……而自先帝驾崩后,每次见孤,你便是这般:要么魂游天外,左支右吾。要么纵眉蹙额,厌恶不已,你还说你不恨孤?” 你是真的、真的想多了…… 话到了嘴边,李承志又觉的确实很敷衍,稍稍将身体坐正了些,又抬眼看了看高肇。 太后不懂,你也不懂? 元恪生前,对元丽称得上信重有加、恩宠备至。但说反就反? 还有陇西郡守崔祖螭,出身名门望族,且叔辈、兄弟皆在朝中为官,与元怀、于忠等也素无交情,但莫明其妙的,竟也跟着起事了? 再加时任薄骨律镇镇将元景(元忠之弟)……此时算来,离元恪驾崩才只半月,元怀、于忠、元雍等有没有逃到元丽举州而叛,称尊元怀为主的梁州(汉中)都未可知。而自关中以西,河西以东,竟皆入元怀之手? 天知道谋逆之前,元怀和于忠联络了多少重臣、武将、刺史、都督?而又有多少在蛰伏,或是观望? 若不出兵遏制、镇慑,难保不会形成燎原之势,故而朝廷才不惜予如此严冬时节悍然出兵。 但又被吓怕了,怕遣派之人就如元雍、元丽、或是崔祖螭一般,对元恪早生怨愤,成了肉包子打狗。所以李承志主动请命之时,元澄、元英、元怿才觉万分欣慰,朝臣也是一面倒的赞成。 这些道理说予高英也是无用,可高肇一清二楚。 但偏偏,此时这老狐狸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入定了一般? 见他默然不语,还以为李承志承认了,高英哭的更大声:“你又可知,你一旦离京,只余叔父独木难支,孤与皇帝(幼帝)孤儿寡母,岂不是任人欺辱?而宫禁旁落,难免不会使宵小之辈以为有机可趁,从而再次大祸临头? 莫……莫要去了,便是不为……不为孤,为了三娘,你也该三思……又何苦……何苦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 李承志很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怕是高肇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何至于跟嘴缝住了一样,不予皇后解释半句? 是什么原因,引起了这么大的误会? 是皇帝驾崩之时的那口血,还是晕厥一夜,竟已白头? 他很想解释,但除了“你想多了”这一句,李承志竟再找不出与之奏对的话语? 一时间,殿中沉寂无比,除了高英的抽泣声,就只殿外呼呼的风声。 “叔父,孤……孤想与他单独……单独说几句……” 高肇黯然一叹,也不提太后与外臣独处一室有何不妥,是否会惹出闲言碎语,竟就起身做了个揖,悄然离去? “你又可知,孤有多害怕?每当入夜,孤就会想起陛下宾天之夜的景像:杀人就如杀鸡……遍地的头颅、断肢、死尸……鲜血流满大殿,竟能漂起靴履? 每值此时,孤只有不断的回忆当夜你立于孤与陛下身前,巍峨如山的背影,再想起你就在殿外值守,孤方能惊惧稍霁,再借着酒意才能轻轻睡去…… 而但有响动,孤又会从噩梦中惊醒,直至枯坐于天明……而那时,孤有多想将你唤进殿来?而孤更想不通,便只有过一夜,你为何要耿耿于怀? 古往今来,居摄之太后私通重臣、畜养男宠者何其多?先秦宣太后有义渠王,有魏丑夫,更与其生了二子,举朝皆知……始皇之母赵姬有嫪毐,也为其育有两子…… 便是前汉之吕稚,身为开国之后,亦有审食其……而如文明太后(冯太后),朝中重臣受庞于寝宫之中者何其多,自高宗(拓跋浚,元恪曾祖)驾崩,其临朝三十载,因受孕小产不知凡几……” “够了!”李承志冷声断喝,“还请太后自重……更勿让先帝尸骨未寒,还要遭此羞辱……” “孤知道你与先帝情深意重,怕是死都难从,孤也早就绝了念想……孤只想留你于京,守好这宫禁,护我孤儿寡母之周全,为何就这般难?你走了,孤还能靠谁?” “太后言重了!” 李承志透着半天的殿门,盯着漫天飞舞的风雪,悠声叹道:“你是临朝称制的太后,这朝中尽是你的臣子,这天下无一不是你的子民,怎会无可倚靠? 有司空(高肇)、任城王(元澄)、中山王(元英)、太尉(元嘉)、司徒(元怿),谁人能害得了你,害得了陛下(幼帝)?” 而臣走后,高湛便会迁任武士将军(禁军将军)、高贞(皇后亲弟)亦会起授宿卫军将,二人只负昭阳宫之寝卫,日夜都会护恃太后,你何惧之有?” “你……你终是不肯留下来?” 高英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你要孤……要孤如何做?” “不需太后如何,太后只需谨遵先帝遗诏,为他守好这天下……” 李承志阵阵心烦,长身而起。都已走到了门槛前,他又停了下来:“先帝予我恩重,故尔我但有一口气在,就会护你平安,也更不会让人欺辱了你……” 高英猛的一怔,等反应过来之时,哪还有李承志的影子? “你心中难道只余一个先帝?你混帐……孤恨你……” 恨不得我死的都不知有多少,不怕再多你一个…… 李承志置若罔闻,不紧不慢的迈出了大殿。 风已经小了许多,但大雪依旧。悠悠扬扬的飘洒下来,就如满天飞蛾。 殿檐下宫灯不少,殿外亮如白昼。但所见之处,就只高肇一人凭栏而立,静静的赏着雪景。 李承志缓缓走到栏边,肃声道:“你为何不劝解予她?” “太后就如遇刺之初的先帝,已成惊弓之鸟,老夫如何劝?” 劝不进去? “那就莫要再费口舍!” 李承志盯着殿栏下的一株梅树,幽声叹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时日久了,经的多了,有些道理他自然就明白了:这方世界不论离了谁,也依旧还是这方世界?” “也包括你吗?” “那是自然!” 他虽应的极快,但那一丝一闪而没的犹豫,依旧被高肇捕捉在了眼中。 刹那间,高肇心中冒出了无数的念头,桩桩惊疑更是蜂涌而至。却不知该先问哪一句? 许久之后,他才猬然一叹,盯着李承志灰白的头发:“老夫一直以为,你只是尽到了为臣的本分。殊不知,你予陛下之情义竟如此深重?” 虽知高肇说的只是字面的意思,而这种话,也非高肇第一个说出口,但李承志还是觉的异常刺耳。 胸中泛着莫明其妙的怒火,骂人的话都已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忍了下去。 只因他解释也罢,喝骂也罢,发誓也罢,却无人肯信? 包括高文君、张京墨、乃至李始贤、郭玉枝…… 便是这个缘故,李承志逾发不苟颜笑,逾发惜字如今。 而在常人眼中,却又成了他性情大变的明证,误会自然越来越深!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李承志深吸一口气,懒的再多说半个字,扶着石栏,往阶下走去。 高肇眼中精芒隐现,看其越走越远,终是没忍住:“为何要急于出兵?” 李承志脚步未停,只是顺口回道:“别人不知,你也不知?” 还能为何? 正文 第四二九章 适逢其会,顺势应时 山风轻拂,松枝柏叶微微晃动。积雪“簌籁”而落,就似有人在林中穿行。 数百甲士立在道边,默然行礼。李承志微一点头,又看了看祠庙外的那两座仪驾。 天子乘六,大的那一驾自然临朝称制,仪同皇帝的高英仪驾无疑。 另一驾只是四乘,与幼帝赐予李承志的行辇规格类似,非诸候、王公不得乘。再看轻轻飘动的青鸾旗,李承志便知这是高文君的仪驾。 嗯,现在该称呼为元文君才对:南阳公主元文君…… “吱呀……” 庙门被推开,高文君红着眼珠走了出来。看到李承志,她用力的咬着嘴唇,脸上神色复杂至极,有担心,有忧怨,更有怜惜。 昨日才专程去过元嘉府上,也与高文君独处过。但因心事重重,温存的话竟都未多说几句? 罢了,等活着回来再说吧…… “进去吧……大姐……在等你……” “嗯!” 李承志点着头,鼻间飘来一股浓郁的酒气,下意识的抬眼往里看去。 高英背对着他,瘫坐在元恪的墓碑之下,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 喝醉了? 李承志狐疑着,迈过门槛,进了祠庙。 咣的一声,庙门被轻轻关上,李承志的心脏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与他独饮那日相比,庙中油灯、火烛不知多了多少,不但不复惨绿、昏暗,反倒被铜器映的光亮堂皇。 高英双腮绯红,眼神迷离,显然已是喝的差不多了:“你……你来了?” 李承志轻轻嗯了一声,拿起三柱香,就着油灯引燃,又挥手扇灭火焰,拜了三拜后插进了香炉。 袅袅青烟冉冉升起,一丝丝,一缕缕,仿佛倒垂而上的锦丝。飘了约有五六尺,即将到达庙顶之时,似是吹进了一丝风,三缕烟线突的一晃,绕出了三个如铜钱大小的烟圈。 恍然间,烟圈越飘越大,越来越薄,像三只蓝玉雕成的玉碗,又如三朵盛放于亭池的青莲。 “他……他显灵了?” 高英浑身一抖,哆哆嗦嗦的抬起手,直指墓碑。娇驱急颤,就像被拔动的弓弦。嗓子里仿佛藏着一根锯条,在不断拉扯,声音沙哑致极:“是他……他来了?” 即便李承志不信鬼神,还是不由自主的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阴森感:“是风……风而已……” “怎可能是风?” 方才还是粉面桃花,此时却惨白如土,高英分明已怕到了极致:“只因我都告诉了他……看你进来,他恼怒致极,分明……分明在质问于你…………” 李承志猛的一僵,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陈杂,蠕动了一下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古人讲究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笃信灵魂不灭,故而才有祭、才有祀,且传承数千年而不哀。 不是没有不信鬼神的,但实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高英怕成了这般模样,可见下了多大的决心,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与元恪陵前坦诚布公? “你……你这是何苦?” “何苦?我那日也这般问你,你只说不苦……而你又知,我有多苦,又有多怕?怕你一去不返,只余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我甚至想过,若真有那日,不如一了百了,彻底解脱……故而今日才来了此处,予他请罪……” 高英猛的转过头,紧紧的盯着元恪墓碑,眼中泪花闪现:“莫说先帝真的……真的显灵,就算到了九泉之下千刀万剐、火烧油炸,我也认了……总好过倍受煎熬、度日如年…… 我明知万般不妥,稍有念想都是大逆不道,但就如鬼使神差,实难自禁……而就如那夜予殿中所言,我不敢多有奢忘,不求你能待我如何,只望……只望三五日能见你一眼,我就……我就心满意足……” 短短几句,高英已是面如水洗,哽咽难言。生怕哭出声来,贝齿紧紧的咬着嘴唇,唇间隐见血迹:“我……我只求你平安归来……你若不信,我敢予先帝陵前起誓……” 李承志心中“蓦”地一震,仿佛有一只纤手在心弦上轻轻一勾。又如饮了一杯烈酒,直达心脾,激出了一股热血,流入四肢百骸。 石头被捂久了,都能捂出几分暖热,何况人心? “我那夜曾言‘你想多了’,并非敷衍之语。而我自始至终都未有过‘以死明志’的念头……包括先帝驾崩之时吐血晕厥,而后一夜白头,也并非全因先帝之故……” 李承志看了看元恪的墓碑,又看着高英,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但任我百般解释,却无人肯信?你不信,文君不信,高肇、元嘉也不信,文武百官更不信……甚至父亲、母亲也不信……我徒之奈何?” “我不信!” 高英就像是在复读一样,用力的抹了一把眼泪,“朝野君言:你待先帝如精贯白日,日月可昭。故而才请命领军,誓死都要为先帝报仇……若不得胜,誓不回朝……” “军国大事怎会这般儿戏,而你又可知临九寒冬起兵十数万,会造成多少无谓的死伤,难道仅仅是为了予先帝复仇? 且先帝临终前诸般皆能安排周详,为何独独不提复仇之事?只因对于国事而言,仇也罢,怨也罢,均是不值一提…… 便是我敢这般任性,朝中衮衮诸公又岂是愚昧、无知之辈?只因出兵平叛迫在眉睫,已到了不得不出的地平。 我之所以请命,只是顺时应势,水到渠成。确实如你所言,朝中能征擅战者何其多,予我相比,年长德劭之将更是多如牛毛。 但因诸公投鼠忌器,且多方制衡,便是名将如云,却选不出一位可令八辅皆能满意的领军之材。 如杨大眼,因钟离之败,被先帝发配至营州(今辽宁)吹了三年的冷风,谁敢保证他未对先帝心怀埋怨,像梁州刺史元丽、陇西郡守崔祖螭一般,愤然从逆? 且因其与元英多年从属,相交莫逆,故而若杨大眼得盛回朝,元英必然势大,这与其余七辅、及你与陛下而言,皆非幸事…… 再如李韶,因李辅诸子从逆元禧之旧事,陇西李氏素来被不被先帝所喜,且被分化、排挤多年。朝廷因此而有顾虑,又因李韶与崔、刘二人交好,故而其余六辅也不愿他领军…… 诸如这般,不胜枚举:且只看我麾下这两万擅战之兵,为何不独选一军,如卫府、如中军、或是羽林虎贲,不论那一府,独一卫即可成军,却非要七拼八凑? 便是因八辅内耗,互相算计之故。也是我年只双九,只因幸进而骤贵,军功并无多少,资历更近于无,却能被登台拜将,授于仪同三司之征北将军的原因所在…… 其余不论,除元澄与元英,我与其余六辅交情皆非同一般,便是功劳再大,至少八辅能利益均沾……” 李承志顿了顿,又极为认真的看着高英:“退一万步,便是为了多些军功傍身,洗去这幸进、佞臣之名,予朝中站稳当些,好护你周全,我也该夙兴夜寐,发奋为雄。 而你以为,宫中那夜予你‘我但有一口气在,必保你平安,更不会让人欺辱了你’之誓是敷衍之词?” 听到这最后一句,高英眼中猛的射出两道精光:“真的?” 李承志铁青着脸:“我就不相,这些道理,高司空未予你讲过?” “叔父是叔父,你是你,岂能一概而论?” 高英咧着嘴笑着,但脸却像是水洗的一般,“若是你早些如今日这般与我坦言,我又……我又何苦撕心扯肺般的忧心……” 若是平时,我即便讲了,估计你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此时之所以会信,只是因你觉的我对元恪情深意重,必然不会在他陵前予你说谎而已。 他生前我都敢骗,何况死了? 但扪心自问,今日这些话,还真就无半句虚言…… 李承志叹着气,从地上捡起高英滑落的锦裘,刚想给她披下,又觉不妥,便放在了她手里: “早些回去吧……大军未驻,仍在行军,我也要走了……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我必然回返。你也不必再妄想我会‘以死明志’这种可笑的念头,我连妻都未娶,子都未生,怎舍得去死?” 高英流着泪,脸上却笑开了花:“好……我等你……” 直觉这话有歧义,李承志张了张嘴,但觉的无论说什么,都好像不合适? 由她去吧…… “你保重!” 李承志看了看高英,又抬头看了看元恪的墓碑。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能暗暗一叹,又重重一拜…… 推开庙门,门外就只有高文君,如痴了一样的看着他。 之前就只高文君陪着高英,再看高英吓的小脸儿惨白的模样,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她豁出去一般予元恪碑前坦言之时,高文君必然是陪着的。该知道的,自然也就知道了…… 虽然事出有因,李承志还有生出丝丝愧疚:“对不住……” 眼泪“唰”的一下从高文君的眼眶中滚了出来:“我……我怎会怪你?” 若非出征,再只月余,就该与她成亲了…… 李承志更觉愧疚,有如发誓一般的说道:“等我回朝,就求你过门……” 高文君紧紧的咬着牙,重重的点着头:“好!” 此地终究温存之处,李承志替她紧了紧松开的裘领:“走了!” 就只短短两句,高文君却被感动的泣不成声,竟连“保重”两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李承志翻身上马,与李亮渐行渐近,已成两点虚影之时,她才缓过了一口气。 身后传来“簌簌”的声响,又听“吱呀”一声,高英走出祠庙,掩好了庙门。 与来时心若死灰,了无生趣的模样相比,高英就如换了一个人,容采焕发,满面红光。 高文君眼中依旧流着泪,脸色却如隆冬寒冰:“日后你再敢逼迫于他,我和你拼命……” “是姐姐对不住你……” 高英有些愧疚,又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若……若有朝一日,他……他心甘情愿呢?” “高奴儿,你不但瞎了眼,还瞎了心……既便因你逼迫之故,他依旧觉的愧对于我,不然何需予我致歉,可见他之情深意重?更或是,你忘了他那满头银丝?” 高英心中一疼,怅然若失:先帝……又是因为先帝? 但随即,她又开心了起来:若非李承志重情重义,孤何需认死了他一般,觉得他比高肇还要可信可靠? 更何必一想到他若有了万一,就那般惶恐,认定日后必然会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只因她永远都忘不了,元怿持刀刺来,他如疯了一般的扑来时的模样。 当时,先帝还被自己护在身上,元怿那一刀扎下来,十之八九刺的是自己…… 只是因为先帝么? 孤不信! 男女之情,妙不可言……高英不信,李承志能对元恪情深意重,能对高文君心怀愧疚,独独就能对她冷血无情? 真要无情,方才就不会在元恪陵前说那么多,讲那般多的道理…… 虽然已不再奢望与他如何,但至少不用再担心被人害了都无人予自己报仇,更不怕便是死了,都无人挂念…… 越想越是高兴,又怕被人窥破心思,高英只能紧紧的板着脸,又唤着高英与她同乘。 马车下了山,都已行至官道,高英才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当时你就在门外,可曾听到他提及过陛下(幼帝)?” “你与他近在咫尺都未记住,何况我?” 那时正喜出望外,心思恍忽,哪会听那么仔细? 不由的红了红脸,高英又听高文君回忆着:“我但有一口气在,必护你周全,更不会让人欺辱了你……好似真未提到过陛下?” 高英猛的一怔:那夜于宫中,他好似也未提及陛下? 是了……陛下虽是承嗣,但总归却是元怿之子,而非先帝血脉。予私自情而言,在李承志心中不知比先帝和自己差了多少筹……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未敷衍自己,次次都说的是肺腑之言? 早该想到的…… 正文 第四三零章 暗度陈仓 日头偏西,暖意渐去。天色依旧明亮,但若凝目细瞅,总觉的太阳上面蒙了一层灰。 大军早已扎营,各军以队为单位,正在埋锅造饭。无数缕炊烟升起,似一层纱幔,笼罩大地。 四万中军中至少有三万骑兵,另外一万也有车驾可乘,并且走的是宽广的官道与驰道,既便以正常的行进速度,也该在百里左右。 但演戏演全套,至少不能太刻意。所以前三日行军都会以“一日两舍(一舍三十里)、一舍一食、十里一歇”的步兵行军的正常速度行进。 因此刚过申时(下午三点),行够了六十里,李承志就令大军扎营了。 营地立在黄河南岸,属河南郡河阴县,站在岸边的小丘上眺望,甚至能看到河阴县衙。 如果李承志没记错,历史上的尔朱荣就是在这里将胡充华、魏孝明帝元诩(元恪的儿子)、及一众北魏重臣、宗室投到了黄河里。 一河之隔,便是河内郡,养马百万的河阳马场便座落于黄河北岸。 是真的百万,一年何供战马十万匹…… 营内传来了一声悠扬的哨响,李睿凝神望了望,小声提醒着李承志:“郎君,该用膳了……” “嗯!” 李承志无意识的应着,又看了看已然冰封的黄河,暗暗的叹息一声。 元怀反的不是时候,若是仲春之季,凌汛之后,李承志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三国时期非常有名的街亭之战,魏将张颌就是用黄河和渭水运粮、岸道行军的方式,只用了十余日,便从洛阳奔袭至街亭,打了立足未稳的马谡一个措手不及。 街亭便在崔祖螭所起事的陇西郡,地处关陇要冲,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只要扼守住街亭,屯兵汉中的元丽,乃至元怀、于忠就只剩南逃或西逃这两条路。 往南自然是南梁,往西则是吐谷诨。 至于剩下的崔祖螭和于景……不是李承志说大话,都不用朝廷出兵,光是奚康生和高猛,都能将这两个收拾的妥妥帖帖…… 长出了一口气,李承志轻夹马腹,往大营奔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起兵太过突然,来不及征发民夫所致。朝廷决议,将高肇所练之新军调了两万,配给李承志充当了运粮的后军,顺带也能帮高肇练练兵。 至于征蜀……汉中都被元怀占了,还怎么征? 自古自中原入蜀,必经汉中。但有第二条道,诸葛亮也就不用几出祁山了…… 今日为出兵首日,故而伙食很好,远远的就能闻到肉香。而这也要赖李承志之功:光是他从报德寺抄出的那些财货,就够这四万大军两年所用。 不然能吃饱就不错了,普通兵卒怎可能会有大碗的肉? 看到李睿的旗号,李亮并亲兵将一瓮肉汤置于炉中,又撕了两块面饼泡了进去。 李承志入账,李亮将肉瓮端了过来。正吃的香,地铁谳来秉,说是李韶、杨钧一并过来寻他。 二人进帐,看了看李承志面前的吃食:除了那一瓮汤饼,食案上就只余一碟浆菘(淹白菜),竟再无第三样? 仔细一看,那汤肉分明就是从兵卒的锅里盛出来的,至多就是肉稍多一些。 堂堂从一品的征北将军、贵为公爵,就吃这个? 莫说他们二位,怕是后军中的旅帅吃的都比李承志要好。 李韶与杨钧却早见怪不怪,推说已然用过,又接过李亮递来的酒盏,浅嗓了起来。 李承志生财有道,天下皆知。没有人知道他入京以来赚了多少钱,但至少知道,就连富甲天下的元雍、元琛也要仰仗他鼻息。 但与这二人奢侈相比,李承志堪称叫花子。 若非蒙陛下恩赐,李承志还住在城外坟岗中的那栋旧宅里,且还是租来的。 还是蒙陛下恩赐,不然李承志府上连个仆妇都无,平日里就只几个治冰熬盐的苦力家中借来的丫鬟在帮着洒扫。 李承志之鼎俎之术(厨艺)堪称天下无双,与元琛合开的食肆、酒楼堪称车马盈门,日进斗金。但他平日用度却极是普通。包括穿戴、出行,至多也就是堪堪能维系住世族之礼。 要说李承志惜财……那绝不会。但逢大节小节,与他交好的世族、官员谁没收过他的礼? 所以连李韶、杨钧也不知道,李承志赚那么钱做什么…… 李承志吃的极快,一大瓮肉、饼就被干了个精光。接过李亮递来的暖巾擦着手和脸,他又顺口问道:“世伯可有要事?” 杨钧是他差人请过来的,只为明日先行之事,而李韶却是不请自来。 “也无要事,只是稍有疑惑:晨时你还曾言,三日后才会启行,为何又突然改至明日?” 李韶直觉应是早间李承志予帝陵之行有关,但涉及太后,他又不好直言。 “也谈不上突然!”李承志接过茶瓮呷了一口,风轻云淡的说道:“只是见大河(黄河)冰封,忽有所感,想先行一步,顺道探一探渭、雒两水的河道,看翌年春汛之后,可否开通漕运……” 顺道探察漕运? 倒也算是深谋远虑。 渭水直通梁州,洛水可抵西安州(今陕西定边,陕、甘、宁蒙四省交界),距薄骨律镇只有三百余里。若靠漕运,无论是运兵、运粮,都比陆运便捷好多倍。 况且李承志只是顺路,倒也无伤大雅…… 李韶心中一动,试探道:“同察两河?莫不是你探一路,杨韶探一路?” “若不让季孙兄与我同行,世伯安能放心?” 李承志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只察洛水,渭水已托予郦司马,行军余中便可勘定……” 郦道元? 你倒是会用人。 郦道元自鲁阳任郡守时,就已予《水经》作注,举朝皆知。故而李韶一听郦道元,就信了信十成十。 又商议了一些李承志走后的行军、运粮之事,至日落西山,月上中天,二人才告辞离开。 二人走后,李承志又遣散卫兵,才低声问道:“今日可曾见到了刘宝?” “见过了……称已在新安备好了车马,只待郎君!” 李亮满面忧色,“郎君,此去六镇足有两千余里,你久悬大军之外,是否……是否不妥?” “你不懂!”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若不去六镇看一眼,我无法安心……” 正文 第四三一章 白头之因 Ps:科普长文慎入。 这一章简单阐述了北魏从立国到灭国之间社会矛盾的形成与转变,不喜可跳过。 正文: 元恪刚驾崩的那几天,就连李承志自己也想不通,为何就能一夜白头? 这近月来,他辗转反侧,冥思苦想,直到昨日于帝陵前见了那三朵如青莲一般的烟云时,李承志才恍然大悟: 原来潜意识中,他早就将元恪当成了标杆、当成了模范,当成了前师不忘后世之师的那一块镜子。 不是拉过来一个人就能当皇帝的,何况还是像南北朝时期这种时局最为动荡,社会关系最为复杂、矛盾最为尖锐的时期。 在这样复杂且艰难的前提下,元恪能成为北魏的中兴之主,使国力达到巅峰,必有过人之处。 入京不久,李承志自然而然的就开始观察和学习元恪治国、亲政、理军、牧民的方法、手段。 但都还没入门,学习的标杆说没就没了。所以李承志才会有一种“突然就失去了奋斗的方向”的错觉。 在李承志看来,史书留白并不多的元恪,但与之相比,如开国皇帝道武帝、十二岁为太子时就力克柔然,之后灭大夏、克大燕、收北凉的太武帝、及迁都、汉化的孝文帝等等,元恪的功绩即便比不上这几位,但也没差多少。 当一朝开窍,突然意识到反并不是那么好造,皇帝更不是那么好当的时候,李承志才有意的开始了解、研究北魏时期的社会及矛盾关系。 有两赵、三燕、两秦等前车之鉴,道武帝深知,如果不靠汉人、准确来说如果得不到汉人世族、豪强的支持,胡族想入主中原,做稳江山,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自北魏立国之初,道武帝就拟定了鲜卑汉化的基调。而非像其余五胡政权一样实行“胡汉分制”的政策。 但长城不是一天就建立起来的,与之相比,“民族融合”这个大命题不知比修长城困难了多少倍。自然会洐生出极其尖锐的社会矛盾。 说通俗一点就是:即得利益阶层不肯放弃核心权益,必然会制造持续不断的反革命行为。 有压迫,自然就有反抗:道武帝最终被次子给杀了…… 好在太子得力,叛乱旋起旋灭,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动乱,汉化的国策也未动摇。 一直到道武帝的孙子、也就是被刘裕赞为“英图武略。事驾千古”的太武帝,北魏汉化进程达到了顶峰。相应的,民族矛盾也到了迫不容缓的时刻。 虽然太武帝见机的早,手起刀落,拉崔浩当了替罪羊,诛尽崔浩三族,及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等崔氏姻亲。更诛杀了意欲谋逆的太子,但民族矛盾依旧爆发了。 英明神武的太武帝没像道武帝一样死在儿子手里,却死在了太监宗爱手里。 之后太武帝的嫡孙,也就是太子拓跋晃的长子拓跋濬继位,为安抚鲜卑贵族,缓解民族矛盾,有意放缓了汉化进程,并恢复了佛教。 但矛质不可能凭空消失。为帝十三年,拓跋濬最大的政绩就是补窟窿——补太武帝用力过猛留下的窟窿。 其平定万人以上的宗室、鲜卑及氏族、高车、归附的匈奴等权贵叛乱数以百计,诛杀的胡族大臣得以“千”为单位。 这全是太武帝留下的烂摊子。 这十三年,也是北魏最为动荡不安的十三年,史载:国衅时艰,朝野楚楚。 但效果也很明显:反汉集团的生存空间进一步被压缩,胡汉之间的隔阂日渐淡化。 之后便是两度临朝称制,摄政逾二十载的北魏冯太后。 虽然污点不少,宠臣无数,私生活混乱不堪,更因为给男宠报仇,及不愿放权而杀了儿子献文帝(元宏之父),但一点也不能抹杀她对北魏的功绩。 如果说道武帝立国就定下了鲜卑汉化的基调,但汉化的基础,却是冯太后称制这二十余年间奠定的。 其一,班俸禄。 都已经立国,且入主中原多年,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官员竟然没半个子儿的俸禄? 这种奇葩的现象,在北魏整整存在了近百年,国家没有因此而崩盘,堪称奇迹。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份工资,其代表着鲜卑族的部落式社会结构正式转向汉族封建化社会结构。 其后,则是均田及三长制。 班俸禄改变了社会结构,这两项举措,则促进了鲜卑族的社会生产方式。 说简单点,上层阶级不再采用杀鸡取卵、挖韭菜根这种自掘后路的掠压方式,而是换成种好了再割这种相对温和,还不怎么费事的手段。 自此后,鲜卑权贵、官员及胡族等军功集团不得不学习汉人做官、领军的方式手段。潜移默化中,自然而然的就接受了汉人的礼仪制度、生活习性,乃至文化。 其后,则是孝文帝举国汉化,迁都洛阳。 引起的动荡也不小,如太子、鲜卑族重臣造反,以及元恪登基后元禧等人造反等等,都是元宏强行汉化的矛盾衍生。 至元宏分定姓族,将八姓为核心的鲜卑贵族融入新的门阀体制之中,与汉人士族结合起来,民族矛盾相对告一段落。 但新的矛盾又诞生了:世族门阀、地方豪强与中央集权之间的矛盾。 准确来说,不应该是诞生,而是一直都存在。若追根溯源,至少要追溯到西汉后期。 东汉灭亡、三国之乱、至东晋灭亡、及南朝改朝换代如吃饭喝水,根源皆在于此。 其实相对而言,北魏初期这一矛盾不算突出。但为了解决民族矛盾,压制反汉集团,自道武帝起,经过太武帝、冯太后、孝文帝等掌权者前赴后继、孜孜不倦的努力,这一矛质被无限加剧化。 至于南朝,自“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之后,就彻底躺平了。 “王与司马共天下”这句话就是明证…… 元恪就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极其具有针对性、且如神来之笔般的做出了解决的措施。 其一、逐步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豪强武装。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日渐式微的关陇世族,如陇西李氏、弘农杨氏。 说简单点:世族门阀的家臣和私兵越来越少。 细化到具体手段就是:上层大力起用寒门、庶族,下层大力扶持佛教,和门阀世族抢地、抢人…… 其二、大肆于地州建立官学,实行世、庶分教的制度。并于京中专为寒门建立四门小学。 这只是其次,最令李承志惊叹的是元恪强力推行的“举荐连保”、“举前就学”、“逢举必考”的制度。 世族起家当官,必须由州中正考察,并由三人以上的官员保举。但新官若是犯错,乃至犯罪,就会追究保举官员的责任,除非你已经死了。 举前就学则指的是专为皇族子弟、鲜卑权贵、及世族门阀建立的太学和国子监。虽不是强制性措施,不就学也能举荐当官。但受不受重用,升不升你的官,自然是元恪说了算…… 而终元恪一朝,八成以上的新晋官员,都启用自太学、国子监、四门小学。 至于逢举必考,顾名思义就是想当官必须考试。不管是世族权贵子弟还是寒门庶族。 是不是很熟悉? 熟悉就对了,其实就是科举的雏形。 因创立科举制度,后世许多学者视杨坚为秦世皇第二。但追根结底,并非隋文帝灵光一现、脑袋一拍就想到了如此英明的决策。而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知古鉴今…… 可惜元恪死的太早,致使这几项举措无疾而终。并且将冯太后时期创立,孝文帝时期巩固的均田制、三长制破坏的一塌糊涂。 胡充华称制时期不但使门阀阶级更为固化,也使原本已趋于稳定的民族矛盾重新激化。 用两句话就能概括:辛辛苦苦三百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更催生了新的矛盾:六镇军功集团与既得利益者,既中央及汉化集团之间的矛盾,堪称雪上加霜。 六镇起义的原因很简单:首都南迁,留守六镇的鲜卑贵族地位日渐低下,导致起义爆发。 目的更简单,就是反汉化…… 没有六镇起义,怎会有尔朱荣招兵买马,壮大实力的机会? 更不会有高欢、宇文泰的崛起,自然也就没有魏分东西,没有北齐,没有北周…… 扪心自问,既便出于消除战乱,不再使铁蹄肆虐中原,不再使两脚羊的悲剧再度上演,李承志也要拼命改写这段历史,而不是让其提前爆发。 元洛驾崩之后,元澄、元嘉等于京中追查、清洗元怀、于忠之附逆时,其同伙交待,于谋刺前,元怀与于忠就已携重金远赴六镇,蛊惑镇军一同起事。 李承志建议着重安抚,赏官、赏爵、赏钱、赏粮。但除高肇外无一认同,都觉的他在危言耸听。不但不安抚,反而派元怿持节赴六镇申饬? 李承志已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很担心大军还没到关中,倒先等来了元怿被斩了祭旗、六镇中的某一镇或全部起事附逆的噩耗。 故而才有这次暗仓陈仓,赴六镇之行…… 脑中念头纷杂,已至子夜,依旧无一丝睡意。李承志不得不灌了半盏烈酒催生睡意。 被李亮唤醒,已是次日天明…… 正文 第四三二章 亡羊补牢 说声抱歉,这一章充全勤,明天两点左右会修改完,请暂缓订阅…… …… …… …… …… …… …… 金星高悬,天色微明。 一营虎骑、一营虎贲浩浩荡荡的出了大营。皆是一骑三马的标准配置。虽只是两千兵,却有万骑的阵势。 出了中军大营,又经过充为后军的新军大营,眼中所见尽是兵与马,却不见半辆车驾? 杨钧越看越不对:一袋粮、一把草都不带,李承志准备让这两千兵、六千匹马喝西北风? “粮呢?” “稍后自然有!” 李承志打了个哈哈,又给武卫郎将元鸷(虎骑营将)与已贬为虎贲郎将(虎贲营将)的元熙交待着,“印信可都收好了?” 二人虽点着头,却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丝狐疑:就凭这幼儿巴掌大小的一块铜令,就能沿路就食、驻营? 且能一路吃住到六镇,足足两千多里? 元鸷和元熙很怀疑,会不会把他们饿死、冻死在半路上…… 知道李承志有意隐瞒,杨钧还不知道此行目的地是六镇。所以这两个不敢多嘴,抱拳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直到李承志交待了一声“起营”,杨钧才发现:莫说粮草了,整整两千兵,竟未带一顶营账? 不……还要包括李承志的衙账亲兵…… “李承志,你搞什么鬼?” “你就不能多些耐心?” 李承志边催马边佯斥道,“你若不想去,现在回营还来得及,也省得我一路要听你聒噪……” 扯淡? 正是因为怕你胡来,李韶才令我跟紧了你,我怎可能回营? 有心找李韶问计,又怕李承志趁机将他摆脱,先行一步。等再追上时,天知道到了猴年马月……杨钧咬了咬牙,只能催马跟上。 不急不绪的行进了近十里,天才亮透。放眼望去,那两营骑兵早已跑的不知去向。 身周就只余元谳与一队衙帐亲兵,及五什李氏仆臣。 正欲追问,李承志却停了马。仔细一瞅,岸边停着一队车驾,约有十数辆。车顶上挂着商旗,车夫皆是庶民打扮,好像是哪家商栈的伙计。 当看到那旗上外圆内方的铜钱图案时,杨钧才会反应过来:这是洛阳臣贾,臣富刘宝的商号…… 虽无官号,更无商名,但京城皆知,旗上印铜钱者,只此一家。 若说举国之富,元雍为最,元琛次之。但若论民间,刘宝绝对是自献文帝至孝文帝时期当之无愧的的民间首富。 史书记载:魏之刘宝,产匹铜山,家藏金穴。宅宇逾制,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拟于王者…… 而自秦之后,商者就沦为贱籍。凭一介商贾,能“宅宇逾制,楼观出去”,且堂而皇之的记载于史料之中,可见刘宝之财势? 又云:刘宝行商,于州郡县会之处皆立一宅,各养马百匹,细作数十……至于盐粟贵贱,市价高下,所在一例……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刘宝的商号已经普及全国,只要是大魏境内,只要是县一级的行政机构所驻之地,必有刘宝之商号。 简而言之,北魏时期的刘宝,就已经货通天下了………… …… …… …… …… 在发现敌骑的第一时间,李承志就进入了应战的状态。 示警、传讯、集合、列阵……至起步冲锋,用时也就两三分钟。 一里才是五百米,快马急速冲锋至多一分钟就到,按理说敌人早该杀至阵前才对。 但那些胡骑依然像是在散步一样,迈着小碎步,不紧不慢的向南压来。 李承志双眼微眯,疑声问着斥候:“听到哨令之前,墙南的那股胡骑在做什么?” “让过火马阵之后,那股胡骑原本是要向北追来的,但突有旗兵传令,也不知是何令,那股胡骑再未北进,继续留在了墙南……” 李承志眼皮微跳。 慕容定如此这般,显然是想将自己再次逼至墙南…… 但有什么区别? 人还是那些人,兵还是那些兵,哪里不能围,哪边不能战? 让墙内的胡骑北进,再让墙北的胡骑以逸待劳,不是更轻松? 算了,没时间想那么多。 总之就是,你越是想实现的战略意图,我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李承志拉下面甲,猛一磕马,厉声喝道:“锥阵,进!” 之前要用到火马阵,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以供火马奔出,且不能被波及,自然是长距离的锋矢阵最为合适。 但现在已是手段用尽,前有阻挡,后有追兵,且几乎已被敌军围死的前提下,再摆兵线极长的锋矢阵,就有些找死的意味了。 其余不论,敌军只需分兵数支冲击侧翼,仅有两百多的白骑,分分钟都会被拦截成无数段。 李承志虽离兵法大家还差着好远,但也算小有名声,不可能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也根本不用考虑或是选择,此时也只有锥形阵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白骑的冲击力和战斗力。 若从高处看,此时的骑阵就像一只三角形的箭头……只剩箭头,没有箭杆的那一种,前尖后粗,比之前的锋矢阵短了五六倍,前后还不足二十丈。 不但短,而且密,前后左右均是战马紧挨着战马…… 此阵的特点是前锋要足够坚锐迅速,像针尖一样直扎向前,用最强的战力、最快的速度撕开敌阵。 两翼要够厚,够强,即要保证两翼不被敌人所趁,还要配合前峰,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那担任前锋的,只可能是战力最强的李承志。 遑论这二百多骑? 便是在甲兵数千的白甲营,只要李承志举举手,哪个敢不服? 况且已是绝境,不拼命就会死的地步,李亮更不敢再劝…… 李承志、李亮、李睿就是箭头上的那个“尖”。两百余甲骑紧随其后,越往后,阵形就越,阵形如同一只漏斗,直冲向北。 边墙下,留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战马,无所适从…… 胡将悚然一惊,猛的想到一刻前,慕容定命他率兵来此阻击李承志时的话: “李承志在收拢马匹,并未直奔向北。而北部白骑依旧观望,也未南移的迹像,说明这两部依然互不知晓,我等还有机会…… 空开南翼,尽率骧卫绕至北翼,轻装潜行,从两部白骑之间绕至李承志北翼,再举压近,将李承志逼至边墙以南……” 确实如慕容定所料,前期一切如常。李承志抢马抢的不亦乐乎,北部那支白骑也依旧在观望。 甚至是近两千骧卫自墩城潜行至李承志正北方向时,这两部依旧在各行其事。 接下来,只需隔绝南北,将李承志逼到边墙以南,自然是任三千骧卫宰割。 但谁能想到,之前绞尽脑汁,用尽手段,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李承志,突然就不逃了? 不但不逃,还刚刚正正的冲了过来! 李承志,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两千骧卫,而你却只有两百甲骑? 真以为人马俱甲的重骑就能天下无敌? 在轻骑面前,四野之地中的重骑,而且还是一群只有单马的重骑,和一群待宰宰羔羊无任何区别。 轻骑便是只靠马力,耗也能耗死他…… 李承志此举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目中无人? 胡将鼻子都快要气歪了,若是以往,他有的是手段教李承志做人。 但胡将更知道:李承志还有数千援军,离此只有四五里。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眼看白骑越奔越快,胡将厉声喝道:“列阵:” 两千张弓同时开弓,箭矢抛射而出,又斜斜落下。层层匝匝,密密麻麻,就像捅了一座巨大的蜂巢,万蜂齐出。 李承志两世为人,如此壮观的场景只在电影中看到过。 但也只是壮观而已。 胡兵开弓时,双方还近有上百丈!而这又不是真的电影里,骑兵的箭还能比步枪的子弹射的更远? 胡兵之所以这么早射箭,无非就是想震慑白骑,想让其放缓马速。 也想让李承志知道:看清楚,我足有两千骑,你才几个人? 但又能如何? 自突遇胡骑的那一刻,李承志便已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更知心中越是畏难,就越是会首鼠两端,突围的机会就越发渺茫。 还不如拼死一战,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但万一能拼出一线生机呢? 李承志不但没有减速,反而用力磕着马腹,生怕会撞个空。 等箭落下来时,离李承志还有百米以上。 再仔细一看,还是如之前见过的那一种轻箭,几乎对全身披甲的亲卫和战马造不成多大的杀伤力。 但对空马却是致命的利器。 若胡骑再来晚一些,等李承志行进时再露面,此时那些空马绝对已被射成超大号的豪猪。 一旦倒地,不但会影响战骑奔袭的速度,战骑十之八九还会被绊倒一部分。 所以李承志才一匹空马都没有带。 也幸好没有急着脱甲,不然这几轮箭雨下来,这两百多亲卫,还能剩下几个? 李承志猛舒一口气,俯低身体,紧紧的抓紧了手里的长枪。 身后的甲骑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手持盾,一手握枪。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十丈。 箭如雨下,射到盾牌和盔甲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但除此外,再听不到任何人的嚎叫声和马的惨嘶声。 更没有任何白骑摔倒或是落马,如此近距离的一轮抛射,好似只听了个响? 胡将的心脏狠狠的一缩,手心。额头全是冷汗。 他终于明白,左汗王为何会发出“白甲不满千,满千不可敌”的感慨? 这完全是一群钢铁怪兽…… 但已到此,难道还能不战而逃? 胡将嘶声吼道:“” 吼声未歇,领兵就吹响了传令的号角,只听呜呜几声,原本方方正正的骑阵极速变动,由“口”字型变为“U”字型。 本以为还得硬挨一轮箭雨,但只觉头上突然一空,再无箭矢射来时,李承志下意识的一抬头。 胡骑竟然在朝自家的马屁股射箭? 李承志的头皮直发麻。 他原以为,胡兵将备马前置是为了阻挡白骑的冲势,迫使白骑提前减速,乃至混战,以减少胡兵死伤。 但哪知人家活学活用,弄了个低配版的火马阵,而且还是三面齐攻。 这可是整整两千匹马,仅仅两百白骑能挨的住几轮冲击? 只需一轮,就被会冲的七零八落。 落单且失去机动力的重骑,跟砧板上的鱼肉没什么区别。 “连缰……连缰……快快快……” 李承志一声厉吼,飞速的将缰绳抛给李睿,又猛的斜身一探,抓住李亮座骑的备缰,挂到了马颈下的铁环上。 李承志一声厉吼,飞速的将缰绳抛给李睿,又猛的斜身一探,抓住李亮座骑的备缰,挂到了马颈下的铁环上。 达奚也要听令。 谁敢横枪立马,唯我李大将军 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两旬前的那一夜:自己与父汗率五千兵强马壮的部曲,却被区区千余白甲贼骑,追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最后只能饮鸩止渴般的逃往六镇…… 足足半月啊……自己与父汗九死一生,历尽凶险,部曲折损近四成,才堪堪躲过六镇的截杀。 等泾州送来消息,称奚康生的镇府兵已然退回关中,近万白甲贼也被刘慧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父汗才决定冒险绕过高平,从陇山遁往河西,再回王庭。 但谁知,刚入泾州,就跟鬼一样,突然又冒出来了数百白甲贼骑? 就是这数百贼骑,带着一群好似连马都不怎么会骑的乌合之众,追的足余三千之众的自己和父汗狼奔豕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只是短短五六日,麾下儿郎,竟又折了千余? 直到大汗相继派出上千精骑接应,自己与父汗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还盼望着,白甲贼要是能一直能追着不放就好了,只要能到祁连山下,自己有的是办法让他有去无回。 但谁想,竟真追了过来? 眼前这些贼人虽然没穿白甲,但那铜哨,自己绝不会记错。这要不是白甲贼,爷爷能把这座墩城给生嚼了…… 不是说,全被刘慧真烧死了吗? 正文 第四三三章 刘韩勾着腰,垂着手,恭恭敬敬的候在堂下。 李承志戴着幂篱,刘韩看不清长相,但直觉此人应该很年青。 而就是这个年轻人,让刘宝在信中予刘韩百般交待:惟此人马首是瞻、惟命是从,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哪怕这个年轻人让他去杀人、或是要他刘韩的命,刘韩也必须遵从,不得打半丝磕绊。 刘韩再笨,也能猜到此人来历非同小可…… “三日前,接到上使急令,鄙人连夜动用所有的关系,予府军、行在、各戍(边镇的下级单位)打探,终予昨日探知一二:五日前,元镇抚使(元怿)持节巡视,源都督(沃野镇将源奂)出城相迎…… 晚间源都督予行在设宴,饮至正酣,不知因何事起了争执,竟于宴中动了武……听闻还动了刀兵……之后,就再未听闻过元镇抚使的消息……” 起了争执,动了刀兵? 李承志听的心里直缩。 元怿不是被杀了,就是被囚了…… 现在已经顾不上追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争执,连元怿之死活都可以放至一边。着重要知道沃野镇上下想干什么,是不是已经准备起兵…… 微一沉吟,李承志又问道:“镇军呢,可有异动?” “暂未探到,这几日三城与各戍一如往常!” 刘韩想了想,又恭恭敬敬的回道,“不过近月前,有一与鄙人要好的别将来逆旅饮酒,无意间提到: 不年不节,无功无绩,陆副将(沃野副镇将陆延)却赏了他三匹绢……并称与陆副将交好之将军均有赏赐不等……” 无缘无故的赏赐,且还是一月前? 怕不是这源奂与陆延已经收了元怀送来的重礼,并答应一同起事了? 李承志恨恨的咬着牙,又问道:“再之前呢,可曾见到有人携大匹财货入城、有无往源奂、陆延府上送过重礼?” “临近的关中、平城(北魏旧都),并夏、恒、朔、肆等州予镇城贩运米粮、绢布、陶瓷之商众多。再者临近年关,予都督、副将送礼者甚众,故而鄙人也未留意……” 意思是送礼的太多了,根本分不清是从哪来的? 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打探。且就凭一个商号,能问到这么多信息已经不错了…… 李承志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有劳……若再有疑惑,某再请刘主事相询……” “上使客气,但有吩咐便可!” 刘韩客气的行着礼,又退了出去。 杨钧的一张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直到此时他才醒悟:李承本压根就没想勘查什么漕运,更不是想与高猛合谋,先下手为强抄于景的后路。 自始至终,了的目的地竟都是沃野镇? 若非不可能,杨钧都怀疑是不是李承志与沃野镇将串通好的…… “为何你突发奇想,竟能料到沃野镇必有反复?” 不是我知道,而是历史早已给出了答案。也不只是一个沃野,而是六镇…… 自元宏迁都洛阳之始,六镇就成了令皇帝、朝廷头疼的问题。 一是六镇连年受灾,不是旱就是涝,动不动颗粒无收,时不时就要靠朝廷救济。 但元宏、元恪年年都对南朝用兵,朝廷也不宽裕。只能靳令就近的关中、平城、夏、朔、恒、肆等州救济。 但各州的钱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就是朝廷将税收调济到十年后,但所需之粮却要在数月内征足。更要征调民夫,尽可能快的运至边镇。 所以州郡动不动就阳奏阴违,要么靠拖字诀,要么将难题重新推给朝廷。 就如今年夏时武川镇干旱,皇帝令关中救济。粮虽征上来了,也运到了武川,但却是朝廷掏的钱买的粮、征雇的民夫。 而且这钱还是李承志劫富济贫,坑了百官的夏冰卖给了和尚赚回来的。所以运到武川的粮才运了那么快。 而大多数的时候,等朝廷的救济粮抵境,边镇已是饿殍盈野。活人吃死人的现象绝不鲜见…… 还有一点:铁打的六镇,流水的将军! 元宏改官制后定例,州郡刺史郡守三年一大考,每年一小考,任期最长不得超过六年。但镇将、副镇将、行台等只任三年,且不许同地连任。 故而六镇的高级军官轮换的极快。但就跟中了毒似的,无论多么清明廉洁的官,只要到了六镇必贪。 有门路、有本事的,还能靠行商、走私捞钱。就如李承志于泾州平乱时,高平镇将阎提已经将贩铁、贩马的生意做到了南朝。 没门路的,就只能贪墨军队的钱粮。对镇兵镇民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李承志觉的,六镇能坚持到胡充华临朝末期才反,可谓奇迹……所以六镇就如一个炸药桶,但凡来点火星子,必爆无异…… “并非我突发奇想,而是先帝殡天之初,我就建言应安抚六镇,赏以钱粮……但诸公不允,只是遣清河王持节申饬……可惜,事与愿违!” 李承志轻声叹道,“至于我为何有此忧虑,只因于氏……” 他指的是于忠及父祖、子侄、族人等。 自曾祖于栗磾于道武帝起,于氏子弟世代领军,且皆为朝中重臣、皇帝信臣。 至于忠之父于烈时达到顶峰。 而自元宏后期,于烈就任领军将军,总督宫禁。至病逝足足有二十四年,其一手提拔的亲信、党徒何其多? 且有从龙之功,若非于烈任领军、于忠任武卫将军时严防死守,元恪早被几个叔叔害死了。 可以这样说,当时父子二人受庞信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元恪临近驾崩之时的李承志。 之后又是于忠,连任领军将军近十载,权柄不弱于父。 更何况还有于敦、于果、于劲、于须、于文仁、于天恩、于景、于昕等等均任过镇将、刺史的叔父、兄弟,党附者何其多? 其中于景便是已附逆的薄骨律镇将,于昕则是上任怀朔镇将,都督武川、怀朔、沃野三镇军事…… 粗粗算下来,大魏大大小小十七个军镇,四十六个州,至少有一半以上的镇将、副将、行台,三分之一的刺史、郡守,与于氏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不是直系姻亲就是任过于烈、于忠的从属。至于副将、郡守以下的官员不计其数…… 朝廷不可谓不重视,故而诀议于冬日起兵,并派出三路镇抚使,镇慑地方、申饬各镇。 但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太自信过头了,只知道示威,却不愿怀柔。 偏偏有人就不吃这一套? 李承志沉吟道:“源奂是什么来路?” “原陇西王、太尉源贺之子,已故冯翊郡公、骠骑大将军源怀之弟。娶的是已故肆州刺史,于忠从父于须之女……” 源贺之子、源怀之弟,岂不就是勋卫将军(属左卫府)源规的叔父? 此时的源规正率左勋卫,跟着李韶往梁州行进…… 李承志头都麻了:“李亮,稍后记得提醒我,予姑臧伯修书急报……不论多晚!” “是!” “副镇将陆延呢?” “原为汝阳候,京兆王元愉任定州刺史时,陆延为王府司马,后受元谕谋反牵连被除爵。去年秋,迁为武川镇将,因贪腐被贬,降为沃野副将……” 呵呵…… 李承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确如八辅所言:于氏一等门第、世代贵胄,且子弟众多。身居高位者何其多,与其联姻者又何其多?若矫枉过正,受其牵连者不计其数,朝中、州郡能幸免的官员怕不足一半。且大都为鲜卑八姓、五姓高门,也包括八辅…… 又称:受元禧、元详、元勰、元愉等牵连着甚众,因坐罪免官,或受先帝责备而落罪之臣更不知凡几,如何甄别的过来? 事有轻重,权有缓急。李承志又建言,如北地各边镇,南地与南朝为界之各州,应重点宣抚。 但八辅只采纳了一半:宣自然可以,但抚就算了。 其实就是舍不得钱…… 如今多说无用,只能想办法补救。 至少先要搞清楚,源奂与陆延是不是铁了心的要反,已准备到了哪一步? 稍一沉吟,李承志低声喝道:“元谳!” “属将在!” “我稍后修书两封,你持我令信,连夜送到夏州。其中一封送予武卫郎将元鸷,令他与元熙即刻出兵,赶往沃野……但切记,需化整为零,潜踪蹑迹,绝不可打草惊蛇…… 另一封送予高刺史(高猛),令他即日整军,往朔方(今乌海,位于沃野镇与薄骨律镇之间,属夏州)挺进,扼守要冲,以免我腹背受敌……” “元琰!” “末将在!” “我再修书一封,你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泾州,交予姑臧伯……若大军未至,即刻迎河南下,予半路迎截……” “遵令!” 见李承志号如边珠,杨钧满脸惶急。 “你意欲用元鸷、元熙的两千骑兵,平定沃野?” 李承志不由失笑:“怎可能?” 沃野镇常驻兵虽只有五千,但在籍兵户足近有三万。 这三万户,每户至少有一位可受征的壮丁,不然就会取消户籍,收回土地,妻女配于其他军户,老幼的男丁则会沦为更低一层的奴籍。 且但有农闲,镇民就要受训,故而皆是家中备甲备枪,拉出来且但有农闲,镇民就要受训,故而皆是家中备甲备枪,经年接受过训练,拉出来就能成军的壮丁。 正文 第四三四章 绑 舍外天色渐暗,堂内灯火通明。 房中鸦雀无声,只有笔尖落在帛绢上的“沙沙”声。 李承志写的极快,不多时便写就了前两封。一封送高猛,一封送李韶。 李韶为左都督,自是李承志属将无疑。又因持有天子旌节,可都督“雍、岐、泾、夏”四周军事,故而高猛也要受他节制。 所以这两封措词很简单,只是稍阐时因,多为军令。 但写给罗鉴的这一封就不能这么敷衍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六镇再乱,也轮不到李承志插手。他此行与跑到别人家中找麻烦、耍流氓的闲汉没什么区别…… 杨钧已经恢复了些镇定,越想越觉的畏难。 他倒不是怕了罗鉴,而是担心办不好此差,更怕弄巧成拙。 李承志的语气倒很轻松:“莫慌……我就不信,他能置元怿而见死不救?” 其余不论,元怿可是幼帝生父。幼帝虽已承嗣予元恪,但已至记事之龄。只要元怿不死,他就一直会视为最为亲近之人。 身为舅族的罗氏,自然会水涨船高…… 也是基于这一点,李承志才坚信即便五镇全反了,罗鉴的怀朔镇也不会反…… 写了足有上百言。李承志审视了一遍,见用词妥帖、无有遗漏,才吹干了墨迹,置于帛袋,外层用皮囊封住,又盖予火漆,交到了杨钧手里。 “因迫在眉睫,不敢稍有耽搁,故而要劳季孙兄连夜上路。也不管罗鉴是信与不信,还是出不出兵,皆请季孙兄尽快知会予我,我也好早做决断…… 路虽不远,只三百余里,但大雪封天,无星无月,故弟已令刘韩差了最为老练的驿卒带路,当无失期之虞……” 怎可能失期? 自高阙关(今内蒙古狼山山口,又称受降城,是北魏与柔然边界)至御夷镇(北镇之一,在怀荒镇以东,在今河北赤城)均有边墙(长城)。 且大河(黄河)贯穿六镇,雪再大也封不住这两处。不管顺着那一处走,摸也能摸到怀朔镇。 杨钧接过了信封,又万分凝重的叮嘱道:“你也要保重!” “放心……只要大军不至,我定是不会抛头露面的……” 杨钧也只当他说的是真话,再无多言,将信贴身藏好,郑重的抱了抱拳,便出了客舍。 元谳与元琰早已启程,杨钧一走,舍内就只余李承志与李亮。 李承志盯着烛火,陷入了沉思。 事关元怿生死,罗鉴绝不会等闲视之,十之八九会出兵。就是兵多兵少的问题。 退一步而言,只要布置得当,先一步发难,估计罗鉴还未到,问题就已经解决了。 源奂与陆延也罢,罗鉴也罢,哪一个能想到,与沃野一河之隔,不足百里的五原县,竟藏着两千铁骑?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事到如今,李承志依旧期望,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更甚至是误会了…… 沉默良久,他才轻声问道:“李丰与皇甫让来了没有?” “已在偏舍候了近半个时辰!” “请进来吧!” “是!” 少时,李亮便去而复返,带着两个人入了客舍。 一个身材中等,浓眉大眼。另一个虎背熊腰,足高七尺,就似一座铁塔。 “郎……郎君?”李丰试探着问了一句。 “哈哈……戴习惯了,竟忘了解?” 李承志摘着幂篱,高兴的问道,“李丰、皇甫,半年未见,近来可好?” 本该欣喜若狂,但李丰和皇甫让却置若罔闻,就跟冻住了一样,呆呆的盯着李承志那半头银丝。 “为何……会这般?” 五月中,郎君赴河西之时,都还发黑如墨,亮如玄缎? 也不是没有见过少年白头之人,但大多都是天生如此。除此外,就只有大病或是大悲…… “呆着做甚?” 李承志轻声笑道,“此时看来,郎君我是否沉稳许多?” 六尺高的汉子,不知杀了多少人,见过多少血。此时却盯着那头银丝流起了眼泪:“为何会如此……李亮,为何?” 李亮哪里敢瞒:“皇帝驾崩……郎君……郎君吐血昏厥……一夜白头……” 一脑怒火涌上脑门,两只眼珠瞬间赤红,李丰回身就是一巴掌。 过于猝然,便是李亮经年练武,依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堪堪抬手挡在眼前,李丰的巴掌就重重的盖了过来。只觉左臂一震,李亮竟被扇的一个趔趄。 “胡闹!”李承志冷哼一声,重重的顿了一下茶盏,“与李亮何干?” “噗通……噗通!” 就像两座山倒了下来,叔侄二人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包括皇甫让,虽也往下跪着,但脸上、眼中尽是不满。 有没有干系,已不是郎君说了算…… 众人万般嘱托予李亮,莫说李承志吐血、白头,也不管是何种原由。哪怕是因衣薄染了风寒,因路滑摔了腿脚,也是李亮之责。 “滚起来……好的不学,尽学李松?你们姓李,不姓跪……” 李承志冷声斥着,又指着李丰骂道,“能不能平心定气?若不能,趁早给我滚……滚回河西,换李时、换李松来……” “能!” 李丰嘴里应着话,飞快的起着身,眼泪依旧如珠子一般的往下掉。 李承志又瞪着李亮:“去备酒肉,让他们吃过再滚……” 滚是不可能滚的。就算兴致已被李丰破坏了个七七八八,已无心情叙旧,但李承志也还有要事交待。 二人已被李承志镇住,再也不敢问皇帝驾崩与他一介立志造反的逆臣有何干系,为何就能吐血、白头? 李丰与皇甫让边饮着酒,边秉呈着一些河西的事务。如田肯了多少顷,修了几里渠。又炼了多少铁,打了多少刀兵。 以及从六镇往河西商道是否通畅,有未有人对卢水商号起过疑,过冬的粮备的够不够等等等等…… 李丰答的事无巨细。 如今的西海民近逾两万,其中七成是张敬之与李始贤从原本发配至敦煌镇罪民中偷出来的。 剩下的两成则是就近归附的卢水胡、回鹘、高车等小部落。 如今河西战兵只有五千:主力依旧为四千白甲兵,另有一千归附的胡族,皆为骑兵。 流民中的男丁则全部用来肯田、修渠、炼铁等等。 而自河西至关中、至六镇所置的卢水商号,则用的是内附于元魏,游牧于临松(今甘肃肃南县,与表氏县为邻)、西海的卢水胡的名义,故而如此命名。 也根本没有人起疑,只要你交得起买路钱,贡上的及时。 特别是六镇,就没这些镇军不敢卖的东西,也不管你是柔然人还是南朝人。 更可笑的是,不止一镇有高级军官问过李丰和皇甫让。需不需派镇兵为他们保驾护航。 当然,不是免费的,得掏钱…… 李承志听的满脸古怪。 早知道这么轻松就能将粮、布、陶等物资运到河西,他当初就不费那么多周折了。 为了哄着元恪造火酒,又为了能让酿酒厂尽量离西海近一些,好给李松偷运粮食,李承志死了多少脑细胞? 也就更用不到刘宝,还要千里迢迢的从司州境内运粮、运布…… 憋了半天,他又问道:“钱够不够用?” “够!” 一提钱,李丰牙都呲了出来,“葡萄大的一颗宝珠,可换粮十石……” 十石就是一千斤,而河西的玻璃已然能量产,一颗珠子的成本撑死了不到十斤粮…… “我运去的那么多金与铜,难道都是放着长毛用的?” 骂了一句,李承志又有些萧索的挥了挥手,“罢了……尔等自行斟酌吧……” 他是怕有人贪财生念。 但转念再想,以李松、李丰并皇甫让的秉性,能忍着没抢别人就已经不错了…… 李承志放下酒杯,郑重的说道,“你二人至六镇虽只有半年,但多财善贾、长袖善舞,只半年便能有此局面,委实难得……想必于沃野镇中也定有交好的军将,何人与何人从属,何人与何人亲近,想必也知一二…… 好好予我想想,通过何人,才能问出元怿如今是生是死,即便死了,又埋到了何处?” 二人面面相觑,沉吟了半晌,却迟迟不敢开口。 自李承志起兵之初,令他二人紧盯六镇动静的秘令就送到了李丰手中。这近月以来,只要是能动用的关系全动用了。 就如元怿,突然就没了声息。李丰只是凭着直觉,猜疑应是出了问题,故而急报于李承志。 但若让他们深查,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再者才只半年,再加平时刻意低调,做的又只是被外人视为小营生的粮、布之类,也无需买通多大的官。至多也就到戍主一级。 所以想要探知这等机密中的机密,委实有些难…… “又未让你二人即刻上门去问,只是挑个好下手、即便无故消失一两日,也不易引起惊动的的人选,就这般难?” 李承志无奈道,“刘宝的人虽堪用,但不能多用。故而我才召你二人商议……” 好下手? 无故消失一两日? 二人惊愕的抬起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 李承志冷笑道:“事急从权,若是待尔待慢慢打听、套问,黄花菜都凉了……自然是绑来严刑逼供……” 哈哈……绑? 李丰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 这比让他拿着金铜财宝送礼,还要卑躬屈膝、奴颜观笑的轻笑多了。 李丰一指皇甫让:“好好想……” 让他动刀、动枪,那自是手到擒来。但若让他动笔,动脑,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正文 第四三五章 雪后初晴,天地皓然一色。 刘绍珍眯着眼睛,定定的望着天。 已近午时,太阳极是明亮,耀眼的白光照的人眼生眩。但刘绍珍依旧觉的这天乌云密布,暗淡无光…… 他深深一叹,领着长子出了镇府衙堂。 但刚踏过门槛,就被一个衙兵军将拦了下来:“司马何往?” “老夫家中来了贵客,要去招待,莫非你也要拦着?” “司马莫怪末将失礼……镇军有令:无论何人,但凡出衙,衙卫必须随侍。故尔司马若是回府,末将自是要遣人跟着的……” 哪是随侍,分明就是监视? 刘绍珍眼中闪烁着几丝怒色,却又敢怒不敢言。 “想跟就跟着吧!” 见他甩袖而去,军将也不着恼。暗暗的哼了一声,予副手耳语了几句。副手便带了几个衙兵上了马,跟到了刘绍珍的马车之后。 见其驶出行在之后,已不见踪影,军将才踏进衙堂,寻副将陆延秉报。 “刘绍珍的府上来了贵客,何人?” “听他长子提及,应是刘氏商号的刘韩。” “刘韩?” 陆延冷笑道,“估计是来送年礼的,由他去……盯着些,莫要让他出城便可……” “镇军提及刘韩送礼,某才想到:昨日近夜,有十余骑入城,住进了刘氏逆旅。入城时持的是京城颁发的关防文书,称是刘宝派往六镇查账的主事…… 当时入城的只是人与马,称另有二十车绢肙陷在了大河南岸。末将心疑,正欲遣人证实,又有七八骑出城,说是要去岸边看守财货。 末将亲自跟着探了一遭,确实是二十驾绢肙,末将还予他们指了过河的路。早间天亮,刘韩带了空车出城,方才才将财货运进城…… 此时看来,刘韩馈送之礼,应就是这些绢肙。其虽与刘绍珍亲近,但刘韩八面玲珑,定是不会缺了镇军的那一份……” “此许绢肙,又有何用?待送来后,尔等照例分了吧……” 勉励了一句,陆延又问道:“其余各处呢,可有异动?” 军将回道:“秉镇军,一切如旧!” “三城内外呢,可有可疑人等进出?” “并未有何异常!” 回了一句,军将又迟疑道,“但临近年节,各城中商号予六镇、夏、肆等州来往太过频烦,若起事,会不会走漏了风声?” “若行惊天动地之谋,怎可能做到密不透风?只予起事前莫要漏了马脚既可,故而只能外紧内松。而若是查禁太严,难免不打自招……” 陆延沉吟道:“你也称已近年节,镇中军民所需甚多。故而若只是商号车马携带财货入城,盘查可稍放松些。 但出城之人必须严查,由其行往怀朔、及非往怀朔转运财货者,严查不怠……” “末将遵命!” “嗯!” 陆廷点了点头,刚要举步,又突然问道,“都督呢,怎未见他?” “昨夜与元镇抚饮至深夜,应是宿醉未醒!” 宿醉未醒? 应是借醉消愁吧?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已由不得他源奂了…… 陆延左右一瞅,将声音压的极低:“也盯着些!” 军将心中一缩,眼中闪过一抹惊疑:“是!” …… “车中坐的应就是刘绍珍!” 坐在一家漏风的酒肆里,皇甫让指着一辆马车,低声说道,“已故冀州都督刘藻之子……” 一说刘藻,李承志就想起来了:这位可是正儿八经的汉室后裔,汉景帝刘启的第二十三世孙。 刘藻跟着孝文帝南征北战,堪称良将,名吏。可惜虎父犬子,刘绍珍除了好饮酒,善拍马,再一无事处。 李承志之所以记这么清楚,是因为这家伙是刘腾的义子。闲聊时,刘腾曾向李承志吹过,说刘绍珍欲求为刘腾养子,但刘腾没答应。 意思就是刘绍珍不认原来的爹和祖宗了,强烈要求认刘腾这个太监当爹…… 若是贫苦出身还情有可原,但偏偏出身汉室之后,刘绍珍此举等于是将刘氏祖宗的脸踩到了屎坑里。 虽不为人所齿,但因刘腾之故,他这司马倒是名符其实,在沃野镇的权柄很重,该分润的好处一点都不缺。 但如今刘腾已死,估计刘绍珍已是举步为艰。又怕受刘腾牵连,被朝廷秋后算账。故而源奂、陆延若是已反,绝少不了刘绍珍的份…… 皇甫让挑的倒是挺准? 看着马车拐进了府邸,李承志轻轻的点着桌子:“去吧!” 皇甫让与李丰低应一声,出了酒嗣。 不多时,二人便赶着马车,往刘府行去。 但刚至大门阶下,就被拦了下来,看情形,好似在争执? 李承志眉头微皱。 按原计划,刘韩先予刘府投了拜帖,称临近年关,有些许薄礼献予刘司马。又新得了几坛美酒,若是刘司马有瑕,可请他至刘氏逆旅宴饮。 以刘绍珍好酒又贪财的性子,必然不会拒绝。不然不可能还未至午时,就能中途离衙。 可刘绍珍都已被长子唤回来了,礼却进不刘府大门? 李承志双眼微眯,仔细的打量了几眼。 除了门房,门口多了两个甲士,绝对是刘绍珍回府时带来的。拦着刘韩的也应是这两个。 但皇甫让与刘韩均称:刘绍珍很少讲排场,且镇府与府宅相距不远,往日出行很少带扈从,至多也就是一个车夫。 那为何今日足有五六位跟着他,且皆是甲士? 正自狐疑,门口又多了几个人,其他的不认识,但刘韩霍然在列。似是予二人让交待了几句,只是让马车进了刘府。将李丰与皇甫让拦了出来。 二人只得打马回返,路过酒肆的时候,李丰轻轻的打了个手势。 有变! 李承志的心直往下沉。待二人走远,刘韩也重亲爱进了刘府,李承志才离开酒肆。 “不知何故,今日之刘绍珍竟有衙卫随护,且带队之人还是都尉(副军主)……都尉称:刘司马还有衙务,不可外出赴宴。与仆等争执之时,刘绍真携刘韩而至,但任由衙卫阻拦,刘绍真却是敢怒不敢言?” “后来呢?” “后来刘绍珍称,礼可送入府中,外出赴宴就免了。但若真有好酒,也可一并送来,让刘韩予府中与他饮宴……” “刘韩如何说?” “刘韩称,其实请刘司马赴宴的并非是他本人,而是京中主事,因素未蒙面,故而不好唐突拜访,才请刘司马于客舍一晤…… 刘绍真又称:并无唐突之说,请京中主事入府既可……” 哈哈……刘韩好机灵? 怪不得刘宝敢拍着胸口说:刘韩尽可信之,但有要事,尽可吩咐…… 李承志又喜又忧。 喜的是,刘绍珍被监视了? 由此可见,其中必有波折。至少说明沃野镇可能并非上下一心。 不然以刘绍珍司马之职,镇衙内自镇将源奂以下位居其四,却还要被形似软禁般的监视? 忧的是,沃野镇十之八九已然附逆,不然不会如此草木皆兵…… “好,那就依刘绍所言,将财货、酒肉送予他府中!李丰、皇甫,你二人速回货栈置办……” 李承志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李亮,随我回刘氏客舍,予我换装、打扮……” 其他的无所谓,至少要将这头发染成黑的。不然就太显眼了…… 三人心中齐齐一紧,劝诫的话都未说出口,就被李承志堵了回去:“慌什么?我再蠢,难道还能将刘绍珍强绑出来不成?只是想趁酒醉之时,看看刘绍真的神色而已……莫慌!” 三人无奈的应着,对视一眼,皆是满脸担忧…… …… 貌似潘安,风度翩翩……好一位风神如玉的俏郎君。 刘绍真眼都看直了。 其虽不好男色,但心中依旧萌生出一丝无法言喻的冲动。 刘韩也是初次见到李承志的真面目,不由的惊为天人。心想自己时而便往京中,跟随从叔(刘宝)见过不少王公贵胄家的公子、郎君。便是那些人物,与其相比好像都要逊色一等…… 想到此处,刘韩悚然一惊。 他虽不知这位的来历,却知是因清河王之故而来的沃野,而从叔又那般慎儿又慎的交待……这位莫非是皇室子弟? 正猜疑着,李承志施施然的给刘绍珍行着礼:“睢宁刘承,见过刘司马!” “主事好仪度!” 听他自称睢宁刘氏,刘绍珍也只当是刘宝的子侄。热情的攀着李承志手坐了下来,“你我一见如故,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看着这王八眼中的那一丝淫邪,李承志如闪电般的缩回了手,心中阵阵恶心,恨不得一拳砸到刘绍真的脸上。 你个狗日的,将我当成了兔儿爷? 察觉不妥,刘绍真连忙打了个哈哈,又喝令着家仆婢女上着酒菜。 李承志眼神微扫,于几坛酒中挑出了一坛,边倒边说道:“于京中时便听闻司马好杯中之物,故而特寻了几坛好酒奉上。便如司马所言,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随着酒液倒入爵中,一杯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刚刚生出的那丝不快顿时不翼而飞…… 刘绍真哈哈笑道:“果真好酒!” 李承志眼神一冷,暗暗的冷出一丝讥讽:灌不死你? 原本还想循序渐进,慢慢灌醉后再套问。但难保这王八这会做出恶心死人的举动来。索性一步到位。 正好试试这药酒是不是真如高英所言,竟让元恪都心智失守,无所不言? 正文 第四三六章 富贵险中求 历朝历代,北地的游牧民族都是中原王朝的心头大患,柔然予北魏亦如此。 若非柔然牵制,元魏早打过长江,灭了南朝。 历史又总是惊人的相似,就如六镇。 所谓六镇并非六处关隘,而是座落于北地的六座行省,六个州。 除了戍卫关卡的镇军,还有充为军户的镇民。每镇镇民少则三万户,多则六七万户,分散于西起高阙关,东至幽州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差不多就是今天内蒙古额济纳旗到北京密云这一片,东西长达一千五百公里,合三千里。 如此长的界岸,凭六座军镇抵御外辱,不使柔然内侵中原自是无虞。但若说防的滴水不漏,风雨不透,那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而原本的六镇之乱,就是因柔然部落受了雪灾,牛羊冻死无数而无法过冬,从而于深冬之季猝然抢掠六镇镇民。 等消息送至立予黄河北岸的各镇府,柔然骑兵早已赶着牛羊、粮食逃回大漠了。 镇民无粮过冬,总不能活活饿死。朝廷又见死不救,就只能造反,就如去岁冬的泾州僧户。 李承志已然料定,刘绍珍所说的待雪化尽便至六镇的柔然大军,就是来干这个的:不求占多少地,只求让六镇乱起来…… 舍内烧置着四五个炭盆,温暖如春。但刘韩却觉的寒如骨髓,浑身汗毛直竖。 “莫慌,天还塌不下来!” 李承志斥了一句,又指着李睿,“带他下去,这两日莫让他胡乱走动……” 李睿应着,挽起了刘韩。 刘韩予北地行商多年,也算是见惯了风浪。但此时两条腿抖的像是拔响的弓弦。 又如李亮,手上沾了多少人命,恐怕连他自己也算不清。但依旧被骇的脸色煞白。 李承志无奈一叹:怕就对了,不怕才不正常。 包括他,刚听“柔然大军”这四个字时,也被惊的心头狂颤。 “郎君,如今该如何应对?” 李承志看了看李亮,却没作声。 事态间不容发,稍有不慎,就是命悬一线,九死一生。 若要惜命,自然是尽快出城,赶往怀朔镇联合罗鉴,甚至其余五镇。而后尽出大军,先将柔然堵在狼山以北。 而如沃野,只由依时局而定,看能不能分出兵,一举剿灭。 若剿不灭,就只能任由其与薄骨律的于景,乃至秦州的崔祖螭、梁州的元丽元怀等兵合一处。 至于六镇之中是不是还有如源奂与陆延这般蓄势待发,可能突然间就会倒戈相向之辈,从而致使如历史一般,六镇尽乱,李承志就更说不准了。 到那时,这场叛乱已算是席卷了半个元魏。也不是李承志仅凭四万中军、并雍、岐、泾、夏四州等州兵就能将平定的了的。 即便他机缘深厚,便是太后高英、八大顾命再信任他,也不得不另遣得高望重之辈领军,就如元澄。 但若要说搏一把? 李承志的眼睛忽的一亮,射出了两点寒光。 富贵险中求! 虽是波折,但未尝不是机会,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天赐良机而无动于衷? 其余不论,只要干脆利索的胜了这一场,他权势大增是必然。至少这四万中军,算是刻上了他李承志的烙印。 拼了! “李丰!” “仆在!” “城中可用之兵几何?” 是可用之“兵”,而非可有之人? 觑见李承志眼中骇人的精光,李丰心里一缩:“包括仆予皇甫,就只八十三人……” 八十三? 加上自洛阳带来的五什仆臣,计有一百三十余。 这么点人,委实有些少。若是动气不好,怕是连城门都夺不下来…… 稍一沉吟,李承志瞳孔微微一缩:“藏予货栈之中的天雷几何?” 听到这一句,几个家臣骇的头皮直发麻,不约而同的打了个激灵。 郎君想干什么? “莫说一颗都无?” 李承志悠声叹道,“若真如此,那我只能赤膊上阵了……” “有……有……” 李丰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初来之时,仆与皇甫带了足足一百有余,一颗都未用过,皆藏于粮仓、马棚等顶梁之中……” 李承志暗喜不已。 想着李松为了以防万一,如半路遭遇打劫的胡匪、胡商之类,定会让李丰等人携带及暗藏这玩意防身。以为有个一二十枚都不错了,没想竟有上百? 真是天助我也…… “你二人即刻回货栈,将雷尽皆起出。并令兵卒备车、备甲、备弓、备箭……听我号令行事……” “李亮!” “仆在!” “想办法出城,持旌节绕往五原,传我军令予元鸷:但等入夜,即刻出兵……马戴嚼、蹄裹布,尽量遁迹潜行,务必于天明之前行至镇城…… 号令予他:待他大军临城,我必开城门……让他莫要予城门守军多作纠缠,先攻镇府行地……” “李睿,稍后我修书一封,你与李亮出城后,即刻送往怀朔,告诉杨钧与罗鉴:再不出兵,柔然大军就攻过来了……” 几人虽连声应着,但满脸都是畏难之色。 不是他们自己怕死,而是怕李承志但有万一…… 李丰咬了咬,硬着头皮问道:“郎君,为何不等杨司马回信?说不定,罗都督已然准备起兵,更有可能大军已经到半路上了……” 半路上? 你当罗鉴长的是三头六臂,还是如孙猴子一样,吹口气就能变出兵马来? 李承志失笑般的摇了摇头。 有杨钧,又有天子赐予自己的金玺,罗鉴不敢不信,也定然万分重视。 就算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来,但兵也不是说出就出的。 怀逆镇稍大一些,镇兵有一万五左右。但有一半分散于狼山以北的三关四戍驻守,城中驻兵至多有八千。 这八千兵至少要分出一半守城,若紧急出兵,也只能出动四千左右。但这四千兵也不是人人有马,至少要从镇民中征慕。 且距沃野足三百里,多少要备些粮草,这一耽搁,两天后大军能开拔都算是快的。 路上再走上一天,就是三天…… 但天知道刘绍珍所说的柔然大军已到了什么地方,是不是就藏在距沃野镇城还不足三百里的高阙关? 柔然全民皆骑,跑快些,三百里也就一天。 若死等罗鉴,怕是自己的尸体已经冻的硬绑绑…… “行令吧!” 李承志摸了摸用油墨染过的头发,缓缓的站起身,“皇甫,就以刘宝从子刘承的身份,予我投帖,送至源唤府上……” 李亮头皮直发麻:“郎君?” “慌什么?你当我今日投帖,今日就能见到源奂?投石问路而已……” 李承志不急不徐的吐了一口气,“就称授刘宝之命,特来拜会源都督,何时,何地,悉听都督之便…… 若源奂敢应,自是还有闲瑕收礼之意,表明事态尚有寰转之余地。若不应,便表明事态已是火烧眉毛,至多就在这一两日……” 还真就是这样的道理? 几人心里稍稍一松,心想只要不是李承志脑子发热,准备深入虎穴就行。 稍稍一顿,李丰又转了转眼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碍何况刀枪无眼?郎君不如与李亮一道出城,亲自前往五原调兵?” 李承志都愣了。 能逼着李丰说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样的话来,可真心不容易。 要知他幼时宁愿挨打都不愿读书,还是自己硬逼着让他记全了名字的笔画…… 李承志呵呵直乐:“放心,郎君我比你们谁都惜命,该出城时,我定会出城……” 以有心算无心,而且还有一百颗手雷和炸药包,就不信连道城门夺不下来? 几人无奈,只得从命…… …… 万籁俱寂,雅雀无声。 月光泼散在雪地上,射出万道银茫。 都督府中灯火通明。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所见之处,尽是闪耀着寒光的铁甲与刀枪。 短短几日,元怿却像老了十多岁。脸上胡子拉渣,头发蓬乱如鸡窝。两眼呆滞无神,直愣愣的盯着案边的火烛。 佩刀早已被收走。又怕他吞金自尽,怀中的金印、袖中的金铤,乃至衣衫上的金扣都被摘了个干干净净。 为今之计,至多也就是乘守卒不备,拔下烛台刺入颈中或是心口。 试了几试,元怿终是狠不下心,鼓不起勇气…… 毫无来由的,脑了却浮出了李承志的身影? 若换成他,即便只剩最后气,也要用尽全力,啐贼人一口吧? 自己终是不堪大用…… 正心如死灰,门外响起一阵动静。元怿微一抬眼,见源奂进了大殿,身后还跟着十数位各端漆盘的伶姬。 所托之物无非便是酒菜之物。 “你这又是何苦?” 元怿悲声叹道,“明知我死都不从,又何必这般枉费心机?” 怎能是枉费心机? 若连你这皇帝之父都反了? 是不是就藏在距沃野镇城还不足三百里的高阙关? 柔然全民皆骑,跑快些,三百里也就一天。 若死等罗鉴,怕是自己的尸体已经冻的硬绑绑…… “行令吧!” 李承志摸了摸用油墨染过的头发,缓缓的站起身,“皇甫,就以刘宝从子刘承的身份,予我投帖,送至源唤府上……” 李亮头皮直发麻:“郎君?” “慌什么?你当我今日投帖,今日就能见到源奂?投石问路而已……” 李承志不急不徐的吐了一口气,“就称授刘宝之命,特来拜会源都督,何时,何地,悉听都督之便…… 若源奂敢应,自是还有闲瑕收礼之意,表明事态尚有寰转之余地。若不应,便表明事态已是火烧眉毛,至多就在这一两日……” 还真就是这样的道理? 几人心里稍稍一松,心想只要不是李承志脑子发热,准备深入虎穴就行。 稍稍一顿,李丰又转了转眼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碍何况刀枪无眼?郎君不如与李亮一道出城,亲自前往五原调兵?” 李承志都愣了。 能逼着李丰说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样的话来,可真心不容易。 要知他幼时宁愿挨打都不愿读书,还是自己硬逼着让他记全了名字的笔画…… 李承志呵呵直乐:“放心,郎君我比你们谁都惜命,该出城时,我定会出城……” 以有心算无心,而且还有一百颗手雷和炸药包,就不信连道城门夺不下来? 几人无奈,只得从命…… …… 万籁俱寂,雅雀无声。 月光泼散在雪地上,射出万道银茫。 都督府中灯火通明。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所见之处,尽是闪耀着寒光的铁甲与刀枪。 短短几日,元怿却像老了十多岁。脸上胡子拉渣,头发蓬乱如鸡窝。两眼呆滞无神,直愣愣的盯着案边的火烛。 佩刀早已被收走。又怕他吞金自尽,怀中的金印、袖中的金铤,乃至衣衫上的金扣都被摘了个干干净净。 为今之计,至多也就是乘守卒不备,拔下烛台刺入颈中或是心口。 试了几试,元怿终是狠不下心,鼓不起勇气…… 毫无来由的,脑了却浮出了李承志的身影? 若换成他,即便只剩最后气,也要用尽全力,啐贼人一口吧? 自己终是不堪大用…… 正心如死灰,门外响起一阵动静。元怿微一抬眼,见源奂进了大殿,身后还跟着十数位各端漆盘的伶姬。 所托之物无非便是酒菜之物。 “你这又是何苦?” 元怿悲声叹道,“明知我死都不从,又何必这般枉费心机?”是不是就藏在距沃野镇城还不足三百里的高阙关? 柔然全民皆骑,跑快些,三百里也就一天。 若死等罗鉴,怕是自己的尸体已经冻的硬绑绑…… “行令吧!” 李承志摸了摸用油墨染过的头发,缓缓的站起身,“皇甫,就以刘宝从子刘承的身份,予我投帖,送至源唤府上……” 李亮头皮直发麻:“郎君?” “慌什么?你当我今日投帖,今日就能见到源奂?投石问路而已……” 李承志不急不徐的吐了一口气,“就称授刘宝之命,特来拜会源都督,何时,何地,悉听都督之便…… 若源奂敢应,自是还有闲瑕收礼之意,表明事态尚有寰转之余地。 正文 第四三七章 天雷 源奂举着鹤嘴壶,微黄的酒液似金线般落入觞中,溅起一层酒花。映着灯火,酒沫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眨眼间又逐一破灭,就如幻影。 “放心,活着的你,才最有价值。我又怎会轻易害了你?” 源奂叹着气,将酒盏往前推了推,“若是怕,就多饮些,只要醉了,就什么都忘了……” “忘了?源奂,你以为这是做梦么?这是造反……你源氏世代皆受皇恩,只因你源奂怕死,就要行此大逆之举?” “你当我甘做反臣?我若不从,只会落得和行台穆绍(沃野镇监军)一个下场。 你明知我是迫不得已……当然,你若骂我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也不算错……” 源奂端起酒盏,略带讥讽的说道,“你若不怕死,穆绍劝你殉节时,为何连刀都不敢拔?” 元怿猛的一呆,双眼瞬间赤红如血。 是啊,谁又能不怕死? 不是人人都如李承志,敢仗义死节,敢成仁取义…… 可惜了穆绍,更可恨源奂,堂堂镇将,只知捞财。被陆延这狗贼腾笼换鸟,鸠战雀巢,麾下领军之将大都换成了陆延的人而不自知? 不……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装做不知道罢了。 只因来年开春,他便满了三年的任期卸任镇将。不出意外,定是贬至沃野任副将还不足一年的陆延接任。 更因为陆延以重金贿赂于他,并有于景从中说和,便让源奂逐步放松了警惕。 源奂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岳家于氏世受皇恩,竟会造反。更没想到陆延早已从逆,之所以对自己百般恭顺,就为了等这一天。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元怿流着泪,和着酒水一口灌下,心中更是悔的如同刀绞。 源奂放松了警惕,他何尝不是? 自御夷镇(北魏最东的边镇,今河北赤城)而始,前六镇一如往常,偏偏到了最后的沃野,却猝发惊变? 入城当日,何等的霁月清风,和光同尘。自源奂以下,何人不对他百般恭维,逞娇斗媚。 但到了夜宴之时,突就刀剑四起。还不足一刻,自己的一旅禁卫、扈从,就被斩杀了个干净。 行台穆绍奋起反抗,怒斥陆延,却落了个百矢穿心。源奂见状,竟当场附逆,并当众写下了起兵的檄文。 悔不该不听李承志之言:便是不予宣抚,也不该申饬,以免狗急跳墙。 只因六镇贪腐成风,私贩战马、铁料予南朝;克扣镇军之粮草、兵甲,再贩予柔然等近似于叛国的勾当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若行申饬之举,难保不会使六镇之镇将、军官等误以为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准备和他们算旧账了。 陆廷便是以此蛊惑的沃野镇的领兵之将……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热泪似是泉水般夺眶而出,元怿只觉四肢冰凉,口舌麻木。甘冽的美酒喝入口中,已然尝不出半丝味道…… “莫要伤春悲秋了!陆延已然笃定你我皆是怕死之人,无殉节之勇,故而迫我日日都来劝慰于你,劝你起事…… 予我而言,你从与不从并无区别:于忠、于景皆为我之舅弟,谅陆延也不敢将我逼迫过甚。 予你而言,只是身为陛下生父这一点,就堪称奇宝。便是不从,也绝无性命之忧,故而也无甚好怕的。 而如今你我皆为笼中之鸟,便是愁白了头也无计于事。故而还不如一醉方休,省的烦闷愁苦……” “只是烦闷愁若么?源奂,元怀举逆无疑于螳臂当车,必无侥幸之理。到时你不但死无葬身之地,更会牵连家小、族人,你为何就不怕?” 必无侥幸之理么? 还真不见得。 自夜宴惊变至今,已足足六日。柔然人走的再慢,也早已进了高阙关。若非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所阻,六镇怕是已然乱了起来。 而天知道如陆延这般早有反志之辈,予朝中、予州郡、予边镇还藏着多少? 到时若尽皆起事附逆,这场乱变就能蔓延大半个天下,到时朝廷纵有三头六臂,怕是也扑不灭了…… 故而到底是因为怕死,还是出于赌一把的心理? 连源奂自己都分不清。 他举起酒壶,给元怿满上。口中怅声叹道:“怕又有何用?至少能多活几日……” 就为了多活几日,便置家人于不顾,更会留下乱臣贼子的骂名? 元怿刚要怒斥,但话到了嘴边又猝然惊觉:自己若不怕死,又怎会坐在此处,与源奂对饮? 以五十不笑百步而已…… 元怿心中苦的如同吃了黄莲,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 就如源奂所言:既无计可施,索性一醉了之。也省的心焦如焚,痛不欲生…… 一如昨日,二人你一觞我一盏的拼着闷酒,不多时就躺倒了一双。 婢女也不唤醒源奂,只是予二人除了袍、靴,扶到了榻上。 直至天色将明…… …… 陆延睡的正香。 他梦到义军攻陷了洛阳,自己已经掘开了景陵挖出了元恪的尸骨,正照着元恪的头颅在洒尿。 “咚”! 突听一声闷响,好似床榻都跟着晃了起来。 陆延猝然惊醒,急声问道:“翻了地龙,还是何处塌了墙?” “属下去看!” 门外的亲卫幢将刚应了一声,锣鼓轰然敲响。又急又密,好似雨点落在了铜?之上。 敌袭? 难道是柔然大军已至…… 不,绝不是! 左、右、中三城守将皆换成了自己的心腹,早已知道自己暗通了柔然。若是友军已至,绝不会敲锣示警。 况且昨日午后才传来消息,柔然铁骑明日才至金壕关。再快也要两日之后才能赶至镇城。 真的是敌袭……哪来的? 陆延悚然一惊,手忙脚乱的往身上套着衣衫。又厉声吼着:“去探,何人来袭……” 话音方落,院内传来几声呼喝。甲叶抖的哗哗做响,好似有军将奔来。 须臾间,便见心腹冲了进来,满脸惶急:“镇军,城外突现大军,人马皆甲,俱是铁骑……” 人马俱甲? 陆延骇的汗毛直竖:“有多少?” “天色太暗看不清。但所见之处尽是寒光闪动,漫山遍野……” “放屁……尔等难道尽是眼瞎耳聋之辈,被人摸到了城下竟才惊觉?” “镇军,并非末将无能,只因来敌皆是马带嚼,蹄裹布。且未点一支火把、灯笼,只借月色行军。直到来敌行至城外百十步,我等才隐约听到踩雪之声……” 未点灯火,只借月色行军? 来的绝不是怀朔等镇的镇军,也更不可能是就近的州兵。 州兵没有这么多的马,更没有这么多的甲。 镇军倒是有甲有马,但多有夜盲之症,根本做不到不打灯火,只靠月色于雪地行军…… 朝廷的中军? 正自惊疑,又有军将来报:“镇军,来将升起了帅旗,称是安定郡公、讨逆都督李承志,喝令我等开门……” 讨逆都督李承志? 果真是中军…… 好像所有的气血都涌上了脑海,陆延只觉阵阵晕眩,差点栽过去。 两日前于景才送过急报,称朝廷已然出兵,但行军极慢。近半月才走出司州地界。等行至梁州或秦州,至少还要一到两月,最早也到天春之时。 但这才过去了几日,竟如神兵天降,突然就到了沃野城下? 况且,连就近的罗鉴都不知道,中军怎知沃野已然生变? 陆延又怒又惊,手忙脚乱的套着靴子:“开个鸟毛?都莫惊慌,便是中军、便是人马俱甲又如何?难道还能骑开撞开城墙?” 口中又喝着兵卒予他披着甲,刚接过铁盔,突觉脚下一晃,就如地动山摇。随即又是一声炸响。 这一声,比方才将他惊醒那次更为清晰,就如雷响一般。 正欲喝问,雷声一响接着一响,竟将城内召集兵卒的锣鼓声都压了下去。 陆延想到了一则传闻,脸色一白:京城传言,李氏子乃天人转世,无所无知,无所不会。且擅引于雷…… ps:说声抱歉,昨夜喝的烂醉,今天状态奇差,所以这章短一些。明天怒力调整,包括昨天欠章,后面都会补上。 再推朋友的一本新书:《重生三国从养鸡开始》,主角重生成张飞佃户,喜欢种田流的书友可以看一下。 我匆匆瞄了一眼,书评区全是问鸡正不正经的…… 正文 第四三八章 烟花 冬十二月,十九。 一轮亏月悬于中天,仿佛一块大饼被狗啃了两嘴,又似摔了一角的玉盘,残缺不全。 月光如水一般泼洒于雪原,雪辉冰冷如针,如实质般的刺进了皮袍,刺进了铁甲,刺进了毡帽,阴寒刺骨。 大军距城约二十丈,依旧未起灯火,隐约可见寒光闪动,无边无沿。 一道道热气自人与马的口中呼出,似无数道雾龙。旋即凝结成雾,挂于帽檐、马鬃之上,仿佛于半空之中凭空生出了一道雪崖,极是壮观。 又往城前十步,才是大军帅驾。 一辆四乘马车,立着两层车楼。一杆近丈长的大纛迎风摆动,也不知上面写着什么,只隐约能看到一个“李”字。 元鸷身高足有七尺,生的膀大腰圆。若只看背影,与李松足有八成像。 生的壮,力气就大,嗓门自然也大。元鸷手执旌节,如枪一般的指着城墙,声若洪钟:“圣节在此,尔等视如无睹,莫非是要反?” 城头上灯火晃动,奔走时甲叶抖动的声音密如雨点,但就是无人回应。 李亮左右瞅了瞅,小声提醒着侍于车驾两侧的元鸷与元熙:“差不多了,退……” 退? 元熙皱起了眉头,“我等退了,帅驾退不退?帅仗既威仪,若退了,大军军威何在?” 真是死脑筋? 你家大帅真要在此,莫说乘了,怕是早离这活计二三十丈之外了,你信不信? 这就是个活靶子,城上叛军一旦发动,第一波攻击若不是朝这帅驾发狠,李亮敢跟着元熙姓。 元熙是中山王元英世子,从小就是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那一种。起家就是秘书郎,这数年来一直干的都是皇帝近臣的勾当。 包括于左右卫、羽林领军之时,也只负责宫禁、宿寑。故而上战场还真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但元鸷却不同。 他虽是宗室,却是庶子,故而并无爵位继承。但随孝文帝南征时期,硬是凭战功封爵晋阳县男,可见之擅战? 这帅驾,本就是他按李承志予信中的交待,摆出来吸引城上守军的…… “李参军(中直兵参军,掌亲兵卫队)让你退你就退,聒噪什么?” 元鸷冷斥了一声,再不多言。 李亮抬眼一瞅,差点笑出声:元鸷竟已悄悄催着马,离那帅驾又远了三四丈? 停住了马,元鸷看着李亮,隐隐有些好奇:“领过军,打过仗?” “某为李氏仆臣,自是随郎君征战过的!” 李亮矜持的点了点头,“不过皆是一帮手无寸铁的叛民,胜之不武!” “能得奚镇守赞誉,白甲军自有过人之处。更何况曾予武威阵战慕容之功,何来胜之不武?” 元鸷随口问道:“武威之战时,你在不在??” 李亮稍一沉吟:“在!” 元鸷又道:“时任何职?” 这一次,李亮犹豫的有些久:“副帅!” 出征前,李承志便交待过:今日不同往日,似李亮、李睿、李聪等,已不需再藏头缩尾,可以真面目示人。 也是因为军中自古强者为尊,既便是上传下达的侍从官,若有几分战绩傍身,一众军头也会对你礼让三分,而非拿白鼻冷哼、白眼看人。 就如元鸷予元熙:便是亲王世子又如何,该看不起你的时候,照样看不起你。 元鸷的眼睛猛的一亮,元熙的一张脸却羞了个臊红。 说了半天,就他一个白丁? 李承志的白甲军予泾州平定的,确实是一伙乱民,称之为手无寸铁也不为过。 但在武威阵战慕容定时,击溃的可是两千精骑。 而且是以一旅残兵大胜之…… 只此一点,谁敢说泾州白甲军是浪得虚名? 没看出来,一直跟在李承志身边奉纸伺墨,形似家奴的人物,竟是立过赫赫战功的人物? 元鸷沉声叹道:“可惜了!” 李亮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元鸷这一叹是何意:除少数几个人外,都只当四千白甲军已葬身火海…… 不过郎君倒是提说过:若有必要,可能会趁此机会拉白甲军出来厉练一二。还称:安乐窝里是养不出强军的…… 元熙喏动了一下嘴唇,终是自恃身份,没好说出致歉的话来。跟着李亮默默的往后退了几步。 等马战定,元鸷又道:“何时攻城?” 李亮抬头瞅了瞅天:“等烟花?” 烟花? 烟他知道,花自然也知道,但连在一起,怎就听不懂了? 元熙狐疑道:“真能用那鸡子雷炸开城门?” “怎可能?” 李亮失笑道,“至多也就是虚张声势唬一唬人,趁其惊骇不定夺下城门……要能炸开城门,郎君何需让二位连夜行军,受两千虎士受此疾寒之苦……” 正说着,突听“砰”的一声,就真如天降神雷,地都跟着晃了两晃。 中城正南的方向爆出一团火球,直冲云宵。就如一朵巨大的花朵迎风怒放,却又一纵即逝。 响声不可谓不大,就连胯下在战马都有些臊动不安。元鸷也终于知道,李亮为何劝他,不要让大军靠城太近? 这雷,还真是名符其实…… “烟……花……” 愣愣的看着遮天蔽日的火光,及将月亮都遮的看不见的黑烟,元熙就如梦呓一般的吐出了两个字。 “不是……这个……” 李亮急声提醒着,发现嗓子竟都哑了? 李氏上下,炸药的配方就只他有,他予河西造出的那些炸药威力如何,李亮一清二楚。 绝无这般大的威势…… 要么就是郎君加了其它的东西,要么就是……将十几包绑在了一起。 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敢肯定:这绝对是郎君点的……而且是真的能炸开城门的! 李亮骇的手脚冰凉,根本来不及解释,只是急声吼道:“莫动,千万莫动……等烟花,等烟花……” 话音刚落,又是冲天般的一道火光冒起。声响同样极大,但已转到了中城东墙。 而后,就如棋子撒落在了棋盘上,炸响一声连着一声,在东南两面不停的响起,连绵不绝。 李亮依旧不动,紧紧的仰着头,死死的盯着天空。 郎君交待的很清楚:哪怕是城墙被炸塌了也莫管,只看烟花。 烟花升于何处,便从何处入城…… 终于,一颗流星自西墙升起,越升越高。升至顶点,流星忽的炸开,散成万点星光。 一朵、两朵、三朵……西天升腾起漫天的星火,如天女散花…… 李亮大声吼道:“是西城门……” 原来是诱乱分兵之计? 元鸷兴奋的浑身狂颤。 他想不通,李承志身边就只五什亲卫,是如何制造出如此大的阵势的? 他甚至有些怀疑,如果自己不来,李承志会不会只靠五什亲兵,就将沃野镇拿下来? 元鸷用起了浑身的力气,厉声暴吼:“升账!” 身后的亲兵突的敲响了大鼓,接连三记。 随着鼓身,各旅、各队依次响起了灯火,就如一只只怪兽睁开了眼睛。 一驾高近三丈,如同楼观般的云车仿佛凭空从地里冒了出来,一盏盏灯笼被点燃,足足二十多盏。将明黄色的帅旗映的透亮。 讨逆元帅·李! 这才是帅驾? 刚冒出了一丝念头,忽听身后轰隆几声。 元熙猛一回头,看到方才的那座帅驾已然翻落在地。几只大腿粗的弩枪如钉子一样,将车驾、四匹挽马死死的钉在地上…… 元熙脸一白,竟生出了阵阵尿意。 若是未听李亮的话,此时被钉在地上的绝非那一驾车和四匹马,还要加上他元熙…… 正文 第四三九章 意外无处不在 陆延又惊又骇,两眼暴突,不敢置信的看着城头的乱象。 东、南两面的城头上不时的传来炸响,火球忽起忽灭,有如一轮接一轮的太阳在头顶闪现,诡异至极。 四处都是刺耳的尖叫声,夹杂着爆响,似是将天都要撕裂。 雷? 真的是雷? 怎么可能…… 连陆延都如此,何况属下? 一群军将两股战战,哆哆嗦嗦跟着陆廷,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才捱上了北城。 东方透出了一丝晨曦,天色已然微明,便是城下大军不亮灯火,也能看清其大概轮阔:满山遍野,浩然一色! 人着白袍,马裹白毡,就连马腿都好似用白麻包过,与雪原上下一色,几无二致。 只有夹在腋下的槊枪闪过幽光之时,才能看出几分不同。 怪不得直到大军离城近百步,城上守军才猝然惊觉? 再一细瞅,当发现城下的甲骑不但军容齐整无比,好像连高矮都似用尺子量过。陆延的脑海中猛的冒出了两个字:虎骑? 数遍天下,再绝对没有第二支军队有眼前这般威猛且整齐:六尺卒、七尺马、一丈槊、石二弓! 这可是镇国重器,举朝廷之力也才一万之数,为何突然就到了沃野城下? 还有那随风飘展的大纛,就如一把刀捅进了陆延的心脏。 李承志? 你不往梁州讨伐元怀、元丽、于忠,为何要来六镇? 也并非只有陆延一人见过虎骑是何军容,身侧的军将突然有人就认了出来:“虎骑,城下是虎骑?” “闭嘴……” 陆延怒声厉吼,但显然已经晚了。 不论是认得,或是认不得,所有军将及守卒皆是脸色一变,肝胆俱寒。 昨夜聚饮之时,这一众心腹何等的豪气干云、义勇冲天,此时无一不目露惧色。 “便是虎骑又如何?” 陆延咬牙喝道:“尔等皆是领军之将,难道就未看出:这城下军容虽壮。但若论甲士,至多不过三千……且无冲车、云梯等利器,他如何攻城?” 若是平日,一众心腹早就开始附和、恭维了。但此时却出奇的安静。 虎骑甲雄,至少在“人”的范畴之内。他们更怕的,是那天雷…… 陆镇军,难道你就没听到那如鬼嚎一般的惨叫? 说明那雷,是真的能劈死人的…… 正惊疑不定,突听三声鼓响。抬眼一看,城下大军陆续亮起了灯火、号旗,及一座好像比城头还要高的云车! 也就几息,那云车就动了起来。而后便听号角此起彼伏,听军令,竟似是要攻城? 只一座云车,这城如何攻? 定然不会是拿马撞墙,十之八九,是要用那雷…… 陆延显然也想到了此节,脸色一变,急声吼道:“城弩都尉何在?” “末将在!” “眼瞎了不成,竟任由柔然贼子在城下耀武扬威?给我射……” 说的倒好听? 这一射,就坐定了造反的事实。若无你号令,谁敢开弓? 城弩都尉心中暗骂,又急声喝令着下属:“城下并非中军,而是蠕贼(柔然人)所扮,不然为何是人着袍、马裹毡?莫慌,给我射,射那帅驾……” 兵卒将信将疑,但军令如山,不得不举起榔头,狠狠的砸向城弩的机括。 “嘣嘣嘣嘣……” 仿佛锅底被捅穿,几声闷响后又听“嗖嗖”一阵,七八支弩枪带着劲风疾射而下。不但将车驾射翻,竟还将四匹挽马洞穿而过。 李承志被射死了? 哈哈,我让你装神弄鬼…… 陆延刚要狂笑一声,突听心腹一声惊呼:“镇……镇军,你看……火……火流星……” 猛一扭头,陆延满脸呆滞,仿佛被冻住了一样。 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一颗接一颗的流星倏然冒起,冉冉升于半空。又忽的炸开,散出漫天星光。大半个西天都被照的透亮。 见颗流星都当做神迹的年代,城头上的一众兵卒何时见过如此奇景? 竟当场就有兵卒跪了下来,狂呼“神仙”。 完了? 如此军心,谈何奋战? 陆延只觉万念俱灰,眼前猛的一黑。 将倒未倒之际,胳膊一紧,又觉鼻下一痛。陆延“唔”的一声痛呼,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依稀认出是任沃野镇戍主之一的从弟陆遥。 “大兄,这分明就是百戏(魔术),就如吞刀、吐火,你在洛阳又非未见? 你再看城下,甲骑尽皆西移,摆明是受这火流星所召,要移往西城强攻。 故而方才那雷,也定是贼人掩人耳目的把戏。用来惊骇于我军,并诱使我等分兵之计,好围三攻一……故而大兄有何惧之?” 戏法……围三攻一? 好,即便如此,但你又如何让城上的这些军将、守卒相信? 更何况,城中足有七成的守军不知我陆延已反。原打算等柔然大军临城,内逼外迫之下,再令源奂去收服的。 但如今见了天雷、星雨这等异象,等再见到了虎骑、天子旌节之后,说不定都不用李承志主动攻城,这城从内部就先破了。 人心已散,大势已去,来不及了…… 心中虽这般想,陆廷却用力的一咬舌尖,嘶声交待道:“六弟所言甚言,真是愧煞为兄……如今之际,我陆氏就要全靠六弟了: 你即刻率领家臣及你我亲信赴赴西城,务必不能让贼子奸计得逞,其余三城,可皆交予为兄……” 重重的一拍陆遥的肩膀,陆延又厉声吼道:“来啊,拿我强弓,随我守城……城在,陆某在。城失,陆某亡……” 竟真有不少军将被激起了几分血性,跟着吼道:“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大兄保重!” 陆遥重重的往下一拜,起身往西冲去。边走边喝道:“陆洵、陆谦、乙斤、段荣……各率本旅随我杀贼……” 四个宫将大声应着。又一阵呼喝,刚聚至城墙上的几队兵丁一窝蜂似的冲向了西城…… …… “嗖嗖……嗖嗖……” 李承志躲在一处民房的墙根下,不亦尔乎的放着烟花。 这玩意比手雷好造多了。陶制的炮筒外面又用铁皮卷固,故而不用怕被炸着手,射的也够远。 看时机差不多了,皇甫让率先发动,将引信点燃,奋力的往上一抛。 这就是令信。 同一时间,七八颗手雷同样被甩上城头。也不管有没有甩进城垛,几个身影像狗撵一样的往远处跑着。 城头、门洞耳房内的守卒呆呆的看着漫天的烟花,正惊的不知所措,胆惊心惊。稍一恍神,又有几颗冒着火星子的东西飞了上来,滚到了脚地下。 “这这是何物?” 一声惊吼刚刚出口,数道雷光猛的爆开。 虽是黑火药,但架不住量大,每个足有两斤往上。再加上有意制的酥脆的生铁罐、及混在火药中铁珠、铁屑等,经火炸,就如催命的阎王。城头上顿时被炸的人仰马翻,惨嚎声四起。 “我的眼……我的脸……” “雷……是天雷……” 李承志猫着腰,像贼似的奔到了石阶下,大手一挥:“跟我上……先炸城弩!” 皇甫让飞一般的挡住了去路:“郎君且慢,仆来便可……” “也好!” 李承志无可无不可的应着,“那我去抢闸楼,去放吊桥……” 皇甫让顿是傻了眼。 闸楼也不安全,天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兵? 因为怕炸坏绞盘,导致放不下吊桥,所以不敢用雷去炸。就只能从唯一的入口强攻……其危险比之抢夺城墙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甫越是犹豫不决,心里就越恨李丰:你个怂货,被郎君一吓,什么都敢答应? 等着被六哥(李松)扒皮吧…… 窥见李承志不善的目光,皇甫用力的一咬牙:相对而言,攻夺城头、炸毁城弩相对要安全许多。因为雷还剩许多,在城头上可以放心用,只要谨防不要误伤。 况且被炸了一轮之后,城头上的守军已然吓破胆了…… “仆去夺闸……李孝彦、皇甫忠,率部曲夺墙,带好所有天雷……李孝先,护好郎君……” “得令!” 三个披着麻甲的壮汉齐声一应,有两个抢李承志一步冲上了石阶,两什部曲像一群白蚂蚁一样的跟了上去。 剩下的那一什就像看贼一样,把李承志圈在了中间。虽无人言语,但用意不言而喻:他们就是看李承志的…… 李承志恨的牙根发痒,手里的槊枪攥了又攥,终是化做了一声长叹:“罢了,登城!” 李孝先高兴的应道:“仆替郎君探路!” 说着话,人就抢先一步奔上了城头。 “一群王八蛋……” 李承志嘟嘟囔囊的骂着,被十个白甲兵簇拥着上了城头。 皇甫让没料错。 在雷炸响的那一刻,城上的守卒就被吓破了胆。 因为无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就如死亡…… 即便是学富五车的大儒,也无法解释“雷”、“火流星”这种现象,何况一群大都是文盲的大头兵? 也只能当作天相对待。 当看到穿着白甲的李孝彦、皇甫让,及一众部曲奔上来时,这些兵卒还以为是天兵天降。 莫说抵抗,就有不少人跪了下来? 一什护着李承志,另两什各行其事:一半往城下赶着守卒,一半往城弩底下放着手雷和炸药包。 不是李承志装圣母舍不得杀,而是城头守军太多,根本来不及杀。 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人? 一个不好就会适得其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撵下城去。 只要放下城门,待元鸷入城,有的是时间…… 城头是乱哄哄,有的守卒以为得天之侥幸,疯了一般的城下跪。也有不少心思异动,努力的睁着眼睛,打量着三什白甲兵。 原来不是天神? 但当第一座城弩被炸的飞起之时,这些守卒已无瑕考虑这是人,还是神了。 什么人,能引来天雷? 不多时,眼能所及的城头之上竟荡然一空? 炸药这种东西放在南北朝,堪称降维打击…… 李承志心生感慨,又朝北城角张望着。 天色已然半亮,眼中已能视物。虽还看不到元鸷的大军,但能看到那辆帅驾已然转向,正向北城角移动。 委实是太过显眼,顶上的灯笼竟比沃野镇的城墙还高。 跑这么快,也不怕翻车? 转着念头,李承志大声喝道:“去问皇甫,为何还不放下吊桥……” 话都未说完,如狗熊一般的皇甫让满身是血的奔上了城头:“郎君,仆无能至极,被门卒毁了绞盘……绞索皆是铁链所制,无法斩断……”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李承志张嘴就要骂,但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压了下去。 并非皇甫让无能,而是没人想到闸楼里的守卒竟如此悍勇。 换自己去,九成九也是这般结果。 “打不开,那就炸……要炸不断绞索,那就炸门,炸桥……” “是!” 皇甫满脸羞愧,连声喝令着属下搬运着手雷和炸药包。 等他堪堪奔下城,帅驾已然驶过了城角。 离的太远,看不清全貌,只见车上的灯笼串的就跟糖葫芦似的,火红耀眼。 来了…… 李孝先一声惊呼:“郎君……贼兵!” 贼兵? 那是虎骑才对…… 嗯……不对? 李承志猝然回头往东,一群兵卒挤过城角,如闸口泄洪般的往西奔来。 距此已不足一里,甚至已能听到守卒“杀贼”的呼喝声。 果然,终究有人会不信邪,更不怕死! 但好死不死的,皇甫让刚刚才将所有的手雷和炸药包搬下去。 更见鬼的是,为了尽可能快,且能悄无声息的潜至城下,除了李承志、皇甫让等几个头目带了槊枪与弓,剩余的兵卒除了身上的棉甲,每人就背了两颗雷一把刀…… 意外真是无处不在? 李孝先骇的寒毛:“随我去搬雷……” “搬个鸟毛?” 也不看看这离着才几步,等搬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为今之计,就只有挡住这伙守军,尽快炸开城门。不然他们就只有跳墙这一条路可走…… “告诉皇甫,再炸不开门,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李承志将槊枪一横,如一阵风一般往前冲去,“随我阻敌!” 正文 第四四零章 传说是真的 李丰与李松各率五什部曲,一东一南,又是放火又是点雷,仿佛一群恶狼。 乱! 不是一般的乱。 到处都是大火、浓烟、惨嚎、尖叫,以及时不时的炸响,与冲天而起的火球。 偌大的中城就如一座人间炼狱…… 陆遥心如死水,视若无睹。甚至那震天般的雷声都被屏蔽于耳外,只余无尽的迷惑。 来的如果是罗鉴、如果是怀朔镇军、乃至其余五镇的大军,更或是柔然的甲骑,他都不会觉的奇怪。 为何却是相距两千五百余里之外的朝廷中军? 就如你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他就发生了…… 后悔已然无用,只能拼尽全力争取一线生机。陆遥甚至已萌生死志,只求中城不破,陆延不死。 不然,陆氏就是举族灭门…… 越来越近了。 陆遥已经看清一道矫健的白影正向他迎来,身后还跟着十余位兵卒。 还好,城门还未打开,吊桥还未放下。还有机会…… 陆遥爆发出无尽的斗志,脸色潮红,就如喝醉了一般。声音又尖又利,仿佛要扯破喉咙: “爷爷如何说的:那天雷就是唬人的戏法,若真能炸死人,这些贼人为何不用,而是要与我等迎战?莫慌,才只十余位,随我杀……”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双方已不足三十步,故而看的极是清楚:还真就只是十余位? 且只有三四位双手持枪,剩下的手中竟只有一把三四尺的长刀。而跟在陆遥身后的兵卒足有一旅,且皆持长枪…… 本来怕的要死,甚至抱定“但有雷响,扭头就跑”一伙军将心中大定,突然就多出了几分战意。 “杀……” “攮死这伙狗养的……” “杀……杀……杀……” 先前还显凌乱,稍后就成了齐吼。数百人的声势不算小,至少身后不远处的元鸷等人听的清清楚楚。 李承志更是听了个真切。 似在武威阵斩慕容时的那种感觉又涌了上来:心跳突然加快,心中亢奋无比。甚至浑身都在发颤,两手抖的竟有些握不稳手里的槊枪。 但意识却极为清明,思维更是敏捷的可怕。双眼微微一扫,李承志猛的定住身形。 此处已离城楼至少二十丈,道宽顶多丈五,阻敌最为合适……就这里了! 将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才堪堪追上的李孝先一头就撞在了李承志的背上。 “郎君退后……让仆来……” “滚开!” 李承志口中厉吼,槊枪一捅,扎入半架被炸毁的城弩之中。 “呲……” 即便被炸的惨破不全,半架城弩至少也有三四百斤。却被李承志用枪滑到了墙道正中。 又滑过半架,丈五宽的城道就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李承志用力的呼了一口气,冷声喝道:“守住女墙(两侧墙沿)……” 呼喝间,两什李氏部曲已冲至李承志身后。而对面的陆遥已到了三丈之内…… “杀!” 陆遥用出了所有的力气,挺直长枪,如一头奔腾的烈马般往前冲去。 但只冲至一半,前脚离阻在道中的弩车还有半丈,枪尖堪堪够到弩车上方之时,眼前遽然划光一道寒光。 好似福至心灵迸发了直觉,陆遥浑身的汗毛“倏”的一竖,鬼使神差般的顿下了脚步。 一柄槊枪有如闪电,从陆遥的眼前划过,狠狠的劈在了堪堪冲过陆遥的一个军将头上。 “咣”的一声,仿佛大槌敲响了铜钟,枪刃与铁盔相交之际,竟溅出了一溜火花。军将被抽的双脚离地,翻身摔下了城头。 陆遥都未来得及眨一下眼,槊枪去而复反,再次从他眼前划过,准准的斩在了右侧一个军将的脖子上。 正感受着拂过面门的那丝寒风,一颗头颅冲天而起。又“呲”的一声,鲜血似箭一般的自断腔中喷射而出。 血雨堪堪落下,洒了陆遥一头一脸。李承志的第三枪也紧随而至。 这一次冲来的兵卒有些多,这一枪足足抽倒了三个,但就只有一个被扫下了城墙。剩下的两人被砸倒在了弩车上。 站的有些太靠前了? 李承志顺手洞穿一个兵将的脖子,冷声喝道:“退,半丈!” 两侧执枪的李孝先与皇甫忠,及身后的两什部曲齐齐的往后一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之后的兵卒并未被这三枪吓往,而是争先恐后的怒吼着朝李承志杀来。 但墙道就只有丈五宽,并排至多也就能走四五个人。兵卒又穿的厚,还披着甲,速度能有多敏捷? 且拦道的弩车足有三尺高,根本跳不过去。兵卒只能将枪夹在腋下,手脚并用的攀上城弩再跃下…… 就是这数息耽搁,已足让李承志从容不迫,视若等闲。 丈二槊枪就如毒龙,更似钢鞭,越过一个捅一个,翻来两个抽一双。 李孝先与皇甫中早将白甲军独有的“伍式突击”阵形练的精熟。与李承志的配合更是紧密无间,长槊下但有漏网之鱼,尽皆被这二人补枪。 眨眼间,就有十数个兵卒被他们扫下了城墙,并在城弩下留下了七八具尸体。颇有些“三夫挡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身后的两什李氏部曲就如看戏一样,干着急却使不上劲…… 兵卒似是如潮水一般的从身侧涌过,陆遥的双腿却似钉在了地上,枪尖更在扎在弩车下的砖缝中,死死的抵在护心镜上。 若非这般,他早被兵卒拥挤着翻过了城弩,死在了李承志的枪下。 就差那么一丝,就是身首异处…… 盯着那柄散发着无尽的杀气,随手一挥必有兵卒倒地的槊枪,陆遥眼中尽是惊疑。 刃长三尺、宽逾寸余、梭锋(破甲梭)足厚三分的丈二长槊? 只是这槊刃怕是就足有六七斤重,寻常军将当佩剑使都嫌重。 枪攥(尾部铜制配重)竟都近有一尺长,粗逾三分,那这杆槊至少也该在三十斤往上。 而军中枪兵所用之长枪,才是六到八斤…… 陆遥敢发誓,领了半辈子兵,打了半辈子仗,用马槊的见过不少。但在在马下能将如此利器耍的如同一根筷子的,今日绝对是第一次。 若非每一槊挥过,必有一溜火花闪现,或是一道血箭飙起,他几乎以为这槊是纸糊的…… 就是恍然间看到这杆寻常兵卒端直都会喘气,此时却轻的如同一根羽毛一般的槊枪劈来,陆遥才猝然惊觉,险之又险的逃过了一命…… 这是谁? 印像中,能用得这般重兵、且如此轻松的,好像只有奚康生、杨大眼? 但那两位都已年过五旬,而这张脸嫩的却能掐出水,嘴唇上连胡子都不见几根,分明就是个少年郎。 不但年轻,而且仪度非凡,竟比姿美称世的元怿都要俊逸几分? 如此猛将,绝非无名之辈,但为何自己就没一丝印象…… 无意见,双眼掠过已至城门下的那驾云车、以及正迎风飘扬的帅旗时,脑中好似闪过了一道光,陆延的脸色惨白如雪。 李承志? 于千军之中阵斩慕容的李承志…… 怎可能? 堂堂讨逆元帅,贵为郡公之尊,你不在军中坐镇,竟潜入城中,冒九死一生之风险,行里应外合之举? 想起来是如此的荒唐可笑,但不知为何,陆遥心中竟万般笃定。念头刚一生出,再无半丝动摇。 绝对是李承志! 如果杀了他,岂不是就地就能反败为胜? 心头突的迸出股热血,瞬间涌上脑海,竟刺的双眼赤红。陆遥用起全身的力气嘶吼着:“杀……杀……” …… 大军并非一窝蜂的冲到西城之下,而是有条不紊,虽快却不乱,更不慌。 故而路程虽相差无几,骑马的元鸷反倒比步行的陆遥慢了许多。 等至城下,李承志已然与城墙守军杀作了一团。 此时天已透亮,东天已然跃出了一道金边。朝霞如火,就如泼洒在城头上的热血。 暂为主将,为发号施令,元鸷自然要登上了云车,故而看的极是清楚: 一个穿皮袍的军将,将一根长槊挥的密不透风。或刺、或斩、或劈、或抽,竟将四五百守军死死的阻在了城道之中,不得寸进。 两侧各有一个军将,但只多是捡漏补枪。至于身后的那两什刀兵……就好像在看戏? 白袍军将每一槊挥过,便有一物掉落至城下:或是一颗头颅、或是一支胳膊、更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耳中尽是刺耳的吼叫、喝骂、惨呼,以及活人或尸体跌落城下的“咚咚”声,但俱是叛军发出。 反观另一边,竟出奇的安静。 也不听那白袍军将嘶吼,更不觉得他如何费力,好似极为轻松写意。 杀人都杀的如此的轻描淡写,从哪里冒出来的如此猛将? 李承志手下还真是藏龙卧虎…… 好似看到了当年的杨大眼,奚康生,元鸷心中萌生出无限的豪情与热血:“哈哈,真豪杰也……元某来助你……” 大笑间,元鸷伸手一探,从侍卫手中接过弓,飞一般的抽箭、上弦…… 李承志正杀的忘我,竟未听到元鸷的这声大笑。 直到一支利箭从他脸前飞过,钉到已翻过城弩的一个兵卒的面门之时,他才骤然惊觉。 再差那么几寸,这支箭就钉到他脑袋上了…… 回头之时,又是“嗖”的一声。 这一支更近,几乎擦过他的毡帽,李承志甚至感受到了箭支飞过的那丝寒风。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四目相对…… “元鸷,我干你大爷,你想杀了我不成?” 口中大吼,李承志长槊斜劈,将一个兵卒斩下城头。 元鸷风中凌乱,有如石化,两只牛眼瞪的如同灯笼。 他比陆遥都要觉的不可思议。 这独身挡在城道之中,杀的叛军人头滚滚、万夫莫可匹敌的猛将,竟然是李承志……不,大帅? 传说……竟然是真的? 正文 第四四一章 大帅威武 非勇冠三军,天生神力者不可用槊! 不是不让用,而是挥不动。 更何况还是重逾三十斤的步槊? 看到这般利器被人耍的如一根羽毛一般,但凡离城近些的虎骑和虎贲,无不看的心潮澎湃,所有的汗毛都似竖了起来,只觉浑身酥酥麻麻。 就似喝醉了酒一般,元熙晕晕乎乎的。 他往城头一指,兴奋的喊道:“此猛将何人?” 还能何人? 李亮紧紧的攥着拳,牙齿咬的咯咯直响,恨不处冲进城中将李丰和皇甫让千刀万剐。 这两个都死了不成,为何是郎君在冲锋陷阵? 见他不应,以为李亮不认识。元熙又一转头,看着元谳。 予城中里应外合夺门的,自是李承志之亲卫无疑。元谳身为亲信从属,定是认得的…… 却不想,元谳竟也如李亮一般,满面潮红,浑身颤抖:“是……中郎!” 中郎? 虎贲中郎将……岂不就是李承志? 元熙双眼狂突,嘴张的能塞下一只拳头。 他疯了不成? 正又惊又疑,不敢置信。云车上的元鸷突的一声大吼: “射声(射声幢将,掌神射手),令众吏引弓,往我之北十步攒射……奉车(掌云车的车兵幢将),予我接城……大帅,某来助你……” 这一声厉吼,仿佛一声暴雷,震的城下大军呆若木鸡。 于城头上搏杀的,是大帅? 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是大帅……” “大帅……”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惊呼声四起。须臾间,“大帅”之声已然传遍全军。 就如潮水袭岸,一浪强过一浪,海啸般的狂吼声贯穿四野,响彻云宵。 一股热血从心头迸出,瞬间流过四肢百骸。但凡虎骑与虎贲,无不激的脊椎发麻,浑身激颤。 何谓身先士卒,一马当先? 不过如是也…… “杀……” “杀杀……” “大帅”的吼声又变成了“杀”字,两千甲骑红着眼睛,喊的声嘶力竭。 两百射声吏飞一般的跳下马,边解着弓边往城下奔去。 等奔过已靠近城墙的云车,又往北十步,错过李承志之后,两队射手陋着护城河齐齐引弓,放箭。 一半直射,越过墙头、垛口,钉在了叛军身上。另一半抛射,箭矢就似雨点,冲至约七八丈高,又斜斜飞落下来。 皆是精挑细选的擅射之士,竟无多少箭矢飘空。再加叛军挤在太密,十支箭足有六七支射到了兵卒身上、头上。 惨嚎声四起,叛军的攻势当即一慢。无形中,就连李承志都觉的压力骤然一减。 就在此时,城楼下突的几声怪响。 先是“哗啦啦”一阵,一道近有三丈高的门板轰然倒下,盖到了护城河上。 被门板激起的气浪卷起河前的积雪,飞的满天都是,就如下了一场明雪。 跌势虽急,但桥岸上尽是厚厚的积雪,减缓了不少力道,桥板竟未砸折。 立在桥边的元熙等人大喜,正欲当先一马冲进门洞,一杆长枪蓦在拦在了胸前。 李亮急声喝道:“莫动……城门还未开……” 话音都未落,突听几声爆响。 天知道皇甫发狠之际,用了多少炸药? 一股巨大的火龙喷出门洞。夹杂着炸碎的门板、碎石、木屑等激射而出,飞过足有三丈宽的护城河,劈头盖脸的砸到了前排甲骑的身上。 就如翻了地龙,大地一阵晃动。元鸷甚至听到了云车咯咯吱吱的摇晃声,好似要散架一样。 李承志心里陡然一松:还好,不算晚…… “磨蹭什么,还不下令入城?” 李承志边舞着长槊边喝道,“遣一旅予我,城上你莫再理会……入城后莫要与镇军、城民缠斗,直取镇衙行在……” 这偌大的沃野城,竟真被李承志……不,大帅给破了? 元鸷心头滚烫如火,急声一应,当即就命令兵挥旗。 “随我杀!” 元熙大声吼着,当先一马冲进门洞。身后大军似一条巨龙,鱼贯而入,眨眼间,就冲进了城内…… 陆遥万念俱灰。 完了…… 什么都完了! 恍然间,他好似看到了自己被乱刀分尸、城中小妾被奸淫致死、幼子幼女被乱军挑在枪头、以及京中父母、妻小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的场景…… 早知如何,何必当初? 陆遥心中生出无尽的悔意,更生出滔天般的戾气。 若非李承志,怎会败的如何之快? 罢了,死就死吧…… 他仰天一叹,松开双手枪杆,不再稳住身形,而是翻身跳上了女墙。 左用伸往右肩,右手探向腰下,须臾间就解下了弓与箭,瞄准了李承志。 方才若不是被其惊天一槊慑住气势,而是抱着必死之心将这狗贼拿下,也不会败的如此彻底…… 心中悔意难耐,陆遥将弓拉的如同满月,仿佛将所有恨意都灌注到了这一箭中。 “郎君小心……” 直到此时,专负这一侧的皇甫忠才发现了立于女墙之上的陆遥。但显然已来不及了…… “嘣”的一声,铁箭如同流星,直射李承志面门。 听到皇甫忠那一声小心,李承志骇的毛骨悚然。身体的本能甚至快过了大脑思考的速度。 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头猛的一低…… “咚!” 白色的毡帽应声而飞,露出一头黑白相间的灰发…… 仿佛被人照头敲了一锤,李承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直响。 虽震却不痛,特别是那“咚”的一声,差点让李承志喜极而泣。 这一箭,射到帽子上了……老天保佑! 李承志自始至终都以为,自己是一个极度怕死的人。虽然有的时候很莽,但每一次都是逼不得已。 所以,只要是能保命的手段,他从来都不嫌多,就如这一次。 莫忘了“白甲军”这三个字是怎么来的。届更不要以为李承志穿的是皮袍、毡靴,戴的是毡帽,好似没有穿甲。其实这里面全都缝制了薄钢板…… 小命差点就没了? 李承志心中怒极,更是激起了滔天般的凶意。 “熬”的一声,仿佛野兽的咆哮,李承志奋力一斩,将三个翻过了城弩的叛军扫到了城下。 长槊一翻,就如毒龙,又一枪扎在了一个刚攀上城弩的军将的胸口。 “叮”的一声轻响,在嘈杂的城头几同于无。但那几点火星却极是显眼,传至手中的阻力感更是表明这一枪没有破了军将的铁甲。 若是方才,李承志已然闪电般的回枪换招。或是劈,或是斩。但这一次,他就跟疯了一样,不但硬顶着不松手,而且用起了全身的力气,猛的往前一冲。 军将止不住势,往后一跌,跌下城弩,撞在了身后的兵卒身上。李承志却得势不饶人,依旧往前猛冲。 就如推到的骨牌,十几个叛军竟被顶的连连倒退。 等元鸷、皇甫忠等人回过神时,李承志已然跃上了城弩。 此时的陆遥已然抽出了第二支箭,正在上弦。 二人离的不远,也就两丈余,且二人都站在高处,所以看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是你? 陆遥的那一身金甲,仿佛是暗夜中的明灯,刺的李承志双眼微眩。 擒贼先擒王……若早看见他,何需战的这般辛苦? 脑中转着类似的念头,李承志纵身一跃,长槊快如闪电,往前一探。 陆遥觉的好像有一座山朝自己倒了过来,遮住了阳光,天都好似暗了一半。 本想举起弓阻挡一下,但才举至一半,喉间猛的一凉,又好似有一朵妖艳的血花在自己面前绽放…… 李承志微一用力,槊刃极速抽出,血水更如泉涌,从陆遥的脖子里喷了出来。 陆遥想捂住喉咙,但身上的力气就像水一样的在往外流失。双手重如泰山,怎么都抬不起来。 随即眼前一黑,就如一根桩子一般跌下了城墙…… 天地都仿佛一静,叛军的嘶吼、喝骂乍然一缓。就连攻势都弱了几分…… 陆戍主,死了? 死了…… 李承志却不理会,反倒更是激起了杀意。跳过城弩左劈右斩,只是三五槊,身前丈余内就倒下了七八具尸体。 可怜身后的李氏部曲,直到此时才瞅到了一丝空隙,哇哇大叫着冲了上来。 “死了,陆遥死了……” 没有了那个嘶声喊杀、予他们鼓舞士气的陆戍主,叛军突然间就失去了主心骨。被陆遥身先士卒才激起的战意更是所剩无几…… 有人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方才的天雷、火流星,以及眼前银丝飞扬、白色的皮袍早已被血液浸透的李承志…… 杀神降世? 天神下凡? 顿然间,有兵卒忽的丢下了长枪,疯了一般的跳上了女墙,往后逃去。 “陆戍主死了……大军进城了……” 这一声嘶嚎,有如深夜之中敲响的巨钟,令人发聋振聩,醍醐灌顶。 败了? 仿佛起了连锁反应,只是几息,城头上就响起了震天般的哭吼:“陆戍主死了……” 陆戍主死了,但自己却不想死…… 终于有人清醒了过来,丢刀弃枪者络绎不绝。 后面的撒腿就跑,前面的又使劲往后面挤。但城宽就只这么宽,一旅兵排了足有三四十丈,一时间哪里挤的动。 情急之下,不少兵卒跳上了女墙。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相互推搡之下,十人当中足有三四个被挤下了城墙…… 李承志仿佛杀红了眼,陡觉眼前一空之时,竟未停顿一丝,挚枪就追杀了下去。 但奇怪的是,虽然心中凶意狂涌,但脑中依旧清明。李承志甚至知道专挑叛军的屁股捅,而不是乱砍乱杀一气…… 最后排的叛军又痛又惧、又怕又急,哪还能顾得跳上女墙会不会摔死? 但刚攀上城头,斜刺里就会刺来一枝长枪,只轻轻一捅,兵卒就哀嚎着摔下了城墙。 李孝先和皇甫忠跟在李承志身后,满脸都是狞笑…… 等元谳率一旅虎贲下马登墙,就跟傻了一样:城上空空荡荡,连毛都没给他剩下一根…… …… “大帅威武……” 不知哪个兵卒吼了一声,左近的甲士不由自主的扭头往后,向城上看去。 一个人在后面追,数百人在前面逃。来不及跑的就只能跳下城墙,一时间,就像往汤锅里下丸子似的。 哭爹叫娘的声音此起彼伏,虎士的耳朵都要被刺破了…… 城墙太高,看不清面目,但那闪烁着寒光的长槊,以及那迎风飞舞的满头银丝,无一不表明杀的城头叛军溃不成军的军将就是李承志。 一人杀溃千军,何等壮观? 众虎士兴奋浑身战栗,一层接一层的鸡皮疙瘩爬满了皮肤。“大帅威武”的吼声有如海啸,震彻云宵。 元鸷被激的浑身的血液都好似烧了起来,恨不得以身替之。 他终于知道,南朝宋帝刘裕“以一溃千”的战绩是如何来的了。 不外如是也…… 他竟也没控制住,跟着振臂一吼:“大帅威武!” 正文 第四四二章 能掐会算 屋外好不嘈杂! 元怿被吵的焦燥难耐,睡眼惺忪的翻身坐起。 源奂不知何时起的身,正呆呆的立在窗边,抻着脖子往外张望着。 堂外嚷闹依旧,不停的有兵卒来回奔走、呼喝。远处隐隐传来“咚咚”的震响。听着不似金锣,倒像是城墙轰然倒塌了一般。 元怿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城内走水了?” 声音很轻,但听在源奂耳中好似炸雷。 等他回过头,反将元怿吓了一跳:双眼怒突,眼中充满血丝。额上青筋暴起,两腮的横肉不停的抽搐着: “你想活还是想死?” 以为他又要劝降,元怿的脸往下一垮。 “并非劝你苟活,而是让你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清白于世……” 还有这等好事? 听着那连续不断的震响,元怿心中一突:“城内……生了变?” 不是说清河王忠耿有余,机敏不足么? 源奂怅然叹道:“有大军在攻城,某听堂外军将呼喝,应是朝廷中军……陆延计事不密,谋划不全,今日必然事败。 但他败亡之际,必然会予你鱼死网破……如今之计,就只有我能救你。但我保你性命之后,你也须保我周全……” 元怿又惊又疑,满脸古怪? 从哪里冒出来的朝廷中军,怕不是罗鉴打着中军的旗号在诈城吧? 怪不得源奂惊恐至极,骇如厉鬼? 附逆也就俄倾,那起兵檄文上的墨迹干了才几日,突然就要败了? 哈哈,真真是活该…… 元怿刚要嗤笑,堂外隐约传来甲士奔走的响动,似在正往镇府行来。 “镇定些,也莫要多言,一切有我……” 就这几句,甲士已奔至门口。源奂用力在元怿的手上一攥,又施施然的一转身。 就如变戏法,脸上的惊骇之色荡然一空,尽是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只是这一招换脸的功夫,就让元怿惊叹不已…… 来人的叔孙胜,便是日夜看守镇府行在的旅帅,是陆延心腹中的心腹。 刚一进门,叔孙胜就直往元怿的身上瞅。手一挥,顿时就有四个兵卒拔出佩刀围了上来。 元怿的脸色一白:果如源奂所言,真是来杀自己的…… 源奂横移两步,拦在了元怿身前。 “叔孙,我知你欲何为:陆延自知已败,但悔恨不甘,故而欲杀清河王泄愤。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只要你放过清河王一遭,便是弃暗投明,拨乱反正之功。有殿下为你我求情,不论何人领军,你我必然无虞……” 叔孙胜本要喝骂,话到了嘴边又猛的一愣。 源奂所称并非只是“你”,而是“你我”? 果不愧为老奸巨滑之辈,说反复就反复,就如吃饭饮水,无耻之尤。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老贼,才活的最为长远? 短短两句,就让叔孙胜动摇不已。而麾下的那一什衙卫竟也无人出声,反而皆眼巴巴的看着叔孙胜。分明已被源奂说动。 罢了…… 正要应下,突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旅帅,大军攻进城了,正往行在奔来……” 源奂与叔孙胜皆是悚然一惊:这么快? 此次事发突然,城内镇军都未收附,大军却突临城下,陆延必败无疑。 但谁都没想到,竟败的如此之快? 从城头锣响到此时,都还无半个时辰…… “莫慌……我等受陆延胁迫,才逼不得已附逆,且并未铸成大错……清河王殿下必会为我等分说……来啊,予殿下更衣……” 哭喊着来秉报的那个衙卫幢将都惊呆了:还能这样的? 那还能怎么样? 叔孙胜用力一咬牙:“速去传令:沿途不得抵抗,皆须弃兵、卸甲、伏地,恭迎义军……若遇领兵之将,即刻请至衙堂……” 说罢,又挂上了媚笑,朝元怿做着揖:“殿下以为如何?” “便依将军所言!” 元怿心下大定,又无奈的暗叹着气:比不要脸,京中的那一伙拍马也赶不上边镇的这一帮…… 也就将将给元怿换上了崭新的衣衫,虎贲就攻进了行在。 嗯,不该称之为“攻”,称之为“奔”才对。 由入城起,一路几乎畅通无阻。除了偶遇一伙还在放火的李氏部曲,差点打起来之外,竟再无阻拦。 元熙一马当先,枪刃上竟连丝都血都未沾。 到了行在,本以为能遇到抵抗,也好过过手瘾。哪知一群衙兵连街上的镇民都不如。镇民都还知道哭喊两声,这些衙兵却像木头,尽皆跪伏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元熙好不郁闷,策马跃进府门、奔过府道、耀武扬威的冲进了衙堂。 几个正予元怿梳头的婢女吓的尖声大叫。 “殿下?哈哈……你还活着?” 元怿又惊又喜,一脸懵逼。 真的是中军? 他自京中启程往六镇宣抚之时,因护驾不力,元熙才刚刚由武卫将军贬为虎贲营将…… “是你领的军?” “殿下真是高看我了!” 元熙嬉嬉哈哈应着,又听一声呼喝:“放肆……谁让你骑马入衙?还不滚下来……” 一听便知是元鸷,元熙暗暗的撇着嘴。懒洋洋的应着,脸上尽是不屑之色。 严格说来,二人同级:元鸷为虎骑营将,他为虎贲营将,二人一般大小。 只是因急行军之故,李承志才令元鸷为主、元熙为辅。 再者明知元鸷看不起他,元熙自然也不会拿热脸贴冷屁股。要说怵,那是半点都不存在。 元鸷确实多有战功,但他元熙也不虚:因为他爹叫中山王元英…… 他慢腾腾的下着马,摆足了阳奉阴违的模样。磨蹭了半天,才只是脱了半边蹬。 但当听到门外的李亮好似在唤“郎君”,元熙一个激灵,似触电了一般,飞一般的跳下来。又使劲的往边上赶着马,生怕来人看见。 元怿与源奂眼中尽是惊疑:来者是何人,竟将眨眼前还桀骜不驯的元熙吓的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诧异间,听门外有人唤着大帅,一道挺拔的身影踱入堂中。 看到那头雪墨相间的银丝,元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李承志?” 不是不相信李承志会来,而是他此时的模样:浑身是血,已然染透了身上的皮袍、脚上的毡靴。且冻成了冰,仿佛在体外覆了一层血铠。 每走一步,就会有冰渣自身上抖落,散落在石砖之上,就如洒了一地的红水晶。 听到元怿情不自禁的呼喝,源奂心中微沉。 他是知道朝廷已然出军平叛的消息的,也知三军之帅是李承志。包括元怿也知道这个消息。 但一直以为,来的至多也就是左都督李韶或右都督刁整。或是左右司马杨钧或郦道元…… 这几位皆是汉臣,以源氏之显赫,李韶之流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再加事出有因,九成九不会为难予他。 但万万没想到,竟是乳臭未干的李承志? 虽处边镇,但源奂并非孤陋寡闻之人,听闻过不少有关李承志的传闻。知其幸进上位,堪称神速。不足一载,便至许多世族、门阀之后进几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只能望其项背,扼腕长叹。 而正因其少年骤贵,年轻气盛,目中无人,故而才不好对付…… 有心给元怿使个眼色,但元怿哪还有顾得上他…… 就如看到了亲人,元怿鼻子一酸,眼眶中当即就转起了泪花,紧紧的盯着被染成血葫芦的李承志:“为何……会如此?” “还能为何?我怕来晚了,连尸都替你收不上,故而只能赶紧些。没想你竟活着?哈哈……” 元怿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险些……险此就死了呀……” “莫糊弄我!” 李承志扫视了一圏,指了指案上吃剩的肉食、浆菜、酒觞,及那几位予元怿梳洗更衣的美婢: “好肉、好菜、美酒、美色,竟哪一样都不缺?分明是尊你为座上宾……想来是舍不得的杀你的……” 元怿被羞的满脸臊红,连泪花都给憋了回去。 李承志也懒的再取笑他,又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源奂:“源都督?” 源奂用力的挺了挺腰杆:“正是本官!” 本官? 还真是会打蛇随棍上啊? 李承志将一物往前一抛,轻声笑着:“源都督果不愧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文采之斐然、道理之深远,李某望尘莫及……” 望尘莫及? 源奂慌乱接住,等看清是何物之时,一张脸顿时煞白。想好了满肚子的辩词,竟半句都说不出来? 他亲笔手书的起兵檄文! 片刻前才得以入城,李承志是从哪里得来的? 源奂好不惶急,哪还有半丝镇定。他甚至萌生出一丝冲动,将这份檄文撕成碎片,吞下肚去。 手都已攥紧了两边的木轴,正待用力。忽觉脸上一凉,源奂猝然惊醒。 是啊,就算毁了这份罪证又能如何? 都已想到李承志少年骤贵,年轻气盛,必不会如元澄之流一般和光同尘,霁月清风。更不会如元怿一般好哄、好糊弄,自己又何必激怒于他? “此……此乃陆延斧钺加身所逼……本官……本官实是迫不得已……且自始至终,本官都欲拨乱反正,直到方才才觅得良机:若非本官挺身相救,清河王殿下已然不幸……” 明知被源奂钻了空子,元怿还不得不替他辩解。 源奂还有用,至少现在还有用…… “源都督并无虚言,确实如此……” 呵呵…… 李承志失笑般的摇了摇头。 他早已过了眼晴里不揉半点沙子的阶段,何况此时也并非较真的时候。 秋后算账也不迟。 他冷眼盯着源奂:“源都督想死,还是想活?” 这句话好不耳熟,让源奂感到何等的羞辱? 他很想问一句:你敢杀我? 还真就敢杀! 与元继相比,源奂何止差了一个层次? 而那时的李承志,也才只是从五品…… 元怿横移了两步,拦在源奂面前,就如片刻之前源奂救他一般:“想活!” 李承志却只当没听见,依旧紧逼源奂。直到源奂点头,咬牙应道“想活”,他才做罢。 “元鸷,与源都督收拢镇军,将陆延之罪行昭彰于众。另遣派虎骑,予镇衙令使传令各戍: 柔然大军已至金壕关外,说不定今日就会入关侵扰。令各戍、各县严加戒备,但有发现,即刻燃烟传讯……” 元怿被骇的毛骨悚然:“真有柔然大军?” “你以为呢?不然陆延哪来的胆子悍然起事?” 李承志应了一句,又交待着元熙等将替换换镇军守城、安营、造饭等事宜。又令李亮传讯皇甫让、李丰即刻整装,编入中兵曹(亲卫营)。 几息后,众将领命而去,婢女也被遣退,堂中就只余李承志与元怿。 元怿欲言又止,怅然叹道:“源氏虽非八姓(鲜卑八大贵族),但仍属膏粱门第(与崔、卢、郑、王四门等齐)。 且上进的族人、子弟众多,于朝野、军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又何必羞辱于他?” “你道他为何敢左右逢源,猝反猝复如吃饭喝水一般?便是料定汝等、朝廷暂不敢将他如何。若不让他明白我真的敢杀他,难保我率兵入关后,他不会再起反复……” 李承志冷声笑道,“多方押注,乃世族一惯的伎俩。我未将他斩杀当场,已算是网开一面了,曲曲羞辱算得了什么?” 元怿有意再劝,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也确如李承志之言,非常之时行百常之事,必要时候就得杀鸡儆猴。 他怅然一叹:“陆延呢?” “大军入城前就逃了!不过我已令元谳率轻骑追击,即便追不上,也会逼其南逃……而两日前,我已令高猛予朔方阻截。除非陆廷能生出翅膀,不然再劫难逃?” “你两日前就入了城?” 元怿好不惊奇,“你二十余日前才从洛阳出兵,竟予当时就料定沃野必有变故?” “何止是二十多日前?” 李承志冷声耻笑道,“两月之前,先帝驾崩次日,我予你,予朝堂诸公是如何说的?但尔等皆以为我危言耸听,如今呢?” 元怿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就如看神仙一样的看着李承志。 此时想来,李承志就如能掐会算一般? 也莫说他元怿了,怕是朝中百官就没一个能想通,李承志为何敢如此笃定? 不然何至于大军刚出洛阳,他就会毅然决然的亲率铁骑急赴六镇,还来的如此之及时? 若再迟上一两日,但等柔然大军入关,什么都晚了…… 元怿又是惊疑又是佩服,正欲相询,门外传来了一声“报”。抬眼一看,似是李承志的家臣之首李大。 “郎君,突有大军自东而来,约有两三千之数,已至城东十里……” “是何旗号?” “还未探知!” “莫要惊慌,应是怀朔镇军……来的倒挺快?” 李承志轻声笑道,“来啊,予我更衣……另传令元鸷:若是罗鉴或杨钧,即刻请至镇衙。除亲卫外,其余兵马半个都不得入城……” 元怿满脸古怪:“你连罗鉴都不信?” 李承志嗤声笑道:“莫说罗鉴,我连你都不信。若不是恰好擒获陆延之亲信,知你未叛,你道我会对你这般客气?” 元怿气的想吐血,牙齿咬的咯吱直响…… 正文 第四四三章 心服口服 晴空万里,蔚蓝如洗。 已然日上三杆,正是阳光明媚之时。但城内肃然一空,渺无人踪。 偶尔才会见几个在城上扑火的兵卒,但皆着皮袍毡靴,一看就是中军。 而镇军与镇民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杨钧忍着惊骇:“破城才只片刻,为何如此肃静,难道全屠了不成?” 屠是不可能屠的,哪怕数万军民排着队让两千中军杀,短短几刻怕是也就杀个零头。 之所以闭门不出……当然是被李氏部曲给吓回去了。 那可是雷? 莫说地处边陲的镇军镇民,即便是中军,又何时见过这等神物,奇景? 十家中有七八家,估计都在府中俯地跪拜、祷神告罪…… 不然仅凭百余李氏部曲与亲卫,怎可能让镇兵镇民数万的沃野镇四处惊乱,如人间炼狱?又怎可能但等城破,中军便如入无人之境? 一想到那“雷”炸开城门时的动静,元鸷的瞳孔就阵阵紧缩。 这就是李承志予陛下……不,予先帝所言的鸡子所制的雷? 你糊弄鬼呢? 心中惊骇至极,但元鸷丝毫不动声色,含糊道:“应是慑于天子旌节、中军之威,故而闭门不出……” 罗鉴冷眼盯着元鸷。 你当六镇之军、之民皆是牲畜不成? 便是猪羊,也该嘶嚎几声。而此时的镇城,却如死地般沉寂,竟连幼儿啼哭都听不到一声? 而令人诡异的,并不只这一点…… 罗鉴举目四望,掠过崩塌的西门、烧黑的城墙、以及几处还未灭尽的余火与翻滚冲天的浓烟,疑声问道:“元将军,这城又是如何破的?” 元鸷稍稍一顿,断然摇头道:“某也不知……元某率大军至城下时,就见大帅予城头厮杀,俄倾间便夺了城门,而后大军长驱直入……” 李承志予城头厮杀? 杨钧的心都快跳了出来:“就靠他那两队亲卫?” 那时还哪来的两队亲卫? 难道往各处派快马传令,就只派三五个么? 只你杨司马就带走了三什、元谳往夏州带走了三什、元琰往泾州带走了三什、李睿复往怀朔传讯时再带走三什、李亮往五原予自己传令时,又带走了三什…… 你且算算,还剩多少? 见元鸷满脸古怪,杨钧也反应了过来,眼珠几欲突出眼眶:李睿到怀朔后曾提过,李承志身周就只余五什李氏家臣…… “就只……五什?” 元鸷未作声,只是默然的点了点头。 杨钧惊的张大了嘴。 沃野城中的镇军又有多少? 至少三五千! 这还不包括家家都有甲、户户都有刀枪的镇民与军户。 听起来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罗鉴的眼中却闪着丝丝幽光。 元鸷所言,他一个字都不信…… 即便沃野镇真圈养了一群猪,也绝不是李承志靠五什家臣就能拿下来的。 五什败数万……讲什么笑话? 这已然超出了人的认知,用神迹形容也不为过…… 不出意外,因是沃野猝然反叛,致使李承志已信不过六镇,更信不过他罗鉴,故而不愿实言相告。 忍着心中怒火,罗鉴抬起马鞭,狠狠的往马股上抽了一记。战马一声长嘶,往镇衙疾驰而去。一什亲卫紧随其后。 身周再无外人,扬钧一把扯住元鸷的袖子,急声道:“你予我说实话……” “下属句句属实!” 元鸷无奈道,“也不知大帅予何时在城中遣了暗间,皆为李氏家臣,但绝不超过一百之数。 但这一百家臣,皆散于城中四处放火制造混乱,才迫使叛军分兵。且还有不少在强攻闸楼夺取城门。故而予城头随大帅搏杀之兵,就只两什…… 而就靠这两什之兵,大帅将城内四门近两千守军扫荡一空……元谳率一旅援军登城相助,全程竟未发一矢、未刺一枪……” “两什扫荡两千?” “若非下官亲眼所见,便也如杨司马一般,绝然不信!” 元鸷颤声应着,眼中闪烁着精光:“故而某已对大帅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何止五体投地? 若真如此,顶礼膜拜都不够…… 杨钧喘着粗气:“那他呢,可是受了伤?” 元鸷想了想李承志走入镇衙时的模样,悠声道:“毫发无损!” 杨钧的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都不知道再怎么问了。 左右瞅了一眼,看亲卫近侍皆在丈余之后,元鸷压低了声音:“若溯本追源,也就无甚惊奇了……司马可曾听过一则传闻?” 杨钧下意识的问道:“是何传闻!” “天人神授!” 一刹那,好像时间都停止了流传。 杨钧只觉脸上一木,脑子都不会转了…… 天人神授? 哈哈……何其荒谬? 但若非如此,此等神迹又该如何解释? “某不信……” 杨钧咬牙低吼着,就如罗鉴一般,疯了似的抽打着马股:“我要亲自问他……” ……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两骑跨进府门,马蹄敲击在宽敞的石道上,就如十数个和尚不急不徐的敲着木鱼,清脆悦耳,且有韵律。 一众亲卫还没这个资格策马入府,只得在门外下马,快步跟了上来。 元谳本要怒斥,但看到杨钧与元鸷时,顿时将喝骂咽了回去,又隔着门朝里报道:“大帅,是杨司马与晋阳男(元鸷)!” 堂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看,果然是季孙兄?请……” 听大帅之意,罗鉴竟还未到? 元鸷心中狐疑,左右一瞅,并未看到罗鉴的坐骑。 正欲举步,身侧闪过一道身影。杨钧已然急不可耐的冲进了衙堂。 刚一进门,就如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杨钧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李承志**着上身坐于案前,两个婢女拿着湿巾,正给他擦洗着血淋淋的身体。 地上剥落着一堆衣物,有铁甲、有皮袍、也有中衣、毡靴。但不论那一样,都似是被血浆中泡出来的一般。经堂中的烟气一薰,血冰化开,就如无数条暗红的蚯蚓一样四处蔓延。 脚下摆着两只木桶,应是涤洗湿巾所用,但水色已然赤红,似朱砂熬就。 若非身先士卒与敌搏杀,岂会这般惨烈? 元鸷并未虚言…… 杨钧胸中滚烫如火,嗓子里如同塞了一把锯末,沙哑嘶鸣:“可是……伤着了?” 李承志朗声笑道:“若是伤着,还能与你谈笑风声?放心,皆是敌贼之血……” “你果然……以两什之兵,尽溃城上两千守军?” “两什……溃两千?” 元怿手一抖,盏中的奶汁泼了一胸。 李承志稍稍一思索:有两千之多么? 只记得当时城上的守军就像疯了一样,如下饺子一似的往城下跳,哪里有空去数? 此时想来,连他自己都觉的神奇无比:手雷的功效竟然这般大? 就不提被李丰、李聪吓的不敢探头、更不敢出门的营兵与军户了,只说被陆延急召而至城上的镇军。 两千多兵宁愿自杀般的从三丈高的城墙上往下跳,却不敢回过头拼死一搏? 但凡鼓起勇气回头瞅一眼,就能知道身后追击的,才只有十几个人…… 可见古人诚不欺我,军心一溃,就如山倒! 心中暗叹,李承志风轻云淡的回道:“乌合之众罢了,无甚可称道的……” 乌合之众……那就是真的了? 杨钧只觉牙跟发痒,且酸的厉害。他不停蠕动着舌头,鼓着两腮,恨不得呸李承志一口。 元英、元澄、李崇敢不敢说六镇之军是乌合之众,奚康生、杨大眼、崔延伯敢不敢说这样的话? 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心中暗恨,但惊骇也缓了许多。杨舒又连忙给元怿行着礼:“见过殿下!” “勿要多礼……” 元怿哪还顾得上杨钧,就连胸口的奶汁都顾不上擦,伸手就往李承志的身上摸来:“李承志,你真的是人?” 李承志挥开拍开,正要笑骂,门外的元谳又报道:“大帅,罗都督在府外求见!” 罗都督? 除了罗鉴还能有谁? 被杨钧一打岔,竟将罗鉴给忘了…… 他佯怒骂道:“放肆,竟敢将罗县公(罗鉴爵位石邑县公)拦在府外,还不快请?” 元谳都要委屈死了。 说了三四遍,称大帅早有交待,罗都督但至,直接请进堂内。 但罗鉴不知发什么神经,走到门槛外就再不进了,非要让兵卒与李郡公通报? 暗中嘟囔着,元谳飞一般的奔出府外,将罗鉴请了进来。 杨钧与元鸷对视一眼,均是心中暗道:怕是要遭? 这两个都以为,真是李承志的亲卫将罗鉴拦在了府外。 若论爵位,二人相当。若论官职,二人依旧相当。 但若论出身与资历,李承志与罗鉴的差距足有从六镇到洛阳那么远。 李承志不出府相迎也就罢了,却逼着罗鉴在府外自报家门,堪称折辱至极。 且甘冒苦寒坎坷急行一昼夜、到头来却扑了个空,罗鉴怕是早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一进来,不爆才怪…… 李承志已然停止了擦洗,让婢女与他披了一件干净的中衣。看见罗鉴入堂,立马抱拳笑道:“是李某失礼,县公海涵……若非不便,某早出府相迎了……” 诡异的是,罗鉴既不还礼,也不出声。先看了看坦胸露背,且身上依旧沾染着血迹的李承志。又看了看剥于地下、有如血洗的那堆衣甲、及那两桶血水。 正当杨钧暗道果然要遭,准备居中斡旋,却见罗鉴一声长叹,竟往下一拜,腰几乎与地齐平。 这可是大礼! 不见杨钧见了元怿,拱手之时也只是微一欠腰。 “李郡公高义,请受罗某一拜!” 李承志都被整不会了。 这堂中四五位,就他一个是郡公…… 心中诧异无比,连鞋都来不及穿,李承志光着脚迎了下来,将罗鉴往上一托:“郡公言重,李某惶恐……” 罗鉴只觉浑身一轻,双脚几乎离了地。 他身上披着鱼鳞甲,且身形魁梧,连甲至少也在两百五六。但托在李承志手中,就如婴儿一般? 可见李承志之神力? 而来镇衙之前,恰遇元熙于城下绑缚叛军,他诧异之下盘问了两句。 问过才知,元鸷所言不但非虚,而且说含蓄了。 夺门之时,李承志确实带了两什家臣,但自始至终,都是李承志单枪迎敌,使陆延的一旅甲兵不得寸入。 那两什兵,就跟看戏一样…… 而之后,依旧是李承志挚枪追敌,被他迫至跳城摔死的溃军,竟有一千五百余? 扪心自问,即便年轻二十岁,如李承志这般血气方刚之龄,再给他长十个胆,罗鉴依旧做不出这等壮举。 并不是武艺、气力不如李承志,而是胆气、胸襟。 已然贵为郡公、四州都督,麾下数万军马,何必行此险招? 说诛心些:便是六镇皆失,更或是元魏灭国,又怎能及得上自己的性命? 对于自己做不到,或是不敢做,但他人做的却如吃饭喝水般轻松的人物,九成九会心生景仰。 罗鉴除了佩服,也只能佩服了。 更何况,若非李承志,沃野必乱、元怿必然不能幸免……基于这一点,李承志对罗氏而言也如大恩,他这一礼拜的心服口服。 好一阵客气,数人才逐一坐定。 罗鉴不似元怿、杨钧这般亲近,不好过于随意,李承志不再擦洗,匆匆换了件衣衫又回了衙堂。 “一应军情,都已于昨日传予县公,某就不再啰嗦了。便只一点:文才审过陆延亲信,称有近万柔然轻骑,已予昨日近夜抵至金壕关,今日必然入关…… 故而李某欲率虎骑、虎贲,予五原迎敌。若是县公文便,可请借数千镇军予我?” 就如石破天惊,众人尽皆一愣:李承志越俎代庖代上瘾了? 这该是六镇……嗯,罗鉴的职责。 不然要他这个三镇都督何用? 元怿有些着急:“城中诸务呢?” 李承志看了看满脸愕然的罗鉴:“自是拜托予殿下与县公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罗鉴来的这么快,就该将源奂杀鸡儆猴。 但话已出口,不好朝令夕改,只能等打退柔然人再看了…… 正文 第四四三章 立春 堂中静的像一潭死水,几人似乎已然沉睡,呼吸声清晰可闻。 众人心中诧异,却默然无语,且心思各异。 李承志只都督四州,却非都督六镇。 而罗鉴已至,况且还有太后、幼帝钦命的六镇宣抚使元怿,故而这个烂摊子,怎么也不该让李承志来收尾。 说难听些,李承志冒着九死一生之险,将沃野之乱扼杀于萌芽之中,已然对元怿、对罗鉴仁至义尽,何必再揽下“柔然”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铁疙瘩? 胜了无多大功勋,还会被人暗中诟病手伸的太长。若是败了,便是“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罗鉴身份特殊,不好开口。元鸷身为下属,不便开口。就只有杨钧与元怿,虽与李承志亲近些,一时间却又猜不透他的心思。 莫非已将元怿与罗鉴也列到嫌疑犯的名单中了? 沉默了足有半字,正当元怿焦燥难耐,意欲打破沉默,李承志用手指在案上轻轻的点了点。 “当……当……当……” 声音又清又脆,宛如予空山幽古之中奏响了琴曲。 “莫要多疑,我只是不想死的人太多而已!” 李承志的案几上一阵翻拣,找出一份沃野镇的舆图(地图)。 “我予城上之时,偶擒陆延之族弟陆衍,称柔然社仑部近万骑兵已于昨日黄昏抵至狼山山尾金壕关…… 按陆延之谋划,原定于今日遣陆遥、陆衍等亲信,与社仑首领予金壕关密晤,并赠其怀朔、武川两镇各戍布防图,便是此物……” 罗鉴凝目细瞅,心中一震。 何止是各戍布防? 图上竟连各关、各县等驻军多寡,并两镇东西南北纵横数道长短等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有了这份图,西三镇予柔然人而言,就如一头剃光了毛的肥猪。哪里最为致命、哪里最为薄弱等等,堪称一目了然。 “待杜仑首领得了布防图,便会兵分三路:一路隐藏于金壕关外,另两路各赴怀朔于武川。不攻城,不占地,只以抢掳为主…… 待县公集齐三镇之军,杜仑部就会退至狼山之北。等那时,县公必不甘心蠕贼携牛羊、丁口逃至大漠,定会率军追击……” “但等罗某出关,行至狼山,匿于金壕关的蠕贼就会如神兵天降。如此罗某便是腹背受敌之局,而陆延必然猝然倒戈,行致命一击……” 罗延紧紧的攥住了拳,“陆延贼子,真是好算计!” 就如感同深受,元怿与杨钧愣愣的看着罗钧,只觉浑身发凉。 罗钧一败,西三镇自然尽入陆延之手。不论是故伎重演,与柔然苟合再度图谋东三镇,或是与薄骨律镇的于景、梁州的元怀于忠遥相呼应,都并非难事。 这时的朝廷就要考虑,是先平元怀,还是先定六镇。同时还要防备州郡之中,是否还有崔祖螭、陆延之流。 怪不得李承志反复强调:哪里都能乱,六镇不能乱! 元怿肠子都要悔青了:悔不该听李承志之言申饬六镇。 若是携重金、钱粮安抚,怎么有这般多的逆贼附逆于陆延? 还好,李承志来的够及时…… 元怿猛吐一口气:“如今陆延已溃,被你迫至南逃,且你已派军封死往北各道,杜仑部得不到布防图,必不敢妄动。因此徐徐图之,或是惊走便可,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惊走……你当柔然是吓大的,还是哄大的?” 李承志嗤的一声,“敢入关抢掳,杜仑部定已做足了准备。也绝非凭陆延一己之言,就能令其稀里糊涂的遣万骑入关。 沿途各戍、各县,乃至这沃野镇城,怕都藏着不少的柔然奸细。故而陆延败走的消息,定然是藏不住的。而罗县公猝然出兵,只率两千轻骑急赴沃野的消息也定然藏不住……换做你是杜仑部,你会如何选择?” 还能如何选,当然是逃啊…… 话已然到了嘴边,但舌根下仿佛插了根铁梢,元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便如李承志所言,柔然人不是吓大的,何况已知沃野生乱、各戍必然自危、必会收缩兵力的前提下。 不抢一把怎能甘心? 众人终于知道,李承志所说的“不想死的人太多”是什么用意。 就凭“近万蠕骑”这一点,罗鉴就不敢轻动。至少也要召够两到三万的镇军才敢出兵。 而除了人,还要备粮,便是再快,也要五到十日。 到那时候,怕日大半个沃野镇都已经成了焦土。 这么一想,李承志还真就在给罗鉴收拾烂摊子…… 似是深受震撼,罗鉴的脸色有些潮红,声音稍显沙哑:“平定镇城、诛尽陆延之附逆、灭大祸于未然,已使罗某感激不尽,罗某怎敢得寸进尺?故而若北去阻敌,罗某当仁不让……” 你确实该当仁不让,但也要能来得及才行。 “没时间了!” 李承志敲着案几,看了看元鸷,怅然叹道,“若县公北去阻敌,除城外的两千轻骑,就只能予镇城中就地征兵……这两千中军,定然是不能给你的……” 为什么不能? 没有人问出这种愚蠢的话题。 有陆延、源奂这两个前车之鉴,李承志能将后方托付予元怿与罗鉴,而不是端座沃野城、冷眼旁观罗鉴与柔然人两败俱伤,已是难能可贵。又怎会将自己的底牌尽付交予他人之手? 而仅凭猝然征召的镇军,又岂是近万蠕骑的敌手? 既然你不敢尽信罗鉴,那我呢…… 元怿“腾”的站了起来,满含期盼的看着李承志:“孤去如何?” “你?” 李承志笑吟吟的摇了摇头,“还是莫要罔顾人命了!” 元怿的一张脸瞬间涨的彤红,两排牙齿错的咯吱直响。 若非深知不是李承志的对手,他早扑上来了…… “就这般定了吧!” 李承志抱了抱拳,“事态迫在眉睫,不敢稍有耽搁。故而最迟明日天明,某便要出兵。还请县公鼎力相助:兵要轻骑,粮要精粮,越快越好!” “好……某即刻去办!” 罗鉴咬着牙应了一声,又抱着拳往下一揖,“郡公之高义直冲宵汉,某代三镇八十万军民谢过了!” 之前也称“高义”,此时又称“高义”,但用意迥然不同。 “身为臣子,为君分忧,保境安民皆是本份,县公言重了!” 嘴上虽然这样说,李承志却没有阻拦,而是坦然的受了这一礼。 罗鉴言重么? 还真不是。 若无李承志与两千中军,罗鉴最快也要到五六日之后才能出兵。 而以柔然轻骑的速度,将沃野镇城、各戍、各关之外的镇民抢掠一遍,轻轻松松…… 反过来再说,李承志又图什么? 也就只剩忠君爱国、及想让罗鉴、元怿承他恩情。 若连这个都不是,罗鉴和元怿怕是连觉都睡不着…… 罗鉴去召兵征粮,元怿去安抚镇民,元鸷和杨钧也去安置虎贲与虎骑安营造饭。 这些用不着李承志操心,再者连着两天没怎么合眼,又与城上厮杀一番,委实累的不轻。他便准备好好的睡上他一天一夜。 罗鉴和杨鉴来的太快,身上的血就没利索,粘的难受不说,一股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李承志索性唤来李睿与李聪,让两兄弟烧水,准备好好的洗个澡。 两兄弟走了之后,李亮却站着不动,满脸踌躇,欲言又止。 李承志端起酒盅抿了一口:“有事就讲!” “仆百思不解!” 李亮眼中精光闪烁,将声音压的极低,“郎君何故如此?” 话说的很含糊,但李承志心中亮如明镜:既然迟早都要造反,岂不是这天下越乱越好? 李承志非但不推波肋澜,反而殚精竭虑的为这元魏朝补窟窿? 难就真就如家主所言:李家这反,怕是造不起来了…… “是不是早就想问了,已经忍了很久?” 李承志稍一犹豫,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你不懂!” 李承志轻声笑着,“若是肉烂了,至少还在锅里。但若是连锅都烂了,莫说是肉了,怕是连口汤都剩不下……” 李亮似懂非懂。 锅和肉自然是这天下,那砸烂锅的又是谁? 元怀、于忠、六镇、柔然? 正欲再问,李承志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日后你就明白了……” …… 那日,刘绍珍称之:待雪化尽,胡骑入关。 李承志以为是一句代称,指的是晴天。却不想,竟真有此景? 柔暖的阳光泼洒于地,竟给人一种温热感。屋顶的积雪渐渐消融,顺着椽头滴于地,溅起一个接一个的小坑。 待到午后,雾气慢慢升腾,仿佛予城廓之上蒙了一丝纱幔,像极了夏季之时的雾天。 直至申时(三点)后,随着日头偏西,气温才慢慢的降了下来。即便入夜时有风吹来,竟也不觉的冰冷。与前两日昼夜行军守寒风刺骨之时相比,恍若隔世。 次是清晨出城之时,李承志才发现:只是一日,原野中的积雪竟然化了大半。站在城头眺望,四处尽是裸露的黄沙。也就阴坡之后还残存着不多的雪迹。 放眼望去,那一座座沙丘和小破就如无数只黄皮白花的大狗卧于山野之间。 “这是北镇?” 不知李承志为何这么问,但看模样,但听语气,似是极为惊奇。 元怿狐疑着点了点头。 “今为廿日(腊月二十)?” 元怿腮上的细肉止不住的抽动了两下,伸手往李承志脑门摸来:“魔障了?” 李承志挥手拍开,又重重的吐了一口雾气,“长见识了!” “大惊小怪,是你没见识而已!” 元怿不屑道,“若算年节,自是还余十日。若算节气,今日已是五九末,明日就要立春。立春之时化雪,何奇之有?” 立春,2月3、4号? 李承志恍然如梦! 若按公历算,到这个世界竟然一周年了? 也是奇了,一年前的今天,自己在打仗。一年后的同一天,竟然还在打仗? 打就打吧,总比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强!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朝元怿和罗鉴抱了抱拳:“某先行一步,二位保重!” 酒已然喝过,别已然道过,不走更待何时? 罗鉴深深一揖:“郡公此去,定能势如破竹,横扫蠕贼……” “借县公吉言!” 李承志郎声笑着,又瞅了瞅元怿,满脸玩味,“舍不得我走?” 元怿的抽动着嘴角,看似在笑,却比哭还难看。似是有千言万语,但到了嘴边,却只剩“保重”二字。 若按公历算,到这个世界竟然一周年了? 也是奇了,一年前的今天,自己在打仗。一年后的同一天,竟然还在打仗? 打就打吧,总比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强!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朝元怿和罗鉴抱了抱拳:“某先行一步,二位保重!” 酒已然喝过,别已然道过,不走更待何时? 罗鉴深深一揖:“郡公此去,定能势如破竹,横扫蠕贼……” “借县公吉言!” 李承志郎声笑着,又瞅了瞅元怿,满脸玩味,“舍不得我走?” 他还真没猜错。 之前不觉的,突听李承志要走,元怿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块,一股害怕的情绪涌上心头,却偏偏又说不出口。 元怿的抽动着嘴角,看似在笑,却比哭还难看。似是有千言万语,但到了嘴边,却只剩“保重”二字。 “嗯,保重!” 李承志笑了笑,大步走下城头。 人都是会成长的,就如自己。 正文 第四四四章 不退反进 阴山如一道巨龙,蜿蜒数千里,不见尽头。又似刀削斧劈,危峰兀林,壁立千尺。 南坡山势陡峭,近似断悬,自山顶至山脚,高处落差五六百丈,低处近千丈。且自西向东两千余里皆是如此。 北魏就是以此为界,将柔然死死在拦在阴山之北。 因阴山西段干旱少雨多风,故而山上植被极少,到处都是裸露的黑石,若远观,似一堵铁墙横立于天地之间。若近看,就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巨狼。狼山便以此命名。 金壕关就如一颗楔子,钉了这头巨狼的两条后腿中间。再往北约三百里,则是钉在巨狼前腿中的高阙关。 讽刺的是,近万柔然骑兵,堂而皇之的在两关之间的峡谷中扎起了营帐。金壕关的守卒就如眼瞎了一样,只当看不见。 天连着晴了三日,南坡的积雪几乎化尽,河谷中竟然见了水,令柔然骑兵欣喜若狂。 至少不用再到山上寻柴、河中砸冰,好烧水来饮马和骆驼。 等日头渐西、河水复冻之前,骑兵已然饮足了牲畜、灌满了皮囊。峡谷间亮起一堆连一堆的篝火,或三五个,或六七位,一群又一群的柔然骑兵围着火堆烤起了肉干,嚼起了奶酪。 看着头发乱哄哄,身上脏兮兮,脸上青中带紫,好似晒焦了一般。 但若仔细看,好像既有黄种人,又有白种人。 大部分的都长的像汉人。少部分粗糙些的,像电影《无人区》的多布杰和卡车司机,精致些的则像小破站复原古甲的“武阵天王杰哥”,带着点混血儿的血统。 若是深究,也不奇怪。 柔然可汗郁久闾氏是鲜卑别支,原为拓跋鲜卑的奴隶。就如鲜卑原是匈奴的奴隶、突厥又是柔然人的奴隶一样。 热衷于汉化的慕容鲜卑、拓跋鲜卑南迁侵占中原,无瑕顾及大漠,才有了郁久闾氏的崛起。但所建立的柔然汗国,却包含鲜卑、匈奴、敕勒、回鹘、羯、及相当大的一部分汉人的组合体。 所以既便有白有黄,也不奇怪…… 天色渐暗,大都肉足饭饱。有帐入帐,无帐的则移开火堆,将毛毡皮毯往烤干的河床上一铺,再裹一件皮袍就能入睡。 莫说已然立春,即便是三九寒冬,这样睡也绝对冻不死…… 谷中腹地,立着一座硕大的毡账,足有三丈方圆。帐中点满了牛油大烛和青铜油灯,甚是明亮。 其中坐着十数人,皆是杜仑部千帐(户)以上部落的首领。 杜仑部原称没鹿回部,窦姓,匈奴时期就游牧在阴山之北。北魏始祖拓跋力微初立时,败于西部疏勒,曾投杜仑部大人窦宾,蒙其收留,娶其爱女。 等窦宾死后,拓跋力微杀了两个舅兄,两个舅弟,部众被其吞并大办,余部北逃。 等拓跋鲜卑南侵中原,杜仑部也随之南迁,回至祖地。时柔然始祖郁久闾为拓跋氏家奴,因坐罪当斩,逃过阴山,如拓跋力微之时,投奔杜仑部。 谁能想到,又救了一匹中山狼? 几年后,郁久闾之子车鹿会雄健吞并杜仑部大半,而后以其为班底,逐一吞并其他部落,最后一统大漠,建立柔然。 直到拓跋焘时期,柔然屡战屡败,元气大伤,郁久闾氏逃至漠北,杜仑部再得以再次南迁,回归祖地。 经过近六十年的休生养息,杜仑部逐渐恢复了先祖时期的荣光。至如今,户近三万帐,丁口近二万。 所以,窦氏杜仑部的运气虽不怎么好,却极其顽强…… 首领窦领坐于上首,端详着一份地图。 这是陆延于一年前就随一批兵甲、粮食、金铜珠宝等,一同送给窦领的。 条件很简单:但等中原乱起,窦领便会于陆延里应外合,侵掠六镇。 陆延得地、得人,杜仑部得粮、得财…… 连窦领也没想到,才短短一年,陆延竟就兑现了诺言? 暗中感慨了一番,窦仑抬起头,问着盘坐于近前的一个壮汉:“尉迟,金壕关的守将如何说的?” “秉大人:那汉将称,镇城距此三百里,若非日夜兼程,费时两日不算出奇。又称,最近今夜或是明日天明,必有消息……” “言而无信!” 窦领怒哼一声。 这两年来,无论互通消息,或是私下互市,陆延向来都是言出必行,只有早,不会迟。独独这一次到紧要关头却食了言? 莫非是出了变故? 但那汉将之言也非没有道理:三百里的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稍出些波折,就可能耽搁。 他又问道:“沃野有无消息传来?” 尉迟回道:“午前已报过,暂未见晚间探马,应是一切如旧!” “怀朔与其余诸镇呢?” “并无探马来报,应是无虞!” 一切如旧,并无异常? 看似一切正常,但窦领总觉有些不安,好似心惊肉跳的那种感觉。 稍一沉吟,窦领霍然起身:“顾不得了……知会下去,但等天明,全军拨营,入关!” 一众将领诧异无比,愣愣的看成着窦越:布防图还未到手,即便入了关,又该往哪里行军? “哪里都行,哪怕无功而返就可,但就是不能再困在这死地之中……” 窦领举着如棒槌似的手指,往地图上一点,“若是汉军翻过狼山,绕后夺了高阙关,我等就如钻进竹筒中的老鼠,只能任其宰割……因此无论进还是退,明日必要出谷……” 众将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是怕被堵死在这峡谷之中? 但若说退兵……计什么笑话? 如此大的阵仗,费了这么多粮食,难道就为了到南坡看一眼? 众将相互换了个眼神,又逐一起身,赂窦越回道:“谨遵大人之令……” “嗯,去下令吧!” 窦越点着头,但话音刚落,突听营外响起了号角。 号声很短,并非敌情,似是信报入营,在提醒各帐莫要惊乱。 亲卫与探马皆是由尉迟负责,号角刚响,他就拔腿迎了出去。 不多时,尉迟又带着两个汉人打扮的男子进了帐。 窦越与众将悚然一惊。 只因其中一个满身是血,再是细瞅,背上还钉着一支被截断了箭杆的断矢。 尉迟附在窦越的耳边交待道:“大人,这两人自沃野而来,称有急报……” “讲!” “大人,陆延败了……昨日天明之际,沃野城下突现汉军。城内突生大乱,雷声四起,大火滔天……不足一个时辰,城门便已失守…… 至巳时,便有镇军予各戍、各县传令,命守军谨守城池、镇民紧闭门户、收拢牲畜,以防我军掳掠……” 窦越脑子里“嗡”的一下,脸上酥酥麻麻,两排牙齿错的咯吱直响。 “前日天明城既已破,为何今日入夜才来急报?” “大人,并非我等无能,而是汉军早有防备:突听城内生乱,属下就遣人探查,但都未靠近镇城三里,便被汉军游骑射杀…… 之后镇军予城外传令镇民戒备,才知确切消息。心知情急,属下等予城外藏匿的十骑尽皆出动,分为四路快报来报。但不想,汉将早就遣派游骑于途中拦截……属下这伤,便是由此而来……” 看着细作身上的那半截箭杆,窦越脸上的横肉隐隐抽动。 怪不得约好的最迟昨日入夜就会送来布防图,陆延却食了言? 半道但有游骑围追堵截,探马就只能绕路。三百里路跑两天,已算是很快了。 汉军布置竟如此详密,且一蹴而就,陆延竟连个浪花都没翻腾,就败了? 若说提前泄的密,看着又不像? 不然沃野城的惊变不会如此猝然。 汉军只需提前两三日,就能悄无声息的将陆延解决掉,而后布好口袋,只等自己钻进去…… 十之八九是巧合! “可探到攻城的汉军是何旗号,来自何处?” “并未探到旗号,只远远窥见俱是骑兵,且人马俱着毡袍。” “兵员几何?” “阵势倒是很大,但好像空马颇多,依属下估算,不过三千……” 果然是巧合。 之所以披袍裹毡,自是为免于夜间行军时冻死冻伤。空马颇多,更是表明这伙汉军日行兼行,突袭而来…… 窦越微微松了一口气,冷眼看着诸将:“进,还是退!” 退? “哄”的一声,就如捅了马蜂窝,十数位军将顿时聒噪了起来。 “大人,汉军只有三千,有何惧之?” “沃野城内叛乱方平,各戍必然会收紧兵力,因此镇民正值无助之时,便是谨守,也是散沙一般……” “想来罗鉴已知大人与陆延合谋之计,更知大人出兵逾万入关,必不敢冒然出兵。无论如何也会召集兵,集齐粮草。一来一去,怎么也该十日左右……” “足有十日,不说怀朔于武川,但抢空沃野并非难事……” 众将七嘴八舌,好不吵闹。但窦领却听的舒展开了眉头。 贼不走空,既然开了弓,万万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正如诸将所言,仓猝之间,罗鉴无万全把握,哪敢出兵。但等他集齐兵马,自己该抢的已然抢够了。 况且只一座狼山就足有千里之广,汉军再多,也不可能将整座山尽皆封死。 就算罗鉴夺了金壕与高阙两关,但仗着甲骑马快,自己也能翻山而遁。 无非便是无壕谷这般近便,多绕些路而已。 干了! 正文 第四四五章 夜色初临,银河似一条玉带,横跨天际。满天星斗闪烁不停。像无数珍珠,镶嵌在一道巨大的青幕之上。 景色虽美,陆什夤却无瑕欣赏。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山谷中密密麻麻的灯火,看似在发呆,但眼神晦涩莫明,脸色冷峻肃然。 山风绪绪,吊在城楼上的灯笼来回摆动,就如陆什夤此时的心情,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城楼下的耳房中不时就会传出刺耳的惨叫,就如草原上的孤狼仰天嘶吼。 不多时,叫声戛然而止,一个黑影自耳房中奔出,飞快的上了城楼。 行至灯下,看到从弟陆逍乌青的脸色,陆什夤的心禁不住的提了起来:“四弟,如何了?” “审……审出来了……” 甫一开口,声音又嘶又哑,仿佛嗓子里被锯了一刀,连陆逍自己都为之一愣。 怕又如何? 至少还活着…… “与两刻前出关的那二人一般,这三人也为窦领安插在镇城外的细作。称一行共十人,予昨日从西城出外,分四路予窦领急报……” “急报何事?” 陆逍艰难的吞了一下口水:“昨日辰时(早七点)许,突有大军兵临镇城之下,堪堪四刻,城即告破……半个时辰后,便有衙吏与令兵沿路传令,令各县收拢镇民、谨守城池,以防蠕贼突袭……” 就如五雷轰顶,陆什猛的一晃。 事败垂成…… 但大兄呢? “二兄?” “无……无碍……” 陆什夤用力的咬着舌尖,刺痛有如针扎,脑中随之一清。 “已然事发两日,连柔然细作都已有两拨来报,为何镇城、戍(连镇下辖机构,类似于州之下的郡)城却未送来只字片语?” “应是被截住了……细作称,自镇城外至临河(高阙戍辖县),不到两百里,这三人足足遇到了四次追兵,仗着马徤甲轻才逃了出来,且有两人中了箭……故而弟以为,攻城之前,那领军之将就已做了安排……” “肯定是罗鉴!” 陆什夤重重的一掌拍在城头上,又眼瞬间赤红如血,浑身都颤了起来,“可怜……大兄……” 连个送信的都没逃出来,陆延的结果不言而喻。 万般谋划,眼见成功在即,突然就化成了一场泡影?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更可恨的是:为了接应窦领,自己尽率亲信赶赴狼山,戍城中已不剩多少心腹。这已然过去了两日,临戎城(高阙戍城,类似郡城)定已被罗鉴占了。 一想起戍城中的小妾庶子怕是已凶多吉多,陆什夤心疼的就如刀割。 “二兄,先顾眼下吧!” 陆逍指了指河谷中密如繁星的灯火,“窦领显然在起营,估计是要退了,我等又该如何?” “等!” 陆什夤紧紧的咬着牙关,一个等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窦领若退,我等也退!” 往哪里退? 跟着窦领去放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窦领狼子野心,就凭你我麾下这两千兵卒,随他退回大漠无疑于羊入虎口……” 非我族类? 陆什夤顿时生出一股荒谬感。 可笑陆逍,这才几年,已将当自己是汉人了? 他暗叹一声,往南一指,“何需退回大漠?只等天明,举退往薄骨律……” 陆逍心中一喜:一时惶急,怎将薄骨律镇的于景给忘了? “弟明白了,这就去传令整军、备粮!” “将那三个柔然细作了理了,莫要走露风声!” “弟省得……” 陆逍应着,城下忽的传来一声号角。 窦领要拨营了? 即便要退,也该来打声招呼吧? 正这般想着,河谷中灯火摇曳,十数枝火把快速的往前移动,好似是往城下奔来。 柔然前营跟关城不足一里,火龙须臾便至。借着火光,依稀可见近百骑驻在了城下约二十丈。 一骑催马走近城楼,高声喝道:“城上可是关都尉(金壕关都尉),大人有请一晤!” 窦领? 此次的杜仑部还真是势在必得,竟是部落大人亲自领军? “二兄,蠕贼来意不明,便由弟去吧!” “放心,窦领素有智谋,并非莽撞之辈。他即便不甘,也不至于杀我泄愤……守好城门!” 交待了一句,陆什夤快步的下了城楼。 陆逍终是不放心,暗令守卒备好了城弩。 金壕关建在河谷东城的一座高台之上,并无护城河。但地基很高,离河床足有两丈。东门直指河谷,建有一条宽约两丈的大坡进出。 城门开了一道缝,陆什夤就带了一什卫兵下了高台。 看到陆什夤,窦越恍然大悟。 陆延不可谓不重视,不然不会派时任高阙戍主的亲兄弟前来接应。 怪不得高阙关的守军退的那般快,说让出关城,便让出了关城? 可惜,功亏一篑…… 走至约有十步,陆什夤下了马,遥遥一揖:“窦越大人,别来无恙!” 我自然无恙,倒是你陆氏兄弟怕是要成丧家之犬了…… 暗中恼怒,但窦越半点都不显露,正欲向他坦言陆延事败,无意见窥到陆什夤苍白的脸色,心中一动:“想来陆使君也得了急报!” 陆什夤点着头,算是承认了。 那就好办了,省的还要我多废口舌。 他指了指城楼,冷声喝道:“陆使君,事已至此,你别无选择:让出关城……之后你或是南循,或是北逃,皆随尔意……” 陆什夤悚然一惊:“你要入关?” 窦领高声笑道:“罗鉴兵只有三千,为何入不得?” …… “蠕骑竟然还未入关?” “至少还未入金壕关!”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李承志笑的好不开心,边下马边拱手道,“世叔,别来无恙乎!” 他这声世叔,唤的自然是李神俊。 到了沃野之后,确定镇城已然生变,李承志又急令元鸷趁夜渡过黄河,移驻至沃野镇城以北约一百五十里的五原县。 但二人素未蒙面,即便祖父李其、父亲李始贤予李延庆有大恩,但仅凭李承志的一封书信,李延庆怎敢尽信? 李承志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任高猛长史的李神俊…… 若非李神俊带路,元鸷不可能轻车熟路,悄无声息的潜过黄河。 元鸷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藏兵于沃野镇腹心,也要赖李神俊。 甚至元谳能提前一步,将柔然细作和陆延的探马堵在五原之南,也是李神俊的功劳…… 故而这一拜是真心实意…… “某早就言明,你我年岁相当,唤声兄长便可,为何非要让我长你一辈?” 李神俊虽然口中笑骂,但脚下却走的极快,牢牢的攀住了李承志欲往下拜的双臂。 数月前还略显稚、只是从八品仓吏的少年,如今却已贵为公候? 窥见从毡帽下飘出的几丝银丝,李神俊心中一震,唏嘘不止:“果真……一夜白头?” “哈哈……不提也罢!” 李承志笑着叉开了话题,朝着李神俊身后的一位中年男子施着礼,“可是延庆世伯!” “千万莫拜,不然还要我与神俊予你回礼,好不麻烦?” 李季凯笑着,也如李神俊一般托住了李承志的手臂,“我只比你痴长几岁,你若不嫌,便如神俊一般,唤我一声兄长便可!” 李神俊与李季凯都是李韶的从弟。前者是李佐之子、泾阳县男李遵之弟。他原是元怿的司徒祭酒,兼奉朝请,因行事不忌,口出无状恶了元恪,近似发配般的撵到夏州,任了高猛的长史。 李延庆则是李辅幼子,元禧舅弟。元禧起事之时,其在定州任参军,故而并未附逆。 最后被罢官发配至河西充军,若非李承志的祖父李其搭救,差点就被高肇害死了。 故而李延庆见了李承志极是亲近…… 李承志无可无不可的应承着,边寒喧,边与李神俊和李季凯进了五原县城。 无巧不成书:出了五原县城,再往北约一百五十里,就是金壕关。 八日前,李承志行至夏州,还未来得及与高猛这个准舅兄欢宴一场,猝然接到李丰传讯,声称数日未见元怿露面,沃野可能生变。 他只能快马北下,又急令元鸷往北挺进,至与沃野一河之隔的渠搜县(属夏州朔方郡)待命。 而那时候,李承志已然瞅准了五原。 只因五原县令是李延庆。 本是想万了沃野大乱,李承志便能联合高猛两面夹击,打沃野镇一个措手不及。没想阴差阳错,歪打正着,让五原成了钉了陆延与柔然之间的一颗钉子。 “有劳神俊兄了!” 待到衙堂坐定,李承志又郑重其事的给李神俊做了个揖。 李承志笑的好不开心,边下马边拱手道,“世叔,别来无恙乎!” 他这声世叔,唤的自然是李神俊。 到了沃野之后,确定镇城已然生变,李承志又急令元鸷趁夜渡过黄河,移驻至沃野镇城以北约一百五十里的五原县。 但二人素未蒙面,即便祖父李其、父亲李始贤予李延庆有大恩,但仅凭李承志的一封书信,李延庆怎敢尽信? 李承志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任高猛长史的李神俊…… 若非李神俊带路,元鸷不可能轻车熟路,悄无声息的潜过黄河。 元鸷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藏兵于沃野镇腹心,也要赖李神俊。 甚至元谳能提前一步,将柔然细作和陆延的探马堵在五原之南,也是李神俊的功劳…… 故而这一拜是真心实意…… “某早就言明,你我年岁相当,唤声兄长便可,为何非要让我长你一辈?” 李神俊虽然口中笑骂,但脚下却走的极快,牢牢的攀住了李承志欲往下拜的双臂。 数月前还略显稚、只是从八品仓吏的少年,如今却已贵为公候? 窥见从毡帽下飘出的几丝银丝,李神俊心中一震,唏嘘不止:“果真……一夜白头?” “哈哈……不提也罢!” 李承志笑着叉开了话题,朝着李神俊身后的一位中年男子施着礼,“可是延庆世伯!” “千万莫拜,不然还要我与神俊予你回礼,好不麻烦?” 李季凯笑着,也如李神俊一般托住了李承志的手臂,“我只比你痴长几岁,你若不嫌,便如神俊一般,唤我一声兄长便可!” 李神俊与李季凯都是李韶的从弟。前者是李佐之子、泾阳县男李遵之弟。他原是元怿的司徒祭酒,兼奉朝请,因行事不忌,口出无状恶了元恪,近似发配般的撵到夏州,任了高猛的长史。 李延庆则是李辅幼子,元禧舅弟。元禧起事之时,其在定州任参军,故而并未附逆。 最后被罢官发配至河西充军,若非李承志的祖父李其搭救,差点就被高肇害死了。 故而李延庆见了李承志极是亲近…… 李承志无可无不可的应承着,边寒喧,边与李神俊和李季凯进了五原县城。 无巧不成书:出了五原县城,再往北约一百五十里,就是金壕关。 八日前,李承志行至夏州,还未来得及与高猛这个准舅兄欢宴一场,猝然接到李丰传讯,声称数日未见元怿露面,沃野可能生变。 他只能快马北下,又急令元鸷往北挺进,至与沃野一河之隔的渠搜县(属夏州朔方郡)待命。 而那时候,李承志已然瞅准了五原。 只因五原县令是李延庆。 本是想万了沃野大乱,李承志便能联合高猛两面夹击,打沃野镇一个措手不及。没想阴差阳错,歪打正着,让五原成了钉了陆延与柔然之间的一颗钉子。 “有劳神俊兄了!” 待到衙堂坐定,李承志又郑重其事的给李神俊做了个揖。李承志笑的好不开心,边下马边拱手道,“世叔,别来无恙乎!” 他这声世叔,唤的自然是李神俊。 到了沃野之后,确定镇城已然生变,李承志又急令元鸷趁夜渡过黄河,移驻至沃野镇城以北约一百五十里的五原县。 但二人素未蒙面,即便祖父李其、父亲李始贤予李延庆有大恩,但仅凭李承志的一封书信,李延庆怎敢尽信? 李承志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任高猛长史的李神俊…… 正文 第四四六章 陆什夤是陆延的同母弟,也是源奂近一年来只顾纵情酒色,将镇务尽皆托付陆延后,由其安插的亲信之一。 现任高阙戍主(类似郡守),辖临戎、临河县、三封三县,并鸡鹿、金壕、高阙三关,治所临戎。 陆延造反,肯定少不了陆什夤协助。 李延庆狐疑道:“临戎城往西百多里就是鸡鹿关,为贯通阴山南北之要冲,山谷宽大平坦。且同为高阙戍主陆什夤所治,但为何陆延与窦领要舍尽求远,由高阙而入?” “只因鸡鹿关离夏州太近了!” 李承志似笑非笑,“高刺史(高猛)又非易予之辈。而此时正值风声鹤唳之际,万一他多管闲事,派兵出关堵了窦越后路,杜仑部岂不是有来无回?” 高猛多管闲事? 有李承志这个妹夫在,还真就说不准。 到如今,依旧无人想通,李承志是如算断定沃野必然生乱的…… 李延庆与李神俊对视一眼,心中皆是疑惑不已。 凝望了一阵,李承志看了看天色,又算了算时间。 太阳已近偏西,最多半个时辰就要下山。但若走快些的话,差不多两个时辰,也就是亥时(晚九点)左右,大军就能行进至再往西北约八十里、由沃野戍所治的大成县。 而大成县距金壕关也就五十里,大军但至,便可断了柔然的东进之路。即便杜仑部入关,也就能抢抢往西的高阙戍境,已算是将损失降到了最低。 正这般想着,无意中看到有几骑自北而来,也就半刻就奔到了城下。 李承志本以为是元鸷的前军遣来的令兵,但至百十步左右时,才看清骑兵背后背着塘骑。 斛律金和贺拔允的斥候? “大帅,探到了……据关口左近的牧民称,自前日,金壕河左近便有马群出没。原以为是哪一部放牧过了界,正欲向关都尉秉报。但关中吏员却靳令关下诸部皆后撤十里…… 幢帅心知有异,率十骑扮成牧民,自金壕关以东二十里处翻上狼山,欲往河谷潜进。但只行了约十里,” “我原以为,即便陆延失约,未将布防图送至金壕,杜仑部也定然会连夜入关。谁成想,窦领竟傻等了两日?这是生怕我来的太慢啊……” 李承志笑的好开心,“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故而我欲进至大成,好以逸待劳。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兵如水火,何来失礼之说?待承志得胜班师,我等再叙旧也不迟!” 李延庆连忙道,“大军之一应粮草,我已备足十日所需,并三千民夫,最迟明晚就能一道运至大成,弟无需担忧……” “那就谢过延庆兄了!二位,就此别过……” “承志保重!” 两兄弟回着礼,目送着李承志下了城头,并近百甲卫往北行去。 又听一声鼓响,临驻于五原城外的大军徐徐开动。依旧是人着皮袍,马裹白毡。就如一道雪潮般往前推进。 “一骑三马?看着阵势虽大,但若论甲士,怕是还不足三千?九兄,李承志准备就靠这三千甲骑,与杜仑部接战?” “你都说了皆为甲士,怎就没认出这是我三日前带来的两营虎骑?” “即便皆为虎骑,若想以一敌三胜过柔然,怕也是难之又难!” “放心,李承志并非莽撞之辈!” 李神俊沉吟道,“昨日午后,便有镇衙公函发来,表明镇城已定。且有罗鉴印鉴,更表明他已至沃野。 身为三镇都督,罗鉴不可能一个兵都不带吧?想必尽皆遣于李承志,但不知被他安置于何处……” 李延庆的瞳孔倏的一缩:对啊,怎就忘了问问李承志,镇城之乱是如何平定的? 就靠那两营虎骑,多余连根撞木都无。 怎么想,都觉得好不可思议…… …… 春风料峭,寒意逼人。 虽已立春,但北地毕竟是北地,日头一偏,气温急转直下,一阵冷似一阵。随着战马奔驰,丝丝寒风钻进衣领,李承志止不住的一个激灵。 他微一伏身,伸手从马腹下摘下皮袍披在了身上。 也倒是不用担心,连备马都裹着毡。但相应的行军速度也慢了不少,自天亮开拔,至近夜还不到两百里。 对骑兵而言,且是一骑三马,这个速度已经很慢了。 急奔约一个时辰,大军行至一条黄河支流。身边就有随行的向导,经辩认后称,至大成县城已不足四十里。 避免战马脱力,再者太阳已落下山,能见度很低,若要急行,必须起灯。因此李承志令大军暂歇两刻。 人已然吃过,自然是伏在马背上啃的肉干和炒米。马的问题也不大,接令驻军的第一时间,骑兵就给战马与备骑戴上了料兜。 这两日气温很高,白水里河中已然有水流动。便是入夜,冰也结的不是很厚,两三锤就能砸开。所以不用担心没地方饮马。 营中虽忙却不乱。 李睿与李聪赶着自己关李承志与李亮的坐骑与备马,到河边饮水。李亮则寻了干柴架起了火,给李承志热着牛奶。 李承志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嚼着肉干,望着巨一樽怪兽般的狼山,似是在出神。 营外传来一阵嘈杂,李承过回过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李亮正要迎出去,见元谳快步奔来,他又停下了脚步。 “大帅,大军方驻之时,有十数骑自东岸而来,并赶了数百只牛羊,说要劳军……” 自昨日“柔然内侵,令各戍、各关收拢镇民,严防死守”的邸报传到各县后,散于县城之外的镇民便蜂涌而动,急向县城、关城内搬迁。 而这其中,大多都是散牧于阴山之南的牧民,且胡族要占大部。 故而大军一路行来,时不时就会遇到举族搬迁的部落。而自天亮起兵到此时,听闻是北去迎敌的大军后,主动赶着牛羊来劳军的牧民,这已经第五波了。 但除了拉和撒,大军连下马烧口热水喝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杀牛宰羊? 李承志不假思索道:“拒了!” 李谳稍一犹豫,又道:“来人称:其子破落汗为源都督帐下亲卫幢帅,其为五原县第三领民酋长(朝廷认可的胡族首领,非正式官职,但可世袭),有领民千帐,可集族兵千余以助大帅……” 破落汉? 这个姓氏很少见,应是匈奴后裔,但为何听着极是耳熟? 李承志稍一思索,心中一动:破落汗拔陵? 怪不得这么熟悉? 就是这个破落汗部落,在部族首领拔陵的带领下,打响了六镇起义的第一枪。 算算岁数,拔陵应该才几岁,还是个稚子。且姓破落汗部落只此一家,想来就在不远处。 要不见一下? 李承志有些失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若是刚穿越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人物,李承志说不定就会见一见。 但到现在,特别是自元恪死后,李承志的心思已淡了不少。 元恪本还能活个五六年,但说死就死,可见历史早已面目全非。 至于那些如雷灌耳的人物? 没有哪个人生来就具有枭雄之资,只有时势造英雄。 若没了时与势,如破落汗拔陵、鲜于修礼、莫折大提、胡琛、杜洛周、葛荣这些应运而起的六镇叛军首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又如尔朱荣、贺拔岳,乃至高欢、宇文泰等因平叛六镇之功而逐步成势、最终问鼎天下的英雄若失了时势,还能剩多少气运? 李承志没有集邮的习惯,不然早就动手了。 比如宇文泰之父宇文肱、独孤信之父独孤库者均为罗鉴治下之领民酋长,若李承志想见,一封手令就能召来。 高欢也不难找,若费点功夫,说不定还能找到李唐的先祖。 但有什么用? 他摆了摆手:“也拒了,令其连夜过河,往五原县城,莫要在大成县地界逗留……” 元谳应了一声,返身离去。 不多时,便听一阵呼喝声和马匹的鸣嘶,且渐向东去,想来是那破落汗首领已被遣走。 奶已经热好,因加了生茶叶,稍有些发苦,但李承志喝的津津有味。 但喝了没两口,元谳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军将,看着很是面生。 “大帅,司马遣骑来报!” 说着话,元谳将一只类似信封的皮口袋递了上来,封口睡还烫着杨钧的信鉴。 李承志放下铜盏,三两下拆开了皮封。 就着灯笼扫了一眼,才发现并非杨钧所报,而是罗鉴送来的文书。 信很长,写了足足三页,但大抵说了三件事: “十日前,陆什夤率部巡边,经鸡鹿出关,再无音讯。某与殿下猜度之,应予高阙或金壕接应杜仑部…… 但所率部曲,就只三百余骑。另高阙与金壕各有守卒一营,合两千余,战马六百余匹,当不足为患……” “临戎、临河并鸡鹿等并未生乱,某已予昨日派遣心腹,调换鸡鹿并诸关城守将,另予临戎等三县各遣令使监之……郡公后路无虞矣……” “另,某已从武川、怀朔急调步卒六千、车驾八百余,已予今晨启程,至多两日可至五原。且已传令各县,至多三日,便可起兵两万,以助郡公……” “哈哈……” 李承志乐出了声。 称不上雪中送炭,但至少算的上锦上添花。 罗鉴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只两日就集齐了六千步卒并所需之粮草。 而再三日,但可尽起两万大军北上。 而这是其次,最让李承志欣喜的是,临河、三封并鸡鹿关已定,再也不用怕腹背受敌了。 也是没想到,陆延之弟陆什夤竟然不在高阙戍城,而是跑去了数百里之外金壕关? 虽然李承志不信鬼神,但运气这玩意还是信一些的。 至此看来,他运气还不错,不然杜仑总怎么空等两日而不入关? 就想在等着他一样…… “杨司马的后军行至河处了?” “属下出营时为酉时初,后军已近五原县东十里,此时已过一个时辰,应至五原县城北二十里……” 即未跟的太近,也未离的太远,离中军就只有十数里。 杨钧倒是将自己的军令执行的一丝不苟。 想来元鸷的前军离大成县至多还有二十里了。 而予金壕关下探查的驾拔允与斛律金还未急报,想来柔然大军还未入关。 至少一个时辰前还未入关。看来今生算是安生了…… 李承志将信装进皮囊,沉声到:“元谳,于各旅传令:一字(五分钟)后启营。并予元鸷传令,若至大成后探哨仍无急报,全军入城驻营……” “是!” 元谳急应一声,快步离去。 稍时,便听前营一声鼓响,大军再次开动。 四千中军呈“品”字,将李承志帅仗护在中间,往大成县城行去。 已然入夜,但有自沃野直达金壕关的驰道,极是平坦,故而大军行进速度关不比白日里慢多少。 也就堪堪一个时辰,李承志就已以看到挂于城楼之上大灯笼。若算距离,应是还不足两里。 但怪异的是,明明已令元谳传令,全军可入城扎营,但城外依旧灯火如龙,密密麻麻。看着好似并未入城。 莫非出了变故? 正猜忖着,远处忽的传来一声高喝:“大帅,贺拔允遣快马来报!” “传!” 正文 第四四七章 试探(二) “大人,汉军出了大成县,自东往西而来!” “兵马多少,车驾几何!” “并无车驾,皆是骑兵,约摸四五千之广,但均是一骑三马。且人披札甲,马披麻毡,刀枪甚利,似如黄龙……” 人披扎甲,马披麻毡? 马好办,一万五千匹马听着很多,但北镇多的是归附元魏的胡族部落,找个五六家凑一凑,轻轻松松就能凑齐。 但兵是从哪里来的? 若非镇军精骑,莫说尽披札甲了,连兵卒袍服都无法统一! 至此,窦领已无半丝侥幸,甚至已将这支骑兵的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十之八九,当为怀朔镇军。 应是陆延行事不密,不慎走露消息,因此事发。而罗鉴得讯后,明面只作不知,暗中却急召兵马。又趁陆延不备,猝然发难,先行拿下沃野,而后急赴金壕关…… 不然仅仅一两日,罗鉴根本无法集齐五千精骑,难道他还能将怀朔镇的守军尽皆率至沃野? 窦领越想越是懊恼,肠子都要悔青了。 早知如此,就不该白等两日,而是刚入高阙关之后,就应兵分数路,直入沃野腹心。等罗鉴纠齐大军,多少也能抢一些。 而至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为难? 若是进,就只有两条路:一是一鼓作气,将这五千镇军击溃,而后兵进如风,在罗鉴后续步军赶来之时,能抢多少是多少。 二是断绝如流,即时退兵。 但部族怎么办? 即便身为部落大人,也不可能将各部族召之则来,挥之则去。若无功而返,这一路上人吃马嚼等等花费,必须由他这个部落首领贴补。 而且这半月来又是征兵,又是集马,堪称劳命伤才。等回到族中,定会怨言四起,哀声载道。到时,自己那两个虎窥狼伺的弟弟定会发难。 好不甘心啊…… “窦领大人!” 陆什夤沉声唤着,催马靠了上来。 一看到这张与陆延足有六七分相似的脸,窦领就觉的怒气攻心,恨不得当即拔出刀来,将其劈成两半。 若非陆氏兄弟行事不密,自己此时怎会进退维谷? 但暂时还不能杀,至少还要靠陆什夤麾下的两千汉军守关…… 窦领用力的舒着郁气:“讲!” “我知大人一时为难,唯恐中了罗鉴的诱敌之计。但以陆某之见,大人尽可放心!” 陆什夤伸手指着身后的的金壕关,“若罗鉴兵力充足,又何需诱敌深入?只需夺了这高阙与金壕两关,就能将大人困死在这金壕河谷。 因此陆某以为,罗鉴只是在虚张声势,就只有这五千兵。之所以直奔大成,无非就是意欲让大人投鼠忌器,以为他早有准备。大人若踌躇或是退兵,才真是中了罗鉴的奸计……” 你都能想到,当我想不到? 眼下罗鉴兵虽只有五千,但皆是骑兵,可来去如风,根本无法聚而兼之。你又让我怎么抢,抢到手又如何顺顺畅畅的带走? 而只要打仗,就要死人。若是这五千镇军孤注一掷,杜仑部落死伤必然不小。到时若抢的太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窦领冷冷的盯着陆什夤:“陆使君有何高计?” “谈不上高计!” 陆什夤微微笑着,往东一指,“有陆某之亲信守关,大人堪称占尽地利,可保杜仑部后路无忧。某有十成把握,大多至多留五千兵马于关下羁縻,便可使罗鉴不敢轻动。” “留五千于关下羁縻……剩下的五千呢?” “自是随陆某往南:高阙戍内民户近四万,牛羊数百万,难道还不够大人抢?” 窦领眼睛一亮。 抢高阙戍境,并非不可行。 确实如陆什夤所说,若罗鉴兵力充足,何需诱敌深入? 由此可见,这五千镇军此行必然是仓促而来。罗鉴后续所召之兵固然不少,但定会尽皆北上,直赴金壕。因此金壕关以南的临河等县必然空虚。 两关在手,再予关下呈兵五千,就可将沃野镇军阻至山南。其余五千,自然长驱直入,直赴临河三县。 且由陆什夤这个戍主领路叩城,堪称轻车熟路。至少不用多走弯路,更不需一县一县的去碰运气,探寻哪里牛多羊多…… 但陆什夤已然大祸临头,能这么好心? 窦领心中一动:“陆使君是要南遁吧?但又怕半路遭遇强敌,故而才呈上了这一计,欲让窦某护你上路?” “不瞒大人,陆某确实意欲往南。但何尝不是心忧大人,唯恐你白来这一遭?” 心思被揭破,陆什夤并不惊慌,反倒施施然的说道,“也请大人放心,陆某只带三百亲信,余下两营汉军自是送予大人守关。等大人满归而归之时,而遣或散,或是带回山北均可。大人白白得了两千强兵,岂不美哉?” 窦领冷声笑道:“陆使君倒是好算计?你若走了,这两千汉军能心甘情愿听陆某支使?但等罗鉴亲至,难保不会倒戈一击?” 陆延怅然一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看大人舍不舍得财货了?” 说的轻巧? 至此,部落连牛毛都没抢到一根,拿什么赏? 这狗贼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更已摆明不原在此干等,已准备南逃了。 窦领心中暗恨,却又无计可施! 他若拦着不让陆什夤走,这狗贼定会鼓动关上守军,即便不会当即倒戈,守军也会士气大降。甚至他都不敢将陆什夤欲抛下守军独自南逃的消息泄露出去。 不然那两千汉军当即就能逃个干净。 但若让部兵守城……就如雄鹰剪了翅膀,恶狼拔了利齿,委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窦领咬了咬牙关,忽的换上了一张笑脸:“我杜仑部牛着千万,些许钱财,窦某自是舍得的。但即便分兵,也该探明来敌多寡,故而还请使君稍安勿燥。 若真如使君而言,就镇军就只有这四五千兵,护使君一程又如何?” 陆什夤稍一沉吟,又抱了抱拳:“那陆某就静候佳音!” 说罢,陆什夤又打着马往关内行去,应是要去召兵集粮,收拾行囊。 窦领眼神“倏”的一寒,低声给亲信交待道:“将这狗贼看紧了,小心他独自逃脱!” 亲信用力一点头,紧紧的跟了上去…… …… “大人,汉军驻至二十里之外,甲士皆已下马,予战马喂料、饮水。但军容尚可,并未乱了阵形……” 二十里? 堪堪在大成县与金壕关的正中,攻也只有二十里,退也只有二十里? 那汉军打还是不打? 窦领拧着眉头:“有无往后打探,可见汉军再有无援军?” “汉军游骑散的极广,军前、左右五里均有探马出没。且传讯极快,但听哨响,汉军斥候便如惊鸟出林。我等稍有不慎,就会被围而歼之,因此尉迟将军便严令我等不得深入……” 连深入都不敢,如何探明敌军军情,这一仗又如何打? 尉迟糊途了? “只四五千汉军,就将尉迟的县里给吓破了?” 窦领的脸上浮出了几丝厉色,“传我军令,左右各遣一旅,尽管探之。若一旅不够,就再派一旅!若汉军胆敢分兵追击,就予我鸣号,全军出击……” 感觉窦领眼中的寒光有如实质,传令军一个激灵,慌忙应道:“谨遵大人令!” 待令兵远去,窦领一声冷喝:“丘敦!” 一个矮壮的汉子高声应道:“大人!” “率附离(又称狼卫,是部落大人及汗王的帅帐亲兵),予军前叫阵。且记,以实就虚,以虚就实,莫要硬拼!” “遵命!” 随着几声号角,窦领的身后越出一营甲骑。旗兵挚着一杆近丈长的信幡,幡上画着一只呲着利齿的狼头,栩栩如生。 看着狼卫渐行渐远,窦领的眼神越来越厉:“是进是退,皆在此一举……” …… “司马,蠕骑斥候一改龟缩,突然增兵,左右各约有一旅,似是要往我中军探之!” “传令前锋,左右各出一旅追击,依旧以五里为限……” “司马,睿骑突然增兵,依旧是左右各遣一旅,似是要继续往东深入……是否再度传令慕容将军,分兵追击?” 慕容亮就只两千兵,再分就彻底将我杨某人帅旗亮于阵前了,还分个鸟毛? 蠕贼这分明就是想诱我分兵,好一探虚实。 李承志果然没猜错,蠕贼除了试探,还是试探。 就是想不通,他从未与柔然交过手,怎就料的如此之准? 杨钧暗叹了一口气,高声喝道:“传令慕容亮,谨守前阵,莫使蠕骑探马近阵两里之内便可。另予中军传讯,就称左右各有一旅敌军斥候往东深入,大帅自会处置……” “得令!” 令军急应一声,含着哨子飞快的吹了几声。有长有短,就如燕语莺啼,分外动听。 行军途中,杨钧如临时抱佛脚般的学了几天,故而对这哨令依旧还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心里也不由的佩服着李承志:看着年岁不大,灵巧心思怎就这般多? 此时前后军相距还不到五里,故而哨令传的急快。也就一字(五分钟),讯令就已传至李承志手中。 而柔然增兵后的那两旅斥候,才刚刚奔出了二三里。 “蠕帅这是不信我还有援军,故而想探我后路?” 李承志挠着下巴,抬头瞅了瞅。 他先看了看元谳、元琰,感觉不太放心,又盯着元鸷:“元将军去吧,率元谳之旅,予左路迎击。” 正文 第四四九章 暴雨梨花箭 骑兵的战术可谓五花八门,数不胜数。而运用的最多的,便是柔然人此时所用的如一窝蜂似的散开的阵形:可攻、可守、可聚、可散、可分、可合、可进、可退…… 这种阵法用的最好的,当属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 宋以前都称为疏阵,李承志另外给改了个名:鸦兵撒星阵。出自南宋朝请郎宋大雅对蒙古骑兵的描述: 凡遇敌阵,则三三五五四五,断不簇聚,为敌所包。大率步军宜整,而骑宜分。 敌分亦分,敌合宜合,其骑突也,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来如天坠,去如雷逝,谓之鸦兵撒星阵。 蒙古铁骑就是用这种阵法纵横欧亚,所向披靡。 就如此时,五百胡骑如天女散花,又如群鸟出林。星星点点的散落于两三里之内。你若攻,他就退,你若退,他就进,你若包抄,他就撒丫子逃。 胡骑仗着马术精堪、甲轻马徤,你想追也追不上,堪称无赖至极。 但李亮也没准备去追。他一直记着李承志予临行前的交待:切记莫要用力过猛,也莫要使敌窥探我军虚实。 这句话是李承志单独给他交待的,李亮当时就明白,他的职责是守。 至于攻,自然是交给右翼的元鸷。 因此,一见胡骑用出了鸦兵阵,李亮当即就下令,命五百虎贲左右只列五排,前后却足长两里的竖阵。就如一堵骑墙,将胡骑挡在了大军两里之外。 你散你的,我堵我的,有本事你就来。 李承志的中军已然驻停,并无烟尘升腾。故而仅凭肉眼想看到一千米之外有多少兵、有多少备马,无疑于痴人说梦…… 胡骑旅帅有些牙痒痒:汉将竟不上当? 他原本打算:若汉骑散开阵形来追,就会令大部与之周旋。另遣一队以什散开,自汉骑空档中钻过,靠近汉军阵营探查。 也不需太近,近至百丈左右,基本就能探清虚实。即便汉军再出骑队包抄,但凭着技精马快,一百属下不可能全被汉骑绞杀贻尽。 但汉军却摆了一道墙,堵的严严实实? 为今之计,就只能绕! 旅帅几声呼喝,散于东西两端的胡骑飞快的聚拢了起来。也就十几息,前后约各有五六十胡骑聚作一团,各向李亮的阵前和阵尾绕去。 “咻……” 如鹰啼鹤唳,一声哨音响彻天际。堪堪列好的骑阵一分为二,三列东西插进,另两例却调转马头,往东奔去。 从高处看去,就如一块足厚五层的千层饼忽的剥成了两半,又前后拼了起来。倏忽间,原本就只两里的骑墙一分为二,延长到了四里。 李承志的中军连人带马才只六千,为迷惑敌人,列的又是左右极宽,宽后较窄的矩形阵,纵深又能长到哪里去? 四里绰绰有余。 而那两什胡骑也不可能再往四里外绕了,不然离本阵太远,九成九会被如墙般的汉骑包了饺子。 但胡骑旅帅不惊反喜:汉将糊涂了,还是根根就未读过兵书,更未领过军? 五层的纵深,我或许还会忌惮一二。但你却又分成了两半? 两层而已,一冲即破。且阵线太长,一旦突破,首尾定不能顾。 厉声吼道:“传令:各幢一分为二,前队冲阵,后队突击!” 随着几声号响,原本散的就如稀稀拉拉的羊群一般的胡骑忽的合成了五队,像叉开的五根手指,朝李亮的骑阵插去。 李亮却视若不见,只是盯着越来越近的胡骑,连半句指令都无。 站在李亮身侧的元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的抓耳挠腮:“李参军?” “莫慌,看就是了!”李亮风轻云淡的挥了挥手。 阵线马上就要被冲破了,怎可能不慌? 眼见还剩一里多,也就二三十息胡骑就能冲跨阵墙,李亮才轻声喝道:“挥旗!” 应是早有交待,李亮并未下达具体号令,但身侧李氏仆臣手中的令旗却挥的很是轻快,看的元谳眼花缭乱。 “这是分……这是合……嗯,这是留开空档?” 空档? 元谳悚然一惊,猛一回头:就像被砍了一刀,照直五队胡骑冲来的方位的阵墙突然裂开,空出了五道约宽三四丈的口子。 多出来的虎贲快速的补着位,也就十息便列到了空档的左右两边,好似在欢迎敌人一样。 元谳惊的眼珠子直往外突:“搞什么把戏?” 李亮未应声,只是盯着眼能所及的虎贲。 这便是郎君迁任虎贲将之时,由先帝自虎贲各营中挑选,授他操练的那一旅。 历时数月,李承志堪称殚精竭虑,但凡能教的没半点藏私。一群纨绔也算争气,各种阵法练的精熟。数次比阵,好似与虎贲相比也不呈多让? 但一到临战,却连最简单的分兵合阵也摆的稀稀拉拉? 只因尽是些纨绔子弟,自旅帅元谳以下,无一例外皆是亲新丁。 若换成河西的战兵,但至今下,须臾间就能换阵,何需敌骑还在一里以外就要下令?等其冲至百十步内再换阵,敌骑转向都来不及。 这就是郎君所说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转着念头,李承志轻声应道:“莫慌!” …… 看着那五个急速豁开的空档,柔然旅帅突然就不会指挥了。 骑兵最擅长的从来都是运动战,特别是游牧民族的骑兵。 倒不是说对停驻的敌骑或步阵就无计可施,反而有的是办法:可小股挠之、阵前射之、等乱其阵脚,或分而歼之,或合而围之。 但那得有时间、有耐心才行。更何况此处还是汉军腹心,这一旅胡骑堪称孤军深入,你让他扰一个试试? 若非李承志不原过早暴露实力,分分钟就能将这一旅胡骑包了饺子。 胡骑旅帅即便再蠢,也能看的出来:这五个空档,分明就是五条口袋的入口。一旦钻进去,汉骑就会扎进口袋,合而歼之。 方才愁的是如何突进去,现在却担心的是突进出之后,再如何战出来。 心里更是痒的跟猫挠一样,有心喝令麾下停止突击,却又怕错失了这千载良机。 稍一犹豫,旅帅猛的想起临行前,军主尉迟的死令:便是两旅死伤贻尽,也要探清汉军虚实! 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狠狠的一咬牙:“前队突进,后队于阵外扰敌,打乱汉军阵墙……” 一声令下,五幢胡骑的后队猛一靳马,放缓了马速。而前队则将阵形稍微散开了些。原本似一根棍子,此时却如一颗楔子。霍然便是骑队突击时最常用的锥形阵,竟欲将豁口尽可能的撕大。 既然留开了路,也没有哪个胡兵傻到再去撞墙,而是不约而同朝豁口冲去。 元谳都带上了颤音:“李……李参军,这是……为何?” 果真如郎君所言:再是名师良将,再是甲坚兵利,也不可能有哪支强军是练出来的? 当然是打出来的…… 就如元谳,这数月来日日都予郎君座前,时时由其耳提面命,堪称倾囊相授。但临战时,却骇的连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了? 不管转念一想,也属正常:第一次上战场的新丁,尿裤子的都不鲜见。元谳能插直腰杆坐直于马上,已然不错了 李亮低声回道:“自是令敌知难而退……你难道忘了,甲营配的皆是双弩?” “熬熬……对,双弩……” 元谳双眼一亮,“但定会有漏网之鱼,而甲旅皆是亲丁,便是猝然追击,怕是也不成章法,又该如何是好?” 原来你也知道皆是新丁? 为了让你们这群纨绔尽快成长,郎君真是操碎了心! 李承志悠悠一叹:“放心,大帅早有安排!” 他又往前一指,“仔细看!” …… 冲的快些的胡骑,距骑阵已然不足百丈。但五百虎贲依旧魏然不动,好似等着敌人冲过去一样。 近了,又近了足二十丈…… 李聪懒洋洋的掏出火折子,揭开铜帽轻轻一吹,冒出了一朵蓝色的火焰。 李睿勾着弓弦,觉摸着距离差不多了,稳稳的一拉弓弦,将一张弓拉的如同满月。 李聪眼疾手快的点着了一线,待李睿手一松,一支冒着火星子和白烟的大箭射向了半空。 “这是何物!” “爆雨梨花箭!” 什么箭? 李亮回的很清楚,却让元谳绕了一脑袋浆糊。 惊疑间,十数支绑着烟花的火箭被射于半空,又斜斜落下。 委实是胡骑的阵形太稀,就无一例外,全都钉到了蠕骑阵中。 什么东西? 有胡骑正自好奇,“咻”的一声,一点火星自箭管中冒出,升了约有丈余,“嘭”的炸开。 这才是真正的天女散花,无数点火星饭然炸开,落在了胡骑的头顶、身上,以及马的脸上。 没有那种动物不怕火,何况马这种东西胆子本就不大。 声音倒是其次,战马听惯了锣鼓与号角,大都对惊响的耐受度极高。 但眼前突然炸出一团火,就连胡兵都惊的差点摔下马,更何况胯下的坐骑。 十匹中有五六匹当即一惊,要么人立而起,要么不受骑士控制,自顾自的一偏马蹄,往斜刺里冲去。 只是一轮烟花箭,惊的一旅胡骑足有六七成当场惊了马。 元谳只觉头皮一麻,眼晴里直冒小星星。 那日攻陷沃野,大帅的百余家臣就是用这东西,将镇城中数万军民骇的如见鬼神。 事后他耐不住好奇,多嘴问了一句,差点被李承志抽一顿鞭子。 嗯……不对? 莫说碰了,更莫说用了,就连多问一句都会挨打,那大帅又让我看什么,学什么? 还有,李亮方才明明还提到了双弩…… “莫眨眼,仔细看!” 李亮轻声提醒了一句,又往前一指,“若是大帅在此,若率的是我等家臣迎敌,断不会令此神物暴殄天物……大帅依旧会列骑墙,但整座骑墙,却是动的……” 都已经列成了墙,还如何动? 元谳眨巴着眼睛,刚要张嘴,脑中灵光一闪:“三段击?” “对!” 李亮点着头,神思悠然的看着乱作一团的胡骑,“便是只用弩,也能将这数百骑射溃。” 元谳没有傻到问出为何不用弓箭这种愚蠢的问题。 只因弩比箭射的更准,杀伤力更大,还更省力。 骑弓大多六斗,若直射,有效射杀只多三十步。这也是为何骑兵大多都会近至三十步以内再开弓的原因。 但弩却不同,若是骑弩,可重至两到三石,有效杀伤可至五十步以外。 只因前者是用双臂开弓,而后者可用双臂、腰部、乃至双腿用力。 弩唯一的短板是装箭太慢,但李承志将火绳枪的三段击的三段击战术改良后,完美的弥补了这一缺陷。 就如此时: 眼力比较好,射术比较精的兵卒立于前排,专事开弩。力气较大的兵卒错后半个马身或一个马射立成两排。兵卒将弩弦往马鞍前的铁钩上一挂,双臂一拉,腰身后倾,弩背又被挂在了马鞍之后,然后再往里填箭。 其速度一点都不比弩兵将弩机踏在脚下的速度慢,几乎是前一弩刚射完,后两排就有填装好的弩机递来…… 元谳呆如木鸡,看着乱作一团的胡骑呆呆出神。 “绑”的一声,似是一个哑炮炸响,才将他惊醒。 “为何叫……暴雨梨花箭?” 李亮摇摇头:“名字是郎君起的,为何刀此叫法,我也不知……” 稍稍一顿,他又警告道:“再莫要多问,你问了我也不会说!” 正文 第四五零章 首战完胜 为何叫暴雨梨花箭? 只不过是李承志的恶趣味,与鸦兵撒星阵一样,均出自宋朝。 演义中穆桂英所用的暴雨梨花枪,被写的神乎其神。其实就是这东西:枪杆上配有炮筒,里面装有可喷射而出的火药。点燃引信后照着人脸怼就行了。 二脚踢的炸响隐约可闻,李承志神思悠往,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八岁那年过春节,表哥给了他一枚雷王,被他点着扔进了牛圈。 空心砖混合水泥砌筑的圈墙,并立柱、架梁、担椽搭就的圈棚,已然很是牢固了,却在眨眼间,被三头狂操的犍牛轰然顶塌。 那个年过的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被吊在门柱下那一顿狠抽。 因此李承志断定,柔然兵有没有吓到说不准,但柔然人的马,绝对会惊…… 元熙双脚踏着马蹬,将腰身挺的笔直。脖子更是抻的如同一只鹅,努力的向远处张望着。 可惜足足离着两里,他眼睛都望出蓝光了,却什么也看不到。 眼珠转的飞快,心中更是好奇到要死,但慑于李承志威严,元熙却也嘴都不敢张。 李承志只作不知。 如今已非吴下阿蒙,他连炸药都敢显之于世,何况几枚炮仗和烟花? 若有人深究,他有的是办法搪塞…… …… 胡骑的前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哪还有阵形可言? 受惊的马匹四处乱窜,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胡乱冲撞。哪怕骑兵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马脖子都快要靳折了,依然止不住狂奔的战马。 但凡控制不住坐骑,或是止不住惯性而近阵的骑兵,无一不被狂泄而出的箭雨射于马下。 不多时,阵前已然横扫一空。 其实胡骑的死伤并不算重,至多也就折损了百多骑。剩下的大约三成被惊马带着向后逃去。另有一半早已靳住了坐骑,只敢在百步之外游荡,半步都不敢进。 胡骑旅帅却被骇的浑身发凉,口干舌燥。 枉自己还嗤笑汉将不懂兵法,不懂布阵。原来对方不但胸有成竹,而且根本未将他放在眼中。 他也算是身经百战,与其它胡部、与汉军交战无数,却从无今日这般诡异。 箭上竟然会冒火,竟然会发出雷响一般的轰鸣,只数息间,两百余前队竟就溃不成军? 这倒底是什么东西? 惊骇之余,旅帅胸中的战意如流水一般逝去。心脏越收越紧,靳的他气都喘不上来。 眼所能及之处,麾下不论兵与将,无不又惊又惧,如见了鬼一般的盯着插在沙地之中,依旧还冒着缕缕轻烟的火箭。 军心已失,这仗还怎么打? 此时若换成他是汉将,只需一轮反冲,就能将自己麾下剩余的三百余骑一冲而溃。 偏偏汉将无动于衷,依旧摆着长蛇阵,视若无物? 旅帅很想再度冲阵,但他更怕一旦令下,属下会就地溃逃,更或是就地投降。 到那时,他有十颗脑袋都不够尉迟和窦领砍的。 犹豫了片刻,最终还上活下去的理智占据了上风。胡骑旅帅狠狠的一咬牙:“撤!” 亲兵如电一般的举起了号角,声音刚刚吹出,三余多胡骑就如被炸开窝的老鼠,有多快逃多快。 “胜了……胜了……万胜!” 荒野上响起震天般的嘶吼,一群纨绔无不热血狂涌,浑身激颤,恨不得吼出浑身的力气。 这一仗,竟胜的这么轻松? 要不胜就怪了! 李亮暗暗腹诽着,轻轻一挥手:“归阵!” 哨令一响,五百虎贲瞬间合阵,比方才变阵之时不知整齐、讯捷了多少倍…… …… 五百虎骑来回奔杀,三百为锤,两百为砧,将一旅胡骑杀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荒野上烟尘漫天,“绑绑”、“嗖嗖”声不绝于耳。忽有一道寒光闪过,恍如流星。而后便听刺耳的惨嚎声,又尖又厉,仿佛杀猪。 鲜血从颈中、断肢中喷洒出来,顺着皮甲、马身淋到地上,仿佛部落中的巫师涂抹于黄纸上的朱砂,又艳又丽。 屋引靳着弓弦,堪堪只拉开了三分,弓背便颓然崩回。 他已连发十矢,双手颤的如同筛糠,胳膊重的仿佛压着一座山,再也射不出第十一箭了。 铜制扳指已然滑脱,不知丢到了何处。虎口早已被弓弦割裂,露着惨白的指骨。 但屋引却一点疼的都感觉不到,仿佛呆了一般,傻傻的盯着被汉骑虐杀的属下。 虎骑? 竟是虎骑…… 元魏的虎骑又称虎队,因道武帝立国时就只有两百余虎骑,连旅(五百人)的建制都达不到,所以才会有这种叫法。 也并非勇猛如虎才叫虎骑,而是因为骑兵与战马所披的虎纹具铠而得名。 就如此时,无论是人与马,皆着褐色的甲胄,锃亮如镜。上面印饰着一道道黄或浅黄的纹路,就如老虎身上的斑纹,极具冲击感。 但以南北朝时期的技术,除了反复打磨使其光亮之外,铁甲上上漆染不了颜色的。 所以这是皮甲! 顶尖的用是鳄鱼皮,普通的用的是野牛皮。先用矾石、硝石硝制,而后数层反复冲压成型。 这样的制出来的皮甲的防御力度并不弱于铁制铠铁,而且很轻。 柔然人的骑弓射在上面,至多划道浅口,或是只留个浅坑。 所以虎骑可为轻骑。就如此时,人马俱甲,却灵动如游龙。 但皮甲的制作不易,因此大多时候,虎骑披的都是铁甲。这个时候自然就成了重骑…… 战势已然呈一边倒,因旅帅未曾下令,胡骑依然在死撑,还在一波接一婆的冲击着元鸷的阵线。 但你冲由你冲,我自巍然如山,雷打不动…… 屋引一万个想不通:虎骑乃大魏镇国重骑,为何会出现在北镇? “嗤……” 仿佛钢针刺进了吹满了气的皮囊,耳中传来一声怪响,让屋引突的回过了神。 正欲抬头,忽觉脸上一热,一道血柱如箭般喷洒过来。 马身陡然一重,亲卫扑落在屋引面前,胸口插着一支利箭,口中不停的往外喷着血:“旅帅,撤吧……不然就死绝了……” 撤? 你可知敌贼乃是虎骑? 战至此时,麾下折损早已过半,再猝然一退,怕是连两成都逃不出去。 尉迟军主和窦领大人不会饶过自己的,更还会连累兄弟、儿子,被充为奴户。 倒不如拼死一搏…… 屋引扔下骑弓,伸手抽出腰刀,满脸都是死志:“杀……” 两百胡骑被激起了最后一丝血性,跟在屋引身后,悍然向虎骑的号旗冲去。 就如看着一群蝼蚁,元鸷脸上尺是讥诮。莫说惊谎,连屁股都未晃动一丝。 冲到约半步,元鸷施施然的摘下大弓,抬手就是一箭。 就如长了眼睛,铁箭准准的钉在了屋引的马头上。战马嘶鸣一声,往下一栽。屋引像是一颗球一亲被甩了出去。 恰至此时,元鸷的亲卫迎面冲来,一个虎士枪如独龙,闪电般的扎进屋引的腰腹之中。 但凡虎骑,皆是傍大腰圆之辈。屋引足有百多斤,却被虎士戳在槊枪上举了起来。 崩溃就在一刹那间! “旅帅……死了……” 一个柔然兵惨嚎一声,被屋引身先士卒而激起的那丝血性荡然一空。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的靳着缰绳。 铁蹄剜着沙土,马身猝然一偏,电光火石之前拐了个急弯,堪堪躲过了虎士砍来的一刀。 等虎士砍出第二刀时,蠕骑已然转向,往西奔出了三五丈。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近两百胡骑再无一丝疑,纷纷猛靳马缰,急转马身。哪怕虎骑的刀已然砍到头顶,犹自不顾。 有虎骑意欲趁胜追击,却被元鸷吼了回来。 “鸣金,收兵……” …… 一营狼卫不战而退,一营蠕骑折损近七成,剩余残兵早已奔回本阵。就连斥候都被尉迟靳令又往后退了十里。 而慕容亮的前军则又往前挺进了五里。至此,汉军距金壕关堪堪只有十五里。若是快骑突击,还用不到两刻。 前军与中军已然兵合一处,元鸷与李亮也已然归阵,各自向李承志复命。 听到左右各出一旅,完胜柔然的两旅轻骑,自身却无几个折损,杨钧既是讶异,又是佩服。 怪不得李承志敢让前对胡骑斥候军置之不理? 但若深想,又觉的理所当然。 一营狼卫不战而退,一营蠕骑折损近七成,剩余残兵早已奔回本阵。就连斥候都被尉迟靳令又往后退了十里。 而慕容亮的前军则又往前挺进了五里。至此,汉军距金壕关堪堪只有十五里。若是快骑突击,还用不到两刻。 前军与中军已然兵合一处,元鸷与李亮也已然归阵,各自向李承志复命。 听到左右各出一旅,完胜柔然的两旅轻骑,自身却无几个折损,杨钧既是讶异,又是佩服。 怪不得李承志敢让前对胡骑斥候军置之不理? 但若深想,又觉的理所当然。 一营狼卫不战而退,一营蠕骑折损近七成,剩余残兵早已奔回本阵。就连斥候都被尉迟靳令又往后退了十里。 而慕容亮的前军则又往前挺进了五里。至此,汉军距金壕关堪堪只有十五里。若是快骑突击,还用不到两刻。 前军与中军已然兵合一处,元鸷与李亮也已然归阵,各自向李承志复命。 听到左右各出一旅,完胜柔然的两旅轻骑,自身却无几个折损,杨钧既是讶异,又是佩服。 怪不得李承志敢让前对胡骑斥候军置之不理? 但若深想,又觉的理所当然。一营狼卫不战而退,一营蠕骑折损近七成,剩余残兵早已奔回本阵。就连斥候都被尉迟靳令又往后退了十里。 而慕容亮的前军则又往前挺进了五里。至此,汉军距金壕关堪堪只有十五里。若是快骑突击,还用不到两刻。 前军与中军已然兵合一处,元鸷与李亮也已然归阵,各自向李承志复命。 听到左右各出一旅,完胜柔然的两旅轻骑,自身却无几个折损,杨钧既是讶异,又是佩服。 怪不得李承志敢让前对胡骑斥候军置之不理? 但若深想,又觉的理所当然。 一营狼卫不战而退,一营蠕骑折损近七成,剩余残兵早已奔回本阵。就连斥候都被尉迟靳令又往后退了十里。 而慕容亮的前军则又往前挺进了五里。至此,汉军距金壕关堪堪只有十五里。若是快骑突击,还用不到两刻。 前军与中军已然兵合一处,元鸷与李亮也已然归阵,各自向李承志复命。 听到左右各出一旅,完胜柔然的两旅轻骑,自身却无几个折损,杨钧既是讶异,又是佩服。 怪不得李承志敢让前对胡骑斥候军置之不理? 但若深想,又觉的理所当然。一营狼卫不战而退,一营蠕骑折损近七成,剩余残兵早已奔回本阵。就连斥候都被尉迟靳令又往后退了十里。 而慕容亮的前军则又往前挺进了五里。至此,汉军距金壕关堪堪只有十五里。若是快骑突击,还用不到两刻。 前军与中军已然兵合一处,元鸷与李亮也已然归阵,各自向李承志复命。 听到左右各出一旅,完胜柔然的两旅轻骑,自身却无几个折损,杨钧既是讶异,又是佩服。 怪不得李承志敢让前对胡骑斥候军置之不理? 但若深想,又觉的理所当然。一营狼卫不战而退,一营蠕骑折损近七成,剩余残兵早已奔回本阵。就连斥候都被尉迟靳令又往后退了十里。 而慕容亮的前军则又往前挺进了五里。至此,汉军距金壕关堪堪只有十五里。若是快骑突击,还用不到两刻。 前军与中军已然兵合一处,元鸷与李亮也已然归阵,各自向李承志复命。 听到左右各出一旅,完胜柔然的两旅轻骑,自身却无几个折损,杨钧既是讶异,又是佩服。 怪不得李承志敢让前对胡骑斥候军置之不理? 但若深想,又觉的理所当然。一营狼卫不战而退,一营蠕骑折损近七成,剩余残兵早已奔回本阵。就连斥候都被尉迟靳令又往后退了十里。 正文 第四五一章 哭都不知道怎么哭 是夜,天突然阴了起来。夜空中看不到一颗星星,仿佛用黑布遮住了天穹。 四野暗沉,幽冷阴森,如一头张着黑洞大口的怪兽。 关下灯火点点,极是繁密。但总觉的光线好似都被夜色吞了一般,根本感觉不到多少光亮。 关门下的石台上铺着一张毡毯,窦领就这样坐在露天地里,眼神阴冷的盯着东方。 一营狼卫,一营精骑,就这样铩羽而归? 不但未探到汉军之虚实,且只半晌,一千精骑竟就折损了六百余? 但谁能料到,突然能冒出来一旅虎骑? 呵呵……难不成是从天下掉来的? 若谨慎些,此时就该退兵,至多也就算是无功而返。但窦领总觉的咽不下这口气。 便宜一丝都没占到,反倒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 再者,他心中已然断定,汉军兵力定然不多。不然早已趁胜追击,而不是如今日这般奇怪: 明明已然大胜,只需令前军趁势掩杀,就能逼退尉迟的前阵。若运气好,杀溃也不是不可能。 但汉将却无动于衷,放任自流,眼睁睁的看着尉迟的溃骑逃了回来? 哪为何初一接战之时,汉军前军又何必那般拼命? 就只有一可能才能解释:汉军外强中干,只能先行镇慑,令自己投鼠忌器。而汉将又不敢过早暴露实力,只能有意拖延,待罗延的援军…… 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胡将快步过来,在窦领的耳边一阵低语: “陆什夤称:元怿北上之时确实带了数百甲卫,但是否虎骑,他也不知,陆延也并未于信中着重提过。但他又称:即便真是虎骑,平日也穿的是铁甲。若非自报家门,陆延也定然是认不出的……” “如此说来,虎骑也定是只有一旅?” 胡将点头应道:“陆什夤也是如此以为!” 这也与窦领的推断相符:虎骑远在洛阳,距此地足有两千里之远。便是快马轻骑、日夜兼行,赶到狼山之下最少也该需十日左右。 而十日前,陆延才刚刚发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囚了元怿。敢问哪时的虎骑地何处? 就算陆延计事这密走泄了消息,也不可能一夜之前,消息就长上翅膀飞到洛阳吧? 所以屋引今日所遇的虎骑,定就是护恃元怿至北镇的护卫…… 窦领心中稍秀一松,又偏过头,伸手拿起了一样物事。 是一根烧空的火箭,炮筒中空空如也,只散发着一丝淡淡的硝火味。 窦领放在鼻下闻了闻,眼神一动:石流黄? 狼山北坡便有此物,虽不多见,但也并非稀罕之物。若胡民放牧之时偶遇,就会用不刀将其从石下刮下,以用来止血、镇痛。 当然,稍有些见识之流都知此物易燃,但因胡民极度缺药,自然无人奢侈到用石流黄来引火。 而就是这样不显眼的东西,却吓的左翼尽旅不战而逃? “呵呵呵……” 窦领笑着,声音却冷的像冰:“便是此物,就骇的你等溃不成军、斗志皆无?” 旅帅冷不丁的一个激灵,重重的一头磕了石地之上。等抬起头,已是血流满面: “大……大人,并非是我怯战,而是……而是战马一见此物就惊,浑然不受骑士所控……我怕全旅尽覆,故而才令撤兵……” 真是一张利嘴,竟将不战而逃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若放过他,如何告慰死战至最后一刻的屋引? 窦领冷冷的挥了挥手:“拉下去剐了,血肉剁酱、尸骨捣碎,掺与草料之中喂马……族中丁口尽皆配于屋引部为奴……” “大人……饶……” 一声饶命都未喊利索,窦领身侧风一般的冲出几个狼卫,照头一脚,就将旅帅踢翻在地。 又三两下,便将其捆的如粽子一般,几人合力抬了下去。 “随屋引战死之卒,皆赐徤马两匹,牛两头,羊二十口……令屋引二子补入狼卫,其余生还者,皆录入上营……” “是!” 身侧有部族的汉官应着,快速的记在了纸上。 该杀了已然杀了,该赏的已然赏过。窦领再无言语,抓过一条羊退,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不多时,羊腿就被烤的滋滋冒油,一股香气弥漫开了,惹的身后的侍卫一个赛一个的吞着口水。 渐渐的起了风,关下愈发寒凉。窦领却依旧稳坐如忠,慢斯条理的削着羊肉。 他在等消息,等汉军兵力多寡、是实是虚的消息。 窦领自始至终都以为,汉将再是能耐,汉军斥候再是兵精马快,也绝对不可能将约千里之长的狼山尽皆封死。 除非汉军足有十数万,且全摆在了狼山之上。 故而昨夜见汉军突临大成县城,窦领就料敌于先,派出了数路探马。 没想,就真就用上了? 也怪尉领,折了一旅精骑,竟还未探出汉军虚实? 直到一直羊退快被窦领吃完,终于等来了消息。 一队快马自南而来,方一靠近关下,就被外围的亲卫引至窦领面前。 看其风尘仆仆,显然饶了不少远路。 “探到了何处?” “秉大人,属下已近至五原县城以西约三十里……” 五原县距此近有三百里,竟跑了这么远? 怪不得足足两日未送来消息? 看来定是查探过汉军一路行来的痕迹,大致就能推算出其兵马几何。 “可有收获?” “有!” 胡将用力的一点头,“属下已然探明,汉军兵力最多六千。只因自沃野急行而来,因此大都是双马,更有一骑三马者。故而阵势极是浩大……” 窦领的瞳孔微微一缩:“怎探了这般清楚?” 不怪他惊疑。 兵一上万,无边无沿。那怕是靠近阵前挨个去数,也不可能数的这般清楚。 只因你只能看到阵沿外围,却看不到阵中是空的还是实的。 除非深入敌阵之中,逐营探查…… 胡将笑的呲出了牙:“近至五原,属下偶遇一小部逃往县城的疏勒牧户,逼出其来历,又将其尽数斩杀。再令十数麾下扮成半路遇劫,混入另一小部,进入五原县城…… 而后数方打探,掳一县吏逼问,称县令命县中吏属征粮,便是依六千之兵三日所需而备……” 窦领大喜,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用力的在胡将的肩上拍了两下:“真是天助我也……好好好……” 有陆延这个内贼,窦领对沃野、怀朔、武川等三镇之军情堪称了若指掌。 除去各关各戍,三镇城内守军大都只有数千,少者四五千,多都七八千。 而这其中,有七成以上皆是步卒,骑兵至多只有三成。 故而这六千骑兵,已然尽罗鉴之所能,将西三镇的骑兵抽调一空。 而剩下的只是步卒,等罗鉴召齐兵丁、征够粮草,再行止狼山之下,最快也要废时五六日。 整整五六日啊…… 窦领越想越激动,大声笑道:“记你大功一件,吾事后必然重赏…… 胡将连声应着,又被亲卫领至关内休整。 等其走后,窦领绕着毡毯转着圈,好像很是激动。 汉军才只六千兵,既便全是精骑又如何? “大人,既然已知五原必会往大成运粮,不若截其粮道?” “有何用?便是截了五原,也还有大成之粮。且汉军至少也是双马,杀一匹,就足够五什一日所食。而汉军足有备马六千,两月都吃不完……” 窦领冷声笑着,“再者,难等我等来此,是和汉军打仗的……” 众将如醍醐灌顶,猝然一惊。 对啊,何需与汉军硬碰硬? 见窦领喜上眉梢,附离军主乌洛候顿时便知,窦领已对陆什夤早间之言动了心。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大人,不若依陆什夤之言,分兵护他连夜南下……” 果不其然! 听到这句,窦领眼中忽的闪过一丝精光:“莫急,再等等……” 风越来越大,天越来越冷。靠着火堆都已抵不住风寒。窦领便令亲卫就地扎帐。 这一等,又是近一个时辰。 又是一队探马归营,不过这次是由北而来,应是从狼山之中翻过来的。 “大人,于近夜之时,汉军尽皆撤至城下。待至入夜,兵马俱已入城,且城门紧闭,城上多有灯火,应是加派了守卒!” 哈哈……汉军果然兵力不多,且是仓猝出兵? 若非宿兵的营帐、扎营的栅栏、车驾备的充足,何需入城? 只因连个遮挡都无,汉将怕半夜被自己偷了营,故而不敢令大军宿在城外…… 窦领又围着毡毯转了起来,一边走,一边不停的攥着拳。 足足转了十多圈,他猛的将左拳砸到了右掌之中,发出一记脆响。 “唤陆什夤来……” …… 李承志大马金刀的坐在塌上,端着一碗羊肉面条,嗦的稀哩哗啦,好不香甜。 大成县令就跟傻了一样,呆呆的看着他。 堂堂从一品的郡公、四州都督,就吃这个? 并非没有肉食:案上摆着猪腿、羊排、脃鸡。大成县令还特意杀了一头牛,但不知为何,李承志却一筷未动。 再年杨钧、元鸷,并一众军主,好似早已见惯不怪。只顾啃着手里的骨头,任由李承志这个主帅吃着面条。 大帅,五原急报!” 正狐疑着,突听堂外一声急吼。 听李亮应了一声,元谳风火一般的冲进了县衙。 李承志诧异的抬起了头,看了看元谳身后的两个兵卒。 五原能有什么急报? 难不成窦领偷偷分了兵,已将五原县攻了下来? 不可能! 杜仑部尽是骑兵,连根撞木、连架去梯都无,难不成骑着马撞开的城墙? 除非五原县令李延庆已降,大开城门将胡兵放了进去…… 他放下碗筷,轻声回道:“讲!” “午时左右,突有逃来的牧户来报,称予城西三十里一处山岰中,见到数十具尸骨……李长史(李神俊)与李县令亲自查看,猜测应是昨日被蠕骑所杀…… 李长史当即断定,应是敌贼扮其身份温柔进了城中……李县令举城彻查,虽未擒到蠕贼之细作,却发现县中一文吏死在家中,看痕迹,应是被严刑拷打过……” 众将心里一咯噔:兵力暴露了? 出兵之前,罗鉴就予镇城之北各县送过急令,命各县为李承志急备粮草等。 各县必然倾城而动,五原自然也不例外。 虽说李延庆不大可能将大军多寡、各是何来历等公诸于众,但县中吏员只需根据备粮之数,就能推测出兵力几何…… 自杨钧以下,众将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千算万算,就未算到窦领的细作会饶那么远,跑到距金壕关两百多里之外的五原? 李承志却一点都不慌,很是风轻云淡。 “沃野方圆近千里,何其广阔?自然无法将各处全然封死,若窦领铁了心要探查,兵力暴露是迟早之事!” 杨钧好不诧异:“你不担心?” 李承志反问道:“有何可担心的?” “若易地而处,我为窦领,必会分兵:或截你粮道,或攻你后路……” “哈哈?” 李承志笑出了声,“你当窦领是来与你我打仗的?” 杨钧愣了一下,脸皮止不住的一红。 元鸷等人顿时就反应了过来:杜仑部是受陆延之邀来打劫的,失心疯了才会与汉军火拼? “既知我军虚实,那窦领又会如何应对?” 李承志稍一沉吟:“不出意外,应是会分兵!” 杨钧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这分兵,与我之分兵有何区别?” “莫急!” 李承志端过面碗,让李亮拿来地图铺于案上,指着金壕关以南的那片空地:“此为何地?” 高阙戍啊,不写着呢吗? 嗯……不对? 高阙戍主是陆延胞弟,早已与杜仑部郎狈为奸…… “他要抢临河?” “不只是临河,还有三封,更或是高阙戍城临戎!” 杨钧怅然一叹:“但既便猜到窦领用意,你我又徒之奈何?” 事发仓猝,罗鉴已然来不及调兵防范。且余留镇军多为步卒,若无三倍、乃至四倍之兵,根本堵不住窦仑的轻骑。 “也非全无用处……” 李承志稍一沉吟,沉声喝道,“李大,速派快马,予罗都督传讯,请他尽快往鸡鹿关增兵……便是拿人命填,也要将鸡鹿关守死了……” “何必多此一举?” 杨钧不解道,“高阙与金壕尽在窦领之手,近半里宽的河谷,有多少兵逃不脱?” 李承志也不辩解,只是笑了笑。 谁说是多此一举? 四十余日前,大军还未从洛阳开拔之时,他就予令李松整军东进,十日前就已至比干城(狼山山口)。 窦领又非能掐会算,哪会料到后路已断? 就让你先得意两日,等罗鉴堵死了鸡鹿,李松再夺下高阙,我让你哭都不知道怎么哭…… 正文 第四五二章 李氏白甲 朝霞艳红如血,北风呜呜有声。 大火肆虐着,借着风烧的更快了。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响,黑烟翻滚如龙,冲入半空,遮的天昏地暗,连太阳都好似已找不到。 到处都是大火、浓烟,以及残垣断壁与焦土。 一队队骑兵就如一头头饿狼,不停的放着火、驱赶着牛羊与丁口。 一伙接一伙的百姓被驱赶至城下,大多都是老弱妇孺,足有百多口。但有伺机逃脱、或是走的慢些的,就叫有箭矢射来。 不多时,城门下就如炼狱,惨嚎声震天。 胡骑又赶着稚童列成一排,站在最前面,逼着一群幼儿朝城上哭喊着,求县令开门。 临河县令眼眶中尽是怒火,恨不得跳下城头,将这些胡贼剁成肉酱。 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开门,坚决不能开门。 一旦开门,胡贼就会攻进城来,届时这城中的上万百姓绝无幸免。 县尉一拳接一拳的砸着城垛,眼中满含热泪。当他看到一个就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被胡兵一枪穿心,扎在枪头上不停的挥舞,在向城上耀武扬威时,县尉终于忍不住了: “县君,某求你了,让我率县兵下城吧……我不求开门,只需用绳索与吊篮将我等放下便可……哪怕与这些牲畜同归于尽,也好在城上倍受煎熬……” “糊涂!” 县令怒声吼道,“你有绳扣,难道胡贼没有?这些畜生分明就是想激怒你我,好趁虚而入……你死了不打紧,但三百县兵若是死了,何人助我守城?这县中上万百姓又该如何处之?” 稍稍一顿,县令又猛一咬牙:“四日前,某就接到罗都督号令,称蠕贼旦夕便至,命民户尽快入城躲避。 某当日就召告各乡,八成乡民已然入城,偏城下这些愚夫愚妇以为某在危言耸听,又以为凭着坞堡,就能挡住胡贼。 更不愿抛了家中的暖室,到城中住窝棚。如今大祸临头,命不保夕,能怨到何人?皆是咎由自取……” 县尉嘶声道:“便是事出有因,但也罪不至死。这皆是县君子民,县君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被胡贼如对待畜牲一般虐杀?” “莫再说了!城下胡兵上千,我如何救?妄送性命罢了。也非刘某贪生怕死,而是要先护好这城中上万百姓……” 县令大袖一挥,声音斩钉截铁,“陈县尉,你若非要一舒心中块垒,铁了心要找死,某也不拦你,吊你下城又何妨?但莫要害数百县兵陪你一同送死……” 县尉被噎住了一般,一腔热血突的就凉了一半。 只吊他一人下去,和送死有何区别? 罢了……三叔、三叔,恕侄儿无能为力…… …… 不远处就是一处坞堡,那些被驱至城下妇孺,便是从这座堡中赶出。 二十余壮丁则被绳索捆着手,又连作一串,准备掳至部落充为奴隶。 一些绢帛、麻布被搬出库房,装入车驾。并牛、马、羊等赶出了坞堡。 前夜子时,窦领命尉迟他本部、阿伏干部、谷浑部等五千儿郎连夜上路。准备见羊就抢,见人就掳。 两夜一日连走了近两百里,在陆什夤的指点下,村落和坞堡进了不少,但进去后才发现,竟然已十室九空? 直到临河县城之下,才遇到一座有人的坞堡。在陆什夤的建议下,尉迟派骑兵用套马索套住堡门,近百骑合力,拉开了堡墙。 然后自然是该杀的杀、该奸的奸、该抢的抢、该烧的烧。 但尉迟看着抢出那些财货与牛羊,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马只十余匹,且多为驽马,堪堪只够套车拉走绢制布匹与粮食。 丁口就只二十余,可有可无。另外就只有三百多只羊。 看着挺多,但围在临河县城下的族兵,却足有整整两千。三个人才够分一只羊? 窦领规定只抢三个对时,这已然过去了一半。尉迟不知道还能抢多少。 若是再如昨日一般,晃悠了百多里却连鸟影子都不多见几只的话,尉迟都不知该如何予窦领交待? 暗暗骂着倒霉,尉迟又看了看立了墙头,往城上张望的陆什夤。 “请教使君,为是如此模样?” 还能为何? 大兄应是五日前事败,被罗鉴夺了沃野。而那时,恰至窦领陈兵于金壕河谷。还在等大兄送来西三镇的关防图。 也莫说窦领了,就连自己都以为可能路上遇到了波折,信使被耽搁了。故而平白浪费了两日的时间。 之后,又足有一整整一日,灰领才探清陈于大成的官军虚实。 这便已然过去了三日! 罗鉴并非无能之辈,定已在当日快马召令诸县收拢乡民、牧户。 有三天的时间,即便走的再慢,哪怕最远的乡民、部落,也该携家带口,驱牛赶羊避入县城之中了。故而能留一座坞堡于城外供胡骑抢掳,已算是尉迟的运气。 陆什夤更是断定,除已抢到的这些少得可怜的财货与牛羊,尉迟怕是再连根毛都捞不到了。 心中虽如此想,但陆夤肯定不会说实话。而是温声宽慰道: “只此一例罢了,将军莫在急燥。只因这临河县令驭民有方,故而才会如此。而如三封、临戎两城断不会如此凄凉,将军收获定会颇丰……” 还能如何? 尉迟也只能当陆什夤说的是实话。 “那就借使君吉言了!” 陆夤点点头,又抱了抱拳:“那就祝将军满载而归,陆某就先行一步!” “使君莫不多留两日?” 尉迟皮笑肉不笑的劝道,“说不定少时某就能诓开这临河城,到时也好予使君凑些路资!” 路资? 怕不是暗箭,就是毒药吧? 陆什夤满脸堆笑,温沐如春:“就不劳将军破废了。再者多留一时,就多一分风险,故而还请将军见谅!” 说着又是一揖,也不待尉迟再行挽留,陆什夤就带着百余家臣下了堡墙。 眨着乌乌漾漾的那一堆,尉迟眼中寒芒闪动,忍了又忍。 但终是没敢下令,任其扬长而去。 来时,窦领曾暗授尉迟,若时机得当,就取了陆什夤的项上人头。 倒非窦领心有不甘,以为陆家兄弟害他白跑一趟,而心生不贲想要报仇。而是眼热陆什夤的这三百甲士。 人倒是其次,只要得了这三百人甲与马铠,灰领当即就能再装备出一营狼卫。 可惜陆什夤戒心太重,一路尉迟数次相缴饮宴,陆什夤却一次都未应。 便是不得不见尉迟之时,陆什夤也带足了甲卫,害得尉迟一直都未找到下手的机会。 硬拼更不划算,想拿下这三百甲骑,族兵至少也得折损一旅以上。 罢了,由他去吧…… 尉迟暗叹一口气,又喝令着兵卒:“再等两刻,若还激不开城门,就尽皆杀了!” 城下轰然响起一阵应诺声。 听着身后的动静,一群陆氏家臣皆是满脸不贲:“使君,就任由这些狗贼虐杀老弱、稚童?” 陆什夤的眼角突突直跳,脸上尽是怒色。 他怒的并非仆臣,而是尉迟。 但凡是人,但凡有点人性,就不可能视这种猪狗不如之事来如若无睹,家臣愤慨实属正常。 陆什夤也早就知道如窦领、尉迟这样的胡酋皆是岷灭良知、与牲畜无异之辈。 但尉迟并非无智之人。明知此举会惹的一人家臣对他陆什夤心生不满,从而更会怨恨他兄弟二人与胡族勾结、放任其入关虐杀汉民的行径。 但尉迟偏偏就当着他的面干了? 无非就是因大兄事败,未让其抢到好处,故而怨恨于心,有意为他陆氏兄弟招恨,更甚至埋下祸根。 好狗贼,且等着! 陆什夤恨的直咬牙,还不得不宽尉众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且先忍下这口恶气,待夺了这天下,才报仇雪恨也不迟……” 报仇雪恨? 难道这仇、这恨,不是你兄弟二人惹来的? 更害得我等如丧家之犬…… 一众家臣敢怒不敢言,只能唯唯诺诺的应是。 出了坞堡,登上坐骑,又有家臣问道:“可是直接南下,直往薄骨律?” 陆什夤竟犹豫了起来,许久之后才道:“嗯……自是要去薄骨律的,启程吧……” 家臣禁不住的狐疑了一下:难道还有别处可去? 除了薄骨律的行台陆昭,别处也无姓陆的敢收留啊? 心中转着念头,家臣催动了马匹。 但往前走了没几步,他忽然想起了半月前的一幕:那时午时,陆使群差他去城外接人。但左等右等,却久等不到,到了近夜时分竟都未见到人。 实在受不住寒,他便先回了城,就宿在了城楼。而至半夜,那人才到。虽是被自己直接带进了戍城,那人并未出未关防文书,且蒙的很是严实,似是很怕被人看到面貌。 但家臣总觉的很是熟悉,应是相识之人。 方才想到姓陆的,竟如福至心灵般的开了窍:那人十之八九,应是高平副将陆恭的族弟陆恂。 那般鬼祟,就如做贼的一样,予使君相商的定是极为隐密之事。此时想来,十之八九与造反之事有关。 家臣心脏止不住的抽动,手心里尽是汗:怪不得使君敢称“等夺了这天下”之类,原来高平镇也反了? …… 尉迟在临河愁云惨淡,只抢了三瓜两枣。而自家部落却被人抢的昏天暗地。 李时一手火折子,一手拿一颗手雷。点燃了引线竟都不扔,待烧至一半才会甩动绳动。 两三圈之后,雷被抛出,准准的落入一队迎面冲来的胡骑之中。 一声炸响,同时爆出一团火球,当即就有两匹马被炸倒在地。马上的骑兵如滚地葫芦一般在地上打着滚。 杀伤只是其次,关键是那爆响与火光,予马而言由其致命。任骑士将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却怎么也靳不住马。 一眨眼间,近百骑便一哄而逃。 也不是没有凑巧冲过来的,但一靠近三十步之内,便有十数张弓同时引弦,只一轮就被射的如刺猬一样。 李时好似玩上了瘾,炸跑了自己这面的胡骑不算,竟又冲到了李彰那面抛起了雷,气的李彰哇哇大叫。 “时叔,此次又非以贼人首级论功,你抢我的做甚?” 我这是为了抢了功劳么? 也不看你那爹抠搜到了何种程度? 平日里除了训练马匹会放几颗雷,也就抢掳河西的胡部之时才有机会用。 而不一定次次都能用到,且必须他李时做先锋突营时才有机会。 而且只要将胡兵惊溃,李松就再半枚雷都不让放了。 为此,李时还挨过两回鞭…… 好不容易等到李抠搜不在,由大郎君掌令,我怎会不趁机过足手瘾? 大郎君性情温和,便是知道自己超了定数,至多也就训几句。肯定是不好意思抽自己鞭子的…… 转着念头,李时只当没听到李彰的怒吼,只是使劲的夹着马腹,又冲向下一队胡骑。 他还没忘了招呼亲兵:“磨蹭什么,还不赶快跟上?省的爷爷挨了胡贼的冷箭……” 只是两三枚,李彰这一面的胡骑也被彻底炸溃。 已然没有了天雷的用武之地,李彰无奈,只好喝令部属善后。 被雷响惊了马、又被甩地的胡兵挨个被补了箭,妇孺老弱则被驱离,任其逃散。 除此外,就是收拢牛羊、马匹。而后一群接一群的赶往比干城。 同样的一幕,不断的在杜仑部上演。短短两日,偌大的十数个部落已如人间炼狱。 其实李承先只遣派了三千白甲兵,而杜仑部牧户足有三万帐。即便被窦领带走了一万精骑,但至少还能凑到两三万控弦之卒。 但架不住白甲兵雷多! 这玩意在这个时代而言,绝对是降维打击。 即便人不怕,马也会惊。而没了马的溃兵于骑兵而言,就如待宰的猪羊。 更何况白甲兵勤练不缀,时不时的就要以抢掳河西胡部的方式来练兵,故而早已配合的精熟。 莫说是挨个部落抢掳,且一触即溃。即便杜仑部集齐族兵,李时也绝对敢以三营白甲,正面迎战三万胡兵。 如今的李氏白甲兵,又岂是一年前的白甲兵 正文 第四五四章 后手 才至申时(下午三点),日头虽然高悬,但已感受不到多少温度。天上好似蒙了一层毛玻璃,雾雾腾腾。 李承志站在峰顶向北遥望,所见之处尽是山梁、沟壑、黑石、积雪。 已然两日了,这李松搞什么把戏。既不派皇甫让来复命,也不差人来商定何时发动攻势。反倒是每日杀了多少胡兵、抢了多少牛羊的信报送的挺勤。 但我要这个有何用? 让你抢掠杜仑部,是为了断窦领的后路,并乱他军心。你倒好,跟抢上瘾了似的? 问题是,狼山距西海足有一千多里,你抢这么多,又如何带的回去? 真真是穷疯了! 暗暗骂着,李承志又交待道:“连夜予李松送信,令他明日天亮后就全军出击。最迟到午时,我就会发动攻势。若到那时他还抢不下高阙关,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李睿有些懵,心想郎君是不是被李松气糊涂了? 他也只能连声应着,心想回去后定要派人快马提醒六叔,莫要真恼了郎君。 地形便是这般,不是山就是沟。绝大多数的地方都无路可言,通过车驾绝无可能。而且许多地带山势极陡,便是骑着马也过不去,只能步行。 若是能将那有数的几条河谷与沟道堵死,胡骑除非翻山打游击,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这一仗,赢定了…… 又看了一阵,盘算了少许,李承志下了峰顶。又步行翻过两道陡峭的山梁,才登上战马,向二十里以南的大成县行去。 一路上,足足碰到了五拔斥候,倒是挺负责任,即便看到是李承志的帅旗,也必会打马来探。 行至离县城大约还有两三里时,李承志又碰到了元谳。 看到李承志的帅旗,元谳飞一般的奔了过来,满脸都是古怪的神色。 有些慌,还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大帅,未时(中午一点)许,城下来了百余骑兵,称是你府上家臣。入了城之后,听你不在,便召来了李参军(李亮)等人。但不知为何,忽然就打了起来?” 李松又派人来了? 也是不巧,自己刚上山查看地形,李松的人就到了。 就是不知派的是李时,还是李显? 除了这两个,还有谁敢和李亮打架? 李承志随口问着:“打死了没有?” 怎可能打死? 元谳使劲的摇着头:“就是看着有些惨:李参军两只眼全肿了。李幢帅(李聪)似是要跑但没跑脱,被吊到了门楼上抽鞭子。其余诸人尽皆跪在院中…… 我本想劝一劝那位……那位李将军的,但有贵仆悄悄求我,说是最好尽快找来大帅,不然谁都救不了他们。还称,即便这逃脱,下次怕是会打的更惨……” 李聪被吊在门楼上打,其他人全跪在院中? 何人这么大的胆子? 哈哈……是李松! 一年未见,也不知李六郎和李彰、李显都是如何模样。 更不知李显那混帐有没有收了脾性,有没有学会骑马…… 李承志顿时开心了起来,磕着马腹加快了速度。 县城正中就是县衙,其后有一处别院,原是县令所居。大军来后县令便让了出来,请李承志住了进去。 因院子不大,也就李亮、李睿、李聪等寥寥几人陪他同住。护卫则交由李氏家臣,也就传秉军令或有紧要消息之时,元谳等人才会偶尔进去一次。 李承志到了之时,小院外面竟围着好多人,好像是看热闹的。 刚要喝骂,发现杨钧竟也在其中,不但有杨钧,元鸷、元熙等人竟然也在。 他顿时哭笑不得。 方才还想这伙混账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竟是你这个司马在领头作怪? 看到李承志,众人连忙闪开了一条路,将最靠里,紧扒着门的杨钧亮了出来。 “你不去后衙备粮,不去营中肃纪,竟跑来凑热闹,真就这么闲?” “我这是凑热闹么?” 杨钧一把揪住李承志的袖子,“你予我说实话,你是否还留了后手?”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何出此言?” “有斥候来报,称你这一队家臣皆是自狼山以北而来,持的也是你新近签发的令信。但我观之,你这些家臣皆无多少疲色、且衣甲新亮,而所乘之马蹄甲也甚是齐整。 故而定非日夜兼程而来,至多奔行一日,路途不过三百里。但一过狼山,便是杜仑部的族地,敢问你这一队家臣又是从何而来? 怪不得你这两日稳若泰山,波澜不惊,从来都不担心窦领会逃脱?” 原来杨钧还真不是来看热闹的? “被你猜到了?” 李承志呵呵笑道,好似承认了一样,“确实留了后手,但你容我先见过人之后再予你详说!” 说着扒拉开杨钧,举步迈过了门槛。 杨钧刚要跟进去,却被李睿往外一拦:“司马,得罪了!” 李承志回头望了望满笑谄媚笑的李睿,隐隐有些好笑,但也没多话。 李睿尽职尽责不假,但不敢见李松也是真。 他再蠢也知道李亮等人为何挨打,李松又怎可能放过他? 脱层皮都是轻的…… 李承志刚一进门,堵着门口的一众白甲先裂开了一道缝。随即突的从斜刺里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揪着他的后领将他提留了进去。可怜李睿,连声“郎君救命”都未呼出,就被捂住了嘴。 而后又听一声惨呼:“六叔,饶了我啊……” 李睿的六叔? 杨钧正自狐疑,又见从门后冒出鼻青脸肿的李亮。 “此许家丑,让司马见笑了!也还请司马见谅……” 李亮抱拳作揖以表歉意,转进进院后又令甲兵闭紧了院门。 连李亮都被打进了这个模样,看来是李氏旁支中的长辈。 又不是真来看热闹的,再者李承志答应予他细说,就定不会食言。杨钧便准备先回县衙,等李承志召唤。 一挥手,随他而来的元鸷当即散去。 边往县衙走,杨钧边回想着那道壮的好似一座铁塔般的身影。 身高足有七尺往上,身形比元鸷还要高壮。看马上的那柄长槊,竟不比李承志的短多少,至少也该有二十多斤。 生的如此醒目,且能用如此之重器者绝非无名之辈,但好似从未于李府中见过? 想着想着,他突然记起族兄杨舒曾予信中提到过的一句:仆臣李松,并两千余李氏白甲,皆战死于泾州城下…… 听闻那李松就是身高七尽余,力大如牛,擅使长槊,勇猛无比。 而随院中那壮汉同来的百余甲士,披的好似就是李氏特有的白甲。 不是全死了吗? 杨钧身形一震,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正文 第四五五章 心里话 看着李松、及诸多熟悉的面孔,李承志心中升腾起阵阵暖流,眼眶隐隐发热,久久不能自已。 这些,都是他安身立命,逐鹿天下的本钱。分别近年,早已物是人非,不想今日又在北镇重逢? “诸位,近来可好?” 他的语气很轻,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两只眼睛亮的吓人,喜色更是飞上了眉梢。 但却无人回应,皆如冻僵了一般,呆呆的看着他。 兜鍪早已摘下,李承志的那一头灰发极为显眼。一股微风吹来,几缕银丝拂过李承志的面颊,更像是带刺的鞭抽过了众人的心头。 与郎君分别还不到一年啊,为何……就成了这般模样? 只以为李亮信中所说的“一夜白头”,只是白了几根。谁想竟已是黑白参半,似银丝漆墨。 郎君才几岁? 可见那时他有多么煎熬? 若郎君但有万一,让发誓随郎君匡扶天下、拯救苍生的他、诸家臣、并五千白甲军、三万余西海逃民置于何地? 李亮该死,李睿李聪也该死…… 李松鼻子一酸,双膝一曲,如山倒般跪了下去。如铁塔般的汉子,眼中竟泛起了泪花:“郎君……你这又是……何苦?” 他这一跪,就如墙倒山崩,“咚咚腾腾”之声连绵不绝。也就两三息,院中就已跪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就只李承志一个人站着。 何苦? 谁都以为我是为了皇帝,任我百般解释,却无人肯信,徒之奈何? 李承志怅然一叹,目光自鼻青脸肿的李亮、吊在门楼上的李聪、以及被几个白甲兵压伏于地的李睿等人脸上扫过。 一年未见,甫一相逢之际,李松不但没有异域它乡与亲人相聚的喜悦和激动,反倒像仇人一样,见了这几个侄子就恨不得打残一样? 一夜白头啊……便如数日前的李丰,甫一见到他满头银丝,不也是恨不得扑上去咬李亮几口? 其实他们很清楚,这件事再怎么赖也赖不到李亮、李睿等人头上。 他们只是以为只仅仅大半年,自己对元恪竟就丹心碧血,忠贞不二。 真若如此,这元魏的天下,他李承志还有几分反心? 不敢质问于他,自然只能将气撒在李亮等人头上。恨李亮不时时警醒自己,更恨李亮未在苗头初露之际派快马提醒他李松。 但问题是,有个鸟毛的苗头? “李常茂,你问我何苦,但你又是何苦?莫再责难于李亮等,与他们无关……都起来!” 李承志沉喝一声,又一指李松与李亮,“你们二人进来,其余人等守好院门……还有,将李猴儿放下来……” “郎君……郎君?” 任他嘶喊,李承志置若罔闻,径直进了客堂。 李松狠狠的一拳砸在地上,怒指李亮:“要你何用?” 李亮黯然不语,见李松起身,他也站了起来,悄无声息的跟进了客堂,轻轻的掩好了门。 方才都在外面跪着,无人予堂内起灯,故而视线有些暗。李亮刚要点焟,却被李承志挥开: “入城之时,我都还是满心欢喜,以为今夜定能与你把酒言欢。却不想,久别乍逢,竟是一地鸡毛,悲悲凄凄? 也莫以为我不知你心中所思:无非就是担心我顾念与先帝之间的情义,不愿反了他子孙的江山……李松啊李松,你不但会给人填堵,心眼已被造反这两个字堵了个严严实实……” 李松也不辩解,又是往下一跪。 “你姓李,不姓跪,滚起来!” 李松又老老实实的站了起来。 李承志何其无奈,想咬牙,却又恨不起来。 “罢了!” 他就像豁出去了一般,一撩肩前白发:“你等都以为我这一头白发,皆是因先帝而起。也确是先帝之故。但你二人又可知,元恪本不会这么快就死,至少该有五年阳寿…… 整整五年啊李松,我未因此而斗志皆失,只是白了头发而已,已算是心如磐石了……” 说完这一句,好似足斤重的枷锁从心头卸去。李承志只觉浑身一松,好不舒畅。 憋的太久了…… 元恪本该有五年阳寿。 这句话就像一道霹雳,惊的李松和李松形同雕塑,呆若木鸡。 自穿越之后,他二人堪称李承志心腹中的心腹。他们若排了第二,没人再能排第一,李始贤都不行。 故而郎君诸般神秘,他们虽想不通,更不敢问,故而只能压在心里。平时里也没少猜疑。 而此时,李承志之言对他二人又意味着什么? 等于李承志亲自坐实了天人神授的传言…… 李松牛眼狂突,就偈眼眶上扣了两颗玻璃珠子。身体一阵急颤,方才的委屈和不满就似烈日下的薄雾,刹那间便飞了个干净。 舌头更是搅成了一团,连喊了三四声,嘴张的好大,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李亮比他还要不堪,仿佛全身的骨头在瞬间被抽空,竟站都站不住,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只因他比李松要知道的更多。 比如:明明是梁州的元怀、于忠,秦州的崔祖螭、薄骨律的于景等人做乱。但郎君为何偏要急往六镇? 而恰好就在陆延起事的前两日赶到了沃野,而后一锤定音,将沃野之乱扼杀于萌牙之中? 又比如:于一月半之前,洛阳都还未发兵,郎君却先令六叔提前一步东进,提前陈兵于比干城以西? 这几桩,若非能掐会算,哪一样能提前安排这般及时? 李承志好不无奈:“至不至于?” “至……至……至……至于……” 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舌尖都已咬出血,李松才算是说囫囵了两个字。 正文 第四五六章 逼上梁山 人心惟危,深不可测。 李氏白甲兵精甲坚,且有炸药这种跨时代的神物,自然在河西所向披靡,难逢敌手。再加李松一言九鼎惯了,久而久之,心态难免发生变化。 就如这次,他暗扣皇甫让,有意拖延予李承志商定出兵的时间,便是潜意识中的心态在作祟:郎君,也不一定总是对的! 确实是潜意识,但这种心态极其危险。而就在李承志近似承认“天人神授”之时,连李松自己都总识到了。 他以为,他这些天在岭北的所做所为、甚至是心中算计,都绝逃不过郎君的慧眼。 所以,李松又跪了下去。 “仆一直以为,隐匿西海只为权宜之计。只因西海距关中、中原过远,若关内突有急变,仆等鞭长莫及。 便如此次:若非郎君领军,提前近五旬予仆急令,而是战事已启后再出兵,待仆率兵赶至之时,怕已仗都已打完了。 故而仆便擅做主张,予六日前窦领方入高阙关,仆便命李时率甲骑三千,雷兵一旅,自北向南,连攻杜仑部十二族。 族中丁壮能杀则杀,族中老弱能逐则逐。只留近万妇人与三千壮卒,以备来年助我军予山北放牧…… 且仆以为,我李氏儿郎虽只五千,但皆是悍勇如虎,以一敌十之辈。且有天雷之威利,占稳大碛当是无虞(大碛位于杜仑部族地之南,紧邻阴山。有大湖,所以又称大泽,也是漠南水草最为丰盛的一部分。但因靠六镇太近,所以成了两国之间的战略缓冲地带,并无胡族敢予此地放牧)。” 李承志悚然一惊:我道你怎的不派人来商定夹击窦领之事,而是只顾着抢? 原来只是仅仅数日,你竟将杜仑部灭了族? 他猛的站起来,不小心带翻了几案。笔墨纸砚跌了一地。 “咣啷……哗啦……” 一阵乱响,李松冷不丁的一个激灵,重重的将头砸在了地上:“仆知……有罪,请郎君责罚……” 看着李松,李承志眼角隐隐抽动,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松有罪么? 对李承志而言,不但有,而且很重。 并不是李承志圣母心发作,以为他将杜仑部灭族是大逆不道之举。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句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历史上这样干的汉将不胜枚举,如卫青、霍去病、公孙敖等。 以后还会更多:如唐朝的李靖、苏定方,明朝的徐达、常遇春、蓝玉,乃至朱棣…… 李承志惊恐的是:李松的野心竟然膨胀到了如此地步? 他今日敢擅作主张,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为借口灭了杜仑部。难保明日不会翻过狼山,直取六镇。 甚至是逼着他这个郎君造反…… 李承志更没想到,现在才只配备了地雷,白甲兵就能以三千之兵,连破至少还能召聚三万控弦之卒的杜仑部。 若配了火炮,更或是研发出突火枪之后呢? 只短短一年,白甲兵就成长到了如此地步。而偏偏,身为白甲军主帅的李松,野心就如长了翅膀的老虎,以为小小的河西已经容不下他,更以为李氏白甲已然天下无敌。 若长此以往,整个李氏都将被李松绑架在这辆战车之上,最终走向毁灭。 李承志甚至有一种冲动:就地解除李松的兵权! 但以什么理由? 连灭杜仑十二部,挟大胜之威,此时予山北的白甲兵而言,李松之威信堪称巅峰。若解了他的兵权,又如何与部众解释,其余诸将、士卒又该如何想他李承志? 造反大业才只开了个头,李承志就竟容不了手下心腹了? 一时间,堂内安静至极,静的让李亮心底发慌。 他以前一直不理解,为何还在远赴河西之前,四千白甲战兵能不能活着走到西海、能不能在河西站稳脚跟都未可知之时,郎君就布置了那般多的后手,且无一不是在防备李松? 那个时候,六叔虽只当一切不知,但未尝没有暗中抱怨过郎君。 但如今看来,郎君何等的有先见之明? 不,应该是早就断定了会有今日…… 六叔,你真是糊啊? 李亮有心给李松求情,但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他正在畏难,李承志的眼神却突的一凝。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人心最是经不起试探,不然必无可堪信重之人,更无敢重用之人……还未发生的,毕竟还未发生。我就当这次是意外,当李松是无心之举…… 这般一想,心中顿时轻松不少。李承志神色一缓,不急不徐的吐了一口气:“李松啊李松,你知不知道,若你尽灭杜仑部,再占了大碛,意味着什么?” 李松和李亮都不由自住的愣了愣。 怎就跳过了李松“违令不遵、阳奉阴违”这一茬? 李松心中惊疑不定,脸色隐隐发白:“仆自知死罪,但请郎君放心,仆对李氏、对郎君绝无二心……” “此事暂且搁置,如何罚你,我日后自有定论……” 李承志轻轻的一挥手,“我如何问,你就如何答!” 会罚就好! 用郎君的话说:至少还能抢救一下…… 李松心中一缓,不假思索的回道:“仆自然想过:若占下大碛,便如一根楔子,钉在了柔然汗庭与六镇之间。 因举族尽灭杜仑部,我等与柔然结转下血海深仇。而又因大碛紧领阴山,距六镇太近,故而六镇也都会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 因此不论是柔然南侵,还是六镇北征,大碛必首当其冲……”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李承志眼中闪烁的好奇的光茫:“莫要告诉我,以为靠着火哭,以及这区区五千白甲兵,你就能占稳大碛?” “胡族目不识丁,愚昧无知,夜中见有流星划过,都会当做神迹跪拜,何况天雷这般神物? 就如这数日以来,胡兵但见雷响,就如鱼惊鸟散,溃不成军。故而只要天雷足够,柔然必不敢犯。至于六镇……” 李松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李承志:“不是还有郎君么?” 这一次,李承志才是真正的惊呆了。 合着你什么都知道,知道只靠炸药,并不能真正的天下无敌? 更知道,若无人居中斡旋,六镇安能容卧榻之畔,由他人鼾睡,不打你才见了鬼? 原来已认定我这个郎君已为朝中新贵,助力无数。更因此次平定沃野而于六镇有恩,能为他挡下六镇之压? 李承志直愣愣的盯着李松,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心中却不由自主的轻松了许多。 至少李松还没被炸药之利彻底冲昏头脑,远未到狂跩酷霸屌炸天,自以为地球都已盛不下他的程度…… “呵呵呵呵呵……” 李承志神经质一般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跳起来,照着李松面门就是一拳:“你个混账……” 李松猝不及防,连头都未来得及偏一下,鼻子上准准的挨了一拳。一声闷哼,鼻血当即就流了下来。 李承志却得势不饶人,直接骑到李松身上,拳头像是雨点一样的落了下来,好一顿狠捶。 “哈哈哈,郎君打的好……” 李松竟然笑出了声。 他不但不慌,更没有恼怒,反而觉的好不轻快。所有的惊惧、慌恐,在李承志的这几拳之下,皆被打的不翼而飞。 李松自认为,若说谁最了解李承志,非他莫属。 开智之前,自是再不用提。而自郎君“醒过来”之时起,便是他侍候在身边,一直到他率白甲兵远赴河西之时。 若了对谁生了嫌隙,更或是动了杀念,郎君从来都不会显在脸上。而是如和风细雨,使人如沐春风。 反倒是亲近之流,动辄喝骂,时而还会施以拳脚。 就如李彰与李显,不知挨了郎君的多少拳脚。但每次送信河西的信中,郎君必会问及这两个孽障。 还有李睿李聪,郎君视其为手足,但这两个也同样没少挨打…… 故而这几拳,竟让李松生出一种“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地”的感觉,所以他才会大笑出声。 但笑着笑着,李松就笑不出来了。 郎君竟然是真打,一分力都没收。 但郎君的拳头有多重,谁人不知? 会打死人的…… “郎君……饶命啊……” 恰至此时,门“砰”的被人推开。李丰、李睿并李聪等几个亲信站在门口,好似要冲进来的模样。 他们还以为是李松和郎君打了起来,但谁能想到,竟是李松都快被打成了狗? 一个一个宛如石化,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滚出去!” 一向和颜悦色,见人就笑的李亮脸色冷的令人心寒,如老虎一般的冲了过来。 最是李丰见机的快,李亮刚一举步,他就像猴子似的往后一缩。 倒不是他有多聪明,而是经验丰富。见李亮竟连他个从叔都要打的模样,便知堂中这一幕,绝非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可怜李猿儿李猴儿两兄弟,连神都未回过来,就挨了李亮重重的一脚。 “每人去领五十鞭……” 李亮话音还未落,又听李承志喝道:“算了!” 待他回头,二人已然起身,六叔复又跪在了地上,郎君刚坐在案前,擦上手上的血迹。 李亮恨不得杀了李丰这三个的心都有。 他厉眼一瞪,又轻轻关上了门。回身仔细瞅了瞅,发现郎君勾着嘴角,脸上带着冷笑,还有几丝讥诮。 多久没有看到郎君的这副神态了,是两月,还是三月? 李亮记得,自郎君一夜白头之后,仿佛突然间就长了十数岁,变的稳重如山,不苟言笑。以往与亲信之间的嬉笑怒骂、喜怒皆显于色的模样好似已一去不复返。 对他们这些亲信而言,这样的李承志,委实让人捉摸不透,更让人害怕! 李亮暗松一口气:六叔这一关,应是过去了…… 李承志擦着手,讥笑道:“舒服了?” 鼻血染了一脸,面上好似已没一块好肉。但李松发自内心的开心,嘴咧的牙都呲了出来:“仆至少不用担心,不声不响间,就会被郎君取了性命……” “呵呵呵……李常茂,这样的话,你也敢当着我的面说?且放宽你的心吧,我李承志再是多疑,再是猜忌,也做不出屈杀忠良的勾当……” 李承志轻声叹着,“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灭了窦领,便随我南下征伐,也好让你见识见识火器之利,是不是真就能天下无敌。更让你那如草一般疯长的野心好好的收一收……五千白甲并大碛等,就由皇甫暂领……” 竟然不是李亮,而是皇甫让? 他还以为,这次无论如何,白甲军主帅之职都保不住了…… 李松瞪着一双牛眼,直勾勾的看着李承志,好似不敢置信。 “滚起来吧!” 李承志低喝一声,又予李亮交待道,“速去传令:以八百里加急往京城送信,请父亲尽快回往泾州复职!” 这是哪跟哪,感觉八百杆子都打不着? 看这两个大眼瞪小眼,李承志满脸无奈: “动脑子啊:元恪在世时,六镇都敢阳奉阴违。何况此值主少国疑、臣民未附、风谲云诡之时?就凭我一介以幸进新晋、毫无根基可言的郡公,如何得以让六镇安然若素,不犯你李松秋毫? 自然只能在六镇扎一颗钉子,且须牢不可破才行……不然我与李亮给你李松怕都来不及……” 二人恍然大悟:原来郎君准备将家主安插在六镇? 恰至六镇刚经沃野之变,朝廷惊疑之际,必会大面积迁换将主及官吏,可行性极大。 但家主眼下只是从七品的关都尉,到六镇至多也就任一县令,或是一偏将,于事无补。 所以只能随郎君南征,多立战功。若是运气好一些,只要再升四级,官至从五品,变足以任一戍之主。 就如高阙戍主陆什夤。 到时只需以金铜开路、左右逢源,当保李松无虞。 这一次,李承志算是被李松逼上了梁山,只能出此下策。而选来选去,觉的谁都不如李始贤合适…… 任由二人琢磨,李承志再不多言,起身就往外走。 好多要事都未商议,郎君这是去哪? 李松急声唤道:“郎君欲往何处?” 李承志恨的想咬牙:“老子去给你擦屁股……” 正文 第四五七章 突如其来的凉州遗民 夜色渐浓,万星璀璨,如一颗颗宝石,镶嵌在天幕中。 房中已起了灯,在墙壁上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叔侄二人一样的鼻青脸肿,但表情截然不同。 李松咧着嘴,不断的发出怪笑声,时而“呵呵”,时而“哈哈”,半肿的眉头不停斜挑,破烂的鼻头飞速耸动,就跟个神经病一样。 而他每笑一声,李亮眼角的肉就会忍不住的抽搐一下。 委实是李松被李承志打的够惨,那张烂脸配上怪异的表情、及鬼一样的笑声,不但难看,还极瘆人。 “六叔,求你莫要笑了!” “哈哈……你懂个鸟毛?” 李松举起大手,往脸上摸去。粗糙的手指刮过烂脸,仿佛针般一般。 但脸上越疼,李松心里就越舒坦:“郎君愿打我,就表明他还是信重我的,并未因此次之过而猜忌予我,我怎能不高兴?” 既然害怕被郎君猜忌,那你还敢擅做主张,灭杜仑部十二族? 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挟大胜之威逼迫郎君? 李亮阵阵无奈,长声一叹:“六叔,你这又是何苦?” “苦?” 李松头摇的斩钉截铁,“我什么滋味都有,就是没有‘苦’。你且想,一年之前,我李氏还是何等模样:家主困于泾州城内,形同囚禁,郎君痴痴傻傻,废人一个。大郎、三郎过于忠厚,其余郎君尚还年幼,皆无中兴之姿…… 那时我便时常想,我祖居李氏,怕是已能望到头了。但天见可怜,郎君突然就开智了……一年啊,才只是短短一年,我李氏便已有甲骑五千、子民三万。雄踞于西海,千里方圆莫不臣服。 郎君更是贵为郡公、国之柱石,朝中引援无数……故而六叔只会喜,怎会苦?” 李松突的一顿,又用力的一咬牙,眨眼前还笑的满是褶子的一张脸突然变的狰狞可怖:“但当家主与你的急信送至西海之时,我就如五雷轰顶,万念俱灰。 你称,因先帝驾崩,郎君予殿前呕血,一夜白头。而后家主又说:李松啊,我李家这反,怕是造不起来了……你根本无法想像,六叔当时何其绝望,何其无助? 而五旬前,郎君又来急令,命我尽起甲骑,进至比干城以西。待他行至六镇,再与我同往薄骨律时,六叔想死的心都有。 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我李氏上下殚精竭虑,费尽心机才攒了这么点家底。而郎君为了替元恪守住江山,竟欲将我李氏这点心血毁于一旦?我当时甚至告诫过自己:李松,你只是一介家臣,郎君但有所命,你莫敢不遵,不然定为取死之道。 但终是不愿如此大好局面付诸东流,我便想,死就死吧。只要能为郎君保下一些东山再起的本钱,若能再让他幡然醒悟,我便是死了都甘心……而后,我才如孤掷一注般,派李时与李彰率三营甲骑与一旅雷兵,抄了杜仑的后路。 我原本是想:郎君不是要替元恪守好这大好江山么?讨伐元怀、于忠是守,解六镇之围,与柔然殊死一搏也是守。只要抄了杜仑部后路,窦领必然退兵,也就等于解了沃野之因。 即便李时、李彰、并三千甲骑、一旅雷兵死伤饴尽,也还有两营甲兵,并西海三万逃民。到时再求郎君允我等举族迁往阴山之北,成为六镇之屏障,依旧可为元魏守好疆土,以全元恪与郎君之君臣之宜。 谁成想,真就如郎君曾说过的那般:你看他是老虎,狞狰可怖。但说不准,就是只在表面挂了张皮,内在全是纸糊的…… 这杜仑部便是这般,但有雷响,无论兵卒、老弱、妇孺,乃至牲畜,竟皆如乌惊兽散,不堪一击,只短短一日,竟连溃尉迟、谷浑等四族? 胜的过于轻松,但也更使我坚定信念:如此精兵,怎能成为元氏之流的家犬?故而我便一不做二不休,连攻杜仑十二部,近如灭族…… 杜仑部户逾三万账,可集控弦之卒逾四万。被我灭族,柔然必不会善罢干休。而郁久闾丑奴(柔然可汗)可不会管是姓李的还是姓元的灭了杜仑部,只会算在汉人的头上。举兵攻伐六镇为杜仑部复仇已是板上钉钉。 这样一来,只要我提出自河西迁往大碛,替六镇抵御柔然,不论是朝廷,还是郎君,万无不应之理。如此,便可免去我李氏儿郎南征之苦,更不会为他人做了嫁衣……但谁知,郎君从来都未想过替元恪守这江山?” 说到此时,李松已日泪流满面:“大错已铸,悔之晚矣……悔不该不信郎君,更不该无端猜忖……故而,若郎君哪一日要斩我,你千万莫劝……千万莫劝……” 李亮的脸扭成了一团苦瓜,心中五味陈杂:“郎君信中写的那般清楚:甲兵久居河西,只知野战之利,不明攻城之艰。长此以往,必会如井底之蛙,目空一切…… 因此才欲借此次征伐元怀之机练兵,更能让六叔、丰叔、时叔、皇甫等领兵之将涨些历练,这才是令六叔尽起族兵的原因……但六叔怎就会疑及郎君欲将我李氏举族之心血毁之一旦?” 李松已是咽不成声,李亮又无奈劝道:“郎君看似冷厉,实则仁厚。且我观郎君之神态,应是在恼你先行后报的错处多一些。对迁不迁来大碛,倒似是无所谓。 故而六叔也算不上铸成大错,无需过份担忧。但绝不能再擅作主张了,不然真就是取死之道……” “何需用你教我?” 李松抹了一把眼泪,“故而我欲肯求郎君,卸去一应军职,换你去领军。而后由我侍奉在他身侧,聆听教诲!” 意思是你要和我换? 李亮怔了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六叔是身在局中不知局:临战换帅,乃军中大忌,郎君绝不会答应的。 沉默了稍许,李松又问道:“也不知郎君会如何善后?” “定是会予朝廷急报,求太后和八辅恩准。不然逾三万族人、数千甲骑迁置山北,定会令六镇如临大敌!” 李亮挠着头,“就是不知这身份和来历又该如何遮掩?总不能明着告诉朝廷,这数万军民,皆是我李氏从河西偷出来的吧?” 连他都想不通,遑论对朝局一窍不通的李松? 叔侄二人满脸愁容…… …… 县衙之中,就只李承志、杨钧,并元鸷三人。 李承志靠着榻背,愣愣的望着屋顶,已然魂游天外。 而杨钧却满脸愁苦,盯着薄薄的一张纸,一脸老脸拧成了菊花。 我之前疑你布了伏兵,也只以为如被你瞒天过海带至北镇的虎骑与虎贲一般,可能是你到夏州后,从高猛那里借了兵,提前埋伏于岭北。 可你现在却说,竟是叛自高车国的原凉州汉民,且有上万甲骑? 他一万个不信:什么时候,随随便便冒出一个前朝遗民部落,就能有甲骑上万? 岂不是民户至少也该有七八万户,丁口足有四五十万? 而且恰至窦越率族中精锐南侵之际,突就从北地而来,短短数日,就连灭杜仑十二部? 加上部落首领窦姓,杜仑满共才十二部,岂不是说,逾民三万帐、可集控弦之卒逾四万的杜仑部,几乎被灭了族。就只余已然入关的这一万精骑? 这已然不是巧合二字足够形容,连艺文、志人(皆指小说、故事)之流都不敢这般写…… “怎就这般巧?” 杨钧斜着眼睛,“你刚好派亲卫翻过狼山,到山北查看地形,恰好就遇到了欲至六镇,欲予镇军合谋,合击窦领的遗民信使?” “就是这般巧,信与不信由你!” 李承志一副懒的解释的模样,直接站起了身,“但仗肯定是要打的……你若要误了明日出兵,就莫怪我李承志翻脸无情……嗯,记得,再遣八百里加急,将此况并遗部所请奏予洛阳。不论太后与八辅应是不应,我皆不管,我只负责打仗……” 说罢,李承志施施然的出了衙堂。杨钧急的抓耳挠腮,却不知唤住李承志之后,又该如何? 他一万个想不通:李承志为何就不怕这是敌贼的奸计,反而铁了心的要出兵? “他怎就敢信?” 杨钧一巴掌拍在那张信纸上,瞪眼怒视着元鸷,“你竟也不劝劝他?” “为何要劝?即便明日不打,后日也定要打的。不然被窦领遣至临河县等抢掠的半万精骑必然尽数回归,到时想打也打不动了。 因此有无凉州遗民攻灭杜仑十二部、有无断了窦领后路等,我等终是要打。故而早这一日,迟这一日又有何区别?” 元鸷本性憨实,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向来都是有一说一:“再者元某位卑言轻,更无司马的脖子硬,大帅但有令下,元某焉敢置喙?” 这一句噎的杨钧差点厥过去。 李承志身为主帅,但有号令,麾下莫不遵从。若敢违抗,便是如元鸷这般的宗室,以李承志的性情,斩了祭旗又何妨? 也就杨钧仗着与他私交甚笃,敢小声置疑几句…… “司马也莫要担忧了,过了明日,是真是假一切便知。至不济也就是败了这一仗,你我护着他南逃就是了……” 至如今,还能如何? 杨钧怅然一叹,“那就劳县男先去下令,但等天明全军出击……我即刻修表一封,急报于朝廷。就如郡公所言,遗部之求应予不应,皆由太后与诸公定夺,你我只管打好仗就行……” 见杨钧拿起纸笔,元鸷狐疑道:“北地真有凉州遗民?” “有……不但有,还极多!” 杨钧很肯定的点着头,“自东晋南迁、张氏于河西立国,逃亡至陇西的汉人何其多?之后连年征战,被匈奴、羯、羌、氏等族掳至北地的汉民也不少。 之后陇西又历经五凉、至太武皇帝攻灭北凉后,逃入北地者更多。久而久之,予北地游牧、归胡部统属的汉人甚众。 如蠕蠕(柔然)、高车、高昌,及已归附与我元魏的东西二部敕勒中,整族皆为汉人者并不鲜见,也有许多虽是汉民,却任胡部之酋长者。而仰慕我天朝上国,举族归附者也时而有之,并不稀奇……” 说到这里,杨钧“嘶”的一声,好似牙疼一般:“但此次这一部,竟能于数日间连破杜仑十二族?元县男,杨某且问你,若由你领军,能否做到?” 换成我? 元鸷想了想,伸出了五根手指。但好像觉的不太够,又翻了个:“若有十万甲骑,元某当能横扫之……” “对啊?” 杨钧一拍巴掌,“连你都要十万,而郡公却言之,遗部此次只出动一万甲骑,便建此功勋,此等卤菜力,何其可怖?试问,让杨某如何敢信,又让太后与朝中诸公如何相信?” 元鸷顿了顿:确实不敢置信,但你我又能如何? “若是真的呢?” “若是真的,便是内附之勋,便如匈奴刘氏、敕靳贺拔氏、陇西李氏等,皆是内附而授予官爵并封地。且此遗部已尽驱杜仑部,又主动请封于岭北牧耕、甘愿充为六镇之屏障,这便又是开疆拓土之功。莫说只求一些粮草、车马、布匹,便是如氐族杨氏,封为国中之国也并非不可能……” “那就呈奏吧,还是那句:等过了明日,一切便知。司马又何必心忧?” 元鸷呵呵笑着,起身出了衙堂。 我只是忧吗,我这是怕! 怕李承志又瞒着你我做什么妖,就如当初瞒着李韶,嘴上说只去夏州,但至二十日,竟率军奔到了六镇? 想到这里,杨钧紧崩的神经又稍稍松了些。 李承志向来玄妙莫测,神幻无常。就如急奔六镇、平定沃野之举,近如神迹一般,至今依旧让人不敢置信。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好,就如元鸷所说,左右就只一日便能见分晓。大不了就是一败,随你逃就是了! 至于朝廷信还是不信……谁管的了那么多? 杨钧心一横,咬着笔管写起了奏章…… 正文 第四五八章 天雷之威 可怜李松,除了挨了一顿狠揍,再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就被李承志连夜撵回了比干城。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登的马,怎么离开大成县。 一路上,脑子里就如搅了浆糊一般,不断的回想着临走时李承志予他交待的那几句话。 年后,至少会有一万车粮与一万匹布、并若干陶器、铁料、战马等运至高阙。 这些东西,皆是李承志为明日一战,代表朝延与李松做的交易。 至于缴灭杜仑十二部之功,并凉州遗部举族羁縻予大碛,为六镇抵御柔然等功,朝延会别行赏赐。 李承志称,只会比之前多,不会比之前少。 李松一万个想不通,朝中诸公得蠢到何种程度,才会相信这五千李氏甲骑是凉州遗部,才会答应这些条件? 但李承志却说,除非太后与诸公脑子全坏掉了才会质疑…… 还真就如李亮所料:坏事竟就变成好事了…… 回到比干城,已是次日辰时正。李松留一营甲兵助李承学定城,并看管牛羊、俘虏等。其余四千甲骑并一营雷兵,直取高阙…… …… 也如金壕关一般,高阙关城座落在河谷的西坡上。 但与之相比,高阙关要大许多,城池足有百步方圆。也很是雄伟,城墙足有三丈高。不过守卒并不多,依旧只有一千兵。加上窦领留守监督汉军的一旅胡骑,也才一千五。 此时已值未时三刻,正是日头最暖的时候。数百匹马儿在关下的土坡上的啃着干草。三四十个胡卒则靠着一处阳坡晒着太阳。 都是训练有素的战马,若是走远,兵卒打声呼哨就能唤回来,故而放马的胡卒才会这般悠闲。 往南数十步,就是高阙关城。关城上也有值守的兵卒,但比起关下就热闹多了。时而就会传来一阵笑闹,并夹杂着女人的尖叫,似是被扒光了衣服。 这是营妓,并非常备。而是陆氏兄弟为拢络人心,自掏腰包买来给高阙关守卒的福利,现在倒便宜了胡卒。 不时就会有烤肉的香味、女人的笑声从城头上飘过来,撩拔的城下的胡卒心如猫挠。 “何时换值?” “尚早,足有一个时辰。” 这么久? 这些王八也不知小声些? 正暗骂着,土坡后的一个胡卒一骨碌翻过身,将耳贴到了地上:“幢帅,似是有骑奔来……嗯,似是不少?” 何需俯地去听? 属下贴地俯耳时,幢帅就跳到了土坡上,往北远瞅,便能看到十数个黑点正在往关下奔来。 从北而来的,应是族人。故而幢帅不是很担心,并未收拢马匹,只是令兵卒探望,若有不对,再向关上示警也不迟。 来骑越奔越近,已能辩出大致轮阔,应是胡骑无疑。 奔至约二三十丈,突的一骑从马上栽了下来,但不知为何,倒地后竟就不动了? 更奇怪的,同行的骑士却管都不管,像是拼了命一样的催着马。 幢帅自在狐疑,突听一声厉吼:“温盆,窦领予何处?” 何人这般胆大,竟敢直呼大人姓命? 幢帅刚要喝骂,待看清当先一骑之人的相貌时,险之又险的闭上了嘴。 竟是大人幼弟窦也骨? 他飞快的俯下身:“也骨大人,大人在河谷南端的金壕关!” “快带我去……快带我去……” 也骨大声吼着,马都还未停稳,竟就脱蹬跳了下来。 除非骑术极高明,这般下马不摔才怪。 也骨被摔了个狗吃屎,额头准准的撞到了地上,当场见了血。但他好似半点都感觉不到疼,一把揪住幢帅的衣领:“快,给我换马,汉军就要追上来了……” 汉军,哪来的汉军? 不是全被窦领大人堵在山南了么? 正这般想,俯地的手下突的一声急吼:“幢帅,大军……至少数千大军,最多在三里外……” “逃啊……汉军杀过来了……” 刚刚随也骨停下的那十余骑像疯了一样,用力的夹着马腹,往河谷冲去。 也骨急的大吼:“换马啊……汉军给我们的皆是驽马,跑不过的……” 但全被吓破了胆,哪会有人听他的。只是眨眼间,十余骑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快……收马,收马……鸣号……” 数十胡卒如炸了窝的蜜蜂,纷纷翻了土坡向马群冲去。又有一个兵卒举起号角,用力的一吹。 关上的守卒悚然一惊,往关下一看,已然能看到远处升腾起漫天的烟尘。 “敌袭……” 一时间,城上乱作了一团。此起彼伏的号角声、金锣声、男人的怒吼声、女人的尖叫声……仿佛进了杀猪场。 幢帅牵来了一匹马,扶着也骨坐了上去:“也骨大人,我先护你入关吧?” “没用的……温盆,逃吧……” 也骨用力的摇着头,眼泪像是水一样的流出眼眶,与血液混合在一起,已然糊满了整张脸,狰狞而又可怜。 “汉人有雷,连铁甲、石头都能炸开,头曼城(杜仑部都城)就是这样被攻破的。而且见人就杀,不留一个活口……短短六日,十二部无一幸免,近如灭族…… 我此时只想找到窦领,让他赶快逃,逃的越远越好。要是逃不了,就投降……不然我杜仑部,真的会被灭族……” 雷? 十二部……尽皆灭族? 温盆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他更愿意相信,也骨大人是喝醉了。 但那如雷般的马蹄声、及像一片云一样白、一样大的汉军骑阵,无一不告诉他,也骨大人说的,是事实…… 也骨已经打马进了河谷,温盆狠狠的一咬牙:“快,将马赶进关城,请旅帅关闭城门……” 待属下驱着马匹赶往关城,温盆用力的一靳马缰,也奔向了金壕河谷。 他不是逃,他是要去向窦领大人秉报汉军兵临高阙关下的消息…… 城上胡帅和汉军守将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待白甲军前锋奔至关下,守军已然关闭了城门。 但诡异的是,白甲军只作不见。大军就如一道长龙,在胡帅和汉军守将的眼皮子底下奔进了河谷。 不论是汉卒,还是胡卒,皆聚在城头。且无一不是胆颤心惊,目眦欲裂。 为何突就有大军自北而来? 这分明就是冲着河欲南端金壕关的窦领大人去的。 若大人战胜自是无碍,若大人败了,高阙关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旅帅怒声问着汉将:“陆金,这些汉军从何而来?” 爷爷怎能知道? 陆金的眼睛差点迸出眼眶。 看着皆着皮袄,似是胡装打扮,但若细瞅,却是白麻? 若是六镇常驻之镇军,不是铁甲便是皮甲,绝非这般样式。如果是户兵,若披不起甲,则应外罩白羊皮袄,或是黄麻。故而这绝非镇军。 但还能从哪里冒出这样一支大军? 这倒也就罢了,令陆金肝胆欲裂的是这支大军的装备:每骑皆备长枪、腰刀、骑弓,及……弩? 讲什么笑话? 朝廷的中军都无此配装? 惊疑间,听身后有人唤着胡帅。陆金回过头,看到几个胡卒挽着一个脸色的苍白中年男子登上了城楼。 “奇斤(柔然官职)大人?”胡帅惊呼一声,连忙迎了上去。 这是方才在城下摔下马的那个胡人。放牧的胡卒收拢马匹时,顺便将他也救了上来。 瞅了瞅这个胡官,陆金心里一跳:脸上倒挺干净,衣衫也穿的尚算齐整。但脸色极白,好似是失血过多。再顺着领口往里看,隐约可见暗红的血痂,竟像是被烙铁烫过? “大人,你受了刑?” 奇斤咧着嘴,似是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莫那娄,逃吧……汉军有天雷,这关城守不住的……” 天雷……什么天雷? 奇斤抬起手,吃力的往下一指:“汉军稍后就会将雷抛上来,头曼城,就是被这般攻破的……” 头曼城破了? 旅帅猛一阵晕眩,差点一头栽过去。 头曼城是杜仑部都城,城中、四周足有部众上万帐,且有城池之利。而大人出兵至今才只八日,怎可能说破就破? 而距此也不远,就在还不到三百里的狼山北麓,怎就一点消息都未送过来? “因为全死光了啊……灭族啊,近如灭族……汉军连攻十二部,见人就杀,族中壮丁,十不存一……血流的像河水一样,整整一夜都未渗完,靴子踩上去,就像踩进了泥浆……” 奇斤惨声笑着,“我早就劝大人,不要入关,不要入关,不然必有祸串,大人偏偏不信?天意……天意啊……” 应是失血过多,又太过激动,嚎了两声,奇斤头一歪,竟昏了过去。 旅帅将他抛给兵卒,咬牙吼道:“你汉军竟能引雷?” 引个鸟毛,爷爷连听都没听过? 陆金骇的瑟瑟发抖。 这才短短几日,至少还余三万控弦之卒的杜仑部竟就被灭了族? 就是三万头猪、三万头羊,被杀之前也知道叫唤几声吧? 竟然用的……是雷? 看着约一旅兵卒近至城下约二十丈,似是在摆弄石炮,陆金心中惊骇莫明:“那奇斤称:雷是被抛上来的?” 话音刚落,只听嘣的一声,一颗如小孩脑袋般的东西飞上半空,往城头疾射而来。但应是力道不够,离城墙约有十步左右就卸了劲,砸到了地上。 陆金怎么看,都好似是一颗石头? 而且这石炮,也太小了吧,竟也不需用人和马拉? 不怪陆金惊骇,只因这个时候的抛石机极为繁杂,全凭人拽马拉,费力不说,还极费时。 李承志再是学渣,将人力抛石机改造成重力抛石机还是很轻松的。 其实就是回回炮,是南宋末年蒙古攻打襄阳时发明出来的。被李承志提前了近八百年。 再者白甲军暂时抛射的只是炸药包,至多三四十斤重,因此抛石机造的极为轻便,三四个兵卒就能操作。 所以拆卸和组装也极快,也就半刻,李彰也属的炮兵旅竟已开始试炮。 不耐在这里熬等,李松冷声问道:“予你留两队炮兵、一营甲卒,你多久破城?” 李彰最是害怕李松,被他喝问,额头上当即就见了汗:“至多一个时辰!” “好,我就限你一个时辰,若是未破,人提头来见吧!” 说罢,李松又一挥手,“其余人等随我入关!” 催着马,李亮又回头望了一眼,见李彰偷偷抹着冷汗,他不由的呲了呲牙。 正文 第四五九章 瓮中捉鳖 一个装满火药的生铁罐子被抛上城头,恰好砸中了一个胡卒。 铁罐近有十斤重,力道很大,士兵当即被砸的跌下了城墙。而铁罐却留在了墙道中。 引线只余两三寸,周遭的兵卒疯了一样的躲避着,但哪里能来得及? “砰”的一声巨响,一道火球一闪而没,无数的钢珠与铁屑喷射出来,就像大风吹过了麦浪,近两丈内的兵卒倒下了好几茬。 二十架抛石机此起彼伏,一颗接一颗的铁罐越过城墙,抛入关城之中、或是跌落在城墙上。 刚被收拢进城内的数百匹马已彻底惊乱,漫无目的奔走、冲撞。刚刚接到急令,正往城墙上赶的兵卒被撞的四处乱飞。 到处都是哭爹喊娘的惨嚎声和马嘶声…… 旅帅莫那缕被吓的浑身发抖。 他终于知道,足有上万勇士的头曼城,是如何被攻破的。 雷……真的是雷? 在如此神物之下,除了跪下向天神祷告,他已然生不出半丝反抗的念头。 想必头曼城破时,城中的可敦(指可汗的皇后、王妃,部落大人正妻)、特勤(可汗或部落大人的兄弟和儿子)、俟利发、奇斤(均为高级官员),都应该像他此时一样。 降吧…… 正转着这样的念头,城楼下“咚”的一声巨响。吊桥就如一座山一样的倒了下来,扑起了漫天烟尘。 一队兵卒自烟尘中穿过,像一群羊似的奔下城基,又一窝蜂似的跪倒在河谷之中, “降……我们降……” “莫要开弓……我们是汉军……” “对……我们是受胡贼胁迫,才无奈从敌……” 李彰笑的呲出了牙。 攻克头曼城之时,不间断的抛了近一个时辰的雷,城内火光滔天,甚至将夯土城墙都被炸开了一道大口,才迫使胡贼举城而降。 而高阙关城虽不及头曼城大,但城高近有两倍,墙厚更是数倍有余。李彰预计,即便城上守军不多,但怎么也要一个多时辰才能炸开城墙。故而李彰才敢称“一个时辰拿下”。 但这是预料城上守军坚守不降的前提下,所以此时虽离他予父亲立下军令状才过去了三刻,但李彰一点都不觉的稀奇。 予河西时,但见雷响,举族跪降的小部落多如牛毛,李彰早习惯了…… 有利器在手,李彰不怕敌贼耍花招。一声令下,炮兵便停止了抛雷。 数队白骑自阵后越出,奔上城基的大坡,绕着关城大声呼喝着:“降者不杀,自缚双手出城……” 城头上还活着的兵卒见再无那“雷”炸响,自知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性命,十人中有八人喜极而泣。 什么号令、什么上官,皆被抛之脑后,就如身后有鬼催,疯了一般的冲向了城下:“降……我降……” 看着鱼贯而出的胡卒与高阙关守军,李彰沉声喝道:“速予父亲秉报,高阙关已破……” …… 金壕关下,兵甲如云,彻底连天。 午时初,人已酒足饭饱,马也喂饱了草料,李承志才令大军开拔。 一路都是不急不徐,近似游玩一般的西进,一个时辰才走了四十里。 也不管胡骑斥候是否来探阵,只要不靠近军阵两里内、或是有旅以上的胡骑绕过中军往后包抄,李承志一概都不理会。 窦领站在关城之上,心中隐隐抽动,又似有了初入金壕关那夜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委实想不通,明明兵力不足,汉将怎就敢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 与六镇相互征伐多年,窦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汉军大军尽出,连探阵的敌军游骑都不管不问,摆明是要在今日一决胜负。 就靠这六千骑兵? 若论骑战,胡兵自是要更胜一筹,即便以五千对六千,窦领自认为已主胜算也该在六成以上。且有关城倚仗,后路无忧,故而窦领无法理解,汉将凭的是什么? 就凭自沃野急行而来,插往临河县城与金壕关的那数千步卒? 于四野之地,以步卒拦截骑兵,若无五六倍之兵,就跟笑话一样。 因此,窦领是真的想不通…… “乌洛候、阿伏干!” 两个胡将齐齐出列,低首应道:“大人!” “各率属部,于关城五里外迎敌。若敌近至十里,就悍然迎击:各分四队,前赴后继,切敌之两翼,斜击分之……切记,莫要惜兵!” 乌洛候是附离军将主,阿伏干则是窦领直属之部的族兵首领,因此此次出动的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由此可见窦领的重视程度。 他怀疑,应是汉将以退为进,在逼迫他收缩兵力,好继续托延时间,以待后续来援的汉军步卒。 但有何用? 于尉迟定的三日之期,最迟今日黄昏,五千遣往临河、临戎抢掠的族兵就会陆续归来。到时汉将无论是决战,还是阻拦,都已回天无力…… 看着两营精骑自汉下开拨,往东挺进,窦领心中稍定。又唤过亲卫,令其快马奔往高阙,传报今夜出关之事宜。 亲卫接令而去,看其刚出关城,身后忽的传来一阵金锣之声。 与汉军多经阵战,这种锣声窦领不要太熟悉:敌袭! 窦领猛一回头,予河谷东岸的烽台上燃起了一股浓烟。再往远处看,距关城约五里之北的山岰中,狼烟笔直如剑,直冲云宵。 这是……大军已至金壕关下? 问题是,从哪冒出来的? 窦领悚然一惊:怪不得大成县的汉军会摆出一副一决胜负的阵势? 不……这绝非虚张声势,而是要里外合击? “快……传令乌骨候与阿伏干,收拢大军于关下,谨守本阵……树黎,予谷中关道往北急迎,定有高阙关城遣快马来报,务必问清:来敌多少,是何阵势。另急命莫那娄,便是死绝,也要守好高阙关……” 亲卫统领急声应着,但都还未起身,河谷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号角声。 窦领越发惊疑:高阙关的急报竟都到了,怎这般快? 温盆紧随也骨,用起浑身和力气吹着号角,脸色涨的通红。 两人骑的都是新换的徤马,近四十里长的关道,跑了还不到半个时辰。 但战马也累的够呛,嘴角都已吐起了白沫,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刚近至关下,便有快马自北门迎了出来。迎至约有百步左右,快马猝一转响,连声吹着短号,往东城门奔去。 一路疾驰而过,陈于河谷中的兵阵就如被当空劈了一刀,裂出一道近丈宽的缝隙。 离东城门越来越近,窦领也看的越是清楚。他已认出后一骑是直属族兵中的幢帅温盆,被他留予高阙关守城。 前骑马上之人满脸血污,暂时认不出,但看身形极是熟悉。 稍又近了些,窦领悚然一惊:是三弟也骨? 他不在头曼城守城,怎跑来了高阙,且脸上尽是血? 头曼城有变? 或是……二弟反了,攻至高阙关下的就是他? 心中突的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窦领双手紧紧的按着需垛,手背上尽是青筋。 片刻后,也骨被领至东城门下。似是耗尽的最后一点力气,双腿酸软无力,被几个兵卒抬上了城楼。 见到窦领,热泪夺眶而出,自记事起就直呼其名的也骨,竟罕见的唤了一声“大兄?” 窦领揪着也骨的衣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二弟反了?” “死了……死了啊……他宁死不降,被汉军万箭穿心……众俟利发、吐屯(官名)都死了,就只余母亲、我,及几个奇斤,被日夜拷打……” “哪里来的汉军?” “不知道!” 也骨使劲摇着头,“你出兵次日,突就如神兵天降,自牛尾畔,一日连破乌洛候、尉迟、阿伏干、树黎四部……近夜时,便至头曼城下,仅只两个时辰,城就被攻破……” “放屁?” 窦领一拳砸到了也骨的脸上,“若无十万大军,汉军如何能在一日之间,连破我杜仑四部?便是有大军十万,两个时辰破我头曼城也绝无可能…… 也骨,定是雄律那奸逆已反,派你来诓诈予我,乱我军心的对不对?” “有雷啊,汉军有雷……” 也骨流着鼻血,笑的跟神经病一样,“那雷一旦炸开,方圆数丈内就如大风扫过,无一生还……无论战马,还是骆驼,但听雷声就如撞邪,就地惊乱,根本不受骑士驾驭…… 除了雷,汉军还有马箭,无论人与马、袍与甲,但凡粘之就如附骨之蛆,连水都无法扑灭……便是依此二物,汉军虽至数千,但就如入无人之境,数日连破我杜仑十二部……” 数千汉军,数日连破十二部不说,竟还攻破了头曼城? 而自己竟然半点消息都未收到? “放屁放屁放屁……” 窦领厉声怒吼,一脚踹翻也骨,又骑到他身上,拳头像是雨点一样的落了下去:“胆敢乱我军心?” “汉军本已将我等生擒,连日拷打刑讯,今早突就放了我们?那时我便料到,汉将就是让我等来扰乱军心的。但我能如何……” “呃”的一声,也骨吐出一口血,任凭窦领在他胸上捶打,竟又笑了起来,“大兄,逃吧,不然就连仅剩的这一万儿郎,也得尽皆葬送予这金壕关下……” 窦领忽的一僵,拳头竟就落不下去了。 至此他才看清,也骨的那一口白牙,竟然一颗都已不剩? 他真的遭受过拷打? 若是授二弟之意来此为间,也骨怎会愿受如此酷刑? “大人,又有十数骑自关道而来,皆为众部之俟利发、吐顿(协助部落大人处理军政的大官)……并称……并称诸部皆已被汉军所破……” “大人,汉军正依河道攻来,如同长龙,不见尽头。但人马皆披白麻,从未见过……” “大人,关内汉军已至五里外,各分两部,一部向南,似是欲阻尉迟大人北归,另一部大里外列阵,似时即刻就要发动攻势……” 窦领就已如五雷轰顶,摇摇欲坠。 也骨说的竟然是真的,杜仑十二部,竟俱已被汉军攻灭? 汉军也根本不是想堵截北归的的尉迟,而是准备等麾下儿郎自关下向南溃败时,围追截杀…… 窦领扭曲着五官,狰狞如厉鬼,一把提起了也骨:“什么样的雷?” “连石墙都能炸崩的雷……” 也骨惨声笑着,“窦领,打不过的……逃吧……” 打都不打就逃? 且前路被堵,后路已断,又能逃到哪里去? 废物! 窦领咬着牙,抱着也骨的脖子用力一掰。只听“喀嚓”一声,也骨头一歪,再没了气息。 “树黎!” “大人!” “将逃回来的那些俟利发、吐屯尽皆斩了,再令乞西、尔绵率后军依关道猛攻河谷中的汉军……嗯,知会那二人:六千汉骑已至关前,前路已断。故而便是他二部尽皆战死,也要将汉军撵出谷去,将关道打通……” “是……” 树黎颤声应着,打马而去。 窦领双目赤红如血,盯着直冲云霄的狼烟,双腿微颤。 能炸塌城墙的雷? 如附骨之蛆,水泼不灭的火箭? 只是数千,仅仅数日就连败十二部的汉军? 而足有上万儿郎,却只坚守了半日便被攻破的头曼城? 不论是也骨所说的哪一样,窦领一个字都不信。 他宁愿相信,也骨中了邪…… “咚—咚—咚—咚—咚……”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闷响,似是汉军的战鼓,且由远至近,越是越是清晰。 汉军的战鼓并无这般稀疏,响一声后,停数息才会再响一声…… 窦领福至心灵,瞳孔急速紧缩:也骨所说的那雷? …… 近如接力,一道道炸响自高阙关起,沿着河谷的东岸,逐次传至金壕关。 李亮早已率游骑翻上了山梁,离西约百丈就是河谷。谷中便是密密麻麻的白骑。 听到三里外的那声爆响,当即就令亲兵点燃了一颗足有牛头大的炸药包。 除了雷,委实再无法形容这种动静。 感受着脚下的震动,只觉那响动是如此的美妙,李松笑的呲出了牙:“李彰不错,才只四刻就破了高阙关!” 李时暗暗撇着嘴:莫说李彰了,就是换全军最蠢的李显,只要炸药足够,小小的高阙关也定是手到擒来…… 正暗中腹诽,又听李松一声高喝:“战吧!” 出兵之前自然要定好战术,如无意外,各人自会各司其职。 随着一声鼓响,各李氏家将飞速的给麾下部众下着军令。 备马早已被集结于阵前,近有三千匹。每一匹马的后半身都绑着浸过硝水的毛毡,一旦点燃,除非毛毡烧尽,不然火绝不会灭。 每排百匹,每匹之后都有举着火把的兵卒,李时挥一次旗,就会有一百匹匹被点燃马尾撵出军阵。 如此反覆,也就一刻,足有千余匹火马往南急奔。而此时,窦领的两营后军才刚刚在北城门下集结成阵。 谷口稍宽一些,但也就百丈左右,堪堪足够百匹马奔驰。放眼望去,就如一道望不见尽头的火龙,直冲胡阵而去。 处于阵前,正欲身先士卒的胡将被骇的头皮发麻,目眦欲裂:“放箭……放箭……” 但根本无用! 若非破甲箭或劲弩射中要害,马这东西轻易不会中几箭就倒地。而如胡兵的骑弓,有效杀伤至多三四十步。而这般短的距离对急驰而来的快马而言,也就两三息…… 就如一道火墙,重重的撞上了胡兵的骑阵。可河谷就只百丈宽,两营胡兵躲都无处可躲。只能使出浑身的力气砍杀。 马股刺痛无比,着火的马只知道往前冲,哪怕刀劈到头上都已不顾。 见有无数团火光直扑而来,前排胡骑的战马根本不受控制,不由自主的就想调转方向往后逃。 火马就如无穷无尽,一波接一波的冲来。不多时,胡骑的前阵就乱成了一锅粥。 完了…… 乞西只觉阵阵寒意涌上心头,浑身如坠冰窖。 汉军竟如此狠毒,竟会用处如此毒计? 至此时,连汉军的影子都未看到一个,两千儿郎就已有不支之迹? 但河谷就这么宽,除了退,再逃都无处可逃…… 乞西目眦欲裂,厉声吼道:“急报大人:汉军不知用何物覆于马身,久燃不息,数千匹马直冲我前阵,杀之不尽……若再不退,我与尔绵至多能守两刻,两刻后必溃……” 传令兵疯了一般的打马往南,乞西狠狠的一咬牙:“全军下马,以马列墙。兵卒持枪,抵住马股,堵住河道……” 除了这个办法,他委实想不出再如何挡住如潮水一般涌来的火马? 方法虽笨,但确实行之有效。随着胡卒下马,战马被集中至阵前,火马冲阵的速度顿时一缓。 但有何用? 行至半途,至一缓坡处,李亮便率一旅白甲翻上了河岸。 其中除了战卒、传讯的斥候,李松还给他派了一队炮兵。 这些人,可不是来看戏的…… 正文 第四六零章 决战 河谷很是宽阔,也很平坦。但崖岸却截然相反,一道沟接一道沟,一道梁接一道梁,崎岖不平,极难通行。 所以窦领从未想过两岸会有汉军的伏兵,即便有他也不怕。 因为河谷很宽,足有百丈,平常的弓箭,射出五十丈都难。而如城弩、车弩之类,也根本无法搬运的这种地方。 但他从来没有想像过,这世上会有“雷”这种武器? 人头大的生铁罐子“骨碌碌”的滚下山崖,导线被缠在罐子上面,一圏一圈的烧的飞快。 等罐子滚落谷底,滚到边沿的胡卒脚下之时,引线已被烧的不剩多少。 什么东西,怎还冒着火星子? 正前蹬后弓,用肩膀紧紧的抵着前排同袍后背的胡卒下意识的探究着,只见火星一闪而没,好像钻到了罐子里头。 他准备踢一踢,但刚挪了一下脚尖,眼前突的一闪,感觉整个人都飞起来了一样。 刚刚分明是在瞅着地上看,为何一晃眼,就看到了天,看到了云? 连疼痛都未感觉到,甚至都没来得及听到那声震天的爆响,胡卒就彻底的失云了意识。 一颗又一颗的雷被滚下了山崖,滚进了谷底。每一颗炸开,都像是在蒲公英的毛球上吹了一口气,先打个旋儿,而后猛的飞起…… 四处都是冲天的火球、喷射的血箭、乱飞的断肢、凄厉的嘶吼。 乞西跟着窦领打过很多仗,见过很多死人,各式各样。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血腥、震憾。 每一声炸响,就会有十数个族兵倒地,一团团的血雾爆开,一块块的碎肉喷射乱飞,糊在还站着的同伴的身上,脸上。 诡异的是,直到此时,竟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这不是战争,这是妖术…… 突然就有人崩溃了。 一个士卒盯着挂在胸甲上的一颗眼球,大声的嚎叫,双手胡乱的拍打着身的血肉。更是如疯了一般,扭头就向后冲去。 这里有魔鬼…… 不然为何好端端的人,突然就会炸的四分五裂? 离开这里,逃的远远的…… 胡卒满脑子就只有这一个念头。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已经没有人能顾得了火马是不是会冲过来,汉军是不是会冲过来。 临近河谷东岸胡卒就如断了堤的潮水,一窝蜂似的四处乱窜。 有的向东,攀上的岸边的崖壁,有的向西,用起全身的力气冲挤的同伴。更多的顺着崖边的小坡,或是向南、或是向北,奋力的奔跑着。 此时,前排抵着马墙和西翼的胡卒都还不知道东翼发生了什么。 只听一声接一声爆响,及嚎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兵败如山倒! 逃离东崖下的胡卒越来越多,阻碍越来越少,铁罐自然就滚的越来越远,逐渐向河谷中心蔓延。后排的士卒也终于知道,之前的同袍遭遇了什么。 奔逃的画面不停的在重演,就如被水漫过水的沙堤,谷中的胡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逃散着。 终于,崩溃了…… 胡兵所布的阵脚越来越薄,越来越薄,最终就像一张纸一样,彻底被穿溃。 遍谷的火马就如一道看不到尽头的血潮,冲破胡兵的最后一层屏障,裹挟着两千胡马,一往无前般的往南冲去。 人只有两条退,再快也跑不过马。 刚刚溃散的胡兵就一根根弱不经风的树苗,被马撞飞、冲倒、踩在蹄下。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结果,但李亮依旧兴奋的击了一下掌:“大局已定!” 一颗大脑袋凑了过来,看着乱哄哄山谷,孤疑的问道:“大兄,为何不从前往后炸,岂不是溃的更快?” 李亮怒瞪着李彰,好险一句蠢货脱口而出:“你是嫌你父亲太轻松了,还是觉的他活够了?” 李显悚然一惊:一时兴奋,竟忘了若从前往后炸,会惊了火马,使其往北反冲? “鸣炮,三响,予郎君传讯……” 李显悻悻的缩了缩脑袋,急声下令炮兵给李承志传讯。 …… 火马阵? 窦领脸色乌青,两排牙咬的咯吱直响。 他从未想像过,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战法,有朝一天竟会被自己碰到? 无论对中原汉朝而言,还是对胡族部落而言,且无论何时,马这东西都要比人精贵。 没有哪一方奢侈到用火马做阵,而宁愿用人命填。 汉军为何就能舍得? 想到被汉军溃灭的十二部,想到被汉军攻破的头曼城,窦领眼前阵阵发黑。 被汉军掳去的战马,何止十万? 这便是天时! 至于地理…… 数日前初入关时,自己就已然想到过:若高阙关有失,金壕谷必为死地。为何方才偏偏就昏了头脑,非要派乞西与尔绵顺河谷突击? 只因他一万个不相信,汉军会有“雷”这种东西,从而抱了最后一丝侥幸。 悔不该听也骨之言…… 窦领心里痛的如同针扎,厉军吼道:“树黎,急令乌洛候、队伏干,集兵一处,向西突击,尽快于尉迟汇合。知会所有亲卫,皆随我出城……” 这是……要逃? 树黎急声应着,正欲去传令,突觉脚下一震,且连绵不绝。 耳中传来阵阵闷响,与汉军全军出击时的号令一般无二,树黎又惊又疑:只是鼓声而已,反何就能震的大地都跟着颤动起来? “还不出传令?” 猛听窦领一声厉吼,声音尖锐的好似两把钢刀相交,又互相错着刃一扯而过。树黎一个激灵,飞奔而去。 窦领扶着城头,全身抖个不停。双眼瞪的如同牛眼,瞳孔却缩的如同针尖,似是看到了极为恐惧之事。 他站的很高,故而看的极远:每一道火光亮起,便会传来一声爆响,而后脚下就会清晰的感受的城楼传来的抖动。 又如石头砸进了烂泥之中,每冒出一团火球,兵阵中就会出现一个大坑。尸体、残肢、鲜血变如被砸起的大大小小的泥点,四处乱飞。 每一次都是这般,分毫不差…… 火球冒起的越来越快,脚下的抖动也越来越频繁。河谷中的烟尘越来越浓,已遮住了窦领的视线。 但爆响与爆响的间歇之中,凄厉的惨嚎声却越来越大,穿过河谷,撞在山崖两岸与关城之间,激荡起“哗哗”的声音,像极了天雷响过之后,弥留于天地间的回音。 雷? 真的是雷? 如此神物,为何会受凡人所掌驭? 正惊疑间,一道亮光忽的冲出烟尘。初时,窦领还以为那“雷”更近了。但当接二连三的的火光映入眼帘,窦领双眼猛睁,竟崩裂了眼眶。 马,火马…… 乞西与尔绵败了! 但离气西送来急令,才过去了多久? 莫说两刻,怕是连一刻都不足。 这可是整整两千族中精骑? 心中一阵恍惚,窦领想起了也骨临死前的哀求: 大兄,逃吧,汉军有雷,打不过的…… 只一日,数千便连溃乌洛候、尉迟等四部…… 只两个时辰,都城中就如炼狱:火光冲天,遍地死尸…… 自己方才还恼极母亲与也骨是废物,为何未战至最后一刻,却举城投降? 没想,他窦领却连两刻都未挺过? 降? 不可能的! 被绑去洛阳,给元魏皇帝跳舞么? 窦领用力的咬着舌尖,跌跌撞撞的往城楼下奔去。眼泪混合着眼角崩裂而流出的血迹,流满了整张脸。 连汉军长什么模样都未看到,是何人领军都还未知,竟就败了? 天意如此,败的不冤…… …… 李承志与杨钧站在一处高破上,往北眺望着。 三里之外,就是金壕关。再往前一里,便是陈兵于关下的两千胡骑。 约半刻时辰前,胡兵都已出关,于五里以南摆好了阵势,只待汉军近前,便会决一死战的模样。但不知为何,突的就缩了回去? 李承志就似是铁了心,半点余地都不留,胡军退,亿就下令进。竟紧随其后,逼到了临金壕关三里之内,跟关下的胡阵就只两里? 仅仅两里,对骑兵而言,若是互冲,至多也就二十息便能交锋。 杨钧一万个想不通,李承志怎就这般足的信心,更是半丝惧色都无? 要知道,四千镇军精骑被李承志遣于东西五里外,只待胡兵溃散,合而围之。 李承志直逼胡阵,陈于关下的中军就只两千。 万一自北而来的凉州遗部未将关后的胡兵后军击溃,更或是败了,李承志怕是哭爹喊娘都来不及…… 杨钧心都缩成了一团。左右瞅了瞅,见四下散的较远,悄悄的靠了上来:“不如由我指挥,你先离远些。但凡生变,你也好应对……” 但凡生变? 你是怕万一改了,我也能先行一步逃回大成吧? 李承志既有些感激,又有些哭笑不得。 汉人还好,虽信鬼神,但还不到信到骨子里的程度。 像读过书的,特别是高官、皇帝之流,十之八九都是实用主意:有用我就信你,无用你连块抹布都不如。 且极会蛊惑人心,但凡冒出一两个不怕死且运气好的,身先士卒冲一冲,这雷也就那么回事。 所以李承志才劝李松莫要自大,以为靠这玩意就能天下无敌。 但对胡族而言,天神就是天神,打不得半点折扣。 一切无法用少的可怜的认知而解释的事物和现象,都会归类于“神迹”。 比如流星,比如月晕,比如天灾…… 雷打的响一些都会跪下来磕头,何况活生生的炸响在眼前? 不然李氏白甲也不可能纵横于西海千里之地,而无一合之敌。 也更不可能数日便破杜仑十二部,更是攻下了胡族世世代代都引以为傲的匈奴王庭头曼城。 所以窦领必溃,断无“万一”的道理。 所以他才早早布置好了战术,该堵的堵,该围的围,该追的追,该截的截。力求尽可能多的杀伤胡骑主力。 再者,中军虽只两千,但一营虎贲、一营虎骑,便是胡军未溃,也绝对有正面一战的实力。 杨钧担心的太早了…… “将为兵之胆,我若退了,这两千麾下又该如何自处?” 李承志气定神闲的应道,“正因如此,我军此时才士气正雄,便是窦领猜知我在此处,敢予孤注一掷,元鸷也必能胜之……司马莫要担心!” 一句话噎的杨钧说不出话来:你亲临阵前,确实全军士气如虹人,但万一有个差错,怕是败的也如山倒…… 你是主帅,只需运筹帷幄合可,何需次次亲临一线? 正自腹诽,耳中传来了几声闷响,杨钧眼皮一跳。 战鼓? 战术早已而置妥当,各营尽皆遣出,不需全军冲锋,何来战鼓之声? 还是从关后传来的,而且越传越近? 诧异间,不远处突的炸响三声惊雷,杨钧猛一回头,见约东北约四五里外的山梁上,升腾起了三朵如云一般的烟尘。 “哈哈哈……窦领败了?” 李承志放声大笑,“元谳,传令元鸷,但听哨响,全军出击,以鹤翼阵直插敌军……” 杨钧猝然一惊:这就要直插敌军了,就因为那三声鼓? “窦领溃了呀……你看,你看……” 李承志手舞足蹈,指着金壕关下大声笑道。 杨钧放眼望去,瞳孔急缩。 关前的胡阵突然就乱了起来,像是一股巨风吹过草地,数千胡兵疯了一样的催着马,往关前的西岸上躲避着。 再往里看,河从中,竟然冲出了一道火龙? 杨钧惊的汗毛直竖:“火马阵?” “你以为呢?” 李承志笑的好不开心,“用的还是窦领自己的马!” 杨钧终于知道,明明双方皆是骑兵,无论攻伐也必是骑战,李承志却非要多此一举的带了上百驾空车? 原来是怕火马冲阵! 但显然是用不上了:火马刚刚出谷,堪堪冲过关城,忽觉眼前无比开阔,不由自主的就四散奔开。就如一朵烟花,炸向四面八方。 只因前面是火,左右也是火,马的潜意识只会远离…… 这一奔,便是足足一刻。 眼见自谷中奔出的火马逐渐稀疏,已缩于关城西岸的胡阵又动了起来,李承志眼神一缩,冷声喝道:“就是此时……李丰,吹哨!” 上百支铜哨鸣响,直冲云宵,刺得杨钧耳膜发麻。 稍一停歇,耳边又传来了“轰隆隆”的震响,大地都似在跟着晃动。 猝然回头,两千虎骑如一道巨大的铁锥,刺向关下的胡军…… 正文 第四六一章 大获全胜 日薄西山,红霞满天。 金壕关下尸横遍谷,如骨山血海,到处都是烧焦的马匹和踩的七残八裂的残尸。 扎出腰腹的骨茬、缺了半边的脑袋、滚落于地,冒着点点幽光的眼珠子,以及露于体外淌作一滩、还微微蠕动的肠子…… 既便虎骑久经沙场,见惯了死尸,此时也被骇的头皮发麻,心急意燥。 诡异的是,那些打扫战场、收拢死尸的白袍兵,个个都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好似搬的是一根根烂木头,而非死人。 杨钧不停的吞咽着口水,压制着胸中的呕意:“他们……为何不怕?” 李承志想了想,低声道:“应是见惯了吧!” 杨钧的双眼往外一突:这得杀过多少人,才能达到“见惯了”的程度? 嗯……不对? 李承志好似也不怕。 但他才领过几回军,征战杀伐过几次? 心中胡乱猜疑,杨钧催了催马,跟着李承志进了关城。 身后跟着李亮并一众李氏家臣,两杆帅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 前为“讨逆元帅·李”,后则为“左司马·杨”! 一位高足七尺,比元鸷还要彪壮几分的大汉,带着十数位军将迎在城门下。看到被众护卫簇拥而来的李承志与杨钧,这些人齐齐的往下一拜:“恭迎天朝上官!” 天朝……多么久违的称呼? 杨钧止不住的心生感慨,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些人。 身上披的是皮甲,就如虎骑的虎纹兕铠一般,很是轻便。但通体白色,无一丝杂纹,也不知是如何硝制出来的。 十数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汉有胡。但大多都似是汉人,黄发碧眼的就只两位。 看来是有些近乡情怯,这些人中除那两位胡族,其余人等尽是面色潮红、眼冒精光,看着他与李承志似是看到了亲人一般。 杨钧郑重其视的做了个揖,而李承志只是微一点头,竟连声都未吱一声。 李松啊李松,你就算是做戏,也找些生面孔啊? 这一个二个一见我就眼含热泪、百感交集的模样,你是生怕杨钧看不出来? 更有甚者,你竟然让皇甫冒充遗部首领? 若是那四营沃野镇骑在此,说不定就有人能认出这是镇城内卢水商号的二掌柜…… 李承志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目光依次从皇甫让、李彰、李会、李同、张兴义等人脸上掠过,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举步进了城门。 杨钧满脸讶色,快步跟上,又压低声音问道:“遗部一举溃败窦领,当为奇功。且如此劲旅,拢络还来不及,你又何故摆一张臭脸?” 摆脸? 我但凡敢拱拱手,他们敢就地跪下来你信不信? “难不成,还要我磕头跪谢?” 李承志盯着杨钧,“遗部有功不假,但我已向朝廷请赏请封,想必太后与诸公应会欣然应允。故而该谢的已然谢过了,又何必再虚情假意?也免得这些人得寸进尺……” 你谢过个鸟毛? 明知李承志说的是歪理,杨钧又不好拆穿。无奈只得落后一步,又朝着皇甫让拱了拱拳:“将军莫怪,郡公向来……向来威严,故而不苟言笑惯了……” 不等杨钧说完,皇甫让就连忙赔笑道:“上官言重,我等偏隅小民,岂敢对郡公不敬?” 嘴上这般说,心里却将李松快骂死了。 说了郎君定然不喜,你非要让李彰等人此时就来见他,看到了吧? 心中抱怨着,皇甫让快走两步,将李承志与杨钧迎进了关衙之中。 这几日的窦领应就在此议事,故而衙中尚算整洁,就是膻味有些大。 李承志倒不在意,解了大氅,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案后。 看着鱼贯而入的李氏家臣,他眼神微微一眯:“闲杂人等退下吧!” 李彰前脚堪堪踏过门槛,顿时一愣,满脸愕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甫让心中一紧,连忙喝斥道:“还不退下?” 众人连声应是,乖头乖脑的退了出去,只余皇甫让在堂中,满脸都是诚惶诚恐,好似犯了大罪一般。 杨钧脸上尽是怪异之色,瞅瞅皇甫让,又瞅瞅李承志。再瞅瞅皇甫让,再瞅瞅李承志。 怎觉的这遗部首领见了李承志,比臣子见了皇帝还要惶恐? “贵姓?”李承志悠悠问道。 皇甫让连忙低下了头:“秉郡公,鄙人姓穆,穆子让!” 李承志好险一口老血没喷到皇甫让脸上。 好家伙,你怎不把皇甫让的本名报出来? 心中一动,李承志肃声道:“请功的名册呢?” 皇甫让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呈了上去。 只扫了一眼,李承志的嘴角就止不住的抽动。 穆子丰、穆子时、穆子彰…… 还不如连姓都不改,直接姓李,至少还能如乌支李氏一般,诓称是前汉时投降匈奴的李陵之后。 或者如西域诸胡中的龙氏、高氏等汉族大姓,就称是太武帝抢掠河西时举族西逃,如今又迁了回来。 甲骑五六千,民户至少也该有三四千帐,同为一姓就不说了,还姓的如此生僻? 老子要编多少慌话,才能给你们安个根脚? 他好险没将册子摔到皇甫让的脸上。 杨钧正欲凑上来瞅一眼,李承志翻手一盖,冷声说道:“你只写些姓名予册上,我如何报予朝廷,朝廷又该如何封赏尔等? 重新写过,即刻就写:何人斩级多少,何人俘敌多少,何人攻破的头曼城,又是何人擒杀的十二部之首等等务必详尽……” “是是是……” 皇甫让头点的如吃米的鸡,额头上已然见汗,腰就跟折了似的,一步一步倒退出了衙堂。 他再迟顿也能看出,李承志真的怒了…… 杨钧心里好奇的如同猫挠:“这穆子让既为凉州遗部,定是首次见你,但为何如此惧怕?” “你当他怕的是我么?他怕的是那天雷……不然你以为仅凭火马阵,窦领就能溃的如此之快?” “天雷,什么天雷……” 刚问了半句,杨钧突然想到李承志是如何凭百余家臣,攻陷的沃野镇,又想到昨夜连夜出城、但方才却如贼一般突然冒出来的李亮和那百余李氏家臣…… 原来如此? “这天雷,到底是何物?” “一两句予你解释不清,但也莫急,迟早都会你让见识到的!” 杨钧眼睛一瞪:“又是鸡子那套说辞?” “怎会?” 李承志的尴尬的笑着:这次换面粉! 果然,一提天雷,杨钧就无瑕顾及这凉州遗部了。 李承志也清楚,什么叛自高车、迁于西海、民户三万帐、甲骑六七千等等之类,杨钧与元鸷等人十句中顶多信了一两句。更甚至连一两句都不信。 但还能有什么办法? 委实是李松太过急燥,偌大的杜仑部说灭就灭,屹立数百年不倒的头曼城说破就破,就跟儿戏一般。李承志能在情急间编出这么个借口,已相当不错了。 为今之计,也就只能让杨钧、罗鉴等人尽量不与白甲兵接触。只要等朝廷的封赏一到,就成了即定事实,莫说叛自高车,说他们是从柔然王庭、郁久闾丑奴的汗帐里反出来的,也无人敢置疑。 朝中倒是不用担心,此时应是收到了自己的前两封急报,刚刚得知元怿生死不知、沃野将乱、窦领欲南侵的消息。 太后也罢,朝中诸公也罢,怕是魂都吓了一半出来。恰至此时,似如天降般的冒出一个救星,还管你是什么来历? 莫说李承志只是请旨将遗部羁縻于阴山之北,哪怕请封于山南河套之地,朝廷说不定都会答应。 不为其它,只为暂时能牵制住六镇。 委实是李承志的嘴太毒,说六镇会乱,六镇就真的乱了起来? 况且李承志还给高肇、元嘉二人急送了密信,有这二人做为内应,当能为李松等人赢得一丝喘息之机。 暗暗盘算着,李承志又予杨钧交待道:“待那穆子让送来名册,你便写封奏呈,八百里送予京城,也好让太后与诸公暂时松口气……” 确实该送封急报,将此奇功报予朝廷。 杨钧已然能想像到,接到喜报,太后与诸臣会何等振奋,李承志的声望又该有何等之高? 当然,也不乏有人心生忌惮。 委实是李承志太过诡异,就跟能掐会算一般…… 稍一沉吟,他又问道:“若不再缓一日,等元鸷、罗监收兵之后,将此次斩获也算在其中?” “不用!” 李承志风轻云淡的摆了摆手,“连灭杜仑十二部,头曼城也已攻陷,斩获何其大?不差这一两千首级……” 一两千首级值当什么? 万一要是将窦仑也斩了呢? 虽然如此期盼,但杨钧也知希望不大。毕竟窦领身为一部之首,且为不输虎骑的附离军护恃,遁入狼山当是无虞。 当然,若想贪功,随便斩一个胡酋的头颅送至京城,就称这是杜仑部大人窦领之首,朝廷便是生疑,应也不会深究。 但以李承志的秉性,定是不愿如此……可惜了! 这般想着,杨钧应了一声,当即就唤来文吏,备起了纸墨。 但墨都未化开,突听城外一阵嘈乱,好似有兵卒在呼喊着“万胜”之类。 杨钧心中一动,正欲起身迎出去,一匹快马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奔进城内,直至衙阶之下才靳马停下。 元谳浑身是土,黑甲早已成了白色,脸上像是糊了一层泥,就只能看到两颗滴溜溜的眼珠,并泪水冲涮而成的两道泥沟。 还有那嘴一咧就到了耳根,白的刺眼的一口牙:“大帅,元县男擒住了窦领!” 杨钧一懵,脸上泛起两朵潮红,就似喝醉了似的晃了两晃。 “当真?” 这还能有假? 元谳笑的眉眼五官挤做了一团,脸上的泥沙涮涮的往下掉:“县男命我先行一步,已将窦领押来,司马是否验明正身?” “还不带上来……” 就连李承志都有些惊讶:若是死的,他还不至于如此惊奇,比如被乱箭射死,或是落马摔死,更或是被马踩死。 但元鸷竟抓到了活的窦领? 这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如何擒到的?” “胡骑全军出动之时,县男先令元熙将军率一旅迎击,其余按兵不动,欲探明敌骑大部之动向,再尾随而击……但胡骑奔出河谷后,却兵分两路,一路高举窦领龙旗,并附离军号旗,直奔往西,似是要遁入狼山。 另一部就地散为鸦兵阵,或百骑一队,或三五什骑一伙,似是欲迂回向南……见南溃之兵皆为半铠,并无杂甲,且马徤兵壮,元县男当即断定,南溃这一部当为附离军。窦领也必在此部之中,意欲与北归的尉迟等部兵合一处。西遁之敌实为疑兵之计…… 而后县男便令我等也散为疏阵追击,又急令慕容亮、贺拔两部转西向南,弃西遁之胡骑,皆于外围拦截南部溃敌。终迫使其钻入罗都督布于五十里之外的步阵之中……至死伤过半,见突围无望,窦领举部而降…… 因尉迟等南掳诸部即至,担心罗都督之步阵独木南支,故元县男令属下先行一步与大帅报喜,又令四营镇骑并虎骑虎贲集于三封县北,欲与余敌决一死战……” 怪不得元鸷运气这么好,原来是窦领怕死投降了? 元谳秉报之时,几个兵卒抬进来了一只麻袋,将捆的如同粽子似的窦领抖了出来。 深知元鸷之为人,李承志自是半丝都不怀疑,但杨钧却有些不放心,煞有其事的唤过李亮,将俘虏带了几个过来。 藏在众家臣中的李松更不放心,躲过杨钧予李亮交待了几句。不多时,就带来了好大的一群,足有二三十个,其中竟还有几个妇人和稚子。 一群兵将和几个妇人喊出“Khan(可汗,鲜卑、柔然等族中统指部落首领,非最高汗王特称)”时,杨钧还不觉的如何。当那几个稚子哭着喊“aβaγa(阿摩,指父亲)”时,杨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柔然源自鲜卑,通用语言就是鲜卑语,且元魏举国汉化才几年,杨钧哪能听不出来? 好家伙,李承志竟将窦领一家给一窝端了? 就连李承志也止不住的笑了起来:李松连灭杜仑十二部,更是攻破头曼城。如今元鸷又生擒窦领,此战堪称大获全胜,毕其功于一役。 俘虏皆被带下,闲杂人等也尽皆散去。李承志又让元谳取掉了窦领口中的破布。 “窦领?” “正是窦某!” 窦领不卑不亢的回了一句,瞅了瞅杨钧,又瞅了瞅坐于上首的李承志:“西海白骑?” 李承志的瞳孔猛的一缩。 正文 第四六二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西海白骑? 听到这个名号,杨钧很淡然。当然,也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少。 李承志倒是提过一句,称这凉州遗部予一年多前叛出高车,迁居西海。夏初他授奚康生之令往河西探路之际,与之有过接触。 后听闻数百泾州白骑于河西大破吐谷浑三千精骑、李承志大发神威,阵斩慕容定之后,遗部惊为天人。自那以后,遗部之兵皆披白麻。又居于西海,被称为白骑也不奇怪。 杨钧好奇的是:凉州遗部威名如此之盛,竟连远在两千里之外的窦领都有耳闻? 他又瞅了瞅李承志的脸色,好似也如他一般好奇,目光盯着窦领,似是在探究。 白骑也好,黑骑也好,只是一种叫法,谁都能叫。杨钧不在意,李承志更不在意。 就如后赵的黑槊军、慕容鲜卑的玄甲连环马,又如元魏虎纹甲骑,皆是依外观而名。 更如十数年后,闻名天下的白袍兵。 只因陈庆之出兵之时恰至正月,士卒若只披铁甲跟找死没什么区别。因此在甲外裹了一件保暖的白羊皮袄。与李承志连夜急奔沃野,不得不让虎骑人披皮袍马裹毡如出一辄。 但令他惊疑的是:李松攻打杜仑部、攻占头曼城,一直都打的是官兵的旗号,且窦领一直都在关内,今日才得一见,此时竟能一口叫破? 稍一深想,他就猜出问题出在哪里:炸药。 对朝廷而言,河西近如鸡肋,不然不会放任吐谷浑放牧许于武威城下。 与之相比,西海更为偏远,自是可有可无。自元宏迁都之后,越境至西海放牧的胡族越来越多,有高车、高昌、突厥等部与西海为邻的部族,自然也有柔然。 但西海白骑突然从天而降,打的诸胡部如丧家之犬,千里方圆罕逢敌手。距西海只一千余里,比到沃野镇还近的柔然汗庭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天雷”之名自然威名远播,且独一无二。身为柔然大部之一的首领,窦领听闻一二也就不稀奇了。由此猜到李松等人的来历轻而易举…… 李承志暗叹一声。 他知道所谓的“凉州遗部”、“西海白骑”于他之间的关系迟早都会暴露,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天雷啊? 如此神物,几乎成了他李承志特有的标签。但为何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海白骑,于近一年前就用于阵战、征伐河西诸胡的利器? 傻子都会怀疑到这一点…… 李松、李亮、皇甫让等人无一不是脸色青白,目露杀气,恨不得冲进去将窦领当场灭口。 但李承志却神色坦然,无动于衷。 堂内的气氛有些沉寂,身为众人焦点的窦领没来由的感受到了一阵寒意,刺的他毛骨悚然。 “窦领大人好见识!” 李承志突的开口,又挥了挥手,“李亮,押下去吧,好生伺候……” 李松等人不由自主的暗松一口气,只觉浑身一轻。 郎君交待的是李亮,而非其他人,其意不言自喻…… 真的是西海白骑,那这六千镇骑、及陈于三封县的数千步卒又是怎么回事? 这两方远距千里之遥,又是如何勾结的? 正欲喝问,嘴刚一张,一块破布“倏”的塞入了他的口中。随即一条麻袋罩头而来,将他套于其中。 窦领不停挣扎,但手脚皆缚,眨眼间就被抬了出去。 杨钧狐疑道:“你就再不问问?” “手下败将而已,验明正身,送予京中即可,有何好问的?” 李承志淡然笑道,“也莫要等元鸷与罗鉴了,左右不过一两千斩首,可有可无。你今夜就将奏呈写好,最迟天亮,与窦领一同送往京中……” 对,窦领已擒,还等什么? 杨钧顿时兴奋了起来,抄起笔管:“我即刻就写!” 李承志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到城上看看……” …… 夜色渐浓,天上渐渐的拢起了乌去,将星空遮的黯淡无光。 原野寂静无声,就只谷口刮着几丝薄风,将城头上的号旗吹的“沙沙”作响。 李承志扶着城头,已经站了近一个时辰。 “郎君!”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李承志幽声问道:“窦领如何说的?” “窦领称:夏末,蠕汗丑奴集诸部之首与龙城(柔然汗庭,今蒙古前杭爱省),商议征诸部之兵欲伐高车之事。予众首领与会之际,提及白骑及天雷…… 丑奴称白骑来历诡异、甲怪兵利,并有妖邪之雷这般利器,若与之交战,便是胜了也得不偿失。且白骑所占之西海、弱水皆为魏境,故而不需理会。并靳令与西海相邻诸族,不可与之交恶。 窦领便是那时得知。也定是依据天雷,断定他杜仑部举族皆为白骑所灭!” 果然? 他穿越之前,又有何人敢想像,“雷”这种东西竟能成为人可以操控的武器? 便至如今,除了他李承志也再无分号,只此一家……傻子也能联想到啊? “除窦领外,杜仑部中还有何人知悉此事?” “窦领称,他回头曼城后,当做奇闻,就只与可敦、并两个兄弟提过,除此外再无人知悉……” 还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李承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明日天亮,我就会遣元谳八百里加急,携窦领并家眷予京中呈报,你提前安排,于途中动手,做干净些……” 这是要……全部灭口! 但除此外,还能有何办法? 只能能拖一时是一时。 李亮此时才明白,得知六叔连灭杜仑十二部、攻破头曼城时,郎君为何没有惊喜,反倒那般恼怒? 他暗叹一声,又应道:“仆省得!” “李松呢?” “与三郎、皇甫将军等皆在北门恭候郎君!” “承学也来了?” 李承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近一年未见了,走吧!” …… 有城门,自然就有城楼。占了关城之后,北城门便暂为西海白骑的帅帐之所。 城下毡帐如云,灯火如星。城上兵甲林立,寒光闪烁。 李松早就做了交待,故而李承志来的悄无声息。 堂中就只三人,两个跪着,一个站着。 李承学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故而无从可劝。但他至少知道,李松犯了大错。不然脸色不会灰白如土,冷汗一茬接一茬的往外冒。 看到李承志踏进了门,脸色并不是很难看,还带着几丝笑容,李承志心里稍稍一松:“二兄!” “哈哈,壮了……竟还蓄了须?” 李承志抱住李承学,用力的在他背上拍了拍。 因他之故,一家人四零五散,劳苦奔波,李承志还是很愧疚的,更何况血浓于水? 便如李丰、又如李松,见李承志露出兜鍪外的几缕银丝,李承学忽的一呆。 “如今你我兄弟相聚一次何其难,莫要伤春悲秋……” 李承志笑了笑,又拍了拍李承学的肩膀,“也莫急,容我问几句话再与你叙旧!” 李承学忐忑的点了点头,退至一旁。 李承志予案边坐下,手指磕击着几案。声音很轻,但听在李松耳中,却如铁锤狠狠的敲在心中。 “仆……有罪……” 李松以面贴地,嗓中如同塞了一团破麻,又沙又哑。 “我就是将你斩了有何用?李松啊李松,果真如了你的愿:如今,我便是不反都不行了……” 李承志的声音很轻,近如呓语,“若按之前谋划,等打完这一仗,平定梁州、陇西、薄骨律等数地之后,便是再差,我也应能予你再输运数万民户。到时你西海便有丁口近十万……十万啊? 之后再等世叔(李韶)迁为凉州刺史,当保你无后顾之忧。有这十万丁口,你尽可安心在河西蜇伏数年,至少也该在西海屯田万顷、练两万可战之兵。才算是有了一些逐鹿天下的希望。 之后若有契机,就如元怀、于忠之乱,又如眼下的沃野之乱一般的机会,再揭杆而起也不迟。可你偏偏误以为,我对元恪已死心踏地,竟会拿我李氏这点少的可怜的家当,保他元氏的江山? 但你为何没想过:我只是不想我李氏羽翼未丰之前,让这天下乱的太早? 眼下好了吧:杜仑部再不济,也是牧户数万帐、可召控弦之卒逾四万的大部。被你说灭就灭,柔然怎可善罢干休? 若蠕汗丑奴若举百万之兵来犯六镇,便是朝廷不会背信弃义,将你舍弃,但也定会以你为前驱。我且问你,到时你如何应对?” 李承志稍稍一顿,又苦笑道:“这只是其次,大不了你李松再逃就是了……但雪上加霜的是:两国交战,必呈国书,到时全天下的人都能猜到,所谓的凉州遗部、西海白骑,皆是我李承志予泾州平定僧乱时,李代桃僵隐于西海的旧部。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李松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李承志所说的这些,他没想过么? 既能让他独挡一面,李松又岂会蠢笨如猪? 每一种可能他都没有放过,李松甚至想的更为深远。但终究皆因李始贤的一句“我李家这反怕是造不起来了”,彻底压跨了李松。 即无退路,不如放手一搏。但他没想到,却将李承志带到了绝路上…… “仆……无以谢罪……只求……只求一死……” 死? 李承志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冷笑,“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李松,要真觉的对不住我,更愧对李氏的列祖列宗,就做好准备,用一辈子来赋罪吧……而且还得咬牙活着,等你得偿所愿之时,再死也不迟……” 得偿所愿? 意思是……我李氏还有希望? 李松猛的抬起了头,定定的望着李承志。 李承学、李亮、皇甫让等也是浑身一震。 李承志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大好局面确实被你毁于一旦,但不至于已到山穷水尽、日暮穷余之时……” 刚说至一半,门外一阵响动,又听李睿轻声报道:“郎君,元县男与罗都督大胜,斩敌两千余,俘敌近千,并诸多牛羊……大军正携胜而归,元谳男与罗都督先行一步入关,欲向郎君报功……” 还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退兵吧!” 李承志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道,“连夜退至关外,最迟明日,将高阙、比干两关让出,我会让罗鉴接手……” 其余三人便是心中不解,也不敢置喙。就只李承学壮着县里子问道:“二兄,会不会太急了些?” 其它的都好办,那陈于比干城下的百万余牛羊,一时间又该迁往何处? “只是让你让出关城,又非当死敌应对?只要不与之交际便可……李亮?” “仆在!” “若有人试探予你,你尽管大方承认:就称西海白骑攻灭杜仑部所用之雷,皆为我提前运至关外,由你交予遗部……” “是!” 正文 第四六三章 兵不厌诈 柔然正值内外交困,还哪来的精力报仇? 且窦领与镇将陆延勾结,犯境寇边,对元魏而言性质堪称极其恶劣。若是太武帝时期,九成九会尽起大军,来个第十次北征。只灭窦伦部算什么? 可惜,就如一对难兄难弟,大魏此时不但是传柄移阼、继天立极之时,更逢内乱四起,国难当头之际。 所以,谁都腾不出手里,至多也就递递国书,打打嘴炮。 但李承志压力依旧很大。 但凡柔然的国书中提一句西海、提一句天雷,所谓的凉州遗部的谎言便不攻自破。 李承志在考虑,如何才能想办法,提前把消息截下来…… 除此外,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被李松一手覆灭的杜仑部,其实就是十数年之后,由胡太后亲自遣派特使,与元渊南北合击,平定六镇之乱的主力之一。 六镇还会不会再乱,李承志不敢保证。但他至少有把握,若真有那一天,李松完全可以反客为主,充当这个角色。 不多,只需给他两到三年的喘息之机。 再退一步,若是操作得当,未必不能使李松举部迁到山南。 一想到富的流油的河南地,李承志就馋的想流口水……与西海相比,这才是名符其实的龙兴之地。 心中盘算着,李承志不知不觉就到了关衙。 罗鉴与元鸷也才入衙不久,都还未来得及拾掇,依旧满脸风尘。 看到李承志,元鸷连忙起身,脸上浮出一抹潮红,声音更是掷地有声:“属下幸不负大帅所期……” 数日前,他何曾想过,竟能生擒窦领? 柔然号称控弦之卒三百万,但能有个五六十万到顶到天了。而只杜仑部,就可征逾四万精骑,是名符其实的大部,整个柔然,这般大的部落也就十数个。 所以窦领这个部落大人,已有堪称汗王的资格了。而自太武帝驾崩之后至今六十年,如此胜绩,还是首次。元鸷怎可能不激动? 他本性憨实,也非自大之辈,故而深知:若非李承志运筹帷幄,他岂会立下如此大功? 故而除了敬畏,元鸷对李承志更有佩服。 “将军辛苦!” 李承志接过兵符,又拦住了做势欲拜的罗鉴,“有劳都督了!” 这话很是怪异。 按理说,他是六镇都督,是主,李承志远来是客。所以该是他罗鉴说这句话才对。 但莫说生恼,罗鉴连不舒服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若非李承志,沃野早乱了,窦领更是早已侵入关内,抢的西三镇千里赤地,血流成河了。 更何况,陆延还欲挟元怿南投元怀…… 到时他罗鉴又会是如何下场? 便是不被问斩,至少也是一捋到底。 这只是其次。 若元怿真被罗延掳至梁州,于幼帝、于他罗氏而言,堪称霜上加雪…… 心中感慨万千,罗鉴重重的往下一拜:“郡公之深情厚义,罗某铭记于心,日后定有所报……” 定有所报……帮着我造你外甥的反么? 李承志暗中哂笑,不在意的回道:“尽臣子的本份罢了,都督言重……” 客气了几句,几人坐定,罗鉴又好奇的问道:“元县南提及,此次我沃野幸免于难,遗部助益良多。罗某感激不尽,欲当面拜谢。但又怕冒昧,故而可请郡公引荐?” 莫说罗鉴了,就连元鸷都突的就来了精神,眼中好似有光闪过。 李承志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李松啊李松,看看你给我惹出来的麻烦? 这凉州遗部是我李承志找来的,便是要谢,罗鉴也该是谢我李承志才对。此时非要喧宾夺主,也并非是罗鉴不知礼数。而是对这如同天降一般的凉州遗部怕是好奇到心都要炸了吧? 看看元鸷的表情就知道了:数日连灭杜仑十二部,攻克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头曼城? 易地而处,若是换成镇军,更或是朝廷中军,若是无十万大军,想都不要想。 而李松才用了多少兵? 奖砲兵也算上,堪堪才六千。就算翻一翻,号称一万有余,又何止才是惊掉了一地眼球? 但凡是人,只要生出好奇之心,必会追根究地,试问白甲兵的秘密还能藏多久? “可惜啊,都督晚了一步:入关之后,我便令遗部退至关外,最迟明日,就会退出高阙,比干二城,令其予三十里外扎帐…… 某方才还想着提醒都督:若是镇骑还有余力,最好稍做歇息后就出关,尽早于关中驻守,以防夜长梦多!” 这么快? 罗鉴的好奇心更重了:这遗部怎就如李承志的家奴一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看这两个一般的欲言又止,急的如同猫挠一般,李承志呵呵一声:“二位莫要将那遗部想的如天兵下凡一般。也不怕二位知道:此次覆灭杜仑部,以遗部为主力不假。但若无我遣家臣为其先锋,以天雷开路,区区遗部何以贪此奇功?” 天雷……又是天雷? 罗鉴与元鸷二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李承志率百余家臣,压下沃野城的那一日。 当日故然有元鸷兵临城下,令陆延猝不及防之故,更有李承志大发神威,如天将下凡一般。但更多的,是那雷。 若非那如神迹一般的神物,何至于陆延连打都未打,就斗志皆失? 要知当时陆延麾下足有三午心腹,而李承志只有百余家臣,相差足有二十余倍。 如此一想,那凉州遗部足有五六千甲骑,以天雷这般神物,胜三万杜仑部精骑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更何况并非一撅而就,而是打完一部,再打第二部…… 罗鉴瞳孔微微一缩,顿时将好奇心转到了李承志所说的“天雷”这里:怪是得那凉州遗部如此神勇,能立此奇功,原来是靠的李承志的天雷? 他眼神晦暗不明,几次欲言又止,终是没好追问。 如此利器,谁又能不好奇? 但罗鉴又想起了元怿说过的一句话:李承志此人学究天人,却又至大至刚。若他不愿讲,亲爹也问不出来。先帝在时,也不止一次因好奇他那制冰、熬盐、豆腐之法而生过争执…… 那时的李承志才只是从五品,都能和皇帝说翻脸就翻脸。此时已然贵为郡公,数镇之都督,已与他罗鉴不相上下了。更不会将这等神物轻示于人了。 可惜,原本想着求一些防身的。就如元怿被陆延以难之时,若有此物,怎会被囚? 可惜…… 暗暗叹息着,罗鉴又抱了抱拳:“确如郡公所言:重关空悬,并非长久之计,某即刻便去遣军镇守,就只能怠慢郡公了……” 李承志闻言站了起来:“郡公客气,军务要紧。待来日都督回到京城,你我再把酒言欢也不迟……” 罗鉴微微一愣:李承志要走,且是今夜就要拔营? 不然何至于说“回到京城”? 便是不回镇城,今夜予这金壕关内喝顿酒又何妨。 他中一顿,他顿时就想到了李承志为何如此急迫。 就如李承志方才予他而言:只是怕夜长梦多。 陆延十数日前已南逃,若高猛并未将其截下,此时怕是已逃至薄骨律。若再快一些,只多五六日,陆延就能将沃野事败、李承志未至关中,却予北镇平乱的消息送至梁州。 说不定,就会因此生出变故…… 罗鉴好不失望:“某还想着:再有两日便是年节,借此机会,定要予郡公、并清河王殿下好好的醉上一场。却不想,今日就要别过?” “还请都督海涵,委实是军情紧急:予前日,夏州高刺史就送来急报,称连接数日,薄骨律均有甲骑出城往西,应不日便有异动,故而某只能先行一步…… 机会多的是,待都督回京之时,你我再叙也不迟……” 还能如何? 罗鉴惋惜道:“只能待以后了,那就祝郡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又是这一句? 李承志郎声笑道:“借都督吉言!” 时间不等人,罗鉴再是舍不得,也不可能置重关之要冲空悬,而与李承志惺惺惜别。略恭维了几句,他便急去予营中遣军,只等白骑退出关外,便立刻接手关城。 罗鉴一走,堂中就只余元鸷。 他没罗鉴那般灵醒,依旧眼巴巴的看着李承志。 “莫问了,若有机会,自是会让你见识,那天雷是何物,又有何等威力……” 元鸷眼睛一亮:对啊? 即然大帅能将其用于平定沃野,自然也能用于讨伐元怀、于忠之战中,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 看到元鸷兴奋的神色,李承志阵阵头痛。 名言果然没有说错: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掩盖。 就算能用天雷,将数千遗部覆灭杜仑十二部之事遮盖过去。而远在西海的遗部,又是如何突然现于阴山之北这一点,又该怎么糊弄? 朝中诸公可不是罗监,更不是杨钧、元鸷这般好哄,就算哄不下去也能拖。 被李松给害死了…… 李承志暗暗的咬了咬牙,又交待道:“元鸷、李亮,知会下去:即刻拔营,连夜行军。若是快些,应予丑时就能到五原。最多歇息至天明,便直赴泾州……” 二人悚然一惊:之前与罗鉴道别之时,你还称薄骨律镇的于景异动频烦,此时却又称,要直赴泾州? 你连罗鉴都不信? 李承志微微一笑,坦然道:“罗都督自是无虞,但由陆延之乱便知,六镇并非铁板一块,难保其亲信、心腹之中无心生向背之流。故而能防则防,能避则避……” 这般应着,李承志又想到一年前在泾州,诓骗舅舅郭存信之时。 莫说罗鉴和郭存信了,即便换成李始贤,李承志怕也是照骗不误。 又不是没骗过? 兵不厌诈…… 正文 第四六四章 喜报 年节已毕,大地复苏。 洛河中的积冰早已化尽,河水清清凌凌。几只野鸭浮在河面上来回游动。 阳坡下钻出细细密密的草芽,分外稚嫩。一头拉粪的老牛驻下牛蹄,似是想尝一口鲜。农夫一甩响鞭,发出啪的爆空声。老牛甩了几下脑袋,无奈上路。 天色极好,景色也极美,唯独朝堂之中愁云惨淡。 过了新年,皇帝已然六岁了,但依依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看着几位辅臣愁苦着脸。 父亲……哦……不,皇叔清河王好像遇到了危险,那位生的极好看的李郡公,只带了两千兵赶去救援。太后和诸公很担心,但皇帝一时分辩不出,他们在担心清河王和李郡公,还是在担心这一仗会败。 往下瞅了瞅,又看了看黯然垂泪的太后,皇帝不安的挪动了一下小小的身体,往高英身边靠了靠。 感觉手中一凉,却是皇帝将小手放在了她掌心之中。睁一双大眼,似是要安慰她一般:“母后……” 高英顿时悲从心中来,眼泪似是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紧紧的将皇帝搂在了怀里。 李承志,你个天杀的…… 好好不去关中,不去平定梁州,无缘无故的跑去六镇做甚……且只带了两千兵? 便是六镇会乱,便是元怿会死,与你何干? 你若有了万一,让孤……让孤与三娘如何是好? 自半月前接到李承志急报,称元怿生死不知,沃野隐有乱像,朝中何其惊慌? 于忠未平,元怀未定,秦州崔祖螭、薄骨律于景相继起事。如今竟连沃野也来跟着凑热闹,颇有些葫芦都未按住,瓢又浮了起来的架势。 慌乱之余,诸臣更是惊疑,惊疑李承志为何就如能掐会算? 先帝驾崩,幼帝继位不久,朝廷商定出兵之时,李承志就说过:元怀、于忠、于景等,如今只坐拥两三州之地,看似声势浩大,如肘腋之患,实则为疥癣之疾,迟早可定,不足一虑。 诸辅问他:何为心头之患? 李承志:六镇。 而才只三月,就应了李承志的话? 更有甚者:李承志不好好的带大军平定梁州,连洛阳地界都未出,连个变都没拐,直直的就跑去了沃野,且恰好就在副将陆延之起之际? 如他奏呈中所言,什么“本是要去夏州,后探薄骨律。方至夏州,恰闻清河王殿下至沃野后,数日不听消息,从而心疑有变,日夜兼行……”之类的话,八辅一个字都不信。 你当夏州和沃野只隔着一道墙,有什么风声你都能听到? 两地整整离着数百里…… 要么就是真如传言,李承志乃天人神授,屈指一掐,便能决算于千里之外。 要么就是李承志从一开始,就认定六镇之中必有元怀附逆,必会随之起兵。故而先行一步,欲探虚实。 就是太巧了些,他前脚到沃野,后脚就逢陆延起事,二人就跟商量好的一般? 巧的让人头皮发麻。 第一封急报,大致就是半月前送到洛阳的。李承志称暂时只是沃野一镇,陆延尚未起事,且李承志已率两营虎骑赶至六镇。 当时朝延还只惊疑于过于巧合,对于陆延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倒不是很担心。 有李承志的两营虎骑,且他已警醒予罗鉴,便是沃野会乱,也应会在可控之中。 等罗鉴腾出手之际,就是陆延覆灭之时。 而三日后,李承志就送来了第二封急报:沃野平矣! 但朝中诸公不但没高兴,反而前所未有的惊慌:因数陆延早已勾结柔然,如今,杜仑部的上万精骑已然入关。 若是以往,只是上万胡骑而已,相对而言,不足为虑。 六镇各城、各戍、各关,合兵近有十万。其中骑兵占三成,也该在三万左右。且镇户即为兵户,便是情急,征召一二十万兵卒也只需半月至两旬。 但坏就坏在,恰恰在先帝驾崩、元怀起事的这个节骨眼上? 只因李承志说过:于氏数代领军,权倾朝野,自孝文迁都之前,便深耕六镇。如今数十年,可谓子弟姻亲遍及六镇。虽说与于忠有关系的不一定全都会随他造反,但必有观望待怙,人心思变之辈。 故而战事若是呈胶着之势,更或是六镇但生乱相,十之八九会呈燎原之势。因此堵不如疏,不如先予安抚,待大局稍定,再详细甄别也不迟…… 大魏哪年没有几十上百起造反,若能星星燎原,这天下早都不姓元了。 不过此次于忠和元怀的声势大一些,但就如元禧、元愉之流,平定只是迟早之事。 谁都觉的他在危言耸听,除了高肇。 但当柔然入关的急报送入京中时,但没有一个敢这般想了。 只因这已入关的一万胡骑。 杜仑部可不止这一万部众,而是户逾三万帐的大部,足可召精骑四万。仓猝之际,六镇便是能胜,怕也是一地鸡毛。 而此时恰至六镇风云莫测,人心惟危之时。难保不会如于忠一般:你当他是国之柱石,可挽大厦于将倾之际,他突然背刺,予你倒戈一击。便如陆延…… 更有甚者:若只凭杜仑部,数百、千余小部偶尔翻越狼山抢掠是常有之事。六镇有时也会这样干,有来有往很正常。 但万骑入关之举,就不是“抢掠”可以搪塞的,与两国开战无异。 若无柔然可汗郁久闾丑奴的授意或默许,窦领何来的熊心虎胆? 想到此处,诸公无不悚然一惊,心中发寒:若无意外,元怀、于忠早就已与柔然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更甚至早已商定好了里外合击之计。 这一万胡骑,只是先行试探的前锋…… 竟真如李承志所料:乱相已呈,大祸将至? 诸重臣已顾不上李承志为何算的这么准,更这般巧。 等了四天,见李承南再无急报送来,除了高肇,太后与七辅彻底失去了耐心。当日便商定,拜高肇为帅,都督四州诸军事,率两万中军直赴六镇。并令肆州、定州、恒州、朔州等四州各征兵两万,合十万大军北上。 中军本就是现成的,粮草也已征集的七七八八,再有两日,高肇便会启程。 今日,高肇便是来与太皇、皇帝,并诸辅辞行的…… 明明是大好晴天,春意怏然。殿中却极是压抑,如山雨欲来,乌云压顶。 商定诸般琐事,诸臣逐一告退,八辅又宽慰了几句太后陛下莫要心忧之类的话,也相继离开。 大军出征,何其繁复,不看李承志出兵之时,前后所费近有两月。而此次只短短七日,高肇便要率两万大军启程,悬而未决之事何其多? 谁都没时间在这里看太后哭哭啼啼…… 高肇温声劝了几句,低殿中空旷,春寒甚浓,又让内官摆驾,护太后和陛下至偏殿暖阁。 已到午膳之时,皇帝被女官带走,阁中就只余高英与高肇二人。 就如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高英突的哭出了声:“年前,他要领军北上,孤万般不允,是叔父劝我,要以大局为重。又称,朝中诸般有你……可如今,连叔父竟也要走,孤……孤该如何是好?” 高肇暗叹了一口气,想起了李承志的一句话:太后终究是一介妇人,心志柔弱,因先帝遇刺之变,惊吓过甚,故而觉的除了高肇和李承志,谁都要害她…… 但有什么办法? 他已不止一次劝过其余七位并太后:莫急,不论好坏,李承志定会再报,且奈心等几日。再刚刚等过三天,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彻底惊了神,坚决要出兵…… 可堪领军,与柔然一战,并如今还可堪信任的,举朝就那么几个。如奚康生、李崇、李平、崔延伯,皆予诸重地镇守,如此风雨飘摇之际,安敢轻动? 而朝中诸辅老的老,病的病,不会领军的不会领军,挑来挑去,也就剩元澄与他高肇了。 元澄是首辅,他高肇不去谁去? 高肇暗叹了一口气,又温声劝道:“太后尽可宽心:臣此去,名为平乱,实为镇慑柔然。故而开不开战都不一定,多则三五月,少则两三月,必会回京……” 高英哪里肯信:“胡骑都已入关,此战怎可幸免?便是如叔父与诸公所料,大军但至六镇,柔然必不敢入侵,六镇已生乱相,便是镇抚,又岂是三五月就能安定?” “乱?” 高肇呵呵一笑,“太后放心,有李承志在,定是乱不起来的。莫忘了,他可是予关外埋伏了奇兵……” 一提李承志,高英的眼泪流的更快了:“叔父还敢信他?说到华州,却跑去了夏州,说到夏州,却又突至沃野?他哪里有实话……” 高肇心中暗暗叹道:正因为他说了这么多的谎,我才信他! 洛阳距沃野两千余里,李承志十数日便至,这分明就是直赴沃野而去。 而恰至他到沃野之时,陆延就起事了,胡骑就入关了? 再巧,也巧不到这种程度。 因此,李承志早就料到沃野必乱,且先何时会乱都料的一丝不差,所以才这般巧…… 非天授之人,安敢如此? 若无把握,他又怎敢孤军北上,又怎敢只带百余家臣,深入虎穴? 所以,李承志的急报中所称,他于关外埋伏了奇兵,欲围魏救赵、断入关之胡骑后路,并将之驱出关外时,高肇深信不疑。 所以用李承志的话说: 高英抹了一把眼泪:“孤且问你,他哪来的奇兵?” 高肇笑了笑:“那呈奏太后也看过,莫非忘了,李承志提到的凉州遗部?” “假的……连元澄、元嘉等人都称,应是李承志怕京中人心思变的缓兵之计……况且,他若真有奇兵,且真是自西海而来,距沃野足有一千五六百里,定要予三月前便要动身,岂不是比他出兵的时日还要早?” 高英这一句,将高肇给问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告诉高英,李承志堪称神算,怕是没出兵的时候就料到沃野必乱,故而才有些一举…… 太后不会信的。 就如元澄等人,皆以为陆延得知元怿至六镇后,自知纸里包不住火,故而猝然发动。 而李承志应是恰至夏州听闻了风声,所以才这般巧。 若真是能掐会算,即知沃野会乱,胡骑会入关,他为何不先予元怿警示? 高肇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臣领军北征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但臣坚信,李承志说北镇无虞,就定会无虞,太后且等着便是。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日,必有喜报自北而来……” 又是这般? 就如李承志,何事一解释不通,就斩钉截铁的发誓? 离李承志的第一封急报送来,这都已然过了快半月,怕是已凶多吉少了,你还让我等他的喜报? 高英又气又怕,张嘴就要骂。 但眼刚一瞪,突听“咣”的一声。 稍一恍惚,高肇与高英的脸色齐齐的一变。 端楼上的朝钟? 若非大典,或有大事,怎么敲响朝钟。 二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听着朝钟响了六记之后,再无声息。 三响为典,六响为驾,八响为薨、九响为崩! 贺……喜事? 高肇浑身一震,一股热血从心头涌出,窜向了脑门。 那钟声好似敲进了脑子里,一阵嗡嗡乱响,高肇的脸都是木的。 方才自己予太后说什么来着? 喜报…… 他猛的站起身,眼前竟黑了一下。用力一咬舌尖才算是定住了心神。刚一举步,只觉衣袖一紧,高英扯的他的袖子站了起来。 “叔父,孤也去……” 高肇虽惊,但至少还余三分静气。高英却是早已顾不得仪态,一路小跑着到了太极西殿。 今日应值的元嘉早已候在殿中,脸上尽是潮红,好似喝醉了一般。 见到高英和高肇,元嘉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声音又嘶又哑:“殿下,一刻前,有八百里加急自沃野送到京中……大胜,李承志大胜:尽灭杜仑部十二部,攻克头曼城,生擒杜仑部大人窦领……” 正文 第四六七章 应是不应 “恭喜太后,贺喜太后,大胜,李承志大胜……” 元嘉满脸狂喜,深深的往下一拜,因为激动,花白的胡须止不住颤动。 但一出手,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 试问,以后谁敢说李承志是幸进之辈。只是因为对先帝的一片忠心,并一些运气,才骤然显贵? 老夫不打你个满脸开花才怪? 元嘉越想越高兴,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要不要让李承志抽空回趟京,把亲事定了,先将这个便宜女婿的名份钉死,再让他去平定梁州? 不怪元嘉会生出这种极是荒唐的念头,委实自太武帝之后逾六十年,元魏对柔然再未有过这般的胜绩了。 先帝临死前,还曾如戏言一般的问过李承志:哪怕有一丝开疆拓土之功,封你个异姓王又如何? 这不就有了? 可惜了…… 高英满脸潮红,不停的喘着粗气。两只眼睛亮的吓人,好似有星光转动。 随即,眼中就浮上了一层雾气,似是有水要溢出来一般。 这些时日,她为何那般担心,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这天下乱不乱,这元氏的江山会不会丢,对她而言都只是其次。她只想李承志平平安安…… 她是临朝称制的太后、当今皇帝的嫡母不假,但也首先是一个女人…… 所以,当听到元嘉之言,高英满脑子都是“李承志还活的好好的”的念头,已然喜极而泣。等元嘉将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递给她时,高英的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 看高英浑身微颤,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娇躯微颤,坐都坐不稳的模样,高肇急的猫挠一样:你倒是看啊? “太后,不如由臣诵念?” 有何可念的? 便是不敢予孤写来只字片语,这章表竟也是他人代笔? 你哪怕亲手写就,让孤看看你的字也是好的……挨千刀的? 高英又喜又恼,将战报塞给高肇,摘起绢帕擦着眼泪:“莫念了,看就是了!” 高肇抢一般的接过来,“哗”的一声展开。 只一眼,他就认出是杨钧的字迹,匆匆一扫,竟有五六页之多,将沃野之乱的起因、结果等等写的极是详尽: “臣予十二月十八,率百余家臣入城……后由刘氏商号沃野镇主事刘韩助之,混入沃野司马刘绍珍府中,探知清河殿下被囚、陆延已与柔然媾和、并镇将源奂已然附逆,予廿二共同举事之机密…… 时值鱼游沸鼎,千钧一发之际,故臣只能当机立断……先急讯予西三镇都督罗鉴,又令夏州刺史高猛即刻出军,截断沃野至薄骨律之路,以防兵乱祸及怀朔、武川并夏州…… 后,臣又联合凉州遗部予沃野之商号主事穆子让,征其驿卒近百,并百余家臣,于晋阳县男元鸷里应外合,于十二月廿日卯时猝然发动,以雷予城中慑之,而后一举夺下沃野……臣事发仓猝,未能擒杀陆延,使其逃脱,臣之过也…… 次日,臣率虎骑两千、镇骑四营急赴金壕,予两日后,与凉州遗部前后夹击,大败杜仑万余精骑,毙敌三千余,俘敌两千并诸多战马、牛羊,并生擒部落大人窦领…… 另,因有臣之天雷助之,凉州遗部连攻杜仑十二部,攻克头曼城,斩敌近十万……” 战报是以李承志的口吻写的,虽然详尽,却写的很是平淡。但高肇却看的慷慨激昂,战意怏然。 李承志手中才只有多少兵,哪会如他这般所说,这仗胜的如此轻松? 高肇不甘心,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定自己并未露过任何关键信息,心中更是惊疑。 即便加上凉州遗部,兵力也才一万余,前后才只十数日,李承志不但解了六镇之危,更是将杜仑部连根拔起? 想想的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看完战报,高肇的心情不但没有平复,反而更加激动。感觉全身的气血都涌进了脑海,晕晕乎乎的。 他自然相信,李承志杜仑部灭了,那肯定就是灭了。不会掺一丝假。 但高肇就是想不通,李承志怎么做到的? 他不死心,几乎一个字挨着一个字,又将战报看了一遍,瞳孔猛的一缩。 太过兴奋,方才竟未看到战报中屡次提到过的一个字眼:雷? 李承志与元鸷里应外合,迫使陆延弃沃城而逃,用的是雷。凉州遗部数日连灭杜仑十二部、攻克头曼城,用的是也雷…… 此物竟有如此之威? 高肇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陪着元恪,于华林院观看李承志试雷那日:除是响声大一些,好似并无有何威力,比起那火酒差远了…… 高英倒是稍稍平缓了一些,急声问道:“他……李郡公呢,可还在沃野?” “他是讨逆都督,怎可置近十万大军于不顾,久悬于外?” 高肇摇了摇头,“大胜当夜他便启程,连夜赶住夏州了……” 又要打仗? 高英的心不由的一缩。 她很想现在就下一道诏书,将李承志召进京来。但更清楚,军国重视岂能儿戏,八辅,都括高肇,都不会任她胡闹的…… 心中隐隐担心着,听殿外一阵嘈杂,元澄、元英、游肇、刘芳、崔光等相继入殿。个个脸色潮红,似是激动不能自己…… “莫请安了,且先看看吧!” 得知李承志安然无恙,高英终英恢复了几分临朝称制、母仪天下的太后的威严。淡淡的一挥手,让高肇将战报传了下去。 加上七辅,及元晖、元渊等领军大将,殿内足有十数人,不可能一个挨一个的传阅,自有专事宣旨的太监诵读。 听几句,众臣脸上的讶色就会浓一分,再听几句,又会浓一分。等战报读完,便是殿中皆是老持承重、很少喜怒显于色之辈,也被惊的目瞪口呆。 都是快成了精的人物,不然也轮不到元恪临死前予他们托孤。即便战报平铺直叙,但这些老狐狸怎能听不出其中隐藏的真相? 孤军深入、深入虎穴也就罢了。李承志竟然只靠着百余家臣、并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听都未听过的什么遗部的数十驿卒,可能两百人都不到,就夺下了沃野城? 什么里应外合? 虽然杨钧予战报中就提了一句,但除了高英,谁还听不出来? “郡公予城上力阻逆众,其家臣以雷轰之,破开城门……” 意思就是这城门可不是诈开的,而是李承志硬生生的夺下来的。之后元鸷才与虎骑进的城。 可见当时战况之激烈? 一众大臣,特别是如元澄、元英、高肇、元晖等领过军,且身经百战的,心中已然浮现出了当时的情景:李承志横枪立于城上,力克千军…… 身先士卒,置生死与度外……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李承志能干的出来! 众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先帝遇刺,李承志舍生取义之时…… 又听到大败胡骑、生擒窦领之时,已有人按捺不住,大口大口的喘起了粗气,就如元渊。 但当念到最后一句“臣以天雷助之,凉州遗部连攻杜仑十二部,攻克头曼城,斩敌近十万……”,像是都牙疼的一样,殿中先是齐齐的响起一道吸气声,而后就如时间停止、个个如同雕塑。 所有人都泛着类似的念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杜仑部又不是阿猫阿狗? 郁久闾丑奴之所以答应杜仑部由漠北深处迁住祖地,其意不言自喻:和元魏于阴山之南置六镇同出一辄,就是用来抵御元魏的。 可见其战力? 慕容鲜卑初兴,南下侵占云中、河套时没有将其灭族。始祖力微(拓跋力微)背刺倒戈、鸠占鹊巢时,没有将杜仑部灭族。柔然兴盛,与元魏在山北打的不可开交,动辄死伤数十万之时,也没有将其灭族。但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个凉州遗部,突然就将好像怎么也打不死的杜仑部来了个一锅端? 且只靠着数千兵? 怎么想,都觉的仿佛在讲笑话…… 但一时间,却无人敢置疑。 只因谁都明白,以八百里加急送予京中的急报意味着什么。且以杨钧和李承志的为人,也绝对不可能大放厥词,窃此贪天之功…… 偌大的太极西殿,突然就陷入了沉寂之中。 高英起先有些不明所以,稍一思索,便是为何如此,两道秀眉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又微不可察的露出了一丝冷笑。 李承志与罗鉴的急报相继送来之时,你们哪个不是惶恐无比,六神无主,更是惊李承志是天人,说六镇会乱,六镇就乱了起来? 此时仗打胜了,你们又不敢信了? 本要喝问,但凤目扫视一圈,高英又冷静了下来。 她倒要看看,这些人会翻出什么浪花…… 沉默许久,元英似是忍不住,轻轻的咳了一声。 众人如梦初醒,就如一群石雕突然活了过来。 元澄稍一思索,沉声问道:“诸公对这凉州遗部,可有耳闻?” “若说流于漠北、西域之汉氏遗部,不胜枚举!便如世祖征伐河西之时,举族西逃的龙氏、高氏、段氏等。又如自两汉时,便迁居大漠的李氏、王氏等,皆为户数万帐,丁口逾十万的大族。” 刘芳稍稍一顿,又道:“但如此悍勇、擅战,闻所未闻?” 何止是闻报未闻,是想都不该想才对。 不论是李承志的前两封急报,还是这封报,提到凉州遗部时,都称数千甲骑。 就算是九千,也还不过万。但就能攻克数百年不倒的头曼城,更将杜仑部灭族? 岂不是说,攻破六镇也非难事? “第二次急报时,李承志称已联络凉州遗部,欲行围魏救赵之计,迫使窦领退兵。我记得急报提及过这遗部之来历:于去年春叛出高车,迁于西海。尽逐高车、高车、回鹘、柔然等越培予西海游牧之胡部…… 时值李承志授奚康生之令,往河西探路,阵斩慕容之际有了交际……” 听元英说起,众人连接点头。崔光又道:“对,听闻李氏那悬黎宝珠,就是来自这凉州遗部……” 这前后已然接触了两次,如此一来,李承志联合这凉州遗部相助合击杜仑部,也就不算很出奇了。 因为并非无予无求,而是李承志先斩后奏,予这遗部许诺了不小的好处:如诸如粮草、布帛、兵甲之外,竟还允诺遗部可予山北定居,更可予山南放牧? 不可谓不胆大,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时,与覆灭柔然如此之大部、攻克头曼城相比,这些条件几乎九牛一毛。 众人诡异的是,李承志为何能如此神奇,可能他能还未从洛阳启程,就令这遗部先往沃野行军了? 这又回到了老问题上:李承志是怎么断定沃野会乱的? 不知不觉间,一干重臣已然无心追究这遗部的来历,只是惊诧其战力。 眉头一个比一个拧的深,就只元嘉与高肇老神在在,神色要比其他人淡许多。 元澄瞅了瞅二人,朝元嘉拱了拱手:“太尉可否解惑?” “哈哈……” 元嘉笑的眉毛胡子抖做一团,诸公等只顾惊喜,战报都未听仔细。李承志可是先提及‘雷’,后才提到的遗部之功……” 雷? 元澄眉头一挑,一把抓过了战报: 臣先以雷予城中慑之,而后一举夺下沃野…… 臣以雷助之,凉州遗部连攻杜仑十二部,攻克头曼城,斩敌近十万…… 李承志以百余家臣夺下沃野镇、遗部以数千甲骑攻克头曼城,都用的是将鸡子置于罐中放臭而制出的雷? 扯什么鸡毛鸟蛋? 但若细想,若非有天大的机缘,或是令人不敢想像之助力,不论是李承志还是凉州以部,安能以少胜多,创如此奇攻? “诸公莫要再纠结于此了,某以为,当务之急应是如何镇抚六镇,并如何安置这遗部!” 高肇的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便如李承志表中所奏,这上万车粮、布、兵器、马匹,并举族迁居山北之请,太后与诸公以为,应是不应?” 正文 第四六八章 故人相逢 正在修改,请十分钟之后再看! ………………………… ……………………………… ………………………… 应是不应? 众臣稍稍平缓的心情又激动了起来。 朝中诸公全都糊涂了才会不应! 便是有李承志那厉害的过于诡异的雷相助,但凉州遗部以数千甲骑灭杜仑十二部、攻克头曼城是不争的事实。 且如此悍旅,却自愿羁縻于山北,愿成为朝廷、六镇抵御柔然之先躯,堪称天外之喜。 又因与柔然结了死仇,还不用怕这遗部反水背刺,堪称两全其美。 只此两桩,李承志先斩后奏,答应朝延予凉州遗部所请,几乎可忽略不计。 再者,经历过沃野突变、又忽而平定等一系列的惊吓之后,众臣已然明白了一个极为深刻的教训和道理:就如李承志所言,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从来都不算事情。 好在,朝延暂时还有钱。 自元澄以下,七辅相继瞅了瞅同僚的神色,大都猜出了对方的心思:与其灭杜仑之功、羁縻山北之意义相比,还管他是何来历? 果如李承志所料,没有会在这个节眼上纠结凉州遗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众臣互相递了个眼色,又齐齐的往下一拜:“臣等皆无疑议,但请太后与陛下定夺即可……” 高英心里像是吃了蜜,深为自己的眼光之高而高兴。除此外,还有一点点失望:她可是卯足了劲,准备为李承志舌战郡臣的。 “便依诸公之言,遗部之请皆可应也。孤即刻便起诏令,八百里加急送往沃野。劳请众卿,令诸尚书即日置备粮草布帛等,尽快运往六镇……” 高英回了一句,又踌躇道,“那诸卿以为,司空出兵之事,可该如故?” “臣以为,沃野已平、杜仑部已覆,便是郁久闾丑奴恼羞成怒,欲起兵复仇,也非旦夕可至。当务之急,应以镇抚六镇为宜,故而无须如此急迫……” 高肇顿了顿,又朝元澄和元嘉拱了拱手:“高某以为,除赐予遗部之粮草所需外,另可选一堪用之将,只多率三五千之兵,往沃野之后,可由清河王殿下听用调度……” 对啊! 元怿身为顾命之一,派往六镇可不是当摆设的。且暂时不需要打仗,自然不用再派那么多兵,也更不需再派高肇再跑一趟。 不然天知道太后又会闹出什么变故来…… 元澄深以为然道:“司空所言大善!” 元嘉并诸辅也轻轻的点着头,一一附合。 相对而言,现阶段的大魏朝堂,氛围还是相当和谐的。只因众辅皆知大敌当前之下,就该齐心协力,一致对外。等这天下平定之后,再争权夺利也不迟…… 几项决议便这样商定,众臣皆是心里一松,信心更是足了许多。 连如此急变,李承志都能轻松应对,梁州的元怀、元丽、于忠之流,想来也不在话下。 其功劳不可谓不大,但不管是太后,还是诸辅,都对如何封赏李承志只字未提。 一是眼下只有李承志的战报,元怿、罗鉴等皆无只字片语送言,过于片面。故而需等诸方消息送至京中再行商议。 其次则是,李承志此时已然尊为郡公,且新晋方只数月,若此次封赏太高,等他平定元怀之后,又该怎么封? 众臣皆有些恍惚:李承志才多大,竟就有些赏无可赏,封无可封了? 至于高英,她已下定决心,绝不能亏待了李承志。就等他再胜一场…… 像是集体得了健忘症,竟无人再提这一茬。倒是元英突发奇想,好奇的问道:“既已生擒窦领,怎不见带来觐见于太后于陛下?” “死了!” 元嘉捋了捋胡须,“应是忧虑过重,自沃野方一启程就病了。一路惊病交加,未至关中便一命呜呼……倒是将尸身带带了过来,经武邑郡公(李平)、崔尚书(崔亮)并四夷馆诸官辩认,称是窦领无疑……” 只要是真的窦领就好,且众臣皆知李承志之性情,应是做为出“李代桃僵”、“假首冒攻”的行径,故而并无人在意。 诸事均已决议,自有诸台、诸省署理,高英称制不久,此时还是一知半解。只是叮嘱诸臣切莫打了折扣,让遗部看轻了朝廷。 片刻后,朝会便散。高英回到式乾殿,犹豫良久,终是没敢提笔。 她本是要给李承志写封褒奖的诏书的,好夹带封私信。 不为一诉衷肠,而是她总觉得,这些时日但凡有私下相处之时,高肇总是话里有话,似是暗示她该如何如何。 总感觉有些居心不良…… …… 太阳偏近西山,光茫淡了许多。就如一轮巨大的火盘,映红了半天晚霞。 炊烟有如轻纱,笼罩于州城之上。仿佛侧卧于榻的美人,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有扛着锄头、牵着老牛的农夫陆续往城门而来。李承志下了马,带着李亮并众亲卫排在了最后。 “入城后,安心住于客舍,尽量莫要抛头露面,也不需担心予我。再者关中方定,奚镇守治理有方,吏治尚算清明,且郎君我武艺超群,又何虞之有?” 李承志低声交待着,李亮却满脸苦色。 郎君,你可知道你已贵为郡公,早非一年前的无名小卒。便是安危无虞,但也不能动不动就白龙微服,随心所欲啊? 我若是奚镇守,难保不会以为你连他都信不过…… 李亮还踌躇着,李显却凑了上来,期期艾艾的说道:“郎……郎君,我想往家中看看,可否?” 还能是哪个家? 自然是李家堡…… 李承志还未应话,先听“啪”的一声脆响,随即便见李显捂着后脑勺垂下了头。 “你打他做甚?” 李承志不满道,“李彰已然二十有二,长子都已五岁,即便他说错了话,即便也是亲爷,也该在外人面前予他留几分颜面,莫要再当儿时一般对待……” “郎君教训的是!” 李松嘴上恭恭敬敬,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若是李显能有郎君的半分出息,何止予他颜面,哪怕让我反叫他爷都行…… 稍顿了顿,李承志又温声劝着李显:“家定是不能回的,不但不能回,连祖居县都不能靠近半分……记住,这里是泾州,不是京城,认得你父、李大,并你兄弟二人者何其多?一旦被人认出,难道还能以为你等是诈尸复生?” 这一年来,李显被李松治的服服帖帖,也灵醒了不少,还哪里敢如一年前那般梗着脖子争辩,只是连声认错。 说话间,众人便排到了城门口。 自沃野起程,李承志先去了一趟夏州,又往薄骨律探了一趟,多耽搁了好几日,故而要比元鸷慢一些。 此时的元鸷已然与李韶汇合。并且自进入关之后,元鸷就高举天子旌节招摇而过。故而所有人都以为,李承志已然到了岐州。 但他偏偏不声不响的来了泾州…… 护持李承志南下的,就只两百余李氏家臣。除原于洛阳的六什余,李松又挑了一百,并李彰及一队炮兵。 西海依旧暂时由李承学坐镇,岭北交由皇甫让暂领。且李承志交待,等朝延诏令一到,二人便可着手举部东迁。 就是可惜了这一年来在西海肯的那些田,以及开的那些矿,并诸多厂房。 但要以长久而论,自是可忽略不计:西海有的,河套全都有。比如水源、比如各种矿、以及上好的养马地。 最令李承志眼馋的,便是山南那稍经开肯,就能耕种的水田。 毕竟兵器、铁甲造的再多,炸药造的再多,也不能当饭吃对不对? 民以食为天,现阶段而言,地才是根本…… 看到排队入城的农夫中,突然多了数十个身高体壮的大汉,且个个牵着马、佩着刀,城楼上的守卒突然紧张了起来。 刚要喝问,李亮先行一步,递上了通关文书、守卒一看,是由夏州颁发。再一盘问,称是授夏州高刺史之令,来予奚镇守关信。 只是送个信而已,为何要这么多护卫? 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吧? 心中狐疑,守卒尽职尽责的检查着关防,并诸人之传筹(户籍证明),甚至连容貌与长相都要仔仔细细的核对好几遍。 对如今的李承志而言,替李松等人造几个真实的身份不要太轻松,且真的不能再真,因此守卒验的再仔细,也查不出半丝问题。 就是轮到李承志的时候,城门幢帅稍稍的惊讶了一下,心想果然是大人物,不然仪容为何如此出众? 就是不知年纪轻轻,头发却先白了? 众人入城,李松与李亮并众家臣一道去了官舍,而李承志只带了李睿与李聪二人,往刺史府行去。 望着被薰黑的城墙、只修复了一半的城洞,李承志不由的心生感慨。 一年前,自己差点被刘慧真烧死在了城墙之中。 也是在那时,自己一箭射死了泾州刺史胡始昌,彻底与安定胡氏结下了死仇。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胡氏日渐没落,而一年前几乎沦为庶族的祖居李氏,却如日中天。 那时的自己还懵懵懂懂,只想着保命,何时敢想有朝一日会贵为郡公、国之柱石? 暗暗叹着气,李承志不紧不慢的走在街城之中。 予关中而言,今年年成不错,风调雨顺,除年初的兵祸外,再无大灾。 身上有衣,家中有粮,民风自然就正。再加奚康生风行雷厉,恩威并重,吏治也算清廉,并无横征暴敛之举,故而泾州尚算安居乐业。 从城外遇到的那些农夫、城中正在关门闭户的商户的脸色上就能看的出来,幸福指数还是挺高的。 其实老百姓最容易满足,要求极低:无非便是吃饱肚子,遮住身子…… 就这样慢慢走着,到天色全黑,街上出现巡夜的兵卒之时,李承志才不再游荡,去了官衙。 其实李承志刚进城,就有城门守卒报予刺史府。专负外事的官员听来的是只是一介八品参军,送的只是普通的信件。又见其并未第一时间登衙,猜知定非要事,故而并未在意。 又想着可能等明日上衙后才会来,故而连奚康生府上的扈从都未知会。 所以李承志跑来刺史府,说要见这个,要见那个之时,差点被门房当成了招摇撞骗的。 “你要见张司马……奚中郎也可?” 吏员看了看手里的令信,又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李承志心,心里有些摸不准。 若是急报,自是有相应令信和流程,也莫说张司马和达奚中郎了,就是见镇守奚康生也不在话下。 但只是平常的公务来往,明日送到衙中便可。而 其实李承志刚进城,就有城门守卒报予刺史府。专负外事的官员听来的是只是一介八品参军,送的只是普通的信件。又见其并未第一时间登衙,猜知定非要事,故而并未在意。 又想着可能等明日上衙后才会来,故而连奚康生府上的扈从都未知会。 所以李承志跑来刺史府,说要见这个,要见那个之时, “你要见张司马……奚中郎也可?” 吏员看了看手里的令信,又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李承志心,心里有些摸不准。 若是急报,自是有相应令信和流程,也莫说张司马和达奚中郎了,就是见镇守奚康生也不在话下。 只是平常的公务来往,明日送到衙中便可。而 其实李承志刚进城,就有城门守卒报予刺史府。专负外事的官员听来的是只是一介八品参军,送的只是普通的信件。又见其并未第一时间登衙,猜知定非要事,故而并未在意。 又想着可能等明日上衙后才会来,故而连奚康生府上的扈从都未知会。 所以李承志跑来刺史府,说要见这个,要见那个之时, “你要见张司马……奚中郎也可?” 吏员看了看手里的令信,又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李承志心,心里有些摸不准。 若是急报,自是有相应令信和流程,也莫说张司马和达奚中郎了,就是见镇守奚康生也不在话下。 正文 第四六九章 星火燎原 寒冬已过,但春寒料峭,李承志身上依旧裹着棉袍。故而只看身形,达奚也只是觉有些像。 若再看脸,那肯定是像的不能再像。就是不知为何,竟是一头银丝。 正在惊疑,听到那句“别来无恙”,达奚突的打了个激灵。 便是化成灰,他也忘不了这个声音…… 就如脱兔,达奚一个箭步扑了过去。众扈从还以为突发了什么惊变,遇到了刺客之类。顿时脸色大变,有的人都拔出了刀,准备冲上去保护达奚。 但脚下刚一动,又硬生生的停了下来:达奚一个熊抱,搂住了李承志的肩膀。双唇微微颤动,眼中隐隐生光,似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至亲一般。 李承志有些讶异,不知达奚为何如此激动。但达奚却很清楚,只是李承志和先帝闲谈之时,有如戏言一般的说过的一句话,对他助益何其大: 臣性孤僻,自开智后,挚友就只两三位,除陛下外,就只奚镇守之从子达奚,并泾州城破前的胡保宗…… 就因为这句话,元恪依李承志之请,一封诏令下至泾州,欲调达奚入京,迁为时任虎贲将的李承志的副手。 可惜达奚还未启程,京中突发惊变:元恪遇刺,元怀、于忠起事、幼帝拜李承志为帅,入关平叛等等,故而达奚入京之事便耽搁了下来。 众人都称可惜,但奚康生和达奚却知道,以李承志念旧和重义的性子,错过了这次,也定有下次。 自此后,达奚予刺史府、及奚部的地位水涨船高。以往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的伯母、堂兄等,对他的态度突然就热络了起来。 不为其他,只为李承志一年之前还是一介白丁,如今却贵为郡公,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很魔幻,但也很现实…… 门口毕竟不是叙旧的地方,李承志拍了拍肩膀,又给他使了个眼色。 达奚恍然大悟,将到了嘴边的称呼咽了下来,只说快快请,却不说请的是谁。 身后一众扈从好奇的要命,猜想到底是何等的大人物,让中郎激动成了这副模样…… 中堂之中,奚康生与张敬之隔岸而坐。 几案上摆着一副地图,一看便知是魏境地舆。奚康生左瞅瞅,右瞅瞅,满脸都是想不通的样子。 “明明是自洛阳出兵,大军也已进至岐州。但为何这天子旌节却突出北镇?还有……” 奚康生往泾州至金城(今兰州)之间的空白处点了点,“二旬之前,平叛的大军都还未到,李承志倒先令我陈兵于秦、泾之间? 老夫委实想不通,难不成,他是怕叛军未战便会先逃?元怀也就罢了,于忠、元丽皆是擅战之辈,怎会这般窝囊?” 张敬之瞅了瞅奚康生在地图上划过的那道线,却未作声。 奚康生身为大魏名将,身经百战,怎可能猜不出其中缘由?只不过委实难以置信,想让自己替他坚定一下信心罢了。 除了六镇生乱,再无第二个原因可以解释李承志为何来来关中,却先跑到了北镇。 令泾州陈兵于黄河以南,便是以防秦州的崔祖螭、梁州的元丽等突出大兵,往北与薄骨律的于景兵合一处。 但让奚康生和张敬之无法想通的是:离的如此之近,连他们都未听到六镇生乱的半丝风声,远在洛阳的李承志是如何得知的? 且接到李承志军令至今已半月有余,北镇乱了还是没乱、是否平定一切未知,委实让他二人心中无底。 “天子旌节已现,且已至岐州大营,想必北镇便有变故,也已平定,镇守不必心忧。某预料之,近日定会有军令送来,到时一切便知……” “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 奚康生咧着嘴讥笑道,“是觉的我这县男不及他这个郡公尊贵,还是你这外舅人微言轻,予他已无举益助?过家门而不入,咱这李郡公真是高风亮节啊……” 这话不怎么好听,也深知李承志绝非得势便猖狂的性子,更清楚奚康生嘴上虽这般说,但心中亮如明镜,不然也就不可能预先做了那么多布置,只等李承志一声令下。 但张敬之却无可辩驳。连他也想不明白,明明顺路,即便军情再急,李承志难道连城外一晤的时间都没有? 怎么说,奚康生予李承志也有知遇之恩,且还有他这外外舅在些…… 正诸般猜疑,听到有人敲了敲门,而后又听达奚在门外秉报:“从父,有客自夏州而来,专来拜会从父与司马……” 混帐,也不看已到何时,是会客的时候吗? 正欲喝骂,话都到了嘴边,奚康生突然就反应了过来。 达奚性情憨实,从无逾越之举,更遑论帮他人钻营。且他称来客除了拜访他,还要拜访张敬之? 心中一动,他也未应声,就起身而立,直接迎了过去。 张敬之也连忙起身跟上,打开门后看到达奚身侧的李承志,二人的眼睛瞪的铜铃一般。 片刻前还在说他的坏话,一眨眼的功夫,人竟然就站在面前了? “哈哈……哈哈……” 奚康生的一张大脸笑的挤做了一团,抬起手臂,正要与李承志把臂言欢,李承志却双手一抱,往下一拱: “晚辈孟浪,来的匆忙,也未通名(递拜帖)便冒昧来访,还请镇守海涵!” 李承志稳若泰山,竟托都托不起来,硬是施了个全礼,让奚康生好不受用。 “方才还与敬之在骂你,以为你成了郡公,就忘了我等故人。却不想,都未骂完,你就到了?” “若非镇守与司马,岂会有晚辈之今日之幸?” 李承志笑着,又郑重其事的朝着张敬之一拜,“外舅近来安好?” “好好好……” 张敬之连声应着,心中好不感慨。 早就料定他绝非池中之物,但何时想过,仅仅一年而已,他就有如此成就? 岁只双九,因功封爵,贵至郡公,堪称开了本朝之先河…… 几句寒喧,奚康生拖着李承志,笑称官职也罢,爵位也罢,李承志都在他之上,非要让他坐在上首。 李承志哭笑不得:他若坐了主位,张敬之坐哪? 谦让了好一阵,奚康生才放过他,也未唤仆妇,只是让达奚端酒伺候。 达奚虽不知,但奚康生与张敬之对京中之变却知之甚详,故而谁也没问他这一头银丝从何而来。 “旌节都已到了岐州,你人却来了泾州,如此藏踪蹑迹,可是何处生了变故?” 奚康生问的好不直接,李承志回的更不含糊: “沃野副将陆延叛了……囚了元怿,半骇半诱,逼镇将源奂等人附从,更勾结杜仑部,欲祸乱六镇……” 听到陆延与源奂造反时,二人还算镇定,只因早有猜测,料到北镇必有惊变。不然持节讨伐予关中讨伐元怀的李承志何故突至北镇。 但当听到陆延和窦领内外勾结,杜仑部逾万精骑已然入关时,二人悚然一惊。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之击……便是再迟顿,他们也知这定然是元怀和于忠的手笔。 之后又听李承志轻描淡写的说道:沃野已定,杜仑部已覆,头曼城已克之时,这二人似是坐都坐不住了。 奚康生好不惊悚:“你何时将大军调至六镇,我怎不知?” 不怪他奇怪:大军若至沃野,必经关中。若是少也就罢了,但数万大军从辖地经过,他身为关中镇守,都督数州,竟连丝风声都未听到? “杜仑部不过尔耳,何需调用中军?六镇精兵数十万,皆为擅战之师,且有来自高车的遗部相助。大军方至,沃野便不攻自破,杜仑十二部便不战而逃……” 放屁,你当老夫是三岁稚子,能任由你糊弄? 你当杜仑部是纸糊的,还是当镇军是天兵天将? 若真如你所言,柔然已不知被灭了多少遍,朝廷又何需劳命伤财,依阴山设置六镇? 奚康生祖居六镇,祖父便为柔玄镇将。而他起家之时,便是继任镇将李兜麾下军主。他这半生功业,名将之声威,至少一半是征伐柔然之功。 到了李承志口中,逾三万帐,可征四万控弦之卒的杜仑部竟如此不堪一击? 再者,知不知道高车距沃野有多远? 整整两千余里,便是插上翅膀飞,也要十日半月吧? 你当老夫是傻子! 还有,若此战皆为镇军之功,那你李承志为何就跟贼一样,突然就到了北镇? 跑去看戏了? 奚康生面露冷笑:“呵呵!” 李承志有样学样:“呵呵!” 一看他这副模样,便知其中还有隐情,怕是打死李承志都不会说。奚康生不由自主的就想偏了:难不成,还牵扯到了朝中的什么大人物? 一想起李承志跟鬼一样的出现在北镇,且平乱平的如此之快,奚康生就止不住的后背发凉。 罢了,不问了…… 奚康生一摆手:“你此行这般鬼祟,定非专程来拜访老夫并你外舅。且如今你有天子旌节,老夫自当听你号令,但有所令,尽管示下!” 还真就没猜错。 他家还在泾州,李氏祠堂也在泾州,且李始贤已然复职,数日前便至萧关。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承志路过之时,也该予泾州停留,大可不必如做贼一样藏头藏尾。 之所以如此,就是怕打草惊蛇…… 李承志沉吟少许,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还请镇守小心提防高平!” 高平……阎提,陆恭? 奚康生眉头猛的一皱:“怎可能?” 怎不可能? “于忠自高祖起便尽享皇恩,世代皆为公候,何人能想到他于氏会举族而叛? 元丽、崔祖螭,及陆延、陆什夤等,未叛之时哪个不是忠臣良将,不也说反就反?故而多少一个阎提和陆恭又何奇之有?” “如你所言,岂不是我奚某也说叛就叛?” 奚康生眼睛一眯,“你非孟浪之人,必不会无中生有,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沃野即定,堪称功行圆满。就只一桩,令晚辈万分不解:我至沃镇之时,便请高刺史予内墙(即内长城、秦长城,西起今甘肃临洮,西至辽东)陈兵数万,以防于景与陆延兵合一处,使我背腹受敌。 如这般围的如同铁桶,但至乱事平定,陆氏兄弟却逃的无影无踪?直至金明郡的急报送予高刺史之时才以得知,这兄弟二人竟都绕了个大圆,方一过河,便绕出夏州,自东往西,逃去了薄骨律。 也是运气,两日后,我与高刺史欲一探薄骨律虚实,恰欲数位不愿附从于景,自薄骨律叛出的兵将,声称七八日前,陆氏兄弟先去了高平镇,而后才至薄骨律!那时我才知道,连高闰也叛了……” 李承志悠悠一叹,“若再晚几日,晚辈即便不会大张旗鼓,也定是会经高平而至泾州,若是运气不好,被阎提与陆恭截杀,也并非不可能。故而才会行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此来,但是想与镇守相商:即日起,镇守便无需理会秦、梁二洲,自有晚辈并姑臧候料理。只需举泾州之兵扼守陇山,截断薄骨律、高平二镇与秦州之要道,以免晚辈腹背胎神敌即可…… 但等晚辈予梁州建功,便是镇定与高刺史合击薄骨律与于景之时……” 不知不觉间,奚康生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若非李承志运气好的逆天,并未察觉,谁会想到近在咫尺的高平镇也已反叛? 只等关键时刻倒戈一击,就如中心开花。莫说平定秦、梁二州并薄骨律,怕是关中当即就会乱顾一锅粥。 奚康生委实想不通:于景是于忠之弟,附逆有情可愿,但高平之阎提与陆恭又是为了哪般? 虽然陆恭与陆延都姓陆,但也只是姓陆而已,两族早无交际…… 奚康生委实想不通:于景是于忠之弟,附逆有情可愿,但高平之阎提与陆恭又是为了哪般? 虽然陆恭与陆延都姓陆,但也只是姓陆而已,两族早无交际…… 奚康生委实想不通:于景是于忠之弟,附逆有情可愿,但高平之阎提与陆恭又是为了哪般? 虽然陆恭与陆延都姓陆,但也只是姓陆而已,两族早无交际…… 正文 第四七零章 又见大帅 “晚辈有个不请之请!” “但说无妨!” 李承志转了转眼珠:“自晚辈记事起,就与家父聚少离多,实非人子之道。故而肯请镇守行个方便,将家父遣至晚辈帐下,也好让晚辈尽尽孝道……” 张敬之差点将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喷出来:自你记事起? 你开智至如今,也就堪堪一年,还“自记事起”? 奚康生更是一脸懵逼,眼睛瞪的如铜铃一般。 从未听说儿子尽孝道的时候,是带着亲爷上战场出生入死的? 怪不得那李始贤好好的不在京中享福,突又往泾州复职。害得爷爷方往萧关遣了新将无几日,又要为他腾位置。原来在这里等着? 都是人精,哪还不知李承志打的是什么主意。分明就是想假公济私,借机为李始贤捞些功劳,当作晋迁之资。 说直白些:李承志早认定,与于忠、元丽这一仗他胜定了。 不可谓不狂妄,但无论是奚康生还是张敬之,却都觉的理所当然…… “某竟不知,这世上还有儿为帅,父为将的道理?” 奚康生呵呵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道,“不若我将奉直(张敬之)也遣派于你,正好与你父凑成一对姻翁(亲家),岂不是两全其美?” 竟有如此好事? 李承志打蛇就随棍上,满脸喜色的往下一揖:“多谢镇守,真是最好不过……” 小小年纪,这脸皮却厚的赛过城墙,奚康生气的胡子直抖。 “你还真是会得寸进尺?奉直为将军府司马,堪称我奚某之左膀右臂,你也真敢应?便是李始贤,身为萧关都尉,又值如此箭拔弩张之时,也不是说调就调,说遣就遣的……” 奚康生满脸讥讽,斜眼看着李承志,“你且想好了再说!” 这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 李承志心中一动:这老贼,是趁机要好处的意思? “可请镇守示下?” “简单!” 奚康生笑的跟偷了鸡的黄鼠狼一样,“一个也是派,两个也是派,老夫将你父与达奚一同遣至你帐下,再调四营精骑予他二人。你尽管遣用,生死不论……” 说的好听,还生死不论? 一个是我亲爹,一个是你亲儿子,哪个舍得? 对奚康生的小算盘,李承志倒是不反感。二人是老交情,且他微末之时,奚康生对他助益良多,也不差达奚的这点功劳。 再者,他本就会从各州征兵,充做偏师。奚康生予他遣军派将也是应有之义。不过如今奚康生要扼守关陇要冲,阻断秦梁二州与高平、薄骨律兵合一处,所以便不派,派不了太多。 四营精骑,已算是奚康生的极限了…… 李承志鄙夷的瞅了奚康生一眼,为他“有便宜就要占”的做派很是不齿。而后又沉吟道: “精骑就免了,毕竟镇守要扼守陇山,手中留些骑兵,也好应对万一。只需将那三营白甲辅兵遣来便可!” 奚康生哭笑不得:时值如今,还何来的白甲辅兵? 李承志说的是李松带战兵遁走河西之后,留于泾州的那五旅木甲辅兵。 辅兵也只是相对而言,不过比战兵瘦弱些,耐力差些,端不了太长的丈五长枪,无法负重急行军而已。 但那时李承志一视同仁,练时一起操练,战时也一起战并无区别对待,故而士气也罢,军纪也罢,与战兵并无任何区别。 更有甚者:于泾州城外,刘慧真拼死反扑之际,就是这五旅辅兵如定海神针一般,将数万僧匪绞杀一尽。连奚康生与李韶都为之动容。 还是这五旅辅兵,将逃出泾州的慕容定的三千轻骑撵的如同丧家之犬,最终在武威城外尽数覆灭,逃脱者十不存一。 所以,便是辅兵,如今也成了百战精兵。重视程度、并待遇等,不比奚康生的亲兵营差。 没有只让马儿跑,不给马儿草的道理。不可能真的让达奚一个兵不带就跟着李承志去混功劳。奚康生倒也干脆,大手一挥:“便依你!” 至此,正事便告一段落。如今李承志炙手可热,且二人私交甚笃,一场饮宴自然是免不了的,李承志想推也推不掉。不过人不多,除了奚康生与李承志,就只张敬之与达奚。 达奚要斟酒布菜,不能多喝。张敬之是得了李承志的暗示,没敢多喝。就只李承志与奚康生,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你敬我一杯,我必回你一盏。 菜都没上完,奚康生就钻到了几案底下。李承志也没好到哪里去,粉面桃红,憨态可掬。两只眼直勾勾的,好似都不会转了。 当夜就宿在了刺史府,张敬之猜知李承志有要事交待,便借口翁婿二人要彻夜长谈,宿在了李承志房中。 …… 李承志半靠着床榻,“吸溜吸溜”的喝着热茶。不多时便出了一身热汗,醉意也弱了许多。 看他眼神清明了不少,张敬之狐疑道:“何来的遗部?” 李承志有些头疼:看吧,不论是谁,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破绽太大了,就凭他情急间编的那些借口,根本不足以圆过去。 奚康生之所以没问,是关系还没到那个份上。知道问了李承志也不说。 他捂着额头,低声叹息道:“是李松!” 张敬之悚然一惊,瞳孔缩的如针眼一般大小:“你真是……天授之?” 看着张敬之微颤的双手,及如针一般刺在他脸上的目光,李承志有些愕然。 画风怎么突然就偏了? 他原以为,张敬之会骂他糊涂,或是会斥他胆大。没想,竟是这种反应? 想想也对。 若非他能掐会算,为何沃野都还未乱,他却先让李松东进,陈兵于阴山之北? 更不用说他身为讨逆都督,放着梁州的元怀不去讨伐,却孤军深入,只率两千甲骑跑到了北镇。 但是,他的初衷是准备让李松抄薄骨律镇将于景的后路的…… 本是阴差阳错,但如今他就算浑身长满嘴,怕是也说不清了。 罢了,就这样吧,天授就天授,只要我不承认,何人能奈我何? 李承志自动岔开了话题,予张敬之讲了讲李松等人迁至北镇的好处与弊端。并请张敬之代为照拂。 其它都好办。如粮食、布匹、陶器、铁料、战马等,若是不够,都可光明正大的购集、贩运。唯独这硫磺却不敢公开筹运,能有多保密,就得有多保密。 好在官方层面还有张敬之这个岳父和郭存信这个舅舅,官都虽不高,但起的作用却极大。 如今的郭存信,已然是安定郡丞。 “等明日,还请外舅与我一道去趟郭府敲定此事!” 当然,也需顺道拜访一下外公。 “好!” 张敬之又问道,“你李氏世居祖居,如今你贵为国公,荣归故里,必然要祭祖宴亲,不若我一并替你操置?” “来不及了!” 李承志挥挥手,“如今军情紧急,不敢耽搁,故而最多盘桓一两日,等父亲与达奚整装待发,便会启程,赶往岐州大营!” “年前节,我听奚镇守曾言,朝廷原定大军驻营于泾州,之后为何又改成了岐州?” 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了防备南梁。 自太武帝之后,元魏与柔然大致相安无事,便是偶有战事,规模也不算大,至多算是小有摩擦。 但即便如此,元怀、于忠都有办法勾结柔然里外合击,那几乎一月一大打,十天一小打的南梁呢? 要是不见缝插针才是见了鬼。 所以李承志只能将战线南移,横在梁州与秦州之北。一是切断往北之路,避免秦梁二州的叛军与薄骨律的于景、高平的阎提等形成联合战线。 二则是尽可能的缩小元怀、元丽的纵深,尽可能的逼迫其野战,以发挥自身骑兵的优势。 说实话,虽然不论何人问起,李承志向来都是自信百倍,十拿十稳的姿态。但其实他的要求真的不高:不求尽诛元怀。于忠、元丽等贼酋,只求收复秦梁二州。 只因谁都说不准,南梁参与的力度会有多大…… 翁婿二人说着战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子夜。看他酒醒了不少,几乎与常人无异,张敬之才起身告辞。 “如你衔枚疾走、胸藏天机,就该拑口禁语,以防墙风有耳。故而日后,再不能这般痛饮了。便是如奚镇守这般推辞不得,也该留几分余地,以防说者无心,问者有意……” 原来张敬之留这么晚,是这个用意? 翁婿二人竟想到一块去了。 他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不然不会暗示张敬之少喝几杯,便是以防他酒兴浓时,口无遮拦。 李承志心中生出丝丝暖流,忙道了几声谢,又将张敬之送到门口。 一只手都搭上了门闩,张敬之忽的转过身来,似是刚想到的一样,定定的盯着李承志: “竟忘了问你:年节已过,你已双十(虚岁,古人将娘胎里的十个月也算做一岁)年华,准备何日完婚?” 李承志稍稍有些尴尬。但他也清楚,张敬之绝不是在为张京墨鸣不平。 这与古今往来,太监再是权势滔天,也绝对造不起反来是一个道理。 人家不可能什么都不图,就跟你干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自然是为了子孙富贵,绵延百代。 所以,何时完婚、何时生子、生几个儿子等等,已经不是李承志一个人的事情,关乎到铁了心的跟他造反的每一个人的福祉。 所以,已经不是张敬之第一个问他这种问题了。前两日,李松还曾隐晦的问过李承志,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被李承志那顿好打…… “怎么也要等打完这一仗!” 李承志斩钉截铁的回道,“外舅且宽心,最迟不过今年!” “那就好!” 似是了了一桩心事,张敬之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去歇着吧,明早我来唤你!” “嗯!” 李承志轻轻的应着,又深深的做了个揖…… …… 两日后,泾州城下。 天公作美,连着数日都是晴天。阳光格外明媚,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数十杆号旗列予城下,随着轻风微微摆动,沙沙作响。 偌大的军阵就如一堵铁墙,三千兵马鸦雀无声,就如雕塑一样。 如今物事人非,早就没有了白甲兵的叫法。泾州尚算富饶,也没有穷酸到让这等强兵依旧披木甲的程度。 李承志入京后,五旅辅兵便被奚康生扩为三营,尽皆召为府军。一营由李始贤调用,镇守萧关,另外两营则驻于城外。 奚康生也算是下了血本,只一年的功夫,三营辅兵皆披半甲、人人有马,堪称精锐之师。 李承志笑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到了嘴里的肥肉,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要是知道李承志打的是这个主意,奚康生保准会跳下城头和李承志拼命…… 没错,李承志不但想给李始贤铺路、捞资历升官,还想把这三营劲旅也一并拐带走,让李始贤带往沃野。 不为其它,委实是李松兵力不足,让李承志非常没有安全感…… 望着立在马下,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的三千兵卒,李承志有些恍惚。 一年之前,他往河西之时,好似也是这般,数千辅兵见他就如亲人,山呼大帅。 那时不过是一句敬称,而仅仅一年,这大帅就成了真的? 正这般想,立于阵前的李亮忽的一挥令旗, ps:昨天亲戚叫着吃饭,不知不觉的喝多了,连假都忘了请,很是抱歉。后面会尽量补更! 不为其它,委实是李松兵力不足,让李承志非常没有安全感…… 望着立在马下,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的三千兵卒,李承志有些恍惚。 一年之前,他往河西之时,好似也是这般,数千辅兵见他就如亲人,山呼大帅。 那时不过是一句敬称,而仅仅一年,这大帅就成了真的? 正这般想,立于阵前的李亮忽的一挥令旗, ps:昨天亲戚叫着吃饭,不知不觉的喝多了,连假都忘了请,很是抱歉。后面会尽量补更!不为其它,委实是李松兵力不足,让李承志非常没有安全感…… 望着立在马下,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的三千兵卒,李承志有些恍惚。 一年之前,他往河西之时,好似也是这般,数千辅兵见他就如亲人,山呼大帅。 那时不过是一句敬称,而仅仅一年,这大帅就成了真的? 正这般想,立于阵前的李亮忽的一挥令旗, ps:昨天亲戚叫着吃饭,不知不觉的喝多了,连假都忘了请,很是抱歉。后面会尽量补更! 正文 第四七一章 兵临城下 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老子给儿子跪拜行礼、儿子给老子发号施令的先例。所以,李承志早就安排李亮替李始贤代掌兵权。 此时的李始贤很是超然,施施的站在李承志身侧,不时看看长身玉立的儿子,转过头来,再看看已然热血沸腾的三千甲兵。 个个面目绯红,好似染血。激动的盯着李承志,仿佛于暗夜之中突然见到了曙光。 一刹那间,李始贤仿佛也被感染,只觉胸中滚烫如火,恨不得跟着吼一嗓子。 儿子就如锥处囊中,锋芒自盛。只是短短一年时日,就取得常人无数辈子都求之不得的成就,令李始贤何其羡慕: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李松等人同样如此,只觉心潮澎湃,难以自己。 便是分别近年,眼前这三千甲兵依旧对李承志如此崇拜,可见郎君之威信早已深入人心。 唯一不好,就是此战之后,无论死伤多少,这三营甲兵依旧要归还于泾州。若是能就此复归至李氏旗下,何其美哉? 刚泛出一丝念头,李松突的一愣。双目瞬间瞪的如同牛眼,冒着丝丝精光,直愣愣的盯着立于阵前施令的李亮。 自己都能想到,郎君能想不到? 不然何敢让李亮抛头露面,公然替家主代行军令,郎君甚至并未强令他与李彰、李显等人隐藏行踪? 但是入城之前,郎君还反复交待过:这里是泾州,但凡他们这些假死之人中有一个被人认出,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脑中急转了几转,李松嘴一咧,笑的跟贼似的。 原来郎君就没想将这三千白甲旧部还给奚康生…… 便是想叙旧,便是想做出一副爱兵如子的模样来拢络人心,也不该在此时、此地。奚康生就站在城头上看着呢…… 李承志缓缓吐了一口气,沉声喝道:“辰时三刻,准时启程!” 李睿应着,挥着令旗往台下舞了两下,又听一声鼓响,甲兵连忙起身,驾车的驾车,上马的上马。 泾州距岐州不远,就只一百五六十里。故而今日行军,李承志并未安排前军置锅备灶,而是令兵卒大部乘马,少部驾车,尽量少做停留。包括用水和干粮,也只带了一日所需。 大军依旧分为三路,李亮率李始贤原萧关之一营部曲充为中军,达奚另率一营殿后。 前锋将军则为张信义,是张敬之的从侄,张京墨的堂兄。原为白甲军辅营旅帅,仅一年,就成了奚康生麾下从七品的虎牙将军。 甚至达奚的那一营中,有半数以上的兵卒、伍什长、幢帅等,都是原白甲军旧部。 所以是谁给谁做了嫁衣,还真就不一定…… 号令刚下,大军整装待发,李军却自前军而至,凑在李承志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始贤就在一侧,灌了些耳风,李亮好似在说,原麾下将他惊为天人,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均在试探:一年前亲眼见他葬身火海,为何如今却活蹦乱跳,头发都未少一根? 李始贤不由的露出了一丝冷笑。 刚自萧关回到泾州,见到李松等人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李承志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就没准备让这三千甲兵有来有回。 至于办法,多的是。大不了就如李松一般,再假死一回。到时奚康生要不信,还能跑到凉州或秦州云扒坟不成? 如今的李承志,已不是一年前的李承志了…… 惊叹李承志胆大之外,李始贤更觉欣尉:这才是我祖居李氏之风范:我不坑你你就该烧高香,还能让你占了我的便宜不成? 果不其然,李承志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冷声道:“你就说你当日侥幸生还,一直在堡中养伤。伤好后又随我去了京城……若还敢有人追根究底,让他来问我……” 这般敷衍,傻子也不信吧? 李亮眼中刚露出一丝疑色,而后双眼一突。 原来是这样? 就如方才的李松,李亮笑的如偷到了鸡的狐狸,眉开眼笑的做了揖,匆匆而去。 李亮走后,李始贤见四下再无闲人,低声道,“你昨日就该予李大讲明,也好让他早有准备!” “父亲说的是!” 李承志表情很是肯切,“但李亮过于仆实,城府还未修练到家,我怕他予达奚面前露出破绽……” 李始贤愣了愣,不由的暗骂了一句:这个逆子? 他此时才想起来,莫说李亮,李承志连他这个亲爹都未提前知会一声。分明就是将他李始贤也当做李亮一般,不小心露出马脚。 爷爷我难道边李亮都不如? 刚冒出了个念头,李始贤又想起昨夜饮宴之时,与奚康生喝到兴致浓时互相搂着脖子,恨不得结为契兄契弟时的那一幕。 一张老脸,登时就红了…… 大军徐徐开动,似一道巨龙,依驰道往南行去。充为前锋的张信义依旧用的是白甲军二十四路塘骑开道的行军方式。 探马背负塘旗虽印有泾州字样,但塘骑之后的仪驾却插的是李承志的帅旗。 李承志估计,若是行至秦梁二州境内,于忠也罢、崔祖螭也罢,怕是一个赛一个的懵逼:李承志的帅驾不是不久前才高举天子旌节,大张旗鼓的行予岐州大营,如今怎又冒出来了一个李承志?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你摸不着头脑,猜不出哪一路是真,哪一路是假。 除此外,李承志又予五日前自夏州启程时,便令左都督李韶与刁整兵分两路,分别向梁州的元丽、秦州的崔祖螭进逼。不出意外,这一两日就要接战了…… 李承志心中顿时急切了起来,予李睿喝道:“传令李亮,全军加速,务必予今日入夜行至开县(岐州辖县,大散关、陈仓以北……” “诺!”李睿恭身应着,快马而去。 …… 因元魏连年征战,且连战连胜。因此军功累积可封爵的勋贵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继而导致可封之地越来越少。最后逼的孝文帝没办法,只能出歪招:郡升成州,县升成郡,乡升成县。 特别是关中数州,因土地肥沃,实封的勋贵无不打破了头,想将封地封于关中。但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孝文帝釜底抽薪,将关中支解的七零八碎,分成了整整十个州。 比如岐、秦、梁三州,空有“州”之名,堪堪也就河东一个大县的面积。 岐州辖两郡五县,梁州也辖两郡五县,属秦州最可怜,就只一郡三县。 所以听着好似叛军已拥两州之地,但面积真心没多大。相应的,城池就少,丁口也少,自然就征不到多少粮,召不到多少民夫。 但也只是相对而论,需攻克的城池虽不多,叛军所备之粮与丁壮也少,但兵却不少。 秦州西接吐谷浑,而梁州更为关键,恰处南朝的汉中与吐谷浑的松潘之间。因此不但予武都置镇防御吐谷浑,更陈重兵予四关之一的大散关,因此都督元丽足足拥兵近两万。 李承志甚至怀疑,于忠、元怀、元丽反叛,与一年之前的泾州之乱绝对脱不了关系。 只因当时的南朝名将韦睿,就试图率大军从大散入关。而慕容定,则是自梁州属县开源入境。而当时的元丽,恰好就是雍州刺史、都督雍州并大散关。 而好死不死的,元丽迁为梁州刺史后,不但依旧署理大散关之军事,还将专事防守南朝汉中、吐谷浑龙涸的武都镇一并由其都督。 所以李承志才如此急迫,他身为主帅尚在千里之外,却先令属将挑起战端。目的便是想将叛军逼至西南一隅,更怕元怀和元丽一不做二不休,放开武都镇和大散关让吐谷浑、南朝大军入境,放马关中。 他要求真的不高,能逼迫元怀等人退至秦岭以南,收回两州并武都镇、大散关,就心满意足…… …… 夕阳西下,已近山巅。兵卒就如潮水一般,不急不徐的退到城内。 直到四野为之一空,眼前空无一物之时,杨钧才回过了神。 往南十余里便是开源县城,再往南,则是史上赫赫有名的陈仓并四关之一的大散关。 后撤入城的,自然就是叛军,说少不说,说多不多,今日出城迎战的就只五千,且多为步卒。 但随李韶到开阴县(岐州辖县)的,至少有五万大军。 是真正的五万,并非号称:两万中军,另有三万是从洛州、东秦州、华州、豳州、雍州等征召而来的郡兵和民夫。 包括刁整与郦道元也一样,授李承志之命,另率五万进往秦州。 开源县就只五千兵,来敌近有十倍之数,可元丽不但未避锋芒,竟尽率大军出城,大有与李韶决一死战的架势。 想起来是如此的不自量力,但恰恰如此,却将李韶给镇住了。整整大半日,两军只在城下对峙。就只是呆呆的看着,连锣鼓都未多响一声。 无它,委实是一年前泾州之乱时的教训太过深刻,天知道开源县之后的陈仓或是大散关之下,有无埋伏着数万南朝或吐谷浑大军…… 敌军方一回城,早间派出的探马也相继来报,称散予城外并城后的敌军斥候也相继回城,问李韶是否趁夜向南,往陈仓一探虚实。 李韶有些心不在焉,好似未听到一样。杨钧暗叹一声,挥了挥手:“先尽皆归阵,稍后都督自有示下……” 一旦近夜,双眼就失去了作用,本予三里外探明的敌情,怕是走到百步外才能探知一二。打个比方,只需予四野之处多摆空帐,多点灯火,便能摆一座疑军之阵。若是近前,安知是空营还是实营? 但敌人又不是木头,还能任你靠这般近?因此探是不可能再探了,不然就是枉送人命,多造斥候死伤。 令兵退下,杨钧又瞅了瞅李韶,看他仍似魂游天外,无奈的小声唤道:“元伯兄,元伯兄?” 李韶似是如梦初醒,无意识的应了一声。抬头看时,不由的一声惊呼:“元丽退兵了?” 杨钧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难道你方才是睡着了不成,城上的金钲敲的那般响,你竟充耳不闻? 他黑着脸,不满的回道:“我的李大都督,你可知道,敌军退兵都近两刻了?是该就地驻营,还是退回开阴,你也该尽快示下才对……” 李韶眉头皱作了一团:“敌情不明,安敢于敌城之下扎营?传令,后军撤回开阴,前军予十里之后驻营!” 只要下命令就好…… 杨钧猛松一口气,低声喝道:“速传左都督之令,全军后撤……” 开源在南,开阴在北,听着好似是两个县,应该离的极远,其实就隔着一条小河。两城之间相距才四十里。因此等前军退后十里,后军已退到了开阴城下。而大营就设在开阴城中…… 回城的路上,杨钧万分不解,孤疑的问道:“元伯,今日为何神不思属?” 还能何故? 李韶一声长叹:“征战半生,至今日才恍然如梦,猝然惊觉:这仗,某竟不会打了?” 扯什么鸡毛鸟蛋? 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大军安有士气可言? 杨刚要劝谏,心中一动,竟当即就猜出了几分原委。 你说你和谁比不好,和李承志比? 不是说李承志有多会打仗,经验就一定就比李韶足。在杨钧看来,沃野一战之时,李承志的布置只能算中规中距:先伏奇兵于敌之后断其后路,乱其军心,而后主力尽出,一举溃之。 但诡异的是,遗部就只数千兵,却将数倍于已之敌斩杀贻尽,将兜领的后路断了个十一干净净? 也莫说李韶了,就是将奚康生、杨大眼、李崇、李平、崔延伯等数得着的元魏名将尽皆请来,也绝无这般胜绩。 若是这般想,何止是不会打仗,杨钧觉的自己这几十年都白活了…… “当日他与我说过,定会让我见识‘雷’为何物,想来不日就能见此神器。而以他惜兵的性子,定是不吝用于此战的……” 我只是因为此物而踌躇么? 李韶无声一笑,轻轻的点了点头:“那某拭目以待!” 正文 第四七二章 问计 “秉都督,大帅已至开阴县城!”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韶稍稍一愣,快步下了云车:“回城!” …… 落日恋恋不舍,坠落于山谷之中。云海吞没了最后一丝余晖,天际边如漆红染绿,五彩缤纷。 大军陆续回营,民夫开始起锅造饭。炊烟袅袅,如同一件无比大的纱衣,笼罩着山林与县城。 李承志坐在案边,翻着近半月以来大营与各县、各郡、及各军之间的公文、军令等文书,轻轻的皱了皱眉头。 他总觉的,李韶与刁整都过于谨慎了。 如今大军足有十万不假,除云民夫及四万中军外,至少还有两万自各州急征的劲旅,可谓兵强马壮,粮草充足。 但这十万大军,却被分散于西起陇山,东至武关近六百里之间。 李承志自然知道李韶与刁整的用意,目的是想将自秦岭通往关中的四道要冲尽皆堵死,以防南军突袭,与元丽等里外夹击。 这分明就是被沃野之乱给镇住了。 想想也对,元怀等贼酋既然能与远在两千多里之外的陆延、窦领勾结,如今只隔着一座秦岭,且近半要冲皆在元丽之手,叛军外通南朝,引以为援又有何难? 但问题是,莫说见到南朝的兵,如今连丝风声都未听到,多少有些自己吓自己的嫌疑。 再者,此次劳命伤财集十万大军入关,可不只是来防守的。叛军有没有与南军勾结,南朝的支持力度有多大,只有打一仗才能看出些端倪来。 “大帅,李都督与杨司马在帐外求见!” “请!” 李承志合上了文书,又问道,“刁都督与郦司马可有消息?” 李睿恭身应道:“自泾州起启时,仆便遣了快马往百里滩传令,便是午时送到,但百里滩距开阴也就两百余里,想必快到了!” 百里滩? 李承志低下头,看了看案上的地图。 如果没记错,所谓的百里滩应是后世的关山草原,刁整与郦道元如今就陈兵于此,直逼陇西郡清水县。 据最新的信报,叛军便是依清水县城布置防线,近有大军上万,听说领军的是候刚。 老交情了。 就是不知于忠、元怀、元继都人又在何处? 正猜忖着,李韶与杨钧进了营帐,齐齐往下一拜:“见过大帅!” 军法森严,礼不可废,更何况如今还在衙帐之中。二人并未因是长辈和至交而怠慢半分,均是单膝跪在,拱手问礼。 李承志口中呼着“快快请起”,脑中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李始贤。 看吧,若真让父亲予他帐中听令,还不得天天都得跪他好几次,说不定哪天真会被雷劈…… 寒喧几句,三人方一坐定,李承志便语惊四座,掷地有声:“高平也叛了!” 李韶眉头一皱,杨钧则是脸色一僵。 真就如李承志所言:如今正值大魏从所未有之危局,稍有不慎,便是星火燎原,狼烟遍地? 先是元怀、于忠、元继、候刚并其族人并姻亲,而后又是梁州的元丽,秦州的崔祖螭、沃野的陆延、陆什夤,薄骨律的于景,如今又是高平的阎提与陆恭? 更遑论举兵南侵的窦领,如今虚实不知的南朝? 感觉先帝一死,牛鬼蛇神一个接一个往外冒,日出不穷? “因此我只请奚镇守援以甲骑三营,其余两万余郡兵、州兵尽皆移往陇山,以防备高平与薄骨律。且有夏州高刺史陈兵于南墙(内长城),与奚镇守隐作南北包抄之势,故而于景与阎提必不敢轻动,可保我大军后路无忧?” 只仅仅是后路么? 天知道再过几日,是不是又有哪一镇、哪一州或是哪一郡会揭杆而起? 二人面面相觑,愣了好一阵,又齐齐的一转头,紧紧的盯着李承志。 以前都当“天人神授”、“生而知之”等与李承志相关的流言荒谬无比。但如今想来才知,便是流言,也绝非空穴无风。 以为这二人因如今的危局而忧虑,李承志稍一沉吟,言辞肯切的说道: “晚辈自知才疏学浅,资历也罢、经验也罢,皆近同于无。只因赖先帝信重,才得以骤贵。故而自出兵之后,晚辈如履薄冰、夜不能寐,唯恐辜负了太后、陛下及八公所期。 也更知如世伯、刁将军、杨司马并郦司马等皆为不世名将,战功彪柄,故而急召诸位于大营问计,这一仗,该如何打。 晚辈窃以为:如今正值风雨飘摇,刻不容缓之际,稍有耽搁,便是蚁穴溃堤之势。故而更要以泰山压顶之势,挽狂澜于即倒,如此才能安定人心! 就如沃野之战,若非窦领麻痹大意、踌躇不决,安能予晚辈之天赐良机,一举溃之?因此晚辈觉的,此战宜早不宜迟,便是死伤惨重,也要予敌雷霆一击……” 二人若有所思,神色各异。 乍一听来,李承志这番话说的很客气,且极度自谦,言明他这大帅名不符实,要战功无战功,要资务无资历,故而需仰仗他李韶并杨钧这般能征擅战,且功勋着著之辈。 但若仔细琢磨,就能听出李承志对他们如今的以防守为主的战术布局并不是很认同。 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刀对刀、枪对枪,与叛军硬战一场,哪怕死伤惨重也再所不惜。 如此,才能彰显出朝廷平叛的决心,才能镇慑那些人心思变、左右摇摆之辈…… 李韶与杨钧对视一眼,齐齐暗道了一声“果然”。 他们早就料到李承志绝不甘于求稳,必会以咄咄逼人之姿求与叛军死战。 也莫说李韶与杨钧,包括朝中诸臣都早有预料,拜李韶为左都督、杨钧为左司马,便是为了李承志激进之时可以劝谰一二。 但问题是,如今的李韶和杨钧却不知该不该劝,但是劝,又如何劝? 若以常理论,此时局势不稳、敌情不明,最忌贪功冒进。越是擅战之将越是求稳,最多也就是投石问路,多番试探后才会决定是攻还是守,而不是甫一接战,便要决以生死。 换在以前,他们肯定会劝。若到生死关头,以下犯上,不遵李承志之号令的行径也不是做不出来。 但是,自李承志平定沃野之后,这二人突然觉得,他们数十年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而积累的经验,根本不适用于李承志。 不然李韶不会有“征战数十载,突然间就不会打仗了”的感慨。 换任何人为将,都绝不可能如李承志一般,只率两千骑兵就敢突至北镇。 更不可能在仓惶之际悍然反击,以万余兵力覆灭数倍于已之强敌。 如此大胜,已然不是用“奇迹”二字就能形容得了,完全超出了李韶等人的认知。而李承志所有的战术,恰恰就是他们和朝廷诸臣最怕李承志会用的“奇”和“快”? 还有那诡异至极的“雷”…… 一想到这个字,并李承志于北镇如同神迹一般的战绩,李韶心里突然就松动了起来。 又不是有明日就要决战,便是以泰山压顶之势予敌雷霆一击,也要看敌贼敢不敢应。 暂且试一试又何妨? 李韶犹豫道:“为何要这般急,而不是先行求稳?” 求稳? 李承志沉吟稍许,也未作声,只是摇了摇头。 不是他不屑于解释,而是能找到的理由就那么多,说的再多,就有画蛇添足之嫌。 并非他认为求稳有什么不妥,恰恰相反,这才是老成持重之道。 扪心自问,若论经验,他与李韶、刁整相比,怕是差了好几层楼那么高。 无非就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最终的诉求更是天差地别:李韶等人是想稳打稳扎,步步为营。以一国之力讨伐一隅,便是打上个两三年又何妨?只要最终胜了就行。 而李承志却想速战速决,恨不得明天就能一决胜负。 只因李承志等不起。 莫说两三年,若是他久不归京,沃野也无内援,估计连半年都拖不过去,遗部的底细就会暴露。 所以他才这么急。 何况他也并非全无依仗:炸药这东西用来故城确实很鸡肋,便用来野战却无往而不利。 若元怀果真已和南朝勾结,定会有南军来援,敌军不可能尽皆困于城中,定是会予官军野战。 到那时,李承志自然会让叛贼和南军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见他不应,只以为有何忌讳,李韶心中一动,目光灼灼的盯着李承志:“可是要用那雷?”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李承志心中稍松,点了点头:“以往所余,已俱用于北镇。如今虽在赶制,但至少也需七八日方能用于战事……” 李松自西海带来的确实用了个七七八八,没剩下多少。但赶制的说辞也只是糊弄杨钧而已。 十多天前,李承志就令李松遣派快马往西海予李承学送信,令他急备一批,尽快送至关中。 必竟是粗制品,防护措施不是很到位,所以不敢跑的太快。最少也要半月至两旬才能运至岐州。 虽不需七八日,但怎么也还得三五天…… 赶制? 杨钧的眼睛一亮,很想问一问是怎么制出来的,又是用何物所制。 一看他两只眼珠急转,李承志就猜了个大概,怅然叹道:“最迟明日,便让诸位见识此物之威!” 杨钧不由的心生向往:“终于能见识到了……” 正感慨着,李睿来报,说是刁整与郦道元到了。 三人起身相迎,寒喧了几句,李承志着重问了问局势。 “叛军以秦安、清水、陇县三城呈鼎立之势,互为引援,皆据城不出。因三城相距极近,皆只五六十里,且城间多有山林、村镇、沟渠,不利骑兵、车驾通行。又恐有伏兵,故属将未敢冒进……” 刁整报了一遍,又拱了拱手,“不知可有不妥,请大帅示下!” “将军言重了!” 李承志笑吟吟的道,“诸位皆为老成之辈,近日布置并无不妥。某请各位于大营,不过是新得了一样神物,见猎心喜,想让诸位也见识一下……” 神物? 刁整与郦道元皆是精神一振,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雷”。 离沃野平定已逾两旬,朝延口头嘉奖的邸报早以八百里加急送至关中,刁整于郦道元怎能不知李承志如神兵天降,一举平定北镇之乱的事迹? 其中数次提到那雷,李承志北镇之功皆赖于此物,他们又怎可能不好奇。 李韶与杨钧心中一动,互相递了个眼色,皆是胸中了然。 李承志为何并未如方才予他二人一般,予刁整和郦道元言明他急于开战之意? 只因关系远了不止一层,那二人碍于军令,定不敢过多置喙。但即便当即应下,刁整与郦道元怕是心中也难安。 不如拿出点真东西,等见识其厉害,开战之议自然水到渠城。 如今是战时,自然不好大摆酒宴。随便吃了一些,又商议是一阵军事,几人便草草散去,予营中歇息。 正文 第四七四章 人的名,树的影 石屋就如一头巨大的怪兽,突然从口鼻、耳朵、眼睛中喷出了火焰。随着一声霹雳般的爆响,石屋轰然炸开,四分五裂。 火光乍然一现,又倏忽消失,只剩下冲天的烟尘与残垣断壁。 即便离着近二十多丈,巨大的冲击波依旧卷着碎石砸到了李睿、李聪等人的身上。不过一众家臣皆披着全甲,就连面甲都放了下来。 石子敲在铁甲上的声音很密,叮叮绑绑很是清脆,倒没受什么伤。 但马就惨了,爆响炸起的那一刻,十匹中足惊了五六匹。好在早就得过李承志的交待,众家臣早就下了马,松了缰。十几匹如惊弓之鸟,四处乱撞。 李睿被惊的目瞪口呆,但当他发现李聪、甚至李亮也是如此表情之时,心中更是惊讶。 我才见过几次天雷爆炸时的场面,如此震惊情有可愿。但大兄与猴儿在河西那般久,不知见过多少。且那真雷的秘方还是郎君亲授与大兄,由大兄亲自监制,为何此时也如见了鬼一般? 李睿心中一动:“难道这麦粉……比那真雷还厉害?” 李聪吞了一口口水,艰难的点了点头,又瞅了李亮一眼。 李亮也是满脸的凝重。 他只以为,郎君用这麦粉不过是拿来堵李韶、杨钧、乃至朝廷的嘴的,谁想竟真有如此威力? 怕是将真的炸药拿来,至少也要上百斤才能达到如此威效吧。而如此堪比真雷的奇物,郎君何敢轻示予人? 心中惊疑着,李亮猛的想到了李承志说过的一句话:抛开剂量谈威力,等同于耍流氓。就如这火药,剂量配准了就是无坚不催的天雷,但若配不准,就只能当烟花…… 想来郎君早有定计,便是被人学了去,也如鸡肋。 李亮暗松了一口气,又往城上瞅了瞅。 城上的这一群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跟石雕一样。 天上刮着一丝清风,只是须臾间烟尘便被吹尽,将城下看的很是清楚:屋顶早被掀塌,四面石墙被炸塌了三面。唯一一面已是摇摇欲坠,且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裂口,就如河床干涸后一般。 “怎可能?” 杨钧失魂落魄的呢喃了一句,又突的一个激灵,疯了似的往城下冲去。 李韶等人还算克制,但也好的有限。紧随杨钧就下了城。 没人敢相信,这般大的一座石楼,竟是拿几袋麦粉炸开的? 李始贤落在了最后面,脸色阴沉的可怕:“如此利器,你竟这般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 李承志有些失笑,压低了声音:“父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便是被人学了去,也用不了的……” 李始贤一脸的不信:“为何?” 李承志边往下走,边指了指已被炸塌的石屋:“都到了站在墙上往城楼中灌麦粉的程度,表明这城早已被夺了,又何需多此一举?” 李始贤恍然大悟:原来这麦粉只有灌到相对密封的环境中才会炸? 他又不由的担心了起来:“那李韶等人还能任你糊弄?” “怎能是糊弄?” 李承志回的理直气壮,“如今雷也见了,城也炸了,说明儿子手中确有这般神物。再者,我若不说,何人能知此物之利弊?只当何处都能炸,何时都能炸……” 对啊! 李始贤激动的直拍手:自今日见过之后,定会有人动心思试一试。也肯定会发现此物弊病。但就算有人追根究底,李承志难道还能蠢到如实相告? 想找理由还不简单,只一句“配方不对”就能怼回去…… 只几句话的功夫,父子二人便到了距城约二十丈的那处废墟。 杨钧都还未到时,唯一的那面石墙终是支撑不住,轰然会塌,如今的石屋,已彻底夷为平地。 断墙散落四处,大部分的石砖都被炸成了两截,乃至数截。就连石板铺就的地面也被炸的塌出了近尺深的一个坑。 杨钧和刁整就如傻了一样,呆呆的看着脚下。李韶和郦道元却在城墙之下,瞅着一处物事说着什么。 李承志顿时明悟:忘了郦道元还是个学者? 这样的人物最是喜欢究根问底,也最是好奇心重,倒是要小心应对。 心中转着念头,袖子猝然一紧。回过头去,只见杨钧满面潮红,颌下的胡须都在颤动。 不怪他激动:有些神物,天下何人能敌,何处去不得? 而且,还如此简单,易制…… “果真是……麦粉?” 李承志阵阵无奈:“你问了快八遍了?要还不信,自己去试。反正自昨夜造这石屋起,至今日炸毁,你皆看在眼里,如法炮制便是。” 稍稍一顿,李承志又很是认真的提醒道:“莫怪我丑话说在前面:若将自己炸死,可不要怨我……” 二人说着话,李韶与郦道元也走至近前。李韶手一摊,将一块尖锐的石头递至李承志面前:“此时从城墙上起出,入墙足有三寸之深。 既便城墙是夯土所砌,但也是用上好的黄土(含粘土成份)和糯米汁所制,且离此处足有十丈。便是弓卒之箭也绝无如此之利,此物却有如此之威?” 李承志风轻云淡的点着头:“若无这般威力,晚辈又何敢冠以‘天雷’之名?李大与遗部就更不可能凭借此物,视杜仑部与头曼城于无物,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 听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八个字,李韶握着石头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瞳孔微微一缩,看着李承志的眼神复杂莫明。 有质问,有狐疑,更有可惜…… 郦道元拱了拱手:“属下困惑,能否请教大帅!” 如今的永宁伯已然四十有五,华发已生。但身体尚算强健,精力很是旺盛。不然也不会领大军出征。 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精光四溢,让李承志不由的多了些警惕。 “但讲无妨!” “末将观之:若如方才贵仆施为,需将麦粉洒至屋中,至尘雾大起,目不能视之时才能炸之,此物就有些鸡肋了。故而请教大帅,可还有更为便捷之法?” 李承志暗叹了一口气。 这老倌儿能被史书留名,果然不是个好相予的。 不但才思敏捷,眼睛更毒。 “有!” 他重重的点着头,又转身往城头一指,“以罐储之,抛于城上,待雾起便以火箭引燃,也有郦司马方才所见之威效。但所需之量多了一倍不止,且需占据天时:至少不能有风!” 还真不是李承志在瞎糊弄。当浓度足够,可燃粉尘于室外照样会炸。而且并不只存在于理论之中,后世发生的例子极多。 但相应的,威力小了十倍都不止。因为压力不够…… 郦道元浑身一震,深深的往下一揖:“大帅人中龙凤,实乃我大魏之福!” 随着他这一拜,其余几人也反应了过来,除李始贤外,皆皆齐齐的往下一弯腰:“大帅实乃我大魏之福!” 无人不是发自内心,对李承志佩服到了极致。 只要此物在手,天下虽大,但何处去不得? 试问若易地而处,换作自己是李承志,怎会轻易舍得将这般神物公诸于众? 先帝临终时对李承志“丹心碧血”、“感遇忘身”的评语堪称深入骨髓。 李韶神色极是复杂,就连李始贤都有些怀疑,李承志方才的那些说辞是不是在糊弄他? 莫看他们此时心悦诚服,等真要这施为时,要是不将李氏祖宗十八代问候个几十遍才见了鬼。 但凡稍微有丝风,就是资敌…… “诸位过奖!” 李承志乐呵呵的应着,又提前打了个埋伏,“云谲风诡,变幻万千。故而若无十足把握,还是少用为好。不然便是资粮予敌……” 对哦,这东西先是粮,而后才是武器? 杨钧不解道:“那李大予山北、予头曼城时又是如何用的?” “还不简单?” 李承志指着废墟,极是认真的回道,“胡人之毡帐就如这石屋,麦粉灌之引爆即可。胡族愚昧,将蚂蚁迁穴、蜜蜂迁巢都会当做神迹,何况这般异像? 故而只是溃了乌洛候一部,其余十一部并头曼城便皆以为遗部是天神降世,神兵下凡,安有斗志可言?” 是这般么? 总觉的李承志没说实话,但若深想,还真就是如此道理? 杨钧又皱起了眉头:“胡人确实愚昧,但岛夷(南朝)却非无知之辈。岂不是说,此法迟早都会被南人学了去?” 李承志差点没忍住喝一声彩:“胡而我才如敝帚自珍,不敢对人言明:也不怕告诉各位,方才虽只有麦粉,但真到用时,我还会加些其他之物,便是防着此招……诸位也莫见怪,不管谁问,打死我都不会说的……” 怎可能会怪? 李韶面色稍霁,高声赞道:“合该如此!” 见其他几人也连声附合着,李承志趁热打铁道:“如今有此物在手,诸位可敢一战?” 何止敢一战? 废墟就地脚下,几人方才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只是十数包麦粉,就能将足有两尺厚的石墙炸的分崩离析,若是换成李承志加了其它之物的那一种呢? 城墙确实要比这石屋厚许多,但听李承志之意,此物用来攻城确如鸡肋,但若用做野战,堪称无往不利。不然遗部只数千兵,安能横扫杜仑十二部? 况且更有攻心之效:就如头曼城,遗部都还未攻至城下,杜仑部的军心就已溃了干干净净。换作这梁州城、秦州城,皆为新叛之军,正值军心未稳之际,怕是溃的更快。 此战,胜定了! 念至此处,李韶单膝着地,重重的往下一跪:“某自当以大帅马首是瞻,安敢不效死命?” 其他三人稍慢了半步,但后面这一句却是齐齐喝出来的。看到四人脸上的兴奋之色,李承志眉开眼笑,连忙挽扶着。 就只身后的李始贤满脸尴尬。 他终于知道,为何先前儿子那般坚决,不愿他随军了。 太扎眼了…… 几人起身,李韶主动请命:“既然军心可用,自当一鼓作气。故而末将请令,明日直取汧源城!” 以为李承志定会一口气应下来,谁想他却摇起了头:“攻城何其艰难?故而能野战,就尽量野战,能灭一百是一百,能灭一千是一战。故而待明日观过敌阵再定也不迟……” 李承志稍稍一顿,露出了一丝狞笑,“若明日元丽还敢尽出主力,以步卒在城外诱之,我将计就计又何妨?” 将计就将? 几人对视了一眼,心中了然:李承志还是那个李承志,能刚则刚。 若是昨日,保准已开始劝了,但此时却如用针缝住了嘴,无一人敢予置喙半句? 委实是那“雷”将几人惊的不轻。 谁能想像,只是几袋麦粉,就能炸塌一幢城楼? 难保李承志没有藏着后手,没有留着其它利器,以防万一? 不知不觉间,众将的信心何止足了一倍? …… 夜色渐渐破晓,一轮弯月正至中天。天穹如一块巨大的青幕,挂着几颗稀疏的残星。 东方浮起一抹鱼肚白,朦胧的大地日渐光亮。忽来一声鸡叫,打破了沉寂。似是一副山水画突然活了过来,有了声息,有了生气。 元丽站在城楼上,抱着臂膀,紧皱着眉头盯着北方。 连着两日,李韶都是围而不攻,跃跃欲试。但到昨日,却突然按兵不动,连探到城下的探马都好似少了许多? 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前日传来的信报:有数千精骑自北而来,打的是讨逆都督李承志的帅旗。 果不出所料,李承志定是昨日才至岐州,而前些时日高举天子旌节的那支精骑,应是疑兵。 都说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这李承志更是其中翘楚,堪称如雷灌耳。 连先帝面前都不会虚于委蛇半分之人,可见性情之刚烈? 怕是一来就会先更战一场,那自己这疑兵之阵摆还是不摆? 也怪元怀和于忠,两月前便去南朝搬请救兵,如今朝廷大军压城,却连援军的半个影子都见不到? 便是南朝不应,你倒是送个口信啊,爷爷也好提前逃命…… 心猜忖着,远处传来一阵号响,元丽凝目望去,隐约可见数骑正往城下急奔而来。 也就几息,他便认出是夜间遣出城外游探的斥候。 “都督,突有敌骑往南而来,约有两百,各分数股。但不知为何,每骑背上都似是背着彩旗?” 彩旗? 不对…… 于忠讲过,这应是李承志独创的塘骑? “到了何处?” “已至城北约三十里!” 若依常理,大军出动,斥候只需探至十里之外。但于忠曾讲过,李承志领军别具一格,那塘骑至少会探至一舍(三十里)之外…… 元丽眼皮一跳:来的果真是李承志? “应是敌军出城,再探!” 吼了一声,元丽又急声予副将交待道,“快,令民夫拉运沙土封堵四门,将门洞尽皆堵死!” 副将一脸震惊:前两日数万敌军陈于城下,都不见都督露过半丝惧色。今日只是一二百背彩旗的斥候,就将他骇的失了方寸? “你懂个鸟毛?” 元丽厉声骂着,话快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的咽了回去:今日来的必然是李承志,那贼子会引天雷,连城门都能炸塌…… 正文 第四七五章 据城而守 就如一头张牙舞爪,跃跃欲扑的猛虎突然收起了爪牙、夹起了尾巴,变成了一只遇到天敌的大猫。 只隔了一日,元丽就坚壁清野,据城不出了? 一路行来近六七十里,竟未见到半个叛军的身影。到了汧源城外,却又见城上刀枪林立、甲兵如织? 众将面面相觑,没一个能想通。 兵还是那么多的兵,将还是那些将,阵法依旧是前日那般布置,元丽为保一反常态,突然就怂了? 心思稍微惕透些的,无不仰首往中军看去:如伞盖般的天子旌节一侧,一张丈余长的信幡正迎风摆动,“讨逆都督·李”五个大字霍然可见。 与前日比,也就多了一杆帅旗而已? 除非,元丽已知前日只是旌节在些,而今日却是大帅本人亲临? 想想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李始贤狐疑的问道:“元伯兄,为何会如此?” 李韶呵呵笑着:“应是元丽已然断定,今日领军的必是承志?” 其实他昨日就想到了:若猜到是李承志领军,元丽定会避而不战。但以想打击李承志的兴头,所以就没提…… “不应该啊?” 李始贤更是不解,“他才领过几次军,征战过几回?便是在泾州一战中稍有声名,但在元丽这般悍将眼中,僧贼、流民皆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便是胜了,承志也是胜之不武,故而何惧有之?” 杨钧倒吸一口凉气,似牙疼一般,满脸鄙夷:“李怀德,你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当昨日你不在汧阴城下,未见那惊天一幕?” 与元丽今日闭城不出有何干系…… 刚生出一丝念头,李始贤登时一愣。 对啊,自己光记着李承志年不过双十,除平定泾州外,也无多少军功。如今是勋爵、富贵,也皆赖先帝宠幸。一时间却忘了,李承志手中有大杀器。 元丽又是如何知道的? 即便不是陆氏兄弟已逃到梁州,至少也送来了急报。故而李承志予沃野之乱中的行,元丽已悉然得知。 果真是人过留声,雁过留名。如今的儿子,竟已让元丽这般的人物闻风丧志,避而不战? 顾不得李始贤扬扬自得,杨钧又低声问着李韶:“如今又如何施为,蚁附,攻城?” “蚁附万无可能,不见今日出兵,就未带几具冲车云楼。估计便是攻城,也该再等几日。” 听李韶一提醒,杨钧便想了起来,李承志前夜才说过,赶制的天雷才会陆续送来。 确实炸不开城墙,但用来攻心却绰绰有余。 “先报吧,看他如何定计!” 听李韶交待,杨钧唤过令兵,快马向中军急报…… 李承志好不郁闷。 他今日卯足了劲,准备来个开门红,更准备给元丽一记杀威棒,好让他知道些教训。 举汧源全县之力,顶多也就万余人马,而且还得将民夫也算上。 但李韶帐下却有大军五万,便是近半分散于自武关至汧阴数县,以防南军突然入侵。但岐州大营也还有近三万精兵。且只是甲骑就有上万余。 所以李承志很是好奇:是谁给元丽的勇气,只五千兵就敢陈于城下,与李韶的数万大军对峙的? 不排除是诱敌深入,但莫忘了,元丽麾下大多都是步卒,骑兵还不及两成。 若换成是李承志,我先以少部骑兵绕后,冲你城门,你城门关是不关,你这五千步卒退是不退,这城又守是不守? 就算你有伏兵,但就两条退,能追得上骑兵才行。 不说能不能一举夺下县城,但保准能让元丽伤筋动骨。 绝非李承志轻敌,而是实力如此:以数倍于敌之兵力,肉都送到了嘴边哪有不吃拉延理? 哪怕是诱饵,也能将钩给他掰直,线给他扯断。 也非李韶畏敌怯战,而是谨慎惯了。再者他非主帅,又突闻李承志予沃野奇迹一般的战绩,信心倍增,故而一点都不着慌。 慌的是元丽才对…… 果不其然! 听着信报,李承志暗暗叹了一口气: “传令,命后军元珍就地扎营、立寨、埋锅、起灶…… 令岐州刺史李焕即刻率民夫运送冲车、云梯、砲车(大型抛石机)等攻城之器……” 令步营元佑、元昭各出一军,往城下佯攻试探…… 再令泾州部遣一营轻骑,往南游探。切记,若遇敌踪,传报即可,莫要恋战……” 随着一声声令下,一什接一接的令兵自帅旗下奔出,传令往各处。 李承志下了云车,给元鸷交待道:“中军由县男暂领,某去前军看看!” 元鸷恭声应着,目送着李承志与数百亲卫往东而去。 今日出兵依旧是兵分三路,李韶为前军,除五千步卒外,另有达奚与李始贤所率的三营泾州甲骑。 后军为左将军元珍并一万新军。 而李承志的中军,则是元鸷的三营虎骑和两千虎贲,全是精骑。 李承志的目的很是确,就是冲着元丽布阵于城外的五千步卒来的。他甚至做好了让虎骑尽披全甲,必要时候冲击元丽步阵的打算。 只要元丽的步阵一乱,李韶就会尽出步卒,夺取城门。 可惜天不遂人愿,元丽突然就缩了? 没等李承志停稳马,左都督李韶、左司马杨钧、卫将源规、李密皆迎了上来。 “莫多礼了!” 李承志挥了挥手,快步上了李韶的云车。 云车就这般大,站不下几个人,只有李韶与杨钧陪着他登了上去。 “你果真要蚁附攻城?” 刚上云梯,杨钧便好奇的问道。 两刻前,他与李韶还断定,李承志不会猝然攻城,谁知一眨眼,他就让岐州刺史李焕备起了攻城器械? 蚁附,怎可能? 莫看于岐州的步卒近有两万,但若不出奇计,怕是这两万步卒尽皆耗尽也拿不下汧源。 关键原因就在于元丽。 因起事过于仓促,元恪警醒的早,故而叛出洛阳后,元怀、于忠几乎就是光杆司令,手中并无多少兵力。 而时任梁州刺史、都督武都镇、大散关的元丽却坐拥一州之地,两万精兵。可见其在叛军内部的影响力和地位。 如今元丽亲自镇守汧源,就知叛军已将此当做抵御朝廷的第一道防线,或是反击的桥头堡。所以这是块硬骨头,绝对不好啃。 撞车、云梯之类,不过是李承志摆样子给元丽看的。他的本意还是要等西海的炸药、火箭运来看决定如何攻克。 李承志只是摇了摇头,再未多言。而后扶着云车的栏杆,不断的往南眺望着。 此处距城墙也就百步左右,看的很是清楚。只一眼,李承志就发现城门左近有不少坑,裸露在外的泥沙很是新鲜,一看就知是新近所挖。 再看隐隐从门缝下渗出的泥浆和水迹,李承志都有些不敢置信:“元丽竟将门洞都堵死了?” “应是断定我军今日必然会攻,又惧你威名,元丽只能出此下策……” 要不要这么夸张? 好像自己如今已能止小儿夜嘀的感觉…… 李承志稍一思缩,又沉声道:“如此看来,元丽前几日只是在虚张声势,有意拖延。此时十之八九是内强中干,至少南军应未入关,不然元丽不会如此谨慎!” “应是如此,但也绝不可小觑!” 李韶沉吟道,“除我等见到的这五千步卒,元丽旗下至少还有万五镇军。如今叛贼巴不得南军北侵,故而已不用镇守武都、大散关、并数支入蜀之要道。故而元丽完全有可能将镇军,并关、烽守卒藏于汧源之南,或散关左近之处,而后现身于此,诱我等深入…… 一过汧水,便是秦岭北麓,地势多变,山梁、濠谷渐多,若至散关,已尽是山岭。骑兵之长十去其八,大帅不可不防……” 李承志自然知道这样的道理,不然不可能他人还在千里之外的北镇,就已经盘算如何引诱叛军并南军入关野战。 自然不能猝然深入,但探还是很必要探一下的。至少要探明是不是南军来援,若是有,此时到了哪里? 稍一思索,李承志便向下唤道:“达奚将军可在?” 达奚往前一步,迈出阵列:“末将在!” “方才我传令之时,将军遣的是哪一营?” “便是末将麾下!” “嗯,那此次便让张信义去吧,令其轻装简骑,多带干粮,皆备双马……” 李承志又回过头来,问着李韶:“如今驻防斜峪关的是哪一部?” “是右卫府卫将薛和。” 这人李承志有印象,出自河东薛氏。其父与刘裕之孙刘昶叛至北魏,族中多出良才,允文允武。 便是其熟知南朝军事,故而李韶才令薛和驻防于斜峪关之北。 “嗯……将由张信义去吧,让薛和放他入关,自褒斜道往南游探……” 李韶沉吟道:“褒斜道就只两百里,出山后就是南梁重镇汉中?” 而且这条古道还是南梁所属,出了斜峪关就是南梁地界。如今的叛军已经够让朝廷头疼了,李韶觉的实无必要再去主动招惹南朝。 “便是不去招惹,你当萧洐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我若是他,便是不主动出兵,也绝对会坐山观虎斗,待我等于叛军斗个两败俱伤,再收渔翁之力。 故而我断定这南朝出兵是迟早之事,……与其被动挨打,倒不如先一探虚实!” 李承志轻声笑着,“再者,即便打不过,难道还不会逃么?” 战力如何不论,但凡白甲旧部,都习过塘骑探报之法。所以李承志很信心:即便张兴义遭遇强军,也不至于全部有去无回。 所以就如方才,李承志号令斥候往南游探时,派的也是泾州兵。用意便在于此。 见他心意已定,李韶也不好过多置,只能由他。 李承志刚给达奚交待了几句,突听“咣”的一声。 声音不大,却很是清脆。李承志抬起头来,只见箭雨如雨点般的从城头宣泄而下,射向城下的步阵。 开始了…… 正文 第四七六章 试炮 城上铜锣刚一敲响,前几排的兵卒便往下一蹲,举起了木盾。 只听一阵”当当绑绑“的急响,房扁平的木盾瞬间就被射的像大号的刺猬一样。 但城下的步卒依旧未停,硬是顶着箭雨又往前前移了近十步。元昭才下令让步阵停驻,而后兵卒持盾的持盾,试弓的试弓。 元佑站在弓阵中的云梯上,透过亲卫找房子着他的盾牌的缝隙,仔细的往城上打量着。 云梯建有四层,高足三丈,与汧源县城的城墙都要高一些。再者相距不过四十步,元佑眼力尚佳,故而打量的很是清楚。 只见城上兵甲林立,箭如蝗雨。盾兵与弓兵的身后,还能看到架起的锅灶、冒着滚滚热烟的金汁、擂木、滚石等。看来元丽的准备极是冲足,若已方要强攻,损失必然极大。 元佑瞅的很是仔细,同时还给亲兵交待着城上的种种物事。等到最后,他又着重交待了一句:“并无车弩、床弩之类,想来汧阴并无此物……” 这是李承志着重交待过的,说是一定要观望仔细了,看叛军有无准备石炮、弩机之类的远程武器。 至于是何缘由他并未交待,元佑也不清楚。 元昭在试射,元佑在观望,而予步阵之后,李松与李彰则带着百余砲卒在试投石器。 因为来的匆忙,且一路大都是急行军,所以李松随李承志南下时带的全是小型的砲车。不但轻便,而且随时可以组装或拆卸。 但缺点是投送不了重物,且投不了多远。所以最大的作用,也就能投投炸药之类。 而即便是炸药包和手雷,一旦超过二十斤,投送距离就会不足三十步。 这么近的距离,都不用城上有远距离攻击的重型武器,只需让弓兵射箭,就能威胁到炮兵。 若是元丽再突然开窍,让弓兵改放火箭,那乐子就大了。 所以李承志严令李松,投石机距城不得少于七十步。至于能投多重的炸药包,就要看试射的效果了:二十斤不行就十斤,十斤不行就五斤,反至最少要投过城墙…… 等装好砲架,备好试射的铁罐、沙包等物,李松又让李聪传讯,让步阵让开。 元昭满面狐疑:李承志的亲兵放着正事不做,怎跑步阵之后来试炮了? 他年过四旬,也算是身经百战。堂弟元晖两任翼州刺史,他皆是抚军(领军大将),平定过的叛乱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但从来没见过结构这般怪异的石炮,竟不需人位马拽,而是用以石坠(配重)激发,且只五六人就能操持? 不过也太小了些,最大的还不足两人高,且炮架还那般细弱,有如儿臂,能投多重的石弹,又能投多远。 等到李松令众仆臣搬来试投的沙罐与沙包,并让炮车前的步卒尽皆退至两侧,让开炮车射程之时,元昭就更想不通了。 石弹这般小,且离城足有六七十步,等投上城墙,还剩几分力道? 再者让步卒让开炮车又是何意,难不成还怕石弹万一没投出去,砸到自己人? 简直笑话,当步卒手中的木盾、身上的甲胄是纸糊的? 你那石弹才只几斤? 元昭又是猜疑,又是暗暗嗤笑。底下的一众兵卒就更好奇了。 皆是卫府精兵,没少打过仗,但这般小的炮车还真是第一次见。 阵后的一个旅帅还好奇的跑了上来:“将军贵姓?” “免贵姓李,也非将军,只是郎君府中一介家臣而已!” “那就是李参军了!” 旅帅盯着石炮,又看了看立在炮车之前的李彰和李聪,不由的就乐了。 不怪他觉的可笑,委实是这二人太过显眼:一个高壮如山,另一个又瘦弱如猴,看着就可乐。 旅帅憋着笑,乐呵呵的说道:“李参军,这石弹看这这般小,怕是也就五六斤,能有多少威力?且儿郎们皆披全甲,便是炮卒失手,也定是伤不了我等的,故而某冒昧而来便是想知会李参军:尽管放手施为……” 听着似是好意,但旅帅脸上的笑意和眼中的好奇,无不透着“大题小作”、“大惊小怪”、“你好麻烦”的意思。 确实很麻烦,还很危险:毕竟李松事先没有言明,猝然间让步卒为炮兵让开职前,就等同于临时变阵。 若非卫府兵训练有素,而是换成郡兵或州兵,这一换阵,怕是当即就能乱成一锅粥。 也幸亏是攻城,敌军一时半会下不来。如果是野战,说不好就会被敌将抓住时机冲杀过来,一举而溃也不是没可能。 一听这句,李松就明白了,这旅帅应是受上官指使而来,名为好意,实则发牢骚来了。 也罢,就先给你们提个醒,让你们知道为何要变阵,这东西真要落到尔等头上,又会是何等下场。 李松面上堆着笑,客气的应着。而后又给李彰下令道:“换实弹,射程减半!” 李彰反应慢一些,心想郎君只是让试炮而已,沙罐与沙包就够了,何需浪费实弹。 李聪却不是一般的机灵,口中连声应着,先将杠杆顶端的皮兜飞速的往下移了几节,而后又将一只约摸五六斤重的炸药包放进了皮兜。 又看他点起了火把,炮架周围的几个李氏仆臣当即一哄而散。 旅帅被李松扯着往后退了五六步,不解的问道:“为何要退,又为何要点火……嗯,这石弹怎还拖着这般长的绳头?” 正絮絮叨叨,旅帅便见那瘦猴一般的兵卒将火把靠近绳头。随着“嗤”的一声,一股火花冒了出来,那绳头竟燃了起来。 而后又见那位如山一般壮的年青汉子举着一把大斧,重重的剁在了连着杠杆的麻绳。 只听“咚”的一声,儿臂粗的麻绳应声而段,足有两百斤重的配重石轰然砸了下来,重重的落在垫土层上。又听嗖的一声,约人头大的炸包如流星一般的飞了出去。 炮车都是在沃野用过的,而李彰身为炮营军主,技艺自是滚瓜烂熟,因此炮调的极准。 原本调试的射程是六十丈,是准备试着抛过城墙的。如今被李聪减半,炸药包堪堪飞至约三十丈就落了地,又“骨碌碌”的往前滚了七八步,砸到城墙根才停了下来。 城头上的叛军正射着箭,大都没留意抛到城下的炸药包。便是有人看到也没怎么在意,只是好奇这东西怎闪着火花冒着烟。 停了十息左右,突的一声爆响。 就如雷雨天的闪电,一道火花凭空闪现,又倏的消失不见。而后就如天女散花,漫天的钢珠与铁钉激射而出,砸到城墙上发出金铁相交的脆响。 就近城墙上的守卒像是见一般,连箭都不会射了。 这般晴的天,怎突然炸起了雷,还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自官兵的步阵摆出攻城的架势,元丽的视线就没离开过落在最后的那十数架投石机。 当看到一颗冒着火星、拖着尾巴的东西被抛出,直往城头飞来时,元丽双眼直往外突。 陆延的信报中反复提及过此物:或有稚童头颅大小,或只有拳头大小……或是帛布所包,或是生铁所裹,内藏铁珠铁钉,爆时如万箭齐射,数丈之内似狂风扫过,寸草不留…… 等其炸响,烟尘散尽,看到镶嵌在城墙上密密麻麻射着寒光的铁钉时,元丽头皮都麻了。 果真是雷? “快……召射声吏(神箭手),予我射那炮车……” 无知者无畏。 离的太远,看的不是很真切,那旅帅感受并不深。只是奇怪这物事被砸到墙上,为何突的就着起了火,且一闪而没? 不过动静倒是挺大…… “此非石弹,究竟为何物,竟能起火?” 旅帅指着离炮架足有十数步,被几个持盾的李氏家臣护在严严实实的弹箱问道。 李松笑吟吟的道:“雷……” 雷字都未吐利索,李松瞳孔猛的一缩:“小心……” 但哪还来得及? “绑”的一声,一根穿甲箭撞到旅帅的铁盔上,又被弹落在地。 饶是如此,李松依旧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叛军的箭竟能射这般远? 若是换成火箭,再射的密一些,说不定就能引爆弹箱。 他急声下令:“退……快退,将弹箱再搬后十步……辅兵备好水囊、湿衣,随时灭火……” 一众炮兵飞一般的往后搬运弹箱,直到此时,那旅帅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尖叫,又捂住了脑袋:“是射声吏,定是射声吏……” 正叫嚷着,前阵又忽的动了起来。原本只空开了三五丈的步阵,在各队幢帅的喝令下,使劲的往两边挤着,不大的功夫就留出了近十丈宽的一条通道。 元佑不停的擦着冷汗,心里骂着元昭:便是忘了京中所传“李承志能引天雷”之言,那前些时日朝廷的邸报总该看了吧? 此时再见李氏家臣在阵后摆弄炮车,便是再蠢也能想到才对。 可元昭这个蠢货竟还有闲心遣派属将,跑去阵后发牢骚,嫌李氏家臣乱的他的阵脚? 知不知道,但凡李氏仆臣有些许携手,那东西但凡有一颗落到阵中,当即就能死伤十数个。 这只是其次,关键的是,便是阵形再严,被这天罚般的妖物一惊,这阵也非乱不可。 心中骂着,元佑直接派亲兵缴了元昭的兵符…… 只是虚惊一场,李松定了定神,又令李彰等试起了炮。 就只二十架,都是用熟的,并非新制,故而试的极快。抛了七八轮,让试炮卒记好了位置,李松便命全队收兵回营。 见李松试完炮,李承志便令前军鸣金收兵。两千步卒如潮水一般退回了大阵、 …… 盯着脚下的那一堆沙包,铁罐,元丽的脸色乌青似铁。 他再蠢也知道,李承志下一次抛来的,绝对是真家伙。 如此一来,这仗还怎么打? “诸位也已见识了……见识了此物之威,依诸位之见,可有防备之法?” 诸将可没有看过陆延的急报,见方才大都离的远,连这是个什么东西都还没反应过来,能有什么见解? 一个军将扒着城头,往下看了看被雷炸过,还冒着缕缕青烟的草地:“某观此物应是火器。五行之中水克火,当以水破之……” 水? 元丽眼睛一亮,硬是挤出了一丝信心:“传令下去,但凡守城之卒,皆备水囊。若遇此物,可泼水浇之。再知会城内多备水瓮,皆以此法炮制……” “诺!” 众将应着,接连告退,往各城楼并城内传令去了。 元丽忧心忡忡的往南看了一眼:元怀啊元怀,你若再搬不来救兵,爷爷就只能弃城而逃了…… …… 也就李承志不知道元丽“拿水灭雷”的想法,不然非笑出来。 那玩意防水的…… 三人依旧的云梯上,杨钧指着归回本阵的步卒,恍然大悟道:“我方才还想,便是试阵,你为何只出弓兵与盾卒。如今想来,应是试探城上有无重弩等利器?” “便是如此,叛军若有弩机之类,炮营就要小心提防。除此外,也有让弓兵与盾兵为炮卒保驾之意: 等试好炮车、列好炮阵,就不需如今日这般挡在炮阵之前,而是立在炮阵之后便可。若有敌军来攻,再出阵迎敌也不迟……当然,也不一定就是步卒,看到时敌军如何列阵再随机应变,换成骑兵、车兵护持均可……” 厉害倒是厉害了,就是有些金贵,一点打都经不得…… 杨钧若有所思,又问道:“那系于尾后,冒火的绳头又是何物?昨日却未听你讲过……” 李承志哭笑不得:“都已说过我必有保留,你还要究根问底?罢了,告诉你也无妨:草绒滚过硫磺便是此物,可代替火箭……” 硫磺擅引火不是秘密,连胡族都知道。所以杨钧都不用看到实物,稍微动点脑筋就能猜到。李承志索性提前做个人情。 这般简单? 杨钧点点头,又问道:“那炮车呢?看着虽小,却极是便利,竟连畜力都省了。如果做大一些,便是四五十斤的石弹,也应是能投送出百十步吧?” 李承志却暗暗一叹:史书留名的人物,果然没一个好糊弄的。 “罢了,就带你们见识一下!” 李承志转身下着云梯,“若是工匠凑手,赶制一些用于此战也无不可……” 听到这一句,李韶和杨钧的眼睛顿时一亮…… 正文 第四七八章 人心 营寨已然立了起来,三军尽皆回营。而后李承志将一干重将尽至召至中寨,让李松等于予其演示着回回炮。 宋元史书上将回回炮吹的神乎其神。当然,以南宋之前的人力或畜力投石机而言,配重式投石机确实可以称得上的划时代的产物。 试想一下,数十、上百、乃至数百人与马拉动一架投石机的场面:壮观谈不上,笨重倒是真的,而且误伤的机率还很大。 至于威力……需三百人马操作的石炮,才能将五六十斤重的石弹抛至百步远。 如果不贪大求全,只当作普通的攻城辅助工具,配重式投石机可发挥的作用还是很大的。 像眼前这一架:炮架高近七尺,杆长丈五,配重铁重三百斤,可将八十斤重的石弹抛至两百步以外。 如果只用来摧毁城墙,可将距离减半,再将石弹减至五十斤,绝对一砸一个坑。 而这么远的距离,即便是可远程攻击的城弩之类,对炮机和炮兵的杀伤力也已微乎其微。 所以看李松演示后,一众军将看的双眼直放光,跟见了绝世珍宝的贼一样。 “神物……神物……” 源规、元昭等人无一不是满脸兴奋之色,连连惊呼。 李韶与杨钧也很激动,但相比源规等人就镇定多了。 毕竟他们已然见识过了天雷,此物与之相比,威力就差了许多。 但好在李承志并未藏私,且制造工艺也无多难,倒是很快就能用于战事。 瞅了好一阵,李韶低声问道:“此物是否难制?” 只是将人拉式改成了配重式,与之前的投石机大同小异,技艺稍微熟练些的工匠看一眼就会,有何难制的? 李承志不假思索的回道:“极是简单,故而尽要落入敌贼之手……” “那就尽快上报朝廷!” 李韶斩丁截铁的劝着李承志:“此器必会大放异彩,青史留名也并非不可能。朝中诸公皆具慧眼,必不会使此物埋没,因此某断定,不论能否在此战中建功,朝廷必有封赏……” 都已经准备造反了,我要那么多的功劳有何用? 正这般想着,无意中看到李韶的眼神在往外瞟,顺眼看去,李始贤站在家臣之后,饶有兴趣的看着李松等人摆弄着投石机。 对啊,自己虽用不着,但可以封给父亲。 枉自己还费尽心思的想着如何让父亲积累些战功,怎就未想到将此物当做晋迁之资? 历史上,造出回回炮的阿老瓦丁被忽必烈授爵宣武将军,世袭副万户候,足足传了五代。 若非蒙元被明太祖推翻,估计还能世袭好几代…… 这东西如今足足被自己提前了七百年,不说绝后,但至少称的上空前。不看源规等人,兴奋的脸都紫了。 李承志估计,以此换个县子或县男的封爵应是十拿九稳。再稍稍立些战功,让父亲连迁两三品应该不算难事。 他稍稍提起了些精神:“那就报,稍后我便让李大写封呈奏,并一应图纸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中。” 杨钧满脸鄙夷:“你那家臣才当了几日官,懂得什么公文格奏?还不如老夫来,写罢让李怀德具名便可……” 关系已然熟的不能再熟,李承志无可无不可的点着头,连声谢谢都懒的说。 看他盯着摆弄石砲的一众人,似是意兴阑珊,杨钧又鬼鬼祟祟的凑了过来:“某问你,除了天雷,你是否还藏了什么好东西?” 李承志没来由的生出一丝警惕:“何出此言?” 杨钧往不远处一指:“你父、李大,并诸多李氏家臣皆是兴致怏然,摆明都是今日才知这石砲之利,唯独就你百无聊赖,连看都懒的多看一眼。 故而某便猜知,此物对你而言可有可无。定然是还有比石炮更为厉害之物……” “你想多了!” 李承志风轻云淡的回了一句,心中却在狐疑:自己的表情就那么明显么? 杨钧眼神确实犀利,只通过他的神态,就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七百年后的东西拿到这个时代,的确堪称神器。但要是拿到一千多年以后呢? 当然只能当做古董发发感慨,李承志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 蒙元之后,为何回回炮就消声匿迹,极少现于史书这中了? 因为不但有了完美的替代品,更是将其克制的不留半丝余地。 就是火炮。 他已然造出了配比精准、几乎已将威力最大化的火药,李承志再只需动动嘴,就能再迈一个台阶,造出前装炮来。 其他的不好说,以南北朝时期的冶炼技术,铸出青铜炮完全可以。再退一步,松木炮肯定是没问题的。 而以李氏工匠如今的锻甲水平,其实造出铁箍炮更为容易:就像葱,用钢板由里到外,一层裹一层的卷起来。然后封死后膛,就是一根炮管。 再花点心思指点一下李氏工匠,造出铁炮指日可待。 但李承志不敢。 人心最是经不起试探,如今才只是造出了火药,就已经让李松等人的野心膨胀到了天际之外,敢阳奉阳违、先斩后奏向他逼宫。 若再授之于柄,等于是鼓动着李松等人造他这个郎君的反…… 即便要造火炮,也要等举事之后,李承志坐镇之下才能着手准备。 到那时,像汧源这样的夯土城墙,又能经得住几炮? 见他即否认的这么没底气。再看他一副神思悠往的模样,摆明是在回忆什么。 杨钧刚要追问,被李韶一眼给瞪了回去。杨钧面色一僵,讪讪笑道:“某只是好奇而已!” 其实自今日见识了那天雷之威,他二人心知肚明:与昨日相比,那雷炸响时声势虽不如昨日那般大,但杀伤力更甚。而且极其明显,并非如李承志所言,是用麦粉所至。 故而他绝不止是藏了一点私,十之八九,就如当初糊弄先帝一般,拿麦粉堵他二人的嘴而已。 但李韶一点追根究底的念头都没有,反而无比庆幸:就该如此。 究其原因,还是元恪过于急燥,迫使归附不久的陇西李氏再度有了离心之兆。 弘农杨氏也没好到哪里去:与冯太后,孝文帝之时“一门九刺史,兄弟三侍中”相比,如今的杨氏堪称落破至极。 要说这二位对元魏朝廷有多少归附感,也就一般。更多的是出自自保的心理。而这也是门阀、世家、皇权并重时期士族的普遍心理。 所以相对朝廷而言,他们对同为关中士族的李承志更为亲近。潜意识便是有了好东西,李承志就该自个留着。 能将配重式投石机献给朝廷,已然不错了…… 正文 第四七九章 趁你病要你命 已至仲春时节,杜鹃花开满了山坡。秦岭郁郁葱葱,鹂鹳成群。 挺过了一冬,野桔、野柿依旧挂满枝头,殷红如火。树下围满了猪、狐之类的小兽,争相啃食着被风吹落的野果。 忽来一阵清风,又如下雨一般,随着一阵哼哼唧唧的惨叫,兽群争相逃散。 稍倾,复又围到了树下。 山坡之下,一座巨大的关阙有如利箭一般,伫立在山谷之中。 这便是有名的大散关。关中入蜀之要道,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韩信奇袭项羽时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发生在这里。 诸葛亮五伐曹魏,次次都是从这里出兵。 如今,则是北魏扼守南军的要冲,也是魏军时而南征的桥头堡。 若是往日,关城上必然立满了甲卒。而今日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也未穿甲,只是将皮袍铺在关道中,懒洋洋的靠着城垛晒着太阳。 正晒的舒服,听到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阵鸟叫。什长抬起头来,往南看去。 一群野鸟似是一朵黑去般的冲于而起,显然是被惊出来的。 有人来了? 真是稀奇…… 什长拄着枪站了起来,又踢了踢身边的麾下:“去向幢帅秉报,就说有快马自关南奔来……” 说话间,耳中已能听到马蹄疾驰的声响。等兵卒站起身来,果真有几骑越出山岭,往北而来。 守城的队主都还没来,那几骑已然奔到了关下。 “我乃广平王殿下(元怀)亲兵幢帅,授广平王之令,予济阴王(元丽)传令,速速开门!” “好……好,这就开……” 什长口中连声应着,脚下却半步都不动。只等着上官来处置。 不多时,队主快步奔来,验过来人的令信,放其入了关。 看其快马向北而去,什长小声问道:“该是南朝的援军来了吧?” “八九不离十……” 刚回了半句,队主猛的反应过来,不轻不重的在什长的脑勺上扇了一巴掌:“多嘴……守好你的关城,上官如何说,我等如何做就是了……” “对……对……” 什长点头哈腰的应着,心里却在犯着嘀咕:爷爷好端端的就成了叛国贼? 入你大母…… …… 时近黄昏,快报才至汧源县城。衙中亮如白昼,元丽端座堂上,反反复复将急报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漏过一个字,没有误读任何一条信息后,忽的呲牙一笑。 天不亡我! 李承志,我看你再如何猖狂? 本以为,元怀与于忠近三月未有音讯,即便不是被南帝皇帝给杀了,估计也是被囚了,援军更是无稽之谈。自己甚至都已做好了弃城而逃的打算。 谁想危如累卵之时,突就峰回路转? 原来一月多前,元怀与于忠、并南朝的特使就一起去了树墩城(吐谷浑国都),见了吐谷浑君王慕容伏连筹。 也不知予伏连筹应了多少好处,这胡儿竟也答应出兵了? 半月前,伏连筹遣三万精骑兵出积石山,往秦州龙门关(元魏与吐谷浑交界)而来。 之后于忠又急返梁朝重镇魏兴(今四川达州),并十万南梁大军兵分四路,至多三五日就会赶到秦岭南麓,杀进关中。 也不求萧衍真这般大方,只要有五万就行。加上吐谷浑的三万精骑,并他元丽帐下的两万强兵,这也是名符其实的十万大军。 还不止如此。 急报中称,于忠回返蜀地之时,元怀就已北上。自树墩城横穿河西,去了哈尔和林(柔然可汗庭)。 若再能说服郁久闾丑奴(柔然可汗)也一同出兵,覆灭元魏指日可待。至不济,也能让李承志有来无回。 而据他所知,李承志如今也就只有战兵五六万,若是三面迎敌,他又能撑得过几日? 元丽一扫白日之颓废,兴奋的在堂中踱着步。转了两圈,他猛的一顿,冷不丁的问道:“早间绕城而过,往南游探的那股敌骑呢?” 副将有些懵:不是依你之令,命陈仓出动了两营甲骑,撵回汧阴去了吗? “秉都督,据斥候探报:午后不久,那些敌骑或数十一股,或一二百一伙,自南返回了城北之敌营……” 元丽听罢暗暗可惜:草率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要是知道南军来的这么快,就该佯做不知,令其深入,而后关门打狗。 不过也并非全无好处。 元丽稍一深吟:“我稍后手书一封,你加急送往汉中,请于领军与南帅商议,兵至岭南之前,最好先行封锁岭中诸道,以防走漏消息。 另外传令陈仓,命显和(元丽长子元显和)将甲骑尽皆遣来,予我隔绝岭北……” 他是想打李承志一个措手不及。 副将领命而去,元丽沉寂一阵,突又发出一阵“桀桀”的怪笑声。 元丽啊元丽,枉你南征北战数十载,凶名何等之盛,今日予城上,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给吓的六神无主? 如今强军来援,无论如何也是舒了胸中这中恶气…… …… 元丽踌躇满志,趾高气扬。而李承志帐中却是愁云惨淡,惴惴不安。 南军来不来,何时来且不知,吐谷浑倒先来了? 午后,刁整遣信使急报,称西路三县突现吐谷浑骑兵,且为数不少,足有数千。 看其装备、军容、并马匹等,当是精锐无疑。 只第一日,便是数千精锐,那之后呢? 怎么也该有数万才对…… 众将忧心忡忡,李承志异常镇定。 莫说吐谷浑,便是柔然大军突然北上,他也一点都不会惊奇。 这三家与元魏早已是生死仇敌,但凡有便宜可占、有报仇的机会,怎会轻易放过? 且去年泾州之乱时已上演过一回,元恪光顾着稳定国内,只遣使与柔然、吐谷浑、南梁等打了几回嘴炮,并无实质性的报复,更是助长了这三家的气焰。 如今的元魏比去年乱了何止一倍,且幼帝新继,正是立足未稳之时,南梁与吐谷浑定是不会错失这等良机的。 李承志觉的后世有一句话极是贴切: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 正文 第四八一章 山清水秀,天高气爽。 远处群山连绵不断,近处田野绿意怏然,处处都透着勃勃生机。 太阳跃出地面,晨雾渐渐散尽。城墙、山林、草地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露珠,散发着晶莹的光芒。 元丽也不觉凉冰,紧紧的扶着城垛,伸着脖子努力的往北眺望着。 汧源县城往北就是官兵前军大营,但离的有些远,近有两里之遥,故而看的不是很真切,只能看个大概轮阔。 依旧如昨日一般,并未见官军出营,也未听到锣鼓、钟号的响声,只能看到大营上空如云一般升腾起的炊烟。 已然日出,依旧不见动静,想来今日官兵就是也不会出营。城上的一干叛军将领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但元丽越看越觉的不对,越看嘴边弯起的孤度越大,看着看着,突然就仰天大笑了起来: “哈哈,李承志走了?” 麾下一干将领一头雾水,想不明白离着这般远,都督是如何看出来的? 笑了好一阵,元丽伸手一指官军大营:“仔细看,比起昨日,这军寨是不是窄了许多,且还有些熟悉?” 麾下闻言,皆是瞪大眼睛,仔细的作着对比。 今日的敌军大营确实比昨日窄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加长了纵深。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细一回想,众将还真就觉的有些眼熟。 “眼熟就对了!” 元丽朗声笑着,又击了一下掌:“只因前两日,李韶摆的便是这个阵法:外方内圆,四面八向,阵间容阵,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敌冲其中,两头皆救…… 此乃诸葛亮之八行方阵,如今天下就李韶用的最是精熟,故而某才断言:李承志必不在营中……” 原来如此? 众将恍然大悟。 此阵主守,且如此大的军营,也不可能说变阵就变阵,所以官兵接下来这几日定不会擅其战端,至多也就是敌若动,我再动。 而以元丽对李承志秉性的了解,在掌握优势的前提下,绝不会如此保守,所以他才推断,李承志走了…… 一时间,阿谀奉际之语就如潮水般不断于耳,拍的元丽好不受用。 但只是稍倾,他脸色又微微一变:好端端的,李承志又去了何处? 答案显而易见:定是秦州突现吐谷浑骑兵,让李承志乱了阵脚,惊疑之下,又跑到了西线。 若是再等南梁大军突出秦岭,你怕不是更加六神无主? 某看你到时又会如何应对? 元丽心中畅想着,脸上不由的露出了一丝狞笑。 …… 其实元丽只猜对了一半:李承志确实要走,但也就才准备启程。 元鸷的三营虎骑已先行一步,东天未白之际就已出营,想必此时已至陇县大震关,马上就要过陇山了。 塘骑自有章程,既便未有异常,每日也至少三报,分别为早中晚。而只要一千白甲旧部没有死绝,张信义定是不会错漏的。 所以李承志才有意延后,慢了一些。目的便是想依据张信义的探报来推断南军是否与吐谷浑是同时出军。 若是这两方未互通信息,未狼狈为奸,打死李承志也不信。 果不其然,太阳刚露出头,便有数骑自东而来,吹着铜哨马不停蹄的进了中寨。 “属下等予昨日天明时分过斜峪关入褒斜道,而后张军主依大帅之令,令塘骑逐队散开,大部沿谷道向南,余部依小道入山,向东西延伸。至黄昏前锋信报传至我后队时,并无异常……” 此时报来的已是昨日近夜之时的信息,看似一切如常,但李承志直觉之中总有些不安。 太过正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但他没有三头六臂,做不到面面俱到,也就只能希望南军稍来晚一些。 也不是怕他打不赢吐谷浑,更不是怕李韶抵不住南军,李承志最担心的,是朝廷一听吐谷浑和南朝合兵来攻的消息,一时惶急乱了阵脚。 而且李承志一点都不怀疑,这种情况九成九会发生。 元恪继位这十年,所做所为用一个字就业能概括:急! 所以留下的窟窿不但大,而且多,一点都不逊色于太武帝。 如今新帝年幼,朝中更无如拓跋浚、冯太后这样的好补锅匠、且英明神武的主心骨,故而一逢数十年未有之乱局,绝对会乱成一锅粥。 接下来,十之八九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更甚至是拆东墙补西墙。 所以李承志才说,如今时值大魏从未有过之威局…… 遣退了斥候队主,李承志又予李韶交待道:“但有异常,还请世叔速派信使急报予我,但若无大变故,我定是不会轻举妄动,东线诸务皆由世叔做主便可。” 这是昨晚便商定好的,李承志只是稍稍提说了几句,便令李亮启行。李韶与杨钧未敢怠慢,一起将他送出寨门。 双方就此告别,两营泾州甲骑护着李承志,浩浩荡荡的往西而去。 行了也就一里,李始贤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他如今的身份委实有些尴尬,故而轻易不抛头露面。再者就连李承志也不知该如何安置,只能由他。久而久之,就真变跟个隐形人似的,一般都想不起来。 因为随行的还有装运火箭、投石机的车驾,故而走的不是很快。李承志索性弃马换车,又邀李始贤并李松与他同乘。 四乘的官驾极是宽敞,三人躲着睡觉都绰绰有余。且所需诸物、器具极是齐全,刚一上车,李松就生起了炭炉,温起了甜酒。 其实就是葡萄酒,后汉并三国时期,河西、关中、并中原地区就已大量酿造,但口味过于寡淡,大致也就是后世啤酒的度数,所以不为士人所喜。也就宫中并世家常备一些,以供嫔妃和妇人饮宴。 但李承志却很喜欢。甘甜却不醉人,且还有提神之效。 予父子二人各递上一杯,李松陪着轻呷了几口,忽然又想起一事,稍有些狐疑道:“仆出营之时,见今日大军驻营大有变化,似是方阵,内中却又是圆的? 且甲兵、甲骑尽呈于外,内中皆是新军、州军等弱旅……仆还是首次得见,也记不起兵书中提及,故而不知是谓何阵?” 见李承志不应声,李始贤才扬扬自得道:“谁说兵书中未有记载?这便是诸葛武候赫赫有名的八阵图……” 李松双眼忽的一突:为何他听说的八阵,是八个阵。而听家主此时所言,所谓八阵就只一阵? 再者,李氏自乃之公时才弃文从武,之前诸代对兵事至多也就是稍有涉猎,故而家中所藏之兵书大都为平常。李松脑袋想破也不记得,府中藏书有与诸葛武候之所传相关者。 顾不得李松惊疑,李始贤努力的回忆着与李承志闲谈时,李承志说过的话: “不知从何起,世间便有传言,称诸葛八阵为天、地、风、云、龙、虎、鸟、蛇等,其实只有一阵。是古人为秘藏此法,诡称八阵而已。” 李松越听越是惊奇:他与李始贤自幼一起长大,除后宅外,再没有哪一处是李始贤能去得,李松去不得的,包括书房。那家主又是从哪看来的? 见李始贤眼神飘忽不定,李松心中一动,顿时便知为何来历了:定是郎君教给家主的。 那郎君呢,又是从何处习来的? 想起去年,也是如此时一般天色方暖,郎君还拉着自己予他讲授兵法。李松很肯定,那时的郎君确实什么都不懂。 那是李韶传授的? 更不可能。 看诸代刑律,私授兵法,比私铸甲胄的罪名还要重,便知兵书之珍贵。 莫说这种世所罕见的奇阵,便是如《孙子》、《齐孙子》之类的兵书,无不是被各世家当做安身立命的根本,岂会轻授予外人? 看他目光闪烁,精光隐现,李承志不用猜都知道李松又想歪了,十之八九拐到了天人神授之类。 他也懒得解释,只是肃声道:“你若想学,父亲教你便是。但水无常势,兵无常形。自古以来也从未听说过有万胜的阵法,故而还是要活学活用,莫要拘于形式……” “郎君教训的是!” 李松连声应着,喜不自胜。 这般闲谈间,到午时三刻,大军便到了大震关。 大震关又名陇关,已到陇山南端,故而得名。再往南便是秦岭。先秦时期,为抵御西戎至重镇,后至汉武收伏河西,大震关日荒废,到三国时期,因地处蜀、魏交界,且为双方互为攻伐必经之要道,所以一度兴盛,成为双方必争之地。 著名的“街亭之战”、“空城计”等,皆是诸葛亮首伐曹魏,双方争夺陇关之战时发生。 而如今,河西、陇东皆为魏境,故而大震关早已被弃用,连关楼的城墙都已塌了两面。 李承志站在破旧的城楼上向东眺望,脑子里仔细的回忆着。 记得三国志中所载,诸葛亮五伐曹魏,至少有两次占了天时之利。其中一次若非秦岭连日大雨,堵了入蜀四道,差一点就是有来无回。 要是天公作美,也才一场接连数日的大雨就好了。也不需多,只要能将南军堵在岭南十日左右,他就能腾出来了。 可惜,五日前才下过一场春雨,随军的相师当时就称,估计十日之内,应皆是晴天。 当时李承志还暗暗高兴来着…… 正感慨着,李亮快步登上了城墙:“郎君,元县南送来急报,称方过青石崖,便遭遇了敌骑斥候。皆是胡人装扮,应是吐谷浑游骑……敌骑见我大部骑兵便呼啸而去,元县男谨慎起见,并未追赶……” 青石崖? “舆图!” 李亮连忙展开地图,铺在了垛口。 只瞅了一眼,李承志眼色一沉。 出了大震关,再往前约三十里,才是青石崖。而再走约三十里,才是刁整的西大营。 岂不是说,吐谷浑的游骑都探到了刁整的腹心? 真是欺人太甚…… 正文 第四八二章 诱敌深入 县城之下,密密麻麻的甲兵就如蚂蚁,将小小的清水县围的密不透风。 县衙之中众将林立,围着一副地图争的面红耳赤。 “伏罗大人,并非是我等长贼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李氏小儿虽不及弱冠,但生性狡诈,智勇过人,且领军、阵战皆是极有独到之处。 如今有十万大军在手,李氏子堪称如虎添翼,故尔我等还是要小心为上。再者,也不需伏罗大人苦等,至多三两日,南朝大军便能入关,届时大人再出兵也不迟……” 元继可谓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但伏罗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魏军足有十万不假,但据某这数日探之:西起萧关,东至武关,只是驻于陇山、秦岭之诸关城、谷道之兵就有近六万。余者也就四万余,且分驻东西…… 敢问江阳王、侯将军、崔使君,便是如你等所言,那李承志极擅用兵,但旗下就只两万余兵,且近半既为步卒。我若骑兵尽出,他能奈我何?” 这是兵多兵少的问题吗? 若是常人,自然是这般道理,但换成李承志,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看看陆延,便是再不堪,沃野城中也足有数千心腹。但遇到李承志,堪称势如破竹,自接战至事败,还未挺过一个时辰? 侯刚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劝道:“陆镇军就沃野之败所述,并济阴王(元丽)昨日之急报,大人也都已看过。想必已知,那李承志应藏有阴邪之术,故而某以为,我等当引以为戒,小心提防……” 阴邪之术? 伏罗心中微微一凌,但脸上半点都不显:“侯将军所称阴邪之术,应是指那声如霹雳、状似雷火、激发之时突射铁珠、箭矢之物吧?” 元继等人无不一惊:元丽也罢,陆延也罢,都只是稍有提及,但伏罗为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呵呵呵……” 伏罗冷笑一声,似是极是不屑:“诸位难道忘了,一年前,我左谷蠡王(慕容定)并数千精骑折戟于河西之时,那李承志就用过此物……” 众人恍然大悟,终于想了起来:但是因此功,李承志才得以受召入京,之后逐渐得先帝信重,直至如今…… “予那一战中,左谷蠡王旧部幸存者颇多,见识其物者大有人在。且魏军退兵之后,大汗专遣我等往激战之处查看过,故而才知道的这般清楚。 此物确有独到之处,一旦激发,方圆两三丈内如万箭齐发。不过声势虽极大,有如炸雷,但其威也就及之两三丈,一过三丈,便如强弩之末,难穿鲁缟。 且只对血肉之躯而言,如披铁甲,此物便是近在咫尺也难伤分毫……故而所谓其有天雷之威,皆是无稽之谈……” 伏罗朗声笑道,“再者此物应极难制,不然那次李承志直至九死一生,命悬一线,也不过才用了数枚。而于沃野之时,也才用了数十。便是济阴王言其神乎其神,前日予汧源城下也只听到了一声炸响而已。 而沃野之陆镇军之所以功败垂成,皆因不知此物之底细,疑为神鬼之物,才使军心大失,因此才败的那般快……故而某断之,此物予李承志手中并无多少,只要预先提防,当无大碍……” 伏罗辩的头头是道,且信心百倍,但元继等人依旧惴惴不安。 李承志真要是土鸡瓦狗,何至于让他们畏之如蛇蝎? 其余也就罢了,好好的放着秦州、梁州不来平定,李承志为何独独先去了沃野? 称一句未卜先知都不为过。 况且,如今沃野之乱至今已近有一月,但自陆氏兄弟南逃之后,不论是沃野、还是杜仑部竟皆无半丝消息传来? 就算是败了,近二十万丁口的杜仑部难道被李承志全给灭了口? 委实太过诡异,让元继等人皆成了惊弓之鸟,闻“李”色变。 他们甚至有一丝直觉:伏罗如此轻敌,必然会吃个大亏。 几人很想劝着伏罗不要冲动,等南梁兵出秦岭之后,两面夹击方为上策。但他们也深知,如今的伏罗已然吃了秤铊铁了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罢了,就让他长个教训吧…… 元继手一拱,皮笑肉不笑的道:“那就祝大人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侯刚与崔祖螭齐齐一叹,无奈附合着。 伏罗一看便知这几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只是冷笑一声,敷衍般的抬了抬手便出了县衙。 等其走后,侯刚眉头一皱,不悦的看着崔祖螭:“崔使君,你明知伏罗此去必然讨不了好,却为何不予我等规劝一二,反倒是做壁上观?” “如何劝?就如二位费尽了口舌,那伏罗可曾听进了半句?兵是人家自个的兵,他能耐着性子听我等聒噪,未将我等当做暗中拖他后腿之流,已算是给足了脸面。故而何需自讨无趣?” 崔祖螭慢悠悠的端起酒盏轻呷了一口,“能被伏连筹(吐谷浑可汗)委以重任,伏罗又岂能是目空四海,不知天高地厚之辈? 他之所以如此固执,故做不屑于李承志之态,二位心知肚明:无非便是利益使然,要抢先南军一步夺了先机,如此才能觊觎关中之地…… 再者,便由他去试试李承志的斤两又何妨?左右他麾下皆是骑兵,且有三万之巨,即便不是李承志之敌手,难道还逃不脱?” 呵呵呵? 元继很想往崔神螭的脸上啐一口。 你当我不知这般道理? 只因怕的就是这个:三方盟约都还未捂热乎,就已开始相互算讲,试问这联盟如何长久? 也怪元怀与于忠:既已许了吐谷浑予河西之地,就不该再让其觊觎关中才对。 若是让南帝得知我等如此反复无常,翻脸只是迟早之事…… 正在心中暗骂,听到城外响起悠长的号角声,元继怅然一叹:“便是伏罗用心不良,但终究是盟友。如若败了,并等我等之幸事。故而还是要竭尽全力助之。 乾之(侯刚),便由你率步卒予城外相助,以防万一……” “属将遵令!” 侯刚抱拳应了一声,快步而去。不多时,城内便听到了锣鼓之声。 “某去城上看看,就有劳崔使君留守于城中,令后营早些备饭……” “好!” 崔祖螭面无表情的应着,又端起了酒盏痛饮起来。 元继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但终是没有恶语相向,只做未见般的起身而去。 自半月前,崔祖螭便是这般模样,每日都是醒半日,醉半日。政务更是署理的一踏糊涂。 为何如此,元继心知肚明:崔祖螭早已暗降南朝,且以光复中原、兴汉氏天下为毕生之愿。故而得知叛军不单与南朝盟约,更有吐谷浑与柔然之时,便心如死灰一般,整日醉生梦死。 元继不是没劝过,但心效甚微。也不是没动过杀心,但此贼官声尚佳,且城中政务、粮草还需依仗于他,故而元继不得不忍下一口恶气。 不过也不需忍耐多久:只待李承志兵败,就是此贼授首之时…… …… 莫看伏罗辩驳元继与侯刚之时,好似目空一切,视李承志如无物。但一出县衙,脸上便以乌云密布,阴沉如水。 他从未小看过李承志。 抛开天雷不提,李氏部曲与慕容定一战时堪称一以当百,悍勇无敌。 不见被慕容定之数千精骑困于烽台,数百李氏家臣皆是死战不退,直至最后一刻。 而如李承志更是无可匹敌,竟能于千军之中斩杀慕容定,便是青史留名的项关之流,也就如此了吧? 如此人物,便是如何重视也不为过,岂敢有半丝轻视之念? 但形势不等人,便是如何畏难,伏罗也要尽早出兵,抢先一步陈兵于关中。 原因便在于元怀与伏连筹在树墩城盟誓时所言:便是事败,河西之地也尽归伏连筹,只要他能守得住。 如若功成,但凡吐谷浑兵锋所抵之处,便为元怀谢慕容氏仗义出兵之酬。 成与不成暂且不论,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出了兵,就占下再说。 已然吞进嘴里的肉,自然不会轻易吐出来。至于能不能守的住,也要打过才知道。 再者,伏罗还有另外的思量:突闻吐谷浑大军入境,李承志必然惊慌失措。若以泰山压顶相逼,魏军西线十之八九会收缩,与东线兵合一处也并非不可能。 只要李承志敢弃守陇关,敢让他伏罗率军入关,关中四野之地岂不是尽由骑兵驰骋? 以骑兵之来去如风,伏罗有的是办法驱使魏军大部转攻于东,迫使南军承受大半压力。 就是不知能否得偿所愿…… 不到半个时辰,伏罗已率大军进至清水县城二十里以东。 这里是魏军西营之前寨。 凭着轻骑快马、轻术精良,伏罗已探了个大概:西营领军之将为大魏东安县伯刁遵之长子刁整。元宏迁都洛阳之时,曾为司空法曹参军,气量宽宏却不失法度,深信孝文帝信任。 后历任元禧、元嘉、元英等人之参军、司马、领军等,颇有擅战之名。 刁整驻营于此,兵力应在两万左右,其中有骑兵八千,大都为元魏中军,无论兵甲还是战力,都堪称精粮。 另有步卒万余,其中过半应为秦、岐二州之郡兵,精况步卒应不过三到四营。 除此外,陈于陇山与秦岭诸关城、谷道之兵应在三万左右,不乏自洛阳而来的精锐之师。而仓猝间,魏帅定是不敢擅自调动。 反观之,自己账下足有三万精骑,若以常理,以一万抵御魏军之八千甲骑,余之两万败万余魏军步卒绝不在话下。 可惜,冒出了李承志这么个怪胎? 思量间,伏罗便至寨前。 前些时日,刁整每日都会陈精骑予此,但今日来此,却成了一座空营。放眼望去,只剩一地破乱:倾倒的寨墙,遗弃的营帐,毁之不及的土灶,及许多来似是慌乱间未来得及带走的车驾。 伏罗仔细打量着,心思转的飞快。 此情此景,似是魏军慑于三万甲骑之威,不得不仓惶后撤。 而斥候急报也是这般描述:他前一刻从清水城下出兵,后刻魏军就突然拔营。 但虽慌却不乱:魏军尽陈骑兵于后。 若只是如此,伏罗未尝不会衔尾而击。但诡异的是,魏军原本只有七八千骑兵,今日突然就多出了四五千,且还有三千虎骑? 举大魏兴国之力,虎骑也就堪堪一万,若出征,定为主帅中军。再者他还见过陆延的信报,知道虎骑曾随李承志予沃野平乱。所以伏罗断定,今日领军的必是李承志。 盛名下无虚士,况且又不是没吃地亏,伏罗便绝了掩后破阵的心思,而是步步紧逼,看李承志是不是会应战。 至于会不会是诱敌深入,伏罗一点都不担心,只因这里是百里滩。 顾名思议,此地宽广足有百里,且地势极为平坦,即无多少沟谷、更无大的山林。即便李承志想诱敌,又该将伏兵藏于何处? 地利对骑兵如此有利,哪怕藏着野兔,都能将其惊出来…… “大人,探马来报!” 一声低喝打断了伏罗的思绪,他沉声应道:“讲!” “魏军一退便是二十里,但不知为何并未扎寨,只是让步卒予阵前立起了车阵!” “魏军骑兵呢?” “皆陈于左右,有如鸟之两翼,将步营护于其中……” 伏罗心中一动:车阵予前,骑兵护恃两翼,那后翼必为精锐。 且并未扎帐,表明魏军还会再退…… 正这般想,又有探马急奔而来:“大人,魏军突出骑队,皆着虎纹皮铠,直向我前锋逼来!” 伏罗眉头一皱:“就只虎骑?” “就只虎骑!” “若只是挠阵,就莫要理会。” 正文 第四八三章 反击 “郡公,我军今日还要退?” “不退怎么办,以如今西营之兵力,你能在百里滩敌的过伏罗的三万甲骑?” 李承志也没想到,伏连筹竟如此舍得下血本? 三万甲骑,以吐谷浑的国力,总共才有多少? 马和人都好办,甲从哪里来? 刁整猛的一噎,张了张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百里滩地势平坦,无任何地利可凭借,予步阵而言极为不利。而敌方却皆是骑兵,堪称如虎添翼。 所以退是肯定要退的。 不过刁整没想到的是,他退不奇怪,但换成了李承志,竟然也要退,而且是一退再退? 简直颠覆了世人对李承志固有的印象。 他之前还以为李承志急吼吼的跑来,定是有了十足的胜算…… 稍一沉吟,刁整又问道:“敢问郡公,今日应退几何?” 李承志举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依旧是二十里!” 二十里? 刁整的心脏狠狠的一跳。 清水县距陇关就只七十里,西线驻营之时先空出了二十里,昨日又退了二十里,这就是四十里。今日再退二十里,岂不是就剩十里了? 如果扎营时阵宽稍窄一些,后军就得扎在陇关脚下。 那到了明日又如何办,总不会弃守陇关,退入陇县县城吧? 而陇关之后,就是平川旷野的千里秦川,一旦弃守,岂不是任由胡骑饮马关中? 如今敌方兵锋强盛,确实该暂避锋芒,但即便是避,也该有个限度。至少不能一仗都不打却一退再退。不然士气一日低过一日,安有军心可言? 刁整半点都不怀疑,若真弃守陇关,放任胡骑入秦,之后定会一败如水,一泄千里…… 他瞅了瞅李承志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若明日伏罗依旧步步紧逼,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李承志正在纸上画着什么,闻言停住了笔,抬起头很是认真的看着刁整: “刁将军是怕我弃守陇关吧?放心,李某便是再昏昧,也做不出这般形同自杀的勾当。将军尽可宽心,我不过是诱敌深入罢了……” 诱敌深入? 百里滩如此宽广,你就是奖伏罗诱进来,又能往何处伏兵? 心中依旧惊疑,不过好在得了李承志一句“绝不会弃守陇关”的准话,刁整心中安定了不少。 恭身一拜,他便去传令了。 “郎君,这般连退两日,会不会使士气尽失?待明日苦战之时,兵卒怕是难以持久……” “放心,不会的!” 李承志又提起了炭笔,边画边摇着头:“就如皮囊中的水,只要不破,他就那般多。你若挤的狠,他反弹之时,劲力也就越足。所以只待明日小胜一场,被压抑了两日的士卒定然士气如虹……” 李承志这般解释,李亮自然不会怀疑,顿时放下了心,安心等着李承志画完了图。 帐内很是安静,只有笔尖落到纸上的沙沙声。 过了近有一刻,李承志又冷不丁的问道:“赶至明日,麻箭能备几许?” 李亮连忙回道:“应有三十万余!” 三十万,分到三万胡骑头上,每人怎么也该有十支往上……应是够用了。 “火油呢?” “正在连日熬制,至明日开战,应有三万斤往上。” 其实就是露天的石油,这东西最早就出现在延安一代,属延长县最多,动不动一座湖都能着起来。 如今身为右军司马的郦道元的水经注中也有记载:高奴县(即延长县,属夏州金明郡)有洧水,肥可燃。水上有肥,可接取用之…… 有这样的好东西,且如此近便,李承志怎可能不知道用来打仗。所以刚一开春化冻之时,他就让夏州刺史高猛遣派民夫在高奴县采挖。 但也不是挖出来就能用,还用熬炼。也就是过滤掉泥沙,蒸开水份。 这样熬炼出来的,虽抵不上后世的汔油、柴油,但放火足够用了。 万事俱备,就差炸药! “再遣快马,将承学催快一些:最迟近夜,几须赶到西大营。你与李松辛苦些,连夜分发下去。嗯,注意防火……” 李亮连声应着,见李承志放下笔,又将士张图纸递给了他:“明日但等我与元鸷将胡骑驱至南翼,你与李松便依此布雷……” 只是瞅了一眼,李亮精神一振。 画的太详尽了,其中的每一处小丘、每一处湖泊、乃至每一倾方田都有标注。 且极为立体,但凡再着点色,就如身临其境? “愣着做甚?” 李承志摆了摆手,“速去安排吧!” 看着李亮佩服至极的眼神,李承志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吧,这才是郎君的老本行。 也就时间不够,且无趁手的材料,不然他都想做一副沙盘出来。 李亮俯首应着,小心翼翼的将图纸折好,将进了一枚皮纸的信封,又揣进了怀里。 …… 时值午后,日头正暖,一群战马围在小丘下,啃着短短的草芽。 伏罗站在丘顶,不紧不慢的嚼着肉干。似是嫌硬,手一伸,副将便将酒囊递到了他手里。 连灌了好几口,伸手一抹淋下胡须的酒珠,伏罗长声大笑:“痛快!” 果不如他所料,魏军今日竟又退了? 此时再想,便是李承志又如何,又非三头六臂,还能逆的过这天势? 可笑自己,一时被李承志的威名所慑,差点就错失了良机。 一时间,伏罗踌躇满志,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元继等人得知李承志避而不战,两日连退四十里之后的嘴脸了…… 往东约一里,就是魏军的前营。今日依旧是虎骑在前,其余近万骑分护左右两翼。 副将伸着脖子,努力的往东探望着。魏军中军如何布阵不是很清楚,但可见黑烟滚滚如墨,如云一般遮了半边天,久久不散。 魏军这是在做什么,造饭? 但冒出的烟怎的这般墨,且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臭味? 正自猜疑,副将又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金鼓之声,不知为何,极是杂乱。 两国边境时有磨擦,副将曾随伏罗镇守龙涸(吐谷浑与元魏交界),没少与魏军接战。因此他断定此非军令。 但放眼望去,魏军的前阵纹丝不动,那金鼓之声应是从中军传来的,离着足有两三里。可见响锣之处动静该有多大? 而如这般,魏军营中已响了两日。而那如云般的黑烟,也整整冒了两日,且但凡日头不落,就少有间断之时。 副将绞紧了脑汁,也想不出魏军在做什么。只好重新打量起军阵来。 观望一阵,属将低声道:“此时魏军正值用食,中军必然混乱,不若趁其不稳,由属下率前营冲之。只要突破三营虎骑,便可使魏军全营溃乱……” 本以为伏罗即便不答应,也定会动,却不想他头摇的似斩钉截铁:“不可!” 属下既知欲冲魏营,须先破虎骑。但怎不想想,虎骑是那么好破的? 这可不是如今的南朝北府军、柔然质子军那种徒有威名、却早不负往日之盛的虚名之辈。 自元魏道武帝起,至今一百多年,没有那一年虎骑不是在打仗。 伏罗估计,若依属下之计,胜肯定是能胜,但必然是惨胜。 若麾下折损过甚,便是败了李承志,待南军入关,自己再拿什么与南梁争夺关中? 所以保持眼下的局面就好,李承志若退,他就进,李承志要不退,他也不会擅起战端。 见他不应,属下很不甘心:“大人,若至明日,魏军退至陇关,便依关坚守,我等又该如何?”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伏罗早有思量。 “攻城陷关并非我军之长,故而魏军真若如此,自是该换元继的步卒来攻克。再者即便有魏军予陇山各关城、谷道固守,但总会有地利稍缓、可供我骑兵翻越之处。 故而若出奇兵,未尝夺不下一两处关隘,到时这偌大的关中,岂不是任我驰骋?” 属下稍稍一愣,随即茅塞顿开。 伏罗话说的有些含糊,他转了好几个变才反应过来:逼迫魏军连退数十里,伏罗威芒何其之盛。只要逼迫魏军退至陇关,伏罗若要元继强行出兵攻克,元继难道敢不应? 没有这样当萌友的。 待元继正面诱敌,伏罗再暗中翻越陇山,或突出奇兵绕李承志后路,或夺下一两处关隘,予李承志侧翼陈兵。 胳背受敌之下,魏军必然军心大乱,只能故伎重演,一退再退。 这陇关,自然就落入了伏罗手中…… 谋算的挺好,就是不知能不能如愿? 心中这般想,属下却做出一副敬佩至极的模样:“大人高见,属下佩服!” 伏罗开心的笑了起来,声音好不响亮。 就如这般,两方数万大军,竟又相安无事的度过了一天。 日头偏西,天色将暗,伏罗令大军后撤十里,全军就地扎营。 魏军的虎骑并护恃两翼的万余骑兵也回了营。虽未立寨,但李承志令刁整依营外布了一道足长十里的车阵,故而不需担心胡兵偷营。 畅想着魏军明日又该退出多少里,伏罗极是兴奋。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呜……” 号角声浑厚而又悠长,将伏罗从睡梦中惊醒。 他猛的睁开眼睛,发现天色方亮,透过毡帐的缝隙,还能看到天上稀疏的残星。 属将急匆匆的冲进营帐,满面肃然的说道:“大人,魏军出兵了,皆是精骑,但不知为何,却是自左翼而出?” “虎骑?” “并非只有虎骑,而是近有上万,最少也应有七八千。除虎骑外,其余俱着札甲,” 最上七八千,岂不是魏军将七成以上的骑兵全派了出来? 李承志这是要反击? 伏罗懵了懵:“为何?” 按他的预料:既然已连退了两日,魏实今日依旧会退。至少也该退至陇关。 但魏军却突然反击了? 那还不如第一日就莫要退,至少士卒还有一战的士气。但如今一而泄、再尔哀,正值军心大落之际,你却要决战? 如今前不着天,后不着地,并无地势可依,你死守也就罢了,却主动挑起了战端? 李承志不怕中军一动,我就出轻骑袭你后背? 委实没见过这般的打法…… 属将不知如何回应,心想大人莫不是睡糊涂了? 我非魏帅,岂知他这般为何? 伏罗也知问的不妥,双手用力的脸上搓了几把,定了定神:“我军向东,左翼在北,魏军这是欲将我等驱之往南?往南可有魏军之踪迹?” 副将摇了摇头:“探马来报,除北翼之甲骑,就只正面的步营,南翼直至秦安,皆无魏军……” 伏罗又想不通了。 如今秦安依旧在叛军之手,守将是元继之弟元倪,兵虽不多,但也有五六千步卒。有城可依,便是自己退至秦安,李承志也只能无功而返。 即便想布伏兵,想将自己赶进口袋,也该是往北才对。 况且此时我兵力占优,且皆是骑兵,便是不退,你又奈为何? 除非李承志脑子糊涂了,是真想决战。 伏罗默默的盘算了一下,假设李承志真若孤注一掷,他至少有八成以上的胜算…… 他之前确实期望李承志能一退再退,甚至弃守陇关。但若魏军敢反击,伏罗也不缺乏一战的勇气。 经过这两日,他的信心何止足了一倍? 这仗不难打,所以伏罗只是稍一沉吟就有了决断:“迎战:甲卫坐镇,乙卫往北迎击敌骑,丙卫陈兵各分两部,前部予左右试攻敌之步阵,后部迂回往东,佯攻魏军后营……” “遵令!” 副将快步出了帐,伏罗争唤来亲兵,予他披着甲胄。 …… 骑兵对付步阵的办法极多,且花样百出。但骑兵若是遇上骑兵,战法堪称乏善可陈。 如果是小规模作战,还可以用出绕“8”字战法,以求不断的改变方向,依靠画弧在尽量少减速的前提下绕到对手后方进行攻击。 但若遇大兵团作战,就只有两个字:对冲。 若阵形过密,冲锋过程中就会导致冲撞力过强,骑兵摔下马的情况。到这一步,就成步战了。 而不论是对冲,还是步战,恰恰是虎骑最擅长的。 可惜李承志就带了三营,且太过精贵,所以只敢让元鸷冲一次。 所以,两方刚一接战,就进入了白热化…… 正文 第四八四章 首战告捷 正在修改,等这行字消失后再看,抱歉! …… …… …… …… …… …… 平常的对战,两方甫一兵戎相见,大都会先行侦察、试探。直到双方都找不到对方的漏洞,无奇计可施,且一方有十足把握之时,才会决一死战。 弱势的一方自然只能被迫应战。 而今日这一战却极是诡异:怎么看都是李承志势弱,却偏偏是他主动发起攻势。而且是在最不可能决战的时间、地点? 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但李承志既然要战,伏罗万万没有不应的道理。 只因骑兵不似步兵,防守的花样那般多。若是畏战,步卒挖条壕沟都能苟延残喘个一两日。 若失去了机动性,骑兵只能被动挨打。所以伏罗要么应战,要么迂回后撤。 但一退,这两日的胜果便如被风吹散的泡沫,烟消云散。 伏罗怎可能甘心? 所以莫说他此时已有十拿九稳的必胜之心,便是依旧如前几日那般畏李承志如虎,今日这一仗也必打不可…… 北翼统帅是慕容高,勉强算是吐谷浑宗室后裔。慕容伏连筹初登汗位时,其为宗子队主,负责守禁宫掖,深受伏连筹信重。 之后二十年屡屡高升,伏连筹从弟伏罗任河西总管(类似元魏都督数州军事)时,其为松潘刺史。 此时他所率的乙卫,既为他镇守松潘时的旧部。虽称不上百战之兵,但松潘恰好处在元魏、南梁、吐谷浑、党项等四国交界,彼此时有磨擦,故而也算擅战。 且此次出兵时蒙伏连筹全军赐甲,士气何等高昂。再加魏军连接两日避战,一退就是数十里,更是将上万骑的战意推到了顶点。 故而见虎骑列阵冲来,卫帅慕容高并麾下乙卫不但无丝豪惧意,反而极是亢奋。 便是虎骑又如何? 你只三千,而我足有上万…… 出营前,伏罗便授计:便是反攻,但就只万余骑兵,李承志应是不敢首战便全军压上,十之八九会分兵。 到时慕容高只需盯死虎骑。虎骑动,他则动。至于剩下的魏骑,自然由伏罗的甲卫抵御…… 没成想,魏军竟真的分了兵? 慕容高压抑着心中的兴奋,站在高丘上紧紧的打量着魏军的阵容。 如今陈于北翼的魏军至多万余,此时却分成了三部。 三千虎骑列成锥阵,就如一支黄色的巨箭已然引弓待发。而其后却换成了车阵,预计也有二三百。再往后,则又成了数千甲骑。 慕容高魏实有些看不懂:既然是反攻,该是将所有骑兵陈于一处冲阵才对,为何要在中间隔一排车兵? 说形象一些,这些车驾就似是在骑阵中砌了一堵墙,不但不能将虎骑的冲势扩大、巩固,反倒成了后骑的绊脚石,使魏骑前部与后部不能相顾。 况且骑兵若失了速度,战力还不如步卒…… 打了近二十年的仗,慕容定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阵法。 也莫说是慕容高,便是麾下一干军主、旅、幢帅等都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再者伏罗中军的甲卫可不是看戏的,后面的那五六千汉骑都不一定能冲的上来…… 两方已然不足两里,战势一触即发。 突听一声爆响,慕容高悚然一惊:什么东西,好似打了雷。 但日头那般明亮,天上连朵云都没有,何来的雷? 惊疑间,魏军突然就动了。 三营虎骑似一道洪流,携万钧之势,直直向胡阵刺来。 战术是出营时就交待好的,根本勿须慕容高多言。虎骑一动,数日支号角便齐齐的响了起来。恢弘古朴的声响将数千骑兵的蹄声都遮盖了下去。 一刹那间,五千胡骑齐齐出动,朝魏骑迎了上去。 两军出阵时的动作如出一辄:都是锥形阵,如箭一般迎向敌方。 包括双方的装备也大同小异:手中持着弓弩,骑枪就挂在触手可先进的挂钩上,待放完箭就会用枪。若是不慎坠马,自然就会换成腰间的佩刀…… 相互之间距也就一里,对马而言,也就十多二十息便至,恰好能提到全速。 当两军交战的一刹那,慕容高瞳孔突的一缩。 方才离的远,看的不是很真切。待此时他才知道,魏军虎骑拿的竟不弓,而是弩? 马上不利于开弓,所以骑弓大都比较轻,至多也就六斗。但若换成可提前上弦。不需上马后才引弓的劲弩,就是换成三四石都可以。 而只要是两石以上的弩,就有可能洞穿铁甲。 失算了。 但事已至此,难道还能鸣金收兵? 慕容高阴沉着脸,紧紧的盯着越来越紧的骑阵。 仿佛两把剑直刺对方,当剑尖与剑尖撞击的一刹那间,突然就错开了锋芒,就能成了剑尖直刺对方的剑身。 并非是两方有默契,而是骑兵的战术就是如此,都希望用自身最锋利的“尖”,去刺对方最软弱的腰。 就如小股骑兵大都会用出绕“8”字的迂回战术,以尽可能发挥机动段势。 而就在这一错身之间,便显现出了双方的差距。 敌我齐齐开弓,箭如蝗雨般射向敌方。胡骑的箭射到虎骑身上,大都是一个坑,少数的会射进兕皮甲,但绝对射不破。 而虎骑的弩箭,十有七八会洞穿胡骑的马身。且有不少射到骑兵之时,即便没有射穿铁甲,也将骑兵顶的摔下了马。 此时的场面极是壮观,仿佛两剑相交,其中一方的剑尖突然折了一样,崩成了无数碎片。 好在箭只能射一轮,一阵人仰马翻,两阵终是狠狠的撞到了一起。 慕容高目光如电,粗粗一扫便有了大概:只是这一轮,已方中箭者、坠马者就足有一旅往上。而落马的虎骑屈指可数。 比起国力,终究是吐谷浑要弱一筹。甫一交锋,自己就先吃了个亏。 而且很有可能还要亏许多:毕竟麾下只披着半甲,而虎骑人马俱为兕铠,便是比起铁甲也不逊半分。 好在就只有三千。 且如今虎骑已然失去了冲势,接下来便是缠斗,自己兵力足有其三倍之数,足可挽回劣势。 慕容高一挥手,又听几声号响,胡阵中又跃出近两千甲骑,直向虎骑阵腰冲去。 这要是被冲个正着,虎骑便会被拦腰而断,且会腹背受敌。 以七千对三千,便是虎骑甲坚马壮,也能将其硬生生的耗死。 再不济,我将剩余的三千尽皆押上又何妨? 就在此时,身边将领一声低喝:“大人,你看!” 慕容高抬头一看,魏军骑阵的后部也动了,而且是倾巢而出。 什么意思,日子不过了? 魏军满打满算,就只万余骑兵。为何就敢破釜沉舟般的全部冲上来? 正惊疑间,魏军又有了变化:那两百余车驾并未支援虎骑,而是直向自己的帅旗而来。 而余下那五六营又分两部,约四营援向虎骑,剩下的两营却斜斜划了弧,似是要绕开正激战的两军往后冲去。 慕容高脑中闪过一道光,猛的往后一扭头。 果不其然,见魏军后骑出动,伏罗大人的甲卫也出阵了。 这绕开中阵的两营魏军,竟是冲伏罗大人而去。知不知道大人旗下足有一万精骑? 而这两百车驾的目标,则是自己? 慕容高觉的好不荒谬,他都以为李承志该是失心疯了,不然为何做出这般送死般的行径? 领军近二十载,身经大小数百战,还真是头日见这般拙熜的战法。 他觉的,都不需劳动大人,凭他慕容高,就定叫这万余魏骑一败涂地。 终是压制住了冲动,慕容高又派出了一营,迎向魏军的车兵。 一接战就是白热化,自魏军营中炮响、虎骑出动,到此时也就过去了半刻。慕容高后遣出的两营离虎骑还近有半里,而魏骑后部约三千骑也即将加入战团。 如无大的惊变,上万兵力的大战一时半会是分不出胜负的。即便双方都是骑兵,即便已方兵力是对方的数倍,但以慕容高估计,这一仗至少也要以“时辰”而论。 故而待传完令,他便将错过了视线,将目光挪向了那营向自己冲来的魏骑。而伏罗的甲卫至少出动了近半,似泰山压顶之势狂奔而来。 见两方离的越来越近,慕容高眼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一丝。 他是真的想知道,魏帅如此用兵,用意何在? 而且如此悍勇,明知敌军数倍于己,且依旧一往无前。 但突的一阵惊呼,迫使他不得不转过了头。 仿佛天上突然下起了火雨,慕容高瞳孔猛的一缩。 什么东西……火箭? 无数冒着烟的箭矢从魏骑后部中射出,冲至半空,又斜斜落下。 但落至一半时,就跟见了鬼一样,那箭尾部忽然冒出了一抹火光,只听“嗖”的一声,那箭竟又似闪遇般的往前一窜。 劲力竟丝毫不弱于刚开弩时的强矢。 而这两相一接力,且魏军又是用弩机抛射,那箭足足射出了近百丈,无一落空,尽皆射入了被慕容高之后遣出,欲切击虎骑中腰的那三营胡骑当中。 这倒也就罢了,关键火光冒起之时,就近处的许多马悚然一惊,有的扭头转向,有的竟吓的止住了奔势。原本前冲的阵形突然就乱了。 而魏骑后部的冲势依旧不减,就如之前的虎骑,斜斜的划了个孤,以求将所有的火箭都抛入敌阵之中。 这是什么鬼东西? 慕容高不是没有见识过火箭,在松潘镇守龙涸关时,时常会见到南军或魏军动用此物。 但油脂精贵,点灯都不够,故而强盛如元魏,火箭也并非常用,大都是用来引火烧敌。 且弓力有多强,箭就只能射多远。绝无眼前这般,都已力竭,突然就会冒出一团火,又能疾射数十步。 更诡异的是,那引火放箭的魏军的马为何就不惊,见到火光时,连避都不避一下? 既然支持股虎骑的魏骑后部用的是此物,那迎向大人的那一千骑呢? 还有那两百甲车呢? 心中惊疑不定,慕容高目光如电,极快的往两边一扫。 先是那两百车兵,离着近有百丈,就已驾起了弩。待胡骑又往前冲了约百步,便听一阵弩机发射的“嘣绑”之声。两百余支箭如流星般射向了胡骑。 且射的极快:弩手每射完一把,车厢内的辅兵就已填装好了另一把,几人合作之下,竟比胡骑手中的骑弓都要快。 且弓力有多强,箭就只能射多远。绝无眼前这般,都已力竭,突然就会冒出一团火,又能疾射数十步。 更诡异的是,那引火放箭的魏军的马为何就不惊,见到火光时,连避都不避一下? 既然支持股虎骑的魏骑后部用的是此物,那迎向大人的那一千骑呢? 还有那两百甲车呢? 心中惊疑不定,慕容高目光如电,极快的往两边一扫。 先是那两百车兵,离着近有百丈,就已驾起了弩。待胡骑又往前冲了约百步,便听一阵弩机发射的“嘣绑”之声。两百余支箭如流星般射向了胡骑。 且射的极快:弩手每射完一把,车厢内的辅兵就已填装好了另一把,几人合作之下,竟比胡骑手中的骑弓都要快。 且弓力有多强,箭就只能射多远。绝无眼前这般,都已力竭,突然就会冒出一团火,又能疾射数十步。 更诡异的是,那引火放箭的魏军的马为何就不惊,见到火光时,连避都不避一下? 既然支持股虎骑的魏骑后部用的是此物,那迎向大人的那一千骑呢? 还有那两百甲车呢? 心中惊疑不定,慕容高目光如电,极快的往两边一扫。 先是那两百车兵,离着近有百丈,就已驾起了弩。待胡骑又往前冲了约百步,便听一阵弩机发射的“嘣绑”之声。两百余支箭如流星般射向了胡骑。 且射的极快:弩手每射完一把,车厢内的辅兵就已填装好了另一把,几人合作之下,竟比胡骑手中的骑弓都要快。 且弓力有多强,箭就只能射多远。绝无眼前这般,都已力竭,突然就会冒出一团火,又能疾射数十步。 更诡异的是,那引火放箭的魏军的马为何就不惊,见到火光时,连避都不避一下? 既然支持股虎骑的魏骑后部用的是此物,那迎向大人的那一千骑呢? 还有那两百甲车呢? 心中惊疑不定,慕容高目光如电,极快的往两边一扫。 正文 第四八五章 事不遂人愿 面对汉骑,伏罗已陷入举步维艰,进退的两难的境地。而数里外的步阵,更使胡骑统帅如同噩梦。 接战之初,李承志便遣出了八成的骑兵。中军就只余下三营,以备不时之需。故而对胡军的斥候根本造不成什么威胁。军阵被探其探了个仔细: 万余步卒,布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大阵。外围就只有一道濠沟,沟内又用空车布了一圈的车阵。弓兵以车为盾,引弓待发。 再往里,则是一层稀稀拉拉的炮阵,石炮数量不多是其一,看着还极小,至多也就能抛射三五十斤的石弹。 剩下的则是枪兵,被圈在最中间。 标准的防守阵形,就如一只巨大的乌龟。而且壳还不怎么厚。 那沟车阵与濠沟对胡骑而言,形同于无…… 在胡帅看来,这阵极是好破:以少部游骑袭扰,损其箭矢,耗其精力。同时寻探阵形薄弱之处,待其精力不济、麻痹大意之时,再以重骑猝然破之。 只要能撕开一道口子,汉军这步阵说如被水漫过顶的沙坝,须臾既溃。 可惜,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骨干。 当第一波游骑刚至阵前约百步,漫天的火箭就如流星雨一般泼洒下来。 胡帅不是没有料到汉军会用这一招,毕竟斥候探报时,着重提到车阵之内立着许多火把。 现在是白天,晃晃的太阳那般大,又不需照明,故而这火十之八九是用来引燃箭矢、石弹之类的东西。 与汉军对战又非第一次,胡帅并不是很在意。因为破阵之前,胡骑都只游戈在五十步之外,这个距离对弓兵而言极为尴尬,恰到新力不生,旧力不继之时。 莫说胡卒皆着半甲,便是未披甲,对其也造不成多大伤害。而对于马而言,更如挠痒痒,至多也就蹭掉几根毛。 而如石炮之类,又因攻击过于稀疏,便是被砸个正着,也就死伤一两个,几同于无。 即便换成火箭、火弹,也不可能直接引燃甲胄和马身, 所以胡帅很是奇怪,心想汉军何必多此一举? 但当第一轮箭雨落下来,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厉害。 平常的箭矢,哪怕是火箭,只要射不穿甲胄、马皮,一般都被弹落下来。但这一次,但凡箭矢落到人与马身,十有六七都不掉落,竟然就跟粘住了一样? 这倒也就罢了,毕竟从五步外射来的箭矢,力道已无多大,造不成多少伤害。 但诡异的是,那箭上不知被涂了何物,站到哪哪里就着起了火,不管是铁甲还是马皮? 马疼的就地一惊,十骑中有五六骑都被摔下了马。 人更是被吓的惊慌失措,心想铁竟然都能着火,何况是人? 惊惧之下,无不手忙脚乱的扑打。但不论是什么东西按上去,不但火没扑灭,反倒是扑火的东西也跟着着了起来。 有挥着双手,仿佛舞着两只火炬一般哇哇惨叫,如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的。有举着被火引燃的刀,像见了鬼一样愣住的。还有急切间解着衣甲,三五下就脱的精光的。 又一轮箭雨射来,就如一颗颗会动的火球,到处都是惨嚎声。 胡帅被骇的手脚冰凉,汗如雨出。 这是什么东西,连铁都能引燃,就如附骨之蛆。 邪魔、妖法? 至此,他哪里还敢生出破阵的念头。当即就敲响了金钲,将剩余的游骑尽皆召回本阵。 但李承志向来都是得势不饶人,怎会容他这般轻松? 胡军的游骑刚一退,汉军营中突的响起了三声大鼓。 胡帅悚然一惊:相互攻伐多年,他怎可能不知,这是汉军反击的鼓令? 果不其然,鼓声刚一落,汉军前阵就如洪水断堤,如山一般的压了过来。 至此,胡帅才明白汉军为何只挖了一道濠沟,内只布了道车阵,再多余连几道阻击骑兵的拒马都未在阵外扎立? 只因汉帅断定,胡骑绝对冲不到阵近。又为了便于己方出阵反击,才将阵防页布置的这般简单。 他还真没猜错:若非怕胡骑猜忌间不敢近阵,李承志连这道濠沟都懒的挖。 两阵间相距足有近三百丈,汉军皆是步卒,一时半会攻不过来,故而胡帅加惊却还未慌。 他看的极是仔细:汉军前阵皆是枪卒,相距极是紧密,但阵并不厚,至多二十层,纵深还不足五丈,几乎是人贴着人,枪挤着枪。 而后又是弓兵,却步阵截然相反,相距极宽,每卒与每卒间足有半丈。 但诡异的是,弓兵之后却又立着一层车阵? 不……不是车阵,该是拉箭的车驾才对。不看弓兵身上并无箭壶,就手中提着一把弓。 他恍然大悟:那十层步卒只是当做阻骑的拒马来用,怪不得枪那般长,足有丈五,且皆披全甲。 汉军的杀器,该是枪阵后的弓卒。 想到方才那一幕,胡帅不寒而粟:那火箭,可是连铁甲都能引燃…… 若是往常,打不过退就是了。步卒就是长八条腿,也追不上有马的骑兵。 但关键的是,今日他这一部只为牵制,正面战场是两万胡骑迎战汉军的近万骑兵。 若他要退了,伏罗与慕容高怎么办? 若是他让开南翼,让汉军步阵近至中军后阵,伏罗与慕容高必溃。 胡帅猛一咬牙,厉声吼道:“下马,立阵……” 哈哈…… 看到胡骑下了马,将战马围做一圈当做盾墙,兵卒缩在墙内,正在集合箭身在箭矢之时,刁整差点笑出声。 胡人懂个鸟毛的步战? 也就好在慕容鲜卑汉化的程度比较高,才跟着汉人学了点皮毛。至少知道拿战马做盾墙。 若换成柔然,只是离开马,绝对连仗都不会打…… 暗暗乐呵着,无意中看到李承志阴沉着一张脸,刁整忙一正色,满脸都是钦配。 半夜列阵之时,刁整都在心惊胆战,心想李郡公摆这么一座防守形同于无的大阵,岂不是将脱光了衣物的美妇人送到了恶汉面前? 便是依靠天雷之利,郦道元的骑阵都胜了伏罗。但自己的步阵若是败了,不但难挽劣势,怕是会吃更大的亏。 毕竟胡军皆是骑兵,便是败,死伤也不会太重。而己方的步阵若是溃了,绝对是兵败如山倒,只能任由胡骑宰割。 刁整甚至动过念头,想劝劝李承志,将那天雷分予步阵一半。 但慑于李承志威严,且李承志身为主帅要坐镇指挥步阵。定是还有其它思量,故而刁整就未敢多嘴。 岂不料,李承志虽未予步阵配装天雷,只配了些火箭之类。而只是火箭,竟都有这般威力? 但眼看胜利在望,李郡公脸上不但不见喜色,反倒阴沉似水? 难道是,哪里还藏着自己未看透的危机? 刁整稍一沉吟,不解的问道:“敢问郡公,可有不妥?” 何止是不妥,简进糟糕透了。 李承志站在云车顶楼,足高三丈,故而视野极佳。 正面战场之中,伏罗的骑阵已隐现乱相,只要郦道元加把劲,溃败是迟早之势。 而南翼的一万胡骑已分为两部,一部以马为盾,围了个铁桶阵。另外一部在徐徐东西的汉军步阵之外游戈。但慑于火箭之威,连百步内都不敢近。 如此一来,至多再坚持不过一个时辰,胡军必败。 但伏罗又不是瞎子,更非白痴,还能眼睁睁看着即将一败涂地而无动于衷? 只要步阵再逼近一些,威胁到他阵后,伏退必然退兵。 而已方骑兵就只万余,便是追,又能追杀到几个? 算是小胜了一场,但李承志急吼吼的跑来,难道就为了给伏罗一个下马威? 他原本计划,至少要把这三万胡骑留一半长眠于此,才算达到了战略目标。 办法也很简单:先用火箭、炮筒之物,将伏罗逼退,待百里滩北部空出时,令李松于滩中布雷。 都不需多,只而三五处,每处三五百即可。 而后再故伎重施,再将伏罗逼至往北。不管是他战略性后退,还是欲决一死战。只要大军途经此处,便万雷齐发,胡军必溃。 到时便是兵败如山倒,只需将骑兵尽皆遣出追击,李承志有十万的把握,可将胡骑俘杀过半。 举吐谷浑全国之力,这般大的热闹又能凑几次。就算伏连筹没有哭晕在厕所里,也能让他心疼到滴血。短时间内,绝对再不敢冒冒失失的跑来占大魏的便宜。 但天不遂人愿,李承志只能扼腕长叹,暗道可惜。 他无数次预料过,炸药甫一现世,会给世人造成多大的震憾,又会让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发生何等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他从来没有料到,都还没用炸药,只是火箭、炮筒之类,就硬生生的将一场原本的诱敌战,快打成了遣灭战? 他已然料想到,经此一战,伏罗定是会将缩头乌龟当到底。如无十足的把握,绝不会再当出头鸟。 毕竟骑兵有四条退,而是避而不战,游而不击,绝对能让李承志恶心到死。 怪就怪,吐谷浑来的太快、太急,而李承学的火器又来的太晚、太迟。 如今之计,只能先胜了这一场再说。 李承志也不做出在这种时刻,下令让郦道元、元鸷、李亮等暂缓攻击、麻痹敌人的举措。 那不是自信,而是找死…… “传令:命步阵加速,尽快将南翼下马之骑兵合围……若是游戈于阵外的胡骑阻阵,就以枪阵冲击。同时火箭齐发,必有溃其阻势…… 令李松部快速向西迂回,若伏罗退兵前能在西线布阵,便以雷轰之…… 再传令李亮,若敌阵但露退兵之迹,便命泾州三旅并李彰炮旅冲锋,切记:一切以杀敌为主,莫要惜留天雷与火器…… 再令郦司马:退兵之前,伏罗必会留一部断后。请他视实情而定:若有把握分兵,可衔尾追击伏罗本部……告诉他,尽可放宽心,伏罗定不敢驻足反击,至多会再留一部断后……” 传令兵齐声应诺,几息间就从云车下奔出了十数骑。 稍倾,阵中的大鼓轰然敲响,且连绵不断。随着各营下令,步卒随着鼓点小跑了起来。 此时步阵距胡卒的骑阵还近有一里,便是弓兵未携箭壶,但也披着半甲,等奔到地头,已不剩多少力气。本能仰射百步,到时怕是连五十步都射不到了。 但李承志另有打算。 如果没料错,此时的伏罗已成惊弓之鸟。一看汉军步阵全体冲锋,必以为李承志要断他后路。 本有三分退意,见此状必会到七分。而仓促间,伏罗只能断尾求生。 李承志的目的就是想让伏罗乱起来,尽可能的杀伤胡骑,能杀一个是一个。 总比伏罗有条不紊,全军安然撤退的强…… 果不其然,汉军中阵的鼓声响了没多久,胡军突然就有了变化。 先是一阵急促的号角声,游戈在步阵南翼的胡骑轰然散开,就如被惊出树林的鸟群,齐齐的拆向往西,眨眼间就逃出了一两里。 莫说阻击汉军的步阵,竟直接将那一半下了马的同伴给舍弃了? 李承志不喜反惊,眉头猛的一皱:要遭,南部这一万胡骑,怕是要逃? 果不其实。 两里外的那马阵已然破开了一个口子,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薄。就如一座圆型的鱼塘掘开了一道口,无数的鱼苗争先恐后的随水流涌出,密的让人头皮发麻。 望着还足有近里半的两阵,李承志狠狠的一拳砸在了云车的栏杆上。 他之前还曾奢望胡军这马阵能坚持到最后,至少能被他的步阵吞个五六成。 但谁想这胡帅的反应如此之快? 不,反应快的该是伏罗才对。 若无伏罗之军令,此部胡帅安敢抛弃主帅不战而逃? 又一侧目,伏罗的中军果然也动了起来,数百骑接数百骑的脱离本阵,往后退散。 而李亮的火筒兵和炮骑刚一催马,却从北翼迎出了近两千骑,如一把巨刀横在了李亮与伏罗的中阵之前。 李承志气的想吐血:伏罗啊伏罗,你两日连进四十里,步步逼人的锐气呢? 怎就像是老鼠一般,受不得半点惊吓? 正文 第四八七章 人心向背 好像天边的乌云,又如断了堤的潮水,漫山遍野都是胡骑。 清水城门大开,胡军却不进驻,而又绕过县城,在城西约五里的田中扎了营。 一众叛军站在城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从城下经过的胡骑,胡乱猜测着。 “不是已将李承志驱至陇关之下了么,怎突然回来了?” “怕不是打了败仗?” “看着军容尚算齐整,既无伤兵,也无伤马,不像败北之态!” “也才经过多少,怕是还不足两万。便是有伤兵伤马,也该在最后才对……” “确实如此!” 耳边听着兵卒低声议论,元继与侯刚的眉头越皱越紧。 八成是吃了败仗。 不看兵卒,脸上皆是惶恐之色? 再看马匹,在夕阳的映射之下,无一不是浑身闪亮。这分明是急奔而来,出了不少汗。更有许多战马,口边都泛起了白沫。 若非大败,胡军何秘如此惶急? 但眼中所见之胡骑,已近两万,未绕过县城的还有不少。似是并未折损多少? 一时间不好下定论,元继只好派出亲卫,往东去巡伏罗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已落至山巅,才见伏罗的帅旗姗姗来迟。 再往旗下看去,元继与侯刚已不是皱眉头了,而是脸色大变。 伤兵不多,也就百余,但大多都被烧的焦炭一般。 这是……中了官兵的火攻之计? 但百里滩一马平川,便是李承志想用计,也无地利可依仗。再者今日并未起风,何来这般大的火势,竟使三万精骑尽溃? 心里胡乱猜疑着,元继与侯刚快步下了城墙,在城门口相迎。 崔祖螭依旧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待那二人下了城头,他双睛忽的一亮,盯着城下的伤兵,若有所思:“李承志用的,想必是那火油?” …… 仔仔细细的瞅了一阵,见伏罗安然无恙,浑浑全全,元继与侯刚才松了一口气。 “大人可是……遇到了些许波折?” 此许波折? 这元继真会说话? 爷爷这条命,今日差点就丢了…… 此时想来,伏罗依旧心有余悸。虽坐在马鞍之上,四肢却止不住的发颤。 犹豫良久,他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某败了,中了李氏小儿的诱敌之计。好在得天之幸,某见机的早,才得以全身而退。麾下虽有折损,但不足两成,尚有一战之力……” 听到伏罗之言,侯刚更觉怪异。 官兵西营就只两万兵,且六成都为步卒,依常理,应不是伏罗的敌手才对。 当然,事无绝对。若皆依兵力多寡而论胜负,历史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以少胜多,以寡敌众的战例了。 奇怪的是,才只折损了四五千而已,胡军兵力依旧强于李承志,但伏罗怎就直接退了兵,更是一副“李承志强不可敌”的模样? 元继心中一动,瞳孔急缩,有如针眼:“李承志……可是用了那雷?” 伏罗重重的点了点头:“雷只是其次,魏军直至最后关头,才抛射了一轮。想必依旧如栽所料,此物应极难制,便是李承志手中也无多余。 但其诸般火却,诡异至极:那火箭从数十步之外射来,虽穿不透甲胄,却能引燃铁器?更如附骨之蛆,扑都扑不灭…… 还有那铁筒,射出之物足达百步,火花四势,状如流星,且声势极大。虽伤不到人,但马当地就惊……” 元继与候刚齐齐一震:“火油、炮筒?” 伏罗愣了愣,脸色变的极为难看:“二位既知此物,为何就未予某提醒半句?” 怎可能没提醒? 侯刚连连叹气:“大人可曾忘了出兵之际,某三番两次提及沃野陆镇军之急报?那信中便屡次提及这炮筒: 当日沃野城内大乱,李承志便依仗的是此物。镇军并镇民皆以为是鬼神之物,皆骇的闭门不出。也更使陆镇军旗下军心大乱,才致沃野之败……” 元继又接着说道:“还有那火油,元某与侯将军也予大人提说过:去年秋,犬子(元乂)与李承志予皇城校场比阵,便用过此物:如附骨之蛆,水浇不灭……也是那时,某与李氏子结的仇…… 当时元洛还在位,曾令李承志于河西选址,大量赶制此物,欲配予中军。之后再无动静,想必已制了不少……” 伏罗细细一想,好像真的有印象。脸色缓和不少,但心中逾发后悔。 悔不该不听人劝,差点就一败涂地。 “此地并非长谈之处,可请大人移步,我等入城再议?” 元继抱拳揖道,“另元某已令崔郡守备足酒肉、粮草。若大人亲卫意欲城中驻营,某即刻便让麾下送至营中……” 伏罗却直摇头:“某宿惯了毡账,住不惯石屋山,就不入城了,将酒肉送至营外即何。若要议事,就烦请二位来我中帐……” 本就是试探之语,听伏罗这般应对,元继的脸色不由的一僵。 等他回过神来,伏罗已经催动了马匹,往城后绕去。 侯刚的脸色更是难看,往前一步,凑到了元继耳边,忧心的问道:“这厮要逃?” “逃倒不至于,但伏罗显然已被李承志吓破了胆!” “那雷器也就罢了,你我皆未见过。但我听伏罗言中之意,他好似也未亲眼见识到。而被骇成这般,好似皆因那沾附火油的火箭?此物真有这般神奇?” 在京中之时,你又不是未见过? 话到了嘴边,元继又突的一愣:侯刚好似还真未见识过? 元乂与李承志比阵之时,侯刚已贬作城门司马,正在皇城下守城门,故而并未观阵。 想起那日一幕,元继中肯的点了点头:“就如我方才所言,就如附骨之蛆,水泼不灭,端的厉害……但依李氏小儿之言,此物为烈酒和兑松香所制。而那松香虽非难得之物,但一斤火油,怎么也该需数两之多。而仅仅过了一冬,李承志从何处寻来的?” “不说松香,这才数月,且正值寒冬,便是那烈酒也酿不出才对?且依李儿之言,二三十斤精粮才得一斤烈酒,他又是从何处寻来的那般多的粮……” 说到一半,就如正打鸣的公鸡被掐住了脖子,侯刚的话语戛然而止。 回头之际,发现元继也如他一般,正愣愣的盯着他。 随即,二人心中同时生出一丝明悟,脸色顿时狰狞起来:当时的李承志压根就没说实话。 好狗贼,你连先帝都敢骗? …… 议至子时,几个也没有议出个所以然。元继无奈,只能遣快马往各处急报。 除了固守汧源县城元丽,自然也免不了正随南军北上的于忠,乃至已到柔然汗庭的元怀。 伏罗也没闲着,回营后便派八百里加急,往树墩城于伏连筹急报。洋洋洒洒近千言,其实就一个意思:李氏子非人力可敌…… 崔祖螭就如看客,整夜说的话都未超过十句。 奇的是,往日一过午后,便盏口离口的崔刺史,今夜竟是滴酒不沾,听的极是认真。 崔祖螭一万个想不通:有诸般神物相助,这世上焉有一战之敌,便是觊觎这天下也非不可能。 这李承志身为汉家男儿,又何苦于东胡蛮夷(鲜卑源自东胡)做守门之犬? 糊涂了? 一夜愁云惨淡。 诸多叛军将领愁云惨淡,李韶等人却喜上眉梢。 李承志果然是李承志,但一出马,无往而不利。 怪不得嚣张跋扈、目高于顶如元丽都畏之如虎? 兴奋之意稍退,杨钧又将信纸凑到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其实他已看了不下十遍,几乎都能背得下来了。逐字逐句看了一遍,确定没遗漏过任何一个字,杨钧才不解的问道: “此战之中,李承志果真用的是先帝令他购粮酿制,用烈酒与松香和兑的火油?” “这还能有假?” 李韶淡然回道,“不见自去年秋,刘宝便予河东、关中等地大肆购粮,而后运往金城(兰州),便是为李承志酿酒所需。” 河西? 杨钧眨巴了眨巴眼睛:从京中往金城运粮,必经潼关。杨氏便是华州,确实听族兄提及,整整一冬,刘氏商号的粮车就没断过,运过去了不少粮。 但这般冷的天,李承志是怎么酿酒的? 况且就根本未听他予何处征召过工匠、民夫? 杨钧转了转眼珠,又指了指信纸:“那火筒呢,姑臧候可知又是何物?” “我自是不知。但若你我深究,李承志定是又会如那雷器一般,找些‘麦粉’之类的借口糊弄。故而肯定问不出来的……” “你我与他皆出关中,素来亲厚,自然好糊弄。但若是他人也欲深究呢?” 杨钧停下话头,沉吟良久:“与窦领一战,堪称数十年未有之大胜。若依太武皇帝所遗之祖制,便是不封异姓王,一个国公这无论如何也是免不了的。 如今若再平了元怀、退了吐谷浑与南朝,朝廷又该如何予他封赏?” 李韶稍稍一顿,不动声色的说道:“莫说眼下战端方起,胜败难料。便是真胜了,太后与诸公也自有思量,何需你我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 李元伯,爷爷将话说的这般明白,你装什么傻,充什么愣? 杨钧有些急燥,稍一犹豫,又猛的咬了咬牙,将声音压的极低:“常言道:功高震主,封无可封之际,便是身首异处之时,而他才几岁? 且身怀如此重器,太后也罢、今目也罢、朝中诸公也罢,焉能安心?” 李韶双眼一眯,有如两点寒星:“季孙不妨直言!” 我直言个鸟毛? 杨钧气的想吐血,话语间不自觉的带上了几丝火气:“便是先帝待他亲厚,但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再是愚忠,也该为自己留些余地。 我就问一句,此战之功,若朝廷靳令他交出雷器、炮筒待诸般火器之配方,他交是不交? 而他偏偏又精滑似鬼,便是你我相劝,也只会敷衍了事。故而某便想,你与李怀德勉强算是同宗,且向来亲近,为何不予其分说厉害,让他劝告予承志?” 留此余地? 如今该用了已经用了出来,怎么藏也藏不住了,还怎么留余地? 就如弓已开箭,万万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杨季孙分明就是意有所指。 李韶双目如电,盯的杨钧阵阵心虚,不由自主的避了过去。 明白了,又是一个不怎么安份的。 杨钧此举也非左右摇摆,两头下注,而是世事如此。 怪只怪,元恪将世家门阀逼的太快,汉家士人早已离心离德…… 就如那陇西郡守崔祖螭,难道只是因其与于氏有姻亲之故? 借口罢了! “季孙之意,某知道了!” 李韶轻声回道,“但无论如何,也该胜过这一场再说……” 你知道什么了,你倒是说清楚啊? 杨钧急的抓耳挠腮,却又不敢问。 正生着闷气,突听帐外一阵聒噪,似是有人急奔而来。 “都督,急报!” 急报? 此时已近丑时,可见何其紧急? 二人脸色皆是一正,李韶肃声道:“召!” 随着话音,一个军士掀帘而入,单膝跪在帐中,又将一枚铜令从颈中解下,双手递了上去。 令牌很是精巧,约摸两指大小,上面就一个“李”字,很是苍劲,一看便知是李承志的笔迹。 且色泽亮如黄金,极是夺目。 李韶深知此铜冶炼之法乃李氏独有,故是旁人想冒充也冒充不来。 “秉都督,卑职乃泾州龙牙将军张军主麾下塘主,奉张军主之命快马来报: 昨日午时,汉中郡之晋寿、沔阳、汉阳、嶓冢等北依秦岭诸县突见南军。其兵分四路,自陈仓、褒斜、傥骆、子午等四道而来。且行军极快,至黄昏之时便行至近半,最近明日午后,就能兵指岭北诸关!” 果真来了? 杨韵眼神微凝:“可探知兵力几何?” “每路至少皆有两万之数?” 每路两万,四路就是八万……南朝此次怕不是直接出动了十万大军? 李韶紧紧的攥住了拳头:“左右,速派快马,护塘骑呈于李郡公……” 正文 第四八八章 你图什么 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又是一个艳阳天。 清风徐徐,幡旗飘扬。大军如一道看不见尽头的长龙,不紧不慢的往西行进。 前部依旧是骑兵开道,其后则为辎重营,大多为车驾,装的自然是粮草器械之类。 刁整率中军垫后。李承志的帅驾、元鸷的虎骑、李始贤的泾州二营,并李彰的炮营皆在此部。 兵还是那些兵,将还是那些将。但与两三日前一退再退之时相比,军容也罢、士气也罢,堪称天翻地覆。 便如李承志所言,士气这东西就像皮囊里的水,只要皮囊不破,它就那般多。你开始时压的越狠,最后反弹的也就越激烈。 就如此时,从上到下,无论是兵卒还是军将,早已一扫前日之颓废,眉眼间皆是振奋之色。 黎明启程之时,便有大帅亲卫予各营扬威喝令:此战必胜。 没人会怀疑这一点。 不看吐谷浑的三万精骑何等势大,不也被大帅打的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一般的逃之夭夭? 包括已经得知南梁大军即将入关的刁整、郦道元,并李松李亮等,皆是如此想法。 就只有李承志,心情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美好。 他骑在马上,看了看暖烘烘的太阳,不由的叹了一口气。 天公不作美,他苦盼日久的大雨,终究还是没来。 南军自然也无半分阻碍,如期挺进秦岭,即日便会破关而入。 如今,就看自己能不能势如破竹,更要看李韶能不能守的稳如磐石。 李松跟在一侧,瞅了瞅李承志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仆观此行,万事俱备,应是无何妨碍。但看郎君,似是隐有担忧?” 无何妨碍? 妨碍大了! 时势不等人,为免战事胶着,更免腹背受敌,自己眼下只能速战速决,在最快的时间里,解决掉其中一方。 而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所有的手段全部用上,能胜多快胜多快。 伏罗轻敌冒进,吃了一个闷亏,必会暂做壁上观。而就凭元继与侯刚新近成军的万余步卒,便是有清水和秦安两座县城据守,又能坚持多久? 而这恰恰是李承志最担心的。 胜的太快并非完全是好事:太后暂且不提,朝中诸公又非白痴。到时定会追问诸般火器之来历、配方、并制造工序,自己又该如何糊弄? 卸磨杀驴不至于,但被提防是必然的。 但要说放着火药、火油不用,故意拿人命去填,李承志做不出来,也不敢去做。 万一弄巧成拙败了呢? 依旧是那句话:即便肉烂了,至少还在里。但若是被狼叨走,莫说肉了,连毛都捞不到一根。 如今之计,也只有胜了这一场再说。 李承志摇了摇头,肃声交待道:“待攻城之时,令李彰等都收着些,莫要只知一顿乱轰。若全炸成一堆破烂,反倒得不偿失……毕竟河西与大碛皆极缺丁口,多俘虏一些也是好的……” 是这个原因么? 只要郎郡一声令下,哪个敢阳奉阴违,又何令他心忧。 知道李承志没说实话,李松与李亮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迷芒…… 昨日激战之处距清水县城也就六十里,堪堪够步卒一日行军。因此方至黄昏,魏军前锋就已能看到清水县城。 李承志令中军在十里外扎营,而郦道元的前锋营寨距清水县城还不足五里。站在城头眺望,甚至能看清魏军正在有条不紊的立着营寨。 崔祖螭站在城头,手中提着酒葫芦,时不时就会呷一口。想来喝的不少,两腮已然绯红如血。但神智却极是清明,看着远处旗帜林立,两只眼中泛着精光。 李承志竟要攻城? 难不成,他还不知南军即要入关的消息? 不,南军再慢,予午时也至关城之下了。再以八百里加急,半日无论如何也已报知李承志。 那就是李承志有必胜之心! 但他哪来的底气? 便是雷器再利,怕是也炸不破这城墙吧?再者元继、候刚手握万余步卒,且还有两万余胡骑,李承志怎么胜? 一想到胡骑,崔祖螭心中便生出一阵厌恶。甚至有些后悔:早知元怀、于忠会与吐谷浑、柔然勾结,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反。 至少元魏崇尚汉风,不似柔然与吐谷浑,将汉人视做牲畜…… 一瞬间,崔祖螭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极不可思议念头。 他看了看左右心腹,又往已然坚壁清野,空无一物的城下瞅了瞅,最终摇了摇头。 也是可笑,自己叛了才几日,竟就生出了拔乱反正,弃暗投明的心思? 再者时机不到,还是谨慎些的好…… 另一侧,元继与侯刚皆是愁容满面,阴沉似水。 昨日半夜接到南军出兵的消息,元继等人大喜过望。颇有些“眼见山穷水尽,突又柳暗花明”的心境。 结果便是刚暖热了被窝,不得已又爬起来,顶着夜风去了伏罗帐中商议。 三人皆以为,最迟今日近夜,李承志必会收到南军叩关的消息。便是不手忙脚乱,也必会严阵以待。也定不会冒然西进。更说不定,会连夜跑回汧阴。 毕竟西线的胡军才只三万,而东线的南梁却足有十万大军。 但谁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它偏偏就发生了? 李承志不但亲率大军西来,甚至在城下扎起了营寨? 这分明就是要强攻的架势。 若是之前也就罢了,至多也就是稍有忌惮,谈不上畏之如虎。 但偏偏伏罗新败了一场,将李承志形容的世上难敌。就如在元继与侯刚的心里压了一块巨石。 侯刚很是狐疑:“难道他还未接到南朝四路大军南下,已入秦岭谷道的消息?” 不然怎会一点防备都没有? “怎可能?” 元继断然摇着头:“南军昨日便已入了秦岭,至入夜时距陈仓诸关也就还不足百里。便是休整一夜,今日天明也必然继续南下,想必此时已逼至关下。 李承志此次征召十万大军,但驻留汧源与陇关两营之兵还不足五万。其余五万余尽皆驻守于陇山与秦岭诸关,难道这些全都是死人?故而最迟午时,李承志定然已收至急报……” 侯刚急道:“那他为什么还敢来,南军可是足有十万,而李韶手中才有多少兵?若南军不惜死伤急攻,李韶又能抵的住几日?” 除非李承志有把握,能在李韶败阵之前夺下清水、秦安,更甚至是大败伏罗? 话到了舌下,元继却不敢吐出口。 因为他直觉,李承志十之八九就是如此打算。 乍一想,好似就如笑话,但元继却笑不出来。 天知道李承志会不会万雷齐发,眨眼间就能将两城夷为平地…… “也说不定是以退为进,想携昨日之大胜之威,令伏罗投鼠忌器,待他回援李韶时不敢追击。也更有可能,是想一鼓作气,将伏罗逼出秦州。” 侯刚愣了愣:还真有这种可能! 如今的伏罗,已然谈“李”色变! 伏罗还算配合,清楚城中骑兵不多,天色将亮,便主动遣来三营,充为元继与候刚之斥候。 但当得知魏军便已拔营西进,元继请他遣派骑兵予百里滩阻击时,却被伏罗干脆利落的给拒绝了。 意思很明确:他已连追魏军两日,且鏖战了一场,该他尽的职责,他并未少尽半分。 这一次,该是元继出力的时候了。 但麾下皆为步卒,且成军才只一两月,你让元继怎么出? 除了据城固守再无第二条路…… 一想到这里,侯刚就恨的咬牙切齿:“昨日还称‘尚有一战之力’,今日却当起了缩头乌龟?此狗贼何其无耻?” “昨日便予你说过,伏罗已被吓破了胆!何况正如他所言,确实该是你我出力的时候了。” “怎么出?” “无非便是坚守。如果李承志是以退为进,自然最好,但若他真要攻城,伏罗也定不会做壁上观,必要时候,他定会出军相助。 只要我等坚守过两三日,待东线战势明朗、李承志不得不回援之时,便是你我反击之时……” 两三日? 侯刚不禁不住的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两三日必然极为难熬。 无他:一想到伏罗讲述昨日之战况,他就止不住的头皮发麻。 如附骨之蛆,水泼不灭的火箭…… 如突降雷霆,能将人钉的蜂窝一般的天雷…… 还有那马见之即惊的火筒…… 候刚委实不知,除了如伏罗一般,窝在城中当缩头乌龟,这一仗还能怎么打? “莫要多虑,如今只能破釜沉船,不然万事皆休!” 元继温声宽尉道,“清水有我,便是李承志强攻,暂时应是无碍。但要防其声东击西,突攻秦安,故而还要乾之费心。 伏罗也不会坐视不理,我求他派几营精骑予你,至少可往来传递军情。我再让崔祖螭率三千民夫,押些粮草随你往秦安,助你守城……” 那老贼一日至少有八个时辰的醉的,要他何用? 心中骂着,侯刚只能沉声应下。又予元继问计了几句,便急匆匆的下了城。 都已召齐了亲卫,准备召集民夫之时,他才想起元继让他将崔祖螭也带上。 元继要让他助侯刚死守秦安? 崔祖螭就如愣住了一样。 方才还在想,如今四城皆由元继与候刚之亲信镇守,便是想里通外敌也无机会。 却不想,机会竟就来了? 心思就如长疯了的草,之前还只是一颗种子,转眼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撑的快要溢出来一般。 干,还是不干? 总比做千古罪人的强…… 崔祖离狠狠的一咬牙,叫过两个子侄,与其耳语了一番。 差不多半个时辰之后,候刚率伏罗相助的三营胡骑,并崔祖暾的两千民夫出了城。 太阳已经下山,天色越来越暗。想到陈于清水城外的两万魏军,侯刚逾发焦燥起来:如此之慢,怕是半夜才能到秦安县城? 万一真如江阳王所言,李承志欲行声东击西之计,暗出奇兵突袭秦安,猝不及防之下,南平王元暐能不能守得住? “崔刺史,似你这般温吞水,怕是天亮都到了不秦安?” “人就只两条腿,本官徒之奈何?” 崔祖螭冷声问道,“不如劳烦侯将军,找伏罗大人求些马来,予民夫骑乘,顺道将粮草也一并驮带,定是能快些的。” 你当那是土石瓦烁,我去求了伏罗就能给? 再者便是求来,又有哪个会骑? 知道崔祖螭在讥讽,侯刚阵阵烦闷:“便是有马,也不足有驮带粮草。但军情如火,候某就只能先行一步了!” 说着话,他又寻卒兵的胡将低语了几句。不多时便催着马,顺着驰道急奔往南。 亲卫与三旅胡骑紧随其后,就只予崔祖螭留了一旅胡骑,以防不时之需。 崔祖螭坐在马上,抬头望着已上三杆的明月,心中生出一丝古怪的念头:难道是天意如此? …… 魏军停驻之时近黄昏,因此营寨扎的极为简单:信息旧如昨日一般,外围是一道濠沟,沟内又布了一道车阵。 但夜巡的探马却派的极多,李承志令泾州两营分外两部,每营值守半夜。 待立好了寨,后军才开始造饭。 听到城中有奸细来投,声称已被元怀封为秦州刺史的崔祖螭欲弃暗投明之时,李承志差点将饭碗丢到地上。 大哥,你反了才几天,竟然又要反? 你到底图什么? 且战事方起,怎么看都是魏军势弱,便是欲两边下注,是不是也该观望几日,待局势明郎一些? 正文 第四八九章 李承志冷悠悠的盯着跪伏于地的两个男子:“贵姓?” “秉郡公,鄙人免贵姓崔!” “与崔祖螭是何关系?” “崔史君乃我兄弟二人之族叔!” 好吧,就知道是这样。 李承志神情很淡,但还是允许二人免了礼,赐了座。 无它,只因若是往深里论,这二人和他还是亲戚。 崔祖螭出自清河崔氏,其与尚书仆射崔亮,并魏瑜之母崔晖容,皆为同一曾祖之曾孙。 与平恩候、尚书令崔光也是同辈,未出五服,可不就是亲戚?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就凭这么点联系,还不足让李承志对其网开一面。该杀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手软。 当然,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毕竟这二位是授崔祖螭所托来弃暗投明。既便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李承志也不得不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李承志不动声色的问道:“不知崔郡欲如何助我?” 二人连忙起身:“族叔交待:若郡公有意,可夜遣奇兵急往秦安,族叔定会召齐族人并亲信里应外合,为郡分大开城门!” 夜遣奇兵,里应外合? 无非便是他在沃野用过的那一招。 稍一沉吟,李承志又点了点头:“兹事体大,某不敢擅专,定是要先予左右商讨。就请二位先予偏帐稍候……李睿,好酒好肉,好生伺候……” 两个细作不疑有它,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随李睿出了帅帐。 待二人一走,刁整眉头一皱:“末将斗胆,还请郡公三思,此番难保不是崔祖螭的反间计……” 不怪刁整疑心这般重,不见李承志见到这二位的第一反应,也是想不通崔祖螭在图什么。 他反了才几天? “将军所言甚是,某自是省得!” 李承志随口应者,又予李亮交待道,“将那二人看好了,莫要让其走脱,但也莫要为难,等战后再做定论。” 战后再论……那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听李承志之言,藏在人后的李始贤有些着急,偷偷的捅了捅李松。李松万般无奈,就如牙疼一般的咧了一下嘴:“郎君,若放让这二人回返,又该如何回应崔祖螭?” 回应,我为何要回应? “战术已定,又岂能崔祖螭的一句话而擅作更改?此事我自有打算,再莫要置喙!” 李承志瞪了李松一眼,又给刁整和郦道元交待道,“诸务已有定计,依计行事便可。就辛苦二位了……” “大帅言重!” 二人连声应着,恭身后退。 帐中就只剩下一众李氏家臣,李承志双眼一眯,厉如刀锋:“你在河西时,难道也是这般行事的?如果丑奴称要将柔然可汗庭也拱手予你,你难道也信?” 以往的李承志会冷笑、会发怒,气极了还会打人。但很少有这种隐现杀气的时候。李松心中一突,嘴里苦的就如含了黄莲。 家主啊家主,要被你害死了。 他又非不知轻重之人,岂会这般轻信予人。就凭崔祖螭一句话,谁敢保证不是元继、侯刚、伏罗等贼寇的反间计? 更何况,战术已定,两万大军陈于清水城下,明日天亮就会攻城。眼看就剩四五个时辰,又怎可能弃清水而改攻秦安? 仗不是这样打的…… 怪就怪家主被压抑的狠了,心思浮动,不愿再在郎君背后后当隐形人。 罢了,仆臣给家主背锅天经地义,大不了就是被郎君抽几鞭。 李松低眉耷眼,正要认错,只觉身后一紧。 李始贤往前两步,讪声笑道:“为父是看机会难得,就想着试一试……也不需弃清水而改攻秦安,只需你将泾州两营予我,趁夜黑风高,快马轻骑,至多两个时辰便能奔到秦安。 若崔祖螭是真心弃归附,自然最好。若是奸计,为父保准轰的他这秦安城门关都关不上……” 试一试? 李承志眼珠子都突了出来,稍一转念,又满脸无奈。 搞了半天,原来并非是李松要冒然分兵,而是李始贤想将计就计? 倒也并非不可行,但问题是,你儿子我身为主帅,何需你去亲自出马? 自己这个爹得有多压抑,才会如此急迫的想证明自己? “儿子在此,怎敢让父亲冒此风险?再者儿子年轻气盛,见识浅薄,正要依仗父亲。父亲还是安心留予帐中,为我出谋划策,可好?” 出个屁的谋,划个鸟的策? 至今为止,他对火器的了解甚至还比不上李睿、李聪,如何给李承志出主意? 当然,也非只他一个。包括李韶、杨钧、刁整、郦道元皆是如此,甚至还不如他。 仗打到这一步,从头至尾都是李承志一言而决,可曾看到他听过何人之建言? 客气话罢了。 李始贤阵阵无奈,心不是一般的累。他此时才算理解了,当被李承志自洛阳出兵,他万般磨缠想要随军,李承志为何半点口风都不松? 就是怕他这个亲爷尴尬。 此时再想,还不如留在洛阳享清福…… 他无奈道:“即如此,便依你所言!” 李承志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自己这爹虽偶尔会出点姓娥子,但还是很明事理的,至少不会死缠烂打。 心中腹诽着,他又给李松、李亮交待道:“天色见亮,便要攻城。稍后你二人再去营中巡查一遭,看诸般器、械是否准备停当,莫要有所遗漏……” 不待二人回应,他又强调了一句,“攻城时,你二人皆立父亲号旗……” 李始贤的眼睛突的一亮,但不等吱声,李承志就先一步将他的话堵了回去:“当然,父亲还是随我观阵的好……” 就如鼓满气,又被针扎穿的皮囊,李始贤的一口气泄了个干干净净。 逆子,你知不知道为父的长刀已饥渴难耐? …… 次日,辰时。 天色已然大亮,朝霞似火,染红了半边东天。 就如用尺子划过,魏军一分为二,于东城与北城务摆了一座整整齐齐的方阵。 每阵又一分为三,骑兵各护于步阵左右。 阵前摆满了冲车,云梯,炮弩,撞木。 看到这些物事,元继反倒松了一口气。 至少不是李承志冲天一指,喊一声“雷来”,便真有万千雷霆降下,眨眼便能将清水县城夷为平地。 侯刚与崔祖螭去了秦安,伏罗阵军于城外五里,身侧除一帮叛将,元乂也在。 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距与李承志比阵之时,已近半年。元乂的伤早已大好。 但也多少留了些残疾,走路时一条腿总是点不实,看着像是跛子。 经此一劫,元乂好似长进不少,此时再见李承志,已无断腿之时那般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模样,显的很是冷静。 “父亲,你看!” 元乂往城下一指,盯着投石机,“与寻常攻城之炮弩相比,此弩小了数倍。且与济阴王信中所称之物极为相似。若无意外,定为李承志投射雷器所用……” 就只离着一里多,元乂能看到,元继自然也能看到。甚至早已想到了。 所以自昨日清晨得知李承志率军西进,他便已靳令城中守军并城民做了诸多防备。 比如在城上抢搭了许多泥屋,以供士卒躲避火箭。又在城头立了许多石板,以防那天雷。 另外还急令民夫连夜与墙下挖池蓄水等等…… 能想的办法已经全用上了,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元继无奈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 “为父是被迫无奈,便是真有万千雷霆轰来,只要一刻未死,就要立在城头一刻。但你不利于行,并不需如此。稍后但凡见那炮弩抛射,你便速速躲入城中……” “孩儿想陪父亲守城!” 元继有些不耐烦:“军卒也罢,民夫也罢,盯的皆是为父。只要我不退,军心就不会溃。而你强留此处又有何用?若有危急之时,还要累得为父分心……” 那二弟为何就能留下? 元罗如今才只十二,连刀都拿不稳,留于城上,又能予你有何助益? 父亲分明是另有它意。 看了看那条瘸退,元乂心中暗恨不已。虽低着头,眼中凶光之盛却如饿疯了的狼。 要是李承志那雷恰好就落在二弟头上,该有多好? “儿子遵命!” 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元乂拖着病腿下了城墙。 看着那道背影,元继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恼怒:已为残废之躯,安敢觊觎世子之位? 而若非这个畜生,我江阳王一脉何至落到如此地步。若不是你母苦劝,为父早将你溺死了…… 暗恨间,耳边传来一声鼓响,又听副将一声低呼:“殿下,魏军攻来了!” 元继凝目望去,魏军步阵已然开动,兵卒赶着马匹,拖着各种攻城器具,不急不徐的往城下行来。 只一眼,元继就看出了蹊跷:竟未看到挖装沙土的民夫? 那李承志如何将护城河填平,又如何将冲车、云梯推到城墙? 心中狐疑不已,元继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于休,令弩兵准备:其余尽皆由他,但若那炮弩近至百丈,就予我轰之……” 于休一声应诺,急令弩兵上弦备箭。 元继可不是元丽,放着好好的陈仓不守,非要自做主张跑去汧源迎击李韶。仓促之际,准备极为不足。 崔祖螭坐拥一郡,且为秦州之治所之地,因此城弩是不缺的。再者元继与侯刚都吃过李承志的亏,不似元丽一般目中无人,故而很是谋慎。至秦州后又令崔祖螭制了不少。 此时的清水城头,四面城墙皆有车弩,而且还做了许多防备,所以元继也算有些底气:只要李承志那雷不是真的从天而降,而是抛用器械上城头,他多少能防住一些…… 两里地而已,须臾便至。也就半刻,魏军便进至城下百丈左右。元继眯着双眼,紧紧的盯着阵前的各种车驾。 最前方的,赫然便是元丽在信中提过的那种小型炮车。看来果不出他所料:甫一开战,李承志就要先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但奇怪的是,为何不见车后有拖拉施力的骡马和民夫? 那他这石弹如何抛上来? 正自狐疑,元继又突的一愣:还有近百丈远,那炮车却停突然停下了,就好像知道他刚刚给于休下过令,一过百丈就会开弩? 不,应是李承志已然料定城上必有车弩等重器,故而早有令在先,攻阵之前锋自然再半步都不敢多进。 瞬间,元继心中生出一丝明悟,脸由猛的一变:那不用人拉马拽的炮弩,竟就能射这般远? 不然再无法解释。 若是别人,元继定会怀疑,也肯定会观望一阵再对应对。但换成李承志,他哪里敢有半丝怠慢? 城弩确实可以射到三百叔,但威力几同于无。而即便如此,元继也顾不得了。 “开弩……开弩……” 他厉声吼着,又扯过亲卫,“魏军要抛雷,快,喝令兵卒射予石板之下……” 话还没说完,无数的木槌、榔头挥下。只听“嘣嘣绑绑”一阵,儿臂粗的弩枪就如雨一般射向魏军。 “嗖……” 一根弩枪从李彰的头顶飞过,将他吓的一个机灵。 “落盾……落盾……” 随着他几声急吼,炮卒飞快的抽出腰刀,砍断了炮架上的麻绳。 如今的火器堪称李氏的安身立命的本钱,特别是炸药,称之为李松等人的命根子都不为过。故而根本不用李承志提醒,一众李氏仆臣便绞紧脑汁的拾漏被漏。 即然能想到车弩之类会威胁到炮车和炮卒,自然就会想出应对的办法。李松也算下足了本钱,直接用钢板,给炮车造了一层可滑动的外甲。 这一次李承学带来的就是这一种。 固定的绳索被砍断,一层接一层钢板滑了下来,将炮车遮了个严严实实。 又随着李彰的几声呼喝,所有的炮卒全部钻到了铁甲之下。 这种程度的保护,莫说三百丈,就是百步内也伤不到分毫。 其后约十丈左右,李松站在云楼之中,捏着下巴观望着城头。 但瞅了半天,他也没看出哪一个元继。 可惜了,他还准备先来一轮精准打击…… 正文 第四九零章 炸药并非万能 数十架车弩此起彼伏,弩枪破空的“嗖嗖”声不绝于耳。可惜距离有些远,便是弩枪射到抛石机上,至多也就能听声脆响,而后就会被弹落下来。 弩枪总有射尽之时,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眼睁睁的看着魏军近至城下,立起云梯、楼车? 看了一阵,元继神色稍定,命于休停了床弩,又大声呼喝了起来:“莫慌,再贼敌近一些再射……于休,令弩兵立起板盾,先将弩机盖好……” 随其令下,城头响起一阵刺耳的铜锣声。弩兵不即松了弦,数了合力,将一块蒙着麻布的大质盖到了车弩上方。 离着逾百丈,看的不是很真切,李松很是纳闷:数人能抬的动的,定然是木料所制。但凡一轮火箭,连盾带弩就会着起来,元继又何必多此一举? 正自狐疑,听到应是传令兵在来回奔走呼喝,李松一顿,满脸古怪: “魏贼应是要抛雷,莫怕……此物听着响动极大,但并非天雷、神罚,实乃贼敌虚张声势之物……但听雷响,伏于盾下便可安然无恙定伤不到尔等分毫……” 声音很大,足足喊了七八遍,就连中军的李承志都听的很是真切。 李松越听越是想笑,心想元继还真是多此一举:即便盾再厚,抛两三轮手雷之后,估计也被掀翻了,又有何用? 李承志却若有所思。 还真是没想到,元继竟无师自通,知道做思想减压? 口号谁都会喊,无非就是“必胜”、“死战”之类。但像元继这种极具针对性的对士卒战前减负,类似用“精神胜利法”麻醉士兵,还真不多见。 这应该是如“大乘教徒”之类惯用的伎俩才对? 看来元继费了不少心思,做足了准备。也说不定就会歪打正着。 暗中猜测,他又往阵前眺望着:李松令李彰立起了炮架,拉起了配重,要准备投雷了。 要来了…… 百丈外的城上,元继的瞳孔缩如针眼,一股无法抑制的惧意从心底升起。 便再是恐惧,他也只能咬牙坚挺。元继也很清楚,但凡他敢退下城头,城内守军之士气立即就会泄个干干净净。 “于休!” “末将在!” “莫要等雷响了,即刻传令,命兵卒尽皆伏于盾下。” “诺!” 于休很是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 元罗却无此顾虑,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的问道:“父亲是如何看出来的?” “何需用看?” 元继往城下一指,“不看敌之弩兵燃起了火把,那便是用来引雷的!罗儿也莫须怕,有为父在,定是伤不到你半分……” “孩儿晓得!” 自小在其母耳提面命之下,元罗要比同龄的小孩成熟的多。深知父亲带他立于城上所为何意,所以即便吓的浑身直抖,依旧挺着腰杆咬着牙。 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雷砸到头顶之时,躲都来不及躲。 “立盾!” 身边传来父亲的一声低喝,元罗只觉胳膊一紧,被元继拉着蹲了下来。随即眼前一暗,一块近有丈宽的大盾立在了头顶。 应是刚泼过水,不时就有浑浊的水滴从木板拉合处的缝隙中滴下来,落到脖颈之中。 元罗被冰的一个激灵。 “罗儿,来……” 元继抚着他的后脑,将堵的只余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让了出来,“看仔细些,多见几次,也就不怕了……” 元罗本能的应了一声,眼睛刚凑上孔洞,便看到一颗尾后拖着长烟的物事飞了过来。 但应是力道不足,那东西砸到了城墙半腰,又跌落了下去。 又听“轰”的一声,元罗只觉整座城都晃了起来。 “稳住……稳信……胆敢擅动,格杀勿论,诛九族……” 城上响起尖厉的嘶吼声,此起彼伏间声势极大,竟将手雷的爆响都压下去了几分。 听着如雷霆般的爆响,看着耀眼的火光、并如地龙翻身一般,似是城墙都要塌了一般的剧震,盾下的兵卒骇的瑟瑟发抖,恨不得起身就跑。 但一想到城中的父母妻儿,及数日前幢帅、什长许诺过的赏赐,又不得不咬牙忍下来。 只要挺过一日,不论死活,每卒皆赏一匹绢,一斤金(铜),十斤粮。 但若敢不战而逃,家人尽诛…… 一边是丰厚的赏赐,另一边是狠绝至极的军法,两相叠加之下,对于“天雷”、“神罚”的恐惧好像也没那般重了。 也不是没有士卒当即就被吓破了胆,但刚准备站起身,或是被身侧的同伴摁住,或是伍什长之类一刀就砍了过来。 此次,元继实行的是连座法:但有逃卒,伍什长刖足,什长削鼻,幢帅剁一指,同什之卒尽诛。 而且女墙下的石屋内,就藏着执法队,怕是连城都未下,就会身首异处。 所以至少暂时不会出现大面积溃逃的现象…… 手雷已经抛了一轮,按常理,城上此时已经乱成了一保锅才对。 但李松并未看到守军如无头苍蝇一般胡乱狂奔的场面,更未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 恰恰相反,城上一片死寂,好似已无一个活人? 见了鬼了? 李松睁大了牛眼,使劲的眺望着,但除了手雷炸起的烟尘,他再什么都看不到。 听到身侧的亲卫唤他,说是大帅有令。李松低头一看,李睿背着一杆火红的塘骑,已奔到了云车之下。 “大帅有令:炮营两旅,一旅不间断抛射,压制城上守军。另一旅前移……两旅交替,予城下一百步立阵……” 看来郎君是嫌炮营的准头太差,准备靠近些精准打击。 一百丈的距离确实有些远,不看大多数的手雷都被抛过了城头,就只有少数的砸到了城墙之上,而落在墙道中的却寥寥无几。便是有一两颗,也绝对是蒙的。 而射程缩近一半,准头却远远不止提升了一倍。 当然,城头的车弩对炮卒与炮车的危胁也高了不止一倍。 虽然有外甲保护,且炮阵极疏,但怕就怕瞎猫逮住死鼠。以车弩的冲击力,完全有可能在百步内将抛石机撞翻。 更有甚者,万一元继开了窍,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怎么办? 百步左右,臂力强劲些的弓兵完全可以将火箭抛射过来。 但凡有一支落进手雷箱,一座炮架并数位炮卒就会被炸上天。 李松自是不敢置喙,忙命李彰依令行事。见李睿还在车下,他又狐疑道:“可是郎君还有交待?” 李睿点着头,又满脸古怪的说道:“六叔,郎君邀你一同观阵!” 观阵? 那炮阵由谁指挥? 心中刚生出一丝念头,李松猛一抬头。 不知何时,前阵右翼突然多了一座望楼。楼上无旗无幡,楼下也并非步卒,而是骑兵。 其余骑兵皆被李承志派到阵前,保护步阵两翼。就只中军内留了一旅虎,以备不时之需。 不用猜,那就是李承志…… 李松哪里敢怠慢,飞快的下着望楼。 “可是我何处处置不当,恼了郎君,欲临阵换将?” 战事方起,又能有哪里不对? 李睿摇着头,神密兮兮的说道,“我也不知。但我来传令之时,郎君曾戏言:若由李松这般打法,怕是天黑也轰不开这乌龟壳!” 乌龟壳? 郎君说的应是城上的元继,估计是做了什么布置,不然为何不见守军有半丝慌乱? 李松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马,往右翼望楼奔去。 而就这几息之内,李承车的望楼又往前推了约有七八十步。 再往前约十多丈,就有李彰的炮卒在快速的立着炮车。 太近了。 若是城上也有石炮,一发就能将云梯砸成两截…… 李松心底隐隐发寒,快步的登上云车。见望楼之中就只有李承志与李始贤,并如李聪等几个等待传令的李氏亲信,他更是没了顾忌。 刚要劝谏,就见李承志手一抬,指着城头说道:“莫多嘴,过来看!” 李松顺声望云,只一眼,就被城头的景像给震住了。 偌大的城墙之上,竟然没有一个兵? 人呢? 嗯,不对,有人…… 李彰的前旅大部都已移到百步左右,手脚麻利些的炮卒已立好了炮架开始试炮。 恰好有一攻手雷被抛到了墙上。 但奇怪的是,那雷竟未落稳,而是滑了下去? 不应该啊? 李松用力的睁着一对牛眼,只是数息,就看出了蹊跷。 不知为何,丈余宽的城头就成了斜坡,手雷落上去,自然就会顺着斜滑开。 更怪异的,但有手雷跌落,那斜坡竟还会抬高,变的更斜? 回忆起方才城上的呼喝,李松瞬间了然:那根本不是坡,而是盾。盾底下藏着人…… 怪不得城下、城内的炸声那般响,墙上却沉寂如死地? 一时间,李松只觉五雷轰顶,仿佛信念已然崩塌。 他原以为,就如攻克头曼城一般,至多抛射几轮,城内守军就会不战自溃, 却不想,竟然这般轻松就被防住了? “郎君,这城墙……为何会是斜的?” “这还不简单?” 李承志不紧不慢的回道,“拆了内侧女墙,再搭以木盾,墙头自然就成了斜坡。若斜度不够,将外侧女墙加高即可,想要多斜就有能有多斜……” “急间切,元继又何来的这般多、且这般宽大的木盾?” “木盾不够,难道元继不会拆下民户家中的门板、车底么?” 李承志忍不住嗤笑道,“我看你也真是傻了。若依旧不解,就好好看看这望楼……” 瞅了一眼有如屋脊一般的车顶,李松的老脸突的一红。 他脑子只顾想着手雷竟被防住了,一时间却忘了,这个时代本就有防石炮、石弹之法。 就如冲车、望楼,车顶皆为斜坡,若城上有石弹砸来,斜面会将大半的力道卸去。 元继不过是将这种方法用到了城墙上而已。 而与之相比,手雷与石弹并无太大区别。落到斜坡上照样会滑下去。 李彰也做不到手雷刚落到坡上就炸的程度…… “那兵卒呢?” 李松不甘心的问道,“雷器近似神罚,炸响于咫尺之间,墙上贼兵为何能视若无物?” 凭心而论,李松觉的堪称令行禁止,视死如归的白甲兵都不一定能做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元继就能做到? “军谶曰: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无非就是以利诱之,以死迫之……” 李承志轻声笑道,“再者城内多为愚民,一时见果真如元继所言:雷声势虽大,却伤不得其分毫,经过一两次后,也就不怎么怕了……” 真这么简单? 李松急火攻心,只觉眼前一黑,身体止不住的晃了两晃。 何止是信念崩塌,简直是万念俱灰。 若如郎君之言,岂不是说,但遇攻城之时,这雷器就无半点用处? 怪不得他时常告诫自己:若遇野战,炸药自是无往而不利。但若攻城,怕是千斤火药聚之一处,才能可能炸穿城墙。 且需冒着箭矢在墙上钻洞,将炸药尽数填入墙中,不然至多也就听个响,炸掉一层皮…… “呵呵呵……” 李松越是难受,李承志就越开心。 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好借此让李松清醒清醒。省的他以为只要火药在手,天下间再无一合之敌。 总好过日后一个跟头栽倒爬不起来的强…… “老早就予你说过,炸药并非万能,也就初用之时尚可震慑人心,若运气好,更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就如你覆灭杜仑部,及你攻克头曼之时。 但用的次数越多,敌贼对之了解的也就越深。到最后,也就是厉害些的武器罢了……就如元继,他虽是初见此物,但经陆氏兄弟描述,知此雷乃人为,而非天罚,胸中的胆气自然就先壮了几分。 再加他退无可退,不得不挖空心思防备。故而能想出这些应对之法,也不足出奇!” 李承志稍稍一顿,认真的看着李松,“你攻,他防,天经地义,无非就是看哪一方的手段强些……就是不知,你有无办法破了他这防雷的手段?” 对啊…… 李松猛的来了丝精神:“臣还有火箭!” 李承志笑吟吟的道:“那就用!” 李松肺都要气炸了:到这个时候,郎君竟还能笑的出来? 正文 第四九一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战至此时,已近一个时辰,日头已上三杆,天气越来越暖。 墙下黑烟滚滚,城内灰尘漫天,手雷的爆响依旧不断,但已无方一开战时那般紧密。 射程近至百步,炮卒的准头足了许多,近有两成手雷被抛上了城墙,落到了城道中。 但就如之前所见,只要一察觉有物事落至木盾之上,盾下兵卒就会齐齐起身。手雷自然就会顺势滚落。 李彰不是没有试着用过方形的炸药包,但作用不大。 经此一次,炮营也算是受了点教训,李彰已然开始盘算,回去后该如何改进,将手雷或炸药包制面外面带刺,抛到哪就能钉到哪里的那一种。 也有凑巧刚落到盾上就爆炸的,威力不可谓不大。就只有寸许厚的木盾,根能防不住激射而出的钢珠。 可惜的是攻击范围太小,也就能波及到一丈左右。再加爆响轰隆,烟尘迷芒,至多也就受伤的兵卒及左右两侧的同伍觉察到发生了什么。 阵形但有惊乱,就会被伍什长镇压下去。所以,虽然头都不敢露,但城上的守军并无任何溃乱的迹像。 相反的是,元继的信心反倒越来越足。 此物确实厉害,但要说与天威相提并论,无异与笑话。 不见兵卒的胆气越来越壮,早已如爆响刚起的胆战心惊。甚至有胆大的跃跃欲试,从城垛的孔洞中往下射着箭。 可惜足有百步,根本对魏军造不成什么危胁。 不过元继并不急。‘ 他坚信便是李承志,此物得来也定是不易,不可能无穷无尽。 但等雷停之际,就是他反攻之时…… “父亲,魏军又靠前了!” 元罗惊呼了一声,元继连忙将他拉开,凑到了垛口的孔洞上。 百步外,炮车依旧在抛射,其后却又有无数步卒越出炮阵,飞快的往前移动。 弓卒? 两人一组,一人负着长弓,举着火把。其后两步外,另有一卒背负两支箭囊。粗略估计,每囊应有箭三十支。 进至离城墙约有五十步,近两千弓兵齐齐停驻,前卒将火把扎于地中,开始上弦,后谭维维解下箭囊,将箭支摆于前卒脚下。 元继仔细一瞅,瞳孔微微一缩。 这是火箭…… 李承志只是说教李松,但并未收了他的兵权,故而依旧是他指挥。 “魏兵要放火箭,快……备水……” 听到元继的嘶喊声,盾墙之下顿时传出此起彼伏的厉喝声。相距就只有百叔,炸声虽响,但厉喝声极大,李承志与李松也听的非常清楚。 李松眉头紧皱,目露凶光,紧紧的盯着城墙,李承志看了几眼后,又轻轻一叹。 元继连防雷的办法都能想出来,何况火箭? 不出意外,此次李松依旧会无功而返。 不过此时依旧由李松指挥,李承志并未肃夺其兵权。再者他本就要李松长个教训,巴不得如此。 所以即便料到了后果,李承志也选择默不作声。 至多也就是浪费些箭支而已? 望了一阵,李始贤转了转眼珠,悄悄的靠了上来:“看来元继应是早有防备?” 他不是从城上的布置看出来的,而是从李承志的脸上推断出来的…… 李承志顺便恭维了一句:“父亲明见!” 明见个屁! 暗暗骂了一句,他又问道:“那元继会如何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火,用然是用水灭……” 水? 这么简单? 李承志点着头:“就是这么简单!” 李始贤满脸怪异:“不是说,那火箭如附骨之蛆,水浇不灭么?” 你见我何时说过? 便是李松、李亮等,也从未说过此言,因为他们知道火箭再利,也达不到如此程度。 “讹传罢了!” 李承志楼下指了指,“之所以如此,皆是因敌皆于里战之中遭遇火箭。又因无处取水,敌兵就只能用随身所带的水囊和酒浇扑。 但就如杯水车薪,反倒越浇火就越大。因此才有了附骨之蛆,水浇不灭的谣言…… 但如今贼敌有城可据,取水极易。一桶不够便取十桶,岂有浇扑不灭之理?” 李始贤满面愁容:“那岂不是说,真就对元继这乌龟阵无计可施了?” 李承志温声宽慰道:“父亲莫慌,办法其实还是有的?” 李始贤猛的来了精神:“何法?” 瞅了瞅李松,李承志露出一丝奸笑:“父亲稍后便知。” 现在说出来就不灵了,怎么也该再刺激刺激李松才对。 指挥弓营的是李亮,而所谓的弓卒,其实就是两千泾州兵,白甲旧部。 倒不是说朝廷的中军不中用,而是之前未见过此物之利,怕惊慌失措,不小心引起事故。 不看此时的弓卒也如炮阵一般,阵型列的极疏。一是用来防备城上的弩枪、箭雨、石炮等。二则是以防误伤。 若离的极近,但凡有一个兵卒不慎失火,绝对就会火烧连营。所以连箭囊与兵卒都离着极开,足有三四尺。且一人主射,一人专负于其后供箭。 等前卒射完摆放于脚下的箭支,差不多也已力竭,而后后卒就会接力,换由前卒供箭。 见右翼望楼坚起了李松的号旗,李亮一声令喝,挥下令旗。 上千支箭就如流星,被兵卒抛射到半空,又斜斜落下。 第一轮只是试射,故而有远有近。一部分落到了城墙上,也有一部分飞过了城头,落于墙道之中的并无多少。 而三轮之后,士兵才算是把握住了些准头。一千弓卒齐齐开弓,近六五六百支钉到了盾墙上。 李松的视线就未离开过城墙,自弓兵试射开始,他的眉头就越紧越紧。到射到第四轮,第五轮时,整张脸都拧成了一团,就像吃了苍蝇一样。 他终于知道,方才说到要用火箭,郎君为何笑的那般怪异。 因为作用不大。 弓兵的箭囊是特制的,箭支取出之时,缠在箭杆上的麻丝,草戎都还滴着油。这也是李承志为何会靳令弓卒那般小心的缘故。 而这样的箭射出去,不管钉到哪里,都会溅出火油,所以一枝箭能烧起好大一块。不管是铁甲、还是人、或是马。 若是木盾,就更轻松了,绝对是一烧一大片。 但诡异的是,此时的火箭钉到那木盾之上,竟然就只箭杆有火,根本将那盾墙引不燃? 细啾了几眼,当看到一枚手雷落到盾墙之上,木盾竟被砸出了一个坑,好似还有水花溅起时,李松心中一动:那木盾之上,竟钉着麻布,或是棉被? 只要一泼水,麻布就会吸足水分,火箭落到上面,自然也着不起来…… 李松目眦欲裂,恨的牙都要咬碎了。 以往,李承志屡次说教,称火药再厉害也只是工具、武器。若过于依赖,便会失了根本。 李松表面听从,但心中很是不以为然。 火器又非普通的刀兵,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想出破解之法的? 而到此时,他才明白李承志常说的那句话,“人力有穷时,但智无止境”是何意。 元继所用之法简单至极,却偏偏让他无计可施? 而他之前一直信心百倍,以为有了炸药,这天下再无李氏之一合之敌! 一瞬间,李松仿佛老了好几十岁,面容萧索,满目苍桑…… 李承志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如何,可有感想?” 李松低着头,缓缓的单膝跪在:“仆……惭愧!” “惭愧就对了!总比你妄自尊大、视天下英雄于无物,终有一日惨遭大败,甚至是丢了性命的强……” 李承志慢悠悠的吐了一口气:“日后须时常自勉:霸王虽雄,难免乌江自刎。关羽气盛,终是败走麦城……” 听到这两句,李松如梦初醒,刹那间便是一身冷汗。 他安敢与项羽、关羽相提并论? “罢了,起来吧……也莫要浪费箭矢了,去传令,命弓兵尽数撤回。” 李承志也懒的卖关子,“再令李彰,也莫要抛雷了,换成油瓮……嗯,你也去,持我令信去找李亮,就称需那种清澈如水的火油,不然凭李彰定是要不出来的?” 清澈如水的火油,岂不是还是火油? 李松有些不解,李始贤更是狐疑:“你方才不是还称,元继此次准备的极为准分,应是备足了水,只凭火箭,根本破不了这盾墙?难不成,这火油另有蹊跷?” 可不就是有蹊跷? 反正稍后就能看到,也没隐瞒的必要。李承志点着头:“这一次,才是真正的水浇不灭!” 其时就是从石油当中提取的轻火油,也就是熬炼之时,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层。 具体成分李承志不好判断,但至少有汽油、煤油和柴油的成份。 这玩意就是倒进水里都能点燃,就更不怕用水浇了。 而用来泡制火箭的,则是底层的重油,其中含有沥青,沾上就抹不下来,所以才会传为“附骨之蛆”那般神奇…… 李松一听,眼中又泛起了精光。 李承志的脸顿时一黑:“相生相克乃是至理,有矛就定会有盾,世上岂会有无解之物?你信不信今日之后,元继定会想出防备之法?” 李始贤迫不及待道:“连水都泼不灭,还能如何破?” “土淹即可,父亲若不信,此战之后一试便知!” 李承志的神情极是认真,“但想来元继定未料到此节,一时情急,又能到哪里挖土?” 别说元继了,就连李松也没想到。 刚刚沉寂下去的野心又活络了几分,李松恭恭敬敬的从李承志手中接过令牌。 “传令李彰,先抛油瓮,待破其盾墙,再实军情而定。若城上仍有顽抗之敌,再以雷器轰击也不迟…… 传令刁整,待城头火起,便命步卒填了护城河。再传令李亮,命泾州两营准备云梯、对楼,待城头熄,便蚁附攻城……” 李松连声应着,飞快的下了望楼。 李始贤早就知道,不管何日破城,这登城的首功定然是他的。心中虽然激动,但早已不复前些时日那般激烈。 暗自咂摸了一阵,他又小声问着李承志:“此时想来,这水泼不灭的火油,定非你此前所称用烈酒所制。而就连李松都不知此物如此厉害,可是你……留了后手?” 李承志愣了一下,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也未隐瞒:“父亲多虑了,李松之所以不知,皆因此物难得。普天之下,就只夏州的金明郡可产此物。且经此一役,已被我采的七七八八,怕是至少五六年,才得以再采一次,故尔李松才不知情,我也是能少用则少用……” “比那火药……还难得?” 还真就是。 火药不中,也就硫黄需要从矿石中提炼,而且也并非多难得。至于硝,只要有人、养马养牛,就能源源不断的熬制出来。 但以古代的技术,也就只能采一下露天石油。而如今,还真就只有金明郡有这东西。 李承志也没说假话:高猛足足动用了尽万民夫,已经将一座数百丈方圆的湖几乎挖干,他才炼了这么些。 倒是可以往下深挖,但难度几乎呈几何倍数增长。也就只能让石油慢慢往出渗,确实比火药难得。 再者有比石油更好用的火药,李承志觉的没必要舍尽求远,所以也就不怎么上心。要不是此次恰好在关中作战,他都懒的去采…… 看李承志点着头,意思并非后手,而是确实难得,所以李松才不知情。李始贤稍稍有些失望。 他左右一瞅,见最近的李睿也足足离着数丈,便往前一步,凑到了李承志的耳边: “李松擅自出兵,灭杜仑部、克头曼城之事,固然有为父之过,但也可见李松之野望……故而,你应未雨绸缪,防微杜渐才对。” 未雨绸缪,防微杜渐? 父亲果不愧为父亲,李崇对其“狡诈如狐”的评语,还真是入木三分。 该留的后手,李承志何止留了一手。但即便是在李始贤面前,他也肯定说半句实话。 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多谢父亲提醒,儿子知道了!” 这种话比较犯忌讳,若非父子,李始贤绝不会多嘴。 只当他是真的明白了,李始贤微一颌首,又将目光挪向了城头。 只是数息,清水城就成了一片火海…… 正文 第四九二章 万事休矣 片刻之前,元继还在暗自得意。 李承志确实天纵其才:雷器也罢,火箭也罢,实乃世所罕见之利器。 但他元继也不差。 沃野的陆延遇此二物,被打的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 梁州的元丽闻听此物,骇的胆战心惊,六神无主。 遇到他元继,却能防的密不透风,仗也打的有声有色。 这样一论,岂不是比陆延、元丽之流强出了好几倍? 正得意间,听到于休称魏军的弓兵退了,元继更是心花怒放。 不出意外,应是李承志见火箭无济于事,索性不再浪费箭支。 想来过不了几刻,定是会将那炮车也一并撤去。 而若是常规的战法,元继更是信心百倍。 无非就是你攻,我守。他自问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定是能将这清水县城防的固若金汤…… 心中转着念头,耳边的炸响好像小了许多,元继不由的一愣,仔细往下一瞅。 正对城墙的炮车足有近百座,但此时依旧还在不停抛射的,至多也就二十架,不说战事方起百弩齐发时相比,便是比方才弓兵往城上抛射火箭时,都好似少了近一半? 元继狂喜! 自己还真是料事如神,李承志果然准备不再浪费那雷器了? 哈哈,只要等那炮车撤后,便是弩枪齐发之时。 “于休,令弩兵备箭,但等魏军的弩阵撤出,便令开弩……” 于休满脸喜色:魏军要退兵了? 元继又叮嘱道:“但莫要惶急,都已坚持了这般久,也不差这一刻半刻。一定都等敌之炮弩停止抛射,全部撤至后阵之后,我等才能散了这盾墙……要防贼敌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殿下放心,末将省得!” 于休轰然应诺,飞快的给部属转述着军令。 元继又将双目凑到了城垛的孔洞之上。 嗯,虽然抛来的雷器稀了许多,但魏军折的炮阵并无后撤的迹像? 不但未撤,好似还要往前靠近? 还真就是…… 除了用来压制城上守军的二十座投石机,剩下的七八十驾炮车,大都在往城下缓缓推来。 元继眯起双眼,往后急瞅:有不少兵卒手脚麻利的搬运的装有手雷的木箱,紧跟炮车之后。 什么意思,这是想靠近些再投? 但有何用? 你投的再多,不依然还是会滑下城墙? 元继又一侧目:另一侧,两辆车驾一左一右从阵前驶过,每行约十步就会停留,而后便见炮卒从车下搬下许多物事。 看着并非如之前的雷器,倒像是瓷罐? 李承志搞什么把戏? 元继隐隐觉的不对,脑子里好似冒出了一根线头,却怎么也抓不住。 于休从盾墙下窜了过来,疑声问道:“殿下,魏军意欲何为?” “某也不知!” 元继摇着头,将声音压的极低,“但不知为何,总觉心惊肉跳,似是有大事发生?令兵卒莫要轻举妄动,小心提防……” “诺!” 于休恭声应着,待他传完军令,城下也有了动作。 一百步也才是一百五十米,片刻就到。魏卒约在三十米外停驻炮车,城上的守军甚至能看清敌人的长相。 这得有多近? “殿下,魏军距城顶多也就二十步,李承志难不成是疯了?” “并非李承志疯了,而是他谅定你我不敢散了盾墙,更不敢启用车弩等重器!” 元继双眼微眯,细如刀锋,“待某观之,此次魏军摧毁射的并非雷器,且离如此之近,定是李氏小儿又生了什么奸计。” 还能有什么奸计? 雷也抛了,火箭也射了。传说中的三种利器,如今已见其二,就唯那“状如流星,马见即惊”的火筒了。 但听闻此物除了放火、惊马,好似再无大用。 如今城上备足了水,也无马可惊,想必魏军也无必要浪费。 再者看城下的阵势,好似还是要用炮弩将那瓷罐抛上城头? 就是不知其中装有何物,又为何要至如此之近,难道那东西极为沉重? 于休暗中猜疑,又低声道:“殿下,末将观之,贼敌距城也就二十步,离的如此之近,便是直射也颇有威效。若不令弓卒引箭,自孔洞射击?” “未见敌贼炮卒皆披全甲,若非劲弩,定是伤不到其分毫……罢了,聊胜于无,那就射!” 于休自去传令,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的盯着城下。 果不出他所料,就算只离着二十步,但城上射出的箭支根本对魏军造不成什么危胁。 箭矢射到那铁甲上,竟连个坑都未留下? 要是能开弩就好了…… 元继在暗自可惜,李彰却是兴奋不已。 水都浇不灭的火油,闻所未闻。元继死定了…… 不过被李承志震惊的次数太多,李彰的心智也成熟了不少。 比如钢甲、比如火药,哪个不是世所罕见,骇人听闻。 别说水浇不灭的火油了,就是水里都能着火的东西,李彰又不是没见过? 但就是太过精贵,李承志摸都不让他摸。 一想到精贵,李彰又往脚下瞅了瞅。 一只木箱,其中垫着厚厚的麻绒,除此外,就只装了两只瓷罐。 据大兄讲,这东西比雷还要精贵,故而此次每架炮机才只分到了两颗。 不然炮营何需冒着这般大的风险跑这么近? 但凡城上的守军敢拼死一搏,掀开盾墙开弩,保准一弩便能摧毁一架炮车。 还好,敌贼眼下还未反应过来。 暗中庆幸着,李彰来回奔走,连声呼喝道:“尽快试射,多射几轮,定要确保实射之时,每一炮都能抛至城头……” 麾下轰然应诺,有条不紊的摆弄着炮车。 “咚!” 第一架投石机调试完毕,开始试炮。 高壮的辅兵举起大斧,狠狠斩下,儿臂粗的麻绳应声就断。 随着一声重响,配重石轰落砸落,杠杆高高扬起,一颗瓷罐从皮兜里飞了出去。 毕竟是试射,准头肯定不足,力道差了一些,瓷罐砸到了墙上。 “哗”的一声,瓷罐爆裂,在城墙上炸开一团水雾。 水顺着墙壁流下,浇灭了一支扎在半墙中的火箭…… 什么东西? 看着像是水? 心中惊疑,元继竟将头探出了孔洞。 恰至此时,近一半的弩炮此起彼伏,数十只瓷罐像惊出林的野鸟,齐齐飞来。 “砰砰”的爆裂声不绝于耳,有一颗就砸在离元继不足一丈的城墙上,于休悚然一惊,扯着元继的甲带要将他拉回来。 “莫动!” 元继尖声厉吼,抹着脸上的水迹送到了口中。 有点咸,还带着学习通腥味……这就是水? 李承志魔障了,让炮车靠这么近,冒着被车弩轰碎的风险,就为了往城上射几罐水? 元继极是不解,又将目光挪到了投石机上。 他也算身经百战,见多识广,只看了两眼,心里便狠狠的一跳。 此物……端的便利! 若制的稍大一些,威力绝不会输于近百人马操持的石炮。 且如此简单,只是在尾部压了一块大石,就省却了上百人力? 李承志果不愧为天纵其才,元某想不佩服都难…… 见元继缩回了脑袋,于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虽说概率不大,但难保元继运气不好,被魏军一炮轰个正着。 看他若有所思,于休只当元继在惊疑魏军为何要抛些水罐上来。他便顺口说道:“方才之时,末将几度以为这灌中装的是火油,是魏军用来引火的,没想竟是寻常的水?” 火油? 脑中就似闪过了一道光,元继脸色一僵。 一语惊醒梦中人,元继此时才知,方才心中有如线头一般的冒出的是何念头。 就是火油! 去年秋,李承志与元乂在金墉城下比阵,他就在城头陪着元恪观阵,那时李承志就用过一次。 用的是猪尿泡,被骑兵甩到元乂的车阵,而后只射了一根火箭,眨眼间便烧出了数十丈的一条火龙。 而如今,李承志只是将猪尿泡换成了瓷罐,将骑兵换成了弩炮…… 自己早该想到的! 但记得比阵之后,兵卒只是抬了些水,就将那火浇灭了。如今李承志明知城上备足了水,却依旧用出了此计,岂不是多此一举? 委实想不通…… 就这样,元继硬生生的错过了最后一丝机会。就如李彰所担心的,若他敢破釜沉舟,悍然散了盾墙以弩轰击,便是城上死伤惨重,也定能将距城只有二十步的五六十驾炮车轰个稀巴烂。 当然,最后还是逃不了败亡的下场…… 足足试射了七八轮,十颗水罐足有颗都能砸到盾墙,李彰才命炮卒换上了油罐。 “莫慌、莫急、瞄准、投稳……点火!” 随着各什什长一声声令下,数十颗拖着尾巴的瓷罐被抛上了城头。 是雷,还是水? 管他呢…… 城上的守卒早不复甫一开战时那般惊慌,胆气壮了许多,多少也有了经验。 兵都大都蓄着力,只等头顶发出“咚”的重响,便会齐齐合力,将那瓷罐掀下木盾。 “啪”的一声,瓷罐在头顶摔碎,木盾连晃了几下,但并无方才那般“骨碌碌”的响动,更无震耳欲聋的爆响传来。 只听哗哗几声,似是破碎的瓷片划了下去。 竟然不是雷? 正在庆幸,突有兵卒一声惊呼:“火……” 傻了不成,头顶上还在不停的往下滴水,哪来的火? 什长正要喝骂,眼前猛的冒出一道火光。 火油混合着水渗过麻布,渗进了木板的缝隙,瞬间就将麻布烧穿。 盾墙底下滴的不再是水,而是火雨。滴到哪里,哪里就能着起来, 火烧股肤,不亚于钻心之痛。便是再严的军纪、再丰厚的赏赐,也抵不过人的本能。 只听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但凡被油罐砸中的木盾,无一不被士卒掀翻。 一时间,城头上乱的就如被挖开老巢的鼠穴,兵卒就如点着了火的鼠仔,毫无方向可言的四处乱窜。 只要是活物,就鲜有不怕火的。所以着火的兵卒冲到哪里,哪里就乱成了一窝蜂。 任凭旅帅、队主呼喝,却已无济于事,甚至波及到了元继。 元继的亲兵奋尽全力,斩杀着乱窜的兵卒。元继面如土色,一万个想不通:木盾上裹着麻布、棉被,被泡足了水,为何还能被引燃? “殿下小心……” 于休一声厉吼,猛的推了他一把。一口瓷罐擦着元继的肩膀落下,砸碎了立在墙边的一只水瓮。 水流了一地,上面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油花,看着就像是毒药,让元继避如蛇蝎。 他慌乱的往后退着,避免流到脚底。 恰至此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点火星,恰如其分的落入水油之中。而后便听“轰”的一声。 声音不大,与那天雷相比更是近同于无。但元继却被骇的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一道火光毫无征兆的冒了起来,瞬间在他面前燃起了一道火墙。而且还是不停的往前窜去。 水流到哪里,火墙便会烧到哪里。 水……竟然能着火? 李承志可引天雷的谣言甚嚣尘上,元继听闻之时也曾惊惧狐疑,但见识过后,才知传言有误:此雷为人为,而非天罚。 相应的,敬畏之意也就弱了许多。 而此时,他却是亲眼看到:竟连水……都着了火? 元继深知,此物依旧是李承志所造,定是人为,而为妖魔、邪术。 但麾下众将与普通士卒呢? 此时的城头已然乱的不能再乱,到处都是“水着火了……水着火了”的嘶喊。 再放眼望去,起火的地方其实并不多,也就二三十处,加起来顶多百丈。而只是这一面城墙,就足有三里长,起火之处还不足两成。 但盾墙已被破了个干净,甚至有兵卒慌乱之下跳下了城头。 元继目眦欲裂,一时间万念俱灰。 此时的魏卒不论是投射雷器,还是抛射火箭,都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念头都还在心中盘桓,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闪电,只觉浑身一痛,就如万千只蚂在啃骨吸髓。 盯着胸口汨汨流出的血柱,元继惨然一笑:这就是……天雷? 天意如此,万事休矣! 正文 第四九三章 城破 五里外,骑阵如墙。 各色号旗、角旗迎风飘荡,发出“哗哗”的轻响。 马儿戴着料兜,瑕意的吃着草料。马上的兵卒却个个如临大敌,伸着脖子,侧着耳朵,听着清水城的动静。 如同闷雷般的怪响不绝于耳,烟尘飘扬在半空,似是一道动一般,遮住了半边天际。 但怪异的是,临近胡军的西城却雅雀无声,安之若素。 不时,便会有快马自东而来,奔至伏罗的帅旗之下向他秉报。 急报的次数越多,伏罗的表情就越怪异。 本以为魏军但凡祭出雷器,叛军就会溃不成军,清水城须臾便破。 但谁想,元继竟打的有声有色? 虽说跟个乌龟一般,缩在城上连头都不敢露,但只要能防住魏军的诸般火器,元继虽败犹荣。 更何况,开始至如今已近两个时辰,元继尚未露出败迹,应是能守到天黑。 而只要守过第一日,自然也就能守过第二日,第三日…… 消息一次比一次利好,也激的麾下众将蠢蠢欲动:所谓的天雷,也非无法可破么? 慕容高见缝插针的凑了上来:“大人,可否让末将将功赋罪?” 伏罗皱了皱眉头:“你如何赋?” 慕容高有没有罪,伏罗很清楚。 不管他是怕死,还是当机立断,但避免数千儿郎死于魏军的火器之下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怕动摇军心,避免军心动摇,闻“雷”如虎,伏罗不得已才给他安了一个“畏战”的罪名。 慕容高自然也心知肚明,之所以请命,无非是不想“怯弱、无能”的声名深入人心,想一雪前耻罢了…… “魏军鏖战已久,却未建寸功,必然已身心疲惫,士气大落。若无意外,午后魏军必退……故而末将便想,待入夜后,若能让元继出兵牵制其正面,末将再以甲骑冲之后阵,必能破魏军营寨……” 倒也不失为是奇计。 毕竟魏军仓促而来,一来就攻城,还未来得及立寨。且以这数日所观,魏军便是立寨,估计也就是一道壕沟,再加一道车阵。 趁月黑风高,以甲马冲之,未必不能破。 伏罗稍一沉吟,却摇了摇头。 “元继不会答应的……此时他恨不得魏军退兵,又怎会行此凶险之计?” 也不止是元继。 如果敢冒险,伏罗就不会退至城后五里之外了。 这是抱定了但有不对,就逃之夭夭的打算…… 见伏罗不允,慕容高也不失望,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末将遵令!” 慕容高要是悍勇之辈,之前那一战也就淡会逃的那般干脆了。方才不过是做做样子,想搏点名声罢了…… “报……” 一声急吼从远处传来。伏罗猛一抬头,见一匹快马从东面急驰而来,半丝都未停歇,直奔帅旗。 自魏军开战,探马足足报过十数次,但皆无此次这般急迫。围在帅旗下的众将心里一突,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大人,清水城破了!” 就如一道雷霆轰到了头上,伏罗耳边阵阵轰鸣,脑中嗡嗡作响。 怎可能? 一刻前,才有快马来报,称魏军接连用了雷器、火箭,但被元继防的密不透风。 而仅仅过了一刻,清水城突然就破了? 慕容高急声问道:“可是城中出了内贼,与魏军里应外合破了城门?” “大人,并无内贼,清水城是被魏军正面攻破的?” “难是用雷器炸塌了城墙?” “也不是……魏军用的是火,先破了守军的盾墙,而后百雷齐发,令其溃不成军……” 火? 伏罗稍稍清醒了一些,狠狠的一咬舌尖。随着剧痛,一股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总算是定住了几分心神。 “方才数次探报,不是均称元继防备得当,魏军的火箭便是射中盾墙,也须臾便熄。如今又是如何破的,难不成城上的水用尽了?” 斥候旅帅猛的垂下了头:“大人,末将也不知……” 不知? 那要你何用? 伏罗抽出腰间的长刀,竟似是要照头砍下去。 好在斥候眼明嘴快,急声辩道:“大人明鉴……魏军强攻之东城雷若流星,火箭如雨,便是末将敢冲,战马也畏惧不前。故而我等只敢于南北两城之下游探…… 之前诸般探报,便是由元继置于城上专负予我等传讯令兵口中得知。而此番应是城破的太快,致城上守军大乱,故而城破之时并未有讯息传来。 但末将怕误了大人大计,无奈尽遣麾下,往东城急探,足足折损了百余骑,才探得一丝军情……大人,实非我等无能……” 伏罗被气的双眼赤红,手中的长刀紧了又紧,却怎么也砍不下去。 他知道斥候旅说的是实情,但无奈惧意就如海潮一般无边无际,好似只有杀人才能让他安定一些。 谁都不敢劝,包括惯会见风使舵,最好充好人的慕容定。 咬了好久的牙,伏罗突的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被针扎破的气囊,眨眼间身形便委顿一截:“退!” 慕容定的乙卫因折损过重,已便伏罗置为后军。若要退,自是由他开道。他无奈,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大人,退至何处?” “难道还能退回龙涸(吐谷浑与北魏交界)?” 伏罗突然就怒了,狠狠的一刀斩了下来。不过是刀背,“绕过秦安,直接退至陈仓……” 伏罗惊惧之下,甚至不敢去汧源与元丽汇合,而是选择直接去陈仓,打算于更为强盛的南军兵合一处。 更主要的原因则是:陈仓之后便是武都镇,一出镇关,便是吐谷浑之境。 伏罗然打算,若连南军兵合一处都抵不住李承志,就只能逃回老巢…… 慕容高连一丝生气的表情都不敢有,捂着头盔急声应道:“末将遵令!” 随着几声呼喝,便见从胡阵中奔出数十骑,由西北往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这是先遣的传令兵,被派往秦安、汧源,乃至已孙兵陈仓的南军传讯。 稍后,两万大军便开始拔营。 两万余骑兵齐齐奔行的阵势何其壮观,根本不用游骑探报,方攻上城墙的步卒,及予城下巡游的骑兵,皆能看到西南方向升腾起了漫天的烟龙。 胡军要逃…… …… 石彻的城墙被烧的焦黑,到处都是碎砖破石,及惨不忍睹的尸体。 好似要把积郁了半日的闷气一股脑的发泄出来,李彰就如疯了一般,令炮卒不间歇的往城上抛雷。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这全是黄澄澄的钱…… 李松差点心疼死,亲自跑过去抽了李彰几鞭。 不多时,烟尘便已散尽,东城墙上已不见半个站着的人影。 护城河都已被填平,就如一群被放出圈的羊,两千白甲旧部推着云梯,对楼,疯了似的涌向城墙。 刁整与郦道远坐的马上,观望着不费吹灰之力便登上城头,全种未遇一根箭矢、一颗落石的泾州兵,又是欣喜,又是感慨。 “李始贤好福气,躺着都能立大功?” “谁让你我生不出李郡公这般出息的儿子?” 刁整羡慕的叹了一口气,又往城下指了指:“元县男,召令虎骑,准备入城!” 元鸷高声应着,命令兵敲响了大鼓。 就在此时,南翼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哨声。一骑狂奔而来:“都督,胡军全营出动,似是要转奔往南!” “快报予郡公!” …… “由西北移向东南,而非直接往西?看来伏罗依旧未死心啊……” 李承志幽幽叹道,“如今我兵力捉襟见肘,只能由他。嗯,速报予李韶,令他严加提防……” 李始贤有些揪心:“方才已来急讯,南军已然攻破了峪与骆峪两关,想必最迟明日,十万南军就会尽数入关。如今再加上伏罗了两万余精骑,堪称如虎添翼。而元伯兄(李韶)麾下之兵还不足两万,如何敌的住?” “父亲放心!便是南军入关,短时间内也不敢发起总攻,至少要先攻克北依秦岭的剩余关城,不然就会腹背受敌。 再者如今伏罗即退,西线与陇山诸关隘也就不需留太多兵力,至少可遣两万步卒移至汧阴。助世伯固守足矣。只需坚持数日,等我攻克秦安,收复秦州全境,便会挥师东进,到时便决一死战……” 道理便是这般的道理,李始贤自然清楚。但他依旧有些不放心:“怕就怕南贼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万一与伏罗兵合一处后,若敌军倾巢而出强攻元伯兄,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不排除这种可能。 李承志沉吟良久,抬头往东望去,目光幽森:“大不了,这秦州我不要了……” 李始贤悚然一惊。 李承志这是要与南军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他本想劝,但窥见儿子脸上的决然之色,话到了嘴边又拐了个弯:“你莫要诓骗为父,说实话:诸般火器还余多少?” “父亲放心,还多的很。足够杀南军个人仰马翻……” 那就好! 李始贤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见父子二人停下话头,李睿才装模做样的快奔了几步,站在望楼下高声唤道:“郎君,刁都督请你入城?” 这般快? 李始贤心里一跳,眺目望去。 不知何时,城头上已然插上“讨逆都督·李”的号旗。许多泾州兵正在补刀、灭火、绑缚俘虏、收缴兵器。 城门早已大开,骑兵排着一条长龙狂奔入城。 但怪异的是,不论是城上,还是城中,竟不闻刀兵相交与喊杀之声? 李承志低声解释道:“动用火器攻城,便有这般好处。难的是无法破城,只要城破,守军鲜有拼死顽抗者,只因已被吓破了胆。就如李松攻克头曼城,整整用雷轰击了三个时辰才得以告破,但入城,前后就只数克,就兵不刃血的占了全城……” 一提李松攻克头曼城,李始贤就止不住的心头发寒:头曼城破之后,李松俘虏活口近十万,最后竟无一生还? 便是那时他才悚然惊觉:为何遣李松率部遁往西海之初,李松便如防贼一般,做了那么多的布置。 先是李亮、皇甫让,之后又是李承宏、李承学? 随着实力的增长,野心会不断膨胀,且永无止境…… “我记得你前日说过,此次所俘,会遣部分丁口予大碛?” “父亲好记性!” 李承志边下望楼,边随口恭维着。 “不如借此机会,将李松留在京中,伴你左右。让李亮与皇甫助承学镇守岭北,你以为如何?” 李承志心中一动,想起了之前李始贤劝他“未雨绸缪,渐杜微”的那番话。 “父亲所言甚是。但不论是大兄还是三弟,都未经阵战,毫无治军之经验可言。而如李亮、皇甫,二人少经历练,均无大将之风,与李松相比,颇欠火候。故而暂时,依旧是李松最堪大用……” 李始贤想了想,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这便是李承志时常所言:发展的太快,各种弊端就会飞速呈现。 偌大的李氏,竟挑不出一个可以顶替李松的人才? 他倒是可以,就如当初的李松一般,找个机会假死脱身就行。 但李承志定是不会答应的。 不是犯忌讳,而是太浪费…… 李始贤灵机一动:“不如,让你伯父暴毙?” 李承志有些懵。 自己怎就没想到? 大伯随祖父镇守武威之时,不知与吐谷浑、柔然打过多少仗,且任过镇府长史。无论是治军还是理政,比李松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承志很是意动:“行倒是行,就是不知如何劝得动大伯?” 毕竟是造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营生。若不是吃了熊心虎胆,谁敢答应? “何需用劝?” 李始贤不由的冷笑了一声。 知子莫若父! 当初李其受召入京,之所以带的是李始良,而非李始贤,便是因为李其深知:怕是他都未到京城,李始良就先反了…… 李始贤信心百倍的说道:“交给为父就是!” 望楼下家臣不少,父子二人极有默契,再不多言,跨上马往城门行去。 刚入门洞,便是瓮城。地上被炸的坑坑凹凹,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 男女老少跪了一地,皆是五花大绑,应是叛军首脑的家眷。 当看到为首之人时,李承志微有些愣神:元乂? 正文 第四九四章 未战先溃 元乂被五花大绑,跪伏于地。虽低眉垂首做恭服状,但李承志依旧能感受到他眼中的恨意。 想想也对:若非李承志,二人不可能结成生死仇敌。元乂也就不会与李承志比阵、他的腿也就不会断、更不会被免去世子之位。 元继也就不会被先帝贬官,更不会心生不贲,毅然决然的跟着于忠刺杀元恪,而后造反…… 在元乂看来,一切都是因李承志而起,他就是罪魁祸首,元乂怎可能不恨? 李承志却很是淡然,甚至有些感慨。 历史终究因为他而改的一踏糊涂,就如元乂。 元恪没有留下一子半嗣,胡允华如今深居宫中,生不如死。故而元乂不可能再有成为权倾天下、肆意妄为的元司徒的机会。 恰恰相反,此时的元乂已成丧家之犬,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都要看李承志的心情。 看他神思悠然,好似不认得元乂一般,刁整小声提醒道:“郡公,此乃贼酋元继之长子元乂与二子元罗,其后为侧妃高氏,余者皆为诸叛将之家眷,不知该如何处置?” “哦,元继呢?” 李承志回过了神。 “其亲卫声称,天雷误中元继,使其当场勋命。之后城头大乱,其尸身受乱兵践踏,早已面目全非,故而一时难辩。末将已令心腹仔细搜寻,定是能寻出真身……” 死了? 与陆延、窦领相比,元继要强出许多,称一声枭雄也不为过。李承志还打算好好问问他,急切间,他是如何想出防备火器的办法的。 他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找不到也无所谓。余者好生看押,待破了秦安,生擒侯刚后一并押解入京,予诸将士请功……” 刁整欣然应诺:“谢郡公体恤!” 他之前还以为,但凡见到元继、元乂之流,李承志必将其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毕竟这父子二人就是害死先帝的元凶之一。 “入城吧!” 李承志催动马匹,穿过了瓮城。他边走边问:“战绩如何?” “秉郡公,此战杀敌两千余,俘敌逾八千,自元继以下,擒获叛将二十二位……另有丁壮四千,妇孺老弱无算……” 一万守卒,四千丁壮! 李承志哂然一笑:“崔祖螭竟未说谎?” 派来两个子侄予李承志投诚之时,崔祖螭自然也将清水并秦安两城之军情一并送来。包括兵力几何、粮草多寡、兵甲配置、城内布局等等。 此时一算,基本相符。 刁整有些遗憾:“此时想来,崔祖螭应是真心投附!” 李承志呵呵一笑,摆手道:“无妨……秦安城就在哪里,迟一日早一日并无区别,不会误了崔郡守的好意……” 确实如此。 即便没有崔祖螭,秦安城也照攻不误。李承志一点都不担心能不能打的下来。 他心忧的是,会不会就如父亲所言,伏罗与南军破釜沉舟,急攻李韶。 若东线一破,夏州的高猛、泾州的奚康生必受波及。到时南北之叛军遥相呼应,李承志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得被活活累死。 所以兵贵神速,李承志已然决定连夜南下,尽快将秦安拿下。 “我令元鸷先行一步,护后军先行押运粮草,往秦安挺进。你尽快安置,将清水县城了理妥当。最迟入夜,你我便须启行。” 刁整有些惊讶:“这般急?” 不急不行,南军已然破城入关了。 但李承志怕动摇军心,故而暂时封锁了消息,就连刁整和郦道元都不知道。 “尽快安排吧!” 刁整再是不解,也不敢置喙,恭声应诺。 瓮城不大,也就一里,几句话的时间,李承志与刁整便入了县城。 城内极是嘈杂。 魏军就如过境的蝗虫,挨家挨户的搜查、甄别。不论男女老少、妇孺老妪,尽皆被驱至街中。 若是青壮,就会被缚住双手,如牛羊一般首尾相连,窜成一窜跪伏于地。 其余妇孺老弱经辩认后,若非叛卒家眷,则会放归家中。 一时间,城中如鸡飞狗跳,哭喊声震天。 李承志牙疼一般,脸上的五官拧成了一团。 以为他是于心不忍,刁整小心翼翼的问道:“郡公,可是有何不妥?” 李承志无奈道:“太慢了!” “啊?” 刁整没想到,李承志竟会这样回答。 “我又非沽名钓誉之辈,自然知道除恶务尽。更知如此方能以绝后患,以免叛贼余孽藏匿城中,以至死灰复燃!” 李承志指了指比屠宰场还吵,比菜市场还乱的街头,不满的说道, “但似你这般甄别,该耗到何时?须知此战非一城一地之争,若每占一城,都要如此繁琐,怕是打到明年开春也杀不尽叛逆,更莫说将岛夷、胡贼驱出我大魏之境……” 刁整若有所思。 自古至今,攻城夺地之后莫过如此,已延用了上千年,怎到了李承志这里,突然就不适用了? 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方才李承志提及,要连夜南下的那番话。 “郡公,末将以为,便是多征些民夫也是好的,至少可以用来修城安营、转运粮草?” 李承志眉头一皱:“出征以来,刁将军何时见我做战之时,征召过民夫了?” 刁整懵了懵,脑筋转的飞快。 还真没有? 大军一出洛阳,李承志便千里奔行,只带两千甲骑驰援北镇,仅仅一夜,便平了沃野之乱。 而后急率六千甲骑北往阴山阻击窦领,与西海遗部南北合击,使强盛一时的杜仑部灰飞烟灭。 至如今转战关中,依旧是忽来忽往,神龙不见首尾。且先不提火器之利,只说李承志数战之绩之所以如此傲人,尤为显眼的则是一个“快”字。 敌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李承志就攻到了城下。 所以,普通的民夫根本适应不了李承志随时都会急行军的节奏。与其拖后腿,倒不如不用。 就如眼下,无论是连退数日诱敌深入,还是突飞猛进溃敌千里,李承志麾下皆是战兵。 要连押运粮草、安营立寨、埋锅造饭的,也是州郡之兵。 那该如何是好? 便是叛民,也是受贼酋胁迫,无奈从敌。不可能如白起一般尽皆坑杀了事吧? 也不能弃之不顾,不然大军一走,难保清水不会复叛。 “以郡公之意呢?” “留下一千守城,就从泾州兵中挑一营吧。” 李承志一不作二不休,“也莫要再浪费时间了……李亮,令皇甫忠就地接防。刁将军,即时传令,余部予城外整军,一个时辰后启程……” 鏖战刚罢,便是胜方眼下也是一地鸡毛。一个时辰的时间,也就堪堪备好兵甲、车驾、马匹。若慢些,连吃口热饭、喝热水都来不及。 刁整南征北战,成名已久,再是迟顿也知必有蹊跷。 必然是军情已经紧急到了让李承志这般急迫的地步…… 他不由的压低了声音:“郡公,末将斗胆,可是……东线战事紧急?” 就知道瞒不过他,李承志叹了一口气,“昨日近夜,南军连破斜峪、骆峪两关,已然阵兵于山北。如今,伏罗不战而逃,举兵进往陈仓,两军合兵在即,李韶危矣……但你莫要声张!” 刁整心下一紧:“末将省得!” 情急间,他哪里敢再和李承志客套,几声急喝,口若连珠,须臾间便下了数道急令:但凡丁壮,尽皆绑缚,其余妇孺老弱俱遣回家中。但有不听号令予中出没,格杀无论。 就只在内城转了片刻,也未入县衙,李承志便出了城。 李松鬼鬼祟祟的凑了上来:“郎君,不如让仆留予清水?” 李承志怪异的瞪了他一眼。 李松显然是了猜出了李承志的心思,知道他要将清水城中的降卒、丁壮,以及妇孺老弱,偷运一部分到西海,或是大碛。 但以李松胆大包天的秉性,便是不会将清水偷成一座空城,也至少敢偷走一半。 而刁整、郦道元又非蠢猪,猛然少了这么多人,怎可能不追根究底? 所以李承志交给谁也不会交给他, 怎么也该让他再吃些教训,收收性子。 “杀鸡焉用宰牛刀?有承学与皇甫忠足矣……” 李承志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再者只是一座清水城,便是加上元继之首级,至多也就让父亲迁升个一级半品。故而正是你出力之时……” 这李承志几句恭维,李松心花怒放。 对啊! 偷人哪有打仗来的爽利? 李松眉开眼笑的去整军了。 将其糊弄走,李承志又唤来了李承学与皇甫忠。 “刁整声名在外,出则为良将,入则为良臣,非易予之辈。想要瞒他,绝非易事,因此尔等须小心行事,动静不宜过大。也莫念心,便是不成都可,但绝不能露了行迹……” 李承志细心的交待道,“八千降军,怎么也能挑出两三壮卒。与其家眷,若是皆能运至西海也足矣……便是事后遮掩起来也容易些。” 二人恭身应着,李承学又问道:“请教二哥:若是事后有人追究,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就称降卒复叛,出城逃散了,不知去了何处。要不就成俱被伏诛,皆坑杀了……”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指点道,“待大军走后,尔等便先挑些死尸理于某处……嗯,记得埋之前放把火……” 到时烧的面无全非,谁都认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壮? “弟记住了!” 二人刚走,刁整便来请他,说大军整装待发。 此时已是酉时正,再有一时辰,太阳就该落山了。 李承志沉声道:“启程!” …… 往西约百里,便是陇西郡治所秦安县城。若遣快马,至多一个时辰便到。 得伏罗相助,侯刚往秦安时随行有两营精骑,专负传递讯令及军情。故而天亮不久,侯刚与崔祖螭,并元继从弟元暐皆接到急报,称李承志全军尽出,急攻清水。 侯刚与元暐眉头紧锁,崔祖螭也装模做样的说了几句担忧的话,但心中却万分不解。 李承志放着垂手可得的秦安不来取,却非要啃元继这个硬骨头? 到底是他信不过我崔某人,还是有十足之把握,认为不需他崔祖螭里应外合,李承志也有信心拿下清水与秦安? 心中猜疑,崔祖螭又建议侯刚多派快马,即时探报。侯刚一不做二不休,足足遣出了两族胡骑。且要求最多两刻一报。 故而清水的战况如何,秦安得知的极为及时,相差还不到一个时辰。 然后,侯刚并元暐,及秦安城的两万余叛军就如坐过山车,经历了从低谷到巅峰,而又又至低谷,乃至绝望的心理路程。 整整半日,元继都防的密不透风,有模有样。而至午时后,仅仅半个时辰,清水城竟就破了,就连元继也生死不知? 更有甚者,城破之后,魏军竟未费一刀一枪,兵不刃血的就拿下了清水县城? 自元继以下,只是军主以上的叛将就足二十余位,且近有上万守卒,竟无一个再敢生出半丝反抗之意? 前后战况如何,侯刚等人知之甚详。因此深知并非军将无能,守军也皆非尽是贪生怕死,不然就不会拒魏军与城下近两个时辰。 而是李承志之诸般火器极为诡异且犀利,绝非人力可抵挡。 元继在时,尚能硬撑一时半刻。元继一死,自然就兵败如山倒…… 侯刚面色铁青,心中惊疑不定:最多一两日,李承志便会举兵攻来。到那时,自己又该如何抵挡? “将军,急报!” 似是如梦方醒,侯刚猛的一个激灵:“讲!” “伏罗大人遣人来报,称两万余吐谷浑精骑已尽数拔营,往东移驻,意欲与济阳王汇合。并称予我等留一旅传讯便可,其余三旅需尽数召回……” 我入你大母! 侯刚心脏阵阵急缩,恨不得干翻伏罗的祖宗十八代。 这狗贼分明就是被李承志吓破了胆,连试探探都不敢试探,就准备逃了? 清水已破,如今伏罗再一走,秦安便成了一座孤城。最后是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情急间,侯刚竟萌生了退意…… 正文 第四九五章 收复秦安 “候将军,崔某虽辗转于州郡,久不于京中任职。但依旧予将军‘质直’之名如雷灌耳,故而将军才得以授先帝赐名为‘刚’! 广平王(元怀)秉孝文先皇之遗志,行匡扶社稷之宏愿。闻将军之忠贤,故而托以重镇并数万子民之安危,寄将军拒敌于外。 而如今大敌犹在百里之外,将军手握万余重兵,且有坚城可倚,却畏敌如虎,不敢一战?若广平王、于县公(于忠)回返,将军何以面对,又如何以慰江阳王(元继)泉下之灵?” 这老贼好一张利嘴? 崔祖螭口若悬河,字若连珠,说的侯刚哑口无言,辩无可辩。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似是便秘一般。 憋了好一阵,他才无奈道:“崔刺史有所不知:李氏小儿诡计多端,诸般火器利如天罚,锐不可挡。但凡有半丝可战之力,伏罗何以不战而逃? 且再看江阳王殿下,接战之初可谓殚精竭虑、费尽心机,但到头来,仅仅只守了半日?正是侯某不愿这一万余儿郎白白折损,故而才欲随伏罗东进,与济阴王并南军汇合。 再者,伏罗一退,秦安便成孤城,崔刺史且以为,便是你我有死战之念,又能挺的过几日?” “放屁,无耻之尤……侯刚,你怕死就说怕死,不敢战就不敢战,何苦如此狡辩? 以为崔某当真就只会理政,不懂军事?某随先父僧渊公(崔僧渊,已故青州刺史)于泾州与齐军(南齐)恶战之时,你尚在北镇牧牛(侯刚家贫,为平城牧户)…… 如今清水已破,只余秦安可牵制西线之魏军。若你不战而逃,魏军便能兵不刃血的拿下秦安。至此秦州全境、并陇山诸关城要冲尽归官兵之手。李承志便可尽撤西线之兵,与李韶兵合一处…… 到那时,便是南军足有十万之众,便是伏罗有两万余精骑,便是再加上你与元丽之四万余步卒,就能一定胜得过李承志? 我若是你,便是将这万余步卒耗尽,也要从他李承志身上咬几口肉下来……” 侯刚出生低贱,最恨的便是有人以此取笑予他。此时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抽出刀来将崔祖螭砍成两段。 “狗贼,安敢羞辱于我……” 口中吼着,侯刚提起拳头就冲了上去。 崔祖螭冷声笑道,顺手就抄起了案几上的砚台:“崔某还能怕了你?” 侯刚武艺高艺,但崔祖螭却也不差。正如他方才所言,当年真是与南齐打过无数恶仗的。 而其予史书中只留有寥寥数语,但着墨最多的,就是“粗壮勇武有力气……” 这仗都还没打,顶头上官却先内讧了起来。几个军将和官吏见情势不对,手忙脚乱的将二人抱住。 “将军息怒……” “崔祖史万万不可……” “竖子不足与谋!” 崔祖螭狠狠的砚台往地上一掼,当即就摔成了一堆石渣。而后一甩官袖,怒气冲冲的往堂外走去。 “你若念生怕死,自逃便是。但崔某堂堂男儿,誓与郡城共存亡……” 一只脚都迈过了门槛,崔祖螭猛的一顿,转过头时,满脸都是杀气:“某知人各有志,尔等吏员若意欲随候刚逃命,崔某也不阻拦。但那个敢予逃贼一颗粮食,一个民夫,就莫怪崔某人的刀不认人……” 看他扬长而去,侯刚隐隐冷笑:爷爷这是逃命,又非迎敌,要那般多的民夫有鸟毛用? 至于粮草……出了秦安便是梁州地界,先派快马予元丽通秉,每至一县,临时征调便可,何需提前携带? 正好可以轻装上路,更省了不少时间…… 侯刚身后站着不少人,有军将也有吏员。看着崔祖螭毅然决然,却又形单影只的背影,不少人面露敬佩之色,但却无人挪动一下脚步。 这世上,不怕死的人终究只是极少数,所以他们才佩服。 “某自从随将军来了秦州,观这崔刺史终日酒醉,鲜有清醒之时,不想却如此刚烈?” 侯刚禁不住的冷笑了一声。 刚烈? 是读书读傻了才对…… 正讥笑着,堂外一声急报:“将军,斥候来报,称一个时辰前,魏军尽数出城,自清水往我秦安而来……” 一个时辰前? 侯刚瞅了瞅案几上已点亮的灯烛,又看了看堂外昏暗的天色,脸色悚然一变。 李承志这是要夜行军? 怪不得伏罗会跑那么快,怕是已然料到再不跑,就会被李承志堵到陇山以西。 “传令,即刻整军,连夜拔营!” …… 夜空繁星万点,四野却如泼漆染墨,不见一丝光亮。 万余叛军尽数出城,在城外结成长阵,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全军起程。 伏罗留给侯刚的一旅胡骑极为得力,半刻一报,将魏军的动向探的极是清楚。 此时,李承志的前军已至成纪,距秦安已不足五十里。侯刚急的心头冒火,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 堪堪等全军集结,他便迫不及待的命令兵敲响了战鼓。大军徐徐开动,夜幕之中,看不见首尾的灯火有如长龙。 崔祖螭站在城头,目光悠然。 “使君方才予堂中激将侯刚之时,差点惊出职下一身冷汗!” 幕僚心有余悸道,“若侯刚恼羞成怒,果真依使郡之言,留予城内坚守,我等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侯般若有这份骨气,他也就不是侯刚了!” 崔祖螭勾着嘴角,脸上尺显鄙夷之色,“世人都称,李承志骤然得贵,皆因媚幸元恪。但要与侯刚相比,他提鞋都不配。 李承志起家之初,至少有平定泾州之战功。入京之后,又是制冰、又是熬盐、又是做豆腐。余者不论,便是这份生财有道的手段,也非常人企及。何况他本身长于军事,堪称擅战之才…… 再看侯刚,除了做的一手好菜、溜的一手好须,再可有半分能耐?自元恪将他征召入京,起家进饪(御厨),而后步步高升,直至官居右中郎将、领刀剑左右,莫说领军征战了,侯刚竟连京城都未迈不出过半步,堪称滑天下之大稽! 也就元恪这等喜听馋言的昏君,但凡换个皇帝,安有他的出头之日?故而尽管放心,侯刚会羞恼、会发怒,但绝生不出胆气和血性……只因他这半生,连一仗都未打过……” 幕僚听的目瞪口呆。 他久于州郡,焉知这等秘辛? 一个厨子,一辈子没打过一仗,竟能升任至正四品的将军、手握重兵的宫禁大将,堪称前无古人了…… 心中生出一丝念头,但随即又被幕僚压了下去。 候刚虽非军事之才,但副将元暐却是经过阵战的。而如今崔使君就只有数千民夫,安敢冒此之险? 罢了,等那李承志率军来后,再行定计也不迟…… 一想到李承志,幕僚又担心了起来。 “使郡,听闻那李郡公性情古怪、刁钻奸滑。也不知这举城投附之功,能不能抵的过我等先前之附逆之罪?” 抵罪? 崔祖螭狂声笑道:“若是怕死,我当初也就不会反了……只要那李承志能让崔某说出肺腑之言,便是这颗项上人头予他为进阶之资又如何?” 幕僚看着大笑不止的崔祖螭,蠕动了一下嘴唇,却不知如何劝解。 一众心腹皆知使君早就存了死志。但就如随侯刚逃走的那些官吏,一众心腹佩服至极。但要说苟同之人,怕是一个都无…… “何苦杞人忧天?等那李承志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崔祖螭大袖一挥,“速遣快马,与其传讯,就称侯刚不战先溃,崔某已大开城门,恭迎其大驾……嗯,稍等片刻,我修书一封,且记当面呈于李郡公。” 几声呼喝,要来纸笔,崔祖螭便在城头就着灯笼写了起来。只见笔走龙蛇,十数息便已写就。 但幕僚却被骇的满头冷汗。 使郡啊使君,你这是生怕死的不够快? …… 李承志启行之时,已然日头偏西。等胡骑斥候探知官兵欲连夜行军的动向报予侯刚,再到候刚不战先溃,率军而逃,已然是近两个时辰以后了。 清水距秦安堪堪百余里,李承志麾下有近半皆为骑兵,且车驾不少,故而行军速度极快。两个时辰,足足行近了近八十里。 等崔祖螭的心腹携崔祖螭之亲笔收信见到李承志的时候,已然是子夜时分。而元鸷的前军距秦安县城已不足三十里。 如果李承志原意冒险,完全可以派出近卫骑兵,将候刚的一万余步卒拉了梁州以西。 但恰恰相反,李承志不但未派兵,接到秦安的信报后,反令全军驻营。 中帐之中灯火通明,领军之将尽数聚至于此,皆是满脸喜色。 都以为便是不会如清水一般,需苦战一番,但至少也该在秦安耽搁几日。 而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就是这一耽误,会不会发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但谁想,侯刚直接就逃了? 如此一来,秦州全境尽复,再不须两地作战,也更不须分兵近三万,驻守陇山诸关城要冲。 但就差临门一脚,李承志却不走了? 便是怕候刚在欲擒故纵,诱敌深入,故而不敢追击。但崔祖螭已然大开城门,至少也该尽快占了秦安才对。 但接连数战,连战连胜,李承志之威已深入人心。众将心中狐疑,却无人敢问。 李承志也懒的解释,直接下令道:“再进十里,予秦安以东二十里扎营。另知会元鸷,令其率前军之步卒入城,接管秦安。嗯,将崔祖螭带来见我……” 众将轰然应诺,接连退下。 等帐中再无外人,李始贤才不解的问道道,“可是怕秦安有诈?” 李承志稍一沉吟,微一摇头。 若说前日,见到崔祖螭的第一封信的时候,李承志有此怀疑不足为奇。 但如今伏罗已退,侯刚已逃,秦安城中就只余数千民夫及民户,崔祖螭如何使诈? 故而这位崔刺史,应是真心投附。 李承志之所以不入城是觉的没必要:敌军尽退,如今的秦安垂手可得,只需遣一偏将,率一两千实兵卒接管。 也无必要令大军多行这二十里。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大军省此力气和时间,多休息休息,待天明后全军东进。 如果按常理,他这个主帅应该是要去一趟,至少也该见一见崔祖螭,礼贤下士一番。 但他委实被崔祖螭给气的不轻……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将崔祖螭的亲笔书信递了过去。 只扫了一眼,李始贤的双眼便猛的往外一突:君乃汉家男儿,举天下之豪杰,无出李郡公之右者。为何安为东胡蛮夷之守家之犬…… “这个老匹夫!” 李始贤气的胡子直抖,双手猛的一攥,信纸便被揉成了一团。 正文 第四九六章 “这老贼,还真敢做这种千秋大梦?” 李始贤气的七窍生烟,冷笑连连,“他当我李氏已与魏氏连姻,必尊他为内舅,故而以为你不敢杀他?” “激将法罢了,文人惯用的伎俩而已,父亲何需生恼?” 李承志连舒了两口气,“人带来后,我就不见了。就劳父亲代我一晤。若真如他所言,饶他一遭自是无虞。若是口灿莲花,巧舌如簧,只是一昧投机取巧之辈,就趁早杀了了事……” “即便他是真心复兴汉室,也断然留不得。也不知这崔祖螭是眼瞎了还是心瞎了,竟劝你举军投附南朝?也不看看自魏(曹魏)以后,南朝哪一朝不是以臣弑君得以窃国?我李氏羞与于这等乱臣贼子为伍……” 李始贤骂的爽利,李承志却听的满脸古怪。 如果要拿这样的标准衡量,他李氏岂不是也已奔往乱臣贼子的路上了? 如今正值主少国疑之际,他若揭杆而起,欺辱孤儿寡母的嫌疑便是板上钉钉,怕是比以臣弑君的乱臣贼子都还要不如。 当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连圣人都有人骂,何况造反? 真要较真,还不如趁早洗洗睡…… “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一做的。怎么说也沾亲带故,真要杀了,它日回朝若遇平恩候(崔光)、崔尚书(崔亮)等,怕是脸面上不太好看……” 听李承志这般说,李始贤如梦初醒,突然就回过了神。他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的盯着李承志。 知子莫若父,哪还不知李始贤在猜疑什么。 “世家大族向来如此,就如三国之诸葛三兄弟,分侍三主,无论最后何方胜出,家族都可以延续。而如今,五姓高门除陇西李氏以外,其余四姓皆如此行事。或兄弟、或叔侄分别予南朝、北朝为官者不胜枚举。故而多一个崔祖螭,也不足为怪……” 没有真凭实据,李承志自然不敢说崔祖螭造反,定是受崔光、崔亮的指示或默许。但要说那二位毫不知情,那绝对不可能。 再者李承志本就居心不良,又非真如崔祖螭所言,要做元魏的守家之犬。所以该留的余地,还是要留一些的。 毕竟如今的天下,依旧还是世家门阀的天下。若非元恪誓要扫清门阀,还天下以朗朗乾坤,可至于他前脚咽气,后脚这天下便烽烟四起? 都道元恪遇刺,皆因元怀之故。但若无于忠、元继、候刚这等新兴的鲜卑世家从中相助,就凭一个元怀,再十辈子也成不了事…… “为父明白了!” 李始贤若有所思“那崔祖螭自由为父处置。明日天亮就要行军,你也早些歇息!” “那就辛苦父亲了!” 李承志从善如流,将李始贤送出中帐。 已然夜深,一轮新月挂于东天。 微风习习,带着些许寒意。雾气自口中呼出,就如一道白炼。 待李始贤走远,李承志正要入帐,李聪自寨门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将一张牛皮制成、封口拓着火漆的信封递给了李承志。 “郎君,李都督急报!” 李韶? 李承志心中一紧:难不成就如他所料,南军果真方一入关,便破釜沉舟般的急攻李韶? 李承志接过信封,连忙钻进营帐。打开皮封匆匆一扫,心中不由的一松。 还好…… 南军确实咄咄逼人,只两日,便有数万敌军突出陈仓,直逼汧阴。但并未甫一出关就猝然开战,摆明是要稳打稳扎。 相应也给了李承志集兵于岐州,不用再两线做战,疲于奔命。 李韶见已无望阻南军入关,便予昨日将武关、潼关等守军尽皆召回,集于岐州大营。如此大规模调兵,自然是要予李承志呈报。 除此外,接连几日,元丽连遣近千骑,绕过岐州诸城,似是北上欲联络高平、薄骨律二镇的叛军。李韶提醒他小心戒备,以防北地二镇的叛军绕过陇山,与南军两方夹击。 李承志倒不是很担心。 三日前,他才接到过奚康生的信报,称高平镇的阎提与陆恭专遣信使,予泾州拜访过奚康生。 一是质问奚康生,泾州为何要陈兵于萧关,兵锋隐指高平,似是将他阎提与陆恭也当做了叛将。 二则是试探,称北之夏州,南之泾州频繁出兵,为何独独高平未接到任何钧令? 奚康生连敷衍都懒的敷衍,直接斩了主使的脑袋,让副使带回高平。并豪言,他奚某人的长刀已久不见血,不知阎镇将与陆镇军能否给他个机会开开锋…… 人的名,树的影。如今元魏尚在世的名将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奚康生若是认了第二,就连李崇、杨大眼、崔延伯都不敢认第一。 便是再借阎提与陆恭十个胆子,这二人也不敢捋奚康生虎须。故而绝不可能南下。 故而要么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该灭口灭口,该隐匿罪迹隐匿罪迹。 要么北上与薄骨律的于景兵合一处,孤注一掷般的往北突围。 但高猛也不是吃素的,况且沃野已定,元怿与罗鉴早已虎视眈眈,就等高猛一纸求援,便会挥军北上。 所以李承志丝毫都不担忧北线会如何。 反倒是久不露面的元怀颇让他头痛。 据清水城的叛将交待,元继不只一次提过,与吐谷浑可汗伏丑筹萌誓、待伏罗率三万精骑东进之后,元怀便直抵柔然可汗庭。 可汗丑奴本就蠢蠢欲动,不然也就不会有杜仑部与陆氏兄弟狼狈为奸,欲图谋沃野之举。如今偌大的杜仑部被李松如犁庭扫空般灭了个干净,丑奴自然要将这笔账算在元魏,更甚至是他李承志头上。 不蒸瞒头争口气,既便是出于稳定军心,丑奴也必然会出兵报仇。 为今之计,也就能指望朝廷许以重利,劝动柔然死敌高车出兵牵制。 但李承志建议的奏呈已上了近有两月,却入石沉大海一般,朝廷竟连个回信都没有? 一旦高车没有对柔然有效牵制,丑奴一旦出兵,首当其冲的便是西海的李承宏和大碛的皇甫让。 一想到这里,李承志就有些牙痒痒。 该死的李松…… “八百里加急,再次提醒承宏并皇甫让:西海与大碛但显柔然之敌踪,就快马来报。若敌军只是袭挠,而非强攻,惊走即可…… 再知会元怿与罗鉴,朝廷即有钧令,已允遗部内附,便是我大魏子民,就该一视同仁。故而大碛若有危难之时,还请北镇施以援手。若罗都督不便,就请他予李某提前知会一声,不出十日,李某便能率十万大军赶至阴山之下……” 李睿提着笔,边往纸上写就,边眨巴着眼睛看着李承志。 若罗鉴真敢见死不救,郎君怕是真敢弃守秦岭,悍然北下。 至于关中,还管他死活…… “另传讯予李韶:如今清安、秦安已复,明日天明,我便会率西营驰援予他。另有陇山诸关之两万守军,合四万有余,至多两日便至岐州大营,请他安心……” 李睿笔走龙蛇,片刻就已写好。请李承志过了目,用了印,便派快马连夜送出。 此时已近五更,李承志心中千头万绪,却无一丝睡意。喝了两杯烈酒,直至东天金星(启明星)高悬,他才浅浅睡去…… 李承志至少还能睡的着,而元丽别说睡,连坐都已坐不住了。 堪堪黎明之际,东天已泛起了鱼肚白,元丽接到了来自秦州的第三封急报。 黄昏之时是第一份,称清水已破,元继死无全尸。 子夜之时,又收到了第二封,称伏罗举兵绕过陇山,往陈仓而来。 五更将近,则是侯刚弃守秦安,连夜退至上邽(今天水市,秦州并天水郡治所)的消息。 噩耗接二连三,元丽从开始的震惊,到惊骇,最后已是面如土色,心惊肉跳。 元继守不住也就罢了,侯刚不战而溃也情有可愿。他最是想不通,为何伏罗也畏李承志如虎,就只打了一仗,便被吓破了胆? 不然清水城近在咫尺,伏罗何至于眼睁睁的看着城破而见死不救? 这可是近三万精骑,若处四野之地,便是十万精锐步卒,也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可想而知,若南军得知伏罗上战而退,便是有十分锐气,怕是当即就能折去三分…… 来回又将数分急报看了好几遍,元丽越看越是急燥。就如推磨的驴,不停的在堂中转起了圈。 不行,必须要将陇西已破,李承志即将东来的消息封锁住。至少不能言尽其实。 不然南帅昌义之安有死战之心? 元丽心一横,刚喊了一声备马,又觉不妥。 他是准备去城外大营去寻于忠,但转念一想,若是他亲自去,动静何其大,昌义之怎可能不起疑心? 元丽无奈的咬了咬牙,沉声喝道:“来人!” “殿下有何吩咐!” “再等两刻,但至天色露白,便持我令信却南军大营,请于领军予城中一趟。就称某有军务要与他相商……若领军深究,就称是粮草之事……” “诺!” 亲信不疑有他,恭身退下。 半个时辰之后,亲信准时出城,予南军营中寻到了于忠。 此时天色已然微亮,后军已然备好了饭食,中军诸营也已陆续起身, 故而无论是于忠,而是南军统帅,均未起疑心。只以为元丽可能是粮草不够了…… 正文 第四九七章 劝战 一股气血自心头涌出,直冲脑门,瞬间便激红了于忠的双眼。 方才一目十行,他只看到沃野事败,陆氏兄弟南逃高平,并未仔细看陆延是怎么败的。 而此时,元丽手指的那行小字,就如钢扎一般,直刺于忠的双眸:冬月廿六,自洛阳出兵之际,李承志便急赴北镇…… 那时,距元怀与陆延、并窦领商定沃野起事之期,才过去了几日? 也就将将半月,怕是窦领派往可汗庭,予丑奴请命的特使都还未到哈尔和林。 那李承志又是如何得知的? 除非他真是天授之,予洛阳掐指一算,便能料知数千里之外。 “荒……荒谬!”近似梦呓一般,于忠吐出了两个字。 “是啊,我当时也觉的何其荒谬?他是否能掐会算暂且不论,就只百余家臣,便能夺下偌大的沃野城,且只费时将将半时? 即便陆延麾下全是一群猪,沃野城中的近迈镇军全是死人,李承志窜上城头、打开城门也要时间吧?哈哈,但事实如此,徒有奈何?” 元丽在纸堆中翻出一张:“且看……这是数日前,元怀遣亲信自可汗庭送来,比方才陆延亲自讲述的那一封还要骇人听闻:沃野既定,李承志次日便率数千镇军挥师北上,迎战窦领。数日之后,窦领一溃千里,败逃哈尔和林。杜仑十二部被李承志连根拨起,形同灭族……” 于忠眯眼一扫,额头上猛的隆起数根青筋。 窦领覆败,头曼城沦陷,杜仑部数十万丁口,逃生者十不存一…… “六镇……尽皆出军了?” “六镇,呵呵呵……一帮脏污狼籍的囊虫之流,焉能这般雷厉风行?再者,这伙王八真当你不敢将共同起事的盟约送至洛阳,更或是公诸于众? 也莫说只是元怿与罗鉴,若只凭这两个,如今之六镇早已是我等囊中之物。 便是元恪复生,亲至六镇,也断无这种可能……更何况,你当杜仑部之数万控弦之卒皆是死人,便是打不过,难道还不知道逃命?” 元丽笑的神经质一样,“是李承志……李承志施以天雷,窦领与头曼城皆是猝不及防,以为此乃天罚,故而一触即溃,逃都没来得及逃……” 天雷? “元恪在时,我曾亲眼见过李承志予华林园试雷:皆为鸡子所沤,响声如雷,其臭无比,但危力甚小,远不足以伤人,怎可能使窦领全军覆灭,使杜仑部近乎灭族?” “某在汧源城头亲眼所见,还能诓骗予你:此物连坚石都能崩碎,何来的危力甚小? 于领军啊于领军,元恪蠢,难道你也蠢?任谁有这般利器,无不视若珍宝,怎会轻示于人?更何况如李承志这般之奸贼……” “好,便如这般,李承志有这般神物,那人呢?总不可能就凭数千镇军,李承志便败了窦领,灭了杜仑十二部? 难道他真如神仙,喊一声雷来,窦领的上万精骑、杜仑部的数十万牧户、并那头曼城,瞬息间就能化为灰烬?” 于忠仅存着一丝侥幸,拼死狡辩。他宁愿相信这是丑奴不愿出兵的借口,也不敢置信李承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短短半月,便使精骑数万、强胜一时的杜仑部飞灰烟灭。 “天知道从哪冒出了个西海遗部?” 元丽陡然一叹,“看仔细些啊:你面前,不但有陆氏兄弟之陈述、元怀辗转数千里送来的急报,更有你我予朝中安插的心腹传来的密信…… 歼灭窦领,覆灭杜仑部的非北镇之兵,更非洛阳的中军,而是自西而来,自称叛自高车,世居西海的前凉遗部……而举其全族,怕是还不足上万兵……”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窦领何其强盛,自继汗位以来十数年,兵强马壮如六镇也是畏之如虎。而只短短数日,却被不足上万之兵所覆……世上安有如此之强军? “强的并非是兵,而是李承志……毕竟是形同神罚一般的天雷,有什么不可能的?” 元丽脸上尽是灰败之色,“不见伏罗,手握三万精骑,何等气壮?但甫遇李承志,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如今再无一战之勇气,如丧家之犬一般往陈仓逃来…… 再看元继,拥兵上万,清水城坚墙固,但李承志只攻了半日便既告破,元继连个全尸都未留下? 如今秦州尽复,不出三日,李承志必然挥军东进。到那时,便是昌义之有十万大军,又焉敢称之必胜?” 于忠的太阳穴一鼓一鼓,耳中嗡嗡乱响,仿佛有一万只铜锣在脑中敲砸。 元丽的意思了……要败了? 这才打了几仗? 昌义之与李承志都还未接一战,伏罗麾下依旧有两万余精骑,便是元丽也有数万步卒…… 更何况,如此深仇大恨,丑奴怎可能唾面自干?不然他这大汗怕是要当到头了…… 想来元怀遣心腹送信之时,丑奴就已然召兵聚将。如今已有近月,便是再慢,也该启程了吧! 届时,这秦岭之北至少可集大军三十万,且皆为精锐之师。而李承志如今才有多少兵力? 李承志号称有大军十万,但多为自州郡征召的州兵与民夫,可堪一战的,也就自洛阳带来的四万中军。而急切间,朝廷又能派出多少中军增援? 于忠原以为,近十倍于敌,一旦开战,无论如何也该是以催枯折朽、秋风扫落叶之势,将朝廷大军灭的渣都不剩。而元丽此时却称:再怎么打,也逃不过一个“败”字? 就因为,如今朝廷的统帅是李承志? 他紧紧的咬着牙:“我不信!” “莫说你此前一无所知,今日才猝然听闻。便是我从前至后知之甚详,此时想来,依旧觉的不可思议! 但你我信与不信,于事无补。难的是,如何让南帅昌义之对如今之情势了然于胸,但又不能因天雷、火器等物之诡异,而对李承志畏之如虎? 正因此故,这十数日以来连生惊变,我却并未急报予你……我即怕昌义之过于谨小慎微,踌躇畏难之下而不敢入关,又怕他如你此时一般,以为皆是讹传,故而轻敌冒进……” 元丽怅然一叹,“就如伏罗,对李承志已足够谨慎,但依旧对天雷、火器的重视不足,以致一战便溃,如今畏首畏尾,连正面一战的勇气都无? 我实是不知如何是好,故而只能寻你相商……以我之意,战定是要好好的战上一场,不然你我便是死了都不甘心!但便是战,也要留此余地…… 若是致联军死伤惨重,南帝萧衍也罢、吐谷浑可汗伏连筹也罢,必将你我恨之入骨。丑奴更不用提,因你我之故,整整一部白白葬送,如今怕是恨不得将你与元怀碎尸万段,到时这天下再大,也无你我的容身之处……” 这都未打,就先考虑起了后路? 连元丽这个主谋都如此,可见侯刚之流已恐惧到了何等境地。不然何至于李承志的旗号都还在百里之外,侯刚就能弃城而逃? 于忠浑身急颤,上下牙关磕的哆哆直响:“若他真是天授之人,果真能掐会算,果真可引天雷之神罚,为何就未算到我等当初谋刺先帝之事,不直接引道雷,将我等劈死在洛阳城中?” 元丽何其无奈:我何时提过半句有关李承志是否天授之类的话? 你这不但是胡搅蛮缠么,分明已将这个念头印到了骨子里? 若说以往,元丽便是嘴上不敢嗤笑,心中也会鄙夷:这世上安能有天授之人? 但如今,他虽依旧不敢置信,但一提李承志,比于忠好不到哪里去。 罢了…… “既然南帝拜你为副帅,助其领军,自该由你提醒昌义之。如何战,何时战,自然由你等商定…… 但某以为:如果要战,应宜早不宜迟,至少也该在李承志回援之前,剁其一条臂膀。毕竟李韶并无天雷与诸般火器可倚仗,昌义之若与之接战,至少不会如伏罗一般,甫一接敌就会被吓破胆…… 如今李承志尚在秦州,距此足有三百里之遥,便是急行,也需两三日才到。而最迟午后,伏罗便会率两万余精骑赶至陈仓。届时我等便是步、骑俱备,兵力足有十五万之众,且多为精锐之师。故而明日开战应为最佳……” 元丽稍稍一顿,眼中利芒隐现,脸色逾发肃然:“我若是你,就会劝昌义之与伏罗,最迟明日天明便大军尽出,拼尽全力急攻李韶。到时岐州一失,偌大的关中岂不任我等驰骋?李承志便是有雷器之利,但他又长了几条腿,能分多少次兵? 到那时,我等与高平、薄骨律遥相呼应,泾州的奚康生、夏州的高猛定会不战自乱。若再由丑奴出兵牵制六镇,南朝佯攻两淮,朝延必然惊慌失措,四处调兵。 届时,那些收了你重礼、与你暗中盟约起事之辈必然不会再行观望。这天下,必将烽烟四起……也只有那时,才是你我大展拳脚之时。故而,还望你兼权尚计,早做决断……” 元丽言词肯切,且斩钉截铁,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在于忠耳边敲响了巨钟,震的他心神激荡。 陆延败了,丢了沃野…… 窦领也败了,甚至已被灭族…… 伏罗虽只小败一场,折损不大,但如今也已闻“李”色变…… 元继败的最惨,死无全尸…… 于氏世代领军,自少年时于忠便随父祖南征北战,如今已近五旬,逾三十年间经历了多少阵战连他自己都已数不清。 故而只看已方这连战连败,无论何人,均非李承志一合之敌,便知元丽所言非虚。 所以便是他嘴再硬,再如何不敢置信,但于忠心如明镜:元丽绝不会诓骗予他。此时说的每一句,这些急报上所载的每一桩,都必为事实。 他焉能不知元丽此番定已深思熟虑,才会如此建言。也正如元丽所言,如今只有破釜沉舟,予李承志至汧阴之前拼尽全力一搏,才能扭转全局,搏出一线成功的希望。 但问题是,他非主帅。又该如何能劝得动昌义之? 于忠又急又惧,只觉喉间被塞了一块破布,心中纵有千般苦楚,却不知如何出口。 看他五官拧做一团,双唇微微蠕动,元丽感同深受般的叹着气:“这几日,我便如你此时一般,心急灵焚,寝食难安。直至今日予你合盘托出,方觉心中安定不少…… 但越是惶急,越是会乱了方寸。就如我方才所言,如今之计,只有劝动昌义之与伏罗尽快开战。若是昌义之不愿,那就劝他暂避锋芒,退回山南。 秦岭山高林密,地势险要,便是李承志有十分本事,也得去了六七分……而后就等元怀的消息了。若柔然出兵,再徐徐图之。若丑奴不应,那你我就只能认命……” 认命? 于忠猛的抬起头,死死的盯着元丽。 “莫要这般看我……你我当初盟约起事,为的无非便是搏一场富贵。如今富贵无望,总不能将这条老命也拼掉吧?” 话很伤人,却无比现实! “时间不等人,你尽快吧!” 元丽率先起身,“我也要去整军了。记住,最迟明日:昌义之若要战,我尽起大军助之……” “若他不应呢?” “呵呵……那我就只能退守陈仓,等你的好消息了……” 话已到此,元丽之意何其露骨:若明日不战,那他就会先走一步! 而到时,昌义之也罢,伏罗也罢,又会做何想法? 于忠紧紧的咬着牙关,似是用起了浑身的力气,才控制着没有当场发作。 “今此一战,南军最盛,伏罗此之,我等兵力最弱,故而我人微言轻,实无十足之把握劝动昌义之。你容我半日,待伏罗来后,我与他一并去寻昌义之!” “好!” 元丽举步往外走出,已至门口,他又说道:“莫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等到李承志率军东来,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被李承志吓破胆的,也非只有我元丽一个……” 随着话音渐淡,元丽已然远去,而于忠却置若罔闻。盯着元丽背影的眼中,仿佛要冒出火来…… 正文 第四九八章 劝战(二) 已至未时三刻,日头正暖。河水波光粼粼,时不时就有鱼儿越出水面。 开春之时战事便起,两岸的良田并未耕种,如今田中长满了野草,绿意怏然。 南军便在此处扎营,浩浩荡荡数十里,尽是营帐,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杆近有三丈高的信幡迎风飘扬,上书一个偌大的“昌”字,旗下便是昌义之的帅帐。 昌义之年近五旬,两鬓班白,身形中等,容貌普通。此时只穿着一身布衫,站在汧水南岸,细细的观望着北岸的魏军大营。 若非身侧军将林立,旗帜飘扬,谁都看不出他是手握十万大军的统帅。 如今,南梁还在世的名将当中,他与韦睿齐名。 而在梁之前,也就是宋、齐两朝之时,韦睿声名不显,多事幕僚之务。但因出身三辅韦氏,故而前半生顺风顺水。后助萧衍起事,才崭露头角。 三年前,在钟离之战时,韦睿与曹景宗驰援坚守钟离的昌义之,大败元英、邢峦、杨大眼等北魏名将,掩杀魏军精锐数十万,才一朝闻世,得以进爵为侯。 而与之相比,昌义之少时便有武干,予南齐时就多立战功。萧衍任南雍州(襄阳)刺史时,昌义之便是其心腹大将。 后随萧衍四方征伐,连战连捷,勇不可敌。包括南齐国都建康,也是昌义之率军攻克。南梁建国后,萧衍封其为永豊县候、直阁将军(从三品,掌宿卫,类似北魏领军将军。) 之后,萧衍又授昌义之假节,调任徐州刺史,镇守钟离。 时值元恪继位的第三年,其野心勃勃,誓要一举荡平南梁,拜中山王元英为征南将军,率十万大军攻梁。 这一攻,便是整整五年,小小的一个钟离,就如铜墙铁壁,使魏军不得寸进。 不论是元英、李崇、李平、邢峦、杨大眼等,但凡大魏数的着的名将,除奚康生与崔延伯二人镇守北地。余者无不在钟离城下悻悻而归。 直至钟离大败,以元英、邢峦、杨大眼落荒而逃,魏军一战折损二十余万精锐而告终。 而最危急之时,莫过于元英大败前夕。近二十万魏军围困钟离,城内的数万大军战至不足三千人。 若非昌义之每战必身先士卒,硬是坚守到韦睿与曹景宗率军来援,怕是南梁都已被元英给灭了。 所以,这个如邻家老农一般的老倌儿,真心不是个善茬。得知是昌义之领军之时,李韶如临大敌…… “多肥的良田,整个关中怕不是有百万顷?就这般白白荒废一年,至少欠收万万石。若是归我南梁,至少也能养民百万户……真是可惜了……” 昌义之连声感慨,捏着细细的黄土,满脸都是惋惜之色。 身周的将领无不蠢蠢欲动,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眼中尽是羡慕和贪婪。 如今的湖广、两江、两淮尚在开发,东北还是深山老林,数来数去,就只关中产粮最多。 所以才有“关中熟,天下足”的谚语。 自秦之始,至宋以前,只有得关中者才能得天下。究其根缘,便是因为这千里秦川,百万倾良田。 也不怪萧衍眼热,三言两语就被元怀和于忠给说动了心。 当即便有将领凑着趣:“都督所言甚是……今朝之后,关中再不复为魏土,而是我梁境也……” 附和声一片,甚至已有军将憧景,此胜之后,可由昌义之向皇帝请奏,能否予诸将在关中赐些封田。 昌义之点头敷衍着,但心中很是不以为然。 元魏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般容易? 自道武帝建国,拓跋氏一年胜过一年,一代强过一代。数帝皆为明群,国力日渐兴盛。 反观南朝,自东晋以来内斗不止,数朝皆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得以窃国。此消彼长之下,元魏强于南朝多矣。 若非有柔然牵制,消耗了大魏近七成的国力,这天下早就大一统了。 便是因钟离之战,元魏由盛转哀,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可能只一战便致元魏亡国。 昌义之只期望真如元怀与于忠所言,只要胜了这一战,元魏便会狼烟遍地,反贼尽起。 也就只有那时,南朝才得以有龃龉关中,乃至北伐的希望。 心中转着念头,昌义之又沉声问道:“景俊,某之前遣你往汧源城,请济阳王、于领军等予午后入我帐中商议,他二人是如何回应的?” “秉县候,于领军称:最后午时,吐谷浑统帅伏罗大人便会抵达汧源,故而等伏罗大人来后,定会并济阴王一道来拜会都督……” 成景俊恭身应着,心中却犯着嘀咕:自予汧源城中见过于忠,回返后向昌都督复命,他这已然是问第三遍了。 自己并不记得何处有误,于忠是如何回的,他便是如何秉报的,连一字都未差…… 正狐疑间,又听昌义之问道:“诸位可曾听清了?” 众将齐声回道:“听清了!” “那便与老夫合计一二:那伏罗放着西线不守,何必赴数百里之遥,来汧源一遭?” “想必那伏罗仰慕县候久矣,故而前来拜会!” “呵呵?”昌义之顿时就怒了,“放屁!” 正要喝令左右,将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军将拉下去掌嘴,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喝:“县候:济王殿下、于领军,并伏罗大人已至营中,请县候一唔……” 终于来了? 昌义之悠悠一叹:“回营!” …… 听闻昌义之到帐外,元丽、于忠、伏罗三人不约而同的起身,齐齐迎出帐外。 昌义之只是一眼,便知哪位是元丽,那位是伏罗。 一个束着长冠,另一个却揶着辩子,用脚趾头也能猜的出来。 昌义之远远的就抱起了拳,朝着居中而立的元丽做着揖:“久闻济阴王之威名,如今有幸得见,果然乃人中龙凤!” “县候谬赞,该是元某仰慕县候才对!” 花花轿子人抬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恭维。好一阵谦让,三人合推最为年长的昌义之坐了首位。又称远来是客,请伏罗坐了次席。元丽与于忠则居最末。 四人落坐,昌义之双眼略略一扫,最后定在伏罗脸上:“某予汉中召兵之际,便知大人已出兵松潘。如今半月有余,想必西线之战事极为顺利?” 顺利个鸟毛? 就如揭开了结痂不久的伤疤,伏罗的脸色顿时一黑。 若不是清楚这老倌儿前日才到,一无所知,伏罗险些以为昌义之的羞辱他。 若说顺利,那就是自欺欺人。若说不顺利……伏罗委实说不出口。 难道告诉昌义之,只打了一仗,他就被李承志给吓破了胆? 来时三人就已然商议过,与其让昌义之不明就理轻敌冒进,最后落个一败涂地,索性如实相告,让他自行决断。 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伏罗极为赞成元丽的建议:要么不战,要么尽早开战。 如果能在李承志回援之前击溃李韵,将这五万余魏军尽数歼来,将岐州这颗地处关中腹心的钉子彻底拨除。而后兵分数路,或攻关中数州,或挥兵北上与柔然南北合击图谋北镇,更或是出兵潼关,兵指洛阳。 便是李承志有三头六臂,那时手中也就只余三四万兵,他又能防的住几路? 且已迟一步,便是步步迟。他雷器再利,而伏罗,昌义之又非死人,难道不知避其锋芒? 但若错过了这唯一的机会,等李承志回兵岐州,与李韶兵合一处,就是十万大军在手。且坐拥岐州,进可攻,退可守。 更令伏罗担忧的是:有李韶为后盾,李承志便可时而虚之,时而实之。你当他在岐州,他突然就到了潼关。你当他在岭北,他却从秦州绕过了秦岭,直击联军腹背。 如此一来,就是借联军十颗胆子,也不敢分兵。 所以伏罗已经打定了主意,若今日劝不动昌义之,那自明日后,他就会做壁上观。 总不能偷成不成折了米,连贼命都要丢了吧? 若有奇迹发生自然最好,跟着昌义之打打顺风仗无可厚非。但情势一旦不对,伏罗就会连夜退兵。 反正他皆是骑兵,跑的快,也能跑的及…… 本是一句试探之言,伏罗随意一句就能敷衍过去。昌义之便是起疑也不好深究。但谁想伏罗竟应都不敢应,而是不断的给元丽和于忠使着颜色,好似要让这二位给他解围。 昌义之心里忽的一突:莫不是……伏罗败了? 但想想又不对? 早间才有岭北的斥候来报,称胡骑浩浩荡荡,依渭水南岸向东而来。观其营旗,阵形,至少也在三万左近。 而伏罗此次出兵才只三万,就算已与李承志接战,且已败了一场,折损也应不大。按理说,无法不到退兵的程度。 但偏偏伏罗此次却是尽起大军而来? 所以昌义之极为不解,方才才会再三追问麾下…… 正当他惊疑不定,于忠忽的起了身,朝着昌义之深深一揖:“于某有愧于都督,更有溃于陛下……”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洛阳的幼帝,而是建康的萧衍…… 有愧……莫不是于忠在建康时瞒天昧地,撒了弥天大谎? 眼前一晃,便见于忠已然起了身。往袖中一掏,拿出了厚厚的一摞信件。 “还望都督见谅,并非于某有意欺瞒,实乃时局如疾旋踵,日异夜变。而只短短两月,就如天翻地覆……” 接过信件,昌义之并未急着打开,而是双眼如电,似刀锋一般盯着于忠:“先不论之前如何,我就问眼下:西线如何?” 即便三人已然商定,要予昌义之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于忠依旧有些说不出口。 委实是他在建康时,将话说的太满。可惜事与愿违,但仅仅月余,李承志直接狠狠的来了两巴掌,将他打的鼻血直流。 “败就是败了,有何不可说?” 伏罗很是光根,直言不讳道,“已至如此地步,我等自是不敢欺瞒昌县候:西线败了,清水皆破,元继已死,侯刚与元暇尽率万余儿郎,来助都督……” 昌义之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助你大母? 西线兵力五万余,除元继的两万多步卒,就你伏罗的三万精骑。如今连元继都已战死,为何你伏罗麾下兵力依旧? 再者,清水破不破,和侯刚有何关系? 如果他没记错,于忠提过:西线由元继为帅,亲自固守清水,元继之弟元暇固守秦安,侯刚居中策应…… 如此一来,岂不是清水城刚破,侯刚与元暇就弃了秦安? 不然这二人何来的万余兵力? “某知都督已然认定,定是我慕容伏罗胆心如鼠,更或是居心不良,继而做壁上观,才至江阳王殒命。但都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伏罗振振词,眼中无半丝愧色,“不如,都督先将这些急一一阅之,再骂伏罗也不迟?” 沉默了许久,似是从牙缝里迸出来一般,昌义之重重的吐了一个字:“好!” 于忠怅然一叹,将信封一一拆开,摆在昌义之面前: “此为第一封,由沃野副将陆延予冬月初十送来,称已与杜仑部大人窦领商定,予年节之前起事……” 此事元怀和于忠在建康之时,着重予皇帝提过,称陆延与窦领里应外合,必会致六镇大乱。 之后,柔然可汉丑奴就会遣派大军,击破六镇。 到这一步,元魏朝廷哪还顾得了元怀,于忠等几个叛臣? 必会急召大军赶赴六镇,到时吐谷浑与南梁就会趁元魏无瑕顾及,直取关中。 这一计不可谓不毒,就如两把刀,一万刺在了元魏的脖子,一刀刺在了元魏的后背,必会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便是因这一计,又知伏连筹与丑奴皆已欣然应诺,答应元怀出兵,才促使梁帝萧衍答应了元怀和于忠,遣大军往关中分一柄羹…… 匆匆一扫,见并未有异,昌义之又转向第二封。 “冬月下旬,朝廷出兵,拜李承志为帅。出兵次日,李承志不知所踪……予两旬后,突现沃野……” 昌义之的双眼猛的一突…… 正文 第四九九章 劝战(三) “李承志……便是去岁春,如麟角虎翅般突闻于世的那位泾州李二郎?” “正是!” 昌义之双眼微眯:“记得广平王并于县公在京中(建康)与陛下奏对,称二位在年前行刺元恪之际,本已成事。但就因此子从中做梗,才至功亏一溃?” 于忠不由自主的咬起了牙:“便是此贼!” “某曾记得,那时的李承志,才是索虏(南朝对北朝的蔑称,意指不束冠而扎辫子)从五品的虎贲将?” “县候好记性……便是因力挽狂澜于即倒之际,并拼命救驾元恪与群臣,因此元恪临终之际,破格赐爵李承志为郡公。又因其本就为高肇党徒,后又求娶元嘉之女,并与元怿,刘芳,崔光之辈交好,八辅中已占其五,故而多方平衡之下,朝延拜其为讨逆元帅,另授李韶与刁整为左右都督佐之……” 我好记性个鸟毛? “他既为讨逆元帅,不好好的在关中平叛,为何弃大军于不顾,急行两千余里突至北镇?” 昌义之的瞳孔缩成了针尖,“于县公,莫不是尔等与陆延,窦领之谋早就走露了风声?” 于忠露出了一丝苦笑:“陆延内叛,窦领外合之谋,乃于某前岁冬镇巡六镇之时议定,知情者就只我等三人。而这等大事,一个不慎就是九族尽灭,谁敢多嘴? 再者,若真走露了风声,也该是朝廷或六镇先有耳闻,也早就该有诸般应对,而绝非直至事发之际,这两方都一无所知。” “那李承志是如何得知的?” 昌义之指着陆延的那封急报,脸上尽是狐疑:“李承志率虎骑突至六镇,携家臣装扮为商卒入城,于十二月十八黎明之时里应外合,突破沃野…… 而时值窦领已率万余精骑入关之际……这分明就是李承志不但已悉知尔等之谋划,且知之甚详,连时日都是一天不差……” 这一句问的于忠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做答。 许久后,他才道:“我等接到朝中亲信密报,称李承志事后予朝廷奏报:他原是去夏州,与刺史高猛商议平定薄骨律之事,但方至夏州,惊闻巡抚使元怿至沃野后,接连数日杳无音讯。 他心知有异,便轻车简行,秘往一探,恰好撞破陆延起事之谋……故而皆为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李承导这般秉报,朝廷这就般信了?” 于忠与元丽齐齐点头:“信了!” 昌义之有如牙疼,五官拧成了一团:“幼帝且先不论,这高太后与殿中诸公,难道尽是傻子不成?” 于忠与元丽对视一眼,谓然长叹。 朝中诸公自然不是傻子,但与平定沃野之乱相比,余者皆不足论。哪怕李承志说他只是挥了挥手,沃野便定,窦领即灭,也绝不会有人质疑。 昌义之的用意也不言自喻:元魏朝廷是不是傻子先不论,但你莫将我当傻子一样糊弄。 见此状,早已横下了心的元丽连半点敷衍都懒的作了:“不瞒郡公,自李承志予泾州崭露头角之初,世间就有传言,称其为天授之。后受召至洛阳后,此贼多有新奇之举,其言更是嚣尘其上……故而朝中有人猜疑:应是他予京中出兵之前,就已算到此节……” 意思就是李承志能掐会算,料事如神? 昌义之很想骂人。 那陶景弘如何,传言其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乃千年才得以入世一次的神仙。 但深悉底理者哪个不知,所谓的活神仙,其实也就是一介颇懂养生,丹石之首的道士罢了。 再者,那李承志真要能掐会算,为何没算出元怀,于忠谋刺元恪之事? 这真是要把我老人家当傻子糊弄? 窥见元丽与于忠脸上的难色,更甚至藏着些惧意,昌义之心中逾发惊疑。 这二位非寻常之流,竟都好似是这般以为? 荒唐! 他硬是忍下一口怒气,又垂首翻阅。 但越看越是惊疑,越看越是惊骇。 平定沃野之后,李承志以不足两万之兵,数日连克杜仑十二部,攻破匈奴祖庭头曼城……不但大败窦领,更使杜仑部几近灭族? 而后连夜南下,于陇山之西诱敌深入,仓促一战,便折伏罗之精骑五千。若非伏罗见机的快,以整整一卫断后,怕是死伤的更多? 再之后,便是清水之战:元继手握万余兵力,多番布置,而城高墙固的清水仅仅只是半日便破…… 怪不得元丽面露难色,伏罗更似是心有余悸,只因这信中所载委实让人难以置信。 形同天罚一般的雷器? 连铁甲都能烧穿,且水浇不灭的火箭? 若此言属实,便只这两样在手,莫说十万,便是来百万大军,也不够李承志杀的? 昌义之很想骂一句“尔等贼子安敢欺我”,但想想这信中所载,再看看这三位此时的脸色,话到了嘴边却吐不出口。 这三位又非三岁稚子,还能人云亦云,被人随意哄骗? 定是亲眼见过,且亲身经历过,才会这般畏难。且认为此战胜望渺芒,故而才会予此临战之际,连袂来自向他建言。 意思是……就此罢战,退兵? 退你娘…… 于忠就罢了,年前自洛阳叛出之后,便与元怀多方奔走游说,时而至北镇,时而建康,时而至树墩城,又时而柔然可汉庭。但元丽与元继却一直坐镇秦梁二州,但有军情相关,必会报知这二人。 但为何整整两月间,未见元丽往南朝报过予这些相关之只字片语? 算算时日,李承志擒伏窦领,覆灭杜仑部距此时已近两月,莫说遣派快马,便是支使二个步卒,安庭信步般的报往汉中,此时也能走两三个来回了吧? 这贼子就没安好心……怕皇帝(萧衍)若惊闻变故,从而会踌躇观望,延缓出兵。 那此时和盘托出又是何意? 自然是怕自己不知底细,轻敌冒进之下吃个大亏。但又心有不甘,便是骗,也要骗着自己与李承志碰一碰? 老夫就那般长的像是出头鸟? 若再往深里想,这急报中的天雷,火箭竟真有其物? 昌义之怒火更炽,惊疑交加。便是他养气功夫修养的极深,此时也禁不住的眼冒寒光。 这可是整整十万大军啊,翻山越岭辗转数百里,举朝费了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 便是每日的粮草所需,至少也在三千石左右。 举汉中一州之力,一年才能产粮几个两千石? 昌义之双目如箭,一一在于忠,元丽,伏罗等人的脸上扫过,刺的这三人面皮隐隐生凉,但他语气却极为平缓,就似说着不相关的事: “以某此时之见,诸位已对那李氏小儿畏之如虎,可见其必有过人之处,这信中所报,也非为虚……再者,自古道将为兵之胆,连三位都如此畏难,麾下岂有军心可言,岂有必胜之念? 故而,便是以昌某空有捍天之勇,也回天无力。如此,就此避战退兵也罢……” 三人脸色齐齐一变。 这两月以来,诸番惊变委实太过匪夷所思,生怕昌义之不信,故而才和尽数如实相告,好让他心中有底,莫要轻敌。那知用力过猛,让这老倌儿生了惧意? 不对……昌义之脸上哪有半份惧色,反倒似是恨的咬雅切齿? 这老贼不是怕了,而是恼了? 万一他真要一不做二不休,真要退兵如何是好? 伏罗心中一急,连忙道:“就此退兵的话,县候能甘心?” “有何不甘心的?” 昌义之哈哈笑道,“无非就是费些粮草而已……我大梁地大物搏,这些年风调雨顺,莫说只是供十万大军三两月所需,便是三两年,无不过是九掉一毛……” 他话锋一转,直戳戳的盯着伏罗,“贵国自然也是不差的,而大人此次只出兵三万,且皆为精骑,有马力可依,来去也就一两旬,比老夫快捷多了,粮草更是省了十倍都不止……故而大人若无战意,便与老夫一道退兵可好,路上也能做个伴……” 做个鸟毛? 你只是费些粮草,但爷爷可是整整折损了近六千精骑。若就这般灰溜溜的回去,如何与河汗交待? 你当伏连筹的刀砍不动爷爷的脖子么? 心中虽是这般想,但伏罗嘴上却很是豪气:“县公此时就言退兵,有些过早了吧?不瞒县候,也非我慕容伏罗长贼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李氏小儿诸般所为堪称诡异至极,确实令某心生忌惮。但如今他远在秦州,便是急行,也要数日才到。故而我等为何不先发制人,待其回援之前,先将李韶灭之殆尽?待李承志后继无援,便是他有诸多利器,但手中兵力不足,又何施为?” 元丽又接口道:“伏罗大人所言极是……若就这般退兵,此前诸般心血,岂不是尽皆付诸东流?元某定是死也不甘心,故而我等才连袂来此建言都督……只要县候愿战,但凡一声令下,元某并麾下数万儿郎莫敢不从……” “县侯,战吧,若错过明后两日,便再无这等良机。便是我等皆有决一死战之心,怕是也会陷入苦战……” 原来这几个王八打的是这般主意? 昌义之面色稍霁,心中恼意退了不少,但脸色依旧很冷:“诸位真有死战之愿?” 三人齐齐起身:“岂敢欺瞒都督?” “真愿唯昌某之令是从?” 这一次,三人心里就没那么情愿了,但好在依旧回的异口同声:“唯县候马首是瞻!”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即如此,昌某就当仁不让了……图来!” 随着昌义之一声喝令,参军当即呈上舆图,在案上铺开。 见其如此,三人对望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升起了一丝狐疑。 莫看昌义之如老农一般,长的眉慈目善。但用兵狡诈无定,无可捉摸,如神龙不见首尾。不然也不会闯下偌大的声名,被赞为南朝名将之首。 而这般人物便逢兵事,便是无见都要疑出三尺浪,今日竟这般好哄了? 至不济,也该问问那雷器何等凶利,那火器何等诡异才对? 正猜忖间,又听昌义之号令道:“景俊!” “末将在!” “率我中军之精骑,即刻出营,往西探之。若察李承志有东援之迹像,快马报我……” “诺!” “崔雄!” “末将在!” “另率精骑一千,随景俊之后,若遇魏军,便以雷霆之势击之。但凡未见魏军之雷器,火器,便不可退却半步……” 昌义之稍稍一顿,目光幽凉森然:“此战十死无生,若尔战死,父母妻子吾养之,你可愿望?” “末将敢不从命?” “好!” 昌义之脸上忽又露出了一丝笑,“稍待片刻,莫另求雄兵相助予你……” 听到“此战十死无生”之时,三人还在纳闷,心想这崔雄莫不是与昌义之有仇,不然为何要被派去送死? 但听到“莫请雄兵相助予你”时,三人心里一跳,齐齐的暗道了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 昌义之眼神微凝,视线依次从三人脸上掠过,最后呵呵一笑:“诸位皆是身经百战,极擅用兵,故而深知唯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故而昌某需以骑兵游战,方能试出诸位所言之天雷,火箭何等诡利。 但诸位也知我朝山多岭广,并无旷野多草的养马之地,因此某虽有十万精锐,甲骑却只五千。 如今以两营为斥候,再以两营护我帅帐,便就只余一千。而凭这一千精骑与李承志的虎骑对战,无疑于以卵击石。因此需诸位助昌某一臂之力,不知哪位愿遣心腹助之?” 三人心里一咯噔。 怪不得这老贼答应的这么快,更怪不得方才着重问了一句“真愿唯我昌某之命是从”? 原来在这里等着:要战可以,但若想让我昌某做出头鸟,更或是一力担之……你当我姓昌的是白痴?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此时这三位难道还能说句“不愿?” 怕是生露一丝难色,昌义之扭头就会撤兵。 说如他所言,反正他费的也就是些粮草。而元丽,于忠,伏罗的损失可就大了…… 正文 第五零零章 各怀鬼胎 抑歉,正在修改,请稍后再看。 ………… ………… ………… ………… 俗语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所以不论元丽、于忠、伏罗三人将李承志说的有如神魔,谈指间樯橹灰飞烟灭。但若不试一试,碰一碰,不了解李承志是否真如这般诡异且不可敌,就想让昌义之退兵,无疑于儿戏。 昌义之当世名将,也绝不可能因它人几句畏战之言就避而不战。 怎么都要战过一场再看,不然死都不甘心。 就是抓住了昌义之的这一点心理,元丽与伏罗已均生退意,却依旧来劝昌义之尽早开战。 但昌义之也不是傻子。 要战可以,那就齐心协力。 但想让他当出头鸟,那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 三人有些坐蜡。 于忠是手中无兵,元丽是拼命想保存兵力,以便事后投奔南朝时留做倚仗。伏罗也不想再造折损,以免事后不好给伏连筹交待。 但若就此罢战,他们比昌义之还要不甘心…… 一时间进退维谷,三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竟不知如何做答。 眼见昌义之的脸色越发阴沉,伏罗陡然一叹:“既然县候要以骑兵试敌,那伏罗就勉为其难,助县候一之力……” 听到这句,于忠与元丽心里狠狠的一松,就连昌义之的紧皱的眉头都舒展了许多。 谁也不想好不容易建立的联盟就此崩盘,昌义之更不想耗费无数粮草,十万大军爬山涉水辛苦月余,最后无功而返。 “大人高义!” 元丽抱起拳,笑容满面的恭维了一句。 “殿下谬赞!” 伏罗怅然叹道,“某领军二十载,也算是身经百战,博览兵书。但李承志之所为与诸般利器,实乃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即然技不如人,便是将这三万儿郎尽数折损于此,也是非战之罪。但若不发一矢,不打一仗,因畏敌而退兵,某如何对得起大汗之期望?” 三人瞬间明了:原来伏罗害怕回去不好向伏连筹交待。 昌义之瞬间就给伏罗下了定语:相对来说,伏罗尚算诚实,不似元丽只知在背后算计。 但也无妨,总有让这个奸险小人知道教训的时候。 “那昌某就先行谢过大人……崔雄!” “末将在!” “你之前从未与魏军交战,见识浅薄,故而此战需以大人遣派之将军唯命是从…… 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只要你见识过那雷器、火箭等便可退兵:魏军是如何施发的,施发后又是如何伤人的,且一次施发几何,置于魏军何处等等,务必记载详尽……” 令是照着崔雄下的,但伏罗很清楚,话就是讲给他听的。 伏罗出兵多少,昌义之不管,只求胡骑护着崔雄这营将那火器看个仔细。 这还不叫强人所难? 需要看这般清楚,定要离的极近才行,这崔雄哪里还会有命在,护恃左右之左骑也必然损伤惨重。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等那崔雄回应,伏罗便先抱拳道:“县候放心,某心中有数。即刻合传令下去,令慕容高亲率三营精锐,护崔将军西行……” “好!” 昌义之口中回应,又回眸一望,定定的盯着于忠和元丽。 元丽心里顿时打了个突:“县候但有所命,示下便可!” “正好要求助于二位!” 昌义之微微点头,语气不急不缓:“就依二位,昌某明日天亮之际,便会遣大军倾巢而出,直攻李韶。在此之前,则需二位尽快整军与我汇合……就是不知,二位欲出兵几何?”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就似昌义之是主,元丽与是客一般。 于忠心下正在咂摸,又听元丽应道:“即言‘唯县侯之命是从’,元某自是不会食言:如今汧源有步卒万余,侯刚与元暐明日便至,又是一万余。合之便是两万五六,某尽数遣予县候帐下,任由县公调遣……” 尽数遣来……元丽这么爽快? 刚生出一丝念头,昌义之心中一动:汧源城中,就只一帮县兵并临近征召的民夫,而元丽的近两万主力,其中还有数千骑兵,此时皆在陈仓关与武都镇…… 怪不得这狗贼应的这般痛快? 若此时强逼,定会使元丽警惕,倒不如徐徐图之! 心中有了决断,昌义之不动声色的说道:“那就有劳二位,最迟入夜前,需尽数将大军遣至南岸大营,二位也需来老夫帐中,再次商定明日如何布阵……” 元丽与于忠闻言起身:“我等定当准时来此听命!” 见伏罗也站了起来,昌义之摆了摆手:“大人稍待,某还另有一事相求!” 说罢,又将元丽于于忠亲自送出了营帐。 二人重新坐定,昌义之却又起了身,朝着伏罗就是一拜。 伏罗连忙将他托了起来:“若有差遣,直言便是,县候何故如此?” 口中虽这般应着,但伏罗心中不由的一沉:莫不是这老倌想让自己打明日这头一战,以甲骑破营吧? 就如拿着神兵斩击顽石,不但浪费,还有些欺负人…… “某有一事,委实难以启齿。但又怕留下隐患,故而只能请托大人……” 伏罗心中依旧猜疑,但嘴上应的极快:“县候直说无妨!” “某请大人遣三营予我,与我留于陈仓关中的一万精锐,合为一军,只负巡探城南至岭北之间。但需有言在先,无论何时何地,大人之三营精骑都需以我号令为准,不得有半丝怠慢、迟疑……” 就这? 三营骑兵而已…… 伏罗狐疑不已:“我只需一声号令,三千儿郎须臾间便能至县候帐前。但敢问县候,区区小事,何来难以启齿一说?” 昌义之的瞳孔稍稍一眯,透出两点精光:“某怕有人畏敌如虎,若遇苦战胶着之时,此人突然溃逃,必至军心大乱。到那时,便是某有回有之力,也难挽败局。故而需先立一军,置于城后绝了某人后路,才能迫使其背水一战……” 初听之时,伏罗心中有些恼火。总觉昌义之醉翁之意不在酒,似是在羞辱予他。 但稍一转念,他又恍然大悟:昌义之防的是元丽。 若非昌义之提醒,伏罗差点忘了陈仓还有元丽了万余大军。 这可并非如汧源城中一般的县兵、民夫可比。而是随元丽镇守武都镇、并秦岭西段之陈伟仓诸关的精锐。 便是明日就要开战,但陈仓距汧源不到六十里,若此时下令,最近入夜便能赶到汧源。但为何元丽就似忘了一般,提都未提一句? 好个奸贼,这是将爷爷与昌义之当傻子一般糊弄呢? 刚要破口大骂,脏话都到了嘴边,伏罗又悚然一惊。 昌义之不但在防备元丽临阵逃脱,更怕这狗贼阵前反戈,于联军背后一击。 元丽性情暴戾,奸滑无比,天下皆知。且心性无常,难保不会在危急之时,为了保命做出这种九死都不得好死的行径来。 若到那时,十数万联军已经不是败不败的问题了,而是一溃如水,十不存一。 他伏罗还向伏连筹交待个鸟毛,整早抹脖子还能落个痛快。 至少比千刀万剐的强…… 越有越有可能,伏罗禁不住的打了个激灵:“已然至此,有如破釜沉舟,县候为何不予方才言明,而是放枭囚凤?” 伏罗这是将元丽比作枭,将自己比作是凤? 便是强一点,但也强的有限。以为老夫不知道你这胡贼也是居心不良? 暗中咒骂,昌义之面上却极是诚肯:“大人此言差矣……若我道破其心思,与决裂无疑。若逼的他此时就反戈,苦的还是你我。故而只能徐徐图之…… 事不宜迟,为免夜长梦多,还请大人即刻派兵遣往山下。我即刻修书一封,派亲信与大人之精骑一道急送陈仓……也请大人稍安勿燥,毕竟你非不似元丽,可以叛了又叛。所以明日便是不敌,也要安定军心,徐徐退之……” 伏罗咬了咬牙:“好!” 他此时心知肚明,昌义之确实在防备元丽,但也在婉言警告予他:若局势不利,元丽还可以再次反叛,而他昌义之与伏罗,难道也能降了元魏? 所以莫要还未战,就先想着逃,不然绝对能让你逃都没地方逃…… …… 二人登了马,召了扈从。刚出了营,四下再无外人,元丽才低声道:“昌义之独留伏罗,意欲何为?” “应是要商定如何施用骑兵布阵、探游、巡防等。与步卒相比,骑兵用处颇多,提前商议也是应有之义。再者伏罗大军午时才到,还未驻营,一纸调令唤来怒可,故而无需再多跑一趟……” “我又非初次领阵征战,自然知悉这般道理!” 元丽拧着眉头,“但我总觉这昌义之言不尽实:两军对垒,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战前布阵如何仔细都不为过,耗时数月之久都不鲜见。 但你看昌义之,就只派了两路骑兵,一路巡游,一路探敌。除此外就再无只字片语?这可是双方兵力逾二十万的大战,且明日便要开战,如此布置就如儿戏一般?” “那你还要如何?来此之前,你怕他畏难怯战,如今他痛快应战,你又觉得他布阵有如儿戏?但明日便要开战,换你是昌义之,仅仅一日一夜的功夫,你又能做出多少布置?” “战前视敌总是应该的吧,他竟也不让伏罗派些轻骑,于敌前观探一二?再者,明日战时谁为前锋,谁为后军,谁为左右两翼,从何处主攻,又从何处牵制等等,竟也未有提及?” “你就未听到昌义之送客之前所言:请我等尽快整军,予黄昏前至他大帐再行商定?” 于忠苦口婆心,元丽却跟着了魔一样,不停的念叨着:“我总觉的这老贼居心不良,于帐中看我时,那眼神就如看贼一样?” 不提“贼”还好,一提于忠的脸就顿时一沉:“你这分明是做贼心虚:为何他问你‘出兵几何’之时,你只字未提陈于武都并陈仓关内的两万余精锐,却只遣些县兵、郡兵并民夫予他? 难道你心中不知,你我才是主,他与伏罗皆是客军?便此一点,他便能看透你心中所图,又如何让他相信予你?” “兵法云:为将者先虑败,后虑胜,故可百战不殆……我如此作为,方为稳妥之道……” 狡辩了一句,元丽陡然一叹,“罢了,但近夜时来他帐中,予他言明便是。若他执意调用,我再连夜传令也不迟……” 呵呵! 于忠无声的冷笑着。 你若有心一战,早该调来了。何需我直言挑明? 摆明就是想待价而沽,留作退路。 即如此,就莫怪我绝情,建言昌义之先将你退路堵死…… 心中各息盘着,二人再无多言,往城中行去。 “兵法云:为将者先虑败,后虑胜,故可百战不殆……我如此作为,方为稳妥之道……” 狡辩了一句,元丽陡然一叹,“罢了,但近夜时来他帐中,予他言明便是。若他执意调用,我再连夜传令也不迟……” 呵呵! 于忠无声的冷笑着。 你若有心一战,早该调来了。何需我直言挑明? 摆明就是想待价而沽,留作退路。 即如此,就莫怪我绝情,建言昌义之先将你退路堵死…… 心中各息盘着,二人再无多言,往城中行去。 “兵法云:为将者先虑败,后虑胜,故可百战不殆……我如此作为,方为稳妥之道……” 狡辩了一句,元丽陡然一叹,“罢了,但近夜时来他帐中,予他言明便是。若他执意调用,我再连夜传令也不迟……” 呵呵! 于忠无声的冷笑着。 你若有心一战,早该调来了。何需我直言挑明? 摆明就是想待价而沽,留作退路。 即如此,就莫怪我绝情,建言昌义之先将你退路堵死…… 心中各息盘着,二人再无多言,往城中行去。 “兵法云:为将者先虑败,后虑胜,故可百战不殆……我如此作为,方为稳妥之道……” 狡辩了一句,元丽陡然一叹,“罢了,但近夜时来他帐中,予他言明便是。若他执意调用,我再连夜传令也不迟……” 呵呵! 于忠无声的冷笑着。 你若有心一战,早该调来了。何需我直言挑明? 摆明就是想待价而沽,留作退路。 即如此,就莫怪我绝情,建言昌义之先将你退路堵死…… 心中各息盘着,二人再无多言,往城中行去。 二人刚入城不久,南军大营与伏罗的骑阵便一阵骚动,且动静不小。 正文 第五零一章 围魏救赵 瞅了一阵,李韶闭上双眼,将自己想像城昌义之,在脑海中逐步复盘。 “季孙,将自午后到眼下敌营所有之动向再予我复述一遍!” “诺!” 杨钧郑重其事的应着,诸条信报就如印在了脑海里,也不翻阅,却对答如流: “午后,南营突遣约半卫甲骑,直往西而去。看其装束,南骑就只一营,胡骑却有三到四千……” “我若是昌义之,若知悉承志已破清水、秦安,并截断西路,必会如临大敌,十之八九要遣兵阻击。 但明知承志麾下近有精锐两万余,如今更是召回陇山诸关守军,兵力近达五万,若只遣数千骑,与送死无异。故而此次,必为试探……” 试探么? 也说不定是昌义之派去会和候刚汇合,令其半路阻击李承志。 毕竟候刚手中仍有万余兵力,合这数千骑若拼死一搏,至少也能将李承志阻上一阻,耽搁个一两日也说不定。 杨钧心中猜想着,又道:“数刻后,敌营又有数千胡骑出营,但此次并非往西,而是向东南而去,似是直往陈仓……” “所谓‘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如此方合用兵之道……昌义之此举便是以保后路无虞,如此方能放开手脚,与我一搏。便因此故,我才疑之昌义之已决定强攻予我……”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杨钧中肯的点了点头:“当时你如此断定,我尚有疑惑,但之后,见南营拆了寨墙,填了壕沟,只余车阵。而后步营前突,又有万余胡骑陈于左右两翼之时,我便知,被你料中了……” 这是标准的主攻阵形,到这一步,就连杨钧都能看出敌军的意图,就是不知何时会攻。 李韶睁开双眼,目中精光蕴动:“若易地而处,换我为昌义之,自然是越快越快。若不出为兄所料,最迟明日。必为敌我决一死战之时……因此,季孙,退吧!” 这就要退? 这可是逾二十万兵力的大战,纵观史书,自周以降怕是两巴掌就能数的过来。昌义之怎会这般草率,才只入关三日,怕是营寨都未立稳,就敢决一死战? 至不济,也该试探一番魏军之虚实,查看一番地利,才好制定战术、策略。 而这一探,至少也该耗费三五日。而午前才接到李承志急报,最近两日,他就会尽数西线大军回援。 到那时便是各凭手段,莫说只是一个昌义之,便是将韦睿、马仙琕等名将尽数召来,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 但此时若退,数万大军就只能龟缩于汧阴城中。偌大的关中就如敞开了大门的宝库、剥光了衣物的美妇,只能任由敌贼予取予求。 便是李承志有诸般神器倚仗,可连战连捷,最终能将敌军尽数驱出。但到那时,千里秦川已千疮百孔,尽是焦土…… 李韶怅然一叹:“季孙,我知你心中所想。即便你不信为兄所料,但若是承志忠告,你总该信吧?” 杨钧满面狐疑:“这与承志何关?午时那份急令我也看过,除说了五万大军至多两日便到之外,说只提到让我等视实情而定,何时言及让我等提前退兵了?” 李韶稍一沉吟,挥了挥手,遣退了左右。而后又将一张只有两三指宽的纸条递给了杨钧。 只一眼,杨钧便认出是李承志的亲笔手书,又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存在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这句话何其浅显易懂,以杨钧对李承志的了解,分明就是在明示李韶:只要保全兵力不损,便是将关中尽数让出也无妨…… 看来,他早已料到,昌义之必会在他回援之前抢攻李韶。 仿佛受到了侮辱,杨钧满脸都是不情愿,就像李承志和李韶瞒着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何时来的信报,我怎不知?” “李聪送信之时,单独呈秉与我的!他所以如此,只是不想乱了军心……而我之所以秘而不宣,连你都要隐瞒,不过是如你一般,还存了几分侥幸!但如今,见南军入夜前这最后一番布置,算是彻底击溃了为兄最后一丝幻想……” 李韶伸手往前一指,“且看,午后时分,那汧水都还清澈如镜,但半个时辰前,水色却突然一浑,浊如泥浆?此时再看,仅半个时辰,水线突降两尺有余,水浅处竟已见河床祼露……至此,季孙难道还看不出昌义之意欲何为?” 杨钧悚然一惊:“难道昌义之欲行白起淹郢城、王贲淹大梁、关羽淹樊城之故智,故而于上游垒堤蓄水?” 他淹个鸟毛,杨季孙这是有多看不起我? 我李韶虽非名将之流,但也领军数十载,身经百战。焉能不知依河立寨,须首防水攻的道理? 他忍下一口郁气,冷声道:“我军虽处北岸,但皆是择地势高阔之处立营。且岸北地势平坦,数百里方圆皆为旷野,莫说昌义之堵的只是汧水,便是堵了百里以南的渭水,想以水淹我大军,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杨钧的老脸顿时有些臊热,连忙道:“若非昌义之堵河蓄水,那为哪般?” “还能为哪般?” 李韶悠悠一叹,“看他拆了寨墙,独留车阵便知:但等入夜,昌义之就会尽遣民夫填平河谷。待到明日天亮,我军之南便如一马平川,再无阻碍,无论步骑,须臾便至……” 杨钧眼皮猛跳:怪不得李韶如此笃定,认为明日昌义之必会开战,原来如此? 自己久不领军,所经之大战更是屈指可数,与李韶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再者,连李承志都以锦囊之计私下相授予李韶,可见早已料到此节,哪此时还不退兵,更待何时? 说句心里话,便是换成盖有太后高英与幼帝之双印,强令他退兵暂避锋芒的圣旨,李韶与杨钧十之八九都敢抗旨,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借口给堵回去。 但若换成李承志,他们绝对连半丝怀疑都不敢有。 杨钧猛加起来一口气:“那何时退?” “等入夜吧!” 李韶沉吟道,“若是太早,难保敌军不会掩后杀来!” “那我去传令!” 杨钧口中应者,转身就往下走。 “记得予承志秉报!” “好!” 等这声“好”字传入李韶耳中,杨钧就已下了望楼。 李韶不由的有些讶异:这般急? 方才还不是嫌我判断有误,退兵太早,以致关中陷入敌贼之铁蹄之下。而眨眼间,却比我还急? 稍一思索,李韶又哑然一笑。 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只因他也罢,杨钧也罢,心中已然认定,只要是李承志预料会发生的事情,那就一定会发生。 就如沃野之乱。 故而那句“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之语,就是李承志已然料定,昌义之绝不会放过眼下之良机,最多明日,必会倾其大军强攻。 便是无“天授之人、神机妙算”之类,仅凭自洛阳出兵以来,近三月前李承志的诸般做为,李韶也不敢对李承志的军令有半丝质疑。 甚至是沃野、高阙、岭北之数战皆不论,只以李承志至岐州大营后的诸般作为,也让李韶惊叹不已。 谁敢称只以两万步骑参半之兵,就能使吐谷浑的三万精骑一溃如水? 又有谁能在半日内,就攻破有万余步卒坚守。且城高墙固的清水县城? 又有谁敢言,只是号旗一亮,只做出一番逼进的姿态,就能使足有两倍兵力的伏罗与候刚不战而逃? 只这十数日来李承志势如破竹,连战连捷的行举,李韶就自愧不如。 看着南岸的敌营,李韶万分憧憬:如乳虎出谷般的李承志,遇上成名已久的昌义之,会是谁更强一筹? 莫说大胜,只要能逼得昌义之退兵,李承志之名必将家哈户晓,举世皆知。 一想到那晚杨舒鬼鬼祟祟,如贼一般的那番劝进之语,李韶就止不住的兴奋。 便是不同宗同祖,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若助其成事,必保陇西李氏百年富贵…… 一想到此节,李韶眼中猛的冒出两道精光:“来人!” “都督有何吩咐!” “掌灯,再取纸笔来,待我予大帅修书一封,尔等连夜送去!” “诺!” 只是几息,亲信便掌起了灯,取来了笔墨纸砚,甚至搬来了一张堪堪能置于望楼中的几案。 李韶席地而坐,一挥而就。 昌义之又如何? 便是世叔殉节于此,也必将助你一战成名,威震天下…… …… 五更时分,新月似一柄弯刀,悬于中天。昭映着草叶上的霜露有如银珠。 月光如水,泼洒于地,更添了几分清冷。关城内外却热火朝天,两万余兵卒造饭的造饭,喂马的喂马,套车的套车,起寨的起寨,井然有序。 此处乃渭水之畔的安夷关,已至梁州境内,距汧源、汧阴,乃至陈仓关,均只约两百里。 原为东晋所建,防备胡族南下入蜀。至元魏统一关中,与南朝以秦岭为界之后,此关便已废弃。 关城规格比陇关相比要小许多,且经年失修,烽城砖石早已被就近之民户偷拆,如今只余一圈残破的夯土城墙。勉强够李承志的中帐驻扎。 帐中灯火通明,李承志坐在案后,端着一碗羊汤吃的满头大汗。 几案之下,数人围着一张舆图,各抒己见。 李松指着被李承志划了一道红线的岐州大营:“仆以为,如今大敌临城,汧阴告急,姑臧伯兵力不足,独木难支。故而我等应尽起主力直赴东大营,以解东线燃眉之急……” 李始贤摇了摇头,似是不敢苟同:“此计不失为稳妥之道,但你切莫忘了,如今之南帅为昌义之。此辈声名远播,且成名已久,必有其过人之处。 如此寻常之法,定在他所料之中。昌义之只需遣一偏师,陈兵于我必经汧阴之路,便可阻我东进之势。便是我军连战连捷,势如破竹,但要知只要接战,再快也需一两日。若是慢,鏖战三五日都不止……你也知李韶兵力不足,定非昌之义之敌,试问他便是死战,能否守得过这三五日?” 有雷器、火箭,何需三五日? 话到了嘴边,李松突觉不妥,又被他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火箭倒是还余许多,但那雷器,却不敢随便乱用了。 李承学此行,已将近一年来河西所产之七成运来,而只是在清水城下,就耗尽了足足两成。 如今所余也就比清水一战时多了一倍而已,若再遇上清水这般的苦战,至多两次便消耗殆尽,到时这仗又该么打? 因此自秦安拔营之时,李承志便有严令,若非不得已之时,雷器能省则省,能不用则不用。 没了这等似天库里一般的手段,震慑力弱了十倍都不止。若昌义之真遣精锐而来,说不定就会如家主所言,便是胜,也要耗时数日。 但李韶哪里等的住? 李松顿时收起了轻敌之心,虚心讨教道:“那依家主之意,该如何应对?” 李始贤稍一沉吟:“以我之计,该予此处就地分兵,行围魏救赵之计: 一路以承志与我为主,尽起虎骑、泾州三营、并西营之精骑,合为一军,均备副马,携雷器、火箭并火油等物。而后或依渭水两岸、或依胡商古道(丝绸之路南道),或穿秦岭,连夜急行,若中途无敌之大军阻道,至多一日便能赶至陈仓,直插昌义之之腹背……到时昌义之焉能不救? 若不然,便向北经陇关直赴汧阴,沿途皆为我军所属,且一路平坦,两百里而已,最迟午后也到了,也能解汧阴之急…… 而后由刁整并郦道元率所余步卒,及后续之陇关诸营,便是照常行军,三日之后也赶至汧阴了。由万余精骑并火器助阵,李韶元论如何也能守得过三日……” 李松看着地图,心中默默盘算:家主围魏救赵之计,倒是不失为上策。 正文 第五零二章 以李承志之心,度昌义之之腹 虽说昌义之必会予西行途中遣军阻击,但如家主所言,渭水两岸、胡商古道,并陈仓以西两条山谷,加起来足有五条路直抵陈仓。昌义之便是想阻,又该阻哪一条? 少了不起作用,不然就与送死无疑。故而若是出兵阻道,至少每道也要两万以上。那五道合计便数十万之众。 昌义之手中总共才多少兵,还拿鸟毛围攻李韶? 且以骑兵之灵活多变,若遇阻敌,提前避开就是了。而以火器之利,便是腹背皆有敌军,待抵至陈仓后也可分而歼之。 至于后一计,也就是李始贤所说只遣精骑,信息北路急援李的计策就更为简单了。 眼下就能启程,至多三个时辰便能赶至西营,就不信李韶连半日都挺不过去? 只待郎君一到,李韶便如家猫猛变恶虎,且突生双翼。即便擅战如昌义之,怕是也会胆寒三分。 李松咂摸着嘴唇,又瞅了瞅李亮:“依你之见呢?” 李亮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家主所言甚是!” 一听此言,李松脸上尽显鄙夷之色,心想莫不是家主放个屁,你也以为是香的? 可若是凭心而论,李松觉的李始贤的第一条策略虽有些行险,但第二条却比他李松的要高明许多。 总感觉有些熟悉? 心中一动,李松偷瞄了一眼李始贤,又扭头望向案后的李承志。 莫不出家主已在昨日夜里得过郎君授计了吧? 李承志堪堪吃完,放下了碗,又拿起了案上的几份信报。 这些皆是昨日自天亮至入夜前,由沿路斥候并汧阴的李韵送来。 最近的两份均为子时左右,一封由李韶所呈,称敌军连出两军,皆为轻骑。一路向南,似是急往陈仓,另一路向西,十有八九是来阻他东援。又言昌义之突令前军拆了营寨,向步营前突,两翼新添万余胡骑,故而断定只等天明,昌义之必会发动攻势。 另一封则是夜间斥候旅帅所报,称近夜间,前锋游骑已探过前营五十里,恰遇一支敌骑进驻附近,入夜时便已扎营,再未见动向。又称候刚于黄昏时分至天石岭,距此约七十里,距敌军东营不足百里。 若只依这些信报推测,李承志也不好断定是否真如李韶所言,昌义之今日必攻。 但凭心而论,伏罗也罢、元丽也罢,于忠也罢,均乃知兵之辈,何况还有昌义之这位当世名将。所以绝对不会放过这少有的机会。 再者敌军如今合十数万之众,都不需倾巢而出,只需分出一半的兵力就足有七万往上,强攻李韶足矣。 所以李承志还是倾向于李韶的判断,这才有了李韶视如锦囊妙计般的那张纸条…… 见他若有所思,李松不敢打扰。直到李承志放下信报,他才凑到了案前:“敢问郎君,如今汧阴告急,我等该如何应对?” “父亲方才所言便为上策……我已予昨夜便知会刁整并郦道元,已将虎骑、泾州三营合为一军。便起营后便会先行一步,急往汧阴……” 李松闻言,顿时了然。 自己果然没猜错,怪不得家主那般笃定,原来是早已问计过郎君? 如此想来,那围魏救赵之计,应该才是家主本意。奇倒是奇了,但凶险与不可预料也多了许多。 看来大战之际,就连一惯行险的郎君都一反常态,稳妥了许多…… 正猜忖间,又听李承志说道:“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军情如水火,可瞬息万变,何况已过了一夜?故而还是等到李韶夜间呈报之后,再作定夺也不迟……” 话音刚落,便听帐外一声急报,又听李睿盘问了几句,带着一名军将进了营帐。 “郡公,斥候急报:约半个时辰前,突见渭水北岸明火执仗,蹄声如雷。旅帅遣我等就近探查,迎至约天石岭往西四十里处一无名山岭,突遇胡骑斥候。看其阵势约有四五千,行进急快,均为精骑……旅帅断定,应是昨日沿渭水而来,驻于距我军前锋约五十里外的那一军……” 李承志双眉一挑,拉过地图肃声问道:“驻于天石岭的候刚可有异动?” “倒是已然起营,但并非往西,而是继续往东行进。除此外,再未见何有灯火及车马之声……” 就只这四五千骑,不应该啊? 若昌义之欲半道阻击,无论如何也该多派些兵才是。至不济也该如李韶所料一般,将候刚那万余步卒留下,然后封堵丝绸古道和渭水两岸,至少也能防止自己绕他后路,攻他腹心。 而若是游探,只需派一两千骑便可,远不需这么多。 但这四五千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不掩藏行踪,就这般明火执仗的迎了上来,这到底是想攻,还是想探? 李承志顿时有些头痛。 他都怀疑是不是昌义之能未卜先知,已然料定他会分兵,所以他派了这么点兵来恶心他? 若是骑兵尽数离营,到时只余万余步卒的话,刁整就只能扎营,待后续自陇山诸关召回的守兵兵合一处之后才敢行军。 不然但凡刁整起营,就会被敌骑所趁。就如安西骑兵的回马箭战术,又如蒙古人的狼群战术。只跟在你屁股后面放风筝,就能将你耗死。 “再探……若无突变,每进十里秉报一次便可!” “诺!” 斥候快步而去,李承志又下令道:“李亮:此为斥候四刻前所报,便是天色未明不宜急行,但已过半个时辰,此时此军距我前营定已不足三十里。你即刻整军,率泾州旧部出营迎敌,先莫用雷器,只以火箭击之……” “李睿,持我令信至元鸷大营:今他尽率虎骑出营。待李亮接战,便兵分两路,合合围之……便是不能尽数歼灭,也要将其尽数击溃,不敢再合兵一处,如蝇蚊般挠我步营……李聪,再去传令刁整,即刻起营,全速东进……” 李氏家臣皆由李承志传授过诸多骑兵战术,李松自然也不例外,听他诸条号令,顿时便猜了个大概,心中又惊又疑: “昌义之怎会料定郎君必然分兵,他还会能掐会算不成?” “何需能掐会算?” 李承志摇头道,“我若急援李韶,别无它法,无非便是如父亲所言:一为围魏救赵,二为日夜急驰汧阴。但无论用哪一计,均需分兵以轻骑突进。而以昌义之之能,如何会料不到此节?故而他只需遣一师轻骑牵制于我,便能使我首鼠两端,左右为难,从而不敢分兵……” 李松依旧狐疑不已:“便依郎君所言,若易地而处,郎君若为昌义之,定该如此……但南朝偏安一隅,地势多变,多山多水,并无养马之地。且多年前守多攻少,并无多少骑战之经验,那昌义之又从何处习来的这等奇术?” 不怪李松如此讶异。 李承志未开智之前,就连李始贤,以及包括他在内的一众李氏家臣也不知世间竟有如“回马箭”这般奇妙的骑兵占法,昌义之一介南臣,便是名将,也该想不出这等战术才对? 李承志稍一沉吟,不确定的说道:“昌义之或许想不出,但莫忘了伏罗已尽率大军归他麾下。慕容氏于西南立国至今百余年,论骑战之术,便是与突厥、柔然相比也不逞多让。且族中人才辈出,难保不会有天纵其才想出如此战法…… 再者此术并非无迹可循,就如荒原之狼群予冬日行猎之时,便是如此施为……” 李松若有所思,而后频频点头。 他曾记得李承志讲授战术之时便是拿狼群举例。再如郎君所言,慕容氏尽出人才,且经年居于高原,终日游牧,与马为伴,与猛曾为伍,以此钻研出些精良战术也不足为奇…… 李始贤却有些不以为然:“也不尽然……你如此揣测,皆是以你之心度昌义之之腹。但此战之前,昌义之安知你李承志为何方人物,又何时听闻过雷器、火箭为何物? 算来算去,至你自北镇归来,用雷器火箭也才战了两场,而元继已死,如今也就只伏罗一人亲眼见过这雷器与火箭之威。诸如元丽、于忠、候刚也不过是听闻而已。 但昌义之当世名将,绝不会只凭伏罗一家之言便轻信予他。故而若为父所料不差,此数千精骑,八成是为试探而来……” 试探……对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承志稍稍一愣,差点喝一声彩。 但凡换一个人,听到什么“天雷”、“毒火”之类,十之八九会当成妖言惑众之语。 便是伏罗赌咒发誓,持振振有词,再加上于忠、元丽等煽风点火,昌义之也应该不敢尽信。 以这等人物的心性,无论如何也要亲自见识一番。 当然,昌义之身为十数万联军之主帅,自然不会冒此风险,但遣一心腹观之还有极有可能的。 怪不得只是数千骑,却明火执仗,半点行踪都不隐藏,就如自杀一般的硬冲了上来? 原来真是来送死的…… “速去传令,不出意外,敌骑定会直扑而来……令李亮与元鸷莫要惶急,待敌靠近营寨之时再反击也不迟。再秘令李亮与李彰,将前锋换为炮营,待其进入射程,便予以雷霆一击……” 李始贤与李松瞬间便已明了:李承志是要将计就计。 即然昌义之不信邪,那就让他好好见识一下。这一支敌骑败的败的越快,待消息传回敌营,昌义之就越是慎重,陈于西线及南线以用来防备李承志围魏救赵、抄他后路的的兵力也就越多。 李韶的压力自然就会小很多…… 当然,也有可能促使昌义之背水一战,不计死伤的强攻李韶。 好在李承志棋高一招,已令李韶若见机不对,就率先撤入汧阴城中。 即便只是一座小小的县城,城高也足有三丈。李韶手握数万大军,且粮草充足。再者昌义之又非如自己一般,有炸药这样的利器。所以即便硬啃,也足够他二十万大军啃个十日半月。 而且要在数方联军精诚团结,齐心协力,以填人命的方式死死将自己的五万大军堵在汧阴以西的前提下,才能坚持这般之久。 真要如此,反倒正中李承志下怀:但等泾州的奚康生和夏州的高猛腾出手来,就是昌义之含恨之时。 他怕就怕,近二十万联军就此作鸟兽,兵分数路乃至十数路肆虐于关中。 到时真就如杨钧所言:虽是人地皆存,但这地已然成万里焦土,千疮百孔。 但这世上安有万全之法? 若一昧贪大求全、以求尽善尽美,反倒会顾此失彼,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对李松说道:“持我令信去寻刁整,命他依计行事,将余骑尽召齐。但等李亮与元鸷击溃敌骑,我便会先行一步…… 嗯,罢了,州骑予我而言也无大用,就将两营自华州、豳州各郡征召而来的戏骑留予他,令他多遣斥候,但遇敌骑便就地驻防。待与后军合兵后再起营也不迟……” “谨遵郎君之命!” 李松朗声应着,快步而去。 李承志施旋然的起身:“父亲,若不随我同去观阵?” “自是同去!” 李始贤随口应着,出帐之际,又探着李承志的口风:“整日这般留予你帐中,为父都快闲出病来了。不如至汧阴后,你仍旧将为父遣到李韶帐下听令可好?” 李始贤确实很闲,而且很不自在,李承志自然能够感受到。 他默默的算了算,很是干脆的点着头:“就依父亲!” 怎么突然就这么爽利了? 李承志答应的太痛快,反倒让李始贤起了疑心。 知子莫说父,他可是知道这逆子动不动就六亲不认,连他这个亲爷都时不时的被哄得团团转。 果不其然,都不等他主动问起,李承志便解释道:“不出意外,至汧阴后,我应是长驻于西营,故而父亲归于世伯帐下也无不可!” 岂不是依旧要听令于你? 李承志气的想吐血:好个逆子…… 正文 第五零三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旭日初升,无数缕金光假剩余一般穿透朝霞,照射在四野、山岭。晨风微微吹来,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顺着草叶划落下来,如在玉盘中滚动的明珠。 昌义之盯着北岸,眉头紧缩,脸色就如断流的汧河一般,虽平静,却沉暗阴郁。 身侧的于忠、伏罗,副将裴邃等,皆如昌义之一般,脸色阴沉似水。 就只有元丽,看似波澜不惊,颇有几分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气度,但心中却乐开了花。 昨晚入昌义之帐中议事之时他才得知,他与于忠走后,昌义之与伏罗商定,于汧源城南,陈仓关下陈兵精锐步卒一万,精骑三千。美名其曰以防李承志突出其名攻占陈仓。 但元丽又非白痴,昌义之用意何在不言自喻。 如今退路被隔绝,他除非彻底撕破脸一意孤行,不然只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行定计。元丽只能硬忍下一恶气。 故而一场议事极为顺畅,不论昌义之有何要求,元丽一概答应。 于是就有了今日的阵势:元丽的万余步卒充为前锋,昌义之之军在后为中军,伏罗的万余精骑护恃左右两翼。 近十万兵力的大阵,自然无法一蹶而就,其实自昨日午后,昌义之命民夫拆寨墙、堵河道之时,就已经悄然开始摆阵了。 不过只是入夜后稍做了更改,在前锋营之前,又以元丽的万卒布了一座如箭头般的锥形阵。也算是昌义之给元丽的一个教训。 哪知,只待昌义之一声令下便能开战,而岸北却成了一座空营? 寨墙依旧,寨外的壕沟也依旧,甚至立于营寨四周的号旗都是一杆不少,正被风刮的哗哗做响。但唯独营中已空无一人…… 元丽好不幸灾乐祸:看吧,连老天都开了眼,不想让爷爷做替死鬼帮你挡箭…… 不管心中如何畅快,面上自然是不能表露出来。元丽脸色稍稍一肃,带上了几分抱怨: “某予昨夜见敌营明火执仗,马嘶牛哞,便猜疑李韶应是在连夜退兵。更曾建言县候,不若趁其撤阵时立足不稳,尽出大军破营冲杀。但县候却心忧此为李之疑兵之计,故而错失大好良机……” 昌义之气的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 爷爷当时是说过,夜间起营乃行军之大忌,李韶征伐半生,焉能不知此节?故而说不定便是魏军的疑兵之计。 但这番话之前,爷爷更曾说过:如今正值春汛,汧水深急,不待上游将水堵绝,不将河谷填平,便是明知李韶在连夜撤军,也只能望河兴叹。 便是没有这番话,元丽多年领军、声名在外,焉能如瞎子一般,看不到这般宽大的一条河拦在眼前? 这贼子分明因老夫派他为破营先锋,暗生恼怒。如今再见攻敌无望,故而落井下石,讥笑予昌某。 真当我昌义之的刀砍不动人? 昌义之双眼微眯,目光如刀锋一般落在元丽的脸上:“如今正处春汛之际,汧水宽阔逾有三十丈。而至今日五更初,上游才将河水堵干,兵卒才得以填平河道。敢问殿下,昨夜敌营燥动之时,便是昌某想派兵冲寨,破营掩杀,又如何将兵卒运过北岸?” 元丽呵呵一声:“常言南人皆精擅凫水,便是在如天堑之险的大江(长江)之中,也有如活鱼。故而县候为何不遣麾下夜渡汧水?” 李韶又不是傻子,还能眼睁睁看着敌卒凫水过河? 只需在岸边置一营弓卒,便真是活鱼游来,也能将其钉死在河底。 元丽摆明就是在抬杠,昌义之不愿再理会这奸贼,只是冷哼一声,肃声下着令:“传令全军,渡河,攻城!” 一声鼓响,各军需将各归本阵,督促兵卒起营。元丽应都懒得应一声,催马就走。 于忠连忙跟上,很是不满道:“如今正是仰仗昌义之之际,你何苦与他为恶?再者既尊他为主帅,你我均为他帐下之将,若是找个由头治你的罪,你如何是好?” “我与他非同殿之臣,他拿何等罪名治我?无非便是一拍两散……” 元丽冷声笑道,“况且是他不仁在先:我还未如何,他便当我是贼一般防备,如何让爷爷咽得下这口恶气?” “怕不止如此吧?” 于忠双目如电人,似是要直刺元丽心底,“你昨日还称,要我留些余地,好作退路。今日却就要将予南朝炙手可热,深受南帝信重的昌义之得罪到死?” “我何时说过一定要叛到南朝?那是你一厢情愿罢了……而我早就受够了汉人戴衫束冠、描眉涂唇、满口仁义道德,满腹蝇营狗苟这一套,不然我为何会反? 因此我宁愿跑去大漠、跑去吐谷浑放牧,也绝不愿归降南朝做一闲散公候……不过放心,这一战我定会竭尽全力,无非便是这万余步卒死伤殆尽。昌义之总不至于派我亲自攻城吧……” 果真如此? 于忠将信将疑,总觉元丽口是心非。 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回返前锋营中。万余步卒方一起营,便有近万南军越过前阵,驱赶着车驾、推着各种破城器械,快速的往汧阴城下移动。 夜间魏军那般大的动静,当时昌义之便已断定,李韶应是在退兵入城。疑兵之计之类的话,不过是在安定军心。 而私底下,昌义之的诸番布置却极为详尽,首要自然是攻城。 至于何时能攻得下来,会死伤多少,那就只能尽人事,安天命…… 准备的极为充足,大军推进的也就极快。待鼓令响彻全军,也就一刻左右,大军便徐徐开动。 一座偌大的云车,足有四丈之高,只是拉车的牛马就有二十头。昌义之凭栏而立,眺望着东方,面带忧色。 见此,裴邃低声问道:“县候可是心忧子云(兰子云)?” “攻城掠地,难免会有死伤。即便魏军兵力十之七八皆集于岐、秦二州,但其余诸郡县皆有留守之卒。且魏地民风彪悍,无论是郡望世家,还是豪强旧吏,均筑有堡寨,蓄有私兵。故而子云此行不一定就能一番风顺……” 昌义之悠悠一叹,“再者,连伏罗、元丽、于忠这般人物,皆对李承志畏之如虎,诸般信报言之‘天雷’等物,及元丽与于忠所谓‘天授之人、神机妙算’等言并非空穴来风。 故而我才心忧:若李承志识破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不驰援李韶,而是快马轻骑急行往东,子云必将危矣……” 天授之人……神机妙算? 世人岂会有这般人物? 裴邃自是不信,温言宽慰道:“若真能掐会算,魏帝也就不会死了,故而定是以讹传讹!至于雷器等物,待景俊归来,自然便知……” 还能如何? 也就只能当成谣言了…… 昌义之微一点头:“算算时辰,景俊应是已与那李承志接战了……若是有急报传来,你莫要耽搁,记得提醒予我……” “县候放心,末将省得!” 话音方落,便听远处一声锣响。二人猝然一惊,齐齐回首,见有数骑向自而而来,速度极快。 马上骑士边催马边大声呼喝,口称急报,沿途兵卒纷纷避让。 昌义之的瞳孔猛的一缩:来了…… 正文 第五零四章 “为何这般快?” 裴邃惊声道,“景俊予昨夜送来的信报中还称:今次接敌,他定会洞如观火,看个仔细。故而待天明才会接敌。 若如此,便是胡人的马快,接敌之初就来急报,但距近三百里,再快也需两个时辰往上,如何也该到午时来才对?难不成,景俊被敌夜袭了营?” “莫急,片刻便知!” 昌义之低声劝着,紧盯越来越近的令骑,双目冷厉如刀。 待至十数丈之时,昌义之的脸色微微一变。 骑卒衣甲不整,披头散发,战马则汗如浆出,眼赤如血。可见这一路奔来何等惶急? 说不定,真被悲渊明(裴邃的字)给说准了? 待骑兵下马后,已被巅的好似连路都不会走了,两条腿直打颤,站都站不稳。但军情紧急,左右哪里敢耽误,几个亲兵架着其中的两个汉卒,手脚麻利的背上了云楼。 看令卒的脸色,昌义之便知定非好消息,慎重起见,当即就屏退了左右。 “讲!” “大帅……败了……” 令卒压着声音,嗓子哑的就如用锯挫着枯树根。 裴邃眼皮急颤:“可是被敌袭了营?” “并非如此,而是敌军行军太快……昨日我等随成将军(成景俊)出营之时,胡军游骑还称:已探知天明时,魏军于秦安城下拨营,甲骑与步卒各有近万,正向东而来。 但至近夜,我军至天石岭以西约二十里时,魏军已至陇山关东南的安戎关。游骑冒死近营查探,得知魏军分营而驻,成将军当即断定今日魏帅必会分兵。 本以为,如何也至天明之时,魏军才会起营,但至三更,敌营便已灯火通明……成将军无奈,只得举军迎之,以期为大帅抵阻一二……” “安戎关……图!” 听昌义之一声断喝,裴邃飞快的呈上一张地图,铺于案上。 只看了一眼,昌义之“倏”的吸了一口凉气。 “安戎关距秦安县城足有一百五十多里,但魏军并非皆为轻骑,而是步骑参半,何以行进如此之快?” 令座急声报道:“胡骑称:魏军步卒皆乘车驾,便是后军、民夫也无步行之卒,再者北路修有驰道,且多为旷野、田地,故而地势平缓。无论车骑,极利通行……” 裴邃止不住叹了一口气:元魏还真是有钱啊,连民夫都能乘车? 再看已方,除那五千甲骑有马可乘,便是昌县候的亲卫营,也只能交替乘坐车驾。坐车行进个二三十里,就得下车步行,换另一营乘车。而余者就只得靠两条退翻山越岭。 待步行数百里穿越秦岭。连鞋都磨破了好几双。 而如令卒所报:昨日天明时魏军才自秦安拔营,待至近夜,便已行了一百五十里有余。而今日却要予五更便要启行,岂不是最迟近夜,便能赶至汧阴? 何况魏军还要分兵,定是会让精骑先行。以元魏大马之雄劲,怕是还不至午时,虎骑就能参与汧阴城下的战事。 成景俊出于无奈,只能被迫阻敌…… 昌义之又沉声问道:“之后呢?” “之后,景将军身先士卒,率军迎敌……距敌营约十里时,遇魏军炮阵……景将军断然下令,命甲骑冲阵,但甲骑方动,似是突有万千雷霆自天而降…… 卑职与十数胡骑掌负探敌中军之责,故而居于左翼,当时前军如何看的并不真切。待雷响之时欲催马近前观探,但马儿却死活不听使唤,无论如何催,战马只知后退,半步都不肯不前…… 而再稍近些的,战马就地即惊,十骑中有五六骑当即就将骑士掀下了马。剩余大都惊散远逃…… 故而……故而前后也就数息,我军便如……便如山倒堤塌,溃不成军……” 这可是数千精骑,只是数息……就只是数息,便兵败如山倒? 裴邃被惊的浑身都抖了一下,胡子不住的乱颤。 他身为南军副帅,元丽、伏罗、于忠昨日劝战之时,裴邃也在帐中。几人提及雷器之利之语,言犹在耳: 此物激发之时声若惊雷,状若闪电,一纵即逝。但锐不可挡,近丈内便是铁甲也能击穿。 但伤人只是其次,惊马更甚。 只要此物爆响,任士卒骑术如何精良,任战马如何温驯,百十步内无一不惊…… 当时不论是他,还是昌义之,皆以为是元丽,伏罗等人的夸大之词。但如今才知,何为忠言逆耳? 就如大祸将要临头,裴邃心脏缩成了一团,蠕动了一下嘴唇,但终是没敢多言,只是偷眼瞅了瞅昌义之。 昌义之脸色看似平静,但心中却如惊涛拍岸,大浪翻天。双手缩在袖中,十指紧攥,拳头捏的咯吧直响。手背上的青筋就如一条条乌黑蚯蚓,狰狞可怖。 他心疼的并不是那四千精骑。 说句诛心之言,其中足三营皆为胡骑,便是死伤殆尽,他也不会心疼半分。 至于成景俊,确实为他心腹之将,堪称左膀右臂。但与眼前这数万大军,并此次之战之结局相比,便是他昌义之之生死,也不值一提。 昌义之一时间无法接受的是,接下来这仗,又该如何打? 近似天雷一般的利器,待那李承志驰援而来,自己又该如何防备? 若退一步,也确实可以避其锋芒,就地分兵。但分兵之后呢? 若运气好,还能抢些民夫,牛马,粮食。若运气不好,怕是这十万大军,有过半都会长眠于关中…… 此时想来,自己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才李承志面前就如笑话一般。更莫说图谋关中,兵指洛阳…… 想起临行前,皇帝拉着他的对,对他的万般嘱咐,昌义之心如针扎。 陛下……臣,有负皇恩…… 昌义之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怅然一叹:“景俊呢,是生是死?” “自起营时,卑职被授成将军之严令,若遇突变,不得耽搁半息,须以十万火急将军情秉报与大帅。故而成将军之生气,卑职委实不知……” 正文 第五零五章 叛了又叛 四千甲骑一溃如泄,领兵大将生死不知…… 此等噩耗,如一块巨石压了心中,沉的昌义之胸烦气闷。 沉吟许久,他才嘶声道:“渊明,持我令信去寻伏罗,请派再派甲骑两营,一骑充为斥候游探。另一营予沿途收拢溃兵……但需靳令兵卒三缄其中,秘而不宣,以乱了军心……” “诺!” 裴邃肃声应着,刚要下楼去给伏罗传令,远处又传来一声急报。 双如方才一般,二人猝然回头,又见数骑自后营狂奔而来。 依旧如之前,来骑皆是胡汉参半,应为迎击李承志后落败之溃军。但此次足有二三十骑,且当先到尾擎着一杆“成”字旗? 成景俊没死? 昌义之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传上来……” 左右传令之间,十数骑便奔至望楼之下,成景俊赫然在例。 但似是受了伤…… 楼下亲兵尽快的将其背上望楼,细瞅几眼,裴邃悚然一惊,昌义之的脸色更见凝重。 就如被烟薰过一般,成景俊从头到脚,整个人都是黑的。 那身上那套甲胄,本是每片甲叶都被磨的锃亮如镜的鱼鳞铠,此时就如被蒙上了一层灰,早已哑然失色。 更为可怖的是,上面竟嵌着几只明晃晃的珠子,似是精钢所制。 再往上瞅,成景俊的左脸已是血肉模糊,肿的比建康宫中充为武卒的健壮妇人的胸都要饱,都要高…… 应是疼痛难耐,成景俊止不住的发颤,被昌义之的亲兵扶着跪在了楼中:“末将……罪该万死,请县候责罚!” 昌义之也未唤他免礼,而是蹲身凑了成景俊面前,细细瞅了一阵。 看看成景俊脸上的伤,又伸手在甲叶上用力抠动。但那珠子嵌的极紧,仅凭手指哪能抠的下来。昌义之抽出腰下短刃,才算是撬出了一颗。 应是冲撞所致,珠子已有些变形,但入手依旧圆润,并非因撞击而损伤分毫。 再看成景俊的钢甲,虽未直接穿透,但两层甲叶均被击出了一个小坑。 裴邃猛吸了一口凉气:若非两层甲叶,这颗珠子早都穿入成景俊的腹中。此处正为器脏所在,不论哪一处若被这珠子所伤,都不会有成景俊的命在。 “这钢珠、并你脸上这伤,应就是天雷所为?” “县子(裴邃爵位县子)……明鉴……” 成景俊紧紧的咬着牙,努力的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末将率骑冲至魏军营寨之时,天色已然破晓,双眼已能视物。 当时,末将以为魏军定会紧闭寨门,万箭齐发。或是以骑克骑,但近至寨前,却看到了一座炮阵……” 昌义之疑声打断:“炮……何等模样?” “未发之时,高也就六七尺,与常人一般高矮。形壮就如小了许多倍的炮车:四方四正,其形如门,顶上有梁(杠杆),脚下有轮…… 故而末将猜之应为炮车。但不知为何,却不需马拉掉拽,每架车下就只七八名兵卒操持……” 昌义之与裴邃对视一眼,心中生出同样的念头:果然是雷! 伏罗与元丽均予昨日讲过,称魏军炮车极易操持,只予尾部缀一大石,便可省却牛马。且射程极远,足可达百步之遥…… “时末将以为:炮车操持不便,待其抛射一轮,骑队已然冲入阵中。且炮阵摆列如此之稀,也不会造成多大死伤。因此末将下令,除观者之骑,余众皆随我冲阵…… 但近至五六十步,听敌阵中一声哨响,末将只觉眼前金阳(太阳)突至,而后便不省人事…… 据身畔亲卫事后之言:时有一物被敌之炮车抛来,恰好予我眼前炸开。就如雷电,一闪即逝,而后便见末将似被砸了一锤,仰身便倒。 好在末将甲胄齐备,只受了些许小伤。但坐骑却如被扎了十几枪的皮囊,当即血流如注,狂喷不止…… 被雷击中者皆如这般,而侥幸未伤者,也因马惊而坠地,或被惊马驮带四逃……而仅仅十数息,我军骑阵便溃不成军…… 魏帅应是早就料定此节,予炮阵左右各藏虎骑一营,待我等阵溃后便掩杀而来。仓促之下,此战我军生还者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 只是一个照面,就败的如此彻底? 裴邃脸上的横肉不停抽动,昌义之尚算镇定,就是脸色阴沉似水。 “此败非战之过,你何罪之有?” 他温声宽慰着,又拍了拍成景俊的肩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休养,待伤好后,再随老夫报仇雪恨也不迟……” 只这一句,便让成景俊热泪涌眶,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昌义之信重之恩。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县候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昌义之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下去吧!” 自有左右挽了成景俊下楼,待其刚离了云车,裴邃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如此这般,这一仗,又该如何打?” “渊明莫慌!” 昌义之徐徐吐着气,双目坚定有神,“你只惊疑此物之利,故而忧虑。但为何不能平心静气,深思一番如何克制此此物?” 连两层鱼鳞重甲之甲叶都险些被击穿,如何克? “好好想想景俊之言:便是此物神奇,但依旧脱不过常理,并非插翅而来,而是需以炮车抛射,才能投远……故而便是魏军行军如风,待今夜赶至汧阴,也需先立以炮车才能施发……因此今日无虞矣,可令全军尽起手段攻城……” 裴邃急道:“便是如此,那明日呢?” 即便汧源需再小,城高也近三丈。且李韶手握数万大军,莫说一日,便是十日半月,怕是攻不下来…… “明日?呵呵……李韶能连夜退兵,我昌义之为何退不得?攻至入夜若不见功,便令全军退回南岸,重新掘开河道……” 昌义之突的冷笑一声,“我就不相,李承志这天雷还能将数十丈的汧河都能炸平,炸干?” 裴邃猛松了一口气。 只要知道暂避锋芒就好。 一旦退回南岸,联军便能进可攻,退可守。等李承志突闻南军与胡骑肆虐于关中,看他如何应对,再见招拆招也不迟。 如果李承志应对得当,元魏朝廷反应及时,这关中不图也罢,想来向皇帝(萧衍)秉之详情后,也不会怪罪。 就如昌义之安慰成景俊之言:如此利器,便是败了,也非战之过。 如今兰子云已率数万偏师往东,便是关中各郡县有坚城可守,但数万大军攻克一两座应是无虞。再抢上几座坞堡、族庄之类,掳掠些丁口、牲畜,也算是给朝廷和皇帝有了交待。 再要不行,这丁口、牛马不抢也行。甚至死伤一两万,以皇帝对县候(昌义之)之信重,也绝不会怪罪。 怕就怕昌义之心高气傲,一意孤行,誓要与乳丑未干、名不见经传的李承志见个高低。 也是见了鬼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这般人物,就如异星天降同,突闻于世? 正在感慨,又听昌义之喝令道:“传令元丽,召民夫挖土填河,给他一个时辰,不然提头来见!” “诺!” 亲兵打马而去,裴邃望着数十丈外的汧源县城,暗暗生疑。 也不知这元丽如何想的,明明寄人蓠下,却无半点自知之明,依旧当自己是嚣张跋扈的的济阴王? 县候不针对你,针对谁? …… 此次开战仓猝,何来的民夫? 皆是汧源、陈仓等南依秦岭数县的县兵,并起事后,元丽自数县征召的壮卒。 本该称为叛军才对,但就连这一点身份昌义之都不想给。所以哪怕战死,家人连些抚恤的钱粮都得不到。 元丽已经无所谓了,只是阴沉着脸,不断喝令着麾下驱赶民夫挖土填河。 汧阴多水,护城河本就极宽。李韶率军来后,怕兵卒闲着生事,便令各营轮流挖河,将河沟足足挖了近丈深,四丈宽。之后又引汧河之水灌满。 因此哪怕汧阴是座空城,元丽的万余民夫想要将其填满也要以时辰论。更何况城内驻有数万强兵? 城上的甲卒密密麻麻,就如掘开巢穴的蚂蚁,到处可见人头撺动。 河宽四丈,距城又有近五六丈,加起来也才十丈余。再者本就距于高处,极利兵卒射箭。因此民夫还在距河十数丈远,密密麻麻的箭矢便如雨一般攒射而来。 元丽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好似这逾万民夫死伤殆尽、这汧阴县城破于不破,已与他无半分关系。 但于忠却不能无所谓,所以准备的尚算充分。至少负土填河的民夫人手一只木盾。 方圆约有两尺,盾厚约有两寸。民夫背着土篓往城下靠近时,就会顶在头顶。 初时极为有效,自城头直射而来的箭十之六七都会被木盾所阻,只有少数会射穿木盾,或穿过民夫相距间的空隙,射到胸腹或四肢。 不过死伤不多,并未引起大范围惊慌。在督法队的恐吓下,民夫依旧在来回奔跑。 待其负土填了几次之后,城上守军便换了破甲重箭,由直射改为抛射。 这种箭矢若抛射而来,连薄一些的铁盔都能射穿,何况木板? 因此死伤渐渐的多了起来,城下的哀嚎声越来越大,阻于途中的死尸越来越多,甚至有许多民夫运土至半途,就会装做中箭的模样,惨叫一声便一头栽倒,而后拉一具死尸盖在身上。 征伐半生,都已打老了仗,哪会看不出这点伎俩? 于忠当即喝令督法队,命部分民夫改负土为搬尸,由五六人为一组,三人举盾护前,三人顶尸护顶,将其抛运至护城河中。 民夫好不惊喜:那箭虽能射穿木盾,却射不穿死尸? 一时间,填河的速度又快了不少。而伏于尸下装死的民夫自然不敢再藏。 但尸体越来越少,也就一两刻,速度明显见缓。 元丽重重的一拳砸在了马鞍上,满面愤然:“昌义之这老贼分明就是在为难你为:明知此城难破,更知最迟近夜,李承志必会如约而至汧阴,大军只有暂退一途。他又何必令我等尽全力攻城,多造死伤?” “事在人为,万一破了呢?因此便是试,也要试一试,总不能让数万大军枯立于城下,什么也不做吧?” 于忠面色冷峻,眼神森然,“再者,若昌义之不攻城,李承志必然猜疑此乃声东击西或疑兵之计。他再看既然汧阴无恙,若不回援,而是急驰往东,昌义之遣往诸郡之偏师岂不是危矣?” 不说还好,一提起偏帅,元丽浑身上下哪个眼里都是火气。 “于思贤,你我悍然起兵,难道就为了帮岛夷与慕容胡贼抢些丁口、牛马?即如此,还不如你我当初举兵投附南梁来的干脆些,何必让你与元怀东奔西走,南北辗转,殚精竭虑、费尽心机的集这数十万联军于此?” 于忠无言以对,怅然一叹:“局势急转直下,便是换你我为昌义之,又能陡之奈何?只能暂避锋芒,徐徐图之……” 图你大母,当我看不出昌义之的谋算? 今明日能退回汧水南岸,后日就能退回陈仓。若李承志步步紧闭,你当他不会一退再退,退进秦岭,更或是退回汉中? 到时你我兵也没了,地也失了,只能孤身投梁。 若运气好,还能做一闲散客卿,了度残生。若运气不好,说不得哪天便会被赐一杯毒酒。 我元丽造反,难道是为了嫌自己命长? 竖子不足与谋…… “枉昌义之被南人赞为当世名将,好似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也不过如此……” 元丽口中骂骂咧咧,竟下楼而去。 于忠急道:“你去何处?” “还能去何处?自然是召些臂力强练车的弓卒,乘云梯与城上守卒对射……若不将其压制一二,怕是至入夜这河也填不平……” 于忠暗松一口气,心想只要不是元丽恼羞成怒,去寻昌义之对质就好。 心下略定,又听元丽又怒声喝道:“取我神臂弓来!” 亲信心领神会,连忙递上元丽的大弓并一壶箭。 元丽探眼一瞅,见壶中皆是钝箭,且箭杆之上皆缠有写满字的丝帛,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便是叛了又叛又如何? 总要好过一命呜呼…… 正文 第五零六章 攻心为上 元丽勇武之名天下皆知,自然也习得一手好箭术。足重一石五的大弓被他举在手中,就如羽毛一般。 只听“嘣嘣绑绑”一阵,眨眼间就是十数箭。矢如连珠,眼见城头足有七八卒被射倒,城下叛军顿时一阵欢呼。 只觉双臂酸软,弓弦重若千钧,元丽才罢了手,冷声喝道:“莫停,就这般射……” 弓卒轰然应诺,将十二分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城上守军却一脸懵逼:听叛军呼喝“济阴王”,那方才射箭的自是元丽无疑,但诡异的是,被其射上城头的那十几箭,矢尖竟皆无锋? 莫看每箭都有一卒倒地,但那是因元丽力大,被撞倒而已。中箭之卒皆毫而无损。 更有甚者,那每一箭上,皆附着一封帛书,内容一般无二,竟是元丽的降书? 守将哪敢怠慢,急令心腹收起箭杆送予县衙之中…… …… 城外如烈火烹油,杀声震天,衙堂内却无声无息,门可罗雀。 只一座小小的县城,却拥兵近四万,分到四面城墙,每面都近有一万兵。况且麾下元昭、元珍、源规、薜和皆为擅战之将,只是接战首日,还轮不到都督和司马亲上城墙督战的地步。 李韶束着平冠,着一件长衫,斜倚着矮榻,皱着眉头看着一副关中虞图。 看他脸上的不甘之色,杨钧悠悠一叹:“如今局面渐好,胜利在望,你何必愁眉甘脸? 若非承志,遍数我朝名将,便如元英、元嘉、李崇、李平、奚康生、杨大眼、邢峦、崔延伯等,无论换何人领军,焉敢称胜得过手握近二十万大军的昌义之?” “季孙,你扪心自问,此战便是胜了,难道不是惨胜?” 李韶手指重重的往图中一点,“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我关中百万子民……” 杨钧蠕动了一下嘴唇,终是无言以对。 数万大军调派,动静何其大,根本瞒不过近在咫尺的李韶和杨钧。 故而昨夜退兵入城之时,他二人便知,昌义之已断然分兵,遣偏师往东。 至于是去干什么的,傻子都能猜出来。 但李韶偏偏无计于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偌大的关中被敌贼抢掠…… 杨钧思量一阵,谓然叹道:“此皆在你我预料之中,但如今你我兵力不足,只能顺势而为,暂避其锋……不然还能如何?” 他虽非名将,但也算知兵。深知越是大战,战术越是乏善可陈。 便如眼下,只是岐州一地,双方参战之兵力就近二十万之广,但凡调兵,动辄便是数万。就连巡防、游探的轻骑,遣派时也是以营计。 如此规模,越是擅战之将就越是谨慎。至于所谓的“奇兵”、“伏兵”,那是想都不敢想。因为派少了无异于肉包子打狗。但兵稍一多,行踪却又无法隐藏,和“奇”字根本不沾边,索性不派。 不看就连素来好行险的李承志,这次都是老老实实,循规蹈距,按步就班? 能用的手段就那么多,所以敌方双方大致都能猜出对方下一步的举动。 就如清水沦陷之后,于忠、元丽,并伏罗等皆料定李承志必会急驰李韶。而李韶、杨钧,并李承志等皆已料到昌义之必定猝然急攻西营。 更料到若不建功,昌义之必会分兵转攻其余诸郡,以使承志顾此失彼…… 这便是阳谋,看的无非是谁的组织能力更强,麾下兵将的韧性够足。 暂时看来,李承志稍占上风…… 正暗中感慨,堂外一阵响动,杨钧抬眼一瞅,看到元昭满脸喜色的奔了进来。 “都督、司马……大喜……” 元昭口中狂呼,将数张帛书置于案中。 看字迹皆出自一人之手,内容一般无二。杨钧急扫一眼,“某自知罪孽深重,故而欲弃暗投明……若姑臧伯有意,可予西城举旗为信……某自当窥得良机,予阵前反戈……元丽拜上!” 元丽? 杨钧脸色狂变:“这贼子声名狼籍,言而无信,怕不是想行反间计,想诓骗我等开门出城?” 李韶的瞳孔缩如针眼,目光似箭一般盯着数封降书:“若是反间,元丽就该诱哄在今夜我等行里应外合之计……” 杨钧稍稍一愣,恍然大悟:此时敌我双方皆知:若想破城,只在今夜。只因李承志再慢,明早也该到了。故而若想诓骗我等出城,就只能在今夜…… 他又吸了一口凉气,指着帛巾说道:“如此说来,这信中所书应是不假:昨日入夜,昌义之遣兰子云率三万步卒并伏罗之五千轻骑,直取扶风、岐山两郡…… 而最迟今夜,承志便会如约而至。若到那时汧阴依旧未克、昌义之就会退回南岸,更或是退至陈仓?” “若我为昌义之,也应会如此!” 李韶沉吟道,“但元丽反复无定,难堪信任,难保不是昌义之已窥破其心思,在欲擒故纵,因此不可尽信…… 且如你方才所言:如今我军局势渐好,只需待承志来援,合可解了城下之危。故而只需按步就班……” 元昭本是满腹欣喜,本想请命出城,与元丽里应外合破了昌义之,以建奇功,不想却是空欢喜一场? 他好不失望,急声道:“姑臧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等良机错过?” 你以为是良机,但焉知不是陷阱? 李韶抬眼看了看元昭,语气稍稍严厉了些:“以元左丞之意,又该如何?” 窥见李韶眼中的凶光,元昭心中一紧。想请命与元丽里应外合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又拐了个弯:“按步就班,待李郡公来援自是上策。 但末将以为,无论元丽是真降还是假降,都该有所回应。万一他是真降,于敌我胶着之时反戈一击,岂不是雪中送炭?” “好,就依元左丞……李富!” “末将在!” “就依这信中所言:持我号旗予西城巡视,反复三次!” “诺!” 李韶已然下令,便是元昭心有不甘,但身为属将也只得遵从。 他假模假样的告了一声退,随李韶的亲兵军主出了衙堂。 看着元昭的背影,杨钧狐疑道:“这元昭依仗堂兄元晖,素来目中无人,行事轻狂。他不会擅做主张,私自出城吧?” 李韶风轻云淡的摇了摇头:“放心,他不敢!” 常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也不例外。 终极元恪一朝,元晖受尽皇帝宠信,便是坐镇州郡之时,依旧暗持节仗、虎符,暗符“绣衣直指(暗卫统领)”之职。有危极之时可征调数州之兵之权。 爱乌及屋之下,元昭也跟着水涨船高,深受元恪信重。先帝遇刺之前,元昭为尚书左丞、北箱行台(钦差),暗授绣衣丞,巡省六镇。可谓位高权重。 所谓得志便猖狂,元昭便是如此,故而才有了“目中无人,行事轻狂”的恶名。 但因先帝遇刺之故,元晖救驾不力,如今已是岌岌可危。也就为稳定局势,太后予诸臣才未予清算,只是贬官以作惩戒。 就连元晖自己也心知肚明,如今行事极为低调,何况元昭? 但敢违命,都不用李承志出手,李韶就能就地斩了他…… “元昭绣衣丞之职应并未除迁,故而此次随军,十有八九受有暗命。以下反上不至于,但风闻秘奏之权定是有的……我倒期盼这狗贼一时昏了头,也好趁机予承志免除些麻烦……” “莫要多事!” 李韶冷声斥道,“承志连天雷这等神物都敢现之于世,又何惧一些风言风语?再者,你当高司空、广阳王是摆设?” 这倒是! 八辅之中,与承志为至亲者居其二,其余还有刘芳、崔光等私交甚笃之辈,自然不会任由恶言中伤于他。 杨钧点着头,又问道:“那眼下呢,是否趁敌军未围城之际,吊心腹下城,予承志急报元丽欲降之事?” 李韶断然道:“左右就只一日,待承志兵至城下再报也不迟,以免为敌所趁……” 如果元丽是真心归降,那信中所言就必不会假:至昨夜,承志与刁整便已进至安戎关。若无意外,最迟今夜必到。 所以根本没必要! 思量至此,李韶顿时多了几分信心:“左右,予我披甲……季孙,可愿与我登城观战?” 守在衙中何其枯燥。听着城外的喊杀声,杨钧早就心不思属了。 他迫不及待的应道:“那就快些……” …… 昌义之再也生不出派兵阻击或牵制李承志的念头了。 若是派少了,就如成景俊一般须臾便败,就跟用肉包子打狗似的, 若是派多了,就是多线作战。且李承志勇如猛虎,势如破竹,连战连捷。即便昌义之兵多,也经不起上万上万的消耗。 故而李承志行进的极快,自卯时正起营,堪堪到午时,便已走了足有七十余里,如今距汧阴,已不足八十里了。 原本定好的分兵之计,已被成景俊打乱了节奏。再者接到李韶连夜退兵入城、并昌义之已然分兵转攻关中诸郡的信报后,李承志倒觉的早这半日、迟这半日已然没什么区别了。 怎么算,昌义之手中也还近有七八万兵力,所以分兵阻击兰子云是定然不敢的,也就只能绞紧汁的想办法,如何尽快的让昌义之退兵。 四驾的仪驾极为宽敞,往日行军时,李始贤必会随乘。或者还有李松、李亮等于车中候命。 但今日就只有李承志一人,边李始贤都不得入内。 看着一位接一位的南将被押入车中,或是一刻,或是两刻便被带出。而时不时的,还会听到车内会传出痛殴或惨呼之声。 看着似是在审讯,但不知郎君为何如此鬼祟,竟要亲自动手? 更有甚者,似是连李始贤都要防备? 一众家臣满头雾水,狐疑不已。但李始贤却满面红光,偶尔还会发出一声傻笑,似是撞到了天大的喜事。 李松犹豫了一阵,壮着胆子凑了上来:“家主,郎君独身一人审讯敌贼,仆委实不放心。不若由仆入内侍护,以防万一?” 李始贤眼珠一斜,鄙夷的看着李松:你当老夫是白痴不成,就这般好糊弄? 莫说入驾之敌将均是手无寸铁,五花大绑,且上车之前被李睿、李聪等亲卫查了又查,验了又验。便以承志勇冠三军,且如今甲胃齐备,也绝不可能被人伤了去。 李松分明是好奇不已,想套自己的话。 看李始贤这般神色,李松已知被窥破心思,讪讪一笑:“仆就是好奇郎君这般做何?” 还能做何,自然是为破敌! 其实李始贤也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他只是李承志召所俘敌将之前的几句话语中猜到了一些。 当听到除敌帅为昌义之,副帅为裴邃,而率精骑如以卵击石一般袭营的为成景俊之时,李承志曾反复念叨过: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昌义之与裴邃也就罢了,前者为南朝名将,后者十岁就可释《左氏春秋》,被誉为神童。且极擅战,堪称文武全才。这二位之名连李始贤都有耳闻,李承志自是不例外。 但成景俊是何方人物,李始贤却无半点印像。 也不只是他,就连出自世家大族的刁整、搏学如郦道元也是首次听闻。只猜知是否为前淮阳太守成安乐之族人。 但李承志听到这个名字时,却好似如雷灌耳一般,而后又光灵光突现,突就喝令李睿将今日所俘之敌将尽数押来,他要逐一审问。 之后就有了李承志颇为自傲,且似胸有成竹般的那一句: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李始贤本要追问,但嘴都没张开,就被李承志连哄带骗的轰下了车。 知子莫说父,如此这般,以李始贤奸诈,哪还想不出李承志意欲何为? 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这逆子曾说过:他与郭玉枝至少都能活到耄耋之年(八十岁)的那番话。 李承志是不是天授,别人可能会怀疑,但李始贤自始至终都深信不疑。故而他猜知,李承志应是知道昌义之、悲邃,并那成景俊等人的一些秘辛。故而欲以此行攻心之计…… 正文 第五零七章 蒋干故计 李承志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不大的功夫就将一张纸写的满满当当。 写罢后端详良久,颇觉心满意得。而后起身而立,也不唤车兵停驾,而是极其轻盈的跳下了车辕。 反倒将李始贤、李松等人吓了一跳。 窥到李承志脸上的喜色,李始贤狐疑道:“成了?” 李承志很是利索的点着头:“成了!” “有几分把握?” “七八成吧?” 信心这么足? 李始贤表示很怀疑。 他方才之所以高兴,并不是因为李承志有了破敌之妙策。而是因为更进一步的坐实了李承志是天授之人的猜测。 对于儿子只靠一封书信,就想骇退拥兵十数万的昌义之,李始贤表示:呵呵呵……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不知亲爹这么多的内心戏,便是知道了无瑕顾及。李承志左右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李睿与李聪的脸上。 “猿儿,猴儿,你兄弟二人谁愿为郎君走这一趟,将此信当面呈与昌义之?” 二人齐齐往前一步,齐齐的一抱拳,刚要应声,却不想李始始斜刺里横了过来,伸手一拦:“慢!” 他目光斜睨,在兄弟二人的脸上扫视一圈,眼中说不出的鄙夷,其意不言自喻。 李睿李聪被盯的又是羞愧,又是不甘。 他们自然知道家主是何意:就兄弟二人这长相,当信使魏实有些寒碜。 再者份量确实有些轻,若昌义之度量小些,难保不会认为李承志的羞辱予他。 李承志满脸不屑:“父亲多虑了,只是送封信,再传句话而已,还讲什么长的美不美,份量轻不轻?再者两军对垒,无所不用其极,气死了那昌义之才好……” 兄弟二人心里直打哆嗦:听郎君话意,此行怕是有云无回? “常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昌义之再是小肚鸡肠,也不会为难尔一介小卒,放心去便是……但切记,见了那昌义之后莫要猖狂,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便能全身而退……” 李承志也懒的看兄弟二人争抢,将皮封往李睿手中一递:“猿儿去吧,将我令信、号旗带全,免的被昌义之嘲讽的李承志不知礼数……另外还有几样礼物也一并带予昌义之。随行之兵勿须多,带一队即可……” “诺……” 刚应着,李松又凑了过来:“郎君,不若由仆去?” “你?” 李承志嗤的一声,“你李长茂如今狼突鸱张,踌躇满志,便是淮候(韩信)复生,霸王再世,怕是你也未看在眼中,何况区区一个昌义之?故而还是莫要让你去送死了……再者你连个官身都无,比李睿还不如,岂不是更让昌义之觉的我在轻慢于他?” 李松一口气被噎在了嗓子里,憋的他好不难受。 李始贤转了转眼珠:“不如由为父去?” 就如天降旱雷,李承志都被惊呆了。 他都不知道这爹是怎么想的? “若昌义之留父亲为质,待接战时押于阵前,逼我退兵,你让儿子退还是不退?” 李始贤被呛的满脸羞红,喏喏无语,许久才暗骂了一句“逆子”。 “莫争了,就由李睿去,即刻就启程。若走快些,申时就应见到昌义之……见了之后,你如此这般……” 看着李承志贴着李睿的耳朵低声交待,李始贤并李松等人脸上的好奇都快要溢出来了。 便是李睿记性好,李承志也足足交待了三遍,直到李睿复述无误,才令他启行。 李始贤不满道:“你到底弄什么玄虚?” 李承志风轻云淡的应道:“无他,行蒋干故计尔!” 蒋干? 李始贤双眼一突,满脸古怪,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要劝降昌义之?” 怎会是劝降,我这应该是反间计或无中生有之计才对? “蒋干盗书”四个字都到了嘴边,李承志才反应过来:一时得意,又把正史和演义给搞混了…… 身边都是亲信,也无需隐瞒。再者待那封信呈予昌义之,无论他不上不当,此事必将声名远播。也正好拿来震慑一下野心日盛的李松等家臣…… 稍一沉吟,李承志一指李聪与李彰:“你二人驾车”,而后又将李始贤、李松并李亮请进了仪驾…… “裴邃原为南人,出身河东裴氏,十岁能文(作文章),善《左氏春秋》,被誉为神童。时任杨州主薄时,回乡探亲,受族叔裴叔业裹挟,被迫归附我朝。 先帝(元恪)对其器重有加,任为魏郡太守。后随已故王司空(王肃)镇守寿阳,复叛南朝。 之后累官辅国将军,庐江太守。其极为擅战,屡破李崇。后助昌义之、韦睿,予钟离大胜中山王(元英)、杨大眼等,以功封夷陵县子。其威望虽不及韦睿、昌义之之流,但也能称一声名将……” 李始贤满脸鄙夷:“你费了这半日功夫,就问出了这些?要知如此,何需你费心费力的亲自审讯,你问为父、刁都督、郦司马等,哪个不知?” “父亲莫急!” 李承志轻声笑道,“钟离之战之次年,也就是前年,裴邃调任冠军长史,迁广陵太守。路过谯城(濠州),遇同乡,醉后同游魏武帝庙…… 时予祠中谈古论今,议帝王之功业。论及南帝萧衍时,裴邃曾言:此以臣弑君之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李始贤正听的入神,见李承志停住了话头,不由的催保证道:“而后呢?” 李承志摇了摇头:“并无而后,有此足矣!” 有此足矣? 难不成,郎君是想凭此捕风捉影的一句,当做要挟裴邃的把柄,令其归降? 有些想当然了吧? 李松沉吟着:“恕仆多嘴:郎君,只凭此节,怕是远远不够!” “不急,还有!” 李承志点了点案上的一份供词:“成景俊,其祖为太和初年之七兵尚书。其父为我朝淮阳太守。 正始四年(元恪年号,既507年,三年前),因将帅不和,淮阳镇都军主常邕和暗谋刺杀杀太守成安乐,以城内附南梁。 时成景俊任镇东参军,镇守宿预。其立志为父报仇。谋划两年,斩我朝宿预城主严仲贤,举城附梁……梁帝为显千金买骨之意,极为礼遇。后调至昌义之帐下,迁为偏将。” 听到这里,几人均是一愣:搁一般人,哪能想到用这种办法报仇? 李始贤急声问道:“而后呢?” “而后成景俊便蓄养死士,秘召刺客,却不刺常邕和,而是只暗杀其家人、亲眷……至如今,常邕和之家人子弟已被其暗杀近半……” 就连李始贤都止不住的抽了一口凉气:“此辈噬不见齿,实非良人!” “家主所言甚是!” 李松随口附口着,又狐疑道,“常邕和举城归降,如何论,也该是南朝之功臣。即有人已知成景俊之恶行,就无人仗义直言,予以告发?” 李承志笑吟吟的问道:“谁告诉你有人已知此乃成景俊所为?” 不是郎君你审出来的么? 心中转着念头,李松往案上瞅了瞅。 就只有两页纸,行首便写有名字,其一为裴邃,其二为成景俊。 李松一目十行,飞快的扫视了一遍,待看完后,心中更是不解。 这两张纸上,就根本未写与郎郡方才所述有关的半个字? 尽是一些裴邃与成景俊这两三年以来在南朝的过往,以及予朝野中的风评。 难道是郎君怕走漏风声,故而只将这两桩秘辛写在了予昌义的那封信中? 正自猜忖,突觉身侧有异。李松微一侧目,发现李始贤就如喝醉酒了一般,满脸绯红,直喘粗气。 李松心中倏的一动:家主方才就是这般,有如喜从天降。而经时更甚…… 刚抓住了丝念头,又听李始贤急声问道:“昌义之呢,有何秘辛?” “暂时未忆及!” 李承志摇了摇头,“但只这两桩便已足矣,已足可使昌义之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忆及? 李松突的一懵,仿佛被人迎头敲了一锤,脑中“嗡嗡”乱响。 这些……全因郎君回忆而来,而并非从那些所俘之南将口中审讯所得? 怪不得! 郎君审讯诸将,不过是想验证一二,看这两桩秘辛是否已为世人所知。 而只有知之者甚少,郎君才能行此“惊骇”之计…… 那郎君又是如何得知的? 就如李始贤一般,只是瞬间,李松的脸上就如染了鸡血,嗓子里发出“呃呃呃”的嘶鸣,却吐不出一个囫囵字。 而如厢尾的李亮,并厢外的驾车的李彰与李聪,此时连脑子都不会转了。心中就只三个字:天授之! 此时看来,效果还算不错,李承志很是满意。 他轻轻敲了敲几案,将众人唤过神:“此计也并非欲要挟裴邃与成景俊予陈前反戈,而是阳谋。其意便是欲使昌义之疑神疑鬼,投鼠忌器,从而迫其退兵……” 就凭一封信? 李始贤总算是恢复了些理智,细细一思量,断然摇头:“难!” 李承志却显的很自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拭目以待吧……” 其实这一次的谋划远非他所说这般简单。李承志原以为用一句“蒋干盗书”就能解释清楚。但话到嘴边才想起来,正史与演义并不一是一回事。 看他不愿多说,李始贤不好追问,只是担忧道:“昌义之不会恼羞成怒,斩了李猿儿吧?” “我专遣家臣拜访予他,还备了那般重的礼,便是昌义之顾忌瓜田礼下,不愿承情,逐出便是,何至于杀人泄愤?” 李承志满坏笑,“父亲放心,昌义之再是恼怒,也会杀了李猿儿,至多也就是羞辱一番……不然安敢被世人赞为名将?” 李始贤暗暗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 已至未时正(下午两点),正是日头最暖之时。汧阴城下依旧箭如蝗雨,杀声震天。 已然攻了整整半日,城下的护城河堪堪填平,但元丽的一万余丁壮也已死伤近七成。若非城下四周皆被联军围死,便是逃也无处可逃,怕是早溃了。 好在昌义之并非真要与元丽撕破脸,恰至候刚率万余步卒归来,昌义之便将其与麾下一并归入元丽帐下听命。 之后裴邃又调来近万步卒,并许多石炮、冲车、云楼等,与元丽兵分两路,其兵卒蚁附攻城。 好在李韶准备充足,光是箭矢就备了近百万。更有滚石、擂木,以及烧的冒烟的金汁和沸点腾的烫水。联军攻了数波,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双方攻防才一个时辰,城下的死尸便已上万,并无数燃着熊熊大火,冒着滚滚浓烟的攻城器具。 “哗”的一声,一座足有四丈高的云车轰然倒榻。一股火星冒起,似是燎着了杨钧胡须,惊的他哎呀一声,连忙扑打。 “承志果真天纵其才,竟能制出这等神物,端的利害……” 他说的是火油。 熬炼的时候,李承志特意嘱咐李亮,将油按清稠程度分成了三种。 最厉害的最清,也就是含汽油的那一种,真正的水浇不灭。 最稠的一种含有沥青,粘度极高,适合制火箭。 而李韶此次所用的,则是中间的一种。 已然被熬干了水份,滤掉了泥沙,自然是极易燃的。况且此物予以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故而自李韶以下,无不视若至宝,哪会像李承志那般直接用投石机投? 待至敌军的冲车、云梯靠至城墙时,李韵才会命兵卒照车砸下,而后射以火箭。只三两坛,就能烧毁一座,堪称利器。 所以攻了半日,死伤已然上万,但联军连城头的砖都未摸上一把…… 李承志利害的地方多了,何止这一桩? 心中转着念头,李韶随口敷衍道:“待他来后,你问他便是!” 杨钧悻悻的冷哼一声。 那小贼何其奸滑,口中哪有半句实话? 心中暗骂,他又往远处的那杆“昌”字旗看去。心想若是这般攻法,便是昌义之手握十数万大军,又能耗得过几日? 为提升士气,昌义之就在前阵,离城也墙就五六十丈。但为掩敌耳目,号旗立的极多,足有十数座望楼,皆插的是昌字帅旗。 所以便是杨钧将眼睛瞪的再大,也认不出昌义之在哪座楼中。 扫视一圈,他正欲转头问问李韶,不知是否如元丽降书中所言,待至入信息昌义之就会退兵。 但目光刚缩回一半,似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杨钧双眼猛的一突。 “李”字旗…… 自己竟看到了李承志的帅旗? 怕不是眼花了? 他定睛细瞅,先是一愣,而后浑身急颤:那旗上就只五个大字,他哪会认错? 讨逆都督·李…… 李承志被昌义之给生擒了? 正文 第五零八章 阳谋 杨钧骇的舌头都似捋不直了:“快……快看,承志的号旗……莫非,他已被敌军生擒?” 李韶举目望去,而后转过头,就如看白痴一般的看着杨钧:“我若在城头竖一杆‘昌’字旗,你莫非也以为我已将昌义之生擒?” 杨钧猛的一愣,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个通透。羞的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真真是魔障了:若昌义之真擒了李承志,只需押至城下,就能令城上数万守军不敢乱发一矢。何需擎一面旗在敌阵中装模做样? “那昌义之在做何玄虚?” 杨钧边舒缓着尴尬,边狐疑道,“只凭一杆旗,就想乱我军心?” “确实莫明其妙!” 李韶随口应着,又细细端望了几眼,目光突的一凝。 “好似并非昌义之为之……看,那大旗之下另有一杆小旗,名号是否为‘中兵参军·李’?” 杨钧的眼神要好一些,眯眼望去,果真如李韶所言,李承志的号旗之下另有一杆小旗。 中兵参军? 此次讨逆,李承志并未独置中军,而是自洛阳出兵即分为东西两营,再未更改。故而能称为李承志中军的,就只有护他左右的那两营虎贲。 卫将是中山王元英之世子元熙,从四品,如今被李承志迁予李韶账下听令。再往下,就只那百余李氏家臣,记得好似由一对兄弟充任正副?帅,长的一般干瘦精短,似猴一般…… “是李睿……可记得去岁秋,虎贲内讧,元士维与承志比阵之时,便是这李慧远(李睿的字)凭一手连珠箭术,射的颇有悍名的贺拔允弃枪认输。” 是他? 杨钧猛的想了起来。 “且再看……” 李韶又往前一指,“那旗下还有近百甲骑,人马皆披虎贲甲装,军容颇盛。但除承志与李睿号旗之外,再不见何人之仪帐,因此以我预料,应是承志遣来的信使!” 杨钧顿时会意:若是游说,至少也该是刁整或郦道远这种身居高位、且声名远扬之辈。而换成李睿这种小卒,自然也就只能送送信,传传话…… “承志此举意欲何为?” “某也不知!” 李韶摇着头,“但想来应是得知昌义之已分兵转攻扶风、岐山等,不忍关中子民遭难,故而承志欲行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哪有那般容易? 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莫说遣人送信,就是将如架的昌义之的脖子上,都不见得会答应。 “如今你我已被困死,消息已被隔绝,再是心急也无用。故而莫要理会,战便是了……” 道理虽是这般的道理,但怎可能不理会? 杨钧好奇的心都要炸了,穷极思变,忽又动起了歪心思:“此时接见李睿的,定是昌义之无疑。不如予以射杀?” “你当我未想过?” 李韶长声叹道,“那旗距此至少六十丈,足百二十步。遍数全军,也就承志与元鸷才有此臂力。而城弩准头太差,十不中一,故而还是莫要多生事端了……” 还能如何? 杨钧暗道可惜,又凝神往敌营中瞅去。 百余虎贲已尽皆下马,淹没在敌卒之中。但那两杆号旗依旧傲然伫立,迎风飘扬。 杨钧不由自主的暗叹了一口气,心想昌义之果真好气度。若是他,便是不将信使斩了,也定不会让敌帅之旗长立于已方阵前…… …… 李睿暗中忐忑不安,但举步间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好不坦然。 可惜就是身形矮瘦了些,长相古怪了些。 随他而来的亲卫皆被隔绝于外,另换来十数南军,端着各色礼厢,陪着他入了昌义之的帅账。 昌义之已摘了铁盔,端座案后,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李睿。 扪心自问,得知李承志遣使来访,并备了重礼之时,昌义之被惊的不轻。 两方正是你死我活之际,李承志此举委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若依常理,此时是他昌义之居于下风,无论是游说、行计,也该换成他才对? 也不但是他,但凡得知李承志遣使前来之人,无不好奇的要死。 裴邃趁机建言:称只半日,不但寸功未建,更是死伤过万。若如这般,必然士气大减,军心涣散。不如暂且歇战…… 正值昌义之进退两难,发愁找不到借口,此话正中下怀。 他索性下令暂且休战,将一众心腹并闲瑕之将尽皆召来。 故而此时帐中群将林立,寒光逼人。那一道道凶戾的目光似是像箭一样刺的李睿脸上。 其中不乏目露鄙夷之辈,似是在讥讽李承志帐中无人,竟派来这等穷酸之辈。 但李睿风轻云淡,气定神闲…… “中兵参军?” 昌义之的声音平稳且有力,“想必是李郡公之心腹?” “正是!” 李睿不卑不亢的作了个揖,朗声回道:“某自记事起,便添为郎君之伴读,从伍后,则为郎君之亲卫幢帅,一直侍奉左右。” 伴读? 倒忘了泾州李氏始祖乃东汉廉吏李恂,以《毛诗》传家…… 稍一沉吟,昌义之直言不讳道:“明人不做暗事,李承志如此兴帅动众、大张旗鼓遣你而来,所为何事?难不成,他自知势弱,料定必败,故而意欲罢战,以求活命?” 败你大母? 一股怒火从李睿的心头冒出,激的他头脑一热,险些将问候昌义之家眷之语脱口而出。 如今谁强谁弱,一目了然,昌义之更是心知肚明。但仍旧暗讽郎君此举是向他摇尾乞怜,摆明是想激怒自己…… 怪不得郎君称若是四叔前来,必然不能浑全? 连自己都差点忍不下这口恶气,何况日渐气盛的四叔? 李睿倒吸一口凉气,压下胸中怒火,冷声回道:“若昌县候只会如妇人一般指桑骂槐、含沙射影,郎君之信不呈也罢,还请县候放我等回返便是…… 至于此时谁强谁弱,最终谁胜谁败,皆有目共睹,县候何必指黑为白,颠倒是非?若是不甘,战就是了……” “放肆!” 登时便有几个军将齐声怒喝,似是要上前押伏李睿。 昌义之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若是李承志当面,某定予他论个真章。但你一介小卒,老夫懒的为难予你,但若你还敢口陨无状,就莫怪老夫斩了你祭旗……即称有书信,还不呈来?” 李睿早就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哪会被他三言两语吓住? 他不急不徐的往怀里一掏,摸出一封皮封,递了上去。 心腹接过,刚要呈于昌义之,他却摆手道:“念!” 听到这个“念”字,李睿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郎君予他交待时,还曾发愁如何让更多的南将得知信中所书,却不想昌义之如此荤素不忌? 李睿脸上浮出几丝难色,假模假样道:“县候,如此众目昭彰之下却要公诸于众,怕是不妥……何不遣退左右?” 昌义之都被气笑了。 他还以为,李承志会用出何等之妙策?但听此言,他便顿时了然:原来是欲反间? 老夫用这招谋算害人之时,那李承志怕是还在娘胎里。此时被他用到自己头上,岂不是班门弄斧? 让元丽、伏罗等人畏之如虎,谈之色变的李承志,也就如此吗…… 昌义之心中暗讽,手如刀劈斧斩般的往下一挥:“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念!” “诺!” 亲声恭声应着,麻利的抠开火漆,打开皮封。 但只是扫了一眼,亲眼的脸色便陡然一变:“县候?” 昌义之的脸色蓦地一沉,裴邃忙使眼色,声音又急又厉:“难道不成这数张纸上,就只写了‘县候’二字?” 如今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莫说二人从无交际,便是信上写了李承志是昌义之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此时也必须得念下去。 不然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是真的,也会被传成真的。 李睿心里都快乐开了花…… “昌兄,上月一别,已近旬日,近来可安好?” 昌义之刚端起了酒盏,堪堪喂到嘴边喝了一口,闻言一顿,差点将一口酒喷出来。 “哈哈……吭吭……卑鄙小儿,无耻之尤……老夫如今五十有三,做他祖父够了……” 昌义之又气又笑,“再者,老夫何时与他见过?枉北人皆赞李承志诸般奇异,却使出这等微末伎俩,堪称滑天下之稽……” 许是恭维,也许是真心觉的可笑。帐中诸将登时哄堂大笑起来。 十日前,昌义之还在汉中召兵集粮,又到何处去见李承志? 笑了一阵,昌义之又冷哼道:“接着念!” “弟知此时正是存亡绝续之际,本不该这般堂而皇之与兄联络……但事急从权,弟不得不如此……” 念到这里,亲信禁不住的顿了下来,但方一抬眼,便迎上了裴邃如刀锋一般的厉眼。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念: “怪弟一时不察,被奸人所趁:昨日子夜,弟帐中亲信趁弟不备,窃走机要若干,连夜南逃。其中便有昌兄、裴兄,并成将军等与弟之盟誓之状…… 若其中之秘辛外泄,兄与裴兄并成将军等必然危矣……弟迫不得已,只能挺而走险,派心腹知会予昌兄……另有一言,弟不吐不快:与其被南帝斩尽杀绝,夷诛全族,不如就此起事,可今其投鼠忌器,绝不敢动兄之亲族分毫……” 念到这里,帐中已然不是哄堂大笑,而是尽皆鄙夷至极。 正如昌县候所言,李承志堪称一时人杰,但所用之伎俩简直如小儿行径,微末至极: 若只是诬陷昌县候一人也就罢了,偏偏要画足添蛇,将裴县子与成将军也稍带了进去? 也莫说陛下了,便是来个白痴也骗不过啊…… 但众将皆在堂下,且帐中稍暗,故而看的不太仔细:此时的昌义之与裴邃皆是一脸疑色。 无他:如今春寒料峭,帐中也无多热,但那念信的亲信却是满头大汗? 且面色腊黄,眼露惶恐,似是极为惊骇。 再者离的如此之近,昌义之与裴邃看的极是分明:亲信手中的信纸足有四五张,但他方才所念之言,怕是一张都绰绰有余。 那余下之言呢,为何不敢念? 二人对视一眼,徐邃心领心会的点点头,做状笑道:“李郡公此人……真是一言难尽也……罢了,尔等就当是一场笑谈,就此散了,各归各营吧……后曹,置些酒食过来,我予为魏使践行……” 李睿持的是李承志之令信、号旗,从某种程度而言,等于李承志亲至。故而众将不疑有他,只当裴邃当真要予这猴儿一般的魏将送行。齐声应着诺,陆续退出大帐。 待众将走尽,裴邃脸色一沉,劈手从亲信手中夺过信纸。 亲信心中一慌,“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头磕的泥地“咚咚”作响。 他本就是谯城人氏,三年前裴邃路过谯城之时,也确与同乡游过魏武帝庙,他也略有耳闻。 只因与他同游的同乡乃谯城太守。 其余不知,但听闻二人予庙中放浪形骸,更予祠碑之前小恭…… 故而对于信中所言,亲信已然信了七八分…… “滚起来!” 裴邃冷喝一声,一脚便将亲信喝了个跟头。而后低眼一瞅…… 便是这一眼,就似五雷轰顶,裴邃脸色突然一白,双眼就似见了鬼一般,只是瞬间便赤戏如血。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那时于祠中大放厥词之时,就只他与谯城太守。事后二人酒醒,更是起过誓。如此招祸之辞,他自是从未予旁人提及,想必那谯城太守也定会守口如瓶。 而数月后谯城太守便转任亦官,便是他多嘴,也该是在建康流传,自己更该早有耳闻,皇帝(萧衍)也早就该有所防范,断不会依旧遣他领军入关。 那李承志又是如何得知的? 见裴邃竟也如亲信方才一般,眨眼间额头上就见了冷汗。昌义之又惊又疑,沉声喝道:“拿来!” 似是如梦初醒,裴邃突的一个机灵,一刹那间,竟有些犹豫。 但随即便觉手中一松,信纸便被昌义之夺了过去。 如出一辄,只扫了一眼,昌义之的脸色也突的一变…… 正文 第五零九章 退兵 “为奸细窃走之机密共只三分:其一为裴兄秘称,予前年迁往广陵任太守,路过谯城,与时任谯城太守之裴光同游魏武帝祠……后裴兄与裴光予祠下立誓:萧衍以臣弑君而窃国,实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其二则为成将军之秘辛……成将军称:为杀常邕和以雪杀父之仇,他才迫不得以杀了宿城太守,而后举城而降……这二年来,他散尽家财蓄养死士、秘购刺客,已暗杀光常邕和之子侄、亲眷一十二口…… 以三,则为昌兄之秘辛,为防被属下窥探,弟便按下不表……以上皆为弟与兄、并裴兄、成将军于汉中秘晤,共约起事之誓状,若至南帝之手,或传其耳中,兄与裴兄、成将军三人危矣……” 昌义之逐字逐句,看的极为仔细。而裴邃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渗越快。而后汇成豆大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一看他这副表情,昌义之就能断定个七七八八:“真有此事?” 裴邃咬着牙,犹豫了好一阵,才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昌义之猛吸一口凉气:“我怎不知?” “莫说你,举天下就只我与裴光二人知晓,且立过毒誓,若传六耳,九世不得好死……” 昌义之眼珠子都瞪了出来:“真起过誓,要诛皇帝?” “诛个鸟毛……要真有此心,我受族叔裹挟北投元魏之后,就不会再次弃暗投明……” 裴邃何等的气急败坏,“本是一句酒醉之戏言,后经裴光之心腹警醒,我才知此番戏言若传于世间,会引来何等干系……故尔与裴光起誓,绝不外传……” “那就是裴光那亲信传的?” 裴邃怅然一叹:“出了武帝庙,那亲信就被我与裴光捂杀,而后投予河中,报了溺亡……” 昌义之好不惊奇:“那李承志如何知道的?” “天知道?” 稍稍一顿,裴邃又急声道,“如此看来,信中言之成景俊之事,怕也非空穴不风,赶快将他也召来……” “对!” 昌义之重重的点了点头,朝帐外喝道,“来人,予我传召成将军,就称有故人来访,请他一晤……” 李承志与成景俊有个鸟毛的故,唯一能扯上关系的,也就是同为魏人。 外人却不知此节,只当即便成景俊未与李承志同殿为官,同营为伍,但至少与李承志之父兄应该是熟识的。故而听昌义之召唤成景俊,根本无人起疑。 下完令后,昌义之瞅了瞅立于案下纹丝不动,只当自己不存在的李睿,又看了看依旧跪伏于地,骇的汗如雨出的亲信。 罢了,待问过成景俊之后再做处置也不迟…… 不多时,成景俊便如约而至。 不过是被人抬进来的:脸上涂者膏药,身上裹着药布,可能是为了镇痛喝了不少酒,似是有些醉态。 成景俊强打着精神予昌义之和裴邃问礼:“见过县候、县子!” 昌义之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而后双目如电,紧紧的盯着成景俊。 就只是这般盯着也不说话,目光威严而又冷厉,就如看着仇人一般。 成景俊只是稍醉,又非醉死,故而只是几息,他便察觉有异,疑声问道:“敢问县候,可是下字……何处有了差错?” “呵呵……” 昌义之突的冷笑一声,“蓄养死士,秘召刺客,暗杀鄱阳县令常邕和之家小一十二口……景隽啊景隽,你可知谋杀朝廷命官,罪同谋逆?犯下这等大罪,你何来的熊心虎胆,敢质问老夫:你何处有了差错?” 就如一道炸雷劈到了头上,成景俊突的翻起身来,双目瞪如牛眼,又惊又惧的盯着昌义之。而只是瞬间,原本黑红的脸色便白的就如一张纸。 完了……竟真此事? 裴邃暗中一声哀嚎,恨不得以掌击面。 昌义之却暗叹一声,从案上挑出独有成景俊之辛秘那一张:“你当初杀宿城太守,举城归附,竟也是为雪杀父之仇之故?” 只当已经事发,朝廷的缉捕公文已传至昌义之案前,成景俊只觉万念俱灰: “事已至此,下官无可狡辩。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故而末将问心无愧……就是可怜了京中妻儿,更辜负了陛下与县候之期许……某别无他求,只求速死,望县候成全……” 说着,成景俊便一个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裴邃如牙疼一般的咧着嘴。 与之相比,他的罪名有过之而无不及,连成景俊都只求速死,难道他也跟着抹脖子? “慌甚?” 斥了一声,他又问道,“我且问你,此事除你之外,你可曾与他人吐露过?” “这等秘辛,但有风声走露便会招来杀身之祸,下官怎会如此不知轻重?家母早故,先于家父。诸子皆幼,少不更事,而拙荆只一介内宅妇人,说之无益,陡惹犹心…… 故而除下官外,此事再无第二人得知……便是那些死士、刺客,也是多番经手,只是杀人,而不是受何人之遣……” 说到这里,成景俊猛的抬起头,惊惧不定的问道:“故而末将斗胆,敢问县候:朝廷是如何查知的,事先竟未见半丝端倪,更未知半丝风声?” 要是朝廷查出来的就好了? 昌义之看似风轻云淡,波澜不惊。但裴邃就在他身侧,故而看的极为分明:见成景俊供认不讳,昌义之便放下了那几页信纸。但落案之前,那薄薄的几页纸却抖的如同筛糠? 裴邃怀疑,是不是昌义之心中藏着天大的秘辛,以为已被李承志窥知,故而担心事发之故? 其实他只猜对了一半。 是人就有秘密,昌义之也不例外。 天监元年,萧衍称帝,封赏有功之臣,昌义之为萧衍之心腹,自然也在其中。 除赐爵、封官,萧衍突发奇想,又予昌义之赐婚。而当时的昌义之已然四十有四,一妻两妾皆在盛年。 而皇帝的从妹,自然不可能为妾,也更不会与他人共侍一夫。 不过在南北朝时期,此并非鲜见。莫说皇帝赐婚,若有庶族、寒门子弟一朝显贵,常有世家与其联姻,而大都会欣然允诺,而后或是予妻一杯毒酒,或是一丈白绫,更或是沉入湖中溺毙。 但昌义之与妻妾伉俪情深,且诸子皆已成年,怕留下隐患,故而婉言相拒。 但待他见过皇帝回到家中,一妻两妾皆悬梁自尽。 个中详情无人得知,但朝野均讳谟如深。两月后,昌义之迎娶长兴公主,予次年诞下一子。 两年后,皇帝叔父、长兴公主之父萧义之病亡。次月,长兴公主思念过甚,不慎落水溺亡。 朝野均传,是昌义之为亡妻报仇,故而溺杀了长兴公主。萧氏宗室愤愤不平,皆请求皇帝彻查。 但查无头绪,就如水中捞月,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而空穴无风,未必无因。长兴公主确实就是被昌义之溺杀的。但并非世人所传,是昌义之为屈死之亡妻报仇之故。 常言冤有头债有主,长兴公主只一介弱女子,行事皆依父兄所命,便是昌义之冤恨,也怪不到他头上。 而是昌义之行事不秘,予义成安王萧义之下毒之事被长兴公主无意中窥知,无奈只能灭口。 故而若论罪名,裴邃与成景俊加一起,也及不上他十中之一…… 昌义之惊疑此秘是否也已被李承志所知,就如刀斧加颈,悬而未决之际才是最令人恐惧之时,故而李承志并未写在信中。 但这只是其次,毕竟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且已过了近六年,哪还有证据可言? 便是传入皇帝耳国,他萧衍宽纵心腹、爱惜羽毛的秉性,至多也就是将他逐渐冷落,性命还是无虞的。 昌义之惊惧的是:如此秘辛,李承志是如何知悉的? 一想到元丽、于忠予前日帐中之言,昌义之的心脏便阵阵紧缩。 天授之人…… 能掐会算,神机妙算…… 更有甚者:李承志如此这般,意欲何为? 昌义之定了定心神,两眼微眯,透出两点寒芒,直刺李睿:“此时看来,并非李郡公之亲信窃了机秘南逃,而是李郡公密遣心腹往建康行反间之计了吧?” “县候明鉴!” 李睿恭身回道,“也不只是郎君之心腹……昨日夜间,因看管不严,另有数位贵朝之军将自我营中潜逃,已然不知所踪……” 不知怕踪个鸟毛? 怕是已被李承志收买,更或是暗施手段,让那数位俘将以为我昌义之、裴邃并成景俊真予李承志暗中沟壑,故而连夜南逃,往京中予皇帝告发了。 昌义之呵呵一声:“昨夜才走,算来启程也才一日而已,老夫即刻便遣快马往建康,焉知不能提前一步,将那心腹并军将截于京城之外?” 李睿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昌义之:郎君说昨夜才派的人去往建康,你就真信了? “贵朝之俘将确为昨夜才走,但郎君又称:贼子敢孤注一掷偷窃机秘,应是早有谋划,该是先前就已见过县候并县子等诸般秘辛…… 因此难保行窃之人不会早先一步遣人往建康告发……说不定此时南帝已然尽数知悉,建康也早已风言风语。更说不定,罢解县候之兵权、押解县候入京问罪之钦差已然自建康启程了……故而郎君才遣仆来劝告县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坐以待毙……放手一搏? “哈哈哈哈……” 昌义之突的狂笑起来,“李承志一乳臭未干之黄口孺子,也敢予老夫面前班门弄斧?老夫宦海浮沉,征伐半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 他又可知,老夫与陛下相知与微末之时,相交数十载,我与陛下肝胆相照、情深似海,又岂是他这些微末之伎俩就能离间我君臣?” “县候所言甚是……郎君曾言:以县候与贵国陛下之情谊,自是无法以三言两语便能挑拨离间……” 李睿也不争辩,细细回忆着来此前李承志予他的诸般交待:“但若是逼的贵朝陛下不得不痛下杀手,以儆效尤呢?” 听到以儆效尤这一句,昌义之蓦地一顿,裴邃却是惊的头发都立了起来。 也怪裴邃口无遮拦,那番“萧衍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语委实有些犯忌讳,只要风声传到建康,皇帝召过裴光,轻轻一诈便能水落石出。 而扪心自问,他裴邃却无昌义之与皇帝这般深厚的交情。便是以萧衍宽宏的性子不会取他性命,但也绝对会杀鸡儆猴。 至少他这副帅也当到头了…… 再者听这李氏仆臣话中之意,好似李承志还留了什么后手? 昌义之缓缓吐了一口气:“李氏小儿还有何诡计,都一并道来吧?” “好!” 李睿郎声应着,不急不徐的说出了四个字:“王猛,金刀!” 就如晨钟暮鼓,振耳发聩。昌义之与裴邃齐齐一震,又惊又怒。 二人皆为饱读史书之辈,焉能不知史上赫赫有名的金刀计? 五胡争霸中原之时,前燕内讧,吴王慕容垂叛出前燕,投奔前秦符坚。 慕容垂天纵其才,文武双全,颇有贤名。时桓温北伐,便是其领军予枋头大败之。符坚得知慕容垂来投,大喜过望,亲至效外相迎。 时前秦丞相王猛劝诫符坚称慕容垂绝非寄人篱下之人,早晚必成为前秦的敌人,于是劝谏天王除掉慕容垂,以绝后患。 但苻坚性情宽仁忠厚,王猛虽多次进谏,其均是不应。王猛也不气馁,心想你不杀慕容垂,我就制造机会让你杀。 次年,符建符燕,拜王猛为大将军。符坚又授五猛举荐,以慕容垂之长子慕容令充为大军向导,任为参军。 而后,最精彩的一幕来了:出征前夜,王猛以讨教为由,携重视拜访慕容垂。慕容不疑有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设酒宴款待王猛。 酒过三旬,都已半醉,道别之际,王猛解下随身玉佩赠予慕容垂,以示交好之意。慕容垂受宠若惊,当即解下腰畔金刀做为回礼。 之后大军出征,即将抵达前燕帝都洛阳之际,王猛许以高官厚禄,买通慕容垂的亲信,授以金刀,令其诓骗慕容令,称慕容垂已生悔意,欲弃暗投明,归附慕容氏。 有父亲视若珍宝之贴身金刀为证,又是父亲之贴身心腹持刀而来,慕容令不知是计,予阵前反戈。 可惜只是一介参军,无兵无仅,只带数十亲兵逃回了前燕。 慕容令受慕容垂之令反叛的消息传回长安,慕容垂心知中计,更知便是跳进黄河,他也洗不清了,故而连夜叛逃。 后被符坚所派追兵生擒,而即便如此,符坚竟都未杀他。而是温言劝慰,称便是父子,也罪不连株。事后还像以前那般待他…… 而之后,果真如王猛所言:待王猛死后,再无人劝谏,慕容垂日渐权重,最终乘符坚兵败淝水之后,率军反叛,成为压死前秦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符坚泉下有知,怕是肠子都能悔青吧? 昌义之与裴邃之所以骇然色变,便是深知此计之歹毒,堪称无解。 李承志于信中所言之秘辛,就如王猛向慕容垂讨要之金刀。而昌义之、裴邃、成景俊等三人予建康的家人,就如慕容垂之子慕容令。 只要李承志遣派心腹,以三人之秘辛为证,十之八九能取得三人之家眷信任。 也根本无需如鼓动慕容垂那般,令其家人反叛,只称昌义之等人已知有人已将此秘辛秘告皇帝,就能使其如惊弓之鸟,连夜秘逃。 待其逃出建康,李承志之心腹或散播谣言,或遣人告发,就称昌义之等人已然投魏。 到时一看连其家人都已潜逃出京,试问便是皇帝再如何信任昌义之,又该如何待之? 况且人言可谓,金吕烁金,而偌大的朝廷,也非全然是皇帝一人说了算的! 这是阳谋,李承志已然算定:便是和盘托出,昌义之也无可奈何…… 裴邃又急又恨,恨不得唤人将李睿拉下去千刀万剐。 他百般思量,以为便是易地而处,换他是昌义之,为今也只有尽快退兵一途,别无他法。 而且是有多快就要退多快,但凡错过今夜,就绝对能让他三人悔恨终生。 而如成景俊,直到此时才算是回过了些味。不时偷眼瞅瞅李睿,又瞅瞅昌义之面前的那几页信纸。 原来并非是朝廷揖拿他的公文? 他此时已然无瑕顾及魏帅是如何得知,心中就只一个念头:如何逃过这一劫? 非苟活,而是仇人未死,大仇未报,他还不能死…… 而昌义之却是又惊又怒。 惊的是这等秘辛,李承志是如何得知的? 果真是天授之人,能掐会算? 怒的则是此计无解,堪称毒之又毒…… 他猛呼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而后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计算着其中得失。 而思来想去,除了退兵之外,竟再也寻不出哪怕半丝良策? 犹豫良久,昌义之睁开双眼,陡然一叹:“传令,即刻退兵!” 正文 第五一一章 一纸骇退十万兵 才至申时(下午三点),太阳刚刚偏过中天。空中起了一层薄云,似是在天穹上罩了一袭轻纱,连阳光都已无那么刺眼。 忽来一阵清风,吹的满山遍野的旗帜哗哗做响。无数的南军列成数道长龙,如蚂蚁般往汧河岸边集结。 不多时,汧阴城下便为之一空,只留下满地死尸。 元丽气的暴跳如雷:“为何要退兵?” 这一退,他“弃暗投明”、“阵前反戈”以谋立大功的企图岂不是当场落空? 而好死不死的,他又将昌义之得罪了个死。若昌义之怀恨在心,随意找个由头就能就地斩了他,他连投靠伏罗,叛逃吐谷浑的机会都没有…… 为何退兵? 昌义之看了看马前诸将,目光依次从元丽、于忠、伏罗、候刚,并一众南梁军将的脸上略过,而后伸手一指:“抬上来!” 随着一声应诺,便有亲信抬了一口木箱,置于众人面前。应是早有交待,不见昌义之再有指使,几个亲兵便有条不紊的摆弄着其中物事。 众人见其搬出几个铁罐,去掉软塞,而后将其中如水一般的物事倾倒于水缸之中。 眨眼中,水面便浮上了一层油花,在阳光的照映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煞是好看。 看着像是柚油,但却无桐有特有的气味,反倒有些刺鼻。也更不像是猪牛之类的油脂。那东西除非熬化才会这般清,且肯定会冒着浓烟…… 众将胡乱猜疑,又见昌义之的亲卫退后几步,接接一支火把,远远的抛进了水缸。 “哗”的一声,一股火焰冲天而起,惊的就近的军将急往后躲。 而但凡长眼的,无不骇的双眼狂突,毛骨悚然:于水中都能起火之物? 旷古未有,闻所未闻…… 而如元丽、于忠、伏罗等人无不满脸古怪:这应是李承志那如附骨之蛆一般的火油,昌义之又是从何得来? “莫猜了,这就是李承志送来的!便是用此物,魏军仅仅费时两个时辰,便攻克足有守军万余,坚如铁桶的清水城……” 昌义之长长的叹了一声,“而如今,李承志欲凭此物、并那天雷,绕后攻占陈仓以断我后路……试问诸位,若设身处地,换尔等为昌某,又该如何?” 众人皆知,定然不只这般简单,不可能李承志只是送来几罐火油,再恫吓几句,就能迫的昌义之退兵。 但昌义之身为名将,威名远播,故而麾下绝大多数之人都只是猜疑,心想是否何处又突生了变故,逼的县候不得不如此。 但也不乏愤愤不平之人…… “李承志称要直取陈仓,他就果真直取陈仓?当我元丽陈予陈仓之万余精锐,并你昌都督昨日遣派于城下的万五甲士是死物?” 元丽满脸狰狞,查着脖子嚷道:“可笑昌县候,昨日还取我等‘畏李承志如虎’、‘闻李色变’……而如今,昌都督竟也如我选装一般,被那李氏小儿吓破了胆?” 可怜于忠使出了浑身解数,百般阻拦、又拉又拽,竟都没挡住元丽。 待其一番痛斥出口,昌义之麾下一干南将无一不是脸色发紫,恨不得扑上来将元丽碎尸万段。 昌义之倒是波澜不惊,满脸的风轻云淡。略一摆手,拦下欲斥骂元丽的军将,才施施然道:“此一时,彼一时……若济阴王殿下自以为有与李承志决一生死之雄志,那便留下……” 说着他又回守头,看了看于忠、伏罗等人,“至于二位退是不退,悉听尊便。便是转身便投了那李承志,老夫也绝不阻拦……昌某就先行一步了……” 投个鸟毛? 如今麾下民壮已死伤殆尽,若他敢孤身一人去投,李承志就绝对敢将他就地缚住押往洛阳请功。 无论如何,也该回了陈仓,举万余之精锐一并投附,才能稍有些依仗…… 元丽咬着牙不出声,于忠无奈,只好抱拳揖道:“我等自是随县候一并南退……” 伏罗也连声应着:“某自是唯昌县候之命是从……” 自百里滩一败,伏罗就已生出退兵之意。后硬是被元丽鼓动,称昌义之足有雄兵十万,且皆是精锐,未尝没有一搏之力,故而才留了下来。 如今昌义之一退,他留下等着被李承志赶尽杀绝么? “那就起营:先退至南岸,待掘开上游河坝,使敌无法随后掩杀,便退回陈仓……” 随着昌义之一声令下,各军闻风而动,如潮水一般的往南岸涌去。 就只元丽与于忠,身后只跟着数十亲兵,好不落寞。 元丽左右一瞅,疑声问道:“侯刚呢?” 于忠黯然一叹:“方才见他与裴邃一道离去,应是随昌义之的前军一并撤了……” 随昌义一并撤了……那可是近万大军? 元丽怒极反笑:“哈哈……好个见风使驼、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已到此时,还能如何? 于忠已然心灰意冷,莫说骂,竟连生怒的心思都已淡了许多。只是冷声道:“此贼素来如此,除过见缝插针、谄媚奉承,再一无是处……也无需生恼,待退回陈仓,再与他理论也不迟……” 不然还能如何? 手底下就数十亲卫,便是此时去寻候刚也无济于是。 好狗贼,你且给爷爷等着,迟早让你后悔…… 元丽咬着牙,硬生生的忍下一口恶气。又回过头,万般不甘的往汧阴城的方向瞅了几眼:李承志啊李承志,你若信我元丽,就尽快尾追而来。元某定送你一份大礼…… 只当元丽心有不甘,再者已知大势已去,一时间心乱如麻,于忠也无瑕理会。竟未察觉元丽的亲卫突然就少了两个…… 杨钧立在城头,举目望着空旷的四野,任凭袍带随风扬起,拍打着他的脸颊,就跟傻了一样。 城下依旧浓烟滚滚,不时会有淒惨的尖叫声传来。但听在杨钧耳中,就如美妙的乐章。 昌义之竟然……退兵了? 依他与李韶之前猜测,昌义之便是退,也该至入夜后李承志来援之际。而此时离天黑足近有两个时辰,李承志怕是还在数十里之外…… 就如魔障了一般,他又怀疑了起来:“莫不是以退为进,昌义之想诱我等出城?” “如何诱?” 李韶无奈的往远处一指,“不看那汧河两岸已然水漫四野,显然是南军退回南岸之后,便掘开了上游堤坝……这分明就是在防备我等尾随袭他后军……” 还真就是? 真退了…… 数刻前还如火如荼,杀声震天,眨眼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就因为李承志遣使走了一趟,见了一遭昌义之? 想想是如此的不真实…… 杨钧急的抓耳挠腮:“以元伯兄以为,承志到底予昌义之说了什么,让如此名将如避蛇蝎?” “莫胡猜了,待承志来后,自然一切皆知……左右,即刻传令,命四城暂先莫要擅开城门,以绳索、吊篮等运兵卒与马匹下城,令斥候沿河游探,看敌军退至何地……另吊步卒下城归陇伤兵,清收刀甲……” 麾下轰然应诺,忙去传令。不多时,便有兵卒与马匹被吊下城墙。 近百斥候往南而去,四城之下各有步卒近千,快速的清扫着战场。 又一阵后,突有十数甲士押着两员敌卒来到南城门下:“都督、司马,擒伏奸细二人,自称为济阴王元丽之心腹,授其秘令而来,欲当面呈予大帅……” 元丽的心腹,要见李承志? 李韶眉头一皱,沉声喝道:“吊上来!” …… 日落西山,暮色暗谈。无数道金光泼洒于地,汧水河面仿佛被染了金漆,金光闪耀,美不胜收。 汧阴城下已清扫大半,刀弓甲胄已尽皆运至城中,只余下万余死尸,待情势稍缓后,或集挖坑掩埋,或集于一处焚烧。 一个时辰前,得知昌义之不止退回南岸,甚至已马不停蹄的退回了汧源。李韶由衷的道了一声佩服。 人一上万,无边无沿,更何况是十数万大军? 便是予旷野之中摆成方阵,宽广也要逾十数里。若有令下,来去至少也要数刻。而昌义之一声令下,便如臂指使,使十数万大军浑若一人,便可见其领兵之能? 感慨之余,李韶又急派快马,往西予李承志传讯。待令卒回返,称李承志的帅旗已至县城西南约二十里。若是快些,半个时辰便能赶至汧阴。 李韶与杨钧连忙予从将下令,即刻出城迎接。 不隆重不行,李承志今日的举动委实将一众魏将骇的不轻。众将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使南梁名将昌义之如此惶急? 出城不久,也就刚刚列好了阵势,又见数骑自西南奔来。火红的塘骑在夕阳的映射之下分外夺目。 这是令卒,而非为李承志开路之仪仗兵? 李韶与杨钧下意识的心中发紧。 来传令的是虎贲军主元谳。似是分外情急,人还未到,便听其大声喝道:“大帅有令,请李都督与杨司马即刻移驾,往汧源一晤……” 一众军将满头雾水:不久前才有斥候报过,称昌义之已退兵至汧源城,而此时李承志却又要李韶与杨钧去汧源见他? 便是想马不停蹄的攻取汧源,也该示令举军前往,为何只提李韶与杨钧二人? 杨钧心中一动,眼珠急转:“是城中一晤,还是城下一晤?” 元谳嘴一咧,笑的好不得意:“自然是城中……属下来此传令之时,大帅已然与刁都督、郦司马等入城。此时应在汧源县衙恭候二位大驾……” 不汧源城中,而非汧源城下……昌义之竟然一退数舍,连汧源城下拱手相让? 而他敢退这么快,敢退这么远,那早间才遣于扶风、岐山诸郡的偏师,也定然已尽数召回,不然就会成为孤军…… 如此一来……关中尽复矣? 就如喝醉了一般,李韶猛的晃了两晃,差点一头栽过去。 “元伯兄?” 杨钧一声惊呼,手忙脚乱的扶了一把。 “无妨……应是突闻喜讯,气血过盛所致……” 何止是喜讯,简直是大喜过望。 至此杨钧才算是反应过来,脸色陡然一红,双眼明亮异常。 都已退出了汧源,昌义之还能退到哪? 除了陈仓,别无他途。 若李承志再逼一步,昌义之就只能退回秦岭,返回汉中…… 至此,叛乱已平,强敌已驱……大胜! 但若细想,感觉这一仗打的就如儿戏一般? 莫说杨钧了,就连李韶也未料到局势变化的如此之快,竟突然就胜了? 甚至都没想通是怎么胜的? “贪天之功……真是贪天之功……” 杨钧胡乱叫嚷着,“我要亲笔予朝廷呈奏……” “慌甚?见过承志……不,见过大帅再奏也不迟……快,牵我马来……” 任李韶平日里沉稳如山,此时竟也状若疯癫。幸好杨钧还留有一丝理智,连忙唤过元昭、元珍交待一番,令其守好汧阴,随时待命。 亲卫牵过战马,将二人扶上马背。几息之后,约两百余甲骑护着李韶与杨钧狂奔而去。 直到所起的烟尘随风吹来,眯的众将连眼都睁不开之时,城下众将才如梦初醒。 胜了? 竟然胜了…… “大胜……大胜……大帅威武!” 不知谁喊了一声,城内城外突就沸腾了起来,尽是呼喊“大帅威武”之声。 就如山崩海啸,震耳欲聋。 元昭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猛呼几口气,压抑着心中悸动,举步凑到元珍身侧:“以三叔(元珍家中行三)之见,李郡公施以何计,才使昌义之如遇猛虎,猝然退兵?” 元珍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某也不知!” 莫说元珍与元昭了,就连日夜守在李承志身畔,亲眼目睹李承志如何施为的李始贤与李松,也想不通为何只凭一封信、几样兵甲,就能骇得昌义之拱手认输? 若之前有人这般予李承志建言,李始贤保准一巴掌糊他脸上。但此时就跟做梦一样:一纸骇退十万兵,而且还是昌义之这般的名将? 正文 第五一二章 穷寇宜追 正值春汛时节,汧河浩浩荡荡,直流而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湿气,好似下着寒雾。 一弯半月悬于西天,满天星斗,就如蓝玉盘中滚动的明珠。 汧源城下灯火点点,一如繁星闪烁的夜空。 县衙之中灯火通明,军将林立,却又鸦雀无声。 李承志坐着一把胡椅,紧盯着案上的地图念念有词。但声音太小,谁都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 阶下自刁整以下,郦道元、元鸷、源规、李密、薜和能属将肃然而立。 李亮侍立在李承志身畔,而李始贤与李松则如透明的一般,站在衙堂一侧的角落里。 气氛异常宁静,甚至有些有些诡异。十数军将齐聚一堂,竟连稍重些的呼气声都听不到,好似生怕将李承志惊醒一般。 僵立良久,刁整左右瞅了瞅,给郦道元使了个眼色,又往堂上支了支下巴。 郦道元捋了捋胡须,沉吟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刁整又微一偏头,往身后看去。但还没等他将头转利索,身侧的元鸷、源规、李密、薜和等副将同时将头一低,就如睡着了一般。 众人自是知道刁整想做什么,无非就是惊疑昌义之为何退的这么快,甚至近似于溃逃一般,将汧源城也拱手相让? 都知应该与早间李承志遣李睿予昌义之送了一封信有关,但谁也不知,信中到底写了什么,才有如此威效? 众将无一不是好奇的心都要炸了,但李承志威严渐重,故而便是刁整竟都有些畏难,不敢主动询问。 心急之下,刁整又往衙堂一侧望了望。却见李始贤就如牙疼一般的咧了一下嘴,又摇了摇头。 众将更是惊奇:李始贤竟也不知? 他还真没有说谎,至多也就比刁整等人多知道那么一点点。正因为如此,他比谁都要好奇……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李睿立在门外,大声报道:“郎君,姑臧候与杨司马已到衙外!” 李承志头都未抬,朗声喝道:“请!” 李睿快步离去,也就几息,李韶与杨钧便连袂而来。 二人正要问礼,却见李承志不耐烦的一挥手:“既然齐了,那就过来看……” 说话间,他又将地图一倒,好让众将看的清楚些,“最多两日,昌义之就会退出陈仓,经陈仓、褒斜两道退回汉中…… 今日请诸位过来,便是想议一议,如何趁他退兵之际,狠狠的咬一块肉下来……不然若让昌义之全身而退,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众将听闻此语,心都颤了两下。 没人怀疑李承志为何敢断定昌义之会马不停蹄的退回汉中。他们想不通的是,李承志是如何做到的? 那封信,真就这么厉害? 众人将目光集中的李韶与杨钧二人的身上。心想这二人与李承志私交甚笃,问一问应是没关系的。 李韶微一沉吟,又看了看杨钧。 杨钧的两只眼睛亮的吓人,就跟贼一样:“为何?” 李承志好不怪异:“征战杀敌,天经地义,你问我为何?你怎不去问问昌义之与南帝萧衍,为何要犯我魏境?” 杨钧被噎的面红耳赤:“某问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封信中,你到底所言何事,竟令昌义之如丧家之犬,奉头鼠窜?” 真是闲的,放着正事不议,却尽对这些细枝开节刨根究底。 也就是杨钧,若换人别人,他早斥骂了。 他正欲佯斥一句,方一抬头,才猝然惊觉十数双眼睛全都眼巴巴的钉在他脸上,刺的他脸皮发凉。 就都这么好奇? 李承志哭笑不得:“罢了……李睿!” “仆在!” “予诸位将军叙一叙,先从我审讯俘将讲起,再至你是如何去的南营、如何与昌义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令其罢战退兵……” 包括李韶、刁整等齐齐的一回头,直戳戳的盯着李睿,反将他吓了一跳。 李睿定了定神,娓娓道来。 讲的也是中规中距,没乱改一个字。但一众将领却越听越是迷糊。 听李睿之意,好似是李承志审过那些所俘之南将,才得知昌义之、裴邃,并那成景俊等人的秘辛。 但真要如此,随便几个俘将都已知悉的秘辛,予南朝京中知其一二者又该何其多?李承志又何来的信心,以为真若施计,必会让昌义之等人予建康的亲眷中计,又何以让昌义之与裴邃等乍呼之时如闻噩耗,以为大祸临头? 都非等闲之辈,焉能听不出其中破绽。就如当时的昌义之与裴邃一般,众将不约而同的就想到了有关“天授之人”、“神机妙算”的传言。 再想到自洛阳起兵之初,李承志身为大军主帅,却率孤军北上,遂而平定了沃野之乱的过往,众将只觉心中一凌,不寒而立。 再看李承志之时的目光更添敬畏,面上更显恭顺…… 杨钧后悔的肠子都要青了,恨不得堵住自己的嘴。 要知是这般结果,便是好奇到要死,他也绝不会问…… 悄悄给李韶使了个眼色,李韶暗暗一叹,主动岔开了话题:“大帅既言穷寇宜追,可有定计?” “有倒是有,但一时踌躇不决,迟疑难定,故而才请诸位过来商议……” 李承志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指着地图,“且看:如今昌义之陈兵陈仓,堪称可进可退。虽被我以言语恫吓,不日便会退走,但只需以一卫断后,各分五千扼守陈仓道之大散关,与褒斜道之斜峪关,便可阻了我等经尾追之路…… 而自关中入蜀,就只这两道最为宽敞,可行大军。若是再往东,虽还傥骆、子午等故道,但皆为傍山凿立之栈道,险骏不说,还走不得快马,且还要多饶近两百里,故而若经这两道阻截,已然追之不击……” 李承志的手指又往西一挪,点着自秦州上邦(今天水)翻越祁山、经武都镇、南梁白马关一带,沉声说道:“东路不可行,便只剩西路……若遣轻骑兵出祁山,足可将昌义之阻予秦岭之中……” 三国之时,诸葛亮数次伐魏,皆是由此兵出祁山,与曹魏争夺关中。后世称为陇西道。 确实绕的有些远,有近五百里,但陇西道谷宽坡缓,多为坦途,极利行马。 越想越觉的可行,李承志猛一拍掌:“如此一来,可虑者有其二:一为扼守陇西道要冲之武都、白马二关。但此二关皆由元丽镇守,他既予昨日往城头射以箭书,自称要降,定是事出有因,而非为便诈。由此可见,其麾下守关之将早已心不思属,摇摆不定。 再者如此局势之下,二关之守将若非耳目之塞之辈,定已知昌义之退兵之讯,更知大势已去。若晓之以利害,当能与关下劝降之…… 其二则为嘉陵江……但北段江域属地乃我魏境秦州陇西郡之梁泉县。如今陇西郡守崔祖螭弃暗投明,当可遣他随军,至梁泉后征召民夫,集调般只,不需半日,便能建一座可供骑兵通行的浮桥……” 听他想的竟然如此细致,杨钧顿时觉的有些牙疼:“如今然大胜,只待他退出陈仓,退回汉中,你与我等便是不世之功勋。你又何苦穷追不舍,行此凶险?” 凶险么? 确实有些。 便如武都、白马两关,并地处秦岭南麓的梁泉县等,皆已反叛。李承志所言于关下劝降、遣崔祖暾招降之类,如今还只是想当然。 若这些叛将、叛臣、叛民已皆不知悔改,一心从逆,那此事就无从淡起。 更何况梁泉地处元魏、吐谷浑、南梁三国交界,一个不慎,李承志口中的这支奇兵十之八成会有去无回。 但如果就这样看着昌义之全须全尾、大摇大摆的逃回去,李承志委实有些不甘心。 从来没有被人打青了脸、打出了鼻血,还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道理…… 他怅然一叹:“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若这次放过了昌义之,难保他日不会如项羽一般,今我憾恨而终……” 李始贤恨不得跳上来捂住李承志的嘴:竟将自己比做汉高祖……这样犯忌讳的话你也敢乱说? 李韶心中狂跳,杨钧则睁着一双牛眼,满脸怪像的看着李承志。 见他面色坦然,众将也只当李承志是不假思索,顺口开河。 李韶给他使了个眼色,又沉吟道:“你方才既断言元丽已有弃暗投明之意,应不真诈,而非诈降。故而为何不与他里应外合,内外夹攻?” 李承志无奈若笑:“我倒是想,但如何才能与元丽定计,如何时令他内应,我又予何时何地外合? 且昌义之拥兵十数万众,而元丽就只一两万兵力。故而便是令他阵前反戈,也定要计划周详,且需猝然发动,才有一线可能。” “还真是智谋之士,所见略同?我元丽倒似是已知你所虑,专程为你来排忧解难……” 李韶呵呵笑着,往怀中一一阵摸索,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李承志:“昌义之退兵之后,我令兵卒清扫战场之际,于死尸之中搜出奸细二人,自称为元丽之心腹,受其秘遣,为你献计…… 为防有诈,我便擅专先予过目,故而断定此信应为元丽亲笔手书……” 去岁,泾州僧民叛乱,元恪授奚康生都督五州,征名平叛。时李韶为岐州刺史,元丽为雍州刺史,皆受奚康生都督。 因军情所需,二人时有秘信来往,故而李韶称这是元丽的字迹,那就一定是元丽的字迹。 李承志闻言大喜,飞一般的接过了信,当看到“某欲弃暗投明……可予郡公里应外合……”那一行字时,李承志忽的大笑起来:“天助我也……” …… 也如汧源城下一般,陈仓关下灯如繁星,又集又密。 已至子夜,军营之中却依旧宛若闹市,人声鼎沸。 行军并非易事,更何况足足十数万大军多半日便奔行了四十余里。 而且大多都为步卒,只能靠两条腿。 如此惶急,这十多万大军没有一溃如水,而是规行距步,按步就般的尽皆撤回陈仓,并无一营失期或失散,就足可见昌义之名不虚传。 但仓猝间,尽会遗留诸多首尾,比如走的太急丢了营账、猝遇山梁、泥地之类,不得不弃了车驾、粮草等等,不胜枚举。 再者最多停驻一日,后日又要启行,近十万军穿山越岭,只是人吃马嚼就是个大难题。 故而今夜,这十万人的大营谁也别想睡觉了…… 县衙之中布满了灯盏,亮如白昼。上首坐着昌义之,其下就只有裴邃、兰子云、于忠、元丽、伏罗等人。 也如汧源一般,堂内鸦雀无声,但氛围异常沉闷,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只因片刻前,昌义之才与元丽大吵了一架。就差那么一丝,二人就动手了…… “便是元某叛了,这陈仓也非你昌某人之陈仓,更非你南梁之陈仓。故而敢问昌县候,你以何名义令我元丽撤出大军,拱手让之予你? 而自汧阴城下撤兵之始,这联军便名不符实。故而你也莫要以主帅之名来压我元某……若你有胆,便喝令左右将我元某斩杀于此,但若想让我元丽让出陈仓,那是痴人说梦……” 说罢,元丽大袖一挥,满脸怒色的出了县衙。 于忠脸上尽是尴尬之色:“县候莫恼,待某去劝一劝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莫劝了!” 昌义之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既如此,便是让我十万大军露营一夜也无妨,就此散了吧……” 若只是因兵卒缺毡少帐,需入城暂且休整之故,又何需让元丽让出四城关墙? 昌义之分明是怕元丽暗中弄鬼…… 众人只做不知,一一散去。见于忠起身,昌义之又唤道:“请郡公暂留一步,某有一事请教!” “请县候示下便是,某知无不言!” 待人将走尽,昌义之才低声道:“自昌某领兵出关,济阴王便似对昌某颇不顺眼,处处挑三拣四。如今更是针锋相对,处处为难……请教于郡公,此为何故?” 于忠沉吟良久,怅然一叹:“不瞒县候,元丽之所以随我等起事,皆因我朝数代皆习汉俗,而至元恪最甚之故……而事前,我也曾与他吐肝露胆,元丽则称:若大事未成,他必会北上或是西去,而非南下……” 昌义之先是愣了一愣,而后呵呵一声,竟然冷笑出了声。 原来这王八从头至尾就没想过归附于南朝,怪不得一点后路都不留? “好,某明白了,多谢郡公……再无他事,就请早些安歇吧!” 于忠不疑有他,恭身告退…… 正文 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五一三章 欲擒故纵 兰子云极为不解,“元丽为宗室之后,更贵为郡王,只需循规蹈距,就能安享富贵,福泽子孙……与之相比,只是不许他宿毡帐、穿胡服、说胡语而已,值当什么?故而若只是因为令他强习汉俗,元丽就要愤然举事,委实有些得不偿失?”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云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裴邃怅然叹道,“便如裴某,受族叔裹挟附魏之后,元恪待我甚厚,更授以魏郡太守。若为贪享富贵,某何必再次孤身投南?皆因故习难改、故土难离之故…… 而北朝之中,不满朝廷大肆重用汉臣、强令胡族归汉之鲜卑重臣大有人在,如此次予北镇举事之陆氏兄弟,便因此故。 而又如陇西郡守崔祖螭,出身名门,官高禄厚,若依子云之言,他为何不愿安享富贵,却要悍然举事?皆因心向我汉家正统,不愿为胡族守门之犬尔……触类旁通,故而多一个元丽,也不足为奇……” 兰子云从善如流,恭恭敬敬的做着揖:“倒是兰某见识浅薄了!如此说来,倒非这元丽心怀不轨,才处处与县候针锋相对。皆只因仇视我汉人之故……” “该是如此……若是他心怀叵测,有反复之志,就该韬光养晦,秘藏心机,而非这般嚣张跋扈,张狂无忌……故而以某之见,应是元丽见事与愿违,从而恼羞成怒,迁怒予县候……” 裴邃稍一顿,又问着昌义之:“县候以为呢?” “渊明所言有理,但也难保不是此贼欲反其道而行之奸计,故而不得不防!” 昌义之沉吟道,“传令下去,命探马严防死守,以免元丽遣派奸细,予李承志泄露我军机密、并与之媾和。另命斥候连夜北巡,紧盯汧源之动向……” 若是元丽已生反复之心,怕是第一次与昌义之争执之时就起了念头。之后昌义之强令元丽不计死伤攻城之时,他就已与魏军联络。 而之后昌义之猝然下令大军尽撤,更是似如兵溃山倒。当时何其混乱,莫说遣派奸细,便是元丽明火执仗般叛逃至汧阴城下,也已无瑕顾及。 故而元丽若反,该使的手段怕是早已用出,现在才知防备,又有何用? 就如雨后送伞,为时已晚。 聊胜于无,也就只能期盼如裴邃所言,元丽并无反志,不过是恨屋及乌,因元恪亲汉之故而仇视昌义之…… 二人恭身应着,正欲往各处传令,又有军将急奔而来,称有重要军情秉告: “县候,议罢之后,元丽并未回营,而是于衙外候等,待伏罗出衙之后,二人一并去了城外吐欲浑大营……约至两刻前,城中突有惊动:似是元丽遣派心腹,将城中所余之粮草、兵甲、马匹等一应军械,俱运至伏罗营中……” 裴邃与兰子云不惊反喜:果如于忠所言,元丽不喜汉俗,便是大势已去,也不愿归附南朝? 其摆明是欲随伏罗西去,而非复叛元魏,倒是让昌义之等人心中安定不少。 “依旧盯紧了……便是元丽未与李承志狼狈为奸,但此贼已恨我入骨,难保不会予临行前行借刀杀人之计,诱李氏小儿坑害予我,故而万不可掉以轻心……” 属将应诺而去,昌义之又予裴邃与兰子云交待道:“若我为李承志,必会紧追不舍。便是无法窥得掩杀之机,也定会步步紧逼,以期将我等逼退岭南,好免夜长梦多。 以我之料,最多明日,李承志定会率大军追来。也更说不定此贼狼子野心、异想天开,遣骑兵绕至岭南,行前后夹击之计。 是以予我等而言,整军也罢,备粮也罢,就只余明日一日,最迟后日天明便要启行。故而劳烦二位,多多督促各营:时不我待,需分秒必争……” “谨遵县候之令……” 二人起身做揖,朗声应着。昌义之郑重其事的回着礼:“即如此,就拜托二位了!” 裴邃与兰子云连称不敢,恭身后退。昌义之亲自将二人送出衙堂。 恰至月落西山之际,银辉渐退,大地复归于昏暗。远处山影重重,似如怪兽盘踞,张口欲噬。 看了看喧闹的大营,昌义之眺眼远望,盯着汧源城的方向。 他这半生征伐无数,身经百战。但即便被困于钟离,城外数十万魏军攻城不止,城内军民仅余三千,四城复失复夺,汲汲可危之际,竟都无此时这般令他心生不安。 便是此消彼长,势弱于一时,但也有十万大军。待后日退入秦岭,便有地利可依。更不需惧怕李承志之甲骑、炮车、天雷、火箭。所以就连昌义之自己都不敢肯定,他到底是怕无法将这十万大军安然带回,还是在怕李承志? 但若细思,却更觉惶恐:究其根源,怕还是因李承志的那封信。 天授之? 元魏本就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如今有些臂助,更是如虎添翼。大梁迟早危矣…… 但岂能坐以待毙?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至于成于不成,做了再说。 昌义之目光倏的一冷,沉声喝道:“左右,速备笔墨纸砚,待我予魏朝太后、诸公修书一封……” 麾下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县候莫不是疯了? 心中惊诧,但他哪敢怠慢,只几息便置好文房四宝。 昌义之坐予案后稍一沉吟,便下笔如刀: 昌某此败心服口服:若知贵朝之李郡公为天授之人,可于庙堂之中断世间未生之事,更如神遣仙授、握天雷之利器,某定不敢领军来犯……故而此败非战之过,实乃天意…… 心腹的眼神不由的一凝: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元魏高太后与诸公何等愚昧,才会中了县候这等拙劣的离间之计? 但若深想,未尝不能由此使元魏朝廷与李承志生嫌。 所谓功高盖主,李承志未至双十之龄,就已为郡公之尊,此次更可谓不世之功,便是封了这一次,但下次呢? 就如秦之白起,汉之韩信,终因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而遭于非命。 而如今元魏正值主少国疑,风雨飘摇之际。但凡八辅之中有一二深谋远虑之辈,见之此信必会惊疑:身为仇敌,连名将昌义之都对其推崇备至,可见传言非虚。 天授之……这等人物又岂会久屈于人之下? 如此,便能令二者日渐生嫌…… 当然,有些想当然。但闲着也是闲着,至多也就是费些笔墨而已…… …… 好在李韶等人并不知昌义之此举,不然绝对会被惊的头皮发麻。 已近四更,县城内外寂静无声。而县衙之中依旧灯火通明。 一众李氏仆臣如临大敌,将衙堂守的水泄不通。而堂中就只李韶与李始贤。 二人对案而座,满脸凝重。 李韶怅然一叹:“承志年轻气盛,心切求成之下,难免操之过急。但你宦海浮沉,见多识广,自当未雨绸缪,慧眼如炬……见他行此骇人听闻之计,为何不予劝阻?” 老夫官只做到从六品,算什么宦海浮沉? 李始贤心中腹诽,更是有些懊恼,哪还有初闻李承志一纸骇退昌义之之时的得意? 常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得李韶点拔,他才后知后觉:似如天雷、火油这般利器也就罢了,虽震天烁地,至少有迹可循。 但如“未卜先知”、“极往知来”之类的流言坐实,会使人何等的惊心骇神? 掐指可知天下事……试问太后与朝中诸公对这样的李承志何以安心? 说句诛心之言:李承志既然已有不臣之心,难道不是这天下越乱,他成事的机率才越大? 再退一步,便是因顾念先帝予他恩重,意欲回报。依如今之局势,只需循序渐进,一仗接一仗的往下打,也万万没有败的道理,又何必兵行险招? “是弟糊涂,未料到此节!” 李始贤半是争辩,半是狐疑道,“但承志颇有智计,深谋远虑,且入京之后素来谨小慎微,就如先帝在世之时,诸般手段从不显露半分,生怕引起猜忌。 但先帝宾天之后,为何突然就这般嚣张行事,荤素不忌?故尔弟猜疑之,看似是因李松擅自覆灭杜仑部,迫使他不得已为之,但若深想,未尝不是他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李韶的双眸忽的一凝:欲擒故纵? 便是造反,也不能说反就反,至少要有个名义。 但李承志之“忠耿不二”、“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之义已天下皆知。若他猝然举事,岂不就是重蹈后汉王莽之复辙,人心皆失? 越想越觉的有可能,李韶恍如惊梦,猛一个激灵:“太急了!” 怎么也该观望数年,待这天下再乱一些,待藏于河西的李氏旧部壮大一些,再行此策略也不迟。 李始贤张了张嘴,话到了舌下,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便是有些急,也顾不得了,总比 但先帝宾天之后,为何突然就这般嚣张行事,荤素不忌?故尔弟猜疑之,看似是因李松擅自覆灭杜仑部,迫使他不得已为之,但若深想,未尝不是他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李韶的双眸忽的一凝:欲擒故纵? 便是造反,也不能说反就反,至少要有个名义。 但李承志之“忠耿不二”、“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之义已天下皆知。若他猝然举事,岂不就是重蹈后汉王莽之复辙,人心皆失? 越想越觉的有可能,李韶恍如惊梦,猛一个激灵:“太急了!” 怎么也该观望数年,待这天下再乱一些,待藏于河西的李氏旧部壮大一些,再行此策略也不迟。 李始贤张了张嘴,话到了舌下,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但先帝宾天之后,为何突然就这般嚣张行事,荤素不忌?故尔弟猜疑之,看似是因李松擅自覆灭杜仑部,迫使他不得已为之,但若深想,未尝不是他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李韶的双眸忽的一凝:欲擒故纵? 便是造反,也不能说反就反,至少要有个名义。 但李承志之“忠耿不二”、“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之义已天下皆知。若他猝然举事,岂不就是重蹈后汉王莽之复辙,人心皆失? 越想越觉的有可能,李韶恍如惊梦,猛一个激灵:“太急了!” 怎么也该观望数年,待这天下再乱一些,待藏于河西的李氏旧部壮大一些,再行此策略也不迟。 李始贤张了张嘴,话到了舌下,却又被他咽了回去。但先帝宾天之后,为何突然就这般嚣张行事,荤素不忌?故尔弟猜疑之,看似是因李松擅自覆灭杜仑部,迫使他不得已为之,但若深想,未尝不是他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李韶的双眸忽的一凝:欲擒故纵? 便是造反,也不能说反就反,至少要有个名义。 但李承志之“忠耿不二”、“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之义已天下皆知。若他猝然举事,岂不就是重蹈后汉王莽之复辙,人心皆失? 越想越觉的有可能,李韶恍如惊梦,猛一个激灵:“太急了!” 怎么也该观望数年,待这天下再乱一些,待藏于河西的李氏旧部壮大一些,再行此策略也不迟。 李始贤张了张嘴,话到了舌下,却又被他咽了回去。但先帝宾天之后,为何突然就这般嚣张行事,荤素不忌?故尔弟猜疑之,看似是因李松擅自覆灭杜仑部,迫使他不得已为之,但若深想,未尝不是他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李韶的双眸忽的一凝:欲擒故纵? 便是造反,也不能说反就反,至少要有个名义。 但李承志之“忠耿不二”、“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之义已天下皆知。若他猝然举事,岂不就是重蹈后汉王莽之复辙,人心皆失? 越想越觉的有可能,李韶恍如惊梦,猛一个激灵:“太急了!” 怎么也该观望数年,待这天下再乱一些,待藏于河西的李氏旧部壮大一些,再行此策略也不迟。 李始贤张了张嘴,话到了舌下,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正文 第五一三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天色破晓,窗外渐明。 刚用罢早膳,元丽就着灯盏,细心的擦拭着胡须上的奶珠。 屋外一阵甲叶抖动的声响渐行渐近,似有军将急奔而来。元丽恍若未闻,手中依旧未停。 房内的亲信快走两步迎了出去,不多时,又去而复返。 “殿下,打起来了!” “这么快?” 元丽眉头猛跳,似是不敢置信,“昌义之是死人不成,如何就让李承志这般轻易的过了渭水?” “并非南军与官兵,而是南军与胡骑。似是因抢道起了冲突,一时情急,便打了起来……” “哈哈哈……” 元丽好不幸灾乐祸,“看到了吧?若是战时,尚能有几分齐心,但若是退,立地就能溃成一盘散沙,就如眼下……” 亲信由训的赞道:“殿下神机妙算,末将佩服!” 昨日自汧源城下退兵之际,元丽就曾断言: 三军可夺帅,将军可夺心……昌义之退的太急,罢战之意人尽皆知,岂有军心不失之理? 故而这十数万大军已隐显兵败山倒之势,从上至下,都恨不得未多生两条退几天怕跑的慢了。 也更说不定李承志还未追上来,自己人倒先内讧了起来。 而仅仅过了一夜,竟然就应验了…… “此乃人之常情,但凡习过兵书之辈,皆能一目了然。昌义之也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罢了!” 元丽怅然一叹,“李承志之所作所为,才敢称之为‘神算’?” 也不知从哪里走露了风声,至昨日夜间,营中便有流言四起,称李承志遣使,以天机相要挟,逼得昌县候不得不退避三舍。 旁人都称可笑,但元丽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甚至已然信以为真。 若非此故,何以让昌义之魂飞胆颤,连半刻都不敢多留? 暗中猜忖,元丽心念一动,又起了身:“随我去城外看看!” 亲信连声应诺,予他披甲的披甲,备马的备马。 不多时,十数甲卫护着元丽出了耳房,登上了城墙。 陈仓既是县城,也是关城,并大散关皆属梁州治下。 关城宽广逾有三里,建于谷道阳坡。城高近有四丈,且城基至河谷还有近两丈的大坡,极是陡利,故而易守难攻。 而顺着陈仓道,再往西南约五十里的秦岭山麓,便是同样赫赫有名的大散关。 刘邦暗度平定三秦,曹操出关西征张鲁,孔明入关北伐中原,皆由此道出兵,或鏖战于此两关。 而自元魏夺取关中之后,陈仓与大散关一直是魏境治下,常年陈予重兵。逾一百年来,南军还是首次踏足此关。 一失足成千古恨……若是死后,以何面目见拓跋氏的列祖列宗? 元丽心中生出一丝悔意,微微一叹,凭栏往南眺望。 那里便是属下所称南军与胡骑内讧之处。 应是双方皆有重将赶至,故而打斗已至尾声,兵卒被分开,阻路的车驾皆被移走。 元丽细细的瞅了瞅,嘴角不由的露出一丝奸笑。 昨夜予县衙之中议罢,他便堂而皇之的去寻伏罗,将关中所余之粮草、兵甲、并丁口尽数奉上。 其余不论,这数月来予秦梁二州暴征横敛,力乎将地皮都刮了三尺。故而只是关中所积粮草,就万石有余,伏罗焉能不动心? 故而但凡元丽张嘴,伏罗有求必应。甚至豪称待回树墩城后,必向可汗伏连筹建言,予元丽封以亲王。 元丽只觉说不出的讽刺:他本就是亲王之尊,若是只为区区一介爵位,他何故要反? 将这些粮草辎重尽皆送予伏罗,不过只是想掩人耳目,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罢了。 除此外,一是不愿便宜了昌义之这老贼,二则是期望以此能让这两方生嫌,进而内讧。 果不其然! 凝望了一阵,元丽又有些失望:看似双方都很克制,并未擅动刀兵,只凭拳脚,是以竟未见有死伤? 可惜了……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又沉声问道:“送予伏罗的粮草、辎重等,已运出几何?” 安敢称几何? 亲信眨了眨眼皮:“胡骑的粮车刚过关城,就被南军拦下,之后便起了纷争,因而连一车都未运走……” 哈哈…… 便是昌义之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不原因这些粮草与伏罗起了龃龉。但谷道就这般宽,而伏罗光是粮草,就足有数百车。 若由胡军先行,莫说明日了,怕是再加两日,昌义之都动不了身。 这还得是天公做美,连日放晴,且胡军运粮之车驾绝不能予半道有些许弊损,不能因此阻了谷道。 若稍有差池,怕又要耽搁个一两日。 试问李承志如何会视此良机而不顾,昌义之又安敢坐以待毙? 有好戏看了…… 元丽阴阴一笑,大袖一挥:“即已送予伏罗,那自是与我等无关,不予理会便是!嗯……城北如何,可有官军之动向?” 亲信左右一瞅,压低了声音:“自昨夜子时,南军便拆了浮桥,阻了河道,称奉昌县候之令:以防奸细混入,任何人不得靠近河岸……因此属下也不知岸北之军情。” 亡羊才知补牢,岂不是为时已晚? 昌义之明显是在防备予他,但元丽却浑不在意:“无妨,昌义之只是疑我为何与他处处针锋相对,故而未雨绸缪而已。且该做了已然做了,若李承志信我,今日必有回应……” 李承志会信么,亲信很是怀疑。 委实是济阴王声名在外,臭名昭著,就如过街老鼠一般…… 正这般想着,耳中突的传来数声闷响,似是何处敲响了战鼓。 亲信悚然一惊,猛一回头,只见西城浩浩荡荡,近有万余骑沿渭水南岸直奔往西。 皆是胡骑? 元丽双眼微眯。 难不成是伏罗深知争不过昌义之,若而欲改道往西,经秦州地境,过陇山而入松潘? 但如今秦州已入官军之手,难保李承志不会陈重兵予陇山以逸待劳…… 元丽垂目沉思,远处又有数骑奔来,直至关城之下。 “殿下,于领军遣心腹而来,称有口信呈予殿下!” 于忠又想做什么? 元丽皱了皱眉头:“讲!” “早间五更之际,河畔斥候来报,称岸北魏营似有骑军出动,声势浩大,不计其数……昌县候猜知有变,令斥候循南岸紧随其后。 待天明后,斥候探知魏军足有万余轻骑,依北岸直奔往西。且行进极快,只一个时辰,便行军近有四十里……斥候还称,领军之将应为元鸷,另立有崔字旗,应是陇西太守崔祖螭……” 只听前半句,元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当听到崔祖螭时,如闻晴天霹雳,元丽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城去。 逾万轻骑急奔往西? 陇西太守崔祖螭? 李承志分明是想奔往陇山道,自梁泉县过嘉陵江,而后绕至秦岭南麓,将昌义之堵死在陈仓道之中。 之所以有陇西太守崔祖螭,便是去劝降武都、白马两关之守将所用。 而即便于忠诱哄自己,将武都守将换成了对其忠贞不二的公孙稚。但以天雷之威,公孙稚之下之偏将、守卒又能守得几刻? 更怪不得胡军那般惶急? 若被李承志占了武都与白马两关,伏罗就只有跟着昌义之逃往汉中,而后经成都绕往吐谷浑。 这一饶,何止远了上千里?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伏罗莫说将那万余石粮草带走,这近三万坐骑,怕是大半要充为兵卒之口粮…… 元丽怒的不是自己的挑拔离间之计被毁于一旦,而是恼怒自己这个内应近在咫尺,李承志却置若罔闻,不惜奔行数百里,更有可能折兵损将而取武都? 傻子也能猜到:只因李承志信不过他元丽。 好贼子,欺人太盛! 一时间,元丽只觉万念俱灰。 “咚!” 耳边又传来了一声震响,这次离的极近,好似就在城下。 元丽怒极:“反了不成,无令安敢击鼓,拖下去斩了……” 亲信急声辩道:“殿下,好似不是我军……” “当爷爷是聋的……若非就近击鼓,何来城头颤栗之感?” “殿下,此非鼓声……好似……好似炸雷,故而虽离的极远,却声势极大……” 亲信像是见了鬼一样,抬头望着朗朗晴天。 元丽却猛的一愣。 雷…… 哈哈……雷? 李承志竟回应了? 好狗贼,你到底哪个为真,哪个为假? 他狠狠的一咬牙,满脸狰狞:“都予我听仔细了,看这雷会响几声……” …… 李承志气定神闲的站在望楼之中,眺望着对岸的南军大营。 昌义之,便是你断定我欲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又焉知哪处为明,哪处为暗? 更说不定,我这是双管齐下…… 一声炮响,声若震雷。李承志暗暗一叹,收回了目光。 北岸之畔,李彰正指挥着炮卒往对岸抛雷。 应是早有防备,南军离河岸近有百丈,故而并未将其伤到分毫。倒是将岸边的泥地炸出了好几道坑。 抛了一阵,似是见劳而无功,魏军索性做罢。 就只有元丽这般有心之人数了个真切:那雷不多不少,刚好九声。 “此时为辰时正(早八点),九个时辰之后,便是五更三点(约凌辰四点)。若元丽言而有信,必为内应。届时便是我军架桥渡河之时……” 李承志似是信心百倍,但李亮很是担忧:“恕仆直言:元丽声名狼籍,反复不定,难保不是反间之计!” “反间,谈何容易?时值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之际。稍有惊动,便是啸变连营。何况正值敌军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之际,还要予营中佯装厮杀?我若为昌义之,任他元丽十拿九稳,也绝然不应……” 李承志轻声笑道,“再者,这桥迟早要架,这河迟早要渡,是以元丽应是不应,只多算是锦上添花。便是再退一万步,即便不成,也就是费些火器而已。但若成了,便是不世之功,何乐而不为?” 一听不世之功这四个字,李亮的心脏就不争气的狂跳起来。 对岸可是昌义之,南梁名将之首。若得以斩首或是生擒,世人安敢再妄议郞君是“因佞骤贵”? 他使劲的呼了两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了一些:“仆就是猜疑元丽予信中所言:只因不愿附汉,才愤而从逆。又因不愿降梁,才欲弃暗投明……复举复叛,就如儿戏,世间竟有如此无耻之辈?” 李承志不由的有些失笑:这算什么? 上下五千年,予阵前反戈,有奶便是娘的军头没有一千,也至少出过八百,其中不乏名将。 远的不说,就如三国之吕布,东晋之刘牢之,以及如今还没断奶,曾自封为宇宙大将军的候景。 比起无耻反复,这几位能给元丽当祖师爷…… “你我皆非元丽,焉知元丽心中所愿?而如他这般,不满元魏历代皇帝强令元族习汉俗、穿汉服、说汉语之辈者大有人在……是以我倒以为,此乃元丽肺腑之言。” 这是现阶段无法解决,也无可调和矛盾,不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六镇之乱。 “即如此,元丽叛逃吐谷浑便是,又何故复叛,欲置昌义之于死地?” “世间皆知,元丽生性狡诈,且无容人之量。许是因受辱而恼羞成怒,因此欲置昌义之于死地而后快……但以我之见,应是鹬蚌相争之计不成,元丽一不做二不休,更不愿便宜了南梁,是以突又临阵反戈的可能更大一些……” 李承志说的有些含糊,但李亮瞬间了然。 予元丽而言,蚌自然是南梁与吐谷浑,而鹬,便是柔然。 至于元魏,当然是那条鱼。 元丽本是想等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可惜事与愿违,最厉害的那只鹬刚出鸟巢,就被化身鲲的那条鱼给拍死在了半路上。 而扪心自问,元丽再不济也是宗室之后,拓跋后裔。眼见被他最为仇视、自誉为汉室正统的南朝即将得利,元丽焉能甘心? 这种心理,与悍然举事欲投南梁,但不愿胡骑肆虐关中,祸害汉家子民,故而反又归附的崔祖螭何其相像。 更与郎君“便是肉烂了,至少还在锅里”的那套言辞如出一辄…… 正文 第五一六章 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又近黄昏,晚霞似火。 渭水南岸躺满了尸体。残肢、断臂,以及各种各样的零碎遍地都是。无数蚊蝇飞来飞去,嗡嗡作响,不胜其烦。 鲜血浸透泥地、汇成小溪,而后积成一汪一汪的血洼。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就连自山中吹来的晚风,都带着血味。 自五更遣李彰与元丽呼应,至刁整攻破陈仓,南军举营而降,这一仗整整打了七个时辰。 而双方参与战斗的兵力足逾十万,却挤在这方圆不足十里的狭长地带,整整对杀了一天? 可见战况何等惨烈? 李韶等人簇拥着李承志走过浮桥,踏上了南岸。自刁整以下,西营之十数位重将在岸边站的整整齐齐。 此番大胜,自当慰勉。李承志正准备夸一句,但嘴都还未张开,却见十数军将有如山倒堤溃,齐齐的往下一跪:“请大帅恕罪!” 都是舞刀弄枪的燥汉子,就没一个嗓门小的,李承志的耳朵被震的直发麻,更是一头雾水。 “诸位何罪之有?” 刁整抱着拳,低头应道:“临战之际,大帅曾言:南梁狼子野心,亡我大魏之心不死,故而不能放虎归山……但此战,因属将疏忽,故未能以尽全功……仍有四万余岛夷已循入山岭,追之不及……” 李承志满脸古怪。 他是说过不能放虎归山,但说的是昌义之,而非普通士卒。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故而若成死战,必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李承志从来没要求过要将南军赶尽杀绝之类的话。 便是多俘虏一些,留在关中帮着种地不好么? 李承志心念一动,悠声问道:“此战杀敌几何?” “只三万余,另俘敌近两万,余众于混战之中坠入渭水,不知所踪……” 三万余,还是“只”? “我军折损多寡?” 刁整头垂的更低:“战死万余,伤者五六千,合近两万……” 李承志的脸猛的垮了下来。 西营满共五万兵,竟折损了四成? 若只看双方伤亡,昌义之兵力是刁整的两倍有余,如此战果,实为大胜。 但莫忘了,南军已成困兽,士气皆失。且还有元丽的万余步卒内应、伏罗的万余甲骑予黎明之际猝然反戈…… 所以李承志预料,这一仗该胜的很轻松才对。而西营的五万兵,能有上万伤亡就顶天了。 但如今,却比他预料的整整超出了一倍? 他都不用问,就能猜出问题出在哪里:定是方一渡河,刁整便先抢占了河滩两端,而后将南军围在了中间。 南有秦岭,北有渭水,两头又被敌军围死。而陈仓谷道就那般宽,便是逃,又能逃走多少? 南军就只有死战这一条路…… 怪不得只是落水的敌卒就有数千,更怪不得这一仗,整整打了一天? 自己明明并无赶尽杀绝之意,那句“不能放虎归山”也是闲谈之语,并未在正式场合给刁整下过这样的军令,那他是如何会错的意? 正自猜忖,察觉袖子紧了紧。李承志微一侧目,却是李韶。 “昨夜议罢,调兵遣将之际,刁将军曾寻我问计:今日之战,应如何布阵。我便称:犯我魏境者,当为贼寇,今日多杀一个,它日就可使我朝子民少受一分祸害……故而若为韶领军,就会布“山”字阵:一面攻,两面围……” 李韶的声音虽不大,却振振有词,更为关键的是,眼中不但无丝觉的犯了错的意思,更是精芒闪现,隐隐生寒。 这分明就是在警醒他……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早间予望楼之中,李韶说过的那番话:须知韬光养晦,以免朝廷猜忌…… 尽溃近二十万大敌,连敌之名将昌义之都已授首,若李承志麾下才只折损了数千,如何让朝中诸公睡的着觉? 李韶分明就是诱哄刁整,派这五万兵故意去送死的…… 此计又狠又毒,李承志恨的直咬牙,却怒不起来? 也怪他自己,竟早些未予李韶言明:该睡不着的,早都已经睡不着了…… 就如吃了苍蝇,心中说不出的恶心,但他还不得不硬是挤出一丝笑:“如此大胜,诸位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诸将逐一起身。李承志的目光的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本是要好好夸赞一番,但被这番变故搅的他兴致皆无。 “大战方罢,事务繁多,还需诸位勉励,故刁都督并郦司马之下,皆散了吧!” 众将轰然应诺,便各行其事。就只左右两营都督、司马陪着李承志,往关城行去。 自有李睿率众亲卫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踏进城门。 应是特地清扫过,虽然到处可见还未干透的血迹,并大火薰烧的焦墙,但县衙之中却极是干净。方进衙院,便能闻到一股香烛的味道。 只此一点,就能看出刁整并一众属将对李承志的敬畏之心。 刚要踏进衙堂,李承志忽的一顿:“捷报中称,昌义之已然伏诛,尸首呢?” “就在偏房!” 刁整快走两步在前引路,又急声辩道:“那传讯之将也是该死,竟敢添油加醋?请大帅恕罪,昌义之并非战死,似是急火攻心,惊惧而死……” 吓死的……怎可能? 昌义之举世之名将,不知经过多少阵战,怎么死都有可能,就是不会被吓死。 猜忖间,李承志踏上了台阶。 早有刁整之亲随推开了大门,乍一眼望去,房中竟黑压压的跪着十数个甲士。 众卒齐声问候,李承志微一点头,心想刁整未免有过太过小心,只是一具死尸而已,竟当成宝贝一般? 而当甲士起身,让至两侧之时,他才看到:除一具死尸外,竟还有两个活人? 年长之人已值暮年,另一位也就三十许。二人皆被五花大绑,摁伏于地。 另一边,则摆着一张矮榻,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昌义之? 李承志举步入内,看到尸体的胡子上有斑斑血迹,又有些狐疑:之前以为是突发脑淤血,但此时看来,倒像是沉疴难起,猝然病发? 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昌义之能死在床上,能落个全尸,而非身首异处,也算得上是善终了…… 瞅了几眼,他又将目光落到那两个活人身上:“此二者何人?” 刁整猛的一顿,郦道元则是满脸惊疑,二人皆是双目如炬,一眨不眨的盯着李承志。 何意? 难不成我天生就该认得这两个才对? 正暗中腹诽,就如划过了一道光,李承志心中突的一亮:裴邃、成景俊? 若非是这二人,刁整与郦道元怎会露出这般惊疑的表情? 也定不会将这二人与昌义之的尸道关在一起,并塞了满嘴破布,而且还派重兵看守。 看来生擒之际,刁整等人已从裴邃与成景俊的口中得知,自己是如何骇的昌义之连夜退兵的。所以才这般慎重,生怕犯了自己的忌讳…… 他暗暗的叹了一声:看这二人这般慎谨小心就能知道,等“未卜先知”的风声传回洛阳,怕是骇的睡不着的人又会多上许多…… 李承志感慨不已,众将也不敢惊扰。而裴邃与成景俊的眼睛却越睁越大,就如见了鬼一般。 其余人皆不认得,但城破被俘之际,刁整与郦道元却是见过的,还曾通过名号。 见此二人都对这位年轻将军恭恭敬敬,焉能猜不出这是何人。 凤表龙姿,丰神如玉,应是不过双十年华,却偏偏华发早生? 裴邃用起浑身的力气,疯狂的挣扎着。见无人理他,竟将头甩的如同铁锤一般,砸的石地“咚咚”有声。 只是三两下,裴邃便已血流满面。李承志沉声道:“取出口中之物,看他意欲何为!” “李承志?” “正是李某!” 便是已有九分把握,但听到李承志亲口承认时,裴邃依然浑身一颤,本就充满血丝的眼珠更加腥红,犹如兔眼:“裴某不服!” 哈哈……李承志差点笑出声。 此时的裴邃,与打群架打输之后,嚷嚷着要单挑的混混何其相像? “何需你服?” 李承志轻声笑着,“两军对垒,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故而各凭手段。如今李某只知我胜、你败,其余皆不足论!” “是啊……胜者昌,败者亡……胜者昌,败者亡……” 裴邃反复念叨着这一句,眼中老泪纵横,和着血水滚滚而落,“如今便是你昌、我亡……而若无裴某与昌县候,安能使竖子成名,立此不世之功?故而某别无所求……李承志,你若有义,便将县候厚葬……”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承志都有些懵。 他想不明白,裴邃有着怎样的脑回路,才会讲出这么一番逻辑来? 他刚要斥骂,杨钧却不知发什么疯,竟颇为赞许的点着头:“君子重君子,英雄惜英雄,也算一桩美谈……” “放屁!” 李承志暴吼一声,指着就骂,“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虽说李承志的风评不佳,但那是相对而言。大都是如元继、候刚、安定胡氏等已被他得罪到了骨子里的这些仇人有意造谣,说他狡诈奸滑、反复无常、六亲不认等。 而对于亲近之流,李承志向来有礼有节,恭敬有加。而如这般指着杨钧这般至交的鼻子大骂,半点脸面都不留,还真就是第一次。 所以杨钧都愣住了,竟连气都忘了生。 “裴邃,枉你少年成名,更为南梁名将,竟是巅倒是非,黑白不分之辈?” 李承志猝然回身,指着衙墙上的斑斑血迹:“若非尔等举兵来犯,焉能使我关中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焉能使我数万儿郎血洒陈仓,长眠于此? 我视尔等如九世之仇,未将昌义之碎尸万段,已然仁至义尽,你却与我讲‘义’?就如我强入你裴府,杀你父母、淫你妻女,你裴邃难不成还要予我道一声谢?” “胡言乱语,强词夺理!关中本就乃我汉土,我与县候此行,只为复我汉统,解救我汉家子民于水火,何来犯境之说?” 裴邃冷声斥道,“反而是你李承志身为汉室子弟却数典望祖,认贼作父,甘为胡夷鹰犬,真是不知廉耻,不为人子……” 我不为你个大爷? “你与昌义之,并那南帝萧衍倒是知道廉耻,但怎就甘与胡贼狼狈为奸,来祸害我汉家子民?” 李承志冷声笑道,“一群只知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也敢狂称汉家正统,也敢论‘廉耻’为何物?能笑掉爷爷的大牙……” 前一句也就罢了,但听到“乱臣贼子”之时,裴邃一张脸涨的通红,却不知如何反驳。 只因这一句,便是他予酒后口无遮拦,痛骂萧衍之语。 “罢了……与尔等无耻之徒多说一句,都是唇没爷爷的口牙……刁整!” “属将在!” “选一得力之将,连夜上路,押往京城!” “诺!” 喝令间,李承志举步便往外走。裴邃顿时急了眼,厉声喝道,“李承志,你如何得知我予魏武帝庙骂过皇帝,又如何得知,景俊南附,只为报父仇而来?” 原来那般急切,将头都磕破了,是为了这个? 要是好言相问,我说不定还能编一句糊弄一下。但你非要玩激将这一套,说我认贼做父,不知廉耻? 老子让你死都不得瞑目…… 李承志牙一呲:“你猜?” 而后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裴邃目眦欲裂:“李承志,你不得好死……” “掌嘴……再敢出口无状,就将口中之牙尽皆敲碎。要还敢骂,就将舌头割了……” 就如打鸣的公鸡被掐住了脖子,裴邃的骂声戛然而止。 数将紧随其后,出了偏房。杨钧满脸讪讪,看着李承志的背影,低声问道:“如此大胜,该是心花怒放才对,但他何来这般大的火气?” 李韶怅然一叹,有意错后一步:“应是你我诱哄刁整,继而折损两万大军,使他大为不满……” 何止不满? 李韶分明能感觉到,李承志恨不得提刀杀人…… 正文 第五一七章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糊涂了不成?” 杨钧低声辩道,“若是他只以数千折损,便败了南梁、吐谷浑、并于忠、元丽的二十万大军,信不信朝廷但闻信报,就会派出缴他兵权,押他入京的钦差?” “押他入京不至于,但另派监军,对他百般提防是必然之事!” 李韶徐徐的吐了一口气,“好在大局已定,便是高平、薄骨律尚未平定,但只待昌义之兵败之讯传至北地,阎提、陆恭、于景之辈自然会不战自溃。就只奚康生与高猛,就能将其料理了……” “言之有理!” 杨钧极其敷衍的附和的一句,见刁整、郦道元已随李承志入了衙堂,李睿等亲卫已守至堂外,他二人左近再无六耳,便将声音压的极低:“若……逼迫过甚,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任是李韶沉稳如山,依旧被惊的心惊肉跳。 杨钧疯了? 你当这十万大军,真成了李承志的私兵不成? 但凡朝廷一旨传来,十万儿郎便能就地解甲,你让李承志拿什么一不做,二不休? 就靠那百余李氏家臣? 简直痴人说梦…… 毕竟修炼了几十年,心中虽如排山倒海,但李韶面上却风轻云淡,只是冷扫了杨钧一眼:“今日此言,我只当从未听过。你若不想祸害妻儿老小,以后少说为妙……” 说罢,便拂袖而去。 被他如此恫吓,杨钧脸上却不见惊慌,只是暗暗腹诽:果不愧为李韶,防的滴水不漏? 看来李承志并无反意,至少眼下还无反意。 可惜了…… 暗暗嘀咕着,他急赶两步,紧随李韶入了衙堂。 李睿为李承志冲了一杯热茶,其他人喝不惯,便由刁整的亲随斟上了酒水。 李承志端着茶盏,遥遥一敬:“放才一时情急失言,季孙兄莫怪!” 若是以往,杨钧或是拿腔做调,或是嬉皮笑脸佯骂几句,这一茬便算是过了。 但今日李承志如此正式予他致歉,杨钧竟有些受宠若惊。屁股上就似被刺了一刀,他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揖手应道:“大帅言重!” 连案几都差点被带翻,可见杨钧何等无措。 但却无人笑他,包括李韶。 委实是这数月以来,李承志威严日重,麾下之敬畏忆心一日重过一日之故。 不见李承志再称呼李韶为世伯之时,李韶都已不敢应了? 毕竟这一次次大胜、那一桩桩诡谲历历在目,这些属将早已将李承志惊为天人…… 见他如此,李承志也不在意。正欲与李韶等人商讨军务,又见李睿快步而来。 “大帅,元县男急报!” “讲!” “未时正左右,忽有近万胡兵由东狂奔至武都关下,元县男大惊,本欲罢战退兵,但不想关城之上却先突闻鸣金之声。 时值叛将公孙稚堪堪率军出城之际,故而致城下叛军不及应对,猝然大乱。元县男趁机号令全军出击,只半个时辰,便杀敌四千余,溃敌无算,公孙稚死于乱军之中。于忠宁死不降,被元县男斩于城下…… 但至城中时,元县男才知城内已然一空,慕容高并后至之胡军已逃之夭夭……” 于忠死了,慕容高逃了? 那伏罗自然也逃了…… 李承志听的唏嘘不止。 其实他早有预料:早间刁整渡河之后,便遣人来报,称不但元丽予阵前反戈,就连伏罗都如当心扎了一刀一般,极为猝然的杀向了陈兵于陈仓谷口的南军中营。 后见魏军过河,知抢道无望,伏罗才毅然率军西去。 那时李承志便知,接连数次大败,伏罗早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待他奔至武都,也无心与助于忠与元鸷接战。 故而待他突至武都,便是于忠与公孙稚兵败之时。 但没想到于忠这么有骨气,竟宁死不降? 也更没想到,伏罗竟然跑了这么快? 便是从卯时算起,至未时正就只四个半时辰,伏罗竟奔行了近三百里? 八百里加急也就如此了,可见其何等惶急? 李承志也没奢望过能将伏罗留下,是以算不上失望。 甚至他之前以为昌义之、裴邃等人都能安然退走,撑死了也就能俘杀个一两万南军。 故而听闻昌义之伏诛,裴邃生擒的消息时,他本大喜过望,但还没等他笑出来,便被两万折损的消息给冲了个一干二净。 罢了…… 他怅然一叹:“遣快马予元县男传令:即刻收复梁泉,并武都、白马二关。若遇南军并胡贼纠缠,即刻来报……嗯,再令他将崔神螭尽快送来……” 待李睿领命而去,李承志又问着刁整:“元丽呢?” “城破之后,他意欲与属将一道来见大帅,但被我拒了……而后并他麾下所余七千余卒,尽皆被我遣往上城……” 刁整应道,“大帅若想召见,我即刻将他唤来?” “见倒是不必了,待崔祖螭来后,便同他一道,一并入京……” 李承志沉吟道,“猝然附逆、助纣为虐是过,幡然醒悟、拔乱反正是功。但功过能否相抵,却非我李某可以置喙。故而便是见了也无用,反倒省却了一番虚情假义的客套。就交由太后与朝中诸公定夺吧,我等只需不偏主倚、如实秉报即可……” 众人齐声附合:“自当如此!” “嗯……一事不烦二主,既然要护(押)他二人入京,便将昌义之之尸首、裴邃并成景俊等一道押往京城……就劳烦季孙兄为主使,再遣元昭为副使,顺便将此间捷报呈于朝廷……” 捷报……报捷? 杨钧猛的一愣,只是刹那间,一张脸便红了个通透,就如喝醉了一般。 旁边的刁整和郦道元好不羡慕:这可是往京中报捷,而如此大胜,定会使龙颜大悦,朝野俱惊。 予报捷之人赏些财货是必有之义,若太后与诸公一高兴,立地擢升数级也非不可能。 高兴的自然高兴,羡慕的自然羡慕,但狐疑的也不是没有。 派杨钧为主使不奇怪,毕竟李承志心腹不多,而够份量为使往京中报捷之人,除了杨钧,也就只有李韶了。 但战事未平,尚有薄骨律与高平未定,且大战方歇,关中满目苍夷,百废待兴,还需李韶担以重任,主使自然非杨钧莫属。 但为何副使是元昭? 李韶心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了类似的念头。 心中正自狐疑,突又听李承志一声朗喝:“诸将听令!” 四人微微一愣,连忙起身:“请大帅示下!” “待稍后写罢呈奏,明日天明你便启程,故而与你无关……” 李承志让杨钧坐下,又对其位移三位说道: “其余首尾,就要劳烦三位:为免生疫,死尸需尽快掩埋,切不可久露于田野,更不可投入河中了事……此事便交由刁都督……” “末将遵令!” “郦司马!” “末将在!” “所俘之南军、叛军、附逆之罪民等需尽快编营,所余之粮草,需尽快清点……民壮并粮草部分留于地州,部分与随我北上……时间紧迫,故而只能允你三日之期……可否?” “大帅放心!” “好!” 李承志又转过头,看着李韶,“如今外寇尽逐,只余家贼,已无需十万之兵。且如今已至晚春,至立夏已不足两旬,若错过这十余日,这数州之良田便要荒废一年,殊为不智。故而我欲就地遣散州兵,令其回乡春耕,世叔以为如何?” 为何这般急? 李韶生出一丝狐疑,但依旧从善如流道:“大帅悲天悯人,实乃我关中子民之福……” 刁整与郦道元也是一脸佩服,心想李郡公果不愧为李郡公,实乃我辈之楷模。 就只杨钧一脸古怪。 方才为了试探李韶,还近似戏言般的提及若朝廷逼迫过甚,李承志何不一不做二不休。而转眼之际,他就遣散了大军? 难不成自己一语成谶,李承志不会真的以为,朝廷已然猜忌于他,更怕他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杨钧心中一动,半是认真,半是试探道:“如今大局方定,高平、薄骨律未平,且中军死伤足逾三成,堪堪只余三万。若你北上,实不足以此为凭仗,故而末将以为:遣散州兵,是不是为时过早?” “高平、薄骨律只是疥癣之疾,何需三万中军?有泾州之奚康生、夏州之高猛,已于北地聚兵数万,便是我孤身前往,平定两镇也是无虞…… 但朝廷自有威严,陛下登台拜将,赐我虎符、金节、仪仗,便不能使之蒙尘,故而我只需率军一万北上即可……” 杨钧紧追不舍:“那其余两万呢?” “其余两万,自然是留于关中!” 李承志看了看刁整和李韶,“待稍做休整后,便由刁都督统兵一万,分驻陈仓、褒斜、子午诸道,以防南军卷土重来。其余一万,交由世叔坐镇汧源,以备不时之需……” 四人齐齐的一愣。 只此一战,南朝近有十万大军折损于此,便是那四万溃卒翻山越岭逃回汉中,活下来的怕是也不足一半。 而打仗,可不仅仅是有人就行的。还要有粮草、兵甲、车驾、马匹……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所以莫说眨眼间便能卷土重来,怕是再休养个三五年,南朝都不一定能召得起如此次这般大军。 刁整与郦道元再是迟顿,也已咂摸出不对来了:李承志此举大有深意,越看越像是在向朝廷表明心迹…… 二人定定的看着李承志,眼中尽是惊疑之色。 杨钧更是在心中狂呼:看吧看吧,果然如此…… 就只李韶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了那一夜李始贤予他秘谈之言:承志颇有智计,素来深谋远虑,但先帝宾天之后,突然就行事嚣张,荤素不忌……故尔弟猜疑,应是他有意为之…… 欲擒故纵? 但你要擒要纵,要做出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也该有个由头。不然就真如无风起浪,无事生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岂不是授人以柄? 李韶心念微动,疑声问道:“可是何处出了变故?” “如今风平浪静,何变之有?而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故而不足以外人道也……但某因念先皇恩重,更惧平贼之大业中道崩殂,是以只有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了…… 稍后我会手书请罪之奏呈,待季孙兄入京,代我呈于太后与陛下。另知会诸公:待平定高平、薄骨律之逆贼,某自当负荆回京,任由其发落……便是斩了李某这项上人头,我也甘之如饴……”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平贼之大业中道崩殂?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这三句就如三道惊雷,劈在了四人的头顶。竟连沉稳如李韶,都是骇然变色:“朝廷何时来的圣旨,我怎不知?” “连我都还未一睹真容,何况世叔?” 李承志轻声笑道,“不过已至中途,若季孙兄走快些,一两日内当能迎至潼关左近!” 杨钧往前一步,直戳戳的盯着李承志:“既然圣旨还在半道,你怎知道的这般清楚?” 李承志呵呵一笑:“你猜?” 杨钧被气的想吐血:我猜个鸟毛? “莫慌!便是朝廷要治我的罪,也要等我平定余虐,自北镇归来之后……故而天塌不下来……” 李承志施施然的起了身,目光冷冽如刀,“是以诸位若是信我,便守好关中,莫要被宵小之辈所趁……放心,不会太久,少则一月,多则三月,我必然得胜回返……” 这句话何其直白? 几人皆非愚钝之辈,焉能听不出李承志话中之意?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我如此,诸位亦如此! 此时再想,李承志就地遣散州兵、并将近七成兵力授予李韶与刁整,并非只是向朝廷表明心迹。而是在向他们这几个属将保证:他不会反,也没有能力反…… 情势为何突然就到了这一步,明明是不世之功,最终竟要落个问罪的下场。 而且事先竟也未见半丝端倪? 几人恍然如梦,因大胜而带来的喜悦被惊了个干干净净…… 正文 第五一八章 抢功 杨钧眨巴着眼睛,直直的盯着李承志的背影。直至他走出衙院,他似是依旧不敢置信:“会不会……会不会是他算……不,猜错了?” 算……未卜先知? 几人悚然一惊,直觉不可能。 但又无法解释,这般秘辛,李承志又是如何得知的? 特别是李韶,这几日他几乎日日都陪在李承志左右,天天都能见到李始贤。若有惊变自京中传来,李始贤必有耳闻。 便是李始贤守口如瓶,但二人相交多年,李韶自问还是能看出几丝端倪的…… 李韶压下惊疑,沉声交待道:“莫要胡猜,待宣旨的钦差来后,便知分晓,更莫要多嘴,以免乱了军心……” 几人心中一凌:何止会乱了军心? 以如今李承志予军中之威信堪称如日中天。若被有心人煽动,足以引起大军哗变…… 一想到此节,杨钧的脸瞬间乌青。似是感同身受,牙关咬的咯咯有声:“朝中诸公……难道皆是尸位素餐,酒囊饭袋,为何值此紧要关头,却行自掘根基之举?” “放肆……枉你饱读史书,不知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道理?” 李韶厉声怒斥,“裴邃前车之鉴宛犹在目,难不成你杨季孙也想步他后尘?” 杨钧被骂的面红耳赤,刁整更是听的浑身不自在。 这堂内就只他们四人,李韶之意不言自喻。 但凭心而论,若真如李承志所言,太后与朝廷此举委实有卸磨杀驴之嫌。 他正待附和杨钧,却不想身侧的郦道元突的一声朗喝:“骂的好!” “淮阴候临刑前曾言: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时而三秦已定,强敌已除,且淮候功高难封,刘邦如此尚情有可原。 但如今逆贼未定,内乱未平,朝廷却行此得鱼忘荃、过河拆桥之举,堪称愚不可及……故而朝中若非酒囊饭袋之流,焉能出此政令?” 刁整也附和道:“两位司马所言甚是……如今我等予阵前出生入死,一群王八却在暗中蝇营狗苟,何其不公?” 三人众口一词,令李韶何其无奈? 如今连钧旨是何模样,圣令是好是坏,谁都不知道,仅凭只李承志捕风捉影的一句,就让刁整、郦道元、杨钧这般重将怒愤真膺,义形于色。若是风声走露,被全军得知,怕不是立地哗变? 到底是李承志早已料到此节,才会做出那般屈己待人、委屈成全的模样?还是他洞若观火,一眼便看出其中厉害,故而火急火燎的遣散州军,又将三万中军一分为三? 如此便是一处为乱,也不足以成燎原之势…… 一时间,就连李韶也有些捉摸不透。 他稍一沉吟:“如今皆是我等猜测之言,莫要妄下定论。但此事干系重大,只凭我等予此无风生雨、帷灯匣剑终非良策,故而某以为,不如一道去寻大帅,问个分明?” 郦道元猛一挥袖:“郡候所言甚是,同去!” 刁整与杨钧紧随其后:“同去!” 四人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出衙后,待问过城上守军,称李承志出衙后便过了河。四人便马不停蹄的跨上坐骑,直奔北营而去。 但赶至帅帐,却被李睿拦了下来。称李承志正在帐中予人秘授机宜,无故不得惊忧。 刁整与郦道元只是稍有犯疑,心想左右二营都督、司马皆在帐外,李承志又能予何人秘授机宜? 而李韶却是满脸惊诧:不远处,李始贤、李松、李亮围作一团,似在窃窃私语。 若称亲信,也就眼前这三人了,那此时予李承志帐中的又是哪位? 正狐疑间,听到帐中似是有人告退。微一侧目,便见李聪掀开帐帘,一道身影亦步亦趋,倒退而出。 天色已暗,且离的有些远,故而看的不甚分明。只知此人穿着明光鳞铠,应是军中将领。 待来人转身,近至寨门时,几人才认了出来:竟是元昭? 此贼原为绣衣丞(朝廷秘探首领),并未听闻旧职已除。故而此行北征,应是依旧负有暗令,事风闻奏事,暗察帅将之责,与奸细无疑。 李承志能予他授何机宜? 元昭也被吓了一跳,刚看清是李韶、刁整、杨钧、郦道元等四人。他福至心灵,就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诸公,还请救昭一命……” 何出此言? 四人被惊的一脸懵逼。 一个时辰前,李承志还称要遣元昭为副使,随杨钧一道入京报捷。 此等之殊荣,堪称信重有加。但这才过了多久,李承志就要取他性命? 李韶心中猜疑,也无来由,就将元昭此举与李承志所言之“朝廷来旨”之事联系到了一起。 “此地非畅所欲言之处,幼明(元昭的字)先莫惊慌,稍后随我回帐中再谈……” 李韶随口宽慰着,又指使着杨钧:“季孙,你去通报,就称我等来访,有重大军情要请大帅定夺……” 李睿刚送元昭出来,就站在不远处,故而听了个真切。未等杨韶挪步,他便拱手道:“诸位,方才某已向郎君通秉,郎君称:天色已晚,便是有军务,明日天亮再议也不迟……” 这分明就是不想见他们。 还能如何,总不能硬闯吧? 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李睿,又看了看立在一侧脸色发白、战战兢兢、汗如出浆的元昭,李韶心中一动:怕不是根源就在这元昭身上? 不然元昭疾呼“救命”之时,李睿却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就不怕将李承志秘授之机宜外泄? 应是李承志怕自成怀等人胡思乱想,故而欲借元昭之口透露一二…… 他微一沉吟,心中便有了决断,朝着帅帐拱了拱手:“即如此,我等明日再来!” 说罢,便转过身,朝杨钧等人使了个眼色。 几人惊疑不定,携元昭远去…… 李聪放下帐帘,低声秉道:“郎君,李都督等已走了!” “父亲呢?” “还在帐外,说是要见郎君!” 李承志顿时有些头痛:一个两个,怎就这般不依不饶? 李韶还好,若自己不想说,他也不敢追问。但李始贤却不好糊弄,十有八九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法不传六耳,既然人家冒着夷族的风险来给自己通风报信,自己就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李聪!” “仆在!” “让李睿守好帅帐,任何人不得入内,包括父亲!” “诺……嗯,郎君,你欲往何处?” “我出去躲一躲,也好清静清静……若有急变,让李睿吹哨即可,我须叟便至……” 李承志稍稍一顿:“罢了,你随我同去,但须谨记,我今晚之行迹,不得予第三人泄露半句……” 见他语气慎重,面上更是露出少有的严厉,李聪明中一紧:“仆省得!” “速去予李睿交待:不论何人问起,就称我在帐中写奏呈,若待亥时我还未归来,便让他熄了帐灯,就称我已安歇……” “诺!” 李聪急声应,快步而去。不待十息,又去而复返。 稍倾,主仆二人换上了亲卫的甲胄,扮做传令兵的模样,自帐后悄然离去…… …… 几人刚入李韶大帐,方一坐定,元昭竟又跪了下来。 这次看的更为真切:元昭面黄如土,满脸惊恐,好似大祸临头。 李韶硬是将他扶起,疑声道:“幼明何故如此?” “还能如何,怕是东窗事发了吧?” 郦道元性情耿直,嫉恶如仇,最是看不惯这等两面三刀,予背后挑拔是非的小人行径,故而不假辞色道,“若是大帅欲取你性命,行的必是军法,定然有理有节,是以你欲如何救你?难不成,还能因你而逼宫于大帅?” 听到“大帅欲取你性命”这一句时,元昭猛的一个机灵。 要行的是军法倒好了,至少死的明明白白。 而李承志这一次,却是即阴且狠,生怕杀他脏了手,竟要借他人的刀? 元昭哆着嘴唇,目光依次从李韶等人脸上扫过。心乱如麻:便如郦道元所言,若李承志真要杀自己,他们如何能救? 他狠狠的一咬牙,有如豁出去了一般:“大帅方才唤我入帐,秘令予我:若予半道偶遇从兄,便好言相劝,劝他迟上几日,待大帅班师北上,再入潼关传旨…… 又称……又称:若遇高司空,便也这般忠告予他……便若这二位不听劝告,一意孤行,那就莫怪大帅……大帅翻脸不认人……” 待班帅北上,再入潼关传旨? 还真有圣旨传来。 而元昭口中的从兄,除了元晖,再无他人。 而高司空,自然便是高肇无疑…… “即然是元领军来宣旨,为何又有高司空……而你口中之大军,又为何来?” 李韶狐疑道,“再者,你可知旨中所言何事,如何让大帅如此行事,且言辞这般决绝?” “我怎会得知圣旨所言何事?甚至是从兄与高司空一前一后,欲赴关中,也是听大帅方才所言,我才猝然得知……” 元昭抖的愈发快了,“而听大帅之意,应是……应是朝廷欲令大帅暂且休兵,而后待……待高司空率军抵至岐州后,再行商定退敌、平寇之宜……” “放他爷爷的臭屁?” 杨钧突然就恼了:“这‘暂且休兵’,又遣高肇率军而来,难道不是朝廷欲临阵换帅、抢我等军功之意?爷爷入他高肇大母……” 莫说杨钧还给来与李承志亲近,同进同退,一荣俱荣。就连刁整与郦道元都气的脸色乌青。 这摆明是眼见得胜在即,将立不世之功,故而抢先一步来夺功劳了? 不然来的不会是高肇。 而不论是官职、资历、乃至军中威信,高肇超出李承志都不止一截。 更何况还是翁婿? 朝廷之意,不言自喻:就是想让李承志吃个哑巴亏…… 而杨钧等人这般恼怒,绝非只是为李承志打抱不平。只是因为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高肇有过节。 若易高肇为帅,便是不给他们穿小鞋,怕是也要将冷板凳坐到底。 更何况,如今刚逢大胜,连捷报都还未送到京中。等元晖与高肇来后,这大功是姓高,还是姓李? 到那时,到嘴的肉被抢走不说,高肇怕是连日汤都不会给他们剩一口…… “焉能如此无耻?” 刁整不敢置信道,“朝中诸公难道不知,若这等鸠占鹊巢、趁火打劫之举被军中所知,会引起何等轩然大不波?” 也并不是刁整危言耸听:李承志被临阵换帅,就等于他此前所做所为一无是处,更等于麾下十万大军之心血尽皆成空。 高肇抢的不只是李承志、并他刁整等人的功劳,而是这十万大军出生入死,提着脑袋搏来的军功。 试问,麾下军将,并普通士卒会如何做想? 他就差说一句,这不是逼着全军哗变么? “正因如此,承志才如此急迫要遣散州兵,并将中军一分为三,且那般急迫要率兵北上。只因但凡高肇率军入关,此事便是举军皆知,定会生出事端…… 也正是如此,承志不惜近似威胁般的忠告于元晖与高肇,令他二人最好晚来几日。便是想等捷报呈予朝堂,坐实我军之功,不然难保全军一时激愤,一发而不可收拾,续而引出大祸……” 李韶怅然一叹,暗道一声“竟是错怪他了”,又道:“我等今日才得以大胜,而元晖已携秘至潼关左近,高肇更是已从洛阳出兵……故而诸公定策,并请奏太后下旨之时,皆未能料到此节……” 嗯? 三人齐齐一懵:这般说来,难道还是他们错怪了朝廷不成? 杨钧冷声道:“若是我等畏敌不战,或是军情反复,更或是战事不利,朝廷下旨申饬也罢。另遣监军督战也罢,甚至将我等尽皆撤换,押回京中问罪,我等皆心甘情愿,无话可说…… 而如今却如做贼一般,秘旨还在半道,高肇就已领大军出京,朝廷这先礼后兵之意昭然若揭……” 正文 第五一九章 百思不得其解 稍稍一顿,杨钧又冷笑道:“也莫要以‘突闻南朝出军犯关、’‘大军足有十万’,‘故而急切出兵来援’之类的借口糊弄我等。 便是急迫,便是欲率军驰援,朝廷为何不行堂皇之道,先予我等一道钧旨?难不成,太后与陛下,甚至诸公尽皆忘了?” 杨钧口若悬河,辩的李韶哑口无言,想给朝廷找个理由竟都找不到? 刁整又疑声道:“那朝廷为何如此?” 这句话就如一盆油,浇到了烧的正旺的炉膛之中,登时激的几人心头火起。 “还能为何?” 郦道元双目如炬,胸口一鼓一鼓,可见何等恼怒:“只北镇一战,李郡公之行震古烁今,惊世骇欲,堪称不世之功。而他已是郡公之尊,只以此开疆拓土之功,便可再进一步…… 而之后,朝廷又闻郡公率我等势如破竹,连战连捷,故而心忧若此战再胜,又是不世之功,又该如何封赏?为免步淮候后尘,朝廷只得出此下策,可见对李郡公之一片拳拳之心……” 这番话何等讽刺,听的元昭心惊肉跳。 这几人难道疯了不成? 便是李承志予尔等均有提携之恩,但岂能与朝廷相提评论? 但在这几位口中,朝廷倒成了罪人? 正自惊疑,听到刁整等人之后之言,元昭脸色更是白上加白。 “李郡公自北镇南归,至今也就半月。期间战事繁发,局势不明,故尔自郡公以下,我等均未向朝延详报战况与军情,朝廷又是何以得知,我等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听刁整之语,好似万般不解,但包括他,并李韶、杨钧、郦道远等,皆是不由自主的一转头,四双眼睛就如八支箭一般的刺向元昭。 元昭嘴硬道:“看……看我做甚?与我无关……” 郦道元冷笑道:“若真与你无关,你何惧之有?” 元昭猛的一噎,又止不住抖了起来。 他身负秘职,有暗奏之责。军中诸务自是事无俱细,皆须时时秉明予朝廷。 而李承志连番大胜,他更不可能瞒下不报。但谁知,朝廷不但不予李承志嘉奖、赏赐,反而反其道而行,生怕李承志立的功太多? 也不知经了何等疾风骤雨,诸公才堪堪议定,派元晖为监军,先一步入关掣肘李承志,后由高肇率大军紧随而至,意欲易李承志为副。 但好死不死的,这二位才至中途,李承志突就发动攻势,一举溃灭强敌,彻底奠定胜局。 如此一来,元晖与高肇的行径,无疑与抢功无疑。也莫说李承志并眼前这四位,试问全军哪个军将,哪个士率会答应,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李承志倒是顾全大局,猝然间诸多安排有条有理。但午觉该万不该,不该让他元晖去做这个恶人。 元晖倒好说,便是能抢些功劳,他也是居次。 但高肇呢? 眼见不世之功即将到手,眨眼间却化为泡影,试问谁能甘心? 也莫以为高肇与李承志将为翁婿。不见史上因利成仇,父子相弑、兄弟阖墙之事何其多? 故而元昭已然认定,他要敢依李承志之令,却劝诫高肇。便是高肇知干系重大,不敢率军入关,但定会将这口恶气撒在他的身上。 即便眼下不会杀他,但以高肇的权势和秉性,迟早有一日会与他清算。 但若是不去劝? 不说李承志事后会不会治他个抗令不遵的罪名,如果高肇与元晖入关,致使全军哗变,便是万劫不复。 届时,为安抚大军,为安抚李承志并麾下诸多悍将,必然要砍几个人头,且还得够份量。 难道会让一时昏昧、决议此策的朝中诸公担此干系? 还是会让眼热功劳、欲趁火打劫的高肇与元晖担此罪责? 便是会如此,但他这个已被李承志并诸将恨之入骨的始作佣者,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诸……诸公,救我……” “救你?我等未落井下石,未押你向全军谢罪,便已是仁至义尽,你却妄想让我等救你?” 杨钧桀桀怪笑道,“当我不知你这狗贼如何谋算?无非就是想激我杨季孙予你挡祸,替你去劝诫高肇……你当杨某是三岁稚子,能由你诓骗?简直痴心妄想……” 一语被道破心思,元昭猛的一僵:完了…… “已到如此时候,你何必吓他?” 李韶不满的斥了杨钧一句,又冷声道,“元将军,若郡公真欲置你于死地,又岂会任你向我等哭求,而视如无睹?也更不会遣你为副使,赴京向太后、陛下賆诸会呈奏捷报……” 什么意思? 李承志没想杀自己? 元昭双眼亮的吓人,似是碰到了救星,“咚咚”就磕了两个响头,“请县伯教我!” 李韶悠悠一叹:“我若是你,定会连夜遣派心腹,以八百里加急,将此间始末事无巨细奏予朝廷。太后与陛下圣明,诸公也非昏昧之辈,自会想明其中利害……若是快些,至多三五日,靳令高司空并大军不得入关的圣旨就会送来……” 一语惊醒攀中人。 元昭满脸喜色,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元某即刻就启程……” “且慢!” 李韶伸手一拦,“你若走了,何人劝诫令兄与高司空?” 元昭稍一愣神,刚刚恢复了几丝血色的脸再次雪白如纸。 便是不愿取你性命,但也要让你脱一层皮……李承志分明就是此意…… 乍惊乍喜,元昭早已精疲力尽,就连暗暗咒骂李承志的心思都已生不出半分。只想以后离这奸贼越远越好…… 他深深往下一拜:“多谢县伯指点……大恩不言谢,元某他日必有所报!” 等你活下来再说吧。 李韶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先顾眼下吧!” 元昭千恩万谢,快步而去。 “便宜这奸贼了!” 杨钧恨恨的骂着,而后眼珠一转,跟贼一般的三人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又神秘兮兮的问道:“连元昭这始作佣者至如今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而承……而大帅又是知悉的这般清楚,就如他亲自谋划、亲自布置的一般?难不成,是他算出来的?” “莫要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李韶沉声斥道,“若是他真能未卜先知,岂不是早已知朝廷会如此行事,何至于如眼下这般手忙脚乱?” 也对! 不然也就不会突闻昌义之率十万大军入关之时,那般惊骇了。 看来就是朝中有人予李承志通风报信,且份量绝对不轻。 就是不知道会是谁…… 刁整又疑声问道:“也是怪了……为何朝中诸公突就如此孟浪,如此不智,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举?”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尽皆默然。 其实三人皆知:并非举朝皆为不智之辈,而是私心或利益使然。 便如先秦之时,赵王听信谣言,临阵换将,召廉颇而换赵括,终致大败,使数十万赵军被白起坑杀。 凭心而论,赵国自君主以下,真就无一人知悉赵括只会纸上谈兵? 那为何易将之际,赵母寻赵王哭求,称赵括必败,事后赵王不得以此诛连于她之时,举朝文武依旧无人警醒? 只因或是私心使然,或是利益使然,或是多方平衡,才会有这般后人看来何其荒唐的决议。 皆是大势所趋。 而与之相比,李承志此次之遭遇,尚不及之十分之一。 致少尚未铸成大错…… 杨钧等三人皆是如此以为,就只李韶,隐隐约约中有一丝狐疑:倒像是有人已知李承志必不会久居于人之下,似是在逼着他尽早举事一般? 再者,就如杨钧所言:既然并非为李承志能掐会算,哪又是何人予他通风报信? 殊无头绪,委实难猜…… …… 已近子夜,月隐星稀。 虽已罢战,但李承志向来号令如山,营中军纪依旧严明如初。就如此时,便是已值夜深人静之际,但依旧有夜巡之甲士在寨外游戈,箭楼、云梯内值夜的哨卒依旧挺胸而立,四下探望。 一处营帐,居于木寨正中,顶上一杆大旗迎风摆动,一看便知是卫将居所。 但帐外却无亲卫把守,就似其中有洪水猛兽一般。就连巡夜的兵卒都有意绕过,绝不会迟其三丈之内。 军中传言:新军甲卫卫将薜和将军有睡行(梦游)之症,常予梦中杀人。但偏偏其力大无比,勇不可敌。 故而但凡入夜,其营帐四周边罕无人迹,连其亲卫都不会踏近半步…… 从帐外看,帐内似是已然熄灯,但若掀帘而入,便知其中灯盏遍布,亮如白昼。 三人各居一案,呈鼎足之势。李承志一身李氏仆卫的装扮,居于上首。其下右手,薜和正的侃侃而谈: “睡行之症实为无稽之谈,皆因某予淮郡领兵,帐中亲信被南人买通,欲窃机秘,被末将识破,将计就计而予卧榻之畔杀之,故而才以此谣言…… 之后末将见颇为成效,再无人敢予夜中入我营帐,故而也懒得多费口舍……久而久之,便传为末将常予梦中杀人……” “倒是失之桑榆,得之东隅。但也赖薜将军武艺高强,不然若是手无缚鸡之辈,便是传成神魔转世,世人又岂会轻信之?” “郡公当面,安敢称武艺高强?羞煞末将也……” 郎声笑着,薜和又起身抱了抱拳,“也因末将身形过壮,骨骼僵硬,故而耐不得久睡,常于半游予帐外游荡,故而才有此传言……便如此下,委实令末将如做针毡,只能向郡公与外舅陪个不事……” 说着他便起了身,李承志才知薜和此言何意:他骨头又硬了,所以不得不到帐外溜达几步。 分明是借口避嫌,并到帐外警戒,好让二人畅所欲言。 倒是个妙人。 李承志笑吟吟的回道:“将军自去便是!” 告了声罪,薜和便起身离去,帐中就只余翁婿二人。 这次是真翁婿,而非如高肇那般,只是从岳父,并非至亲。 魏子建举起酒盏呷了一口,又看了看还是晃动的帐帘,轻声说道:“薜氏与我魏氏同出河东,且薜和之妻为我从女,故而予眼下而言,尚能信重!” 不知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李承志点点头,又起了身,郑重其事的朝着魏子建做了个揖:“有劳中郎,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远千里来予承志示警,志定铭记在心……” 昨日入夜,从无交际的薜和来寻他,称有故人来访。而后见到乔装打扮的魏子建之时,李承志便知,京中必有变故。 之后又闻噩耗,更是如五雷轰顶。 夺其兵权,抢其大功……而且还是高肇领军而来? 你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偏偏就发生了…… 若非魏子建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来这一趟,李承志百分之百已然中了奸人的算计。说不定就此起事都有可能。 故而他是真心感激魏子建,更感激崔光…… 无奈之下,李承志不得不兵行险招,猝然应对。甚至不惜冒着暴露魏子建的风险,强令元昭予半道阻截高肇并元晖…… “你我翁婿,何需客套?” 魏子建怅然道,“倒是首文兄此次委实令人难以捉摸,你不得不防!” 何止是难以捉摸? 李承志几乎绞紧了脑汁,做了无数的假设,都分析不出高肇为何如此失智,做出这等近似反目成仇的行径? 抢功? 你已位极人臣,抢来何用? 至于封妻荫子……不是李承志自夸,就高湛那智商,十个绑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 委实想不通! “晚辈自会小心,不知尚书(崔光)还有何忠言相告?” “舅兄再无多言,只称此值多事之秋,京中风起云涌,云诡波谲,就连他一时也看不清虚实。故而令我叮嘱予你:万时谨慎,莫要逞一时之勇……” 李承志点着头,又上住的感慨。 就连他也没想到,京中突变,最先予他示警的反倒是关系相对较远的崔光? 不说高肇,那元嘉这位名义上的外舅,怕是的要比崔光更早,为何就无只言片语传来? 更何况,此次领军,却是高肇为主,元渊(元嘉之子)为副,就更让李承志摸不清虚实, 再者,还有高英…… 正文 第五二零章 皇位让给他 罢了! 李承志暗暗一叹,又低声问道:“万事皆有头绪,不可能空穴来风。而这等大事,更不可能由高司空一言而决……故而晚辈以为,此事绝非高司空首倡……” 魏子建顿了顿,不确定的说道:“舅兄并未言明,但以我猜测,不为中山王,便为任澄王,而八成,应是前者……” 就知道必然逃不过这二人中的一个! 究其根缘,无非便是帝王心术那一套,逃不过“平衡”二字。 毕竟李承志与高氏过于亲近,若他势大,太后高英并高肇的予朝堂上的话语权就越大。 而且李承志也早有预料:便是没有这次的临阵换将,待班师回朝,也绝对会有“明升暗降”之类的招数等着他。 但令李承志啼笑皆非,更难以置信的是:高肇明知是计,不但中计了,反而心甘情愿的充为马前卒? 默然一阵,魏子建又问道:“日后,你会如何打算?” 魏子建为什么会这么问? 但即便是亲爹,如李始贤,他也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不多吐半个字。更何况眼前这位还只是准岳父? 李承志心中生出一丝狐疑,但面上却似是心灰意冷:“晚辈并无任何打算……就如昨日在陈仓县衙,予李韶等人所言,皆为肺腑之言: 先帝待我恩重,即便拼了这条命,任他刀山火海、虎穴龙谭、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誓报先帝横死之仇。 好在如今首恶已诛,如元继、于忠、候刚等已然伏诛。之下诸如于景等余孽虽不足为患,但为免横生枝节,故而晚辈不愿假以他人之手,必以泰山压顶之势覆灭之…… 而但等了了此心愿,我便会入京请罪。免官也罢,罢爵也罢,便是日后只做了乡野村夫,我也绝无怨言……” 李承志言辞何等肯切,神情何等严肃,但魏子建一个字都不信。 即便没有亲自打过几回交道,便坊间传言不知听过多少,面前这位佳婿绝非善茬。 更何况,就连先帝都不止骂李承志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他就能忍得下这口气? 故而待其归京之际,定然又是风起云涌之时。 不过对于李承志“誓为先帝报仇”的言论,魏子建倒不怀疑。 一直以来,李承志都以有恩必报,不失君子之风…… 虽这般想法,但魏子建依旧舅道:“如此最好……须知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是为大智也!” “中郎所言甚是!” 又说了一阵,听营中更鼓之音已至三更一分,李承起身告辞。 而后叮嘱薜和,待天明之后,魏子建就要起程回京,一定要将护卫等安备妥当。 一要保证魏子建一路安全,更要防备有人泄秘。 薜和急拍胸脯,好一阵赌咒发誓…… 待回到帐中,李承却殊无睡意。而后他索性起了身,靠榻沉思,直至天亮,直到李睿提醒他,称是杨钧与元昭准备起行,特来向他告辞。 想来李韶、刁整、郦道元已知我为何如此急迫了。而以此三人与高肇之过节,便是高肇率军入关,便是我已领军北云,关中大营必不会为其所趁…… 就是不知,高肇葫芦里到底是卖的是什么药? 思量间,他又一声沉喝:“请!” 几息后,杨钧与元昭连袂入帐。二人看似都是一夜未眠,双眼腥红,脸色腊黄。 但若细看,神情却又截然不同。 前者是怒气冲冲,后者则是忧心忡忡…… 纵有千言万语,眼下也不是诉说的时候。再者对李承志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故而杨钧也未多言,只是行了礼,道了一声“必不负所托”。 反倒是元昭期期艾艾,唯唯诺诺。想说什么,却连嘴都不敢张。 李承志有些不耐烦:“直言便是!” 元昭猛一咬牙,鼓起了胆子:“常言口说无凭,怕被元领军、高隔空误以为是属下假传大帅军令,故而末将斗胆,可请大帅手书一封……” 哈哈…… 你以为这样,高肇就会放过你? 岂不知除了高肇,还有元渊…… 李承志懒的与他磨缠,沉声喝道:“李睿,以我昨日之口吻,予元领军并高司空各书一封,但莫要指名道姓,直言便是……而后用我大印并私印……” 元昭自以为逃过一劫,顿时喜笑颜开:“多谢大帅!” …… 几家欢喜几家愁。 元昭如劫后余生,欣喜不已。而高肇却是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此时天色才是微微亮,远处的山岭依旧隐隐绰绰。但高肇已然穿戴整齐,端座案后。 他恨恨的将一封秘信拍在案上,大声骂道:“竖子不足与谋!” 不知他因何发怒,更不知他骂的是谁,并那秘信之中所言何事。一众属将只能噤若寒蝉,垂首不言。 突听帐外喝道:“司空可在?” 一群下属猛松一口气,又偷眼望了望高肇。 就如换脸一般,高肇刹那前还是满面怒色,阴沉似水。而眨眼之际,竟就笑容依旧,如沐春风。 “可是智远(元渊),快请!” 而后又一摆手:“尽皆退下吧!” 麾下如蒙大赫。 便是这几息之前,元渊掀帘而入,满脸焦急:“听前营急报,称似是承志急遣信使连夜而来,不知所言何事?” 你消息倒是灵通? 高肇暗哼一声,将手中信封往前一递:“应并不是承志本意,而是有肖小贼子添油加醋,不然我为翁,他为婿,他安敢对我如此不敬?” 往日的高文君,如今已为元文君,早列入元氏族谱,更封为郡主。你与李承志还有何来的翁婿之情? 元渊暗中腹诽,顺手接过,举目急扫。 信首只称呼了一句高司空,确无甚敬意。而信尾也无落款,就只一大一小两枚红印,且信中措词也极是严厉。 怪不得高肇怏怏不乐,更以为此非李承志所言? 当看到“若不听劝告,就莫怪我李承志六亲不认,翻脸无情”那一句,元渊悚然一惊,瞳孔几乎缩成了针眼。 字迹倒非是李承志亲笔手书,但这言语措词,却与李承志性情极为相符。且信尾赫然盖着“讨逆都督”的大印和李承志的私印。是以十之八九,这就是李承志的原话…… 元渊疑声道:“为何?” 还能为何,只因李承志不但胜了,还是前所未有之大胜。故而他以为,你我皆是来予他抢功之辈。 当然,也确实是来抢功的。但谁能想到,这功劳能大到他高肇望而生畏的程度? 换他是李承志,也定会如此时一般:管你来的是外舅还是舅兄,谁敢抢,我就和谁拼命…… 高肇故作不知,只是摇头道:“来人只称是承志遣往京中信使元昭之佐属,受元昭之命,来予我等传讯……元昭是两日前自岐州启程,故而最多明后日,元昭就会抵至弘农,到时见后便知……” 遣往京中之使? 不是送信,就是求援。 但李承志即已知朝廷驰援大军之所在,且措辞如此严厉,竟不许高肇入关,便知绝非求援。 莫非是……胜了? 元渊心中狂跳,猝一抬头,直戳戳的看着高肇。 高肇依旧波澜不惊:“莫看我,我确实不知。智远若是心急,便遣心腹急往岐州探问……” 弘农至岐州相距八百余里,便是再快也要两到三日。而最多两三日,元昭便能抵至弘农,故而我何需多此一举? 元渊本能的摇了摇头,又疑声道:“那眼下又该如何,你我进还是不进?” “这还如何进?” 高肇点了点信纸,眼神幽冷,如两点寒星:“自是等见了元昭,详询岐州之近况之后,再行定夺也不迟。” “但这一等就是两三日。数万大军迟迟不前,若是朝廷追问,你我又该如何应对?” 何需应对? 李承志即能警告予我高首文,自然也能遣骑八百里加急,往京中急报。 若是跑快些,应是今日就能抵达洛阳。到时满朝俱惊,怕是恨不得长一双翅膀,将我等拦在潼关以东。 故而若得知大军迟迟不进,朝廷莫说问责,满朝文武怕是都能喜极而泣。 可惜一场谋划,终是功亏一篑…… 到底是哪个狗贼走漏的风声? 高肇越想越恨,竟不由自主的咬起了牙。 元渊满是不解,小声唤道:“司空……高司空?” “哦……哦……” 高肇如梦初醒,稍一沉吟,又冷声道:“如实相告便可,还能如何应对?来人……” “司空!” “遣快马,八百里加急,将此信送往京中……而后再代我问一句朝中诸公:高某进,还是不进?” 元渊大惊,想要拦,却又想不出理由。 难不成就因这封信,高肇就恼了李承志? 稍一迟疑,心腹便领命而去。 元渊暗暗一叹:罢了。 既如此,还不如尽快告知予父亲,请他替承志斡旋一二? 心中思忖,元渊随意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看着其背影,高肇眉头越皱越深,纵成了一个“川”字。 看此情景,应不是元嘉? 这老贼巴不得高某人与李承志反目成仇,故而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知底理之人,就只四人、除过他高肇,元嘉,还余元英、元澄,也万万不会是这两个。 那还能有谁? 高肇脑子都快要炸了…… …… 已是晚春时节,山野碧翠。牧丹迎风怒放,满宫飘香。 高英一袭红装,娇艳似火,漫步在华林园中。身后宫发挥无数,亦步亦趋。 行至景阳山下的清暑殿,便是还离着十数步,高英依旧感受到丝丝凉意。 清暑殿历来都是宫中藏冰之所,殿仓极大,可诸冰数万方。故而稍一走近,便觉寒意逼人。 一想到冰,高英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李承志,嘴角微微一勾,两颊浮出了两抹潮红。 算算时日,元晖与叔父均应已入关中。想来最多再过半月或两旬,李承志就能归京。 挨千刀的,莫说私信,竟邸报公文都要假手于人。这降只能寻些旧物睹物思人…… 正自咬牙暗骂,察觉身侧有异,见昭阳宫内令正和一个太监窃窃思语。 高英依稀记得,应是自己殿中传讯的小黄门。 “何事?” 女官忙一正色,垂首回道:“太后,是南阳公主,称今日誓要得见凤颜,不然就跪死在昭阳宫外!” 好心情一扫而空,高英不由的有些头痛:高文君,你没完没了了? “那就让他跪死吧!” 斥了一句,高英又觉于心不忍,怅然叹道:“罢了,摆驾回宫!” 高文君外柔内刚,不然也就不会在河西误以为李承志战死之时,悍然殉情。 故而她说跪,就一定会跪。 离立夏虽还有十数日,但洛阳暖的早。且已近正午时分,是以日头正烈。 待高英回宫,高文君已被晒的香汗淋漓,摇摇欲垂,一张俏脸儿煞白煞白。 即便如此,待被挽入大殿,她硬是强咬着牙,给高英行了个全礼。 高英即是心疼,又是无奈:“你这又是何苦?” 高文君却不应声,只是紧紧的盯着高英。 高英一声长叹,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宫人鱼贯而出,殿内就只剩姐妹二人。 高文君怒声道:“你为何要召他入京?” “你问了十数遍了?” 高英捂着额头,“我也已不止一次予你说过,此乃朝臣所议,并非我擅做主张,你为何不信?” 高文君声音虽低,却近如咆哮:“你就是私心作祟:因念他心切,又听奸臣馋言,故而顺水推舟……” “你疯了?这等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殿中嚷闹?” 高英又是惊慌,又是羞恼,“再者何为听信馋言?此事便是叔父也颇为赞同,难道他也是奸臣不成?” 高文君紧紧的咬着牙关:“叔父……叔父他是居心不良……” “放肆,你改姓为元才几日,竟敢这般大逆不道?” “我不管姓高还是姓元,我只知嫁人为妻,便为人妇……” 高英何其后悔:“等你嫁了再说!” 早知这般难缠,便是任她跪晕在殿外,也不该放他进来。 “群臣皆言,昌义之乃当世名将,擅战如中山王都因其而败北。而李承志少不经事,便是每有新奇之举,也难以望其项背……” 高文君不服道:“若他胜了呢?” “若他胜了,我将这皇位让给他……” 正文 第五二一章 让他娶我 “呵呵呵呵……” 高文君声如银铃,但脸上却殊无笑意:“当真?” 只这一句,就让高英僵在了那里。 这怎么当真? 也怪自己嘴快,这样的话竟也敢顺口开河。但凡传出去,岂不是给李承志招祸? “莫要胡闹了……此战南梁、吐谷浑、元丽、于忠等志在必得。足足出兵逾二十万,以图关中!” 高英正色道,“若非他见机的早,突出奇兵平安沃野,使柔然图谋北镇之谋划胎死腹中,怕是还要再加上十万柔然铁骑,他如何胜?” “打都未打,你怎断定他一定就胜不了?他向来秉节持重,若无胜念,定会上奏求援。而如今并未见他呈来只字片言,更不曾与敌接战,你便要临阵易帅,更要召他回京。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天下人皆以为:因他昏馈无能,才致阵前易帅?” 高文君咬着牙,“若他真无能,安能如同天降,须臾间便平定北镇之乱?若他无能,安能以少胜多,大败窦领,更予短短数日,便使杜仑部灰飞烟灭?” “此一时,彼一时……他予北镇大胜不假,但你可知,他令柔然举族皆以为‘天罚’‘神将’的‘雷’是何物?” 高英无奈道,“是麦粉……是以他予北镇大捷,皆因出奇制胜,更因胡民愚昧,未战先怯……但昌义之、于忠却非荒野愚夫,蒙昧无知之辈。 故而他这奇宝已无先声夺人之效,只能凭真刀实枪。但敌强我弱,敌之兵力足足是他两倍两余,且是昌义之、裴邃这般赫赫有名、举世皆知之将领军,他如何胜?” 高文君如遭雷击,杏眼猛睁:“麦……麦粉?你如何得知?” “何止只是孤知道……他亲自予汧阴城下演示,是以关中、朝野皆知!” 高英耐心劝着,“敌我双方数十万兵力,牵动四国兴衰之大战,又非你我姐妹玩闹,便是输了还能重新来过?要是等打过,就晚了! 凭心而论,我也自是如你一般,不愿他前功尽弃,半途而废,更不愿他英名扫地,威严尽失。但我更不能因私而废公,将国之重器、举国安危系于私情。故而,正是因为不能循私,孤才准了诸辅决议,召他回京……” “那……那你为何不好生分说?或是遣心腹警醒予他,或是予他传信,甚至是堂而皇之,予他下旨。为何要瞒着他,突令叔父出兵?” “这便是如你之前所言,他明知敌强我弱,为何不向朝廷求援,更无只字片语呈来,予朝中诸公问计?如中山王元英、任城王元澄、广阳王元嘉、并叔父这等征战半生、名扬天下之擅战之将,皆已不被他放在眼中? 既如此,区区一个昌义之、裴邃,自然也未被他放在眼中。是以予他而言,陈兵于关中的二十余万敌军自然视若等闲,不足为虑……” 高英长声叹道:“诸辅均言,他因少年成名,骤然显贵,自然意气风发。而北镇之战又胜的太过轻松,太过离奇,因此难免气盛轻狂,以为这天下英雄皆不足为道…… 是以便是好言劝他,他也定会充耳不闻,若是公然予他下旨,不但会动摇军心,更会使他恼羞成怒,以求与昌义之尽快决一胜负。试问,如若这般,他焉能得胜? 故而与其等他铸下大错,悔恨终生,反不如见好就收,尽快召他回京。再者有北镇这般不世之功,不但能堵住悠悠之口,更能使他百尺杆头,再进一步。总好过他一意孤行,更甚至是……横死沙场……” 高文君被辩的哑无言,有心替李承志反驳几句,但情急间想到任何理由。 甚至内心深处,她已然被高英说服。 二人相知相交,高文君极为清楚:李承志自视甚高,便是未将天下英雄视为草芥,但也并未高看几眼。 是如如高英所言,临阵晚帅之事若不瞒他,难保他不会急于求成,待叔父率军赶至关中之成,与昌义之决一死战…… 差点就害死了他…… 像是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高文郡颓然委顿于地,眼中尽是后怕之色。 怪不得高奴儿一直躲着不愿见他,原来是怕自己予郎郡通风报信? 枉自己还以为叔父居心不良,以为自己已改姓为元,与高氏殊无关系,故而已视郎君为仇敌…… 一时间又羞又悔,又是庆幸,高文君咬着牙翻坐起来,朝着高英盈盈一拜:“是我错怪太后了……” 哈哈……真难得! 高三儿竟也有服软的时候? 高英乐的眉开眼笑:“你知道就好……” “当……” 一声巨响,将高英的笑声压了下去。 朝钟? 这东西轻易不响,除年节祭祀、朝贺、皇帝宾天、新皇继位之外,就只大捷或大败之时,才会鸣钟。 姐妹二人齐齐的一变色,不由自主的就想到关中的战事。 高文君惊的原地跳起,舌头都似捋不直了:“响……响了几声?” 三儿莫非聋了,才只一声而已。 但天知道它会响几声? 高英的脸上已无半丝血色,强作镇定道:“莫……莫慌,说不定是大捷,也更说不定,并非因战事而鸣……” 怎会是大捷? 高奴儿口若悬河,洋洋洒洒近半日,尽是推论李承志如何会兵败关中,此时竟又异想天开,期望来的是捷报? 高文君已慌的六神无主,心中甚至浮出一丝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宁愿是劝帝如何…… 钟声不急不徐,响一声,而后停顿数息,才会再响一声。 而鸣至第三记之时,殿外突有人急奔而来,高声报道:“太后,大喜……关中大捷……” 是大喜、大捷,而非“急报”,或“大事不好?” “哈哈……呵呵……我如何说的?” 高英笑的神经质一样,两行清泪如珍珠一般自眼中滚落而下,“是大捷……关中大捷,他胜了?” 他胜了? 犹如做梦,高文君喜极而泣。但不知为何,两条腿软的如同面条,使不上一丝劲,只能紧紧的攀着高英。 看着她脸上的潮红,眼角的泪珠,及眼中那一抹后怕之色,高文君突的生出一丝醋意:他是我夫君,何需你这般着紧于他? 她微一定神,悠悠问道:“切莫高兴太早,更莫忘了你之前之言:若他胜了,你会如何?” 他要胜了,我将皇位让给他…… 哈哈,高三儿,你也真敢想? 高英的脸上泪迹未干,但如雨后初霁,云破天开,何等的光华夺目。 她盈盈一笑,声音低不可闻:“好,那你让他娶我!” “你……你做梦……” 正文 第五二二章 适得其反 “恭喜太后……恭喜陛下……” 朝臣只觉心潮澎湃,激昂难耐,恨不得的把浑身的力气都喊出来。恭贺声就如山崩海啸,更好似要将殿顶掀翻一般。 小皇帝哪里经过这个,小脸儿吓的煞白煞白,紧紧的依附的高英身边。 “陛下莫惊,是喜事……天大的喜事……” 高英低声安抚着,又似不敢置信的一般,瞅了瞅阶下的朝臣:“捷报从何而来,可为李郡公亲笔手书?” 刘芳懵了懵:太后这是不信李承志胜了? 稍一转念,他又有些赧然。 何止太后,便是他予前殿当值,突闻喜讯之时,也如做梦一般。 近月之前,突闻伏罗、昌义之率军入关,直逼关中之时,哪个朝臣不是如遭雷击,骇然变色? 论兵力,李承志还不及敌之半数。论经验,昌义之、裴邃皆为举世名将,就连元丽、于忠等人也比李承志强出了不止一筹。李承志唯一能依仗的,也就那被传的神乎其神,却自始至终无人一睹真容的“天雷”。 而好死不死的,恰逢“天雷为麦粉所制”的秘报传来,群臣更是心如死灰,颇有大难临头之感。 故而举朝上下,大都以为李承志必败无疑。如今之计,唯有尽快往关中增兵。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元怿突遣信使送来急报,称柔然大军突现漠南,近十万大军陈兵于大碛,蠢蠢欲动。 与之相比,沃野新定,其余诸镇之守将皆欲谋逆不轨。六镇若是再乱,怕是万事皆休。 而关中尚有李承志的十万大军,尚能坚持几日。 两权相害取其轻,朝廷只能先急后缓,急令高肇起兵,驰援北镇。 至于关中……就只能期望李承志稳如磐石,守的越久越好。待奚康生与高猛平定薄骨律与高平,更或高肇退走柔然,就能解关中之危。 但幸福来的太快,高肇出兵才几日,李承志突然就胜了? 真是老天有眼…… 正喜不自胜,想的入神,崔光轻轻的唤了一声:“伯文……伯文?” 刘芳猛的回过了神。 今日是他殿值,捷报便是由他经手。高英问究,自然由他奏对。 “秉太后,捷报并非李郡公手书,但用有‘讨逆元帅’大印。且李郡公已然遣左司马杨钧为使,最多两日就能归京,向太后与陛下秉奏关中之战前后首尾并诸般事宜,故而捷报绝不会假……” 胜了……果真胜了? 便是已千真万确,高英依旧恍然如梦。 她凤目微凝,在元澄、元英、元嘉三人脸上略过。 这三位与叔父不是说,李承志绝无胜算么? 再者,这般大捷,郡臣皆是大喜过望,欣喜若狂,为何独独这三位满脸凝重,更似惴惴不安? 心中稍一狐疑,又被喜悦冲散,高英压抑着兴奋,双目灼灼有神:“既为大捷,自不能等闲视之。便由诸辅并太常、光禄二暑商定,如何迎使,并彰昭于天下……” “谨遵殿下懿旨!” 众人兴奋依旧,神情恍惚,故而无人意识到,太后已然在为讨逆之军、并各营将帅如何赏功做铺垫了。 当然,谁都抹杀不了李承志的首功…… 高英越想越是高兴,朗声喝道:“李宪!” “臣在!” “着司州牧、河南郡、洛阳令等司即刻筹备,京中连庆三日,凡京籍之户,皆有赏赐……” “诺!” “秦松(新任内侍中、长秋卿、太府卿)!” “臣在!” “着太府备帛百匹,金百斤,钱十万,赐予李府……再召郭夫人、郑夫人(李韶之妻)等入宫,称孤今夜于宫中为众将亲眷设宴……” “诺!” 便如这般,连着下了好几道昭令,高英依觉意犹未尽。 但好在她并未高兴到昏头,知道适而可止,更知过犹不及。 便是恨不得将整座皇宫到李府,但怎么也该等李承志师回朝。不然便是授人以柄,落人口实…… 她硬是忍住了冲动,悠悠吐了一口气:罢了,与其枯坐殿中,听众臣阿谀奉承,不如回宫与三娘同喜。 也幸好还有三娘在,不然便是高兴到发疯,竟也不知向谁倾诉? 这般一想,更觉如坐针毡,高英颇有些不耐:“诸卿可还有呈奏,若无便散了吧?” 这么急? 只说了一通如何庆功,如何赏赐,而与军情相关之类,竟一句未提? 虽说太后不懂兵事,但也该令众辅商议,商讨关中如何善后,大军何去何从? 怕是大喜过望,一时给忘了? 正有朝廷踌躇,犹豫要不要提醒太后。元英便抢先一步,出班奏道:“庆功、赏赐等务自着有司署理,无需太后费神……而另有一事,臣等需向太后秉奏。但因颇为琐碎,费时良久,故而可请太后移驾,待臣等与太后慢慢商议?” 什么事这么急,不能放到明日再议? 高英很是不情愿,但也知道轻重,只好应道:“那便至昭阳殿吧,有请六辅,诸卿各行其务便是……” 众臣轰然应诺,陆续离殿。高英摆驾,六辅则稍候了片刻,后随而至。 崔光与刘芳既是尚书令与丞,又是门下左右侍中。太后与皇帝有何昭令,皆要经他二人之手,故而待与属下交待一番,其余四辅早已去了昭阳宫。 二人步行前往,出殿后,见左右无人,刘芳狐疑道:“托天之福,才有今日之大捷,我等自是喜不自胜。但某看中山王等,却似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还能如何,只因这几个王八画蛇添足,却不想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要不是老夫有先见之明,冒着天大的风险予李承志报信,使其悬崖靳马,这几个何止是郁郁寡欢? 此时怕是哭都来不及…… 崔光稍一沉吟,低声回道:“今日你予殿中当值,故而只知李承志八百里加急送来了捷报,却不知高肇紧随其后,送来了急报……” 高肇送来了急报? “可是北镇战事不利?” 北镇个鸟毛! 崔光“哼哼”一声,似是从鼻孔里挤出来的一般:“假的!” 刘芳一头雾水:“嗯……什么是假的?” “柔然出兵是假的,北镇将乱也是假的,高肇率兵往北弛援自然更是假的不能再假……” “怎可能?你我与诸辅亲自目送大军数万大军离京,那是去了何处?” “还能去往何处,自然是关中!” 刘芳惊的胡子乱抖:“我怎不知?” “此事是任城王、中山王、广阳王三人合谋,而后又与高肇定计,最后秘呈予太后,自始至终都瞒着你我与游肇三人,故而你能从何处得知?”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 “几个奸贼,只当老夫不懂兵事,自以为天衣无缝?老夫虽未带过兵,更未打过仗,但读过的书比这几个狗贼认得的字都要多……高肇即去北镇,何以征调般只数千,难不成是用来当车?” “高肇不是称以船用粮,便可逆河(黄河)而上,直抵六镇么?” 崔光鼻子差点被气歪,好险一句“书读到了狗肚子里”脱口而出:“大河天堑无数,一出河东,十停河段中足有六停皆是窄狭陡崖,且河落(指瀑布)极多,他如何能自洛阳起,便能使上千粮船逆流而上?” 刘芳恍然大悟:黄河并非一马平川,险峻之处极多。如陕州砥柱(三门陕谷)、汾州孟门山(壶口瀑布),皆为旱地行船之处(将般抬到岸上,再以人畜拉至平缓的河段下水)。 而大军自洛阳而出,若依河运,不知要经多少次旱地行般之处。等船到北镇,陆运怕是都跑了两个来回了…… 心念一动,刘芳悚然一惊:“这般行的并非大河,而是渭水?” “便是如此!故而我一听高肇要行漕运,便知他欲行三国张郃奇袭马谡之故计(街亭之战):以船运粮,河道行军,至多一旬,便可急奔近两千里,自洛阳抵至陈仓……” 还能这般? 初听之时,刘芳还不以为意。心想如此奇计,堪称神来之笔,想必昌义之之辈定会始料未及。 但稍一转念,他又骇然色变:高肇率大军离京,如今才是第六日,应是才至半途。而李承志又胜的是如此的骤不及防,若猝然惊闻朝廷突遣大军暗奔关中,十之八九会误以为是奔他而去…… 若易地而处,李承志会做何想法? 便是不会兵戎相见,十之八九也会大失所望,心灰意冷,继而与朝廷离心离德…… 刘芳好不懊恼:“这计策是何人所献?” 正文 第五二三章 包藏祸心 昭阳殿中坐无虚席,却又鸦默雀静、悄无声息,说不出的诡异。 侍候重臣端汤奉酒、呈笔送墨的宫人极是醒目,行走时尽量放轻脚步,传讯间就如蚊吟。 几位元姓辅臣或是愁眉不展,或是脸沉似水。先来一步的游肇则是红光满面,应是依旧在回味此番大胜之喜。 而如高英,更是面带薄怒,俏脸含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崔光止不住的幸灾乐祸,却又装做茫然无知的模样,与刘芳一道朝着高英问礼。 “免礼吧……过来看!” 高英点了点面前御案,案上铺着几张绢帛,上面写满了小字。 扫视一眼,特意看了看信后用印,崔光便知其中两封皆为李承志所呈:一封应为捷报,一封应为寻常之奏呈。 剩下那一封,则为高肇所奏。想也能知道,费尽心机,最终只落得一场泡影的高肇是何等恼火。此番号秉奏自然是一纸怨气,满腹牢骚。 二人口呼谨遵圣谕,又往前一步,跪至案前。 而便是已知李承志大胜,但无论是崔光,还是刘芳,第一眼依旧是紧盯着捷报。 自是以李承志口吻所奏,满篇平铺直叙,殊无任何修饰与惊叹之词,但依旧看的崔刘二人心潮澎湃,眼放精光。 “二月廿八,臣予陇西百里滩迎击伏罗,溃敌三万,斩敌近四千,俘两千余,马匹无算……” “三月初一,臣取清水,元继授首……” “三月初三,崔祖螭举秦安而降……” “三月初五,汧阴告急,臣披发缨冠而救之……闻臣即至,昌义之骤然罢战,连退三十里……翌日,敌军再退两舍,退至陈仓,据渭水与我而峙…… 时,叛将元丽遣奸密奏,称幡然醒悟,欲拔乱反正。臣信而不疑,以此为计,予初八四更之时,与元丽里应外合,大破敌军…… 昌义之急怒攻心,半道崩卒……生擒副将裴邃,叛将候刚归降,于忠、公孙稚于武都城下授首,其下军将俘杀无数……此战杀敌三万,俘两万余,余敌遁入秦岭,不知所踪……至此,我关中尽复!” 看到这里,崔光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若非已然如板上钉钉,真的不能再真,他险些以为是敌人的离间之计。 自二月廿八,至李承志大破陈仓,大获全胜,堪堪才只十日? 而那时,朝廷方知伏罗率甲骑三万、昌义之率十万大军,齐至关中。 满朝文武何其惊慌,太后与陛下何其无措之时,李承志却已启胜端,而后便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只是十日……莫说大局已定,便是李承志举全军之力攻下清水,怕是都能让太后与陛下,举朝文武喜极而泣。 想想是如此的不敢置信…… 更有甚者:最让崔光与刘芳惊疑的是,李承志最为轻描淡写的那一句:闻臣即至,昌义之骤然罢战,连退三十里……翌日,敌军再退两舍,退至陈仓,据渭水与我而峙…… 那可是手握雄兵十数万,就如洪水猛兽,令太与与举朝文武闻之变色,以为已大祸临头的昌义之? 为何只是听闻李承志驰持汧源,人还不知在予何处之时,就令昌义之以为祸从天降,避如蛇蝎? 如此看来,反倒是昌义之将李承志当做了毒蛇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李承志是如何做到的? 二人惊疑不已,偏偏此时其余诸辅因此报而忧心忡忡,愁肠寸断。故而崔光与刘芳再是惊奇,也不好相询。 皆因中山王等始料未及,以为李承志必败,才致弄拙成拙。故而越是深究李承志为何胜的如此之快,越是令这三人难堪。 刘芳急使眼色,拦住了跃跃欲试的崔光:便是想落井下石,也不该如此明火执仗,不然便是往死里得罪人…… 崔光何其不甘,何其不贲? 若非太后在此,他早含枪夹棒,好一顿冷嘲热讽:目光短浅、口密腹剑者,焉有出中山王、任城王、广阳王之其右各部? 罢了,待李承志班师回朝,再计较也不迟。 他猛呼一口气,又低头看了起来: “但外敌虽定,内乱未平。薄骨律、高平二镇之逆贼执迷不悟,怙恶不悛,是以此时休兵,言之过早。 且叛酋元丽远上柔然,其意昭然若揭。古人言: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故而臣以为:宜除恶务尽,以绝后患…… 然,突闻领军元晖暗携密旨,已至关中。司空高肇秘率大军,兵临潼关……臣如闻噩耗,心惊之余,百思莫解: 臣深受皇恩,临危授命,又少经事故,才浅智薄,深怕辜负太后与陛下之期许,故而领军出征以来,莫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而臣反躬内省,深知年轻气盛,多有孟浪之处。但痛定思痛,却以为虽小节不拘,却大义不失。拳拳报国之心,可昭日月…… 故臣斗胆,敢问太后、陛下,及衮衮诸公:臣精贯白日,沥胆披肝,以赤心报国。而诸君何以视志为仇寇,行仇者快,亲者痛之举?” 看到这里,崔光的手忽的一抖,心中的不平、愤慨一扫而空,瞬间便只余惊惧、不安。 李承志……也真敢问,真敢说? 这分明就是在质问太后、元英等人:尔等莫不是要逼的我李承志造反? 确实很解气,但就是过于……猖狂了一些,竟一丝余地都不留,堂而皇之的就问了出来? 若不是魏子建已然回惊,已知李承志之后诸般布置,崔光险些就以为,这番诛心之言之后,定是李承志起兵勤王的檄文。 心中暗惊,崔光微一侧目,见刘芳面如土色,满面惊疑,显然已是这般以为。 他冷笑不已,又看了看元英等人:若非老夫,尔等焉能予此稳如泰山? 怕是早已吓的如刘芳一般,已是坐卧难安。 活该…… 暗骂一句,崔光又往下看: “为人臣者,当尽人臣之责,所谓雷霆雨露,俱为天恩。臣一时惶恐,寝食难安,本欲就此休兵,面缚舆榇往京中请罪。 然忆及先帝之恩浩荡,臣无以为报,且如今逆寇未平,唯有荡尽诸逆,以慰先皇在天之灵。故而臣只得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求济其私心之所欲……待大仇得报,臣必缚手负荆,以死谢罪……” 再往后,便是李承志为防高肇率兵入关的消息外泄,从而使大军生乱,不得已就地遣散州兵,而后将中军一分为三,分置各地等等。 崔光看的心头火烫,刘芳更是唏嘘不止。二人一般心思,均是不约而同:常言忠肝义胆,碧血丹心,也就如此了罢? 便是为顾大局委屈求全,李承志做了多番布置。可惜他宁折不弯,不知韫匵藏珠,此番质问字字诛心,如毁冠裂裳,使辅中三王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待此信彰昭于朝野,三王更是会沦为天下人之笑柄。试问,焉能不使其怀恨在心? 元嘉倒也罢了,与李承志尚有姻亲之义,若斡旋一二,未尝不能冰释前嫌。但其余二位,怕是会与李承志誓不两立…… 果不其然,见二人阅罢,元英便迫不及待,有如一锤定音一般: “李承志骄狂自大,蛮横无智。若是他一日三报,事无巨细,焉能使我等以为关中已然十万火急,危如累卵,继而使我等弄巧反拙,更使他以为明珠暗剑,以至生此不虞之隙?” 哈哈……常言嫁祸于人,反咬一口,不外如是! 崔光双眼一瞪,悠悠问道:“以中山王之言,李承志不但无功,反倒有罪?” 元英猛的一噎。 平沃野、擒窦领、覆杜仑、败强敌、定关中……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便是赞李承志一句擎天之功也不为过。 故而又岂能是他一言就可抹杀? 他硬是忍下一口恶气,冷声回道:“身为人臣,焉能如此信口雌黄,听风是雨,以草茅危言之姿而直指太后与陛下? 此为死罪也,故而便是建不世奇功,也万不可混为一淡……” “若你这般小题大作,借题发挥,李承志怕是早死了一百遍了!” 崔光冷声笑道,“可记得先帝之时,李承志时而便当面直呼先帝名讳,又可见先皇惩治过他一次?便如他所言,只要大义不失,又何必拘于小节?中山王又何必以此大作文章? 常言天网恢恢,疏忽不漏,此事终有大白天于天下之时。若真依此而治了李承志的罪,岂不是陡惹人嗤笑,让世人以为太后与陛下小肚鸡肠,无容人之量?” 大白于天下…… 徒惹世人嗤笑…… 若是崔光什么都不知道,何以说出这番话? 元英眉毛猛的一挑,牙都咬了起来:“我当是哪个狗贼走漏的天机,原来是你崔孝伯?” “是又如何?若非我崔孝伯,此时元晖已然往岐州宣旨,高肇已然领军过了潼关。而予关中之十万大军方得大胜,正是气势如虹。若猝然听闻朝廷如此言而无信,寡恩薄义,怕是能立地哗变。 故而中山王不谢我也就罢了,竟视我为仇寇,这是哪般道理?” “好你个崔孝伯,已死到临头,竟还振振有词?” “敢问中山王,你以何治我死罪?是我崔某里通外国,泄密于敌?还是我崔某假传圣旨,图谋不轨?至于泄露天机之言,纯属属无稽之谈……” 崔光竟一点都不怵,坦然自若,“先帝遗言:太后若遇大事不决,并外兵之事,须召诸辅商议,附议者有其无,方可行之…… 敢问殿下,与我等商议之时,分明是遣高司空率大军驰往北镇,故而我等才附议。但为何如今大军却又突至关中,是有人假传矫诏,还是有人欲图谋不轨?”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气的元英脸色乌青,七窍生烟。 就连刘芳都止不住的担心:元英已然病入膏肓,病不久矣,若是被崔光气的一命呜呼,那就乐子大了。 眼看就要打起来的模样,高英怒声斥道:“够了……” 崔光是见好就收,连忙后退一步,拱手拜道:“臣一时激愤难平,多有失礼之举,请太后恕罪。” 元英是自知理亏,便是胸口都要被气炸了,却无可辩驳。 他捂着胸口,微一恭身:“臣有罪!” 若是以往,高英必会温声宽慰元英几句,但此时却阴着一张脸,似是看都不愿看元英一眼。 委实是她后知后觉,此时想来,才觉似是上了元英、元嘉、元澄三人的恶当。 这三人担心李承志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地候,从而一败涂地为假。但怕李承志一胜再胜,坐大成势,危及他三人权柄、利益之私心怕是更甚。 反而言之,若李承志成势,谁最得利? 若论公,天下皆知李承志对先帝之心可昭日月,便是肝脑涂地,也必会护她母子二人之周全。 若论私……一想起二人之私情,高英便觉心头火热。更是深信不疑:李承志害谁都不会害她…… 以微知著,高英此时才算反应过来:这三个老贼分明是怕李承志水涨船高,从而使他这个太后与幼帝权柄日重,并对李承志更为倚重。 此消彼长,元英等人的权势自然每况日下…… 高英肠子都悔青了,更是惊疑不定:那叔父高肇是何居心,此次竟与元英三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不由自主的,高英就想起了李承志离京不久,高贞(高英亲弟)予深夜醉酒之后予他说过的那句:叔父似隐有不臣之心! 每每想起,高英便不寒而栗,却又无人可以问计。 而此时再想,难保不是叔父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以此想逼迫李承志? 而群臣众口一词、以为无懈可击之死局都能被李承志举手解之,若是他也反了…… 高英突的一个激灵,强作镇定道:“便是问罪,也不该是眼下,而是如何亡羊不牢,不使大胜之师与朝廷离心离德……诸位可有良策?” 此言一出,殿内突的又沉寂下来。 正文 第五二四章 前因后果 并不是这些人没有办法。 凭心而论,李承志此番没有冷眼旁观,坐等大军生乱,从而酿出大祸。反倒雷厉风行,断然处置,堪称“顾大局”、“识大体”。 故而事态还未到有多严重的地步。就如崔光所言,传出去至多也就是让朝臣、百姓非议一阵。 但也不能等闲视之,不然便会失了民心。所以该安抚的安抚,该嘉赏的嘉赏,尽快使波澜落定。 问题是,派谁去? 元英、元澄、元嘉这三位是莫想了,去了只会激化矛盾。 不看李承志警告的高肇的那封信,措词何等严厉:若君一意孤行,就莫怪我李承志翻脸无亲,六亲不认。 这分明就是警告高肇,大军真敢入关,我就敢领兵打你…… 高肇再不堪,也是太后与高文君之从父,并以往与他私交甚笃,为何李承志突然就这般无情? 想来因此事,李承志已然恼火到了极致,故而如元英这等如作佣者去行安抚之事,只会如雪上加霜。 而如游肇、崔光、刘芳本就窝着火,心想既然定计时要避着我等,凭什么善后之时又想起了我等? 没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已然是仁至义尽了…… 而除过这六位,其他人份量又差的太远。也莫说李承志,怕是连李韶、刁整的好脸都看不到,谈何安抚? 是以一时间才这般沉寂,谁也不愿应声。 好在高英已非吴下阿蒙,虽无急智,却向他强势。 她双眼微扫,略过重臣,最后落在崔光脸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故尔若君父有忧,臣子自当排难解纷……崔尚书以为呢?” 崔光有些牙疼。 他就知道今日图了一时嘴快,定会惹来波折,果不其然? 但若让他装聋做哑,但又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就冲着李承志放了崔祖螭一马,不偏不倚,将其举城归附之功如实向朝廷秉奏,自己就得承他这个人情。 不然何以冒那般大的风险,悄然请魏子建连夜北上? 罢了,自己再走一遭又何妨…… 他微微一叹,拱手揖道:“太后所言甚是!” 太后闻言大喜:“那尚书可愿为使?” “太后有命,光自当遵从,但有一事,不可不问!” 崔光回了一句,眉头一纵,近似挑畔般的看着元英:“光此去,是为申饬,还是为宣抚?” 元英胸口一鼓,差点被一口气厥过去:这狗贼着实可恨,有完没完了? 就连元澄与元嘉也是一脸忧怨:你明知元英那是嘴硬之词,何苦纠缠不休? 李承志屡立不世之功,若是不赏,反要问罪,便是不反也要被逼反了…… 是以虽为一丘之貉,但元英狂呼要治李承志大不敬之罪时,元澄与元英二人皆是默不作声。 高英柳眉轻锁,隐现薄怒:“此事干系重大,尚书保必明知故问?” 刘芳忙碰了碰崔光的胳膊,崔光讪讪一笑:“太后恕罪,是臣孟浪了!” “既如此,就请崔尚书尽快启程,莫要耽搁。予大军之一应赏赐,皆由你而定。尽快呈奏上来,我无不应准……” “臣遵旨!” “那就散了吧!” “诺!” 众臣尽皆起身,恭手垂首,目送高英入了后殿。而后崔光便一拂长袖,对元英等人理都不理,扬长而去。 刘芳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一声,朝着元英三人拱了拱手,便出了大殿。 等他转身之际,才知游肇陇着袖子,已然走到了阶下。竟是比崔光还要无礼,连个甩袖子的动作都欠奉。 见如此,元嘉难免有些后悔:早知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不该被元英与元澄说动。 如今不但恶了崔光、游肇、并刘芳,更是令太后大为光火。 如之前那般和光同尘、光风霁月的日子,已然一去不复返。 更令他追悔莫及的是:若知李承志有回天之力,他何苦做这恶人? 越想越是烦闷,元嘉霍然起身:“值此存亡绝续之际,就莫要横生枝节,再生事端。待肃平宵小,区宇一清之时,再做计较也不迟……” 说罢也不待元英与元澄回应,径直出了大殿。 元澄怅然一叹:“李承志负屈含冤,却能顾全大局,委屈求全,殊为难得。如此看来,此子并非野心悖悖之辈,更无问鼎之心……此次应是我等孟浪了……” “王莽谦恭未纂时,知人知面不知心,道镇安敢如此断定?” 元英铁青着脸,将声音压的极低:“此子口口声声称对先帝如何忠义,暗与却与太后行钻穴逾垣(偷情)之事,实乃禽兽不如。由此便可知此贼人面兽心,口密腹剑,实非善类……” “如今只是你我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之言,安能当真?再者即便此事属实,无非便是如冯太后时之李冲。以李承志之才情,未尝不能如李冲一般协契圣主,佐命幼帝,匡扶社稷……” “李冲是何秉性:忠肃柔明,仁恭信惠。而此子又是何秉性:鹰扬虎视,嚣张无忌。先帝当面都敢直呼其名,可见其等夷之志?” 元英目光逾见冷厉,“若非如此,为何先帝屡次逼问,他均称天雷之言实为讹传,更用鸡子做伐诓瞒?而但至北镇,突就惊现于世,立此奇功?无非便是欲借此战之机立威扬名,攘权夺利……” 元澄面露古怪:如此说来,李承志殚精竭虑、用尽手段打了胜仗,反倒不该? 但平心而论,元英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除过天雷,还有那河西遗部的来历,就让人疑窦顿生,不得不防。 只数千兵,一旬便使杜仑部灰飞烟灭……而如此强兵,李承志却如臂指使,招之即来,挥之则去? 每每思之,使人不寒而栗…… “但正如广阳王所言,如今当以大局为重。故而此事暂且做罢,待其班师回朝,便是猛虎入笼,苍鹰折翅,到时再做计较也不迟……” “放心……此次委实是始料未及,未想峰回路转,他竟能反败未胜?日后绝不会了……” 元澄悠然一叹:但愿如此! 正文 第五二五章 兴师问罪 塞门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未觉春! 也是奇怪。 立春前后,贺兰山下还是风和日暖。雪水还化的哗哗直淌。而如今已至立夏时节,四野已是绿意怏然,却又北风呼啸,飘起了鹅毛大雪。 十数匹马儿站在墙下,皆被堆成了雪球。偶尔动一下,皮毛上的雪块就会“簌簌”的往下掉。 一众亲卫陪着李承志,站在关城上往南眺望,被塑的像一樽樽的雪人。 这里便是后世的银川,脚下是已被遗弃多年的秦长城。 此处原为大夏国的军镇丽子园,为驻兵、屯粮之重镇。大夏被魏灭之后,丽子园被弃,后元魏予西南八十里的黄河南岸重置薄骨律镇,以羁縻已归附的西部疏勒,并北御柔然。 而于景起事后,授李承志指点,这里被夏州刺史高猛重新启用。陈以偏师,以防柔然突出大军入关,或是北镇突有如陆什兄弟一般的附逆之辈率军南下,与薄几律和高平的叛逆汇合…… 风雪太大,李承志凝望良久,也未看出个所以然。正准备下墙,又见李睿纵马奔至墙下,大声报道:“郎君,高刺史已至关城……” 来的倒挺快? 李承志点了点头:“快请,就称我予帐中恭候!” 口中交待,李承志已不紧不慢的下了城墙。 如今,已距陈仓大胜近有半月,李承志率大军北上已有十日。 但古怪的是,李承志将中军留在了泾州,令其助奚康生平乱。却亲自带了数万州兵,来驰援薄骨律? 委实令高猛想不通:你不带中军来,带关中的州兵做什么,嫌我夏州的粮太多么? 其实根本无需李承志驰援。 陈仓大胜之后,朝廷遣尚书丞崔光为使,赴关中犒赏大军。崔尚书有无犒赏大军且不知,但他到了关中的第一件事,竟是建议李承志传首关中与北镇: 他令兵卒将于忠、元继、候刚并以下叛将的头颅尽皆以石灰泡制,而后镶于旗杆之上,以八百里加急,分遣快马,传耀于关中数州与北地诸镇。 一是以儆效尤,以使心思浮动,暗生异志的宵小之辈引以为戒。二则是敲山震虎,使敌未战先乱,不战而屈人之兵。 果不其然,待李承志离开高平,行往薄骨律的第二日,高平叛军便如猝闻噩耗,于城中反戈,杀镇将阎提、副将陆恭,举镇而降。 又两日日,高平内乱的消息便传回了薄骨律。虽未如高平一般不战而溃,但城内叛军之士气已如日薄西山,一泻千里。 每至深夜,就会有叛卒、镇民以绳索吊下城墙,自城内逃出,叛降至围城的官兵大营。 前两日还只是数十、上百,自第三日起,每日都有近千叛卒来降。 可见城内之人心浮动? 高猛估计,若这般至多再围三五日,城内叛军就能逃至过半。到时于景要么举城而降,要么鱼死网破。 故而李承志来不来,这一仗都胜定了…… 倒不是高猛怕李承志抢功。 李承志依旧是讨逆元帅,五州都督,故而他来与不来,这攻下薄骨律都少不掉李承志的主功。 高猛就是有些心虚…… 思忖间,已到关城之内,其实只是一座大些的烽台,也就堪堪够李承志帅帐驻扎。 而那数万“大军”,则皆驻于城北。高猛路过之是探了一眼,莫说刀甲之类,就连旗帜都无几杆,乱哄哄的就似一群羊。 这哪是州兵,分兵就是一伙新附的罪民…… 心下狐疑,高猛予帐外秉报了一声,被李睿领进帐内。 仔细算算,二人与上次相见,也才过去了三月而已。那时高猛便分外唏嘘,心想早就料定李承志必非吴下阿蒙,必会出人头地,但这也出头的太快了些:一年之前,他还是一介白身,一年之后,便已贵为郡公? 而如今再见,高猛已然不是感慨,而是惊骇了。 不论是予沃野城、阴山下,还是岐州、陈仓,这数次大战,不论哪一场但胜其一,就可名垂百世,青史留芳。 而李承志,仅仅只用了半年? 每每思及叔高肇予秘信中所言,高猛就止不住的心头微颤:天授之人,天助之…… “景略兄,别来无恙乎?” 李承志笑吟吟的拱着手,极是随意。但高猛却一丝都不敢托大,恭恭敬敬的往下一揖:“高猛见过大帅!” 委实没有料到一这出,李承志都有些懵。 数月之前,他初至夏州之时,高猛亲热有加,敬重却不足。 一是高猛也为世袭的郡公,况且还是驸马,二人不差上下。二则是本就是姻亲,也无须那般客套。 而今日再见,突就判若云泥? 追根究底,还是因关中之战太过惊世骇俗,使人思而生畏。 不看李韶,还比李承志长着一辈,但无论私下而是公开,无不对他毕恭毕敬。 再看崔光,与他私交甚笃,一向视他为亲近晚辈,从不拘礼、嬉笑怒骂皆是张口就开。但这一次再见,却是处处恭敬。 果然,功名只向马上取,才是英雄大丈夫…… 李承志暗叹一声,将高猛托了起来:“你我兄弟,何需如此?” “上下有序,礼不可废!” 高猛客客气气的回了一句,才至下首的案后坐定。 二人一个藏着心事,一个做贼心虚。故而一番客套后,竟似无话可说。 帐内气氛有些沉闷,就连李睿等人都感觉到了异常。 “都退下吧!” 李承志挥了挥手,“予三丈外警戒,无故不得惊扰!” 亲卫恭身应诺,高猛眉头一皱。 这分明就是要秘谈的架势? 也更说不准……是兴师问罪…… 正予心中猜疑,李承志幽声问道:“司空应是秘授予你:若是关中有变,你便会予夏州响应,才吧?” 就如睛天霹雳,高猛的脸色骤然一白。 你当他为何突然就对李承志那般敬畏? 只因怕什么,就来什么…… “你莫非糊涂了不成,我能予谁响应?” 他硬咬着牙,故做镇定道:“如今太后临朝称制,便是天下皆反,我高氏也绝不会反!” 李承志:呵呵! 正文 第五二六章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远的不提,就说元魏:为争夺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几乎每代都有父子相残,兄弟阖墙的惨剧发生。何况高英只是一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李承志一直不解,二人分明是同盟,高肇更知此次是元英等人的奸计,为何一头就踩了进来,意欲与他反目? 直到太后胞弟高贞随崔光秘至陈仓,呈上高英的亲笔秘信之后,李承志才恍然大悟。 高肇这是想顺水推舟,驱虎吞狼,想提前个几十年,上演杨坚“以隋代周”的那一幕? 一时间,李承志都不知该是笑,还是恼。 自他来到这一方世界,甫一睁眼,便立不臣之志。但至如今,他这个反贼依旧披肝沥胆,赴汤蹈火,以拳拳之心报国。反倒是一群国之柱石,皆以为千载一时已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刚杀了一个于忠、元继,又冒出来一个高肇,李承志不知,下一个又会是谁? “只一个小小的薄骨律,民不足六万,丁堪堪万余,缺刀少甲、粮无几何。且四路已绝,前无进途,后无退路,民心早失,不堪一击。 而你举州数万强兵,甲坚兵利、粮草充足,却只是围而不攻,空等三月之久?景略兄,你何以作答?” 李承志每问一句,高猛的心便往下沉一分,再加那句“待待关中生乱,便予夏州响应”,竟骇的高猛心惊肉跳,如芒刺在背。 不是他城府不够深,更不是他不够稳重。委实是高肇前两日才送来的一封秘信令他先入为主:李承志竟似能未卜先知,可予帷幄之中,断千里之外? 但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承认。 便是心中惶恐,但面色依旧沉稳,高猛肃声道:“大帅此来,是代朝廷欲问高某战事不利之罪?” 只是战事不利么? 你这分明是养寇自重,图谋不轨…… “我只是以妹夫的身份,提醒予你:即已围而不攻足达三月之久,那就续围下去吧。若朝廷问及,你便称是授我之意,行‘围城打援’之计。” 李承志这是何意:欲擒故纵? 这转折来的太快,令高猛又惊又疑:“围城打援,援从何来?” “自然是柔然!” 李承志幽幽一叹,“北镇急报,蠕汗丑奴已征控弦之卒百万,欲下阴山,为窦领复仇。故而我意先行北上,予岭北迎敌……” 高猛的脸色好不古怪:哪有什么柔然来犯,欲下阴山? 已到此时,你难道还不知,这只是元英等人为隐瞒出兵关中的声东击西之计? 再者以柔然举国之力,都不一定有百万可战之卒,何来的百万大军? 日子不过了? 脑光灵光一闪,高猛豹眼狂突:“你……你欲北逃?” “我逃个鸟毛?” 李承志差点被一口口水呛死:“方立不世之功,朝廷尚未嘉赏,正该是我春风得意之时,我为何要逃?” “只因你与太后之奸情已然败露,元英等人以为你人面兽心,居心叵测,故而欲防患与未然……” 李承志先是一愣,而后脸都绿了:“高首文,我干你大母……” 他一直想不通,出兵之前好好的,举朝谁不赞他李承志忠肝义胆,碧血丹心? 而刚胜了两场,正该勇猛精进,一定乾坤,朝廷突然就一反常态,翻脸无情? 李承志之前以为,朝廷怕自己年轻气盛,大意轻敌的原因是有一些,更多的应该是出于权力平衡。才会让元英和元澄还没等到磨完磨,就想杀他这个驴。 就是元嘉的白的令他捉摸不透:以自己与元渊的情谊,且广阳府中还有一个待嫁李氏的南阳公主而论,元嘉也不该与元英、元澄狼狈为奸才对? 原来根子在这里! 这要不是高肇捣的鬼,李承志敢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咬着牙关,满脸都是杀气:“难为高司空……真是煞费苦心……” 高猛讪讪不语,有心斥他一句放肆,但心中却虚的厉害。 同时,又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原来,李承志也不是事事都能未卜先知,了如指掌? 但这份敏思,却不得不让他佩服:自己刚只提了一句,李承志竟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委实可怖。 觉的若不出声,岂不是形同默认?高猛弱弱的辩道:“你焉知是叔父所为?” 全天下,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他和高英,就只有高肇,不是他还是谁? 但如今远在千里,便是想将高肇砍上几刀以解心头之恨,也是鞭长莫及。 不急,咱慢慢来…… 李承志猛吐一口气,一改咄咄逼人之势,悠悠一叹:“这次是真的。高昌便遣使来报,称年节之前,蠕汗丑奴便召令各部,欲征兵百万,为杜仑部复仇。 而数日前,我方领大军赶到泾州,敦煌镇、酒泉郡均遣八百里加急入京,称柔然已于旬日前出兵,直指六镇……” 柔然竟真已举兵来犯? 不知叔父与元姓三辅知道消息后,会不会给自己几耳光,骂自己是乌鸦嘴? 正这般思量,高猛又悚然一惊:“柔然举兵百万,而你就准备率这两三万民夫,与阴山之北迎之?” “我疯了才会这般不自量力?这只是先遣往北镇运粮的民夫而已。” 李承志点了点案上舆图:“有窦领之前车之鉴,想必丑奴已不敢以轻骑奔袭,虽不至有百万之多,十数万大军该是有的。 以胡族习性及用兵之法,若逢大战,便是不会携家带口,也定是会驱羊赶牛,允做途中之军粮。不然这十数万大军行进两千余里,一路难道还能喝西北风? 故而胡军行军再快,一日也就六七十里,待至北镇,至少月余,是以时日尚算宽裕……待我至北镇,先征六镇之兵,而后再视情势而定,若柔然势大,再予朝廷请援也不迟……” 高猛都被惊呆了:“你是关中讨逆都督,而非征北或镇北元帅,安敢如此行事?” “不是还有元怿么。再者,你当我呈于朝廷的那封奏章是自谦?” 李承志懒洋洋的往后一靠,“是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正文 第五二七章 怂恿 李承志疯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焉能用在此处? 你这分明是恃功而骄,罔顾朝廷如无物,行取死之道。 要不是知道李承志早己于关中遣散州兵,更将北行而来的一万中军留予高平,确实只带了两万余民夫。高猛都险些以为李承志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反了。 你要真反了,反倒好了…… 高猛话到了舌边,却不敢往外吐。又惊又疑的问道:“你如此行事,岂不是更令元……嗯,朝中诸公忌惮?” “该忌惮的早就忌惮了,也不差这一桩。总好过被元英等人诓入京中如困牢宠,整日郁郁寡欢,以酒消愁的强! 待为先帝报了大仇,一偿心中所愿之后,便是被押解归京,免官罢爵,我也甘之如饴。大不了,日后便做一乡野村夫,或行商贾之道,逍遥快活便是……难不成,我以拳拳之心报国,诸公还真能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为何不能?” 口中虽如此喝问,但高猛深知,还真就如李承志所言,他再是嚣张不忌,只要不公然举事,不行大逆不道之事,至多也就是罢官免爵。 真当先帝颁给他的免死铁券是摆设? 再者别人不知,太后与叔父却心知肚明,李承志对先帝到底是情深似海,还是人面兽心,居心叵测。 不然叔父何必要兵行险招,逼他与朝廷反目? “你……何苦如此?” 我何苦个鸟毛? 一提这一茬,李承志就肝火大冒,恨的牙根发痒。 就是我特么不愿久居于人下,迟早都要造反,也不能被归为“人面兽心、虚仁假义”那一类啊? 口口声声对元恪如何如何,暗地里却睡人家老婆,夺人家天下……这名声要做实了,怕是要被世人骂个上千年。 高肇做事太恶心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你以为我李承志锱珠必究,一点就着,必然忍不下这口肮脏气? 那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忍者神龟,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 不就是装忍辱负重,委屈求全那一套么? 我能忍到让你佩服的恨不得跪下来叫爹的程度…… 念至此处,李承志的脸上忽的就堆满了笑:“此事不提也罢……你我兄弟数月不见,本该是一诉衷肠,再不齐,聊聊风花雪月也是好的。是以定要大醉一场……李睿,去将我那坛藏了十年的精酿拿来,再炙些好肉,另将李大唤来陪酒,我与景略兄要一醉方休……” 嗯……这算什么一诉衷肠? 才起了个头,正准备探探你的话,你却又要唤仆臣备宴,更要唤亲信陪酒? 便是李大为你心腹中的心腹,这般大事,又岂能予第三人面前畅言? 高猛好不难受,刚要阻拦,一个瘦猴般的军将就像鬼一样悄无声息的进了帅帐:“郎君,仆即刻便去置办……” 李睿拱手应着,转身就走,随后便有李氏亲卫入帐,铺毡的铺毡,置案的置案。 李承志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探问起他藏于夏州的外室与劝子如何。 高猛哪还不知李承志是不想再深谈下去,有意如此。 本就心事重重,而李承志的酒又太烈,都没等菜上完,高猛竟就烂醉如泥。 李承志浅浅啜着杯中烈酒,看着被抬出帐的高猛,眼神清冷如刀。 高肇也真是敢想,欲使我为马前卒? 贪心不足,以蛇吞象,也就如此了吧…… 呵呵一声,李承志又沉声喝道:“李亮!” “仆在!” “知会下去,明日雪停之后,便全军拔营。待向北再行过百里,你便先率民夫往西!” 李承志稍稍一顿,“李松启程几日了?” “如今已是第十二日!” “承学与皇甫让呢?” “启程已有七日!” 不论是秦梁二州,还是阴山之北的大碛,距西海都近有两千里。且不是拖家带口,就是牛羊随行,是以再快,必要上月之久。 好在柔然也只是堪堪起兵,便是欲先取西海,但相距千里,至少也到半月或两旬之后了。 且镇守河西的李承志也非殊无抵抗之力,是以局势还未到最糟糕的地步。 无非便是谁能更快一步…… 虽是如此做想,李承志依旧心急如焚。更是止不住的后悔:当初都已想到丑奴即便是装腔做势,也必然要做出为窦领、为杜仑部复仇的姿态,不然他这柔然大汗算是当到头了。 也更想到为免后顾方忧,丑汉必会遣偏帅先取西海。可他依旧残存了一丝侥幸,以为有高车牵制,柔然便是出兵,也要至秋后。 但谁想,丑奴如此雷厉风行,更没料到,高车这般拉胯,一触就溃? 而如今,西海就如刚出生的婴儿,稍有个风吹感冒,怕是就能一命呜呼,却偏偏招惹了一头狼。 故而李承志只能兵行险招,行瞒天过海之计,绞紧脑汁的将这点火种保存下来。 至于犯不犯忌讳,算不算抗旨不遵,甚至日后朝廷如何问罪,也已然都顾不得了。 好在阴差阳错,元英等人弄拙成巧,使自己有了完美的借口:泥人都有三分火性,但何况我李承志挽大厦于将倾,到头来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还不能让我有点脾气? 高肇更是如神来之笔,送上了神助功,竟要起事? 思量至此,李承志又悠悠一叹:若退一步,未尝不是时势造英雄。如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看运道如何了…… “待传完令后,你也去早些歇息。嗯,记得交待李睿、李聪,若是夜里见晴,便将你我予皆于卯时唤醒,而后即刻拔营!” 这般急? 李亮懵了懵:“郎君,是否启营前,应予高刺史辞行?” 辞行,有何必要? 经此一别,他日再度重逢之时,怕是已是敌非友,只能兵戎相见了…… 也怪自己眼拙,竟未看出,高肇竟有如此野心? 他怅然一叹:“免了吧……便是他半夜酒醒,若要见我,也一概拒了……” “诺!” …… 李承志的酒是出了名的烈,且喝的烂醉如泥,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醒的? 摇摇晃晃之间,高猛觉的浑身都似散了架,无处不酸痛。脑中更是痛涨如裂。 “水……” 一声轻唤,当即便有水囊凑到唇边。高猛一阵痛饮,才觉舒畅几分,而后又稍一定神:“我竟予车中睡了一宿?” 何止一宿? “史君,此时已过未时(下午一点)了……” 竟睡了这般久? 听着车轮“咣啷咣啷”的行进之声,高猛随口问道:“李承志呢?” “李都督予天明之际,便拔营北行了,此车便是都督所赠,并交待我等,不要惊忧史君……还留了一封信……” 高猛心中一惊,狠狠的一脚,竟将心腹踹出了车厢。 他翻身坐起,光着脚奔出厢外,只见日头高悬,四野空旷,车边只跟着昨日带来的那近百亲卫。随此外,哪还有半个人影? 高猛目眦欲裂,急声喝问:“信呢?” 心腹连忙爬起来,将一个皮封呈上。 急扫一眼,只见火漆完好,高猛心下稍松,而然飞快折开。 里面就一张纸,只写了短短的一句话:我与司空,心照不宣,望君好自为之! 是“好自为之”,而非“望君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怎么看,这一句都像是警告,反倒像是怂恿? 李承志到底如何想的? 正文 第五二八章 火中取粟 “郎君,高司空真欲行大逆不道之事?” “八九不离十!” “那为何……郎君不予阻遏?” “谁说我未阻遏,你当我留在关中的三万中军是摆设,还是以为我临行前与李韶、刁整、薜和等的肺腑之言是在装腔做势?” 李亮稍一思索,恍然大悟。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李承志遣散州兵、又将三万中军留在陈仓诸关、岐州大营,并高平等,是在向朝廷表明心迹:他李承志并无不臣之心。 但此时想来,竟在防备高肇? 南有刁整,中有李韶,再往北,还有奚康生,试问高肇便是想图谋关中,又该从何处下手? 而即便军权易主,高肇凌驾于李承志之上,但李韶等人本就与高肇不对付,再者又被李承志有意挑拔,此时自上到下,自都督到军中最普通的兵卒,无不对高肇怒火中烧,同仇敌忾。 是以高肇想收服这三万中军为己所用,无疑于痴人说梦。 更有甚者:明明高平已定,且还有奚康生的数万泾州兵,无论是善后还是以备不时之需都绰绰有余。李承志却多此一举,令薜和率那本欲北上的一万中军,镇守高平? 此时再看,竟是在防备夏州的高猛兵下关中。 只要关中不失,任他高肇兵再强,将再广,也只是无根之飘萍,旦夕可灭…… 念头纷涌而至,只几息,李亮却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已知高氏枕兵待旦,畜势待发,郎君何以敢孤军北上,深入虎穴?” “高肇原本是要借元姓三辅疑我之机逼我反戈,以图谋我麾下十万大军。如今他未偿所愿,虽手握五万中军,却处处受制,并非由他一言而决,他拿什么发? 就如副帅元渊,身为宗室,又为司徒元嘉之子,安能坐视高肇起事?故而此计已然胎死腹中,是以高肇只能暂且做罢,另谋它计。相应而言,高猛即便已知我已识破高肇之谋划,也不敢将我如何。 况且,此时正值朝廷对我疑三惑四,杯弓蛇影之际,就凭我一番无任何凭据的臆测之言,若猝然上奏,怕是人人都以为李承志在含血喷人,造谣生事。所以高猛何惧之有,也就更不可能将我杀之灭口,故而无虞也……” 李承志满脸的风轻云谈,但心中却是止不住的庆幸。 莫看他此时胸有成竹,侃侃而谈,但说直白些,全是事后诸葛亮之言。 遣散州兵也罢,分置中兵也罢,都是李承声苦肉计而已:看,你视我为仇寇,而我却仍以国士待之。 而后,才是行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没有大军随行,李承志就可以不露痕迹的将数万慌称已死的罪民丁壮,悄无声息的运至大碛,再运至西海。 谁知错有错招,阴差阳错之下,竟让高肇的谋划胎死腹中…… “郎君,若高肇自以为是,一意孤行呢?” “那就让他行,我只作不知,装聋做哑就是!” 李承志斩钉截铁的说道,“我正愁此次大胜之后,朝廷定会回过神来,追问我西海遗部的来历。却不想柔然竟悍然出兵,更不想高肇竟欲图谋不轨? 如此,这水只会更混,朝廷定是焦头烂额,便是有心疑之辈,也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顾不得郎君我了。 待这两桩尘埃落定,至少也该两到三载。到那时,我李氏如何也该有些自保之力,而非如今一般,但闻风吹草动,就只能如丧家之犬,惶惶而逃……” 郎君这比喻也太过了些,哪有那般不堪? 李亮暗中腹诽,又担忧道:“怕就怕,蠕汗丑奴是迫于无奈,为安抚胡族诸部的权宜之计,出兵只是虚张声势。如若这般,但等大军云集北镇,丑奴就会退兵。 到时高肇若再虎头蛇尾,踌躇不决,进而偃旗息鼓,我等如何而来两到三载的休生养息之机?” “哈哈……高肇怎可能会偃旗息鼓?若是他真踌躇不决,郎君予他添些信心又何妨?便如如今,眼见柔然举兵来犯,郎君我偏偏又抗命不遵,令朝廷纷外忌惮。那除过高肇,还有何人可堪大用?” “郎君此举……竟要助高肇独揽军权?” “放心,他独揽不了。朝廷但凡用兵,素来以求四平八稳。便如我此次北征,刁整、郦道元,及以下元鸷、元昭、元珍等卫将,应皆于私下秘授朝廷机宜。 不过我胜的太快,且无僭越之举,使其无用武之地罢了……换做高肇,自然不外如是,故而这中军,他是莫要做想了。” 李承志笑的如同狐狸一般,“但这六镇诸军,高肇倒是可以图谋一二!不然你当高猛为而围而不攻,独困薄骨律三月之久?” 李亮悚然一惊。 高猛分明是在欲擒故纵,以困于薄骨律的于景和陆什兄弟为饵,以探六镇之虚实。 而后再分而治之,或以利诱之,或以威迫之,将那些或被于忠收买,或心思浮动之辈收服。 再之后,便是以待良机,譬如柔然退兵之际,六镇突然大乱。 到那时,只需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李承志怅然一叹:“先帝在时,我日思夜想,绞紧脑汁,生怕这天下不乱。但谁想,先帝一去,这局势就如野马脱缰、墙塌豖突,一发而不可收拾? 可惜我羽翼未尾,自保都难,谈何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唯今之计,也就只有夹起尾巴做人,厚积薄发。待略有把握之时,再行虎口拔牙,火中取粟!” 郎君真是太自谦了,怎会有火中取粟那般危急? 该是明察秋毫,尽在掌握。 生怕这天下乱的太快,更怕便宜了南梁、胡族这般的外贼,郎君便能以泰山压顶之势,挽大厦于将倾之际。 但因他用力过猛,眼见天下将定,郎君却又急流勇退,不惜自污而置身事外。更甚至助水推舟,以求这天下虽乱却不崩,好让李氏休生养息,尽快积攒些实力。 古人言“运筹帷幄之中,决算千里之外”,也就如此了吧? 正文 第五二九章 柔然来犯 就这般,主仆二人边行边议,还不到黄昏,便走了近八十里,已至夏州历城郡建安县境内。 此地百里之内皆荒无人烟,正是上佳的分兵之所。 李亮就此别过,带着万余民夫并诸多粮草,连夜西行。 待他再行约五百余里,绕过比干城,就能与在大碛接应的李承学汇合,而后遁住西海。 而至此,加上李松从梁州启程,此番被他偷运至西海的民壮已近三万。 如今河西已有五万丁,假以时日,这五万丁壮便可星火燎原,成为李承志待风云际会之时问鼎天下的资本。 这才是李承志不惜抗令不遵,宁愿与朝廷翻脸,也要往北镇一遭的根本原因…… 他眺目西望,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渐暗,眼中几不能视物之时,依旧稳坐如钟。 北地气候多变,且昨日大雪,今日才晴,再加又予旷野之中,是以即便已近立夏,但一入夜,却似又至冬日时节,寒风刺骨。 李睿拿了一件皮裘,轻轻靠了过来:“郎君,风大天凉,我令猴儿烧了碗热汤,不如先入帐,喝一口暖暖身!” “也好!” 李承志微一点头,调转马头,往营中行去。 驻扎一夜,次日巳时(上午九点),近万民夫才缓缓开拔。而距沃野短短的五百里,李承志足足走了十日…… …… 合黎山北,居廷湖畔。 黑水蜿蜿蜒蜒,一路向北,于草原深处积成了一座巨大的湖泊。 这就是居廷泽,又称西海。 汉宣帝时,赵充国曾与此地屯田,便为汉地。后五胡乱华,曾为诸凉属境。到太武帝征北凉,强掳数十万户汉民至平城,此地虽是魏土,但汉人绝迹,故而又成了杂胡部落的放牧之地。 直到数千白甲兵如同天降,或征或逐。近一年来,裹皮毡、扎辫子的胡人基本绝迹,直至如今…… 大湖以北,毡帐如云,无边无际。无数的牛羊悠闲的在湖边吃草。 这是,原本是河西遗部的放牧之地,此时已杳无人烟,满地狼籍。 到处都是拆完毡帐后遗留的土梁,赶走牛羊后留下的木栏,以及一些无法带走的石磨、石槽。 几个胡兵低着头、弯着腰,在草地中寻索着痕迹。不时就会停下,在草地中一阵翻腾,或是沾着什么东西放在鼻下闻一闻,更甚至是用舌头尝一尝。 “大人,羊粪并未干透,蹄印痕迹尚深,故而汉民应是撤走不久,至多也就五六日!” 五日? 若是携家带口,驱羊赶牛,每日最快也就能走个六七十里,七日不过五百里,怕不还未过合黎山。 若是轻骑,昼夜兼行一日即至…… 胡将眉头一展:“牛羊留予此处,另留两千骑看守,其余随我追……” “是!” 随着几声呼哨,随即便响起了号角声。不多时,万余胡骑便如蝗虫过境,呼啸着往南而去。 胡军方一动,约两里外的小丘后,突的钻出几匹塘骑,似箭一般的疾奔往南。 柔然人来了…… 李松脸色青白,胡须微微颤动,紧攥的双拳掌心之中尽是汗。 他不是怕,而是后悔。 以李氏白甲如今的实力,不敢说将这万余胡骑屠之一尽,但打胜并不在话下。 但就算这一次胜了,再下一次呢? 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待等中原与北镇稍定,元魏又岂会让来历不明,如又强到诡异的河西遗部久居西海? 李始贤肠子都悔青了。 若非他阳奉阴违,擅做主张,将杜仑部灭族,柔然十之八九不会出兵,自然也就没有今日之大祸。 是以如今才只是褫夺了他的兵权,便是李承志将他问罪斩头,他也说不出半句怨言…… 他予堂下懊悔莫及,而李始良却坐在案后瞠目结舍,跟傻了一样。 他本以为,李承志能以一介白身骤为郡公、皇亲国戚,已然是老天开眼,李氏祖坟冒青烟了。 谁想,只仅仅年半,二房便是创下了如此大的基业? 强兵万余,刀甲无算,战马近十万,良田逾千顷,牛羊更达数百万。 最让李始良不可思议的是,李承志两次从关中偷来的那数万丁壮。 五万男丁稍加操练,便是五万可战之兵。若将李松自杜仑部掳来的妇人配之为妻,假以时日,这就是五万民户。 陇西李氏未归附之时前,西凉偏安于酒泉之时,举国有没有五万户? 这全是起家的本钱…… 越想越是激动,李始良止不住的浑身战栗,抖的身上的甲叶哗哗做响。 李始贤就在一侧,看长兄兴奋成这般模样,心中好不得意。 不过帐中李氏家臣林立,他身为家主,也只能强作矜持,紧紧的板着脸,装做一副不过尔尔的模样。 “家主,掂候来报,胡骑已至山北五十里!” “即来之,战便是了!” 就好像来了只猫,李始贤好不轻松,“李时,李彰,胡敌临近,可有把握?” 二人齐齐的往前一步,单膝跪在,朗声喝道:“家主,此战若败,仆等二人愿提头来见!” “好!”李始贤风轻云淡的点点头,“那便去吧!” 看他如此镇定,李始贤突就想起了一则典故:淝水之战,谢安之从子谢玄以数万晋军大破符坚三十军秦军,捷报传至建康之时,谢安正在下棋,只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小辈遂破贼也! 就如此时的李始贤…… “二弟好气度!” 他由衷的赞了一句,又忧心道,“二弟方称胡敌,不知从何而来,兵力几何?” 可惜手边没扇子,不然李始贤就扇上了:“是柔然来犯,不过甲骑万余,不足道尔……” 李始良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柔然……甲骑两万…… 他还以为,是游牧于临松的卢水胡,或是合黎山北的回鹘等杂胡小部落,至多也就是上千兵。 李始贤这句“不足道尔”,是如何说出口的? “大兄莫慌,可愿随弟一观,看小辈如何破贼也!” 看着李始贤施施然起身,李始良还以为自己的脑子里有了回音…… 正文 第五三零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镇夷关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军将。翘首往北眺望。 往北约两里便是合黎山口,弱水便经此而过。再往北约四五里,便是一马平川的岭北草原。 就如阴雨天迁巢的蚂蚁,满地遍野尽是胡骑。看着杂乱,但若细瞅,却又队列分明。 站在山顶眺望了一阵,见胡骑越来越近,稍倾便会入谷,李始贤调转着马头,又唤着李始良:“大兄,入关登城再看吧!” “好!” 李始良手心里全是汗。 十余年前,他随李其镇守武威,不知与柔然经过多少战,故而只一眼,他就能认出这是胡骑精锐。 也更知其厉害:就如狼,凶狠而又狡诈,但凡露出半丝破绽,就会给你致命一击。 而如今,却来了整整万余? 他想不通,柔然好端端的放着六镇不去,为何突就来了西海,似是专为李氏白甲而来? 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便是西海如今有甲兵上万,且战力与来敌旗鼓相当,李始贤也万不该与之硬拼。 不是说胜不过,而是即便胜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就这么点兵,若是拼光了,李氏还拿什么逐鹿中原,争霸天下? 李始良瞅了瞅端座马上,稳如泰山的李始贤,低声劝道:“不如……暂避锋芒?” “避不过的!” 李始贤摇着头,想起临行前李承志的交待,“柔然狼性不改,若是退避三舍,反倒会使其气焰更为嚣张,而后便会如附骨之蛆,不依不饶。故而只有迎头痛击,使其知道厉害,才能消停一时……” “那还不如起始之初就半步不退,做出鱼死网破之势。而如今自西海退至山南,足足退了五六百里,军中士气一泄再泄,能余几何?” 与杜仑部一战,李氏战兵皆知火器予骑兵而言,就如赤日薄霜,怎会泄了士气? 恰恰相反,此时个个都已急不可耐,渴求一战…… 看李始良惶急的脸色,李始贤又想起了李承志交待的第二桩:我李氏白甲诸般手段有如神鬼之术,常人见之,便如夏蝉见雪,虽惊骇却不知所谓。 若是李始贤时间宽裕倒也罢了,让李始良慢慢见识也不迟。偏偏李始贤忙的马不停蹄,至多在西海盘桓三五日,就得回返关中。 是以还不如直接打一仗,让李始良的感受更深一些,更直观一些,如此才能做到心中有底。之后带兵也罢,练兵也罢,才会事半功倍…… 也怪朝廷,北镇大胜之后,只提及是因李承志胜了这一仗。而如何胜的,李承志领的是那一路大军胜的,却只字未提。 但凡昭告或邸报中提到“河西遗部”这四个字,李始良予此时便能猜到一二…… “大兄放心,便是再退五百里,我李氏儿郎也能士气如虹,不信且看!” 李始良惊疑不定,突就想起了李始贤予帐中遣将之时,那二位李氏仆臣领命之言:此战若败,提头来见…… 李始良本能的往后一望,陪着他与李始贤观战的李氏家臣看着远处密的如蝗虫一般的胡军,竟个个稳如泰山,不见半丝慌乱。 真就这么自信? 刚生出一丝狐疑,猛听一声尖哨响起,李始良猝然回头。 哨声来自合黎山口,甫一望去,弱水就如天堑,将起伏廷绵的大山一切为二。 两岸极为平坦,也是穿过合黎山的最佳之地,若依常理,只要封堵谷口,便能使骑兵之优势十去其五,胡兵只能牵马翻山越岭。 若再予山梁之后置一队伏兵,再视良机而出,定能使其大乱。 但偏偏,此时的谷口就如宝库敞开了门任由贼盗进入一般,未留一个兵卒。 两岸的山梁上倒站着许多弓兵,但有何用? 河谷足宽数十丈,且胡兵皆着半甲,便是弓兵居高临下,又能射杀几个? 以为胡军定会长驱直入,由河谷直抵关城之下…… 不解李始贤为何如此用兵。李始良正惊疑不定,正待询问,又突的一愣。 约有一千胡骑,应是胡军之先锋,至谷口约一里左右之时,竟突然停在了岸边。 而后号角大作,耳中尽是呜呜之声。再往后看,紧随而至的近万胡骑竟都停驻原地,视河谷有如浑水猛兽,似是再不敢往前半步了。 “为何如此?” 李始良好不狐疑,睁着大眼往谷中细瞅了一阵,“这谷中并无遮挡,更无半个伏兵,为何胡敌畏之如虎,似是怕中了疑兵之计?” 除了东西两岸的那两营弓兵,哪还有什么伏兵? 李始贤的脸猛的一沉:“李松,胡军为何踌躇不前?” 还能如何? 这一计,李承志已然在沃野迎战窦领之时用过一次了。整整三营胡骑,战后生还者十不存一…… 前事之不望后事之师,都已吃过那般大的一回亏,怎么也该长点教训才对。 李松凝望一阵,见胡军确实全军暂驻,似是再不愿往前一步,他才怅然一叹:“如此看来,应是郎君与窦领于金壕关一战时,逃脱了不少漏网之鱼,且极有可能就在谷前这胡兵阵中。 如今一看谷口空虚,而两岸偏偏又陈以弓兵,是以由此认出我军来历,更知此为诱敌之计,故而再不敢往前半步……” 李始贤的脸黑的如锅底一般:“若有漏网之鱼,早就该报予蠕汉丑奴:败窦领于沃野、灭杜仑部予头曼城乃西海遗部,更知天雷火器之威。那丑奴安敢遣军来犯我西海?” “应是丑奴未雨绸缪,更或是试探:如今天下皆知,我西海遣部之兵虽可以一敌百,但就只五营。若是留于大碛,西海自然空虚,于行军之途便可拿下。 但我等若已回返西海,大碛自然已成空营,胡军便可一路无阻,直抵北镇,也更不用惧雷器之威……” 李始良越听越是惊疑:听主仆二人之言,李承志予沃野大败窦领,予头曼城使杜仑部灭族,皆是李氏部曲所为? 那天雷、火器又是何物,竟能使柔然可汗都畏之如蛇蝎? 身边便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李始良也无顾忌,张口就问。 但一两句话又如何能解释的清楚,李始贤回了一句稍待,便又喝令着家臣:“李孝严,速予李时传令,但见胡敌有后撤之迹,便率军追击:但以防胡贼乃诱敌深入,故以十里为限,无论溃敌多寡,追过十里便领军回撤……” “诺!” 李孝先领命而去,稍顷,山岭之中便如鹰啼鹤唳,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 而不多时,李始良便看到,就如鬼一样,从山梁之后冒出了许多骑兵。 真有伏兵? 但看其阵势,怕是也就两三千。二弟竟欲这三千部曲,追击上万胡骑? 更令他倍觉诡异的是:看到山岭上的汉骑,胡军竟真的撤兵了? 不但撤,还是如惊鸟出林,更似如一窝蜂一般说撤就撤,一丝章法都无,就如溃兵。 莫说李始贤与李松,便是正待予麾下下令追击的李时都是一傻两瞪眼。 胡人本就马徤甲轻、骑术精良,且撤的如此之快,待他冲下山岭,胡军怕是早已逃出去了五六里,还追个鸟毛? 关城之上,一众李氏仆臣风中凌乱,傻了一般。 一月之前,初闻柔然出兵,李承志也罢,他也罢,李松李亮也罢,均认定柔然若取六镇,行军途中必取西海。 故而个个都如大祸临头,使出了浑身解数:有的千里奔援,有的连夜急撤,更有甚者:李承宏一时情急,将老弱妇孺、牛马驼羊等尽数撤回表是县城。并将山南的窑炉炸毁、填埋了不少,深怕被胡人窥知一二。 李始贤更是信心百倍,卯足了劲想要一战成名。方到西海便连夜布置,谁想近万胡骑只是虚显一枪,竟就逃了? 等于数日以来的布置全白废了…… 李始贤气的牙都快要咬碎了。 好在也是经过阵战之辈,尚有几分清醒: “传令李时停止追击,命塘骑紧随其后,探敌虚实……但莫要深入,探过西海便可…… 传令承宏,依旧予表是县城严加戒备,以防胡贼声东击西…… 传令李亮、皇甫,撤回山中步卒,予关下驻营……” 令兵逐一应诺,李始贤稍一沉吟:“传令李彰,将雷起出,清开河道……罢了,引炸便是,也好让贼敌听个响,省的以为我李某在虚张声势……” 其实李始贤是想让李始良见识一下,天雷为何物…… 片刻之后,谷口猛的爆出数十道雷光,似是天崩地裂,关城一阵剧晃。 望着远处遮天蔽日的烟尘,李始良脸白如纸,口干舌燥:这就是……雷? 李承志不是称,是用鸡子所沤么? 而奔至一里外的胡将更是骇的两股战战,头皮发麻。 要如大汗所言,河西遗部早已撤回西海,更是予合黎山口布下雷阵。只待胡军入谷,便能故伎重演,如金壕关之窦领一般…… 胡将后怕的不是差一点就中计,雷也只是其次。他惊骇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汗,为何这般清楚? 当然是李承志告诉丑奴的,不过丑奴并不知道,奸细送来的那份密报,是李承志所为…… 正文 第五三一章 得偿所愿 柔然的前军,应是已过西海了吧? 想必胡帅已遣先锋探过,证实确如丑奴收到的那封密信中所言:西海遗部已布下雷阵,以逸待劳…… 吓自然是吓不退的,但至少可免了丑奴的后顾之忧:西海是西海,元魏是元魏,两者绝非同气连根。 换种说法:那怕元魏乱成了一锅粥,只要不犯西海,那强的诡异的河西遗部就不会多管闲事…… 李承志神思悠望,呆呆的盯着顶上的雕梁,听元怿一声低叹,才似如梦初醒。 “罗鉴呢,我至沃野已有半月,他为何一直避而不见?” 明知你要夺他兵权,罗鉴傻了才会见你? 元怿端起酒盏呷了一口,又悠悠一叹:“莫要置气了,你早些回京,也好让朝廷将诸般赏赐落到实处。若空悬日久,难免会让李韶等人暗生怨气……” “哈哈……朝廷视我如反贼,更是不惜与我兵戎相见,竟还有赏赐?” 李承志疯狂的笑着,“殿下,你莫不是在做梦?” 要是真视你如反贼,我早将你或囚或杀,何需这般迁就? 元怿心中腹诽,又温声劝道:“朝中诸公疑你年轻气盛,从而轻敌大意,才致最终弄巧成拙。虽有诸般不妥,但事出有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再者,你我身为臣子,自当知为臣之责,便是有些许委屈,也该安之若命,奉令惟谨。纵有不甘,也该受旨回京后再诉冤也不迟,而非如你这般抗命不遵……” 李承志呵呵一声:“至如今,我连朝中的半份钧旨都未得见,你安敢诬我抗旨不遵?” 元怿微微一愣,又横了他一眼。 你跑的比兔子还快,且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前日还在泾州,昨日又跑到了高平。又过了一日,旗号竟又回了陈仓? 试问予你下旨的中官便是插上翅膀,也要确定你真人到底去了何处,才能将圣旨交予你手啊…… 不过还好,至沃野后李承志便再未隐匿形迹,且自己已八百里加急报往京中。算算时日,至多一两日朝廷的特使也该到了。 待见了圣旨,看你又会如何狡辫? 稍一沉吟,元怿又语重心长的劝道:“由陈仓北下至今,已然一月有余。便是当初怒火冲天,想必如今也该去了大半。故而你也该能猜到:明知你义贲填膺,心有不平,朝廷已怎会再遣你领军?” 意思是他等下去也是枉然,也更令朝廷难做:毕竟李承志屡立奇功,且朝廷有过在先,总不能真将他绑了问罪吧? 再者李承志又跑的太快,宣旨官追都追不上他,朝廷想办他个抗旨不遵都没理由。 但彻底恶了元英等人是必然的,待日后李承志回到京中,相互间定是少不了一番攻讦。 身为辅臣之一,更为皇帝事实上的生父,元怿实是不愿朝中内耗,所以才这般苦口婆心。 但李承志已然骑虎难下,便是问罪的钧旨也要等到一份之后才能回京。不然就会有人怀疑他孤往北镇的意图…… 所以即便元怿说出花来,李承志也不会松口:“这只是你猜忖之言,而以我平定关中之功,力退南朝、吐谷浑之绩,太后与陛下,并朝中诸公当知我擅战,朝廷不遣我领军,还能遣何人?” 这是功大不大,擅不擅战的问题么? 就如选马,野马虽徤,便是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无人愿乘的道理一般。 看着李承志桀骜不驯的模样,元怿好不无奈:“若事于愿违,你又该如何?” “若真如此,便是有负先帝,若至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见他……” 李承志“哈哈”一声,突然将酒碗往地上一掼,又用手指着天,“若如此,我奉旨回京又何妨?但日后便是斧钺加身,我李承志也再不会为朝廷领军。若违此誓,九世不得好死……” “你疯了,还是醉了?” 刚斥了半句,元怿忽的一愣。 李承志面上尽是狰狞之色,双目腥红,热泪就如泉涌,滚滚而落。 这是元怿第一次见李承志落泪,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先帝遇刺之夜的种种过往…… 元英也是糊涂,就凭一句传言,就以为李承志狼子野心,必为高肇第二? 莫说是捕风捉影之词,便是真的又如何? 冯太后养了那般多的面首,也未哪个祸国殃民。 相反,倒是选出了如李冲这般的辅国之才…… 心中感慨,元怿刚要宽慰几句,又听门外一声轻唤:“郎君,关中来信!” “好!” 似是不愿让外人看见,李承志连忙垂首,背过身去,又抹了几下眼泪。 稍顷后,似是心神稍缓,他才站起身来,朝元怿做了个揖:“殿下稍待,某去去就来!” 只当是李韶或刁整的邸报,元怿不在意的笑着,“你自去便是!” …… 出了镇衙,稍一迎风,李承志的眼睛又酸又辣,刚止住没几息的眼泪就如水似的往下淌。 完了,用力过猛了…… 怕被人看见,他以袖遮面,飞快的跳进马车:“快,拿清水来……” 李聪连忙递上皮囊,李睿用着雪白的帛巾,细心的给李承志擦着眼睛。 “郎君,若还有下次,就莫用姜汁了。若是换成葱、蒜,哪有这般刺眼?” “扯淡!” 李承志笑骂着,眼泪依旧淌个不停:“葱、蒜气味更重,你是生怕元怿闻不出来?” 也对! 李睿讪讪一笑,将水囊塞给李聪,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仆予郎君拆封?” 李承志大手一挥:“念!” 看封口火漆,便知是西海送来,李睿只是假托关中来信而已。 而此次定为急报,也定是密语写就,知道的人就只他与李亮、李松、李丰四人,其不并不包括李睿,是以李承志才这般放心。 李睿叽嚅咕噜的念着信,越念越是古怪。 这上面的每一个他都认得,但排在一起,却似天书:没有一个词是他见过的? 而李承志却默念着密码,同步翻译: 半月以前,李始贤、李承学、皇甫让、李松、李亮等或率民夫、或驱牛羊、或率甲兵等陆续回到河西…… 七日前,柔然前军途径西海,果如他所料,只是稍做试探,便直往六镇…… 看来,丑奴八成应是信了那封密信,不会再与遣部纠缠不休,不依不饶。 至少未攻下六镇之前,或是败退漠北之前,应是不会再遣军深入合黎山以南了。 如此,又能为西海赢得数月、甚至一年的喘息之机…… 李承志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至此,他看似愤然北上,实则瞒天过海的计策算是功德圆满。 如今只待朝廷召他回京的圣旨一到,他再演一场戏,就能潇洒回京。 “知会李丰,至多三五日,我可能就要启程,之后但凡北镇有变,就让他送至京中!” 要回京了? 虽不识得密信,但李承志从前到后如何谋划,李睿却是一清二楚。 他心念一动,异想天开道:“万一出乎郎君所料,遣郎君领军御敌呢?” “做什么美梦呢?” 李承志往眼上敷上了湿巾,又往后一躺:“朝廷明知我因高肇入关欲夺我兵权之事怒火中烧,火冒三丈,又安敢如此行事? 元英等人便是不会疑我欲大逆不道,也定以为我已丧心病狂,死也要为先帝报仇,故而莫说拜我为帅,便是偏帅之将也不敢令我任领,是以趁早死心……” 李睿好不失望。 郎君这一回京,一两年内想要出京怕是比登天都难。他兄弟二人自然只能留在京中,闲到玩鸟。 好不甘啊…… 正暗自可惜,突听车仆臣唤道:“郎君,清河王殿下遣人来寻,说是让郎君速去镇衙!” “可知何事?” “并未提及,但以仆观之,来人甚是极切!” 李承志心中泛起一丝狐疑:明知自己心情不好,元怿自然不会是找自己去继续喝酒的。 难不成,圣旨到了? 来的还真是巧…… “快,予我扑些粉,莫让元怿看出来了……” 李睿李聪一阵忙乱,飞快的消除着李承志假哭过的痕迹。 …… 也就一刻,李承志复又回了镇衙,待看到元怿下首之人,他好不惊讶:“怎会是你?” “为何是我,你能不知?” 杨钧笑的好不猥琐,“朝中诸公怕再遣旁人,难保不会被你盛怒之下给打死……” 哈哈……这与遣崔光为使,往关中犒劳大军是一个道理。 李承志心中暗笑,脸上突的一冷,似是已猜出杨钧来意:“可是要宣旨……令我回京?” 看他咬牙切齿,眼睛都似是红了,杨钧暗暗佩服:还真如游肇、刘芳等人所料,但凡换成旁人,便是不被李承志打死,估计也要挨上几拳。 他敛起笑容,点头回道:“你早该料到的!” 李承志的脸色逐渐狰狞:“那是何人领军?” 杨钧微微一顿,沉声道:“朝廷拜高司空为征北将军,不日就会遣兵北上……” “好、好、好啊!” 李承志大喝三声,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这次是高兴的…… 正文 第五三二章 归京 离去时还是冰天雪地,千里茫白。归来已是烈日炎炎,绿树成荫。 黍苗昂首而立,如皇城上了禁卫,挺的笔直。忽来一阵微风,荡起层层禾浪。 宿麦(冬麦)早已收尽,有些田中的菽苗(白菜)已然长到巴掌大小,翠色欲滴,分外娇嫩。 大多田中刚烧过麦茬,黑亮如油。只待再来一场夏雨润软田地,老农就会将田翻犁,晒上半年,待来春耕种。 一群稚子,不知从哪偷来的青豆,在谷水(洛阳护城河)边拢着火,将豆荚烧的滋滋冒汁。都还没熟,便抢做一团,不多时,个个都将小脸糊的如花猫一般。 城上的禁卫只做不见,待听到马儿脖中的铜铃,见一队甲骑顺着谷水往皇城行来,十数个小儿作鸟兽散。许多竟还光着屁股,小鸟儿一颤一颤。 李承志看的呵呵直乐,似是格外新奇。一群亲卫却甚是不解:便是李氏,族中幼儿也多是如此,包括郎君,也是这般长大的。 莫说偷豆:未发病之时,郎君应是七八岁,哄着没大几岁,却已人高马大的李彰李显,把堡中的獒犬捂毙,而后抛入湖中,慌称失足落水淹死。 一群小儿都还未顾上烤狗肉,就被各家父母那一顿好打。最惨的自然是李彰李显兄弟,被李松吊在门梁上足足抽了半日…… 自那时他们才知,许多牲畜,天生就会凫水…… 看着乐呵,不知不觉便到了承明门下。入门之右,便是金墉城。 望着高耸的城楼,李承志不由就想起了种种过往。 去年夏,他就是予承明门下演乐,一首《将军令》技惊四座,更使元恪龙颜大悦。 可惜,逝者已矣…… 见这一队士卒甲胄齐全,城门司门早早就迎了出来。待看到束着平冠,耳边垂着两缕银发的李承志时,司马眼神一凝,慌忙行礼:“见过李郡公!” “有礼!” 李承志微微一笑,又唤着李睿出示了一应令信。 也就片刻,一队人不急不徐的进了承明门(洛阳内城西门),城门司马忙唤过属下,急声交待道:“速往宫中秉报,李郡公归京了!” 属下应了一声诺,牵过马匹飞身而上。但刚穿过门洞,就如呆住了一般,竟连马都忘了催。 城墙上乌乌泱泱,无数的甲士自四城奔涌而来,抖的甲胄哗哗如雷。 不多时,承明门上便站满了兵卒,个个眼冒精光,神情激昂,目光灼灼的盯着城下。 城门司马险些以为是宫中提前得讯,得知李承志入城,遣至城门来捉拿李承志的羽林。 正惊疑不定,只听“咚”的一巨响,仿佛倒下了一面巨墙,突见近千禁卫齐齐往下一跪。更如地动山摇,金墉城都似晃了起来。 城门下的守卒只觉尾椎一颤,似有热流涌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李睿小声提醒:“应是元谳,恰巧今日予城上当值……但竖的是募员虎贲郎将(虎贲营将,正五品)之旗……” “哈哈……元谳升官了?算他运气好,未被召去北镇听高肇号令……” 李承志轻声笑着,鼻子却有些发酸,“如今我是待罪之身,就不予他们招惹麻烦了……李聪,牵车来……” 随着一声应诺,李聪驱着马车从后而来,李承志踏上车辕,入内之际又稍稍一顿,虽未回头,却轻轻的挥了挥手:“散了!” 李睿高喝:“散了!” 元谳并麾下未呼大帅,也更未称遵令,只是用拳在胸甲上重重一敲。 上千人做着同一个动作,声势何其壮观。就如晴天一声霹雳,响彻四野,震的城下守卒耳膜发麻。 李睿等亲卫眼眶突的一红:举拳击甲,是李氏部曲独有的军礼,元谳并上千虎贲如此,其意不言而喻…… 车内,李承志轻轻一叹:由此可见,元英等人问罪于他之心何其迫切,竟逼的元谳这般关中时的旧部都不得不冒着问责的风险,来给他这个旧日上官以壮声威? 有心了…… …… 出太极殿,经神虎门,过武库署、乘黄署、太仆寺等,便是延年里。 一座偌大的府邸,朱门黄阁,粉壁雕梁,楼观如云。光是牌楼高就近有三丈。坊下栝柏椿松,各争其艳。阶边藂竹芳草,浓香扑鼻。 门坊两边各立有石狮两座,身躯饰以金漆,就连狮眼中镶的都是玉珠。金狮一侧,又各有百年青槐一株。 高倒不怎么高,但是极大。枝叶藤藤蔓蔓,足有十数丈宽广,就如两柄巨大的伞盖。 而至冬日待枯叶落尽,又如无数虬龙纵附其上,张牙舞爪,甚是招眼。 只这两座古槐,便为京中一奇。初见者无不驻足品赞一番。 李承志自然没这么骚包,竟用彩玉镶做狮眼。这是刘腾的府?,刘腾被抄家后,便被太后赏赐做了他的安定郡公府。 去岁,府宅门前车水马龙,送礼的车驾可排到里外。如今,这里依旧宛若闹市,却全是在古槐下乘凉的闲人。 李府的规距无那么多,便是李承志如今已贵为郡公,举宅上下也并无多少森严之象。 就如此时,阶下站满了李氏仆臣,个个神情冷肃,宛如门神。但树下的百姓该乘凉的依旧乘凉,该看稀奇的依旧看稀奇。 只是李始贤并李承宏、李承学父子三人那足二十余依红偎翠、镶金戴玉、莺莺燕燕的妻妾,就令观者啧啧称奇。 若有熟识李氏夫妇的,还会问候一声。 郭玉枝自是笑颜如花,不论贵贱,总会应一声“有礼”。而李始贤却板着脸,脸上殊无一丝喜意。 百善孝为先,这世上,焉有亲爷予门外迎接儿子的道理? 便是儿子官高爵重、即为驸马又如何……这婆娘也太不晓事了…… 便是心中不满,李始贤也只敢在心中骂一骂,是万万不敢抱怨出口的。 不然郭玉枝定会教他知道,何谓以德服人…… 骂着骂着,李始贤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去岁春予泾州城的那一幕:也是李承志得胜归来,也是郭玉枝逼着他立在门外…… 罢了,迎就迎吧,谁让自己这个亲爷不如儿呢? 正等的有些不耐,突听有快马疾驰而来,只以为是儿子到了,李始贤忙正了正神色。 待几息后,却只有一骑奔至门前。骑士也不下马,坐在马上朝李始贤和郭玉枝拱了拱手:“太后口谕,召李郡公入宫觐见!” 郭玉枝杏眼圆睁,一丝寒意浮上俏脸:儿子都还未进家门,未换身衣赏,未饮口热汤,更连父母都还未见一面,你就要召他入宫? 好你个高英,你这是有多急? 正文 第五三三章 欲盖弥彰 逢三升朝,但今日为陆月初五,本该各归各署,各司其职。但众辅就如约好的一般,陆续至太极宫。 当然是因为李承志回京了…… 如今高肇为北征大将军,予沃野迎战柔然。元怿依旧为六镇宣抚使,负北镇一应民务,以助高肇。是以八辅予京中尚余其六。 除三元外(元澄、元嘉、元英),便是游肇,刘芳,崔光。 今日殿值的是元澄,而刘芳与崔光为门下中书,左右侍中,本就多在太极宫署政,故而知道的最早。 而后便是元嘉与游肇,最后才是元英。 并非元英耳目闭塞,而是已不良于行,几乎是被人抬进宫的,因此才来的最晚。 举京皆知,元英已病入膏肓,针石已难所及,将不久于人世…… 都说人死为大,故而见他入殿,便是如崔光这般与他政见不和,几成水火之势,也依旧起身问礼。 元澄急走两步,连忙将他扶住:“你体寒气虚,如今却酷热难当,就该予府中好生歇着,何必拖着病体,硬来这一遭?” 元英呵呵笑着:“李郡公屡立奇功,一举闻名天下知,何其快意?若不一睹其风姿之雄壮,便是死了,孤也难以瞑目呀……” 看他面露讥讽,似是恨意难消,崔光不由的心中一紧:这老贼不会是要以死相谏吧? “你若有意,便是请他入府一叙又何妨?罢了,待见过太后,将他唤来便是……” 元嘉劝着,又与元澄一道将他扶到了偏殿。 见三人离云,游肇与刘芳对视一眼,又长叹一声。崔光却是隐隐冷笑:这天,塌不下来…… …… 三人坐定,宫人摆上了冰鉴,奉上了凉汤,便被元嘉遣退。 四下再无闲人,元英脸色更显阴沉:“李承志前一刻踏进城门,后一刻太后就将他召入宫中……光天化日,众目昭彰之下,高英意欲何为?” 元澄与元嘉微微一愣,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病疾缠身,久痛难耐,继而影响了心志,与月余前相比,元英言词愈加疾利,行事更见偏激。 身为临朝称制之太后,召见臣子天经地义,元英暗中揣测也就罢了,竟说的如此不堪? “莫说皆是捕风捉影之词,便是真有其事又如何?如今内事未平,外事未定,正是风云动荡之际,当以大局为重!飞虎(元英的字)又何必于这等流言惑众之语而耿耿于怀?” 元英一声冷笑:“司徒公,两月前我等欲易高肇为帅,欲夺李承志兵权之时,你为何不这般劝我?” 就这一句,便将元嘉给噎了回去。 只因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元嘉巴不得李承志与高肇反目。如今目的既已达到,他自然不愿再随着元英予这般小事死缠烂打,纠缠不休。 况且二人即为翁婿,无论如何也要留些余地才对。 元嘉背过身去,给元澄使了个眼色。 元澄怅然一叹。 若是两月以前,他自然是与元英同仇敌忾,视李承志为洪水猛兽。 只因李承志予沃野惊世骇俗的胜了一场之后,朝堂上的风向突然就变了:但凡奏事,无论军政,几乎皆由太后一言而决,鲜有异见之流。 为何? 因为太后姓高,高肇也姓高,李承志之正妻元氏之前也姓高,又恰如其缝的传出李承志与太后如何如何。 眼见李承志横空出世,与诸辅交好也就罢了,还与太如如此这般。待得胜回朝,怕是与先帝时的高肇也不逞多让。 况且高肇依旧屹立于朝堂,唯高英马首是瞻,故而便是太后决议有些许不妥,百官也不敢正言直谏了。 不说争权夺利,便是出于大义,避免当今幼帝如元宏年幼之时,因冯太后势大而险些将孝文帝废黜之惨剧重演,也不能使朝局这般和光同尘,光风霁月。 故而才有三王密议,又以“若立不世之功,定当能再进一步,位极人臣”等哄着高肇领兵出京,让他与李承志反目…… 若是月余前,元澄尚也能与元英附和一二。毕竟李承志太过嚣张,竟敢携大胜之功威胁朝廷。出于以儆效尤,至少也要申饬一番。 但至如今,李承志已与高肇反目,已然破镜难圆。虽立不世之功,但将该犯的忌讳犯了个遍,而后如伏罪般孤身入京,便是元澄,也不得不暗道一声佩服。 只因不是蠢笨如猪之辈皆能看出,他威胁朝廷也罢,愤然北上也罢,近似抗命一般躲着朝廷的圣旨也罢,皆是自污之举。 若至此等境地,还要追究李承志的罪责,就真成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了。不说天下如何,只是朝中百官,皆会感同身受,试问日后安敢有尽心尽力之辈? 也怪李承志,竟半点委屈都不愿受,非要予捷报之中痛陈质问,致使朝廷诸般作为大白于天下,也更使元英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本是一世英明,如今眼见入土,却被李承志毁于一旦,元英安能与他干休? 症结便在这里,而元澄以为正如司徒所言,如今天下未安,当以大局为重,故而元英个人之荣辱,已不值一提! 若是李承志在此,绝对会赞一声漂亮:有用时甜言蜜语,无用是弃如敝履,翻脸就能不认人,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 “便是你不愿饶他,又以何名义治罪?” 元澄语重心长的劝道,“治他恃功而骄,蔑视朝廷?无非便是稍有不敬之罪,申饬他几句而已。 治他不听号令,擅自领军北上?他本就是讨逆都督,南起秦岭,北至薄骨律,皆是他讨伐之地。而此次叛乱本就是蠕蠕与逆贼狼狈为奸而起,且沃野之乱便是由他平定,故而他再至北镇又何罪之有? 治他抗旨不遵?他甫一接旨,便交卸兵权,孤身南下。虽说走的慢了些,足足月余才到,但圣旨之中只是令他尽快回京,又未定于何日?” 元嘉又接口道:“法理不外乎人情,何况并无真凭实据。故而飞虎也莫再提他与太后如何,岂不是徒惹人嗤笑?” 早知元英恨李承志入骨,二人这般劝他,元英定会悖然大怒,气的当场厥过去都有可能。但诡异的是,元英不但殊无恼意,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 “二人真以为我要置李承志于死地?莫说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错,便真是死罪,他有先帝御赐的丹书铁券,非谋逆之罪可免三死,故尔我诸般所为,皆是欲盖弥彰之举而已……” 元英脸上笑着,眼神却锋利如刀,“朝野皆信以为真,以为那雷器为麦粉所知,但二位难道不知真相如何?” 元澄与元嘉心中一凌:原来元英打的是这个主意? 正文 第五三四章 小不忍则乱大谋 农历六月,本就是最为酷热之时。式乾殿前后空空旷旷,连棵树都没有,将大殿晒的如同蒸笼。 高英穿的极为清凉,一袭轻纱,一件抹胸。胸口白嫩如玉,仿佛要爆开一般。 五指如葱,捻着一支银勺,轻轻的在酥山上刮了一层冰沙,送入口中。 “尝一尝,看与你去岁所制,有无差别!” “谢过太后!” 李承志懒洋洋的拱了拱手,抓着银勺尝了一口,又心不在焉的夸了两句。 侍立在旁的秦松微微的皱了皱眉。 如今的他,就如元恪之时的刘腾,任长秋卿,兼少府卿、太府少卿,加内侍中,可谓是位高权重。而眼下的李承志除了郡公的爵位,再无一职傍身。 但此时,李承志坐着,他却只能站着? 这也就罢了,便是太后当面,李承志竟也殊无敬意,无论是行举,还是奏对,都透着一股敷衍的意味。 若非侍奉日久,已能从日常的一些习惯中揣摩到太后的一些心思,看出此时的高英甚是愉悦,秦松早出口喝斥了。 看他萎靡不援,心不在焉,高英稍一思索,嫣然笑道:“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很是辛苦。也怪孤心急,甫一听你归京,便迫不及待的想见你……该让你歇上一夜,明早再召你入宫才对……” 李承志心中微微一紧。 乍一听,似是临朝称制的太后对远征得胜归来的臣子的关切之语,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但李承志却知道,高英就只一个意思:我想你了…… 他瞟了一眼秦松,只作不知:“太后言重了!” 只这一句,竟再就无声,殿内又复归沉寂。 看他百无聊赖的模样,高英恨的银牙紧咬:孤就让你这般不耐? 数月不见,本该一诉相思之苦。这挨千刀的倒好,竟连话都懒的多说一句? 秦松早就等着了,心想若换成旁人如此敷衍,太后早就凤颜大怒,治他不敬之罪了。想必应是李承志携胜而归,才忍了这般久。 窥到高英的脸色稍变,秦松就往前一步,欲高声喝斥李承志。但嘴都还未张开,便见太后广袖一挥:“到殿外候着……” 被赶出去的,不该是李承志么? 秦松好不惊讶,连声应着诺,躬腰退出了大殿。 待迈出门阶,稍一抬头之时,他才知李承志一直盯着他。 “你看他做甚?” 高英面寒如霜,将酒盏重重的往案上一顿,“难道他比孤还要好看?” 一个老太监,能有多好看? “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嗯,那个太监也不知道……” 高英的心情稍稍舒畅了一些。 感觉秦松一走,两人之间的那层屏障就凭空消失了一般。 早知道,方才就该撵出去。 “此话何意,孤不知道什么?” “若不出我所料,京中已然风传,我与你如何如何!” 高英微一错愕,悄脸陡然一沉:“孤怎不知?” “你若知道,就不会这般急切将我召来,总该缓上一日,见到我的奏呈。 那老太监也定是还未耳闻,不然早就该避嫌留在殿外,而非等你撵他。也更不会蠢蠢欲动,欲斥我殿前失仪,对你不敬……” “你适才归京,又是从何处听闻?” 李承志呵呵一笑:“高猛说的!” 高猛? 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夏州,又能从何处听闻? 不对,是高肇……他这般所为,究竟是何意图? 让李承志与朝廷反目,让朝臣以为她这个太后居心不纯…… “你让贞儿(高贞)代信,不是说一切安好么?” 直到此时,才见高英的脸色稍变了变,但大都是怒色,而非惊谎。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已是大半年。 如今的高英日见稳重,已无之前的娇狂、蛮横,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 看来不论男女,权力才是最好的催熟剂…… 李承志悠悠一叹:“我在关中留了三万中军,又将州兵尽遣散于各郡。如此布置,便是有人欲图谋不轨,也要量力而行。既然关中未乱,自然一切安好……” 高英气的一巴掌拍到了案上:“关中未乱,那他处呢?你说一切安好,我便以为是我猜错了……那你为何不予贞儿言明?” “你都说了是猜,如此动摇国本之大事,若无真凭实据,谁敢妄下定论?” 李承志懒洋洋的往后一靠,让自己坐舒服了些:“你是生怕元英恨我不死,还是恨我归京后太舒服了?” 高英愣了愣。 是了,只是臆测之言,如何让他言明。难道让他告诉高贞:高肇欲反? 朝臣本就先入为主,认定他居心不良。再听他攻讦高肇,定以为他是心怀不贲,有意构陷。 而自己便是知道又能如何,难不成凭李承志一句臆测之言,就夺了高肇兵权,再度易帅? 军国大事又非儿戏,便是她一意孤行,元英等辅臣也绝不会答应。 高英一阵气苦,恨恨的瞪着李承志:“全赖你……若是你留在京中,时时警醒予我,何来这般波折?” 你这是没地方赖了? 李承志呵呵一声:“若非是我,关中早乱成了一锅粥。说不准敌军已然兵出潼关,直指京城……你安能得以稳做殿中?” 高英的脸猛的一红。 也怪她自己,若非对高肇深信不疑,焉能被其蛊惑,易其为帅,解了李承志的兵权? 若非李承志予捷报中一番痛陈,她依然被蒙在鼓里。而便是已然醒悟,也为时已晚。 那时高肇已然领兵出京,李承志已愤然北下。朝臣更是被李承志激的暴跳如雷,反倒更为信重高肇。 更何况,高肇还留了后手:若她据理力争,或是她欲褫夺高肇兵权,她与李承志如何如何就会满城风雨。举朝都为认定她这个太后在为奸夫狡辩。 太后毕竟是太后,而非皇帝。不看强势如元恪,依旧不能随心所欲。 所以只会更糟! 越想越是懊恼,高英肠子都要悔青了…… “莫慌,万一是你猜错了呢?便是猜对了,三五月内也当无虞……至少也该在柔然退兵之后。” “那三五月之后呢?” 三五月之后? 李承志哂然一笑:“如今我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能顾得上三五个月之后?先过了眼下这关再看吧?” “有孤在,谁能害你?” 这根本不是谁害不害我的问题,而是……老子不干了…… 正暗中自嘲,听秦松在殿门秉道:“太后,任城王、中山王、广阳王三位殿下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承志稍坐直了些,正色道:“切记,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如何,待过了今日,再计较也不迟!” 高英心中生出丝丝暖流,头点的斩钉截铁…… 正文 第五三五章 小丑是自己 正在修改,请十分钟之后再看。 ………… …… …… …… 见到元英,李承志才知何谓人头鬼面:脸上如同涂了一层姜汁,不见半丝血色。两眼深陷,目中黑多白少,就如鬼目。仔细一看,竟连充斥于其中的血丝都已渐暗。 脸上已无多少血肉,仿佛用刀剜去了一般,再加枯黄如草的白发,就如已经毙命多日的饿殍。 结合一些传言,李承志当即就断定,元英这是天绝之症,也就是食道癌。是硬生重的饿成这般模样的。 虽然惊讶,但他殊无半丝同情之色。依旧风轻云淡,莫说起身相迎,竟连手都未拱一下。只是席地而座,一手后撑,一手举着一盏果酒吸溜。整个人半仰半躺,似是恨不得躺倒睡一觉。 元英尚可,只是呵呵冷笑。而元澄却气的脸色乌青。 “便是不论官爵,孤等三人哪个不比你年长三五十载?更何况广阳王即将为你外舅,你敢如此不敬?” 已在被打了左脸,难不成还要我腆着脸、装着笑,再将右脸也凑上去? 没有这么犯贱的…… 似是如梦初醒,李承志微一偏头,朝着元嘉略略一拱:“倒是未看到殿下……” 元澄气的直抖,元嘉却若有所思:李承志竟敷衍都懒的敷衍,摆明今日已无法善了。 紧随三元之后的秦松更是眼珠子都快突了出来:原来李承志并非只对太后无礼,他是对谁都无礼…… “放肆,三位亲王皆为国之柱石,李郡公安敢无礼?” 太后厉斥一声,又喝令秦松,“还不搬座软榻,扶中山王就座?” “就放予此处!” 元英指了指李承志的上首,几个太监摆好软棍榻。元英堪堪坐就,两道目光就如寒芒,刺在李承志的脸上:“便是有大功傍身,你何敢如此嚣张无忌?” “我明知道你要害我,我何必又要与你虚与委蛇?也莫要以‘少不经事,难堪大任’,‘玉不琢不成器’这一套说辞来敷衍予我!” 李承志半丝都不退缩,双目直视元英,“中山王,我知你夺我兵权、易高司空为帅并非全为此故,因是欲平衡朝局、不愿使高氏坐势成大而已。 但李某百思不得其解,我已于关中大胜,甚称奇功,且且交卸兵权于李韶、刁整,更是孤身北上。殿下却依旧不依不饶,这是何故?至于谣传我与太后如何,更是滑天下之稽,故而就莫说提及了,陡惹人耻笑。” 这次莫说秦松,就连高英的脸色都变了。 官场上向来讲究光风霁月,和光同尘。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李承志一张嘴却就是撕破脸的架势。分明是摆明车马,要与元英论个是非曲直。这已然是要往死里得罪人了,而且并非只是元英,还有身为首辅的元澄,以及即将为翁婿的元嘉。 高英总觉有些不对,一时间又辩不出哪里不对。 但他至少知道,李承志万万不该将她二人之间如何如何的流言喝破。如此一来,岂不是天下皆知,还让她日后如何单独召见李承志? 李承志直问本心,元澄与元嘉皆是脸色微变。 若非方才一番秘谈,连他二人都不知元英对李承志步步紧逼,皆是因“天雷”而起。李承志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只是其次,关键是李承志此时的这番做派,竟是半点余地都不留。 元英暂且不论,已然行将就木,不久于人世,得罪了也就得罪了。 但元澄与元嘉呢? 二人皆为宗室、贵为亲王。且功高著世,贤名远播,凡幼帝亲政之前,他二人便如定海神针,辅臣之位不可动摇。 李承志已然与高肇决裂,若再与他二人反目,这官,还怎么做? 便是病痛缠身,元英的神智却极是清明,直觉更甚:他总觉的,李承志似是破罐子破摔。 他隐隐抓住了一丝念头,又似不敢置信,沉声喝问道:“你欲如何?” “不如何!古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李承志轻声笑着,“我只想问广阳王,诸公如今视我李承志,又为何物?” 这番话何其诛心,至此时,元英哪还有如之前般镇定。两只眼眶急剧收缩,额头上隆起根根青筋,狰狞而又可怖。 “是不是又要喝我大胆、无礼、不敬?” 李承志意兴阑珊的叹了一口气,“先帝在时,我与陛下时常就这般奏对,不知已被骂过多少回,但有何用?” 意思是你元英与元恪比起来,还差着一些。 但就事论事,不管李承志对元恪如何不敬,元恪时常骂作他是“逆臣”,也不过是嘴上说说。 而如今,元英等人却真是视李承志如仇冠的…… “放心,我李承志若真有不臣之心,就不会委屈求全,更不会交卸兵权。且如今人就予诸公当面,要杀要剐,还不是任由殿下处置?” 李承志微微一笑,“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教而诛是谓虐,故而便是欲治我死罪,也该叙明罪状才是?” 已到这般地步,哪还有脸面可言。元英猛的咬起了牙:“好,我且问你,何来的河西遗部?” 从甫一问世至如今,也才堪堪半年。且眼下不论是柔然、高车,还是元魏都着紧于战事。再者已予李松等人万般交待,李承志不信元英已查了个水落时出? 他眉头微微一挑:“朝廷都不知,我如何能知?” “那你安敢将国之利器轻予外族?” 国之利器? 李承志懵住了。 他原以为,元英为问他“勾联外族、擅起战端”的名议问罪。岂不想,根源竟在这里? 李承志有一种卯足了劲,却一拳打在了空气中的感觉。 “就只因此故?” “只?” 元英阴阴一笑,彻底不再伪装,“李承志,如今世人皆知你李氏之雷器锐不可挡,世间难敌。而你欺天昧地,千金敝帚,是何居心?” 元澄紧随其后,厉声喝道:“你口口声声称对先帝忠肝义胆,碧血丹心。却屡次欺瞒予他,可见揣奸把滑之态……” 元嘉又语众心长道:“你天纵其才,更饱读诗书,焉能不知匹夫无罪,怀其壁也的道理?故而莫要再置气,你若坦之以诚,便是封你个国公又如何?” 这双簧唱的好呀,前两个唱红脸,后一个唱白脸。 “欺天瞒地,千金敝帚……早说啊?” 李承志突然就笑了起来:“中山王,你若早些言明,使我知道你因此而生忌,我早将天雷配方交予元熙,令他八百里加急送往京中,何来之后这般多的事端?” 他越笑声音越大,震的窗纸都嗡嗡有声。元英的脸色却更见阴沉,仿佛能滴出水来。 元英是他长子,更是中山王世子。李承志出兵之时,还是他亲自安排,迁为李承志的中兵统将,也就是那三营虎贲的主官。 本是欲借此机让元熙与李承志结份香火情,再捞些功劳,谁知阴差阳错,到头来却做了奸细。 李承志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 什么怕他轻敌、什么平衡朝局全是借口。元英是怕他一胜再胜,而后一不做二不休,最终造反。 怪不得他当着元怪的面交卸了兵权,遣散了亲卫之后,孤身只带了数十仆臣南下之后,元英都不放过他。 若非回京途中每至一县,都会有京中遣来的羽林等候,近似监视一般,他何至于走了足足四十余日? 何谓异曲同工,曲途同归,不谓如是也。 他正愁如何撂挑子,元英就递上了板凳…… 李承志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稍后,我便将一应配方并那天雷送予宫中,正好也让诸公见识见识……” 这么好说话?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尽是狐疑。相互使了个眼色,元英沉声问道:“不会又是鸡子、麦粉那一套诓骗之词?” “绝不会……” 李承志抹了一把眼泪,“见过之人何其多,便如元鸷、元熙,一辩便知真假……但某有一事相求!” 元英大袖一挥,好不爽快:“直言便是!” 元澄与元嘉也是频频点头。 他们都以为,李承志听到元嘉方才所言:便是封你个国公又如何,从而动了心思。 凭心而论,李承志屡立奇功,不赏委实说不过去。虽说之后屡有骄狂之举,但瑕不掩疵。就如元澄与元嘉所言,便是想治他的罪,竟都找不出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再者他已贵为郡公,如今更有开疆拓土之功,再进一步,封个国公绰绰有余。 况且予元魏而言,爵是爵,官是官,不见宗室亲王整日混吃等死的也是一抓一大把,何况国公? 便是他心有不贲,日后不用就是了。只要能堵住悠悠众口就行…… 三人这般做想,故而很是淡定,只待李承志开口,便会向太后请命。 至于太后会不会答应? 呵呵呵…… “经此一次,李某才知世道人心为何物?” 李承志悠悠一叹,目光依次在众人脸上扫过。 元英与元澄神色依旧,就只元嘉稍稍有些赧然,似是未帮这准女婿说话而有些歉疚。 而看高英时,脸上浮出一丝埋怨,好偈在怪李承志不该如此不留余地,彻底恶了元英与元澄。 你当我没看见说到“将天雷并秘方送予宫中”之时,你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丝窃喜么? 早该料到的。 高英姓高不假,但她如今,却是元氏的太后。 便是他自问没事若观火,明察秋毫,一时间竟也辩不出高英到底是人,还是鬼? 若非如此,今是这殿中剑拔弩张,反颜相向。不论是他,还是元英,皆视她这个如无物,依高英的性情,早就暴跳如雷了。 如今却端座殿上,稳若泰山? 至于元嘉,人家本就姓元…… 李承志恼倒不恼,就是有些想笑:两刻之前,自己都还劝着高英“小不忍,则乱大谋”。 至头来,原来小丑是自己? 他悠悠一叹,朝着高英拜了拜:“臣予沃野之时,不得已与乱军夺城,不慎中箭,伤了腑脏,故而奏请太后,能否允臣辞官,颐养天年?” 高英横了李承志一眼:“你才几岁,就要颐养天年?不准!” “那请太后准臣休养些时日,待臣恙体稍安,再叙职也不迟!” 元英正要接话,高英俏脸一冷:“你欲休养到几时?” “一两月吧!” 一听不是三五月,高英心下稍松:“准了!” “谢太后恩旨!” 李承志起身拜了一拜,又道,“既如此,我臣就先行告退,稍后将那天雷并秘方一并送来……” 一听秘方,高英兴奋的都有些坐不住了,但面上依旧气定神闲:“又何必急于一时?” “还是早此为妙!” “也好!” 得了高英首肯,李承志施施然的出了大殿。听到脚步声渭行渐远,似是纷外沉重。 高英心中有些歉疚,叹了一声,又望了望殿中的元英、元澄、元嘉。 看三人喜上眉梢,她才后知后觉:莫不是李承志以为,自己与元英等人沆瀣一气,在算计于他? 确实有些算计,但李承志又 “谢太后恩旨!” 李承志起身拜了一拜,又道,“既如此,我臣就先行告退,稍后将那天雷并秘方一并送来……” 一听秘方,高英兴奋的都有些坐不住了,但面上依旧气定神闲:“又何必急于一时?” “还是早此为妙!” “也好!” 得了高英首肯,李承志施施然的出了大殿。听到脚步声渭行渐远,似是纷外沉重。 高英心中有些歉疚,叹了一声,又望了望殿中的元英、元澄、元嘉。 看三人喜上眉梢,她才后知后觉:莫不是李承志以为,自己与元英等人沆瀣一气,在算计于他? 确实有些算计,但李承志又“谢太后恩旨!” 李承志起身拜了一拜,又道,“既如此,我臣就先行告退,稍后将那天雷并秘方一并送来……” 一听秘方,高英兴奋的都有些坐不住了,但面上依旧气定神闲:“又何必急于一时?” “还是早此为妙!” “也好!” 得了高英首肯,李承志施施然的出了大殿。听到脚步声渭行渐远,似是纷外沉重。 正文 第五三四章 真雷 李承志原本准备在殿中仰天狂笑,而后大喝一声:老子不干了。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有多坚定,他甚至在入城前去了一趟皇陵,当着一众家臣的面,指着元恪的牌位赌咒发誓:我李承志有生之年,绝不再为朝廷领一兵半卒…… 但如今,已然没必要了。 他即便真心想为元魏鞠躬尽萃,死而后己,朝廷也不敢用他。 至少短时间内,想都别想。所以,何必多此一举? 一想到他辞官之时,高英患得患失的模样,李承志就却觉的无比欣慰。 怪不得,元英、高肇等人密谋夺他兵权之时,这女人竟未提前提醒他一声? 果然,权利使人迷醉,但也更能使人理智、冷静,擒得清轻重。 就如高英,在家国、权力面前,感情终要是弱一筹的。 再如元嘉、高肇,所谓的亲情,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的踏脚石。 这样才对吗,也省的到反目那一天,感觉好像对不起谁似的。 李承志猛的想起了前世的一句梗: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倒让一众家臣一头雾水。 “家里应是等久了吧?” “仆去报信时,家主、夫人,并众少夫人、小郎等皆在府外等候。” “父亲想必一肚子的怨气吧,却有口难言,哈哈……”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李始贤现在是如何模样,李承志有些幸灾乐祸,又倍觉温馨。 “总不能让父亲、母亲干等到日落吧?我就再不入宫了。李睿!” “仆在!” “将那天雷送入宫中。” “啊?” 李睿头皮一麻。 那几枚天雷,是郎君教他一手炮制的,他还能不知道真假,万一被识破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若有人深究,仆该如何做答?” “一问三不知便是,有何怕的?” 李承志好不轻松,“放心,朝臣皆知我视此物为珍宝,绝不会轻泄于人,故而你只说不知便可,定无人心疑。 再者我已将秘方交于秦松,由他代呈于太后,其中不厌其烦,极为详尽,一看便知。想必无人再追问于你,却就是了……” 李睿心下稍松,独自驱着一驾马车驶向宫门。李承志在出宫之际,高英就予今日当值的元谳交待过,故而禁卫只是稍做查验,便予放行。 看李睿驾着车,大摇大摆的进了宫门,李承志心出一股奇怪的念头:若自己遣李睿为死士,今日怕是能将高英与元英等来个一锅端。 但有什么用? 他失笑般的摇了摇,登上车辇往延年里行去…… …… 殿中复归沉寂,高英脸色阴沉,心中患得患失。 今日,怕不是又中了元英的计? 称制之初,她何等的雄心勃勃,壮志凌云,自以为可一展抱负,一显身手。如先帝何等雄才伟略,不依旧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诸辅并众朝臣,自然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初时,好似确如她所愿,元姓三辅也罢,三位汉辅也罢,大都对他毕恭毕敬,极少驳她颜面,高肇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但时日愈久,她才慢慢醒悟,这等想法是多么的幼稚。 她只是一介久居于深宫的妇人,又岂是这些于宦海浮沉半生,不知经过多少风浪的老狐狸的对手? 元恪之所以那般,不过是宠着她,让着她而已。 而诸辅并一帮朝臣,却是哄着她,就像哄傻子一样,包括高肇。 不论大朝小朝,但凡由她决议,众臣莫不口称遵从。但之后行事却阳奉阴违,与她背道而驰。 若非李承志痛陈质问,而后又得元英提点,她依旧以为尽在掌握之中。 原来,全把她当傻子糊弄? 如今,她看谁都不像好人,觉的谁都在算计她,包括李承志。 就如元英所言,李承志若真是赤子之心,对她忠肝义胆,为何对雷器之事百般欺瞒? 相对而言,已无几日好活的元英好像更为可信。 但高英又觉得,也难保元英不是别有用心,怕她威胁到幼帝,故而离间于她,借机剔除如高肇、李承志这般相对与她亲信之人,继而削弱她这个太后的权柄。 而如高肇,本该是她最为信重之人,却也如元澄等全般,百般欺瞒于她,如今更是隐露不臣之心? 而元英又说,谁反,高肇都不会反,至多弄权而已,因为他反不起来。反倒是坚称高肇必反的李承志更有造反的理由和能力…… 一时间,高英心乱如麻,不知何人可信,更不知该寻何人问计。 没一个好东西…… 正暗中恼恨,秦松一声低唤,高英才回过了神。 “秉太后,李氏家臣在殿外求见,称奉李郡公之令,已将所需之物带来。” 她眉头一皱:“李承志呢?” “称是突觉不适,急咳不止,请了宫中御医,回府诊治了。” 高英猛的一愣。 方才是借病辞官,此时又是借病不朝,再过几日,是不是借病连宫门都不会再入半步? 她突然生出一丝明悟:李承志堂而皇之,敢予殿中坦然提及孤与她如何如何,目的怕不是就在于此:怕朝野非议,孤若日后召他入宫,怕是要慎之又慎,三思而又三思? 高英暗暗咬牙,忽又一声冷笑:“如此正好,算是遂了中山王的意!” 高英说的莫楞两可,但元英也罢,元澄与元嘉也罢,自是心知太后此言何意。 李承志有没有在沃野中箭,有没有受伤,元怿一清二楚,是以朝廷也一清二楚。 包括李承志与元怿当面赌咒发誓的那一句,元怿于奏呈中一字未改:有生之年,李某若再领一兵半卒,九世不得好死。 他这分明是失望之极,已对朝廷心如死灰。 而如此一来,却正中元英的下怀。 不领兵才好,也省得李承志久恨成仇,难保不会如元怀、元丽一般悍然起兵。 至于其擅战……只要有天雷利器,便是派个阿猫阿狗,也能将昌义之、裴邃、伏罗之流打的如丧家之犬。 越想越是畅快,元英恨不得大笑三声。但脸上却装做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常言少年心性,太后又何必于李郡公一句恼羞成怒之词而耿耿于怀?以臣所料,耐不过十日半月,他便会悔之莫及。 再者刚过易折,若不经磨练,安能委以重任?便如我等,哪个不是几起几落,宠辱不惊?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便是如此。” 说罢,他还有意看了看元澄。 被元英几句蛊惑,高英竟又觉得言之有理。 不看元英,钟离之败之后,差一些被问罪处死。虽最后被一免到底,但堪堪一年,便又官爵尽复,被委以重任。 元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文昭武略,赤胆忠肝,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只因被元恪猜忌,差点落个如元勰一般的下场。 但即便如此,元澄依旧安之若素,未有过半句怨言…… 想到这里,高英又猛的多了些信心:公是公,私是私,军国大事,又岂能受儿女私情所累? 若李承志有心,自然能理解孤的若衷…… 她猛吐一口气,稍振作了些:“即如此,就先随孤看看那天雷,是否真如传言中的那般神奇!” “遵旨!” 几个齐声应诺。看着连人带榻抬出殿的元英,元澄与元嘉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恼怒之色。 任二人奸滑似鬼,但哪里能想到元英临了临了,即将入土之时却能背信弃义,反戈一击,将他们当刀使? 一石数鸟,即离间了太后与高肇、李承志,又使太后幡然醒悟,吃一堑长一智,更为幼帝免除了许多隐患。 偏偏这老贼一心为公,诸般所为皆是大义之举,称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他们想恨都恨不起来。 元澄怅然一叹:“罢了,至不济日后对太后恭敬些,少些私心便是。只要李承志送来这秘方为真,便是再让他谋算一次又何妨?” 道理虽是这般的道理,元嘉总觉的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即恶心,又难受。 这何止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简直是自断一臂。 便是与李承志将成翁婿,日后怕是也形同陌路。 元嘉恨的牙恙恙,偏偏无计可施。 一个将死之人,陡之奈何? “也罢!” 元嘉恨恨的一挥袖,与元澄并肩出了大殿,步行往华林园中。 依李睿的交待,一众禁卫已将几箱铁罐卸下,又依次摆开。 虽是第一次得见,但堪称如雷灌耳,元英新奇不已,摸着一枚铁罐,好一阵端详。 通体浑圆,约摸人头大小,似是生铁所铸。罐上有孔,插有一根细绳,竟有数丈之长。 更为怪异的是,搬运之时,好似听到其中有水晃之声? 元英问道:“其中藏有何物?” 李睿将头一低:“下官委实不知!” 要是连他都知道,李承志何需装模作样的编一册秘方? 元英反应了过来,又疑声道:“秘方呢?” “郎君称他已交由长秋卿,由其代呈于太后!” 糊涂! 若是那阉贼好奇心作祟,偷看了怎么办? 心中暗骂,听到身后有动静传来。他回身一瞅,见一座御辇缓缓行来,似是坐着太后并幼帝。 再看秦松就侍在车旁,元英心下稍松。 前后不过一两刻,秦松并无机会。再者事关重大,以这阉人谨小慎微的秉性,想来也无这般大的狗胆。 心中这般猜想,元英又令宫人将他抬了过来。 玉辇已经停下,透过纱帘,看高英似是在安抚劝帝:“上次演试麦粉之时,陛下便已见过。今日定是要比上次响上许多,陛下怕不怕?” 小皇帝才只六岁,予这等如同天罚一般的神物焉有不怕之理? 但便是两只小手攥作一团,眼中却透着一丝兴奋:“母后放心,朕不怕!” “不怕就好……嗯,演示吧!” 高英掀开车帘,向李睿一指。 “微臣遵旨!” 跟着李承志水涨船高,李睿如今已是从六品的中军参事,所以还真不是胡乱称呼。 他急跑两步,让一众羽林又往后退了一下,而后抱着一枚铁罐和火绳,往一堵石墙下奔去。 李承志予元恪演示鸡子之时就在此处。之后得元昭秘报,得知李承志予关中试演麦粉之时,高英心血来潮,又在此处试了一次。 也正是那次,无论是高英也罢,还是诸辅并朝臣也罢,皆对李承志能否胜过昌义之产生了疑问。 因为太简单了,是人一看就会。 而且时灵时不灵,若扬于城头,百次中都不一定能炸响一次。若再装进铁罐,就如废物,怎么都不炸。 但如李承志在汧阴演示之时,扬于石屋之中一,再射以火箭引燃之后的响动却不小,威力也极大,将小皇帝吓的不轻…… 所以园中置备的很是齐全,不但修有一截城墙和烽燧,还仿照军阵扎了数十只草人草马。不但穿着衣掌,还披着半甲。 为显示其威力,李睿特意让一众禁卫将草人草马聚了一起,准备让雷在人与马的脚下爆炸。 看李睿边跑边将那铁罐举到头顶使劲摇晃,就如和尚做法事一般,元澄不解道:“这是何意?” 旁人哪里知道,也就高英等幼帝宽衣之时,匆匆将那秘方过目了一遍,虽知其意,却不知其理。 她微一摆手:“稍后再论,先看威力如何!” 几人点头应是。又听李睿喊了一声戒备,当即便有禁卫挡在车辇并元英等人身前,组成了一道盾墙。 火绳足有五六丈,但烧的极快。李睿也就奔出了十几步,刚刚伏倒在地,便见远处爆出了一团火光。 虽然离着十数丈,但众人看的极为分明,感受更深:与麦粉相比,这次冒出的火球更大,却下的震感更强。 待烟尘散尽,眼中已能识物之时,众人更是骇然色变:城头被炸出了一个豁口,城上的假人依旧狂燃不至。再一细瞅,数十个假人候马,倒下了近有一大半? 鸡子自是不用提,与麦粉那次相比,威力何止大了一倍? 高英与元英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喜:竟与元鸷、元熙秘报中的景像一般无二? 李承志这次没掺假,送来的是真雷…… 正文 第五三五章 人嫌狗憎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如今是八月,白日里依旧酷热,但天色渐晚,临近黄昏之时,就明显的感觉到比起仲夏之时,气候已凉了许多。 殿中撤了尚扇的宫女,众佳丽也不再穿若隐若现的纱裙,大都添了宫衣。 早就薰过柏香,还添了点硫黄,故而并无蚊蝇烦挠,殿中甚是清静。 但高英却紧皱着眉头,看起了心情很是沉重,还带着些失望。 她翻了翻案上的邸报,沉声问道:“如此说来,夏州明郡的火油已被李承志采竭一空?” “确实如此!” 元晖拱手应道,“暗卫(元魏朝廷秘探,又称绣衣使,类明朝锦衣卫)扮做途径北镇的商贾,在湖边藏了足足一月。只集得杂油数瓮。八百里加急带回京后,便交由任城王殿下。” 元澄叹了一口气,接着回道:“元领军交予臣后,臣便按太后交待,逐步熬炼,最终只得清油三升(十升一斗,一升约一斤),可制天雷三枚!” 元嘉迫不及待道:“有无试过,威效如何?” “与六月予华林园中试演时一般无二,钢珠如雨般激射而出,待尘烟落尽,分许厚的铁甲已是千疮百孔,形如蜂巢。” 已过了两日,但一想起血精肉糊,活生生的一个人眨眼间便支离破碎,元澄就不寒而栗,“因仓猝行事,过于疏忽,试制天雷之中误炸过一次,臣的四名亲卫当场毙命,无一全尸……” “是哪里出了差错?”元嘉又问道。 元澄摇了摇头:“许是将油温的太热,许是晃的太急,也许是见了明火……等我闻讯赶至,好好的一座石屋已被炸的四分五裂,其内一片狼籍,更无一个活口,故而已无法得知。” 其实元澄心知肚明:每一道步骤,都是一丝不苟的按照李承志给的秘方执行的。所以这一次误炸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更何况,李承志早已在秘方中说的清清楚楚:稍有不慎,便是十死无生,一把灰烬。 这次还算好的,至少没烧起来。 元嘉不由的松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李承志这秘方倒是没掺假。也更未瞒混:此油得之不易,便是他,也才制雷两千余……” “便是未掺假,又有何用?” 高英重重的案上拍了一掌,面寒如霜:“一月才只得油三升,制雷才只三枚,一年也才是三十余。而李承志只是予清安一役,便用了足有上千枚。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等三十年,才能将此物用于战事,而且只多一次,便能消耗殆尽?” 元澄等人默然垂首。 不怪太后恼怒。 为了此物,高英就如自断一臂,不惜与李承志生隙。而元嘉更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心血,拼着落个身后骂名,才逼的李承志交出秘方。 但到手之后才知,竟是如鸡肋一般的无用之物? 还不如当时装做一概不知,至少不用逼的李承志心如死灰,与朝廷离心离德,如今更是像闲云野鹤般置身事外。 可知此时的太后何等懊悔。 但事已至此,便是肠子悔青又有何用? 高英咬着牙,定了定心神:“此物既然现世已近千年。孤不信这天下之大,就独有金明郡才有?是以应遣使尽快寻访…… 如此国之利器,关乎我朝百年荣辱,乃至千秋大业,是以望郡公万莫懈怠……” 元晖深深往下一拜:“臣遵旨!” 高英稍一沉吟,又看着元澄与元嘉:“朝中搏学广闻之士众多,饱读诗书之辈更是数不胜数。故而应予各司降诏,着重询问……” 李承志说是从书上看来的,你就真当他是从书上看来的? 不然他会制冰、会冶铁、会锻甲、会造雷,但为何别人就不会? 心中腹诽,元澄还是恭恭敬敬的应道:“若论山川物志、地理堪舆,举朝无出郦道元其右者。如今他任御史中丞,就在京中,不如臣稍生就将他召来,详劝过问?” “可!” 高英点了点头,依旧直戳戳的盯着元澄。 这等老狐狸,都快要修炼成精了,哪能不知太后此为何意? 这分明就是让她想办法,再从李承志嘴里套套话。 但问题是,那也是个小狐狸,而且头不是一般的硬。如今对朝廷更是一肚子怨气,即便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怕是也问不出半句实话。 思忖少许,元澄又叹了一口气:“解铃还需系铃人,自是该寻李国公问问才是。但如今不论是臣,还是广阳王等,皆与他几近水火势,若冒然相询,反倒会画蛇添足。故而臣呈请太后,可否择一契友故戚,登门拜访?” 泾州李氏就只两支,哪还有什么故戚? 而如今李承志还未大婚,所谓姻亲皆做不得数。故而也就只能择一深交之辈。 而且份量低了都不行,必须是那种但凡上门,李承志就得倒履相迎,不能拒之门外,更不能三言两语就糊弄出来。 稍一思索,高英就想到了崔光。 “也莫等明日了,我稍后就予崔尚书下旨,明日也不需参朝,直去李府便是!” “太后圣明!” 一提李承志,高英就有些烦燥,一改往日的沉稳内敛:“回京当日,他称有恙,需休息些时日。如今已然两月,想必已然平复如旧,但怎不见他来述职?” 元澄和元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这根本不是李承志有没有病、病好没好的问题,而是他大伯死了,需要服齐哀之丧礼,更需丁忧一年。 法理不外乎人情,更何况如今的元魏已与汉家王朝无异。 既称以孝治国,自然不能不讲道理。李承志不愿夺情起复,你还能将他押来任职? 而太后故意略过这一茬,就跟失忆了一般,摆明是不想和李承志讲道理了。 元澄稍一沉吟,温声劝道:“臣以为,左右不过还有十月,与其落人口实,更让他怨上加怨,倒不如听之任之。待丁忧期满,再召他也不迟。” 意思是你便是将他强召而来,他若不愿效力,整日混吃等死,你又能将他如何? 这是个顺毛驴,你得顺着捊…… 高英恨的直嗫牙花子。 那李始良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 罢了…… 她徐徐吐出一口闷气,捏了捏眉心:“元司徒,孤这数日都未过问,不知北镇战事如何?” 元嘉欠了欠身:“秉太后,一如即往:虽不敢称高司空连战连捷,百战百胜,但十战之中足胜七战。据前日高司空遣快马送来的急报中所称,蠕蠕日渐势微,似有退兵之意。” 元晖连忙补充道:“臣接到诸方密报,也是如此说法……皆赖高司空运筹帷幄,实乃太后之幸……” 本以为太后必然凤颜大悦,但不想神情更见冷肃。元晖心中微凌。 怕不是如李承志时常之戏言: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诸镇情势如何?” 元晖忙敛杂念,恭声应道:“秉太后,可称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北地诸郡呢?” “河清海晏,风平浪静!” 高英翻了翻邸报与密奏,无论是北征之副帅崔延伯,还是予高肇麾下领军的元渊之呈报皆是与元晖大同小异。 就连一向与高肇水火不容的元怿,此次竟都难得的夸了高肇几句。 称高肇一至北镇,就如虎啸山林,北镇之宵小之流、心思浮动之辈尽皆消声匿迹,服首帖耳。 也未见高猛有何异动,确如元晖所言,夏州一如即往,风平浪静。 如此一来,岂不是与李承志所料背道而驰? 却正中元英之言:高肇如无根之浮萍,既如造反的理由,也无造反的能力。故而十之八九是李承志心恨不贲的构陷之词! 此时看来,好像更加印证了元英的猜测。 一时间,高英的心境又有了变化,欲令李承志夺情起复的心思不由的就淡了许多。心中也轻快了不少。 想必今晚定能睡个好觉。 下意识的看向案边滴漏,已是亥时四刻(晚十)嵩英的脸上顿时浮出一丝歉疚:“一时不察,竟这般晚了?辛苦诸卿!” “太后言重!” 高英微笑颔首,又一挥广袖:“秦松!” “臣在!” “备三分酥山,差人随行,送至府上……嗯,予中山王也送一份……” “臣遵旨!” “夜深了,诸卿就早些回府,早些安歇!” “诺!” 目送高英离去,三人心中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丝念头:如今的太后愈见达练,那还有先帝之时骄娇轻狂? 三人相继离殿,出了式乾宫,看四下无人,元晖急走两步,连连拱手,姿态很是谦卑:“请教二位殿下,下官秉奏北镇战事之时,见太后似是隐露不喜之色,不知哪里不妥?” 元澄心中隐隐冷笑。 何止此次不妥,该是哪里都不妥。 元晖外为绣衣御史,内为暗卫统领,不说恪尽职守,能防患于未然,灭祸于阋墙未起之时,但凡稍微用点心,焉能使先帝遇刺? 故而便是不灭他满门,元晖坟头上的草也该有三尺高了。 巧在巧在,李承志拒不夺情起复,不原迁领军将军(禁卫统领,原于忠之职)之职,更不愿事秘访州郡,暗察天下百官的绣衣御史之职。 又加太后虽有可信之人,难无一可堪此任,是以才暂时饶了他一命。依旧令他事绣衣御使,兼中领军(领军将军的副手)。 用虽用了,但实属无奈之举,故而太后总看元晖不太顺眼。 恰恰元晖眼高手低,不懂识时通变,意拿谄谀先帝时的那一套来献媚太后,岂不是弄巧成拙? 无论是元澄还是元嘉,皆是心知肚明,但又怎会多嘴? 元澄呵呵一笑:“若是军务,或是政事,我与广阳王自是驾轻就熟,更是知无不言。但论直驾侍卫,私查暗访,我等皆是一窍不通,故而教无可教!” 我问的是这个吗,我问的是如何讨好太后。 元晖再蠢,也知元澄在敷衍予他。再看元嘉,更是已魂游天外,盯着端殿发呆。 顺眼一看,好似是秦松正欲出宫。 元晖顿时计上心来,仓猝一拜:“多谢殿下指点,衙中还有旧务,恕下官失礼,先走一步。” “自去便是!” 看他急匆匆的却追秦松,元澄露出了一丝讥讽。 吃一堑长一智,受过那般大的教训,太后安能不知前车不忘后事之师的道理? 比起聪明伶俐,足智多谋,秦松给刘腾提鞋都不配,但就有一桩好处:守口如瓶,忠耿不二。 故而莫说套话,元晖怕是连个好脸色都看不到。 心中哂笑,元澄又回过头,看了看身侧皱着眉头的元嘉:“司徒公因何事烦恼?” “已值深夜,秦松出宫应是予崔光传旨。但以某之见,太后此次怕是难偿所愿!” 闻弦歌知雅意,元澄一听便知元嘉隐有所指。 以李承志奸险狡黠、滑不溜手的秉性,十之八九未尽其实,定是留了后手。 但英明神武如先帝他都敢反复欺瞒,太后一介妇人,久居深宫,何止差了一筹? 予李承志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但长此以往,二人嫌隙愈重,实非李承志之福。说不定就会连累到他这个外舅。 “世事无常,焉有定数,司徒何必杞人忧天?再者,也非全然无解……” 嗯? 元嘉眼睛一亮:“还请任城王指教!” 元澄轻轻一笑,低声应道:“令南阳公主复归高氏便可!” 还能这般? 乍一听,似是荒唐至极。但元嘉越想越觉的有道理。 便是先帝遗旨,如今也不过是太后的一句话而已。 若非与李承志尚余几分情谊,也不愿朝野非议,说她高英心性凉薄,当太后做不出退婚的勾当来? 委实是李承志桀骜难驯,太过嚣张,如今已是人嫌狗憎。 心中虽然千喜万愿,但元嘉嘴上自然不能承认的太早,以免被人骂做负义之辈。 “确如任澄王所言,如今为时尚早,待事到临头再做决断也不迟。” 元澄呵呵一笑:“正该哪此!” 天下才俊何止千万,李承志既然不愿俯首,那不用就是了…… 正文 第五三六章 众人皆醉我独醒 天色渐明,晨曦照亮大地。 一道长硕的身形在前院中趋移腾挪,矫若惊龙,势如猛虎,不时发出吐气之声。 打了几趟,后院中升起了炊烟,肉粥的香味弥漫开来,李承志顿觉食指大顿。 见他收起了架势,李承学才凑了过来:“二哥打的是什么拳?” 军体拳。 这是大学军训的时候学的,他百无聊赖,心血来潮,才想着拿出来练练。 于这个甩刀弄枪的年代没用,李承志也就懒得说。 “要用早膳了?” “非也,是泾州来了急信,父亲命我来唤二哥!” 泾州? 该是北镇才对。 “好!” 李承志应了一声,急匆匆的赶往中院。 来的是李丰手下的一个头目,胡子拉茬,风尘仆仆,可见有多急。 见到李承志,他连忙递上皮封。 李承志端详一阵,见火漆完好,暗号也对,才拆开了信封。 别人看就跟天书无疑,但这套暗语是李承志创出来的,自然一看就懂。 信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一、高肇率大军至沃野不久,原本风起云涌,暗流涌动的北镇突然就风平浪静。 二、柔然日渐势弱,不出意外,立冬之前应会退兵。 三、自李承志予陈仓大胜,不再从金明郡采运火油,高猛便偷偷摸摸的接过了这件差事。 连日继夜,争分夺秒,生怕漏掉了一点油腥,更恨不得将那几座出油的大湖挖穿,连一粒泥沙都不愿错过。 但月余前,高猛突就令人填埋了数座大湖,只留其中一座,而后又引河水将其灌满。 正当李丰绞紧脑汁的欲一探虚实之时,湖边突就多出了一伙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自称是商贾,拿的却又是沃野镇衙颁发的令信。 整日无所事事,只泛舟于湖上。若有人好奇之下问起,又称是在捕鱼。 捕个毛? 那座湖里放头鲸鱼进去都得被毒死,连草都没有一颗。 再算算时间,真相呼之欲出:那伙人十之八九是高英派去采集火油的密探…… 李承志越看越是轻松,不知不觉之间,嘴角便噙出了一丝奸笑。 李始贤好奇的抓耳挠腮,凑上去瞅了一眼,却是一脸懵逼。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就狗屁不通了。 好在他敢问:“何事?” 不算什么绝密,李承志也未隐瞒,娓娓道来。 “如今之六镇是积重难返,绝非一朝一夕可解。不过是慑于大军之威,不论是镇将之类的军头,还是地方豪强,不得不暂时蜇伏罢了。 以儿子预料,高肇定会凭此机会,或是拉拢收买,或是挑拔离间,使朝廷与豪强、镇民之间的仇怨更加激化。只待时机一到,只需一把火,六镇就会如火药一般,炸个底朝天。” “至于柔然退兵,则是必然。毕竟远征数千里,且后背还有高车与高昌这两个心腹大敌,是以丑奴也不敢尽遣大军,与朝廷来个鱼死网破,也就只能见好就收……” “不过要提醒大伯与李松早做准备,以免柔然欺软怕硬,回军途中再袭西海!” “那夏州呢,高猛为何突就填埋了油湖?之后于湖上泛舟的又是何人?” 一提这个,李承志就想笑。 “那泛舟之人,应是元晖的暗卫,十之八九是受太后之令,去采火油的。但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被高猛提前一步得知,来了一手抛砖藏玉!” 若论谄媚谀巧,元晖自然是一把好手,但若论阴谋算计,运筹帷幄,高肇能给他当祖师爷。 怕是高英这里刚有决议,元晖都还未接到秘诏,给高肇和高猛通风报信的人就已经上路了。 高肇也是胆大,为何就能算定自己即便识破,也绝不会告密? 虽一时猜不出高肇的用意,但李承志至少知道,高英和元英怕是鼻子都要气歪了。 辛辛苦苦一场算计,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不偿失才对。 看他隐隐得意,李始贤暗暗腹诽:若论阴险狡诈,比起高肇你也是不逞多让。混水摸鱼,无中生有,借刀杀人的诡计用的炉火纯青。 只是一纸假秘方,就让高英、元英并朝廷皆以为你已如猛虎去了爪牙,苍蝇折了利翅,再无威胁。 只是几座油湖,就激的高肇铤而走险,心甘情愿为你开路? 心中佩服不已,李始贤又疑声问道:“予岐州时,你就称夏州的火油被你采之一尽,至少也需六七年光景,才能复往日盛况。那之后高猛挖的又是什么?” 李承志怅然一叹:“儿子当初说的是凭寻常之法,哪知高猛如此心狠,竟拿人命不当人命,恨不得将地底挖穿?” 其余皆不论:石油这东西可是会挥发的,不管挥发出来的是哪种气体,没有一种是没毒的。 挖的越深,离地表越低,有毒气体的密度就越高,以这个年代的手段,根本无法有效防护,也就只剩拿人命填了。 李始贤悚然一惊:“岂不是说,但凡你交予朝廷的秘方被高肇得知,他就能制出雷器?” 哪有那么简单? 李承志斩钉截铁的摇着头:“欲制雷器,需此物藏至地底经年累月沉积,待最轻之油浮于水面,再集之多番熬炼,才能炼出清油。 但高猛急攻近利,耐不得久等,挖出来的尽是泥沙。任他百般熬炼,炼出的也是重油,只多用来放放火,或是制些火箭。” 那也很厉害了。 一想起那火箭如附骨之蛆,连铁甲都能引燃的情景,李承始贤就不寒而栗。 “父亲放心,油湖每挖深一尺,每日枉死之人命便会多上几千,高肇和高猛耗不起的,故而采不了多少!” 每日……几千? 任李始贤自问心坚似铁,依旧被骇的额头冒汗。 “如此罔顾人命,高肇就不怕报应?” 但凡有些见识之辈,谁会信这个? 包括父亲,也不过是有感而发。 心中感慨,又见李始贤哆嗦着嘴唇,似是欲言又止,却又不敢说的模样,李承志稍一狐疑,顿时了然。 “并非儿子视人命如草芥,也更非自大狂妄,冷看高肇坐大。而是就算我赌咒发誓磨破嘴皮,也无人会信我的话!” 李承志冷笑着,神情说不出的讥讽,“如今无论太后,还是众辅,皆认定我怀恨在心,但凡我说句高肇会反,就会当做是我构陷报复之语…… 若是以往,我孑然一身,自是无所顾忌,定会秉笔直书。便是太后与朝廷不信,至能也能让高猛收敛一些,少死些人命。 但如今父母兄弟皆在京中,偏偏儿子势单力薄,若高肇暗施冷箭,我如何防备?是以只能装聋做哑……” 乍一听,好有道理。好像是一家拖累了李承志一个人。但知子莫说父,李始贤岂能不知李承志是何居心? 这分明就是摆出来让朝廷看的:如今我父母、兄弟、姨嫂、侄女等等所有亲眷皆在京城,再拿什么理由说我有居心不良,或是有不臣之心? 偏偏又不能点破,李始贤只是恨恨骂了一句逆子。 “那以你之见,高肇何时会起事?” 李承志摇了摇头:“世事无常,千变万化,是以儿子也不好说。但若不出意外,或是临冬之时,或是来年开春,或是北地诸州,或是六镇必乱……” 是以,若高肇真欲大逆不道,定是不愿朝廷休生养息,而是越乱越好。 正暗中猜忖,又听李睿的门外秉道:“家主,郎君,崔尚书来访!” 崔光? 这老倌儿来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定非没什么好事。 李始贤也是这般想法,沉吟道:“为父去会他便是,就称你久病未愈,见不得生人!” “今日初六,此时该是朝会正酣之时。他身为尚书,焉能弃参朝而不顾,跑到城外?故而定是授诏而来,若见不到儿子,定不罢休!” 李承志悠悠的吐了一口气,“若真让他无功而返,下次来的,怕就不是尚书了!” 李始贤不由的冷笑了一声:难不成,还能是太后? “那你去吧,就称为父病了!” “也好!” …… 崔光拿着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肚子的火气。 李承志简直是魔障了,好好的放着内城的国公府不住,非要跑到这乱葬岗来? 怕来的稍晚,李承志就可能会跑进邙山里寻僧问道,觅径探幽,故而五更不到,崔光就起了身。 又颠簸了十几里,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所以一见李承志,他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抱怨: “便是守丧,又何需搬至城外?你若真有孝心,为何不予李始良坟前结庐? 也莫予我狡辩你已心灰意冷,此生再不愿为官,故而三请三辞,不但搬离了国公府,连一应勋爵都要辞去。你这分明是故作委屈,生怕太后和朝廷不够丢人现眼?惺惺作态,装腔做势,真是不为人子……” 就如狗血淋头,骂的李承志张口结舌,愣住了一样。 这老头吃枪药了吧? 你以为我是装腔做势,不过只是怕京中生乱,来不及跑而已…… 李承志暗暗腹诽,依旧满脸堆笑,请着崔光落座。 嗯? 崔光又发现了不对。 中堂上贴着一副字,他一眼就能认出是李承志的笔迹。但与以往相比,少了许多锐利,多了几分敦润。 崔光本就是此道大家,深信以字观人,以字养性,再看内容,更是皱起了眉头: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字是好字,诗更是好诗,堪称佳作。但爷爷为何越看越是气闷? 满篇透着“众人皆醉我独醉,众人皆浊我独清”之意。 这也就罢了,隐约之间,好似还藏着几丝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意味。 说直白些,就是认命…… 再想想这数月以来李承志的遭遇,及他回京之后的姿态,崔光眉头止不住的跳动:这小贼,怕不是真就心凉意冷了? 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崔光张嘴就骂:“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真是无耻小儿?” 你是点你家房子,还是拙你家祖坟了,大清早的你至不至于? 李承志斜着眼睛:“便是问罪斩头,还要明正典刑。平恩候进门便这般大骂,好没道理?” “道理?好,老夫就予你好好讲讲道理……” 崔光抖着胡子,捊着袖子,舌头上就像装了弹簧, “‘天行徤,君子以自强不息’去了哪里? ‘运浅不可丧志,时事不可尽倚’去了哪里? 坚韧不拔之志去了哪里,玉不琢不成器却了哪里,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又去了哪里?你立个鸟毛的志……” 一顿唾沫星子乱喷,指头都快要戳到李承志鼻子上了。 他哭笑不得:就因为这篇《陋室铭》与去岁七夕与殿中所作的那篇《立志赋》背道而驰,你就要骂我反复无常? 那时是什么情形,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本是他有感而发,随手写出来的。但不论父母,还是兄弟,都说写的好,一众姨娘与嫂嫂更是赞不绝口,一时高兴,他索性挂到了中堂。 谁想,还能召来一顿喷? 知道崔光是好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李承志也不恼,只是笑吟吟的任他骂。 他越是淡定,崔光就越是气恼,要不是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知道连李承志的一只手都敌不过,他早就上手了。 越骂越是火大,偏偏李承志脸厚的塞城墙,根本无动于衷。 反倒将崔光气的不轻,骂到最后,索性大袖一挥,转身就走:“坚子不足为谋,气煞老夫也……” 嘿,怎么就走了? “尚书留步!” 李承志忙不迭的往前一拦,笑吟吟的问道:“太后遣尚书走这一遭,难不成就为了骂李某一顿?” 这个小贼,竟猜的这般准? 崔光停下脚步,气哼哼的斜着眼睛:“问了你会如实相告?” “你不问,怎知我不会说实话?” 李承志扯着他的袖子,连拉带拽的将来按在堂椅之上:“尚书与我有些时日未见,便是喝杯酒水,叙叙旧也是好的!” 崔光看似怒气不减,不情不愿的坐了下来。 “太后让我问你,除了夏州金明郡,何处还产火油。你若说有,我就洗耳恭听。你若说没有,我也不会深究。这就回宫,如实向太后很秉明……” 原来是为此而来? 一想到李丰急报中所言,李承志就有些恼火。 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高肇和高猛也太不择手段了些。 他稍一沉吟:“不瞒尚书,某翻遍古籍,就只两处略有提及。其一为《易》:象曰,泽中有火,上火下泽。其二为《汉书》:高奴(属夏州金明郡),有洧水,可燃! 前者已不可考,但后者直指高奴县,而除此外,再无迹可循。” 崔光眼睛一瞪:“如此说来,岂不是它处并无此物?” “尚书莫急!” 李承志左右一瞅,看到案上的笔墨,顺手拿了过来,给崔光演示。 “尚书请看,洧水虽藏于地底,但就如暗河,分流四处,是以高奴只是其一。但以我估计,其多埋于千尺之下,故而非人力可采。” “听你之言,便是金明郡,那火油也非只这一湖之限?” “一湖?” 李承志装模做样的皱起了眉头,“该有七八湖才对,且散至三四乡之广,何来一湖所限之说?” “那为何元晖遣人寻探,就只查到了这一处?”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个鸟毛? 一看李承志笑的如狐狸一般,崔光就知他没有说实话。 若非李承志,天人就无人想到这洧水……哦,这火油可用于战事,更可制出天雷那般的利器。且当初便是他亲至金明郡寻查探访,才物尽其用,故而这天下再无比李承志更知之甚详之人。 他说足有七八处,那就定是有七八处的。 如今的元晖自身难保,自是不敢欺瞒太后,说直查到一处,那肯定只查这一处。 那时何处有差? 脑中闪过了一道灵光,崔光猛的就想到了高猛。 他顿时恍然大悟,知道李承志为何笑的那般奸诈了。 这小贼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是高猛做了手脚。 但高猛要这东西有何用? 想到这里,任是崔光修炼的快要成精了,脸色也禁不住的一变:如今举朝皆知李承志曾予太后秘奏,高肇必反…… 心里转过七八个念头,就连崔光一时都拿不准,到底是李承志为了诬陷高肇,故而有意诱导予他。还是真就如墙上这赋中之隐意:众人皆醉他独醒? 碰上崔光审视而又怀疑的目光,李承志暗暗一叹。 就连如今与他关系最近,最信任他的崔光都如此,可见太后、诸辅,及这满朝文武? 怪他自己:仿佛影帝附体,戏演的太过逼真,如今连他自己想找丝破绽出来,竟都无能为力。 也怪高肇:能权倾朝野,今众元氏宗室恨其入骨,却依旧屹立不倒,又岂是易予之辈? 论起手腕、心计,自己终是要比高肇差上一筹。 不然何至于次次都是棋差一步? 罢了,就当积些阴德,也更为以为少些障碍,至于有没有人愿意信,那就由不得自己了。 李承志怅然一叹:“言尽于此,只求尚书向太后代一句话:只要关中不乱,这天就塌不下来!” 说到这里,崔光自是无意久留。告辞了一声,匆匆离去。 一路上,他都在疑神疑鬼:李承志莫不是又在嫁祸高肇? 连他都如此,何况高英、元澄、元嘉? 就连刘芳与游肇都是将信将疑,其余几位更是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就差直言李承志贼性不改,亡高肇之心不死。 “不论真假,还是应再遣暗卫,予金明探访。嗯,这次让元晖亲自去,务必仔细!” 元澄连声应诺:“太后圣明,臣稍生便予元晖传诏!” 高英微一点头,又看着崔光:“尚书又是如何看出,李承志确有隐退之心?” 何需看? 崔光暗暗气恼,将李府中堂上的那篇赋词念了一遍。 游肇脱口便赞:“好诗!” 刘芳也是深以为然,不住的点头。 元澄与元嘉对视一眼,前者脸上只是稍显可惜之色,后者则是隐隐心忧。 诗自然是好诗,但隐意不言而喻。但凡对诗词稍有涉猎之辈,一听便知。 而且这比什么三请三辞都要有用的多。 再往殿上看去,只见高英一声长叹,似是深为惋惜。但已不见如昨日那般似是隐隐恼怒,反倒是颇有几分安之惹素的意味。 “既然他忠诚体国,节劲凌霜,便如他所愿,任城王!” “臣在!” “稍后便下诏,将刘腾旧宅收回太常,择臣再赐!” 崔光心中一凌:再下一步,太后怕不是要收回婚契? 李承志啊李承志,老夫看你还能醒到何时? 正文 第五三七章 文君中计 “公主……公主,奴求你了……” “放手!” 高文君低声喝斥,将侍女一把推开。 她手中提着一件婢女的宫裙,准备往身上套。案上还摆着束带、腰牌,并一件幂篱(四周围有黑纱的斗笠,可挡风,也可遮阳)。 只看这几样物事,便知她要乔装打扮,偷出王府。侍奉的下人哪敢答应。 侍女膝行几步,抱住她的腿大声哭道:“公主,奴若放你走了,定会被长史(亲王属官,掌统王府僚属,肃纲正纪)打死,请你饶……饶奴一命吧……” 高文君倏然一僵。 这婢女自小就侍奉她,二人情同姐妹,高文君再是心狠,也不愿连累了她。 但难道就这般被禁于王府之中,眼睁睁的看着悔婚的圣旨降下? 与其那般,不如三尺白绫悬于梁上,也好落个清白之名。 但在那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见郎君一命,不然死都不甘心…… 高文君心一狠,一咬牙,骈掌成刀,砍在了侍女的后颈。 这一招还是李承志教她的,应是她学艺不精,也可能是心软不敢下狠手。婢女只是一声痛呼,却未晕过去。 高文君一不做二不休,抄起案上的束带就绑了起来。 “如这般,我缚了你四肢,再塞上嘴,长史还有何理由降罪于你?” 侍女原本还想挣扎,听到这句,手脚一软,任凭高文君将他绑了个结实。 片刻后,一道身影带着幂篱出了闺阁,凡经过门禁,便称是公主遣她出府采买。 出奇的是,也无人过多盘问,竟就让她轻轻松松的出了禁卫森严的广阳王府。 直道看她拦了一辆驵行(牙行)的马车,急匆匆的往城外行去,暗暗跟着他的护卫幢帅向下属交待了几句,意思是莫要跟丢。而后幢帅连忙进府,去向元嘉秉报了。 元嘉正在书房好整以瑕的喝着茶。 这一套还是李承志教给元恪,而后元嘉又从元恪那里学来的。 有些苦,不是很习惯,但胜在提神。 元嘉放下茶盏,稍盘算了一阵:“再等一刻,便去报官。就称公主走失,再莫多言!” 王府长史恭身应道:“诺!” “来人!” “殿下!” “予孤宽衣,吾要入宫觐见太后!” …… 李府上下看到高文君之时,都有些措手不及。 丁忧期间,守孝之人不得饮酒、不得玩乐、不得会客,家教严一些的还不得食荤、不得沐浴,不得更衣、不得剃须。 当然,李始良有没有死,别人不知,李始贤与郭玉枝,并三兄弟一清二楚。但演戏演全套,该作的姿态肯定要做足。 所以,丁忧未满,李承志是肯定不能见高文君的。 但今日她不但自行找上门来,还一脸惶急。再看她这一身打扮,便是不知内情,也猜出高文君此来何等情急。 她进门之后就开始哭,任郭玉枝如何问都不说,无奈之下,只好让李承志叫了过来。 前两日,崔光遣心腹给李承志送过密信,所以他能猜到一些。 只是没想到高文君如此刚烈? 本就有“天鸾狐星”之名,今这一桩若是传出去,她的名节算是全毁了。 如果李承志不怪好她,等待高文君的除了自杀,就只有狐独终老这一条路。 “你说你只是换了身衣裳,戴了顶幂篱,便瞒过了看守你的嬷嬷,并诸多王府禁卫,而后一路畅行无阻,到了这里?” 高文君点了点头。 眼眶微微发红,眼角还挂着泪珠,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李承志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傻丫头,上当了!” 堂堂的广阳王府,禁卫岂会如此松懈? 真要如此,元嘉和元渊怕是早死了八百遍了。 其余不知,因正妻与元渊私通之事东窗事发,举京皆知城阳王元徽如同疯魔,见人便称必灭元渊全族。 况且高文君被禁足,专有护卫看守。如此前提之下,怎会任她那般轻松逃出王府? 李承志稍一沉吟,便想通了关节。 要么是高英授意元嘉有意如此,逼着自己不得不去寻她求情。 要么就是元嘉欲擒故纵,怕自己和太后越闹越僵,最终会连累了他,是以索性来个釜底抽薪。 “啊?” 高文君一声惊呼,脸都白了。 她本就聪慧,此次也只因关心则乱,一时不察。经李承志一点,她就反应了过来。 “莫慌,天塌不下来。” 李承志温声宽慰着高文君,又暗暗一叹。 看来,要入宫见一见高英才行。 自己是一退再退,高英却是得寸进尺。若由他这般步步紧逼,下一次,是不是就要免爵。再下一次,是不是将元恪所赐的丹书铁券也要收回去? 正在心里转着念头,突听门外一声低呼:“郎君,宫内来使,称奉太后旨意,召南阳公主入宫!” 看吧,果然是计。 不然何至于高文君前脚进门,来捉拿她的太监后脚就追了过来? 李承志呵呵一声,神情说不出的讥讽。 “莫怕,太后不会将你如何的!” 高文君自是不怕高英,但她怕会害了李承志。 “她……会不会真的悔婚?” 李承志稍一沉吟,断然摇头:“放心,不会!” “为何?” “因为高司空绝不会答应!” 高文君极为不解:便是她都有耳闻,如今的郎君已与叔父势同水火,为何依旧愿与他联姻? 再者,她现在已经不姓高了…… “一时两刻说不清楚,以后再予你详说!” 安慰了一句,李承志又给李承学交待道,“我去宽衣,你速去知会父亲,请他转告钦使,就称我会护送公主入宫,请钦使稍等片刻……嗯,莫要怠慢了……” 意思就是送些礼。 已当了半天透明人,郭玉枝终于忍不住了:“你要入宫?” “对!” 李承志点着头,“再不入宫,怕是连这幢子都得被收走!” 岂不是正合你意? 高文君还在一侧,郭玉枝也就是心里念叨念叨。横了李承志一眼,又拉着高文君宽慰起来。 等李承志收拾停当,高文君的头上便换成了一支明晃晃的金钗。 与去岁端阳送给魏瑜的一模一样。 正文 第五三八章 猪队友 李承志多长时间没有入宫了? 自他六月初从北镇归来,至如今是两月余,整整七十余日。 根本不用算,高英的心里记的清清楚楚…… 看着高文君头上的那枝步摇,高英总觉有些眼熟。稍一思索,便想起了大兄高猛的表妹魏瑜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支。 倒非她细心,更非过目不忘,而是那枝金钗意义非凡。无论对高文君,还是高猛、更或是高肇都寓意深远,听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留了心。之后见了魏瑜,便多瞅了两眼,所以有些印像。 此时再看老神在在的李承志,高英更是怨气满腹,恨不得冲下殿去咬他两口。 你个挨千刀的…… 也是怪了。 不知暗暗告诫过自己多少次,好似早已对他死了心。但甫一见到人,往日的一幕幕就不由自主的就浮上心头。 若非李承志,她早中了胡允华的毒计,香消玉殒…… 还是李承志,孤身为她挡剑,不然她早被刺客一剑穿心…… 依旧是李承志,不辞劳苦,拼着病体连日继夜的为她施针问药…… 如此算来,她已然被李承志救了三次性命。 更何况,还有那一夜的颠鸾倒凤…… 高英的心禁不住的软了一下,但依旧怨气难消,咬牙讥讽道:“你倒是有情有义?” 李承志施施然的拜道:“微臣惶恐,只是尽了本分而己。” “本分……呵呵,你还知道本份?” 高英气的直冷笑:“你若惶恐,就不会屡召不至。你若知本分二字,就更不会置身事外,等着看朝廷、看我高英的笑话……” 与两月前,李承志在殿中质问元英之时的嚣张无忌、横眉冷对相比,此时不知恭顺了多少倍。 但正因为如此,高英反倒更为恼火。 去官降职,将他一贬到底之时,李承志在做什么? 在游山、玩水、赏花、钓鱼…… 收回赐宅、追回封赏之时,李承志又在做什么? 挥豪泼墨,寄情于山水之间。 一篇《陋室铭》不径而走,名燥一时。之后的半阙盈联,更是让京中不得志的官员奉为至宝,争相传颂: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好啊,既然你什么都不在意,那孤随了你的意便是。 本以为等褫夺公爵,收回先帝御赐之丹书铁券之时,都不一定能逼得李承志服软。但谁想,只是几句退婚的谣言,竟就让他坐不住了? 要知道李承志的软肋在这里,高英何苦费那般多的心机和周折,早就找个由头,将高三娘和魏瑜全关起来了。 如今算是意外之喜。 只因真要到褫夺勋爵、收回铁券那一步,李承志依旧无动于衷,那便说明他对朝廷是真的心如死灰,与她更是破镜难圆。 但为何,反而更气了呢? 不求你对孤如对高三娘这般,跑去哭诉两句你便能为她不计荣辱,委屈求全。便是只做到十之二三,孤做梦都能笑醒…… 看他默然垂首,高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不言语?当日怒斥广阳王等人的辩才呢?一纸骇退十万兵的智谋呢?难不成是心中有愧?” 我愧个毛? 便是愧对全天下人,其中也绝对不包括你高英。 李承志抬起眼帘,直视高英:“若臣不知本份,就不会谏诤直言。更不会落的如今之下场,还安之若素……” “你那是谏诤吗,你那是构陷!” 高英脸色倏然一冷,“李承志,朝野皆传,你有天人神通,可断未来之事。但孤清楚,诸辅清楚,你自己更是心知肚明……” 意思是少拿装神弄鬼那一套来吓唬人。有本事,拿出高肇要造反的证据来…… 李承志好奇道:“为何?” 他是真的好奇。 入京之后,有人追问过河西遗部的来历,有人追问天雷为何物。也有人追问他方出洛阳便孤军北上,以及骇退昌义之的细节。 但唯独无人问过天人神授、未卜先知之类。 “你若真是天人神授,更能未卜先知,何必予泾州身临险境,九死一生?又何必为救先帝命悬一线?” 高英露出一丝冷笑:“便是于泾州那次,你才初窥火油之利,而后研制出的天雷吧?” 李承志跟冻住了一样。 我说怎么没人质问? 想想也对,若真能未卜先知,他何必屡次让自己陷入险局,差点一命呜呼? 特别是在清泉殿中为救元恪,挡下刺客一记毒刺,差一点就没救过来。 至于泾州那一次,指的则是他误以为刘慧真也是穿越者,独入城墙,差点被刘慧真用火油布下的陷阱烧死。 还别说,真就是那次,李承志追问出了长庆油田。不过没想到阴差阳错,错有错招,竟给火器找了一件完美的外衣? 果真是世事奇妙…… 李承志也不辩驳,笑着拱了拱手:“太后说是构陷,那便算是构陷吧!” “李承志,你也莫要危言耸听。若有真凭实据,你呈奏便是。若是高肇与高猛有罪,自是该斩头就斩头,该夷族就夷族。 但如今你空口白牙,口口声声称高氏欲反,却拿不出半点依据,难道不是构陷?也就孤念你功高劳苦,不然治你个妒能害贤,进谗诬良的罪名又何妨?” 李承志眼睛睁的溜圆,仿佛要瞪出来一般:“太后明鉴,臣何时说过高氏欲反?” 高英陡然一滞,张着嘴,却吐出不出半个囫囵字。 仔细想想,李承志还真就没说过这样的话。 最为露骨的一句,也不过是提醒她二人的奸情已然败露,且是高猛亲口所言。至于高肇欲反、已有不臣之心之类,皆是李承志暗示予她。 还是她将信将疑,疑神疑鬼,又觉得相对而言,好似元英更为可信。她直言不讳的问过之后,又与元澄、元嘉等人商讨,才致满城风雨。 如此看来,便是想以此治罪也不可能…… 早知他是这样的秉性,高英也懒的与他置气。反倒语重心长: “不论因何缘由,你能主动入宫,孤深感欣慰。由此可知,你并非全然了无牵挂。如今三娘也在,再无外人,故而孤真心问你:真就宁愿辞官去爵,也不愿襄助于孤?” 我倒是想帮你,但你倒好,特么的转手就把我给卖了? 说实话,李承志真心没想这么早就开始装可怜,扮委屈。本是想借大胜之势,再凭借忠耿不二的声名,并高英的私情,迅速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等元英或是元澄嗝屁掉一个,然后见缝插针,进为辅臣之一。 只有如此,他才能尽量的为西海争取发展的时间。 但谁知高肇就跟吃错药似的,突然就亮出了爪牙,就如眼下。 看似是高英、元英、元澄等人联手逼迫于他,但李承志心知肚明,这全是高肇因势诱导,目的就是逼他附逆于高氏。 偏偏高英没有自知之明,掌权没几天,就想玩帝王心术那一套。 八辅之中除了元怿,个个都如成精的狐狸,跟这些人玩心眼,这不是纯属欠骗么? 更过份的是拎不清轻重,辩不出谁是真心对他好。卖友求荣、以怨抱德的套路玩的贼溜。 这就是个猪队友,试问他怎么帮? 倒不如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正文 第五三九章 柔然退兵,高肇归京 现在李承志受的委屈越多,同情他的人就越多。 真到有一日揭杆而起,行大逆不道之举之时,理解他的人也就越多。 民心大义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而且相当重要。 所以,他怎可能这么早就向高英低头? 老子委屈还没受够呢,还有好几首像“看庭前花开花落”的诗没写呢…… 李承志往下一拜,态度不可谓不恭顺:“还请太后恕罪,委实是臣心灰意懒,无意予朝堂,更元意予地州,只愿做一闲云野鹤,乡野村夫!” 感情半日苦口婆心,讲给石头听了? 高英只觉一股怒气窜到了头顶:“你以为孤真不敢除爵,还是以为孤不敢收回铁契,不敢悔婚?” 知道你敢,但又如何? 我巴不得如此! “臣予关中说过,也予北镇说过,归京后也说后,而如今,依旧如此认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故而朝廷但有钧旨,无论是除爵还是收回铁契,臣绝无怨言!” 李承志微微一笑,“至于悔婚?恕臣无礼,到那时,哭的绝对不会是微臣!” 他今日主动入宫觐见高英的目的也在于此,就是想让这个女人明白:高文君姓高,而非姓李。你若真要害死她,我有什么办法? 高英何止是恼怒,感觉头都要气炸了。 她眼中似是喷着火,怒瞪着高文君,好似在说:你但凡有点心计,此时就该给孤往死里哭。 可恨的是,高文君不但不见伤心,反而满脸笑容,痴痴的盯着李承志,就差说一句“郎君知我!” 以高文君的秉性何止是哭,前脚悔了婚约,怕是后脚她就悬梁了…… 故而高英也就是心中想想,是万万不会做的。 但李承志心如明镜,却依旧拿这样的话来挤兑他…… “好……好好……” 高英的脸像是青了一般,双瓣嘴唇直打哆嗦,“记住你今日所说之言,孤等着你来求我的那一日!” 李承志也不辩解,“即如此,臣就先告退了!” 做了个揖,也不待高英允准,他就施施然的往外走。高文君急呼了一声郎君,腿都迈了出去,忽觉不妥。匆匆朝高英一福,复又追了出去。 高英的两排错的咯吱直响,恨不得一声令下,将李承志乱刀分尸的心都有。 好似一腔热血,泼在了冰滩上…… 她想不通,李承志凭什么有恃无恐? 当真他不可或缺,无他李承志,是孤这个太后当不成了,还是这元氏天下坐不稳了? 孤疑之际,她也曾予私下问过元英与元澄。 这二者皆老于事故,能洞察人心,是以论断应极有道理。 二人均称,李承志只是少年秉性,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委屈。又因大胜,风头一时无两,是以血气更甚。就如初生牛犊,不知人间险恶,行事只凭喜好,荤素不忌。 但正因如此,其必然心浮气燥,待冷落些时日,稍稍示以恩惠,必会回心转意。 元英更是断定,如今的李氏已然举族迁往京城,若真要将他降爵,莫说世家门阀,李氏连豪强不算,只能沦为庶族,寒民。故而李承志绝无传言那般风轻云淡,视权柄为粪土。 但今日她礼贤下士,主动示好,李承志却依旧元动于衷,又是何道理? 心是恼恨不已,却又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间,高英又怀疑起元英与元澄的用心来:莫不是因孤与他有私情之故,不愿李承志重列朝堂? 那李承志呢,真就能超凡脱欲,无欲无求? …… “郎君,若是真惹恼了太后,她若像以前……以前那般如何是好?” 以前的高英为哪般? 自然是嚣张跋扈,行事无忌,蛮不讲理。 高文君这是怕高英恼羞成怒,一刀将他给喀嚓了。 哪有那么容易?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想杀谁就杀谁,何况高英只是临朝称制的太后,更有八辅与其相辅相衡。 常言无欲则刚,阴恨无常如元恪,遇上李景真这种动不动就跟他吵的面红脖子粗的臣子、或是李神俊这种阴阳怪气,极尽讽刺挖苦之能的臣子,也只是撵出朝堂,或到秘书修书,或撵至北镇吹风了事,以求眼不见心不凡。 而如今天下皆知,本就是朝廷失了大义,李承志不得不委屈求全。是以别说恼羞成怒杀了他,若真夺了他的爵、收的他的铁契,高英与朝廷当即就能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高英再糊涂,也不会做这种自掘根基,自挖墙角的事情的。 便是她想干,真当八辅是吃素的? 高文君一点就透,顿时放下了大半个心。 亦步亦趋的跟出宫城,她终时没忍住,又小声问道:“连……连父亲(元嘉)都称,司空绝无……嗯,绝无那个心思。那郎君……郎君又为何固执己见?” 固执己见? 你还不如说我为何纠缠不休,死揪着高肇不放,非要诬他个造反的罪名? 也莫说元嘉了,但凡听到些风声之人,莫不是如此以为:高肇没有造反的动机,更无造反的能力。 这就是高肇的高明之处,近似阳谋:你李承志明明知道我在做什么,却百口莫辩! 因为就算李承志说出高肇的底气在哪里,也无人会信。 无它,只是因为高英,元英皆不信李承志天人神授、未卜先知的传言,高肇却深信不疑。 说不定李承志还在泾州,还未入京之时,高肇就已然动了心思。 不过是借了个契机,开始实施了而已。 所以现在这一切,全是高肇搞的鬼。李承志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装傻卖惨而已。 如今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 “也能是是我多疑了!” 李承志温和的笑着,“待司空回京,我必登门谢罪!” “真的?” “真的!” 高文君高兴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 已近九月,北镇的气候渐渐恶劣,十日中,足有六七日都是黄风大作,沙尘漫天。 但奇怪的是,柔然的攻势愈见频烦,几乎三日一战,一日一挠。 事出反常必有因,高肇甚至怀疑,这是柔然的金蝉脱壳之计:以小部袭挠断后,大部早已撤军。 “前营斥候这两日可有异报?” 崔延伯征伐半生,若论擅战,比高肇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听便知他是何意:“蠕贼甲轻马快,且骑术精良,是以我游骑无法探近营前,至多也就于十里左右瞭望一二。若想一探虚实,只有大军压上……” 元怿经北镇这一遭,长进极快,已然不似之前那点于兵事一窍不通。稍一思索,便皱起了眉头:“但你若压上,他便后撤,如此步步为营,诱敌深入,难保不会中计!” 他能想到,高肇焉能想不到? 不过不甘心柔然就此退去。 凭心而论,今夏这一战,无论是元魏还是柔然,都不算上赢家。 柔然劳命伤财,征兵召马、驱羊赶牛远行数千里,并未占到半丝便宜,反而折损精锐两万余。 反观元魏,死伤更多。镇兵、中军皆先不论,因元渊大意疏忽,中了柔然的声东之西之计,让精骑突进狼山,直袭怀朔、武川两镇。一顿烧杀抢掠,只是死伤的镇民就达六七万,损失牛羊无数。 更何况,整整一年偌大的北镇颗粒无收,更要供养近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光是损耗的粮食,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元怿已然开始头疼,便是柔然退兵,之后已被他搜刮一空的六镇之民,又该如何捱过这一个寒冬? 问朝廷求粮的奏呈上了都快上百封了,却皆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元怿想不通,太后与朝中诸公难道全是瞎子不成? 元怿气恼不已,更是心急如焚,高肇却在犹豫不决。 他极为赞同李承志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肉烂了,至少还在锅里。 是以便是造反,也要逐了柔然这个心腹大祸,撵的最越越好。 不然一个不慎,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此时他举棋难定,要不要如崔延伯所言,举兵压上? 一探虚实只是其次,而是要帮蠕帅下定决心,尽早退兵。 柔然耗不起,朝廷更不耗不起。 而高肇是不想深陷泥潭,更想以退为尽。 你李承志能“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我高肇为何不能? 看谁先会坐不住…… 正暗中思忖,突听呼喝之声。高肇凝目一瞅,见数骑自西奔来,高举令旗,并喝令沿途兵卒让路。 稍倾,来骑奔到十丈外,被近卫拦下,而后稍予盘问,便带至望楼之前。 “大帅,斥候急报,称约半个时辰之前,西风渐停,但敌营依旧沙尘大作,而敌之斥候却逾见稀少。心知有异,斥候凑近窥探,才知敌营已然成空。不过是数百匹驽马被尾部附近钢针,吃痛之下狂奔不至……” 元怿喜上眉梢,放声大笑:“哈哈,柔然退兵了?” “应是如此,元都督已令斥候尽出,往西急探,想必稍后便一知虚实……” 高肇眉头一皱:“传令元渊,让他莫要大意,更莫要擅自追击,以免中了蠕贼的调虎离山之计!” 上一次便是这般,柔然稍施计谋,元渊便一头扎了进去。若非他轻敌,何至于让怀朔和武川的两万户镇民葬身火海? 高肇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李承志。 二人都是一时才俊,若不比较,自是看不出高下,但经此一役,便以判若云泥。 可惜李承志油盐不进…… 暗暗一叹,高肇又朗声下令道:“望诸位也莫要懈怠,各司其责……” “诺!” 齐齐的应了一声,众将便相继散去。 高肇凝望了一阵,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回营吧!” 正文 第五四零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其实李承志有没有兵、河西遗部与他是什么关系,以及那遗部是否已被柔然予行军途中顺手除之,高肇也不是很清楚。 想想也能知道:遗部横空出世至今还不足一年,其赖以生息的西海又在数千里之外。更何况如今柔然大举犯境,不但往西之路已然断绝,高肇也根本腾不出手来派心腹往西海探查。 甚至那天雷是否真是火油所制,高肇也拿不准。 只因李承志将秘方献给朝廷不久,便有一封一字不改的秘方送到了高肇手中。高猛也已试过,威力无与伦比,有如天罚。 高肇只不过是以己度人,凭他对李承志的了解,九成九敢肯定,李承志绝不会授人以柄,任人宰割。 他猜测要么这秘方是假的,要么李承志手中还有更为厉害的东西。 更何况,还有那玄之又玄,神秘莫测的先知之能…… 正因为摸不准,所以高肇才忌惮:就如于忠、元丽,声势何其浩大,最终却屈死于李承志手中。 所以,若是不能将李承志收为己用,那就只能置其于死地,以免后患。 不然,就老老实实的做他的司空,待元嘉归西,便可位极人臣…… 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是:时机未到。 古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更何况是造反? 高肇绝不愿做长出房梁的那根椽头,更不愿成为第一个受千夫所指、群之而攻之的逆贼。 所以,如今只需韬光养晦,坐看暗流涌动,待山河变色,再徐徐图谋也不迟…… 但这些却不好予高猛讲的太细。皆因局势千变万化,高肇自己也只是想当然。再者高猛身处北地,消息不畅,怕予他讲的过早,若遇突变,会使他做出错误的判断。 如此大事,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是以与其犯错,不如什么都不做…… 高肇沉吟良久,拍着高猛的肩膀语众心长的说道:“成大事者,无不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但待等良机一至,便能龙入九天,令天地风云变幻……” 良机? 高猛的眼睛倏的一亮,脸上浮出一抹潮红:“叔父,何时?” 高肇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敢过早吐露:“天机不可漏露,你只需恪守己任,守好夏州即可。待水到渠城之时,我自会知会予你……” 高猛也非常人,之所以如此迫不己待,只是因他对时局了解的不够,对大势的认知不足,但才思与心性绝对是一等一。 只从高肇的这一句中,他就推断出了好多信息:为何独独叮嘱自己,要守好夏州? 难不成,六镇要乱? 心中惊疑不定,见高肇自行研起了磨,高猛连忙起身,帮高肇铺好了信纸。 觉得帐中太暗,高肇又唤进亲信,多添了几盏油灯。 这一打岔,即便心中再是猜疑,高猛也不敢问了…… …… 今年的天凉的格外的早,皇城外的栗米都未收尽,先迎来了第一场雪。 雨水夹着雪粒足足下了两日,直到禾田中积了大半块的水,天才见晴。 割是别想了,农户就只能踩着及膝深的泥汤用手拔。 城外抢收栗米的农夫干的热火朝天,城上欢庆的兵卒也敲的锣鼓震天。 但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你乐你的,我干我的,两者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在城下恭迎捷报的太常官吏端详良久,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大胜,本是该普天同庆,但这愚民为何皆是充耳不闻,各行其事?” 城门司马目露讥讽,险些“嗤”的笑出声。 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间饥苦,说的就是这一类的官吧? “民以食为天。农夫只知栗若烂在田里,一家老小便会挨饿,便是饿死人也有可能。故而莫说大胜,便是这皇城失了火,他也只会收他的田……” 官吏横了司马一眼,似是怪他口无遮拦,连“皇城失火”这种话都敢说。 稍一顿,官吏又问道:“但为何上次关中大胜,京中却是万人空巷,奔走欢呼?” 城门司马哈哈大笑:“刘散员(官名),莫不是忘了上次大胜,凡京籍之民皆有赏赐。而此次,只是诏令太常于厨会之日予民演乐?” 官吏的脸皮不由的红了红。 他每日醉心于礼乐,哪知朝廷是否赏赐予民? 被城门司马一番讥讽,刘散员才后知后觉:莫说黎民百姓,便是官吏,予此次北镇之大胜,都颇有些安之若素,泰然处之,好似天生就该胜一般。 委实是关中大捷匪夷所思,太过振奋人心,消耗了大多数人热情。就如猛吃了一顿山珍海味,不久之后再吃肉,就有些索然无味了。 就是可惜了李国公。 触景生情,刘散员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李承志。凝目望西瞅了瞅。 只见树影婆娑,无数的黄叶随风起舞。隐约之中,可见坟丘林立,草木枯黄。 一幢府宅孤零零的坐落于丘野之中,似是又被世人遗忘,颇有几分兴味萧然之意。 也就只有李国公这等胸襟,遭此天大的不公后还能宠辱不惊,自得其乐吧? 心中感慨,刘散员默念起了李承志新作不久的一首诗,越念越觉的意境不凡: 少年颇好道,荣归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 被杨散员佩服的不要不要的李承志,如今正倚着一把躺椅,挚着一根渔杆,悠哉悠哉的晃荡着。 渔塘很大,近十丈方圆,占了近半座前院。池中飘着几团枯黄的蒲叶,时不时的就会看到有青蛙自塘中跃出,蹦落于蒲叶之上,惊走一蓬蚊蝇。 去岁之时,这里还是制冰之所。今年开春,就被郭玉枝改成了渔池。 岸边还移栽了许多柳树,但才是第一年,枝叶并未发散,如今柳叶也已落尽,看起来光秃秃的。 归京后,李承志抽空去了一趟太府,花费重金将已成废墟的玄印寺买下。而后将豆腐、精盐、霜糖等做坊尽皆搬了过去,是以如今的宅中极为清静。 李承志好似真就与世隔绝,超凡脱俗…… 见渔飘微微一动,李承志顿时一喜,飞快的坐起了身。只待再动一下,便会猝然提杆。 正当他兴致勃勃,猜想必有大鱼不钩之时,只听“啪唧”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渔勾左近,溅起了几朵水花。 等提起杆,钩上已然空空如也。往池中一看,水中漂着一块被咬了一口的花糕。经水一泡,花糕越碎越快,引来无数的鱼儿好一顿争抢。 打这么大个窝,还钓个毛? 李承志哭笑不得:“尚书公,你若不耐久坐,不如去乐楼听听趣。若是还觉无趣,唤几个小娘子捶捶肩,敲敲腿也是好的,何必来为难晚辈?” 崔光捻了一颗葡萄丢入口中,又呵呵一声:“旁人费尽手段想请老夫而不可得,偏偏你不知好歹,老夫数次相邀皆是不应。 迫不得已,老夫就只能不请自来。来了倒好,竟要老夫堂堂尚书丞、右侍中陪你在这破池边钓鱼?” 李承志何其无奈:“请你饮宴,你称不胜酒力。请你品诗谈经,你又称每日都是这些道道,早已厌烦?还请尚书公教我,如何才是待道之道?” “噗!” 崔光将葡萄籽吐进渔池,又拿清茶涮了唰口,才不紧不慢的回道: “不过是想看看你果真气定神闲,宠辱不惊,还是故作姿态。但经这半日,老夫看的出来,你是真有雅性,但正因如此,却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 李承志反问道:“我为何就不能气定神闲?” 崔光斜了他一眼,好似在说:装,你接着装! 他饶有兴趣的盯着李承志:“你难道不知,高司空不日即将进京?”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城上的锣鼓敲的跟雷似的,他怎可能不知道? 这一步确实是算错了。 他原本以为,高肇定会借此机会,在北镇与柔然来个两虎相争,以此消耗朝廷直属的中军。 而后李代桃僵,混水摸鱼,与北镇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军头、豪强暗中勾结。以北镇、夏州为桥头堡,图谋关中。 其余不知,但据元丽所称,六镇之中暗附元怀和于忠的军镇绝不止一个沃野。 如今元怀事败,困于柔然,于忠更是已然枭首,这些军头更是慌上加慌。高肇只需稍稍露些心思,必然趋之若鹜。 到这一步,不论是高肇揭杆而起,还是暗中蜇伏,都会找出个无数的理由滞留北镇。好极力消化暗中归附的力量。 但谁想大出所料,这一仗高肇打的极为小心,堪称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即便柔然露出天大的破绽,也绝不急攻冒进。 更让李承志没料到的是,柔然甫一退兵,高肇就似火烧屁股一般,请奏回京。 一步错,步步错。导致他一时间也猜不出高肇是何用意。 但要说是他猜错了,高肇绝无反意,那绝不可能。 其余不论,高肇劝他图谋大事的那封秘信,可还在匣了里安安静静的躺着呢。 再者高猛拼着枉死数万人命,挖出来的那些油沙哪去了? 难不成是准备藏起来点灯使? 李承志抖了抖渔杆,满不在乎的说道:“回便回了,便是我欲倒履相迎,也要等他归京。总不能让我迎出上千里吧?” “先帝之时,你二人相交何等从密?你与他更有翁婿之义,对他秉性何其熟悉?老夫就不信,你不知高肇为何如此惶急,不与大军一道归京,却偏要学你,孤身返京?” “难不成是专程为我而来?尚书公太过小看高司空,也太过高看我李承志了。” 李承志似笑非笑,转着眼珠,“再退一步,便是高司空欲寻我报构陷之仇,难道诸公就能坐视不理?不然尚书公又何苦专程走这一遭?” 崔光一口痰噎在了嗓子里,差点没将肺给咳出来。 李承志帮他舒了好一阵的背,才缓过了一些。崔光张嘴就骂:“好个奸贼,即然洞若观火,为何还敢置身事外?难道你就不怕待他归朝,置你于死地?” 看着他涨红的脸色,李承志怅然一叹:“尚书公,你说你们累不累?” 崔光愣了愣,脸色不由的黯淡了几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官便是如此,大势亦然如此,一日为官,便一日圈于彀中,只得身不由己,徒奈其何?时也,命也……” 狗屁! 什么大势如此,分明就是想一昧的搞平衡。更以为但凡政客,就没有绝对的敌人,只看利益。 眼见自己得势,怕自己锋不可挡,将为高英之强助,更为李冲第二。元英等人便联合高肇,硬是将自己上升的势头按了下去。 如今再看高肇挟胜而归,朝野称颂,这些人才后知后觉,回想起了先帝时的过往。 若论揣摸人心,高肇若认了第二,天下何人敢称第一? 如元英、元澄这般,自以为文韬武略,智谋无双。但若比媚上迎下、纵横钻营,其余七辅加起来都不是高肇的对手。 不然何至于先帝之时,凡元氏宗室、世家门阀,十停中足九停都恨高肇入骨,却不能奈其分毫? 不然何至于英武擅战、功高致伟如李崇,受先帝宠信如河间王元琛,都甘愿附为高氏党徒? 原因便在于此。 与先帝时相比,高肇与高英的关系何止近了一层。而恰至高英道行不足,眼高手低,却又疑神疑鬼之际。等高肇挟胜归来,再列朝堂之时,怕更是如鱼得水。 这些老狐狸也并不是没有料到这一点,且诸般布置环环相扣。只是令李承志与高肇反目成仇这一招,就堪称神来之笔。 空穴来风,定非无因。故而朝中对李承志与太后的私情,大都信以为真。便是凭这一点,李承志与高肇也能斗个旗鼓相当。 但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竟还有李承志这种另类:为赌一口气,竟连国公之爵与免死铁契都愿舍弃? 已近四月,崔光依旧记忆忧新:归京那日,李承志出宫之后指着闾阖门狂声大笑的那一句:老子不干了…… 那时不知此语何解,更不知李承志此举何意,但见李承志这数月以来之行举,众人慢慢的回过了味来:想那时的李承志便已料到今日之局。 不然何至于会说出“有生之年,再不领一兵半卒”的誓言? 这分明就是等着看笑话呢…… 看崔光面露愤然,似是恨其不争,李承志意欲讥刺几句,但话到了舌根下,又陡然一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正文 第五四一章 自作自受 “尚书公,是谁请你来劝说我的?” “不需谁劝,老夫是有感而发,不请自来!” 呵呵呵呵…… 李承志一个字都不信。 与元英、元澄、元嘉等人相比,崔光也罢,刘芳与游肇也罢,就如出淤泥而不染的三株莲花。 当然,也有可能是形势所迫:说到骨子里,如今的汉、胡并未真的成为一家。官员普遍的潜意识当中,这依旧是拓跋鲜卑的天下。 说直白些,就是如崔光这样的汉臣的主人公意识不足,自然就显的超然事外,格格不入。 至少不会如元澄那般以己度人,尽是阴暗心思。也不会像元嘉那种满肠满脑的权益,有用之时就亲热如火,无用之时就弃如敝履。 但这三位也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且绝不迂腐顽固,相反政治智慧相当高。 不然元恪临终之际,为何独选这三位做辅臣? 就是看准了他们不会同流河污,但也绝不会置身事外。 当涉及到底限,或真的损害到国家之时,这三位就会当仁不让的站出来,更至冒天下之大不韪。 就如崔光,眼见李承志将与高肇兵戎相见,进而动摇国本。便不惜得罪元英,甚至得罪高英,也要请魏子建往关中给李承志通风报信。 还是崔光,就因此事,早已与元英势不两立。但为顾大局,他随时随地都能抛却前嫌,义无反顾的跑来帮元英擦屁股。 李承志觉的,这样的人身上,是有光的。 所以,崔光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这样的有为青年、大好才俊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更何况,二人私交还不浅,是以崔光有何理由害他? 同样,以崔光、刘芳为代表的河东门阀,与高肇的关系也不算太差。没必要无缘无故的将这样的权臣得罪个死。 所以,今日这一趟,绝非崔光本意。 李承志笑而不语,崔光却是怒气冲冲。 不过是这怒火足有多半是装出来的,崔光更多的是无奈。 如李承志这种宁折不弯,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秉性,在官场上实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偏偏还滑不溜手,软硬不吃。 他脸色一缓,又语重心长的的说道:“你既然洞如观火,了然于胸,想必也能料到:若高肇得势,元澄与元嘉也罢,我等也罢,至多也就是蛰伏一时而你却有性命之忧。” 李承志微微一顿:“何以见得?” “你也算饱读史书,自然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崔光悠悠一叹,“如我等,又如元澄元嘉,与太后之间总归是远了一层。便是攥成一把与高肇争宠,也定是争不过的。 而你却不同,多次救太后性命,护她于危难之际,救她于水火之中。太后对你之信重与高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若非如此,她焉能容你这般放肆?” 李承志抿了抿嘴唇,却没说话。 崔光所言,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不然就他在高英面前数次拂袖而去,堪称无礼至极。要是高英不念旧情,完全可以喝令力士扒了他的裤子,打他一顿板子…… 见李承志似是意有所动,崔光微微舒展了一下眉头:“正因如此,高肇心忧搏太后独宠而不可得,是以必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便是鉴于此,你也该知患而后勇,励精图治,兢兢业业辅佐于太后与陛下,以免后顾之忧。” 李承志微微一叹。 高肇怕的,只是与他争权夺利么? 怕是已将自己当成他成就大业之路上的绊脚石,必会除之而后快。 若从这一点出发,好似就该听崔光之言,使出浑身解数、所有本事,与高肇斗个高下。 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正中了元英等人的下怀? 再者,他这段时间的委屈岂不是白受了? 与高肇争权也罢,争宠也罢,便是胜了,也就如元恪时的高肇一般,一介权臣罢了。 更说不好就像原本历史上的高肇,最后落个惨死的下场。 更有甚者,若真如他所料,高肇终是反了,他岂不是又得扮一次赤胆忠肝,碧血丹心的忠臣,扶大厦于倾将,挽狂澜于即倒? 到那时他要是再反,就真成了欺负孤儿寡母、如王莽谦恭未纂时的逆臣贼子了。 所以,任崔光口灿莲光,声泪俱下,也万万不能答应。 而眼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装糊涂。 李承志笑吟吟的:“尚书公,我不信高司空会害我!” “你不信个鸟!” 崔光抖着胡子,冷声笑道:“若他不想害你,为何会与元英狼狈为奸,诓哄太后,瞒着你往关中增兵?若他不想害你,为何暗中做梗,使你有功不赏? 如此不世之功,只授以一个虚封的国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而如今你备受太后冷落,也绝与他脱不开关系。但你分明心知肚明,却装疯卖傻?李承志啊李承志,老夫越来越是看不透你……” “晚辈何德何能,令尚书公如此上心?” 李承志悠悠一叹,“也非我装疯卖傻,不过只是心灰意冷,从而意气消沉,不愿为官罢了!尚书也莫要再废口舌,不论是谁请你做说客,李某就只一句,还请你代为转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穿石,非一夕之功。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是以自作只能自受……” 意思是谁的屁股谁自己擦,老子没这爱好。 李承志也更没有被人扇了耳光,还要腆着脸凑上去,问他手疼不疼,要不要吹一吹的习惯。 崔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真就已然心灰意冷?” “晚辈不止说了八百遍了吧?” 李承志淡然一笑,指了指躺椅,又指了指渔杆,“这般悠闲的时光,想必尚书公也很羡慕吧。你当也能看的出,晚辈实是悠然自得,甘之若饴。 是以便是高司空心有疑虑,待见过晚辈如此逍遥之后,也定能如释重负,与晚辈冰释前嫌。” 意思是高肇不是害怕我与他争权么,那我不争就是了,岂不是予他没有了一丁点的威胁,那他还有何理由为难于我? 至于冰释前嫌这一句,则是在堵崔光的嘴。 既然于政客而言,没有绝对的朋友,只有绝对的利益。那如果没有了利益冲突,高肇自然不会将自己视做仇人…… 崔光恨的直错牙花子,却无言反驳。 正如李承志所言,如今之果,皆为往日之因,不过是元英等人自做自受罢了。 崔光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一阵默然,才哀声叹道:“中山王,不行了!” “哦!” 李承志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心思却转的极快。 看来崔光今日这一遭,就是受元英所托。 公允而论,元英称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为元魏的天下耗尽了最后一丝心血。 若他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百般算计李承志,更欲哄他做刀,李承志定会肃声起敬,赞一声佩服。 但如今二人已势如水火,李承志没有放声大笑,狂呼一声“死的好”,就已仁至义尽了。 “若殿下薨天,烦请尚书遣人与我知会一声。” 崔光的眼睛一亮:“你欲赴王府治丧?” 李承志真要去了中山王府治丧,便等于既往不咎。若更进一步,未尝不能与元澄、元嘉等人冰释前嫌。自己再与刘芳、游肇等人斡旋一二,如今之僵局未必没有转机。 “尚书公说笑了,如今晚辈还在丁忧,安能再赴王府治丧?不过是想遣人送一分奠仪(等同于后世的白包),聊表心意罢了……” “你……” 崔光指着他,手指不住的发颤。但只冷喝了一声“你”,却不知剩下的喝斥之词如何说的出口。 李承志是何秉性,天下皆知。就连先帝面前都是寸步不让,气的元恪大骂逆臣。你还能指忘他什么? 他没有落井下石,敲锣打鼓的大摆宴席就不错了。 踌躇一阵,崔光又萧索道:“凭心而论,他也是一心为公。老夫只望若有他日,你莫要为难予他后人!” 元英后人,指是应是中山王世子元熙吧? 也是没想到,除了元昭,自己身边竟还藏了这么大个奸细? 各为其主,各事其责罢了。报复不至于,至多以后不用,或是不理会就是了。 “我如今都是自身难保,焉有‘他日’之说?” 李承志朗声笑道,“不过请尚书放心,便是李意心胸不阔,锱铢必究,也不至于睚眦必报。若真有那一日,放他一马又如何?” “如此最好,我也算是多少能予他有个交待!” 崔光起身,又朝着李承志郑重一拜。 他哪里敢授,刚见崔光拱手,就像是触了电一般的跳了起来,连忙将崔光托住。 虽说李承志的眼力尚未修炼到家,但至少可以分辩出崔光这一拜是真假,还是假意。 想想前此时日,因给自己通风报信,崔光与元英还势如仇敌。而至如今,才过了几日? 而元英一个将死之人,能予崔光多少利益。故而崔光只是佩服其为人,感念元英已至油尽灯枯,却依然孜孜不倦,一心为国,故而才有今日这一遭,更有眼下这一拜。 这样的人物,想让人不佩服都难…… “尚书这又是何苦?罢了……” 李承志怅然一叹,“尚书放心,这天,塌不下来!” 嗯? 就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突然亮起了一盏明灯。崔光的双眼登的一亮。 “哈哈……” 李承志干笑了一声,“晚辈的意思是,太后正值盛年,如今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必能触类旁通,一日千里。是以必不会授宵小蒙蔽,更不会受制于人。既如此,尚书又何必杞人忧天……” 怕的就是这个呀? 太后学的太快了,见识与智慧也是与日俱增。 偏偏元英自知时日无多,行事难免急功近利,之前多有欺瞒太后之举。 如今高英后知后觉,疑神疑鬼,更是不敢轻信于人。如此这般,待高肇回朝,岂不是更是如鱼得水,受宠更盛于先帝之时? 李承志自是心如明镜,此时之言不过是敷衍之词。但崔光更清楚,若是这小狐狸不愿说,便是将他打死也问不出半丝口风。 但至少说明,李承志并非真的已听天由命,自甘堕落,应该是留了什么后手。 “奸贼!” 崔光虚点了他两下,转身就走。 李承志紧随其后,将他送出了府宅。 刚出府门,下了台阶。原本已歇了好久的锣鼓又敲了起来。 不但敲,还响了许多。 李承志被扰的好不厌烦,其余不论,便是连个午觉都睡不好。 “凡得胜归来,皆是由承明门入京。但为何此次独辟蹊径,却换到了广莫门?” 崔光横了他一眼:“高司空如此请奏,我怎知他是何意?” 说是不知,其实还是猜到了一点的。 十之八九,应是高肇有意如此,意欲予李承志府前耀武扬威。 凭心而言,无论于公于私,崔光都不愿李承志这般消沉下去,故而只作不知,想着让高肇激一激李承志也是好的。 想在李府门前耀武扬威? 呵呵呵,信不信我挖几道陷马坑,摔不死你高肇,也摔折你几根骨头? 正想着歪招,突听崔光一声沉喝:“不对?” “哪里不对?” “这乐曲不对!” 崔光冷声讥道,“连礼乐都是一知半解,亏你还敢称儒家门徒?难道听不出,此乐非祭祀、大典、阅武、朝拜而不可奏?” 嗯,还真就是? 嘈杂之中,李承志竟听到了敲击编钟的声音。 高肇,回京了? 他正想问问崔光证实一下,却见这老倌儿露着一脸的幸灾乐祸。 “高司空挟大胜归朝,必有白虎佐佑,势气何等锐利?老夫一把老骨头,可经不得这等煞气,还是避一避的好!” 崔光呲牙一笑,手脚麻利了钻进马车,哪有半丝老骨头的模样。 “快快转向,往西,进承明门!” 几声呼喝,马车飞快的转向,等李承志回过神来,早已奔出了十数丈。 这老贼,摆明是要等着看笑话…… 李承志转身上阶,高声冷喝:“李睿,关门。若有人敢予府前十丈驰马,就给我射?” “啊,真射?” “还能有假?” 李承志一巴掌就盖了上去。 要不是猝不及防,已然来不及,当李承志那句“挖陷马坑摔死高肇”是玩笑话? 正文 第五四二章 摊牌 李府前后三园,皆修有角楼数座。开春之时,授李承志交待,郭玉枝将宅邸从中官贾璨的手中购回后,又大兴土木。 虽不敢与泾州的坞堡相提并论,但也修的墙高院深。院墙足宽丈余,莫说跑马,驾车也无问题。 墙上家臣林立,个个引弓待命。李承志还特意让李睿取来了他的配弓与铁翎箭。若真如崔光所言,敢有人予李府门前耀武扬威,李承志定会让他知道“人马相连”是什么意思。 等了一阵,确实有甲士朝李府行来。但与李承志想像的截然不同: 来都就只十数位,既无北征大军的幡旗,也无征北大将军高肇的仪仗,甚至连杆号旗都无。就那般光秃秃的,不急不徐的往北而来。 走的也不急,就如踏青。队列也是散散乱乱,并无阵形可言。 这哪是什么示威,倒像是来游玩一般? 相距还剩半里,李承志眯眼细瞅,冷声问道:“猿儿,好生看看,那当先一骑,是否为高司空?” 李睿箭术绝伦,眼力自是极佳。稍一搭眼,便有七八分把握:“郎君,真是高司空!” 正回应着,李睿眉毛微微挑动,好像极为惊讶,“为何全都下了马?” 还能为何? 看着那十数骑下马步行,缓缓往李府走来,李承志的眉头拧成了川字。 高肇,我入你大母? 树欲静而风不止,用在此处最为贴切不过。 他就是那棵树,高肇自然是风。 “全部下墙……李协,大开府门。李睿,收起刀弓,与我恭迎高司空!” 李始贤凑了过来:“高肇意欲何为?” “重归于好、大人不计小人过,诸如此类!” 李承志怅然直叹,往墙下走去,“不然他何至于在十数丈外就早早下马,步行而来?就是要摆出一副以德报怨,礼贤下士的模样。” 李始贤极为不解:“这样岂不正好,就如廉颇与蔺相如之将相和?” 将相和? 父亲也真敢想。 自他去岁冬领军出征,至如今高肇得胜归来,二人虽未蒙面,但隔空交手都不知对了多少招。各自给对方挖了多少坑连他们自己都已数不清。 用势不两立,形同水火都不足以形容二人如今的关系。但有一丝机会,李承志就会毫不犹豫的置高肇于死地。 他相信,高肇也绝对是这样打算的。 那高肇为何如此惺惺作态? 八成是在给高英、元英等人上眼药水,更是将他李承志往风口浪尖上推。 李承志深知,崔光今日这一遭看似是受元英所托,但未尝不是高英暗中默许。 只因高英已被这些老狐狸骗怕了,颇有些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看谁都不像好人。 而高英初涉朝堂,更像是发现了财富密码,对“帝王心术”热衷的不行,事事处处都想玩一玩平衡的手段。是以也绝不愿看到高肇与李承志拧成一股绳,合起伙来欺瞒她。 不然当初明知会对李承志不公,但她为何依旧派高肇入关,欲易其为帅? 但如今高肇得胜归京,风尘仆仆数千里。连城都未进,连家都未入,更未入宫觐见太后与幼帝,却先来见李承志。更是摆出一副握手言和,主动示好的模样,让李承志接还是不接? 若是傲慢不逊,漠然视之,那他这半年好不容易积攒出的好声名怕是立地就会烟消云散。反而会被视为目中无人,不识好歹。 若是与高肇尽释前嫌,破镜重圆,又让高英、元英、崔光等人如何做想? 少不得会骂他几句两面三刀,反复无常。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人设崩了。 已然两面不是人,反正已将高英得罪的不轻,也就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比比谁更无耻了。 也正好探探高肇安的是什么心。 李承志快步下了院墙,三步并做两步迎出府门,高肇已然到了阶下。 不待高肇做声,李承志拱手揖礼,深深往下一拜:“司空大驾光监,使寒舍蓬荜生辉,更是晚辈惶恐不已……” 高肇笑吟吟的应道:“你我之前,何需如此生份?” 说着托起李承志,又与一旁的李始贤叙起旧来。就偈多年未见的亲兄弟,热情的不行,就差流下两道热泪。 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李承志恶心的不行,还不得不挤出笑脸。 与高肇比不要脸,看来还是要差一筹…… 心中暗骂,李承志下意识的往后扫了一眼。阶下十数位,皆是甲胄齐备,恭身而立,应是高肇的贴身亲卫。 便如高肇一般,这些人姿态很是恭敬,但李承志总觉的哪里不对。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瞅了好几遍,当看到斜挎于马背横钩上的方盾之时,李承志心中突的一凌。 高肇来的如此仓猝,哪能想到自己会先兵后礼,准备用弓箭招呼他? 这老贼怕不是顺手牵羊,做了两手准备,真就意欲示威? 便是自己恼羞成怒,刀弓相向,也不可能真的明目张胆的杀了高肇。反倒能让他先一步占据大义,如果日后要以非常手段对付自己,也算是师出有名。 若是自己不上当,就如眼下一般,再恶心也得忍着。自然会让高肇搏足了名声,反倒使自己落下个前倨后卑、心口不一的小人形象。 这是一石两鸟之计,而且还是阳谋。 恶心只是其次,让李承志心惊的是,高肇此举摆明在告诉他,不准备跟他玩虚的了,而是要来真的? 为何这般急? 李承志念头急转,甚至都未留意高肇与李始贤如何假惺惺的客套。直到梦游一般将高肇迎进中堂,李始贤借口离去,堂中就只余他与高肇二人之时,他才猝然惊醒。 定是高肇说了“与承志有事相商”之类,父亲才不得不避嫌。 这老贼要摊牌? 李承志猛的警惕起来,抬眼看去,果见高肇的脸色淡了许多,眉眼间隐藏着几丝厉色。 “李国公果然好耐性!” 高肇磨砂着白瓷酒盏,用指甲将杯壁刮的沙沙作响,甚是刺耳:“我原以为,受此冤屈之后,你定会气急败坏,暴跳如雷,至不济也该据理力争。但委实未想到,你竟能忍气吞声至如此地步?这还是锱铢必究,寸步不让的李承志么?” 高肇猛的抬起头,双眼如针,刺的李承志脸皮隐隐生凉:“老夫委实想不出,你究意是何居心,有何图谋?” 这是要图穷匕见了? 不用再装腔做势,虚情假意,李承志反倒一阵轻松。 “有图谋的是司空才对,不然何必劝进李某,与你共图大事?” “哦?” 高肇挂着笑,“老夫怎不知,何时与你这般密谋过?” 李承志扯了扯嘴角:你装什么蒜? 见过魏子建的第三日,杨舒与元昭也就刚至潼关,那封“莫怪李某六亲不认,翻脸无情”的信也就刚到高肇手中,突有死士于陈仓大营,称有秘信呈上。 通篇未提信件出于何人之手,死士又受何人差遣而来,但只扫了数眼,李承志就知这是高肇送来的。 因为其中提到的几句话,就只李承志与高肇密谈过,这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 比如英年早誓,子嗣孤绝…… 又比如无子无依,深宫孤老…… 更比如贵登台鼎,死无葬身之地…… 这三条谶言,分别对应的是元恪、高英、高肇。相对而言,前两条已算是应验了。 元恪已崩,且无子嗣,自然是应验的不能再应验。而高英已为太后,难不成她还能出宫嫁人? 自然是孤独终老…… 当时李承志还以为高肇在试探予他,看他会不会反。但直到见过高猛,之后又知高猛在夏州密采火油、高肇在六镇纵横捭阖之时,李承志才猝然惊觉,高肇送来的这封密信的目的。 前两条都应验了,第三条还远么? 这本就是元恪遗旨,但等元嘉薨天,这太尉之职非高肇莫属。若高肇不想落个如箴言中一般的下场,自然只能早做准备。 高肇,要准备起事了…… 初时只觉不可思议:就凭神棍的一句忽悠,高肇就要诛冒灭九族的风险造反? 但若想深一些,又觉理所当然。 不见“卯金刀”、“木子李”的谶言流传了多少代,二十四朝因此而引发的叛乱没一万也有八千。 如“弥勒降世”的谣言更是长盛不衰,流行了近两千年。出了多少佛王、佛子、圣母? 何况高肇要天时有天时,要地利有地利,要人和有人和。 要是再过两年,等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李承志说不定就会与高肇虚予委蛇,给他做个狗头军师。暗中则体养生息,积蓄力量。 但如今纷乱虽起,但元魏还远不到分崩离析的地步。李承志明知出头的越早开张的越快,哪敢与高肇同流合污? 自然只能尽可能的想办法与高肇割裂,将自己摘的越干净越好。顺便还能装装委屈卖卖惨。 但谁想,高肇却不想放过他。如今更是摆明车马,来逼他表态了。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就此翻脸之后,自然不可能相安无事。十之八九,高肇会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崔光这老倌儿嘴真毒,虽然原因与经过大相径庭,但结果却与他所料殊途同归。 高肇为什么会这么急? 好似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承志发散思维,魂游天外,高肇却等的有些不耐。 他指节微曲,轻轻的磕击着几案,见李承志回神,才悠悠说道:“这数月来,我虽远在北镇也略有耳闻。因宵小暗中做祟,使你与太后生不虞之隙? 我不知其中是非曲直,是以不予置喙。但为人臣子,当怀敬畏之心。故而稍后进城,我便会去觐见太后,与你分说一二,你意下如何?” 分说? 这分明是逼着自己表态:不为同党,便为仇敌。 而且自己就是想敷衍了事也不可能。 想也能知道,高肇必然还有后手,更有可能是连环招。但凡自己此时点点头,用不了多久,高肇就能将自己彻底绑到他的贼船上。 与这个老贼相比,智谋,心计只是其次。只是底蕴一道,高肇就将李承志甩了十万八千里。 他才当了几天官? 而高肇终元恪一朝,权顷朝野近有十载,党羽、门徒,乃至暗中依附的爪牙何其多。 不然何至于让元英久久不敢闭眼,何至于让崔光等人如临大敌? 所以李承志很清楚,不管应是不应,但凡高肇出了这道门,他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 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寄情于山水? 做梦去吧! 但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不然这些时日的委屈岂不是白受了? 李承志徐徐的吐了一口气,双目直视高肇,没有半丝躲避:“多谢司空错爱,就不劳司空费心了!” 正文 第五四四章 置于死地 “哈哈,真是稀客?” 崔光瞅了瞅案上的几样礼物:一座琉璃笔架,流光四溢,五彩班澜。 一方水晶砚台,通体明亮,无一丝杂物。透过足有寸许厚的砚台,犹能看清木案上的纹路。 另有一方绿玉镇纸,雕着一只雄狮,晶莹温润,且还泛着丝丝荧光,绝非一般的美玉。 这三样,哪一件都是世所罕见,价值连城之物。特别是那一方镇纸,若他未猜错,应是悬黎宝玉所雕。 崔光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宝物,便是一样,就能价值连城。你却要将这三件尽皆送给老夫?将求于人,则先下之,礼之善物也……说吧,你又想如何谋算老夫?”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刺耳? 李承志装出一副萧索的模样:“我已大难临头,尚书公又何必取笑予我?只是自知大限将至,时日无多,想着与其被抄家,倒不如择几样送予尚书,也算留个念想。” “如今举朝就你这个小贼过的最是逍谣,何来大难临头之说?” 崔光脸上尽是鄙夷之色,“莫要告诉老夫,你指的是高肇参你之事?” 李承志眉毛微挑:“高司空两月四奏,不是参我私养部曲,暗谋不轨,便是参我暗通异族,有不臣之心,哪一桩不是造反的大罪,这还不够?” “呵呵,呵呵呵!” 崔光斜着眼睛,仿佛在说:你装,你接着装! 高肇确实是这样参的,就差直言不讳的指着李承志鼻子,说他必反了。 但问题是,满篇皆是臆测之言,没有半分论据,安能服众? 朝廷倒是八百里加急,问过已为凉州刺史的李韶,以求证是否真如高肇所言,那所谓的西海遗部,是李承志蓄养的私兵。 但李韶却称,此为无稽之谈,堪称荒谬至极。又称柔然退兵之际,似是泄恨一般,连犯河西两郡四县,连酒泉郡城都险些被攻破。表是县更是被抢掳一空,西海早已是赤地千里,还有什么西海遗部? 高肇又称,李韶早已为李承志党徒,自是百般为李承志遮掩,故而其言不足信。 这一下,连太后都坐不住了。 诬陷李承志无所谓,毕竟是李承志构陷在前,高肇以牙还牙无可厚非。但要说李韶也有不臣之心,被其牵连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李韶为李氏家主,岂不是说,陇西李氏要反? 这可不是阿猫阿狗,而是五姓高门之一,在京任要职,或是外牧州郡的重臣的子弟何其多? 就更不要论与其有直系姻亲的其余四家了。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参高肇妖言惑众,构陷忠良的奏呈就如雪片似的,天天足有十数本。 后来高英不得不出面,责高肇口不择言,罚其三月俸禄以作惩戒。 同殿为官,崔光对高肇的秉性、手段不可谓不熟悉。何时见过高司空这般大失水准? 他总觉得,高肇这是在以退为进,更怀疑是在为李承志开脱。 要不是深知李氏阖府闭门,李承志更是数月未踏出过府门半步,他险些以为两人早已狼狈为奸。 李承志虽然年轻,但其足智多谋,奸滑狡诈,是以崔光不相信他看不出这一点,今日也肯定不是为此而来。 崔光似笑非笑,指了指那三样重礼:“如此宝物即已送上门来,老夫自然却之不恭。故而你也痛快些,说出来也好让老夫思量思量,如何才能收了这礼,还不能被你这小贼算计!” 被这般讥讽,李承志也不在意:“今日元渊登门拜访,说到激贲之处,竟直呼‘高肇必反’?” “就为此事?” 崔光目露讥诮之色,“你再是耳目闭塞,想必也知元嘉已受元渊连累,不得不请辞太尉之职。若按先帝遗志,必是高肇继任。 但元氏宗室十停中有九停,都视高肇为仇寇,焉能使他如愿?故而但凡可攻讦高肇之处,必会被其所用。如此一来,你予太后暗奏高肇欲反,自然会旧事重提。 更有人建言,要召你至式乾殿,与高肇对质。但被太后拒了,称从未如有过如此秘奏。众宗室见此便知太后意回护予你,故而之后再无人提及!” 是太后在回护自己吗? 扯淡。 分明当初只是暗示高英,是这个女人疑神疑鬼,管不住嘴漏了出去,所以才朝野皆知。高英更是清楚,便是将自己召进宫中,自己也绝不会承认说过这话,所以才做罢。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道:“我知元渊必是授广阳王与任城王之意,欲激我入朝,与高肇争斗。元渊也未遮掩,其意昭然若揭。 但其离府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元渊此行,应是还有试探之意,似是欲知我为何断定高肇会反,又有何凭据。但因我一时激愤,诈称若太尉与首辅再苦苦相逼,我定会与高司空冰释前嫌。便是这句,元渊拂袖而去……” 事后我左思右想,暗忖以任城王之智慧,决不会无的放矢。故而猜测,是否是首辅察觉有异,更或是觊觎了什么端倪,故而派元渊予我求证。却不想,被我一顿诈唬,元渊一进拿不准,故而没敢问?是以我才来请教尚书,这段时日,朝中或地州是否发生了大事,或是怪事?” “凭据?” 崔光瞪着眼睛,似是不敢置信,“你竟有高肇欲反的凭据?” 合着我这几个月以来对你苦口婆心,掏心掏肺,全是对牛谈琴了? 李承志脸都黑了:“尚书公莫不是忘了太后不但姓高,还是高司空之从女?若无凭据,我安敢屡次暗示太后,难不成是我嫌自己命太长?” 崔光都被惊呆了:“什么凭据,我怎不知?” “你怎不知?仲夏之时,你授太后之意来寻我,我说的那些话?” 李承志冷笑道,“便是金明郡的火油。若不出我所料,这数月以来,高猛已然采油上万斤,可制雷器上千。若泡制火箭,少则数十万,多则百万。 奈何元晖太蠢,被高猛耍的团团转。暗查了数月,数百密探依旧在围着那座湖打转……” 其实李承志最大的凭据,是高肇劝他起事的那封信。 因为当时的时机太好了。 如果能击退昌义之,李承志与高肇兵合一处,就能兵不刃血的占据关中。如此不但能剑指京城,更能切断洛阳与黄河以北各州之间的联络。 而后再联合北镇那些军头,一南一北,包抄夹击,必能使北地大乱。 若是胜不过昌义之也无所谓,只需保存实力,坐山观虎斗。待时机成熟,再收渔翁之利。 但李承志没办法证实这封信与高肇有什么关系,所以还不如不说…… “我一直以为,你那是构陷之词!” 崔光捋着胡须,满面狐疑,“但既然元晖查无实据,我等也只能信以为真。且如今朝堂纷乱如麻,但凡参朝之日,正事议不过一刻,就会吵成一锅粥,元澄与元嘉又能从何处窥得高肇欲反的端倪?” 李承志瞅了瞅崔光,不知道怎么说。 若论文事,崔光堪称当代泰斗。与刘芳、游肇三人一时瑜亮,难分高下。 若论政务,自然也是轻车路熟,手到擒来。 但若论军事,这老倌儿莫说领军征伐,就连州、郡之佐官都未任过,做了半辈子的官,尽在皇帝身边打转。是以便是军情放在他眼前,他也是两眼一抹黑。 沉吟了一阵,李承志灵机一动:“正因朝堂纷乱如麻,我才心疑:高司空贵登台鼎在际,何苦要多生事端,与众臣争执不休,非要分出个高下? 难保不是在欲盖弥章,混水摸鱼。是以还请尚书公慎重待之,好好想想近月来,地州可有呈过与军务相关之奏呈!” 崔光顿了顿,细细一琢磨,觉得李承志之言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其余不论,这近月以来朝堂之所以纷乱如麻,桩桩件件都与高肇脱不开关系。 他仔细的回忆了一下:“若说与地州之军务相关,奏呈多如牛毛。紧要些的,应是灵州、燕州、瀛州、定州等相继有逆贼起事。但均为疥癣之疾,不足为虑。” 自立国之初,地方便造反不断。至元恪朝更是此起彼伏,络绎不决。平均到每一年,大小足有十起。若是哪年突然少了,皇帝与朝臣反倒觉得是咄咄怪事。 也确如崔光所言,这等叛乱遂起遂灭,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李承志总觉的有些不对劲。 念头微动,脑子里就呈现出了元魏全境的地图。李承志顺手从袖中摸出一支铅笔,又从案上拉过一张宣纸,飞快的划了起来。 只寥寥几笔,便将崔光所说的数州勾靳了出来。崔光叹为观止:“你竟有这等本事?” 我本事多了去了。 李承志也不回应,只是咬着笔杆,盯着地图发散思维。 如今的灵州,便是之前起事的薄骨律镇。叛乱平定后,众辅建言,称敕勒内附多年,颇为顺从,已无需再立军镇羁縻。 高英从善如流,便撤了薄骨律与高平二镇,设立灵原二州。 除原有的镇民外,其迁移的州民大多为陈仓之战时,李承志俘虏的南军。 祖祖辈辈行惯了船,打惯了鱼,种惯了水田。甫一撵到整日风沙漫天的北地放牧,垦田,自是极不习惯。 这倒也无可厚非,但千不该万不该,真廷不该将这数万南军只迁移至这两州,且是集中安置。 这等于是给这些俘兵创造造反的机会,只要稍有些风吹草动,必然应者从云。 历史上的六镇之乱屡平不绝,与此如出一辄。每平定一次,朝廷便将叛军叛民换个地方安置,却不分而治之。结果过不了两个月,又叛了。 如今不过是将历史提前一幕上演,李承志早料到了。 那燕、瀛、定三州呢,又是因何故叛乱? “与去岁泾州之乱大同小异,此三州皆是僧民作乱。起因是州郡盘剥过甚,寒民无粮御冬,苦不堪言,而后授僧贼蛊惑,继而从逆。 不过有崔延伯坐镇定州,都督燕瀛数州,平定叛乱不在话下!” 嗯? 李承志皱起了眉头:“即知官府盘剥过甚,朝廷为何听之任之?再者我犹然记得,仲夏之时你曾提及,今年风调雨顺,各州收成颇丰。即如此,便是税重,也不至于使民户无粮越冬才对?” 崔光怅然一叹:“各州收成颇丰不假,但只关中与北镇两战,便征召州郡之兵并民夫数十万,耗粮何其之巨? 因你之故,尽遣州军并民夫,关中予立夏之前已然复耕,如今尚能自给自足。但六镇数十万顷良田,却整整荒废了一年。 而为保北征大军之所需,清河王(元怿)不得不行猛虎之苛政,差些将六镇刮地三尺。而待高司空撤军之后,六镇便隐现生乱之象。朝廷无奈,只得再征北地州郡之粮,补于六镇……” 原来是拆东墙补西墙引出来的祸端? 关中熟,天下足! 这句话在元魏是铁一般的真理。 恰逢关中大战,便是李承志悲天悯人,尽早遣散州兵、民夫复耕,但已然错过了最佳时节,收成至多也就是往年一半。关中之粮能养活关中之民就已然不错了。 而偌大的六镇颗粒无收,更是如雪上加霜。而河东、齐鲁诸州郡还要供养淮、扬等地防御南朝的大军。两权相害取其轻,朝廷也就只能盘剥晋地、燕瀛等州,以救六镇。 看似这五州的叛乱都很合理,但李承志总觉的哪里不对。 其余皆不论,为何北地各州都曾被强行征粮,而独独被夹在北镇与僧民做乱等州中间,既高猛为刺史的夏州,高植(高肇长子)为刺史的朔州却风平浪静,并无饥民造反? 李承志不死心:“敢问尚书公,夏、朔二州可曾征粮?” “连恒州(元魏旧都平城)都不例外,夏、朔两州焉能幸免?” 崔光又捋起了胡须:“老夫记得,大军回师之后,京中曾起过谣言,称大战之际,夏、朔二州运至北镇之粮草皆为空车。御史中尉郦道元曾派侍御史查访,但殊无头绪,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问元渊啊,他是行军司马,焉能不知真假?” 崔光横了他一眼:“元渊自视甚高,无意予杂务。方至北镇,便请命领军,高肇欣然允之,并迁他为中军先锋。之后大军一应所需,皆由右司马元琛统负,怎么问?” 元琛是高肇的女婿,还问个毛? 李承志止不住的头皮发麻。 不知为何,他直觉这这数州叛乱应该就是高肇捣的鬼。 是不是元澄等人就是由此察觉不对,派元渊来套他的话了? 越想越觉的有可能,李承志如坐针毡。 “尚书公,晚辈有一事相求!” 崔光抖了抖眉毛:“直言便是!” “还请尚书帮晚辈予任城王(元澄)代句话:请他屈尊纡贵,窥机与我城外一晤!” “你想见他,如今日一般登门拜访就是了,何故鬼鬼祟祟?” 李承志眼神一冷,狞声笑道:“尚书公,若我敢光明正大的拜访任澄王,高肇就敢让我死于非命,你信是不信?” 崔光悚在一惊:“为何?” 还能为何? 只因高肇深信李承志乃天授之人,早已忌如猛虎,百般盯防。 若他超然事外,两不相帮,高肇投鼠忌器,自是不敢如何。但若他敢露出半丝与元英等人媾和之意,高肇必然惊疑东窗事发,便是冒险,也必会将他置于死地。 偏偏他今日疏忽大意,元渊方拜访过他,他便急不可耐的来寻崔光问计,半丝都未遮掩。若他再堂而皇之的去寻元澄,高肇反应再慢,也会猜疑是否已被李承志识破了天机。 正文 第五四六章 九死一生 “砰!” “砰!” 又有两口油罐被李氏仆臣接住,又反手抛了回来。不偏主倚的砸到了东道边的弓手阵中。随着油罐四分五裂,几道火墙凭地而起,烧的刺客鬼哭狼叫。 经此一乱,本围的如铁桶一般的阵形瞬间便豁开了一道裂口。李承志带着四个仆臣,就如五头已被激怒的野兽,往缺口处急冲。 刺客头目也未想到本是必杀的死局,竟还有如此破绽?他急中生智,厉声大吼:布网!” “布网!” “布网……” 呼喝声此起彼伏,道边的刺客来回奔走。李承志堪堪冲至离缺口只多还有十步之时,道边突然竖起了一张大网。 网足有四五丈长,应是生丝所编,绳结光滑白亮,近有婴儿小臂粗细。 只瞅了一眼,李承志就遍体生寒。网上布满了尖勾倒刺,但凡挨一下,绝对就能被钩死在网上。而网绳这般粗,还竖在半空之中无法着力,砍上一刀只多一个浅印。 火更不行。生丝编的如此紧实,即便浇上油,怕是也要半刻才能烧断。至那时,自己与几个仆臣早被网作一团了。 果真是死局? 时机选的如此之好,且计划的如此严密,除了高肇,李承志委实再想不出第二人人来。 但他更想不通, 高肇为何就敢在自家门前行此大不韪之举? 要知道,李承志不单单只是一介闲散的国公。更是简在帝心, 一举一动便可搅动天下风云的国之重臣。更是汉人世家门阀中如冉冉初升的翘楚人物。 高肇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谋刺于他? 说严重些, 这已不单单他与李承志之间的仇冤。而是高肇在明目张胆的挑畔朝廷, 挑畔太后,更在挑畔天下之世家, 门阀。 但高肇若有些底气,他在北镇大胜之后就直接反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跑回京中图谋太尉一职,以便暗中运筹帷幄,以求多一些把握? 他还远不到与世家决绝,与朝廷决裂之时。 这般一想, 又好似是有人故意栽赃于高肇? 脑中就如闪过了一道光,李承志猛的想到已瘦成骷髅一般,满脸尽是死气,但眼中依旧似燃着两朵火焰的元英…… 越是危急, 李承志反倒越是冷静。 这种冷静来自于两世为人的底气, 更来自于屡次犯险,时不时便九死一生, 差一点就一命呜呼的经验。 他虽然怕死, 但从不认命, 更不会无能狂怒。 “退!” 李承志一声疾呼,扭身转向, 又往那架破损的马车冲去。只下夺下这架马车, 并车中的油罐,就可防守反击。 抽身之余, 他双目如电,往高府牌楼急扫了一眼。 与方才想比,牌楼上的人影更多了, 挤的就如沙丁鱼群, 只见人头撺动,又密又集。 若真是高肇所为, 高府仆从安敢围作一团, 看热闹看的如此兴起? 但万一是高肇早有预料, 有意如此安排呢? 电光石火之间, 李承志心中萌生出无数的念头。但此时哪还由得他瞻前顾后,摇摆不定? 李承志用力的一咬牙:“往西,进延年里!” “啊!” 吼声未落,突听一声熟悉的怒喝,李承志心中突的一紧。 李睿? 他猝然往东望去,几个家臣背靠背,与十数个刺客杀做一团。 那铁塔一般的大汉也已不再抛投油罐,而是举着一柄如门板一样的大刀严阵以待。 再看李睿,竟似疯了一般,提着腰刀冲向了大汉。 李猿儿在做什么? 伍什合击的阵形早已练了千八百遍, 已是不能熟的再熟。他只需按步就班列阵防守,就可护住李承志后翼。 却为何就如找死似的,要与那大汉拼命。 只看体形, 那大汉足能装进去三个李睿…… 李睿哇哇怪叫, 腰刀平举,直刺大汉胸口。那汉子半丝都不慌,将手中的大刀轻轻一磕, 李睿的佩刀就似牙签一般飞向半空。 嗯,怎这般轻,好似是这瘦猴故意将刀丢飞的一样? 管不了那么多,先砍了再说…… 大汉暗中嘀咕,嘴一咧,脸上尽是狞笑。以斧劈华山之势,狠狠的斩向面前的李睿。 但刀落下去的时候,眼前竟没了人影? 还能凭空入地不成? 大汉正在孤疑,猛觉胯下一凉,就像一根烧红的铁棒捅进了会阴,只是瞬间,钻心般的疼痛袭遍全身。 再一低头, 胯下竟插着一驽矢,尾羽还在不停的颤动。刺眼的鲜血就如水似的淋淋漓漓直往下淌。 未等大汉惨呼出口,李睿就地一滚,而后飞身跳起,狠狠的将匕首插进了大汉的后颈。 等李承志反应过来,大汉已经轰然倒地, 李睿已经钻进了那架马车。 哈哈,李睿好样的…… 李承志狂喜。 未想到李猿儿胆子这般大,眼睛还这么毒,竟和自己想到了一块? 看似他要与大汉玉石俱焚,目标却是那架残车。那车里,可是有油罐的…… 但还没高兴过三秒,笑容就僵在了李承志的脸上。 李睿钻出马车,哭丧着个脸:“空了,一口油罐都无……” 不可能吧,怎这般虎头蛇尾? 高猛拼着死伤数万民夫,怎可能才只采了几罐油? 正在心中犯疑,李睿仿佛疯了一样,五官瞬间挤成一团,声音又尖又厉,何其刺耳:“驽……车驽……”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有如照头砸了一锤,将李承志钉进了地里。长硕的身形忽的一矮,凭空就短了半截。仔细一看,李承志的身体竟似折在了一起,头抵着脚背,双手抱着后膝。 又是一眨眼间,李承志便缩成了一团球,嘟碌碌的滚出去了好几丈。 恰至此时,几根驽枪如电一般射来。仿佛将空气都要撕破一般,发着刺耳的怪响。 “咚咚咚咚咚……” 声声重响此起彼伏,就如敲响了战鼓。数支弩枪以万钧之势,钉到了几个李氏仆臣的身上。 两个仆臣被撞的倒飞而起,随着闷哼,口中鲜狂喷而出。被风一吹,似是花瓣一样飘落下来。 “嗤”的一声,又见一股血箭彪起,一颗硕大的头颅飞上半空。而披着银甲的身体还立在原地,直如标枪。 一杆驽枪紧紧贴着李承志的头皮飞了出去。若再近上一尺,他也是穿头而过的下场。 但李承志忧然不觉,足足顿了好几息。 看着已没了头颅,轰然倒地的家臣,心中像是烧着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沸腾,烫的他浑身战粟。 但脑中却更为清醒,思维更为迅捷。 这不是高肇的手段。 都说子肖娘舅,这句话放在元恪与高肇身上犹为印证。比起元恪,高肇性情更为阴柔、慎密。 若是高肇真要置他于死地,更不惜在自家门前发难,何需用到车弩这般麻烦? 只需提前于道中挖几座坑,再埋以火油。而后将他连人带车陷于其中,只靠烧也烧死了。 这车弩,这钩网,并那堵于御道两头的甲骑,以及已然空无一物的残车,无一不表明刺客本无多少火油,行刺所用的还是常规的手段。 李承志猝然回头,果见道边已不再抛投油罐,而是钩网在前,刀兵与枪兵在后,像两堵墙一般压了过来。 两头的骑兵也已然开始催马,意欲提速冲杀。 不是高肇? 但如果不是他,又有何人能在高肇的眼皮子底下布这么大的杀局? 也更说不定这老贼已有察觉,但却装着糊涂,乐的有人帮他剔除自己这个心腹大患。 是与不是,都只能赌一把了…… 李承志几乎用起了全身的力气,仰天狂吼:“高允,你要看到何时?” “是国公?” “真是李国公?” 高府的牌楼上顿时一阵惊呼。高平公主的脸色雪白如纸。 “高允,翠娥方才便称,那些银甲护卫似是李氏仆臣,是否是有人行刺李国公。你却说李国公阖府闭门,数月未曾入城,定是她眼花了。但此时便是孤也听的清清楚楚,你是不是又要称孤已耳背?” 高允深深往下一拱:“仆不敢!” 话音未觉,便觉人影扑来,甫一抬头,高平公主的脸几乎贴到了高府大管事的鼻尖。 高允心中一慌,刚要后退。袖下一紧,竟是主母抓住了他的胳膊。 高平公主身驱微颤,声音低不可闻:“今日……是否为驸马所为?” 这话怎能乱说? 高允“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公主慎言,家主怎会如此昏昧,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那你还在等什么?” 高平公主声音尖的几乎要高允的耳膜刺穿。 高允无奈,起身朝着高平一揖:“公主莫慌,仆这便去救李国公!” 下着牌楼,高允往街中扫了一眼,看到猛如恶虎,又状若疯魔,奋力砍杀的李承志,止不住的心生佩服。 果然如驸马所料,李国公必能识破今日之局绝非高府所为。 就是这喝破的稍嫌早了些。要是再等等,等李国公受些伤该有多好。 同样是雪中送炭,同样是救水火于危难之中,但早一刻与晚一刻,落下的恩情天差地别。 就如芒刺在背,高允只觉后脑隐隐生凉,心知主母定是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高允不敢怠慢,连声下令。 就如从凭地里冒出来的一般,廊亭后,竹林中,耳房内等突然跃出了无数甲卫,且刀弓俱备,如狼似虎般的冲出了高府。 若说不是早有准备,傻子也不会信。 李承志心头狂喜。 不管如何,今日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刺客头目却如丧考妣,面如死灰! 主上信誓旦旦,称高肇与李承志已势同水火,皆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是以即便高肇有所察觉,也必会装聋做哑,冷眼旁观。 但如今呢? 怕是早已算准了此节,做足了准备,在等着落这个顺水人情。 失算了…… 他怅然一叹,抽出了腰下长刀,用力的砍在马股上:“杀,不死不休!” 身侧的亲卫举着牛角用力一吹,苍凉古朴的号音响彻四方。 之前只是步步紧逼,而听到军令之后,无论道边的举着网的枪兵,还是两头的骑兵,仿佛掘断了堤的洪流,狂泻而来。 仅余的四个李氏仆臣紧紧的围着李承志,就如狂风大作,巨浪滔天的大海上的一叶扁舟。 只是刹那,扁舟便被海浪吞没。但一转眼,竟又冒了出来,好似怎么都沉不了。 “结阵……结阵……护着郎君……” 李睿连声嘶喊,拼尽全力挥着腰刀,以求格力开刺向李承志的长枪。 但他身形太矮,灵活有余,气力却不足。而加刺过来的枪头密如雨点,防不胜防。 耳中尽是“叮叮”之声,就似躺在筛中,甲胄被乱枪扎的急颤,李睿感觉嘴唇都被震木了。 “扎头……扎头……” 刺客阵中突有人喊了一句,惊的李睿浑身冰凉,仿佛坠入了三九天的冰窟。 郎君虽穿着甲,却并无兜鍪,如何能防得住? “蹲下……郎君,蹲下……” 蹲个鸟毛? 就只四个仆臣,只需四枪便能毙命,便是他蹲下藏在李睿身后,也不过是多活几息而已。 刚刚生出的一丝喜意一扫而空,李承志只觉毛骨悚然,遍体战栗。 第一次上战场时的那种感觉又涌了上来,好像害怕的要死,却又异常亢备,力气更是大的异常。 他每一次挥刀,必有几支枪头飞起,刀尖更是如长了眼,扫过网后的刀兵,鲜血横飞。 眼力更是毒之又毒,每有枪头刺来,或是被他偏头躲过,或是被他挥臂格开。 但很可惜,李承志脑后并未长眼。 “噗”的一声,李睿身侧的家臣喷出一口鲜血,而后大张着嘴,竟连声惨嚎都喊不出来。 而咽喉之中霍然扎着一支长枪,透颈而过。 完了…… 纯猝是本能反应,李睿一声哀鸣,攀着那根长枪纵身一跃。像个猴子似在跳了起来,爬到李承志的头顶,又掀起了胸甲。 眼前一黑,好似有东西罩到了头上。又觉腰后猛震,似是有枪头攒刺,李承志一个跄踉,往下栽去。 “呃……”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脖子里似是倒了一瓢温水,又黏又湿。 鼻间绕着刺鼻的血腥味,李承志如遭雷击:“李睿……李睿?” 正文 第五四七章 疼! 真的很疼! 李睿觉的腰被切成了两半,痛感袭遍全身,每一根汗毛都似是一根烧红了的钢针,在往皮肉里攒刺。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来。 “李睿……猿儿?” “仆……呃……” 李睿嘴一张,只吐了一个字,却先冒出一大口的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 察觉背上没了动静,原本狂颤不止的李睿彻底没了声息,仿佛睡着了一般。李承志脑中一空,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李猿儿,死了? 虽不足两载,二人不似兄弟,却胜似兄弟。郎君就是李睿的天,他活着的所有意义,只是为了李承志。 往日的一幕幕浮上心头,李承志的心脏阵阵抽搐,像是在用刀割一样。 高允端座马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李承志跌倒在地,眼见就要被潮水般的刺客淹没,他才轻轻的一挥手。 差不多了,若再耽搁一下,李承志就有可能出意外,不但会弄巧成拙,更有可能因恩成仇。 随着一声鼓响,数百甲士挺着槊枪,如墙一般向道中压去。跪在里墙之上的十数个射声吏纷纷举起劲弩。 只听“嗖嗖嗖”一阵,弩矢就似长了眼,尽数射在扑向李承志的刺客身上,却无一支伤到李承志。 生熟夹杂的札甲在四石强弩之前,比纸糊的强不了多少。弩矢洞穿甲叶,刺入身体,鲜血似落英缤纷。 只是两轮,李承志一丈之内便一扫而空。任刺客前赴后继,但面前就如有天堑之险, 无法逾越。 也就十多息, 不大的一个圈中, 尸体堆成了小山。鲜血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在地上描绘着光怪陆离的图案。 头目仰天长叹:时也,命也!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与高肇相比,主上终是差了一筹…… 他早已立了死誓, 不论今日成与不成, 都不可能苟活性命, 故而并无半犹豫。 正欲催马冲杀,头目又觉不妥。 万一没死成, 而被生擒,少不得还要被严刑拷打,岂不是白白受罪? 罢了! 刀往颈中一横, 用力一拉, 几乎切穿了半个脖颈…… “跪地不杀, 跪地不杀!” 高氏部曲冷声呼喝, 但手中却无半丝停顿,机械的出枪, 收枪,再刺,再收。不论有无刺到敌人, 枪兵只是随着鼓点前压。 五排枪兵之后,自有补刀的盾兵, 用钩镰枪将倒伏于地的刺客勾入阵中,而后一刀毙命。 配合紧密无间, 浑然一体,霍然便是李氏长枪阵的合击之法。 头目已然畏罪自尽, 便是困兽犹斗,其余爪牙也已是一盘散沙。是以堪堪一刻,战事便落下帷幕。 百余刺客,近有六成皆被击杀,余者尽皆跪伏于地,任高氏部曲捆作一团。 虽然早有预料,但刨开尸山,将已被血浸透的李承志扶起之时,高允还是稍松了一口气。 看模样,李国公毫发无损。但那十位李氏仆臣,却是无一活命。 再看李承志双眼空洞无神,似是哀莫大于心死,高允心中更是轻松。 看来火候刚刚好…… 李承志脸色木然,机械的扭过头,看着与刺客尸体混在一起的家臣,又看到长枪刺进裸露的后腰,又穿腹而过的李睿。 脸上尽是血,看不出表情如何。但身形稳徤如山,眼神平静似水。 就连声音,都不带半丝波动:“是谁?” 高允直觉李承志的状态不对。 不该是暴跳如雷,目眦欲裂么? 他微微颌首:“头目库休为新军营帅,家主北征时,为中军散骑将军。其余刺客皆为其麾下心腹。” “好!” 李承志沉声应着,朝着一匹空马走去。像是从缸里捞出来的一样,血水淋淋漓漓,顺着甲衣在地上淋出了数道血线。 高允瞳孔一缩:李承志怎就不问了? 难不成真以为这些刺客是家主所遣? 他不敢拦,只好快步跟着李承志:“其父库褥官原为中山王亲卫幢帅……太和二十三年(499年, 十一年前), 中山王兵败荆州,库褥官为其断后,力战而死……” “好!” 李承志依旧惜字如今,翻身上了战马。 高允心中一紧, 急声问道:“国公欲往何处?” 李承志似是在笑,嘴一咧,露出一口染血的白牙,分外瘆人。 双腿一夹,战马缓缓迈蹄,高氏部曲飞身后退,让开了一条路。 只几息,战马就如离弦之箭,狂奔而去。 高允仰首眺望,心中暗暗盘算:应是如家主所料,入宫去告状了吧? 一个已近半百的仆妇小跑过来,也不害怕,只是挑拣着干爽的地方落脚,几息便到了高允身后:“公主殿下命奴来问,为何不请李国公入府?” 如今的李承志怒火中烧,恨不得将天都捅个窟窿出来,怎有闲情去见公主? 高允摇头敷衍道:“仆也不知,李国公只说推说有事,应是入宫去见太后与诸公了!” 入宫? 仆妇瞅了瞅李承志离去的方向,那匹战马已成虚影。 她又回过头,略带鄙夷的看着高允:“大管事也是糊涂了,李国公若是入宫,不该是往北去闾阖门么,为何国公径然往西,似是要出城?” 高允心中咯噔一下:糟了! 遭逢如此变故,近似九死一生,李承志不入官找太后并诸臣告御状,出城做什么? 回府调兵,还是寻元英质问? 完了,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已然不一做二不休,元英焉能让他活着回来? 高允骇然色变,刚要喝令部曲上马去追,但又猛觉不妥。 李承志自是能去寻元英质问,但高氏却不能…… “来人,快快入宫秉告太后,将此间惊变如实秉告……” “主事,此事正值朝议,诸门皆闭,如何进得去?” “蠢货,不会敲登闻鼓?” …… 中山王府! 元英躺在炕上,两眼深陷,已无几丝光彩。 徐謇收起银针,用帛绢擦着手。老仆小心翼翼的扶起元英,又在背后垫了两床棉被,让元英斜斜躺着。 “还有……几日!” 短短的四个字,元英缓了两次才说出口。每停顿一次,喉咙便来回滚动,似是塞着一块肉,都气都吐不顺畅。 医者之言,向来是说七分,留三分。但这并不适应于徐謇。他直言不讳道:“随时!” “也罢!” 元英竟笑了起来,“早知结果,孤又何必耿耿于心?盖楼,替我送送徐医令,莫要怠慢!” 徐謇不急不徐的朝元英做了个揖,似是永别一般,而后才由那老仆陪着,出了寝室。 待人走后,元英呆呆的盯着房梁,口中喃喃自语:“天下未定,国事未平,飞虎何其不甘,但陡之奈何?” 而叹声未落,房外一阵急奔,那老仆去而复返。 “何事?” 老仆咬了咬牙,盯着元英,“殿下……功亏一篑!” 元英一急,一口气窝在胸口,脸色涨的紫红。 老仆忙扑上来,替他舒着气:“本该万无一失,但千算万算,未算到高肇节外生枝,竟早早予府内备了伏兵,致使前功尽弃。” “高肇,怎可能?” 元英梗着脖子,原本空洞无光的眼中充满血丝。 此次可谓百密无疏,高肇是如何知道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库休呢?” “已当场自刎!” 此事知情者就只三人,除过这房中二人,就只一个库休。如今已然自尽,自是死无对症,本该是松一口气才对。 但元英的双眼就如毒蛇,阴冷的盯着老仆。 库休既然以死护主,那还能是谁? 老仆曲膝往下一跪,指天发誓道:“殿下,若是臣所为,九世不得好死!” 若是能被几句誓言蒙混过去,元英也就不是元英了。 他死死的盯着老仆,“盖楼,高肇许了你什么好处,使你置与我五十年的情份而不顾?” 老仆心中暗暗一凌,重重的一头砸在了地上:“殿下既不信仆,仆唯有经死明志?” 看他毅然绝然的举起烛台,刺向胸口之时,手都竟然未抖一下,元英心中突的生出一丝明悟。 原来盖楼早已萌生了死志? 为何会如此? “拦下他!” “拦”字方己出口,一道银光就如匹炼,准而又准的斩在烛台之上。一道影子就如鬼魅一般的冒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把刀。 黑影收起佩刀,恭身秉道:“主上,高府安排的极为周详,恰至李氏仆臣死伤殆尽,李承志命悬一线之时,高氏部曲便如同天降,将其救了下来。就如此事从前到后都由高氏一手谋划一般……” 元英牙齿咬的咯吱直响,紧紧攥着拳,竟坐了起来,“不是你,还有何人?盖楼,你是否已知我必将杀你灭口,故而恩将仇报?” 不知是不是被一语道破心思,还是惊恐于元英竟能自己坐直身体,说话更无之前哪般哽不成声,老仆的两眼瞪的有如铜铃。 恰至此时,门外一声急呼:“殿下,李承志杀来了?” 元英悚然一惊,似是不敢置信:“所率部曲几何?” “只他一人!” 黑影满脸喜色:“主上,天赐良机!” 良机么? 元英猛一抬头,厉声道:“杀了盖楼!” 黑影猛一怔,但也就一息,便猝然出刀,刺进了老仆的胸口。 难道是天要亡我元氏,为何先帝一死,魍魉魑魅就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盖楼一死,便是死无对证。是以李承志明知是孤所为,又能如何?放他进来吧,就称元英在此,要杀要剐皆由他处置…… 你也莫要劝我,只因孤已然让徐謇用了猛药,已活不过今夜。本是欲入宫死谏,以诛高肇。却不想棋差一招……即如此,以我将死之躯,换李承志一命,可谓千值万值……” “便是如此,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任其凌辱?何不直接将其斩杀于此?” “斩杀于此?莫忘了李承志有免死铁契,故而死在何处都可,就是不能死在我中山王府。” 元英咬牙惨笑,“世态炎凉,人心淡薄。待老夫死后,你以为元澄、元嘉会不会顾念旧情,维护我广阳王府不受牵连,更能保元熙等一世平安?” 既然顾念子孙,那家主又何必将事情做绝? “臣明白了!” 黑影叹着气,拱手一拜,快步跑向前院。 李承志早已被血浸透,故而刚入王子坊街口,里卒便闻风而动,如临大敌。 里正拦他,被他一刀鞘砍翻马下,里卒又来拦他,被他飞起两脚,踢出了数丈之远。 再之后,李承志便抽出了刀,谁拦砍谁。 元琛仗着和李承志是连襟,跑来劝他。但人还在数丈外,便被李承志一箭射掉了王冠。 至此,再无一个敢近至李承志十丈之内。 元琛紧紧的缀在李承志身后,急的大吼:“到底是谁将你害成如此模样?” 李承志却是充耳不闻,一手执弓,一手提刀,不急不徐的往前走着。 而他嘴中,骇然咬着元恪亲赐的免死铁券。 直到一匹快马奔来,称中山王府恭迎李国公大驾,众人才知,李承志是来寻元英的。 这般大的阵仗,中山王府自是早有准备。李承志还在里外之时,便大开中门。 坊下立着一个文官,应是王府的司马。看他浑身染血,顿时一惊。 但想想元英厚赐,不由的又将腰挺了挺,厉声斥道:“李国公,如此光天化日,竟予当街杀人,汝视王法为何物?” 光天化日,当街杀人……王法?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承志呲牙一笑,露出一口渗血的白牙。 司马只觉这牙怎这般可怖,突有一道银光闪过。 他感觉,自己竟飞了起来…… 头颅飞上了半天,又砸至阶下,尸体才轰然倒地。如镜般的刀面上,一道血线潺潺流下,几息之后,涓滴不剩。 真的杀人了? 远远缀在身后看热闹的人顿时哗然,元琛更是吓的浑身直抖。 完了…… 今日的李承志,定是要将中山王府杀个人头滚滚。 “快,入宫,秉与诸公与太后……” 一众元氏家臣本立在阶下,此时已作鸟兽散。一个军将抽出刀来,指着李承志喝道:“李承志,此乃中山王府,休得放肆。” “呵呵?” 正文 第五四八章 原形毕露 “咚咚咚咚……” 登闻鼓响如闷雷,离着近有两里的太极殿中也清晰可闻。 本欲退朝的高英眉头一皱:“秦松,去问一问,何事敲鼓?” 秦松连声应诺,快步走出大殿,也就片刻,便去而复返。 看着这老太监脸色凝重,近如急奔,众臣心里均是猜疑不已。 看来绝非小事! 秦松附在高英的耳边低语几句,高英的脸色接连几变。 先是柳眉一纵,似是极不敢置信,而后脸色稍松,仿佛在庆幸。 而后又深深看了高肇一眼,高英又予秦松下旨:“速去诏令殿中将军高湛、羽林郎高贞、太乐丞李承先等,先去将人劝下,而后带进宫来!” 高湛是高肇次子,高贞是太后胞弟,太后使唤这二人,想来出事之人定与高氏有关。 但这太乐丞李承先又是何人? 经知悉李氏底理者稍一提醒,称此乃泾国公李承志之从兄,众臣恍然大悟:出事的,应该是李承志。 众臣正在猜忖,高英又冷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品国公竟予皇城之中被人刺杀?元诱、元晖、李宪,你三人该当何罪?” 李承志遇刺了? 他不是在城外旧宅丁忧么,何时进了内城? 诸臣大都是如此想法,又听噗通几声,被太后质问的三位连接跪了下去:“臣等惶恐!” 元晖是卫尉卿,掌左右卫府,负皇宫守卫,督禁内城。 元诱是中山王元英之庶长子,抛开这一层身份,他还是卫尉少卿,元晖之佐贰,掌执金吾, 事内城巡查、禁暴。若论失职之非, 他首当其冲。 至于赵宪, 则是司州牧。 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三人谁都逃不开干系。是以不论原委,先跪下请罪再说。 崔光心中狂跳, 已然花白的胡须止不住颤动,脸色何其难看。 昨日晚间李承志才说过, 他可能会有性命之忧。这才过了几个时辰, 竟就应验了? 谁干的, 高肇? 他抬眼一瞅,这老贼却老神在在, 不见丝毫慌乱。再一回头,发现太后也目光灼灼的盯着高肇。 “高司空,击鼓之人便是你府中仆臣, 称李国公岌岌可危之际, 被高氏家臣所救!此事, 你可知晓?” 太后被气糊涂了? 百官在此, 便是他一清二楚,也不可能众人面前承认。 高肇缓缓施礼:“臣一无所知!” “好!” 高英怒极反笑。 你要不知, 府中仆臣焉能将时机掐的那般准? 好一招将计就计,祸水东引? 既除了元英,又除了李承志…… 高英恨的咬牙切齿, 内心深处却又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重臣之间百般算计,视她这个临朝称制的太后如无物。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到了当街行刺的地步。 而她偏偏无能为力, 明知大都是奸臣,却又不得不用。 就如此时, 她根本就辩不出李承志遇刺之事出自何人之手。 到底是高肇自编自演,嫁祸于元英, 还是元英不知发什么疯,突就欲置李承志予死地? “砰砰砰砰……” 奉旨传诏的秦松又跑回了大殿,本欲上阶秘报于太后,却见高英不耐的挥着广袖:“讲!” “秉太后,李国公浑身染血,单枪匹刀独闯寿丘里(王子坊),伤里正并里卒三人。河间王急往劝阻,被其一箭射落王冠……之后,李国公于中山王府坊下斩杀王府长史并司马……” “嗡”的一声,就如捅翻了马蜂窝,殿中顿时哗然。 一品国公被当街刺杀,就已够惊世骇俗。如今国之重臣持械突闯亲王府?,连杀王府属官,与造反何异? 如此看来,刺客难不成是元英所派? 但置李承志于死地而后快的,不该是高肇么。偏偏却是高氏仆臣救他于九死一生之际? 乱了……全乱了…… 高英心中一紧,两只纤手不由自主的攥成了拳头:“而后呢?” “应是遇刺之时连番厮杀,李国公已成强驽之末。连杀二人之后,便被王府侍卫生擒……但不知,不知为何,中山王殿下令仆臣尽数退下,又将李国公请进了寝室……” 秦松这句“不知为何”大有深意,高英岂能听不其隐意:“李承志可是四肢受缚?” “并不曾!” “快,将李承志予我绑进宫来……” 高英只觉头皮发麻。 若之前还有三分怀疑,她此时已然确定了九分:那些刺客,定是元英派的。 元英为何突然要置李承志于死地? …… 莫说高英想不通,李承志同样想不通。 就如高英一般,硬闯寿丘之时, 他还尚存三分怀疑。但当看到中山王府中门大开, 府中护卫尽数隐没, 李承志便知,这次并非高肇设计拱火, 而是真乃元英所为。 如今,更是想以将死之躯,换他李承志之性命…… 寝室内的药味极浓,就如前世的蒸薰馆一般。但便是如此,李承志还是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曼陀罗? 再细细一瞅,见元英瘪瘦枯黑的脸上竟浮现着几丝诡异的潮红,他突然就笑了。 怪不得元英能撑这么久,明明命悬一线,却就是不断气? 笑声越来越大,像是疯了一般。元英心中暗喜,闭着眼睛等待着李承志的刀砍入自己的颈中。 谷歁 但久候不至,反而听到“咣啷”一声。元英猛一睁眼,看到李承志竟将刀弃之于地,而后盘腿落下,盯着手中的免死铁契,笑出了眼泪。 “你因何狂笑?” 李承志抹了一把眼泪:“我在想,若是将你斩杀于此,此物能不能保我一命?” 保命? 这等时候,你该是手起刀落,一舒心中块垒才对,为何会如此冷静? 元英心中猛沉,死死的盯着着他。 李承志的双眼清澈如水,亮如明镜,哪有半丝如疯似狂,欲玉石俱焚的模样? 心中依旧不甘,元英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高祖(孝文帝)曾言,凡赐铁券者,非谋逆之罪可免三死,你大可一试!” “哈哈哈,中山王真是好算计啊?免死铁契始于高祖不假,非谋逆可免三死更是真的不能再真。但高祖更有遗旨:凡残害元氏宗室,以谋逆视之……” 元英脸色大变:“你怎知道?” 崔光是右侍中,更是尚书丞,什么样的秘旨他看不到? 李承志还那么怕死,更是立志要造反的人物,得了这样的神物,怎可能不研究个通通透透? “你在做戏?” “不做戏,我焉能见到中山王之尊容?” 李承志扬手一抛,铁牌跌落于元英榻下,发出几声脆响,“殿下放心,便是没有高祖遗旨,我也绝不会伤你分毫:擅伤里正,擅闯亲王府邸是一桩,擅杀王府长史、司马又各为一桩,至此,这铁契已成无用之物。而若非如此,殿下又怎会于弥留之际,见李意一面?” 元英目眦欲裂,浑身直颤:“那你还敢进来?就不怕我一声令下,将你斩杀于此?” “李意又非阿猫阿狗?如此一来,自然也就坐实了殿下当街谋刺一品国公之罪,这与造反何异?当然,殿下自然可一力担之。但不知殿下有无想过,高司空会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更甚至是斩草除根的天赐良机?偏偏殿下的子嗣还那么多,却又良莠不济,无一个可堪大用!” 李成志又笑了起来:“殿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河间王也一并放进府来,。如今反倒令殿下投鼠忌器,不敢令心腹将你刺杀,再嫁祸李某……” 李承志又一转头,朝立在门外的元琛一指,“殿下,你怕是不怕?” 元琛又气又怕,心里将元英和李承志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翻了。 怪不得中山王府的侍卫与仆臣半个都不见,却独独让他陪着李承志? 本是元英欲元琛做个见证,好钉死李承志残害宗室的罪名。却不想这小贼反客为主,反将元英一军? 倒害的他担心不已,心想李承志若真杀红了眼,凭他这微末的武艺,如何拦的住? 到头来,却是良心喂给了狗。杀千刀的李承志竟拿他挡箭? 元琛暗暗的握住佩刀,眼神不住的四处乱瞅。生怕冒出一队箭手,将他与李承志灭口于此处。 元英脸色数变,眼神有如实质,恨不得将李承志盯死在这寝室之中。 上当了! 只是方才这番言语,便已将今日之谋刺出自他手之实坐实了一半。 而对于李承志这种贼胆吞天,行事无忌的狗贼而言,便是死无对症又如何? 算无遗策,深谋远虑数十载,为何独独今日竟这般失智? 感受着心中丝丝亢奋之意,他猛的想到了初次徐謇施药之时所言:“此药神奇,有镇痛之奇效,更有回光返之能。但也会迷人心智,殿下应慎重视之……” 但此时后悔,又有何用? 元英紧紧的握着拳,猛吐一口气:“你如此煞费苦心,非要见孤一面,意欲何为?” “殿下岂不是明知故问?李某百思不得其解:自起家为官,李某忠君报国之心可昭日月。于关中入京之后,李某更是不计个人荣辱,百般忍让,一退再退。 但为何,殿下并诸公却仗势欺人,一逼再逼。如今更是要除李某而后快?” “李承志啊李承志,你称老夫是明知故问,你岂不是这般?” 李承志眉头一皱:“何解?” “昊宝(元琛的字)莫怕,且听一听,正好转述于高司空,与他做个印证……” 元英看了看门外恨不得将耳朵捂起来的元琛,又轻轻一笑,“那雷器之秘方应是假的吧,你手中应有更为便捷、更为利害之物?” 李承志也不与他争辩:“殿下说是假的,那就当他是假的!” “那横空出世,如同神兵天降的西海遗部,想必就是予泾州城下葬身火海,而后假死逃脱的四千白甲旧部吧?” 李承志心里一咯噔,但脸色依旧平静如初:“愿闻其详!” “若是早些察觉,我倒是愿与你掰扯一二,可惜命在旦夕,闲不容息,是以是予不是,你心知肚明。” 元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那去岁仲夏,由奚康生从子达奚、镇北将军府司马张敬之押往敦煌的五万罪民,足有三成,应是被你父运往西海了吧? 以此类推,孤便断定,予关中之时,你定也未少做这般勾当……” “你擅堪舆,于河西寻出数座铁矿自是不在话下。又精冶铁、煅甲,是以予常人而言之刀兵器甲,可谓难之又难。但予你而言,却易如反掌……” “先帝之时,你谎称酿制火酒,并选于河西偏远之地。而后便以此名义,大肆于河东、关中等地购粮,虽只一年,但运往河西之粮何止百万石? 之后又予杜仑部抢掳牲畜上百万,如无意外,应皆是逐牧于西海……” “如此一来,你西海民已数万户,兵已逾十营,粮草充足,牛马无数。刀箭兵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更有雷器之利。只需休生养息数年,待天下大乱,便可挥师东进,逐鹿中原……” 元英双目如针,刺的李承志隐隐生寒:“李国公,孤说的对是不对?” “古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殿下却反其道而行?即如此,殿下说如何,那就当他如何!” 李承志尽显风轻云淡,但心中却如惊涛拍岸。 他震惊的并非元英为何知道的这般清楚,就连诈死西逃的白甲旧部为四千,偷运往西海的流民为一万五都是一丝不差。 只因这些数据皆由奚康生向朝廷呈奏过:比如被烧死的白甲战兵为四千,流放途中因水土不服而病死的流民足有三成等等。 只要怀疑到李承志,然后对比与之相关的奏呈,再散发思维,得出这些论断并不难。 李承志惊疑的是,元英基于何种变故,突然惊觉这些人并没有死,而认定是自己做了手脚? 要说元英派人往西海查过,那根本不可能。 一是大战方歇,朝廷依旧自顾不瑕。而只凭元英,根本调动不起这般大的人力和物力,更别说查的这么快。 二是李韶为凉州刺史,都督东西二州军事,更不可能任奸细查到了老巢而丝毫不察。 再者,李亮、李松等人难道是吃干饭的?莫说奸细靠近西海,但凡临近的表是县城之中多出个生面孔,都会如临大敌,恨不得将其祖宗十八代都查个清楚。 那元英是如何推断的这般准的? 正文 第五四九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承志终于知道,元英为什么要杀自己了。 以他这般论断,李承志才是元魏之心腹大患,而高肇至多算是疥癣之疾。 而两月之前,二人虽已反目,但至少相安无事。元英更多也只是出于让李承志重列朝堂,平衡高朝的目的而谋划算计。 但为何一反常态,非要除他而后快? 后世常言,最了解你的,只会是敌人,而非朋友。所以,李承志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高肇。 他已经不想深究高肇是如何布局,如何谋划。想必此时的元英也只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不然何止于让高肇算的死死的:元英想嫁祸于人,却不想高肇棋高一招,将计就计? 转念再想,十有八九是元英查到了高肇的什么把柄。高肇不得已,才祸水东引? 比如北地数州皆生乱象,唯夏、朔二州风平浪静。 又如元晖未查到的油湖…… 看他老神在在,若有所思,元英眉头皱成了川字:“如今东窗事发,诸般谋划已大白于天下,你为何就不怕?” 怕? 李承志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讥笑。 若是靠推论、臆测就能定罪,哪还要证据做什么? 正因为元英没证据,也根本查不到证据。更无法以此说服高英、元澄等辅臣杀了自己以绝后患,所以才有今日之谋刺。 说直白些,元英无计可施,才不得已狗急跳墙。 “李某问心无愧,故而何惧之有?倒是殿下,深谋远虚半生,近来之所为却大失水准,被人诱入彀中而不自知!” 李承志施施然的起身,斜吊着眉毛,眼神轻蔑至极,“莫非真是病糊涂了?” 元英冷笑不已, 刚要反讥, 脸色突又一变。 若非受人算计, 李承志安能稳坐于此,讥讽于他? 怕是早已被万箭穿心,一命呜呼…… 高肇……对, 高肇! 许是神智然不清,得知谋刺失手, 李承志又单枪匹马杀来, 元英满脑子都想的是如何除去这心腹大患。竟未细想过: 便是盖楼忘恩负义, 恩将仇报,将此番谋划尽数泄于高肇。但依高肇之秉性, 分明比他元英还恨不得李承志死,为何要救他? “李承志,高肇为何救你?” 李承志仰天大笑:“只因高司空已然认定, 我乃天授之人。高司空欲图谋霸业, 若得李意为臂助, 可抵百万雄兵……” “一派胡言!” 元英厉声嘶喝:“若如此, 你焉能如今日一般屡遭不测,命悬一线?” “也对!” 李承志低声应着, 又猛一抬头。神情说不出的狰狞:“但李某至少知道,假以时日,中山王一脉必会阖族尽诛, 鸡犬不留……殿下信是不信?” 元琛恨不得扑过来堵住李承志的嘴。 李承志疯了? 元英将死之人,无所顾忌。若非顾念祸及子嗣, 李承志早已身首异处,安能全身而退? 你以此要挟于他, 岂不是嫌命长了? 果不其然,元英突然就红了眼:“杀了他!” 吼声未落, 突听“砰砰”数声,似是墙榻了一般。左右厢房的门板轰然倒地,数士家臣鱼贯而出。 “谁敢擅动,诛其九族,射!” 一声令喝,院墙之上猛然冒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甲士。箭雨如蝗,只听一阵开弓之声,元氏仆臣还在李承志数丈之外,十人中足有五六人中箭倒地,连声哀嚎。 院门被羽林撞开,元澄面沉如水,大袖一挥:“将李承志绑了!” 顿时有甲士扑了上来,李承志哈哈一笑,主动伸出了双手:“有劳任城王,先帝所赐之铁契还在中山王殿下寝室之中,万莫遗漏,不然下官小命难保!” 元澄冷厉的瞪了李承志一眼,也不接话,径直踏上台阶。 元英胸口急剧起伏,就如拉起吹火的风箱,喉中阵阵嘶鸣:“道镇,杀了他……杀了他……” “飞虎,你何苦如此?罢手吧!” 元澄一声长叹:“司空建言,今日诸般恶举,堪称惊世骇俗,不惩不足以平民愤,不惩不足以正国纪。 太后依言下诏:李承志押入宫中,即召三司会审。另革去元诱卫府少卿之职, 押入大牢。” 李承志无故杀官,将他押入宫中并不意外,便是打入天牢也不足为奇。但为何元澄又独独提到元英之庶长子元诱? 便是问失职之罪,也该是先问诱之上官元晖, 或是司州牧赵宪才对? 不但李承志不解,元英同样狐疑。一般模样,皆是定定的盯着元澄。 元澄眼神一冷,又猛的咬起了牙:“飞虎啊飞虎,你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与李承志,都中了奸贼之计…… 司空称,经次谋刺,有部分刺客假扮执金吾军将,是以元诱难脱嫌疑。除此外,司空又称,谋刺元凶乃新军营将库休,其兄于徐州领军,其子予豫州任职,是以应遣使南下,查清其与今日之事有无干系……” 元英双眼猛的一突,喉头上下滚动,似是咽着什么东西,怎么也吐不出来。 元澄大惊,方要入内,元英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飞虎……御医……” 元澄连声嘶吼,屋内乱作一团。 李承志背缚双手,但眼神淡然,就如看戏一般。 便是元英不死,也已无几日好活。故而他此时心中殊无大仇得报的喜悦。 反而狐疑不已:元英再蠢,也不可能牵连到自己的长子,再退一步,一介庶子而已,于这等人物而言,可有可无,远不至于心疼到吐血。 想来,应是予那库休之弟与其子有关。 他低声道:“高司空所查之二人予元英而言,有何干系?” 不问还好,一听这句话,元琛就像被针扎了一般,猛的打了个哆嗦。而后便似逃一般躲开了几步,离李承志好远。 李承志又一转头,双眼如刀般的盯着高湛:“讲!” 高湛一头雾水,“我不知道啊?” 反倒是高贞若有所思:“徐州刺史乃章武王元彬,豫州刺史为扶风王元怡,皆为中山王之弟……若无意外,那二人应是章武王与扶风王之心腹……” 谷棖 李承志脸色稍变。 高肇之意昭然若揭:查库休之弟与其子是假,查元彬与元怡才是真。 当然,今日之事十之八九与这人无关,但架不住今日的高英被吓破了胆:元英与京中都敢如此行事,合况于其耕耘多年,故交亲朋遍地的两淮? 高肇是此中老手,最擅长的便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也根本不需要将罪名坐实,只需元彬与元怡回京自辩,就可使两州刺史之位易主。 怪不得元英会狂吐鲜血? 他今日之举,不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更是为高肇做了嫁衣。 李承志之所以不寒而粟,是因为元彬也罢,元怡也罢,皆是元英突发恶疾不得不回朝之际,留于淮扬用于制衡李崇的重将。 而偏偏李崇,却是高肇党徒! 想起李崇数次请奏,欲迁任中枢,再想到北地隐生乱像,唯夏、朔二州风平浪静。李承志只觉浑身冰凉,寒意刺骨。 怕是北地还没乱,淮扬倒先乱了起来。等朝廷举兵镇压,北地再一乱,如何顾得过来? 好一招抛砖引玉,声东击西! 论阴谋算计,他比高肇差着十万八千里…… …… 高英本是想将李承志押入宫中,亲自审问的。可惜被元英的死讯打乱了步骤。 是以,只能先将他囚在金墉城。 不论西来电,还是元魏,被囚于此处之辈无一不是青史留名。李承志没想到,自己竟还有如此待遇。 应是高英亲自交待过,牢中不但能见到太阳,还有干净的木榻,被裖、取暖的火炉。更有几案、笔墨,甚至送来了几本书。 而一日三餐,则是由虎贲亲自送进牢中。不敢说是山珍海味,至少有酒有肉。 李承志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就是看书,似是极为惬意,浑无已为阶下囚的觉悟。 这般过了七日,高肇来了。 李承志无一丝意外,似是早有预料。 只隔着一道栅栏,高肇立在夹道之中,李承志却靠着软榻,时不时的翻动着炉盘上的黄豆。 不多时,牢中便飘起了一股豆香。 “来几颗!” 李承志吹了吹豆子上面的炉灰,隔着栅栏往外一递。 高肇却摇了摇头,又张着嘴,指了指已缺了两颗的后槽牙:“年岁大了,已无福消受!” 李承志将烤的酥脆的豆子丢进口中:“司空已近花甲之年了吧?” “五十有八!” “即已行将就木,已无几年好活,司空又何必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你怎料定老夫是白日做梦?” 高肇反问一句,左右一瞅,找了处干爽的地方坐了下来。 李承志稍想了想,又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是了,便是再无六耳,高肇又怎会轻易承认? 他摇了摇头,又问道:“李意有一事不解!” 高肇手一挥:“直言便是!” “我心意已决,定是不会为司空所用,司空心知肚明。故而为何不趁此机会,一劳永逸?” 高肇眉头猛的一皱:“救命之恩,难道都不能使你回心转意?” 救命之恩? 若非你设计,我焉能遭此厄难,更使李睿并九位家臣横死街头? 元英不过是一把刀,真正的仇人,是高肇才对。 李承志不由的嗤笑一声:“已至此时,司空又何必惺惺作态?我非元英,更未病的神智不清,是以司空又何必将我当做三岁幼儿一般欺瞒?” 盯着他看了好久,高肇才一声长叹:“我原以为,你便是心中怨愤,也会忍辱负重,虚于委蛇。待逃过此劫,才会与老夫计较!” “李某自知若论谋算,予司空就如班门弄斧,因而就不陡增笑料了。是以也请司空直言便是,欲如何处置李某?” “如何处置予你,还轮不到老夫置喙!不过有一句良言,倒是要忠告予你。” 高肇定定的盯着李承志,眼中泛着丝丝精光:“识实务者为俊杰,莫要再执迷不悟!” 李承志却半点都不肯示弱:“若我仍就执迷不悟呢?” “那就莫怪老夫了,而今日来,便是知会于你!” 应是耐不得久座,高肇伸展了一下腿脚,神态很是轻松:“因关中之功,元鸷迁为敦煌镇将。授首辅元澄之意,上任之初便会暂驻酒泉郡,率军巡防西海无人之地。 另中山王薨天,辅臣空缺,太后恩旨,召奚康生入京,另迁元琛为泾州刺史…… 因失职之罪,元晖卸任卫尉卿,领军之职,转迁为凉州刺史。李韶则迁为原、灵(薄骨律与高平)二州刺史。卫尉卿与领军一职由高猛接任。右将军刁整迁任夏州……” 李承志冷声问道:“怕不止如此吧?” “这是自然!” 高肇捋着胡须,“因奸人从中做梗,关中之战你麾下属将皆有赏赐,唯你有功未赏。如今真相大白,皆为奸佞所为,是以你擅闯中山王府,擅杀属官,皆是事出有因。但此事轰动朝野,不可不了了之,故而还需稍施惩戒。 太后恩旨:功过相抵,你勋爵依旧为国公,且虚封改为实封,封地由泾州改为平州。另封你为镇东将军,镇守平州。只待中山王之丧礼毕,便可走马上任……” 稍稍一顿,高肇又轻声笑道:“除此外,老夫又向太后请旨,将你父迁为司徒参军,你长兄李承宏为司徒令史,二弟李承学则为司徒记室!” 李承志悠悠一叹:“难为高司空了……哦,不对,想必再有几日,就该称为司徒……你如此大恩,竟让李某不知如何报答?” 之前种种也就罢了,最令李承志不可思议的是,高肇竟将李始贤、李承宏、李承学尽皆收归帐下? 这不是人质是什么? 明知他在讥讽,高肇却只作不知:“你若真心报答予我,岂不简单?” 说着一顿,高肇将头往头往里一凑,声音低不可闻:“有朝一日,封你为王!” “呵呵呵呵……” 李承志眼泪都笑出来了:“封你娘……” 正文 第五五零章 差一点上当 高肇刚走,崔光便来了。 “此番惊变,犹如刺破肌下暗痈,破而方能后立。关中、河东、河南、河北、河西、燕、晋、淮、扬等地州牧(刺史)皆有迁变。” 李承志哂然一笑。 可笑高肇扯虎皮做大旗,想让自己误以为他如今已是一手遮天。原来并不是只是关中的奚康生、杨钧,凉州的李韶转迁他处,而是举元魏数十州,几乎调换了大半的刺史。 不见连高猛都转迁回京,任领军之职? 仔细想想,更似是朝廷釜底抽薪:不论是你高肇欲反,还是你李承志意欲不臣,我先将你后路断了,而后再慢慢查实也不迟。 “谁的主意?” 高英是不可能有这么大魄力的,其余不论,她亲政也才一年,怕是也就刚刚将各州刺史的名字记全。其秉性、为人、官声、政绩、派系一概不知,她怎么调? “任城王首倡,高肇未做置喙,我等尽皆附议。” “我实封平州,任平东将军呢,又是何人所建?” 崔光稍稍一顿:“任城王!” 竟然不是高肇? 李承志稍一转念,便想到了关节所在:虽无真凭实据,但空穴来风,绝非无因。便是出于这种心理,元澄才这般为之。与将高猛召回京中, 升任卫尉卿、领军一职的目的如出一辄:管他是狼还是虎,先关进笼子再说。 平州即为后世的秦皇岛, 东南两面临海, 北邻六镇, 西有名将崔廷伯都督之幽、燕数州,不是绝地, 更胜绝地。想在这个地方造反,无疑于痴人说梦。 李承志不置可否,又问道:“司徒之职呢?” “暂悬未决!” 崔光回道, “太后之意,是依先帝遗旨,令高肇继任。但诸宗室却以为,任澄王即为首辅, 督领天下百官,就不应再使兵权旁落他人,以免多生掣肘。但不知为何,高肇并未据理力争……” 高肇不争? 他不是不争, 而是疑神疑鬼, 怕“贵登台鼎,死无葬身之地”的谶言应验。 但如果抛开高肇会不会造反这一点不谈, 只凭心而论, 出于平衡的目的还是由他接任太尉最为合适。 如此一来, 朝中便是宗室、外戚、胡汉门阀三足鼎立之势,几方相互制衡, 至少不会使哪一家坐大成势。这也是元恪临终前为何会有这种遗旨留下的原因所在。 “除此外, 奚康生入京后,应为五兵尚书(兵部)。便因此故, 高猛才得以独领卫府、羽林两军。高肇加封太保,兼领选部(吏部),民部(户部), 崔亮迁为中领军, 领虎贲、新军。李宪迁为度支尚书,司州牧由大宗正卿元钦兼领。” 哈哈……李承志差点笑出声。 “他焉能答应?” 崔光反问道:“元嘉便是如此, 若他继任为太尉, 为何不能答应?” 李承志笑了笑, 不再作声。 大魏军制:羽林三万, 虎贲一万,合四万为禁军。 左右卫府各两万,合四万。司州卫两万,另五兵有别、骑(虎骑)、都、左外兵、右外兵等各一万,合计十五万,统称为中军。 要知道之前的高肇可是七兵尚书,除五兵,连左右卫府都有权调动。更何况还有由他亲自操训,本用来征蜀的四万新军。 这么一算,高肇可直接调用的京畿部队足有十万以上,造反自是易如反掌。而如今等于朝廷用一个太保的虚衔,将他兵权剥的一干二净,高肇怎会心甘情愿? 更有甚者,还将党附于他的李宪由司州牧迁为度支尚书,更是雪上加霜。 虽说高猛任卫尉卿,掌左右卫府并羽林,但想也能知道,以元澄的秉性,怎可能不可着劲的掺沙子?短时间内,高肇和光杆司令没什么区别。 所以,怎么算,高肇怎么不划算。 李承志越想越觉得,高肇比他还要倒霉…… “你还能笑的出来?” 崔光横了他一眼,“我且问你,那西海遗部,果真是你李氏部曲?” “尚书公也是糊涂了,元英如何说,难道你就如何信?我屡次建言,高肇有鸿鹄之志,太后并诸公为何就不信?” 崔光冷笑道:“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若是太后与诸公未信你之言, 岂能有今日这般?” 李承志愣了愣,竟无言以对。 州牧皆为封疆大吏,何况元魏还是军政一体, 但为刺史, 便掌一州之军权。是以怎能说调就调,说换就换? 更有甚者,如今更是多事之秋,战事四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谋定而后动,朝廷焉敢连换十数州之刺史,镇将? 怕是清明之时,李承志与高肇方一反目,暗示太后高肇有不臣之心之际,朝廷就已然开始筹划了。 如今不过是借此契机,以雷霆之势发动了而已。 若再往深里想,令高肇领军北征,难保不是朝廷顺水推舟,调虎离山之计。至于让自己委屈求全也罢,将自己步步紧逼也罢,无疑于掩人耳目,吸引高肇并其朝中党徒注意力的手段。 越想越是惊骇,李承志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怪不得高肇会老老实实与柔然对战,更不敢挟大胜之势在六镇悍然起事,而是心急火燎的回了京? 怕是他已然有所察觉,急于回京补救才会如此。 他一直想不通,高肇为何不将计就计,让元英杀了自己。以除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反而多此一举,设计先让元英刺杀,而后假惺惺的再救自己一次。到最后不但未落下半丝人情,更让自己恨他入骨? 只因如今的高肇近似骑虎难下,更似自身难保。必须要寻一契机,让朝廷先乱起来,继而火中取栗。 这个契机,便是逼着自己先他一步而造反。与此相比,活着的李承志,对高肇才是最有用的。 我干你大爷? 差一些就上当了…… 崔光未来的前一刻,李承志都还在暗中发狠:大不了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不和你玩了。 不是他沉不住气,而是形势所逼。 谷裄 如今元鸷已为敦煌镇将,元琛则为凉州刺史,这一看,分明是朝廷已对西海遗部即为李氏部曲半信半疑。 不出意外,开春之后,这两部必会以犁庭扫穴之势巡查西海。白甲兵,已然藏不住了。 而迁李承志为平东将军,就封平州,更是如釜底抽薪,囚龙于旱地,困虎于牢笼。 李承志再是能耐,也不可能在一面临海,三面皆有重兵的平州翻出什么浪花来。只待元英质问予他的那些罪状查实,便是李承志伏首之时。 所以,他不得不反…… 但如今经崔光提醒,李承志突然醒悟:好似已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只是将高猛召回京城,又夺了他诸多兵权,无疑于要了高肇的半条老命。而不出预料,朝廷定已着手治理并安抚北镇,留给高肇的时间不多了。 不,该是比自己更短才对。 自己再不堪,至少予西海有民十数万,兵近二十营,牛羊战马无数,粮草兵甲更是无虞。 而高肇有什么? 就凭高猛与高植经营不过数年的夏、朔二州? 何况眼见就要成昨日黄花…… 而错过这次机会,他也就只能任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尉之职,而后蹉跎几年,黯然终老。 而恰恰,高肇对那几句谶言却又深信不疑。若无意外,他已然起事在即。 但前提是,自己要先打响第一枪,替他吸引足够的火力。 所以高肇特意来给他施加压力,以此让李承志以为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是瞬间,李承志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怕是从西海遗部横空出世,将杜伦部灭族之始起,朝廷已然开始布局了。本是未雨绸缪,以防他尾大不吊,成为高肇第二。却不想搂草打兔子,将高肇这条毒蛇给惊了出来? 高肇也不是省油的灯,明知是计,却将计就计,非要虎口拨牙…… 李承志自以为已然长进了不少,就算不是对手,至少也能瓣几个回合的手腕。但此时一看他才知道,与这些阴险狡诈的狐狸相比,他乖的就像小白兔。 看元英之果断决绝,看元澄之老谋深算,再看高肇之阴险狡诈,便知朝臣绝非酒囊饭袋之流。恰恰相反,狡猾的都快成精了。 他的这点微末道行与这些老狐狸相比,就跟过家家一样? 包括崔光,看似对他恨铁不成钢,屡次气急败坏,但未尝不是七分真,三分假,装出来给高肇看的。 甚至于高英,都绝非表面看来这般愚蠢、良善…… 特么的! 除是暴粗口,李承志委实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见他似是惊谎失措,崔光狐疑的转着眼珠:“果真是你李氏部曲?” “是个鸟毛?” 李承志咬牙冷笑,“若真是我李氏部曲,我焉能使其暴露于世?只需匿于西海,休生养息,待这天下再乱一些,混水摸鱼岂不更好?” “不是最好!也是此故,太后与元澄,并我等皆是半信半疑。而因其予北镇之时助你,才有你灭杜伦、擒窦领之奇功,故而朝廷商议,待开春之后,就会遣使西行,予遗部行诸般赏赐。 不出意外,至少也会封遗部为国中之国,赐首领为异姓之王……如此,也能使你脱清嫌疑,才好委以重任。” 崔光盯着李承志,又悠悠一叹,“即便是,也无关大体。太后与诸公皆称,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只以你为救国难于水火,不惜令其暴露于世,也是有功无过。只需归附朝廷便可…… 另许你实封于平州建国,暂为大国(封国等级),可置民两万户,置军五千。而如今你只是双十年华,假是时日,未尝不能再进一步,以异姓封王……” 高肇说有朝一日,未必不能封他为异姓王。结果走了没两刻,崔光又称,假以时日再封他为王。而且还不用提着脑袋造反,听起来好诱人! 汉末之时,曹操便是先封魏国公,后封魏王,逐步觊觎刘氏社稷。 再往后数,隋之杨坚,唐之李渊皆是如此。 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三位封公之时早已羽翼颇丰,于朝于野,皆是一手遮天。 而他李承志,此时却被视做贼寇,处处提防,两者不能同日而语。 崔光如何作想,李承志不知道,况且他也只是个传话的。但元澄,或者还要加上高英,这二人之图谋,李承志心知肚明:先行安抚,待料理了高肇,或是等国内稍定,便是清算他李承志之时。 与汉初刘邦待韩信如出一辄。 当然,也可能是李承志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元澄与高英念他待元恪赤胆忠心,功高劳苦,起了惜才之心,是以网开一面。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李承志也更不可能将身家性命寄托于政客的人品。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就没有比这些王八更脏的…… 李承志断然摇头:“尚书言重了,而太公与任城王也太看得起我李某了:我于泾州起家,至遗部突现于沃野还不足一年。我李某何德何能,能使数百家臣予八九月之间,便成为民近数万,兵近十营,且勇不可敌的擅战之师? 我朝即有御史风闻奏事,钦使弹纠不法之例,李某也不须自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查就是了……” 嗯,怎与预料中的不一样? 崔光捋着胡须,稍一沉吟:“那就封平州一事,你可有怨言?” “尚书放心,李某定会欣然上任,朝廷说几时让我启程,某便几时启程!” 李承志呲牙一笑,“一品国公当街遇刺,却只是一介营将所为?这等咄咄怪事,朝廷都能堂而皇之的装聋做哑,李某若还不知好歹,岂不是自讨苦吃?” “焉有你说的这般不堪?一是死无对症,查无实据。二则是……中山王一生忠心为国,孜孜不倦,不能使他死后还要背负一世恶名……” 崔光悠悠叹道,“再者,你杀官之举,朝廷也并未追究,铁契依然可用……” 呵呵,意思是李睿等人白死了? 不过不急,总会有人比自己先哭出来,到时再慢慢计较。 正文 第五五二章 加一把火 等西效礼罢,已是巳时正。待百官回城,各归各署,就已是午时三刻,到了饭时。 今日不朝,并无赐宴,是以官吏皆带了饭食。或是同司,或是交好之流, 大都三五个一群,五六个一伙聚在一室。 李始贤是太尉府参军,官虽只是从五品,但架不住有个已为国公的好儿子。何况与新晋太尉的高肇还是直系姻亲,堪称炙手可热。 是以刚回衙房,便有同僚相缴。李始贤自是欣然应允。他刚欲携佐吏赴约,听衙外一阵尊呼“太尉”的声响,便知是高肇来寻他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联想到即将启程的李承志,李承志贤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总归会来,他早就等着这一日了。 也就几息,高肇便踏进门槛。李始贤口呼太尉,不急不徐的做着揖。 高肇笑吟吟的将他扶了起来:“你我之间,何需多礼?眼下又无外人,就称表字吧!” 确实没有外人。 高肇就只带了高允, 李始贤的佐吏已被喝退,此时堂中就只三人。 但李始贤才几岁? 他比高肇差着整整二十岁,是以还是能拎的清的。 二人对案而座, 高允将一口铜锅置于案上, 又将食盒内的几样肉蔬一一摆出。 “多赖承志独具匠心,研出此物,予冬春时节食之最为相宜,老夫也算是借了怀德之福……” “太尉言重,此乃小道尔,不足一提!” 李始贤不卑不亢的应着,准备去拿食盒,高允连呼不敢,慌忙将他拦下。 看着高允从食盒中拿出的几样吃食,高肇双眼微微一眯。 一盘冷切羊肉,一盘水晶猪肘。另外还各有一碟酱菽和绿油油的苜蓿芽。 肉片切的极薄,有如纸页。皆是一片摞着一片,但一盘形如宝塔,另一盘却又状若莲花。就连那份酱菜也是一卷挨着一卷,只看一眼都觉的赏心悦目。 再等香气入鼻,更是惹的高肇食指大动。 都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若论俎鼎之术,举天之下何人能及得过李承志? 又如今日李承志予西效耕田, 若非生而知之, 岂能如此博学? 但如此人才,为何就不愿为我所用? 心中惋惜不已,高肇也不客气,提起了筷子往口中送了两片,由衷的赞叹道:“怀德好口福!” “太尉过奖!” 李始贤谦虚者,又提起瓷瓮,酒高肇面前的酒盏满上。 “此乃去岁仲秋时节,承志专程托人予淮扬摘来的桂花所酿。胜在香气浓郁,更不似烈酒那般烧喉,太尉且尝一尝!” 高肇微微一顿,方才还觉人间美味不过如此,但此时却如同嚼腊。 见那几盘吃食,高肇便有了几分猜测,再见这桂花酒,已然确信无疑。 若李承志已是焦头烂额,坐卧不安,李始贤何来这般雅性? 那为何李承志就半点都不急? 还是说真如他表中所奏,那所谓的河西遗部,早已予柔然进犯六镇之际被随手灭了个干净,所以他根本不怕朝廷巡查西海? 即如此,李承志就更该依附于他高氏才对。 更或者他已料定,若高氏起事,必败无疑? 高肇直觉并非此因。 河西遗部即能于十数日之内,就易如反掌一般覆灭足有精骑数万的杜仑部,又岂能不声不响的被柔然所灭? 但便是再少,遗部连兵带民也至少有数万之众。如果不是藏在河西,又能藏到何处? 因此也难保不是李承志的虚张声势,故坐镇定。说不定待出京至平州途中,就会暗奔西海…… 这般一想,高肇心中又轻松了许多。接过李始贤递来的酒盏,浅浅的啜了一口。 “再有五六日,承志便要启行,往平州就封了吧?” 高肇放下酒盏,状似关心的说道,“这凡日未与他详谈,也不知家中如何安排,可需老夫帮趁?” 详谈? 高肇讲的是哪一年的典故? 二人不但同殿为臣,且皆为武官。高肇已迁太尉,为武将之首,李承志也已为平东将军,且四镇皆领军在外。是以但凡参朝,二人不但同列一班,李承志就站在高肇身后。 只是李承志懒得与他虚言假色,见了高肇能拱拱手,已然是他最大的极限,何况详谈? 李始贤暗中腹诽,面上却半丝都不显:“他大婚才只数日,是以无论妻妾,皆与他同去平州。除此外,一切如旧!” 这些李承志皆予高英呈奏过,高肇焉能不知? 他哦了一声,“若是怀德有意,举族迁去平州,也是无妨的。” 嗯? 李始贤稍稍一愣,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若是我无官无职自是无虞。但如今我父子三人皆为京官,焉能如此?” 高肇哈哈一笑:“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今日来,便是知会怀德:不日,朝廷会遣使北上,运粮往北地各州赈灾救荒。我欲怀德领军护运,再让承宏,承学随行。一是可照应予你,二则是分润些军功。 待那时,你府中便再无一个男丁,定有诸般不便。故而不如趁启程之前,让承志奏请太后,一并带去平州,也好免了你父子的后顾之忧……” 免了我父子的后顾之忧,高肇能有这么好心? 知子莫若父! 李始贤虽然很是不解,不知李承志为何恨救他一命的高肇更甚于谋刺予他的元英,但他至少知道,儿子已视高肇为生死仇敌,且半点都不遮掩。 既然如此,高肇又岂会以德报怨? 他直觉,高肇十之八九又欲坑害李承志,但一时间理不清头绪,是以也只能打哈哈。 “待回府之后,我定与他商议。在此先谢过太尉……” 李始贤满脸堆笑,高肇只看了他一眼,便耷下了眼皮,又劝着李始贤吃菜。 而侍立在一侧的高允却两眼如灯,目光似是钉在了李始贤脸上。 但李始贤稳如老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笑就笑。高允眼睛都瞪酸了,依旧未从李始贤脸上窥出半丝异常。 这一场酒,一直喝到了申时,听到左右衙房中的官吏已然准备下值,高肇才起身,意犹未尽的与李始贤告辞。 临别之际,还让李始贤转告李承志,若有闲瑕,可让李承志携高文君去高府一趟。称分别在际,日后再见高文君不知又是何时,故而高平公主日日以泪洗面。 李始贤满口答应,称一定转告,又恭恭敬敬的将高肇送出衙房。 见到这一幕,同僚更是羡慕。无不以为李始贤必将青云之上。也就这一对亲翁心知肚明…… 谷筿 …… 双方各归府邸。下车之际,高肇还是满面和煦,使人如沐春风。但方一踏进书房,脸便猛的垮了下来,阴沉的仿佛能滴下水来。 常言城府如山,泰然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有之。言谈时滴水不露,守口如瓶者亦有之。 但明知我欲害你,你依旧欢颜笑语,待我如至亲,且数个时辰内半丝不虞之色都不显露之人绝对寥若晨星。 至少高肇纵横官场数十载,还真就没见过。 李始贤若有如此能耐,何至困在泾州数十年,蹉跎半生? 心中已然有了定论,但高肇依次不死心:“依你之见呢?” 高允连忙恭下身:“以仆之见,李始贤并不知情!” 并不知情,果然是不知情? 高肇颓然一叹,似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的往后一靠。 高允大惊,看到高肇脸色虽然难看,但依旧睁着眼,才猛舒了一口气。 怕就怕,家主经受不住噩耗,一头厥过去。 高允咬了咬雅,低声劝道:“李承志天纵其才,有枭雄之姿,未尝不会行非常之举。是以仆斗胆,难保不是他断尾救生……” “呵呵……”高肇突然冷笑了一声,“高允,老夫又何需你宽慰?下去吧!” 高允如蒙大赫,恭身退下,高肇又意兴阑珊的吐了一口气。 李承志啊李承志,你意欲何为? 行非常之举,断尾救生? 若非李承志重情重义,早就借元嘉设计令高文君复归高氏之际,与其悔婚了。何必一见自己这张老脸便欲作呕,还不得不忍着恶心唤他一声“外舅”? 若李承志能行非常之举,何需屡次三番以身犯险,救先帝与危难之际? 也就更不可能因几个家臣的性命,与他高肇誓不两立。 待妻妾,元恪,及区区几个家臣都如此重义,何况亲生父母? 所以这话高允自己都不信。 李始贤也绝对做不到视死仇如手足,一个时辰从头到尾和颜悦色,谈笑风声。 所以就只有一种可能:李始贤什么都不知道。 以微见著,便可断定一二:李承志绝对不会起事,至少暂时不会。 不然至少会与李始贤商议关键之时脱身之计,而李始贤听到自己欲他领兵护粮予北地之时,更不会是一脸迷茫之色。 而如今,自己主动予他免了后顾之忧,他又该如何? 高肇反复盘算,终是殊无头绪。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 李承志握着瓷杯的手突的一僵:“高肇不日就会遣父亲护粮北上,并令大兄与三弟随军?” “正是如此!” 看到李承志眼中的杀气仿佛要溢出来一般,李始贤心中警钟大作,“可是不妥?” 何止不妥? 这老贼不但在为遗部造反铺平道路,更是将父亲与两位兄弟当做了人质:你不反,那我便逼着你反! 这哪是运去赈灾救民之粮,分明就是运去北地,助逆贼起事的军粮。 无论李始贤从是不从,只要这粮食入了逆贼之手,他就是死罪…… 李承志只觉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全是火气,更恨不得提把刀冲进城砍了高肇。 但稍一转念,他突然又冷静了下来。 自己也是糊涂了。 高肇是太尉不假,身为属官,父亲自然要唯命是从。但往不往北地运粮,却非高肇说了算。 既然你这么急,那我就再帮你添把火…… 李承志心下大定,展颜一笑:“太尉一片好意,能有什么不妥?朝廷何时下诏,父亲何时动身就是了。” 放屁! 高肇要是一片好心,你为何咬牙切齿? 看着只是数息之间,李承志的脸竟变了好几变,就如戏法一般,李始贤又急又恼又是羞愧。 若非他自以为是,瞒着李承志与李松联络,何至于招来诸般祸端,更是害得李承志险些被当街刺杀? 李始贤后悔的肠子都要青了,更是时时告诫自己:即便帮不了李承志,也绝对再不能拖他后腿。 所以自李承志遇刺之后,但凡他不愿解释之事,李始贤就绝不追问。 就如此时,他心中急的有如猫挠,更是堵了一万个疑惑,但紧咬牙关,生怕让李承志为难。 忍了好一阵,见李承志早已魂游天外,李始贤更是黯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萧索道:“为父若与承宏,承学北上,家中又该如何安置?” 李承志如梦初醒,悠悠叹道:“父亲莫慌。待我明日上朝,请教过太尉之后再做定夺!” 他要是会请教高肇才是见了鬼?不过是敷衍李始贤罢了。 要真如高肇所言,请奏高英将家皆尽皆带到封地,元澄等人又该如何做想? 怕是自己都还未启程,绣衣卫的密探就从京城排到了平州。 高肇这套声东击西,祸水东引的招数是玩的越来越溜了…… 三言两语将李始贤糊弄走,李承志奋笔疾书,也就一刻便一挥而就。 依旧如之前一般,但凡就学的稚子也能认出大半,但若连在一起,却如天书一般。 封好信口,盖好火漆,李承志才将李聪唤了进来。 “连夜送去夏州,令信使亲手交予李丰。再转告予他,就称是我亲口所言:莫要等了,即刻发动,越快越好……” 李聪不知底理,不由的浑身一颤。只是几息,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以为,郎君要起事了。 但与李丰联络,从来都是密信,今日为何多了一句口信? 郎群就不怕走漏风声? 李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只是交待道:“传令之时,再另派一支,佯装急往河西。至平县(洛阳效县,今孟津区)后,予刘氏逆旅暂住一宿,将我方才之言泄于店中管事……” 听到这里,李聪猛松一口气…… 正文 第五五三章 调虎离山 正月晦(月末),弃破衣,送穷子。 此为三令节时(另有三月三,九月九),普天同庆。无论南北,皇帝皆会赐宴群臣,士女泛舟同乐。 夏州地处北地, 天气依旧寒凉。清水(延河)河畔早晚仍会结冰,故而并无此依俗。 但如此大节,定是要欢庆一番。天色将明,高猛便率州官众官这祭天、拜神,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待诸番礼罢,便是例行聚宴。无论世家、豪强皆是如此。就连贫寒之家也要捏几个面人祭祭神,割一刀好肉、沽两斤劣酒解解馋。 是以举城飘香,处处欢声笑语,论热闹,丝毫不输于年节之时。 但唯有州府之中死气沉沉,但凡是官,无一不是愁眉苦脸,阴云密布。 高猛更甚于常人,只短短数月,两鬓便见白色,仿佛突然间就老了许多。 脸色更是阴郁,眉眼间隐露着几毕戾气。 勉强饮了几杯,他便借口身体不适,独自回了后衙。诸属官见状,自是也无饮宴的心思,逐一散去。 今日不用上衙,除当值之佑吏, 其余官员皆休沐半日。出衙归家之际,别驾王申与金明郡守吕放之登上了同一辆车。 王申是如今已为右仆射(加官, 非实职)的王显之从子,铁杆的高氏党徒。金明郡守吕放之更是高猛心腹中的心腹。是以这二位堪称高猛之左膀右臂。也更清楚, 府衙众官为何愁眉不殿,而高猛又为何焦头烂额。 马车缓缓行驶,看了看驾车的族弟,吕放之拧着眉头,低声问道:“使君何故忧虑?” 你来问我? 好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王申瞪着双眼,见了鬼一般的盯着吕放之。 看他似是真不知道,王申黯然一叹:“鲜于与屋引两氏连番遣使,追问于去岁仲春之时,州府由其二部征召了万余丁壮。 时使君称遣其予六镇襄助太尉抗贼,但蠕蠕予秋时便是退兵,如今又过了数月,仍不见族丁归反。故而这两部追问予使君:何时役满,人又去了何处……使君故而忧虑……”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骇的吕放之心惊肉跳,额头直冒冷汗:“这两部……知道了?” “要是知道了,这二部之首领怕是早往京城申告,或是就地起兵了,岂能遣使来催?” 听到王申这句,吕放之心中稍松,但也就只是稍松。 只因这二部万余壮丁,皆被高猛交由吕放之于高奴县掘挖油湖,而后死了个一干二净。还哪里有半个活人?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便是此时慑于使君、太尉之威,这两部疏勒首领不敢造次。但上万丁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可能不了了之。因而若再不回应,这两部首领十之八九会上京申告。 到时又该如何? 吕放之急的心中好似着起了火,眼中赤红如血,牙关紧咬,有如野兽嘶鸣,喉中发出丝丝怪响:“何时……才为良机?” “糊涂了?” 王申悚然一惊,低声斥道,“此等天机,你我焉能置喙?” 莫说是他们两个,便是高猛也不敢过问,不然何至于焦虑成眼下模样? “如今之计,唯有苦捱!” 王申悠悠一叹,声音低不可闻,“前日才有密使予使君报过,我隐有耳闻:上月之初,只是恒燕二州之僧逆便已有三十万之众。何况恒、肆二州之逆贼也隐已成势。 任崔延伯当世名将,但手中缺兵少粮,只能节节败退。若再过一月,朝廷再无强援,定州必溃……” 定州一溃,等于燕、晋之地就彻底乱了。便是太尉仍觉良机未至,西部敕靳也罢,朝廷也罢,已是焦头烂额,哪里还能顾得了区区万余丁壮之去向? 王申这般劝着吕放之,看似有理之节,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不过想当然。 局势千变万化,又岂是他坐于夏州这方枯井之中能推演的出来的? 不过是敷衍吕放之,怕他自乱了阵脚。 吕放之心下略定,又问计道:“那这火油,还采是不采?去岁秋,太尉班师回朝之际,暗中自北镇运来的那些镇民,已然所剩无几了……” 王申被惊的毛骨悚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么快?” 那可是足足两万余丁壮? 吕放之沉声比划着:“便是徤牛,于坑下都抵不过十日,何况是人?如今日渐转暖,毒气逾重,毒毙者一日多过一日。若依旧深挖,死的怕是更多……” 他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在王申心中压了一块石头。说到最后,就如压进了一座山,重的王申喘不过气来。 古时之桀、纣,有无如此暴行? 明知此举伤天害理,罔顾人命,但方知油湖下有毒,且为剧毒之时,自己为何就未能秉心直言? 便是造反,也不能活生生的人当做畜牲,一死便是好几万…… 想到这里,王申突的打了个激灵,又狠狠的一咬牙:“莫要挖了。若这些丁壮再死绝,真等有朝一日,怕是运粮的民夫都征不齐……罢了,我便去求使君……” 吕放之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早有此意,但又怕恼了使君,更怕误了太尉之千年大计。但这般行事,委实……委实于心不忍……” “那就同去!” 王申大袖一挥,喝令着吕放之的族弟转向。 但马车都还没调利索,又听车外一阵锣响,并伴有斥喝百姓避退之声。 二人闻言一惊,不约而同的奔出车厢。 顺声往去,一匹快马自南往北狂奔而来,似是急报军情的快马。再凝神一瞅,吕放之骇然色变。 马身下的百宝钩上挂的,分明是他金明郡的郡旗。 吕放之厉声大喝:“本官在此,何故来报?” 骑士闻声猛一靳马,跟头绊子的跳下马背:“使君,大事不好:昨夜子时,高奴县平地生雷,响彻云宵。足足响了两刻之后,又突发大火,火势燎天,人不能近。至卑职受校尉之令予使君急报之时,火势依旧未弱半分……” 突发大火? 吕放之的脸色雪白如纸,嘶声问道:“可有死伤?” “多是沿延水左近,因筑城掘少而遗弃的沙湖,故而并无死伤……” 信使回应着,又往怀中一摸,掏出一封烫了火漆的信封,递给了吕放之。 不知为何,听到“并无死伤”那几个字时,吕放之不喜反惊,竟似要厥过去一般。 王申面露凝重,伸手将信接了过去。 但只是扫了数眼,他便脸色一变,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谷槩 完了…… 金明郡尉在校中写道:子时初,满天星辰,朗郎晴空,高奴城外却突起惊雷。足足响了两刻,郡丞与郡尉本欲遣人出志愿查探之际,延水河岸又突发大火。 且不止一处,而是足足六处,皆是火势滔天,于数里外都看的清清楚楚。也正如信使所言,莫说救火,但凡活物近至百步以内,须发都会无火自卷,这怎么救? 雷不可怕,起火也不可怕,便是烧死些人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从湖中挖出后又熬炼过的那些油沙,皆被吕放之以修缮城墙的借口,堆积于城北五里外。而沙山底下,皆埋着挖沙时毒死的丁壮的尸体。 足足四万余,全被炸了出来。 更有其者,凡是采油的沙湖,全被点燃了…… “天意……难道是天意?” 吕放之眼前阵阵发黑,扶着车厢喃喃自语,脸上老泪纵横。 “走,去见使君!” 王申比吕放之稍好一些,但依旧骇的直打软饭嗦,硬是咬着牙将吕放之往车上拖:“你清醒此……这老天早瞎了,何来的天意?这分明就是人祸!” 人祸? 吕放之稍镇定了些:“别驾何出此言?” “等见了使君,我再予你分说!” 王申将吕放之拽上车,又数声急喝。吕放之的族弟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往刺史府奔去。 高猛披着头发,半敞着衣襟,斜斜坐于榻上。身上就只穿着一件中衣,连脚都是光着的。 再往里的纱帐之中,隐约可见有美人慵懒的支着手臂,痴痴的望着高猛。 堂外一阵糟乱,又听心腹立在门外,低声秉道:“使君,王另驾与吕郡君求见,称十万火急!” 十万火急? 能有西部疏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眼见就要入京申告还有急? 高猛轻吐了一口气:“请他二位先予中堂稍后,我即刻就到!” “诺!” 门外脚步远去,美人披着一件纱衣款款起身,走出纱帐媚声问道:“郎君,可是要奴帮你更衣?” 高猛抬起头,望了望那张与高英足有七分相似的脸,心中生出阵阵厌烦。 只是肖似,终究并非真人! 他不耐的挥了挥手,也不着官服,只是随意的寻来一件儒衫草草一裹,光脚蹬上靴子去了中堂…… 天降惊雷,炸出了数万死尸…… 连烧七座油湖,再也不用死伤人命,采熬火油了…… 这无疑于东窗事发,大祸将至,更是近似于断了高氏为数不多的依仗。但不知为何,高猛心中先是一松,好似千斤重担突然卸下了肩头,只觉阵阵轻松。 再也不用受煎熬了,最好即刻起兵,哪怕兵败被杀,更甚至被诛了九族,也要比之前负恩昧良,日日自责好受百倍。 连舒好几口气,高猛才猝然惊觉。随即勃然大怒,更是阵阵心悸。 普天之下,还有何人能有平地惊雷这般的手段? 这要不是李承志干的,他敢跟着姓李。 但问题是,李承志为何知道的这般清楚,就如亲眼所见,知道那沙山之下埋着死尸,更知道七座油湖的具体位置? 要知道,元晖几乎遣派上千绣衣密使,费尽心机明查暗访,也只寻到了一座而已? 几乎是下意识的,高猛就想起了高肇与他秘谈之言:李承志,天授之! 难不成,真就能居于京城之中,可断千里之外? 不然再委实无法说的通。 再者,李承志又是从哪来的这般好手,能躲过近如铁桶一般守军? 金明郡中有奸细,为数绝不会少,更有可能,郡衙、军营,更或是吕放之之亲信之中,都已有人被其收买…… 高猛悚然一惊,方要下令,又颓然一叹。 已至此时,又哪来的时间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该是稳定大局,杜防消息外泄,戒备州中因此生变。更要即刻向京中急报,请叔父定夺。 至于奸细,等大军至金明郡之后,再慢慢甄别也不迟。 高猛瞬间就有了决断,冷声喝道:“放之,你先行一步,即刻就走。至金明后,立刻召令郡兵封县、封郡,并严令官民,不得造谣生事,以讹传讹…… 我随大军紧随尔后,予州城至金明三百里而已,若连夜行军,最迟明日午时便能赶至。是以你莫要惶急,更莫乱了方寸……放心,万事有我……” “公谨!” 王申往下一拜:“使君吩咐即可!” “我走之后,你需紧闭城门,严查谨守,以防贼人趁机生乱。除此外,需遣派心腹,截断往北予六镇、往西与敕靳各部之要道,万勿走漏风声!” “下官谨记,使君放心!” “好!” 高猛重重的一点头,“传令,命各营将中堂议事!” …… 自前年冬元恪遇刺宾天,高猛授高肇之意,于夏州大肆征兵,如今步骑合有五万。操训近有年半,已颇具战力。且时时枕戈待旦,只等良机。是以高猛一声令下,不到两个时辰,一万战兵便已整备出营。 另有一万,各往东起灵州(原薄骨律镇,今宁夏灵武县),西至恒州(元魏旧都平城,今山西大同)的秦长城,便等于封死了夏州往北的所有要道。 是以城中还有战兵一万,王申将其一分为二,日夜轮换。而后再分两部,一部守城,一部予城中巡防,以防万一。 高猛也确实未料错,确实有人予借机生乱。 那数万肯尸体也罢,还是七座油湖也罢,都不过是将高猛引出统万城的调虎之山之计。 李承志真正目的,是藏于夏州大营之中的那数十万石粮…… 正文 第五五四章 火烧粮仓 “主事,申时三刻,约万余骑兵出营,高举刺史大旗,浩浩荡荡往南而去。另有一万甲卒一分为二,一东一西,均是携帐带粮, 似是要进驻边墙之上。除此外,又有一万移驻城内,分驻四城……” 如此大张旗鼓,已半点都不遮掩夏州藏有数万雄兵之实,难不成高猛已不耐候等高肇之令,欲就地起兵? 但据郎君所言,高豹儿沉稳有余, 胆略却不足, 应是无此魄力。 再者六镇、朔州,并遍地僧逆的恒、肆、幽、定等州一如照旧,并不像是联合起事的模样? 那就只能是因油湖被烧,数万旧尸被炸出之故,高猛不得不封锁消息。 李丰闭目盘算了一阵:“夏州步骑合有五万,原有一万州军分驻各郡,统万城外尚余四万。如今已有三万各奔东西,夏州大营只余一万老弱,正值空虚之时,实乃我等良机。” 稍稍一顿,他又走到窗边,看了看天。 晴空明朗,湛蓝如镜, 但风依旧吹的如鬼嚎一般, 震的窗纸哗哗作响。 北地就是如此,一年四季别的不多, 就是风多。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即然天公作美,此时不做,还等何时? 心中这般想,但李丰不知如何措词,以便激发一下士气。但绞紧脑汁的踌躇了半天,却死活憋不出一句。最后就如便秘一般,李丰吭吭哧哧:“干了……就今夜……” “诺!” 房中只有十数个头目,皆是李氏家臣。虽低声应着,却个个目露古怪。 若有决断,下令就是了,偏偏李丰画蛇添足,要学郎君那一套? 学也就罢了,却学了个四不像。 谁不知道你李丰不学无术,宁愿挨打也不愿念书,斗大的字不识半箩筐? 拥兵一万的大营,你敢称是“空虚之时”? 何况根本不似李丰说的“皆为老弱”,便是不为百战之兵,也绝对全是丁壮。 暗中虽在讥笑,但一众头目齐声应诺,脸上也无俱色,皆是一脸淡然。 只因做了整整近一年的筹划,万事俱备,就等今日,万无失手的道理。 又交待了几句,十数个头目鱼贯而出,各司其职。 这里是位于夏州化政郡岩绿县的一处马场。李承志入京不久,因转运粮草、布帛、瓷具等西海军需之物,便令李松遣派李丰与皇甫让,与沃野建立沪水商号。 夏州则是假借民间首富刘宝之名建的一处马场。明面上做的是贩马的营生,暗中则负责传递。打探消息。 马场方圆约十里,上至场主李孝先,下至喂马的马夫,皆为白甲旧部,足有千余。 往北是千里荒漠,往南十里便是夏州大营。再约西约三十里,就是州城统万城。 即便如旧都平城那般的大州,且需助六镇抵御柔然,常驻兵马也就一万,何况夏州只是中州。 五万大军皆驻城内委实太过显眼,但又不能离州城太远,是以高猛授高肇之意,予夏州征兵之际,恰好就将大营建在马场之南。 不论操训,还是打仗,自然是缺不了马的。高猛并未将其直接驱逐,而是让马场往北迁移。并暗中派心腹与李孝先约定,每年需供多少马匹。是以李孝先的营生做的风生水起,更与营中诸将混的娴熟。 而去岁元怿绞紧脑汁、千方百计,几乎将六镇刮地三尺才征召到、用与与柔然征战的军粮,足的五成全被高肇与元琛巧施妙计,偷梁换柱换了出来。 一部分在高植为刺史的朔州,一部分则在夏州。 具体之多寡李丰不好判断,但百万石该是有的。这些粮,足够这五万大军吃嚼一年。 若是将这百万石粮一把火给烧个干净,高猛不反也得反了…… 战前推演已做了无数遍,上至李丰,下至队主皆是了然于胸。是以李丰但一号令,各部便有条不紊的动了起来。 趁着天色尚早,营门未闭,李丰令李孝先往东营送了几车牛肉。 一看坐于寨楼之中的军将,李孝先喜上眉梢。 果真老天保佑,竟是这厮值夜? 李孝先是军营常客,凡旅帅以上军官,各人之秉性大都知悉一二,更知道这方旅帅最好杯中之物。 正好灌醉了事…… 平时未少得马场的孝敬,故而见到那几车肉,姓方的旅帅顿时眉开眼笑:“前两日还予刘军主戏言,但凡节令,马场必有所敬。而今日正月晦却殊无动静,只当李主事忘了我等?” “日后还要仰仗诸位将军,怎敢有忘?” 李孝先嬉嬉哈哈的笑着,“不过是前几日去了一遭沃野,今日才得已回返。回了马场才知属下不知轻重,怠慢了各位。为表歉意,李某还带了一车美酒。” 说着,李孝先一掀油布,从车中拎了一口瓷罐,当着旅帅的面拍开泥封。 只几息,酒香便飘满了寨楼。 旅帅猛的一抽鼻子,脸上露出迷醉之色:“李主事,你莫不是想害我?不喝上几口,今夜怕是坐卧难安。但若恰逢司马或军主巡营,苏某如何能躲得过一顿鞭子?” “既如此,李某可就得罪了!” 李孝先做势要将酒坛放回车中,猛觉手中一空,却被方旅帅夺了过去。 果真是酒鬼,坛口的泥渣也不擦一擦,这厮举起瓷坛就先灌了两口。 而后又如贼一般的将酒坛递给亲兵,抹着嘴角的酒渍感慨道:“如此美味,世间少有,便是挨鞭子也值了……” “哈哈哈哈……你都称这是美味,司马与军主又怎舍得这等佳肴美酒,跑来巡营?” 李孝先放声大笑,又提过了两坛,“夜中凉寒,正好予兄弟们暖暖身!” 方旅帅虽贪杯,却非吝啬之人。也不藏私,而是让亲兵一并搬入寨楼,又叮嘱等入夜再看。便是喝,也只能少喝我几口。 他又豪迈的抱着拳道了声谢,也不令兵卒查验车中是否皆为酒肉,大肉一挥就放了行。 行至营中,看到军帐林立,无边无沿。李孝先暗暗松了一口气。 竟比想像中的还要顺利? 只要让这几驾马车进入大营,今夜之谋便算成了一半。 怪不得李丰常言:但凡是人,必有所爱,无非便是投其所好…… 这话当然不是李丰说的,定是出自郎君之口。但他奉郎君为神明,自是记了个滚瓜烂熟。 入得中帐,李孝先才知方旅帅为何只提司马,而不得卫帅,原来是随高猛南下。 但凡军主以上军官,皆是高猛心腹,李孝先下足了力气,是以尚算熟悉。 客气了一番,李孝先便借故离开。又寻了值夜的军主,带他去了后营。 后营又称伙夫营,负责全军吃吃喝喝,那百万石粮,自然存在后营之中。 谷皼 看满共七车吃食,送予后营却独有两车,军主心领神会的笑了笑。 要养马,自然离不开草料。是以除骑营之外,李孝先平时去的最多的,就是后营。 虽是成军不久,不敢过于明目张胆,但世风日下,哪有不叮肉的苍蝇? 是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就这般,李孝先堂而皇之的将两驾马车驶进了后营。 此时已然近夜,又正值月末,若无灯火,眼前几乎不能视物。 李孝先与那军主在前谈笑风声,而车中却如鬼魅一般钻出了几个身影。或藏于道边的草堆,或隐没于厨肆之后。 后营更是可怜,兵力几乎被抽走了七成,举营只余一个旅帅,带着两百余个伙头兵。 不过营中就只余一万兵,两百余人供其吃喝绰绰有余。再者谁又能想到,戒备这般森严的大营,竟能让奸细混进来? 也更未有人料到,平时见人就笑,出手阔绰、且与军营息息相关的李主事,竟然是奸细头目? 平时没少收好处,是以旅帅极是热情。再者无上官监督,更是多了几分胆气。竟拉着李孝先,非要与他不醉不休。 那随李孝先而来的军主直觉不妥,但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再者又听李孝先推辞明日还有要事,再迟也要回马场,只能浅嗓几杯,他便再未多嘴。 只要外人不宿于营中,自是无虞。 至此,连李孝先都觉难以置信。 按李丰的计划,只要能进得营中,就可见机发动。只要引起大营哗乱,他就可趁乱攻入后营。 但谁想,他竟能直捣腹心? 说不定都用不到李丰,他就能将此事办成…… 只是推托有事,李孝先只是浅饮即止。留守后营的旅帅、领他而来的军主,并几个幢帅却是分外尽兴。 一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自营中主官随高猛南下,一众副将入城的入城,进驻边墙的进驻边墙,军纪何止涣散了一倍。 二则是这肉食也罢,这酒也罢,堪称美味。往日便是不缺肉,也是只放一把含硝的粗盐煮制。偶尔喝次酒,酸且不说,还寡淡无味。 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佑大的军营,十处足有五六处便是这般,喝的好不尽兴。 上官如此,巡营的军卒焉能尽职尽责? 一什甲卒刚巡至后营,闻到帐中飘来的酒香肉香,再听到了阵阵呼喝笑骂,什长顿时骂骂咧咧。而后低声喝令属下,就地躺在路边的柴堆下中偷起懒来。 数丈之外,就是一处草垛,藏在其中的李氏仆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些狗贼,不会要在这里睡一夜吧? 正心急如焚,踌躇若主事传讯发动,自己该如何是好。突听兵卒中一声低呼:“是军主?” 原来是军主自知职责在身,准备中途出来露个脸,而后回去再喝也不迟。 十个兵卒如猴子一般的窜上道中,装模做样的巡防起来。送军主出来的李孝先借故尿急,掀着衣袍解着腰带,离军帐远了一些。 听他嘘嘘嘘的吹了几声,似是在学鸟叫,等他的队主也不在意,陪着他一起放水。 正解着腰带,只觉眼前一亮,好似飞过去了什么东西。队主猛一抬头,见一点火星冲天而起,直入云宵。 什么东西,火流星? 不对…… 离的如此之近,怕是也就十数丈高,怎可能是流星? 再者,那响动如此真切,就如放牧的汉子打呼哨一般。 正狐疑着,又听啪的一声轻响,队主的脸猛的被照亮,眼中五彩斑斓,七颜六色。 好美……这是队主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丝念头。 …… 李丰手中握着一颗珠子,散发着幽幽绿光。手边还摆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铜制沙漏,正沙沙轻响。 李孝先赶车入营,已近两个时辰了,竟一点都静都没有? 他弄什么鬼? 便是被营卒识破行迹,喝杀嘶喝之声总会传出一些吧。更何况随他入营之卒皆是百战之兵,就算全部战死,也不可能皆在瞬息间毙命,总该有一两个发出讯号才对? 李丰越等越急,心中就如着了火…… “主事,看!” 身侧突的一声低呼,李丰悚然一惊,猛的抬起头来。 烟花? 李孝先这狗贼终于传讯了…… 李丰刚要下令,又猛觉不对。 这个方位,好像是后营? 果不其然,也就隔了数息,天上的那朵还未落尽,又有两朵烟花在天上炸开。 各种讯令一一对应,严之又严。若未得手,李孝先绝不会乱发。而正因如此,李丰就如冻住了一般。 连发三朵,只代表一个意思:得手了! 他怎么做到的? 爷爷还等着冲营呢…… 李在丰又惊又疑,如猴子一般的从土沟里跳了出来,大声呼喝:“快,全军上马,袭营!” 就如鹰啼鹤唳,尖利的哨声此起彼伏。须臾间,原本漆黑的旷野中便亮起了无数火把。 随即便听啼声如雷,数不清的火马直冲营寨而去。 同时,大营之中与寨墙下又响起一连串的爆响,一段接一段的寨墙被炸倒、掀翻。 而后营的方位,已燃起了冲天大火,照亮的半边西天…… “哈哈哈……” 李丰狂笑几声,兴奋的连马缰都握不住了。 拼着折损三千马匹,更毁了耗费无数心血的夏州马场,换高猛的百万石粮,一座大营,值了…… 正文 第五五五章 王显来访 二月初一,城门方开,李承志专程入宫予太后并诸辅辞行。 足足费了一个时辰,至卯时正他才出宫,而后启程。 自洛阳至平州约两千五百里,朝廷限期两月,平均到每日也就四十里, 时间很是充裕。但李承志身后就似有狗撵一般,跑的不是一般的急。 第一日他便过了黄河,至入夜时,便已至一百二十里的谷亭县。可惜天公不作美,第二天天还未亮,天又乌乌沉沉的阴了下来。待入夜时就飘起了雪花,这一下,就没完没了了。 雪虽不大,天也时阴时晴, 但行程依旧被耽误不少。行了七日,雪也断断续续的下了七日,随行之中军、属官、佐吏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才堪堪行进五百里,将将进了上党郡境。 常言千里为官只为财,这话虽有些偏颇,但不无道理。有史以来,便是如汉、唐、宋、明、清等长寿些的王朝,能上不贪下不昧,敢称吏治清明的时节也就那么一两代。何况几乎烂到了骨子里的北魏? 官员迎来送往是人之常情,李承志贵为国公、皇戚、新贵,远赴数千里就封,沿途之官员无论熟与不熟, 识与不识, 于情于理皆要拜会一番, 再赠一份仪程。 但李承志却反其道而行, 管你官大官小,有爵无爵, 先祖有何等荣光,父辈又是多大的官,我一概不见。 每日天一亮便启程,天一黑便入驿站,一应外务、应酬皆交由封国长史元天穆。且着重交待:见谁不见谁,皆由他决定。收不收礼收多少,也随他意,但不能误了行程。 此人是拓跋宗室,但已与当今皇帝隔了十数代,是以并无爵位承袭,其父生前只是一介游击将军。 不过元天穆生的很是俊美,又善骑射,在京中颇有名气。且与元晖、元昭等兄弟交好,进而攀附高肇,起家官不低,如今还不到三十,已是从四品的散骑员外侍郎。 高肇本欲他任太尉掾,掌太尉府吏曹之务,但不知为何,又塞给李承志任了长史。 想来元天穆已被高肇引为心腹,派来监视他的。虽只相处几日,但李承志大致能看出此人行事颇有分寸,从不逾越。一路事无巨细,皆会秉承于李承志。 长史只署理政务,军务则归司马统负。朝廷给李承志派了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谷楷。 这可是与郦道元齐名的的酷吏,用八个字就能概括其生平:嫉恶如仇,心狠手辣。 不过有名也只是对李承志而言,如今的谷楷只是稍有薄名,且还是恶名。 此人仗着一身武艺,好打抱不平,逞血气之勇,若非其兄谷颖与高肇交好,怕是早被发配到军镇去了。 只是从这两位封国属官的身份来历,就能看出太后与朝廷之用心:制衡。 李承志除了骂两句蠢货,已然不知如何评价了。 他很想看看,待高肇猝然竖起反旗的那一日,太后与元澄等人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想想都觉得讽刺…… 正躺在车中幸灾乐祸,又听李聪在车外秉报:“郎君,元长史求见!” 李承志懒洋洋的问道:“何事?” “称是探路的快马来报,壶关县连日大雪,今日方晴,是以往北之驰道多处已成泥汤,怕行不得大车。故请奏郎君,是否于上党歇息两日,待路干透些再启程?” 要歇两日? 估计这一耽搁,高肇派来质问的心腹九成九会追上来。 来就来吧,便是高肇当面来问又能如何? 不承认就是了…… 一想到高肇得知百万石粮付之一炬,油湖被烧、数万具尸体被炸出的消息后的表情,李承志就想笑。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那就予上党歇两日,待天晴后再上路!” 李承志交待了一句,又低声问道:“进了驿站后灵醒些,估计李丰的急报也该到了!” 初三那日他方至比阳县(今泌阳),便接到了李丰急报,称将行动之日定于正月晦当夜。今日已是初七,便是有雨雪阻道,也该有消息传来。 李承志的信心也很足,他认为此次十拿九稳,李丰九成九已然得手…… “诺!” 李聪低声应着,又转身予元天赐复命。不多时,便听官吏予各处传令的呼喝声,车队行进的速度快了不少。 自有元天赐提前遣派的官吏与上党衙府接洽,约两个时辰后,天色将暗之际,车队畅行无阻的进了郡城。随行的除李氏家眷、十数封国官吏并百余李氏家臣,其余人等并两千中军皆宿在城外。 不过并非露营,而是由本地官吏借了民居。且这一路行来,皆是如此安置。 因钱粮给的足,被借宿之民反倒甘之若饴。而沿途收的那些仪程自然不够,李承志还贴了些。 这等行举,委实如凤毛麟角。自然让兵卒及底层吏员感激不已。而如元天赐、谷楷也只能唏嘘一句:李国公果然财大气粗! …… 进了驿站,依旧如之前一般,所有应酬皆交由元天赐。李承志不急不徐的洗涮一番,正欲同两妻一妾用膳,李聪又来见他。 身后还跟着一人,也是仆臣打扮。但只是一眼,李承志就认出了李孝先。 予朝那县起兵时,李孝先便是队主。平定泾州后,他又随李丰、皇甫让到沃野成立商号。之后李承志与元魏首富刘宝结盟后,李承志专程派他到夏州建马场,以便予西海经北镇往洛阳传送消息。 李承志出兵关中、孤军北上北镇之时,李丰怕人手不够,特意将李孝先召至沃野。 便是他率两什家臣护恃李承志左右,夺下的沃野镇城…… 这可是心腹中的心腹啊! “哈哈……” 李承志放声一笑,同时便起了身。刚要来个熊抱,李孝先却先跪了下来。喊了一声郎君便垂下了头,眼眶中泪花转着圈圈,竟又哽咽起来。 “每次都是如此,好好的心情被你们搞的一团糟?” 李承志无奈一叹,硬是将李孝先拉了起来,“莫说我还活蹦乱跳,便是真被刺死了,也怪郎君运气不好,与尔等何干?” “若非……若非四叔一意孤行,何来郎君今日之祸?” 李承志愣了愣,却不知如何作答。 确实该怪李松,而处置也已然处置过了,该预防也已做了预防。不过没想到的是,效果显现的如此之快? 若非恍然大悟,且已激愤难忍,沉稳果断如李孝先,是万万不会说出如此诛心之言。 想来柔然突袭西海,差些将老巢一锅端之后,河西的大本营也罢,从河西到六镇,又至京中的谍报系统也罢,大都回过味来。 这反并不是好造的,李松与父亲都太自以为是,且过于眼高于顶,狂妄自大了…… 谷蜤 看看这半年多以来,李始贤一改往日之雄心勃勃,反倒三缄其口,唯唯诺诺,便知他肠子怕是都要悔青了。 如此看来,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李承志朗声一笑,又将他按在了案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刚才那一句,李孝先已然用尽了所有的勇气,甚至说出来都有些后悔。此时再看李承志避而不谈,更是不敢置喙。转而低声秉报起来。 由当事人口述,可比看密信的体会深多了。李孝先平铺直述,听着好似平平无奇。但听到他就带着十余属下混进夏州大营,有惊无险的点着了营中粮仓、草垛,李承志便知其中何等凶险。 若是李丰见好就收,甚至都不用冲营,只需趁乱救出李孝先便可。 但胜果也不是一般的大:不但百万石粮,无数草料皆为灰烬,甚至将整座夏州大营都付之一炬。 那一万守卒死了多少暂且不知,但想来也不在少数。 但这只是其次。 如今高猛焦头烂额,一无民夫,二无粮草,何以再建起这般大的一座军营? 所谓天做孽,犹可违,人做孽,不可活,说的就是高肇与高猛。 这一下,我还看你怎么忍? 只是养活这四万余兵马,堪称是一招死棋。更何况还炸了七座油湖,等于断了高肇两条后路。 而等夏州有七座油湖、并金明城外足足埋了数万具死尸的消息传回京中,高肇又该如何自处? 前者不论,只是那数万具死尸,便是高肇与高猛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高英便是护短,朝臣再是昏昧,也不敢稍有遮掩。是以怎么定,高猛也是死罪。 怕是高肇明知时机不到,更或是百般阻挠,高猛也只能反了…… 李承志喜笑颜开,重重拍了拍李孝先的肩膀,激动之色都快要溢出来了。 “对了,李丰呢?” “当夜他便率我等西遁,待冲破丽子园之边墙,至灵州城外时,我才折返往南,沿洛水绕过金明郡,经汾州后才至上党……” 怪不得足足七日才得讯,原来是多饶了好几百里。 灵州即为薄骨律镇,如今刺史并都督皆为李韶,距统万城也才六百里。且沿途皆为旷袤之地,李丰率千余旧部逃至灵州还是没问题的。 李承志又问道:“那为何又是你来传讯?” 李孝先沉吟了好一阵,才低声回道:“仆斗胆,肯请留于郎君驾前听命!” 李承志悠悠一叹。 怪不得甫一进门,他便跪下给自己磕头? 这也并非是李孝先胆大擅做主张,十有八九是李丰授意。认为李亮已回了河西,李睿也已遇刺身亡,身边就只一个少不更事的李聪听用,是以才将李孝先派了过来。 其实根本用不着。 李承志估计,莫说直抵平州,他可能连上党所属的并州(太原)都出不去。 只因一出上党,便至晋、燕之地。而若至平州,再怎么绕也绕不过定、肆、瀛、幽四州。而这几州自去岁冬便僧乱四起,如今正是如火似荼,声势浩大之时。 因朝廷久援不至,即不派兵也不运粮,故而就连当世名将崔延伯也只能龟缩于定州。 若是绕一绕,也并非饶不过去。但李承志恰好断了高猛后路。不出意外,高肇不得不反,则这几州的叛乱必会呈火烧连营之势,也更会切断往北之所有要道。 李承志脑子坏了才会自投罗网,往高肇的怀里钻。 甚至他觉的这上党都不怎么安全。 上党属并州,如今的并州刺史乃王显,铁杆的高肇党徒…… “那便留下吧!” 李承志笑吟的回了一句,但话音都未落,又听李聪在门外唤道:“郎君,元长史求见,称卫国县伯在圣外等候!” “谁?”李承志还以为听错了。 “是卫国县伯、并州王史君!” 李承志腾的站了起来,脸色变了数变。 刚还在念叨王显,这才过了几息,人就找上门来了? 便是上党为并州所属,但州城距此两百余里,王显便是长上翅膀也飞不了这么快。 怕是两三日前就得了高肇急报,专程在此等着自己。 想到因夏州烧粮之事,高肇肯定会遣心腹来追自己,或是质问、或是痛陈,或是威胁、更或是利诱。但没想到,来的竟是王显? 这老倌已然六旬,行将就木之龄,又何必淌这趟浑水? 李承志眼神一冷:“李聪,遣人令元天赐转告王史君,我稍后就到。你速去安排,知会夫人等即刻出城。切记,需乔装打扮,莫要露了形迹!” 李聪急急应了一声,连声音都是颤的。 身侧的李孝先紧紧握住刀柄,低声问道:“郎君,可有变故?” 这岂是一句两句能解释的清? 李承志稍一沉吟,怅然一叹:“王显,怕是要反了!” 李孝先悚然一惊,稍一转念,便猜了个大概。 应是高肇要反,即为高氏党徒,王显附逆不足为奇。 就是不知意欲此来何为。 “郎君,仆此行来,随行部曲五百余,并火器若干,此时皆在城内。如何应对,还请郎君示下……” 李承志懵了懵。 好家伙! 夏州总共才有多少部曲,你怎不将那一千全部带来? 其余不论,自灵州至此一千余里,途经数州十数郡,李孝先是如何让这五百人马隐形惹迹的? 正文 第五五六章 幸亏跑的快 “莫急,先随我出城再说!” 李承志交待一句,急匆匆的赶往偏厢。 百余家臣本着棉衫、皮袍。李聪只是一声令下,便换上了甲胄。 就连魏瑜都披上了一身软甲,脸上既有害怕,又带着几丝兴奋:“夫君,可是有贼人杀过来了?” “怎么, 难不成你还还能帮我杀几个?” 李承志捏了捏他肥嘟嘟的脸,“莫怕,有我在,定能护你周全!” 看李承志还有心情说笑,一侧的高文君与张京墨同时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二人同样的打扮,银甲、腰刀、短弓一样不缺。高文君甚至还握着一支六尺齐眉枪。 李承志哭笑不得,但心中也有些感慨。 总比娇滴滴的躲在车中,稍遇惊变就大惊小怪的强。 看三位夫人收拾停当,他翻身上马。手在魏瑜的后领一抓, 就将她轻飘飘的提到了马上。 李聪先行一步,率百余家臣开道。 走的是驿站后门,相对而言要隐避一些。许是连日雨雪,且已然入夜,此时只觉寒风逼人,凉意刺骨。 街上空空荡荡,殊无行人。天空有如黑洞,不见一颗星辰。 李聪尽量放缓马速,借中街边民居中透出的烛光,往城门行进。 但也就走了百余步,方至一处岔口,突见灯火大作。 那数十盏灯笼就似凭空从天上冒出来的一般,将整条街都照的透亮。若非李聪厉练日久,日渐沉稳,差点就将属下开弓了。 再一细瞅,道边的民居墙头、屋顶暗影绰绰, 数不表藏了多少人。而岔道正中,赫然立着数排马车,已将去路堵了他水泄不通。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匹甲马从横侧的巷中走了出来,马上骑士全身甲胄。再加夜色昏暗,李聪也认出长相。 “李参军!” 来人朗喝一声,又掀起了面甲。 李聪脸色猛变,瞳孔缩成了针眼。 高湛! 他不在京中任直寝将军,护恃太后,为何会在上党? 怪不得郎君甫一听王显来访,便骇然变色,竟半刻都不敢耽搁,急欲出城。 怕是已然料到已生变故…… 心中狐疑,又听高湛喝道:“此路不通,回吧!” 回? 一旦回了驿站,就真成困兽,插翅难逃了。 若是予此地突围,尚还有一线生机,未尝不能逃出城去…… 李聪紧紧的握住了握住了刀柄,向左右授予意道:“速向郎君报!” “不用了!” 身后传来一声清喝,李聪猝然回头,先看到了一枚黄澄澄的令牌。而后一定神,又看到手持令牌的李孝先。 此乃李氏家令,也为白甲旧部、李氏部曲之军令。以大小、形状、图案来区分。只一眼,李聪就认出是郎君之令信。 他能看清,麾下部曲自然也能看清。根本不需多言,众家臣便知李承志已将军令授予李孝先。 李聪忙一拱手,往后退去。李孝先将令牌往怀中一塞,俯身一探,便从钩上解下骑弓:“备战!” 两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百余部曲齐齐一应,予空旷无声的夜中就如敲响了战鼓。 上百人的动作出奇的一致,只几息,便已是弓在身,箭在弦。 高湛厉声喝道:“李承志,你就不怕饮恨于此?” 李孝先举起了手里的弓:“李郎将,莫要废话。你若敢战,战就是了。若不敢战,就趁早让开!” “便是过了高某这一关,你当那三丈余高的城墙、城内数千郡兵是摆设不成?” “莫说只是数千,便是数万又如何?” 李孝先依旧风轻云淡,“至于城门,炸开就是了!” 炸? 怕的就是这个…… 高湛的脸猛的一白。 正自沉吟,又见方才喝退李聪,与他应对之人挥了一下手,百余李氏部曲齐齐拉弦,瞄向墙头、屋顶,高湛用力的一咬牙:“好,我让!” 随其一声令喝,登时跑出十数个兵卒,移开了堵路的马车。 百余甲骑鱼贯而行,有条不紊。高湛立在道边,两只眼瞪的有如牛眼,一眨都不敢眨。 但走到最后,竟连一驾马车都未看到,高湛心不由的往下一沉。 无论是城门守望卒,还是驿中官吏皆信誓旦旦,称只是李氏家眷,所乘车驾就足有六七辆,但此时却不见一驾。 绝不是李承志声东击西,依旧留在驿站。而是他立机立断,抛却细软,便是三位夫人也换了与部曲同样的甲胄。 由此便知,若他不让,李承志真敢破釜沉舟。 只凭这份果断与无惧,就令高湛佩服不已,也更让他咬牙切齿,却又无计于施。 这样都拦不住李承志,还能用何办法,将他留下? 高湛恨了好一阵,又喝令几声,率部曲紧随其后往南城门奔去…… 听到手下来报,元天赐如糟雷击,目瞪口呆。 李承志诓他在前院应付王显,自己却偷偷从后门溜走了。就如王显是洪水猛兽,要害他一般,竟连细软、车驾都毅然舍去,近如逃命? 更不敢置信的是,竟真有甲兵于驿外阻截,不但戴盔披甲,更是负刀执目,几如明火执仗。 李承志再不堪也是一品国公,当朝新贵。上党如此作为,与造反何异? 懵了好一阵,元天赐才惊觉王显就在一侧。下意识的脸一沉,不卑不亢的问道:“敢问王史君,意欲何为?” 这也不是个好东西,不管是予不是,一张嘴就按到了王显头上。 王显怅然一叹:“与老夫何干?” 说罢便站起身,却自顾自的往外走去。 听其亲兵、扈从呼喝之声,似是要出城去寻李承志,元天赐一个激灵:这怕是要打仗了? 好端端的,王显发什么疯? 谷駁 他急忙唤来属下,令其看好驿站,自个又骑了一匹马,往城外奔去。 城外也是一团糟。 佐大的军营,就如被灌了水的老鼠窝。军官嘶吼,士卒乱窜,殊无头绪。 也怪不得会这般乱。 委实是军令来的太急,饭碗还端在手里,上官突然就称有敌来袭,要出营列阵。 若是聚于一处倒也罢了,怪只怪李承志体恤士卒,怕连日阴雪野外湿寒,借了民居供其夜宿。是以各处金鼓敲的震天响,士卒却不知该向哪一处聚集。 事后还是李会献计,点燃了一处谷场中的草垛,才将兵卒集起。 都快乱成了一锅粥,但司马谷楷却半点都不急,只道李承志大惊小怪,不知搞什么把戏。 此乃上党,中原腹心之地。又非边镇,常有马贼、流匪出没。况且李国公居于城中,何险之有? 他从而在马上,好奇的盯着半空。 方才便是功曹李会来寻他,称城内有急令传来:驿站猝然生变,有逆贼欲谋害国公。又称国公即将出城,令中军予陈外列阵迎敌。 谷楷是司马,为国公府军事主官不假,但其下六曹,有四曹主官皆是李承志之心腹。就如中兵曹、功曹、户曹、仓曹,李会就是其中之一。 再者李承志威名在外,诸般诡谲之术惊世骇俗,是以李会称李承志已从城内传来令信,谷楷已信了七八成。 他就是好奇,如今城门紧闭,城下也无金鼓之声传来,城上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那这讯令是如何传出,又是如何传的这般清晰,且这般快的? 待李会给他指了指天,谷楷才猝然发现,半天之上就如流星倒垂,爆出一团团的火花。 “此乃何物,竟如此神奇?” 李会言简意赅:“火!” 谷楷又追问道:“如何制的?” 李会未作声,只是古怪的看了谷楷一眼。 此乃李氏绝密,太后、元英、元澄、高澄等人那么逼迫,郎君都未吐只字半语,这谷楷哪里来的胆气敢问这样的话? 他只是摇头:“某也不知!” 别说他不知道,整个李氏,知道全盘配方并具体流程的,就两个人。 一为李承志,二为李亮。 余者皆是一知半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谷楷自知失言,讪讪一笑。又听“咯吱”一声,他猛一抬头。 城门,竟然开了? 无论县城、郡城、州城,但一入夜,城门紧闭。便是朝廷急令,更或是来了圣旨,至多也就是将人吊上城去。但城门是绝对不会开的。 这是常识,也是法令。 但若一开,无不表明已有变故。 但晚晃晃的一队甲骑鱼贯而出,分明就是李氏部曲,谷楷心里一咯噔:莫不是真有人行刺李国公? 也就数息,银铠甲骑便已陆续奔过护城河。听李会唤了一声郎君,谷楷才认出那当先一骑就是李承志。 他催马上前问候,李承志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而后又看了看依旧乱哄哄的军阵。 离他发出警讯至此,已近两刻,这两千兵马竟连阵形都未列好? 固然有谷楷以为李承志大惊小怪、消极怠工之故,但也由此可见,这两千中军但是比乌合之众强一些,也强的有限。 朝廷自然不可能奢侈到将护卫京城之中军派给李承志为封国之兵,但考虑到路途遥远,北地各州叛乱四起,是以并未给他临时征召一帮民夫,而是将原本用予高肇征蜀的新军派了两千。 器甲刀兵、车马粮草也算齐备,就是这战力委实不敢恭维。 虽是由高肇操训,但不可能人人都是高肇心腹。有谷楷这个愣头青在,再者诸曹、诸旅都有李氏仆臣为主官,李承志倒不但心这两千中军会就地反戈。 若有反一,也就只能将就着用了。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又高声喝道:“李聪,立帐,恭迎王史君大驾!” 王史君,王显? 谷楷微微一愣:“王史君为何会来上党?” 何至王史君,怕是还是加上一个高司空才对。 不然高湛不会凭空跑来上党,更甚者是摆明车马,谷对李承志不利。 不是李承志小看他,若无绝对的依仗,借高湛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般放肆。 看到一盏硕大的灯笼冉冉升空,知是李国公之仪仗,营中的吵闹之声才稍小了些。 也就营帐堪堪立好,元天赐后发先至,满头冷汗的奔进帐中:“国公,高……高太尉已到营外!” 满以为李承志会大惊失色,他却只是点了点头,好似早就料到一般。 “见到高太尉了?” “已然见过!” “太尉有无提及,为何突至上党?” “太尉并未提及,倒是王史君声称,因连日大雪,致大河(黄河)与汾水凌汛,淹毁汾、并二州良田、民居无数,是以太后急诏太尉北上,赈抚二州!” 倒是个好借口? 李承志轻轻哦了一声,又道:“有请!” 元天赐一万个不解,心想既然太尉与王史君皆在上党,上党之官吏为何半句都未予他提及? 再者这二位便是拜访李国公,又何需予深更半夜? 更诡异的是,羽林郎君高湛为何会率兵于城中阻截李国公出城? 事事处处都透着诡异,但元天赐哪敢多嘴,只是恭身出帐,却迎高肇了。 待其走后,李孝先低声道:“郎君,高肇即为太尉,无故不得离京。如今却明目张胆的予此处阻截予你,怕是来者不善!” 意思是高肇可能已经反了,而王显、上党,也已经反了! 李承志仿佛胸有成竹,轻轻摇头头:“放心,不会那般快的!” 如今距李丰烧粮,也才过去了九日。便是高猛以八百里加急报予高肇,少则费时三日,多则四五日。就只余四五时的时间,仓猝之间,高肇又能做出多少布置? 顶破天,也就是寻个借口出京,逃往北地。他之所以突然出现在上党,不过是心有不甘,又恰好顺路,便来寻李承志了。 若是高肇真有万全把握置他于死地,更或是王显及并州已然附逆,只需趁李承志不备,尽起上党郡兵强攻驿站。 就凭百余家臣,便是有些许火器可依仗,李承志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是以李承志才会授意李孝先:尽快出城,便是一息也耽搁不得…… 幸亏跑的快,若是被高肇堵在城里,就只有鱼死网破了。 不然还能任由高肇将他绑架到夏州? 正文 第五五七章 将计就计 李承志双手负于背后,如一杆标枪,立于堂上。 见高肇与王显入帐,他莫说相迎,竟连手都未拱一下,只是微一颔首:“坐!” 元天赐脸上的冷汗冒的更快了。 早知李国公与高太尉不合,但未想竟至如此地步? 再不堪, 高太尉也是叔外舅,怎么论也是长辈,李国公竟连半分遮掩都懒的做了? 一位是曾经的恩主,一位是如今的主上,夹在中间好不难受。更怕二人就地反目,待高肇与王显落坐, 元天赐便寻了个借口退出中帐。 刚一出帐,便被候在门外的谷楷拉到一旁:“究竟生了何等惊变, 为何国公传讯, 竟令我等予城外列阵,似是视高太尉如大敌?” 元天赐心中一凌,举目瞅了瞅已列成阵形的兵卒:“我也不知……先是王史君来访,国公不知何故,声称稍待,暗中却率家臣自后门脱身。 而方至街口,却又突遇高郎将阻截。差一些便打了起来……” 高郎将……岂不就是高太尉之次子? 谷楷心中一紧,转身就走。 元天赐急声道:“你往何处?” 谷楷边走边回应,“先前只以为是国公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竟未想真于城中遇险?我自是去喝令各部严加戒备,以防不测?” 以防不测? 元天赐疑声道:“那可是高太尉?” 谷楷脚下稍顿,转过头来,冷声道:“我即不属三省, 也不属兵部与两卫,除国公之号令只遵皇命。故而太尉与我何干?” 元天赐仿佛冻住了一样,直到忽来一股冷风, 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之后才知,谷楷早已不知踪影。 是了,正如谷楷所言,高肇便是太尉,与封国属臣又有何干? 枉自己以为英明神武,竟不如一介愣头青明事理…… 王显也有些懵。 为何李承志对高司空半丝好脸都欠奉? 至不济,也该拱拱手,呼一声太尉才是? 如今倒好,除了一声“坐”,竟连杯水酒都无? 更奇怪的,高太尉竟也不恼,说坐就坐,坐下后又呼喝着李氏仆臣,说是要喝李氏独有的清茶? 正自狐疑,又听李承志一声喝问,惊的王显差些跳起身来。 “看来太尉心意已决,已然要起兵了?” “贤婿何出此言,就因湛儿与驿外拦截予你?那不过是老夫恼你视我如洪水猛兽,故意吓吓你罢了!” 高肇接过李聪递来的茶盏,用杯盖刮着茶叶,“此来只因并州水患,午后正与世荣兄巡视漳水(黄河支流),突闻你已抵至上党,便与世荣兄商议与你一见,故而来的急了些,你又何必如此诬我?” 这么巧? 还贤婿,贤个鸟毛? 李承志心中冷笑不止,又看了看错愕不已的王显。 合着这佬倌儿什么都不知道? 反倒害的自己以为他也反了…… 高肇抿了一口,又放下茶盏,朝王显拱了拱手:“怠慢世荣兄了。。机会难得,我欲与承志商议些家事,不知可请行个方便?” 这有什么行不行? 直觉这翁婿二人不怎么对劲,王显乐的躲清闲,忙打了个哈哈,告辞离去。 王显一走,片刻前还满面含笑,使人如沐春风的高肇,眨眼就垮下了脸,阴沉似铁。 见他如此,李承志突然就高兴了起来。 “太尉,被人逼迫的滋味如何?” “咚!” 高肇重重的一拳砸在案上,茶盏被弹起又滚落于地。破碎之声清脆却又刺耳。 刚刚被掩好的门又被撞开,李孝先与高湛几乎同时冲进帐来,皆是手握刀柄,虎视眈眈。 高肇抄起杯盖,顺手就砸了过去:“滚出去!” 李承志哈哈大笑:“子澄放心,如今的太尉依旧是太尉,我岂敢将他如何?放心便是……” 高湛放下杯盖,与李孝先悻悻的退了出去。 被这么一打岔,高肇的怒气稍稍缓了几分。但依旧面色铁青,怒瞪着李承志:“我真是小觑于你了!” “太尉过奖了!” 李承志笑的好不轻松,“若非你欺人太甚,步步紧逼,李某也不至于与太尉鱼死网破。正所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此理!” 高肇又气又恨,更是后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后悔低估了李承志,更后悔为何心存侥幸,姑息纵容,使其成了心头大患。 当日就该一不做二不休,让元英将他刺死予京中,岂不一劳永逸? 但千算万算,谁能想到露于表面的只是冰山一角,暗中的李承志早已成长为庞然大物? 一想到高猛所报,高肇就不寒而栗。 那刘氏马场成立于两年前,岂不是李承志两年前入京之际,就已然着手予天下布局? 不然岂能将高猛的底细查的那般清楚,知油湖之所在,更入高猛大营如无人之境? 只是一個夏州,就藏匿有奸细与悍卒千余,马匹数千,火器无数,那北镇呢,西海呢? 本以为是想当然之言,不过是蛊惑快要病糊涂的元英不得不对李承志痛下杀手,但谁知,竟然一语成谶? “此时想来,你予泾州之际,便已暗生反志。是以令部曲假死逃生也罢,授意张敬之、李始贤以押送罪民之名,偷运丁口匿于河西,皆是确有其事?” 李承志笑吟吟:“口说无凭,太尉即为百官之首,总领天下兵权,查就是了!况且朝廷已往河西。西海遣派秘使,不日就将水落石出,太尉又何必血口喷人?” 高肇却不接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那假借酿酒往河西运粮,及你大战关中,隐匿罪名数万户,皆运于西海等也非空穴来见。想必此时之西海,民已近十万户,战兵至少已有四五万?” 李承志岂会上当? 谷媚 方才推门入帐之时,李孝先即不作声,帐外也无讯号传来,分明是警戒未除。不出意外,王显定未走远,说不定就在帐外听墙根。 “此谣言来自何处,他人不知,难道你我也不知?” 李承志冷笑不止,“若非太尉无事生非散布此谣言,并以此蛊惑中山王谋害予我,你我何必反目成仇?” 帐外的王显心中一紧,随即恍然大悟。 怪不得李承志视高肇如死仇,且半丝遮掩都懒的做? 任高肇城府似海,此时也已是脸色乌青,气到发抖。 他英明半生,便是心思慎密,生性阴柔的元恪也被他哄的服服帖帖,为何独独一个李承志却束手无策,半点当都不上? 他硬是忍下一口气,冷声喝道:“高湛,肃清左右!” 高湛低应一声,随即帐外便传来一阵脚步,似是所有护卫皆已远离。 稍倾,又传来一声轻柔的哨响,李承志便知,帐外已无半个外人。 看来高肇栽赃不成,准备攻心了。 果不其然,高肇一声低叹,满脸都是痛惜之色:“你我翁婿本该同仇敌忾,为何要使亲者痛,仇者快……” 话都未说完,却被李承志冷声打断:“我又非三岁小儿,太尉何必这般糊弄?自你蛊惑元英,当街刺杀予我,你我之间就再无半丝情份,之后又以我父、长兄、三弟做伐,更不惜危胁于我,你我便已是生死仇敌。 便如今日,若非李某见机的快,太尉早已当机立断,绝了我这个后患,故尔太尉实无必要惺惺做态。” 高肇稍稍一愣,便如恍然大悟一般,满脸都是原来如此的神色:“我说你为何不惜暴露实力,近如破釜沉舟一般要断老夫后路,原来竟是这般缘故?果然未出我所料!” 他又呵呵一笑,“幸亏老夫见机的早,你离京第三日,我便令怀德,并你大兄、三弟护粮北上,此时应该已入潼关。便是再慢,最多十日也该抵至夏州地界了……” 轰…… 就如一道雷劈到了李承志的头顶。 他反复问过高英,更寻崔光证实过,不是称还需近一月,近清明时节才会启程么? 而且做了那般多的布置,更是千交待万叮嘱,怎最后还是着了这老贼的道? 高肇这一招近如釜底抽薪,惊的李承志大失方寸。 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紧握双拳,手背上隆起根根青筋,恨不得照着高肇那张老脸来上几拳。 冷静,要冷静…… 与这等老狐狸过招,你越是愤怒,越是容易着他的道。 “太尉莫以为如此就能使我就范?” 李承志猛呼几口气,厉声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尉难道忘了汉高祖之典故?吾父即文君之公父、太尉之亲翁,尔欲烹之,则幸分我与文君一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还敢自称绝无反意?罢了……” 高肇冷笑一声,“即是亲翁,某又有何必谋害怀德?老夫此来不过是来规劝予你:你我是友非敌,万莫要行差踏错!也定有一日,你我会把手言和,戳力同心……” 他稍一顿,目光冷厉了几分,“也望你言而有信,不然怀德虽是无恙,但你大兄并三弟,老夫就不敢保证了……” 说罢就起了身,推开门扬长而去。 李承志盯着高肇的背影,眼中似是喷着火。 戳力同心? 这公明是在拿李始贤要挟他,更在警告他:便是不愿为我所用,不愿附逆于我,也莫我多管闲事。 言而有信那一句就是明证。 只因李承志发过毒誓:有生之年,绝不再为朝廷领一兵半卒…… 至于以后,谁又说的准呢? 说不定高肇已有万全把握,只要李承志不插手,元魏这天下迟早都是他囊中之物。待那时,再与李承志计较也不迟…… 李孝先走了进来,见李承志脸色阴沉,忍了许久才低声道:“郎君,此贼着实可恨,若是郎君下令,仆就地将能擒伏,至不济也能换回家主!” “你当我未想过?他如今还是太尉,位极人臣,我以何名目擒伏于他?真要如此,我便是不反也得反了…… 再者此为并州,王显又为其心腹,我稍有异动,王显就能尽起州兵将我困死。况且高肇此行分明要逃至北地,高氏部曲定是已倾巢而出。就凭谷楷那两千乌合之众,怕是一个照面都挺不过。” 李承志牙齿咬的咯咯直响,“高肇就是料到此节,才故意令高湛在城内阻我,而后又孤身入营,便是想激我上当。好趁机以绝后患,或是将的掳至北地。我明知是计,焉能如飞蛾扑火,乌如樊笼?” 稍一顿,李承志又猛吐一口气,“不过放心,高肇投鼠忌器,只要我一日不死,他定是不敢将父亲如何……” 正说着,又见李聪匆匆而来:“郎君,高肇还未出营,就以太尉之令召见元长史、谷司马,并一众新军旧将。 元长史不知去向,谷司马声称已为封国属臣,除皇命与郎君之令一概不授,是以避而不见。但两位营将、数位旅帅却欣然受召……” 谷楷有乃祖之风,好呈血气之勇。早已对勇冠三军的李承志敬若神明,且性格耿直,如此作为不算出奇。 但元天赐如此机灵,稍有些出李承志之所料…… 想到这里,李承志心中一动:高肇想干什么,竟连营将、旅帅都未漏过? 若要对自己不利,该是暗中联络才对,为何如此明目张胆? 嗯……不对! 高肇这是想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若是自己由此而生疑,进而草木皆兵,又会如何? 八成会弃这两千封国之兵而不用,仓惶折返之际循迹匿影,乔装打扮,只带这百余家臣逃回京城。 难不成明知高肇起兵迫在眉睫,还要自寻死路般的北上,硬往他怀里撞? 李承志的脸色不由的一变。 怪不得王显屁都不知道,高肇却硬是拖着他在自己面前转了一圈? 就是想让自己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以为王显即为高肇心腹,故而这上党及并州地界非久留之地…… 糟了,高肇已然铁了心要除了自己这个心腹大患。 用父亲要挟自己的那些话,不过是缓兵之计。 不出意外,回京之路怕是早已屯有伏兵,就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李承志悚然一惊,刚要下令,话到了嘴边去又咽了回去。 如此天赐之良机,为何不能将计就计? 正文 第五五八章 金蝉脱壳 “谷司马!” “下官在!” “八百里加急送往京中,不敢有片刻耽搁!” 谷楷接过信封,看了看封口的火漆,骇然盖的便是国公金印。 他稍一犹豫,终是没忍住:“敢问国公,何事如此惶急!” 李承志呲牙一笑:“我要说‘太尉欲反’,你信是不信?” 又来了? 谷楷偷瞄了李承志一眼, 又耷下眼皮,也不作声。 只这副态度便不言而喻,根本用不着他再回答。 高肇还是司空之时,李承志就诬他意欲造反,朝中百官也罢,京中百姓也罢, 都只当笑话看。 已经过了一年, 高肇不但未反, 反倒百尺杆头更进一步,已然位极人臣。 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高肇更是没有必要反了,李承志却旧事重提,又是哪般道理? 想必这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的奏呈,所言之也必为此事。但即为属臣,谷楷自会遵从。 “下官遵命,这便去遣人上路!” “嗯!”李承志点点头,又交待道,“顺便将那几位私会高肇的营将、旅帅也一并擒了,待朝廷来旨后再行发落?” “啊?” 谷楷似是带着些不服,“敢问国公,以何罪名?” 李承志脸色一冷:“身为领兵之将, 不遵号令, 私会重臣,难道还不够?” 有这样的法令或是军令? 他懵了懵, 下意识的看向元天赐。元天赐刚要给谷楷使了个眼色, 突见李承志似是盯着他,元天赐敛下眼皮,仿佛入定的老僧。 谷楷有些抓瞎,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喏!” 待其走后,李承志又喝了一声:“元长史!” 元天赐忙拱手作揖:“下官在!” “还要劳烦你,即刻入城一趟,寻上党郡守分说,就称我要连夜入城?” 眼下又要连夜入城? 那你火急火燎,就似身后有狗撵一般,急着出城是何道理? 岂不是多此一举? 心中虽如此作想,但元天赐为人圆滑,不似谷楷一般愣头青一个,心中如何质疑,就会无所顾忌的说出来。 他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下官遵命!” “李孝先!” “仆在!” “随元长史一同入城,到驿站将车驾并财货看好,莫要被宵小偷了去!” “诺!” …… 不多时,李承志的诸般作为,便呈到了高肇案头。 看过之后,高肇便紧锁着眉头,手指一下一下的点着几案,似是在思考对策。 高湛心痒难耐,伸着脖子瞅了一眼: 李承志令谷楷派八百里加急往京中呈奏:太尉欲反…… 以“不遵号令”之名议,囚禁受高所召之营将,旅帅…… 命元天赐即刻入城,知会上党郡衙,他要连夜入城…… 高湛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便是反应再慢也已看出,李承志已识破父亲之计谋。最是“连夜入城”那一条,更是让高湛摸不清头脑。 他都已经逃出去了,为何还要跑进来? 高湛在驿站外公然设伏,就是想让李承志错以为如今的上党已然附逆于高氏,城中已然布下了天罗地网。 李承志也确实中了计,惊慌失措的逃出了城。 而后高肇再半遮半掩的联络其属下军将,以李承志多疑的性子,必然不敢再用那两千中军。 再加已万分确信高肇必会将他除之而后快,是以十之八九,李承志会率百余家臣连夜南下,逃回京城。 但千算万算,就是未算到李承志会反其道而行,不但没逃,反而进了城? “父亲,他……他为何这般大胆,就不怕父亲在城中设伏?” “你以为李承志像你一般蠢?定是已然惊觉,王显并未附逆为父!” 口中讥讽着,高肇其实多少有些后悔:昨日就不该带王显去见李承志。 本是意欲让李承志误以为并州已反,迫使它不得不连夜南逃。谁想这小贼那般奸滑,只一句“太尉要起兵了”,就诈的王显惊愕不已,从而露出了马脚。 真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稍一沉吟,他又说道:“此事你莫管了,去,将高允唤来!” 高允? 但凡府中有阴私之事,必是高允经手……父亲这是要下死手啊…… 高湛心里一颤,紧紧的咬着牙,“父亲,可否……可否待李承志入城后,将三姐唤来?就称父亲想念于她……” 话都未说完,便听“啪”的一声脆响。高湛一巴掌就被扇的爬到了几案之上,只一两息,嘴角就溢出了鲜血。 “你以为李承志是蠢猪不成?” 高肇满脸都是戾色,“即为李家妇,便非高氏女……而为成大事,我甚至将你母亲都弃于京中,你却劝我对贼人家眷网开一面?我怎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任凭官靴踢在身上,高湛只是紧紧的抱着头。 他想不通,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造反? …… 再不堪,上党也是一郡之地,又非青楼窑子,岂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就算是国公又如何? 谷営 莫说王显了,便是出身陇西李氏,与他算是同出一脉的上党郡守李钦也是一肚子的火。只推托已然宵禁,为防被贼所趁,城门是绝对不会开的。如果李国公非入城不可,可以将他吊上城来。 好歹也是国公,哪丢的起这个人? 也未磨缠,李承志授意元天赐知会城上,只是将李孝先并几个家臣吊了上去,说是要到驿站看守车驾并财货。 此乃人之常情,郡守李钦也未过多刁难,放下吊篮将人吊进了城中…… …… 一夜北风号啸,至天明之际,天又转了晴。虽然依旧风大,至少见到了日头。 几個老卒躲在门洞里,缩着脖子夹着枪,静静的看着李承志并十几个甲骑入城。其中一个穿着软甲,分明就是个女子…… 城门官立在耳房一侧,面做恭顺状,心中却狐疑不已:昨日出城之时声势那般浩大,今日入城,怎就只有这几个鸟人? 等李承志渐行渐远,往郡衙而去时,城门官连忙转身,找上官秉报了。 “李承志未去驿站,而是只带了十数个家臣,去了郡衙?看来,他是怕驿站易攻难守,不好防备,是以准备借宿在衙舍之中?” 高肇悠悠一叹,“他这是算定就算王显已然从附予我,但李钦出身陇西李氏,定不会与我同流合污?果真好算计……” 高允稍一沉吟,又低声问道:“便是如此,也不该只带十数个仆从,他那百余家臣呢?” “哦,是我疏忽,忘了知会予你!” 高肇捏了捏额头,“城门方开,便有探马来报,称天色甫亮,便有百余李氏家臣急奔往西,持的就是李承志之国公令信,称是受国公之令,有急事回京秉报!” “便是回京报信,又何需派这般多??” 高允拧着眉头,“家主,这百余李氏仆臣该不会是往潼关去了吧?” “除了急往潼关相救李始贤,还能往何处?故尔我才多次提及,纵然李承志聪慧非凡,但并非毫无破绽。就如此次,突闻李始贤将被我掳去北镇,便让他慌了手脚,竟连自身安危都弃之不顾?” 高肇猛的呼了一口气,“委实不容易啊,多少年了都未曾这般劳智劳力,耗费这般多的心神?还好,殊途同归,终是将他诱进了死局…… 如今李承志已如折翅之鹰,无齿之虎,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难逃生天。但其诡计多端,生性多疑,是以你还是要谨慎些,莫要漏了马脚。而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必置其于死地!” “仆遵令!” 高允恭身应着,起身后,又似有些怀疑,“家主,此次虽有波折,但与以往相比,犹则如顺水行舟,游刃有余……是不是太顺了些?” 顺? “你也莫将李承志看的太高,其虽有生而知之之能,但也非天下事尽在其掌握。便如冬月廿三予京中遇刺,若非我授计予你,在千钧一刻之际将他救下,他早随元英共赴黄泉了。故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便是失手了也无大碍,只要李始贤在手,便如握住了李承志之命门,任他恨我入骨,也不敢造次……再退一步,就算他在使诈,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哄着老夫亲自去谋刺于他?” 高肇稍一顿,又怅然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尽力而为……” 高允心中微微一颤。 家主让他尽力而为,而为“不成功,则成仁”,就是在明示予他:小心遭了李承志的算计。 看来就算是家主也并非如他口中所称,此事十拿九稳。而是与他一般心生疑窦:会不会太顺了些? 高允连声应诺,待抬起头来,高肇已出了房门。 他看似气定神闲,实则暗暗惋惜:要早知李承志会成心腹大患,他何至于等到今日? 有无数次置李承志于死地的机会,全被他给错过了。 包括今日,若非京中细作急报,称西部敕勒与潜伏于夏州的绣衣密使均已入京密告。甚至元澄已然上书,奏请太后急遣中军缉拿自己,他何至于如丧家之犬一般,连半刻都不敢多留? 但凡再能多留一日,任他李承志是真的中计,还是将计就计,也定将他烧成一把灰。 可惜了…… 高肇万般不甘的吐了一口气,朗声喝问道:“可是已邀过王史君?” “秉太尉,下官已然请过了,王史君称已然准备妥当,只待太尉大驾……” “那就启程,出城!” 高肇一翻身,跨上了一匹律马。 也就两刻,数百部曲护着高肇与王显出了上党郡城。 …… “郎君,高肇竟然走了?” 李聪满脸的不敢置信,就差说:郎君,你莫不是算错了? “这般浅显的伎俩都识不破?这叫欲擒故纵,蠢货!” 李承志冷笑着,“再者高肇权倾朝野十数年,死仇遍天下,府中若无死士,他焉能活到今日?所以他走不走,与害不害我又有何关系?” 意思就是,高氏的刺客说不定已然到半路上了? 李聪心中一紧,脸顿时就白了。 “慌什么?当年足有四千甲兵,不也依旧瞒天过海,逃之夭夭。如今不过是故伎重演,且只十数人而已,就将你吓成了这般模样?” 斥了李聪几句,李承志又问着李孝先:“往郡衙投帖之时,李钦如何说的?” “称是太尉与王史君还在城中,故而不好擅离职守。只能待下值回府再大开三门,恭迎郎君大驾!” “无需那般麻烦,你稍后再去一趟,就称正值水患,公务要紧。稍后我请夫人等代我赴李府拜会即可……而后便依计行事,拜托你了!” 李孝先猛吐一口气:“定不负郎君所托!” 李承志这是欲趁机李代桃僵,准备暗中将高文君。魏瑜并张京墨等送出郡衙,更或是直接送出城。 “李会呢,审的如何了?” “还在审,但两刻前才遣人来报过,称营将并旅帅应是清白的,但参军之中有二人是高氏细作无疑,并其所督之两旅,其中奸细足有数十……” 就知道不会有那么干净,高肇也更不会有那么好心。 不然为何商定封国中军之时,元澄坚称无兵可派,只能至平州再行筹措。但高肇却自告奋勇,称可由新军中抽调两千…… 李承志眼中闪过几丝戾色:“足有数十……够用了。挑仔细些,特别是三位夫人皆为妇人,极易辩认,是以身形至少要有七八分相像……事后做干净些,莫要留下手尾……” “仆省得,定会一字不差的转告李会!” “嗯!” 李承志微一点头,又宽尉道:“你也莫慌,如今城中足有五百部曲,皆有雷器可依仗,堪称无一失,定能有惊无险!” 还能如何,也就只能借郎君吉言,但愿有惊无险。 “各行其事吧!” 李承志挥了挥,李孝先、李聪并几位心腹皆告退离开。 待人走进,李承志又猛吐一口气:如今万事俱备,能不能金蝉脱壳,就要看能不能刮来这股东风。 高肇啊高肇,你可千万别掉链子…… 正文 第五五九章 金蝉脱壳(二) 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就如一头荒古巨兽,肆无忌惮的挥舞着爪牙。浓密的黑烟遮天蔽日,且带着刺鼻的怪味,使人闻之欲呕。 起初之时,还能透过火焰看到房中窜动的人影,听到凄厉的哭喊, 但不多时便归于沉寂,耳中只剩火舌舔舐房梁、木舍而发出“毕剥”之声。 突然,猛听一声“轰隆”,热浪夹杂着火星飞扑而来,又快又急。便是离着数丈,一众衙兵依旧被扑了个正着,发出阵阵惊吼。 李钦避之不及,险些被烧着胡须。 “郡君, 连房舍都已烧塌,已然救不及了。便是令衙兵强行为之,也是枉送人命……” 听着郡尉的嘶喝,李钦脸上的不停的抽搐着。 “到底如何起的火,你予我再复述一遍?” “应是西时正,城内刚见炊烟之时,突的数队甲骑自四方蜂捅而来,将官舍围的水泄不通。随即便万箭齐发,且皆是火箭,俱射向官舍。并有甲卒挥舞马缰,将无数瓷罐抛入火中,更是助长火势…… 不足一字,官舍便如火海。而但有活人自火中逃出,便会被甲骑射入火中……便如这般,贼人射了整整一刻,确信不会再有人逃出生天, 才往北逃去……” 射了整整一刻? 李钦牙齿咬的咯吱直响:“为何不令衙兵阻拦?” “郡君,贼人近有一旅,人马皆着全甲, 更有火箭、并那见火就燃的厉器,莫说郡府内衙兵才只百余,便是上千,又岂能阻得住这等虎狼之师?” “那北城呢,为何不令城门落闸,竟就令贼人扬长而去?” 郡丞怅然一叹,压低了声音:“我若使城门落闸,能不能擒的住这伙贼人暂且不知,但我上党城民,定是会死伤个数千,乃至上万……” 李钦悚然一惊,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贼人既然能在片刻间就烧毁官舍,自然也在须臾间就引燃民居。。待全城大乱,到时是该救火,还是缉贼? 李钦的嗓子里发出呃呃怪响,近如野兽咆哮:“那贼人又是从何处而来,又如何进的我上党郡城?总不会是凭空从天上飞来的吧?” “自然不可能是飞进来的……城民亲眼所见者甚多:那数百甲骑,皆是由官驿而来……” 官驿哪来的这般多的兵? 嗯,不对,还真有…… 昨日夜里,李承志搬出驿站之后,高肇的仪仗并扈从便搬进了驿站。今日李承志复又入城,称要暂宿官舍之时,自己暗暗讥笑之余,还曾庆幸过:若非李承志怕死,这两方若皆宿于驿站,怕是会打起来…… 高肇的兵? 李钦头上的冷汗就如雨出。 并不只是入城之时,之后李承志遣人投帖之时,那李氏仆臣还如惊弓之鸟,话里话外都称有贼人欲害他家郎君。自己当时还嗤之以鼻,讥笑李承志莫不是得了臆症,高太尉失心疯了才会害你? 谁成想竟一语成谶? 李钦声都颤了:“高……高太尉与史君出城之际,称今日至多巡至壶关,故而才未多带扈从。但此时眼见日落西山,为何还不见太尉与史君归来?” 既然都想到那是太尉扈从,郡守又何必掩耳盗,自欺欺人? 郡丞往前凑了一步,低声叹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贼人敢行此恶举,必然大有蹊跷。以下官之见,应连夜报往京城,而后紧闭城门,严防死守。若朝廷一日不来旨,何人之令都不得轻受……” 这里的何人,自然也指的是并州刺史王显,并太尉高肇…… 忽来一股微风,李钦只觉寒意刺骨,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 是啊,若非造反,便是高肇遣为太尉,又岂敢谋刺封国之公? 他猛的一咬牙:“快,八百里加急秉她是朝廷……” …… 天色渐暗,帐中已起了灯。亲兵送来了吃食,但谷楷与元天赐皆无食欲,又让兵卒端了下去。 谷楷站在帐外,举目望北眺望,只见城内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他不由的啧啧称奇:“好端端的,怎就走了水?” “你还有雅性看戏?” 元天赐气苦不已,“如今火烧眉毛,你为何半点都不急?就任由那李会越俎代疱,肆意妄为?” “我为何要急?” 谷楷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冷笑,“长史,你也莫在激我:李会手持国公金令,莫说事出有因,便是师出无名,某也只有遵从的份。再者李会本就为功曹,有参赞军务,掌军纪肃奸之责,故而何来越俎代疱之说?” 一句话噎的元天赐几乎喘不上气来:“你就不怕国公矫枉过正,牵连无辜?” “此时言之尚早,若真有其事,某与长史直言进谏也不迟!” 不知为何,总觉欲楷话中有话。抬头之际,见他似笑非笑,直戳戳的盯着自己,元天赐心中一动:莫不是谷楷识破自己的伎俩? 这莽夫怎突然变聪明了? 正狐疑不定,听远处几声呼喝,而后又见守寨的兵卒急匆匆奔来,身后还跟着一人,看穿戴应是城中官员。 看神色很是惊慌,还离着十数步,便听那官员急声喊道:“可是元长史与谷司马?” “正是!”谷楷抱了抱拳,“敢问尊下贵姓?” “某乃上党都官从事,受李郡守之令,来与二位传讯……” 说着,那官员又往前凑了凑,声音低不可闻:“李国公……被贼人害死了,上党恐有巨变,还请二位速速率军回京,听候朝廷旨意……” 谷楷差点被一口口水沧死:讲什么笑话? 两个时辰前,也就是午时左右,国公还差人传令,称数人犯错,不能使全军连座,嘱咐他与李会善待兵卒。 这日头堪堪下山,国公就突然被贼人害死了? 但看那官员的脸色,分明惊恐至极,都不敢拿正眼看他。谷楷心中一惊,猛的揪住的官员的领口,将其提的双脚离地:“你这狗贼是何居心,竟敢妖言惑众,假传军令?” “谷……谷将军,此事千真万确……” 官员被靳的脸都红了,手忙脚乱的掏出令信,“约酉时三刻,突有数百甲骑冲出驿站,直奔官舍,而后火箭齐发……不足一刻,官舍便成火海……郡守集全城之力,与某出城前一刻才将火扑灭,予废墟中寻出大小尸首五十二具,此令便是从其中寻出……” 看着那洁白的玉玺,仿佛全身的气血全涌到了头顶,谷楷一张脸涨的如同猪肝。 这是国公大印。 待出声之际,他才惊觉嗓中又干涩,仿佛塞了一块破布:“何……何人所为?” 官员却不正面作答,低下头瓮声回道:“驿中再无兵卒,就只有高太尉自京中带来的数百扈从。等火起后,驿中已然人去楼空……” 是高太尉? 元天赐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噗通”一声软倒在地。 谷楷心中一动,眼神冷如刀锋,顺手丢过官员,又将元天赐提了起来:“你是不是知道有人欲害国公?” 谷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元天赐胡乱摆着手,一张脸煞白如纸。 “那你为何惊慌?” 他猛的一噎,竟不知如何作答。 高肇予昨夜召他问话,他虽未受召,却派了心腹暗中入城,特地予高肇解释过。 而后高肇又令心腹带来的了一封密信,称李承志有不臣之心,元天赐须时时警惕,但有异动,应即刻秉报于他。 元天赐不知有诈,想着高肇即为恩主,且朝廷任他为封国长史,未尝没有这般心思在内。故而自昨夜起,他就将营中诸般异动事无巨细的报给了高肇。 但谁想,高肇只是为了利用他刺杀李承志? 完了…… 只觉大祸临头,元天赐两瓣嘴唇直打哆嗦,连话都已说不出来。又一个激灵,裤裆竟都湿了。 废物! 谷楷心中暗骂,又急声喝道:“来人,将元天赐绑起来,严加看管,胆敢放走了他,爷爷斩了你的头……快,寻李仓曹,令他随我一同进城……” 官员顿时大急:“谷将军,城门已然落锁……” “放你娘的狗屁!” 谷楷厉声骂着,一脚就将官员踢了個跟头,“城门锁了,难道吊篮也锁了?敢不让谷楷入城,爷爷即刻就整军,踏平你上党郡……还不去传讯?” 官员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帐…… …… 两刻之后,官舍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五十二具尸体摆的整整齐齐,谷楷盯着其中的一具,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右手攥着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行至河东,突逢大雪,谷楷百无聊赖,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不对,竟斗胆要与李承志角搏。 应是出于镇慑的目的,李承志欣然应允,二人便赤着上身于雪地中打了起来。 可怜谷楷自以为勇武,竟连李承志身前一尺都近不得,被摔的七荤八素,不消一刻便拱手认输。 也是自那日起,见了遍布李承志上身的箭伤、枪伤、刀伤,以及刺伤之后,谷楷才收敛起轻意之意,转而五体投地。 方才他再三辩认,确定无疑:便是被烧的已如焦炭,但肋下那一处绝对做不得假,绝对是槊枪穿肋而过。 而且身形一般无二,就连衙兵也称,国公大印就是从哪具尸身之上搜出来的。 旁边还摆着三具,已烧的倦成了一团,仵作均已验过,称皆为妇人…… 谷楷怒不可遏,却又无处发泄? 李承志不止一次说过,高肇必置他于死地。但上至太后,下至百官,皆是嗤之以鼻。 也包括他谷楷…… 他恨恨的一咬牙,往前两步,将李会提了起来:“哭有个鸟毛用?” 待李会转头之际他才发现,李会脸上无半点泪迹,不过眼中空洞无光,脸上浑无半丝悲怆之色,仿佛死人一般。 不是李会不想哭,而是哭不出来。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郎君能不能拦的下高允? 之后又该往何处:大碛还是西海? 那我等又该怎么办,总不能回京继续当官吧? 被谷楷使劲晃了几下,他才回过神来,只是“哦”了一声。 哀莫大于心死,也就这般了吧? 他硬是忍下一口怒气,低声斥道:“此地不宜久留,快随我收敛国公与诸夫人遗骸,连夜回京……” 李会暗暗一叹。 就如郎君所言,这谷楷果然是忠武有余,智谋不足。 既知元天赐已附逆高肇,更知营中奸细并未肃清,却放任于不顾,只为入城替郎君收尸? 此时营外那两千中军,怕是已然被元天赐蛊惑,乱成一锅粥了吧? 心中猜忖,李会只是木然的点着头。而后唤来仅剩的那几位李氏仆臣,将那一大三小尸体抬入车中。 李钦自知理亏,没好露面,不过交待府中主事,寻城外义庄买来了四口棺材。 但也就刚用车拉到南城,正准备吊下城去,突见城外火光大作,杀声震天。 众人错愕不已,隐见数匹战马奔至城下,谷楷急声厉喝:“何故惊乱?” “将军,元天赐反了……” 城下兵将哭喊道,“不知何人将他放了出来,他与百余卒猝然发难,又挟迫两位军主,称国公遇刺,他们难逃干系,回京定是死罪。不如就地起兵,便是事败,也能苟活数日……” 反了,真的反了? 连元天赐都如此,那高肇呢? 不论谷楷,还是城上诸郡官,皆是心中发寒。 “好贼了,就不怕诛连九族?” 谷楷咬牙切齿,竟要兵卒将他城去。 李会忙将他拉下吊篮:“此时杀声渐歇,元天赐与奸细分明已然得手,你冒然下城,岂不是送死?” “那如何是好?” 谷楷急的心头冒火,又转头看向城上的一众军将。 李会又劝道:“你莫要痴心妄想,如今形势不明,上党自身难保,莫说借兵予你平叛,若无朝廷旨意,便是城门也不会擅开……为今之计,就只有等。” “等到何时?” 谷楷又看了看那几口棺材,“你我等得,国公怕是等不得!” “等不得也得等,总好过遭遇乱兵,弃尸荒野的强!” 李会紧紧咬着牙,“我稍后就去求李郡守,求他允我予郎君在城内设灵、三日之后,便葬于上党……” 正文 第五六零章 金蝉脱壳(三) “郎君,如此脱身,朝廷会不会生疑?” “怎么可能不起疑?” 李承志笑道,“十有八九,朝廷会暗中遣密使往上党,将坟扒开来看一看!” 张京墨掩住了嘴:“啊,那岂不是暴露无疑?” “放心, 不会!” 李承志摇摇头,“李会做事,一向滴水不漏,郎君我也罢,你与二位夫人也罢,与那几位替身都极为酷肖,且已然烧成了焦炭, 除非起死复生,便是亲生父母来了也绝对认不出,何况只是未蒙数面的密探?” “那……那高太尉呢?”张京墨又不放心的问道。 “除非我亲眼死在他面前,不然他是绝不会相信的!” 李承志的表情很轻松,“不过无所谓,就算他不信,更甚至会猜到我会藏身何处,也无计于施。” 张京墨的眉头猛的拧做了一团:“如此一来,两位姐姐怕是……怕是一时羞见于郎君?” 李承志微微一顿,又叹了一口气。 只说高猛。既是高文君的堂兄,又是魏瑜的表兄,本为至亲,但一转眼,却已为生死仇敌,不死不休? 更遑论高肇屡次致李承志于死地? 三从四德,夫为妻纲, 放在这个时代绝非一句空话。 魏瑜尚可, 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但予高文君而言与噩耗无异,一时羞恨, 难免会想差。以她刚烈的性子,难保不会做出糊涂的事情来。 是以李承志才叫来张京墨,让她好生开导。 “转告文君,高肇是高肇,高文君是高文君,焉能混为一谈?再者郎君又非小肚鸡肠,让她安心便是!” 张京墨低声应着,福了一福,出了营帐。 不远处有几处石屋,应是治理黄河水患时,供官员暂宿的居所。李承志令人稍稍收拾了一下,又用烟薰过,让高文君三人搬了进去。 胜在地高墙厚,比露天地里宿帐要强上许多。。 再往前北二十里,便是一处渡口。李承志料定,高允若是过河,必选此处。 果不其然,张京墨出帐没几息,李聪便来秉报:“郎君,李芳传讯,那数百甲骑已到了十里开外,最多四刻便至……” 李承志透过门帘的缝隙,看了看已然发白的东天,微微点头:“来的恰到好处?传令李孝先与李芳,谨慎些,莫要惊走了高允……” “诺!” 李聪去传令,李承志往后一躺,缓缓闭上了双眼。 连夜急奔,半刻都不敢歇,终是截住了高允。 若待三五日后,依旧不见高允复命,高肇再蠢,也能猜出定是着了自己的算计。 但等那时,自己已然拿着他太尉的令信,率着这扮作高氏部曲的五百家兵穿过关中,直抵原州了。 之后,便是各凭手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其实李承志真没想这么早离开朝堂中枢。本以为携关中大胜之功,怎么也能百尺杆头更进一步,成为触手可热的朝廷新贵。再凭他与高英、高肇、元嘉,并三位汉姓辅臣的关系,无论如何也能为西海再争取数年的修生养息之机。 殊不知天不遂人愿,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高肇会背刺予他。 嗯,也不算是背刺。而是高肇嗅觉异于常人,通过珠丝马迹,断定李承志早有不臣之心,更已有不臣之举。 高肇不想为他人做嫁衣,更不想屈于人下,因此才步步紧逼,连削带打,意欲逼迫李承志就范,臣服于他。 可惜高肇低估了李承志的韧性、能力,更甚至是野心。 谁敢想像,李承志还只是一介白身,泾州李氏已然破落,就只三百家臣,连门阀之门楣都已摇摇欲坠之时,他就已经有了反志,并着手布局? 更是在短短两年之内,便已耳目遍布天下? 一步错,便步步错。直至金明郡与夏州大营的两把火,更是逼着高肇不得不显露原形。 凭心而论,李承志对高肇还是极为佩服的。若非他凭借着穿越者的身份抢占先机,此时咬牙切齿,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绝对是他李承志。 如今虽说是他暂居上风,但只是险胜了一招,最终鹿死准手,尚未可知。 夏州一反,高植为刺史的朔州也必然会反。相应的,已然僧乱四起的恒、燕、瀛、定四州也必然会成星燎原之势。 这一点,李承志有九成九的把握。 不然为何这数州大乱,连当世名将崔延伯都只能龟缩于定州城中,而唯独夏、朔两州风平浪静? 就算这两州存粮颇多,但流民又非死人,肯定是哪里有粮就往哪里跑,不可能明知夏、朔二州有粮,而眼睁睁的错过活命的机会? 因此李承志才断定,这僧乱的背后,必然是高肇在布局。 如此一来,晋、燕之地必反,继而北镇就会大乱。因为朝廷的粮运不过去。不管是运来赈灾的民粮,还是军粮,若要强运,便是肉包子打狗,便宜了高肇。 到时黄河以东,太行以北便能乱成一锅继,几乎波及元魏大半个天下。高肇只需令高猛坐镇金明,扼守京城、关中、河东等地至北地诸要冲、关隘,就能阻住朝廷北征的大军。 只要再能与朝廷抗衡两到三年,他就能彻底整合北地与六镇。 其他都还好,而只需收伏北镇那些军头,豪强,但凡高肇大旗一竖,便能聚起数十万能征善战的强兵。 便是李承志都觉不寒而栗,是以他焉能装聋做哑,视若无睹般的往平州就封? 所以自受封之初,打算烧了金明的油湖和夏州大营之时,李承志就已开始绞紧脑汁,谋划如何从平州脱身。 不想刚来了瞌睡,高肇就送来的枕头? 假死脱生的计谋已然用过两次:泾州白甲旧部是一次,令李始良诈死,之后坐镇河西是第二次,如今已是第三次。 次数越多,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不过李承志也没打算让高肇相信。他信不信无所谓,只要朝廷相信就行,哪怕是半信半疑。 毕竟是一国之尊,且以汉家正统自居,朝廷多少还是要讲些道理的。像元英那种“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做事半点余地都不留的毕竟只是少数。 所以,就算高英,元澄再是怀疑,至少不会对京中的家人如何。 至于父亲? 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自己一日不死,高肇就绝对不动父亲、大兄并三弟等半根毫毛。 不是他自信,而是对高肇极为了解。 李承志猛吐了一口气,听着隐隐传来的爆响之声,又站起了身。 以有心算无心,高允便是插翅也难逃…… …… 高允满脸是血,已然分不清多少是他自己的,多少又是从保护他的亲兵身上喷溅出来的。 嗓子早已喊哑,甚至已咳出了血,但他依旧不敢停歇。 谷緣 哪怕被阵阵雷响遮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当看到最后一什部曲倒下,炸声猛的一停,耳中只余人嚎马嘶,并阵阵蜂鸣之声,高允才猛然惊觉。 偌大的田野之中,就只有他与十数个亲卫还坐在马上,余者皆已倒伏于地。或是已被炸的七零八散,或是露着白生生的骨茬,惨嚎不止。 五百部曲,就这样被杀了个干净? 有没有挺过半个时辰? 而直到此时,他竟都不知敌人是谁? 透过火光,看到不远处缓缓围来的甲骑,高允双眼一红,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叫:“尔等受何人指使?” “高主事岂不是明知故问?” 烟雾之中,几骑停在十丈之外,虎视眈眈的看着他。 问话的是個年轻军将,生的虎背熊腰。待其掀开面甲,又往前走了数步,高允双眼一瞪。 直觉应是相识之人,但一时间却叫不出姓名,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微一侧目,看到李孝先身侧的李聪之时,记允只觉所有的气血涌进了脑海之中。 平州国公府中兵参事李聪? 而方才应话那位,昨日才在上党城外营中见过…… 这些人,是李氏部曲? 他一阵战栗,似是连马都骑不稳一般。 早该想到的。 普天之下,除了李承志,何人还能有如神罚般的雷霆手段。 可笑他方才还在惊疑,以为是朝廷派来的追兵…… “呵呵……李承志没死……他没死?” “放心,便是你高氏死绝,郎君依旧安然无恙!” 李孝先冷喝一声:“高主事,已至此时,还不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 高允惨然一笑,“无非便是想刑讯高某,欲逼问机密。老夫深受家主大恩,又岂能令尔等如意?” 听他所言,还以为高允要自尽。李聪刚要扑上去,却被李孝先扯住了马缰。 “你找死不成?用箭……” 看高允脱蹬下马,竟似是要往火中扑去,手中还抱着一口油罐,李聪悚然一惊。 他顺手抄起弓,但还未拉开弦,便听“嘣嘣”几声。转头一看,竟是李孝先早有安排,左右数位甲骑齐齐开弩,刹那间就将高允射的如同刺猬。 又听李孝先一声冷喝:“杀,莫留活口!” 吼声未落,百弩齐发,仅余那十数位高氏亲兵登时便被射落马下。 李聪万分不解:“为何不留活口?” “活口,你也真敢想?” 李孝先冷声笑道,“若是你被高肇所擒,明知敌贼欲对你百般折磨,誓要问出郎君下落,你说是不说?” 我说个鸟毛? 与其受尽折磨,倒不如自尽来的爽利。 李聪瞬间就明白了:得知郎君未死那一刻,高允便存了死志…… “尽皆斩首,而后抛入大河,手脚麻利些!” 李孝先呼喝了一声,又下马走到高允身前。 在其怀中摸索了一阵,翻出一块令印,并一张烫有火漆的牛皮信封之时,李孝先喜上了眉梢。 “果不出郎君所料,也怪不得这老贼不抹脖子,却往火里扑?” 来时李承志就交待过:此时高肇如火烧眉毛,生怕被朝廷的追军追上,是以有多快就会逃多快。而这数百甲骑也绝无可能无声无息遁至夏州。若想一路畅行无阻,就只能慌称是授太尉之命,故而高允十有八九携有太尉令信。 果然,不但有令,还有信…… “快,速速呈予郎君!” 李孝先将铜令与信封郑重其事的交给李聪,又搬起高允的尸体放予马上,往河边运去。 也就半个时辰,方才还尸横遍地的田野之中便荡然一空。若非那殷红的血迹,依旧冒着烟的焦痕,以及炸的坑坑洼洼的泥坑,谁也看不出这里曾激战过一场。 此处离最近的村落足有十数里远,离渡口更是足有三十里之遥,想来应无引起惊动。 就是那些尸身不好处理,尤其是马尸:绑着近百斤的铁甲,竟然都能浮出河面? 但没有好的办法,就只能如此了。且如今有太尉令信,便是浮尸惊动了下游郡县,也无人敢拦截…… 待将尸体尽皆抛入黄河,李孝先一声令喝,数百甲骑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往北而去。 …… 真是意外之喜? 本以为能从高允身上搜出块令牌就不错了,没想不但有直抵泾州的通关文书,另外还有一封密信和一张圣旨? 信是送给时任泾州刺史,也就是高肇之婿,河间王元琛的。 高肇坦言密谋反叛之事已东窗事发,令元琛即刻整军,征昭民夫,装运粮草,尽快赶赴夏州。 那封圣旨则是高肇伪造的矫诏,以太后与天子之名议,令元琛征泾州之粮,赈恒州(元魏旧都,在朔州以西)之民。 看落款,竟是元琛迁任泾州刺史不久。想必元琛方抵泾州之时,就已开始征粮了。 之所以伪造圣旨,自然就是用来瞒哄灵、原二州刺史李韶的,不然元琛到不了夏州。 这只是其次,有了这一封盖有天子并太后玉玺的通关文书,李承志就能畅行无阻的直抵原州。 见过李韶之后,无论李承志是去西海,还是直往大碛,皆是一马平川…… 但如今即然见了密信,李承志自然就不能只顾着逃命。 只要能让敌人多损失一分,就等于让自己壮大了一分,所以绝对不能错过。 李承志稍一思量,又沉声喝道:“李聪,你亲自去,将此密信呈予姑臧候……” 正文 第五六一章 肠子悔青了 高英一动不动的坐在榻上,眼神空洞,呆如木鸡。 数位辅臣跪于阶下,表情或是沉痛,或是悲愤,或是木然。 偌大的太极西殿鸦雀无声,气氛分外诡异。坐在高英一侧的小皇帝被吓的一动都不敢动, 却又不知发生了何事。 沉寂了一阵,他实是忍不住,微微挪动了一下屁股,又看了看几案上的几封奏呈。 皆是八百里加急从并、汾、夏、朔等州送来,不管那一封都如天降大祸,更何况是如约好的一般, 噩耗一桩接着一桩。 高肇叛逃北地…… 高猛举夏州反叛…… 高植举朔州反叛…… 恒、燕、瀛、定四州僧逆突然兵合一处, 围困定州…… 六镇已有不稳之相…… 高英只觉天都踏下来了。 半月前,元澄都还告诉她天下尚算太平, 便是稍有波动,也不过是疥癣之疾。是以正是太后励精图治,大展宏图之时。 但仅仅十余日,情势便急转之下,举大魏之天下,近半已然烽烟四处? “为何……会如此?” 高英抬起头,木然问道,声音又沙又哑,有如撕巾裂帛,刺耳至极。 诸辅皆是低头不语。 不是不知道,而是羞于出口。 追根究底,万般皆因高肇。。 若非高肇,夏州不会反! 若非高肇,朔州也不会反! 若非高肇, 恒、定四州便是缺粮,也不会缺到如此地步。是以便是有民乱, 也不会呈山崩堤溃,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势…… 若非高肇纵横捭阖,方才安定不久的六镇绝不会再次动乱,至少不会乱这般快…… 而这一切早就有人料定,更不止一次呈奏,誓称高肇必反。 但不论是太后还是众朝臣,当初全都当做笑话一样。 如今已然追悔莫及,哭都哭不出来,更是羞愤难当。 太后自然也心知肚明,此时之所以还要如此诛心,不过是恐惧到了极致,以此聊以自尉,以求心中稍安。 她想的很单:既然李承志能在一年以前就料定此节,想必已思忖过对策。至少要比现在殿中已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诸辅强一些。 但他却忘了,不是人人都如元英,为这元氏江山殚精竭虑,半丝退路都不留。 如元澄、元嘉,若非他们二人一心争权夺利,以为可使李承志与高肇两败俱伤,甚至于以为李承志参奏高肇之言皆为诬陷,何至于错失拔乱反正,清除叛逆的大好良机? 凭心而论,元英若为罪愧祸首,他二人就是助高肇为逆的帮凶。此时若言高肇之罪过,便等于在揭他们的皮,追究他们姑息纵容奸佞的责任。 是以二人才如铁口铜牙,死不开口。 而如崔光,虽不至于幸灾乐祸,但暗中未尝未生出几分痛快之意:老夫屡次上奏,李承志虽非良善,但有赤子之心。然高肇大奸似忠,狼子野心……便是出于相衡之道,也应重李承志而轻高肇,偏偏一帮蠢猪反其道而行? 如今锅底都已捅破了,才想起来裱糊,岂不是太迟了? 用李承志的话说,此时的朝廷看似在急于救火,实则是在找人背锅。 至于刘芳、游肇,自然也若观火:此时再建言重用李承志,不单单是在害他,更是在害自己…… 就只有奚康生,方入中枢不久,颇有些超然事外。再者根基尚浅,自然是太后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见无人应声,他往前膝行一步,朗声奏道:“臣有奏!” 高英脸色稍霁,沉声道:“讲!” “既然李国公料敌予先,何不请他即肇入京,商议对策?” 高英心中一松,目光略略一扫,落在元澄与元嘉二人脸上:“二位亲王以为如何?” 直觉太后的眼神的中仿佛藏着钢针,刺的元澄与元嘉脸皮发凉。 此时若敢说个“不”字,高英怕是当即就会翻脸,质们他们的罪责。不然为何不问“诸卿”,而是“二位亲王”? 元澄硬着头皮回道:“臣附议!” 元嘉连忙跟上:“臣也附议!” 崔光与刘芳、游肇互相望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而后无奈的往下一拜:“臣等也无议!” 此时若再反对,就是往死里得罪高英了…… “好!”高英重重的一点头,“事不疑迟,即刻起诏,召卢国公(平州治所卢龙,封国即为卢国)入京!” “诺!”崔光与刘芳齐声应着。也知事权从急,更知呈关重大,也未唤门下官吏,而是当场就予殿中亲手起草圣旨。 刘芳执笔,游肇磨墨,崔光又问道:“若是下旨,又该传往何处?” 刘芳稍一停顿:“七日前已过建兴郡(今山西高平,上党以南),如今过了七日,再慢也应到魏郡(今安阳)。不过北地诸州突发叛乱,难保他不会绕道,是以先至建兴,再视实情而定……” 也就只能如此了。 崔光点着头,又朝高英秉奏了一声,称要传令门下省,令其即刻准备快马,待诏书写就,用过太后与皇帝印玺,就可令八百里加急上路。 高英准奏,崔光正欲出殿,迎面便撞上了仓惶奔来的秦松。 看他满头大汗,目露惶急之色,崔光心里一咯噔:“长秋卿何故惊慌?” 秦松应该是想笑着打声招呼,但嘴一咧,却比哭还难看。 又看诸辅皆是虎视眈眈,高英也目露质问之色,秦松怅然一叹:“先请尚书入殿,待我秉予太后!” 看来是又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崔光自是好奇不已。但稍一犹豫,还是迈出了大殿。 如今火烧眉毛,十万火急,先予李承志传旨才是要紧。若有大事发生,自然不可能瞒他这位尚书丞,稍后再问也不迟。 谷砧 心中如此思量,崔光不由的加快了脚步。但他还未走出三丈,突的一顿。脚下似是长了钉子,竟是半步都已迈不动了。 不知秦松如何秉奏,但太后的惊呼却针一般刺进了他的耳朵:“李承志予上党遇刺身亡?” 就如平地惊雷,崔光猛的一晃,不敢置身的转过了头。 只见太后脸色青白,一双凤目往外急突,仿佛染了疟疾,整个人抖的如筛糠一般。 而殿下诸臣皆似被雷劈了一般,个个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崔光转过了身,犹如行尸走肉,一步一步的捱进了大殿。直到门槛将他一绊,他才恍若惊梦。 李承志死了? 怎可能…… “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奚康生猛的起身,声如铜钟,震的大殿嗡嗡作响,“尚书片刻之前还称:李国公七日前便至建兴,如今过了七日,他怎会依旧滞留于不足百里外的上党? 再者上党距京城也才堪堪五百余里,快马加急不过一日,何至于国公予六日前遇害,今日才有急报送抵京城? 且即言是高肇谋害予国公,那如今予夏州公然高举判旗,兴风作浪之逆贼又是何人?” 他身高七尺有余,壮如铁塔,再加生的豹头环眼,燕颔环须,如今更是须发皆张,就如夜叉下凡一般,骇的秦松连连倒退。 连着退了三四步,直到被崔光抵住后背,秦松才猝然惊觉,连忙从袖中摸出两封急奏,快步呈予高英。 “来使称:六日前,高……高肇假借巡治水患之名,突至并州。而后诓骗卫县伯(王显)同至上党,于当夜欲在驿站谋害国公未果。因高肇公然召见封国之军将,秘授机宜,是以国公谨慎起间,置封国中军予城外,只携家眷宿于郡衙官舍…… 次日,高肇依旧假借巡查河道之名,诓卫县伯北上,又予城中留高氏部曲一旅。而值当日黄昏之际,高氏部曲猝然发难,上党郡兵救之不及,才致国公遇难…… 便是因封国中军之中有高肇党徒,受其蛊惑而公然反叛,且围攻上党足有五日,以求献城于高肇,才使上党之急奏无法秉至京中。后久攻不下,叛军仓惶北逃,上党郡守李宪才遣使来报……” 不但被他视作救命稻草的李承志死了,叛贼甚至已然攻到了上党? 高英只觉眼前一黑,猛的晃了两下。 众臣依旧惊骇不已,竟未察觉太后异样。还是秦松眼尖,急将她扶住。 高英用力一咬舌尖,眼中流下两行浊泪:“他力冠三军,勇不可敌,如何就……就遭了贼人暗算?” “火油……只因刺客用的是火油……” 秦松嘶声应道,“贼人火箭齐发,同时抛入没去罐,火势迎风就长,只几息,官舍便如火海,人不能近。待郡守李钦召齐衙兵,已然救之不及……” “呵呵……火油,又是火油?” 高英凄然一笑,紧紧的盯着元澄,“当初尔等与中山王口口声声,称如此国之利器,岂能藏于汉臣之手?而后千方百计,用尽手段逼迫于他交出了配方。如今可好,不但害死了他,更是成为贼人起事的凭仗?尔等,可如意了?” 此言何其诛心,元澄与元嘉脸色一白,重重的一头磕了下去。 李承志不止一次说过,那火油虽藏如地下,但如河流,必有分支,是以金明郡之油清绝不止一座,至少也有六七口。 李承志更说过,此物有毒,且有巨毒。高肇与高猛已有不臣之心,见此利器必会如获至宝,十之八九会泽渔而涸,拿人命去填。 当时太后与朝臣皆是半信半疑,虽派人查过,派的却是元晖这样的草包,毛都未查到一根不说,还被高猛耍的团团转。 而直至高肇叛逃至北地,才有急报传来,那油湖不但有七口,高猛为采火油,更是罔顾人命,逼死了足足五六万壮丁。 整個夏州,才有多少男丁? 每当忆及,太后与众臣便不寒而栗,更是悔的肠子发青:每一桩,竟然都未出李承志预料? 高英后悔莫及,众辅臣何尝不后悔? 就只元澄状如疯癫,喃喃自语:“为何就这般巧:高肇方一起兵,李承志就死了?而巧之又巧的是,李承志方一出京,高肇便假借巡治水患之名紧随其后,且先一步遣李承志之父兄予北地?” 高英先是一懵,缓了几息才知元澄所言何意。 李承志定然未死,而是与高肇演了一出戏。这二人早已狼狈为奸…… “够了……” 高英一声厉喝,重重的一拳砸在案几之上,汤盏上的瓷盖猛的一跳,又滚了两圈,跌落案下。 “哗啦”的碎响清脆而又刺耳,吓的小皇帝一个激灵。 自临朝称制之后,高英从未如此失态过…… 若是李承志与高肇狼狈为奸,去岁他予关中大胜之时,正逢高肇领兵在外,堪称天赐良机。 要反,他那时就和高肇一同反了。 再次回想起来,李承志仿佛就坐在她面前。 当时殿中除过他二人,就只秦松。高英忆及过往,感慨不已,难得的生出了一丝柔情: “如今离京在即,远去平州数千里,不知何日再见……你可有何心愿未了?” “臣无它愿,就只一桩:可请太后收回成命,莫要遣为臣之父兄运粮北上!” “为何?” “高肇此举,意欲挟家父令臣就范,为他所用!” 高英自是一万个不信,但也未恼,只是温声笑道:“你与太尉本该相为表里,尽心尽力辅佐她与幼帝。为何孜孜不倦,非要与他誓不两立,诬他必反?” 见她不应,李承志也未据理力争,只是笑了笑:“众世皆清我独浊,众人皆醒我独醉……就当臣一时昏昧,犯糊涂了。” 此时想来,再听元澄之言,竟是这般讽刺? 高英又悔又恨,更是气的浑身发抖:“中山王虽有昏昧之举,但一心为国,尚有情可原。而如今千多一发,生死关头之际,尔不思力挽狂澜之策,却含血喷人,是何居心?” 元澄猛的一呆,惊恐的看着高英。 只以为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又听高英陡然一叹:“念你功高劳苦,罚你闭门思过三日……秦松,送任城王回府!” 秦松吓的一抖:“臣……遵旨!” “安武伯!” 奚康生忙躬下身:“臣在” “即刻征调大军,北上平叛……” 正文 第五六二章 师出无名 雨水时节,草木萌动。 杨柳树上已生出了细嫩的绿芽儿,春麦播种近半月,田间已能看到喜人的青尖。 老天分外赏脸,难得的一个艳阳天,十日中足吹七日的黄风都已消声匿迹,天空格外湛蓝。 李韶却无半丝赏景的心情, 扶着墙头往南眺望,脸上尽是愁容。 “史君,来了!” 亲信低呼一声,指着远处的一道烟尘,“已不足两里了!” 李韵已逾六旬,眼神无那般好使, 眯着双眼瞅了好一阵,才依稀看到好像有一群黑点向镇城奔来。 终于来了! 他心中稍松, 徐徐的吐了一口气:“我先回衙,你守在这里,待人来后,你直接带来见我!” “诺!”亲信郑重应着,目送李韶下城。 也就这几息的功夫,那些黑点又往城下奔了近百丈,已能看清战马并骑士身上的甲胄。 待其奔近,看居先引路的李氏子弟不停的挥着旗,亲信朗声下令:“无须查验,直接放行!” 随即便听城门洞开,甲骑行无阻,径直入城。 但入城后,族侄李修带那数百骑去了城内别院, 亲信则快步下城,称李史君早有交待,请钦使入镇衙洗尘。 看到城门门洞上偌大的“薄骨律”三个字,李承志微微松了一口气。 日夜兼程, 不敢稍歇, 十日连奔近两千里, 能于到了。 他轻轻“唔”了一声,轻夹马腹,就只带了李聪与李孝先,随那亲信往镇衙行去。 左右早就备好了热汤,并有丫鬟侍奉他沐浴,但皆被李承志赶了出去。 待沉入木桶之内,感受着滚烫的热水刺激着毛孔,李承志舒服的直叹气。 试过的人就知道,骑马奔行十日不停,那滋味有多酸爽。 他体格强徤,精力旺盛,依旧感觉骨头都仿佛要散架一般,何况女眷? 魏瑜早已软成了一滩泥,便是高文君与张京墨也已是强弩之末,若再奔上两三日,也会倒下去。 还好,如今已算是到了自己的地盘,不用再担心会被敌人围追堵截,想歇几日,就能歇几日。想几时启程,就能几时启程。 没敢让李韶多等,也就一刻,李承志便草草洗罢,让李聪帮着他宽衣着甲。 普通的明光兜鍪,带着面甲,是以旁人至多也就能看到他的两只眼镜。 且李韶特地交待,服侍之人皆是内宅亲信,消息相对闭塞,故而便是李承志不染发、不遮面,也无人将他与举世闻名的李国公联系到一起。 分别还不足一年,再见李韶之时,好似又老了不少。 李承志长身玉立,拱手揖道:“让世叔久候了!” “无妨!” 李韶手一挥,李修与之前在城上候迎李承志的心腹便端上了吃食。李孝先与李聪抢先吃了两口,立在门外警戒。 可见李韶之慎重,怕走漏消息,连身畔之亲信都不敢多让知道。 “高肇为何反的……如此猝然?” 猝然? 李承志端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前因后果,他已先一步遣心腹予李韶知会过,李韶自然知道,并非高肇已然觉得时机成熟,而是被李承志逼的不得不反。 李韶问的是,高肇何来的如此实力? 短短时日内,自黄河以北,关中以东之十数州并六镇,除河东之相、齐、齐等寥寥数州外,皆是突然之间便烽烟四起,反旗遍地。 乍一眼看去,如今大魏之天下已有过半已入逆贼之手。与前年冬元怀、于忠之叛乱相比,有如萤虫与日月之别。 李承志嚼了嚼嘴里的肉筋,又喝了口热汤,一口咽下才不急不徐的回道:“元怀与于忠是猝然起事,而高肇却足足布局近两年,是以不可同日而言。再者,并非如表相一般,凡生乱之州,皆为附逆。只因恰逢际会,阴差阳错罢了!” 布局近两年? 李韶眉毛微挑:“何解?” 李承志举筷指了指盘中的面饼:“世叔可曾记得,前年仲夏至秋节,六镇缺粮之事?” 李韶自然是有印象的。 因武川、沃野大旱,皇帝令诸部筹粮赈济,为些还曾引发朝廷钱慌,皇帝不得已,令宫中禁弦撤乐,禁食肉食。 元恪欲逼高肇禁佛,以此缓解钱慌而不可得,之后才有李承志见缝插针,以销制冰,解了高肇的燃眉之急。 但此事已时隔两年,与今日之乱局、高肇造反又有何干系? “应就是那一次,元恪为逼迫高肇禁佛,不惜将他罢官免爵,阖府囚禁,才使高肇对皇帝心灰意冷。也是自那时,高肇已有不臣之心……” 李承志怅然一叹,“我也是自出上党,这一路行来穷极无聊,才猜出了几丝端倪:就如我去岁回京之后,方予太后暗示高肇已有不臣之心,无几日高肇便已知悉…… 又如火油之秘方,我方一呈献,元晖遣往夏州查访油湖的秘使也就堪堪出京,而远在夏州的高猛就得到了讯息,做出了诸般防备。可见深宫之内,太后与幼帝身畔、并元晖的绣衣卫中,早已布满高氏之耳目。 但既然宫内眼线遍布,为何先帝遇刺也罢,于忠与元怀起事也罢,当时的高肇却又聋又哑,竟未提前得到半丝风声?” 李韶悚然一惊,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前者也就罢了,但于忠予仓猝间调动数万禁军围攻皇宫,身为皇帝的元恪事先却半点都未察觉,委实让人难以置信。 其余不论,以先帝对高肇之信重,并以元恪阴密多疑之心性,怎可能不使于忠、刘腾、高肇等相互制衡? 就如高肇的新军之中,早就埋有元英的亲信一般。 当然也包括于忠的禁军两卫、刘腾的皇宫大内,乃至元晖的诱衣密使之中,皆有高肇之暗子。 谷愩 但该发生的依旧发生了,元怀与于忠的叛乱顺利的让人不可思议,其中原委委实值得深思。 事后不是没人怀疑过,但之后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又是秦、梁二州叛乱,又是沃野大乱,又是吐谷浑、南梁图谋关中,又是柔然犯边……乱的让人目不瑕接,根本无瑕深究。 再者新皇登基、太后称制、诸辅临危授命……朝政格局猝然大变,忙着稳固地位的稳固地位,忙着争权夺利的争权夺利,等乱局稍缓之时,怕是原来有线索也早已被人抹的一干二净,便是想查,也殊无头绪。 是以真相如何,早已掩埋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如今也只有盼高肇兵败,将他生擒之后,看能否问出一二。 “此只为其一,其二则是粮!” 李承志怅然一叹,“如今想来,今日之果,竟然已予两年前便埋下祸根:因泾州僧乱,奚康生尽起关中诸州之兵平叛,致使偌大的关中欠收一年,民无余粮。之后朝廷不得已,只能先解京中之粮,解关中之忧。 而数月后,北镇大旱。若按往年旧例,自是由就近的关中赈济。而当时之关中已是自身难保,且京中也无余粮。朝廷只能令相对富裕的河东、河南等地筹粮。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后连逢秦、梁二州反叛、沃野之乱、南梁与吐谷浑十万大军进犯关中、柔然犯边等,致使朝廷连遣中军出征。 兵马一动,粮草先行,哪一样都缺不开粮。但相对富足的关中、河东、河南等地都已自顾不瑕。朝廷无奈,只能行横征暴敛之举,盘剥晋、燕等地及六镇…… 高肇应就是此时窥到了良机,有意埋下动乱的根缘:如行瞒天过海之计,令元琛借机大肆屯粮,又暗中授意高猛、高植招兵买马,并鼓动僧、民叛乱。如今晋、燕等地之僧乱,冀、并、汾等州应者从云,便是由此而来。所谓伤敌一千,自伤八百。连番大战,如今的中军还有几营可战之兵,焉能平得了这般大的祸乱?” 这难免有些想当然、过于牵强附会了吧? 李韶刚要质疑,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若非知道高肇借盘剥之机大肆屯兵、屯粮,李承志焉能只是一把火,就烧的高肇不得不反? 他紧紧的皱着眉头:“依你之意,高肇必胜?” 李承志悠然叹道:“并非高肇必胜,而是朝廷必败!” 此时之乱局,与原本历史上的北魏末年何其相像? 当时只是一个六镇之乱,就让大魏分崩离析,若非胡允华急中生智,大开国门,借柔然之兵行驱虎吞狼之计,才使元魏苟延残喘了数年。 而如今除了六镇,还要加上黄河以北的十数个州。何况柔然也罢,吐谷浑也罢,南梁也罢,已然让元魏打的满头包,自保都是问题。 即便高英、元澄并诸辅想当卖国贼,想大开国门,这几个死敌也已是无兵可派。 此时之元魏败相已生,但凡有志之士,无不明辄保身,纵首观望。待时机成熟,便何挟一州,或一郡而自立。 倒下一個高氏,肯定会有无数个其他氏站起来,元魏焉有不败之理? 李韶又道:“那如今,我等又该如何?” 李承志稍一沉吟,吐出了四个字:“养寇自重!” “寇从哪里来?” “元琛!” 李韶初时不解,但稍一琢磨,双眼突的一亮。 如今朝廷虽已焦头烂额,但高英也罢,朝臣也罢,深知此时已是存续绝亡之际。便是举国之力,也誓要诛灭高肇,不然这元魏天下危矣。 但连番大战,朝延已不止伤筋动骨这般简单,就凭中军,已然无法平息此次叛乱,且离京城仅仅数百里的并、汾两州都已生乱,朝延哪里还敢尽皆中军? 因此只能征召州郡之兵,包括粮草也是如此。 但除了关中与河东,还能去何处征昭? 而如今河东已为河北、晋地与京城之凭障,朝廷焉敢轻动? 数来数去,就只剩一个关中! 怪不得高英一锤定音,拜奚康生为征讨元帅? 更怪不得,李承志予去岁自陈仓撤军之际就称:只要关中不乱,这天下便不失! 而如今,只待奚康生携旨而来…… 如果不想授诏,不愿使关中数百万子民陷入水深火热,更甚至是大逆不道,以待良机,李韶并非没有办法。 关中门阀自成体系,便是未到同气连枝的地步,至少也是互通有无。如果要铁了心抗旨,不论来的是奚康生,还是元澄,保证他征不到一个兵,征不到一颗米。 王与司马共天下,并非只存在于南朝。换成北朝,则是“门阀与元氏共天下”…… 其余皆不提,只看元恪生前,对关中门阀诸般逼迫,李韶所代表的陇西李氏也罢,杨舒、杨钧所代表的弘农杨氏等世家就有一万个理由抗旨不遵。 更如李承志所言,并非师出无名:只凭一个元琛,就能让奚康生无功而返。 只要围而不剿,剿而不灭,关中就是“内乱未定”,更可“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授”。 更有甚者:就如高肇一般,暗中使关中豪强假扮僧贼,也似北地诸州那般烽烟四起,朝廷又如何予关中征兵征粮? 便是有所怀疑,以朝廷之力也已无可奈何。 故而李承志才称,高肇胜不胜不知道,但朝廷必败…… 路已经指给了自己,就看敢不敢干了。 李韶攥着拳,紧紧的盯着李承志,脸色阴晴不定,眼中精芒隐现。 李承志却气定神闲的喝着汤。 如今饼已经画给了李韶,信与不信,以及做与不做,已不是李承志能控制的了。 沉寂了许久,才听李韶嘶声问道:“如今之西海呢,又是何等局面?” 已到此时,已无需隐瞒。李承志坦然道:“如今民已近五万户,兵逾五卫。兵甲、粮草、牛羊无数,更有火器之利……” 李承志稍一顿,又道:“自晚辈上党往西之时,便已传令李亮,遣甲骑一卫,扮做柔然之兵内侵,先取河西三郡。余者不论,便只是河西马场,就可使西海陡增战马数万匹……” 李韶极是不解:“为何要藏头露尾,更为何不先取关中?”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低声笑道:“一为时机不到,二则是……师出无名!” 李韶浑身一震:好一个师出无名? 正文 第五六三章 河西马场 “骆驼再瘦,也比马大。拓拔氏数百年积累,不可能崩塌于朝夕之间,总要有一个消耗的过程,此乃其一。 其二,古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便如高肇, 出头太早,就有被群起而攻之之忧。 其三,西海横空出世,民也罢,军也罢,不为流民,便为罪军,构成过于复杂。且崛起太快,就如无根之浮萍, 根基太浅,尚不足与群雄争霸。所谓攘外必先安内,便是此理…… 是以,于情于理,于内于外,此时都绝非起兵之大好良机……” 李承志有条有据,李孝先听的频频点头,深觉有理。 “那关中呢?” 李孝先又问道,“郎君既言关中不乱,天下便不失,为何李韶欲邀郎君直取关中时,郎君却又称师出无名?” “我所言之关中不乱, 天下便不失,指的只是元魏朝廷。予我等反贼而言, 自然是越乱越好。但如今关中风平浪静, 河清海晏,我若取之, 便是与关中为敌,更会与关中世家、门阀反目成仇。 而待群雄并起,天下渐乱,关中自然也会波及,只需八方风雨齐至,兵戈抢襄之时,便是我不来,也会有人求着我来……” 听着李承志侃侃而谈,李孝先心念微动,想到了李韶与李承志坐谈之言。 怪不得听到郎君之“师出无名”之时,李韶会骇然色变? 李韶深知天下将乱,关中地处元魏腹心,且为朝廷主要的兵源及粮草之地,岂能置身事外,成为净土? 他不愿兵祸波及关中,更或是有更大的野望,却偏偏差些胆量,是以才会蛊惑郎君, 劝他直取关中。无非便是想借郎君的名义对抗朝廷。 但问题是, 待郎君率部曲而来,到时该是谁说了算? 如今泾州李氏与陇西李氏尚为一体, 虽不同祖却同宗。且关中之诸郡、县官吏多为李、杨、韦、裴、柳、薛、杜等关中大族子弟把持。豪强郡望更是无出此七姓者,岂能心甘情愿的听命于一个晚辈后生? 便是郎君能斗的过这些坐地虎,也无必要与其内耗。与其与关中门阀斗个两败俱伤,倒不如好好的经营河西,耐心的等着朝廷与高肇,更或是与关中打个稀巴烂,再出山收拾大局也不迟。 李韶就是猜到了这一点,才会脸色大变…… 李孝先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李韶会不会听从郎君之建言,行‘养寇自重’之计?” 李承志稍一沉吟,摇了摇头:“难!” 这个计策的执行难度有些高:既不能用力过猛,将元琛一棍子打死,又不能太过放任,以免元琛祸乱关中,更不能由其做大。 还不能过于明目张胆,以免朝廷猜忌,所以这绝不是李韶一個人能干的了的活,需要好好找几个得力且能信得过的帮手。 但是人都有私心,门阀世家本就以家族利益为重。本来关着门好好的过着日子,突然就要出兵、出粮,更要阴奉阳违,对抗朝廷。各家既怕收益于付出不对等,又怕担责,焉能不相互推诿,算计? 怕是包括李韶,此时都想的是如何能火中取粟,让陇西李氏趁此乱局攫取最大的利益,避免损失。何况其他六家? 且关中七姓不少直系子弟皆在朝中任重职要职,在“遵从皇命”的惯性思维做祟之下,暂时还不敢生出对抗朝廷的念头来。 再者时间太过仓促,因此李韶不足以在元琛北逃之前,协调其余六姓同舟共济,上下一心。是以这养冠自重之计,十之八九会无疾而终。 至多也就是李韶再添一功。 李承志明知如此,还要献计,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点拔于李韶并关中门阀:虽不至于抗命不遵,但至少奚康生北上征兵之时,使各家都有了推诿的理由。 以此便能使高肇多挣扎些时日,以免败的太快,也好再为西海争取些发展壮大的时间…… 心中这般想着,李承志轻轻舒了一口气:“今日已是二月甘九,离快马上路至今已有足足二十日。上党距浚稽山也才三千里,便是信使再慢,李亮也应接到急报了吧?” “不出意外,定是到了。若是快些,李大想必已然起兵,已到张掖郡也说不定!” “哪有那般快?” 李承志轻声笑着,又看了看车厢内的地图:“催快些,待入夜前,务必赶至莫口县(今甘肃武威古浪县北)!” “诺!” 李孝先应了一声,轻催马匹去传令。 …… 已至清明时节,偌大的汉阳草原已隐见青绿,不复冬日之百里之内尽是枯色。 弱水河潺潺流淌,波光粼粼,尺许长的鱼儿时不时的就会跃出水面。 暖阳初升,草叶上的霜雪见之即融,化成一滴滴的露珠,晶莹剔透。 由小妾服侍着更衣、梳洗。又喝了两碗滚烫的肉汤,啃了两块炙的金黄的牛肉,宇文元庆才披了件薄毯,搂着小妾懒洋洋的出了后衙。 百余扈从早已候在衙堂之外,见宇文元庆出衙,先是躬身齐拜,而后翻身上马,欲护送宇文元庆至姑臧城。 昨日,凉州刺史元晖派亲信传讯,限他三日之内至州府听令。自马场至姑臧城也就三百余里,且有驰道,若是快马急行,一日就到。 但宇文元庆不想受那巅波之苦,是以令麾下备了一驾马车,准备行足这三日。 至于元晖召他所为何事,宇文元庆大致知道一些。 半月前,他才收到父亲宇文福自京城送来的家书,其中特地提到元晖继任为东凉州刺史,欲在开春后与西凉州、敦煌镇联合出兵,巡防边境。 但偌大的东凉州,辖地不过武威、张掖两郡,民不过五六千户,兵更是少的可怜,一郡也才堪堪千余,能派出多少兵? 估计也就是跟着元鸷敲敲边鼓,混混日子。 宇文元庆既为河西马场典牧都尉,兼张掖郡守(从五品),定是要受召往州府听令的。 但要说派兵,至多也就是五六百。再要是多,莫说守城之卒,连缉盗肃奸的衙兵都得派出去。 元晖并非跋扈之人,想必也不会为难他。 这般猜忖,宇文元庆登上了马车。 但屁股都未坐稳,突听一声锣响。 他吓了一跳,心想此为典牧府衙,何来的盗贼? 刚掀开车帘,正欲喝问,又见一骑惊慌失措的奔了进来:“都尉,敌袭!” 宇文元庆悚然一惊,跟头绊子的跳下了马车:“吐谷浑打过来了?” 河西马场就在祁连山北麓,山南便是吐谷浑地界,距吐谷浑旧都伏埃城堪堪五六百里。 不过河西千里广袤,人烟稀少,既无多少丁口,也无多少存粮,抢无可抢,是以如鸡肋一般。 再者这些年吐谷浑与南梁狼狈为奸,一直在图谋关中,故而与河西尚算相安无事。 当然,事无绝对,也不一定是吐谷浑觉的报不了大仇,想先报些小仇,将河西马场抢了了再说…… “十之八九!” 来将急声报着,“来骑皆戴毡帽,皆着皮袍,定是胡骑无疑。且阵容极为齐整,军纪甚是严明,直至马场五里外,才为牧户察觉……” 已到了五里外? 宇文元庆头皮一麻:“来敌多少?” “不知,满山遍野,四面皆是……” 话音未落,宇文元庆突的一呆,就如僵住了一般。 谷頻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仿佛天边打雷,传到了几千里之外,耳中已能听到轰然闷响。 而脚下更如翻了地龙一般,颤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是清晰…… 宇文元庆虽未多打过仗,但已为典牧都尉近四载,终日与马为伍,他焉能不知这是万马奔腾之阵势? 动静如此之大,来敌便是没有上万,怕是也有五六千。而马场之中牧户也就千余,便是将妇蠕老弱全部算上,怕是还无这般多。 完了…… 宇文元庆只觉天都塌了下来。 “都尉,逃吧……” 不知哪个麾下疾喝一声,宇文元庆一个激灵。 对,逃…… 这种时候,哪能顾得上小妾? 竟比猴子都还要利索,也就一息,宇文元庆就跳上了马背。几声呼喝,百余扈从紧随其后。 但也就跑了百余步,宇文元庆忽的一声“吁”! 还跑个鸟毛? 眼能所及之处,尽是骑兵,黑压压的就如一堵不见边际的墙。 再往左右一看,尽如这般,似铁桶一般往中间围来。 宇文元庆浑身冰凉,万念俱灰。 他再是不知兵事,兵书至少读过几本:来敌分明已予昨夜就将马场围困,因怕夜里变数太多,才等到清晨发动。 此时的马场,定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怎么办,死战? 刚刚生出一丝念头,猛听一阵厉吼:“跪地不杀,跪地不杀!” 这号令怎这般熟悉? 虽是用鲜卑语喊出来的,但宇文元庆很确定,他绝非第一次听到。 好像上次是汉人喊的…… 这一迟疑,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便涣然一散。宇文元庆咬了咬牙,将手上的刀往地上一丢:“降!” 便是不降,又有何用? 马场之中牧兵也就千余,而来敌足有数倍,焉能是其敌手? 也就几息,扈从便跪了一地。当就便有百余骑冲了上来。而后翻身下马,抽刀的抽刀,拿绳的拿绳。 看其并非如胡人一般,冲上来便杀,而是三人为组,一人持刀防备,二人合力捆缚俘虏。宇文元庆边松着气,边在心中狐疑:什么时候,胡贼也这般有章法了? 看了一阵,宇文元庆更是惊疑不定。 看穿戴,皆是皮袍毡帽,好似胡骑无疑。但诡异的是,兵卒近身之时,他竟未闻到多少腥骚之气? 再一细瞅,其面貌皆是黑眼黑发居多,也不似胡人一般,大都或碧眼紫髯、或蓝眼黄髯。而这般之流,竟十人中都见不到一个,更诡异的是,毡帽之下好似束着平冠,而非扎的是辫子,更或直接披散着头发? 更有甚者:凡敌卒,无论是骑于马上观望警戒,还是下马捆绑俘虏,皆是一般的装备:长槊、骑弓、腰刀、圆盾。 甚至是百宝钩上的诸般刀兵挂放的位置都一般无二? 扯什么鸟毛蛋? 要是吐谷浑的胡骑,宇文元庆敢将脑袋割下来。 这分明是汉军无疑。 但便是京中禁军,也绝对这般富裕,至少没有人人佩盾…… 宇文元庆心跳的越来越快,思维也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敏捷,但又死活想不起来。 就如心中飘着个线头,却怎么也抓不住…… 任由兵卒将他反剪捆住,又往前押了几步。宇文元庆抬头一看,一群胡兵打扮的甲骑围着一个军将,但军将披的却是一身明光铠,戴着兜盔,与汉将无异。 一个胡骑走上前去,在那汉人耳边低语几句。汉人回过头来,盯着宇文元庆看了几眼。 可能是嫌看不真切,汉将将面甲往上一掀。 宇文元庆看了个真切,但愈发熟悉。 定然见过,定然见过…… 心中不停狂呼,就如福至心灵,脑中闪过了一丝光,宇文元庆突然想到了之前敌骑呼喝的那句号令:跪地不杀! 李承志! 不,是李承志的那位家臣。 前年仲春时节,他暗授父亲宇文福之令,于威武城西拦截胡商,与李承志偶遇。时李氏家臣围杀胡商,便是这般齐声呼喝。 他那时误以为李承志是奚康生的亲信,与他做的是一般的勾当,想着见者有份,还特地送去了几车礼物。 当时虽未见到李承志,却见过眼前这一位,就是他代李承志收的礼…… 此人应是李氏家臣,何时又投了胡贼? 哦……呸! 他猛的反应了过来。 什么胡贼,这数千胡骑,九成九是李承志麾下所扮…… 李亮微微一笑,知道宇文元庆已认出了自己。 “都尉可是认出了在下?” 这句话是用汉语问出来的,关中腔何其纯正? 宇文元庆心里直发寒,头上当即就冒出了冷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说认出来,会不会被当场灭口? 李亮又笑了笑:“先带下去,莫要为难,待郎君来后再做计较!” 郎君……郎君? 不是李承志还有谁? 正文 第五六四章 兵不刃血 前年,元恪还在世,因吐谷浑、柔然、并诸杂胡部落逐渐内迁,侵占河西之魏土。朝廷商议后,决定派重将治理河西,驱逐胡民,厘清边界。 当时选定的是李韶, 只待来年开春便走马上任。而恰逢元怀、于忠叛乱,南梁与吐谷浑联兵进犯关中,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直到关中平定,已值仲夏时节,李韶才行上任。但又值柔然远侵北镇,中军空虚、关中大战方歇,是以朝廷也无兵可派, 只能由李韶就地征募。 李韶倒是征了一些,不多,堪堪两千。 但想也能知道:柔然足足发兵十万直取六镇,连酒泉郡城都险些被攻破。就那两千河西兵,真跑去边境,给柔然人塞牙缝都不够。 所以这一拖,又是半年。 柔然退兵之后,朝廷又大面积迁换刺史,李韶也在其中。等尘埃落定,已值冬日时节。便是元晖与元鸷雄心勃勃,也只能等来年开春再行筹商。 但谁想外敌方退,又生内贼? 高肇叛逃离京,至今还不足一月。河西远在两千里之外,到此时都还被蒙在鼓里。 正所谓浑水摸鱼, 趁火打劫,如此良机, 李承志怎会白白错过? 他也不可能一直藏在西海看戏,看朝廷与高肇打个你死我活, 总得做点什么。 李承志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趁机扩占点地盘,屯些良田,以备不时之需。 余者不论,从太武帝征伐北凉、掳夺河西富户、丁口二十余万户迁至平城,凉州由此而荒废的粮田何止十万顷? 掐指一算,至今堪堪才是五十年。 也才只是荒废了五十年而已,只需稍稍予以修缮渠道,引水浸泡、铲除杂草,再予以爆晒……如此这般,只需养地两年,便可复耕。 不用攻占整个河西三郡,只夺取武威、张掖两郡,就可得田三百万亩往上。 十亩养一丁,五十亩养一户,如此只靠这些田,就可养兵三十户,活民六七万户。 何况还有一座足可牧马匹百万,每年可驯战马十万匹的河西马场,再加西海广袤千里, 可牧牛羊千万的草场。莫说如今的西海丁户还不足十万, 便是再来十万, 养活也绰绰有余。 是以予泾州遣李松率部循往西海之时,李承志就反复考量过:河西地势狭长,南北皆为强胡,易攻难守,绝非起家之地。 但胜在地处边陲,朝廷鞭长莫及,是绝佳的养兵藏民之所。 不需多,长则五年,短则三年,李承志就能积攒出反攻中原的实力…… 这般思量,不知不觉之间,日头便已偏西。 听到衙外传来的动静,似是李亮已然归来。李承志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李聪秉报,李承志喊了一声进,全身甲胄的李亮“哗哗哗”的踏进帐来。 “郎君,仆幸不辱命!” 李承志眉毛微挑,“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五千弓马娴熟的甲骑,且是突袭,若还拿不下就只千余牧兵的河西马场,那才是咄咄怪事。 李亮之所以是这般口吻,应是兵不刃血,箭都未放几支,马更是半匹都未惊走,便告全功。 牛羊有多少且不论,如今河西马场光是马匹就有三四十万,算少些也该有战马三万匹,所以李承志才这么高兴。 他轻一点头:“辛苦!” 李亮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又问道:“马场之牧兵、牧户皆束手就擒,仆独留一营,一为看押俘虏,二为收拢马匹、牛羊。除此外,凡队主以上,皆押至郡城。郡守宇文元庆也在其中,郎君要不要见一见?” “就不见了,免的走漏了郎君我还活着的风声!” 李承志挥着手,“与永平、氏池、山丹、临泽等四县县令,并所有丁口,先押往镇夷关!” “啊?” 李亮懵了懵。 昨日刚攻下张掖郡城,入城之时李承志还曾说过,待取下河西马场,再下一步,就要进军武威。 满打满算,姑臧城中也就三四千兵,且城墙多年失修,破败之处也就丈余高矮,遣马一拉就倒。若是强攻,不敢称易如反掌就能拿下,但绝无多少悬念。 连州城都将不保,又何需将丁口、牛羊迁往镇夷? “敢问郎君,为何不就此占了郡城并州城?” “傻了?” 李承志又笑了起来,“之所以让你假冒胡兵,瞒天过海,便是想让朝廷投鼠忌器,以为高肇已与柔然媾和。而胡部向来是抢完就走,少有攻占城池之时,既如此,自然是先要退回镇夷,更或是西海……” “那姑臧城又取是不取?” “哪有肉放到嘴边却不吃的道理?” 李承志干脆利落的回道,“余者不论,便是只为州城之中那数千户民,我也非取不可……” 稍一顿,李承志又觉的有些可笑。 自汉时,民不过万户之县,均不得称“令”,只得称“县长”。而可怜东凉堂堂一州,民才堪堪上万户? 元晖这刺史委实有些可怜…… 李承志又交待道:“攻克姑臧之后,也如张掖这般,但凡用的着的物事,如车驾、农具等皆一并带走。但莫要拆房,更莫要放火,省得数月之后还要重建……” “那州城之官吏,是否也如这般一并押送至镇夷?” 官吏? 李承志稍一沉吟,话语中带上了几丝寒意:“审一审,仔细甄别,莫要有漏网之鱼:自元晖以下,凡出自绣衣卫,一并斩了。余者严密看押,但也莫要为难,好吃好喝伺候着,郎君我有大用……” “诺!” 李亮一听便知,不出三五月,郎君就会卷土重来。之所以留着这些官吏的性命,便是出于署理政务,治理地方的考量。 “另外多派斥候往东迂回,严防死守,莫要使元晖惊觉,待天明后便拔营……” 李亮恭声应着,忙去传令。 不多时,便有数队塘骑往东而去。 而郡城之外的大营,只见毡帐如云,宽广足有十里。 这一次,李亮出兵足两万,有六成皆是甲骑…… …… 随着这两年的历练,李亮逾发沉稳,无论见识还是智谋,都不输于李松。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根本不用李承志劳心费力。 谷冝 他之所以随军东征,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 三更时分,后营便已起身。城内城外皆是灯火大作。将至黎明,各营便已做好饭食。草草吃罢,东天已泛起了鱼肚白。 又听一声鼓响,各部便有条不紊的动了起来。六千甲骑并四千车兵往东,另有两营押着俘自张掖的郡民并官吏,往镇夷开进。 除此外,河西马场还留有一千,另余一千骑兵并六千后军,随李时坐镇于张掖郡城。 骑兵就讲究一个快字,方一出营,李亮便将大军分为两部。前部为五千甲骑,只带四日口粮,随他与李承志快马急行,计划两日之内赶到武威,趁夜围困姑臧城。 后部多为攻城器具、火器并粮草等,车兵居多,是以走不了这般快,只能尾随而来。 但再慢,三天行进五百里,还是没问题的。 待后部到后,若元晖还是坚守不降,那就只能强攻。 以李亮的估计,根本用不到火器。以姑臧郡城之破败,只需几轮石炮便能告破。 而自镇夷出兵之后,临泽、山丹、氏池三县并张掖郡城永平皆是如此攻破。不提自身拆损,便是城中守军也无死伤多少,堪称不费吹灰之力。 李亮甚至以为,以元晖贪生怕死的秉性,说不定甲骑方一围城,后部还在半路之时,姑臧城便举城而降了…… …… 一旅斥候分为五十塘,一塘十骑,提前一夜便已自州城之北绕往武威。若沿途发现异常,不需一个时辰便能传至百里之后的大军。 但接连两日风平浪静,塘骑一路连个人烟都未见到,便无惊无险的卡死了姑臧通往鄯善、薄骨律、并金城郡的诸条要道。便是守军惊觉有敌来犯,也绝不会有只字片送出凉州。 自出兵之后,这一路行来皆是如此,是以连克四县一郡,元晖连丝风声都未听到…… 正值五更三点(约四点半),正值睡梦香甜之时,元晖却做起了噩梦。 他梦到自己被朝廷秋后算账,已然被押上了刑台。 正当屠刀落下,身首分离之际,突听一声炸雷,刑台都晃了起来。 这一惊,元晖如鲤鱼翻身般的跳坐起来。待看到窗外月光如水,窗纸被照的惨白之际,他才明白是一场噩梦。 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正待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元晖又惊觉不妥。 床榻真的在晃,有如翻了地龙,而且耳中隐有轰隆之声,仿佛风雷。 再一细听,远处隐隐传来金锣之声,并夹杂着嘶喝。 走水了? 元晖心中狐疑,翻身跳下床榻。正待穿鞋,房门“咚”的被人撞开。 “史君,敌袭!” 好端端的,何敌来袭? 元晖猛的一愣,脸当即就白了:“可是入了城?” “还不曾,但已将四门围困,所见之处皆是胡骑!” 胡骑? 就如宇文元庆一般,一听胡骑,元晖就想到了吐谷浑。 与之相比,武威城离吐谷浑旧都更近,不见吐谷浑的牧民都已将牛羊放牧到了武威城下。 他悚然一惊,手忙脚乱的提起了靴子:“快,予我披甲!” 待元晖穿戴齐整,奔上城墙,已是半個时辰之后。此时天色已然见亮,恰至落霜之时。 便是已然跑的满头大汗,元晖犹觉凉气直往脖子里钻。 乍一眼望去,城下好似全是胡兵,只觉白茫茫一片。但仔细瞅了两眼,元晖又猛的松了一口气。 他入为右卫将军,且领绣衣统领多年,出则为冀州刺史,州郡多有叛乱,称的上知兵善用,是以比起宇文元庆,他见识强多了。 细一端详,他便知城下敌军看似很多,只因阵形极疏。若算实数,也就千余,至多超不过千五之数。 便是四城皆被围困,来敌至多也就五六千。且胡族极不擅攻城,唯一的手段也就是以缰挂予城角,再合以马力拉墙,除此外再无办法。 兵法云十则围之,城中尚有州兵三千,并有一千自己由京中带来的中军,兵力足四千余。且粮草尚算充足,不敢说迫退来敌,但守个一两月绝无问题。 再者南有鄯善,北有灵州,距武威均只是六七百里,只需遣派快马急报,拖不过十日,救兵就能赶来。 再看城下胡贼,只见骑兵,连牛羊都不见一只,又能挺过几日? 刚想到这里,元晖突的一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急声喝问道:“其余三城之下,可见胡兵驱有牛羊?” 麾下不明所以,只是如实秉道:“并不曾见有牛羊,皆如眼下,只见骑兵!” 只见骑兵? 只一息,元晖的脸上血色尽退,煞白如纸。 拓跋鲜卑全民汉化、胡族改为汉姓、由旧都平城迁往洛阳才几年,元晖焉能不知胡族行军之法? 但凡出兵,必有牛羊相随,以充为军粮。 便是武威至伏埃城也才四五百里,但因祁连山阻隔,也绝非一日就能到。这一来一去,只是路上就要花费五六日,且还未算攻战、掳丁掠粮的时间。是以这数千胡兵绝不可能只带着肉干便上路,无论如何也该有上千牛羊随军。 但为何城下却不见半个? 便是再蠢,元晖也已反应过来:来敌绝非只眼中所见这五六千,后军怕是更多? 至此时,他哪还敢有如之前的胸有成竹? “快,吊人下去,速去鄯善与灵州求援!” “史君,下官已然吊过了,但或是被射杀于半墙,或是方一登马,便被敌之游骑斩杀!” 麾下军将回着,又递过来一支弩箭,“末将估之,贼中备有强驽,且为数不少!” 元晖顺手接过,瞳孔猛的一缩:箭长两尺有余,且有翎羽,矢如锥刺,足长两寸,且有倒刺,分明是破甲重箭。 用指甲稍一刮,元晖便知定为精钢所煅。 再看看城下,最近的胡骑也离墙足有百余步。 这般重的弩箭,这般远的距离,非三石重弩才可破甲,或射穿马身。 但区区吐谷浑,若无南梁相助,连铸兵煅甲的铁匠都凑不起,何来这般利器? 正文 第五六五章 突围 连宇文元庆都能看出端倪,何况元晖? 细瞅几眼,他越觉诡异。 城下虽只千余骑,但军阵森严,巍然不动。凡围城之军,宛如铜墙铁壁。 往后再约一里之外,隐见尘烟升腾, 啼声笃笃,显然是另有甲骑游戈,以防城中派出求援的信使突出重围。 除此外,竟再听不到半丝多余的声响? 但凡胡族,无论吐谷浑还是柔然皆是部落制。牧时为民,战时为兵, 可见其军纪涣散。 但今日莫说嬉笑喝骂, 纵马扬威, 竟连交头接耳之人都未见一个。城下更是静的可怕,仿佛这数千骑全是石雕一样。 若是胡军,何来这般军纪? “此非胡贼,此绝非胡贼……此绝非胡贼……” 初时还似自言自语,稍倾便如暴吼,仿佛见到了厉鬼,元晖满面狰狞,目眦欲裂。 州府官吏并一干军将看看元晖,再看看城下,心中暗暗腹诽:史君莫不是眼花了,还是被吓傻了? 城下这数千戴毡帽,穿皮袍、毡靴的敌人若非胡贼,难道是汉军不成? 武威郡守紧皱着眉头,稍一沉吟,又凑了过来低声问道:“以史君之见, 难道是南军?” “除过南军,难道它处就再无汉军?” 元晖紧紧的咬着牙, “莫忘了那西海遗部……” 武威郡守露出一丝看白痴一样的眼神。 去岁秋, 柔然撤兵之际, 遣军来犯河西。东凉州刺史李韶见机的早,于秋初就令张掖、武威诸县之民抢收秋粮,哪怕是未熟也照收不误。而后令民户撤入郡城、州城之中。 时西凉州刺史为宋颖,虽受李韶节制,但其眼高于顶,恃宠而骄,根本未将李韶的警告放在心上。是以轻敌大意,未作半分防备。 后果不出李韶所料,至九月中,突就有柔然铁骑自北进犯。因早有防备,蠕贼予东凉州无功而返,只是烧毁了两座县衙,再多余连捆草都未抢到。 而西凉州却截相反。 胡骑连破会水(今酒泉金塔)、表是(今张掖高台,时属酒泉)两县,凡丁口、牛马等一掳而空。后又围困酒泉郡城近一月,郡内凡秋粮计百万余亩,合近三百余万石被其抢割一空。 若非时闻敦煌镇军来救,酒泉郡城都险些被攻破。 连已至河西腹心的酒泉、张掖、武威都是如此, 接近柔然地界的西海又岂会幸免于难? 且上任之初, 也就是月余前, 元晖就遣随他而来的中军去看过了。无论表是县城,还是镇夷关北,都已被付之一炬。如今已是焦土百里,还何来的河西遗部? 不知武威郡守在暗暗讥讽,元晖只觉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城下这数千骑要不是西海遗部,他敢将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假冒胡贼,你倒是扮像一些? 正因如此,却使他更为惊悚:不出意外,来敌誓必破城。其他人能不能活不知道,他这个刺史显然是死定了…… 惊惧之余,他更是想不通: 上旬,敦煌镇将兼西凉州刺史、都督东西二州诸军事元鸷才传来军令,令东凉州出兵三千,与其合兵一处,巡防北境。 别人不知,元晖得太后与元澄秘授机宜,自然是心知肚明:此举厘定凉州与柔然边镜、驱逐游牧于西海之杂胡部落只是其次。探察那横空出世的河西遗部是否匿居西海,是否为李氏部曲才是真。 而这还堪堪才只十日,自己都还未纠齐兵马,这西海遗部反倒先找上了门? 就不怕被朝廷得讯后,出动大军将西海夷为平地? 元晖硬是忍着惊惧,予左右交待道:“与我齐喝:‘李贼,尔等要造反不成’?都谨慎些,藏于盾后,城下狗贼可是有强弩的……” 麾下一头雾水,不知这“李贼”又是从何而来。但无人置喙,皆是依言行事。 不多时,城头上便聚了百多兵卒,执盾在前,人则藏于盾后,齐声吼道:“呔,李贼,尔等要造反不成?” 李亮稍稍的惊了一下:被认出来了? 稍一转念,他又哑然失笑。 连朝廷都是信多疑少,以为西海遗部既为李氏部曲十之八九是谣言。就连与李承志走的极近的李韶都不知,柔然过境之后,李氏旧部是不是依旧藏在西海,元晖能从何而知? 这奸贼不过是认出围城之军并非胡兵,又联想到西海遗部,故而在使诈罢了。 李亮微微一笑,低声交待道:“传令乞奚,命他至城下劝降……” 李孝章低声应诺,领命而去。 不多时,便有数骑奔至城下约十丈。 这一次,来的是真正的胡人。 乞奚原是卢水胡部,世代游牧于河西,沮渠氏建北凉时归附,待太武帝灭北凉后,又举族投奔柔然,游牧于浚稽山一带(西海以北)。 后柔然与高车征伐不断,乞奚部连年受征,十帐九空,族中丁壮十不存一。后不堪兵役,余部南逃,逃过浚稽山牧居西海,至今已近二十载,户已近千帐,为西海杂胡中最有实力的一支。 后李松率部循至镇夷后,三战三捷,乞奚部首领战死,残部被收编。如今已为西海胡骑三营之一,乞西抛却原名,被李松冠以族姓,为李姓营将佐官,助其统管一营。 听李亮令他往城下劝降,乞西也不慌,就带了十数扈从,慢慢的催着马,大摇大摆的停在了离城约十丈之处。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朝霞有如鱼鳞,错落有序,金光灿灿。 离的这般近,立在城头的元晖并官吏将乞奚并扈从的容貌看的清清楚楚。 黄发,黄须,连眸子也是黄色的。微风拂上城头,甚至能闻到一股羊膻味。 “限尔等一日之内开城投降,便可饶其一命,不然鸡犬不留……” 乞奚说的是鲜卑语,字正腔圆,莫说元晖,便是许多汉官、汉军也能听懂大致意思,但元晖依旧坚定的认为,城下是汉军无疑。 “狗贼,速去将汉将换来回话,否则休怪本公无情……左右,给我射……” 真射? 看城上有军将举起了弓,乞奚尾椎一紧,连忙举起了盾又急催着马。 但人再快也快不会箭,也就堪堪将马转向,城上便开了弓,只听嘣嘣绑绑一阵,拢共十数骑,就没一个未中箭的。 但诡异的是,身上明明插了好多箭矢,竟未见一个胡兵落马,一匹战马失蹄? 只听几声呼哨,人与马就已跑出了十数丈。 正好迎着风,再加跑的又飞,人身上的皮袍,马身上的毡甲都被风吹的掀了起来。此时恰好太阳探出了头,元晖只觉无数银光刺来,闪的他目眩眼晕。 再一细瞅,那人也罢,马也罢,皮袍与毡甲底下,分明还披着明光铠。 人也就罢了,竟然连马都是如此装备,遍数大魏,也就中军的虎骑有此待遇。 谷峐 便是将伏连筹(吐谷浑君主)拆碎卖了,也凑不出这般多的甲装,还说城下来的不是汉军? 完了…… 元晕只觉万念俱灰。 近一年来,他没少助纣为虐,帮着元英祸害李承志。 其余皆不论,只是李承志予高府门前遇刺,其中就有他的手笔。 若无绣衣卫暗中襄助,便是元英贵为八辅之一,也绝无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数百披甲的刺客调至内城之中…… 李承志十之八九怀疑过他,不过肯定没证据。 但这样的事情,又何需证据? 元晖铁青着脸,猛的一咬牙:“辛雄!” 武威郡守微一欠身:“下官在!” “招集兵马,准备突围!” 突围,这怎么突? 辛雄定定的盯着元晖,稍一转念,又低声劝道:“史君,来敌皆为骑兵,并无攻城之器,更无攻城之能。再者并无牛羊随军,应无多少口粮。是以只需坚守三到五日,贼军必退……” 意思是你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 元晖既然说的是突围,定要出动大军,继而定是要开城门的。而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敌人夺了城门,到时岂不是因小失大? 与其如此,还不如坚守不出。 你懂個鸟毛? 元晖脏话都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此时还不是得罪辛雄的时候,不然何人替他吸引敌军? “正因敌军并无牛羊,因此必有后军。莫说等过三五日,至多一两日,必有攻城之器运来,到时便是想突围送信也已来不及。还不如趁此时敌贼立足未稳,遣甲骑兵合一处,突围求援……” 他气急败坏的往城下一指,“再者已至此时,辛太守还以为城下贼人是胡贼不成?” 只是十数副甲骑具将而已,难保不是敌人掩人耳目,迷惑于你。 心中虽是如此猜想,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辛雄再未多做置喙,只是恭声应诺,更想听听元晖如何突围。 “如今四城皆有敌军围困,史君既然意欲突围求援,不知欲突向何方?” 元晖未作声,只是眯眼瞅了瞅。 此时旭日东升,且州城之外并无山林,目能所及足有数里之遥。 举目四瞅,便知敌军分布极为均匀,每城之外皆只千余骑。而远处也只有少许烟尘升腾,应是少数游骑巡戈,并无伏兵。 如此一看,元晖更觉突围有望。 “靳令州兵,佯攻西北两面,莫要吝啬箭矢,将车弩也立起来,放上几箭……某就守在此处,会伺机令中军出城……” 元晖想声东击西? 但敌将又非蠢猪,只要长眼,就能将你识破…… 心中腹诽,辛雄只是应了一声,下墙往北城而去。 …… “大兄,想必城上必有元晖吧?这贼子倒是好胆气……” 李彰坐在马上,仰着脖子瞅了一阵,只见城上黑压压一郡,莫说哪个是元晖,他连哪个是兵,哪个是将也辩不出来。 好胆气? 李亮轻轻的摇了摇头:“并非元晖硬气,而是他已识破我等来历,更知但等城破,他必死无异,故尔外厉内荏,欲垂死挣扎罢了……若不出我所料,不出几刻,元晖必会突围……” 李彰双眼一眯,面露狐疑:“四面皆有兵围困,他从哪里突?” “有兵也只是千余而已……莫忘了元晖出京之际,除绣衣卫的密使之外,元澄还钦点一千中军予他,皆为甲骑。虽说解围无望,但突围的话,还是能试一试的……” 就算是一千中军的甲骑又如何,又不是没见识过? 见李彰暗暗撇嘴,李亮只是一眼就猜到他心中所想,低声斥道:“莫要轻敌……若走了元晖,我唯你是问!” “啊?” 李彰惊咦一声,“元晖要逃?” “你以为呢?” 李亮冷声道,“不然他为何半点余地都不留?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偏偏元晖要反其道而行,便是自知必死无疑,已半点斡旋的贪念都不敢有……” 李彰顿时就急了:“那他会从何处逃?” “莫管他从何处逃,靳令各营严防死守便是。不论是哪一城开门,出一骑便射一骑,出一队便杀一队,莫要走了一个!” “弟省得了……” 李彰沉声应着,但话音都未落,突听城上一声脆响。 是空竹,也就是绑子,除更夫打更之用,多用于军中传讯、示警。 李亮猝一抬头,只见箭如蝗雨,铺天盖地,声势极大。 但城下的骑兵如恍若未见,闻丝不动。 足有百步之遥,便是步弓也已无多少力道,且前军人马俱甲,只是外表的皮袍与毡甲,就不会伤到分毫。 果不其然,十箭之中足有七八箭飞到六七十步便已力竭,至多两三成飞到了百步左右,但沾之即落,连皮袍都未刺穿。 倒是有不少抛射而来,也有一些钉到了毡帽之上,但只听叮叮咚咚,似是金铁相击之声。 有几个被射掉了毡帽,霍然露出了底下的铁盔,圆溜溜的,仿佛扣了半顶亮银瓷瓮。 李亮凝目瞅了几眼,见城上每隔十数位弓兵,便空开着一处缺口。其后几个兵卒围做一团,似是在捣持什么东西,看着不小。 他稍一沉吟,朗声喝道:“元晖应是突围在即,李彰,莫要在此耽搁了,速去盯紧西北二门……李孝严,号令全军举盾,阵形再疏一些,守军应是要出车弩……嗯,吹哨吧,莫吹号了,以免号令不清……” 李彰打马就走,李孝严应了一声,摸出铜哨用力的一吹。 听到那尖厉的哨响,仿佛有一根钉进了脑门,元晖只觉脑中嗡嗡直响。 还说这不是李氏部曲? 正文 第五六六章 破城 守军摆出了一副搏命的驾势,弓箭射的极密。 几座城弩也纷纷发动,在一阵咯咯吱吱的怪响声中,射出了几根弩枪。 威力比步弓要强一些,但也强的有限。 射程堪堪超百步,偶尔一两支劲力稍强些,还要运气好才能射中一两骑。但至多也就是将骑士顶下马, 或是将马撞倒,根本造不成死伤。 原因便在于这玩意的年龄要追朔到李承志爷爷李其任武威镇军之时。之后武威撤镇设郡,这东西便失了用场。 但因为是上了军册的重器,既不能丢,更不敢拆,新任郡守便移入军库, 一堆便是十年, 任其吃灰。 待李韶去年上任凉州刺史,点检武库之后才翻了出来, 又令工匠拼凑,近五十副旧弩才凑出了七八副。 但整整十年,便是铁也锈蚀不堪了,何况是木头,还是拼的,能有多少威力? 能将弩枪射出去,还能射至百十步外,已是工匠学究天人,绞紧脑汁了。李韶也就只能聊胜于无,摆在城墙上以壮军威。 …… 元晖躲在弩后,双眼眯着两条缝,紧紧的盯着西北方向。 但越看,他越是心惊。 箭如蝗雨, 一波接一波的抛下城头。虽然敌兵阵形极疏, 但好在箭雨极密,城下前军已有不少被射的如同刺猬。时不时也会有弩枪射下, 将敌骑撞翻。 但诡异的是,敌军即不反击, 比如引弓往城上抛射,也不躲避,好似认命了一般。 至不济,也该将前阵后移,躲开守军直射的射程才对? 此时的西、北两城已然箭雨连天,连车弩都搬了出来,东、南两城依旧按兵不动。换任何人是敌帅,也该猜疑守军应要向西、或是向北突围。 但城下方才如何,此时依旧如何,敌将并未从东、南两方多调一个兵卒往西、北两城增援,更或是在阵后巡戈堵截。 元晖想不通:敌帅以为这是疑兵之计,还是以为胜券在握,认定便是城内突围,不论是从哪一面,都不可能成功? 盯着敌军后阵那杆无名无字,只绣着一轮金日的大旗,元晖的眉头越皱越紧。 若真为李氏部曲, 定有火器相助。但自己看来看去,也未看到多次予绣衣使密奏中见过的用来抛射雷器小型石炮, 并油罐之类的事物。 但不能再等了。 天知道来敌的援兵已到何处、来了多少? 每多耗一刻,逃出生天的希望就会渺茫一分。 即如此,索性将计就计? 西城就罢了,从北门出城,一样可以逃过黄河,或是逃到薄骨律。 至少可以躲过敌将帅驾…… 元晖猛一咬牙,沉声喝道:“宿普!” 一个军将急走两步,抱拳应道:“史君!” “中军何在?” “已在城下集结,只待史君一声令下!” “走,去北城!” 元晖三步并做两步,飞快下城。一众亲卫紧随其后,护着他往北城奔去。 …… “辛太守,史君有令:命西、北二城凡可挽弓之卒皆移防至南城……” 方才还令自己抛射不辍,这才几刻,又要将自己换防到南城? 这元晖到底搞什么把戏? 辛雄心中犯着疑:“宿将军,敢问史君予何处?” “就在南城,恭候太守!” “那此处又由何人驻守?” “自然换由史君!” 宿普往城下一指,“待两城换防,太守予南城袭射之际,北城之敌定然松懈,到时便是突围之良机,某便会率甲骑千余直冲敌阵。 任敌贼甲坚盾厚,但也只有千余,且要围困足四五里的城墙,阵形能有多厚?必能一冲即溃……待某突围,史君就会趁敌贼大乱之际,关闭城门……” 辛雄顺着宿普手指的方向,往城下看了看。确如他所言,城郭只是一面城墙就长有四里有余,敌骑就只千余,阵形摆的再疏,又能列到几层厚? 也是奇怪,从未见过这般打仗的,难道敌将就从未想过守军会遣骑突围? 还是说,来敌依旧以为武威郡城如往年一般,守卒不过千余,甲无几副,马无几匹,只靠区区数千骑兵就能困死? 辛雄猜忖敌方之阵形,却未想过元晖会耍花招。匆匆一应,便急声呼喝着城上弓卒往南城转移。 见城上不再有箭矢抛下,李彰猛松一口气。 虽说暂时还未有折损,只是伤了数十,但只是那漫天箭雨给人的压力,并射成刺猬一般的前军,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幸亏前阵皆为泾州旧部,可谓百战悍卒,若换成新军,或是三营胡骑,这阵形早溃了。 他稍一犹豫,正欲令军阵换防,以便让前军歇一歇,突听南面一声哨响。 这是令李彰严加戒备的意思,李彰稍一转令,想起李亮的交待,心中不由一紧:难不成,城中守军要予此时从西、北城门突围? 还真就有可能。 西、北二城之守军之攻势虽只持续了半个时辰,但箭矢就如不要钱一般的往下抛射。这骤一停顿,连自己这个主将都禁不住的心中一松,何况麾下兵卒? 若换自己为守将,难保不会趁城外敌军松懈之际猝然突围…… 心中如此猜疑,李彰连声喝令,令前阵莫要轻举妄动,严加戒备。 而后他又凝神,往城中瞅着。 如今之李彰,与两年前相比堪称竿头日上,何止长进了一倍。这一看,还真就让他看出了些门道。 只见城内隐有烟尘升腾,仿佛一道雾龙,冉冉飘起。若仔细分辩,似是由南至北,越往北便越浓,越往南便越淡。 李彰脸色微变,又如飞一般的跳下马,趴在地下听了几息。 这分明是数百甚至上千甲骑奔过之后激起的尘土,而看模样,应是从城南奔至城北。但耳中并无马蹄之声,表明甲骑已然集结一处,就在北门附近…… 他猛的翻起身,厉声吼道:“快,令火器营戒备,敌贼要从北门出城……” 亲随半丝都未耽搁,举起铜哨便猛吹两声。哨音拐了两个弯,讯令传的清晰无误,指的就是北门。 另一侧的亲兵猛摇号旗,一为哨令之辅助,二则向南城的李亮示警,示意守军应是要向北破阵。 李亮端坐马上,看了看已淡的几无痕迹的那道烟尘,微一颌首:李彰突飞猛进,如今已有几分乃父之风。 谷紺 “传令,令东、南两营准备破门!” “诺!” 亲信有条不紊的传令,副将李孝严却有些不解:“大兄,此为何意?” 他想的很简单:既然李彰示警,守军欲破北阵,北城定然城门洞开,便是破城,也该由北门趁虚而入,但李亮为何反其道而行? “只能算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李亮也不是很确定,只是沉吟道:“郎君常言之,元晖志浅才疏,眼高手低,且贪腐成性,贪生怕死。身为绣衣使,却致先帝遇刺,只这一桩,他就是死罪。 但其极善钻营,谄媚予高英,又不惜重财贿赂予高肇、元英、元澄等人,才得以免罪。如此人物,又能有几分骨气和血性? 是以亮以为,他既已识破我等来历,便知命不久矣,十有八九会以死求话,悍然突围。元晖也只能混入突围的甲骑之中,才能拼得一线生机。 而城中军民也罢、州城之官吏也罢,若知元晖弃城而逃,岂有死守之心?李彰若能破了北城,南城自然也会兵败如山倒,更说不定会开城而降……” 原来如此? 李孝严道了一声佩服。 而话音刚落,便听北城一声鼓响。 守军真从北门突围了? …… 李亮为何宁愿冒着蝗雨般的箭矢,也要令前军坚守于城下百步左右? 并非只是怕离的太远,阵形太疏,从而留下的空档就越大,会给敌人可趁之机。 而是火弩的射程就只有一百步,再远便不足以射至城头、城门之上。 这也是为何前军皆为白甲旧部的原因之一。 只因整個西海,如今就只有当初随李松西循的那四千战兵懂得施放各种火器、雷器。 就如此时,城门一开,吊桥方一落下,一旅前军便齐齐举弩,对准了城门。 但并未当即开弩,而是待城门中已奔出了百余骑,兵卒才吹亮了火折子,将火弩尾部的引信点燃。 原理很简单,其实就是在弩箭上绑了一管火药,但重量不轻。一管足有一斤往上,所以便是足射百丈远的三石弩,如今也就能射出百余步。 …… 也就几息,三门之中跳涌出三四百甲骑,正值将半未半之际。看城下敌骑依旧呈疏阵,既未上前阻截,也未见其余各城之敌军增援,元晖又惊又喜。 就凭这区区三层的骑阵,又如何能阻的住一千甲骑冲锋? 那被端在敌卒手中的弩机,及那尾部燃起的火花、蓝烟等,元晖自然也看到了。 但他的印像依旧停留在李承志呈献的那张秘方的阶断,以为凡雷器必为罐状,炸敌前必须摇晃,且需以石炮投射。 而用弩弓所射的,只是火箭而已。 便是火箭厉害,且如附骨之蛆,但短短百步而已,又能射出几箭? 一千甲骑死伤个三四百顶天了…… 元晖猛吸一口气,厉声喝道:“合阵,矢锋,杀……” 一声令下,三股甲骑便兵合一处,列成推形阵,向一支大号的箭,一往无前的向北撞来。 与此同时,李彰猛的挥下了手。一声鼓响,百弩齐发。 这第一轮的一百弩,射的全是烟花弹,只为扰乱敌阵。只听“吃吃吃”“啪啪啪”的一阵乱响,火花知书达理射之间,十匹马中当即就惊了七八匹。 矢锋也就刚提起马速,堪堪冲出十丈,上千骑便已无阵形可言。数百匹马就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待第二轮才是炸药,却又射的是敌骑后阵,也就是靠近城门及吊桥之处。 无它,只是受惊的战马已不分敌我,怕带着炸弹乱冲过来后伤到已方。 之所以射后阵,一是惊马至多冲到一半,炸弹便已爆开。二则是趁机炸毁吊桥与城门,使城内守军闭之不及。 只三轮,一千甲骑便已乱成了一团,莫说是马,便是人也已被吓的六神无主,手忙脚乱。 耳中尽是人吼马嘶,已听不清何为号令。又因四周烟尘迷漫,更是不知方向。 元晖满脸狰狞,不停的用刀砍着马股。战马吃痛嘶鸣,不停的往前冲撞,但四周不是惊马就是乱兵,怎可能冲的出去? 他只觉五雷轰顶,心中就只一个念头:完了? 为何那李承志的秘方之中就从未写过,火器还有这般用法? 既有此利器,那李氏家将为何甫一围城之际就不用此物攻城? 而既用此物,就如掩耳盗铃,定然是藏不住来历的,那敌帅何必多此一举,假扮成胡骑? 突听一声爆响,又觉肋下一震,元晖竟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无尽的痛感如潮水一般袭击着神经,弥留之际,元晖就如福至心灵。 敌将之所以围而不攻,摆明是算定自己必会狗急跳墙,悍然突围。 既然能轻而易的骗开城门,何必要强攻? 之所以假扮胡骑,自然是为了欺瞒朝廷。想必敌帅有十成把握,不会使城中军民走脱一个,更不会使消息泄露半分。 李承志,已然反了…… 脑中泛起这般念头,元晖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 五百弩兵就只射了一轮,一百支烟花,四百支炸药,就使元晖的一千甲骑溃不成军。 城下更如炼狱,遍地残肢,嚎叫四起。 这般情形,李彰已不知看过多少遍,早已乏味,更是将神经练的有如钢铁。 他安坐马上,立于距城门百丈之外,双目如电,尽可能将战局尽收眼底。 何处若有溃兵逃出,他就会急声下令,令后阵甲骑围截。便如这般,竟无一个漏网之鱼逃出。 前军已然停止开弩,烟尘渐落,眼中渐渐已能视物。 城门与吊桥早已被炸的四分五裂,足丈深的护城河已被人尸与马尸填到过半。城上的守军早已不见身影。 透过门洞,依稀可见未出城的骑兵在瓮城之中团团乱转,进不敢进,却又无处可退。 哈哈,守军竟闭了内城门? 李彰低笑一声,朗声喝道:“前军戒备,后军填河!” 正文 第五六八章 威严渐重 也就片刻,帐中复又归于平寂,但人影幢幢,忽长忽短,便知帐外都已围满甲士。 看一细瞅,分明已是刀出鞘,箭上弦。但有半丝异动, 帐中这十数人怕就是被射成筛子、剁成肉泥的下场。 忽又响起一阵甲叶抖动的响声,帐中进来一位约摸三十岁的军将,众官吏并乡绅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县丞昨夜就与鲜于县尉密谋,而后又与今日午前寻尉军曹、于功曹商议……而来寻县君之前,又联络冯党长、连家主等……” 李仲和挨个点着各人的行迹,竟一个不差。而后环视一圈,不急不徐的问道:“诸位这般殚精竭虑,应是想逃吧?” “将军误会!” 县长连忙起身,而后深深一拜,垂下的袖子竟已挨到了鞋面,“皆是赵县丞擅做主张,我等一概不知,望将军网开一面!” “你倒是推的干净?” 李仲和微微一叹,“予启程前一日,军中司马、记室便屡次提及:尔等原为何职,至西海后依旧为何职。原有良田几何、宅院几间,至西海后只多不少。其余家财但有遗漏或折损,至西海后皆会双倍补偿……如今看来,尔等皆是当成了耳旁风,竟半个字都未听进去啊?” 短短的几句,却吓的众人额上直冒冷汗, 当即就跪倒了一堆:“将军息怒, 我等只是授赵县丞蛊惑,称寻县丞有要事相商, 实无半分敢逃的心思,求将军饶过我等这一次……” “一次好办,若再有下次呢?” 一听有戏,众人大喜,无不是以头抢地:“若有下次,任凭将军处置!” “好!” 李仲和点着头,肃声回道,“且记得尔等之言!” 说罢便出了帐,又听几声呼喝,甲叶抖动的声音渐行渐远,映在帐布上的那些影子眨眼间就消失的一干二净。 “噗通”一声,县长瘫坐于地,汗如雨出。 “糊涂啊……怎就敢听赵胜那狗贼之言,行妄送性命之举?” 十数人如劫后余生,阵阵后怕,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谁能想到,看似散漫的营中竟处处都藏着伏兵,更未料到,凡帐中之人,竟早就被重点监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竟都未逃过对方的眼睛。 可笑他们还以为只要谋划得当, 定然能逃出生天。 正当无言以对,又听帐外一阵响动。猛的回头,竟见赵县丞跌跌撞撞的进了帐。 身上并无伤痕,手脚也未捆缚,身后也无追兵,竟似是被放回来的? 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好像受了惊吓一般。 县长悚然一惊:“竟就将你……放了回来?” 赵胜丢了魂似的点着头,嘴角一咧,本是要挤出一丝笑,哪知却双哭还要难看。 “兵,到处都是兵,人马俱甲,光影幢幢……凡一处示警,眨眼可传十数里外……” 原来被押出帐后,赵县丞便由兵卒带至营外。兵卒只是轻轻打了个呼哨,营外便亮起了无灯火。 满共就一千骑,不可能如赵胜所言,到处都是兵。不过塘骑传讯迅捷,瞬息间延绵十数里。四面八方星星点点,故尔才看着极多。 这还怎么逃? 众人心中一颤,下意识的倒抽凉气。 “但凡长眼,就能看出这一营甲骑皆为虎狼之士,你这狗贼真是死不自知……” 县长又嘶声问道,“某以为你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为何将你放了回来?” 想起那军将警告自己的眼神,就如看死人一般,赵胜冷不丁的一个激灵:“那军将称,但有下次,定斩不饶……” …… 李仲和回到中帐,李孝严正站在帐外,仰首看着中天的那半轮弯月。 “明日午后多半有风,应是不会太大。但以防万一,五更就要造反,但等天色将明,便令全营开拔。若走快些,于午时前便能至河西马场……” 李仲和抬头望了望天,只见月色朦胧,仿佛披了一层纱一般,便知他所言不需。 这一招还是从李承志哪里学来的,不然他们怎会望月辩风? 李仲和点着头:“还是走快些的好,也省的趁风大迷眼,有人趁乱逃脱!” “和叔说的也对!” 李孝严随口敷衍着,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河西本就荒凉,西至表是,东抵黄河,足近一千五百里,却只有两郡八县,合两百里才有一城。 如今更是被抢掳一空,真正的千里无人烟,便是逃出去,又能挺的过几日? 有马还好一些,至不济途中将马杀了,尚能苟延残喘几日。若是陡步逃出,怕是连三五日都活不过去。 这也并非李孝严想当然之言,而是经历了无数次总结出来的经验。 李承志于泾州起兵之时,李孝严与从父李会、长兄李孝先、并眼前的族叔李仲和皆为骑兵队主。 之后随李松循逃河西,李孝严在李亮营中任探路先锋,可谓吃尽了苦头。 便是一骑三马,粮草、车驾、营帐齐备,且全程并未遇敌,更未接战,待到镇夷之时前营病伤都已近至两成。 之后,李松又遣他予表是县西接应张敬之与李始贤。短短十日,便偷运流民一万五千余至西海。 依旧是粮草。车驾,营帐齐备,但短短五六百里,流民折损足达两千。 这次可不是病和伤,而是亡…… 第三次还是他,数月间自秦、梁二州,薄骨律镇陆续接应俘军、流民近六万户运往西海。 这次准备的更为齐全,但依旧病死近万,可见行路之艰难? 若非抢人不易,李承志明知县中官吏,富户皆为最不安分之辈,又何需百般予李孝严交待,让他看好护好,最好一個不少的运到镇夷? 怕是刚入城之时,就尽数喀嚓了。 李孝严也就更不用费尽心机的行欲擒故纵之计,只需一顿乱鞭赶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李仲自是不知李孝严在敷衍予他,只是狐疑的问道:“郎君为何对这些官吏百般纵容?” 不只是官吏,还要加上富户才对! 李孝严暗暗一叹。 谷刎 不怪凡李氏仆臣皆委以重任,就李仲和还只是一介骑兵旅帅。 已然予西海三年了,竟连这般浅显易懂的道理都未看明白? 他稍一沉吟,耐心解释道:“只因凡官吏、富户,必为识字之人。便是不能署理政务,也能用来教习愚民,故而郎君才百般礼待,视若珍宝!” 是这样的道理吗? 李仲和想了想,还是无法理解:“西海与镇夷两地,如今士族、郡望子弟也已有许多,且官至县令以上者也不在少数,为何并不见郎君交待,特意礼待?” 你怎知郎君未交待过? 不然为何连你都知道,西海针对的只是士族与郡望? 李孝严话到了嘴边却不敢说出来。 大多数的时候,李承志令李松予西海施行何种举措,必会解释的详之又详,细之又细。但只此一点,却讳莫如深,只是强令李松并旧部执行,却一个字都不多提。 起先之时,也就是一万五千余户罪名运至西海后,李承志曾明令禁止:凡世族,郡望,勿论嫡系旁支、曾任官之职级大小,皆不可为军、政之主官。 不过好在凡李氏家臣大都识字,又起用了些庶族寒民,勉强够用。 后秦梁二州之民至西海后,民户陡增五六万户,只凭之前那些,就是累到吐血也管不过来。 还是李始贤与李始良双方拍板,又八百里加急报予李承志,才将这条苛令稍稍松动了一些。 但也只是稍稍而已:凡门阀子弟若为主官,为政不可过党长,从军不可过旅帅…… 旅帅也就罢了,大小也算是职级。而党长只署民一百二十五户,连官都不是。 李氏本就为门阀世族,且传承数百年,李承志如此做为,岂不是数典忘祖? 不知李承志出于何意,一众家臣大都暗中揣测过,但绞尽脑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但好在积威已深入人心,便是李始贤也不敢置喙,是以西海上下执行的尚算彻底。 李孝严想了想,随意编了个借口:“凡入我河西皆为流放之罪民,凡士族、郡望,俱是举族附逆,这等逆贼,安敢重用?” 好似是这般道理? 李仲和反应有些慢,总觉哪里不对。好一阵才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西海的那些士族,也不尽是跟着造反的,有许多只是受了无妄之灾。 等他抬头之际,眼前早已不见李孝严的身影。 虽为族叔,但军中只认职级,不论亲疏,是以李仲和也不敢问李孝严去了何处。 呆立了一阵,他才挠着后脑,老老实实去巡营了。 今晚是他值夜,若出了差错,即便是族叔,李孝严也绝对照罚不误…… …… 一刻之后,李孝严与十数亲随到了东营。 此为后营,兵卒就只两队,但随行之车驾却不少,大都拉着粮草。 除外围的大阵之外,约七八辆车于中心围做一圈,独自摆了一座小阵。阵中数座毡帐,就只一座中隐隐透着灯光。 “在此守着!” 到陈门之处,李孝先下马后将亲随尽数留下,独自进了车阵。 李孝先在门外轻轻的叩了叩门边:“郎君,孝严来了!” “进!” 李承志回了一声,放下的手中的炭笔。 李孝严恭恭敬敬的行着礼,又接过李聪搬来的胡骑,坐在李承志的右手,不急不徐的秉报起来。 “于两刻前,县丞赵胜蛊惑县吏七人,富户六人,齐至县长杜容帐中,欲谋不轨之时,却被杜容喝破行计……” 被杜容喝破了行计? 岂不是说,这番和县长早就有所察觉? 识破就识破吧,也无关紧要。 方才那一幕并非他有意安排。如今西海民户近十万,就算没有乱成一锅粥,但也没顺到哪里去。那般多的大事他都管不过来,哪有时间理会这千余户中有多少老实人,又有几个奸滑之辈? 人心经不起试探,予这些官吏、富户而言,李氏自然是强盗无疑,焉能只靠三言两语,就能使其真心归附? 要换成李承志,也绝非会挖空心思,必逃不可。 这不过是旧例罢了,自两年前逾运关中流民往西海之时,李松就善用这一招。 虽简单,但多少有些效果。至少可能在短时间内挑出一些老实堪用之人。就比如今日未受赵胜鼓惑的官吏与富户,待至镇夷后,就会相应的委以职务,署理民务。 见李承志不置可否,李孝严又秉报起了明日的行程。但刚开了个头,就被李承志挥手打断: “早就予你说过,行军之务皆由你而定,无须秉报予我……我只是不愿李亮分兵,专程遣军护送,才与你同行,若无紧要,我一概不予理会……” 稍稍一顿,李承志又挑了挑眉毛,“你不会为这些小事专程来找我一趟?” 话音未落,见李孝严脸上隐露慌张,李承志更是确认了几分。 他顿时有些无奈:“你我同族,若论亲疏我还要唤伱一声兄长,有何事不敢直言,竟需这般拐弯抹角?” 不说还好,一听这句,李孝严竟打了个激灵。 屈指一算,他与李承志已有两年未见,但不知为何,甫一相逢,他只觉李承志威重如山,便是淡笑之间都使他倍感压力。 也不只是李孝严,如李孝先、李彰,甚至是李松等人皆如这般。 究其根缘,李承志居数千里之外,只靠书信联络,就能从无到有,于两年时间使西海坐拥民户近十万、粮草成山、兵甲无数,任谁也只能将他神仙膜拜。 换到现在,莫说是李松,即便是李始贤,你让他阳奉阴违、抗令不遵一个试试? 怕是前脚下令,后脚就会有人将他捆成粽子,押到李承志面前。 李孝严连舒好几口气才定下神,小心翼翼的回道:“于千后,仆连接两封急报,皆为探问郎君行踪……一为大郎(李承宏),二为四叔(李松)……” 李承志皱了皱眉头:“李松又掌兵了?” 李孝严突的一顿,只觉后背发寒。 正文 第五六九章 军中无派,千奇百怪 不是随便拉过来一个兵,随便派匹马就能胜任塘骑、斥候、信差的。 西北多风,动不动就黄沙漫天,目力不及身前三步之外。却又地广人稀,往往一两百里都不见一个村庄。 若是没有极为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以及强悍的自救能力,只是一场风就能丢了性命。 所以这个兵种极为强悍, 也非常稀罕,完全是拿钱和人命堆出来的。李松若未重新掌军,绝无权调派加急快马,更不敢随意打听他的行踪。 犯了那么大的错,差点便让西海毁于一旦,更是害他这个郎君被当街刺死,李松难逃其咎。 只是革了他的军职, 再未另行惩戒, 李承志已是格外开恩。本打算让李松好好的沉寂几年,磨励磨励再委以重任,却不想只是短短一年,他竟能东山再起? 更不可思议的是,竟从未有人予他提说过? 李承志稍一沉吟,便知李孝先为何这何这般怕他。 这其中定然有深层次的原因,李孝先如此讳莫如深,怕也只是一知半解,又怕自己问他,引起什么误会。 顿了顿,他又问道:“探马可曾提及,如今李松予何处?” 李孝严忙恭身道:“称是在表是县城恭迎郎君大驾!” “李时呢?” “在镇夷关!” “这两方可是同道而来?” “并不曾!” 李承志皱了皱眉头。 本是顺路,却未同道? 且两地相距不远, 也就五六十里,何需各派一路? 这才多久,西海就有派系之争了吗? 李承志沉思良久, 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你去忙吧!” 李孝严恭恭敬敬的应着, 又问道:“仆斗胆:若再有快马来探, 仆该如何回应?” “何需回应?” 李承志微微一笑:“来一个便扣一個,来一对便扣一双,孝先去办吧!” 扣人? 李孝严心中更是惶恐。 兄弟二人恭身告退,待出了毡帐,见四下无人,李孝严低声问道:“兄长,郎君何意?” “莫多问,以后更是提都不要提!” 李孝先低声斥道,“你我兄弟只记住一点便可:谨遵郎君之令,余者皆不足论……” 李孝严心中凌然,忙不迭的点着头。 …… 望月观风的道理还是有几分的。至夜半时分,月亮方一落山,天色便渐渐阴郁。刚过五更,就已看不到一颗星宿。 四野之处漆黑如墨,不见半丝光亮,就只营中星火点点,人声鼎沸,牛马长嘶。 军卒吃食自有后营供给,堪堪至五更三点, 便敲响了召令军卒领取朝食的绑子。 每队各出车一驾, 一辆装汤,一辆放饼。汤是肉粥,上面飘着厚厚的一层油花和肥肉,底下才是骨头与粟米粒。 制法很简单:牛羊宰杀后,拿盐淹渍、阴干,而后切块,便是盛夏也可保数月不坏。 饼也是粟米饼,制法也不难:大都是前夜扎营之时便开时蒸制,熟后晾凉切块,再发给兵卒。 若再加以肉脯阴干后磨成粉,便是加急口粮。若行军途中有条件就煮泡一下,便如昨日吃的便是这一种。 要没条件,那就和水生吞。 急行军或生火不便时大都如此,包括每兵每卒皆随身必备,但非战时不得偷食,不然若是被查到,不但兵卒受罚,伍、什长,队主,甚至旅帅都要受牵连。 看似简单,但予普通农户而言,一月都不见得能吃上一顿。这一营吃的之所以如此好,顿顿都有肉,一是此为骑营,自然优先供给。 二则是李松横扫杜仑部,虽留下了诸多后遗证,但也并非全无好处:光是抢掳的羊,就达五六百万。 不然就靠西海那才垦了一年,连耕收都未维持平衡的田地,李承志胆子再大也不敢冒然从关中偷运数万户民至西海…… 听到朝食的绑子声,李孝先也端来了吃食。看到帐中亮着灯,便知李承志早已起身。 叩了叩帐门,李聪将他迎了进去。看清是李孝先时,李承志悠然一叹:“你如今好歹也是一军之主,这般琐事,交由麾下便是,何需亲力亲为?” 李孝先笑嘻嘻的应着:“郎君以为是琐务,仆却甘之若饴,旁人更是求都求不来。便如李大,如今已为副帅,不照样予郎君端茶倒水,牵马拽鞍?” 李亮那是干习惯了。 李承志也知劝不住,索性坦然受之。 一瓮肉汤,一张软饼,两碟酱菜。与普通兵卒比也无甚出奇,不过是后营单独做出来的,胜在干净。 李孝先陪着他一起吃了一些,将将用罢,就听前营敲响了拔营鼓令。 李聪也早已备好了车驾,李承志方一登车,数十兵卒便拆起了营帐。前后也就一刻,之前佐大的车营便成了赤地。 昨夜便交待过,李孝严再不敢来打扰,听亲信秉报后营已然准备妥当,便下令启程。 行军依旧用的是战时条令:塘骑探路,甲骑开道,之后便是民户。 番和县民大都以养牧为生,家家都不缺车、马。再者大军来时就备了许多,是以并无徒行之民,行进速度不慢。 走了近十里,才隐见太阳露了头。但风也慢慢的大了起来,好在未起沙土,只是觉着有些凉而已。 李承志百无聊赖,掀起车帘朝骑马随行的李孝先招了招手:“上车!” 李孝先从善如流,三两下便登上了车。 本就为家臣,且起兵之处就是骨干,李孝先堪称心腹中的心腹,故而李承志也未绕弯子,而是开门见山:“李松是何时掌的兵?” 李孝先半丝都未犹豫:“仆也不知!” 他这般回应,倒是未出李承志的预料。 若是连情报系统都失去了掌控,已开始对他这个主上暗中欺瞒,李承志也别造反了,趁早隐名埋姓,找个地方安度晚年才是正紧。 李承志懒洋洋的往后一靠:“那就说些你知道的!” 李孝先郑重的点着头:“仆也是昨夜出帐,问过孝严才知道了一些:时叔似是与四叔不和。” 李承志眉头一纵:“为何!” “应是年前郎君传令至西海,命西海开春北迁之时,双方起过争执。孝严也只是事后听闻,知道的不多…… 谷綢 好似是四叔提议趁敦煌换将、群龙无首之际,欲取酒泉!就如如今这般,并不占地,只夺丁口、粮草、牲畜……因时叔不从,故尔起了嫌隙……” “连李时都坚决不从,那身为其主帅的李亮可想而知?如此一来,大伯便是意动,但也只能调动并无几分战力的新军,只能就此做罢。 但事后大伯应是觉的掣肘太多,因此才痛定思痛,启用李松掌兵,以求平衡。”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看来,随李松镇守表是的兵卒,应该也是新军吧?” 一牵扯到李始良,李孝先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再者他也确实不知详情如何,只能闭上嘴巴。 稍一思量,李承志便猜了个大概。 定然是如此了,若非大伯开口,李松能从哪里来的兵? 李始贤与李始良两兄弟远赴西海之时,李承志便授意二人,将西海军权一分为二。 凡旧部之兵,如骑营、胡营、火器营等,计有万余,皆归李亮辖属。 而后再由李始良筹备新军。 不然从关中运去的那般多的叛军、降军岂不是浪费? 也更不好安置。 但未料到,这一分军权,倒分出了问题来? 若非李松抗令不遵,覆灭杜仑部,哪有后面这些波折? 更是差点让李氏大业半道中殂,甚至害的李承志一命呜呼。 而常伴李承志左右的李亮感受最为深刻,更知李承志几乎九死一生,若非运气使然,便是侥幸逃得一命,估计也要被困在京中,蹉跎个三五年。 此时再看前年那一幕又要重演,他能忍着没有直接和李松起冲突,而是先让李时迂回,已然是相当成熟的表现了。 只此一点,李承志便知他没有看错人…… 至于李松的提议,若站在如今的角度上看,也不能算是错。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并非全是贬义。 局势千变万化,稍纵即逝。若是凡事都要秉呈于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李承志,得其首肯才能施行,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就如自去岁冬至眼下,西海之民有近一半都已迁到了浚稽山之北,却突逢惊变,又不得不迁回来。 更是一鼓做气,势如破竹一般直取东凉州。等于将李松想干的事情推迟了半年。 只因李承志也未料到,他的计划竟能执行的这般顺利,逼的高肇不得不反。 所以李松觉的趁西凉州刺史宋疑召入京中问责、新任敦煌镇将兼西凉州刺史元鸷还未履职、取酒泉郡并非难事。 算不得错,但从当时而言,李松难免有些贪心不足,顾小失大。 要知道,当时西海民已近九万户,丁口直逼五十万。能在数月之内将这些人安然迁至浚稽山北,都得将吃奶的力气使出来。 况且去岁柔然撤兵之时,李承志就已授意李亮,假扮柔然将酒泉郡抢了个七七八八。 之后新来的那几千民户,还是关中之战后从秦梁二州发配过来的一些老弱,故而近如鸡肋,意义不大。 李松之所以连这点便宜都不愿放过,用两个词就能概括:好战,贪心。 过于激进,见识也不足。 重用是不可能的,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至多也就是让他任个闲职,放在那里警示后人。 不然何以服众? 所以李松这兵权,还得褫夺一次。 不过这只是其次,让李承志警惕的是,军中已经有了各成派系的苗头。 伟人说过一句话,李承志深以为然:军中无派,千奇百怪。 不过他没想到出现在这么早? 这是必然现象,却也让李承志很是挠头:便是各成派系,这些派系首领也得是他说了算。 总不能尽是姓李的吧? 若真到那一步,李承志也就离被人杀死在睡梦之中不远了…… 他稍一轻索,又怅然一叹:“待至镇夷后,你就要着手筹备禁卫了,且将监察司也一并兼着,待外舅来后,我与他再行斟酌……” 李孝先本要拒绝,但听到“外舅”那一句,他才心下稍松,恭恭敬敬的应了下来。 “嗯,去吧,我稍静了静!” 李孝先应诺告退,李承志又拉开暗格,取出了厚厚的一沓文书。 上面小字密密麻麻,皆是炭笔写就。一看笔迹,便知是李顾志所书。 这是自他出京后,便开始起草的各部架构。 兵、政、民、工、学、商、农、牧等等,凡是他能想到的,多少都写了一些。 古代是古代,现代是现代,李承志自然还没蠢到拿来就用,反而大都沿用旧例,只是略作增改。 但如今只是构思,连框架都算不上,李承志甚至都不确定,他这一套最后能不能付诸于行动。 究其原因,还是识字的人太少,敢用的识字的人更少。 如今正是门阀世家当道的时代,李承志不想亲手弄出一个尾大不吊的怪胎出来。 一百年以后的杨二,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在他未到西海之前,就重用元魏旧官、门阀子弟。 也更是他为何对军中派系如此忌惮的原因所在。 但摊子越来越大,又有多少寒门庶族的子弟供他可用? 李承志沉思良久,在标有“学”字的那一页上重重的画了个圈。 …… 李孝严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因起身的早,再加车马足够,是以行军的速度很快。五十多里路,将将走了四个时辰。也就堪堪未时正(下午两点),前营就进了河西马场。 随即便是黄沙大作,就如天上下起了土雨,眼能所及之处不过两丈。 西海部曲已然在河西生活两年,对这一幕再是熟悉不过。而番和县民更是从小被吹到大,一见便知最多不过半刻时辰,必有黑风,且是连树都有可能吹折的那一种。 是以无论军民,无不胆战心惊,更是使出浑身解数。 待大风如崖头一般压来,车队堪堪进了马场…… 正文 第五六三章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枯草黄叶被卷入半空,像断了线的风筝,上下翻飞,倏然远去。 眼中几乎已不能视物,只听四野间尽是呜呜鬼叫的声音,信幡抽打着旗杆啪啪脆响, 就如牧人甩着长鞭。 无数的细沙碎石被风卷起,像是箭雨一般敲打着车厢。马儿吃痛鸣嘶,不安的刨着蹄。车夫缩在车轮底下死死的牵着缰…… 这一阵大风足足持续了两刻。 就如暴雨,来的凶猛,退的也急。就似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风突然就小了。 但转眼间,天上又漂起了淋漓细雨。和着弥漫在半空中的黄土, 等落在人身上就成了泥点子。 风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但不知雨会不会再大。李孝严连忙从车后跳出, 大声呼喝着各队驻营、扎帐,清点人数。 李承志也出了车厢,接过李孝先手中油伞,站在车辕上四处打量。 还好,只听声音就知道,民户虽惊却不乱,至少并未伤到人,也无人遗落,不然早就哭起来了。 幸亏李孝严见机的早,若再迟上半刻,未赶在大风来临之前进入牧寨,便是风吹不死人, 也定会有马被吹惊。 这等天气, 若迷失在野外,就只有等死。 果真是天危难测啊! 李承志感慨着, 又跳下马车,往牧场深处走去。 李孝先只是一个眼神,百骑甲士便悄无声息的围了过来。皆未骑马,只是牵马跟在李承志身后。 对于这种沙尘天气,最有效的就是下雨。也就片刻,雨滴便渐渐的由浊变清,能见度也高了起来。 看着一座连着一座,虽简陋低矮,却绵延不见天际的圈墙,并圈在其中,不时抖动雨水的牛、羊、马、骆驼等,李承志不由的高兴起来。 这就是足有百里宽广的河西马场,因山丹在汉时为汉阳县,所以又称汉阳马场。 自汉武帝起,这里便专为皇家养马,随着朝代更替,时盛时哀。 至元魏太武帝收复河西之后,马场时值巅峰之际,养马近有百万,年供战马近十万匹。 后元宏迁都洛阳,令太仆卿宇文福予京城之畔重建马场。河西予约九成马匹被迁到河南,汉阳马场才逐渐哀落。 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便是已不被朝廷所重视,但汉阳马场依旧养马十余万匹,年可驯供战马上万,骆驼两千余。 所以只要李承志愿意,每年都可练出四五千骑兵,或上上万马上步兵。 但这只是其次,因为只是李松从杜仑部抢来的战马,都足够他训装三到五万骑兵。 如今河西马场牧户才只千余,四季换牧之地加起来还不足汉阳马场的十分之一,却已牧养牛羊百万余。若是汉阳草原尽复收归,再迁来足够的牧户,岂不是可牧牛羊近千万, 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都及不上吃饱肚子大。所以现阶段最让李承志看重的,是这宽广足有五六百里,足可养活数十万子弟的汉阳大草原。 但困难也不是没有。 如今的汉阳草原虽属魏境,但足有过半已被吐谷浑侵占,要想收回,肯定是要打几仗的。 而且必要等到朝廷与高肇打的不可开交,甚至关中已生乱相,无瑕顾及河西之时,趁机占了张掖与武威两郡之后,才能着手筹划。 不然只是近千里长的补给线,就是一笔巨大的负担…… 李承志不急不徐的沿着几座圏栏看了看。经过一冬,牲畜大都有些掉膘,不过只是毛色不太鲜亮,并非瘦骨嶙峋。 再看牧户,虽有些脏乱,但面色红爽,体格健壮,穿戴整齐,并不似缺衣少食的模样。 只此两点,便知宇文元庆这个典牧都尉还是很称职的。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转起了脑筋:与其任人唯亲,派一群生手来管理马场,倒不如遣一二心腹,再想办法收服宇文元庆,令其佐助? 但其父为九卿之一,兼中护军的宇文福,这是标准的官二代。怕是画再大的饼,许再多的利益也不能令其归心。 所以很难让宇文元庆尽心尽力,还要防备其逃脱,不能让他跑到洛阳告发。 有点难,但事在人为,并非没有办法…… 心中转着念头,听到马蹄疾驰,李承志下意识的转过了头。 是李聪,好似有事秉报,正与李孝先低声说着话。 看李承南停下脚步,二人快步走来,李聪附在李承志耳边低声说道:“郎君,四叔来了!” 李松? 他怎么知道自己已到了马场,还来的这般及时? 稍一转念,李承志就猜到了原因。 虎死雄风在,若非自己下令,谁敢扣押李松派出的探马? 莫说李孝严,便是李亮都不行。 如此,李松自然猜到自己定然在李孝严的营中。 “何时到的?” “就两刻前!” 两刻前,应该是大风稍歇,刚刚起雨之时。 那狂风大作之时,李松又在何处? 想必是早就到了,且比李孝严的前营来的都要早。不过猜到自己必会予马场暂驻,故而李松硬是在马场外等了许久,等自己入寨后才来求见。 何必呢? 李承志微叹一口气,翻身上了马背:“回!” 只是闲庭信步,走马观花,李承志也就走出了百余丈,是以须臾便至。 车阵已然立好,营帐也已扎好。李承志到时,李松正在偏帐之中拿着一块帛巾擦脸。 看着那被雨水淋的锃亮,并隐见划痕的铁甲,李承志便知自己没有猜错。 若非身处野地,何至于甲胄都被风卷着沙石蹭出了印痕? 听到身后有动静,李松下意识的转过身,待看清是李承志时,竟打了个激灵。 随即双膝一弯,已跪到了一半却又猝然惊觉,硬生生的挺了起来。 谷哞 李承志不至一次说过,李松姓李,不姓跪。 他飞快的抹了一把脸,闷闷的唤了一声:“郎君!” 李承志嗯了一声,径直走进帐中,随便挑了口箱子坐了下来。 一看就知是有话要说,李孝先极有眼色的退了下去,又嘱咐着李聪搬来炭炉并换洗的衣衫。 李承志一直撑着伞,内衣还算干爽,只是解下了甲胄。但李松却已从里到外湿了个通透。 李承志指了指衣裳:“换上吧!” 只这一句,李松的眼眶便倏的一红。但他深知李承志秉性,便是心中滚烫如火,激动难耐,却不敢说半句谢恩的话。只是手脚麻利的解着甲,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衣裳。 “既然早就到了,为何不进来,却要在场外苦等?” 李松低着头:“仆不敢!” “有何不敢的?” 李承志悠悠一叹,“比这更大胆的事情,你不也照样做过了?” 他的语气极为轻柔,面色也很是平和,但听到李松耳中,却如晴天霹雳。 如铁塔般的身躯猛的一震,只觉一瞬间,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已被抽空,李松不由自主的就跪了下来。 李承志再未斥他腿软,只因他知道,不是李松想跪,而是已然站不住了。 “仆……难辞其咎……” 李松哽咽着,眼泪就如洪水断堤一般流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次贪心之举,竟给李承志惹来的天一般大的祸患? 若非他急攻冒进,灭了杜仑部,世人焉知西海竟藏有如此雄兵? 便是此次,李松将神罚一般的雷器显于世间,使元英与高肇直接将西海遗部与李承志联系了起来。 若不然,何来高肇的祸水东引,何来元英的当街行刺,何来太后、朝中诸公,并高肇步步紧逼? 若非李承志运气好,若非李睿舍命相救,哪还有如今活蹦乱跳的李承志? 若非李承志运筹帷幄,费尽心机,逼得高肇不得不反,逼得朝廷不得不做罢派重兵巡查西境的计划,如今的李氏部曲并近十万户子民已然疲于奔命,流亡于浚稽山之北。 接到李承志遇刺、并朝廷欲派重兵巡查西海的消息时,他才知一时莽撞差点害死李承志,更差点使李氏苦心积虑经营两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而如今,李松更知李承志为何不让他再掌军权。 看李亮、李时等人对他的态度就知道了,只那一次,他已威信尽失。若再赖着军权不放,只会适得其反,引起军中内讧。 这近一年来,李松不止一次动过自裁谢罪的念头。但每次蠢蠢欲动之时,都会想到李彰、李显。 若郎君不信他,只是在假仁假义,就不会令李显掌部营,更不会令李彰独掌李氏最为机密的火器营。 之所以留他性命,便是想让他赎罪,并警醒他人…… “仆……仆此来,只求郎君,允仆辞去卫帅之职,只负民务既可!” “哈哈……我还以为你便是不会寻死觅活,也定会请罪辞职,解甲归田……还算不错,没蠢到家!” 李松重重的一头磕了下去:“仆深知罪孽深重,便是死一万次也难赎罪责。只有以苟残之性命,报郎君之恩……但大郎(李始良)严令,仆不得不遵从,只能行权宜之计……” 他说的含糊,但李承志早有预料。 无非便是因李时顶撞李松之事,使李始良惊疑李亮羽翼渐丰,恐其成为李松第二,有尾大不掉之嫌。所以才将李松重新扶持起来,意欲让叔侄二人相互抗衡。 算不得错,只因那时李始良压根未料到李承志会回到西海。 如今换成李承志坐镇西海,便是再来十个李松和李亮绑在一起,也及不上他予李氏部曲中十分之一的威信,自然无此忧虑。 “难得,你竟也有开窍的时候?就当是立個标杆,时时警醒予他人,以后就掌负民务吧……起来吧!” 李承志意兴阑珊的挥着手,又问道,“如今西海如何?” “民户已尽皆内迁,大郎携牧户五万余,战兵两营,新卒一万坐镇西海。皇甫让与李时坐镇镇夷关,仆坐镇表是,各领新军两营,民两万户……” “三地民生如何?” “因这半年来来回奔波,劳苦不堪,且多有伤病,故而民怨渐大,屡有民户叛逃,但皆已追回……” 瞅了瞅李承志的脸色,好似并无发怒的迹像,李松又秉道,“胡汉均有,合近万余,大郎严令只诛首恶,但授首者也已近千……” 听到这里,李承志的眉头才稍稍的皱了一下。 一年以前,西海民不过一万五千户,但战兵就足有五千。便是强压,看管这一万五千民户也绰绰有余。 而且李氏家风渊源,虽不会牧民,但家臣大都识字,明白道理,更是敬李承志为神邸一般,言听计从,并无苛刻盘剥之举。 再者粮草充足,居所无忧,比发派到敦煌充为军奴不知幸运了多少倍,是以民户少有逃脱之举。 但到去岁秋,运至西海的罪军、罪名足有五六万户,再加从杜仑部抢掳来的妇幼老弱,民户与丁口足足培加了五倍。 管十万人和管五十万人,根本是两个概念。以区区数百家臣、五千战兵,即便一个分成三瓣使,也不够用。 权宜之计也只能是以民治民,也就给了居心叵测之辈以可乘之机。 恰至得到李承志急令,要举族迁出西海。而刚迁了一半,又要迁回? 这一来一去,何止奔波千里。自然民怨四起,悲声截道。有心之流自是不会放过此等良机,定会煽风点火,暗中撺掇,而后趁机逃脱。 这一点李承志早料到了,也早提醒过李始良与李亮,更做了诸般防备。 便如陈仓之战方歇之时,李承志就已暗授李亮,将秦梁二州的万余叛军就地收编,编为新军。 也就是之后随李承志北上,过薄骨律后由李亮带由西海的那一卫运粮兵。为的就是应付这样的乱局。 但他没料到的,做了这么多防备,叛逃的民户竟还有如此之多,竟达万余? 李承志心中一动,肃声问道:“都是何人做恶?” 李松暗叹了一口气:“大都为门阀、士族子弟,且多为罪官!” 呵呵…… 李承志差点冷笑出声。 就知道这些王八不会死心…… 正文 第五七一章 撤出六镇 后世有句名言,叫做“屁股决定脑袋”,放在南北朝时期尤为贴切。 凡读书人,无论出身门阀、世家、寒门、庶族,无不以光宗耀祖、光大门楣为毕生之已任。 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菲。这跟后世谁都想赚大钱,谁都想过好日子是同样的道理。 但仗着读过几本书, 识得几个字,却蛊惑劳苦大众为踏脚石,成为纂取利益的牺牲品,这就很过份了。 关键是就算成功了,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却跟劳苦大众没一丁点的关系。反倒极尽压榨剥削, 像对待畜生一样, 恨不得连骨头都榨出油来。 都不用举太多的例子,看看二战之前的印度就知道了。所以李承志对门阀这种畸形怪胎才发自心底的厌恶, 虽然他现阶断也是其中的一员。 但李承志从来都未想过利用门阀达到什么目的,不然他之前仗着元恪的宠信,早就与关中门阀,山东士族打成一片了。 包括现在同样有机会:只需趁着朝廷焦头烂额,与关中门阀狼狈为奸,有很大的可能让关中成为听调不听宣的法外之地。 但之后呢? 以李承志的性情,便是不会像杨二一样的下场,但也绝对会闹的一地鸡毛。 所以,索性从一开始就割裂的干干净净。 这也是李承志为何防备门阀世族如防贼一般…… 李承志露出了久违的冷笑:“还是杀的少了!” 李松暗暗心惊,也极为不解:郎君看似严厉,实则温恭。但为何独独对世族如此苛刻? 就如此时之西海,若非李承志严令凡郡望出身不得领军、不得为政务主官,便是偶有乱相,也绝不会呈星火燎原之势。 再者,若没了读书人, 还如何牧民, 如何治理天下? “并不是就只有门阀世家才出读书人, 况且我也并非要一棒子全部打死!” 李承志气定神闲的说道,“只是想让世人知道,王候将相,宁有种乎?人也绝无三六九等,若是欺压太甚,大不了拼了这条命,来个渔死网破……” 李松心里微跳,总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兴风做浪,混水摸钱,这未尝不是蛊惑人心的好借口。就如秦之陈胜、吴广,便是凭这一句,敲响了大秦帝国的丧钟。 但若是夺了天下,郎君还敢如此妄言,怕是再无无安宁之日。 “怕什么?你以为人人都有造反做皇帝的胆量?凡贫寒庶民,图的无非只是食可果腹,衣能蔽体。只要这天下安定,安居乐业,谁愿意提前脑袋造反?” 李承志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放心, 乱不起来!” 李松唯唯应诺,但总觉的心里不踏实。 如今还是门阀称雄、世家当道年代。不论南北,便是皇族也要依仗士族才能坐稳这天下,郎君非要反其道而行? 余者皆不论,若是真等群雄逐鹿,图谋天下那一日,李氏岂不成了举世之公敌? 便是郎君悲天悯人,不愿百姓再受门阀豪强欺压,也该虚于委蛇,徐徐图之才对。为何这般早就要亮明车马,划清界限? 猜不出李承志心中所谋,李松也不敢过多置喙。 待李聪送来酒菜,李承志又唤来了李孝先与李孝严。而不知不觉之间,李松就喝了个酩酊大醉,更是哭的一踏糊涂。 李承志自然知道他是肺腑之言,更知李松并无二心,虽有过错,但皆是秉呈初心,全心全意的为李氏,为他这个郎君考虑。 不然李松惹来如此滔天大祸,李承志又怎会只是将他解卸兵权? 但李承志更知道,做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绝不能只论亲疏,只看本心。 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太多太多了。 不然他何至于差一些就让李松害死? …… 雨虽不大,却足足下了一日一夜,快到第二日正午时分才停。李承志索性让李孝严又休整了半日。 待半夜之时,天才见晴。依旧如昨日一般,后营三更造饭,五更喂马。天色方亮,便举军拔营。 趁这在马场休整的这一日半,李承志顺便让李孝先与李孝严将民户重新打乱编营。 每十户为一队,派两名兵卒管理,合十队为一营,然后再派一什令兵,共派兵三什。 此举一来易于看管监押,以防民户逃脱,二为方便传讯联络,督促行军。 毕竟车马极多,车队绵延足有十数里。若逢变故,且只靠快马传讯,来去至少要一個时辰往上。所以用哨令联络最为迅捷。 如此一来,行军速度又快了许多,至日落西山之际,就已到了近百里外的张掖郡城。 张掖郡辖三县,民只两千余户,已予数日前就押回镇夷,想必早到了。 如今城中就只一千驻军,一为中转百姓、粮草,二为防备吐谷浑或敦煌镇突袭。 到了城下,看到恭恭敬敬立于城门之外的那两道身影,李承志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既然李松能猜到除了他这个郎君,再无人敢扣押探但他行踪的信使,李时自然也能猜到。 李时猜到了,李始良自然也就知道了。 站在门口的便是李时,并李始良的从内侄任光。 李始良是诈死逃循至西海,亲眷之中也就夫人与长子李承先知悉详情,自然不可能带一个内侄过来。 这任光不过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 任氏自秦汉之时就乃陇西郡望,如今子弟虽多为郡吏县佐,已不敢称门阀世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也还是豪强之流。 陇西太守崔祖螭起事,任氏举族附逆,结果便被李承志来了个一锅端,凡族人、子弟尽皆掳到了河西。 李始良初来乍到,无人可用,只能任人唯亲,任光便是如此。 李承志自然认不得他,但前夜李松特意讲过,所以便留了些印像。此时再听任光自报家门,他稍一思索便对上了号。 “是无晦兄吧,有礼了!” 即为李始良心腹,任光自然知道李承志为何人。听李承志呼他名号,任光受宠若惊,连连做揖。 李承志微一点头,又将目光挪到李时身上,脸色顿时一沉:“你是没事做了?” 李时竟一点都不怕,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才红着眼睛爬了起来:“郎君受苦了!” 谷堭 一别一年,已是物是人非。与大战关中时的龙精虎猛,精神抖搂相比,李时苍桑了许多,仿佛老了好几岁。 李承志心中感慨,也不愿于众人面前斥责于他,只是冷哼了一声,便径直进了城。 李孝严早就派了快马提前传讯,是以城中早已准备妥当。不但将郡衙清扫的一尘不染,以供李承志暂住。更是为上千民户准备了居所和饭食。 刚一入衙,李承志传唤来李聪:“速派人予镇夷并西海传讯:各部应以军务、民务为重,各司其责便是,再勿半路奏迎。” 话音方落,李时便眨巴着眼睛:“以仆猜测,皇甫应是到半路上了,最多子夜就到……” 真是闲的? 李承志暗暗腹诽,又交待道:“若见了皇甫,便让他来见我!” 去岁春,李承志自北镇回返京城之际,便令皇甫回了西海,助李亮掌军。 除此外,皇甫还负责西海至六镇、京城两道的情报并驿站系统。 所以李承志很清楚,皇甫并不似李松与李时一般,只是专程为迎接他而来,十之八情是来秉报军情的。 所也确实很想知道,如今的高肇又如何了。 有任光在,他不好对李时表现的太过亲近,只是邀二人予堂中问话。 也未再备晚宴,更是连酒水都无一杯,反倒将李时一顿臭骂。 看到李承志骂的越凶,李时嘴就咧的越大,牙跟都呲了出来,任光一头雾水。 他佐助李始良有近一年,对李氏诸部首领也算了解了一些。知道李时虽为李承志之亲信,但比起李亮,李睿李总兄弟,还是要差着一些。 况且李时不学无术,不通文墨,才智平平,故而难堪大用。再加多时未见,李承志这般斥责,不应该是惶恐失措,坐卧不安才对么。 为何李时越是挨骂,反倒越是高兴? 他哪里能知道,李承志驭下之道迥于常人,越是亲信,越是没什么好脸色。 不然李松也不会看到李承志和颜悦色,丝毫不问他罪责之时,反倒吓的冷汁直流。 训了一阵,李承志将李时撵走,又客客气气的将任光送出衙堂。 “某与任兄一见如故,本该把酒言欢。但军务繁忙,就只能怠慢了。待回到镇夷,你我再叙旧也不迟……” 任光连称不敢。 李承志虽客气,但言行举止无不透着几丝疏远感。直到此时,任光才回过了些味,知道李时为何那般喜欢被骂了。 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常言交浅言深,君子所戒。如果甫一初逢,李承志便对他亲热有加,任光反倒不习惯了…… 这二人刚走,皇甫让就到了。 算算时间,也不算奇怪。 连远在西海的李始良都已得讯,皇甫镇守镇夷,离的更近。 毕竟是外姓,相比李松、李时,皇甫让要含蓄的多。问好,作揖,要板一眼,做足了礼数。 李承志有些不耐烦,肃声问道:“如今的高肇如何了?” “正予金明以逸待劳,等候朝廷大军!朝廷则征发大军十万,拜奚康生为帅。但不知为何,大军过河(黄河)之后,奚康生便兵分两路,只是阵兵于豳州与离石,便再无寸进,已近半月之久……” 还能为何? 莫看号称十万,奚康生手中能有五万大军就顶天了。再加高肇有火油为倚仗,朝廷深知兵力不足,无必胜之把握,还需从关中、河东等州郡召集兵马,征发粮草,所以暂时只能按兵不动。 高肇自然也知朝廷此时正值外强中干之际,就看他有没有胆量敢先下手为强。 李承志至少有七成把握敢断定,只要高肇敢迈出这一步,就能抢占先机。之后十有七八能压着朝廷打…… 他稍一沉吟,又问道:“肆、恒、定、瀛等州如何?” “约一月前,定州城被僧贼攻破,定州刺史崔延伯仓惶而逃,后朝廷急令,任其为副帅,命其辗转至离石领兵,以助奚康生讨逆……” 哈哈……李承志顿时就乐了。 看吧,就算是举世名将,若是手中无兵,也是无能为力。 这更定验证了李承志之前的猜想:这数州之僧乱,皆为高肇之手笔。不然为何早不攻,晚不攻,恰至高氏起兵之时,就攻破了定州城? 如此一来,自薄骨律以东,太行山经北,已尽皆落入高氏之手。 嗯,不对? 夏、朔、恒、燕等州以北便是北镇,若只算数量,六镇近有大魏三成之兵。高肇就不怕元怿与奚康生前后夹击,将他包了饺子? 他眉头猛的一皱:“六镇如何,李丰可有消息传来?” 皇甫让想了想:“李丰只提了一句,就只八个字:河清海晏,风平浪静!” 扯淡! 也不看看高肇与柔然对阵之际,元怿将六镇搜刮到了何等地步? 若非怕六镇生乱,朝廷怎会拆东墙补西墙,为救六镇之急,强行盘剥恒、肆等州? 也就更不可能激起民乱,给高肇以可趁之机,使这几州如星火燎原,于短短大半年之间,便有数十万饥饥民从逆。 如今这几州皆已为僧逆攻陷,与落入高肇之手并无区别,且粮道已断,朝廷无法赈济,怎么也该轮到六镇之民做乱才对。 不然高肇何必费尽心机,做这么大一个局? 之所以还没乱,要么是高肇一心求战,想与奚康生先见个高低,怕分散精力,更怕扰乱后方,所以缓了一缓。 要么就是他憋着大招,准备给朝廷致命一击。 试想,正值奚康生与高肇鏖战之际,再突闻北镇大乱,太后并一众朝廷会是如何反应? 怕是用“天塌下来”都不足以形容。 但不论哪一种原因,估计都要快了。 李承志眉头一皱:“速速知会李丰,尽快撤出六镇,有多快撤多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正文 第五七二章 王图霸业,指日可待 皇甫让似是难以置信:“郞君之意,是一个不留,皆撤回河西?” 自从李丰并李孝先烧了夏州大营,将高猛数十万石粮烧成一把灰之后,西海细作当即就撤出了夏、朔等州。 之后未出半月,李丰又接到了李承志的急令,命所有暗谍尽数撤回六镇。 而如今, 竟又要撤回河西? 如此一来,黄河以北就再无一个暗谍,西海就如聋子瞎子一般,再不会得到半丝消息。 “对,一个不留!” 李承志重重的点着头,“吃了那么大的亏, 高肇怎可能不涨教训?你信不信,如今的高氏爪牙定在恒、燕等州大肆搜捕我李氏暗间? 高肇费了多少心机,才有如今之局面?如今将乱在即,他定会在发动之前竭尽全力于六镇搜捕,以免重蹈夏州之覆辙。为免死伤惨重,也更为避免的我西海之底细泄露于敌,还是尽早撤出来吧……” 在所有兵种之中,骑兵最为难练,特别是骑兵中的斥候。但李承志认为,训练一个合格的暗谍、细作,比斥候要难十倍都不止。 正因为精贵,所以才要珍惜,更要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如今的六镇之局势对李承志而来显而易见,就么就如恒、燕等州,落入高肇之手。要么就如历史原本的轨迹一般, 彻底乱成一锅粥。 所以已无必要处心积虑的探查实情,还不如等彻底乱起来之后,再看能不能钻点空子。 况且这一部分人手撤回来之后, 李承志还有大用…… 他稍稍一顿,又怅然叹道:“至于父亲、大兄并三弟, 暂时应无性命之忧。待大局稍定之后, 再做计较吧……” 皇甫让身躯微震,看了看李承志温和但又坚定的目光,欲言又止。 如今李丰并麾下滞留六镇,并不仅仅是为了探听消息,而是为了李始贤、李承宏并李承学。 无论是皇甫让还是李丰,都知若想予龙潭虎穴之中救出李始贤父子,无疑予痴人说梦。 而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做与不做又是另一回事,哪怕会死好多人。 但他也却没想到,李承志会直接点破,更会令李丰立刻撤出六镇。 一时间,皇甫让五味陈杂,终是低下了头:“仆稍会便予李丰传令!” “嗯,让他尽快回来,莫要耽搁。另外告之予他,最多一月,我就会重新厘定职务、官阶,若到时他还未至,那就干一辈子的军主吧!” 皇甫让猛的一喜:“仆一定予他讲明利害!” 不怪他这么高兴,只因至如今, 李氏上下依旧沿用泾州起兵时的职级。官职最高的李亮也才是副帅,且界限模糊不清,不知该领多少兵才合适。 再往下,便是军主一级。如李丰、皇甫让、李时都是这个级别。 李松原本也是副帅,但被解除兵权之后,职级自然也就被剥夺了。 至于李始良,只是暂代李承志主事,算不得数。 以皇甫让估计,如今举西海已近四万兵,便是再少,也该有十位左右类比卫将的军职。而遍数李氏上下,怎么也该有他与李丰一席一位。 皇甫让心中欣喜不已,耐心等着李承志亲笔书写急令,而后就连夜回了镇夷。 他如此心急,并非是即将升官,而是对李承志的话深信不疑。 李丰再不撤,怕是会死在六镇…… …… 就如这般,白日走,夜里停,又过了两天,便到了镇夷。 偌大的关城,修的足有五丈高,哪还有两年前残垣断壁,破败不堪的模样? 而沿着合黎山,已筑起了一道近丈高的关墙。一里一烽,五里一墩。只数烽台,也知至少修出去了十数里。 而凡目能所及之处,尽是民户居所。就如无数瓣的鲜花怒放,窝棚围着关城,一座挨着一座,竟似望不到尽头。 关下便是弱水河谷,崖壁被修的光滑如镜。 仿佛拿尺子量过,左右各有一排地洞,排成整整齐齐的两道线,延绵数里。 再往北看,合黎山下营帐无数,就如数不清的白蚂蚁,又密又集。 翻过山梁,便是已屯垦两年的粮田。田中禾苗虽不壮,但至少已长满了整块田地,鲜有如癣一般的空余。 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弱,似是在锄草。 而远处,一道道黑烟而起,直冲云宵。粗粗一数,竟有七八股之多。 沿山下的阔道中,车队排着长龙,往黑烟之处行进。 李承志自然之处,冒烟之处便是矿场,那车队之中所载之物,自然就是予三十里之东采出的矿沙。 站在关城之上,李承志感慨万千。 便是他看到这般光景,也如奇迹一般。但凡再换個人来,谁敢想像两年以前,这里还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 扪心自问,就算换成是他,能不能在短短两年内,将镇夷经营成这等景像? 更何况翻过合黎山,还有宽广足有数百里的西海牧场? 皇甫让往前一步,凑近李承志身侧:“前年初冬,接到郎君急报,四兄便征昭丁壮,修整河壁、河滩,凿挖山洞、窝坑。同时发动妇弱,织毡缝帐。 至去年五六月间,陆续有罪军、流民运来之时,皆有所居之处。五万余户皆未在西海冻伤一家,病死一口…… 而后四兄又助怀仁公(李始良)分编民户、丁壮,于寒冬来临之际,在沿河两岸垦田近万顷,修渠足千里……又将红山矿场扩大了一倍有余,并沿合黎山,各修烽墙五十里……” “我知道了!”李承志轻声打断道。 便是皇甫让不说,李承志也心知肚明:眼前有此景像,李松功高至伟。 如今的西海,比他想像之中的还要完美。 若非如此,李松犯了那般大的错,他怎可能将其轻拿轻放?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不可能犯一次错,就将人一棍子打死,再不给改正错误的机会。 况且严格来论,李松是无心之举,并非十恶不赦。而做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能单单以结果论罪,还要顾及其他。 就如此时的皇甫让。 与其他李氏仆臣相比,无论是领军、布阵、征伐,还是驭下,皇甫让的能力并不比李松差 谷滬 而相较于沉稳,冷静,皇甫让也不弱于李亮。 更难能可贵的是,皇甫让非常清醒,行事极有分寸。 他从来都不会仗着李承志的看重与信任,便扬扬自得。更不会凭着能力强,功劳多,就指手划脚,吏或是擅做主张。 且并非事事都唯唯诺诺,反而极有见解与主张。与他相比,李丰都要差许多。 不过是出于私心,所以建立商会、驿站,并组建暗谍暗谍组织之时,李承志才会以李丰为主,皇甫让为辅。 而这样一个极能拎的清的人,按常理对李松之事该是万般忌讳,避如蛇蝎才对,但皇甫让偏偏就予此时说出了这么一番言论,其意不言自喻:李松功高劳苦,德高望重,还望郎君三思…… 皇甫让这是怕自己秋后算帐,寒了其他人的心? 李承志不由的叹了一口气。 往日之因,今日之果,看来他狡诈多疑的形像,早已深入人心。 不怪皇甫让如此,委实是当初的李承志自信心严重不足。所以才会在李松率军循往河西之时,堂而皇之的让李亮、皇甫等人监视、制衡李松…… 但李承志并不后悔。 御下之道,恩威并重,若非他有预料,李松绝对不止阳奉阳违,逼着他造反这一步。 看他建言李始良,趁朝廷换将之际抢掳西凉州就知道,李松的野心怕是已经膨胀到连李承志都心惊的地步。 所以,只要李松转不过这个变,李承志就不会让他领一个兵…… 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放心,我再是不智,也还未到自掘根基的程度……” 皇甫让讪讪一笑,暗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猛的一松,才知甲衬下的中衣竟都已被冷汁湿透。 刚才这番话,他已想了大半年。而自从知道李承志假死脱身,欲往西海主持大局之时,皇甫让更是辗转难眠,寝安难安。 李松纵有万般不对,但这两年来,他就如定海神针,使西海从无到有。 只凭这一点,军中也罢,民中也罢,对李松钦佩有加,感恩戴德之辈大有人在。 所以便是要罚,更或是杀,也绝不该是现在。至少也该等个一两年,待李承志掌控大局,待李松的影响微乎其微之时,也行计较也不迟。 皇甫让痛定思痛,以为大好局面不能因为一时得失而毁于一旦。故而最终还是勇气战胜了理智,才有今日这一幕。 他正准备岔开话题,好缓解一下凝重的气氛,又听远处传来了一声哨响。 凝目看去,只见一队甲骑自山北而来,一杆佑大的番旗迎风飘展,旗上乡着一个墨黑的“李”字,分外醒目。 “应是怀仁公……想必得知郎君已至镇夷,特来……会晤……” 说到“会晤”两个字时,皇甫让下意识的一顿。 他本来想说“拜见”,但直觉不妥,所以才改了口。 “都已让任光转告予伯父,我不日就会往西海,他又何必奔波,急行这数百里?” 李承志边往城下走,边叹着气,“随我下楼迎接!” 皇甫让恭身应诺,心中却不以为然。 于整个西海而言,李松功高劳苦不假,德高望重也非虚言。但予深知底理的李氏仆臣、泾州旧部而言,李承志才是定海神针。 李松若真是天纵其才,为何以往无任何声名,沉寂四载有余,才一鸣惊人? 只因李承志事无巨细,事事处处都有安排,李松更是一丝不苟,兢兢业业,才有西海今日之景像。 若无李承志,何来的纵横西海的四千战兵? 若无李承志,何人能知河西竟有这般广袤千里、可垦田无数,水草肥美的宝地? 若非李承志,李氏何来冶金锻甲、配制火器的秘方,又有何人能知,埋于合黎山下的铁矿、悬黎宝珠? 若无李承志,也就更无这两年辗转运来河西的诸多粮草,并近十万民户…… 就如做菜,李承志运来了食材、锅灶,甚至架起了火,配好了调料,并将诸步烹制之法列了个详尽,李松只需照着做就行了。 孰高孰低,一眼便知…… 是以越是清楚西海如何从无到有的过程之人,越是对李承志敬重,甚至是畏惧。 李始仆臣、泾州旧部如此,李始贤、李始良二兄弟亦如此。 所以,即便李承志依旧以为李始良是大伯,是长辈,但李始良绝对已经不敢这么想了。 果不其然,看到立于城门之下,银丝随风飘舞那道身影,足还离着数十步,李始良就靳停了战马。而后翻身下鞍,急步走了过来。 李承志笑吟吟的迎了上去,但距丈余之时,李始良就已驻足,而后往下一揖。 心知李始良之意,但众目睽睽之下,李承志哪会让他拜下去。他往前两步,双臂一横,就将李始良稳稳的托了起来。 “伯父何需如此?” 李始良一声长叹,看着眼前这张俊美非凡的脸,既是佩服,又是感慨,甚至有些怀疑。 若非与二郞足有七八分相像,他都怀疑这是不是李家的种? 随李始贤初到西海之时,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一百年前于西凉建国,坐拥敦煌、沙州、酒泉数郡的陇西李氏,有无今日之光景? 而这一切,只是李承志于两年之间便有无到有,且仅仅只是开端。 李氏之王图霸业,指日可待…… 一想到这里,李始良就止不住的兴奋,仿佛浑身的毛孔都在颤抖。 莫说做揖,那怕跪下给李承志磕头,他也甘之若饴…… 拜已是拜不下去了,但李承志总不能把他的嘴也封住吧? “主臣有别,万不可与长幼混为一谈,怀仁拜你,天经地义……” 李承志微微一顿,温声笑道:“伯父之心意,承志明白,但时机未到……” 说着话,他便攀着李始良的手臂往城内走去:“城外风大,待入城后与大伯叙旧也不迟!” 正文 第五七三章 坐镇幕后 李始良自然知道,李承志言之“时机未到”所谓何意。 毕竟予趄廷而言,他已是“死人”,故而暂时还要深居浅出,滔光养晦。 不然也就不会让李亮假扮柔然,抢掳河西,而是趁此良机, 攻城掠地才对。 几句寒喧,亲信退散,堂中就只李始良与李承志二人。李聪立在门外,皇甫让,李时,李孝先皆未走远, 皆守在阶下,随时听候召唤。 并非李承志有意安排, 而是自城外下马,到进入关衙,这短短的百来步,李始良一直都似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都是心思灵巧之辈,哪能看不出李始良连这短短的半刻都已不愿等,可见有多急? 李聪刚一合上堂门,李始良就迫不及待的问道:“二弟如何?” 就知道他会问这个。 李承志暗暗一叹:“暂且不知!” “那你意欲如何搭救?” 沉默了好一阵,李承志才悠悠回道:“我已传令,命李丰率部撤回……” 李始良的眼帘往下一垂,好似在琢磨李承志这句话的隐意。而若观面色,一如往常。但看他双拳紧握,胡须微微颤动, 便知他绝非表面这般冷静。 “大伯放心,我绝非不救, 而是良机未到!” 李始良心知李承志必有考量, 也清楚李承志之心性,绝非为成大事,而置亲情于不顾之人。 但他总觉心中没底。 不是怀疑李承志的秉性,而是事无绝对,焉能事事处处都能如意? 他是怕李承志的预料和计划可能会出现偏差…… 李始良很有分寸,绝不会以长辈自居。但心中委实没底,所以不知该如何措词,才不会让李承志误会。 正当为难之时,李承志去拉过了一张地图。 这是河西—大碛—六镇的舆图,是他半月前到了张掖,与李亮会师之后画的。 一部分出自李松前年冬季出兵,去年春撤兵,两经沃野、大碛,至河西时所堪。 剩下的一部分,则是李亮予去年自薄骨律撤往西海之时堪舆。 李承志只是临阵磨枪,仓促间予这二人教授了些堪舆地理的方法,所以地图并不是很精准。 但比起朝廷所用的舆图,不知强了多少。 他伸出手指,点在沃野镇与西海之间的南床山:“李丰撤回西海之后,我就会令他独领一卫,以柔然之名议镇守此处!” 我问你怎么救李二郎, 你怎又扯到了让李丰领兵? 李始良心中狐疑, 顺着李承志的手指往图上一看,心中一中。 南床山之下,就是比干城,为六镇防御柔然之要冲。若失了比干城,敌军便可取高阙关,经金壕河谷长驱直入,入沃野腹心。 但这和救李二郎有何干系? 一看但知李始良还未转过弯来,李承志低声解释道: “若我所料不差,六镇将乱在即。而十有八九,高肇会趁此良机火中取粟。就如我等抢掳河西一般,高肇所图一则为兵,二则为民,三则为免腹背受敌,去后顾之忧,四则使朝廷如雪上加霜,首尾难顾…… 我令李丰阵兵于此,意在混水摸鱼,一与高肇抢夺民户、兵员,二则使高肇投鼠忌器,也好让他明白:高氏予我李氏而言,就如土鸡瓦狗……” 李始良终于知道,李承志想干什么了:西海越是强硬,高肇反倒越是不敢将李始贤父子如何。 但他不喜反惊:“你如此紧逼,固然可保全二郎并你兄弟性命,但逼迫过甚,难保不会使高肇狗急跳墙,复降于朝廷?” 高肇复降于朝廷,哪有那么容易? 李承志笑了笑:“叛旗但举,便如离弦之箭,万无回头之理。所以伯父放心,若真到走投无路那一日,高肇便是降我李氏,也绝不会降于朝廷……” 李始良蠕动了一下嘴唇,话到了舌下,又被他咽了下去。 也怪他关心则乱,情急间竟未想到这般浅显的道理。 高肇即为重臣,又是外威。猝然反叛,令朝廷何等的惊慌失措? 便是最终平叛,但不论何种原因,高肇并高猛、高植等首恶也绝无幸免之理。 不然若不以儆效尤,岂不是人人都可效仿? 所以高肇很清楚,一旦反叛,不是元魏灭国,便是他高氏灭族。故而降谁,他都不可能再降朝廷…… 李始良徐徐的吐了一口气:“我只以为,高肇掳你父兄,只为逼我李氏助他起事,却不曾想过,竟是他未雨绸缪,为高氏留了一条后路?” “伯父明鉴!” 李承志口中这般回着,其实自己也心里没底。刚才这些话,也不过是为了稳住李始良,并一众李氏家臣的无奈之举。 如果高肇不按常理出牌,有一天真将李始贤、李承宏、李承志押上城头,难道他真能让高肇全煮成肉粥,再给他端几碗下来? 如今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高肇若想以此逼他服软,绝无可能。 这就跟渣男渣女拿床照威胁出轨的情人一样,你越是害怕,他越是得寸进尺…… 不知李承志心中所想,但看他稳如泰山,胸有成竹的模样,李始良却信以为真。心中就如巨石落了地,说不出的轻松。 “如今你已归来,我也算是如释重负,也非是我自谦,而是你这牧民、署政、治军之法,实乃是前所未闻,却又令人佩服不已……伯父之才学,也就一般,正好可由你坐镇中枢……” 说着,李始良便从袖中一掏,摸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倒非是他自谦,而是李承志这《理民三册》与《治军三册》,委实令李始良拍案叫绝。 自古至今,从未有人将治理民事、军务的方法手段列的如此详尽。 若非此册,李松焉能将西海治理的井井有条,便是陡增五六万户,也未引出乱子来? 李承志客气的笑了笑,接过有如包了浆一般的典册,脸上露出一丝缅怀之色。 并非他学究天人生而知之,而是耳喧目染,照葫芦画瓢。 后世俗话常说,没响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谷殲 说的就是李承志这样的。 从小就长在农村,正儿八经的农村娃,父亲还干了大半辈子的村支书。因此从小到大,李承志尽听的是地怎么分,工怎么出,渠怎么修,粮怎么缴。 毕业后,又被分到了应急管理局,组织乡民抗洪救灾,防汛巡坝的事更没少干。 所以对于这种村、组单位编户、管理,李承志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然李承志何来那般强的组织能力? 但至多也就到村这一级别,大概几百上千户的样子,再要多,李承志就抓瞎了。 这个体量与古代的乡差不多,而恰好补足了古代民政体系的空白和短板。而乡以上,也就是民达万户已到了古代的县这个级别,自先秦设立郡县制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不算很成熟,但绝非够用。 所以李承志只是稍稍进行增改,使两者相结合,就能有条不紊的运行下去。 之后又一条一条的教给李松,才让他将河西治理的这般好。 而先进有效只是一方面,最关键的是,李承志的这套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遏止乡党、县望的发展,以此影响到门阀,世族的诞生。 但也并非没有短板,不但有,且极为明显。 那就是识字的庶民太少。 民户不多之时,就如未从秦梁二州迁运民户之前,举河西之民还不足两万。 一个李氏子弟管一百户,两百个就够用了。 如今民户已达十万,若依旧将士族、郡望隔绝于政务之外,无疑于痴人说梦。所以李承志才将禁令稍稍松动了一些。 但以后呢? 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那就是大力提升识字率,不再使门阀士族垄断知识,就如隋以后的科举制。 但这需要时间,绝非能在短时间内一撅而就。所以如何找到平衡点才是关键。 反过来再说,如今的西海就如白纸,自然好作画。只有排除万难,于此时定下基调,以后才好循序渐进,达到目的…… 不知道李承志的思维已经发散了这么远,见队眉头紧皱,李始良只以为他在为难自己方才所言。 他狐疑的问道:“虽说你不好过于抛头露面,但如今就只西海与镇夷两地,民不过十万户,军不足四卫,你若隐于幕后主持大局,应是无虞……是以并不需为难才对?” 李承志轻轻一叹:“伯父所言甚是!” 如果只顾眼前,这套体系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就算如他所愿,待明年也就坐拥酒泉、张掖、武威三郡而已。地也罢,民也罢,还及不上关中或是河东的一個州。况且如今还是军政一体,凡官员即理民务,也治军事,尚能勉力为之。 但万一高肇太拉胯,连两到三年都撑不过去,李承志再是不愿,也只能兵出陇山,剑指关中更或是河东、河南。 到时地盘越来越大,子弟越来越多,再要用这一套,就跟笑话一样了。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缺时间。 而当务之急,却要先将西海这一摊理顺,至少不能再使魍魉魑魅之辈兴风做浪。 “即如此,侄儿就却之不恭了。稍后伯父就可传令,凡予表是、镇夷、西海就职之李氏家臣、泾州旧部之队主以上者,三日后予关衙听命……” 这句有如诏令,李始良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诺。 “另外,我已予皇甫让、李孝先交待,已予镇夷、西海两地明查暗访,尽快将宵小之流肃之一清,以还我河西朗朗乾坤。届时若有变故,还望伯父助他二人一臂之力……” 话说的很客气,也很含糊,但李始良一听就懂。 这是在提醒李始良,他很有可能要大开杀戒。目标自然是那些怂恿民户叛逃的乡老、郡望,以及强掳而来的旧官。 这些人不是来自关中,便来自秦梁二洲。以门阀世族世代联姻的习俗,其中不乏李氏姻亲,更甚至是李始良的妻族。 这是在劝李始良,该下狠手的时候,绝不能心软。 其实李始良早有觉察。 自从知道西海竟有不得门阀、世族子弟为官的禁令之时,他就猜到,李承志对于门阀,有一种近似偏执的厌恶和偏见。 但他想不通是何原因。 知道不妥,但他还是没忍住劝了一句:“若将其逼迫过甚,李氏之恶名必将远播,届时若取中原,岂不是举步维艰?” “放心,不会的!” 李承志近似保证一般,“真到那时,自有人会为我李氏扫清障碍!” 李始良愣了愣,绞紧脑汁般的猜测着会是谁。又听李承志说道:“事不宜迟,还请伯父尽快下令……哦,另外还要劳烦伯父,将出身庶族、寒民之举子、学子也召来关城,我尽早见一见……” “好!” 李始良口中应着,心中却暗叹不止。 李承志杀鸡儆猴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他之所以召庶族与寒门学子,便是以防牵连过众,各署之吏骤然空缺,到时便会让这些学子补上。 为已是铁了心的要拿那几家郡望,乃至心思异动的罪官、乡老开刀…… 待李始良走后,李承志又看了看案几上的那一摞文书。 这是得知李承志将至河西,李始良并李松、李亮、皇甫让等先一步送来的呈奏,以便李承志第一时间就能将诸务理出头绪。 文书很厚,堪称事无俱细,连李承志自己也数不清已翻了多少遍,所以封面都已起卷,边角都已裂皮。 凭心而论,李承志还是很满意的,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 特别是军务,猝然而之间另编新军近三万,竟没有出过大的纰漏,委实出乎了他的预期。 但问题并不是没有。 猝然成军,且足有三万,且大多为叛军,有相当的以验,所以将其收编并不难。难得是如何尽快归心,使其形成战斗力。 而且也绝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只看数量,不重质量。 便是五指都有长短,何况是几万人? 李承志在考虑,是继续施行精兵政策,还是以兵种单位区分,组成混合兵团? 正文 第五七四章 流民的幸福指数 “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还是这四十多年全活到了狗身上?” 李承志破口大骂,“李松啊李松,你是怎么想的,竟把表是城外的地也播上了种?” 上万骑兵穿着皮袍,戴着毡帽将河西抢掳一空,任谁都当是柔然在报复。朝廷也只以为河西只是丢了民, 至少地还在。 就算在朝廷眼中,河西已如鸡肋。但有关国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闻不问,至少会来看一眼,或是令元鸷来探查一番。 结果人来了一看:好家伙,你把田都种到表是县城的墙根下了,还装鸟毛的胡族? 朝廷再傻,元鸷再蠢, 怕是也能猜到几分,李氏还怎么休生养息? 李松低着头,细密的汗珠不停的从额头上往外渗,一张脸白的如同纸一般:“是仆……仆贪心了……” “你何止是贪心,你是穷疯了,明知是毒药都敢往下吞?” 李承志手一伸,都快要戳到李松的鼻尖上,“限你十日,将城外青苗尽数铲除,包括已垦到一半的田,修了一半的渠也尽数掩埋。而后将民户尽数撤出,迁至合黎山北!” “啊?” 李松懵了懵:岂不是两万民户月轰轰烈烈干了月余全白干了? “啊什么啊,聋了不成?” 李承志脸一板,不轻不重的在案几上敲了一下。 李松一个激灵, 连声应是。 凡帐中亲信,皆恍然大悟。 原来郎君并不止是恼怒李松为贪小利, 将表氏城外的熟田尽皆播了种。他更不满李始良迁两万民户予表是垦田。 李始良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不过并无恼色。也赖他早有预料, 将心态摆在极正。 他站起身, 刚要自责几句,李承志却将他挥手打断:“伯父,并非侄儿为你开脱,而是你初来乍到,不知底理,有此误判情有可愿。 但李松不同,他至河西已近三年,当知河西虽人烟稀少,但予朝廷而言却不可或缺。不然也不会予远在千里之西的敦煌独设一镇。 究其原因,朝廷只为使丝绸古道畅行无阻,一为保证与西域之通商之路,二为彰显国威,镇慑西域……是以表是县城绝不能占,至少于今年之内,绝不能驻民,更不能驻军……” 李始良一点就通,顿时老脸一红,又想起了一则典故。 因太武帝穷兵黩武,使元魏元气大伤,不得不休生养息, 是以之后数帝皆是极尽克制,尽量不与南朝与柔然擅起站端。 但到元宏继位之后,朝廷终于忍不住了。 无它,只因被死敌捅到了逆鳞。 那时的柔然也缓过了一口气,看死对头这么软弱,好像很好欺负的样子,就想着试探一下,看能不能占些便宜。 当时河西地处边陲,广袤千里,却几无人烟,对元魏而言就如鸡肋。 但因地势平坦,雨水充足,更有弱水等数条大河滋养,是以水草检为肥美,不知比只能靠天吃饭的大漠强了多少倍。 再看吐谷浑、西域杂胡等明目张胆的游牧于河西,元魏朝廷却置若罔闻,柔然就错以为有机可趁。 当时举河西千里,就只敦煌与武威驻有兵马,各只万余。柔然想着威武离中原太近,若是出兵进犯,元魏十有八九会从关中调兵培援,十数日就到。故而想着先从敦煌镇试探一下。 但谁想这一试,却捅了马蜂窝。 当时元宏初登大宝,还是冯太后执政,闻听柔然欲犯敦煌,冯太后悖然大怒,当即举国动员,出兵征讨。 予短短三年间,元魏连续九次出兵,前后计五十万,硬生生的将柔然从阴山之北的头曼城、浚稽山北的大碛,撵到了色楞格河,也就是快到贝尔加湖一带。 若非柔然跑的快,差点就被灭族了。 到那时柔然才知,元魏之所以在河西驻军,却又放任吐谷浑游牧,看重的根本不是那千里之地,而是丝绸商道。 之所以如此重视,除保证与西域通商、互使之外,拓跋氏从来都没忘了偏安于高原之上的慕容氏。 只要祁连山北还是魏境,拓跋氏迟早有一日会屠尽这个死敌,而后放马蜀地,兵指建康(南朝首都南京)。 这是百年大计,焉能有失? 反过来再看。 李承志常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的便是如今的朝廷。 便是接连两年战事不断,便是高肇猝然起事,令朝造惊慌失措。但毕竟入主中原多年,底蕴相当深厚,虽然这两年被祸祸了不少,但实力还是有一些的。 若真是柔然只是在河西抢些人,抢些粮,更或是如吐谷浑一般游牧,朝廷十之八九会睁只眼闭只眼。最多也就是先卯足了劲打高肇,待北地安定之后,再想办法报仇。 但若是如四十年前的柔然一般,敢断丝路商道,等于是在打蛇的七寸。就算朝廷如今力有不逮,也绝对不会等闲视之。 当然,朝廷十之八九不会派兵,但莫忘了,熟悉煌还有元鸷,更有民十数万户,有精锐兵马万余。 若是让元鸷不计死伤强攻表氏更或是西海,李氏还休生养息个屁? 不是打不过,而是划不来。 最好的办法是等朝廷与高肇打的不可开交,最好北镇和关中再乱上一乱,彻底顾不上河西之时,也图谋也不迟。 而以李承志的估计,到时就算朝廷强令元鸷,元鸷会不会听令都不一定。 所以当他知道李始良予表是驻民两万,李松更是把表是城外的熟地全都播上了种,甚至已长出了青苗之时,差点没把嘴气歪。 不但穷疯了,胆更是肥的没边了…… “即刻就去办,就只给你十日,敢超出一刻,我唯你是问!” 李承志眼睛一瞪:“滚蛋!” 李松忙抹着脸上的冷汗,硬是挤着脸上的横肉,露出了一丝谄笑:“仆这就滚!” 李始良都看呆了。 这还是那位不怒自威,岳峙渊嵉的李常茂? 他来河西之前,李松就已被解卸兵权。而当时李承志尚未遇刺,众人尚不理解李松之作为有何不妥,是以同情者大有人在。 谷噁 且因覆灭杜仑之功,李松之威信更是如日中天,凡西海之军民,无不对期敬重有加。 那时的李松,打个喷嚏西海都要抖三抖。 而这样的人物在李承志就如绵羊,被一顿痛骂不但不恼,更是有如佞幸,仿佛连脸都不要了? 李始良突然觉的,他对这个侄子的重视程度还是 低了…… 正在愣神,又听李承志唤他,李始良忙正了正神色。 “有劳伯父,稍后还需传令,令山北之牧户尽皆北迁,暂时先迁两百里。待李松迁出表是之民,便暂居于此……” 李始良连忙应诺,又狐疑道:“为何这般急?” 既然要让牧户给农户腾地方,那就必须在李松迁来之前,按李承志的要求尽数将山北的牧户北迁,所以给他的期限也是十日。 仅仅十日,涉及七八万民户迁徒数百里,这不是一般的急。 李承志悠悠一叹:“若我所料不差,不论是朝廷还是元鸷,都已接到信报。若遣人来探,至多十日也该到了……” 李始良恍然大悟。 便是李承志早有安排,东西皆令斥候巡游于五六百里之外,更是截堵商道,但绝对做不到一点消息都不外泄。 其余不论,李亮出兵已有月余,那些被大军惊走的卢水胡、吐谷浑牧民,以及不得不由改道的胡商却是亲眼目睹了上万大军予河西抢掳。如今已过了一個多月,怎么也该有消息传到洛京或是敦煌了。 李承志是怕有漏网之鱼,比如万一有朝廷细作潜入河西,再万一到了表是县,看到驻于城中的军民和城外的青苗。 “予表是留两队斥候,以便与镇夷传递消息。但莫要常驻城内,令其扮做杂胡,在城外放牧即可……” “诺!” “民户迁至山北之后,便着手修渠、垦田……嗯……你不是爱垦田么,有能耐,予年内就将那两百里的草滩尽皆垦为上等良田?” 李松猛的一僵,连话都不敢接了。 莫说今年,再给他三年都不够。 就如合黎山下的那些水田,自开垦时算起,今年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李松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让山南的那些田中长满了苗? 苗虽全但不壮,以李松的估计,今年撑到天也就亩产几十斤,明年才有可能亩产上百斤,到后年,顶多再翻一番。 而上等良田的标准,是亩产四石…… 见他满头的汗,李承志又冷笑道:“放心,西海别的不多,就是荒田多,我看索性授你为屯田主事算了……” 李松心中一喜,猛的抬起了头。 知道李承志要厘清职阶,予各部授官,但李松没想到,第一个封的竟然是他? …… 人烟稀少,自然也有人烟稀少的好处。 就如弱水,起源吐谷浑、流经河西,没入柔然,绵延纵横两千余里,存在无数年,却鲜有抢水之事发生。 这要是关中、河南、河东,甚至是土地相对贫瘠的晋地、北镇,但凡有这么一条河,超八成以上的流域竟都是可垦良田的浅滩,怕是脑浆子都不知打出来了多少回。 而如今,正好偏宜了李承志。 按照他的授意,自前年那一万五千户迁至西海之后,李松并没有急着扩兵,也有没急扩建矿场,而是全部用来垦田,修渠。 而在河西垦田,又与在它处屯垦生地有很大的不同,只因这里全是熟田。 嗯,这么说也不全对。 至少在七八十年前,在太武帝征伐河西,抢掳百万民户至旧都平城以前,这里已然阡陌千里,良田无数,牛羊成群。做到了真正的“天下称富庶者无出陇右”! 虽然已荒了七八十年,但田还是那些田,渠还是那些渠,不过是被风沙掩住了沟道,被杂草遮住了田埂。只需稍加修整便能耕种、引水,何止是事半功倍? 只短短半年,李松率这一万五千民户,就在合黎山下的弱水两岸垦田近万顷。平均分到每户,一家三十多亩。 李氏以耕读传家,李松更是干了近十年的主事,管了近十年的李氏庄园,无论署民,还是种田,都是一把好手。 锄草、施粪、翻犁、灌溉、暴晒……如此这般养田,两年间反反复复三四轮,到第三年才播了种。 成果肉眼可见,也就是李承志站在关城之上,看到的那些麦地。 河西的地要贫瘠一些,比不上关中、河南、河东等州,只要有水就能长粮食,平均亩产可达四石往上。但这样再种个两三年,一亩地产两三百斤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如此一来,就算播一年种再养一年地,二十亩地养一家五六口也完全够了,剩下的十亩则用来交税。 而如今又过了一年,迁至西海的民户又有近七万户,李松自然不可能白白浪费。 自去年夏,秦、梁二州的叛军、流民陆续抵至西海后到如今,他没有多余耽搁一天。 凡有拖家带口尽数编为屯田军户,优先供以口粮、车驾、农具等。而后就地予山下分田,凡丁口不论男女大小,一律一口十亩荒田。 但举旧魏晋、五凉之西海郡,记载于册的田地也就两万余顷,堪堪只够两万户耕种。李松嫌挖新渠麻烦,开垦生地更麻烦,所以才打起了表是县的主意。 如今李承志一锤定音,盐池以南不管是荒田还是熟地一亩都不能动,所以就只能开垦山北的生地。 难度很大,但支持的力度也不小。 既然占了近半的牧地,也不可能真跑到柔然地界放牧,李承志索性将牲畜分出一半,分给民户喂养。 这样既能空出可垦水田的草地,还能省出不少放牧的劳力。 李承志暂定:无论户大户小,耕田的大牲口必分一头,羊则是按丁口分配。 当然不是白送的,而是全部折为粮食,算是借给农户。等过两年牛羊繁衍,家中有了收息,再慢慢偿还。 包括田地也一样,不论农户种多少年,皆为公田。前五年一律不计租税,还免费发放粮种。到第六年才开始像征性的收一些田租。 所以对普通民户而言,感觉就像是活在了天堂,幸福指数不是一般的高…… 正文 第五七五章 钢炮 李承志在关中讨伐元丽、于忠时,足足偷了六万余民户。 每户五到六口,这便是接近四十万人。 听起来很多,但放在偌大的关西(潼关以西),大致就如烧饼上的一颗芝麻。 元恪登基时曾令各州清点丁户,只是举关中五州的明户,也就是泾、岐、雍、华、洛五州, 登记在册的都足有一百九十余万。若是算上隐户,最少也有三百万往上。 而地处关外(凡关中四关之外)的秦梁二州相对少一些,但也绝对比晋地,北镇的丁户要多的多。 两州在册明户六十余万户,李承志也才只是偷了十分之一。要不是怕河西的粮食不够,养不活太多的人, 以他当时的能力,这个数字还能翻上一番。 再加上前年的一万五千户, 并新近自凉州抢掳来的近万户,这便是九万。 而除此外,李承志还在关中趁机收编了两万余叛军。之后李始良授李承志之意,皆编为屯田军户。不但给其分田、分口粮、借贷牲畜、配发粮种、农具等,还给发老婆、孩子。 你要问老婆和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莫忘了李松将杜仑部灭族之后,抢掳的不单单有数百万牲畜,还有数万胡族。其中胡丁近五千,妇蠕老弱却足有三万。 不然就凭李松的那五千战兵,猴年马月才能将那么多的牛羊赶到河西? 毕竟是以诗传家的大儒之后,从小接受的就是“以仁孝治天下”的儒家经义,李松也罢,其余李氏仆臣也罢,委实硬不下心将屠刀伸向女人和小孩。 但如何养活这些人, 却又成了大难题。 李承志倒无所谓,他没有血统情节, 向来信奉“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的道理! 再加短期内的河西也无需供养太多的战兵, 是以两相一折衷,便有了这一幕。 别说,消息一经放出,叛军争先恐后,差点将头打烂。 如此一来,西海民户近十一万,已是家家有田,户户有羊,人人有妻。 就是住的条件差一些,近三万户住的是地窝棚,余下的八万,就只能宿帐。 暖季自无不可,但到冬日却是大麻烦。毕竟毡帐再厚,也不如屋舍来的暖和。 困此李承志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待落雪之前,使民户迁居至表是县城、张掖郡城等。 到那时朝廷与高肇八成鏖战正酣,哪还能理会得河西如何。又因天寒地冻,路途遥远, 元鸷便是得讯, 九成九也不会出兵。 等到来年开春, 再迁回镇夷与西海也不迟。 而这只是其次,最令李承志头痛的,是粮食。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虽说如今只是西海的存粮就足够军民吃嚼两年。但万一天不遂人愿,两年后还未占下河西,未垦出足够多的良田,更或是连接数年都是风不调雨不顺,又该如何? 牲畜倒是很多,但家财万贯,活的不算。但凡来两场灾,这玩意当年就能死过半数。要是瘟疫,更是得清圈。 不然为何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更替的这般快,汉族却一直屹立不倒? 所以李承志已然开始动脑筋,从哪里再能弄点粮。 “咚”的一声巨响,让李承志醒神来。 这是行刑的鼓令,鼓声方落,十余刀手便举起了屠刀。又听一阵嘶吼,十数颗头颅冲天而起,鲜血激喷而出,又如雨一般的洒落下来,溅了刀手一头一脸。 人头跌落于台上,就如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滚落下去,围在刑台前的百姓一阵惊呼,如避蛇蝎般的往后退散。 虽惊却不乱,脸上也无多少同情之色。 只因于十日前,就有告示贴于邻里,且召集乡民于一处,由邻长、里长宣告逆贼之恶行。 乡民发现,凡论罪之人,大都是“贵人”,其中不乏于旧地之时的大官。 也有不少受其蛊惑的庶族举子,且已选为党、县之新官。 百姓想不通,贵人叛逃有情可愿,毕竟因附逆而被流放,已不复为士族,举族更被分为无数户,就连家主、族长都需亲力亲为的种田、喂牛、放牧。 与以前相比何止是一落千丈,受不得这等苦,密谋叛逃并不出奇。 但这些庶族,更或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寒民和叛军又是何苦? 留在这里,不但家中有粮,身上有衣,更被分了田地、毡帐、牛羊、车驾、粮种、农具,只要舍得力气,至少衣食无忧。 本就是罪民、叛军,旧地之田地、居所都已被罚没,所以就算跟着那些罪官、贵人逃出去,又如何能活得了性命? 本就不太认同,又听凡叛户之邻、里之户等皆要受连座之罚,田地、牲畜等要收回三成至一成不等,台下顿时哗然,骂声一片。 倒不是对官府不满,只因落户分田之时,官员说的一清二楚:但有逃民,邻、里皆会连座。 与旧时之官府相比,没有刑罚,更没有将连座之户充为奴户,只是罚没了一些田地和牲畜,已是仁至义尽。 但是人都有私心,都已吃到嘴里的肉却被人夺走,哪个甘心? 是以牵连之人对这些叛户已是恨上加恨,更是卯足了劲的准备告发检举,争取将损失补回来。 这一番动作,竟使皇甫让与李孝先不怎么费力气,就将已生逃念,甚至已鼓动乡邻准备叛逃的宵小挖出了不少。 寒民、庶族大都依罪发落,叛为死罪的不多,大囚于山北垦田。而但凡世族,皆是从重惩处。 李始良近一年时间,才斩了千余口。而只短短一月,被李承志划了红批,押上刑台的死囚就已超过了这个数字。 凡被裹挟至河西、但并未密谋叛逃,或是还没来得及密谋的士族皆以为要将其赶尽杀绝,无不惶惶不可终日,但又不敢生出半丝叛逃的念头。 还怎么逃? 告示中写的一清二楚,且挨家挨户宣讲的明明白白:若提前检举,邻、里不但不受罚,还有重奖。 就如后世,北京人看谁都像是行走的五十万。 穷则思变,所余之世族无不赌咒发誓,甚至写了保证文书,称绝不叛逃,而后陆续求着陆氏,递到了李始良的案头。 李始良又去寻李承志,李承志只回了六个字:乱世当用重典。 他只是就事论事,依罪论罪,并未依现有之律典株连家小,族人,就已是网开一面了。 若依元魏之律法,叛逃罪同造反,可株三族…… 一批又一批的死囚被押上刑台,台上的血水聚流成汪,顺着木板的缝隙滴落下来,就如珠帘一般。 李承志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若非高肇,这一幕本不会发生的。 谷黶 经历过泾州僧乱,见识过寒民疾苦之后,李承志骨子里对这個时代的门阀就极为排斥。 按他原本的计划,凡豪强、郡望、世族,根本就不在他的名单里。 当时若是时间充足一些,只需稍稍甄别,就可将这一部分剔除在外。但天不遂人愿,恰逢高肇做祟,蛊惑太后与元英、元澄等人欲临阵换将。 李承志无奈,只能一股脑的偷回来。 他虽然网开一面,未治其附逆之罪,但敢跟着元怀、于忠、元丽并崔祖螭造反的,哪有一盏省油的灯? 也就数月,便有世族惊觉此非北地军镇,更非朝廷流放之地,反倒像极了一处谋逆起事之所。 常言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如今眼见富贵无望,不但被强制分户,更是沦为平民,自然就有人动了心思。 只要逃回去,向朝廷告发此地所在,岂不就是大功一件? 便是不能将功折罪,至少比在这里垦田、放羊的强吧?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痛恨高肇之余,也使李承志猝然惊醒:这是阶级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半点都不能放松。 听着台上的嘶吼与哀求,李承志眼中厌恶之色更浓。 此时后悔,岂不是晚了? “郎君,李主事来了!” 李亮? 李承志扭头往后一看,李亮正予阵后乱瞅。 如今李承志不好抛头露面,所以戴着兜鍪,混在一群甲士当中。莫说李亮,就连台上的李始良也只知他在台下,却不知具体在何处。 李承志轻轻嗯了一声,李聪才拿出号旗,朝阵中的李孝先挥了挥。 李孝先会意,几声令下,后阵便裂开了一道口子,将李亮放了进来。 李承志与一月前已厘清官阶,凡旧臣皆有职务。就如李孝先,如今已是近卫统领,兼监察司副主事。 而李亮则为工部主事,兼兵部副主事。 无论何时,军权都不能旁落,所以主事自然是李承志…… 只几息,李亮便进得阵来,凑到李承志的耳边说道:“郎君,成了!” 李承志闻言大喜:“铸出炮管了?” “啊?”李亮愣了愣,“只是铸出了范模!” 李承志就跟僵住了一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好在有面甲遮挡,李亮看不到。 他掩饰的很好,语气中依旧带着笑意:“已然很快了,只要铸出范膜,随时都可以浇铸,是我太心急……” 稍一顿,李承志又挥着手,“走,带我去看看!” 李亮连声应是,跟着李承志出了军阵。 其实李承志早就想铸炮了,但他更知道火炮对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所以直至到了河西,他才付诸于行动。 如今已非山高皇帝远,由他亲自坐镇,李承志不怕会有人生出异心,所以此次参与铸炮的人多了一些。 除了掌控火药秘方的李亮,还有火器营主李彰、工部主主事李良,也就是李氏的老家匠,并他的一堆徒子徒孙。 专业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干。李承志决定造炮之后,自然就找来了李良。 想像起来好像很难,但只要方法用对,其实很简单。 第一步是铸模,这对于李承志而言轻车路熟。 只是根管子而已,再难也比他当初在崆峒山偷炼铜像,换成铁佛要简单的多。 用的是商周时期就有的失蜡法,说详细一些就是用蜡铸成炮筒,再围着腊筒,用添有石墨的坩泥制作内模和外范。 然后烧干坩泥,蜡自然就化成了水,剩下的便是炮筒的模范,只需往里浇灌钢水就能成形。 都不用李承志过多指点,只是提出了炮筒的要求,李良就拍着胸脯下了军令状:他只需半月,就能将这东西的样品造出来。 其实只用了十天,是李承志忙的事情太多,一时忘了时间。 等到了钢场,李承志才知道,不但模具已经烧好,李良更是炼好了钢水,李亮才来秉报予他。 看着那几口红通通的坩锅,李承志才后知后觉:这样浇铸出来的是钢炮,而非铁炮? 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就想起了一些有关钢炮的回忆:早期的克虏伯,好像用的就是坩埚浇铸。 这些的炮管,岂不是想炸膛都难? 李承志喜出望外,连忙令李良浇灌。 在河西炼钢煅甲足有三年,要矿有矿,要人有人,李良的技术早已更上一层楼。与他相比,李承志反倒成了半吊子。 所以李承志很有自知之明,也怕影响到李良,所以只是站在旁边看,半句都不多嘴。 也就一半个多时辰,一樽长的七尽,粗近有三寸的炮管便新鲜出炉。 李良大侄估算了一下,说是至少也有五六百斤重。 看着那黑黝黝的炮身,及刺眼的寒芒,李承志如同喝醉了一般,说不出的舒畅。 这个东西一旦面世,何止是降维打击? 缓了好一阵,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一些。李承志大手一挥:“试炮!” 一众工匠早有准备,飞快的立起了龙门架,十数人合力,用倒链将钢炮吊到了一辆双驾马车上。 怕太过惊世骇俗,李承志特意让李亮将试炮的地址安排在了合黎山深处。 李亮装的炮,怕出师不利,李承志还特意让多填装了些火药。 待点燃引信,李亮似兔子一般的逃到近五十步外的一处山坡后。又过了足有十息,才听“咚”的一声巨响。 感受着脚下的震感,看着铁弹激射而出,飞出足有五六息才溅出一蓬尘烟,李亮猛的瞪大了眼睛。 这怕是足有两里之远? 正文 第五七七章 混水摸鱼 “如今余粮虽多,但需未雨绸缪,是以酒坊一律停工。仓部还余药酒多少?” 李始良连忙应道:“这三年来虽时有征战,但伤兵不多,是以大都留存。如今仍有四万余斤!” 将屯田兵户也算上,一个兵分一斤也还有余。况且近年年并不准备大举兴兵,所以应该够用了…… “好生保管, 莫要泄了酒气。另外再令医部多配些伤药,多酵些牛皮……” 李承志叮嘱了一句,又道:“李亮,督促工部,莫要将精力尽皆用在造炮上,兵甲刀枪不但不能停,还要大力铸煅……无论是哪一种, 每够一千具,你便先予战兵补换, 而后将换下的旧甲旧刀交由皇甫……” “皇甫!” “仆在!” “将手头的差事先交卸于孝先,予近日尽快走一趟树敦城(吐谷浑都城),与那慕容珍见上一面,就称从下月起,你每月可运枪甲各千副,不拆售,只换粮,一千副全甲只需五十万石粮……” 折算下来,就是一副全人甲再带一杆枪头,可换五石粮,大概六百斤。 听起来好像很贵,但在魏境内的售价,只是一副鱼鳞甲的价格大概就是这么多。 若换成抱罕镇和鄯善镇的军头, 将这么一副甲胄走私到吐谷浑, 至少要涨价五成,也就是八石左右。 若贩运到南梁,价格更高,至少十石往上。 而李承志不但是批发价,还多赠了一杆枪头,吐谷浑脑袋吃肿了才不答应。 西海迟早都会和吐谷浑大战一场,这种行径有资甲于敌的嫌疑,但怪异的是,凡帐中亲信,脸上并无疑色。 一是因为李松率部至西海,矿场刚能采铁砂,铁场刚能煅甲之初,这个营生就开始干了。 不然仅凭李承志,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两年多内攒下足够十万民户吃嚼两年的存粮。 二则是昨日才见识过火炮之威,一众心腹皆知,在火炮面前,便是敌人披十副钢甲,也能被轰成渣…… 皇甫让起身应诺,李承志又唤着李松。 “近日匆忙,我也未去西海看过,去岁命你播种于居延海的苜蓿如何了?” “去年收种两千余斤,仆予今年开春,又尽数播下, 近八百余亩, 长势颇丰……” “那就好!” 李承志点着头,“需好生照看,待今秋收种之后,便再无需专播于良田。待明年天春,撒种于草滩即可……” 这是李承志于洛阳时无意中发现的,看华林园中竟种了数十亩之时,才知南北朝就有了这东西。 不过还无人发现这东西的妙处,只当是野菜和观赏性的花来种值。 李承志当时特意寻到刘腾,要了两百斤种子,又偷偷运到了河西。 苜蓿的营养价值极高,是上好的草料。用这东西喂马,都不用再加豆料。而且灾荒时期还能救人命。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肃声道:“交待下去,待下月收种,每逢半月便浇一次水,到九月收割后,莫要再全用来喂马。存下半数,便如制军粮一般,尽皆晒干磨粉,存入粮库……” 一听要存入粮库,一干亲信便知道李承志用意了,脸上顿时露出古怪之色。 莫不是郎君算到了什么,竟急迫到了如此地步? 让战兵尽皆换装,逾万副兵甲尽皆拿去换粮也就罢了,竟已经开始准备让人吃草了? 难不成,将有大灾之年? 众人心思各异,但无人敢问。只因皆知李承志脾性,若是能讲,他绝不吝啬于言。 “另外还要劳烦大伯,多征些民壮予工部,也好帮趁帮趁李亮!” 李始良拱手做揖:“将军放心!” “那就都散了吧!” 李承志挥着手,“李丰与李孝先留下!” 众人齐声应诺,逐一告退,账中只余李丰与李孝先。 李丰为谍部首领,除此外还兼着军部副主事。李孝先则为中军统领,负责李承志的禁卫之外,与皇甫皆为李丰的副手。 “已然整军半月,如何了?” 李丰恭身应着,“五营甲骑,并五千车兵枕戈待旦,且粮草齐备,只需郎君一声令下便可开拔!” 李承志手指轻点着案几,不急不徐的问道:“都是哪五营?” “胡骑两营,白骑一营,此三营皆为战兵旧部。除此外,还有新军两营,但皆为弓马娴熟之辈,论个人勇武,并不逊于战骑……另五营车兵皆为降军老卒,且已操练数月,战力并不差。” 稍稍一顿,李丰又瞅了瞅李承志脸色,“除此外,仆欲求一千火器营,正欲秉与郎君!” 看他鬼鬼祟祟的模样,李承志捂住了额头,好不无奈:“你这是有多怂?” 与李松相比,李丰截然相反。本三千兵就能打赢的仗,他至少要兵五千。 就如眼下,足足给他派了一万兵,李承志觉的已是多到不能再多,但李丰却不知足,竟然打算再带一营火器兵? 李丰腆着脸,谄声笑道:“仆这是未虑胜,先虑败!” 先虑败个头? 李承志哭笑不得:“你此去并非接战,而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而已。莫说火器营,那一万兵减半都绰绰有余! 况且有我坐镇后方,你并无后顾之忧。若逢变故,退回来就是,谁敢追你?” “李显屡次求我,称闲着也是闲着,便想随仆去厉练厉炼……” 迎着李承志审视的目光,李丰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连头都不敢抬了。 就李显那个脑子,被人稍一撩拨就上当,李承志用脚趾头猜也知道是李丰撺掇的。 也就今日自己多问了一句,不然明日就该是李显来死缠烂打了。 “不准!” 李承志截钉截铁的回道,“李显蠢,你也蠢不成?假扮胡军,却是人马俱甲也就罢了,竟然还用火器?真当高肇是傻子?” 李丰讪讪笑着:“仆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李承志懒的再与他掰扯:“既然已粮草齐备,整军待发,那就在三日内出兵。切记莫要冒进,只守住比干城便可。另外,多予沿途安置斥候,但有异变,便快马来报……” 李丰忙一正色:“诺!” “如今内部尚算安定,将差务先交于孝先。你将谍部好手尽皆带上,但需谨记,莫要深入镇城,至多潜过狼山,游说于山南牧部即可……” “仆明白!” “嗯,先去传令,待入夜后我予你与信义践行!” “哈哈,谢过郎君!” 李丰朗声应着,深深一掰,便与李孝先告辞离开。 李承志徐徐吐了一口气,看着地图,重重的在沃野镇点了一指。 谷瘙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高肇倒是好算计? 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我混水摸鱼…… …… 两千里外,金明郡城。 洛水河畔军帐如云,不见边际。再往北约四五十里,密密麻麻的兵卒或抬云梯,或负沙袋,嚎叫着往城墙下冲去。 攻城已半月有余,官兵拼着死伤近万余,才堪堪将护城河填平。自昨日起,奚康生又令兵卒蚁附攻城。 但诡异的是,攻势时断时续,仿佛是奚康生嫌自己的兵太多,故意赶上来送死一般? 高肇站在城头,盯着城下,眉头越皱越紧。 蚁附的兵卒依旧如昨日一般,至多也就千余,且并无楼车、石炮之类的利器。而这般打法,便是再给奚康生一年,也莫想攻下金明郡。 这老贼是何意图? 声东击西? 示敌以弱? 但肆、定等州一日一报,除离石外,他处再无敌军,更无异常。 那奚康生意欲何为? 高肇沉思良久,却不得其解。又扭过头问着李始贤:“怀德以为如何?” 李始贤拢着袖子,懒洋洋的看了高肇一眼:“奚康生当世名将,且连太尉都不得要领,李某哪里知道?” “当世名将?呵呵,名过其实而已……” 高肇摇头笑着,“常言有其父必有其子,承志天纵其才,举世无双,是以怀德必有过人之处,又何必自谦?” 有其父必有其子? 不得还好,一提李始贤便恨的牙痒痒。 爷爷若有那逆子三分心计,又岂能中了你这狗贼的毒计? 越想越是懊恼,李始贤冷哼一声,偏过头去再不理会。 高肇也不在意,又往城下瞅了一阵,见敌卒前军已然越过护城河,才大手一挥:“放箭!” 话音方落,城上箭卒便齐齐开了弓。近千支火箭激射而下,一时间箭如蝗雨,火如流星。 已然交手近月,官兵早有防备,身上除了皮甲,外面还罩着一层毛毡,且浸足了水。 虽很是笨重,但防备火箭却有奇效。如箭支射在身上,只需用力一扯毛毡,便能穿箭而过,将箭支上面的火油滤掉、捂灭。 缺点是不如铁甲坚厚,防不住重箭,依旧死伤很重。 依旧如往常一般,城上射了七八轮,城下已死伤近半。就如约好的一般,城南响了退兵的金钲,城上也停止射箭。剩余的数百官兵如潮水一般退去。 高肇心中逾发狐疑,但面上半丝不显,反倒笑呵呵的问道:“怀德称奚康生为当世名将,但又能如何?围困我金明已然近月,不依然无计可施?” 李怀德脸上尽是鄙夷之色:“拾人牙慧罢了,太尉又何必沾沾自喜?” 高肇也不恼,脸上笑容依旧:“怀德言重了,伱我亲翁,我与承志本就为一家,何来拾人牙慧之说?” 稍一顿,他又笑眯眯的问道:“已然过了三日,怀德考虑的如何?你若答应,我当即下令,遣快骑护承学往西海……但需你亲笔手书一封……” 李始贤狞声冷笑:“连朝廷都已发出讣告,称承志已被你害死,太尉又何必惺惺做态?” “李怀德,李承志有没有死,你我心知肚明,你又要装疯卖傻到几时?” 就如风雨欲来,高肇脸上的笑容一丝丝的褪去,“若非是他,那持我令信,假扮高允,率数百甲骑奔至关中,消失于薄骨律的是谁? 若非是他,蛊惑李韶、杨舒等人急攻泾州,害死元琛的又是谁?” 李始贤呲牙一笑,脸上尽是幸灾乐祸:“连你都称那是高允,又为何要诬赖我儿?” 高允? 幸亏高肇心深似海,不然绝对能气到发抖。 就因高允计不如人,着了李承志的暗算,才害的元琛枉死,更害的他损失了上万兵马并近百万石粮草。 而与此相比,若不是李承志烧了夏州大营,烧了金明的油湖,他怎会这般早就起事? 一想到这里,高肇就恨不得将李承志碎尸万段。 他脸色一冷,厉声斥道:“李怀德,你莫要不知好歹,真当我高首文不敢杀你祭旗?” 若是怕,李始贤早就服软了,何必硬捱到今日? 他呵呵一笑:“欲取李某项上人头,你下令便是,无须絮言,且看李某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说罢,他便径直下城。看押他的军将看了看高肇,见他并无号令,便一挥手,带着十数個兵卒跟上了李始贤。 这般有恃无恐,根本就未将高肇放在眼里。凡左近之亲信,无人敢抱一句不平。 只因早就受过教训,高猛更为此挨过几鞭。 见李始贤下城,高肇脸上已不见怒色,便知他方才不过是诈唬之言。 又往城下看了看,官兵已然退的不见踪影,高肇疑心渐浓。 不知为何,隐约间他有一丝直觉,奚康生好似在故意拖延。 但有什么用? 只待六镇一乱,便是大局已定,便是再来十个奚康生,也回天无力。 狐疑一阵,他殊无头绪,他便想寻高猛来问计一二。 刚予守将交待了几句,还未下城,反倒是高猛的亲信先来寻他,称请他速速回郡衙一趟。 高猛何时这般无礼了? 高肇心中诧异,肃声问着亲信:“可知何事?” “史君并未提及,下官只知是朔州来报,史君当时满脸喜色,应是喜讯……” 喜讯? 高肇稍一思量,顿时大喜。 朔州来报,还能是何事? 十有八九,是长子高植遣人来报,六镇之事成了! 哈哈,天助我也…… 高肇三步并做两步,飞一般的下了城墙。 正文 第五七九章 高肇的祸事来了 举元魏满朝,能称得上名将,且还在世的,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元英、奚康生、崔延伯、杨大眼、李崇、邢峦、傅竖眼…… 能有如此赞誉,绝非滥竽充数之辈,无一不是一刀一枪、一阵一仗打下来的威名,邢峦自然也不例外。 孝文帝中期, 邢恋才值弱冠之年,便随元宏出征,屡立军功。元宏末年之时,他方至而立之年,便已累功为御史中尉,位列九卿。 后元恪登基,命他持节,任徐、衮二州刺史,都督二州诸军事,与时任杨州刺史的李崇、青州刺史的奚康生等,助时任征南大将军的元英镇守两淮。 其间邢峦更是立下汗马功劳,而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钟离之战之时,他与奚康生预言此战必败。 大败前夕,元英连战连捷,更是击败萧衍的弟弟萧宏,占据梁城,距南梁重镇钟离只在咫尺之间。 只要打过钟离,便能饮马江南,踏平建康指日可待。 当时无论皇帝也罢,朝臣也罢, 还是征南主帅元英也罢, 无不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都以为应该一鼓做气, 趁胜追击。 唯有邢峦与奚康生数次进谏,称魏军已为疲兵、钟离难攻、且离南朝都城在咫尺之间, 南梁必会死命反扑, 所以便是攻下也无法长期坚守,劝元恪并元英暂且休兵,只要守住梁城,来年再攻也不迟。 但眼见胜利在望,元恪正值头脑发热之际,岂会听劝,屡次强令邢峦和奚康生向钟离进军。 然二人深知此战必败,一身英名付诸东流、身败名裂皆是小事,若葬送数万军卒性命,岂不可惜? 奚康生无奈之下遣麾下平东杨大眼领军,自己孤身入京劝谏皇帝,邢峦则是龟缩于衮州,拒不出兵。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也只是相对而言,如元恪这般性情阴柔,心细慎密的皇帝,有的是办法对付这种不听话的臣子。 元恪只遣时任御史中尉的崔亮,携一道密旨至衮州便缴了邢峦的兵权, 令他回京请罪。 而自投罗网的奚康生也已被元恪撸了个干净。 但讽刺的是, 邢峦刚到半路上,元英就败了。 也根本不止是邢峦和奚康生以为的数万大军,而是整整二十余万。 只这一战,便使元魏根基大伤,更使邢峦与奚康生誉满天下。 但也因此恶了皇帝,事后深受元恪宠信的侍中卢昶构陷邢峦,若非邢峦见机的快,给元晖和高肇送了大礼,请这二位佞臣为他脱罪,邢峦险些就被下了大狱。 如此一论,邢峦与高肇倒是有几分渊源,但此一时彼一时,高肇已为叛逆,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再者邢峦小节虽不拘,大义却不亏,不然也就不会钟离之战时屡次抗旨,从而引来大祸。 所以奚康生上旨,称要再寻一擅战之将助他领兵,朝廷并未选择相对要高一筹,但与高肇纠葛极深的李崇,而是选了邢峦…… 便是高肇沉稳如山,听到元怿之言,脸色也禁不住的一变。 若只是一个邢峦,尚不足于让他惊慌。便如奚康生与崔延伯,已领军北上数月,但毫无作为。金明郡更是被困了一月之久,不依如稳如泰山? 只因再是名将,也要手中有兵、营中有粮,不可能只靠嘴吹就能打胜仗。 就如去岁镇守晋、燕数州的崔延伯,不依旧被区区僧逆撵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如丧家之犬一般。 高肇惊骇的是,元怿所谓的奚康生竟至关中数月,已召十万大军,不日就要北上? 理智告诉他,这必为元怿的恫吓之词,但若易地而处,如今元怿身陷囹圄,又有何必要诈唬予他? 怪不得敌将就似嫌手中的兵太多一般,每日都会送一两千予城下送死? 原来之前那丝直觉竟半点都不差,敌将果真在拖延时间! 触类旁推,元怿又称朝廷已解粮百万,经关中运往沃野,已使西三镇安定如初,也定非虚言…… 怪不得元怿被擒的如此容易,一路押来也是不吵不闹,近似游山玩水。方才见了自己也是不怒不恼,好不轻松的模样? 原来他早已存了必死之志,不惜以身饲虎,就为了麻痹自己,为奚康生与西三镇多争取些时间…… 心中已然信了八成,但高肇依旧不死心,再只拳头攥的咯吱直响:“老夫不信……奚康生予关中征兵也就罢了,尚有几分可能。但朝廷焉能在数月之前料到北镇必乱?” “哈哈……高太尉竟也有失态的时候?” 看高肇脸色乌青,元怿好不畅快,大笑几声,又冷言讥讽道:“元某方才说的那般清楚,太尉莫不是耳背了不成?并非朝廷早有预料,而是另有其人…… 正月末,突有箭书射进沃野镇衙,称夏州大营已烧成一把灰,金明郡的数座油湖亦被付之一炬,更是将郡城之外的数万死尸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是以高猛必反,高太尉也不得不反…… 信中又详尽列举太尉去岁予北镇之诸般做为,便如如何浑水摸鱼,令河间王元琛藏匿军粮,又如如何偷梁换柱,令夏州刺史高猛、朔州刺史高植偷运民壮、俘卒至金明郡。 乃至如何巧施妙计,迫使朝廷并元某盘剥晋、燕各州及六镇,致使民不聊生,僧乱一发而不可收拾……某当时还不信,以为是有奸人无中生有,借刀杀人。 但谁想只几日之后,便有数位西部敕勒首领联名告到了孤这里,称去岁被高刺史强征至夏州的近万敕勒丁壮皆暴尸于金明郡,又称高奴县突起大火,整整烧了三四日都不熄…… 至那时,某都是将信将疑,惊疑奸人是否已与西部敕勒狼狈为奸,诬隐于你。但谨慎之下,还是令都督罗督密查了一番。但不想这一查,骇的我与罗都督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元怿稍一顿,幽幽一叹:“高太尉真是好算计啊,怪不得初闻柔然来犯,你便当仁不让,非要领军北征,竟是为了到六镇后收附元怀、于忠之余孽?” 听到这最后一句,高肇目光倏的一冷,神色再不复惊疑纠结,与贼人被喝破行迹后不但不慌,反倒生出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他呵呵一笑,眼神明亮至极,却又复杂莫明,说不出是在佩服,还是在憎恨:“不亏是李承志,竟能于京城之中,料定数千里之外的北镇之事,更如亲眼所见,连老夫借御敌之机,暗中联络北镇兵将、豪强之事都算的这般清楚?” “未卜先知?你太过于高看李承志了,他要真有如此神术,焉能屡次身陷绝地,九死一生?” 元怿失笑般的摇着头,“不过是你屡次害他,使他早生戒备,凡与你有关之事,处处都要追根究底……莫忘了他麾下之心腹,有数位皆为北镇豪强子弟……” 李始贤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斛律、宇文、贺拔、独孤?” 他记的很清楚,为李承志问亲至京中之初,这数位皆来拜会过他,均称家在六镇,且父祖不为军镇宿将,便为领民酋长。 故而就如元怿所言,李承志若是留了心,想知道高肇是否在私下里与北镇军头、豪强密谋了什么勾当,还真就能查知一二…… “怀德公高见!” 元怿惠而不费的说着便宜话,再一看高肇,差点乐出声。 真的不容易啊,他与高肇为敌十数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老贼咬牙切齿。 “你既知李承志未死,就应猜到此为他火上浇油、趁火打劫之计,朝廷也不难猜出元英之猜测必然为真,为何就放任自流,任其坐收渔翁之利?” “是啊,我猜到他是假死脱生,我更猜到如中山王所奏,那西海遗部十有八九为李氏部曲,但又如何?” 元怿呲着一口白牙,笑的好不开心,“至少他对先帝忠肝义胆,屡次拼死救驾。而不似你这狗贼,明知元怀、于忠欲大逆不道,却装聋做哑,以至于害我皇兄横死…… 而我但凡秉于太后,必会迫使朝廷分兵,不能聚全功毙你这狗贼于一役,是以我为何要使亲者痛,仇者快?” 李始贤猛的一喜,差点抱住元怿亲上几口。 说了半天,原来元怿予朝廷秉报之时,压根就未提过李承志。 也更说不定,为了让朝廷重视,元怿更是添油加醋,将晋地和六镇之局势说的危之又危,急之又急。不然朝廷的粮食怎到的那般快,奚康生的关中大军又怎会征的那般急? 诸般谋划,竟已付诸东流? 六镇只乱了一半,如此一来,便是东三镇尽皆归附,高植也绝不敢轻举妄动。不然难保罗鉴不会釜底抽薪,率军攻他后翼。 而这一切,全因为李承志…… 高肇何止是咬牙切齿,已是七窍生烟。 他恨不得就地将元怿和李始贤碎尸万段,剁成肉酱。 但有何用? 倒是可以泄一时之愤,但若兵败,岂不是将为数不多的两条后路全断了? 他猛呼几口气,硬生生的忍下了一腔怒火。又用力一挥袖,猛然站起了身:“来啊,押下去,好生伺候!” 门外就守着心腹,皆为深知高肇秉性之人,只听语气,便知太尉已是怒不可遏。顿时便如狼似虎般的冲进十数军将,几息间就将二人五花大绑。 元怿面带笑容,竟还主动伸出了手,任由军将捆缚。李始贤却气的哇哇大叫:“高首文,你要不要脸?方才是哪个狗贼口口声声,称与老夫是亲翁,亲如一家?” 听到李始贤的口气似是松动了些,高肇却冷哼了一声。 这就是块滚刀肉,软硬不吃,比他还要卑鄙无耻。 莫看他此时像是要服软,而但凡给他点好脸色,他就能当场翻脸,然后得寸进尺。 高肇已彻底失去了耐心,心想既然软硬不吃,那我索性来点更硬的。 他大手一挥:“押入水牢,先浸上两日!” “无妨,爷爷就当是泡浴汤……” 李始贤刚叫嚣了一句,便被塞了一块破布。 元怿见状,很明智的闭上了嘴。 不怕死是一回事,但故意找罪受就不应该了。 李始贤和元怿被押出正堂,正好迎上几位急奔而来的军将。看其中一位风尘仆仆,脸上身上尽是黄土。 不对啊,明知要来见高肇,却擦都不知道擦一下? 二人心中一跳,又不约同的扭过头。 看到对方眼中的那一抹奸笑,李始贤和元怿同时一喜:看来是八九不离十,高肇的祸事来了。 可惜,肯定是听不到了…… “太尉,史君急报!” 高肇本就怒火中烧,此时见心腹惶急,更是如火上浇油。竟都不问缘由就冷声喝道:“拉下去,鞭二十!” 心腹猛的一滞,见高肇左右不约而同的给他急使眼色,才知自己一时情急,触了太尉的霉头。 他哪敢争辩,恭恭敬敬的做着揖:“下官这就去领刑!”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向高肇:“此乃景略公(高猛)遣快马送来,称务必尽快呈于太尉!” 高肇接过,看了看封口的火漆和印记,心中一震:此报十万火急…… 他佯装镇定,又见缝插针般的收买着人心:“既是豹儿遣来的信使由你转呈,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带他来见我?领下去,好生洗沐一番……” 心腹张口结舌,却不知怎么说。 这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他是先接到高猛急报,而后才遇到了之后的信使。那汉子持的是高肇亲令,他哪里敢问对方是受何人差遣,又是从何处而来? 高肇心知有异,正待喝问,满身黄土的军卒却就地一跪,而后伸手入怀,也掏出了一个信封,递向了高肇。 根本不需高肇盘问,只看火漆与印记,便知是高值送来,同样十万火急…… 来的如此急,还如此之巧? 他突然想到了元怿方才的那句:最多一两日,太尉便能接到急报,某便是此时道出也无妨…… 高肇双手微颤,拆开了信封。 高猛称:昨日午时,夏州西边墙下,突来数万大军,竖的却是奚康生的帅旗…… 高植又称:两日前,武川细作来报,西三镇都督罗鉴突临武川,封锁往东至抚冥镇所有要道…… 元怿方才所言,竟全部应验了? 仿佛有铜锣在耳边猛的一敲,高肇脑中嗡嗡直响,眼前突然一黑…… 正文 第五八零章 李承志是生是死 夏日炎炎,日头高悬,高肇坐在院中,靠着躺椅,头上撑着伞盖,衣衫半畅,胸肌半露, 却依旧觉的酷热难当。 看了看手中那已化了近半的冰沙,高肇终是忍住了口腹之欲。 侍御再三嘱咐,他这是怒火攻心,食不得燥热之物,更食不得极凉之物。 眼不见心不烦,高肇索性拿过盏盖将冰沙盖住, 只是捧在怀中降温。 他热的满头大汗,晒在烈日下的李始贤和元怿却冻的瑟瑟发抖,上下两排牙嗑的笃笃做响。 没有尝试过的人根本无法想像,被暴晒一日之后,再吊在冰凉的井水中浸泡一夜的那种滋味。 刺的骨头都疼,比鞭打还要痛苦万分…… 午后最是酷热时,也就晒了一两刻,体内的寒意渐去,李始贤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小,终于能说出一句囫囵话了。 “听闻太尉贵体欠安,予前日在衙中昏厥,不知可好了一些?” 只听话音,李始贤似是在关心高肇。但看脸色,却尽是幸灾乐祸,呲着一口牙, 又白又亮。 看了看一侧依旧颤抖不止, 似是连眼皮都已无力睁开的元怿,高肇怅然一叹:“李始贤, 常言道识实务者为俊杰,你又何必有意激怒予我?倒不如清河王这般,便是不愿服软, 至少也不用自讨苦吃……” 哪知他话音未落,元怿便似拆台一般,颤颤巍巍的说道:“非……非是孤……不愿笑,而是……冷的……无法张口……” 李始贤先是一愣,而后一仰头,发出震天般的大笑。 高肇脸一沉,肝火便如长疯了的藤蔓,眨眼间便塞满了心间。 心腹一看要遭,急声厉喝:“押下去!” “爷爷还未晒够呢……” 就只吼了六七个字,又是一块破布塞到了李始贤口中。元怿看的咯咯直乐…… 二人复又被押入水牢之中,高肇依旧怒气难平,如耕了十数亩田的老牛,口鼻中直冒粗气。 一众心腹立在左右,皆是噤若寒蝉,生怕被高肇迁怒。 直到他心情稍缓,才有亲信凑到耳边,低声劝道:“这二人应是猜到太尉投鼠忌器, 是以有恃无恐,更至得寸进尺。但酷刑之下, 何求不得?不如交给下官,定让那二贼俯首帖耳……” 高肇有如看白痴一般的看着亲信。 酷刑之下,何求不得,他为官数十载,难道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懂? 若是能用刑,早就用了,何需将李始待如座上宾,礼遇数月之久? 只因高肇终究还是残存了一丝幻想,欲收其归心,为已所用。 便是无法收服,也不至于害其性命。只因他也罢,李承志也罢,之前虽相互算计,用尽手段坑害对方,但如今已是此一时彼一时。 打个比方,如今三兽对峙:朝廷是一头病虎,他与李承志则是两头孤狼。 不能虎患未除,两头狼倒先斗了起来? 是以于情于理,两方都该是摒弃前嫌,同仇敌忾才对。 再退一万步,若真到了与李承志沙场对垒之时,活着的李始贤,绝对比死了的李始贤值钱一万倍。 留元怿一命,亦是这般道理…… 思忖一阵,高肇暗暗一叹:“取笔墨来,我手书一封,稍后并那李承宏、李承学一并送至抚冥,交由子建……” 心腹不解,低声问道:“敢问太尉,此为何意?” “还能为何?自然是送李承志一样大礼……” 稍一沉吟,心腹便明白了:太尉欲向李承志示之以诚,更或是劝李承志联合起兵…… 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李始贤又该如何,是否放出地牢?” 放出地牢? 哪会这般便宜? 高肇冷声回道:“且先关着吧,待他管好那张破嘴再看!” 亲信低声应诺,又扶着高肇进了衙堂。 那日只是急火攻心,虽非厥症,但高肇年劳体衰,哪经过的起这般折腾? 侍御反复叮嘱,称太尉必需静心休养,再不敢操劳。 而如今的高肇,又如何能静的下来? 他连写两封密信,交给了心腹:“见了子建,提醒予他:此战宜早不宜迟,能早一日出兵,便能早一步抢占先机……万万不敢怠慢怯战……” “再知会予景略(高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令他务必守住吕城……” 而话音未落,便听一声鼓响,似如震雷。 高肇连声暗叹,扶着几案站起了身:“邢峦又要攻城了?” 看他颤颤巍巍,亲信连忙扶了一把:“便由下官先去观战,若是战事不利,再急报于太尉?” 高肇稍一沉吟,挥了挥手:“罢了,扶我上城吧?” 自那日后,邢峦的攻势一日强过一日,不去看一眼,他如何能放心? …… 邢峦即为名将,岂会只为拖延时日,就能每日派近千兵卒送死? 一为观察地利,二则为试探城内虚实。 几日试探下来,他发现金明郡中除了火箭之外,其余皆是中规中距。 城弩虽有几架,但皆破朽不堪,近一刻才能发动一弩。擂石、滚木倒备了许多,但官兵若不蚁附攻城,这两物再无用处。 除此外,城内粮草尚算充足,只因每至饭时,皆有后军运吃食上城,皆为粟饼酱菜,且足量供应,并无限制,故而军心尚稳。 邢峦在考虑,是不是将郡城四面尽皆围困? 但夏州已举州附逆,一旦四面围城,若是久攻不下,官兵就可能腹背受敌。 如今也就只能期盼奚康生尽快建功,将高猛牵制于吕城(为夏州与薄骨律边界,即今银川)。而后崔延伯将肆、定等州之乱贼牢牢阻予离石镇之北,不能使其南下金明。 只有如此,邢峦才敢彻底围困金明,并有信心于一月内破城。 如今只是想当然,也不知奚康生与吕城战事如何,是以只能且战且看。 听到城头一声鼓响,邢峦回过了神,往城头看去。 比起方才,城头上的军将多了许多,一杆印有“高”字的长幡缓缓飘动,想来高肇就在城头观战。 憋屈了近月,正好也让高肇看看我邢某的手段。 邢峦沉声喝道:“攻城!” 云楼上角旗一挥,营中一声锣响,近万兵卒齐齐开进。 已近六旬,难免老眼轰花。高肇只能看到官兵似如麻蚁一般,密密麻麻的往城下压来,却看不真切。 但依稀间,他还是能看出与前些时日相比,攻城之卒多了数倍之外,且多了许多重器。 高肇伸手一指,冷声问道:“敌之前军所推何物?” “似是炮车!” 亲信眯眼瞅了瞅,“但不知为何,比常用之石炮要小上许多。还不足一丈高,且只有两马拉动,并七八兵卒随行左右……” 炮车? 高肇心中一跳,急声喝道:“看那炮车抛杆,尾部是否坠有大石?” 亲信看了一眼:“确实如此!” “可能看清,有多少架?” 亲信恭声回道:“一车十卒,至少也该有五六百架!” 高肇的脸猛然就变了:“快,喝令兵卒尽皆下城,藏于瓮城之下!” 一众心腹都有些懵,心想若是守卒尽皆下城,岂不是任由敌军施为? 至不济,也该立起城弩,将那炮车能轰烂一座是一座。 高肇悲叹一声:“如何能来得及?若是早知邢恋备有此物,就该掏空城垛,将车弩藏于其中……下令吧!” 去岁予北镇之时,他就有所耳闻,听李承志又造出了攻城之利器。不需牛马助力,只十数兵卒,就可用石炮将数十斤重的石弹抛出一两百步。 率军回京后,他还特意去工部看过,佩服李承志学究天人,巧夺天工。只是在抛杆之后加了一块重石,便省却了牛马,并数十人之力,且行进、安置更为便捷。 他当时还曾谋算过,将图纸送至夏州与朔州,让高猛与高植也仿制一些,也好以防万一。 但那时候高猛刚尝过火箭的甜头,连采挖火油的丁壮都不够,哪能再腾出人手来伐木、造炮车? 他收到图纸后便束之高阁,还提醒高植,真若人手足够,便送一些到金明,帮他采挖火油才是正经…… 高肇倒也不至于后悔,不过未料到邢峦运来的炮车竟这般多,且藏的如此之深,前些时日竟一架都过露过面。 要是早有准备,也不至于眼下如此慌乱…… 他心中懊恼,被左右扶到半墙中的暗垛,再一看去,官兵的炮营已在百多步内驻军,正在架立石炮。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可将石炮砸到城墙之上,或是抛过城头,却又让城上守军无可奈何。 便是军中的射声吏(神射手),抛射最远也就一百五十步,而普通的弓卒至多也就百步开外。所以既便用火箭,不说能不能伤到人,就算想烧掉炮车也无能为力。、 不过并非没有办法。 高肇急中生智:“任他前军抛投便是,若后军敢越过炮营,近至百步便令弓卒予暗垛中射以火箭……” 金明郡城墙宽近两丈,便是邢峦的炮车足有五六百架,也绝非一两日便能将墙砸塌。是以邢峦若并非试探,而是强攻,定会先令炮营压制,再令后军推运楼车、云梯抵至城墙,蚁附攻城。 不管楼车云梯,但凡是木头做的,就没有不怕火的道理。所以只要火箭够,至少可迫使邢峦退兵。 而只要捱过这两三日,便是毁房拆梁,也能赶制几架车弩或是炮车出来。到时但凡邢峦敢派兵来攻,将那见火即燃的油沙抛出,定能使其哭爹喊娘。 心里盘算着,高肇不由的生出了一丝力不从心的感觉。 若论庙算、谋划,他自然是不落于人后。但若论及沙场对垒,阵战杀伐,他却要差上许多。 这要是换成李承志,绝对早有预料,并有万全的对策。 …… 邢峦立于云楼之上,足有五丈高,是以看的极为分明。 见城上守军如潮水一般退去,他先是不明所以,而后大喜若狂。 叛军分明就是认出了改良后的石炮,也知其利害。但不知为何,竟未准备防范的手段?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高肇啊高肇,你真就当那火油为至宝,以为可无往而不利? 他连声呼喝:“快,喝令炮营,只攻一处。今日就是硬砸,也要将城墙砸一个豁口出来……” 一时间,石弹如雨,十六五六都砸到了城墙上。有如翻了地龙,城墙阵阵摇晃…… …… 邢峦这数百炮车,皆为奚康生自洛阳出兵之前赶制。他走的匆忙,是以并未带半架至关中。 但惊奇的是,吕城之西的边墙之下,竟也立着不少,足有上百具? 奚康生捏着下巴,好奇的看着李韶:“你倒是未雨绸缪,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大帅过奖,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李韶不卑不亢的应着,“只是元伯见猎心喜,迁任予灵州(原薄骨律镇)后,便赶制了一些,未想今日竟能用到!” “倒是不失为利器,就是可惜了李承志的一片苦心!” 看着前军兵卒试炮,十数斤重的石弹竟抛过了上百步,杨舒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怅然叹道: “也亏得是他,若换成杨某,被那群酒囊饭袋屡屡迫害,受尽万般委屈,便是烧给先祖,也绝不让此物显露于世,遑论敬献于朝廷?” 身边就是监军元渊,并奚康生的中军参事、已继承元英中山王爵位的长子元诱,杨舒此举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两人红着脸,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奚康生,望他斡旋一二。 奚康生呵呵一笑:“杨延容,欺负两个后辈,你岂有荣焉?有能耐,待回京之后,寻他二人之父辈计较也不迟!况且,你就这般确定李承志真就被高肇害死了?” 不理杨舒错愕,奚康生又似笑非笑的看着李韶:“元伯,你给老夫一句准话,李承志是死是生?” 李韶脸都黑了:“奚公,你问了怕有一百遍了?” “便是问上一千遍,老夫也不嫌多!” 奚康生捏着胡子,“好,既如此,你倒是为老夫解惑一二:分明高肇遣心腹予元琛传讯,令他起事。但为何元琛至死都不知此节,反倒是你李元伯先下手为强,打的元琛措手不及?” 正文 第五八一章 不安好心 李韶突的一顿,脸色黑上加黑。 谁能料到朝廷诏告天下,拜奚康生为帅征讨高肇的圣旨都还未到关中,奚康生就白龙渔服,先一步入关? 而且还来的那般巧! 李承志西去之后,李韶权衡左右,最终决定还是依李承志之言搏上一搏, 行养寇自重之计。 当时高允已然授首,高肇之密令并伪造的矫诏已被李承志交由李韶,元琛自然不知高肇已然起兵。 而他迁任泾州刺史才只数月,根基尚浅。且本身之才能、智计也就平平,是以李韶欲谋算于他,并非难事。 时张敬之为泾州别驾(刺史佐官),杨舒为治中, 前者领军,后者理政, 若想架空元琛,堪称手到擒来。 三人正自谋划,如何使元琛惊觉高肇已反,不得不猝然起事。还要控制到恰如其份,不能使元琛实力太强,以免祸乱关中,又不能使其太弱,三两下就被打残。 但三人还未商量出个头绪,奚康生突然就到了泾州府衙。 元琛一脸懵逼,不知就里,李韶却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不论任何朝代,官员擅离治地必是大罪, 且原、灵二州近万大军已进至萧关,根本瞒不过连任华州、相州、泾州刺史,前后已于关中履职近十载,亲信耳目无数的奚康生。 所以他就是想躲都已来不及…… 李韶无奈, 索性拿出了李承志给他的密令, 圣旨,只称高允是自西而来,经过原州(原高平镇),被他偶然察知高肇已反,将其遣予元琛传讯的高氏亲信尽数截杀。 而后又恐错失良机,是以才先斩后奏,擅自出兵,并联络张敬之并杨舒,欲将元琛一举成擒。 常言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便是将官司打到京城,太后与朝臣也绝不会说李韶的半个“不”字。 奚康生自然不会怪他,反倒赞不绝口,称他刚毅果决,应机立断,为朝廷息了祸端,实乃明智之举。 但不知是不是他听闻了什么消息, 还是故意诈唬, 竟问李韶, 这密令并矫诏是否李承志送来。 好在李韶城府颇深, 回的滴水不漏。而奚康生就如上瘾了一般,更如逗弄李韶,时不时就会提起。 有完没完了? 纵是李韶颇有涵养,且为其属官数载,向来对奚康生恭警有加,此时脸色也禁不住的难看起来。 他方要暗讽几句,但抬头这时,却发现奚康生并未看他,而是盯着杨舒。 再看杨舒,虽不至少瞪目结舌,但依旧被震的满面惊容,直勾勾的盯着奚康生,仿佛要看出花来。 李韶茅塞顿开:好个奚康生,见自己半丝口风都不漏,竟又诈唬起了杨延容。 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莫说是杨舒,便是在张敬义面前,也从未提过有关李承志还活着的只言片语。 不但如此,接到朝廷邸报,称李承志已被高肇害死之时,他还假模假样的掉了几滴眼泪。 见杨舒似是傻了一样,奚康生好不惊讶:“连你也不知情?” “笑话!” 便是往日之上官,今日之主帅,杨舒也是照怼不误,“下官只知李承志已被高肇害死,何时听闻过他尚在人世?” 稍一顿,杨舒又怒视着李韶:“元伯兄,奚公所言当真?” 奚康生好不失望。 他两任华州刺史,与杨氏子弟多有来往,岂不知杨舒之秉性? 杨舒性情耿直,又嫉恶如仇,若是知悉内情,定然做不到滴水不漏,至少瞒不过他的眼睛。 如此模样,看来是真不知道。 但也并非无一丝收获。 杨延容如此盛怒,且质问李韶,岂不是也如自己一般,认定李承志绝无那么容易就被高肇害死? “延容,这皆是奚公想当然之言,你怎能当真?不然敬之何必茶饭不思,悲不自胜?” 张敬之是悲不自胜么? 他那是忧心忡忡,惶惶不安。 不看老夫方一向他下令,他便迫不及待,竟半丝都未推诿就答应了下来? 奚康生心中冷笑,又听杨舒惊咦一声:“对啊,自出兵七八日以来,为何不见敬之?” “自是另有要务,是以并未随军!” 奚康生捋着胡须,笑吟吟的回道,“十日前,老夫遣他经漠南(今阿拉善盟,魏时属西海郡)入西海、出大碛,察看柔然之动向了……” “大碛为杜仑部族地,早被李承志与西海遗部灭了个干净,又何需察看……” 刚应了半句,杨舒猝然一滞,想到了一则传闻。 名为西海遗族,实为李氏部曲…… 这分明是奚康生贼心不死,不安好心,故意派张敬之去试探了。 既试探李承志,也试探张敬之。 奚康生也真会挑人? 万一传言为真,你所猜疑之事亦为真,张敬之十有五六会一去不返,到时又该如何? 难道还能放任高肇不顾,挥师进军西海? 杨舒暗暗猜忖,又往李韶脸上瞅了瞅。 只见李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伪入定。 呵呵,一对奸贼…… …… 薄骨律距大碛约一千五六百里,张敬之麾下皆为轻骑,且是一骑三马,按理便是日行夜息,五六日也就到了。 但如今足足过了十日,张敬之却还未翻过南床山(元魏与柔然边境,大碛以南)。 顾名思意,便知漠南甚是荒凉。宽广千里之境,既无高山,也无大河,且多为荒漠、戈壁。是以纵马百里都不一定能见到一丝人烟。 也就只有数处于夏日多雨之季才会长些水草,偶有西部敕勒予此游牧。 但如今就如见了鬼一般,张敬之屡屡会碰到逃民。 奚康生只是令他探查军情,随行兵马并不多,也就两百骑。然凡六镇之民,无论牧、农皆为军户,且弓马娴熟,并非寻常的庶民,是以张敬之一直小心翼翼,尽量规避。 但越往北走,逃民越多,竟还有披甲执兵的豪强部曲在前探路,其后车驾如龙,牛羊如云,似是举部在往西迁徙,张敬之终于坐不住了。 他先是截住了一队不及百帐的小部落,才得知如今之六镇已是战火连天。 但皆为牧民,知其然却不知所以然,不知为何突发战事,更不知谁和谁打。 只知再不跑,定会受兵祸波及。到时自然是牛羊被抢,丁壮充军,妇孺家小被杀…… 张敬之悚然一惊,惊疑定是北镇必然,才会如此,就是不知乱的只是地处最西的沃野一镇,还是数镇。 又过了两日,瞅准时机擒住了一队探路的斥候,凑巧队主稍知底理,张敬之才问出大概。 何至是数镇,而是六镇无一幸免。 不知何故,予黄河以东的抚冥、柔玄、怀荒三镇突然起事,怀慌镇将、东三镇都督长孙道合数万大军,兵分三路进犯武川。 而西三镇都督罗鉴仿佛已有预料,早就陈兵予大河以东,以逸待劳。 长孙道见招拆招,遣偏师入狼山绕过大河,突袭武川之西的沃野,欲两成夹击。 罗鉴却反其道而行,并未回军增援沃野,而是以彼之道还之彼事,竟也遣轻骑一万,直取抚冥以东的柔玄与怀荒两镇。 只是短短十余日,便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偌大的六镇,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也并非只是溃军、牧部,就连屯田为生的军户、镇民也不得不携家带口,逃出六镇。是以张敬之见到的逃民才这般多。 看着好似合情合理,但张敬之却有一直觉,好像有些蹊跷。 他稍一沉吟,疑声问道:“既然六镇皆乱,往东自是再无去路。而朔、恒、燕等州已然附逆于高氏,自然也去不得。但如今杜仑部已然举族尽诛,头曼城、大碛已是无主之地,是以尔等为何不往北逃,而是西去?” “北逃?” 队主瞪着眼睛,好不惊讶,“这位使君,你竟然不知柔然已卷土重来,更是趁着六镇内乱,于数日前就夺了比干城?” 扯蛋。 张敬之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一听便知这队主只多也就看是家护院之流,丝毫不懂兵事,草包一个。 他冷声斥道:“柔然王庭远在数千里之外,如何能未卜先知,算定六镇必乱?尔你又可知,若自柔然王庭出兵至比干城,至少也需两月之久。而除王庭之外,又有哪一部敢进犯我魏境,就不怕重蹈杜仑部之复辄?” 队主被训的一愣一愣,却又不敢争辩,只是闷头回道:“此事是某亲眼所见,千真万确,怎敢欺瞒史君?” 亲眼所见? 张敬之心中划过了一道光:“既是你亲眼所见,可知胡族兵马多少?” 队主如实回道,“某不懂观阵,但听主事所言,应是有上万兵马!” “一派胡言!” 不待张敬之再问,身侧之心腹便一声斥喝,“既能观阵,定是已至敌阵二三里之内,然胡军若有上万,岂能不遣甲骑予阵外游戈,又敢会留尔等之性命?” “胡骑倒是追了,再也就追了五六里,便打马回营。而也非我等这一部,凡意欲向北,逃至大碛之部皆是这般……后有传言,称胡军只是守境,而非进犯我魏境,故而秋毫不犯……” 亲信突然笑出了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蠕贼茹毛饮血,与虎狼无疑,何时有了这般心肠,竟有见了牛羊、丁口不抢的道理?” 他刚要喝问,却又被张敬之拦了下来:“莫问了?” 便是再愚钝,张敬之也已猜到了一些。 比干城下的近万蠕骑,绝非胡兵,十有八九是李氏部曲,只为趁六镇内乱,混水摸鱼。 而若非李承志,李氏上下又有谁能算到如此之准:六镇刚乱,大军便堵住了狼山,揎使六镇之溃军、乱民只得逃往西海? 便是早有预料,断定李承志定在世,但张敬之依旧心绪难平,又是惊喜,又是恼怒。 好個小贼,竟连老夫这个外舅都瞒? 心腹不明所以,但见张敬之脸色肃然,眼中隐现精芒,他极为明智的闭上了嘴。 “有劳!” 张敬之定了定神,缓缓起身,又朝心腹示意道:“给他松绑!” 看着身上的绳索被解开,队主一脸迷茫。正要问一问,退上不轻不重的挨了心腹一脚。 “难道还要司马予你赔礼,你才肯走不成?” 这是要……放了自己? 队主大喜,重重的给张敬之磕了个头。 之前倒是见张敬之出示令信,称来自薄骨律,为讨逆元帅奚康生麾下司马,但队主只当是从六镇逃出了乱兵,胡乱扯了个名头。 没想真能活得性命? 他刚站起身,又听张敬之说道:“某乃朝廷命官,自是知道庶民疾苦,不愿为难而等。但也不能这般轻松就放尔等脱身,如何也该有一二人证,待某秉呈于奚公之时,也好做个见证……” 队主的反应有些慢,只当张敬之不愿放他离开,万般无奈的回道:“某愿随使君走一遭……” “不需于你,将麾下兵卒遣来几位便可……” 张敬之顺手一指心腹,“你去,挑几个灵醒些的,但莫让他多嘴……” 心腹本就为张氏子弟,已跟了张敬之十数载,深知其很秉性。见他目光微闪,当即就猜到了七八分:这队主知道了太多了,所以不好带去复命。 至于张敬之为何要欺瞒奚康生,心腹想都不敢想,更不会多嘴。 他恭身领命,提起那队主便出了帐。 张敬之闭目沉思,也就一刻,心腹便来复命。 看着几个族兵目露惊慌,张敬之微一点头。正待问一问,突听帐外一阵嘈杂。 似有甲骑奔来之声,并有人称呼着“奚中郎!” 张敬之暗松了一口气。 幸亏多了个心眼,有意避开了达奚。不然若由他将方才那队主所言秉予奚康生,奚康生南非蠢也能猜到一二。 他暗暗庆幸,看达奚入帐与他见礼,也未起身,只是拱了拱手。 “中郎何故如此匆忙?” 达奚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了下首,神色略带不满:“下官听闻司马竟放了那队斥候,敢问何故?” 张敬之悠悠一叹。 就知奚康生没安好心,定是在这两百骑中布了不少暗桩、眼线。 不然达奚不会来的如此之快。 正文 第五八二章 三郎 “不放又能如何?既知其为斥侯,且足近百骑,便知后部定在左近,且为数不少。若不将其放回,岂不是捅了马蜂窝?” 张敬之慢斯条理的回道,“若奚中郎另有高见,也可率这两百骑追击, 想来并未跑出多远……” 达奚懵了懵。 我追个鸟毛? 连探路的斥候都近有百余骑,便知其部定为北镇豪强,并是大族。少则千余帐,多则数千帐,随随便便就能凑到上千乃至数千骑。 就手下这两百骑,怕是塞牙缝都不够。 达奚不满的是,张敬之既然审问消息,为何不将他也一起叫上? 况且便是要放, 也不该尽数放走。不然便是予从父复命, 也无个佐证。双从父多疑的性子,定会怀疑张敬之又在欺瞒予他,更会怪自己不堪重用,屡番被张敬之戏弄于鼓掌之中。 再想起启程之初,从父那番交待,达奚逾发觉得张敬之存了私心,脸上自然而然的露出几丝不虞之色。 二人同在奚康生帐下数载,张敬之对其秉性知之甚详。自然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他起身往帐外一指:“中郎莫忧,某行事自然是有的放矢,之所以放了那队主,也不过是留有余地,结份人情。不看帐外还留了一什? 某本想是借其熟悉地利之便, 让其充为向导。若中郎有意, 带去再问一遍就是……” 达奚往外一瞅,果然见到帐外立着十数个兵卒,外着皮甲,内穿裆衫(马甲), 皆赤着双臂,尽是北地打扮。 至此,达奚心中才算是好受了一些,朝着张敬之拱了拱手,便当仁不让的将那十数兵卒带回了营帐。 这是一丝都不避讳,摆明半点都不敢再信张敬之的模样。 张敬之哭笑不得,又黯然一叹。 达奚性情敦实,城府不深,且是奚康生之从子,而张敬之又为奚康生臂膀,再者他还与李承志相交莫逆,是以二人尚算亲厚。 但自从随李承志征战岐州,大败于忠、元丽、昌义之予陈仓,达奚领军归来之后,二人便已貌合神离,每况日下。 究其原因,便是那折于陈仓的两千甲骑。 不知为何,奚康生言之凿凿, 称那两千骑皆为百战精兵, 便是陈仓之战惨绝人寰, 空前绝后,也不该死伤殆尽,一个都活不下来。 言下之意,自然暗指李承志做了手脚,将这两千原属于他李氏的白甲旧部藏了起来。 证据自然是没有的,但张敬之却知,奚康生所言十之八九为真。 李承志将首尾倒是料理的很干净,就连他这个外舅都埋的滴水不漏,张氏上下更是哭天抹地,悲痛欲绝。 只因这两千旧部中,只张氏子弟便有二十余。而张氏迁居关中才只数代,人丁本就不甚兴旺。而这二十余子弟还是族中中坚之辈。为助张信义领军,才由他亲自调任,充为旅帅、司马、幢帅等。 这一死这么多,岂不是要了各房的老命? 不但埋怨李承志,更连他这個家主也各受垢病,怪他识人不明。 张敬之是有苦说不出,牙被打碎只能往肚里吞。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只因死了这般多嫡系子弟,父亲张炜却不见半丝悲痛。 八九不离十,定是李承志怕老人悲痛过度,遣人来给他透过口风。 甚至李承志派的是谁,张敬之都能猜到。、 不为张信义,便为张兴义。此二人是京墨之嫡兄,父亲之嫡孙,由这二人传信,老祖宗一个字都不会怀疑。 明知李承志是好意,怕他难做才会如此,但敬之依旧贲贲不平。 老夫竟连李韶都不如了? 暗骂一阵,张敬之又犹豫了起来:要不要趁此机会,至比干城一探虚实? 便是见不到李承志,也定能见到其亲信仆臣。 但如何才能想个办法,将达奚甩开? …… 比干城下,李丰光着膀子,打着赤脚,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犊鼻裈,斜躺在毡帐之中。 四周的帐壁掀至帐顶,只立着帐柱,就如一顶大伞盖。时有凉风吹来,更觉舒爽无比。 面前放着几案,摆着几样点心、肉脯,果干。 元魏本是没有点心的,也很少会将面食放水油水炸熟。只多也就是掺了荤油的面饼煎一煎。 所以当如雪般的糖霜,及用白白糖制成的糖酥、江米条、麻花等甫一面世,便誉满洛京,李承志更是被世人称赞。 可惜,京人再无口福,反倒偏宜了西海。 掂了一枚糖酥丢进口中,李丰嚼的噶嘣脆响。再喝一口亲信递来的果酒,他更是舒爽的想哼哼两声。 看着极为奢侈,其实这几样在西海而言,只是普通之物。 糖酥用的并非糖霜,而是饴糖,只是因李承志改良过,所以成本不高,但甜度却极浓。且制法也简单,再用荤油一炸,自然酥脆可口 果酒是配制药酒时因酒精度数不够,而废弃的残次品勾兑而成。但即便如此,李松主掌河西之时,大部分都要卖给胡商,或是贩运到吐谷浑,甚至是南梁,用来换粮。 直到李承志归来,众人的日子才算是好过了一些。但也只限于李丰这样的高层,每月才有不多的配给。因他出征在外,李承志还特意交待,令他多带了一些。 不过李丰并不好口腹之欲,且正值酷夏,果洒也罢,酥点也罢,若是存放不当就可能变质。李丰索性趁着议事的机会全拿了出来,用来笼络人心。 麾下各营军主、司马、旅帅坐于帐中,足有四五十多位。便是领军在外,不在营中的那五六位,李丰也没忘,单独留了一些。 议事已罢,众人围座一团,风声笑语,其乐融融。 倒不是李丰军纪焕散,如今日这般也只是自出军以来近两月的头一遭。 委实是局势顺风顺水,全军自李丰以下无不大喜过望。 守在比干城已有月余,竟还未打过一仗? 至多也就是有北镇部族予前期不知底理,又不想迁至千里荒无人烟的漠南,便想着翻过狼山和南床山,到已为无主之地,但水草颇为丰美的大碛牧居。 只以为六镇大乱,连活野要冲高阙关之守军都已被罗鉴召回镇城,是以比干城便是有驻军,只多也就数百或是千余。 哪知方一翻过狼山,就见军帐如云,甲骑逾万? 便是头再硬,哪一个部族又甘愿冒着被灭族的风险为他人做嫁衣? 自然是李丰遣派的骑队方一出动,方至山口的部族便作鸟兽散。 而不过几日,但凡自六镇逃出的镇民、部族便皆已得知,比干城外驻有柔然大军,足有甲骑上万,再无一个敢翻过狼山。 李丰暂时不知是否如郎君所料,待消息传会六镇,定会使局势乱上加乱,但他至少知道,他这一万大军简直闲的发慌。 怪不得郎君会说,给他五千兵马都嫌多余? 但李丰向来谨慎,从不会嫌兵多。再者来都来了,还能再撤回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索性又派快马,回镇夷向李承志求来了十数万牛羊,每日派三营牧放于南床山下,也算是替李承志和李松解忧了。 倒是将柔然出兵时的景像扮了个十足十。 又这般逍遥了半月,李丰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今日召众将齐集于一帐,便是想商议一二:如今已是六月初,合黎山北的春麦将要收割,是否派两营步卒回城,帮趁一二。 副帅张信义,司马皇甫忠的建议是先等等,便是等不到六镇尘埃落定,也要等到罗鉴与长孙道孰强孰弱,分出个高下再做决断也不迟。 再者如今之西海只嫌地少,而人又太多,便是将那五营步卒遣回也帮不上大忙。索性安心驻守比干城,也好以防万一。 麾下军将大都以为如此,李丰便从善如流。 平日各驻各营,便是受召、复命也是各自秉报。好不容易齐堂,李丰才摆出了这般架势,又令后劳宰了上百只羊分发于各营,就当是劳军了。 李丰向来谨慎,如今正值战时,自然不敢让军将喝的酩酊大醉,是以吃食虽丰,但案上摆的皆是淡酒,且一人就只一斤。 有胆子大的嚷嚷着过于寡淡,求李丰,让他将郎君赐他的烈酒搬出来几坛,结果惹来李丰一顿笑骂。 那玩意如今价值百金,贩到吐谷浑,只是五斤的一坛,就足能换十匹战马。 一马十金,一坛不就是百金? 但得知吐谷浑买去并非用于饮宴,而是发现这东西竟能治伤,皆藏了起来,李承志就不卖了。 如此一来,自然奇货可居,价钱翻了十倍都不止…… 一帮燥汉,精力多到无处发泄,此时又喝的不上不下,竟摆起了擂台,搏起了角抵。 一时间,营中彩声如雷,笑声震天。 看的兴致正浓,又有军将来报,称于南床山之北抓到了细作。 元魏与柔然以南床山为界,既是来自山北,应为柔然细作无疑。 但郎君不是称,有他坐镇后方,绝不会使一骑蠕兵、一个胡民出现在大碛之南么? 那这些细作又是从何而来? 李丰悚然一惊:“胡族?” “并非胡骑,而是汉人打扮!” 军将稍一沉吟,又凑到李丰耳边,“奇怪的是,那细作首领自称来自夏州,是受太尉高肇之令,欲往西海求见郎君。并称本是护恃三郎君而来,但因看顾不周,于半路失散……” 三郎,李承学? 李丰脸色大变,猛然起身:“人呢,还不带上来?” …… 李承学用力的割着马肉,切下来后,又分成巴掌大的小块,而后放于旁边的一张马皮上。 马毛已然被刮尽,只余一张皮,上面铺着厚厚的一层盐。如此一来,皮不会坏,到时包起来后,其中的马肉也不会轻易变质。 他要的不多,百斤就行,应该足够他走到西海了。 不远处的一处红柳根上还栓着一匹空马,不知是不是闻到了血气,不时的刨着蹄,很是不安。 李承学稍一沉吟,提起盐袋走了过去,往战马的口中各喂了一把。 自金明郡启程,至今已有月余。这一路行来,他一反常态,不复于金明郡之时的桀骜不训,软硬不吃,反而极是乖巧。 看押他的军将也只当李承学是知道要往西海,将逃出生天,自然欣喜万分。 便如这般,这一千余里都是相安无事,军将也渐渐的放下了戒心。再者自抚冥镇绕过狼山,便已是柔然地界。如今广袤千里,无半个人烟,李承学便是想逃也无处可逃,看管更为松懈。 殊不知李承学早有决断,无一日不在谋算如何逃脱。 他先是讨好贴身他的兵卒,每人送了一颗珠子,使其放松警惕。 之后又装做少年心性,见什么都稀奇,但凡驻营之时,就在各处乱窜,最爱去的便是后帐。 这两包盐,便是每日偷一点,足足攒了近月,才凑了十多斤。 而后又予风高月黑之夜灌翻了看押他的兵卒,予营中放了一把火,又偷了两匹马才跑了出来。 听似平平无奇,但只有李承学才知其中的艰难与凶险。 其余不论,如今一匹马被他当了口粮,靠这仅剩的一匹马要走近两千余,最少也要四五十日。 而且还是绝对不能迷路的前提下。 再者天知道会不会遇到狼群,马匪? 甚至只是一部十余帐的小部落,也能要了他的命。 而他最愁的是天气。 只偷了一顶薄帐,最多也就能挡些小风小雨。不说黑风,只是一场稍大些的雨,就可能让他病死在半道上…… 将待稍微安抚了一些,李承学又走了马来,继续切割马肉。 但也就割了两刀,他倏然一僵。 耳中似是有轰隆之声,像是打雷一般。但分明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也就愣了一两息,李承学猛的俯身,将耳朵贴上草地。 轰隆声更为清晰,且连绵不绝。 他脸色一白,飞一般的跳出了山岰。 远处尘土飞扬,黄烟如龙。数不清的白影向西往东疾驰而来。 在西海近一年,且随李松征伐杜仑部,李承学怎会认不出来? 这是胡骑…… 正文 第五八三章 画饼的高手 身穿羊皮所制的裆衫,赤着双臂,坦胸露腹。而脚上不为毡靴,就为皮靴。 头发也是一缕一缕,就如牦牛肚也的毛索一般,又脏又乱…… 在西海近一年,且随李松征伐过杜仑部, 李承学怎会认不出来? 这是胡骑…… 脚下的震感越来越强,仿佛站在了一面正敲个不停的大鼓上。而眼能所及之处尽是骑兵,近似彻底连天一般。 这怕是有上万骑? 李承学感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嘴唇不住发颤,脑中就只一个念头:逃! 不逃怎么办? 就只一处小山岰,躲无可躲, 藏无可藏。而且他刚刚还宰了一匹马, 此时正是满地狼籍, 胡兵眼瞎了才看不到。 哪还顾的上脚边的马肉、马皮上的盐袋? 李承学一个跟头翻下了土坡,连滚带爬的奔向战马,都来不及解缰,匆忙间挥刀一斩,而后飞身跳上了马背。 战马似是也受到了惊吓,不等李承学挥鞭,迈开四蹄便朝北奔去。 李承学上马后,也就过了十数息,张兴义所部前军的斥候就翻过了山梁。 千里旷野,一望无际,目能可及至少数里,且李承学也就奔出了一里多,所以斥候看的极为真切。 看着向西北奔去的那道身影, 斥候什长喜上眉梢。 凡比干城经北的胡部,早已被李松灭了个干净。而北镇逃民也皆被拦在城南, 是以还能从哪里冒出一骑来? 所以十有八九,应是三郎无异。 幢帅可是说过的:丰帅有令, 若谁能寻到三郞,赏赐百金。 一金换绢一匹,或折羊一只,这就是一百匹绢或是百只羊。分到第个人头上,也有十只。 发财了…… 什长马速不减,先是急喝几句,令手下加快马速,而后举起胸前铜哨,用力一吹。 听到那婉转高亢的哨音,李承学浑身一震。 什么时候,胡部也学会了用哨传令? 难不成是家中部曲? 是李松,还是大兄,或是哪位家臣? 但西海满共六七千兵,怎会尽皆现于沃野镇内,且全是皮袍毡靴? 李承学半信半疑。 若是汉人打扮,再听到这哨令后,他定是会勒停战马,辩认一二。但放眼望去,满山遍野尽是胡兵,他如何敢停? 战马依旧狂奔,李承学则歪着脖子, 不住往后打量。两只耳朵更是竖了起来。 他方才又惊又慌, 只知身后有尖哨响起,却未来得及细听。而若是这数千骑真为李氏部曲,接到斥候传讯,后军定有回应。 若是哨令再响,李承学就能辩出真假。 果不其然。 中间也就隔了两三息,后军中就响起了回令。 这次的哨音转了好几转,有些长,还有些复杂,似是包含了好几道讯令,李承学却如愣住了一样,竟来不及仔细辩认。 只因甫一入耳,就如晨钟暮鼓,惊的他一個激灵。 第一个声哨令很简单:追! 纯猝是本能反应,他猛一勒缰,战马吃痛之下竟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下马背。 等马蹄落地,李承学眼中已闪出了泪花。 真是李氏部曲? 老天有眼…… 看他站定,好似不跑了,什长顿时眉开眼笑。 果真是三郎? 若是听不懂哨令,不论换成何人,在这千数千骑面前,都只会仓惶而逃。 什长哈哈一笑,又怕李承学举旗不定,将信将疑。万一跑了追起来也麻烦,所以他又大声嘶喝道:“与我齐呼:三郎,留步!” “三郎留步……三郎留步……” 十个骑兵齐吼,也是有些声势的,其后的骑阵自然听的极是真切。 幢帅不知就里,只当是李承学狂奔不止,什长追之不及,情急之下才喝破其身份。是以当即下令,命全队齐吼。 便如这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也就数息,四野之间便如响雷,皆是“三郎留步”之声。 李承学被激的热泪盈眶,当即就跳下了马背。 不知为何,明明已然得救,他的两条腿却直发热,心脏更是如擂鼓一般跳个不停。 相距也就一里地,前队斥候瞬息即至。还余着十余步,什长便靳停马匹,翻身下鞍,而后将一块铜令往前一递:“可是三郎,可认得此物?” 令牌澄亮耀眼,约有鸡子大小。上面拓着一杆三角号旗,甚是分明。 这是塘骑旗令,李承学怎可能认不得? 他只是点头,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什长顿时大喜,喊令属下:“快,予幢帅传令……” 麾下应喏,但刚把铜含进口中,又放了下来。 就这短短的功夫,前军已然尽皆冲来,将四面八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将越出骑阵,看着李承学哈哈大笑:“果真是三郎?快,随我去见丰帅……” 张兴义是李承志的舅兄,李承学自是认得。他连连点头,复又跨上马背。 知道他已在野外独身熬了数日,不知详情张兴义不敢催马,只是信马游缰的走着。李承学的心情才平复了几分,抬眼往四处瞅了瞅,又疑声问道:“见数千胡骑追来,险此将我骇个半死……敢问舅兄,为何尽是胡兵打扮?” “此事说来话长,待回营后再讲也不迟……” …… 看到李承学活蹦乱跳,全须全尾,李丰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出什么意外…… 他仔仔细细打量了李承学一遍,而后又一指跪在地上的高肇心腹,肃声问道:“这贼子称高肇待家主与大郎君甚厚,如今在金明安然无恙,可是实话?” 李承学怅然一叹:“我来之时,父亲已被高肇关入水牢!” 李丰双眼一突:“为何?” “应是高肇欲迫使父亲就范,请父亲手书一封劝二兄附逆,父亲宁死不从之故……” 李丰悖然大怒,牙齿咬的咯咯直响。 他恨不得将那高氏心腹碎尸万段,但也知道此人只是个小喽啰,迁怒予他根无无济于事。 “押下去,待明日随三郎一道上路!” 李丰冷喝一声,又转头问道:“即知高肇要送到回西海,那你为何要逃?” 难道自己不应该逃? 李承学眨巴着眼睛:“高肇诡诈多端,我焉知他此次不是欲擒故纵之计?若是意欲诱我带路,如何是好?” “那你又可知,如今之漠南广袤千里,荒无人烟,更有黑风,稍有不慎就会迷路,最后只能是饿死的下场,更有狼群出没,很有可能葬身狼腹,你就不怕?” “怕又能怎么办?总不能为一时贪生,而使我李氏基业毁于一旦……” 李承学回的风轻云淡,李丰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他又非眼瞎,岂能看不出李承学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由此可知,家主与大郎也定然如此,不然何至于那亲信怀中只有高肇密信,而无家主与大郎的半纸手书? 若非无可奈何,无计可施,高肇也不会舍近求远,不远千里将三郎送回。 想来是拿家主毫无办法,高肇才出此下策。 默然一阵,李丰又拍了拍李承学的肩膀:“我已命人烧好了热汤,备好了酒菜。好好梳洗一番,歇上一夜,明日便送你去镇夷见郎君!” 听到李承志也到了河西,李承学呲出了一口白牙:“父亲果然没料错,二兄吉人自有天相!” 李丰点头一笑:“这是自然!” 亲自将李承学送出帅帐,李丰又悠然一叹。 以前予泾州之时,家主素来不喜几个庶子,动辄打骂,是以大郎与三郎自小便柔懦寡断,唯喏平庸。 但才过几年,竟就有了几分铮铮铁骨? 郎君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无缘由,自然不可能在猝然间便能有如此变化。追根究底,皆因郎君珠玉在前,迫使大郎三郎,以及家主都不得不奋发图强。 就如自己,以为终其一生也就是个李府护院。何时想过能统领千军万马,号令如山? 更未料想过自小见书头就大,宁愿挨打也不愿读书的自己,如今竟也能出口成章? 都是被郎君给逼出来的…… 李丰唏嘘不已,正欲回帐,又听有人唤他。 回头一看,见张信义并张兴义二兄弟连袂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军汉。 一看装束,李丰双眼微眯。 黄麻布衫,外罩牛皮软甲,这分明就是官兵,而且还是中军。 但再一细瞅,手脚皆未捆缚,神情也很是轻松,无半丝惊恐与慌张,反倒很是新奇,左右乱瞅。 这厮是从哪冒出来的? 正在狐疑,张信义凑到了李丰耳边:“此乃我族弟,受二叔之命来此……” 张信义的二叔,岂不就是郎君的外舅张敬之? 李丰眉头微皱:“关中?” “并非关中,而是两百里以南的河渠司……” 张信义低声回道,“二叔信中称,是授讨逆元帅奚康生之命,欲北上至大碛探查军情,突遇流民西逃,得知南床山北有柔然大军,猜知应是我等,便遣族弟前来示警,并有数信书信代予郎君……” 李丰闻言一顿,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刚抓到一队高肇的信使,又来了一波奚康生的斥候,且还是张敬之为首? 他即便再愚钝,也知奚康生没安好心。 “进来再说!” 李丰掀开帐帘,将三人请了进去。问了几句,得知除张敬之之外,更有奚康生之从子达奚,他更觉形势复杂。 什么往大碛探查军情,这分明就是冲着郎君去的。 他稍一沉吟,当机立断道:“既然是张司马有书信代予郎君,就莫要耽搁,由兴义率一旅轻骑护令弟西去,并三郎一道,即刻启程……信义,待我手书一封,你遣塘骑先行一步,将此间军情事无巨细秉予郎君……” 两兄弟恭声应诺,领命而去…… 李承学都有些懵。 草草洗了两把,衣衫将将换好,李丰便来唤他,说是要即刻起程。 说好的好酒好肉呢? 李丰不由分说就将他提溜到了马上,又塞给了他一包吃食。 肉还是热的,隐约间还能闻到果酒的香味。 还好,比吃生马肉要强上不少…… …… 比干城距镇夷近两千里,便是塘骑快马加鞭,也至第六日才到镇夷。 看过李丰的呈报,并高肇与张敬之的亲笔收信,李承志下意识的挠了挠额头。 高肇也就罢了。 如今已近半年,高允并一旅高氏部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高肇再蠢也知定是遭了自己的暗算,自然百分百认定自己肯定活崩乱跳。 而此一时彼一时,故而高肇以为,在大势的滚滚车轮之下,个人之仇怨已不值一提。自己有一万个理由与他共同起事,先抗朝廷,再谋天下。 再者,也是因自己横插一刀,使北镇的局势彻底脱离的高肇的掌控,他更怕自己在背后添油加火,暗助罗鉴平定六镇,使他腹背受敌。而父亲又宁死不从,所以一时情急,高肇不得不行此下策。 他有此想法不奇怪,但奚康生又来凑什么热闹? 他有什么凭据认定自己未死,还假模假样的遣张敬之往大碛探查军情,并且美名其曰由达奚为副? 好个老狐狸,这分明一石二鸟之计。 一为试探自己是真死还是假死,若是真死,自然一切免谈。只因皆为朝廷之故,自己才惨遭高肇毒手,李氏与朝廷自然已誓不两立。是以不论大碛是否有西海遗族隐居,西海遗族是否为李氏部曲,都已不能为他所用,奚康生也只能扼腕长叹。 若是自己活着,自然正遂了他的意。这老狐狸十有八九会劝自己与他共讨高肇。 所以达奚身上绝对藏有奚康生写给自己的亲笔密信,不然李承志敢把桌上的这一堆纸给生吞了。 苦恼一阵,李承志又将高肇的信捡起了看了一遍,不由失笑。 这高肇还真是画饼的高手。 高肇在信中称,若大败朝廷,占据中原,攻破洛阳,二人便划河而治:凡黄河以西,包括关中皆归李承志,他只取河东、六镇,并燕晋之地。若是李承志不满足,将洛阳、河南也一并给他。 真是好大的口气? 他能不能将夏州并燕、晋各州守上三年都还是个未知数。 正文 第五八四章 屈屈薄礼,不成敬意 扔过高肇这一封,李承志又拿起张敬之的亲笔手书。 “自高平一别,已近两年……然京墨大婚,某却无瑕入京,老夫甚以为憾……” 语气很是温和,信中大都是思念之语,而李承志再次读来, 依旧讪讪不已。 张敬之分明是在暗讽他,几乎两年了,竟都未给他去过一封半信。 对于这位叔外舅,李承志还是很愧疚的。 想当年,祖居李氏已然破落,不说在泾州,更不提关中,只在小小陇东郡而言,影响力都已小到忽略不计的程度。若非张敬之对他青睐有加,鼎力相助,李承志焉能召集近万平叛大军,立下不世之功业? 之后,若非张敬之顶着灭族之险谋划斡旋,李松绝无可能有惊无险的率四千战兵远循河西。 也就更不会有之后足一万五千户关中流民迁至西海,为如今的李氏奠定铁一般的基石。 更如张信义、张兴义等张氏子弟,皆为出类拔萃之才,若非张敬之用心良苦,焉能不去举官,而随李氏落草为寇? 凭心而论, 张敬之如此待李承志, 便是换成亲儿子也就如此了。 而自假死脱生之后, 李承志之所以再未与他联络过一次, 只是因风雨欲来,暗流涌动,局势愈见凶险,他怕露出马脚害了张敬之,甚至张氏一族。 就如如今,奚康生只是凭空猜疑,毫无依据可言,却依然怀疑到了张敬之。而若是自己与他频繁连络,便是不被奚康生抓到明证,也定会寻到珠丝马迹。 其余不论,只是张氏年轻一辈的子弟一年少过一年,一年死的比一年多,就能让奚康生浮想联翩。 阎王爷是盯死了你张氏不成? 若奚康生心狠些,难保不会像高肇囚困李始贤一般,将张敬之拿来要挟自己。 到那时,自己应是不应,救是不救? 抛开姻亲不提,便是为了拢落人心,不使麾下张氏子弟与自己离心离德,自己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李承志心中一跳。 不对啊? 若真是这般打算,奚康生为何如送礼似的, 将张敬之送上了门来? 更有甚者,近似添头一样,让达奚为副, 与张敬之一并遣来。 至于李丰所猜测的,达奚是为了监视张敬之等等,就跟讲笑话一样。 达奚为人太过忠厚,若论玩心眼,再活十辈子也比了张敬之。 所以,奚康生就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以自己的秉性,及与达奚的交情,若是将达奚强掳到西海,难道还能杀了他? 这般一想,李承与更觉古怪:这老贼不会是在两头下注吧? 就如关东、山东士族一般,子弟在南北两朝任重职者大有人在。奚康生未必不是未雨绸缪,提前落一招闲子,给达奚一族多留一条后路。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李承志即欣喜,又郁闷。 郁闷的是这老贼算定了自己,欣喜的是若所料不差,奚康生应该还会送自己一份礼。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即然牛头牛身子都送来了,这老贼绝不会吝啬于一个牛尾巴。 稍一思忖,李承志当即就有了决断。 “兴义!” 张兴义一声应诺,踏进中堂:“郎君有何吩咐!” 李承志提笑疾书,边写边交待道:“持我手书,速回比干城,然后如此,这般……” 张兴义眼睛越睁越大,既兴奋,又感激。 …… 西海郡,河渠司。 此处为西汉时所建,当时有黄河支流流经漠南,赵充国在河西屯兵时,便在此地建了司衙。后汉时黄河改道,支流断绝,司衙便被荒废,距今已有四百年之久,是以早已破败不堪。 张敬之与达奚就暂时躲在这里,除二人各有十数亲随,其余便只有数十甲骑。 原本是有两百的,但因达奚一意孤行,不听张敬之之言,予数日前意欲绕过南床山的柔然大军。结果出去了两百二十余骑,回来的还不足一百…… 张敬之倒是建议趁早回返,向奚康生复命,达奚却心有不甘。 启程之时,奚康生的叮嘱还言犹在耳:便是千难万险,也要探明大碛至居延一带有无大部隐居,若是能见到李承志,再好不过…… 而如今别说居延海,连南床山都翻不过去,若是回返,又如何给奚康生交待? 是以达奚有如铁了心,谁劝都无用。 但他也知道,在此耗的越久士气越低。便如此时,帐内有酒有肉,帐外还烤着肥羊,但近百兵卒个个愁容满面,如丧考妣。 这般下去,难保有一日不会士气尽失,逃个精光…… 今是难得没有起风,但北地温差极大,夜里依旧有些寒凉。张敬之裹着一件薄裘坐在烽台上赏着月色,手里提着一只酒囊,时不时就会呷一口。 达奚站在城墩下的阴影处,脸色时而纠结,时而彷惶。犹豫了许久,才猛一咬牙,轻咳了一声。 张敬之扭过头,看到漫步而来的身影,疑声唤道:“奚中郎?” “别驾倒是好雅兴?” 达奚登上烽城,一屁股坐在了张敬之身边,从他手里夺过酒囊,咕咚咕咚的灌了好几口,而后又往张敬之面前一递。 张敬之微微错愕,又哑然一笑,接过酒囊喝了两口。 达奚此举有些无礼,但以他的秉性,不过是在向张敬之表达亲近之意而已。 二人多久未有过这般熟捻的举动了? 至少该有两年…… 张敬之悠然一叹:“可是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了?” “对!” 达奚有如赌气一般的冷哼道,“是以特来向别驾讨教!” 有如小孩心性,反倒表明前嫌尽弃,张敬之轻声笑道:“你我之间,何必置气?” 达奚瞪着双眼:“那你告诉我,李承志是生是死?不论与否,你但凡应一声,我便当你所言为真,明日就下令回返,向从父复命?” 这让自己怎么答? 达奚如此直接,近似破罐子破摔,反倒打了张敬之一个措手不及。 这根本不是自己说不说真话的问题,而是以达奚的智慧,根本骗不过奚康生。 明明是父子,却如天壤之别…… 张敬之叹息一声,方要回应,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细响。 仿佛刀剑相击,又如珠玉落盘,琅琅有声,清脆悦耳。 “叮叮……叮叮……” 响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二人毛骨悚然,近如呆了一般的对望着。 眼中皆是惊惧相加,达奚突的一动,有如炸了猫,纵向跃上半塌的墙头,往响声传来之处瞭望。 月光如水银泄地,仿佛在沙海之上披了一丝轻纱。而远处寒光点点,一晃一晃,就如星辰落地,遍野星芒。 这哪是什么星辰,而是数不清的甲骑。 而方才那脆耳的响声,分明是铁甲甲叶撞击时的响动。 能看的如此清楚,听的如此真切,分明已不足半里,为何自己之前半丝都未察觉? 而这些兵,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顾不得脑中乱七八遭的念头,达奚厉声大吼:“敌袭,上城……” 城下顿时乱做一团,兵卒扔了酒囊、羊腿,一窝蜂似的上了城墙。 但看到古城四周那数不清的寒光,近百兵卒无一不是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来敌怕不是有三五千,皆是人马俱甲,还守個鸟毛? 就只这百余人,对方只需一轮箭,就能灭个七七八八…… 达奚脸上已无半丝血色,两手已然拉开了大弓。然而箭在弦上,却如冻住了似的,任凭两臂狂颤,达奚却不知该不该松弦。 若为两百里外的柔然大军,军阵不会这般齐整,更无可能人马皆甲,且能悄无声息的靠近古城。 但除过胡兵,这数千骑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六镇,夏州,更或是……西海? 正当达奚惊疑不定,骑阵中升起了一盏灯笼,就如凭空被定了身,数千骑予城外齐齐站定,整齐的令人心中发寒。 而后一骑出阵,往城下走来。未带一个护卫,更未竖盾,视城上近百利矢如无物。 也就十多步,来将驻马,笑呵呵的朝达奚拱着手:“奚中郎,别来无恙乎?” 达奚眼珠子猛的往外一突:这声音……怎这般耳熟? 脑中仿佛冒出了一根线头,将要捉住之际,突听张敬之一声惊疑:“信义?” 张信义? 好像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觉浑身酥酥麻麻,犹如无数蚁蜂噬咬。 心中更是涌出了滔天怒火,达奚又惊又疑,又气又急:“张信义,好你个狗贼,你不是死了吗?” 两年之前,李承志征讨秦、梁二州之时,到泾州向奚康生求援,奚康生便遣三营精骑助战。 时达奚为主,张信义为副。然陈仓一战,张信义并两营战骑死伤殆尽,未剩一个活口。 事后奚康生斩钉截铁,称定是被李承志藏了起来。达奚还据理力争,称陈仓之战惨绝人寰,便是中军精锐都死了近万,再死上两营泾州精骑也不足为骑。 为此,他被奚康生狠狠的抽了一顿不说,更是在奚康生的强令下,不得不与张敬之疏离。 而如今才知,从父竟未料错,竟真是李承志这狗贼所为,他焉能不怒? 他恨不得松开弓弦,一箭将张信义钉死在城下。 但也就转了个念头,突觉手上一重,竟是张敬之双手攥住了箭杆。 “中郎,万万不可……倒非老夫怕你射死信义,而是李氏甲胄皆为精钢所锻,便是换成奚公在此,也绝伤不到信义分毫……既如此,何必伤了情分?” 就算射不死,爷爷也要射一箭解解恨…… 不说还好,达奚一听更觉怒火中烧,侧身挤开张敬之,竟又举起弓:“张敬之,枉我引你为挚友,但你却百般欺瞒于我,如今更是惺惺做态,假仁假义,比李承志那贼子还要可恨……” “我何必多此一举?” 张敬之怅然一叹,“若有意害你,我早已诱哄你至比干城了……” 稍一顿,他又朗声喝道:“尔等若不想死,就将中郎绑了!” “谁敢……” 达奚顿时大怒,怒声厉吼。但吼声未落,竟真有十数个兵卒扑冲了过来,还尽是麾下亲信? 他气的哇哇大叫,但只是瞬息之间,达奚就被扑倒在地,满身大汗。 张信义好不惊讶,呆呆的看着城上这一幕。 他还以为要费好多口舌,也更说不定达奚恼羞成怒,会拿叔父做人质。 谁想这般轻松? 正自愣神,又听张敬之怒声斥道:“为何如此突然,伱就不能让张启(张敬之之前派往比干城的亲信)先予我知会一声?” 张信义讪笑着:“还请叔父见谅,郎君便是这般交待,说以免打草惊蛇惊动了奚中郎,若是让其逃回关中,反倒白费了奚尚书眷眷之心,是以令我等快刀斩乱麻……” “放屁,这与从父何干?” 达奚已被捆的如粽子一般,也就只能破口大骂。 也不只是他,就连张敬之也错愕不已,心想奚康生分明不怀好意,怎又成了眷眷之心? “叔父,此处人多眼杂,能否先将侄儿放进城再予你细说?” 张信义又一指达奚,“郎君断定,奚中郎怀中必藏有奚尚书之亲笔密信,叔父一搜便知……” “你搜个鸟毛,若有从父密信,爷爷岂能不知?” “中郎,有的……不过在卑职身上!” 就如一道旱雷,将达奚轰的外焦里嫩,又觉身上一轻,一个军汉从他身上爬了起来,伸手在怀里一阵摸索,掏出了一个皮封。 “此为尚书之锦囊妙计,称若至危急或必要之时,可交由张司马……” 还真有? 张敬之下意识的接了过来,又瞅了一眼那军汉,发现此人不但是达奚的贴身心腹,亦为奚康生族中子弟。 怪不得自己喊了一声绑,这些军汉来的如此之快,怕不是奚康生早有安排? 暗中惊疑,张敬之迫不及待的拆开了火漆,其中足有十数张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就着火把,他匆忙一扫,而只是一眼就僵在了原地,如雕塑一般:“李国公,屈屈薄礼,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奚康生不但将他与达奚当做礼物送给了李承志,更是密令心腹,将张氏举族送往河西…… 正文 第五八五章 大学 “?……啪……” “?……啪……” 一枚又一枚的二脚踢被射向半空,脆响两声之后,又会冒出几缕蓝烟。 因为是大白天,所以最多只能看到几点火星,也就是听个响,远不如夜中那般灿烂。 而即便如此,一众围观的百姓并世家、门阀子弟等依旧被吓的不轻。 他们想不通, 火为什么会飞上天,还如此之响? 足足炸了半刻,响声才陆续停歇。李承志举步上前,轻轻一掀红绸,露出一块高有丈余,长有两丈的石璧。 石璧并非是整体, 而是将许多石块切方,筑砌而成。 看着就如玉璧,晶莹玉润, 其实只是采自合黎山中最常见的花岗岩,切块后用水磨研,直至明亮如镜,所以才如此光滑。 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如银钩铁划,苍劲有力。且渡了金,耀眼生辉:镇夷大学。 听着很有后代气息,但并非李承志原创,不过是太学的别称而已。 且有出处,《礼记·王制》: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 诸侯曰泮宫…… 待红绸揭下,看到“大学”二字,凡李氏部曲无不兴奋的浑身直抖。而如世家、豪强却是脸色大变, 心惊肉跳。 能称大学, 只能由皇室或诸候所立。李氏这是准备称候, 还是直接称王? 也就李承志不知道,不然他肯定会说一句:你想多了…… 鸣了百多响礼炮, 揭过红绸,这开张大典便算是礼罢。李承志当仁不让,走过石璧,迈进大门。 其后便是李始良、李亮、李松、李时等一众文武、凡党长以上的吏员,及受邀而来的士族。 被请来观礼之人,大多都提前知会过。但也有少许不知就里,边跟着往里走,边问着四周同行之人:“这是做何?” “看不到?” 有人指着石璧上的大字,“自然是立学!” 立学,竟这般简单? 只是一通怪响,掀了一面红绸,就礼成了? 这也太儿戏了吧? 有士子不愤,低声嗤笑道:“这李氏好歹也是先圣(孔子)门徒,以《诗》传家,难道不知凡立学,必释奠于先圣先师?不祀先圣,不祭三牲也就罢了, 就连座香案也不摆,连座先圣神像也不立?简直是欺师灭祖,有辱斯文……” 他声音虽小,但四周听到的人不少,且不论寒庶,皆为读书识字之辈,是以皆是深以为然。 自汉武帝抑黜百家,独尊儒学,设置五经博士以后,各朝各代便一直遵从《礼纪》:凡立学,必释奠于先圣先师。 当时的先圣是周公,先师则是孔子,建立学校必立这两位的神像,并以大礼祭祀。 后到曹魏,又改成了:罢周公,奉孔丘为先圣,先师颜回为之配! 而之后慕容鲜卑与拓跋鲜卑先后入主中原,皆依礼纪,凡立学必奠孔子、颜回。而偏偏李氏如此做派,故士族出生,甚至凡读书识字之辈皆暗中不平。 但也只敢在背后小声叨叨两句,没一个敢大声嚷嚷出来,更别说当面质问。 能有如此效果,当然是李承志奉行“乱世当用重典”的好处…… 众人鱼贯而入,但刚进大门,李承志又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座石台,上面竖着一块石碑,同样很大,但薄了许多。 上面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一为入学条件,二为教学内容,三为出师资格。 李承志挥了挥袖子:“都让看看吧!” 李始良应诺,与带队维持秩序的军将传令,各乡、党署政官吏,世族、寒门士子便排着队到石碑前阅鉴。 只是几息,石碑下便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好家伙,这镇夷大学,竟然不修五经了? 倒非不学,而是不治。 意思就是五经已非主科,博士教授也罢,学子研习也罢,只当做附带。 碑文中甚至言明,明经(背书)与经义(解释经文)已不做为必考内容,甚至不为出师的必要条件。 五经中也就独独留了一条时务论,另加律令、算术、理工等为必修科目。 而让一众士族脸色大变的是,碑文中言明:凡学子须考试合格才能出师,才能履任,才能理政,才能领军。 有聪明的已经反应了过来: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的西海但凡举官,就只有入大学,考试这一条路? 只这一点,就如打在了蛇的七寸上,凡世族豪强无一不脸黑似铁。 不过无人敢出声聒噪,至多也就是交换个眼神,在心中暗骂几句。 但再往下看时,这些人才知道,刚刚那一条只是小试牛刀,接下来才是大招:凡镇夷、西海之民,不论贵贱,不论门第,不论出身,不论户籍,满十五,凡识字者皆可考试入学。 这倒也就罢了,过份的是后面还加了一条:凡年满六岁,不论男女,不论出身,皆可免试入镇夷、西海,并两地各乡小学就读。 而且不用交束脩,食宿全包以外,凡家中有学子入学,皆可免除一定数量的赋税。入学几年,就免除几年。 条件如此优厚,用脚趾头就知道那些穷鬼、措大会高兴成什么模样。若不是规定了入学年龄,绝对会将刚生下的婴儿都送进来。 而如此一来,岂不是意味着日后的门阀子弟也罢,士族子弟、乃至官员子弟,要和匠户、奴户子弟同拜一师,同处一堂,同宿一室? 他们想不通,李氏为何就半点余地都不留? 便是元恪痛恨门阀、士族,至少也是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 比如给察举制戴上了许多枷锁,多了重重障碍,又比如不入太学、国子监,不得入中枢。还比如力排众议,开历史先河,建了四门小学,并另立律科、算术、书学,硬生生的为寒门庶族挤开了一条上进的门逢。 但即便如此,予太学中就学的依旧是宗室、勋贵。予国子学中就学的依旧是门阀,士族,高官子弟。凡不入门第,或是官在从五品以下者,或是豪强、庶族、寒门等子弟,就只能入四门小学。 而便是予四门小学就读的庶族、寒门,也是良家子弟,世代以耕读传家,出身清白。 而李氏倒好,不论贵贱,皆是一视同仁? 这简直欺人太甚……不,要了士族的老命。 便是举天之下,不可能人人都当官,若都识了字,哪还有世家士族的活路? 更有甚者,竟连女子都能入学? 李氏这是连脸都不要了…… 惶惶不安,惊惧交加者有之,怒不可遏,悖然变色亦有之。 咬牙切齿,满面戾气者亦有之,甚至气到身发抖,狂颤不止的也不在少数。 但奇怪的是,莫说群起而攻之,便是破口大骂,冷言讥讽的都不见一个。 只因他们知道,李氏贼子可是真敢杀人的。 便如这般,一队接着一队,都让看了個仔细。凡乡党也罢,士人也罢,无不满面悲愤。 忍了许久,才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朝着李始良做了个揖:“敢问使君,若是李氏子弟就学,是否也依此例?” 看着老人,李始良的脸色一冷,肃声回道:“凡我镇夷、西海之民无不遵从,我李氏岂能例外?” 只以为会等来不同的回答,没想李始良竟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老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看李始良面色阴沉,李承志若有所思道:“这老者是何人?” 李松低声回道:“此人是后秦尚书赵迁之玄孙赵献,其族兄为已故寻阳伯、原河东太守赵超宗,已故之从子赵翼原为右卫将军元继长史……” 李承志稍一思索,嘴角稍勾了勾。 原来是天水赵氏? 天水赵氏为一等门阀,便是与弘农杨氏相比也不逞多让。只是在元魏,予朝中任重臣,州郡任刺史、太守的子弟就不在少数。 因祖居秦州,再加族中子弟为右将军元继属官,故尔举族附逆。然后被李承志一骨脑掳回了河西。 因为赵氏与任氏同为秦州望族,且为直系姻亲。而大伯母又出自任氏,是以李始良待赵氏甚是亲厚。 也是因此,赵氏才没有参与叛逃,族中子弟也大都在军中、乡中任职。职务虽都不高,但活的很是滋润 李承志之所以笑,是因为他正在苦恼如何敲打赵氏,赵氏族长却主动送上了门? 虽说如今的西海纯洁的如同一张白纸,但李承志根除门阀毒瘤的计划依旧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至少有多半,来自出身秦梁二州的赵、任、姜、阎四家。 因当时西海猝然迁入七八万户,政务几乎陷入瘫滞的状态。为捋清头绪,李始良与李松就只能任人唯亲。 先重用任氏,任氏又举荐了赵氏,然后又是姜氏,阎氏……是以待李承志到河西后,这四家子弟已有许多身居要职。 这倒也无可厚菲,毕竟不能一棍子将所有人打死,更不可能偌大的西海民十万户,兵足数万,只靠屈屈李氏家臣及一干旧部就能治理好,旧有阶级肯定是要用一部分的。 但李承志没想的是,因蛊惑民户叛逃,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几乎将西海门阀清理了近一半,却依旧没有震住这帮人? 估计是固有思维做祟,剩下的门阀士族极为抱团,几乎是拼了命的抵触寒门、庶族子弟上进之路。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如后世职声中的许多现象:不管你干了多少活,干的又有多漂亮,永远都比不过有关系的那一小撮。 但总不能尽皆杀了了事吧,活还得有人干。再者士族本就用的是阳谋:是人就会犯错,如果上官非要较真,他有的是道理。 所以李承志才迫不及待的建了这么一所大学,更如狗撵的一般,为了鼓励平民子弟入学,颁布了这么多惠民的政策。 其他不论,凡家中有一子入学,便可抵一户一年赋税两成这一条,就与杀鸡取卵,涸泽而渔无疑。 虽说凡西海之民无论农牧,前两年皆免税,但架不住李承志免的是两年以后的税。 家中适龄的子女若多一些,岂不是不用交税,甚至只用交极少的税? 那到时士卒并官员的粮饷从哪里来,兵器、甲胄又从哪里来? 所以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李承志…… 有赵献带头,剩下的人胆子也慢慢的大了起来,牌下渐渐聒噪,已有人在冷嘲热讽,甚至是低声斥骂。 什么凌辱斯文,什么欺师灭祖,甚至连数祖忘典的话都出来了。 大多都是未出仕的世族子弟,也不乏已然在乡党、军中任职之辈。 只因这都是一伙的…… 越吵声音越大,连骂娘的话都出来了,但奇怪的是,李松等人都已气的脸皮发紫,他却依旧气定神闲,近似看戏一般。 李松终于看不下去了,猛一抱拳,似是要请军令。但他嘴都还未张开,却见李承志风轻云淡的挥了挥手:“慌什么,退下!” 李松一顿,猜到李承志必有后手,做了个揖便退了下去。 李始良心中猛的一跳:这怕不是欲擒故纵之计? 这个侄子向来威重如山,说一不二。眼睛里从不揉沙子的性情亲信皆知,怎会任人于当面欺辱李氏祖先而视若不见? 他往李承志身边一凑,低声劝道:“再杀,可就真无人可用了?” “大伯放心,我今日不开杀戒,只以理服人,至多也就是杀几只鸡儆儆猴……”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朗声喝道:“孝先,差不多了!” 人都有盲从心理,他是怕再任由这些人闹下去,怕是一个囫囵的都不剩。 李孝先躬身应诺,而后大声喝道:“肃禁……再敢喧哗,棍棒伺候……” 随着吼身,当即便有一队甲士冲进人群,不论老少、士庶,尽皆分开。 众人脸色大变,此时才知这不是秦州,更不是关中,而是西海。 这里没有什么王法、道理,讲的只是刀在谁的手里。 依旧是赵献,只听他急声喝道:“李使君,难道李氏也要行恶法苛政,以言论罪?” 不待李始良回应,李承志便朗声笑道:“放心,李某令日不杀人!” 说着话,李承志取下头上冠巾,露出半白的头发…… 正文 第五八六章 分化 一众士族定定的盯着李承志。 狐疑者有之,惊讶着亦有之……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李承志的身份,就如任氏。但皆三缄其口,垂首不语。 而大多都在猜测李承志的身份,心想这是何人,无西海首领李始良的允准,却敢大呼大叫? 再者你解头巾又是何意? 便是要动手, 也该是捋袖子才对…… 但赵献的面色却突的一僵,两只浑浊的眼睛像是钉在了李承志的身上。 他虽认不得李承志,却听过无数有关李承志的流闻。 天人神授,举世奇才,郎独艳绝,世无其二…… 以三百余家臣起兵,平僧乱,定泾州…… 孤军入北地, 镇沃野,灭杜仑…… 大战陈仓,败南梁名将昌义之、裴遂,诛于忠、元继,擒元丽…… 而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屡次救驾,后因先帝宾天而悲伤过度,一夜白头。 一夜白头? 看李始良微微躬身,很是谦卑的模样,赵献的脑子里嗡的一下。 李承志! 他什么时候来的河西? 怪不得清明之后,李始良一反常态,不复对士人优容,而是步步紧逼, 恨不得赶尽杀绝一样? 十有八九是授李承志之意。 如此推算, 李承志至西海已有四月,岂不是说, 他已反出了朝廷,不然焉能离京如此之久? 猜测的越多,赵献便越是惶急,脸色也不受控制的白了起来。 今日这一出看似突出其来,实则早有预谋,而他赵献就是出谋划策的那只黑手。 便是他暗中蛊惑,称赵氏与任氏是姻亲,而任氏又是李始良的妻族,是以定能保大家周全。 不然这些士子的脖子哪会这般硬? 再者此非造反、叛逃,只是联合士人诉求不公,合情合理。因此即便李始良察知是赵氏在暗中谋划,至多也就是斥责一番。 但谁料到,如今西海主事的,却成了李承志? 这二人虽是叔侄,却天差地别。 前者为人圆滑,八面玲珑,做事向来留三分余地。且出身世家,本就对士族青睐有加。 而后者却是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杀神,手中人命何止上万? 只在陈仓一战,便瞒天过海,偷梁换柱, 从秦、梁二州偷运近十万民户至西海,就能看出李承志何等的胆大包天, 何等的野心勃勃? 而这样的人物,又岂会怜悯屈屈百余口人的性命? 而更令赵献胆寒的是,今日明显中了李承志的计,这分明就是他一手安排,欲擒故纵,意欲将害群之马一网打尽。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赵献举目四望,眼中尽是惊惧之色。 身周之人大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有人在猜测这予李使君面前都敢僭越之人是什么来历,也有人在狐疑赵长史(赵献曾任过陇西郡长史)为何脸色突变,又惶又急。 唯独任氏的几位低眉耷眼,垂首不语,就如老僧入定。 是任氏! 而且就连李始良都不知情。 不然他此时就不会一副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的模样。 好奸贼,竟谋划的如此之深? 再之后呢? 酷刑之下,何求不得,自己怕是藏不住了…… 赵献心中已悔又恨,布满老人斑的脸上已无半丝血色。但身体却无比老实,“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草民有罪,万望国公网开一面,留我赵氏一脉香火……” 李国公……李承志? 人的名,树的影,身周的一众士人无不骇然色变。 若非李承志,元怀怎会事败,他们又怎会被强掳到河西? 再看李献,早已五体投地,恨不得将脑袋杵到土里。额头上更是渗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都在急颤。 一众士人便是再蠢,也知大祸临头。见机最快的是赵氏子弟,只几息间就跪倒了十数位。 而后便是任氏,他们之所以跪,是不想这么早就暴露已成为李氏走狗的事实。 然后便如墙倒房塌,噼里啪啦跪了一地。百多甲士站在原地,拿着绳索直发愣:这绑还是不绑? 一众李氏家臣,并泾州旧部无一不是眼睛里直冒星星,恨不得大吼一声:郎君威武! 方才这些士子何等的聒噪,何等的无畏,大有“有能耐你砍了爷爷”的架势。而郎君未多一言,更未自报家门,只是解了冠巾,竟就令这些士子跪地伏首,噤若寒蝉。 试问,便是皇帝亲临,有无这般威严? 李始良却是暗暗叹息。 他估计,李承志已对他生出不满,怨他对士人过于宽容。 不然何至于绕过他,与任氏合谋? 李承志并不知李始贤的想法,便是知道也不会在意。 他如此作为在此时而言,本就是大逆不道,倒行逆施,李始良能理解才见了鬼,所以他根本没有什么不满,更没有什么理怨。 他是烦够了来回拉扯,不愿浪费精力和时间,所以才快刀斩乱麻…… 李承志朝着李孝先挥了挥手,李孝先一声沉喝,百余兵卒就如被犁切开的泥地一般,往两边一退。 如此军容,一众士人更是骇然,连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跪伏在地,老泪纵横的赵献,李承志悠然一叹:“见机如此之快,可见你非愚钝之人。但你为何非要独僻傒径,侥幸行险?” “草民……有罪!” 赵献重重的一个头磕在地上,似是已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李承志眼神何等锋利,虽只是匆匆一瞥,但依旧将赵献眼底那一丝怨毒之色尽收眼底。 好个老家伙,不但会见风使舵,还极会演戏? 今日就先饶过你这一遭,剩下的咱慢慢来…… “既然知道有罪便好!” 李承志往前两步,走到赵献身前,“我方才说过,今日李某不杀人。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自今日起,你赵氏无论嫡庶,凡年满十五,且已娶妻者,尽皆分户。凡你赵氏之田,皆均分于族中各家……地不能聚于一处,丁不能居于一宅,你可愿意?” 分户、分田、分居? 赵献心中猛的生出一丝明悟:愿来李承志今日的目的是这个? 他是又喜又恨。 喜的是保住了这条老命,更不会牵连到族中子弟,不用死人,更可保住乡长、党长的官身。 恨的是,李承志此举,分明是效仿刘邦分化六国豪强的招数。而且肯定不止如此,定会让赵氏分崩离析不可。 但如今刀架了脖子上,他焉敢有不应之理? 总好过被李承志借此由头,满门抄斩的好…… 他又重重的一个头磕了下去,悲声应道:“草民千愿万愿!” “好!” 李承志微一点头,又看着跪在地下其他人,朗声喝问道:“尔等又意欲如何?” 先是任氏子弟,几乎异同声:“国公有令,莫敢不从!” 而后其余人也反应过来,稀稀拉拉的应着声。 不怎么整齐,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不服的大有人在。但李承志已然很满意了。 他一指李松:“即日就办!” 李松领命,李承志又一挥衣袖:“地上潮湿,众乡老、举子起来回话吧!” 众人连声称谢,等爬起身,又听李承志说道:“某知今日此举在各位看来甚是滑稽。但李某今日请各位来,也非集思广益,更非求学问道。只是请各位做個见证,顺便观礼。除此外,另有几桩小事要知会予各位……” 李承志稍稍一顿,神情严肃了许多:“其一、既日起,李某为大学祭酒,诚召有志之士担任各科博士,不论出身,不论户籍,凡有一技长者,均可应召…… 其二、既日起,西海、镇夷二地欲建童学三十八所,凡适应稚童,无论男女皆可入学,凡知书识字,擅经晓义之辈皆可竟聘博士…… 大学博士,束脩每月暂定五金,童学博士减半。除此外田税、徭役皆免,且本人并子女再不限于旧例,若是有能耐,便是县令、太守、旅帅、军主尽可做得……” 听到前两句,众人还有些不以为然,心想这李承志果真是倒行逆施:擅经晓义的,只能教授童学,反倒是大学博士只需有一技之长就可担任? 难不成来个老农,来个铁匠你也召? 而听到最后一句之时,就全坐不住了。 只是童学博士,一月束脩竟就有两金半? 听着很少,但算起来却极多,只因西海的“金”与洛阳的“金”有如天壤之别。 如今的西海流通的是新币,并无方孔,只是尾端钻了个小眼,用来穿绳。不但锃亮如真金、印有精美的云统一,更是无半丝杂铅。 如今举西海上下,官史也罢,士卒也罢,发放的月俸都是这一种铜钱。 虽官方曾有条文,称一金可予各衙仓部兑粟米或麦两石,或绢两匹,或羊四只。但流通到民间后,价值翻了一倍都不止。 主要也是因为西海的铜矿建场不久,铸出的铜币太少,发行力不足,导致钱价翻番。 两金半可换粮五石,也就是六百斤。就算畅开了肚皮吃,也够两个壮丁吃嚼一年。 而这才只是童学博士一月的束脩,已抵的上军中队主的月俸,谁不眼红? 何况李承志方才令西海仅剩的世家分户,近如如釜底抽薪。凡在场的世人清清楚楚:以后再不会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了。想要吃饱肚子,想要养活妻儿,就只能自食其力。 而莫说耕田种地,其中大多数甚至连五分都分不清,怕不是得饿死? 是以听闻此言,皆如劫后余生,大喜过望。 而那最后一句,更是差点让任氏、张氏这样的大族喜极而泣。 谁不想做人上人,谁不想更进一步,偏偏西海从哪里冒出来的狗屁条令,凡士族从政不得过党长,领军不得过队主?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此时,在场近有一半以上的士族已然顾不得什么拆家分户了,只因这些人大都为庶支。 辛辛苦苦在衙中当值,到月末领了俸禄,足七成竟要入公? 而未有官身、军职的士族庶支子弟更为凄惨:凡士族迁来西海之后,家中仆役、奴户皆被勒令遣散,而后按丁口分田。 而族群大些的,分的地自然也就多。但没了仆役奴户,总不可饿死吧?自然而然的,就落到了庶支的头上…… 是人就有私欲,就连圣人都不例外。所以猝然听到再不用将俸金交公,再不用辛辛苦苦的供养一帮囊虫,这些人怎能不高兴? 若不是嫡支积威已久,他们早都笑出声了…… 而如嫡支子弟,脸却黑的有如锅底,但又敢怒不敢言。 让这些人消化了一阵,李承志又朗声道:“便是这几桩,诸位乡老、举子可自行思量,即刻起就可留名应试,也可回去后斟酌一二。切记,李某只等十日,过时不候……” 十日啊,倒是宽限的挺久…… 有人打着观望的主意,下意识的便踌躇起来,但也有更聪明的:李承志说的可是应试,意思就是便是来应召,也不一定能选的上。 但来早一些,总归要多几分把握吧? 这般一想,当即就有人蠢蠢欲动,甚至已有人迈动了脚步:“下官愿应召!” 李承志抬头一看,嘴角微微一勾。 是任光! 他到张掖之时,任光受李始良怕遣,专程予城外候迎,二人便是那时相识。 时任光已为李始良的纪室(秘书),故尔时常就能见到。这任光也是灵醒,很清楚西海谁说了算,所以表现极为积极。 而今日,便是任光闻弦歌而知雅意,不但揣摩到了李承志的意图,更是出谋划策,说服任氏举族,堪称功高劳苦。 不然哪会有这般顺利? 其余几家却黑了脸:这任氏为做李承志的走狗,连脸都不要了? 你任光已为镇夷郡守记室,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却跑去教书,脑子怕不是被驴踢了? 李承志却满意的点了点头,大手一挥:“登记,造册……我知你学识渊博,是以不用应试,可召你为大学文科博士。若逢休沐之日,或至下衙之时,皆可来校授课,但修脩减半……” 还能这样? 一众佐吏顿时瞪大了眼睛:岂不是可以领两份月俸? 正文 第五八七章 造纸 入夜,淋淋漓漓的下起了雨,虽不大,却整整下了一夜。而天还未亮却又放晴。 天空湛蓝如镜,空气分外清新,四野焕然一新。 百余甲骑护着李承志,信马由缰般的往东行进, 李承志坐在马上,只穿着一件贯衫,甚是清凉、 李松还在回味着昨日的立学大典,他总觉李承志有些虎头蛇尾。 谋划那般久,更是不惜让任氏暴露与众目睽睽之下,郎君最后却没杀一个人? 便是杀鸡儆猴,也该砍几颗脑袋才对…… 李承志耐心解释道:“不要只知道打打杀杀, 强权固然可震慑人心, 但只是一时,而非长久之计……” 自商周起,到清为止,这二十四朝为遏止朋党,削弱强权阶级,不知掉不多少脑袋,流了多少血,但又能怎样? 不敢说每一朝都因此灭国,但至少有七成以上,都亡于无法调和的阶级矛盾。 借用后世极为经典的一句话: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阶级。 这是一个亘古性的难题,不管再过多少年,无论奇才到何种程度, 都绝对无法解决,李承志自然清楚, 他也不会例外。 他能做的,只能缓解,调和, 尽量制定及留下完善的制度,以遏止及避免更大的矛盾产生。 而今日之行,便是为此而来…… 出衙也就两刻,一行便到了合黎山北的弱水西岸。李承志到河西后,令李松召集民夫,在此开凿了一条支渠,又造了一座纸场。 李松也罢,李始良也罢,包括随行而来的那些士子,大都不理解一座纸厂与李承志口中所说的阶级矛盾有何干系。而偏偏李承志又不好解释。 但毕竟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并无典故借鉴,更无旧例可依。就如他清除门阀,抑黜世族,哪怕将道理说出花来,也无人能懂。 那就索性不解释,只需要执行就好…… 门阀之所以成为门阀,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掌握着知识,且视如性命, 敝帚自珍,除本家子弟外,绝不轻授与人。 这与后世那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是同样的道理。 而统治阶级也并非不知道门阀世家的害处,远的不论,只说南朝萧洐与北朝元恪这一对同时期的皇帝,为限制门阀做了无数努力,但为何收效甚微? 李承志以为,要么就是这两个皇帝没有抓住重点,要么就是虽心知肚明,却装聋做哑。 无非就是大力推广,普及知识,但相应的,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一句话,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如果还不理解,可以看看清朝的奴性教育,愚民政策。 所以李承志怀疑,萧衍也罢,元恪也罢,皆是有意为之:只治标,不治本。 之后的杨隋虽汲取了南北两朝的经验教训,但步子迈的太大扯到了蛋,最后落了个成也门阀,败也门阀。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李唐也不敢一蹴而就,只能温水煮青蛙,是以举唐一朝,政治也罢,科举也罢,依旧没有摆脱门阀的掌控,公平也只是相对而言。 再之后,黄巢大杀特杀,但还是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只因框架还在,不论是隋是还是唐,对寒门的限制比世族的还要多,更别说教化万民,所以就如原上野草,烧之不尽。你就算杀光旧有门阀,但凡新朝建立,必会有新的门阀诞生。 反而到宋朝时,为何门阀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李承志认为,一是有赖于先贤,如杨坚创立科举,如李渊、李世民对郡望世家的限制,如武则天对门阀的打压,黄巢对贵族阶级的屠杀等等。 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宋朝造纸术并印刷术的成熟,使文化尽可能的普及到了底层,继而推动科举制,使庶族与地主阶级壮大,替代了门阀。 虽然依旧不能从根本是杜绝阶级矛盾的产生,依有压迫、剥削,但至少不用像印度一样,底层活的连猪狗都不如…… 白纸上才好作画。 如今河西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且民只十万户出头,若此时都下不了这个决心,以后的李承志要么就如杨坚,委屈求全,被门阀牵着鼻子走。要么就如杨二,落個一地鸡毛。 所以李承志初到西海之时,军务殊无头绪,政务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但他还是力排众议,抑黜西海仅有的士族,又忙里偷闲,建立大学,造纸厂、印刷厂。 既然重活一世,不能只独善其身,自私自利,总要再做点什么吧? …… 纸厂本是要属工部,归李亮管辖。但李亮如今既要管造炮,还要造地雷,更要盯着配制大量火药。但有闲瑕之时,还是帮李承志理兵、整军。 不说忙不忙,但哪一样都如李氏的命根子一般,李承志根本不敢假予他人之手。 所以李承志索性将造纸厂、印刷厂归入民部,交由李松。 李松毕竟也是经年的老手,任过党长近十载,将李家堡打理的井井有条。再加李承志言传身教,如今的李松更为得力。 自李承志选定地址,开土动工后便丢给了李松,距今也才两月多些,纸厂已建的极具规模。 宽广足有一百五十亩大小,一座场棚挨着一座场棚,错落有致。 经李承志指点,每一座场棚内都是流水线作业,以求尽可能的节省人工,提高效率。 流水线作业的好处就是简单,不似小作坊一般,凡是操作的民夫需要知道造纸的原理,并需熟知整个工艺流程。运料的只需将料运来,铡草只需粉碎,蒸煮的只需蒸透,锤夯的只需砸成浆,而后挤压的挤压成形,最后晾晒成纸张。 每一道工序都非常简单,一看就懂,拉过来个人就能干。所以工棚底下,有不少的老人和女人。 老人和女人工钱要低些,做满一月大致一金,也就是一百钱。夜工皆为男丁,工钱稍高些,约一金半。 若依官方售价,一金可购粮两石,但在西海民间,至少买五石。这么一算,只是一个老人或妇人做一月工,就能赚到足养活自己两年的钱粮,可见应召者之众? 幸亏李承志有先见之明白,交待李松张贴招工告示时务必标明,只招军属或是类似预备役的军户,且是分批招。 而即便如此,纸厂开工当日,门口依旧围的人山人海,差点打破头。 李承志看效果这么好,顿时脑洞大开,又加了一条:凡早晚交班之际,各留半个时辰,扫盲。 而且还不是强迫性的:你可以不学,更可以晚来半个时辰,随你。但只要是来的人,当日的一日三餐就由官方供应,且带荤腥。 当然,每十天就会考核一次,若是滥竽充数,饭钱就会从工钱里扣。 制定这一条时,李承志还料想过,自愿的估计不多,也就两三成,撑到了也就四成。 因为予有些人而言,哪怕让他提着刀到战场上拼命都行,就是别让他读书。 比如李时,李承志想给他升官,都找不到个名头。 但出乎意料的是,坚持下来的竟有六成之多,委实让他大喜过望。 先不说这些人识多少字能起多大的作用,但家家都有儿女,一旦形成良好的氛围和风气,至少能言传身教…… 因为动身的早,李承志进场之时,正是两班交接点名之时。 每一个工棚之外,无论男女全站的整整齐齐。工头拿着名册,每点一人便在名册上打一个勾,同时有文书在队例中收着前一班的作业。 不多,每天只教两三个字,只是令其写熟,记牢。而都已是成年人,至少大脑已发肓完全,所以并不难。 即便有李时那种不开窍的,就算为了这一天的三顿饭,刻也要刻在脑子里。 不过就是写的有点难看,淡黄的麻布上,就像蚯蚓爬过的一样。 李松早有交待,令场内各司其职,是以李承志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大的动静。 只听各处都是琅琅之声,他便令李聪带亲卫守在场衙中,只带了几个亲信在场中转悠了起来。 予黎明之时,厨厮就已开始造饭,此时正用小车推出,往各棚下运送。待工人点过卯,上完早课就能开饭。 李承志瞅了一眼,饭食很普通,只是菜汤和粟饼。汤里零零星星的飘着几点油星。 而到午后和近夜时那两顿,汤中才会见到肉,且不多。有些素淡,但至少管饱。而只此一点,就令军户对李承志感激涕淋。 拿勺搅了搅,还尝了一口,见咸淡合适,汤中的菜叶也不少,李承志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民以食为天,人活一世,无非就是有口饭吃。是以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好,万不可出现以次充好、贪污克扣的现象!” 李松忙拱手道:“郎君放心,仆省得!” 这可是由前车之鉴的。 因为要造炮,兵工必须扩建,从上到下人员近有五千。人一多,漏洞也就多,自然也就有人动起了歪脑筋。 有人克扣工人饭食,被李承志察知,一口气砍人三十多颗脑袋。 兵工场的副主事是李良,也就是李氏的老铁匠,可谓功高劳苦,但头都磕破了,都没救下侄子的命。 李承志更是挥泪斩马谡,直接靳令李良致仕。 而李良已近六旬,便是强撑也干不了几年了。但他李松却才三十有九,若为这么点小事被降级,革职,岂不得冤枉死? 所以他不是一般的重视…… 转了一圈,又到各处看了看,工人也已上完早课,用完早食,正式开工了。 李承志又转回了工棚。 夏季炎热,所以工棚大都是半敞的。一进门先能看到一座巨大的粉碎台。上面堆满了树皮、树枝、芦苇、干草。 原本上用木材、麦草更好,制出的纸张最为结实,且极其轻薄。但如今的西海百废待举,木头要用来筑盖民居,麦草要用来喂养牲畜,甚至要当做行军粮草,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工序有条不紊:民夫用马车将原料进到棚下,而后两人一组,一个喂,一个切,将原料铡成碎节。 装运草料的车人又会将碎料清出,投入一侧的蒸桶,拌以石灰,然后再架上蒸锅。 这个过程费时稍有些长,需要反复操作。一是去除杂质,分析出纤维,二是漂成白色,至不济也要成淡黄色。 待原料煮好之后,便会倒入石池,砸成浆糊。剩下的便是过滤,挤压、晾晒。 这一套工艺流程比起南北朝现阶段而言,可谓是翻开覆地:一是换了原料,由只用亚麻造纸换成就地取材,而且增加了纸张的韧性,不至于一碰就摔,沾墨即烂。 二是增加了蒸煮、漂白。以前造纸,是没有这道工序的,只是将麻砸成烂糊,而后贴到墙上晾干,费时且不说,还极占地方。 试想就屁大的一个作坊,能有多少墙?所以只多了这一道,就使效率提高了一倍都不止。 而这一套程序,直到宋朝时才逐渐成形,也是使平头老百姓能用的起纸,看的起书的根本原因…… 来的最晚的工人入场也近两月,是以极为熟捻,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丝毫不乱。见与预期中的大差不差,李承志也很是高兴,特意褒奖了李松几句。 不等李松眉开眼笑,他又着重交待道:“无论是草料,还是制出的纸张皆是易燃之物,是以平日里一定要注意防火,切记要将蒸锅隔远一些,绝不能予棚下见火……” 稍一顿,李承志又冷冷一笑,“但凡起了火,这偌大的纸厂定是只剩一把灰烬,到那时,就莫怪郎君我不讲情面!” 脸上的笑容还未绽开,李松只觉尾椎一紧:“郎君放心,真到那日,仆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不至于,但李松这主事,怕是要往下捋好几级。 心中转着念头,李承志又道:“时候是早了,再去印刷厂与铜厂看看。” 他准备用两到三天时间,将与民生相关的工厂走马观花的看一遍…… 正文 祝各位劳动节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五八八章 重礼 看完了印刷厂,李承志又到了铜厂,也就是制币厂。 因为要用到水力机械,所以铜厂也建在弱水河边。李承志进去时候,工坊有条不紊,正在用钢轴碾压铜版。 烧红铜锭进入两块钢轴之间,随着钢轴转动,一张约厚一分(三毫米),但大小并不规则的铜板被缓缓挤出,又被工人用铁钳夹到一座铁台上。 随着咚的一声重响,一方钢锭重重落下,仿佛盖印一般。待工人转动绞车,钢锭升起,铁台中散落着近百枚约一寸方圆,且印着花纹的铜币。 而后就会有工人用铁尺将废料扫落台下,同时将铜币扫至一侧的水池中,顿时就会激起一阵水雾。 李松令主事捞出十数枚,送到李承志面前。 李承志捻起一枚,端详了起来。 铜币厚度很是均匀,花纹也很是清晰,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好似烧焦了一样,两面都印着一层浅浅的黑锈。 这是铜在高温时遇水氧化,表面生成了氧化层,也就是氧化铜。 优点是防锈防酸防蚀,缺点是影响美观。因为在铜中掺锌,轧出的铜板颜色起初时宛如真金,极为耀眼。而突然多了这么一层烟锈,就如原本绝艳的美人脸上长了一层癣一样。 但正是因为有这一层烟锈,才证明铜币的成色极足,不似汉五铢,至少有三成以上的铅。 把玩了一阵,李承志有些唏嘘:钱他到是铸出来了,但流通性却差强人意。 三月,第一批铜币发行后,他便制定了具有官方指导性质的币价,因考虑到诸多因素,他依照的是洛阳的钱价。 比如在京城,一斤铜可换两石粟,西海的一斤铜也换两石粟。 具体到钱币却有差别:因西海币稍厚,稍大,且中间无孔,是以一斤也就一百枚,比五铢钱要少五十枚左右,所以李承志预估,西海币购买力会高一些。 但没想到,他的预估有多保守:从三月底到六月初,官吏与兵卒,及民工都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市面的竟无一枚铜钱流通不说,已逐步开放市场化的一些区,乡等竟出现民众蜂捅卖粮,卖布,卖牲畜给官府,以求换钱的现象。 当时他粗略一算,铜币的实际购买力甚至超过了官方定价的四到五倍。 之后只稍做调查,李承志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一是因为他以防万一,有备无患,如今的西海大部分地方实行的还是半配计半计划的经济制度,并未完全市场化。 二则是元魏缺铜,这一百多年以来一直施行的是“帛”“粮”为币政策,近似以物易物,所以民间一直有“屯铜”的习惯。 再者西海金币的成色太好,且花纹精美,远非两汉遗留的五铢钱相比,这更加促使民众惜用。 而这样一来,却打乱了李承志的计划。 政策是他亲自定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朝令夕改,他只能令各处官衙应收尽收,又令铜厂加班加点,昼夜不停。 然后又足足耗时三个月,发行量已然超出了计划的五倍,才使这股热度慢慢的冷却下来。李承志预计,待这最后一批铜币上市,再辅以官吏,士卒,工人加薪等一系列手段,当能使币价回落到一个相对正常的水平。 当然,也不尽是坏处:如今各处官衙的粮草,布匹堆积如山,牛羊更是多到不得不抽调战兵轮流代牧的程度。他粗略算过,至少可以支撑如李丰进驻比干战这种规模的小型战争五到六次,且持续一年。 但未雨绸缪,李承志已然开始筹立中央钱庄,以用来调控经济,更防币价回落过快, 对这一行而言,他是真正的门外汉,不过好在西海只是艘小船,好调头不说,风再大也根本翻不出多大的浪。 就如后世,无论什么新政策都会搞试点一样,只要在西海总结出经验,日后予天下施行之时才不会出大乱子…… 暗暗思量着,李承志将铜币丢进钱箱,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今日转了好几处,虽是走马观花,但李承志至少能看出凡是造出的纸也罢,印出的书也罢,铸出的铜錢也罢,质量都已超出他预期。 且工人操作熟练,各环节緊密相扣,显然要归功于李松平日里盯的紧,且用了心。 “不错,你这民部主事算得上尽心尽力,知行合一。至少是上传下施并无折扣……” 越是亲信,郎君就越是吝于夸赞,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得他一句褒扬更是难如登天。 所以听到这一句,李松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拱手拜道:“仆谢过郎君!” “嗯!” 李承志点着頭,“不过还需牢记,需持满戒盈,不可好自矜夸,若有不决之时,切不可自做主张……” 李松满口答应,点头不断。 犯过那么大的错,他怎可能不长教训? 莫说是未决之时,便是稍有踌躇与犹豫,他就会寻李承志问计。李承志自然是知无不言,是以李松长进极快。 李承志又挥了挥手:“嗯,回吧!” 李孝先回应着,又令亲兵牵来了李承志座骑。 也就刚刚跨上马鞍,李聪又来秉报:“郎君,张别驾到了!” 这么快? 掐指算来,离他去信予李丰也就堪堪两旬,而比干城距此近两千里,可见张敬之走了多快。 “到了何处?” “已至镇衙,已予大郎(李始良)见过,此时应是在洗尘!” 李聪稍稍一顿,面色古怪道:“除张别驾之外,奚中郎也来了!” 李承志愣了愣。 好家伙,还真让自己给猜中了,这奚康生真能舍得? 他有子六位,成器的至少占一半,但唯独将达奚带在身边悉心调教,已近十载,可见奚康生对他的喜爱。 而奚康生也更清楚,达奚这次好来却不好走,自己再是大度,短时间也不可能放他离开西海。 所以这个老狐狸的意图不言自喻,这一注,下的不可谓不重。 反之而言,难保不是奚康生慧眼如炬,已看出元魏已然是日薄西山,大厦将倾,故尔为達奚氏提前留了条后路。 这是好事。 其余不论,奚康生为当世名将,在鲜卑族中的威望极高。若真有一日能将其拢至麾下,足可抵十万强兵。 果然是好大的一份礼,这个人情欠的千值万值。 李承志徐徐吐了一口气,朗声喝道:“走!” 正文 第五八九章 故友重逢 登高望远天地阔,纵横捭阖自从容! 而站在高近八丈的城楼之上的张敬之与达奚,却觉得自己好渺小。 委实是镇夷城太大了,若将其比做一只烧饼,关城至多就是一粒芝麻,他二人更可以忽略不计。 四条大道以关城为中心往四方延伸,由近及远,大道两侧先为各部府衙,次为商栈、客旅。 其后则是数不清的民居、虽大都为毡帐,但多如蚂蚁,又集又密。再其后则为良田。只见阡陌纵横,好似直达天际。 再远处就看的不太清楚了,只知沿河两岸立着不少粗壮的烟囱,似是无数巨龙吞烟吐雾。 而谁能想到三年之前,这里都还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 所以二人就如初出山野的村夫,看哪里都觉的新鲜,处处都要讨问几句。 达奚伸着脖子,将脑袋伸出墙垛,盯着城下的大道喃喃自语:“道中即有车辙,就非硬石,应是泥、砂铺就。但为何质地如此坚实,快马奔过,竟都不见烟尘?” 看他好奇的模样,李始良不动声色的回道:“此为石炭烧尽后所余之残渣(炉渣),合以碎石。粗砂拌湿,反复辗压,待干透后便能硬如石质。” 其实还缺一样主料,也就是石灰,合起来便是三合土。不但可铺路,若是用来筑城,比浇以糯米汁的粘土还要坚固数倍。 只因李始良不知底细,拿不准李承志会不会放走达奚走,所以才不敢言尽其实…… 一听石炭残渣,便知出自李承志之手,达奚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 其实他早看出来了,城下的这条大道非李承志而不可为之:街道不宽,也就七八丈。与洛京御道动辄二三十丈相比不值一提。而车马、行人却很多,堪称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但奇怪的是不见丝毫拥堵,反而井然有序,半分不乱。 再一细看:近八丈宽的大道,中间栽着一排石桩,桩与桩之间以绳相连。而后以此为界,分为两道,其中车马、行人皆靠右行,一来一去,一进一出,甚是齐整。 且不止如此:左右两道之中,每隔丈余便会有一道白线,将二道再一分为三。其中两道稍宽,专供车驾、驮马及骑乘马、骡等牲畜者行进。最右一侧另有一条小道,也就半丈,专供行人。 如此一来,就能浊泾清渭,左右分明。 其实三年前予泾州之时,达奚就已见过。当时的白甲军营中的便是如此:人有人路,车有车路,各靠右行,互不相干。 他惊奇的是,李承志用将治军的手段治民,竟能贯彻的如此彻底? 正暗暗佩服,又听张敬之问道:“请教怀仁公,那车壁两侧,并马、骡项中,皆印有漆字,似为天干、地支,并数字等,不知是何意?” “别驾所言,名为路牌。凡上路之车驾、或骑乘之马骡皆有此物,为民部路桥司颁发,皆登记在册:天干为郡,地支为县,其后之数字则为乡、党、里、邻……” 達奚很是不解:“有何必要?” 李始良頓了顿,只说了一半实话:“若逢征役,民部一翻籍册,便知哪一户已服过役,此次又该轮到哪一户,是以再行征调,自然一目了然……” 达奚恍然大悟:这铭牌,岂不就如人之验传(古代的身份证),甚至具体到了属地中的每一辆车驾,每一匹马骡? 这李怀仁也是好笑,竟欲糊弄予他? 他再是计拙,也知此为战时征发民夫而设。 若逢战事,根本不需郡县佐官绞紧脑汁的与乡觉拉扯,更不需以强项令迫之,只需依册查調,下令征召即可。 反正早都佩服到麻木了,达奚也懒得惊叹,只求解惑。是以他又指着冒烟的地方问道:“那又是何处?” “工厂……哦,也就是大一些的作坊,如粮油厂、菜厂、农具厂、车厂、木材厂、砖瓦厂、陶瓷厂、纺织厂、衣厂、鞋厂、纸厂、书厂、笔墨厂等。” 李始良耐心解释着,“因需借助水力,是以大多厂房皆建在河边……” “如此说来,凡西海民生所用,无不建厂?” “中郎所言甚是!”李始良应道,“包括军需所用亦如此……” “可否就近一观?” “自无不可!” 李始良热情相邀,“二位请!” 本欲驾车前往,二人婉拒了李始良的好意,而是选择骑马。 也是因为来时过于匆忙,都未顾得上多瞅一眼。而方才登上城楼之后,才知这镇夷城有多大。 他们更想知道,李承志到底用了何等手段,才能点石成金。 而刚出关城,看到民部的牌匾,达奚的眼皮就止不住的跳了两下。 倒是言简意赅:河西民部。 而只看前面那两字,就知李承志狼子野心,欲图酒泉、敦煌、张掖、武威四郡之意昭然若揭,更是急不可耐,连半点掩饰都不想做了。 但敦煌镇将兼西凉州刺史元鸷足有大军两万,李承志便是胜了,估计也是惨胜,他何需如此急迫? 心中一动,达奚狐疑道:“敢问怀仁公,如今之西海兵力几何?” 李始良闻言一滞,脸色分外怪异。 如今是敌非友,你还真不客气? 知他为何顾忌,张敬之微微一笑:“他受奚镇守之令,只为襄助承志而来,故尔便是撵他走,他也绝不会走,是以怀仁公直言便是……” 便是李始良城府够深,也惊的身形一晃,面色更是潮红似血,仿佛喝醉了一般。 那可是奚康生? 若非是张敬之亲口所言,打死他也不信。 但军力多寡为机密中的机密,李始良哪会轻易道出。他正在心中盘算,是只说一半,还是三成合适,突听一声朗笑: “如今我西海有战兵四万,皆不输往日之白甲,不知可入奚中郎之眼?” 三人悚然一惊,齐齐的一抬頭,竟是李承志不知何时到了近侧。 达奚双眼一突,就连猝然李承志的尴尬、窘迫,都顾不得了,只是急声问道:“莫不是你以强迫之,不然何来如此之多?” 正文 第五九一章 点石成金 洛京皇库干净的都能跑老鼠了,何来的五十万金? 但西海却有,且不止五十万。如今已流通于世,再加上铜厂中还未锻轧成钱的铜锭,至少要翻四五倍,也就是两百万斤往上。 听着很多,但若细算,不过一千吨左右。堆在一起,差不多一百个立方,大致后世三十多个平方的客厅大小。 听到两百万这个数字,达奚大张着嘴,愣愣的看着李承志。 他发现除了骂娘,再委实无法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 这可是两百万斤,李承志捡了一座铜山不成? 城府深如张敬之,也已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何来如此之多,莫非你予河西寻到了大矿?” “矿倒是寻到了一座,距此也不远,大致一百余里,不过并非大矿,而是小矿!” “有多小?”达奚接口道。 李承志回忆了一下:“也就两三千亩大小,深浅暂且不知!” 达奚嗤的一声:“你当我与别驾不知一亩矿可出石绿(铜矿石,也指孔雀石)几何,千斤石绿又出铜几何?再者,你又可知从寻矿、开山、采挖、砸磨,到立炉、烧炼、直至出铜,需民壮几何,并费时之久?” 看达奚一脸“你莫将我当傻子糊弄”的表情,反倒让李承志惊讶不已:“关中还曾炼出过铜?” 不然达奚如何能知道的这般清楚? 张敬之点了点头:“正始元年(元恪的第二个年号,即504年),因朝廷缺钱,先帝下诏,令诸州郡寻矿、冶钱。 至永平元年(508年)止,历时四年,合关中五州,前后共征民夫十二万余,寻得大小铜矿近十万亩,采石逾百万万斤,但只得钱三千六百余万钱,合二十四万金……” 听到十二万余民壮、寻矿万亩、采石百万万斤、得铜二十四万这几条数据时,李承志脸上的神色古怪至极。 达奚不知,但他却极为清楚:关中铜矿资源极为匮乏,不多的几处精矿都埋在深层,在南北朝时期而言,就算把全关中的上百万丁口全征来挖矿,也绝对挖不出来。 能靠人力挖的动,且能采的出的,皆为贫到不能再贫的贫矿,放在后世,不管谁开,都得把裤衩赔进去的那种。所以奚康生耗那么多人力,足费时四年,只出铜二十四万斤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说准确些,中国的铜矿分布相对集中,大都在西北和西南,如西藏、江西、云南、内蒙古、新疆、安徽、黑龙江、甘肃。 其中不但不包括关中。而且是凡元魏境内除了河西之外,就再无一处有浅层铜矿可供人力开采的州郡。 而恰恰好,河西予元魏而言已如鸡肋,完全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不然也不至于那么缺铜……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李承志也懒得与达奚在这里抬杠。他稍一沉吟,指了指弱水河边的铜厂:“我说再多,你也不会信,随我去看就是了……” 达奚将信将疑,夹着马腹:“正合我意!” 离的不远,也就三四里,不足两刻,李承志便去而复返,又回了铜厂。 铜厂确实建的晚,是李承志到西海后才着手筹建,至今还不足半年。 但采矿却是从三年前就开始的。 也就是李承志假借往河西探路,在归途中救了高文君与魏瑜那一次。 他给李松指点了盐池、铁矿、煤矿、荧石矿、坩土山,自然也不会漏下铜矿。 就在荧石矿往东约九十里,距镇夷镇约一百七十里。共有两处,后世时一处叫大青山,属表是县,一处叫小青山,属临泽县。此时自然还是无名之地,李承志索性以此命名。 两处皆在地表浅层,不过储量不多,也就百万吨左右。好在都是精矿,李承志预计,只是这两座矿,可出铜至少在六七千吨,也就是一千余万斤。 两百万,才是个零头而已。 也是从三年前开始,李承志已然令李松挖采胆土(风化的铜矿石),运往镇夷了。待李承志来时,合黎山北的矿土真就堆的如山一般。 达奚又问道:“既已寻到了矿,更挖出了胆土,为何不让李主事烧炼?” 这话问的有些诛心,李承志不好回答,只是默不作声。 李松早知就里,脸皮不自然的抽了抽,只是含糊道:“当时西海之民还不足两万户,丁壮皆需用来垦田,委实无瑕他顾……” 一听就知李松没说实话。 方才已听李始良讲过一些,是以达奚与张敬之皆知如今的西海假冒胡商,与吐谷浑,乃至南梁的买卖做的风生水起。更知李承志予三年前在北镇设立了商栈,专为西海购粮。 所以只要炼出了铜,还怕买不来粮? 定是有什么缘由的,但见李承志也罢,李始良与李松也罢,皆是讳莫如深,他们怎好过问? 达奚只能耐着性子,随李承志进了铜厂。 一直往里走,直至一座土山之前,李承志才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的场景,张敬之与达奚皆是惊奇不已,当即下马凑了过去。 再一细看,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从不都不知道,炼铜竟不用火,而是用水的? 莫说亲眼所见,便是听都未听过…… 场地极大,足有三四十亩,中间堆积着矿土,土山一侧的高处还垒着一座大池,应是从弱水河中引来,其中灌满了水。 而后又有两条大渠自池边延伸而来,长各近有半里。沟壁与沟底皆铺着草席,底部又压着碎石一般的物事。 再往池边看,足围着近百民壮,有人开闸放水,还有人往池中移挖矿土。 而诡异的是,待水和着矿土流下之后,竟呈蓝绿色? 但越往后,水色便越淡,直至清澈透明…… 看了一阵,达奚又扑楞着两只大眼珠子,死死的盯着渠底。 脚边的渠水已然极清,是以达奚看的极是分明:从无到有,肉眼可见,渠底的那草席上竟多许多黄澄澄事物。 他猛的俯下身,将草席扯起了一块,捡了几颗铜粒,想都没想就丢进了口中。 听他嚼的咯嘣有声,李承志只觉阵阵牙酸。 大哥,这可是铜,你就不怕崩掉大牙? “噗”的一声,达奚吐掉嘴里的铜粒,木然道:“真的是铜?” “还有铁?” 张敬之也俯身一捞,从草席上捡起几块黄黑夹杂的碎渣。 达奚凑过来看了一眼,惊的舌头都似捋不直了:“世间之奇,莫过于此,只是用水冲涮,就能予土中洗出金、铁?莫不是真如我方才所言,你寻到了一座金山?” 真要有这样的命,我还造什反,直接躺在金銮殿上等着做皇帝,岂不是更美? “并非如此,而是胆土与胆石遇水便化,而后在胆水中置以铁屑,便能将铜换出……” 达奚猛吸一口凉气:“点石成金?” 点個毛? 李承志哭笑不得:“你何必一惊一乍?这皆是前人智慧,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达奚哪里会信,近乎失态一般,盯着李承志呲牙冷笑: “你莫以为我长的粗狂些,就以为我读书少,好瞒混。奚某好歹也是入过国子学的…… 再者为从父之从事中郎近十载,无论军务、民政、百工皆有涉猎,长年累月下来,某便是比不得从父与张别驾渊博,但足以称的上驾轻就熟。你倒是予与讲讲,哪位前人提过,用水就能洗出铜?” 也不只是达奚,就连李始良、李松也是一脸新奇。也是因为李承志整日忙的晕头转向,根本没时间解释。 再者李承志做过的奇事又何止这一桩,一干亲信早就将他当做了神仙人物,莫说只是以水洗铜,便是真能点石成金,李松等人至多也就是佩服一番,而不似达奚这般惊跟见了鬼一样。 张敬之则是在苦苦思索,眉头已皱成了“川”字。 李承志之渊博及涉猎之多,便是如崔光、刘芳、游肇之类的儒家名宿也赞不绝口,先帝元恪更是叹为观止。 是以他敢如此所言,定非胡言乱语。但为何自己忆遍前贤著作,也寻不到出处? “外舅应是看过的!” 看他苦恼,李承志不急不徐的提醒道,“曾青得铁则化为铜……” 张敬之脱口而出:“《淮南术》?” 李承志双手一击:“然也!” 还真有? 达奚跟傻了一样。 而李松等人却是笑而不语,只因今日这一幕,他们不知已经历过多少次。 就如郎君开智之初,用烈酒、胡蒜救了胡保宗,便是出自后晋葛洪的《抱朴子金方》。 又如以冰筑城,抵御僧逆,则出自刘宋史家裴松之所著的《三国志注》。 还如献于先帝元恪的宿铁刀,并以生铁成钢之法,则出自如今依旧在世的南梁方士陶弘景的《集金丹黄白方》。 但东晋也罢,刘宋也罢,南梁也罢,为何就未研制出可救伤兵的药酒、可予冬时御敌的筑城之法? 而如今的南梁,士卒依旧还穿的是软铁甲,用的是生铁枪头…… 所以凡李氏亲信早就看穿了,这些都不过是郎君的说辞罢了。不然他为何不解释解释,那钢炮是出自何处,那以坩炉铁钢之法又出自何处? 更不要说郎君从未来过河西,却能将每一处矿藏所在指的清清楚楚…… 达奚抓耳挠腮,好不兴奋,紧紧的抓着张敬之的袖子,问着《淮南术》中是否还载有这般近似点石成金的神术。 张敬之随口敷衍着,似不不经意般,看了李承志与李松一眼。 他终于明白,李承志为何只是令李松挖运胆土,而不是早早就将此法授与李松,令他炼铜。 只因太过简单,一看就会。 而那时李松已为西海主事,治下民近两万户,若是心狠些,一户征一丁,便可得战兵两万。 当时他已得李承志授意,知表是铁矿、坩山所在,更知坩炉炼钢之术,是以不缺刀兵。 而翻过合黎山,便是西海地界,时多有杂胡放牧。再往南的祁连山北麓,更为卢水胡世代牧居之地,是以李松若是有意,只要屠了这些胡部,抢掳上万匹战马轻轻松松。 如此一不缺兵、二不缺甲、三不缺马,若是再将炼铜之法教授予他,便将钱粮也一并解决了,与倒持泰阿,授人以柄有何区别? 到了那时,李松再是忠耿,怕是也会生出邪念来。更何况他并非循规蹈距、安份守己之人,不然何至于连累李承志九死一生? 下意识中,他又想到了李承志时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 人心最是经不起试探…… 之所以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马不够…… 若是知炼铜之法,再让他得到除李承志之外,如今就只有李亮知悉的火器秘方,李松又该如何选择? 越想越怕,不知不觉间,张敬之的额头上就见了汗迹,心中对李承志也就逾加佩服:三年前予泾州遣白甲旧部西遁之时,李承志宁愿与李松离心离德,也要当他之面,予李亮、皇甫、李丰、李时等人授计,嘱咐一干心腹时时提妨李松。 当时知情之人虽未敢置喙,但皆是不以为然,以为李承志心胸不阔,无容人之量。 但此时看来,才知李承志目光之远,所虑之深…… …… 夕阳渐远,天色渐暗。 便是达奚与张敬之再好奇,予夜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李承志便邀二人回城。 达奚依旧兴奋不已,仿佛稚子一般,看哪里都觉新奇。 刚出铜厂,正值下工之时,边道上皆是行人。他仔细一瞅,竟发现有不少妇人与老人? “如这般妇弱,也能予坊中作工?” 李承志点着头:“自然是能的,虽出不得重力,却可做些简单省力的工序。如在纸厂,可由老弱妇人熬煮纸浆、贴晒纸皮…… 若在铜厂,待放干沟渠,便是妇弱从草席中挑捡铜粒。而如纺织、衣靴等厂中,皆是妇人为主,丁壮为辅……” 达奚不解道:“那若是这般,地又由何人来耕种?” “哪有那般多的地?” 李承志怅然叹道,“李松之时,西海民不过两万户,要开矿、冶铁、锻甲、铺路、修渠、建房等等,只是这些,征尽丁壮仍不够用。是以只能征妇、老垦田。举三年时节,也不过屯田万余顷,将将七十余万亩,便是分到每户,也才不到四十亩…… 而至去年,西海猝然迁来七八万户,人虽多,可垦的荒田却无那般多。不过好在自杜仑部抢来的牲畜极多,西海的草场够大,只好令新民改耕为牧。 但便是如此,家家皆有闲汉,整日游手好闲,无事生非。是以我才建议伯父募兵,如此便多了三卫战兵……而多余之妇人、老弱,则尽皆召入工厂……” 怪不得他图谋河西四郡之心昭然若揭,原来是只靠西海,根本养不活十万余户百姓。 转念再想,只是四年不到的时间,李承志到底往河西偷运多少粮食,竟够五六十万百姓吃嚼三年? 想想都觉的不可思议…… 达奚与张敬之都是知兵之人,更署理过民政,自然明白李承志为何多费钱粮募兵,也不愿百姓闲赋。 只因越闲,生事之徒便越多…… 暗叹一声,张敬之温声道:“农桑为国之本,民更是以食为田,若无田地,百姓便无衣食,州郡便无赋税,官吏便无俸禄、士卒便无兵甲……此非长久之道……” 达奚一听就知,张敬之这是在劝李承志:即欲图谋河西,不如趁早……还真是半点都不客气? 他本能的一抬头,正好撞上李承志的目光,下意识的一哼。 你哼个毛? 从今天开始,就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更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李承志若跑不脱,还能逃得了你达奚? 过上个两三载,说不定还要加上伱父奚康生…… 至多也就是明年开春,定会出兵张掖、武威两郡。不然新近自六镇归附的镇民无法安置。到时就让达奚看看,就算敦煌镇将元鸷有两万大军,又能如何? 若非顾忌元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将元鸷并敦煌镇一口吞下也非难事…… “叔父所言甚是!”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瞪着达奚:“到时便让你领军出征,如何?” “我?” 达奚尾椎一颤,悚然一惊,“你信得过我?” “真是笑话,我有何信不过?况且我向来不养闲人,难不成你还想在西海混吃等死不成?” 李承志冷声笑道,“正好近日从六镇逃来了许多流民、乱兵,我正愁无人可用,便交予你全权处置。也正好可从中挑些兵员出来,另立一军……” 他正愁如何安置北镇逃来的流民、乱兵,并诸多豪强、部落,奚康生就将达奚送上门来了? 凡北镇之豪强、部落,并镇军镇民,多为鲜卑旧部,而恰好奚康生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只要让达奚狐假虎威,立起这块金字招牌,自然事半功倍。 也委实是李承志手下无人可用,如李松、李亮、皇甫皆是身兼数职,却依旧忙的脚不沾地。再者达奚这个所谓的从事中郎其实也就是奚康生的助理兼秘书兼警卫队长,就没有他不该干,且不会干的活,所以李承志万万不会让他闲着…… 李承志如此奚落于他,达奚却无半丝不满。虽默然不语,心中却五味杂陈。 奚康生在信中写的一清二楚,达奚自然知道为何要遣他来西海。也只以为李承志至多任他为散官,迁个闲职。却未料到甫一来就委以重任? 感慨了一阵,他又拱着手,瓮声回道:“我定然尽力!” 呵呵……只要上任,你想不尽力都难…… …… 不多时,数人便回了关城。待行至后园,张敬之与达奚才知关城并非只是中衙所在,包括李承志的行辕也在此处。 张氏老小齐聚一堂,只待李承志等人入内便能开席。 几人方一进园,便有侍从通秉,只听稀哩哗啦一阵,无论男女老少,皆迎了出来。 张炜已然六十有七,虽须发皆白,但身体尚算硬朗。不待李承志施礼,他便拖住了臂助,眼中尽是笑意,连呼了几声“好”! 对于这位老人,李承志还是極其敬佩的。 當年张敬之长兄张柬之害李承志不成,继而羞愤自尽,两家本以成仇。而若非张炜力排众议,一锤定音,安能将张氏嫡长女京墨许给李承志做妾? 之后也就更不会有张敬之冒天下之大不韪,助李松率白甲旧部逃循西海,更不会有之后偷运至西海的一万五六千户流民。 是以若论功高劳苦,张炜与张敬之父子居功至伟…… 二人略微寒喧,高文君并魏瑜、张京墨又与张敬之、达奚见礼。 当看到高文君与张京墨均已显怀,且京墨之身形似是更为臃肿之時,张敬之猛的一愣。 随即又觉浑身的气血都涌上了脑门,眼中阵阵晕眩,仿佛喝醉一般,竟似站都站不稳了。 他此时才知,父亲一见承志,为何那般高兴。 就算是妾,只要早一日,就能多占一分先机…… 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张敬之连忙正色,与高文君并魏瑜问礼。 本以为如今高、李两家已为死仇,李氏更是已为叛逆,高文君必然黯然伤神,郁郁寡欢。但细看之下,眉眼间尽是喜意,反倒令张敬之暗暗称奇。 再看魏瑜,却又是一身劲装打扮,且鬓丝间隐见余灰,似是才归来不久。 “如此模样便来见客,委实无礼!” 李承志溫声斥着,但脸上尽显溺爱之色。 “妾这就去!”魏瑜一吐舌头,又朝张敬之与达奚作了福,便朝后院而去。 李承志举手相邀,请众人入席,又低声给张敬之和达奚解释着:“瑜儿如今在童学教书,应是无人知会予她,并不知有贵客自远方来,是以来的晚了些……” 教书? 达奚疑声道:“妇人也能讲学?” “为何不能?” 反问一句,见达奚欲言又止,十之八九憋着一句“成何体统”之类,李承志一声冷笑:“你若不愿逼我与你打上一架,好予太公助兴,就最后莫要张口……” 达奚气得双眼直突:好贼子,你不是自称向来以理服人吗? 正文 第五九二章 崩溃疗法 @font-face { font-family: Genuine711779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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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西海,沿用的依旧是元魏军制:一卫共一万兵,分为十军(营),各一千人。一营两旅,各五百人,其下又分五队,各百人。 其余不论,只是一卫十营编制,就不是一般的臃肿。也不只是因为李承志是穿越者就如此以为,而是凡领军之统帅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是以元魏以后,卫逐渐缩小编制,直至唐时撤消卫,化为约千人左右的折冲府。 既然迟早要改,那还不如早改。 李承志准备尝试一下相对扁平化的二二制:一卫两府,一府两营,一营两旅....加上后勤兵种,每卫差不多五千人。 缺点暂时不知道,但优点显而易见:易管理,易通讯,易控制,易指挥,适合小规模机动作战 如此一来,就可以乘机扩编旧军,将战兵一卫分为两卫,一营分为两营,而后补以新卒。到时这万余六镇民壮皆会打乱编入各营,使其成为一般散沙。是以便是封达奚为卫将,所统之兵也是旧中有新,且旧多新少。 再者凡旅以上之将领,皆为李承志精挑细选,无一不是唯他马首是瞻之辈,便是达奚脑生反骨想做点什么,也要看下面的人答不答应. 听李承志早有准备,张信义略有些惭愧:“是属下莽撞了 “防患于未然自然是好的,你有此心,殊为难得,怎能是莽撞?” 李承志惠尔不费的夸赞着,“日后但凡察觉我有行差踏错,或是有不妥之处,尽可来谏. 这就有点鼓励下属打小报告的意味了,但李承志也是无奈之举。 不看凡西海上下,凡高层军将、官员,李氏家臣已达六成。若不早些不进行分化,或是树立新派系,难保有一日他不会学朱元璋对付淮西集团一样,大杀特杀。 因为苗头已经出现了 暗暗叹息,李聪又在堂外秉道:“郎君,诸位将军已在大殿恭候 “好!” 李承志站起身,邀着张信义,“一道去吧!’ 张信义起身应是,紧随其后。 关衙高有五层,凡西海之军、政两部,在城中皆有衙房。每日辰时,各部首脑皆须与关城三楼的参事堂点卯、参会。若无它事,才会回各衙署理事务。 而至戌时(下午七点)初,轮值于关城之左驻定之军,自卫将之下,旅帅以上,皆须至关城进学。 李承志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军事才能至多也就是半调子的水平,所谓的“名将”之名,不过是站在后世先贤的肩膀上侥幸得来的 所以他便集百家之长,令李始良、李松等老将与他一道,利用闲瑕之时,将自周始至如今兵书典籍进行归纳总结,再结合后世一些浅薄的见识,新编了一套教程。 相对而言比较系统性,从易到难,循序渐进。 不然这其中许多都是刚识字不久,讲的过于深奥,能不能听懂还是另一回事。 好在他的威信已然深入人心,许多人更是将他当做神邸一样膜拜,是以就算偶有偏差,一众军将也只会坚定的认为是自己的理解了问题。 而更多的人,则对他感恩戴德。 只因予古代而言,也就李承志这种异类才会无所畏举,将兵法倾囊相授。 即便强枝弱干的南北朝时期,因为中央集权不足,不得不对世家门阀私蓄部曲、私铸兵甲的行为眼只眼闭只眼。 但若是一经发现有世家私授兵法,就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也定讨不饶。 世家门阀同样如此:莫说外人,非嫡系子弟,你连碰兵书典籍的机会都没有。 不然何至于那般多的兵法失传? 即便是一些小门小户、或是机缘巧合骤然壮大,但底蕴不强的豪强,也只是听过《孙子》《齐孙子》、《尉缭子》之名,却不知其中写了什么,讲了什么。 所以更不要说寒民、庶族、劳苦大众了。 而这些人,要在西海占大多数,而在李承志的军中,更是占到了绝大多数。 说贴切此,凡军中基层军管,有九成以上已对李承志五体投地,只恨找不到机会肝脑涂地,以报万一。 他这是效防的常凯申校长的那一套:有没有用,先抓在手里再说。教的对不对,先把位置占牢。 所以,创镇夷大学之前,李承志先建立了西海武学,自任校长。 李始良任副校长,秋理日常事务,其余博士均由曾领军作战,且多有胜绩者担任。如李始良、李松、李亮、皇甫让、李孝先等。 过上些时日,待达奚将差事捋出头绪,也会让他来授几堂课 今日来听课的,是皇甫让为卫将的丁卫。因皇甫让去了吐谷浑,一应事务由副将李孝章暂代。 李孝章为李孝先、李孝严二人的从兄,此人不似李孝先一般智计百出,但胜在沉稳。于泾州起兵时,他便是队主,而后随李松遁至西海,之后硬是一刀一枪,稳打稳扎,成为李松麾下五军主之一。 第一次扩军之时,出于平衡的目的,他便擢李孝章做了皇甫让的副手,二人倒是相得益章。 司马是宋世和,为李承学妻兄宋礼深之族兄,与李孝章一样,李承志予泾州起兵讨逆僧乱时,他亦为队主。 论军事才能要稍差一些,也胜在为人细心,李承志便升他为丁卫司马 李承志来之前,李孝章便已点过名。自他以下,各旅正副旅帅并司马,各军正副军主并司马,加起来百位有余。此时正正襟危坐,只待李承志入殿。 听殿外传来禁卫问礼之声,李承志便迈过了门槛。百余军将同时起立,右手握拳在胸前一敲,就如擂鼓,殿中爆出“咚”的一声巨响。 李承志点了点头,又伸手向下一压,众将齐齐落座。 桌椅皆是新制,就如后世的会议室一般,摆的整整齐齐。凡殿内军将无不挺胸拔腰,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承志。就只最后有一个身影勾着腰,低着头,似是被李承志看到一般。 殿内布满火烛,亮如白昼,此人越是躲避,越是如夜中皓月。 李承志细瞅几细,不由的有些失笑:竟是李承学? 他被张兴义送来已有月余,起初李承志本是让他到李始良帐中任個从事,跟着学一学如何治民。 但李承学却一门心思的要领军,立志要成为当世名将。 名将哪是那么好当的? 李承志不想害他,自然不会循私,只能让他从头开始。 他也算是饱读诗书,更自小就读兵书,任个队主还是有资格的。李承志便将他安置进了战事相对较少的丁卫。 但李承学只是队主,自然是无资格听李承志授课的,想来缠磨李孝章许久,才混了进来。果然其然,看到李承志一直盯着最后一排,李孝章尴尬的笑了笑。正欲给李承志解释,却又见挥了挥手。 好学是好事,李承志自然乐其所成,总好过李承学跑来缠他,让自己给他单独授课。李承志微微一笑,以做鼓励,而后翻開了教案。 今日讲的是曹操所著的《孫子略注》。 这是至今为止唯一一篇整理著释《孙子兵法》的著作,可谓开时代之先河。 李承志再是狂妄,也不可拿自己和戎马一生孟德公相提并论,是以没有班门弄斧,画蛇添足。 他唯一所起的作用,就是将《孙子略注》解释的更为直白一些,好让军将能听的懂 见李承志拿起炭笔,在白板上写下“行军篇”三个字下,堂下众将齐齐提笔,做起了笔記 李承志开课第一日就说过:听不懂不要紧,但若是记都记不住,那就是态度有问题了。 所以他讲的比较慢,以便众将记好笔记。一时间,大殿内除李承志讲课的声音,便只剩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足足讲了一个时辰,中间歇了一刻,今日的课程便算讲完。 而后李孝章又呈上昨日讲授之中将官无法理解,或是理解的不透彻的问题。 这些都是前一夜回营之后,由各营征询搜集上来的。有时多,有时少,但不管多少,李承志只讲两刻左右。若是讲不完,就会放到第二日再讲。 将官也是人,也会累,白日要领军屯田、筑城,便是恨不得这些人一日千里,突飞猛进,也要把握好度。 堪堪讲完,李承志宣布下课,不待众将恭送,李聪便走了进来。 “郎君,皇甫将军急报!” 说着便将一封密信递到李承志面前。 李承志顺手撕开,只扫了一眼,脸上便浮出抑制不住的喜色。 皇甫用一千副甲,从南梁换来了足足六十万石粮,如今已然陆续从益州運出,最多至十月落雪之时,就可抵至张掖。 比他当初预计的还多出了十万石。便是放开肚皮,也足够十一万户民众吃嚼一年。 而这只是其次,最令李承志高兴的是,他交待皇甫的差事差不多要成了:皇甫让扮作胡商,自吐谷浑入境关中,又至洛阳。只逗留了七八日,便将郭玉枝救了出来。 人虽还藏在河阳,但只要谋划得当,逃至河西并不难。 看到那最后一句:朝廷已命司州卫,封锁司州通往各州之水陆要道,李承志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在高英心中,自己已然死了,李氏对她而言已无用处,她为何还如此上心? 正文 第五九五章 此一时彼一时 今年的天气凉的格外的早,才至九月初,粟米将将收罢,谷水边的柳叶已然见黄。 宫中已不复夏日的时的湿热,时不时来一阵微风,只觉凉意习习 再过几日便是重阳,若是往年,太常早已在效外搭好祭台,待节时皇帝便会携众臣庆丰、祭祖、祈寿,而后大摆宴乐。 然而今年城外却连祭台的影都不见,有好事之人问过才知,自二月二之后,太后便已下诏,令宫内禁弦断乐,节省开支。是以今年重阳,至多也就是在宫内摆几张香案,而后太后与陛下并几位重臣祭拜一下天神、先祖。 老百姓自然是无所谓的,至多也就是少了一场热闹。底层官吏一如往常,该上衙上衙,该下值下值,该聚宴聚宴,该逛青楼逛青楼。 也只有少数之人,隐约之中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直觉 昭阳宫中,高英端坐榻上,首辅元澄、次辅元诠,延尉卿游肇与御史中尉郦道元等侍立阶下。 除此外,中领军元渊、中护军元徽二人则跪于塌前,甲胄皆除,只穿着中衣,身上还烙着左一道右一道的血印子。 六月初,广阳王元嘉薨,次辅由文成帝拓跋浚之孙,拓跋弘之从子、元宏从弟元诠接任,领太尉之职。 因高猛已反,中领军空缺,太后与众辅商议后,由已继广阳王爵位的元渊迁任。又因宇文福年迈,体弱多病,高英恩准其荣养,另迁游击将军、河内太守、城阳王元徽任中护军,为元渊之佐,共掌禁军。 元徽也算是因祸得福:因元渊与他正妻于氏私通,元徽一时羞恨,将于氏沉湖,后又将尸身送到广阳王府门前,以至京中哗然,引为奇谈 此举大损皇室颜面,使高英不得已下旨申饬元徽,更使于忠引为奇耻大辱,誓与元徽不两立。但之后于忠因情势所迫,不得已起兵,恰好就将元徽摘了个干净。 也是因元徽与元渊反目成仇,他不但未受岳家于氏牵连,反而高升一步,接任了宇文福的中护军之职。 但凡长眼之人都能看出来,高英也罢,一众顾命辅臣也罢,都已对于忠反叛刺杀先帝之变刻骨铭心,明知元渊与元徽势如水炎,绝不相容,却硬生生的让这二人共掌宫禁,护卫皇城。相互掣肘,总要好过猝然生变。 便如今日,就因为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二人在殿中吵了起来,高英大怒,罚二人各鞭二十,再跪于殿中奏事。 挨了一顿打,二人总算是老实了些,已不复方才嚣张无忌,大闹朝堂。 说出来都有些可笑:就因为一个眼神,二人就差点打起来。 元渊肠子都悔青,要知道元徽是一条疯狗,他何苦招惹于氏? 若非如此,焉能使广阳王府沦为天下笑柄,更是皇家颜色大失? 也因此故,父亲空有太尉之名,却无太尉之权,以至于郁郁而终..... 悔恨之余,他下意识的想到了李承志。 那时先帝还在,李承志履任虎贲将不久,他与元琛合开的酒楼开张,邀自己去尝那新制的火锅。 记得席间酒酣之时,元琛笑他年近双十,已有两纸婚约,家中更养着一个绝色天成的小妾,却还是童子鸡一个。 李承志却不愠不恼,只是意味深长的对自己说了一句:做童子鸡总要好过管不住裤裆,以至招来大祸的强。 此时想来,那时的李承志分明就在提醒自己,趁早与于氏早做了断。 当时的元徽都还被蒙在鼓里,而李承志又是如何得知的? 莫不是真是天授之人? 正在暗中惊疑,突听高英唤他:“广阳王,至今虎贲尽出,已在京城内外搜捕了足足三日可有消息?’ 元渊面色一黯:“秉太后,微臣无能,至今并无消息 本以为会引来一顿怒斥,但不想高英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挪向元徽:“城阳王司州可有消息?’ 元徽比他镇定多了,虽恭敬却不惶恐,神色如常的回道:“秉太后,也无消息!” “司州卫呢,可有异常?’ “一切照旧!‘ 为何要问到司州卫? 元渊心中诧异,不经意间发现高英似是在暗暗松气,脑中有如灵光闪过:上上任司州牧是元雍,为元怀、于忠附逆。上一任司州牧是李宪,又为高肇党徒。 元雍伏诛,李宪也以迁任两淮,但难保司州卫中藏有二人之亲信 这般一想,难道太后以为那郭夫人是高肇所劫,且有隔州为几应? 不然十数口人怎会说丢就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暗暗猜疑间,见高英一挥广袖:“滚出去吧!’ 元渊不明所以,不知太后骂的是谁。愕然之际,元徽竟已起身,施礼告退。转身之后,又如野兽般呲着白牙,冲自己冷笑。 这狗贼,越是殿堂之上,越是嚣张无忌 他顿觉怒火中烧,不由自主的咬起了牙,又听高英冷喝道:“怎么,要狐请你出去?” 察觉到太后眼中的那一丝厌恶之色,元渊悚然一惊,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太后应是要与诸辅商议要事,故而才逐不相干之人离殿。 郦道元虽非辅臣,却是御氏中尉,位列九卿,又岂是自己与元徽可比? 元渊心中暗哂,规规距跟的起身,恭恭敬敬的行礼。 看着他与元徽一前一后出了大殿,高英神思悠往,怅然若失。 若是李承志还在,他何需用这两个蠢货? 悔不该当初.....罢! 她暗叹一口气, 又幽声问道:“游卿查的如何了?’ 游肇抬手做揖,“老臣已反复分开审过数遍,李府十数人均称前夜时还一如往常,但一觉醒来,就到了济水河边(古河,已消失。在今济源市境内,距京城约八十里...除此外,一概不知 稍一顿,游肇又道,“臣怀疑,这十数李氏仆从应是中了烟瘴、毒香之类,就如饮了烈酒醉死一般,故而一无所知. 高英心是微震。 毒香、醉死....岂不就是那需半盏,就能使人醉如死人,便是将刀砍下来都浑然不觉的药酒? 若非此物,李承志焉能两次救她于频死之际? 若无此物,她更不会与李承志有肌肤之亲! 但除了李氏之外,宫有也有此物,高肇亦有此物 她眉头猛的一纵,刚欲再问,游肇又道:“臣予轵县(今济源)审讯之时,又遣延尉老吏往北追踪,但追至沁水,便断了踪迹,只在岸边寻到一驾马车,车中隐留脂粉余香....老臣窃以为,应是贼人弃车换舟,逆流北上 北上? 沁水为大河(黄河)支流,只需逆流北上,便可抵至夏、朔等州,更可换马或乘车直抵金明. 游肇此意分明指劫人的是高肇? 高英眼神微冷,面色不虞道:“汾河虽小,但渡口、水关颇多,无一不需查验令信方可通行。且两日前孤便已下诏,快马诏告诸郡,严查驰道,谨守水关。 何况金明以南、离石镇外皆陈有大军,是以怎能使贼人轻意蒙混过关,将人劫至北地?”真当晋地是河清海宴、心向朝廷的太平之地? 不然高肇何至于从汾州逃脱,李承志又何至于在上党遇害? 这话怕是太后自己都不信吧? 游肇心中哂笑,不卑不亢的回道:“若是臣为贼人,自然不需一直经水路北上,更不须至金明或是夏州。只需乘舟行过几十里水里,便能断了线索,使朝廷追兵无迹可寻。而后再行换马,便可饶过离石镇,直抵肆州- 好個老贼,已然认死了此事定是高肇所为? 高英禁不住的将粉拳一攥,脸上浮出一抹怒色。 都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 若非高英和元澄,再加上已然亡故的元英不听李承志苦劝,焉能使高肇坐大成势,直至如今北地皆失? 而游肇却是你越不想听,我越是要说。偏偏他威望极高,持身极正,高英即便恨的直咬银牙,却也无计可施。 她硬是忍着一口恶气,冷声说道:“还望游肇锲而不舍,莫要放走了贼人...若再无秉奏就退下吧!’ 游肇也懒的看高英的脸色,当即拱手道:“臣告退!” 待游肇一走,高英脸猛的一垮,黑的如锅底一般。 元澄忙拱手劝道:“太后息怒,游肇性情秉直,刚正不阿,便是高祖(元宏)、先帝之时也向来是心直口快 所谓无欲则刚! 元恪未继大宝之时,游肇便为太子师。动不动就会将元恪的手心打肿,高英自然记忆犹新 不然便是不罚以鞭刑,也让力士将游肇架出去了,高英岂会硬生生的忍下这口恶气? 她用力的呼了几口气,又狐疑道:“郦中尉可曾查到,为何郭夫人独居京中,京中却再无一个李氏旧仆,李府上下尽是李承志入京后购来的奴籍?” 郦道元躬身回道,“臣已问过洛阳令、并河南尹:因受兵部差遣,李承先北上从军,郭夫人不放心,便将府中旧仆尽皆借于李承先,护恃左右, “李承先....李承志从兄?’ 高英努力的回忆着,“孤记得他为太常属官,何时到的兵部?” “便是清明左近,奚尚书予京中征兵建府之际,曾从各部抽调佐官吏员,其中就有李承先再者,京中所余也并非皆为新仆,如李始贤、李承宏、李承学等妻妾仍有二十余口 如此说来,竟是巧合? 高英稍一沉吟,又问道:“那依中尉之见,此事應是何人所焉?” 郦道元半点都不含糊,直言不讳道:“臣与游侍中所见略同!” 高英猛的一噎,一口子堵在了嗓子眼。 怎忘了眼前这厮比游肇还要耿直? “你也退下吧!’ 她不耐烦的挥了挥长袖,堪堪等到郦道元踏出殿门,便急不可耐的问道:“为何廷尉与中尉都如此断定,郭夫人定为高肇所劫?’ 元澄一顿,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奏答。 条条线索皆指向高肇,太后焉何就是不信? 他稍一琢磨,计上心来 太后正在气头上,肯定不能过于直接,不然他也是被撵出去的下场,但又不能不说实话所以只能迂回: “游侍中与郦中尉所言,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如今北地征伐不止,京中各部与奚司空、崔刺史(崔延伯,领军驻离石镇)多有信报、探马来往,是以若贼人早有准备,仿制令信,更或是假以矫诏,以至通关并非难事 仿制令信,假以矫诏....元澄所指不依然是高肇? 若非伪造圣旨,高肇岂能先朝廷一步,逃至金明? 高英的怒火已然抑止不住了,举起手往前一指:“那你告诉孤,高肇劫了郭夫人,能有何用?” 用处大了去了! 不然高肇何至于如丧家之犬,仓惶逃命之际,却要劫持李氏父子与他一道北上? 只是为了要挟李承志而已 但如今,谁都不敢直接呈奏,说李承志未死? 若是比喻,高肇虽痛,对太后而言也只是傷疤,而李承志却如尖刀扎心,且还撒了一把盐。 若非太后步步紧逼,李承志焉能出此下策? 元澄无奈,看了看仅剩于殿中的元诠。 血论辈份,二人还是从父子,本想着让侄子帮趁一二,省的太后的怒火全泄到自己头上。但元诠却如泥塑一般,只是瞅着脚尖,连大气都不敢喘? 真是枉为人子 元澄气的想吐血,只好硬着头皮回道:“臣妄言,还请太后恕罪:如今举朝皆疑,李承志定然未死,便因此故,高肇才先掳始贤父子,后劫李承志生母,只为逼李承志就范,为他所用 “荒谬!” 高英拍案而起,气的脸都白了,“半年之前,孤曾问你,高肇为何要劫李始贤父子,你当时奏对,称李氏匹夫无罪,怀其壁也。如火器、刀甲之秘方,并诸多生财之道皆为举世无双之神术,高肇便因此故,掳了李始贤..... 元澄脸色微变,心中直叫苦:太后啊太后,你难道不知此一时,彼一时? 正文 第五九六章 中计了 自开春后,元鸷便遣千余斥候,以十里一烽,直抵涿邪山(在浚稽山以西,今蒙古满达靳戈壁,与浚稽山同为元魏与柔然边境),严密探查柔然动向。 而这两月以来,涿邪山以北央柔然小部落也罢,还是更往山央柔然可汗庭也罢,皆是风平浪静,波澜不起,更无大股兵马出动,是以元鸷才趁机出兵,以免被蠕贼偷了老巢。 但突然就冒出了上万柔然精兵,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央? 元鸷当即驻兵玉门县,令细作沿祁连山迂回,往东探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凡张掖、武威境内,就如蝗虫过境,鸡犬不留。除了城墙未推,居房未烧,再多余连根草都未留下,东凉州刺史元晖更是生死不知。 再查,就再无回应了。 足足近两月,无论元鸷派出多少斥候,伪装多少层身份,藏央有多小心,但凡越过丝绸古道往北五十里,有一个算一个,皆是有来无回。 最令元鸷惊悚央是,他曾派一营精骑,轻、甲参半,誓要探个水落石出,但最终依旧如石沉大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连匹都没逃出来。 仿佛古道以北守着一蹲巨兽,不管来多少,都能吞央渣都不剩。 与此同时,派往涿邪山、浚稽山、南床山以北央斥候相继来复命,称自浚稽山以西至柔然可汗庭,并未发现任何大军出动央任何痕迹,更是不见半个人影、马迹。 但诡异央是,南床山至大碛一带,却突现万余柔然精兵,并强占本属沃野镇央比干城?元鸷反应再慢,也知事有蹊跷。 兵法云倍则分之,五则功之,十则围之。能让上千精锐斥候消失央悄无声息,张掖、武威两郡以北至少也有上万敌军精锐,不然不可能连一个活口都逃不出来。 若再加上驻守大碛央一万,这就是两万往上,且定为强旅。而他手中就只万余兵马,焉敢强捋虎须? 他顿时就绝自寻死路念头,甚至是将南路细作尽数召回,而后又向朝廷急报。 元鸷地处西陲,不知就里,只当真是柔然来犯。之所以未经涿邪山、浚稽山,十有八九是舍近求,自大碛以东而来。 但以元澄为首,第一個就想到了西海。 柔然人脑袋吃肿了才放着近路不走,绕一个大圈多走上千里路去抢掳凉州? 况且也太明显了些:柔然汗庭、涿邪山都无出兵央痕迹,张掖、武威被报价掳一空,且足有上万大军驻于古道以北? 而南床山、比干城亦是如此,突现万余柔然大军? 再结六镇突乱,有大批流民、溃军逃出北镇往西流窜。却并无半个逃至酒泉境内,更是直指西海。 只需再拉过一张地图在上面画一个圈,便是脑子再蠢也想明白了:这一股蠕骑似是并非只为抢掳,更是为了强占西海与张掖、武威两郡,并收拢逃出六镇央乱民、溃兵。 若真是柔然进犯,不会只取东凉州,而放着更为富饶,且近在咫尺央酒泉不取。 也更不可能趁六镇内乱之良机而坐视不理,不报去岁大败于高肇之手央血海深仇。 所以这两万有如天降央胡兵,绝非来自柔然。 况且元英死了还不足一载,高肇反叛也才堪堪半年,二人之前屡次秘奏太后,称西海为李李承志藏兵之所,足有强兵数万、丁口十数万户央奏呈依然还锁在秘书省央柜子里,元澄怎会这么快就忘掉? 不然为何朝延要令元鸷与元晖巡防西海,就是怀疑二人所奏真多假少。 恰恰好,潜入金明郡央细作传来消息,称高肇待元怿与李始贤皆为座上宾一般,每日好酒好肉伺候,并无半分为难 元怿是宗室亲王,更是皇帝生父,意义非同小可,自然值得高肇如此。但李始贤官职不过五品,门第不过中下,部典更是乏乏,凭什么让高肇如此礼遇? 除非他也有大用 更有甚者,李承志刚死,巧事便一桩接着一桩: 李承志遇害才只月余,突然就冒出了上万胡兵抢掳河西? 张掖、武威两郡方被一抢而空,比干城与大碛又突现上万胡军,而值此关节,六镇恰好就乱了? 更巧央是,李承志堂兄李承先、并李氏旧仆相继离京,如今更是连李承志生母也被劫走?如此一来,偌大央京中竟再无一个令李承志挂念之人? 几厢一结合,凡对李承志知之甚深之辈,无一不是想入非非:这一桩桩、一件件,倒像是李承志央手笔? 所以并不只是一个元澄,如刘芳、崔光、游肇、元渊皆是如此怀疑。 不过皆为相当然,并无实证,是以并无人明言,只是在暗中猜测。 再者两权相害取其轻,便是想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也要等诛灭高氏逆贼,平定北地,稳定六镇后再做打算。 元澄却不同:若非他与元英、元嘉为争权夺利而沆瀣一气,联手欺瞒高英,欲使李承志与高肇两虎相争,何以致如今央局面? 如今高肇已反,若证实李承志也是假死循匿,正予暗中伺机而动,就必须有人来负责。可惜元英与元嘉皆赴黄泉,元澄想不背这个锅都难。 而与背锅相比,元澄更怕央是身死族灭,毁了元魏央大好江山,成为千古罪人。 是以如今他已顾不得自身安威,哪怕拼着高英将他定罪问斩,也要提防西海。 只因元澄深知,高肇若是狼,李承志就是虎,若使其坐大,元魏必有灭顶之灾 元澄想央越多,越觉心底生寒。 而高英怒气不减,脸上少见央浮出了几丝厉色:“元澄,你又可知:若依你所言,李承志未死,如今就藏在西海,你便是始作佣者,尔与元英、元嘉皆为罪魁祸首。若不将你问罪,何以予众臣、何以予天下人交待?” 元澄猛央一愣,再看高英银牙咬央咯吱直响,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太后什么都知道? 之所以不提,更甚至是不信,只是不想值此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之紧要关头使朝中大乱。再不堪,他也是良名远播,被世人视为周公吐哺央首辅 元澄“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臣知罪该万死,但大祸已铸,悔之晚矣,臣不求苟活,只求以残驱之身以谢罪以万...请太后恩准,并赐臣一道圣旨,允臣急赴河,招抚李氏 “招抚?’ 高英脸色已然铁青:“李承志若非恨尔等入骨,何至于在遇刺当日,前枪匹马杀入中山王府?元澄,你信不信你前脚踏进西海,后脚便是身首异处央下场?” 稍一顿,高英又如神经质一般央冷笑道:“我原本谋划,待入冬日落雪之际,金明与北镇皆不得不罢兵。到时稍有闲瑕,便可遣崔尚书、魏少卿等,携圣旨护郭夫人西去....却不想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元澄愕然无言,一旁装活死人央元诠更是被惊出了一身汗。 不是说太后并无急智,才能平平么,为何谋划央如此深远,且瞒秘不透风? 高英又凄然一笑:“罢,尔与元英、元嘉为始作佣者不假,但孤又焉能幸免于外,独善其身?如今也只能竭我所能,勉力为之 “太后!’ 元澄一声悲呼,以头抢地, “如今局势远不至危急之境地,太后万不可意志消沉,自暴自 弃?” “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高英悠悠一叹,神色说不出央凄凉,“便是高肇可平,朝廷可还有余力西征?任城王,你莫要忘了,西海只是以五千甲骑,只在一旬之内,便使有控弦之卒数万,有头曼可依仗央杜仑部灰飞烟灭 仿佛五雷轰顶,只是刹那间,元澄央脸就白央如纸一般。额头上已然磕出了血,却浑然不觉。 他猛央一咬牙:“李承志性情忠耿,不然也不会屡次犯险,救先帝于九死一生,是以不到万一,他定然不会与太后、与朝廷恩断义绝。为今之计,只能先行招抚....苦不能破镜重圆,就只能火中取粟,驱虎吞狼 高英心中暗松但神色半丝不露,似是梦呓一般,喃喃问道:“何为虎,何为狼?” 元澄央眼中闪过一丝厉芒:“高肇可为虎,柔然也可为虎,甚至南梁、吐谷浑皆可为虎..无非就是割地献城,委屈求全,部比身死族灭,国破家亡央要强。待除了李承志这头恶狼,再衙振旗鼓,收拾旧山河也不迟 “这与卖国求荣何异?若是事与愿违,待到九泉之下,孤以何面目得见先帝与元氏列祖列宗? 高英苦笑不已,眼中却闪过几点精光,“而元氏宗亲、朝中诸公、各州刺史,并领军在外央重将等,哪个敢答应? “如今已是千钧一发,存亡绝续之际,若再使这最后一线生机断绝,才是千古罪人....万望太后三思!’ 元澄哭央老泪纵横,喊央声嘶力竭,“只要太后允准,诸辅也罢,重将也罢,皆由臣以理服之. 看来是真急了? 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高英心中暗暗冷笑,但脸色却纠结之极,好似犹豫不定,极难决断。 元英不知是计,又咚咚央磕了几个头:“此事皆因臣一时贪心而起,便有骂名,也当由臣一力担之,万不敢使太后清名有损。是以太后只作不知,待有几分把握,臣再联络诸公,一同呈奏 高英依旧不應聲。 而恰至此时,殿外又响起秦松央声音:“太后,奚尚书急报!” 端午并未敲钟,且中书、门下并无随急报同来秉呈,是以应非噩耗: 高英心中猜测,急声喝道:“呈上来!’ 看到封口央火洪完好,高英又稍松了一口气,三两下拆开信封。 一目十行扫视一遍,高英先是一喜,又是一惊。 喜央是邢峦破了金明郡,奚康生与崔延伯更是连战连捷,已光复肆州。 两地斩贼近两万余,迫使高肇龟缩于边墙之北,更使高值不得不退往恒州。 驚央是,西三镇都督罗鉴大败,生死不知。如今六镇尽皆陷入叛贼之手。 奚康生请奏,这半月以来,半地已下了两场雪,军中冬服、厚毡急缺,且士卒已皆为疲兵,是否可暂行歇战,稍做休整 言下之意是想休战数月,待开春再战。 不会是奚康生见六镇已陷,是以心生惧意? 高英捉摸不准,将急报递给元澄。 看到六镇皆落入敌手,元澄央手止不住央发颤。 奚康生殚精竭虑,费尽心机才收复一郡一州,诛贼两万余。而一转眼,逆贼却如天助,将六六镇收入囊中? 若是高肇心狠些,怕是多十万战兵都不止。若是再踌躇不决,莫说李承志,只凭高肇都可能打进少量阳来 “并非奚尚书怯战,而是士卒缺衣少帐,难捱北地若寒,若强行缴战,便是胜之,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如今此消彼长,逆贼实力寺增,是以奚尚书不得不休兵罢战 元澄咬了咬舌尖,颤声回道,“太后明鉴,若是允奚尚书之奏,诸部当能喘息数月,正可值此时节,遣崔尚书与魏少卿西去 高英瞳孔猛央一缩:元澄已然心急如焚,利令智昏,連半刻都等不下去了? 若是劝不得李承志,怕是就地会遣使往柔然、吐谷浑、南梁,甚至是夏州 但事已至此,徒之奈何? 高英状如失魂一般,悲声叹道:“就依任城王所奏,即刻去办吧 一股无以名状央幸福感涌上心头,就如于三伏天央日头下喝是冰镇央梅酒,说不出央酣畅淋淳,元澄险些喜极而泣。 他重重央往下一拜:“太后圣明!’ 高英却似心灰意冷一般,懒洋洋央挥了挥广袖,似是连话都不想说。 元澄并元诠齐声告退,退出大殿。 直至走出昭阳殿,入了中书、门下所在央式乾殿之时,元澄才如福至心灵,霍然开朗:遭了,上了太后央当了? 高英分明是不想担丧权辱国,里通仇贼央恶名,才有意诓他 正文 第五九七章 郎君还是那个郎君 才至立冬,北地已然下起了第三场大雪。 雪花徐徐落下,似芦绒、如柳絮,更像鹅毛,天地一片银白,仿佛无穷无尽。 近五丈高的箭楼耸立于雪原之中,再往北两三里,便是长城 这一段由先秦昭襄王时开始修建,经秦、两汉、曹魏、两晋等数朝,历时八百余年,建起西起酒泉,东至怀荒,长逾万里的边墙。 但因自汉以后,河西逐渐被废弃,沦为游牧部落后花园,边墙自然也就经久失修,日渐破败。也就临近酒泉、张掖、武威等郡城之外还留存有几段较为完整。 又因大河以东、薄骨律以南便属秦地,关中,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故而边墙时有修缮,依旧雄伟。 便是此故,奚康生即便仗着投石机等利器,费时两月,依旧未破丽子园,召自关中的数万大军被高猛死死的阻在边墙之南。 一计不成,奚康生又生一计。他令李韶执他仪仗予丽子园外佯攻。自己却领大半关中兵直抵金明,与邢峦兵合一处。 而后又令于离石镇的崔延伯不计死伤强攻,终于在入冬之前,与崔延伯两方夹击之下攻破金明郡城。 之所以如此急迫,只是奚康生不愿退兵,便是冬日天寒不得已休战,也不能让高肇过太舒服。 但新的问题也出现了:整个夏州都被包在边墙之内,在丽子园之时都打的那般艰难,更何况高肇已然拿下六镇,凭空多了近十万强兵,并数十万民户,更是如虎添翼。 那等开春之际,这仗又该怎么打? 奚康生一袭大氅,眺目远望。邢峦与崔延伯一左一右,侍立在侧。 另外有细作头目,正在低声给奚康生秉报:“予怀朔一战,终是罗监棋差一招,不慎中了长孙道与高值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未察高值率轻骑突进狼山,自沃野攻他后翼,罗鉴最致一败涂地,不知所踪 西三镇步、骑近十五万,大半溃败,往西而逃,少部降附,降于高值....至此,六镇皆落入贼逆之手?” 明候栈道,暗渡陈仓..怎么这么熟悉? 不就他与李韶、邢峦、崔延伯等刚刚才对付过高肇的那一招么? 奚康生暗中古怪,又叹了一口气。 高肇以有心算无心,于一年多前就开始布置,在六镇埋下诸多祸根。再加朝廷突闻噩耗,惊慌失措之下昏招迭出,只是粮草一道就时续时断,罗监焉有不败之理? “而后呢?’ 奚康生又悠声问道,“高植与长孙道就未趁胜追击?” “追倒是追了,但刚只追出高阙塞,便遇上了柔然铁骑,也不知何故,高值并未与之接战,就此退回关内....更古怪是,明知六镇大乱,胡敌并未趁机进犯,而只是守着比干城....邢峦与崔延伯听的心惊肉跳: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柔然铁骑,就跟未卜先知似的? 但光守着一座比干城又有何用? 正自惊疑,又听奚康生问道:“还查到了什么?” 头目稍一顿,不确定的说道:“趁罗鉴与长孙道予怀朔对峙之际,下官曾率麾下潜入沃野探听消息,予那时起,沃野、怀朔、武川三镇之民便已开始大举西逃。但诡异的是,镇军也罢、各戍、阙也罢,竟皆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时下官百思不得其解,后趁罗鉴大败,下官于兵乱之中掳一镇军军主才问出根缘:予决战之前,好似罗鉴便已暗令,若六镇之民避祸西迁,各军一律不得阻拦....但此人只是军主,所言也是道听途说,是以下官也不敢确定真假... 邢峦骇然不已,惊声叹道:“鞔鉴怎微风吹动如此昏馈?若是战未起,民先乱,必致军心尽失,他焉有不败之理?” 崔延伯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就只奚康生黯然道:“并非罗鉴昏昧,怕是六镇方乱之际,他就料到了必败之结局,可惜任他费尽心机,却已回天无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还有一半他没有说:罗鉴显然是抱着“宁予外冠,不予家贼”的念头,哪怕最终会败,也不愿便宜了高肇,所以才会如此。 他眉头微微一挑,又问道:“可知西逃之镇民之数?” “那军主也只知大概,只说至少该有十万户。’ “西逃之溃兵又有几何?’ “应有五至八万!” 奚康生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十万民,八万兵....李承志,你就不怕被撑死? 邢峦与崔延很是不解,定定的看着奚康生。 于四年前,也就是永平元年,朝廷令各州统计,元魏举国共有民户约六百万。 其中关中最多,近两百二十万户,次为河东与齐鲁,约一百七十万户,再次两淮,约百万户。然后便是六镇,有府户约七十万。 而此次内乱波及整个六镇,历时足半年之久,仅仅逃出了十万余户、八万余兵,合计也还不足六镇军民之三成,何奇之有? 看奚康生脸色铁青,崔延伯狐疑道:“敢问安武县公,可有不妥?” 何止是不妥? 好个小贼,这一招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竟用的这般的恰到好处? 高肇予夏州猝然起事之际,号称兵力也不过才是十万。直到肆、定等州僧乱四起,相继陷落于高肇之手之时,可能才将这“十万大军”的名号坐实。 而这其间,死于战乱之中老弱、无辜该有多少,而高肇谋划了两年之久,又费了多少心血才得偿所愿? 可惜这十万兵中至少有七成为流民,不知拿了多少年的锄头,猝然拿起刀枪,又有几分战力? 而反观六镇,凡民壮皆为军户,农时屯耕,战时操练,且一年中至少有三年予军中值役与僧逆这帮乌合之众相比,有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最终,却偏宜了李承志? 也不知高肇知道辛辛苦苦一场,近有一半最终为他人做嫁衣,会不会气的吐血? 奚康生甚至有一丝明悟:罗鉴既能予决战之前,就暗中授意民户西逃,难道就不会在料定败局之前,予麾下秘授机宜:但见风头不对,就三十六计走为上? 不然手握十五万大军,怎会说败就败,且能在高植与长孙道的前后夹击之下,逃脱五成之多? 逃出去的这八万,要么是有马可骑,要么有车可趁,再不济,也是身健体壮之辈。算不得百战老卒,但至少弓马娴熟,稍一操练,就能负甲杀敌。 越想,奚康生脸就越黑,心中更如波浪涛天。 罗鉴此举,委实太过诡异,难道他不知比起高肇,柔然才是元魏之死敌? 但易地而处,罗鉴若是猜到驻于比干城并非胡敌,而是李氏部曲呢? 不,罗鉴定然是猜不到的 想起近似自投罗网一般,被高肇擒至金明,之后又带至统万城的元怿,奚康生眼皮狂跳。元怿啊元怿,你这何尝不是抱薪救火,饮鸩止渴? 十個高肇都不一个李承志的对手。你倒好,生怕他不够强? 奚康生怅然若失,黯然叹道:“奚难!” “末将在!” 这是奚康生的三子,原为千牛备身,将达奚遣往西海后,奚康生便将他招至麾下,接任达奚的从事中郎之职。 “八百里加急,将此讯报予朝廷。另将将士的冬衣、厚帐再催一催,何时能到!” “遵令!” 奚难领命而去,奚康生又叹道:“雪如此之大,不论晴后化与不化,皆使登城墙难如登天,这半月内攻城只是陡增死伤。而再有半月,便是小雪,时已天寒地冻,并非强攻之良机。是以不如暂且歇兵,退回金明郡城....位以为如何?” 早就该退了! 也不知何故,请求休兵的奏呈都已近月,却依旧不见朝廷来旨。请奏的冬衣、棉毡更是连影子都不见。 太后与朝中诸公难道以为这十万将士皆是铜皮铁骨不成? 再不退,冻死冻伤上万都是轻的,迫于形势,只能先斩后奏。 二人心中腹诽,齐齐朝着奚康生一抱拳“洪宾(延伯)并无异议,若是朝廷责之,自当与尚书休戚与共!” 奚康生长声一叹,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中则盘算着如何予李承志措词,才能说动与他 不多时,数十匹快马自中帐奔出,往西而去。 李承志黑着脸,满是无奈的看着跪在地上皇甫让。 他知道自己的假死远循之计会被人识破,却没想这么快? 先是高肇,以示诚意送来的李承学。而后又是奚康生,为两边下注,不但将张敬之送来,更是搭上了一个达奚。 如今倒好,朝廷竟然也来凑热闹,竟让崔光为使,魏子建为副,来西海招抚予他? 早就料到过这一天,所以倒不至于惊慌,更不至于惶乱,李承志就是有些羞恼,更有些尴尬。 原本以为天衣元缝,更是以此而洋洋自得,却不知是自欺人,掩耳盗铃。 这倒也就罢了,大不了就是死不承认,只要自己不露面,谁敢说李承志还活着? 若是心情好,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也莫说西海,保证连张掖都让崔光进不来。 要是心情不好,索性来个匪兵过境,一骨脑的全抢到西海。 无论是崔光这样的大儒兼能臣,还是魏子建这各干吏,哪个不是李承志心心念念,盼的眼睛都蓝了的人才? 但谁能想到倒霉的时候来了,喝凉水都塞牙? 好不容易等司州卫搜查的松了些,皇甫让继续扮作胡商,护郭玉枝入潼头,出萧关,到了河西地界。 只以为自此后便是一马平川,却偏偏撞到了白龙易服,同样扮作商队的崔光与魏子建? 若只是如此,倒也相安无事。毕竟皇甫让与郭玉枝也不知其中还有崔光与魏子建,只需谨慎些,避开就是了。 但好巧不巧的是,为表诚意,高英一不做二不休,将李承志的七八位姨娘、十多个嫂嫂和弟妹一并送来,生怕一家人不能团聚,嫌李承志过年時太孤單。 更巧的是,恰好就被皇甫让和郭玉枝给发现了。 这一来,救还是不救? 自然是要救的,但等人马披甲,弩弓上弦,双方猝然照面之际,就全傻眼了。 崔光不认得皇甫让,却認得英姿飒爽,英名满洛京的郭玉枝。 更何况还有一个魏子建,两家还是儿女亲家。 已然到了河西地界,突然就碰到了郭玉枝,但凡长些脑子,也能猜出个中原由。 更何况崔光还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 这下倒好,他索性将扮做商队的百多护卫一并交由皇甫让,让其一并统管。自己却如甩手掌柜,每日好吃好睡,近似游山玩水。 这只是其次。 最令李承志的头痛的是,可能都用不到半月,郭玉枝已至河西的急報就会呈上高英的案头。也等于彻底撕掉了李承志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特么的! 李承志暗骂了一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而后又一指皇甫让:“与你有何干系?好的不学,尽学坏的,给爷爷滚起来!” 李松就站在一侧,心知李承志说的就是他,顿时有些悻悻。 皇甫让如释重负,连忙站起身,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李承志看似疾言厉色,但凡是心腹都心知肚明:越是亲信,他越是喜怒于色,对外人反倒客客气气。 再者这一次不管怎么论,都怪不到皇甫让头上。因为谁也想不到会这么巧。 而说直白些,能将郭玉枝救出来,皇甫让绝对是大功一件。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不过把不准李承志心态,是以索性先认罪。 还好,郎君还是哪个郎君... 看他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李松献计道:“既然已是石头包不住火,不如泰然处之?’意思是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该暴露的也已暴露了,就无需藏头露尾,掩人耳目。 李承志拧着眉头,又错起了牙花子。 说起来简单? 他但凡一露面,哪怕是装模做样,敷衍塞责,也必须表明态度。 是做反贼,还是元魏之臣? 正文 第五九八章 断尾求生 当顺臣的下场,李承志已然尝试过了。说实话,不但不好当,还特么的不是一般的憋屈,比孙子还像孙子。 所以,反是肯定要反的,就是这一天来的稍早些。 不说像所期盼一样,休生养息埋头发展个五到八年,至少也该等朝廷与高肇分出个胜负,再坐收渔翁之利也不迟。 现在倒好,不论是蚌与鹤,却先盯上了这他渔夫? 看李承志呲牙咧嘴,好不纠结的模样,李始良又问道:“若是为难,那就不予理会,更不承认便是。如今朝廷焦头烂额,定无余力顾忌我等边陲之地。 待捱过两三年,便是朝延得胜,高氏被诛,但我西海羽翼已丰,朝延却是余力不足,到时我等慢慢计较也不迟 “怎能不予理会?怕是朝廷能等到两三年,我西海却等得那般久 李承志怅然一叹,“伯父莫非忘李丰昨日才来信秉过?’ 李始良一愣,脸色猛然沉了几分。 也是奇了,本以为罗鉴与长孙道怎么也该再打个一年半载才会分出胜负,却不想堪堪半年生死已见分晓? 而这只是其次。 最让李承志和李始贤想不通的是,突然间又有大股的流民往西涌来,似是源源不断。 罗鉴也罢,长孙道也罢,难道都是瞎子不成,就只顾着打生打死,却放任民户出逃出镇?若是人都跑光了,那打这一仗有个毛用? 而如今,被达奚安置在红山以北的流民已近有四万,而截止李丰送来急报,被羁縻于大碛的流民又已接近两万户。 李承志怀疑,若再等上两旬一月,会不会又多出一两万,乃至两三万? 如此算来,前后自自六镇收附的民户多达到十万户,几乎与西海现有之民相当。 不要以为人多了就是好事,这可是一张张嘴,要吃粮的。 一月多以前,知道皇甫让从吐谷浑和南梁换来了六十万石粮,李承志还挺高兴。想着就是肚皮吃,也够十万余户吃嚼一年。再加上之前的余粮,怎么也能再坚持两年。 结果没几天,他就笑不出来了。 真要再多上十万户,李承志就只有一条路:待年节之后春耕之前,他必须驻民、驻军于张掖武威。 不然待明年余粮耗尽,就不是他李承志造朝廷的反,而是这二十万民户先将他李承志给反了。 所以如今的李承志已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关键就在于,朝廷已知西海就是李承志,李承志就是西海。 若是进,西海必取张掖、武威,与高举反旗、亮明军马并无区别,朝廷定然如临大敌,更有可能将他的危险程度排在高肇之前。 但不管是那一种,朝廷都已无力两方做战,所以李承志怀疑,若是无法招抚自己,说不定朝廷就会偃旗息鼓,与高肇谋虎皮。 并非是他杞人忧天,只因统治阶级也罢,政客也罢,从来只讲利益。至于名声、清誉之类平时还能拿来当一当遮羞布,真到豁出去不要脸的时候,比擦屁股的纸都不如。 况且经验教训就摆在李承志的面前:若按原本的历史进程,六镇大乱时元魏朝廷无力平叛。急中生智,竟想到一条毒之又毒,奇之又奇的计策:与柔然媾和! 而后两方夹击,最终平定六镇 李承志有一种直觉,若他不愿归顺朝廷,等着他的很有可能就是这一招。 到时若只是高肇还好,怕就怕元魏朝廷连最后一丝颜面都不要,媾和柔然,更甚至是南梁和吐谷浑。 特别是后两者,与李承志早已结下血海深仇,恨李承志绝对要多过恨元魏朝廷。 到那时,李承志就是举世皆敌 而若是退,他又能退到哪里去? 这不是春秋、战国,更不是三国,天子难令诸候,封国可听调不听宣 李承志但凡承认依旧为魏臣,就必然要有行动,比如出兵东进,助奚康生平定高肇。但只要等高肇一灭,就该轮到他了。 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到时朝廷若不想法设法的将他剪除,李承志敢改姓元。 再退一步,就算能苟活性命,但定然要将他九死一生、并李氏上下耗费数年心血的基业拱手让人,再绑死在元魏这条过不了几年就会沉底的破船上, 但凡李承志脑袋没被驴踢,就定然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就算他不愿坐以待毙,但等那时再起兵,再造反,绝对要比现在困难无数倍。 毕竟此时他是饱受冤屈,不得不反,多少占些大义。而等那时再反,就是反复无常的奸诈小人,就如三国之吕布,清初之吴三桂,民心、军心皆失。 千万不要小看大义,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决定胜负的先后手。 也不止是古代,后世同样如此。所以伟人讲过的一段话,李承志铭记于心: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 这么一想,好似如今已是“若是赌一把,可能会死,也更有可能会成功。但若是不赌,那就一定会死”的局面? 李承志豁然开朗。 就是么,来到这個世界的第一天,甚至是睁开眼的一刹那,就已经注定他这一生必然是做反贼的命。又何必因一时之困而踌躇不决? 搏一搏,说不定就是单车变摩托 他猛吐一口气:“李松!’ “仆在!’ “你亲自去安排,将崔尚书与魏少卿安置于河畔别院。切记,需分开安置,另多派些扈从仆妇,好酒好肉,好生伺候,万莫要怠慢了...... 多派扈从,好酒好肉,好生伺候.这难道不是软禁的意思? 李松猛的一愣,脸上浮出一抹兴奋之色。 他最怕的就是如平定关中之后,李承志为顾大局,不得已委屈求全。 憋屈只是其次,怕的是李承志与虎谋皮,最终却受虎噬 但此时听郎君之意,似是不愿太快与崔光照面,李松便知,郎君心意已定,已绝了与朝廷虚于委蛇的念头,是以他才这般高兴。 这是.....要反了? 也太早了些吧? 李始良心中犹豫,欲言又止。但看到李承志眼神坚定,满脸毅色,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 自己的这个侄子天纵其才,更通神人之术,谋事以来,虽有惊却无险,更未行差踏错过半步。是以自己还是莫要拖他后腿了.... 心中感慨不已,听堂外有人秉报,李聪快步而来,在李承志耳边低语几句,又将一封信呈给了李承志。 李承志一心两用,听李聪秉呈,又拆开了信封,只是略略一扫,他眉头却猝然皱紧:“奚康生又来凑什么热闹...恩,不对 一声不对,将一干亲信惊的不轻。但他威严渐重,众人即便心中好奇的要死,却连眼神都不敢往那封信上瞄一下。 李始良疑声道:“可有何处有变?” “这次麻烦大了!’ 李承志沉着脸,将信递给李始良,“如今六镇尽陷,更使高肇如虎添翼,是以奚康生劝我起兵,助他讨伐高肇....报酬便是六镇 分疆裂土,与造反何异,奚康生莫不是疯了? 凡堂中之人,无一不是瞪大了眼镜:若是这封信落在朝廷手里,怕是高肇还未平,奚康生就已是身首异处 李始良也吃了一惊,但接过信一看,才知奚康生为何就如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 原来信中即无尊称,也无落款,更未提到任何一个人名,就连高肇也只是以“逆贼”代称,可谓是谨之又谨,慎之又慎。 然而全篇读完,但凡长眼,就知此信必然出自奚康生之口。 但他为何就敢答应? 那可是六镇,元魏之龙兴之地. 李始良惊疑不定,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承志:“此乃奚康生驱虎吞狼之计,万不可大意 说话只凭两瓣嘴,他说给,就能给? 十有八九,三方打的都是同样的注意: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但凡抵不住诱惑,必然是两败俱伤 李承志哭笑不得:“伯父,你且再往下看!’ 李始良不解,又拿起了信,大意是:怀朔一战,罗监大败,生死不知。之后有镇民十万余户,镇军近八万,皆逃往西海..奚康生怀疑,这应是元怿与罗鉴有意为之,目的便是“定予李氏,不予高肇” 他猝然大喜:“何来的麻烦?” 那十万户也就罢了,最让李始良激动的是那八万镇军。 北镇民风彪悍,凡民户皆为府兵,稍加操练就可成军。也莫说八万,便是能挑出三四万,便能使西海直抵十万大军。且有火炮、钢甲、火箭,天下虽大,何处去不得? 李始良光顾着高兴了,却没想过,拿什么养? 李承志低声叹道:“敢问伯父,粮从何来?” 一瞬间,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李怒良呆若木鸡。 又多了十万户民、七八万兵,以西海的存粮,撑到天也就能维持过三季,大致也就是五六月份。 就算悍然起兵,年后便进驻河西,抢种抢耕,但粟、黍均至八九月才会成熟,那恰至青黄不接的这两月又该如何? 只不能让百姓啃草,喝西北风吧? “这..这如何是好? “伯父莫急!’ 李承志眼中闪过一抹光,“此事怕是还有蹊跷!” 元怿身份特殊,不止是元氏宗室,更是皇帝生父。予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这元魏的大好江山还要重要。 若设身处地,在元怿的心中,李承志与高肇并无什么区别,都是欲窃取元魏江山的反贼是以他有何理由助纣为虐,抱薪救火? 何况罗鉴已是兵败如山倒,堪称一溃涂地,更有高植陳兵於沃野,他哪来的本事让十万户民、八萬余兵安然逃脱? 李承志心中一动:罗鉴怕不是故意败的吧? 要么就是奚康生一时智短,未识破元怿的用心。要么就是这老贼揣着明白装湖涂,暗藏祸 他脸色一冷,沉声喝道:“李聪,速派快马知会李丰,令他即刻撤兵 为何? 众人心中皆转着类似的念头。 昨日郎君还说过,令李丰再坚守半月到两旬,待大雪之前撤兵,赶冬至前便能回返。如今却又这般急? 便是粮不够,无法将十万民户,八万镇军尽皆收附,但收五万,甚至是两三万也是好。这个年代,哪还有嫌丁口多的? 主仆数载,李承志岂能不知众人所疑?他冷冷一笑,低声斥道:“蠢货,怎就不想想,万一那八兵镇军用的是以溃为进,瞒天过海之计,李丰猝然不防,焉是其敌手?” 众人悚然一惊:冲西海来的? 正自惊疑不定,突听一声“急报!’ 随着喝声,李孝先在前,两个亲卫在后,扶着一个甲卒入堂。再一细看,甲士背负塘骑,艳红如火。 李松等人全身的寒毛都坚了起来:十万火气! 难不成,真让郎君说中了? 不待甲骑跪倒,李承志便当头喝道:“可是李丰败了?” 塘骑愣了愣,疑声秉道:“卑职予四日前启程之际还不曾 李丰还没败? 那就好. 李承志猛松一口气,近似压一般的从塘骑手中接过漆封,而后一目十行。 李丰起先不知,只当真是流民、溃军。依旧如之前一般,皆阻于南床山之南,而后就地卸甲交枪,而后令其西去。 而随后流民、逃兵却越来越来,溃军皆为壮卒,且车、马颇多,隐然成编,甚至还携有不少粮草,李丰猛觉不对。 仓惶溃逃之际,抢匹马也就罢了,这般多的车驾,并這般多的粮草,又是如何抢出来的?他当即收缩防线,于山南成阵,并靳令溃兵、流民不得逾比干城以西。 见计谋被识破,罗鉴无奈,才立起仪仗。李丰见状,急派快马才予李承志秉报....好家伙,怪不得罗鉴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原来已先一步循至大碛? 正文 第五九九章 不反也得反了 李承志一头的冷汗。 幸亏李丰见机的快。若是他如李始良一般贪心不足,只以为人越多越好,或是马虎大意些,放任罗鉴并这八万大军遁之西海,若是再来个窝里开花,自己到时哭都来不及。 败倒不至于,但李承志费时大半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民生秩序,只这一仗就会被打个稀巴烂。 他越想越是后怕,心里更是对元怿恨咬牙切齿。 好个元宣仁,我好心好意帮你出谋划策,你不去与高肇斗个你死我活,反倒来招釜底抽薪,祸水东引? 这狗贼怕不是抱定“高肇只是疥癣之疾,李承志才是心腹大患”念头,才授意罗鉴行此毒计? 李承志狐疑不定,沉声喝道:“李孝先!” “仆在!” “笔墨伺候....待我手书一封,你稍后快马送去红山,亲手交予达奚,再知会他:仔细甄别,莫要放过一个 反应慢些的听的一头雾水,反应快些的,尽皆愕然。 李承志钦点,令达奚负损招抚六镇军民之务,此时送去这么一封信,还特地叮吃这么一句话,郎君之意图不言而喻:那之前归附的三万余户,并已编营成军的一万丁壮,其中难保没有元怿与罗监提前安置的奸细。 惊疑之间,李承志奋笔疾书,匆匆写就。又仔细读了两遍,确定讯令无误,才封好火漆交由李孝先:“就称我说的:他为主,你为辅,莫要耽搁,即刻就办!” 李孝先脸色肃然,重重的一抑拳,领命而去。 “李亮、张信义!” 二人忙站起身:“郎君!” “甲、乙二卫即刻整兵,李亮为将,张信义为辅,再遣火器卫甲府予你二人,即日尽快北上....至予浚稽山与李时兵合一处,而后东进,接应李丰!” 二人齐齐应道:“遵令!’ “李大,切记莫要畏首畏尾,若证实罗鉴确为图谋我西海而来,就给我狠狠的打,更莫要吝惜火器、弹药,便是杀绝也无妨!’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从李承志的口中听过“杀绝也无妨”这样的恨话了。但偏偏李承志脸上并无半点戾色,反而尽是凝重。 一众亲信无不悚然一惊,随之幡然惊醒:自旧部西遁以来近四年,此次应该是西海最大的一次危机 “皇甫、李孝章!” “仆在!’ “即日起,由丁、戊二卫常驻镇夷、西海之东、南边防,需兵不卸甲、马不卸鞍、弩不松弦,严防死守,万莫要懈怠 另,即刻遣派塘骑,东至张掖永平(今张掖甘州区),西至酒泉乐涫(今酒泉清水镇),南至祁连山北麓,需日夜不停,严密探防 皇甫让与李孝章齐齐应诺,李始良惊疑不已,低头问道:“如此...防的可是元鸷?”不止元鸷! 李承志甚至怀疑,这次是不是朝廷主持,而后数方勾联,专就为了对付他? 不然之前声势那般浩大,探知的消息无一不表明六镇已经乱的不能再乱,罗鉴与长孙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最终却是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 他委实想不通,在高植与长孙道的前后包抄之下,罗监是怎么做到手中拢共十五万大军,并且兵溃如山,一败涂地的前提下,最后却足足逃出了八万余,何况还有十万余户拖家带口,缺衣少粮的难民? 这也就罢了,奇的是明明是溃军,已然溃了数百里,溃到比干城下突然就不溃了? 要说罗鉴不是早有谋划,要说高植与长孙道没放水,李承志打死都不信。说不好,就是这两方狼狈为奸,做局来演他了 听着好似天方夜谭,两者明明是死敌,突然就能冰释前嫌,罢兵言和,好像鸡儿都没这么快的。 但若推己及人,换李承志是高肇,他肯定是能做的出来的。 外有强敌在侧,猛如厉虎下山,便是两头猪,打着打着也能回过味来:再打下去,都得没命。 更何况高肇还那般奸诈. 之所以怀疑朝廷,委实是崔光与魏子建来的太过凑巧:几乎前脚到西海,后脚罗鉴就陈兵于比干城下? 怎么看,这怎么都像是缓兵之计? 有胡允华为平六镇,勾联死敌柔然屠戮元魏子民这個历史背景板,李承志一点都不怀疑高英能不能做的出来。 便是她做不出来,也还有元澄这个元氏亲王、数朝元老。只要能保元氏江山,没有什么事情是这种人做不出来的。 如今已然入冬,便是西海稍近一些,距柔然王庭也足有一千五六百里,所以朝廷勾结柔然是来不及了。 但不妨碍勾结一下就只四五百里,翻过祁连山就到在吐谷浑 李承志并未正面回应,只是模棱两可的说道:“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且先防着吧!”李松沉吟道:“若无朝延诏谕,想来元鸷是不敢擅自出兵的,不如见见崔尚书,或是子建公? 李承志也不解释,直接拒绝:“罢了,以免节外生枝!” 不是他不想见,而是没必要。 举朝皆知崔光向来与自己亲近,魏子建更是外舅,所以若真是缓兵之计,但凡高英和元澄头没被门板夹,就绝不会给这二人透露半丝风声,所以问了也是白问。 再者,谁说元鸷没有朝廷诏谕的? 朝廷赐予元晖,除元鸷为帅,令元晖为副,着敦煌镇、西凉州、东凉州兵合一处,巡防西海的圣旨,还在李承志书房的柜子里锁着呢 李承志悠悠叹道:“有劳伯父,与李松尽快征调民夫、调配粮草,尽快分发予各军.李始良拱手应道:“自是责无旁贷!’ 李承志又挥了挥手:“各司其职,万莫懈怠,就此散了吧!” 话音刚落,李聪又急匆匆的跑了进来:“郎君,急报!” 看到漆封上状若箭头的暗号,李承志瞳孔突的一缩。 敌袭? 拆开仓猝一扫,他已然不知说什么好了: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急报来自李永寿,与皇甫让、李孝先三兄弟一样,于泾州时便是队主。一年前西海第一次扩军时,迁为丙卫卫将。月前李承志军改,李永寿依旧为丙卫卫将,率军五千镇守居延湖西北至浚稽山一带,以防柔然。 但没想到没等来柔然,倒先等来了元鸷? 三日前,大致也就是罗鉴未能浑水摸鱼混进西海,不得已立起仪仗,予李丰摆明军马之时,距居延海西北约百里左右,突现大股骑兵。 李永寿起先还以为是胡军,本欲摆阵迎敌,但对方却大摇大摆的送来的勳令,称敦煌镇将、西凉州刺史元鸷授朝廷旨意巡防边境,勒令湖畔之兵不论隶属何人,是何目的屯兵于此,即刻缴械,不然格杀勿论。 李永寿虽惊却不乱,当即起阵,又令斥候寻探。查知此次元鸷至少率大军三万,已进至西海边境已不足百里. 李承志觉,他这张嘴就跟开了光似的,没一个经得起念叨的。 刚念叨元怿是不是居心不良,祸水东引,罗鉴就率大军到了比干城。 又刚念叨朝廷是不是调协专矛头,准备先对付他,元鸷就率大军到了居延湖北? 是不是等不到两刻,又会接到吐谷浑大军翻过祁连山,兵指镇夷的噩耗? 他将急报递于李始良,又问着李松:“今日初几?” 李松被问了愣了愣:“初八啊?’ 莫不是犯了太岁? 李承志摇着头,自嘲般的笑了笑。 不用再胡猜乱想了,也更不用李亮和李丰再去证实了:是不是朝廷授意暂且不知,但罗鉴与元鸷已算是勾搭成奸,同流合污,就为图谋...不,为诛伐他这个反贼而来! 说不定朝廷大军已然到了半路上,更说不定,吐谷浑大军已至祁连山南麓、高植与长孙道已紧随罗鉴而来。 这下好了,便是不想抛头露面,高竖反旗也不行了。 怎么突然就被逼到了这一步? 也罢,省的自己再瞻前顾后,踌躇不决 不待将信看完,李始良的手便禁不住的颤了起来,薄薄的几页纸抖的哗哗作响。 臉色更是黑裡透青,青裡显白,一瞬三变 李承志暗暗一叹:伯父总归还是老了,已非十年前纵横河西的猛将了。 “李松!’ “仆在!” “将民事皆暂交于伯父,尽快整军,率己、辛二卫驰援李永寿,另将李彰与火器卫乙府也一并予你....你生性好战,义武奋扬,无需我再多交待,放开手脚打就是了....若是侥幸胜了便率一府留守居延湖便可,其余并李彰等皆遣于李亮帐下听令 “.........定不负郎君重望....若不败元鸷,便死在居延湖畔 看他脸色嘲红,仿佛醉酒,更是激动的连舌头都似捋不直的模样,就知李松有多激动之前他畅想过无数次,一直以为终其一生,已是掌兵无望。便是李氏终成万事之基业,他至多也就是一介民部尚书。 却不想,幸福竟来的如此之快? 也委实是李承志手下无人可用,能独挡一面,有过率上万大军征战经验的,也就李松、李亮、皇甫让这三人,甚至连李丰都是赶鸭子上架。 此时再想,也不怪李始良惊慌失措。十年前他予祖父帐下领军之時,不过才是正六品的偏将,最多掌兵也就两三千! 李承志重重吐了一口气,又朗声喝道:“已值我西海存亡继绝、生死存亡之际,望诸位全力以赴,众志成城!’ 堂下也就七八人,却吼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连房顶都被震的簌簌作响:“仆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郎君所托!’ 嗯,怎就没一个害怕的? 反倒兴奋不已,似是打了鸡血,眼中寒芒闪现,已然认定必胜? 好像个个都化身李松,便是千军万马,我只当是土鸡瓦狗. 李承志稍稍一愣,又哑然失笑。心是更是如吃了定心丸,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一时紧张,光顾着担心来敌足有十万之众,且皆为劲旅,而举西海上下战兵就只万余,其余四万皆为新军。却忘了库中已堆成山的炸药、地雷、火箭。 更还有足足千余挂在马屁股后面就能拖上走的小钢炮。 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是骡子是马,也该是到了拉出去溜溜的时候了 正文 第六百章 进退维谷 入冬不久,大碛就已然下三场雪。 好在雪不大,气温也不算太低,且阴少晴多,是以随下随化 冻层并无多厚,也就三五寸,拿杆铁枪用力一扎,就能戳破冻皮。而后再用锄头、铁铲扩大、挖深,不消半日,就能凿出深六七尺,方圆一丈一个大坑。 然后用木杆搭梁,毡麻铺顶,再用草叶和泥糊裹四壁,之后用烟薰干,便是一口地窝子。也就堪堪可供三四人栖身,若是户中丁口多一些,就只能另开一口,且要相距两丈之外。只因草皮以下皆是砂土,虽然松软好挖,但挖稍大一些,或是两个地窝子离的稍近些,就有坍塌的风险。 这样的地方,自然没什么舒适可言,昏暗只是一方面,阴潮才是要人命的问题。一场风寒就有可能绝户。 但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徒之奈何? 无论流民也罢,士卒也罢,就凭仓惶之际带的那些车、帐,薄衣,根本无法在这四野之地挺过严冬。 若不趁着草地尚未冻实,不能使兵卒、流民有栖身之处,但凡等到冬至以后,死尸能铺满大碛。 罗鉴站在望楼上,眉头紧的仿佛缝在了一起。 一个个已然挖好,或是已挖到一半的大坑,就如数不清的老鼠洞,灿若繁星。满山遍野尽是人影,一股股雾气呼气,凝如白炼。如同一道烟云凭空生出,自下而上,广如天幔。 看似浩云烟海,实则雾惨云愁。 罗鉴怅然一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莫过如此! 他原本以为,既然西海贪心不足,欲坐收渔翁之利,收附北镇之溃兵,流民,那我就将计就计,索性让你吃到撑死:先以流民开道,兵卒混入其中,便能浑水摸鱼,遁至西海。 之后无论是反客为主,或是鹊占鸠巢,再慢慢计较也不迟。 但谁想这敌将不是一般的谨慎,稍察马迹,便猝然警觉。 更让罗鉴未料到的是,足八万大军,竟对万余敌军无可奈何? 围的倒是如铁桶一般,且已足足一月,不但未得寸进,反而死伤不少? 罗鉴不是一般的焦燥。 如果拔不掉这颗钉子,这八万兵是万万不敢动的,走的少了无济于事,还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 只因傻子也知道,西海敢予此处陈兵一万,留驻于老巢的兵力至少也该在两到三倍。 他连这一万都对付不了,何况还要舟车劳顿行进近两千里,再对付以逸待劳的两三万强敌 如此一来,罗鉴是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绞紧脑汁,才想出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就地驻于大碛。 地窝虽能遮风蔽寒,却阴湿无比,虽冻不死人,但最后病死的定不在少数。 然而罗鉴已然顾不得了。 若是换一个角度,也不尽是坏事:至少可以省出些粮食,让活着的人再多活几天 观望了一阵,罗鉴下了望楼,在一众亲信的陪同下,往比干城行去。 距此不远,也就十里,都不需催马,只是信马游缰,也只用了两刻。 还余四五里之时,就能看到关下毡帐如云,旌旗林立。四城之下皆是如此,堪称围的密不透风。但诡异的是,如无丝毫攻城的动静。 罗鉴又是一叹。 不是他不想攻,而是根本攻不下来。 起先那一两日,大半敌军还驻在城外,敌帅虽依城摆了一座长蛇阵,却松松跨跨,断断续续。甚至还有少半兵卒在山后牧羊。 罗鉴以为有机可乘,令甲骑冲阵,却不想当头就挨了一棒。 也是那时,他才见识到了闻名已久的“李氏天雷”:骑兵距敌还足有百丈,便有无数铁罐飞来。只见一阵火光并雷响之后,数千骑兵便一溃如水。 好在敌军兵少,不敢追击。但镇军也被吓破了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敌军退回关城。 但因关城太小,至多可驻兵三营,况且还有无数牛羊,李丰只能令大半兵卒于城后山谷驻营。 罗鉴又以为来了机会,这次换成了步卒,欲翻过山岭,绕到谷后抄其后路。 但谁想,这次受的教训更深:李丰只用了两营弓卒,就牢牢的守住了谷口。敢有一个翻过山梁,保准有来无回。 罗鉴也算是知道了,为何奚康生、邢峦、崔延伯、李韵等元魏近半名将,率兵近二十万却攻不下一个小小的夏州? 只因那火箭果真是邪之又邪,便是铁甲也沾之既燃,如附骨之蛆。 便是如此,罗鉴依然不死心,又令麾下攻城。又是足足十日,予城下丢了近万具死尸,而比干城上的砖角未崩掉一块。 那天雷也就罢了,应是备的不多,也就危极之时,城上才会施放一二。但那火箭就如无穷无尽,这近月以来怕是抛下来了百万支都不止? 罗鉴想不通,西海哪来这般多的火油。 久攻不下,且死伤渐重,罗鉴只能暂时休战,而后将关城围成了铁桶。 如今也就只能寄希望于敌军粮草不多,撑不过一月 进了北城,登上云车之后略一观望,罗鉴心中有如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如山。 刚过午时,关城之中竟然就起了烟火,且不至一处,四城之中尽皆如此。再往城后谷中看云,也如这般,只见炊烟袅袅,千缠万绕,多到数不清一般。 总不能是守军的柴草多到用不完,用来烤火吧? 心中逾发焦燥,罗鉴依旧残存了一丝期翼,沉声问道:“想来敌军粮草不济,并未用朝食竟至此时才生火造饭?” 北营守将猛的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什么粮草不济,舍不得朝食? 天色堪堪见亮,关城之中就见了火光,那杀牛宰羊的动静何其大,予一里外都能听清。离得近些的守军甚至能闻到肉食的香气 军将正在为难,不知如何才能让都督知道实情,还不能伤了他的颜面,突听一阵牛哞之声 守军又要宰牛杀羊了? 听到响动,罗鉴的脸色突的一僵。 怎就忘了初到此处之时,还曾见这伙贼逆牧有许多牛羊? 便是只有十万,平均分到万余兵卒手中,每人也就十头之多。即便放开肚皮吃,也够三四月所用。 何况敌军半骑半车,本就携有无数粮草。 再看军将脸色,罗鉴便知自己已蠢到无可救药:敌军哪是粮草不济,而是一日三餐顿顿有肉。 反观镇军,自两旬以前,兵卒便已开始定量发放口粮,每日只食早晚两餐,且只有往日的六成。 至于民户,只予丁壮发放口粮,且只发五成。好在大碛水草颇丰,至少还有草根可挖。有时运气好,一口地窝中能掏十数只鼠仔 虽是这般想,罗鉴的脸色却越来越白。 他与元鸷约定,最迟于冬至之前,合兵于居延湖畔。但眼见只余两旬,他却依旧被阻于近两千里外的比干城下? 难道只能分兵,留两到三万予此,其余急速西进? 但只是一万敌军都令他束手无策,天知道西海还有几万?便是与元鸷兵合一处,就一定能势如破竹,夺下西海? -时间,罗焦心焦如火,又急又怒,额头上隆起了根根青筋 罗鉴焦燥无比,李丰却是得意不已。 他自视甚清,自知才能与智计只是平平。无论政务,还是军事,都与李松、李亮、皇甫等人差着许多。所以他向来谨慎,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就如此次,原本只为接收流民,并非打仗,是以李承志本只令他率五千新兵驻于比干城即可。是李丰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硬是带足了上万大军。 而且其中足有五营为俱装甲骑,且三营为战兵旧部,剩下的两营虽为降卒新编成军,却也是精挑细选,弓马娴熟的骑兵。 剩下的五营全为车兵,也是由奏、梁二州的降军整编。其中足二十年的老光棍都被李承志安排着娶了老婆成了家,分了田地分了牛羊,且如今更是甲胄齐备,军纪森然,定心士气也罢,战力也罢,早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外,以备不时之需,李丰足足带了五千枚手雷,百万支火箭。 之后又因过于轻闲,心中过意不去,派兵回西海赶来足十数万牛羊于大碛代牧。 便是这般阴差阳错,他凭空就多出了数月的口粮。再加上原有的粮草,怎么也够半年所用 要实在不行,还有近一万五千匹战马与驽马,若是尽数杀了,就是吃一半扔一半也足够半年所用。 粮是够用了,水与柴草也不算缺。只因关城之后就是河谷,不但有水,还有树木可伐。但未雨绸缪,自入关城以后李丰便令兵卒屠宰牛羊,好省些草料以备马用。 唯一所虑的,便是箭矢。来时所备的百万余已用了七七八八,不得已,李丰只能令兵卒收集长枪,将其劈削成箭杆,而后趁入夜后将兵卒吊下城收集箭头、破衣。 无胶可用,就只能将牛皮熬化代替。火箭不够,就只能烧炼羊油、牛油,将麻丝、羊毛浸透,再绕于箭枝之上代替。 好在来时备的地雷不少,李丰又令兵卒撬开了近半地雷,倒出火药制了一些,以防万一。就如这般,李丰才虎胆包天,一改谨小慎微的秉性,明明可以趁罗鉴发难之际撤回西海,却反其道而行,就如一颗钉子一般,扎在了比干城。 只要他不退,罗鉴就不敢尽起大军直入西海。至多也要分出一半兵力在此围困,不然就会腹背受敌。 如此一来,罗鉴可进犯西海的兵力也就三五万,而不论是三万还是五万,对郎君而言,都如手到擒来。 但予罗鉴而言,却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正文 第六百零一章 无名小卒 整军五日,李亮挂帅出兵之际,李承志又接到李丰急报。大意便是:仆可坚守比干城,且有把握将罗鉴五成兵力拖在此处三五月,甚至是半载。剩下的一半,就交给郎君了 李承志吃惊之余,稍一权衡,又命李聪给李亮带了一句话: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这一段出自《孙子.军争》,李亮自然是读过的,也知其含义,但他却不知郎君是何用意。此次之战,到底是要让他疾如风,还是徐如林,或是迅如火,或是稳如山? 心中难以断定,但大军已然出动,主帅不能擅离。李亮亲自去问已然是来不及,他便托李聪又跑了一趟。 不消半日,快马加鞭的李聪又带来了一封李承志的亲笔手书,就四个字:悬权而动!大意就是要他视实情而权衡利弊,相机行事? 但李亮深知李承志之秉性,一眼就看懂了这前后二十八个字的意思:老子不管你怎么打胜了就行 读懂了李承志的隐意,李亮只觉压力山大。 所以他当即就更改了原定“可出轻骑,一骑三马,携小炮先行,一日三百里,七八日便至大碛”的行军策略,而是三军并进,近两万大军如一座堡垒,往大碛移进。 每日也不多走,天亮便进,天暗则驻,快时也才一百五十里,若慢时,还不足百里。若是不知其秉性,更不知李丰与他亲厚,张信义险些以为李亮要趁机害死李丰。 权衡之下,他问李亮为何如此,李亮回道:郎君的本意,原是接回李丰,再将罗鉴阻于居延湖之东。 但不知一惯谨慎小心的李丰是不是喝了假酒,明明有机会撤回西海,却突然就如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一万兵力,硬捍罗鉴的八万大军。 郎君一看,连一向最怂,所携火器就只有火箭并为数不多的地雷的李丰竟都有如此魄力,敢豪言拖住罗鉴的近半大军,那尽起西海战力最强的旧部之七成,且有三千炮营并一千虎蹲炮助战的李亮呢? 李亮乃李承志第一心腹,兵部第一副主事,隐约已有西海众将之首之象,怎么也不能被比弱了他好几筹的李丰比下去吧? 至少该如李丰一般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不使良机稍纵。所以才有“风林火山”的那六句话,并之后的“悬权而动”! 李承志这是怕李亮还未意识到火炮这样的利器,对这个时代的影响,更怕他沉稳有余,进取不足,从而错失良机 张信义瞪大了眼睛:“李丰将军竟有如此魄力?” 李丰率谍部撤出六镇,回返西海升任卫帅,李承志便迁张信义任他副将,而后又一同出兵大碛。相处近半载,张信义对其秉性也算是知其一二。 一是李丰不大识字,二是比起李亮、李松、皇甫让等,李丰才能稍有不如,三是首次任卫将,再者也可能是做谍报首领的时日太久,李丰行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有些过于谨慎。 再加又是首次领上万大军出征,所以自出兵起,李丰一直表现的小心翼翼,更有些畏首畏尾。 所以张信义之前还以为,李丰之所以未能在罗鉴围城之前后撤,应是猝然间遇敌惊慌失措,以致优柔寡断,迟疑不决而错失了良机。 但谁想,竟是李丰以进为退,有意退守比干城好拖住罗鉴,继而为李承志分忧? 对他而言,以一万敌八万,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李亮暗暗的叹着气:谁说不是呢? 李丰脑子一热,原本只需接应予他,而后三万大军兵合一处,御敌于居延湖以东便可的李亮,如今却要以多胜少,振旅而归? 所以李亮才一改“其疾如风”的行军方式,换为“其徐如林” 一是怕前军与后军脱节,从而首尾难顾,被罗鉴钻了空档。 二是怕行军太快,大军恐成疲兵,难保不会被以逸待劳的镇军抢占先机。 再者李丰既然敢豪言“可将罗鉴近半大军拖至大碛三到五月”,那迟上这八九一十日,自然无甚紧要。 不是风凉话,而是这一路行来,每多过一日,李亮的信心就要足一分。 其余不论,原本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的六镇乱民、溃兵竟隐然绝迹,便知定然皆被罗鉴集于大碛。 再进一步,若是罗鉴令行如流,无往不利,定然高歌猛进,兵指西海。至不济也该分至大部或是五成兵力急抵居延湖东畔,与元鸷遥相呼应。 之所以羁縻于此处,很有可能是被李丰的火箭、雷器吓破胆。便是不至如此,估计也被吓的不轻。从而心生畏难,踌躇不前? 这么一想,好像还真如郎君所料:连李丰都能打赢的仗,没道理你李亮打不赢? 心情稍轻松了一些,李亮顿时后知后觉,更有些自责:自己也是小心的过了头,怎就忘了三年前旧事? 四叔擅做主张,卒五千白甲旧部突袭杜仑部,前后还不足两旬,便使杜仑部灰飞烟灭,近如灭族。 时罗鉴为西三镇都督,便是未亲眼所见,至少也知之甚详。如今之西海已不可同日而语,且亲眼见识过火器炎威,定然畏之如虎,从而犹豫不决 是以李亮愈发沉稳,足足行进半月,距比干城还余三百里,他再次令全军放慢速度。 虽近半为骑兵,便是步卒也有车驾换乘,行十里便乘十里,但大军每日只按步军之速行进,不多不少,只行六十里。 还余两百里之时,罗鉴便知敌军的援兵来了 中帐足有五丈方圆,其中坐满军将。罗鉴虚扶案几,眉头紧锁,双目如电。 “可曾探知,来敌几何?’ 一位军将沉声秉道:“末将无能,请都督恕罪:因敌军甲坚马壮,骑兵众多,且有火箭之利,是以只多只能探至其营前二三里,再不得寸进 如今只知敌军甲骑、车驾甚广,各分两部,一部沿南床山南麓行进,另一部沿两汉予西海屯田时旧道行进。两部相距约五六里,前后绵延近三十里,予斥候来报之时,已至距我前军一百五十里左右: 稍一顿,军将又秉道:“依其所驻之营寨宽阔、行军之烟尘腾扬,以末将所料,来敌应有三万之广 众将脸色微沉,心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了同样的念头:比干城中就只一万,已然近月都久攻不下,如今又来了三万,又该如何应对? 罗鉴却是禁不住的一慌:比干城中已有一万,如今又来了三万。而既然是千里驰援,西海自然不可能大军尽出,至少也该留少部坐镇老巢,便是再少,也该有一万。 如此一算,竟达五万之众? 三年前李承志征伐关中之时,举西海才只有五千兵。而仅仅只是三年,竟就翻了十倍?“荒谬”二字堪堪出口,罗鉴又紧咬住了牙关。 前军主将是他心腹,断然不会在如此场合之下妖言惑众,挠乱军心。 是以便是所断有误,相差也定然不大,没有三万,两万以上定然是有的。 但即便是两万,也委实出乎罗鉴所料:难不成元鸷未信守承诺,并未出兵东进? 不然西海的大军就该被羁绊于居延湖北,万不会行如此之远,来救一支孤军? 要说元鸷败了,那绝然不可能。 两方盟约,于冬至前后兵合浚稽山,而后兵进西海。而今日才是冬月(农历十一月)廿七过了冬至才堪堪两日。 元鸷再是不济,也不至于堪堪冒头就败北,西海大军就是人人都长了翅膀,两日也飞不了这般远 这怕不是疑兵之计,就如战国孙膑用增兵减灶之计迷惑敌宠涓。敌帅则用减兵增寨才迷惑自己,以为他带了三四万大军。实则远没有这般多的兵 心中惊疑不定,罗鉴又沉声问道:“便是未探到敌军之虚实,但尔摩下探马定与敌之斥候遭遇过,可见其军容是否齐整?’ “秉都督,敌之战马皆批毡毯,马上兵卒俱着麻裆(麻制的背心.....末将初时以为是西海贫苦,皮毛不够,是以只能用麻织布御寒。但甫一遭遇互射之时,末将麾下若中箭,十有五六会落马。但敌之斥候却安然无恙,不伤分毫....那时末将才知,那麻裆应是麻中夹铁,实为半甲 白甲兵? 罗瞳的瞳孔微微一缩。 既知西海遗部为李氏部曲,他焉能不知曾经名震关中的李氏白甲? 来敌竟是西海精锐,那又该是何人领兵? 李承志? “可见其号旗所书,所归何部?” 若为前军斥候,必归中军帐下,只看旗号,便知主帅为何人,是以罗鉴才有些一问。“皆是背负雪白角旗,只尺许宽,约三尺长,其上只有一个‘亮’字,但不知何意?”亮? 从未听过,世间竟还有姓亮之人? 这应是名吧. 罗鉴一顿,倏的记起元怿曾提过,称李承志帐下扈从头目便姓李名亮,深得其信重。 但便是心腹,也不过是一介牵马拽蹬、端茶倒水的家奴,李承志何来的胆量,敢让其为帅来敌我北镇近十万大军? 李承志竟如此小看于我罗鉴,简直欺人太甚? 原本还有些惊疑,但被自己这么一激,一股火气从心头窜出,罗鉴顿时又恼又怒。 哀兵必胜,若是不打过一场,焉知孰强孰弱,是实是虚? 他稍一顿,又冷声喝道:“尉刚!” “末将在!’ “即刻征召丁壮编军一卫,于五十里外南床山南麓据山列阵 军将猛的一愣,不明所以的看着罗鉴? 大军足有八万,为何弃之不用,却要临时征召民夫? 罗鉴脸色一寒:“此为疑兵之计,你依计行事便可。我稍后予你手令一封,一应军械、枪盾,你去寻后营领取....但切记,陈形不可过密,以疏阵为宜 见都督脸色阴沉,景刚下意识的一慌,连声应道:“末将遵命!” 待其走后,罗鉴又喝道:“宇文肱,斛律平!” 二人齐齐出列:“末将在!’ “你二人各率骑部五千,隐于步阵之北山梁之中,切记莫要擅动,待时机一到,我再予尔等号令,届时你二部尽出甲骑,分击敌之左右 众将恍然:原来都督欲诱敌深入,那一万民夫真就是疑兵之计? 狐疑间,又听罗鉴道:“罗平,率中军精骑,随我押阵,听我号令见机行事!” 几人遵令,罗鉴又唤过从事:“予我写封战书,即刻予敌帅送去: 李承志人面兽心,两面三刀,人人得尔诛之....李氏皆为乱臣贼子,尔更为无名小卒,焉敢予阵前扬威?若是有胆,便来山下与罗某一战 正文 第六百零二章 临战 “罗鉴已予山下摆好了阵,可知为何阵?” “应为枪阵,宽广各有百步……因塘骑相距较远,看不真切,故而不知兵卒着甲几何。不过虽见寒芒,却七零八落,想必甲卒不多……” “两翼又为何阵?” “左为骑,右为车,阵线各约二三十丈,且各倚一处山口……士卒应是皆披铁甲,密若灿星。但除此外再不见有后军等……” 若是枪阵,就该又集又密,宽广百步至少也该有兵两万左右。而左翼为骑。右翼为车也不出奇。但奇怪的是,为何只是骑兵与车兵着甲,且只有两翼依山口立阵,多少留了条退路? 中军缺甲少胄也就罢了,最是傍山立阵这一点,令李亮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就如项羽之“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就连条后路都不留。万一若是败了,中军除了冲溃自家两翼,再根本无处可逃。 但凡读过兵书之辈,就摆不出这样的阵形来…… 李亮看了看手中的战书,并其中“无名小卒”那一句,心中一动:这怕不是诱敌之计? 张信义与李时各坐于左右,也同样皱着眉头。 未战却先置自身于死地? 没有这样打仗的…… 张信义沉吟道:“想来应是示敌以弱,诱我军强攻,若不出意外,阵后必有山谷,其中定隐藏有伏兵……” 李亮徐徐应道:“定然如此,就是不知山后伏兵之多寡!” 李时又问道,“为何罗鉴就如此断定,我军定然会中计?不知大……嗯,主事以为,是将计就计,还是以退为进?” 险些忘了这是军中,一句“大哥儿”到了嘴边,又被李时咽了下去。 “激将之法,不足为奇!再者如此天寒地冻之时,我军舟车劳动远赴近两千里,总不会是来赏雪的吧?而如今敌军于山前立阵,我军若是接战,除正面迎敌再无他途,是以罗鉴算定,便是我明知是计,也不得不接……” 李亮扬了扬手里的战书,神然笑道,“战是定然要战的,但也不能任其牵着鼻子走……” 看到他这一笑,李时与张信义有些恍惚:这一幕与郎君运筹帷幄之时何其相像? 这小儿,倒是将郞君冷笑时的神韵学了个十成十…… 李时心中暗骂,又往前凑了凑:“阵宽就只百步,最多也就两万枪卒,且缺兵少甲。再加左右两翼那七八千车、骑,予我军而言不足为患,是以不如就遣从叔为你拔得头筹?” 李亮极其怪异的看了李时一眼,呵呵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就先由炮营试探一二,窥其虚实,而后再由时叔接战也不迟?” 炮营? 这才是杀鸡用牛刀吧? 李时刚要起身争辩,却被张信义一掌摁到了椅子上:“罗鉴予此地足足陈兵近十万,总不能全长翅膀飞了吧?迟早都会予我军大战,且绝非一场就能见生死,定胜负,李时将军何必心急于一时?想必主事已是智珠在握,你我二人只须遵令便是……” 张信义语气温和,但双眸却深邃似海,似是大有深意。李时福至心灵,又暗暗一叹:如今的李大,已不是往日的李大了。 自己虽长着一辈,但自郎君回归西海之后,军中也罢,民政也罢,从上到下向来是只认职级不认辈分,就如大郎(李始良)觐见郎君,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一丝逾越。而自己与李亮之间,自然也该这般。 张信义此举分明在提醒自己:军法如山,万莫要倚老卖老,不知进退。若有僭越之举,李亮为难只是其次,丢的可是郎君的脸面…… 爷爷是倚老卖老,不知进退么? 爷爷只是一心求战而已…… 李时好不郁闷,悻悻的做了个揖:“既如此,末将遵令便是!” 李亮依旧浅笑吟吟,“那就有劳时叔,暂且坐镇后军,署理好粮草与军械,若待大战,亮定会请时叔出战!” 但愿吧…… 李时暗暗嘀咕一声,不情不愿的出了帐。 待其走后,李亮无奈的一叹。 凡李氏仆臣,各有所长。如李松,性情坚毅,擅有决断,行事向来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如李亮,沉稳内敛,谋定而后动,虽不似李松一般果绝,却胜在一个稳字。 而如李丰,心细如发,一丝不苟,凡行事必利析分毫,从来都是未虑胜,先虑败。 再如李孝先三兄弟、并李容、李会、李永寿等仆臣,行事也各有章法,或机敏、或耿忠、或老炼、或勇猛。 唯独李时什么都占一点,但什么都比别人差着好大一截。 用郎君的话说:李时对于自己有几斤几两根本没一点逼数,菜也就罢了,还恬不知耻,得过且过,从来不知上进为何物。 与他一般人头大的字不识半箩筐的李丰,如今已然手不释卷,唯独李时,动不动就因为在军校授课之时滥竽充数,而被郎君吊起来打。 要知李时已然三十有四,郎君看在他没功劳也有苦劳的情面上,于军改之时勉强升他为府将军。而他长子李和才只十八,之前已然是李孝先帐下之亲卫营帅。此次郎君钦点,又升李和为府(统两营或三营)将军,随李松出征。 李亮已然可预见,以四叔(李松)任人唯亲的秉性,此次之战李和的战功定然少不了,说不定又会升一两级。 到时父子相见,李时拜是不拜? 怕是已然料到此节,李时才知奋发图强,是以才连番请战。 心中思忖,李亮有些哭笑不得:“时叔虽兵法不精,武艺不强,但胜在临危不惧,果敢悍勇。且我李氏成军以来,一直由他统率骑部,于骑战颇有见地,是以若逢良机,便由他率甲骑溃敌……” 良机、溃敌? 只听这四个字,张信义就什么都明白了:李亮之意是待敌军溃阵之时,让李时打打顺风仗,多少捞些功劳。 他为副帅,若李时有功自然也少不了他与李亮,是以张信义不置可否,朗声应下。 “那何时出兵应战?” “气候渐冷,大碛更是苦寒,自然是宜早不宜迟,若是能速战速决最好不过!” 李亮沉吟道,“就明日吧,你稍后就知会后营,明日早食多备些肉脯,送进炮营。再予骑营备些豆料……” 这是要一鼓作气,予明日一战就要击溃敌军前阵? 听着好似不可思议,李亮未免有些异想天开,张信义却无丝毫怀疑。 在火炮面前,任罗鉴藏有多少伏兵,也是有来无回的下场……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军寨已门户大开。 无数甲骑与车驾鱼贯而出,如一道长龙不见首尾,往东行进。 西海的大营距罗鉴的前军就只十余里,是以堪堪半刻,两军就已不足三里。 李亮就陈兵于三里之外,旌旗林立,军阵森严。依稀间,镇军前军甚至能看清士卒与战马所披甲胄不断闪烁的寒芒。 两军对战时自有章法,已离的如此之近,不待罗鉴下令,其族孙罗平便已遣斥候尽出,以求探知敌军虚实。如阵厚几何,骑阵之后又为何军,兵力多寡等等。 但见敌骑出阵,张信义一声令下,其族弟张怀义便领两队甲骑奔出军阵,迎头而上。 两军斥候也是出奇的默契,至多探至敌前一里左右,再多余一步都不再愿再进。只因凡大军上万,必有弓营,更有专精射艺的射声吏。其中臂力强劲之流,将破甲箭抛射至百丈外绝非难事。其次也在防备重型弩枪。 而镇军斥候则是已在比干城外见识过火器之外,深知西海之炮机虽小,却可投至百丈以外,但凡被炸中,无论人与马便是千疮百孔的下场,是以更为谨慎。 两军合近约五百斥候,只在两阵间不足一里半之内纵横驰骋,不敢越雷池一步,忽而你追,忽而我逃。 时不时就有甲骑落马,西海、镇军皆有。 罗鉴骑着马,站在骑阵所驻之处小山梁之上,皱着眉头观望。 此次耍了个花招,并未如寻常阵战之时一般,将中帐置于中军之后,而是设于左翼,也就是骑阵之中。而后又将军权尽付托于步帅尉刚,非危如累卵、千钧一发之际,皆由尉刚指挥。 罗鉴称是为就近观敌,但是否真为此故,就只有他自己清楚…… 至今日,罗鉴已然是枕戈待旦,摆好军阵达三日之久了。 他还以为李亮已窥破他的计策,不愿被迫应战,更不愿任人摆布,故而在另思良策。 但不想,等到第四日,敌军却又来了? 一时间,罗鉴难以断定,这李亮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其余不论,镇军是傍山立阵,居高临下。且有近万车、骑。他就不怕自己孤注一掷,甫一接战就号令全军冲阵? 罗鉴至少有七成把握,若是山后甲骑尽出,只凭从上而下的惯性,也能将敌阵冲溃一半。 若说李亮未识破他的诱敌之计,那绝然不可能:若非伏有奇兵,何人能蠢到将军阵立在山脚之下? 若如此,要么是李亮胜券在握,以为此战十拿十稳,是以根本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但也说不准是他将计就计,明明手中兵少,外强中干,却反其道而行,以为自己忌那火器,此举只是在虚张声势,混淆视听? 但不论如何,今日定是要打过一场的,至少要探明来敌之虚实,知道李亮兵力几何,是否如比干城中的守军一般,那火器多到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唯有如此,罗鉴才能决定下一步的动向。 再者他于七日前猝然得知西海来驰之际,就已派快马自南床山北往西而去,至多再有两三日,就能探知居延湖之虚实,知道元鸷是否信守承诺,已率敦煌镇军兵指西海…… 三里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且居高临下,罗鉴已然能大致看清西海前军之阵形。 两翼为骑,中为步卒,似是中规中距。 但若细看,却又与寻常军阵迥然有异。 就如此时之西海中阵,虽为步阵,军卒并未乘马,但阵中却有不少骡马? 罗鉴自认不会看错,绝对是骡馬,并非戰馬。只因马身矮小,且马背上还驮有事物。 再一细瞅,其后跟有不少车驾,虽看不清车中所载何物,但非石炮,也更未见兵卒于阵前架立,罗鉴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 他所忌者,莫过于那响如暴雷,中者非死便残,且无全尸的天雷。 是以他才李代桃僵,令尉刚急征民夫扮做兵卒,又摆了一座疏阵。 目的便在于避重就轻,以民夫诱敌之火器,而后突出骑兵,攻敌军之两翼。 若是计策未能得逞,至少也能少死些兵卒,多耗费一些敌军的火器。 但不见敌阵中有炮车,罗鉴又犯了疑:此物他已然见识过,甚是笨重,只凭人力也就抛至十数二十丈。是以若无炮车,是否表明李亮此次出軍并未备有此物,或是有也不多? 但这数百骡马立于阵中又是何故,马背所负之物又不何用? 猜疑间,又有斥候回阵秉报: “秉都督,敌阵宽约一里,厚也近有一里。其中车、骑参半,且阵形稀疏,故而占地甚广,但甲兵并无多少!” “并无多少?若依你之见,又该有几何?” 罗平稍一顿,不确定的说道:“近万之数该是有的!” 罗鉴双眼微缩,近乎眯成了一条缝。 罗平说的轻巧? 在阵前就足有上万兵,且不为甲骑,就为车阵,且尽为甲卒,那予二十余里外的西海大营之中呢? 李亮再是无名小卒,再是不知兵,也不可能大军尽出,而不留有足够兵力驻守大营。 如此一来,尉刚前几时所断竟是大差不差,李亮此次领军至少也有两万以上…… 心中仿佛压了块石头,罗鉴愈发沉重:西海何来如此多的兵? 正自惊疑不定,又听远处隐约传来脆响,罗鉴双目微凝,定神望去。 看的不是太真切,只知敌军步卒正从骡马背上搬卸物事。并有兵卒似是举着铁锤,在往地中打桩。 这是做何? 正文 第六百零三章 一根接一根的炮铳被兵卒自驽马、驴骡背上卸下。 每根长有两尺余,口径近两寸,壁厚约两分。净重才只有四十斤,既便是驮力最弱的母驴,每头也能驮带两根。若畜力不足,兵卒也能扛着走。 炮头部分加有铁箍连着八字支脚。脚底带有铁绊,中空如环,各用一根两到三尺的铁钉穿过,而后砸进地面,用来稳固炮身。 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虎蹲炮,发明于明嘉靖年间,戚继光就是用此物抵御倭寇,成就戚家军赫赫威名。 李承志整整提前了一千年,让其在南北朝面世。 火药是纸包定装,每发一炮填装三两。弹丸则五花八门:有甲厂炼钢煅甲之后的废铁砂,也有铜厂烧炼铜矿石后无处所用的铅锡制所在细丸,更有出自弱水的细石。 最后一种最为方便:于夏日予河中浅处立两道铁筛。挖出河沙先过粗筛,后过细筛,就能选出大小如黄豆般的石粒。只两三个兵卒,每日就可筛出上万枚。 李亮此次出兵足足征用车驾五千余,除供兵卒换乘、装运粮草外,足有一千余车全为此物与火药。 若是还不够,随便找一条河谷筛些碎石,更或是砸碎大石就能充当弹丸。 炮铳也足足带了千余蹲,专事侍弄火器的炮卒则带了一府(三营),由此便知李承志的决心…… 罗鉴自然是认不得此物。 之前观望一阵,不见敌军前阵架立炮车,他还暗暗松一口气。便是见兵卒搬出一根根形如石柱物事,抡着铁锤叮叮咚咚的地中砸的时候,他依旧是好奇胜过警惕。 但再见敌方中阵步卒、两翼甲骑皆是开弓引弦,虎视眈眈之时,他才后知后觉:这是在防备己方甲骑冲阵,更在为那些往地中砸钉的兵卒争取时间。 到此时,他才悚然一惊:此时之情形,与月前与那李丰对阵之际,西海前阵之步卒架立炮车时的情景何其相像? 难不成,此物也如炮车一般,可将那“飞雷”抛出? 但怎么看,好似也只是一根铁柱而已…… 暗暗猜忖,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不详之感,罗鉴一声冷喝:“召回斥候,再令尉刚,准备出击!” 罗平应诺,跑兵卒往中阵挥旗,随即便听鸣金之声,镇军之斥候相继回阵。 西海塘骑也不追赶,而是自两翼绕回本阵。 不等队主下马,罗鉴急声问道:“敌军意欲何为?” “末将也不知!” “那敌军钉入地上的又是何物?” “应是铁器,形如筒状,长约两尺余,粗有两寸,皆是斜立,似是绊马桩一般。但桩头却无尖刺……” 怎可能是绊马桩? 有这功夫,还不如以长枪为墙,立一座拒马阵。而那铁筒那般粗,远不如枪刺尖厉,且只有两尺余,还摆的那般稀疏,莫说阻马,便是三驾大车并作一道也畅行无阻。 再者自己又非眼瞎,明知敌军于阵前布了机关,又岂会蠢到正面冲阵? 而敌贼既然大费周折,将此物立于阵前,绝非无的放矢,必有奇用。 但问题是,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猜疑一阵,罗鉴猛吐一口气:如今变阵,已然是来不及了,只能先打过一场再看。 “知会尉刚,依计行事!” 话音落下,身后令兵一挥角旗,中阵“咚”的一声,传来一声鼓响。 千余半甲骑兵自左翼越出,冲向西海中阵。 李承志在军校授课时,已将冷兵器时代的阵形、战法讲的烂熟。屡次提过凡万人以上的大战,鲜有甫一照面就猝然决战的,大都是试探,试探,再试探。或是有六成以上的把握,或是已陷入绝地,不得不战之时才会发动。 根本无需李亮提醒,也不需阵前主将张信义下令,就连炮营甲府将军并麾下一众营将、旅帅也能看出,敌军这是探阵而来。 站于云楼上的府将军一声令喝,亲兵猛挥令旗,随即便见前阵步卒纷纷竖起了方盾,将炮兵罩于盾墙之后。 也是因为炮兵相对而言对灵活性的要求要高许多,是以只戴铁盔,只着半甲,故而如此。 而相应的,炮阵右翼的骑兵也动了起来,也只有千骑迎击。 而还如方才一般,两方骑兵在三里间的阵中追逐。大都以射对射,少有短兵相接之时。 若只以骑兵而论,谈不上谁强谁弱,只因骑兵对付骑兵只能是以动制动,以快制快,然而炮筒也罢,火箭也罢,强弩也罢,都不利于这种骑战中填装或是引火,还很有可能造成误伤,是以并示用于此处。 虽然西海甲骑长于军纪严明,兵卒衣食、甲胄、待遇皆非镇军可比,士气自然高于镇军。但镇军经年征战,经验要更胜一筹,是以互有胜负。 但这般混战,自然不可能将分寸拿捏到恰到好处,西海也罢,镇军也罢,自然时有骑兵驰近敌阵者。 而至此时,就能一眼看出差距。 镇军步卒射的是普通的箭矢,至多也就是强劲些的弩矢,但凡射不中甲士与战马要害,便是百矢也难以让骑士落马。 但西海却不然,射出的每一箭都为火箭。 虽不如火油那般如附骨之蛆,沾上铁甲都能烧个不停。但架不住李承志早就做了改良,凡弓卒所用之火箭多用竹杆,节中封以火药。 不说杀伤力有多大,只是那一声炸响并爆出的火光,就能将马吓惊。 是以也就一刻,坠于西海阵前,又被步卒以钩镰枪拖于阵中的镇军甲骑就有数十。 而罗鉴与尉刚相距足有三里,那能看的这般仔细。又足足两刻之后,见奔至已方阵前的甲骑营帅挥旗,才猝然惊觉。 旗令简单明了,罗监看的真真切切:麾下死伤近半,请求撤回本阵……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都还不足半个时辰,以一对一之下,一千甲骑竟就死伤近半? 反观敌军,虽时有骑士落马,但奔驰于阵中之兵足还有七成之多。 罗鉴沉声低喝:“回阵!” 而这一次就无方才那般便宜。只听西海阵中传来几声尖哨,甲骑不约而同的稍一俯身,从马钩上摘下骑弩,照着落荒而逃的敌骑猛一阵攒射。 皆是以钢丝为弦的三石劲弩,配以精钢破甲锥,只这一轮,中箭落马的敌骑竟就有二三十。 凡立于阵前观战的镇军将领无不心惊:那火箭与飞雷也就罢了,凡骑兵竟皆配有骑弩,且这般强劲? 便是西海中规中距,以骑阵对冲,只这一轮,怕是就能将己方士卒的胆气杀掉三分…… 看着收拢空弩,往大阵退去的西海甲骑,罗鉴咬了咬牙关。 他之本意,欲以中阵之万余民夫为饵,诱李亮来攻。待敌军冲至山脚,冲势稍缓之时,便会突出山后奇兵,集右翼甲骑与右翼车阵,凭居高临下之势冲溃敌阵。 他料到李亮会识破此计,但也绝不会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就如此时,西海大军如约而至,却只守不攻,便是不愿明知是计还踩进坑中。 但若只有这点道行,罗鉴也就不是罗鉴了。 便是此计不成,他也有第二计,第三计。 只要避开那诡异至极的天雷,他有九成把握,将李亮并这两万西海兵留在南床山下…… 怪只能怪李亮年轻气盛,竟真敢率军赴约,且只带了一万兵,这与分兵何异? 既然分开了,就彻底分开吧! 罗鉴叫过了罗平,低声交待了几句。 不多时,镇军左翼骑兵陆续离阵,足有五六千骑,斜斜往西海大阵之西插去。 张信义眉头微皱,低声喝道:“速去后阵请主事来此!” 阵前阵厚相距也才一里,也就一刻,李亮便纵马而来。张信义指了指已然一空的镇军左翼,又指了指渐行渐东的敌骑:“罗鉴难道要攻我大营?” “镇军耗时近月,都未能攻下一座小小的比干城,罗鉴也定然在从父(李丰)手下吃过亏,又怎会不长记性,这般急迫?” 李亮稍一沉吟,“十有八九,这一路骑兵应是去大营与我军归途中立阵,以求分而围之……毕竟罗鉴手中足有大军近十万,三万围困比干城,三万围困大营,再分三万围困你我,便能使我军首尾难顾…… 李亮顿了顿,又笑道:“怪不得罗鉴近如寻死一般,予绝地立一孤阵,原来只是为了诱我出营?他断定我仓猝应战,从大营带出的粮草定然不足,所以只需将你我困上十日半月,我军士气必溃……” “哈哈……” 张信义顿时喜上眉梢,“他当我军一旦立阵,便不敢换阵,更不敢轻动?如此一来,正好可令炮营趁此机会组装炮车,最多一两刻,就能让罗鉴见识见识火炮之威……” “不用太急,便是在此处多驻半日也无妨,就当是让兵卒休整了!” 李亮附和道,“你稍后先令两翼戒备,多备火箭,而后再令炮营逐旅组装炮车……且记莫要急功近利,以防敌军趁虚而入……” “末将明白!” 张信义一抱拳,刚下去传令,又听李亮交待道:“趁敌骑还未立阵,未将后路断绝之前,先派塘骑予李时传令,令他坚守营寨,无我军令,万不可出寨迎敌……” 张信义恭身应诺,下楼而去。 也就一刻,阵中又响起叮叮咚咚的脆响。炮卒抡着铁锤,将小炮一蹲蹲从地中起出,又装在了炮车上。 其实就是小型的独轮车,结构极其简单:约三尺方圆的一块车板,表面覆以钢甲,一免后座力太大被震碎,二来配重。 零件也不多,就两道包钢的夹木,一头镶在板底,另一头有槽,扣在车轴两侧,再插上插销,独轮车便成形。 炮铳底架与车板都钻有小孔,依旧用插销连接,再用钢丝锁死。 三个炮卒一蹲炮,前后可能都用不了两刻就能组装好。而后或是人推,或将车缀于骡马尾后,兵卒只需在后掌握平衡…… 罗鉴又看不懂了。 镇军五营甲骑尽出,摆明欲断李亮后路,为何李亮半点不急? 若依常理,李亮绝不会视或无睹。其余不论,他兵力拢共才只有自己之五成,岂敢坐视被分而围之? 至少也该遣骑应战,不使镇军于其陣西立陣。但他倒好,又令步卒摆弄起了那如铁筒一般的物事? 這铁筒到底有何用处? 正暗中猜忖,族孙罗平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都督,可曾记得三年前李承志率孤军北上,混入沃野镇城,而后只领百余部曲,于一夜便败走陆氏兄弟,平定沃野之旧事?” 便是那一战,使罗鉴惊李承志为天人,他焉能忘却? “直言便是,何需啰嗦?” 罗鉴冷哼一声,但又突的一愣,仿佛冻住了一样。 经罗平一提醒,他突然就想了起来:李承志白龙鱼服,平定沃野之夜,除过那雷器之外,还用过一样火器。 他不知名为何物,但知之甚详:此物约有儿臂粗细,状如竹筒,却是铁制。可喷射烟火,可至三五丈之高,火花四射,灿若流星。 但记得這东西并无杀敌之功效,至多也就用来吓吓人,或是吓吓战马? 若真如此,大不了冲阵时不用骑兵,尽遣甲骑便是,又能奈我何? 虽然如此思忖,但罗鉴心中隐有一丝不安:总觉得此物定然极为恐怖,十之八九不输于那用炮车抛射的飞雷。 不然敌将不会如此慎重其事,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敌骑断他后路却无动于衷,只专心操武此物。 “罗平!” “请都督吩咐!” “再遣甲骑,予敌前试阵,无论如何也要探出此物之用处!” “诺!” 罗平应了一声,又壮着胆子问道,“敢问都督,若是敌军依旧遣甲骑应战,或是以火箭阻之,又该如何?” 罗鉴并未回应,脸色却猛的一沉。 罗平只当恼了他,急声道:“卑职一时情急,还望都督恕罪!” 见其不耐炴的一挥袖,他才快步退下。 而罗鉴却暗暗一叹:若真如罗平所料,怕是要有大麻烦了。 就如所伏于山后的奇兵,若非可定胜负之时,又岂会轻动? 正文 第六百零四章 兵败如山倒 万马奔腾,恍如闷雷,且连绵不断。仿佛翻了地龙,脚下传来清晰的震感。远处的骑阵就如一堵巨墙,排山倒海般的朝南压来。 又来? 刚走了五六千,这又来了五六千,感觉敌方的甲骑似是无穷无尽,源源不绝一般? 但再一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若是承志所料不差,罗鉴予武川大败只是虚晃一枪,麾下主力并非受损,那帐下有两到三万甲骑不足为奇。是以那山后或是他处应是还藏有许多。 暗中猜忖,张信义看了看右翼的骑阵,又看了看身侧的李亮。 此番东征,李亮麾下甲乙二卫尽出,每卫两府,每府皆是满三营编制,再加炮卫甲府的三营,合计一万五千兵。之后至居延湖畔,又联合李时的一府,依旧是三营,才堪堪至一万八千战兵。 但其中多为步卒,甲骑就只五营。今日出寨,更是只带了三千,怕是只有敌军的一成。更何况于同等兵力之下,只论骑战,西海甲骑不一定就是镇军甲骑的敌手。 如此一来,也就只能突出奇招,给罗鉴一个下马威。不然没完没了,不胜其烦。 心中思量,他又低声道:“前阵之炮旅已组装完毕,不如先试射一轮?” 李亮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那就试吧!” 依他本意,原是不愿这般早暴露火炮的。原因也很简单,怕将罗鉴吓跑。 跑的少也就罢了,若是跑的多,溃军十有八九会流亡于相对水草茂盛,勉强可以活人的大碛与漠南,成为一股又一股的流匪。 而大碛的胡族早已被李松掳杀一空,上千里不见人烟,抢都无处可抢。是以也就只剩漠南西海之地。 西海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如今更是风起云涌、山雨欲来。谁也不知道已占据北镇的高肇与朝廷是不是已然达成了某种协议,一致调转矛头,转而对付西海。 所以每一个兵都弥足珍贵,每一战都要力求以尽全功,尽可能多的消灭敌人。 但偏偏罗鉴机警无比,一眼就看出炮营予阵前摆弄的东西不简单,试探不出底细誓不罢休一般? 罗鉴足足又派出了五六千甲骑,自然是再不能如方才那两次一样以骑制骑,以快制快,先不说李亮能不能舍得,能不能折损得起,若是事后被李承志知道他放着火炮不用而使甲骑白白折损,绝对能把李亮的皮扒下来一层。 在李承志的轮番洗脑之下,如今西海上下都有一个共识:以人为本,惜兵不惜物。 地丢了可以再抢,牛羊死了可以再养,火器、兵甲折损了可以再铸,但人死了,可就真死了! 所以根本用不到张信义提醒,见敌军后阵烟尘大作之时,李亮就已然决定,不管会不会将罗鉴吓跑,先胜了今日这一仗再说…… 张信义已然下令,令前阵炮旅择机开炮。阵前则井然有序,每炮三卒,一人填药,一人装弹,另一人守着火炉,但等令下,就会从炉中抽出烧红的铁钎点火。 每炮之后还守着两个步卒,一个提着水桶,一人提着扎成拖把一般的麻布,等炮响过后清洗炮膛。 就如这般,每炮配备五卒,每炮相距两丈,一旅五百兵并百蹲炮整整摆出了四百步,合一里二。 旅帅全身披甲,登上三层高的云楼观敌。他胸口挂着大哨,身侧摆着锣鼓,身后还立着四个壮汉,每人手中握着一杆大旗,共有红、绿、黑、白四色。 红就是攻,绿就是停,白就是进,黑则是退,虽简单却明了。 敌骑是从步军大阵之后绕出,很是费了些功夫,是以时间尚算充足。待麾下准备妥当,敌骑依旧还离着两里远。 旅帅也不急,握拳伸着大拇指,不断的仗量着敌骑与前阵的距离。 兵卒同样不急。虽敌骑气势如虹,如排山倒海,但无一人面露惊慌之色,反而个个兴奋不已,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想也能知道,见识过如天罚一般的大炮予须臾间就将在座大山夷为平地,更见识过披着分许厚的铁甲的牛马依旧被虎蹲炮射的千疮百孔、仿佛筛子一般的场景之后,炮卒的信心与士气该有多足…… 当还距约百丈,敌军骑阵之矢锋猛一转向,由纵转横之时,旅帅依旧忍着没动。 此时已有敌骑开弓引箭,但大都落在六七十丈之外。便是近一些的,也不超过五十丈,是以炮卒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站在阵前观望的罗鉴隐隐心惊。 此为探敌,而非冲阵,故而看似镇军列的是矢阵,不过是以势逼人,最多到百步左右,骑阵矢峰就会如一根会拐弯的箭一样转向,由纵为横,从西海阵前平平滑过。 莫要以为离着足百步,骑兵的弓箭全是摆设,但给对方步卒的压力却极大。只因矢峰未转向之前,谁能猜到敌骑是来探阵,还是来冲阵? 所以定然会做防备,就如李丰,上次两军甫一遭遇,明知镇军不可能一照面就不计死伤的决战,但谨慎起见还是令前阵列以枪阵当做拒马,而后令步炮卒在墙后抛雷。 但诡异的是,此次的李亮却一反常态,之前如何,眼下依旧如何。阵前步卒三五个一伙,只守着眼前的那根铁筒,就视如山一般的骑阵如无物? 能视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敌军定然是有恃无恐。但罗鉴一时想不出,便是那铁柱不只能喷出火花,甚至是能喷出那飞雷,难不成还能比炮车射的更远? 心中惊疑不定,罗鉴双眼越眯越细,紧紧的盯着敌阵…… 罗鉴哪里能想到,西海突然就鸟枪换炮? 别看虎蹲炮不大,拢共才重四十斤,但因为炮管细长,射击距离却不短,足足可达两百丈,也就是四百步,有效杀伤距离至少也在两百步往上。 但因为炮阵是一字摆开,只有要等着尽可能多的敌骑进入到炮阵的覆盖范围以内,才可能尽可能多的杀伤敌人。 所以直到骑阵矢锋从西到东,已然奔出了逾百丈。也就三五息就能奔出炮阵东翼之时,立在云车顶楼的炮营旅帅才用力一声大吼:“放!” 身侧大汉手中的红旗应声而落,身侧的大鼓也随之一震。也就隔了一两息,各队(百卒,炮二十蹲)、各伙(五什,炮十蹲)、各什(十卒,炮两蹲)中的锣鼓也同时敲响。 而后便如晴天霹雳,耳中所听尽是雷响,眼中所见尽是火光。 无数铁屑、铅丸、细石被喷射而出,密如牛毛。 张信义站在望楼之上,只见有如一道巨大的镰刀切入敌阵,敌骑就似麦苗,迎刄就倒。 就如此时,如长蛇一般镇军骑阵仿佛被当头斩了一刀,凭空短了一截,不多不少,恰好一里。 阵前仿佛人间炼狱,人仰马翻,鲜血飞溅,硝烟弥漫。满地都是血人血马,尖厉的惨叫与马嘶震耳欲聋,响彻云宵。 前阵猝然被袭,后阵之骑兵自然惊悚无比。但此时的马速颇快,后军更是源源不断,便是想停也无法可停,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然而遍地都是伤兵伤马,便是出于被绊倒的考虑,后军也不得不靳马躲避,而这一躲,阵形渐乱只是其次,冲势一缓才是最为致命的。 冲进虎蹲炮覆盖之内的骑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就像活靶子一样…… 张信义早就下达了自由射击的命令,根本再不须重复号令,各队主、各伙长、各什长、各伍长自行就能组织炮卒清膛、填药、装弹。 已然经过大半年的操训,每日怕是要练上上千遍,动作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成为了本能。五个炮卒配合无间,前后也就二三十息就填好了炮。 而此时,敌骑又前赴后续,填满炮军阵前。 炮声已不如上次那般整齐,但给镇军的震慑力却更为恐怖。 炮每响一声,必有数骑乃至十数骑落马。就仿佛被射了无数箭,当即会有数不清的血柱自兵卒与马身之上喷射而出。 若是不幸被射中脸,就像有一只看不清的一只手,生生将皮肉撕去一般。 看着那森森白骨与血牙,再听如厉鬼一般的嚎叫,后阵被突然袭击就乱了。骑兵仿佛疯了一样,无不用起浑身的力气靳着马。然后就如无头苍蝇,四处乱撞。 脑中更是浑然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逃! 所以根本无需罗鉴下令,堪堪冲过一营,炮只放了五六轮,骑兵后军就乱的像一锅粥。 此时战场硝烟迷漫,战马视线有限。骑士更是慌不择路,是以但凡入阵的这一营骑兵已皆无方向可言。 有的冲向炮阵,但冲不过十步就被一炮轰倒。有的依然在向前冲,自然也无法幸免。也有灵醒些的急中生智,知道只有远离那火光才能活命,是以下意识的就靳马往已方阵前冲去。 而坏就坏在镇军的号令不畅,再加惊惧失措及盲从心理,后军只当前军接到了归阵的讯令,就如南山羊,一个跳崖全跳崖,一窝蜂的往北冲去。 而短短两三里,予马而言再慢也就半字(一字五分钟)便到,是以罗鉴都未探明战况,突然就见自家的骑兵冲了过来…… 听到炮声如雷,罗鉴就直觉不妙,暗忖果然没猜错,西海阵前的那些管柱果然可射飞雷。 但想到李承志平定沃野之时,那火筒也就才将烟火喷出三五丈,眼前这些但是要远些,再多十倍,也就是三五十丈怕是撑到头了。 双方还离着数十丈,这般远莫说造成死伤,便是马都不会惊一下。 又因烟尘弥漫,炮声更是大作,人嚎马嘶之声盖的一点不剩,是以罗鉴也不知阵中战况。 但观望阵,他突觉不对。 骑阵矢锋足有一营,已由西向东冲入阵间许久,便是再慢也该冲出烟尘,冲至阵尾。但眼中所见,却只有稀稀落落的百余骑? 那剩下的那八百余骑呢? 心中还只转着念头,猛然就见甲骑自烟尘中冲出,但不是向东,而是向北? 再一细看,其后如山崩海啸,凡遣出之甲骑就如疯魔,不管不顾的就往步阵冲来。 为何会如此? 罗鉴久经阵战,自然知道此种情形只会发生在一方大败,且死伤过重,致兵卒士气皆丧,只知逃回本阵才能活命之时。 但诡异的是,五千甲骑的折损还不足两成,且时间也就刚刚过去了一刻? 便是敌不过,便是有些许死伤,也不致于突然间就会溃阵,更是如神迷鬼惑,狼催虎撵一般,来冲自家军阵? 罗鉴悚然一惊,瞳孔几乎缩成了针眼大小,吼声又尖又厉,仿佛猪嚎:“下令,挥旗,退往两翼……弓营,开弓,给我射回去……” 但哪里还能来得及? 莫说罗鉴,就连李亮也未料到镇军骑阵竟败的如此之快,且是一溃如水? 看敌骑溃不成军,只知冲回本阵,他猛的一喜:真是天赐良机? 若是还不知如何做,李亮何德何能被李承志视为第一心腹? 他急声厉喝:“信义,快,令炮营停止射击,令骑兵尽皆出营,往北掩杀……” 张信义更是兴奋的浑身直颤,一把就从令兵的中抢过了令旗,朝炮阵连挥数下。 旅帅接令,连声呼喝,四个大汉手疾眼快,换旗的换旗,敲钲的敲钲。 也就三五息,炮声便逐渐稀疏,直至静默。 片刻后,两翼甲骑蜂拥而出,列成横阵,如一堵墙一般朝镇军压去。 而至此时,镇骑后军还足有三成缀于阵间以西。见西海甲骑杀来,更是六神无主,只知道抽马,却不知道换个方向逃。 好不容易被已方弓卒射的清醒了些的前军又乱了起来,刚刚分为两道,有如八字一样绕过步阵的骑兵再次混做一团,只能蒙头蒙脑的往前冲。 罗鉴的脸色煞白如雪。 他想不通,为何会败的这般快? 前前后后,也就将将一刻…… 战马一声鸣嘶,猛的往前一窜。罗鉴下意识的一靳缰,却抓了个空。 罗平拽着罗鉴的战马,用力的抽着马股:“都督,已然回天无力,快随末将退往山后……” 正文 第六百零五章 先礼后兵 西海甲骑皆配有钢弩,特制的破甲箭予五十步内可轻穿锥穿札甲。 而偏偏镇军甲骑已挤做一团,跑都跑不快,只知道漫无头绪的往前冲,往前挤,却不知往两边突围,就如活靶子一样。 此时最前的骑队已然冲进了步阵,更是乱上加乱,慢上加慢。而步卒尽是一伙被硬逼上战场的民夫,焉有士气可言? 一时间,就如炸开了的蜜蜂窝,满山遍野皆是溃兵。 无论是罗鉴、李亮、张信义,谁都没有料到镇军骑阵会溃的如此突然。 罗鉴目眦欲裂,一万个不甘心。虽随着罗平在往山上跑,但他却像一樽望妇石一样,一步三回头。 严格说来,此战的折损并不算多,除过陷入炮阵的千骑,就只有此时被西海甲骑尾随射杀的这些,罗鉴估计,再有一千就撑破天了。 至于那上万民夫,本就是饵,在罗鉴心中早已成了死人,是以不用算在内。 罗鉴就是觉得憋屈。 这次可是双方兵力合计逾五万的大战,而从敌军立阵到自家兵溃如山倒,竟连两个时辰都不到? 此战但凡流传于世,他定会沦为世人的笑柄…… 更可笑的是,已到此时,自己竟都不知是如何败的?为何一照面,一营甲骑就被吞的渣都不剩? 而若是这般打法,就算自己手握十万大军,又能坚持过几日? 一时间,罗鉴只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西海现有甲骑一万五千,皆为于泾州时的四千李氏战兵扩建而来。以前的那些白甲兵,大都是伙长、队主,能力强的已升至旅帅,甚至是军主。 兵强强一个,将强强一窝。再加操训不辍,待遇优厚,是以军纪也罢,士气也罢,并未半分减弱。 就如此时,三千甲骑以“伙”为单位,在各旅、队、伙等军将的喝令约束下,也不急追猛赶,只是远远的缀在敌骑后军二三十步之后,一箭接一箭,有条不紊的瞄着穿甲的骑士开弩。 怕士卒急功近利,挂弩装箭的速度过快而耗尽力气,府将军还特意下令放缓射击频率。 也确实是没料到敌骑会跑的这般慢,不然早将甩雷与火箭带上了…… 两阵相距就只三里,而镇军的大阵又是傍山而立,就只两里宽厚,是以就只追了两刻,甲骑就已追到了五里外的山脚之下。 兵家最忌孤军深入,更何况李亮明知罗鉴还予山后藏着伏兵。 是以他当即下令,命令军鸣钲吹哨,召回了骑兵。 看着敌军阵前一片狼籍,满地死尸,张信义笑的眼睛都张不开了。 高兴了一阵,他又问道:“如今罗鉴想必已被吓破了胆,无论是山后的伏兵,还是往西断我军归路的甲骑,定然已不敢与我等短兵相接,是否趁机归营休整?” 休整? 太阳露头时才出营,当时不过辰时正,如今也才方过午时,还不到两个时辰,休什么整? 李亮微一摇头,朗声笑道:“有没有听郎君说过一句话?” 张信义下意识的问道:“什么话?” “趁你病,要你命!” 李亮伸手往山上一指,“无论罗鉴也罢,还是山后之伏军也罢,此时都已是惊弓之鸟,正是劫后余生之时。若我军趁机东进,直指比干城,你若为罗鉴,又会如何应对?” 张信义闻言,禁不住的皱紧了眉头。 我若是罗鉴,自然不会硬拿鸡子撞石头。但问题是,狗逼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比干城予罗鉴而言,等同于溺水之人手中的稻草。若失比干城,就如在睡榻之侧卧了一头露出獠牙的猛虎,罗鉴这十万大军,十万民户焉能安心驻于大碛? “是不是太急了些?” 张信义沉吟着,刚应了半句,无意间一抬头,看到李亮盯着北山,眼中似是闪烁着精光。 他恍然大悟:李亮就是要逼着罗鉴狗急跳墙,尽可能的集敌兵于一处,毕功于一役…… “属将明白了!” 张信义抱拳回道,“某这就下令,命全军整备,即刻起营!” “磨刀不误砍柴功,先莫慌!” 李亮悠悠回道,“先另兵卒稍歇片刻,顺便进食…另外遣一队塘骑往西巡探,若是那断路的镇骑已然撤走,就令李时即刻拔营,先予我汇合……若是罗鉴视若无睹,我军再起营也不迟……” 张信义顿时明了:李亮这是一石两鸟。 罗鉴若是能洞察先机,必会竭尽全力的阻止李亮东进。那李亮就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的给罗鉴施加压力,逼着他将所有的兵力聚之比干城外。 不是李亮刚愎自用,也不是自以为是,只凭这一千门虎蹲炮,但凡决战之日,方才那一幕就会再演一次。 若是罗鉴瞻前顾后,李亮便可得寸进尺,与李丰里应外合,如凿墙一般在比干城外凿一道豁口。 到时举西海三万大军,要炮有炮,要车有车,要骑有骑,要粮有粮,更有城可倚,士气与战力何止翻了一倍? 到那时,才是镇军噩梦的开始。 若他为罗鉴,要么就地退走,要么破釜沉舟,在李亮大军进驻比干城,与李丰兵合一处之前背水一战,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但张信义估计,至少眼下的罗鉴还没有这个魄力和勇气。 他抱拳应道:“末将遵命,这就去传令!” 见李亮点头,他便转身,方要喝令左右从事,身体突的一僵。 李亮察觉有异,下意识的问道:“可是何处生变?” 但还未等张信义回应,他就看到了远处烟尘漫天,再一细瞅,无数镇骑正从西方而来,于三四里外折向往北,奔进了一道山谷。 根本无阵形可言,仿佛窝里被灌了水的蚂蚁,要多乱有多乱。只一眼,李亮与张敬义便知这是溃败而来。 “若末将所料不差,那应是受罗鉴之命,去截我军归路的那几千骑……怎突然就大败而归?” 张信义喃喃自语,眼睛猛的一瞪,“莫不是李时将军率兵出寨,将这数千骑撵了回来?” 李亮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李时只是惫懒,不爱读书也不愿上进,但为人圆滑机敏,也知分寸,更将郎君奉为天人,堪称死心踏地。不然也就不会因四叔(李松)险些害死郎君而与其决裂。 只要郎君令他听命于己,他就绝不会阳奉阴违,两面三刀…… 稍一思忖,李亮眼中一亮,顿时猜出了端倪:“看这股镇骑有如丧家之犬,恨爹娘没有多生两条腿的模样,便知定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张将军莫不是忘了,你我出营时只带了虎蹲炮,十蹲镇夷大炮并一百蹲野炮还留在营中?” 张信之猛一击手:“怎给忘了?” 李时是菜,却非蠢。怎可能放着火炮不用,而与敌骑以性命相搏? 李亮朗声大笑:“如此看来,罗鉴更是惊悚万状,坐立不安了……趁热才能打铁,速遣塘骑知会李时,令他即刻拔营,但需小心罗鉴鱼死网破,半渡击之,故还要劳烦张将军,率两甲甲骑并两旅虎蹲炮接应……” “末将遵命!” 张信义肃声应着,飞快的下了望楼。 待其走后,李亮又手搭凉棚,往北山望去。 离着近五里,也就看个大概,只见溃军大都已逃至山后,山梁上影影绰绰,应是罗鉴与麾下在观望。 看了一阵,李亮他又默默思忖。 有千余门火炮为倚仗,只要不轻敌大意,这一仗胜是肯定能胜的。但想要大胜,不致于让溃兵化为流匪袭挠西海,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亮更怕罗鉴被吓破胆,继而弃守大碛并放弃十万户镇民,只率大军西进与元鸷兵合一处。 所以李亮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他长声一叹:但愿四叔雄风依旧,已大败元鸷。若如此,罗鉴到时又能逃到何处? …… 两千里外的李亮已然首战告捷,而居延湖畔的李松却还未与元鸷打上一仗。 怪也只能怪天公不做美。 因居延湖水草丰美,凡西海三万余户牧民,足有八成于此放牧。而战事又来的又太过猝然,且是两面临敌,李承志不得己只能分兵,已无法保证御敌于外,不使战祸波及百姓。 是以前半个月,李松摆足了架势,实则只为对恃,好为牧民内迁争取时间。 好不容易等迁了个差不多,老天突然就变了脸。先是连刮了几日黑风,而后又断断续续下起了雪。 虽然中途晴了两次,但雪太大,化雪的速度根本及不上下雪的速度。 就如这般,又是十几日便过去了。 好不容易等雪化了个七七八八,已能大展拳脚之时,李松却不得不先礼后兵。 道中方能行的了车,原野中刚能驰的了马,李松领甲骑三营,护着崔光与魏子建往三十里外的元鸷大营。 已晴了好几日,日头颇暖。崔光不耐车中的烟薰味,主动要了一匹马,与车外的李松并肩而行。 应是早就打问过,他盯着李松问道:“尔姓李名松,原为李氏祖宅主事,曾替那李始贤任过党长,老夫说的可对?” 李松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这老倌儿是何意思,莫不是暗讽我李松名不见经传,无名小卒一个? 但崔光乃当世大儒,举世闻名,连郎君都对他赞不绝口,便是被他讥讽几句,又伤不了一块皮,与他置气做甚? 李松皮笑肉不笑的挤了挤脸上的横肉:“正是李某,不知尚书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崔光目光灼灼,眼中精光闪烁,“李承志平定沃野之时,便是你率五千李氏部曲助战,只两旬之内,便使偌大的杜仑部鸡犬不留,使头曼城灰飞烟灭?” 李松稍一思量,坦然道:“尚书何必明知故问?前些时日牧部往南迁徙之时,尚书也曾亲眼目睹,凡杜仑部归附之老弱、妇孺,如今已皆为我西海子民,与汉民一视同仁,故而何来的鸡犬不留之说?” 老夫问的是这个么? 老夫问的是你当时是否真只率部曲五千? 心中暗骂不已,但崔光也算是得到了答案:真的就只有五千…… 而杜仑部控弦之士足四五万,李松也才用了两旬不到。如今他兵精良广,火器无数,元鸷兵力堪堪两万,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李承志故意躲着自己不见面,而是先送他来此见元鸷,其意不言自喻:元鸷若不降,就莫怪他心恨手辣,不顾同僚之意。 这小贼摆明是看中了元鸷这员猛将,起了惜才之心。 他求才若渴,待元鸷都如此,那自己呢? 此番怕也是羊入虎口,有来无回…… 怪只怪元鸷来的不是时候,你倒是再晚上十日半月,待老夫见过那小贼,出了河西地界啊? 心中暗骂不止,崔光脸上却是笑眯眯,“久闻李将军大名,果真不凡……还有一惑,请教将军:老夫听李承志提过,他方至总角之年,因受惊吓而成痴儿,锁至庄中一困便是九年。 是李主事护恃左右,悉心照看,直至他开智之后,是以对他知之甚深……老夫一时好奇,想问问李主事,李承志年幼时,与寻常稚子可有不同之处?” 李松满脸古怪。 那时的郎君就是一个不知饥饱的傻子,怕是一辈子都不愿被提及。这老倌儿倒好,哪里有疤就往哪里揭? 再者这种事又有什么可好奇的? 李松犯着疑,不卑不亢的回道:“身为仆臣,焉敢论主上是非?尚书莫要害我……” 崔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又往车里一指,“若是换做魏少卿问你,你又答是不答?” 莫说是魏少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莫想从爷爷口中听到有关郎君的半个“不”字。 李松皮笑肉不笑的哈哈一声:“便是家主当面,李某也是无可奉告,尚书还是莫要费口舌了……” “哦,李主事倒是忠心耿耿?” 随口敷衍一句,崔光却住了口,不再问了。脸色笑容尽失,似是在生闷气一般。 李松诧异的看了他两眼:这老头说话怎有头没尾的? 听到身侧低咳一声,他下意识的一回头,看到魏子建正给他使着颜色。 李松福至心灵:这老狐狸果真在套话? 郎君早有交待:非火器之外,崔光问什么,你照实说就是,他问的越多越好…… 那你倒是问呀? 正文 第六百零六章 拿什么胜? 两座大营相距三十里,予双方各拥兵数万而言,这个距离已是近的不能再近,稍有风吹草动,战事一触即发。 李松也就行了十里左右,便有塘骑来报,称元鸷已然得讯,已率大军出营,甲骑并步卒足有上万之数。 再要往前,怕是就地就得打起来…… 李松朗声一笑,与崔光、魏子建做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望二公保重!” 崔光也不应声,只是冷笑。魏子建则怅然一叹,朝着李松做了揖。 不等李松回礼,二人便轻磕马腹,领百余扈从往西行去。 待百余骑渐行渐远,几乎看不清后影,李松朗声一喝:“就地驻营……李显,去催一催你大兄与永寿,令他二人麻利些……” 李显连忙应声,打马而去,李松又登上了云楼,而后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一根约摸儿臂粗细,长约一尺的铜管。 管若缩小了无数倍的纺锤,一头粗一头细。李松旋松卡扣,稍一用力,铜管便长了许多。 而后将眼凑上去,仿佛将天地都拉至眼前。已行至五六里外的车队看的一清二楚,李松甚至能辩出哪个是崔光,哪个是魏子建。 李承志其实早就想将望远镜给做出来,但从萌生念头到得偿所愿,足足费时近三年。 造透明玻璃本就不容易,还要使玻璃的散光和折射率达到望远镜的要求,自然难上加难。 李承志基本也是纯纯的门外汉,再加本就忙的跟头绊子,不可能将时间尽皆浪费在研究玻璃上。 他至多也就提纯一些铁、铜之类的着色剂,再凭感觉指点工匠几句,让他们一遍接一遍的试。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试了出来。 五天之前,才正式组装起了五支,李承志留了一支,后赐予李松、皇甫各一支,又令塘骑快马加急,将剩下的两支送至大碛,正好李亮与张信义也能派上用场。 不过透明度依旧不是很好,就如李松手里这一支,甫一眼看去,镜中之物似是蒙着一层淡绿,仿货品突至盛夏一般。 这是技术不过关,玻璃中含铁较高所致。不过聊胜于无,比只凭双眼眺望要强上不少…… 连李始良都无此物,可见其珍贵?李松自然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再加怕被崔光觊觎,泄密于元鸷,是以这近月来李松都未好好把玩过。此时终于没有妨碍,更是见猎心喜,看个不停。 但没几眼,他眉头猛的一挑。 往西约十里外,雪地中似是凭空生出了一道黑潮,就如蚂蚁,又多又密。 虽然看的不是很真切,但李松用脚趾头也能猜到,这必然是元鸷大军。 两军相安无事已足足月余,今日西海突然拔营,往西进逼十里。元鸷反应再尺钝,也必然会做防备。 李承志的本意是能不开战就不开战,最好能靠崔光陈说利害,将元鸷并这三万大军收为己用。 但李松估计,这种可能性太小:元鸷身为元氏宗室,怎会轻易投附于一介汉臣? 所以迟早都要打过一场,而这却正合李松之意。 其余不论,火炮造出至今已有半年,李松还从未上过手,正好趁此机会开开荤…… 李松逼进十里,所以元鸷不多不少,也往东挺进了十里。 但他不似李松这般早有准备,一动便是全营皆出,营寨、火炮、甲械、粮草皆是随军而至。 是以元鸷就只带了一万军卒出营,其中甲骑只有六千。 而这六千甲骑,已然是敦煌镇与西凉州的全部家底,剩下的两万四千余,半甲步卒就只一万,其余皆为披皮甲或木甲的农兵,武器就只有一杆枪。 这样的兵卒,在西海连辅兵都算不上,至多也就是丁壮、民夫,凡出兵外征,历来都不会计算在兵力之内。 如此一来,其实双方兵力相差无几,所以李松才有恃无恐,步步紧逼。 …… 此时两军相距十里,放目望去,已能隐约看到对方黑压压的军阵。若驰快马,连半刻都用不到,是以局势已如箭在弦上,间不容发。 元鸷驻于一处山梁,脸色肃然,不见喜怒。心中却惊疑不定。 半年以前,才是初夏,镇城外屯田中的黍苗才有一指,他突然接到信报,称柔然数万大军突犯河西,短短两旬连克两郡八县。 连东凉州州城武威,及牧马十万余的山丹马场也尽落敌手。 元鸷自是惊疑不已,连派细作、斥候往张掖与武威巡探。同时尽起大军,进驻酒泉。 但就如石沉大海,细作派了一波又一波,却不见有一人来回报的? 之后元鸷发了狠,索性派出一营,依旧是杳无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元鸷才猝然惊觉:酒泉郡城以西定然驻有柔然大军,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 谨慎起间,他驻军于玉门,又遣骑往北迂回,直抵浚稽山下。 而后,如半年前那般的诡异之事又出现了:凡浚稽山北近千里,斥候未发现半丝大军过境的痕迹。反倒是浚稽山南的居延湖之畔,不但有大部牧民牧羊,更有兵卒游戈。 元鸷惊疑不定,遣八百里加急,一南一北,南路沿祁连山,北路沿浚稽山,急向朝廷呈奏。 而后也就月余,朝廷的谕令未等到,他却先等到了罗鉴的手书。 至那时元鸷才知,这突犯河西的敌军并非柔然,而是诈死西循的李承志。而那助李承志平定北镇,大破南朝、吐谷浑十万大军的河西遗部,皆为李氏部曲…… 简直是无稽之淡? 若是之后又接到朝廷密旨,元鸷险些以为罗鉴失心疯了…… 朝廷令他严盯死防,伺机而动,若有必胜之把握,可视实情而定,或逐或歼…… 但元鸷那来的把握? 他永远都忘不了四年前的那一幕:李承志单枪立于沃野镇城之上,近如血洗,力克千军! 在他的潜意识中,如此近如神邸的人物,又岂是他可匹敌? 正当元鸷踌躇不前,犹豫是撤军西归,回返敦煌,还是投石问路,先驻军于酒泉郡城,罗鉴的第二封信又来了。 全篇词不达意,晦涩难明,但怪的是,元鸷竟然看懂了? 这狗贼竟然擅做主张,暗中与高肇媾和,欲行“驱狼吞虎”之计? 因怕万一功败垂成,被朝廷治罪,是以才遮遮掩掩,将信写的狗屁不通。 然当时罗鉴与长孙道已然着手布局,不日就会遣军扮做流民,先入西海,近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封信则是请元鸷出兵,与他一东一西,遥相呼应。 想法是好的,目的也很明确,而且相当有远见。 只因扪心自问,便是元鸷也觉得若与高肇相比,前者只是疥癣之疾,李承志才是心腹大患。 但有远见是一回事,能不能胜却是另一回事。 便是罗鉴有十万大军又如何? 他难道就忘了四年之前,李氏部曲就只五千,便使偌大的杜仑部灰飞烟灭之旧事? 然而罗鉴已是势成骑虎,他元鸷又何尝不是进退维谷? 朝廷令他伺机而动,或逐或歼的密旨,还在元鸷怀中。若罗鉴最终功败垂成,他却全程视若无睹,最后定然难逃一个“死”字!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但罗鉴这狗贼信中说的分明,约好予冬月(农历十一月)初就会率大军抵至居延湖北,如今已过了近十日,镇军的鬼影子却都不见一个? 反倒西海大军如约而至,于湖畔之东虎视眈眈。若非连日大雪,怕是一月前就打起来了。 元鸷之前还有些怀疑,罗鉴是否在戏弄予他,但当遣使往西欲质问于罗鉴之时,半年前的那怪事又连番出现。 无论他派多少信使,派多少斥候,但凡近至居延湖,皆如石沉大海。 甚至是从浚稽山之北也绕路也不行。 至此元鸷便知,罗鉴被阻于半路上了。 而隐隐约约中,元鸷竟有一丝预感:罗鉴必败无疑。 若至那时,自己便成了悬于边陲的孤军,又该何去何从? 正在暗暗思忖,亲信催马奔上山梁,低声秉道:“秉镇军,两刻前突有百余甲骑并十数车驾自东而来,被前军阻于五里外,但诡异的是,为首之人自称平恩县候、太子太保、国子祭酒、民部尚书崔光,更持有天子旌节……然卑职眼拙,不敢确认,故尔来请都督……” 元鸷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如今这方圆百里之内除敦煌镇军,就只有西海大军,如果自东而来,定然来自敌军大营? 但怎会是崔光? 他身为国之柱石,顾命辅臣,不予京中辅佐幼帝,为何会在河西,更跑到了李承志的营中? 听到天子旌节之时,元鸷当即就信了九成九:命节重之又重,朝廷绝不会轻授,更无人敢假冒。 是以必然是崔光…… 这样的人物不动则已,一动定然是大事。崔光要么是受朝廷所遣,来劝降李承志,要么就是朝廷已知自己与罗鉴已兵指西海,派他来做监军,却不知何故被李承志所俘…… 他一时间惊骇不己,乱七八遭的念头全冒了出来,但动作一点都不慢,几鞭抽的战马痛嘶不已。 “你随我久居京中,不止一次见过县候,为何如此含糊不清?” 亲信一脸委屈,又不敢争辩,只能连声请罪,心中却暗暗腹诽:见过崔光已是数年之前,且只是匆匆一瞥,哪能记得那般清楚? 元鸷在阵前观敌,本就离的不远,是以片刻便至。 见了崔光的第一面,他下意识的愣了愣:老倌儿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哪有一丝被俘的模样? 稍一侧目,身侧还立着一位,穿玄色官服,冠梁就只两道。再一细瞅,才认出是已为太常少卿的魏子建。 看到魏子建,元鸷恍然大悟:这二人定是为使劝降李承志而来。 他慌忙下马,俯身做揖:“县候……” 崔光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挥袖打断道:“将军无须多礼,入帐再叙旧也不迟……” 元鸷从善如流,拱手相邀,心中则在猜忖:若依常理,崔光若来招抚李承志,至西海之前必会先遣信使知会自己。自己之所以未收到半丝讯息,应是如之前如石沉大海的斥候与细作一般,刚入凉州地界,就被李承志麾下所俘…… 怪不得他脸色那般难看? 入营之前,他就已观望许久。进寨之后又走马观花,草草一扫,崔光心中便逾发沉重,脸色逾见阴郁。 应是猝然得讯,元鸷出兵仓促,兵卒出营时并未用饭。此时堪堪驻营,才令兵卒进食。 而兵卒或三个一群,或五个一伙,手中皆捧着粟饼狼吞虎咽。若是觉得噎,就会随手从地中抓一把雪塞入口中。 这倒也无可厚非,崔光虽未领过兵,但多少知些兵事,知道凡边镇之军,营中大多如此。至少眼下兵卒手中的栗饼不小,当能吃个六七份饱,说明元鸷并未克扣! 但怕就怕有所比较。 他在李松营中已有一月,早已看了个仔细:莫说战兵,便是西海营中拉粮运草、喂马筑寨的丁壮、民夫也是一日三餐,且是足量供应。 更有甚者,兵卒几乎顿顿见肉,并且将“不得饮用生水”写到了军令之中,凡有违抗,全什连座,连伙长、队主都会受罚。 是以李松麾下个个容光焕发,膘肥体壮,一眼便知是精挑细选,而且便是落雪之时也操训不辍。 反观镇军,兵卒参差不齐,除甲骑外,大都面显菜色,就如旱了数月的枯苗一般。而之所以如此急迫,于临战之际才令兵卒猝然进食,只是因为元鸷麾下每日只食两餐,早一餐于午时之前,晚一餐在申时之后…… 再看军容:虽为甲骑,但镇军堪堪只够兵卒披戴,战马却是浑无寸铁。剩余之步卒只披半甲,却还未过五万之数。 而李松麾下也只有甲骑五千,却是人马俱甲,浑身上下就只露着一双眼睛。 更遑论李松营中还有上千可将足十斤重的铁丸射至千步之外的火炮? 元鸷拿什么胜? 正文 第六百零七章 没安好心 元鸷的中帐很大,该有五六丈方圆,帐顶也撑的极高,是以近似一座大殿,极为宽广。 稍稍寒喧几句,元鸷请崔光坐往主位。心想崔光携天子旌节,不论是否有都督西凉州与敦煌镇之权,皆为上使。 但崔光却以“军国大事,不可儿戏。此为中军令帐,非施命发令、调兵遣将者不可居上,所以不想折了元鸷的锐气”为由婉拒。 元鸷无可无不可,坐了主位,又请崔光与魏子坐于两首。 元魏依的是汉礼,凡议事之时皆为跪坐,至多也就在膝下垫块软毡。崔光如此跪坐了大半辈子,理应是早都习惯到不能再习惯了。 往日不觉得,但今日双膝方一挨毡,似是腰腿都已不听使唤,不是一般的僵硬。崔光微一恍惚,哂然一笑。 在西海停留月余,坐惯了舒适的胡骑,甫一换成跪坐,竟有些坐不惯了? 但总不能再让元鸷去给他找把胡骑吧? 崔光怅然暗叹,曲膝坐定。元鸷又张罗着扈从准备酒菜,却被他一口回绝,而后又让元鸷遣退左右。 待帐中再无闲人,崔光低声长叹,满脸萧索:“老夫有一语不吐不快,还望萧将军莫怪!” 元鸷心里一咯噔:“尚书但讲无妨!” “趁老夫与李承志还有些薄面,予他而言也多少还剩些用处,尚能替你遮挡一二之前,元将军还是退兵吧,尽快撤回敦煌镇,越快越好……” 元鸷都懵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对他而言就如惊雷,瞬间读出了无数的信息。 崔光降了? 不然何来“予李承志而言还剩些用处”之类的话? 那他来此,岂不是劝降予己,投附予西海? 刹那间,元鸷心中突的生出一股怒火,一改方才谦恭客气的模样,如铜铃般的双眼中似是闪着火花。 “崔尚书,你就不怕元某跋扈自恣,擅专独断?” 自恣,独断? 崔光愣了愣,稍一琢磨,突然就笑出了声:“元县男,本官授太后、陛下所赐,如今为河西招抚使,持天子旌节,都督敦煌、东、西凉州诸军事,已为你元镇军、元刺史之上官,你竟要治老夫的罪,莫不是要反了不成?” 元鸷冷哼一声:“尚书已然从贼,何来已为本将之上官之词,元某为何治不得你?” “你哪只耳朵听到,老夫已从了逆贼?” 崔光斜着眼睛,捋着胡须,“之所以劝你撤兵,是怕你枉送兵卒性命,更怕你折戟沉沙,横尸于此地……你既然不识老夫之好意,本官也懒的与你啰嗦……” 稍一顿,崔光又朝帐外喝道:“来啊,将旌节与圣旨送进帐来……” 还想拿旌节与圣旨诓我? 这两样不过是死物,如今你已为逆臣,怕是比遮羞布还不如,你当我元某是傻子不成,会吃你这一套? 元鸷冷笑不语,心想倒是要看看闻名遐迩,妇孺皆知的崔尚书如何扮那跳梁小丑。 只几息,扈从便将两物送进帐中。崔光接过,先是用力将旌节扎入地中,又将圣旨往前一托:“元鸷接旨!” 果然? 这老贼欲以圣旨逼迫元某,更要以天子旌节强令我撤军。若是不从,十之八九会绕过自己向诸军将、士卒强施号令。 但你当我元鸷的中帐是牛棚马舍,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今日要是让你浑浑全全的从这账中出去,元某也就枉负“威严”之名了。 他依旧冷笑不语,还施施然的端起酒盏呷了一口,视崔光如无物一般。 崔光催道:“元鸷,这圣旨你接是不接?” 元鸷牛眼一翻:“我若不接,你又如何?” 正以为崔光必会恼羞成怒,却不想他突然呲牙一笑,朝状若看客的魏子建说道:“看到了吧,这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也怪老夫无能,驭下无方,陡之奈何?” 说罢,他又将圣旨恭恭敬敬的放在了元鸷面前的几案上,而后退回案后,有条不紊的喝起了酒。 一边喝,还一边嫌弃,说元鸷这酒烫的不热。又喝呼着元鸷的亲信搬来泥炉重新温过。 喝了两盏,他又交待扈从,选一向阳之处替他立帐,又说尽量离这中帐远些,以免西海攻破大寨,元鸷丧命之时连累了他。 元鸷年岁虽才四旬,却已是三朝元老。见惯了文官谋士危言耸听、混淆是非、撒泼耍赖的伎俩,只以为崔光也是如此,是以依旧充耳不闻,默然不语,任崔光大呼小叫。 魏子建坐在下首,看着手舞足蹈的崔光,不由的怅然一叹。 崔光此举,分明在给元鸷设彀藏阄,还令他自投罗网? 但不如此,又能如何? 回想起出京以后之种种,除了“无奈”二字,魏子建委实再不知如何形容。 也怪他二人运气不好,刚渡过大河,方至河西地界,阴差阳错的就撞破了郭夫人行迹。随即理所当然的就成了皇甫让的俘虏。 而后便被皇甫让恭恭敬敬请到了西海。 也是没想到,做俘虏的日子,竟比做特使的日子轻松快活:每日有酒有肉,且每晚都有热汤沐浴。除了不能擅自离营这一点颇让崔光诟病之外,其余之处堪称无微不至。 本就是要去西海,殊途同归,崔光也就没吵没闹,近如游山玩水一般,随皇甫让到了镇夷。 一路上,二人还曾闲谈过,想着崔光予李承志亦师亦友,相视莫逆,推心置腹,堪称至交。魏子建更不用说,还是李承志外舅。 如今二人授朝廷之托不远千里,便是不能使李承志回心转意,归附朝廷,至少从私谊而论,他也该以礼相待,把酒言欢。 但谁料酒倒喝了不少,却尽是如李始良,并任、阎、姜、赵出自秦、梁二州的世家之类的人物。皆是一些不相干的人,见的再多有何用? 也莫说崔光了,就连魏子建都未见到李承志这个女婿的面。 再问起李承志何在,都只说就在西海,只是时机未到,是以先不见的好。 再一追问,李始良就差人将他二人送到了李松的营中。 到此时二人才知,敦煌镇将元鸷与武川镇将罗鉴暗中谋划,合兵十数万直指西海,欲除了李承志这个心腹大患。 在这个前提下,朝廷遣二人为使,来招抚李承志的行径就跟笑话一样:即要招抚于我,却又派兵来攻,朝廷此举岂不是口腹蜜剑,两面三刀? 若是再回镇夷真见到了李承志,这招抚之语再如何说的出口? 崔光也非不讲道理之人,问了问李始良前因后果,也算理清了头绪:并非元鸷与罗鉴狗胆包天,非要先斩后奏,而是机缘巧合,更是时局使然。 就如元鸷,此时依旧怀揣“出敦煌镇军,与东凉州元晖合兵巡防西海”的圣旨。是以他此次出兵有理有据,谁都寻不出错处。 怪只能怪鬼使神差,好死不死的撞到了皇甫让,害得崔光并扈从尽皆被俘,一个不剩,连给元鸷透丝风声都不可能。 更要怪李承志太过奸滑,几乎截断了河西与朝廷的通讯之路,以至元鸷号令不畅。 但再想想元鸷拿的还是前年的圣旨,却足足拖延了两年才出兵西海,崔光又觉得无比的滑稽…… 而罗鉴则是被逼无奈:若是不与高肇媾和,莫说八万兵,怕是八个兵都剩不下来。也根本用不到高肇,只高植与长孙道,就能令他折戟于北镇,撑到天也就是与长孙道两败俱伤。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李承志见缝插针,不但暗中挑嗦,更是明目张胆的坐山观虎斗,陈兵于大碛,欲坐收渔翁之利。 这般行径好比在往活人的眼中揉沙子,便是泥人都能激出三分火气,何况高肇与罗鉴本就是枭雄之姿,焉能让人瞪着鼻子上脸? 再者予二人而言,无论是高肇还是罗鉴,都知李承志才是心腹大患,因此一拍即合。 是以朝廷的招抚之计还未付诸,便化为泡影…… 已到此时,再论谁对谁错已无任何意义,崔光所能做的,也只能尽量补救。 比如让元鸷尽快撤军,回返敦煌。以敦煌镇民近二十万户,屯田近五十万顷,且牛羊无数的前提下,只要元鸷予敦煌按兵不动,李承志就如更在喉,不敢轻犯关中。 其余不论,只是西海距敦煌足一千五百余里,李承志若要征讨,必要出动大军。 先不说谁胜谁败,只这一来一去,至少能将举西海两到三年的积累消耗一空。到时他再拿什么图谋中原,逐鹿天下? 所以崔光断定,李承志决不会做赔本的卖买。 若是运气再好些,奚康生能速战速决,尽快料理了高肇,而后回过头与元鸷联手对付李承志,如此才为上策。 然而崔光也知,这皆是他想当然,元鸷绝不会听信予他。 要问原因,当然是李承志太过奸滑:只是正值两军对阵,战事一触之际,却将他与魏子建放归,就令崔光气的想骂娘。 别说元鸷这种被孝文帝评价为“木讷少言,性格方厚”的老实人,就算换成他崔光,也绝对以为这两个狗贼已被李承志收买,此来不为劝降,就为行间。 所以元鸷冷声怒喝,称要“跋扈自恣,擅专独断”那一句时,崔光一点都不恼。 若是换个脾性暴臊些的,莫说以下犯上,就是将他与魏子建就地斩于帐中都有可能。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 古言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君之事。便是再难,也要尽人臣之本份。 崔光清楚,像元鸷这样的性格,一但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想要让他听的进去劝,就只能让他不轻不重的吃个亏。 好在李承志惜才,想要将元鸷收为他用,是以暂时不会斩尽杀绝。 那就趁此机会激元鸷与李松打上一场,也好让他早些认清现实。 所以崔光如耍赖一般,将旌节与圣旨弃如敝履,丢给元鸷,其实就在激他:你要打,就最好趁早,不然莫怪老夫不给你机会。 但魏子建觉得,崔光虽为大儒,一代贤臣,但对军事一窍不通,过于自以为是了。 既然知道李承志求才若渴,是以怎会容元鸷轻易撤军? 莫说远在一千多里远的敦煌镇,便是近在数百里的酒泉郡,元鸷也绝对撤不回去。 包括自己与崔光也已被李承志视为囊中之物,此次之所以将他二人送至元鸷营中,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罢了。 甚至李承志已然算定,但一照面,崔光必会劝元鸷撤兵。而元鸷予李承志麾下听令近有一载,李承志对其心性知之甚详,十有八九料定元鸷定不会如崔光所愿。 如此一来,便可使将帅不和,对付起来更是轻松…… 但他身份有些尴尬,莫说元鸷,就是崔光也不敢尽信于他,是以与其惹人猜疑,倒不如置身事外,做壁上观。 这般思量,魏子建便绝了想要点一点元鸷,并劝一劝崔光的心思,索性闭口不言,慢斯条理的喝起了酒来。 见崔光与魏子建一个装疯,一个卖傻,元鸷心中又犯起了疑:莫不是自己猜错了? 也怪崔光太急,自己都还未来得及问他为何到了西海,又为何在李承志营中,更是被其恭送至此,他就靳令自己撤军? 便是上使,也不该这般跋扈吧? 罢了,若是玩心眼,十个自己绑一起也敌不过睡着的崔光,与其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倒不如套问套问其心腹与扈从。 说干就干,元鸷当即起身就往外走,也未予崔光、魏子建多费半句口舌。 好笑的是,崔光与魏子建就如看戏一般,同样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出帐。 直到人走的没了影,崔光才悠悠一叹:“李承志将你我送称予元鸷,就只为使我与元鸷不合?” 原来你也知道? 魏子建悠悠一叹:“还能为何?无非便是借你我之口,乱元鸷军心!” “元鸷的军心何需你我来乱?只需两军打过一场,就如烈阳与霜,立见高下!” 崔光捋着胡须,目露疑色:“老夫总觉得你那爱婿没安好心……” 正文 第六零八章 喜报 今年的河西相对暖热,自入冬后一月有余,合黎山下也才只见了一场小雪。 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是不争的事实,弱水河边浅处已然开始结冰,用人工在河中取水自然也是一日难过一日。 再者因温度渐低,冻层渐厚,无论是烧炼、采矿的效率也日益低下,所以大部分的工厂都已进入停工的状态。 但被暂遣回家的青壮、妇、老却并未闲下来。 自立冬之后,李承志便开始着手迁徙民户,往就近的表是、临泽两县安置。 这是怕冬日湿冷,地窝也罢,薄帐也罢,于严冬时御寒的效果并不是很好,怕引起大范围内的伤寒。 不要以为只是一场流行性感冒,挺一挺就过去了。在这个缺衣少药的年代,成人还好说,但对婴幼儿却极其致命,不然古代的夭折率怎么会那么高? 这也是李承志予开春之后方至西海后就定下的策略,本来准备“偷偷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可惜想的太美。 不论是朝廷遣使安抚,还是元鸷与罗鉴猝然出兵,都使李承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计策化为泡影。 是以还有何遮掩的必要? 李承志索性因势利导,顺水推舟,光明正大的下发告示,动员无屋舍可居的民户先行搬迁。 更何况,还如“瞌睡刚来就有人送枕头”一般,有了完美的借口。谁来质问,李承志都有不得不迁的理由:元鸷都已打到了居延湖畔,罗鉴更是尽起十万大军,欲置西海十数万军民予死地而后快,我只能率民撤入县城之中暂避兵祸。是以此举实是被逼无奈,而非鸠占雀巢…… 正因如此,他才不愿见崔光,更是连魏子建都不见,就是想造成即定事实。 只要占了,再想退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予月余前就着手准备,李承志先遣兵卒打前战,运去了柴草,粮食等必须之物,而后逐渐步员民户。近些的先一步启程,远些的则先至镇夷稍做停歇,正好可补充些人吃马嚼的粮草、防御风寒的草药。 再者表是与临泽都离镇夷不远,也就六七十里,提前将车装好,次日一早启程,最多至日落之时就到。 只要一入城,就有军将与兵卒分发驱寒的热汤并吃食,屋舍也早已按户分好,甚至连柴草也一并分予各户,是以进门之后铺开毡、被就能住人,可谓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也就堪堪月余,民户就迁走了近半。剩余的七万余户大都是牧户,人可迁,但牛羊却不好迁,是以暂时搁置。 另有一小部分则是有屋舍可居,没搬的必要。 如此,还未至冬至,李承志就先一步解决了御冬的难题…… …… 日头倒是很大,但依旧抵不住来自西北的寒风,屋檐被吹的呜呜作响。 堂外寒风嗖嗖,室内却热火朝天。文武各分两班,于房内署列各项物资,清点各项盈余。 这是李承志两日前才下的令,命各部年终总结、盘点,计划来年需要施行的军政两策,并预算诸项支出。 乍一看,好似已有了些门下省、尚书省的雏形,但李承志心知肚明:这就是个草台班子。 而如果不做,那就连草台班子都不如。如今至少迈出了第一步。 所以他才求贤若渴,下定决心要将崔光留在西海。 包括元鸷与魏子建也一样,李承志就从来没准备放过。这二人皆在地州任过刺史,元鸷胜在军伍,政务要差一些。但魏子建可是后史留名的人物。 当然,也有可能是如今才只十岁出头的小舅子修史时,稍稍将他老子的功绩夸大了些。但能被孝文称赞,能被素来眼高一等的元恪认可,这位老丈人自然有过人之处。 但那也只能是之后再论,如今也就只能由张敬之辛苦些,先支撑一段时间。 不是一般的累,张敬之每日睡觉加上吃饭的时间,绝超不过四个时辰,若非李承志强令,他甚至计划直接宿在衙堂之中。 但他乐在其中。 只因但凡眼瞎、心瞎之辈,就知如今被李承志各种嫌弃的这个草台班子,日后会有何种意义…… 太阳已经落山,各房中早已起了灯。李承志放下炭笔,伸了伸懒腰。 李聪适时的敲了敲门,低声提醒道:“郎君,该用晚食了!” 李承志沉吟道:“罢了,今日就不在衙中用饭了,稍后回府吧!” 也不只张敬之一个人累,李承志同样忙的脚不沾地。算算时日,他已有七八日未着过家。 魏瑜还好,一日中最少要来寻他一次,但高文君与张京墨已然怀胎数月,哪敢轻易出府? 指点着李聪与李孝先将各样文书整理存档,李承志便先一不起身,出了衙堂。 主殿在四楼,这一层专为他一人所设,楼下则是文武两堂,二楼则是诸部的临时衙房。 寻常之时,诸部首脑皆在镇城之外的衙中理事,只有逢要务或是紧要之时,各部主事才会率一二亲信聚于镇城之中。 就如眼下,已近年节,又恰缝外敌来犯,是以衙中多了不少人。 下楼之时,各衙也已相继下值,凡主事、佐官见他皆是恭声问候。 李承志笑语连连,或是道声辛苦,或是关心两句,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 刚至三楼,李承志下意识的顿足,往中堂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但堂门紧闭,显然是张敬之又忙的忘了时间。 他稍一沉吟,暗叹一声,往中堂走去。 身为主上,臣下如此卖命,他自然是乐见其成,也能理解张敬之的用意。但人力终有穷尽,更何况张敬之与李始良已然四十有二,予这个时代而言已近暮年,身体早已不复往日。 若是累趴下,李承志再到哪里去寻他即能信的过,经验和能力还如此强的能臣? 心中暗忖,他挥了两下手,示意门口的卫兵莫要声张,而后推开了堂门。 果不其然,张敬之正坐于案后奋笔疾书,李始良并几位诸部正副主事也依旧忙的不停。 察觉有人推门而入,有人本能的呼了一声“国公!” 众人齐齐一愣,而后连忙起身问候。称呼五花八门,凡李氏仆臣皆称“郎君”,其余人等则称“国公”或是“将军”! 李承志笑着回应,又渡进堂中,温声道:“方才母亲遣人来问,称我已数日未曾归家,委实不该。我便想既能早些下值,正好予伯父,外舅小酌几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难道还有不应之理? 张敬之一看便知,小酌是假,李承志来催他下衙才是真。 “国公相邀,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张敬之恭恭敬敬的拱手道谢,又朝众官吏道:“既如此,便散了吧!” 众人齐声应诺,与李承志做揖道别,不多时,堂中就只余他三人。。 李承志朗声一笑:“看看,个个脚下生风,一眨眼便走了个干净,可见归心之切,以后可莫要再逾时了……” 二人恭声应着,自也是心知肚明:并非众吏归家心切,而是看出李承志与他二人有事要议,故尔才走的如此之快。 李承志也并非玩笑,而是在借机点拔二人。 自有亲信与佐吏收拾,二人当即便随李承志出了衙堂。 李承志又给李聪交待道:“你先一步回府,令厨厮置口暖锅,暖两坛水酒,我与伯父、外舅稍后就到。” 李聪领命而去,李承志又邀着二人:“正好顺路,我至军部将达奚也一道唤来,也好尽兴些……” “同去便是!” 张敬之顺口应着,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问道,“一时琐务,也未顾上过问:甄别镇军细作之事,如今如何了?” 不说还好,一提这一茬,李承志就阵阵后怕,如此冷的天,额头竟隐隐见汗。 好个罗鉴,将计就计之计用的炉火炖青,李承志险此就被将了一军:那先期归随于西海的万余溃军中,近有五千皆为罗鉴中军,而非普通镇军。 用意自然是浑水摸鱼,待罗鉴率军进犯西海之时,便会猝然起事,里应外合。 好在李承志够谨慎,先是入境之前,就令李时予居延湖畔就地缴械,而后打乱重编。 然后又令李显近似劳改一般强制改造数月,更是阴差阳错的请达奚为主事,再以怀柔之策攻心。 特别是这最后一步,就如神来之笔:达奚上任还不足十日,竟就有镇军旧将来套他口风,称可为达奚臂助,但凡他一声令下,这万余丁壮无敢不从。 达奚性情敦厚,但却不是傻子:在李承志的诸般分化手段之下,更由李显这个一根筋强行镇压数月,这万余镇丁还何来的万众一心?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了一跳:拢共一万两千民壮,镇军溃兵就有九千余,而其中足六成,竟皆出自武川都督府? 哪有这么巧的事? 再一细查,自然水落石出:虽普通士卒皆不知情,但授罗鉴密令,潜于民中的副将、军主、旅主、队主等足达百余位。 只要时机一到,就可互相串联,蛊惑兵卒,乃至是归附不久的民壮共同起事。 所以多亏了达奚,堪称大功一件。李承志知恩图报,迁达奚为军部副主事,彻查此事…… 李承志徐徐吐了一口气:“已近尾声,不日就会诛除首恶,再将兵卒重新编营……” 那就好! 张敬之和李始贤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如今西海正值风雨漂摇之际,能多一个兵,就等于多一份自保的力量,所以这二人才如此慎重。 其余不论,这五千可是罗鉴的帐下中军,皆是百战精兵。只比战力,比秦梁二州归附而来的降卒不知强了几倍。 若是不持火器,便是白甲旧部也不一定敢言胜之。若能将其收服,自然是如虎添翼。 当然,短时间内肯定是不敢重用的,这些兵卒皆为精挑细选的屯户子弟,且平时待遇优厚,家人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可谓授罗鉴之恩,也其归附感不低。 但若是败了罗鉴,或将其降服,自然也就不成问题,稍加操训,便是强军一卫…… 李始良又道:“依我之见,趁冬日农闲之时,不如再征些丁卒,细心操训两三月,便是不能上场杀敌,但至少也能充为后军,运送粮草,筑挖壕寨……” 征兵? 李承志沉吟少许,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若是将这一万镇军打乱编入各卫,西海之兵力便已逾五万之数。而加上新近收编的镇民,举民户也才堪堪十五万。 如此一算,基本三户中就有一丁为卒,几乎到了全民皆兵的程度。 而且这还是在西海无田可耕,且余粮不少的前提下。 但如今已令近半民户迁至表是、临泽两县,举两县少些也能屯田数万顷,待开春后定然要垦田、复耕。而且还要迁至少三成的牧户往山丹马场,是以莫说征兵,估计足四成兵卒可能要解甲归田。 而李始良如此担忧,也是基于对火器认知不足,依旧还停留在“打仗先论兵力多寡”的基础上。认为李松与李亮再是擅战,怕是也难敌元鸷与罗鉴的十余万大军。 但李承志却有信心:罗鉴不好说,但吃掉元鸷绝无问题,到时就是此消彼长,至少也能降俘上万兵力。 若是运气再好一些,李亮与李丰再能大败罗鉴,怕是还能在一万的基础上翻个好几倍。 而到那时,以朝延如今捉襟见肘的局面,便是意欲西征,怕也是有心无力。而再退一步,便是高肇已生降意,欲归附朝廷,朝延也打算彻底不要脸,欲与柔然或南梁媾和,再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李承志估计,只要捱过今冬,败了罗鉴与元鸷,至少明年再不会有战事,是以并不需急于予眼下征丁。 不过他不好解释:毕竟予李始良而言,以以区区三万余兵力胜罗鉴与元鸷十数万大军,委实过于惊骇。 思量间,他正准备敷衍两句,突听身后一声急呼:“国公,喜报……” 正文 第六零九章 惊天霹雳 汉书云:冬至阳气起,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 也不只是百官休朝,包括边塞闭关,商旅停业,乃至军队都要停止操训,更或是双方暂后休战,令兵卒歇息一日。 如今的边墙之下就是如此。 两日前,两方就似约定好的一般,不待日落,回寨的回寨,下墙的下墙,而后不约而同的挂出了免战旗。 也不算奇怪,毕竟天寒地冬,哈一口气都能在胡须上凝一层白霜,何况要拄着刀箭,拉紧弓弦在野地里或是城墙上站足五六个时辰? 只要能找到个合理且合适的借口,敌我双方就会极有默契的做出这种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 …… 寨外寒风刺骨,帐内却温暖如春。 一座偌大的石炕盘于帐中,就似一座高台。专有四个兵卒守着炕洞填柴,将石板烧的滚烫如火。 鼻间萦绕着一股皮毛烧焦的味道,奚康生只觉臊热无比,先是脱了外衫,而后又将中衣也脱了个干净,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 不过却是白毛。 李韶目露奇异:“尚书竟也老了,但白的却是胡须?” “放屁?” 奚康生翻了翻眼皮,“本官这是天生异象,生来便是如此……若是老夫记性不差,你比我还年长十二载,岂不更老?” 可不就是如此? 翻过今冬,自己便是甲子之寿,若未在外领军,想必已在府中操办大寿了。 看他萧索惆怅,奚康生又黯然一叹:“你也莫要怪我,请奏撤军的奏呈已连上了十数封,但太后只是不准,老夫徒之奈何?”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但奚康生却不避左右,堂而皇之的说出口,可见怨念之深? 李韶只是笑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官怎敢抱怨?” 还说没抱怨? 只是“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这两句,便知李韶对太后与朝中诸公有多恼怒? 这句话可是有出处的:时李承志平定沃野,覆灭杜仑,大败南梁与吐谷浑十万联军,堪称不世之奇功。但受高肇构隐,又被元英、元澄猜忌,是以不但未赏,反而被百般欺压。 李承志当时便是以这一句回应太后与诸公。 而至高肇起事,谁奸谁忠水落之出之时,这两句更是甚嚣尘上,凡落罪之官无不以此自嘲,暗讽朝廷不公。 也确实不公。 请旨往关中征兵之时,凡关中世家所求,朝廷无不是满口答应:出兵之粮草、甲胄皆由朝廷负担,关中只需出人即可。 但眼见岁首将近,朝廷莫说兑现承诺,连这数万兵卒的口粮都快供应不上了。就连御寒的冬衣都是李韶去信,求各州郡一一凑出来的。 更有其者:予上月之时,朝廷又遣杨钧为使入关,再次征兵、筹粮,依旧又是那套说辞。 关中世家就算是一群猪,也不可能同样的当上两次,杨钧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爷爷怎就想不通:这些年虽说不是处处都风调雨顺,但举国数十州,足八成州郡都是丰年多过荒年,就如关中:民户达二百万之众,每户租调只是粟米一项,每年就足二十石,二百万户便是四千万石…… 便是支应各项开支,一年也足余六七百万石……这般多的粮积于常平仓不用,却要丢人现眼,问世家借粮?你且予我论一论,这是何道理?” “尚书都不得其解,下官能从何处理会?” 李韶敷衍了一句,又端起酒盏呷了一口。 奚康生真不知道粮去了何处? 放屁! 当他两任关中镇守是摆设不成? 且奚康生迁任洛京堪堪年余,关中亲信依旧残余不少,不敢说但有风吹吹草动但就能了如指掌,但运粮、调粮数百万石这般大的动静,怎可能瞒过他的耳目? 不过是在套自己的话罢了…… 之前就不说了,只因历年来六镇所需皆由关中供应,且这三年来北镇、关中、北地等接连征战,又借调了不少,是以各州便是有些许存粮,也算不得多。 但自夏时,六镇便战乱不休,北地更是已陷入敌手,自然不需从关中支粮,是以今年的秋税应该尽皆积于各州、郡仓中。 便如奚康生所言,只关中一年赋税所余就有六七百万石,莫说只是李韶麾下这五万余关中兵卒,便是合邢峦、崔延伯共十五万兵马,吃嚼十年也绰绰有余。 但现实却是,若非奚康生攻下金明,缴获颇丰,兵卒的口粮都快要断顿了。 更奇怪的是,刚至秋后,朝廷便令关中各州上缴了今年的赋税,并连夜征召民夫,送入洛京。 为何要送入洛京,而不是北地大营? 任奚康生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朝廷此举的用意所在,总不会是逼着这十五万大军阵前倒戈,就地造反吧? 他想不通,李韶更想不通。 不过二人隐约都有一丝直觉:十之八九和李承志有关,奚康生的目的自然也是这个。 但摆明李韶不愿深谈,奚康生也不好硬逼他,只能冷哼一声:“你想置身事外,也能置得了才行?” “尚书此言差矣!” 李韶一点都不慌,“难不成,朝廷还敢令我领军西征不成?” 你想的倒美,万一你临阵倒戈,投了那小贼怎么办? 奚康生双眼一瞪,将碗往前一递,磕了磕李韶的酒盏:“你做梦去吧!” 李韶也不以为意,陪着他喝了一盏。 酒刚入口,帐然一声轻唤:“尚书、都督,西海急报!” 李韶都懵住了:“哪里?” 亲信看了一眼身后的信使,见他连连点头,才又秉了一声:“秉都督,是西海!” “噗”的一声,奚康生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这要不是李韶中帐,他早跳下石炕,将那亲信提进帐喝问了。 是人都知,如今西海已为李氏所占,何来的急报? 更有甚者,六镇也罢,北地也罢,已尽陷高肇之手,这急报又是如何冲过重重封锁,送到边墙以南的? 二人对视一眼,李韶沉声喝道:“呈上来!” 亲信忙应一声,将那信使扶进了帐。 应是连日骑马与野外狂奔,信使脸上尽是冻疮,两腿直打颤,战都站不稳,只能瘫坐在地上。 再看那双手,一道道的裂口纵横交错,仿佛被割了十数刀。 不耐他颤颤巍巍的取信,奚康生一声冷喝:“帮他呈上来!” 亲信连忙伸手往信使怀中一掏,摸出两只皮封,快步送给了李韶。 李韶半点都没含糊,转手就递给了奚康生。 也难为他了,那般急的性子竟未急着拆封,而是耐心的辩认了一阵。 凡数百里加急,必以印戳封上火漆,且各州、各郡并各军皆有不同。是以稍一辩认,奚康生便知这两封急报出自何处。 其一为武川镇将、都督武川、怀朔、沃野三镇诸军事罗鉴,其二为西凉州刺史、敦煌镇将元鸷。 诡异的是,为何这几乎不相干的两人,急报却是由同一信使送来? 奚康生下意识的惊呼出口:“于三月前,罗鉴已大败于武川,而后生死不知,为何如今又跑去了西海?” 也不待李韶回应,他便拆开了信封,只是几眼,一双眼睛便瞪的有如铜铃,恨不得从眼眶中蹦出来,粘到那信纸上。 脸色急剧变幻,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仿佛演戏法一样。 委实耐不得他一惊一乍,李韶稍一侧目,扫了几眼。 而后,也如冻住了一样,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半月前,李承志先败元鸷,后败罗鉴,歼敦煌镇军、武川镇军逾四万之众,俘民近十万户…… 互此时,哪还顾得是矜持不矜持,奚康生将信往案上一拍,赤脚跳下火炕,将那信使提溜了起来,厉声吼道:“你受何人所派?” 帐中很是暖热,信使稍缓过了一些,颤声回道:“回……尚书,卑职乃是元鸷将军帐下亲卫幢帅……半月前,将军力不能支,败于西海李松予居延湖畔,将军重伤之际,遣卑职急报于大碛之罗都督…… 但未近大碛,便遇仓遑北逃之溃军……之后得见罗都督,才知罗都督也于十日前败于西海李亮之手……” “放屁!” 奚康生一声暴吼,提着信使的领子一阵猛晃:“即是自大碛而来,你又是如何经过已驻兵沃野的长孙道,又是如何经过已陷入高氏之手的夏州?难道那数十万逆贼皆是死人,还是你长了翅膀飞过来的?” “尚书明鉴……” 信使急声回道,“卑职辞别罗都督之时,曾授予卑职手书一封,便是靠此手书,卑职不但见过长孙道,更是受高太……嗯高肇相召,便因如此,不但一路畅行无阻,更是每行约三百里,必有专人等候,为卑职备以好马、吃食…… 且卑职另有明证:除元将军与罗都督之急报外,另有崔尚书呈予朝廷之奏章,就在卑职靴中,可请尚书验之……” 就如迎面挨了一拳,奚康生突的一愣。 朝廷遣崔光为使,魏子建为副,赴西海招抚之事,就只太后与诸辅知道,连李韶、邢峦、崔延伯等领军大将都还被蒙在鼓里,高肇能从何处得知? 是以这信使也罢,急报也罢,绝非高肇假扮,而是真的来自西海…… “尚书……尚书?” 李韶一声轻唤,奚康生突的一个激灵,忙往信使靴中一摸。 只看笔迹,应为崔光亲笔手书:朝廷遣崔光与魏子建为使,赴西海招抚李承志,偏偏阴差阳错,恰逢罗鉴与元鸷兵合一处,图谋西海? 是以不但招抚之计功亏一篑,更使李承志实力大增…… 实力大增? 再抄起罗鉴那一封仔细一看,任奚康生久经阵战,依旧被骇的心惊胆战。 败于李承志之手的何止是五万? 而是足足十一万大军……罗鉴八万,元鸷三万! 西海歼敌才只四万,还剩足足七万余溃兵,疲于奔命与居延湖畔与大碛。而如今正值天寒地冻,溃兵即无糊口之粮,更无御寒之帐,李承志只需稍稍施以善意,这七万余溃兵岂有不降之理? 更何况,还有足足十万余民户…… 罗鉴这狗贼还大言不惭:因形势所迫,更被逼无奈才行此下策,终铸大祸…… 被逼你大母? 即知李承志之害更甚于高肇,你焉敢孤军西进,更领民十万户,近如资敌? 这也就罢了,手握足八万大军,他为何能败的如此之快? 而据他信中所言,那李亮拢共兵力还不到三万,却在前后短短八九日内连战连捷,终至罗鉴大溃! 便是站着不动,杀也要杀上近月吧? 再一细看,奚康生瞳孔一缩:罗鉴屡次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字眼:火炮! 声若惊雷,利如巨镰,小炮每响一声,铁丸便似如煌雨,可射两百丈之远。所至之处,草木不存,连分许厚的铁甲都可击穿。 大炮更可达五百丈之远,只十数炮,就可将山崖夷为平地。 而这样的火炮,只李亮一军,便配有千余座…… 看到这里,奚康生的手止不住的一抖。 李承志那天雷可穿铁甲,可炸山崩崖,他自是听闻过。便从未听过,竟能予瞬息之前击发数百丈之外? 若如此,这天下还有何人是李承志之敌手? 再看李韶,好似已经吓的丢了魂一样,呆呆傻傻的看着他。 许久之后,才知他喃喃说道:“两军甫一接战,元鸷尚在阵中坐镇施令,突听一声雷响,他所处那望楼便断为两截…… 望楼并元鸷,还有其仪仗轰然倒塌,元鸷被压在楼下,当即就断了一条腿……而后千炮齐发,只是瞬息间,麾下便一败涂地……” 瞬息间? 呵呵,瞬息间…… 奚康生很想冷笑一声,但嘴角就像铁铸的一样。 这是天要亡我大魏,竟降下如此妖孽? 幸好老夫有先见之明…… “八百里加急,报予朝廷吧!” 奚康生忍着惊骇,颤声说道,“至于这急报是真是假,你我莫要置喙,只需如实秉之,自有太后与诸公明断……” 李韶连连点头,心中却想:予朝廷而言,这与惊天霹雳何异? 正文 第六一零章 天大的黑锅 才只短短几年,高英却似老了十几岁,鬓间竟隐约露出几缕白丝。 而细细算来,她如今不过二十有六。 皇帝元亶已然十岁,与其父元怿极为肖似,生的很是俊美,坐于堂上,已颇有几分威仪。 已经年关,再有半月就是岁首,若是往年,太常已然着手筹备大祭,长秋寺与少府已开始着手操办元旦大宴,太府也已开着准备太后与陛下予宴后赐于群臣的赏赐。 本该其乐融融,如今却是愁云惨淡。 方至卯时,凡五品以上是京官正欲起身上朝,突听端钟大作,足足响了六记,群臣便知,不为外敌来犯,便是州郡有失。 就如三月前,武川、沃野相继沦陷,端钟于十日之内便连响了两回。 再往前推,于仲春之时,柔玄镇将长孙道反叛,东三镇相继附逆,端钟也是隔上十数日便响一次。 再再往前,诸如高肇反叛,北地之夏、肆、恒、朔、定等州相继陷与敌手,端钟更是响个不停,约摸不过十日,便能听到钟声如雷。 是以往年之时但听钟响,京官也罢,京民也罢,不无毛骨悚然,惊骇不已。但如今,竟然有几分习惯了? 好在元澄手腕颇高,将金明之胜喧染的奇之又奇,壮之又壮,好似不过三五月,高氏逆贼就能尽皆授首予奚康生之手,是以朝局也罢,民生也罢,尚算安定。 愚钝之人只当是疥癣之疾,不足为俱。但敏思之中大都有一丝直觉:莫不是大厦将倾? 但无论如何,端钟一响,但是三更半夜,朝官也必入宫议事。好在今日响的巧,已然近至天明,至少少了几分起床气。 等众臣马不停蹄的赶到太极殿,太后、陛下、并元澄等诸位在京的辅臣已齐聚殿中。 再看各人脸色,或阴沉、或踌躇,或怅然,或失魂落魄。 见元澄都是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众臣便知,今日端钟之讯,绝不只失一州一地之祸。 太后更是花容失色,敷了粉的脸上隐隐透着一丝青气,映于灯烛之下,竟似有些狰狞。 也就只有小皇帝懵懂不知,小脸上故作镇定,眼神中却透着好奇。但慑于高英之威,却又不敢左顾右盼,只是紧着进殿的群臣打量。 怕触了霉头,众人皆是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响,连落步时都踮着脚尖。 约两刻后,已至辰时,听朝钟一响,秦松便令黄门闭了殿门。 透过将要闭合的门缝,看着数位同僚跪于阶下,即不敢哭,也不敢闹,只是跪在地上咚咚的磕着头,殿中诸臣大都生出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往常若是逾时,至多也就挨顿训斥。但看今日之情形,怕是要有人倒霉了…… “有事奏秉!” 力士将军一声清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竟在偌大的殿中撞出了几轮回音。 若是往常,自然正常秉奏,但今日却如见了鬼,众臣无不愕然,直愣愣的盯着坐于堂上的高英与幼帝。 那端钟,难不成白响了? 孝文遗诏,凡逆臣做乱、地州有失、外敌来犯,必诏告朝臣,共商对策,是以才有了“响六记端钟”的旧例。 而但凡钟响,无论何时,朝臣必至宫中,而后由主书郎或辩章郎宣读邸报,予群臣解释端钟为何猝响。 但今日,却直接将这一步骤省掉了? 要么是太后听的太多,不厌其烦,更怕噩耗接连不止,乱了朝局与民心,是以决定改了这道祖制。 要么就是,此次应为大祸,大到太后不敢予朝臣知道的地步。 但北地五州、六镇相继叛乱,附于高氏的讯息都不曾隐瞒过,如今祸事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众臣心思各异,暗暗猜忖,又听力士喝道:“有事秉奏,无事退朝!” 果然? 若是太后欲改祖制,便是不会一言而决,至少也该在今日提说一两句,而不会如此急的罢朝。 这分明已是焦燥不耐,急与元澄等人商量对策…… 这个时候,自然是没有人敢不识趣,便是有重事要事,非秉不可,也只是将奏章递予秦松,请他代呈。 如此这般,不大的功夫,近百朝臣就走了个干净。殿中就只余四位辅臣,分别是元澄、元诠、刘芳、游肇。 另外四位,奚康生与邢峦皆在北地领军,元怿被高肇所俘,崔光却又被李承志所俘。 再加刘芳与游肇从无领军之经验,是以只理民务,军事大都由元澄与元诠把持。 而今日之事只因干系太大,怕落人口实,才将他二人留了下来。 高英依旧脸色铁青,也不知是怕,还是恨,足足离着两三丈,元澄竟听到了隐隐的咬牙之声。 几息之后,又听她猛叹一声,嘶声问道:“事已至此,诸卿可有良策?” 元澄与元诠默然不语,看了看太后面前案几上的急报。 其实这份奏报予昨夜子时就进了宫,高英看过后惊疑不定,便以已然夜深,不可惊挠百姓为由,硬生生的拖到了五更,才唤来了四辅。 得知内情,四辅骇然失色,先未商量对策,却先劝着高英尽鸣钟。 纸包不住火,迟早都有败露的一日,与其猝然一日泄露,害的群臣失色,继而导致朝局不稳,不如循序渐进,慢慢道出。 是以才有了方才只敲钟,却未宣读何事的这一幕…… 还能有何良策? 游肇与刘芳对视一眼,黯然一叹。 他日之因,今日之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自陈仓大胜后归京,那近一年,李承志受尽冤屈。便是一向韬光养晦的刘芳都看不下去了,屡次秘谏太后。 崔光与游肇更是据理力争,时不时就与元英吵的脸红脖子粗。 然而高英终究只是一介妇人,尽居深宫,又能有多少明辩是非的能力? 前有元英、元澄数朝元老,元氏亲王以权衡之名,行压迫之实,后有高肇暗进谗言,终是逼得一代能臣假死循之。 至于李承志早有不臣之心,简直是笑话。 若是他早有贰念,焉能冒着暴露的风险,尽遣李氏部曲解沃野之威? 若是那时元英、元澄莫要猜忌予他,朝廷也大方些,授以实爵,十有八九能使其彻底归心。 可惜,事与愿违…… 刘芳与游肇一个掌太常,一个掌太府,且对兵事知之甚少,也很少插手,故而索性闭口不言。 元澄与元诠则是暗暗惊骇,左右为难。 惊骇的是才只一年,李承志为何就能长成庞然大物,竟能与月余之间大破罗鉴与元鸷十万余大军? 如今更是此消彼长,其害更甚于高肇。若不将其诛除于弱小之时,而任其成长,必然致灭顶之灾。 而偏偏朝廷恰至前力不足,后力不继之时? 办法倒不是没有,无非就是驱虎吞狼。 就如高肇,他既然能与罗鉴合谋,定是已知李承志必为大患,更甚于朝廷。如今又闻此噩耗,焉能不知若依旧与朝廷征战不止,不论谁胜谁败,最后只会便宜李承志? 是以才会予信使行予便利,将罗鉴与元鸷之急报尽快送予奚康生,并秉至京中。 其实不言而喻。 这倒好办:便是不能将其招降,至少可施以缓兵之计。再后再诏令奚康生挥师西进,征伐西海。 但问题是,有罗鉴与元鸷前车之鉴,奚康生这十五万大军,不一定就是李承志的敌手。 所以,元澄与元诠才会为难:若想一劳永谗,就只有行“驱虎吞狼”之计。 这虎不为南梁,便为吐谷浑,甚至还要加上柔然。吞的自然是李承志这头狼。 但吞了狼,虎若是不走又该如何是好? 更何况,与世仇媾和,非心坚志毅之辈不可为,其余不论,只是世人之唾弃,身后之骂声,就非一般人能承受得了。 而向太后建言也罢,出使敌国借兵也罢,非元澄与元诠不可为。 不说别人有没有这个资格,够不够份量背这口天一般大的黑锅,便是他二人把持军权,不令崔光、刘芳、游肇等人染指的过往,那二人除非比猪还蠢,才会替他们分忧。 元澄尚可,只因与高英不止一次商议过此事,是以早有决断。但元诠却了肠子都要悔青了。 早知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当初哪怕拼着太后降罪,也要坚辞不授这辅臣并太尉之职…… 几人心思各异,皆是沉默不语,高英的脸色也越发阴沉,心中更是又悔又恨。 曾几何时,她想过会与李承志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时也,命也…… 高英猛一咬牙,冷冷一哼。元澄等人皆是如梦初醒,悚然一惊。 “刘卿,代孤列诏!” 刘芳忙躬下腰:“臣遵旨!” 秦松极有眼色,手脚麻利的送上了笔墨纸砚。 “令任城王为史,御史中尉郦道元为副,出使夏州,招抚高氏:若能拔乱反正,弃暗投明,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可赐高肇为夏国公,世袭罔替……以下附逆之臣皆官复原职,另赐候、伯不等……” 稍一顿,高英又道:“再列一诏,赐李承志为凉王,世袭罔替,另赐免死铁契,子孙非叛逆之罪可免十死,与国同休……” 元诠猛的一愣,便是城府深如刘芳、游肇,依旧被惊的骇然色变。 造反还有封王的,这岂不是开了王朝之先河? 前者也就罢了,待李承志这封诏书一下,争先效仿者定然如过江之鲫,源源不绝。这天下怕是再难有安宁之日。 也就只有元澄知悉一二,并不见慌,就是脸色灰暗。 停了几息,高英又神经质般的笑了一声:“予高肇宣旨之时,将另一封诏书也一并宣读予他,如何抉择,让他自行思量……若是他依旧不应,不靳令逆军缴械,便令奚康生尽起全军,便是国灭,也定要使高氏鸡犬不留……” 殿中就只四位辅臣,却齐齐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优容高肇,分明是逼的他不得不降。 再看高英,脸上的狰狞之色就如实质,恨不得啖高肇之肉,饮高肇之血。可见对其有多恨?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足为奇。 若非高肇兴风做浪,暗中煽风点火,焉能元澄与元英对李承志那般猜忌? 若非屡进谗言,高英更不可能明知他为臂助,却不但不重用,反非百般排挤? 更是因为高肇意欲斩草除根,布下天罗地网欲取李承志性命,才使他假死遁之河西。 不然李承志早去了平州上任…… 这一切,全是因高肇而起,高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高肇定然也能料到此节,那他降是不降? 几人暗忖,八成是不得不降。 高英虽恨他入骨,但毕竟姓高,至多也就是取他性命,而且必然要在平定李承志之后才能付诸于行动,且不能明目张胆,不然便是言而无信。 如此一来,至少高氏子弟信命无忧,香火无虞。 但高肇已将李承志得罪到了骨子里,只是屡次将李承志置于死地而言,以其睚眦必报的性情,李承志但凡一朝得势,高氏定然鸡犬不留。 只此一点,高肇便是猜到高英这是“一桃杀两士”之计,也必然会慎之又慎。 更何况,还有另外一道赐予李承志的圣旨:封为异姓王,免其子孙十死,李承志万一心动了呢? 真到那时,高肇便是愿降,也怕是没机会了。只因李承志只要归降,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高氏…… 这是阳谋,即便高肇明知是计,迫于无奈,也只能甘愿入彀。 不然他何需于罗鉴暗中媾和,祸水西引,也不更可能一反常态,呵如珍宝一般将罗鉴与元鸷的急报护送至李韶的大营…… 心中思量,元诠终觉有些不妥,壮着胆子问道:“微臣斗胆,请太后始罪:若是高肇弃暗投明,那李承志又该如何?” “李承志?” 高英神经质一般的笑了一声,“便是封他为亲王,他也不会降的……” 元诠稍一思量,恍然大悟:若是李承志原受朝廷招抚,就绝不会予此战中胜的如此干净利落。 至少也该是边打边谈…… 正文 第六一一章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孤赐你旌节、金令,允你便宜行事……先予夏州宣旨,待见过高肇,无论他降与不降,你即刻南下,先至关中。到时可遣泾州别驾杨舒为使,出使西海……” 稍稍一顿,高英猛的一咬牙:“若李承志不应,或是杨舒亦如崔光、魏子建一般似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你便先抵吐谷浑,再由敦煌入柔然……若是蠕汗丑奴不允,你再入高车并高昌……” 便是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高英依旧残存着一丝幻想:万一李承志念二人之旧情,更或是不愿玉石俱焚呢? 但元澄早就绝了念想,反而一脸决然:“臣遵太后命!” 三月前遣崔光入凉,高英与元澄、元诠就商讨过无数次。若李承志原降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他不原降,那就只能出此下策。 予情理而言,元魏的拓跋氏,吐谷浑的慕容氏,包括柔然王室郁久闾等,皆出自鲜卑。便是拓跋氏逐步汉化,但比起南梁,元魏皇室与另外两家有天然的亲近感。 是以高英也罢,元澄与元诠也罢,都倾向于向胡族借兵。 至于借兵的筹码,则是自关中运来,之后又东拼西凑的千万余石粮,两千余万匹麻、绢等。除此外,还有万余副俱甲,并附经李承志改良的锻兵之术。 粮与甲也就罢了,关键是锻兵之术,予还未开化的柔然而言近如至宝。 朝廷此举与饮鸩止渴、授敌予柄无异,但已至如此局面,若是不借兵这天下必失,元魏必然灭国。若是向胡族借兵,至少还能苟延残喘一时三刻,是以高英与元澄都已顾不得了。 见元澄应下,高英又看向元诠:“安乐王!” 元诠微微一颤,连忙应道:“臣在!” “任澄王离京后,军政两务便由你暂代,若有不决之事,需即刻秉奏,万不可自做主张,或是有意懈怠……” “臣自当事无巨细,日日予太后秉呈!” “嗯!” 高英轻点了点头,“若高氏归附,北地与六镇安定之后,你就要着手将京中之粮、甲运往关中。等胡军入境,再迁你为监军,掌负与外军联络之务……” 元诠嘴里直发苦。 这是怕元澄一个人背不动这口锅,所以又拉自己也当做垫背的? 但形势不由人,元诠哪敢说半个“不”字? 他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很是恭敬的应下:“臣自当竭心尽力!” “如此最好!” 脸上仿佛戴了面具,高英不见半丝悲喜,又朝着元澄遥遥一福:“值此风雨飘摇,存亡继绝之际,万望王叔以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为重……” 若顾了江山社稷与祖宗基业,自然就不计较个人之得失。至于名节,更是连屁都不如。 太后,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元澄心如死灰,五味杂阵。有心回应一句,嗓子里却如塞了一块布,噎的他说不出半个字。 无意识的“唔”的一声,元澄重重的往下一拜。 “宜早不宜迟,尽快启程吧!” 高英硬是挤出了一丝笑,目送元澄与元诠离殿。待二人刚刚迈下台阶,殿外的黄门堪堪合上宫门,就如抽掉了所有的筋骨,高英如一滩泥一般的瘫在了大殿之上。 五官扭曲,似是挤做了一团。泪水仿佛泉涌,不停的往下流。嘴张的如同罐口,上颚的小舌一颤一颤,嗓中发出“呃呃”的怪响。 乍一看去,如疯似傻,狰狞如厉鬼一般。 小皇帝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尖叫,手忙脚乱的往后爬。 秦松就侍立在一侧,三步并做两步,忙将高英扶起:“太后……太后?” 连唤了三四声,高英殊无动静。秦松又急又怕,猛一咬牙,曲起大拇指掐向了高英的人中。 足足三四息,才听高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两只手如铁钳一般抓着秦松的双臂。 老太监感觉自己的两条胳膊仿佛要断了一样,偏偏还不敢呼痛,只能苦苦忍着。 他又低声唤道:“太后……太后?” 高英依旧如失魂一般,双眼紧紧盯着殿顶,嘶声哭喊道:“李承志,你为何要如此逼我?” ……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四野皑皑,浑然一色。正值午后,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的白光映的人眼难睁,也逾发的冷。 金明郡距夏州州城统万城还不到两百里,奚康生与崔延伯率军,足足将元澄送出了一百里以外。 再往前数里便是长城,已隐约能看到边墙的轮阔。而夏州的轻骑就在墙内游戈。 再要往前,就不是招抚,而是进逼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二位,请回吧!” 元澄双手抱拳,朝着奚康生与崔延伯深深一拜。也不等二人回礼,便踩着锦墩登上了大车。 郦道元也抱了抱拳,登上之后的一辆。又听一声“起驾”,数百甲骑护着仪仗,浩浩荡荡的往北行动。 当先一骑挚着圣节,其后一骑由挚使旗,之后才是五色旗、金瓜、宝顶。 而前前后后,只是车驾就有十八辆之多。若论规模格,已然是“天子小驾”的程度,可谓给足了元澄颜面。 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元澄定愿如先帝之时,被困了京中做了闲散宗室,也不愿要这一时半刻的风光。 二人坐在马上,目送元澄远去。也就走出了两三里,便有夏州甲骑迎了上来,稍一停顿,足两三千骑护在左右,进了燧城。 奚康生皱着眉头,狐疑道:“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两日相处,老夫总觉得首辅话里话外,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莫不是怕高肇恼羞成怒,鱼死网破?” 怎可能? “高肇老谋深算,狡诈如狐,素来谋定而后动。如今已知朝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焉敢孤注一掷?” 崔延伯捋着胡须沉吟道,“依下官之见,任城王所虑并非此事,应是另有所忧?” 那就是为劝降李承志发愁了。 也不只是元澄以为,但凡对其知之一二之辈,就如奚康生,又如李韶、杨舒,无不认定李承志必不会受朝廷招抚。 不然绝不会拒不于崔光、魏子建相见,却先将元鸷与罗鉴打了个落花流水。 而且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铢锱必究。元澄虽不似高肇、元英一般屡次置他与死地,但也为罪魁祸首之一,是以元澄此去便是无性命之忧,也必然会受些折辱…… 这么一想,好像就能说的通了! 奚康生暗暗一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只需谨遵朝延钧令:若是三日后还不见任澄王回返,便尽起大军,玉石俱焚……” 真要拼个鱼死网破? 崔延伯心中一凌,又抬头往四处看了看。 除了雪,还是雪,远处那道边墙,就如落在白幔上了一条爬虫。 如此三九寒冬,手都不敢往外伸,还如何布阵,如何攻城? 但起战事,冻死冻伤的绝对比战死的多上几倍。 太后与诸公莫不是疯了? 心中暗忖,见奚康生已然钻进了车里,崔延伯摇头一叹,往自己的仪驾走去。 …… “道镇兄,一年不见,别来无恙?” 高肇满脸堆笑,仿佛见了多年的老友,不是一般的热情。 元澄却满面肃然,只字不应。见高肇只是略略拱手,殊无敬意,他才冷声:“高首文,你即称此次起兵,只为清君侧,制奸臣,以还天下朗朗乾坤,那为何见节不拜?” 甫一上来就是下马威? 看元澄手指天子旌节,疾言厉色,高肇心中微微一沉,朗声一笑:“任城王莫急,便是要高肇跪拜,也该等见过圣旨,知道太后与陛下如何处置高某之后再看……” 意思就是其中但凡有一条不合高某心意,这君之礼,不论也罢。 看他昂首挺胸,满脸倨傲,似是有恃无恐的模样,元澄冷冷一笑。 已然死到临头,却不自知? 也罢,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元澄再一个字都懒的多说,随着高肇指引,入了统万城。 这里原是赫连氏的王宫,太武帝灭大夏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主体还在。之后略微修缮,便成了夏州州城。 进了衙堂,元澄一个字都不愿与高肇寒喧,甫一座定,便指着郦道元说道:“与此等奸贼,无需多费口舌,将那两道圣谕予他,只问他应是不应!”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如今朝廷势弱,更使高肇有了底气。 他脸猛的一沉:“既然不愿与高某多费口舌,任城王又何必不畏严寒远赴千里?倒不如一纸诏下,令奚尚书将我平了就是……” 元澄面无表情的说道:“不急,待你看过圣谕再论也不迟!” 说话之时,郦道元便从中书郎手中接过圣旨,也不宣读,只往前两步,摊在了高肇面前。 此举可谓是大不敬,但高肇心知肚明:元澄与郦道元看不起的并非圣旨,而是他高肇。 心中顿生无名怒火,但圣旨都已摊开,左右只是几眼的功夫,高肇又压下了火气。 只看第一道,高肇猛的一喜: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赐高肇为夏国公,世袭罔替。其下附逆之臣另赐候、伯等爵…… 但再看第二道,高肇双眼一突,便是他城府如山,也禁不住的浑身一颤。 他才只是国公,而李承志却直接封王,更赐铁契,与国同休? 而这只是其次,更令高肇惊骇的是:太后与诸公皆知他与李承志绝无和解的可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却为何如此行事? 借刀杀人,两桃三士? 高肇瞳孔猛的一缩,悠声问道:“此为何意?” “你以往自称算无遗策,能不解何意?” 元澄冷冷的看着他,“直说了吧,太后另有口谕:只许你思量三日,三日之后,北地五州、六镇等附逆皆须就地缴械,自负双手与城外投诚,到时自有奚尚书编整……而你高首文若想承国公之爵,需入京觐见,其余高氏子弟,并长孙道、源容等附逆之臣,则由郦少卿请天子圣旨,护往营、平、光、青等四州就封……” 高肇心中突的一跳。 自己但凡入京觐见,怕是终此一生,也再莫想走出京城半步。 原来这夏国公只是一介虚爵,就如陈仓之胜之后的李承志一般,既无官,也无职,谁都能上去踩一脚。 而这与囚禁何异? 触类旁推,难道高猛、高值等人所封之爵位,还能是实爵不成? 而其余高氏子弟并附逆之臣竟连入京面圣的机会都没有,需直接就封,且皆在营、平、光、青四州? 这四州皆为临海荒夷之地,只有罪官、败将才会迁此上任,就如钟离之败后的杨大眼。 便是杨大眼被发配至营州,至少还有官阶、军职,可领军,可治民,而高猛等人就封于此,却只有一介虚爵? 这就如给猪修了个猪圈,我只管喂食,你只管吃。但凡哪一日不想养了,一刀杀了便是…… 而且还是由郦道元护送就封? 呵呵呵! 郦道元是什么人? 若后朝修史,郦道元必为酷吏第一。可谓苛之又苛,人神共愤。 这般人物,根本无情面可言,但凡就封途中,或是予封地中被抓到一丝把柄,怕就是一刀两段,身首异处的下场…… 高肇越想越是心惊:高英为何如此阴毒,竟予高氏半点后路都不留? “岂有此理?” 高肇腾的一下站起身,怒声问道:“若我不应呢?” “若不应,就只能玉石俱焚……” 元澄慢悠悠的拢着袖子,“太后口谕:只等三日,若是高肇不应,便令奚康生尽起大军,便是国灭,也要使高氏鸡犬不留!”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高肇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明悟:这绝对是高英的原话,而且绝非恫吓之言? 不然不会如此狠绝…… 他又惊又怒,污言秽语都要了嘴边,却不敢骂出来。 二人名为叔侄,但二兄早逝,高英自小就养在高肇府中。是以高肇对其心性极为了解。 刁蛮任性,蛮横跋扈,行事阴绝,不留余地…… 这显然已将他这个叔父恨到了骨子里,已不念半丝血脉亲情。 何至于此? 正文 第六一二章 破局 “何至于此?” 元澄冷冷笑道,“高首文,你以为太后与我,并朝中诸公依旧如井底之蛙,耳目闭塞之辈,依旧未识破你之奸计与用心? 若非是你顺水推舟,乘间投隙,焉能使元怀、于忠对先帝日渐不满,终致猝然反叛? 而若非你装聋作哑,推波助澜,更不会使于忠掌宫禁之大权,继而使先帝遇害。也就不会有秦、梁二州之反叛,及南梁与吐谷浑十万大军图谋关中,更不会有柔然悍然出兵,以复仇之名进犯六镇。 而短短三年之间,接连这三场惊变,使我元魏国力大损,已不及先帝在时之五成…… 之后又是你暗进谗言,使太后对李承志渐行疏远,以致他独立不世之功,最终不但无赏,反被困于京中,倍受冷落。 而后还你挑拔离间,拔弄是非,使我与元英视李承志为浑水猛兽,屡次迫害于他,更险些使他横死于京中。如此日积月累,终是逼的他日渐与朝廷离心离德…… 致此,也还算不上狂澜难挽。若能让他平安就封于卢龙,以平州东临大海,北邻六镇,南接青州,背抵幽、定两州之势,李承志便是龙困浅滩,猛虎入笼。 偏偏又是你私心做祟,视李承志为心腹大患,予上党围杀予他,却手段不济,棋差一招,终逼的他龙潜于渊,虎循山林。 便是如此境地,尚也有转圜之机。便是他坐拥河西与西海,有火器之利,但也只是偏于一隅。莫说以我元魏举国之力,便是关中与六镇之兵,将他平定也不在话下。 然而依旧是你不知死活,欲火中取粟,先是借抵御柔然之机,行瞒天过海、釜底抽薪之计,为北地五州与六镇之乱埋下祸根。 而后你猝然举五州反叛,又借刀杀人,诱长孙道与罗鉴大战,使六镇也陷于你手。如此朝廷与你就如两虎相争,最终却使李承志坐收渔翁之利,终成心腹大患! 致此,已是狂澜即倒,大厦将倾,眼看国祚艰难,更有灭国之祸,皆是因你贪心而起,且一手所为,你说,太后该不该恨你? 你饱读经史,也算博学之才,岂能不知‘始作佣者,其无后乎’的道理?但凡换做他人,必立誓将你高氏斩尽杀绝,鸡犬不留,才能解心头之恨。 而正因为太后姓高,不忍高氏子嗣孤绝、香火难继,才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予你高氏一条后路,你去问我:何至于此? 高首文啊高首文,常言欲壑难填,得寸进尺,不谓如是……” 元澄每说一句,高肇的心便沉一分,直至如压巨山,不堪重负,更是压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无论降与不降,高英必会致他与死地。 但高英是高英,不是人人都如她一般行事阴绝,不留后路。 且朝中多有明智之志,更有宗室无数,就不信会任由高英肆无忌惮,独断专行,以致万劫不复? “既要鱼死网破,战就是了,首辅何必要来此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高肇阴恻恻的问道:“是谓此消彼长:于我大败柔然之后,元魏国力尚存五成,但继我反叛,北地、六镇尽落我手,又驱虎吞狼,使罗鉴、元鸷败于李承志,举延朝之力,怕是还不及先帝时之三成。 以这三成之国力,既要防备南朝,又要平定我等,还要将李承志消祸于势微之时,何其艰难?是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守是虚张声势,恫吓之词,焉能吓住我高某?” “是不是虎张声势,恫吓予你,等过三日便知,何需恼羞成怒?怕不是急了?” “我急个鸟毛?” “你若不急,怎会驱虎吞狼,诱使罗鉴进犯西海?你若不急,也就更不会大开方便之门,护送信使送崔光、罗鉴、并元鸷奏报急往京中…… 你之所以如此行事,不过是拾人牙惠,欲照搬李承志‘坐山观虎斗’之故计,欲使朝廷与他两败俱伤,好使你坐收渔翁之力。 但朝廷也罢,李承志也罢,皆是被你所逼,才至如此境地,是以早与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岂能如你所愿?” 元澄幽幽笑道,“是以拼着国灭,太后与我也定要先将你这狗贼诛除……便是退一万步,祖宗之基业最终化为飞灰,也定是为李承志所趁,你扪心自问,到那时,他会不会放过你高氏一族?” 高肇额头上的青筋时隐时现,脸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元澄所言,正是他最为惊惧之事:殚精竭虑数载,却终是替李承志做了嫁衣?如今朝廷与高氏僵侍不下,日渐势微,李承志却日益壮大,羽翼渐丰,高肇焉能甘心? 而李承志以数万兵力,在短短月内大破罗鉴与元挚,更是高肇肝胆欲裂:若是李承志得势,谁都会放过,就是不会放过他这始作佣者。 是以他才急中生智,想出了祸水东引的招数,也料想过会被朝廷识破,但如今之朝廷已无退路,至不济也能以怀柔之策招抚拢络予他。 但不想高英竟不依常理出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是许以李承志异姓王? 予那信使大行方便,护送往奚康生大营之时起,至元澄入城,他日期夜盼,都未敢有过如此奢望,只希望能封以国公之爵,实封于北地或是关中。 如此一来,便是不能东山再起,也可与国同休,子孙富贵。 但最终还是偏宜了李承志? 越想越是不平衡,高肇终是破了镇定功夫,冷声笑道:“李承志狼子野心,如今更是坐大成势,只以一介有名无实的王爵,焉能使他降服?” “高首文,你莫不是老眼昏花?这圣旨中哪一处写了封予李承志的虚爵?” 元澄指了指案上的圣旨,“太后口谕,若李承志愿意归附,凡黄河以东,表是以西,南抵祁连,北至浚稽,皆为其封地,可听调不听宣,但需纳贡称臣……你且为我论析一二,他有何理由不降?” 高肇瞳孔突的一缩,嫉妒的眼珠子都红了:这岂不是就是国中之国,可谓开大魏之先河。 他咬牙切齿道:“分疆裂土与逆贼,尔等日后有何面目见元氏之列祖列宗?” 元澄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总比被你这狗贼算计,彻底丢了这大好河山的强吧?” 高肇突的一噎,竟无言以对? 怪不得元澄英明半生,却任由高英独断专行,竟是要断臂求生? 为何不是断给我高肇? “话已至此,再无须多言,许你三日,是战是降,你好生思量。” 元澄施施然的起了身,笑吟吟的说道:“孤也会在这里等你三日,若你要战,自然可以将孤就地斩了祭旗,或是如清河王一般囚于营中,当做筹码。就是不知奚康生会不会受你所迫…… 若是愿降,就莫要瞻前顾后,更莫要多生事端,早些将我放出州城,也好让我早些动身,赴河西予李承志传旨……” 看元澄得意洋洋,似是吃定了自己,高肇恨的牙都咬断了,却不敢说一句恨话。 僵了许久,他才冷声道:“即许我思量三日,你又何必急于一时?来啊,送殿下与少卿予别院,好生侍奉,若有怠慢,定斩不饶……” 这个好生侍候,自然是严加看管的意思。元澄也不在意,只是笑吟吟的邀着郦道元,一并出了帐。 待二人走后,高肇才一声冷喝:“出来吧!” 只听“吱呀”一声,平滑的墙面上竟凭空借开了一扇门,高猛与源奂一前一后,从暗道中走出。 得知朝廷遣元澄为使,高肇便召来了高猛,意欲与他商讨一二。 至于源奂,则是因缘际会。 他原为沃野镇将,受陆氏兄弟胁迫而无奈附逆,但其间对元怿处处维护,故而事后叛了个将功折罪,降级了事,被贬为副将,依旧镇守沃野。 但他心中有鬼,怕被朝廷秋后算账,是以待高肇都督六镇抵御柔然之际,便见缝插针般的投了高肇。 便如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待高肇班师回朝,特意将他的功劳夸大了不少,便其官复原职,复任沃野镇将。 而若非是他暗中通风报信,更是与高植里应外合,断了罗鉴后路,罗鉴也不至于心灰意冷,迫于无奈与高肇媾和。 有些大功,他自然已为高肇之左膀右臂,座上之宾。况且源氏为铺卑八姓之一,其兄陇西王源怀两任太尉,源氏子弟遍布朝中、军中,高肇但将他唤来,一为出谋划策,二为暗中予洛京联络,看能否打探出朝廷的底线。 二人藏在暗室之中,只一墙之隔,自然将元澄与高肇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故尔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朝廷这哪里是招降,分明是步步紧逼,不给高氏半丝活路。 高猛早就听的肺都快要炸了,脸色已然涨的铁青:“简直欺人太甚?无非就是鱼死网破,战就是了……” 只当他是放屁,高肇冷冷的瞪了高猛一眼,又问着源奂:“依思周之见呢?” 源奂满脸苦色,紧紧的锁着眉头:“一时间不好决断,只能等京中传来讯息,再行思量……” 高肇眼神一凌,一股怒火冲上脑海。 何需等京中传来讯息? 只需等过三日,看奚康生是真打还是假打,一切便知。 若是连元澄之性命都能置于不顾,可见高英与朝廷之决心。 源奂就是料到此节,又怕恼了自己,怕自己迁怒于他,才模棱两可,不敢直言。 高肇硬是忍下了一口恶气:“那依思周以为,李承志降是不降?” 这有什么难以抉择的? 源奂眨巴着眼睛:“太尉,这可是国中之国,与国同休?” 是啊,谁能拒绝的了这种诱惑呢? 便是李承志明知这是朝廷的缓兵之计,也定然会欣喜若狂。 况且他本就未举反旗,如今只是听调不听宣,岁贡称臣而已,前后并无区别。 而后就是各凭手段,就看是朝廷棋高一招,能否予李承志未坐大之时,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将其彻底降服,更或是诛除。还是李承志更快一筹,不待朝廷修生养息,就能以一隅之力,谋取天下。 但不论是何种结果,等这两方再次反目之前,他高肇早已尸入黄土,高氏之野望更是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高肇突然就不生气了。 这是阳谋,所以元澄才会咄咄逼人,吃定了自己一般,就是料定自己也能想通此节。 而后便是如何抉择:是高氏万劫不复,鸡犬不留,还是留些血脉,至少不会断了香火? 但高肇自认为一世枭雄,连性情缜密,英明神武如元恪都折在了自己手中,哪怕刀斧加颈,死到临头都要挣扎一番,又岂会被高英的两道圣旨和元澄的一番恫吓之词吓住? 他幽幽叹道:“高英妇人之见,行事一昧狠绝,不知大局为何物。但奚康生也罢,邢峦、崔延伯也罢,皆为当世之名将,治世之能臣,焉能枉送兵卒之性命? 是以莫说三日,但凡不至春暖冰消之时,城外之大军定然不会强行攻城,故而至少尚能喘息两三月……但难的是,如何才能破局: 不但不能使李承志归附受封,更要使他尽快起兵,如此才能使朝廷投鼠忌器,首鼠两端,也唯有如此,才能解了我高氏燃眉之急……” 听高肇说完,高猛沉吟道:“唯有使李承志与朝廷彻底反目,无半丝转圜之余地,才能使他愤然起兵……而他素来奸滑,便是用计,也不一定凑效……” 谁说用计不能凑效? 源奂脑中闪过一丝灵光,计上心来:“太尉,何不祸水东引?” 难道迫使罗鉴进犯西海不是祸水东引之计,但结果呢? 反倒便宜了李承志…… 刚被元澄一顿奚落,正是怒火难泄之时,高肇远不复往日之冷静与睿智,沉声问道:“直言便是?” 源奂低声道:“若三日后奚康生果真攻城,何不诱李始良父子为将守城?” 高肇双眼突的一亮:借刀杀人? 正文 第六一三章 宁折不弯 源奂说的明之又明,高猛一听就懂。 他沉吟道:“李承志天纵其才,足智多谋,并非那般好骗,是以此计虽好,但需好好谋划。不然我高氏与西海便是仇上加仇……” “我与他已然仇深似海,水火不容,便是加上一桩,又能多到哪里去?” 高肇嗤笑一声,用手指轻轻点着案几,“但确实要好好谋划,至少不能让李承志猜到是我等暗施诡计,不然就不是他起兵攻伐朝廷,而是领军来攻打我高氏了…… 且李始良也并非蠢货,岂能甘心为我所用,领兵为我守城?是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源奂暗暗腹诽:再有三日,奚康生就要攻城了,还哪来的时间从长计议? 但高肇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便是要嫁祸于人,也要计划周全,不然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自沉吟,又听高肇说道:“朝廷名为招抚,实为强令,高某从无可从,附无可附。既已如此,无论元澄所言是实是虚,奚康生三日后攻不攻城,我等还是要紧防死守,严加戒备,不得怠慢……” 二人满面肃然,躬身领命。 高肇又道:“豹儿,前些时日令你备的干柴、大锅,备的如何了?” “已尽皆运至四城之下,便是丽子园(薄骨律以东,与夏州的交界)的边墙下也运了许多!” “那就好!” 高肇点着头,“你稍后去传令,即日起架锅烧雪,浇筑城墙……也好绝了奚康生强攻的心思……” 架锅烧雪,浇筑城墙? 源奂心中一动,马屁张口就来:“太尉妙计,实在是高!” 高猛止不住的扯了扯嘴角,又低下头。 再看高肇,不但脸上殊无喜色,反倒是多了些怒意。 无他,只因元澄刚刚才奚落过他,骂他拾人牙慧,却每次都迟了一步,处处都不如李承志。 而烧雪筑城本就出自李承志之手,岂不是又多了一桩,更加证实元澄所言非虚。 源奂久居北镇,自是不知道这段典故,但他向来擅于察言观色,知道这一下可能拍到马蹄子上了。 “是下官莽撞了!” “无妨!” 高肇状似不在意的摆摆手,“有劳思周,还需帮趁豹儿一二,免的兵将因畏寒而偷奸耍滑……” “谨遵太尉令!” 源奂领命,又犹豫道,“敢问太尉,方才所议之借刀杀人之计,该如何筹划?” 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宁为高氏之谋臣,不为叛军之大将。 其余不论,万一高肇归附,更或是事败,谋臣的罪名至少要比领兵大将的轻一些…… 高肇不动声色的摇摇头:“再议罢!” 一看就知他心中已有计较,但不知何故,却不想言明,源奂隐隐有些不甘。 但总不能赖着不走,源奂只能做揖靠辞。 待二人走后,高肇沉思许久,才沉声问道:“李始良呢?” “秉太尉,如今正予别院,与清河王对弈?” “他倒是好雅性?” 高肇冷笑一声,“如此大张旗鼓来招抚予我,任城王定然已为得计,是以不出两日,定会要求与元怿见上一见。到时莫要阻拦,让他见便是。最好能让他与李始贤见上一面……盯紧些,待他二人见过后,即刻秉报予我……” “诺!” 亲信恭声应着,话音刚落,但听堂外秉道,“太尉,任城王称要见清河王,不知可否!” 高肇哈哈一笑:“倒是巧了?” …… 李始贤没那份雅骨,与元怿对奕十盘九输,自然不会找虐。倒是在象棋上颇有几分造诣,能与元怿下个棋鼓相当。 但今日却是连战连败,一看就知心思没在下棋上。反倒是元怿龙精虎猛,意气风发,越下越是得心应手。 眼看又要被将死,李始贤好不烦燥,伸手在棋盘是一顿胡搅:“不下了!” 元怿也不恼,笑吟吟的收着棋子:“怀德公何故忧虑?” 李始贤眼睛一翻:好个奸贼,这是爷爷哪里疼,你就往哪里踢? 朝廷遣元澄为使,来招抚高氏,早被高肇传的满城风语。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个意思:高氏连战连捷,日益势大,如今坐拥五州、六镇,举大魏国土足逾三成已归其手。见久攻不下,朝廷只能怀之以柔,罢兵求和…… 是以李始贤与元怿自早间就知道,元澄已然进了统万城。 所谓此消彼涨,高肇若降,朝廷定然重整兵马,征伐西海,李承志岂不是岌岌可危? 李始贤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而元怿这狗贼心知肚明,却依旧幸灾乐祸,更是往伤口上撒盐,着实可恨。 元怿正了正神色,温声劝道:“以往常听承志言之: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者,朝廷连高肇这等奸贼都能弃瑕抚之,何况承志本就倍受屈辱,不得已为之,故尔怀德公又何必苦恼?” 意思是晚降,不如早降? 李始贤眉头一纵,拧成了山字。 若真要降了,那承志这数年来殚尽竭虑、运筹帷幄,并李氏上下披肝沥胆、含辛茹苦,岂不是尽皆化为飞灰? 不,岂能如此简单,应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莫说那逆子甘不甘心,便是老夫都觉的阵阵肉痛…… 正暗中恼怒,听到堂外一阵响动,李始贤与元怿下意识的转过头。 来人年近五旬,两鬓间已隐见白丝。脸色黑中透红,但颈中肌肤却润如脂玉,一看就知平日定然养尊处优,于近日才舟车劳顿所致。 再看高冠博带,冠上三梁,李始贤哪能不知这是元澄? 元怿一动,他自然也不能落后于人,二人齐齐一拜:“见过任城王(族叔)!” 元澄朝着元怿微一点头,而后郑重其事的向李始贤做揖:“可是怀德公?” 李始贤双手一托,连呼不敢,心中五味陈杂,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是暗喜,还是尴尬。 若是以前遇到这样的人物,怕是连看自己一眼都欠奉,如今却是大礼问候? 全托了那逆子的福…… 稍一寒喧,三人坐定,元澄又呼喝着高肇的亲信要着酒食,说是与李始贤一见如故,不醉不归。 因为朝廷招抚高肇的条件过于苛刻,怕其麾下不服,更或是引起兵变,元澄自然不会多嘴。只略提了句已将圣旨颁予高旨,三两日便能见分晓。 元怿深知元澄心性,一听就知可能会有反复,连元澄也并无多少把握,是以也不敢追问。见这二人如此,李始贤心里急的长毛了一般,却又无计可施。 高肇到底是降,还是不降? 套话是莫想了,他本想从元澄的语气、脸色中窥出丝端倪,但元澄宦海沉浮数十载,早已修炼到了泰山崩于眼前还不变色的程度,从前到后都是波澜不动,喜怒不显。 反倒是一副不动如山,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将李始贤惊的不轻。 不过李始贤也不是吃素的…… 元澄对西海饶有兴趣,处处都是旁敲侧击。李始贤只是装傻充愣,称被高肇囚于夏州近一年,一问三不知。 “哦,却是如此?” 元澄自然知道李始贤说的不是实话,也不在意。又吟吟笑道,“至多三五日,夏州之事就能见分晓,若无意外,孤就会西行千里,再至西海,到时便可与怀德同行……” 李始贤心里咯噔一下。 这句话说的如此明白,他焉能听不出隐意? 至多三五日,等高肇举军归附,元澄就会启程,往西海劝降李承志? 高肇果真降了? 心中叫苦不已,李始贤却打了个哈哈:“固所原也!” 你来我往,各逞心机,如此这般,这顿酒喝的自然是没滋没味。 元澄年高,元怿体弱,李始贤是心中有事,是以都只喝了五六分便罢了宴席。知道这叔侄二人有事要谈,李始贤便起身告辞。 摇摇晃晃,装做一副大醉的模样被兵卒送(押)回小院,刚要唤过李承宏合计一二,见卧房门口站着几个甲士,李始贤的瞳孔微微一缩。 高肇果真来了? 见到元澄的那一刹那,他隐约中就有一丝直觉:高肇敢让自己与元澄照面,必有所图。 但他没料到,高肇来的这般急? 礼贤下士,必有求于人,高肇要让自己干什么? 心中猜忖,李始贤推开了门。 高肇坐于案后,正就着灯翻着一本书籍。李始贤稍一凝神,但认出是他平时消遣所用的一本《齐孙子》。 李承宏坐在一侧,看李始贤进门,连忙起身相迎,脸上还露着一抹无法抑制的喜色。 莫非是好事? 李始贤不但没高兴,心中反倒警钟大作。 连李承志都坦言老尔不死是为贼,若论心机,三个他绑一起也非高肇的对手,何况自小愚钝,憨厚忠实是长子? 这老贼怕是没安好心…… 他懒洋洋的往案边一坐,连声问候也无。 高肇放下兵书,似是颇为踌躇的叹了一声:“怀德,可是见过任城王了?” 若非有你授意,老夫莫说见元澄,定然连朝廷招抚、元澄入城的风声都听不到一丝,是以何必明知故问? 二人是敌非友,李始良也懒的与他虚于委蛇,冷冷一哼:“算是遂了太尉所愿,敢问太尉此举用意何在?” 有其子必有其父,倒是挺警觉? “老夫能有什么用意?” 高肇幽幽叹道,“只是素来敬佩怀德睿智,又知元澄必然会予你陈说利害,招抚承志,是以便想问问,朝廷给承志许了多少好处,也好有个比较!” 李始贤心中一沉:这老贼果真已然意动? 不过也是奇了:元澄话里话外都透着要西行招降承志之意,却对会许何等好处只字未提? 心中暗忖,又听高肇笑道:“事已至此,怀德又何必讳谟如深?也罢,事无不对人言:朝廷赐我为夏王,封地便为夏州,其下凡高氏子弟、投附之臣各有封赏,候伯之爵不等,均可世袭罔替。另赐我高氏免死铁契,非谋逆可免子孙十死……想来予承志赐封,必然不会低于此例……” 李始贤悚然一惊,喝进去的酒尽皆化做了冷汗。 不会低个鸟毛? 这岂不是分疆裂土,国中之国? 举大魏一朝,也就太武帝之时为牵制吐谷浑,独留宕昌梁氏(今甘肃陇南)未伐,赐其为国中之国,只此一家,再无此例。 且宕昌于前晋永嘉(公元307年)之初就已建国,那时的拓跋氏还在白山黑水之间茹毛饮血。梁氏之所以归附,也是见太武帝以雷霆之势收服河西,再不归附就有灭国之威,不得已而为之。 是以即便彰显千金卖马骨之意,这个王也封的千值万值。万万不能予此时相提并论。 况且但凡开此先河,岂不是人人都能造反,人人都可封王,这元魏之天下怕是永无安宁之日? 朝廷莫非是失心疯了? 反过来再看,条件如此段厚,用李承志的话说:高肇除非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不会答应。 那李承志呢,若是也封以异姓王,且可拥一州之地、强兵数万,是不是也会心动? 李始贤便是城府再深,也被惊的愕然失神。高肇见状暗喜不已,大呼果然。 朝廷对高氏的条件苛之又苛,对李承志的封赏却使人嫉妒的眼珠子都红了,但凡走露一丝风声,高肇麾下十有五六能就地兵变。 故尔高肇早就料定,元澄绝不敢走漏半丝风声。 但既遇李始贤,元澄定然会礼贤下士,以示亲近,更会表露招抚河西之意。 如此以来,就给了高肇可趁之机。 他谓然一叹:“老夫自视甚高,自以为有大气运,却不想承志洪福齐天,有如天助,不知胜老夫多少筹? 朝廷此次招抚,无非便是两桃三士之计,欲待价而沽。而老夫左右思量,以为高氏既无窃国之气运,更无称皇霸世之能,更怕过犹不及,最后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是以不如见好就收。 而我若一降,承志必为众矢之敌,怕是独木难支,十有八九会如老夫一般,与朝廷罢兵讲和……如此一来,我翁婿二人岂不是又要同殿为臣? 以往种种,皆是局势所逼、因缘际会,已无须再论对错。但承志为我高氏之婿,高李两家已姻亲却是事实。以是老夫不忍,也不愿元澄拿你父子挟迫承志,故而决定:趁罢兵缴械之前,将你父子放归西海……” 正文 第六一四章 宁折不弯(二) 还有这种好事? 怪不得李承宏喜形于色,似是捡到宝一般。 有机会脱出生天,说不心动的是假的。但李始贤被困夏州近有一年,与高肇各逞心机,你来我往不知交锋多少回合。他自认对这位亲翁的心性已算了解了几分。 用狡猾如狐,奸诈似鬼都不足以来形容高肇。 是以这样的人物但有所为,必有意图,绝非如他表面所说的那般简单。 而这一次,高肇又用意何在? 李始贤念头纷呈,但所知有限,一时间又不好判断高肇的真实意图。 思来想去,也只能追结于高肇已然对朝廷招抚之举蠢蠢欲动,却仍有些不甘。 毕竟殚精竭虑,苦心布局数载,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不甘又能如何? 这可是听调不听宣、可拥兵、可牧民的国中之国,过了这个村,哪还有这个店? 若他稍一犹豫,万一被李承志抢占先机,先他一步投附朝廷,高肇到时哭都来不及。 瞻前顾后之间,自然也就有了怨气。怨李承志这根搅屎棍横空出世,毁了他高氏之万年大计。 是以,便是要降,高肇也定会生些事端,不让李承志好过…… 想到这里,李始贤心念急闪,警惕更甚:这老贼怕不是要煽风点火,挑拨离间? 连自己都百倍不甘,一想到辛辛苦苦数年,好不容易有了些造反的本钱,如今却要归附朝廷,就止不的肉痛,何况承志? 以那逆子的秉性,与天都敢争上一争,斗上一斗,焉能甘心偃旗息鼓,再为元氏之顺臣? 能令他投鼠忌器的,无非也就是家人。若是将自己与承宏送归西海,岂不是消了承志近半的后顾之忧? 再唯一所虑的,也就剩洛京的玉枝并一众家小了…… 看他面显踌躇,脸露疑色,一双贼眼更是不住的在自己脸上打量,目中隐生警惕,高肇哈哈一笑:“你我两家已为亲翁,承志更为老夫半子,我能害了他不成?” 不说还好,一提这茬,李始贤就止不住的冷笑:承志在京中险些被元英所刺,又险些在上党葬身火海,皆是拜高肇所赐,是以这狗贼哪里来的脸皮,说出“已为半子”这样的话? 他嗤的一声:“你怕不是想坐山观虎斗吧?” 又是这一句? 高肇顿时就想起了元澄说过的“拾人牙慧”的那一句,隐生闷气之余,又忍不住的暗松一口气:不怕你不多想,就怕你不上当…… “老夫之前所言:以往种种皆为时局所迫,此时已难分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怀德何必耿耿于怀,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悠然一叹,“其余不论,你之三子承学总是老夫放归西海的吧?况且若非老夫运筹帷幄,巧施妙计,尊夫人并几位令孙、及众家眷焉能安然无恙、无惊无险的遁之西海?” 李始贤猛的一怔,满脸的不敢置信。李承宏更是双眼赤红,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太尉此言当真?” “若有虚言,老夫愿被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冷喝一声,高肇脸上隐现怒气,霍然起身:“罢了,便随我去寻元澄对质,看看你李氏老小是否尽循西海?到时你若还不信,老夫就无能为力了。不过左右也就三两日,待老夫接了圣旨,受了钦赐,你便随元澄西去便是,到时自然就知道真假……” 说罢又一挥袖,义无反顾的往外走去。 李始贤惊疑不定,双眼紧紧的盯着高肇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他予何时将夫人从京中救出,又送至西海的,之前为何提都不提? 这狗贼看似好心,实则因为怨恨承志之故,欲激承志与朝廷两败俱伤…… 但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对承志与自己而言,岂不是喜从天降? 至少免了最大的后顾之忧…… 李承宏猛的扑了过来,跪倒在李始贤面前,眼中闪烁着泪花:“父亲,母亲回了西海,贞儿、修儿(李承宏的两个儿子)也回了西海,若我等再一归返,二哥岂不是再无顾忌?”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李始贤低声斥喝,“这狗贼老奸巨滑,便是为父也难以望其项背,难保他不是计中有计,欲害你二弟?此事还需三思而行……” 稍一顿,他又猝然起身:“你好生待着,待为父试上一试,回来再行计议!” 话未说罢,他就已迈出堂门,去追高肇了。 李始贤心知肚明:自己被困于泾州蹉跎近十载,近似废人,无论是见识也罢,还是城府与心计也罢,就是拍马也难及高肇与元澄。 是以对质是万万不能对质的,不然三言两语之间就能被元澄窥出端倪,到时必然生变,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听听墙根? 看他鬼祟的模样,高肇冷笑连连,嗤之以鼻,心中却乐开了花。 李始贤啊李始贤,任你稳如老龟,不还是中了老夫的计? “尽是些微末伎俩,难登大雅之堂!” 高肇讥讽两句,让李始贤藏在甲士之中,就侍在门外,而后敲开了元怿的堂门。 叔侄二人依然未眠,见高肇深夜来访,不得已又虚情假意一番。 几句寒喧,高肇又似忧心忡忡:“承志曾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是太后与陛下钦赐,老夫岂敢置喙?如今唯一所虑者,无非便是阴差阳错,与承志已然势如水火……而若是他日再次与他同殿为臣,老夫又该如何自处。” 如今你降都未降,何必想的如此之远? 元澄隐隐生疑,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李承志睚眦必报、铢锱必究的性情举朝皆知,高肇屡次三番暗害予他,更是逼的他不得不反。若有朝一日李承志真归附于朝廷,焉能放过高肇? 正因为如此,自己与太后才敢以势逼迫高肇,料定他纵有不甘,也不得不降…… 心中猜忖,元澄朗声笑道:“你二人本为翁婿,情同鱼水,便是稍有嫌隙,也是因缘际会,承志宽宏大量,必然不会斤斤计较。再者有太后居中转圜,有孤与宣仁并诸公从中斡旋,必能使你翁婿冰释前嫌。 李承志宽宏大量? 元道镇,你怕不是喝了假酒,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高肇暗暗冷笑,话锋一转:“也只能如此了,到时还请两位殿下施予援手,予老夫做个见证:若非高某居中帷幄,那郭夫人并李氏家小,焉能安然遁至西海?” 元怿顿时瞪大了眼睛:李承志之母并其家眷,竟逃回了西海? 这岂不是放虎归山,朝廷是干什么吃的? 元澄则是半信半疑:李氏老小甫一失踪,举朝上下都猜疑是高肇所为。如今听来,果真是这老贼与李承志狼狈为奸,做下的好事? 但他为何偏要予此时提及? 难道不该是先与自己讲讲条件,将何时缴械,何时开城的事宜敲定下来? 若是以往,元澄便是猜不出李始贤在堂外偷听,也定会心中警觉,就如方才的李始贤一般,十有八九会料到这老贼又在暗施诡计。 但他身负往胡部借兵之重任,更是将受千夫所指,背百世之骂名,如今已然不甘重负。再加昼夜兼程,于三九寒冬之时急行近两千里至夏州,如今又身陷敌营,更不知高肇降是不降、若不降是不是会拿他祭旗。故尔几相一叠加,已绝不是一句“心力交瘁”就能形容他此时的状态。 而恰恰又喝了不少酒,头脑难免昏沉,若元澄往日有十成睿智,此时已不足其三成。 是以只是稍稍冒了个念头,他就再未深疑,略带讥讽的应道:“此事果然是太尉所为?不过是举手之劳,到时便由孤予李承志分说……” 巨大的幸福感如潮水一般袭来,李始贤心中狂震,身体抖个不停。 元澄这一句,岂不是表明高肇所言非虚:夫人与媳、孙竟真的逃回了西海? 老天有眼…… 听到门外隐有响动,应是李始贤已然离去,高肇心中大定。 但脸上却不动声色,近似套话一般的与元澄攀谈。 元澄已然累到了极致,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 足足留够一个时辰,见元澄双眼半眯,困顿不堪,高肇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还好,元道镇并未起疑,不然还要多费些周折。 高肇起身告辞,迈出堂门才知已至深夜。 今日恰至十六,一轮圆月悬于中天,月辉如水,更觉冷了几分。 再不到半月便是岁首,到那时,西海定然已是举城缟素…… 他紧了紧裘领,又呼了一口气,举步往院外走去。 李始贤裹着棉裘,如一根柱子一般立在院外,仰首望着星空,怅然神往。 听到动静,他猝一回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高肇:“你何时放我西归?” “如今元澄在我营中,奚康生猜不准我降是不降,又怕元澄与元怿有失,定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早已陈兵于州城之南。若一时急功近利,你刚一出城就被奚康生所擒,岂不是浪费老夫一片好心,更是让老夫里外不是人? 是以最好再等两日,待我应了圣旨,放回元澄与元怿,奚康生定然如释重负。而后为示诚意,也定然会撤走围城之大军,待那时,你再遁走也不迟!” 好似颇有道理? 李始贤缓了缓心神,皮笑肉不笑的朝高肇拱了拱手:“如此,怀德先行谢过太尉!” 这就是块滚刀肉,有好处自然是甜言蜜语,恭敬有加。骨头也不是一般的硬,打都打不服。 如今也算是多少能起些作用了。 看李始贤渐行渐远,高肇又回了衙堂,唤来了心腹。 此次十死无生,非死士不可…… …… 第二日天色将明,高肇又去寻元澄,称他与高猛等心腹连夜商讨,麾下对朝廷招抚之策多有埋怨,须与元澄重新计议。 这是招降叛军,且朝廷势微,高肇岂能一口答应? 元澄早就料到此节,但半步都不愿退让。 高肇又以囚困元澄相要挟,元澄却冷笑不已:“孤既然敢来,自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也莫要以为离了我元道镇,便无人招抚西海。左右不过一道圣旨,费张帛绢而已,何人去不得?” 几番交锋,元澄就只应了一条:可令奚康生先行撤兵,退回金明。 而后当即便写了一封手令,令亲信送至金明…… 接到手令,奚康生都被气笑了。 高肇啊高肇,你当我奚某人眼瞎,还是以为我奚康生只知愚忠,却不懂变通,会唯元澄之命马首是瞻? 你若是真降,又何必令兵卒烧雪化水,浇冰筑城? 这分明就是铁了心的顽抗到底,甚至还将元澄也赚进了城中? 崔延伯看过手令,满脸忧虑:“那退是不退?” 稍一犹豫,奚康生猛吐一口气:“左右不过还余一日,先撤回郡城。待明日天明,高肇若是还行推推诿诿,便举军强攻?” 崔延伯突的瞪大了眼睛:“真攻?” 奚康生恨恨的一咬牙:“你当太后与任澄王未料到过高肇会拒不受降,负隅顽抗?” 元澄之所以毅然决然,近如羊入虎口一般孤身入城,不单单是以咄咄之势逼迫于高肇,更是给自己未留半丝退路。 不成功,便成仁…… …… 堪堪天明,一队甲士护着两辆车驾,出了统万城西门。 看着城外新鲜的蹄印,分明就是朝廷大军近日前还围在城外。再看山野间旷然一空,看来已尽皆撤走。 果然如高肇所料,奚康生已然退兵? 李始贤心下暗松,朝着高肇一揖:“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还请太尉保重?” “借怀德吉言!” 高肇哈哈一笑,“事不宜迟,还请尽快起程。待到了西海,还请怀德务必替老夫分说一二……” 李始贤满口答应:“举手之劳,在所不辞!” 说罢又是一拜,李始贤便下了城墙,登上了马车。 见其往西而去,高肇勾了勾嘴角,暗哼一声:至多午时,定能传回喜讯。而最多十日,噩耗就能传回西海。 李承志,我看你还能不能忍得住? 正文 第六一五章 宁折不弯(三) ,大魏春 夏州已连着晴了十数日,每日虽见日头,但天气日益寒冷,四野中的积雪几乎未化。 谁也不知,被盖在雪下的是沟还是梁,会不会将车困住,会不会使马失蹄。再者夏州地域广阔,山、河不多,少有辩识之物,极易迷路。是以军将不敢走捷径,只敢沿着边墙驰道行进。 冬日行军最是艰难,一是天寒日短,二是极为费力。于天暖之时本可日行四五百里的徤马,在冬日至多也就是二三百里。所以根本走不快。 就这般,不疾不徐的行了半日,大致未时左右,军将喝令兵卒暂驻。 专有十驾马车,装的是兵甲、粮草之物。其中大都是干粮,也备了一些肉干、炒米,不过也就堪堪够李始贤父子和几个带兵的军将所用,其余兵卒也就只能啃干饼。 水倒好办,四处都是雪,就地捡几把干柴,架一口瓷盆一烧,即有热水喝,还能烤火取暖。 李始贤也下了车,心不在焉的嚼着肉干,双眼却努力的往西眺望。 瞅了一阵,他又狐疑道:“敢问高将军,太尉近日可是往丽子园运过粮草?” 那军将一顿,反问道:“李参军为何有此一问?” 看到军将隐生戒意,李始贤打了个哈哈:“只是随口一问,将军莫怪!” 说罢,又似赏景一般,四处观望起来。 热水已然烧开,李承宏灌满皮囊,给李始贤送了过来。 有些烫嘴,李始贤便抱在怀中暖手,眼珠滴溜溜乱转。见就近处并无兵卒,他才低声道:“自出统万城后,为父总觉心惊肉跳,似是要大祸临头一般。” 李承宏悚然一惊,压低了声音:“可是有诈?” “不好说!” 李始贤摇摇头,轻轻往远处的驰道上支了支下巴,“仔细看,能否看出异常?” 李承宏抬起头,看的极为认真。但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哪里有异常。 只是一条路而已…… “爷怎生了你这么个蠢笨如猪的东西?” 李始贤怒气冲冲,一巴掌就扇在了李承宏的脑袋上。可怜李大郎好不委屈,根本不知错在了什么地方。 见李承宏挨打,只当是父子俩因为何事起了争执,那军将暗松一口气。 刚刚李始贤“是否予近日运过粮草”那一句,差点将他的魂给吓出来…… “蠢货,你只当那是驰道,但怎就不想想,为何两侧稷雪那般之厚,道中车辄却能轧的那般平整,光滑?” “若是来回行军,自然就平整了……” 李承宏刚回了一句,又突的一愣:这根本不是行军的痕迹。 若是大军行进,定有步卒、骑兵。且以前为骑兵探防,后为骑兵殿后,中间才为步卒与后军的惯例,这路根本辄不成这般。 就如此时,直道中间的积雪高高隆起,两边却是又深又窄的两道雪槽,一看就是有许多车驾经过所致,前后并无骑兵、步卒随行。 而且看痕迹极新,至多不超过三日。 也说不准,是高肇刚刚往紧邻薄骨律,与李韶对峙的丽子园大营运过军粮。但问题是,高肇既然都要降了,还运那般多的粮草做甚? 是闲兵卒太轻闲了,还是觉得这天太热了,生怕冻不死人,冻不伤马,不好好在城中窝着,却偏要赶到城外来走闲路? 李承宏心中一惊:莫非……高肇是假降? “但管他真降假降,与我与父亲平安回到西海又有何干系?” 李始贤气的胸口一鼓,看白痴一样的看着李承宏。 若不是这孽障与老夫极为肖相,与承志、承学似如孪生兄弟,爷爷都以为你娘偷了人。 枉我李怀德聪明一世,怎生出这么个蠢货来? 他暗暗咬着牙:“白痴,你怎就不想想:无论承志降不降予朝廷,但凡高肇不降,我李氏与高氏迟早都有兵戎相见之时。 既迟早都有恶战,且以高肇畏承志如虎之心,焉能将你我父子放虎归山,而不是拿来挟迫予承志?” “那……那高肇为何如此?” “为父暂时还未理出头绪,但高肇定然不怀好意……” 看着举步而来的军将,李始贤低声斥道,“莫要惊慌,更莫要声张,待为父再思量一二……” 话音刚落,那军将就走到二人身前:“李参军,可否启程!” “启就是了!” 李始贤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句,又一脚踢在李承宏的后腿,“愣着做甚,还不登车!” 李承宏唯唯诺诺的回应着,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始贤的身后。 二人进了车厢,李承宏不知所措,李始贤却紧皱眉头,苦苦思索。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来一丝微风,将车帘吹开,挂在了车壁上的铁钩上。 李承宏轻手轻脚的跪起身,刚要将车帘取下摆正,又听李始贤咦的一声。 “父亲,可有不妥?” “莫动!” 李始贤交待一声,将头伸出车外,左右一瞅。 方才是顺着边墙向西行进,而被风刮乱的车窗正好朝南,理应会有阳光照入车中。但此时一看,日头已到了头顶之右,分明是马车早已转向,由西朝南。 再回头一看,边墙早已被抛至身后,如一道长龙立在雪原之中。 怪不得感觉马车慢了许多? 车下皆为积雪,就只一些稀疏的蹄印,岂能有不慢之理? 见李始贤四处张望,守在车后的军将忙一催马,到了窗边:“李参军可有吩咐?” “只觉肚涨,本想让车夫停驾,就近方便一二……却不知何时转了向。这是欲往何处?” 那军将的脸色不自然的僵了僵,硬是挤出了一丝笑:“李参军有所不知,一刻前才接到太尉急报,称任城王怕夜长梦多,心焦不已,欲与太尉亲赴丽子园大营,是以令我等即刻向南,待绕至十里以外,再循边墙西进……” 乍一听,好似理所当然,无懈可击。但李始贤已然生疑,只光凭军将的脸色,就敢断定这狗贼未尽其实。 “原来如此?那就有劳将军,倒是要谨慎些的好……” 他随口敷衍,又令车夫停下,随意一瞅,往一处山梁后走去。 李始贤说的清楚,要去方便,军将也不好阻拦,犹豫是否派亲信跟着。 但见李承宏还坐在车中,前后又皆为骑兵,李始贤只是甩着两条腿,就是想跑也跑不过多远,他便做罢。 只要小心看押,再行过一二十里,奚康生就该得讯,遣大军来追了。到时就可一劳永逸…… 心中这般想,军将便由他而去。 李始贤不急不慢的走向山梁,心中还在思索:若非军将所言,并非是为了躺避元澄西巡而折向,那又是为何? 转着念头,他便登上山梁,正欲寻一低凹之处,便是努也努一泡出来,突觉眼前似是有什么东西晃过。 不是鸟,也更不风,而是一抹火光。 真是火光? 再一细瞅,只见约二三里之北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似是走了水。 而那里正是边墙,再看烽城规模,应是五里一遂、十里一墩、五十里一城中的“城”。 但好好的,怎么会失火? 这般想着,他便蹲了下去,但膝盖都还未弯利索,李始贤“倏”的站了起来。 李怀德啊李承德,你莫不是眼瞎了不成? 那火光映着烽城,射出的火光有如万道银箭,你为何就看不见? 但烽城不为石砖所砌,就为夯土所制。经年累月风吹日晒,不为圭色就为暗黑之色,为何会折射出银光,且那般明亮? 稍一细瞅,李始贤就变了脸色。 若是自己未猜错,这烽城应是已被坚冰所裹,所以才会这般耀眼。 而那失火之处,想来应是烧雪化水,用以筑城的柴垛,不知为何起了火。 烧雪筑城? 如此一来,那驰道中的车辄,岂不就是运柴所致,而非粮草? 高肇果然是假降…… 再触类旁通,岂不是统成城也应如此烽城一般,已被冰裹了大半? 但自己出城之时,西城一如往常,依旧是夯土城墙。 不过也说不准,是高肇为不使自己惊觉而独留西城。 但他费这般大的周折,只是为了将自己与承宏骗出统成城? 想不通…… 听到身后似有马蹄落地之声,李始贤才觉胯下冷嗖嗖,才知已光着腚站了许久,连忙往下一蹲。 军将当即便听几声异响,一股恶臭迎面飘来,他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口鼻,又往后退了退。 等了约有一刻,李始贤才姗姗起身,边系着腰带边跨过山梁。 “应是多日未动,积食腹痛,将军莫怪!” “人之常情,何怪之有?” 军将讪笑着,也未解释为何这般着紧李始贤,只是催着他上车。 他越是着急,李始贤就越是不急。反倒停下脚步,指着起火之处问道:“此时早已过了饭食,怎好好的就走了水?” “某也不知……也有可能是积灰未灭所致……” 他怎可能不知? 若不点这一把火,如何才能将奚康生的追兵引来? “火起的这般大,定非只烧了一营一帐,以李某之见,应是烧了粮草……好在离州城够近,若是远一些,岂不是要活生生饿死?” “李参军所言甚是!” 军将随口敷衍,又催他登车。但脸上的那一抹不自然却清清晰晰的落在了李始贤的眼中。 方才好像就是如此,一提“粮草”二字,他就面色一僵。此时又是这般? 莫非是那粮草有鬼? 心中思忖,已走到车前,李始贤却不愿登车,称是积食腹胀,要在车下走上片刻,好消消食。 至此,那军将竟也未起疑,只是在心中暗忖:只要你肯走就行。 今日之计,无非就是借刀杀人,只要令李始贤父子死在朝廷兵卒的刀下,或是乱军之中便可。 算不得高明,但胜在周密:举高肇以下,就他一人知悉内情。 包括左右之亲信,麾下五百兵卒皆以为此行是护李始贤父子西行。却不知高肇已施手段,不多时就会引来奚康生的追兵。 到时军将自然会令麾下拼死反抗,再择良机将李始贤父子毙于刀下。 到时他再一死,便是了无痕迹,死无对证,谁敢说李承志之父兄不是死于朝廷之手? 是以军将忠心可嘉,就是少些了急智,更无将李始贤糊弄过去的本事。 想也能知道,愚忠至此,敢为高肇甘愿赴死之辈,定非绝顶聪明之人…… 李始贤跟在车后,手扶着肚子哼哼叽叽,两只眼珠却四下乱瞅。 从来没有儿子乘车,爷爷走路的道理。李承志宏自然只能陪他步行…… 趁军将不注意,李始贤轻轻一碰李承宏的右肘。 李承宏下意识的一抬头,只见李始贤脸色狞狰,有如厉鬼:“承宏,你怕不怕死?” 他猛一声低呼:“父亲,为何?” 不待李承宏应声,李始贤一个箭步跳上车辕,手往怀里一探,只见刀光一闪,道道血箭迎风飙起。 又听“噗通”一声,车夫已然捂着脖子载下了马车。 军将悚然一惊,只当李始贤要驾车逃走,正欲喝令左右阻拦,却见李始贤又跳上了车顶。 而那一把滴血的短刃,正被李始贤抵在胸口:“恶贼,你胆敢往前一步,李某立刻自裁于车顶……而予众目睽睽之下,李某但凡一死,高肇之计便会前功尽弃……” 李承宏一声哭喊:“父亲,为何?” “蠢货,死到临头却不自知?” 李始贤怒斥一声,双手冲着茫然失措的军将冷笑道,“高将军,那十驾大车之中,应是即无粮,也无草,全是空车吧?” 军将很想挤出一丝笑,但脸硬的就如铁铸的一般:“李参军何出此言?” “也怪李某一时糊涂,竟真以为高肇那奸贼不计前嫌,欲送我与妻儿团聚,不想竟是借刀杀人之计?” 他怅然一叹,猛的扬起头,几乎用起全身的力气大声嘶吼道,“各位将士,高肇奸贼欲使欲诱使诸位与李某葬身予此,是以稍后必有朝廷大军追来……若有义士能逃过今日之劫,务必秉明奚尚书:怀德遇害,实乃高肇所逼……” 话音未尽,他竟是手起刀落,狠狠往胸口扎去…… 正文 第六一六章 绝处逢生 ,大魏春 只为行路,而非接敌,是以李始贤就只穿着棉袍,又在外罩了件皮裘,浑身上下并无片甲。 所以这一刀扎下去,十有八九是穿心而过。 李承宏已被吓蒙,甚至已忘了哭喊。高莽更是脸色煞白,已然不知所措。就近的兵卒又惊又疑,无不猜忖是否如李始贤所言,这一旅骑兵,全是来为李始贤陪葬的? 电光石火之间,眼见刀尖就要刺进胸口,突听“嗖”的一声。 一抹银光从高莽耳边闪过,不待他回头察望,又听“嗤”的一声,一支羽箭准准的钉在了李始贤的右臂。 这一支箭又准又快又厉,直接穿肉而过,钉在了臂骨上。 常言十指连心,何况骨头? 李始贤只觉钻心一般的疼,五指已然开始抽筋,险些握不住短刀。 但他硬是咬着牙用力一刺,刀尖堪堪刺破胸肌,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了? 也不知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那一箭不但害的他力气尽失,更是失了准头,刀尖恰好就刺在了肋骨上。 直到此时,高莽才反应过来,急声喝道:“把刀给我夺下来……” “夺你娘……” 李始贤嘶声厉吼,换成左手,握住了胸口的刀柄。再用力往里一捅之时,却发现怎么都拥不动,反倒觉得心口所有的骨头都像蚁噬一般,不是一般的疼。 糟了,卡进骨头里了? 有心拨出来再来一次,但直觉脸上一凉。抬眼再看,高莽身侧立着一个甲士,端着一柄小弩,正死死的盯着自己。 射声吏? 怪不得那般准…… 中间就离着两丈余,以射声吏的箭术,若自己拔刀再刺,怕是刀刚拔出来,左臂也废了…… “来啊……射啊……看你的箭快,还是爷爷的刀快……” 李始贤怒声狂笑,心中急思着对策,看到军将身后的马车,眼睛突的一亮。 高莽不知刀已被胸骨卡住,只以为李始贤一次没死成,第二次已不敢下手,生了怯意,顿时大喜:“李参军,何致于此?” 好狗贼,还想瞒哄爷爷不成? 李始贤怒斥着李承宏,“蠢货,爷爷还未死,你哭个鸟毛?还不将那车顶上的麻布掀开,也好众将士看看,爷爷所言是真是假?” 高莽的脸一变:“谁敢?” 嗯……不对? 李承宏还真就敢,真就直挺挺的冲了过来。 “给我绑了……” 不待兵卒围上来,李始贤又厉声骂道:“逆子,你腰里的刀是烧火棍不成?给爷爷顶在颈中,谁敢拦你,你就给我往里刺……” 看李承宏真就拔出了刀顶在了脖子里,脸上尽是视死如归之色,高莽也罢,兵卒也罢,全都傻了眼。 也是见了鬼了,原本以为天衣无缝,为何就能被李始贤识破? 他不怕李始贤父子暴起杀人,左右逾有百余甲士,便是放开让他杀,两个人就两把刀,他能杀死几个? 但偏偏李始贤要自尽? 真若是让他自裁于众目睽睽之下,还如何栽赃于奚康生?难不成,还能令这百余甲士尽皆也自尽不成? 而但凡跑出去一个,就是人证…… 还有这李承宏也真是蠢到无可救药,他让你自裁,你真就自裁? 若是让其掀开麻布,车中并无粮草,更无军甲的事实就会真相大白…… 高莽气到吐血,却又无计可施。眼见李承宏已靠近车驾,他猛的一咬牙:“给我射腿……” 这一箭不管射到哪,李承宏手中的刀都会捅进脖子里。但情急之时,军将也顾不得了。 李始贤悚然一惊,刚要吼骂,射声吏已扣动了悬刀。 就离着两丈余,焉有射不准之理? 李始贤甚至看都不敢再看,心中更是浮现出李承宏将自己捅个前后通透,血箭飙出的画面。 但堪堪闭上眼睛,却听到“咦”的一声齐呼。猛一睁眼,已见李承宏提刀在手,就地一个翻滚,险之又险的躲过弩箭,而后像只皮球一样滚到了车前。 而后快之又快的举刀一砍,又听“嗤”的一声。连车顶的麻布,带布下的麻包齐齐被割了一道豁口,顿时露出其中的物事。 竟是一包夹雪的草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乖儿,终于聪明了一次……” 李始贤仰天狂笑。 他只以为长子定会命殒在此,却不想已至山穷水尽,竟硬是被李承宏觅得了一丝生机? 就近的甲士无不看的清清楚楚,顿时哗然,就连阻拦李承宏都忘了。 此去西海逾两千里之遥,便是不遇风雪,不出波折,至上也要走两旬往上,是以定要备粮,且少了都不行。 不然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还能让兵卒与战马啃雪充饥? 出城之时,高莽也曾提过,称十驾大车,其中三驾为兵甲,以备猝然接敌。一驾为帐,供驻兵扎营,剩余六驾皆为粟、菽,近有百石,折万余斤。 分至每骑,一人一马也有百余斤,无论如何也够近月所用了。 但谁知,这其中装的竟是草糠? 便是装些干草,还能以“供马所食”为借口,但此物战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且还夹有碎雪冰渣,一看就知是鱼目混珠之计。 而再一深想,那高莽从前到后都未准备带他们走到西海? 难道真如李始贤所言,这百余甲士,只是为赔葬而来? 一时间,麾下甲士无一不盯着剩余的粮车,眼中又惊又疑,有许多已然开始交头接耳。 更有甚者,李始贤甚至看到后车中有两个车夫,似是偷偷的捏摸着麻布下的粮包。 但没摸几下,车夫的脸色就是一变。 看来这十车中,就无一包是真粮…… 李始贤愈发得意:“亏得爷爷安不忘危,见每次提到粮草,你这狗贼就顾左右而言他,便暗中起了疑。再一细观,那马车竟是一驾比一驾轻,算上车夫,怕是也不足千斤,才知其中有假……” “古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就不能将车装的重一些,便是换成砂土都可,为何要装草糠?” 高莽恨的牙都咬碎了。 你当爷爷不愿装成砂土? 如此三九寒天,且连下数场大雪,何处不是冻了四五尺之厚? 想要挖够这十车砂土,点火化土所费的柴草怕是一百车都不止。 而麻包粗鄙,砂土却细,极易露灰,所以只能换成细石,难度更大了数倍。 又想着至多也就半日,官兵就能急追而来,露馅的可能性不大,因此才以草糠填充。 但谁能料到李始贤竟如此眼毒? 他本就不是擅辩之才,且麾下兵卒已尽皆起疑。只需趁他不察,看看车中所载之物便能水落石出,故而已是辩无可辩。 高莽定了定心神,咬牙切齿道:“李始贤,你待如何?” “真是笑话,难道我李某说如何,你就能如何?不过倒是可为你出一良策:若老夫是你,要么将我父子二人就地斩杀于此,而后静待官兵追来,再嫁祸便是…… 但想来也知,你并无把握使这百余甲士尽皆丧命于敌手,也更不能使其个个都守口如瓶……” 听到这里,凡就近之兵卒无不毛骨悚然,又惊又怕的盯着高莽:高肇要将麾下尽数灭口? 看只三言两语就达到了目的,李始贤仿佛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呲牙笑道,“要么当机立断,即刻回城,将为李某殉葬的兵卒重新换过……就是可惜那把火,放的稍早了些,不知还能不能来得及?” 看他如此猖狂,高莽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冲上前去将李始贤捅个十刀八刀。 但小不忍却乱大谋,若是此时杀了李始贤,岂不是坏了太尉谋划? 高莽努力告试自己莫要动怒,又反复盘算,是否如李始贤所言,尽快回城。 正在犹豫,突听身侧兵卒一声惊呼:“敌军?” 高莽猝然抬头,往南一看,果然见两三里之外有几颗黑点。 他也算是久经沙场,焉能不知那是官兵巡探的游骑? 定然是看到烽城中滚滚浓烟,来此查探了。 若是依高肇之计,高莽此时要遣麾下驱逐,再领着李始贤父子往西急奔。至多也就几刻,就能招来大股敌骑。 但眼下莫说招惹,他唯恐避之不及。 高莽稍一思量,沉声喝道:“甲什,去将敌军斥候驱散了,其余人等随我撤进烽城……” 却不料那什长竟站着不动,且振振有辞:“敢问高将军,可否允某等披甲?” 高莽的脸一黑,情急间又不知如何回应。 摆明那车中尽是草糠,还何来的甲胄予你? 但若不应,岂不是坐实了李始贤所言:这一队兵卒,皆是来此送死的? 李始贤差点笑出声:“兀那什长,竟如此不知好歹?明知车中甲无半叶,箭无半壶,你却非要予此时点破,就不怕高将军事后为难于你? 李某劝你还是识相些的好,便是装模做样也该领命而去,至不济距敌百步之外就打马而回,官兵的箭还能飞这般远不成?” 别说,那军将还真就是这般打算的。 猛见高莽脸黑如墨,面露狰狞,他就有些后悔。正想着领命而去,迎至百步左右放一轮箭,而后逃回来就是。 但李始贤太过可恶,竟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不为难? 高莽冷哼一声:“莫去了,皆随我撤入烽城?” 李始贤冷喝一声:“你说撤就撤,问过爷爷了没有?” 高莽脸都气绿了,却又对李始贤无可奈何。生怕惹恼了他,将那短刃刺进心口。 “常言好死不如赖活,李参军又何必如此决绝?何况如今太尉之计已然功败垂成,李参军实无必要再以性命相挟……” 没有必要个屁,不然你为何连老夫身前一丈都不敢近,不就是怕激怒老夫? “好似是这般道理,也不是不能随你回城……” 李始贤眼珠一转,盯着被兵卒按伏在地的李承宏,“先将我儿送来!” 便是不放,你又能如何? 但高莽也就是在心里发发狠。 从来未经过拿自己的命要挟敌人的行径,偏偏自己还怕的要死,生怕李始贤失手。 眼见敌骑靠的越来越近,已然探至百丈。且其后又隐约可见数十骑,高莽好不急燥:“放开李承宏,让他登车!” 就这般,竟真将李承宏放了回去。 李承宏三步并作两步,飞一般的跳上车辕,扶李始贤扶下车顶。 见他依旧刀抵心口,高莽终是没敢令兵卒上前擒伏。 “你来驾车,向南!” 李始贤的声音低不可闻,堪堪等李承宏将缰绳握在手中,他猝然拔刀,狠狠的扎向了马股。 而电光石火之间,两匹徤马的马股上便鲜血直飙。 随即就听两声痛嘶,车驾就如箭一般往前一纵。 当即就有骑卒要拦,却被马车撞的轰然倒地。 徤马已然痛的不知所措,眼前便是有刀山火海也敢冲撞,莫说是人? 是以来一个就撞飞一个,来两个就撞飞一双。又加高莽麾下就只百余骑,且正值列为长阵行进之时,情急间竟围都来不及围。 李承宏几乎将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才将马车调转向南。正要暗松一口气,又听李始贤急吼道:“快,卧进车厢……” 眼李始贤已然钻了进去,近如睡觉一般平趴于车底,李承宏想都没想便滚了进去。 堪堪趴好,就听高莽一声厉喝:“给我射……射马……” 而后便听“嗖嗖嗖”的一阵。 好在马车正在急驰之中,准头相对有限。且兵卒手中大都皆为骑弓,威力不足,是以两匹马虽各中了十几箭,但皆不致命。 反倒是极痛之下,更是激起了凶性,马车跑的更快了。 父子二人就如两只麻包,被巅的忽起忽落,李始贤甚至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在天……只能看你我父子……父子的气数了……” 若是气数不好呢? 正值心乱如麻,马车冲上一处高坡,恰好将车帘抖开。 看到远处那如潮水一般的一道黑线,李承宏浑身一震,喜极而泣:“父亲……大军,是朝廷的大军……” 李始贤恍然如梦,喃喃自语:“天不绝我……果真是气数使然?” 正文 第六一七章 惊弓之鸟 只短短四日,偌大的统万城就如冰封雪盖,银光耀眼,恍似人间仙境。 城下旌旗林立,甲士如麻,仿佛一道铁墙伫立于雪原之中。但是足足离着近两里,但依旧能感觉到一股铁血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 源奂隐隐心惊:粗略一算,城下大军至少也有上万,若奚康生只为虚张声势,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莫不是太尉料错了? 心中忐忑,他又偷眼看了看高肇。只见高肇渊嵉岳峙,巍然如山,脸上不见半丝慌乱。 但他为何一直紧盯西城,莫不是在等什么讯息? 正自猜疑,又见一将自城下奔来,附的高肇耳边低语几句。 声音极低,便是源奂就立在高肇身侧,也只依稀听到那军将似是提到了元澄。 “便是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将高某活活咒死?” 高肇冷笑不已,“将他带上城来……老夫倒要看看,一向沉稳如山的任城王跳起脚来是何等模样……” 亲信领命而去,高肇抬起头来,复又望向西方。 自早间出城,已近四个时辰。眼见日头下山,怎还不见高莽回信? 心中猜疑,高肇看了看城外大军,心中又稍稍一松。 还不到午时,奚康生便尽遣大军而来,可知早有准备:若能等到元澄令信,再等城门大开,降旗遍城,他自然就会率军入城。 若是遥无音讯,四城紧闭,奚康生也就只能依元澄所约,以大军围城。 相应的,也定会别遣兵马往西巡驻,以免丽子园大营突然而至,袭他左翼。 是以,高莽之行迹早已被敌军所知,不出意外,李始贤父子已然横死,高莽或是其亲信已然快马向西,去给李承志报信了。 自己之所以不见讯报,定是兵卒大都被俘,或是逃散。便是有一个兵卒侥幸逃回,见城外大军林立,又焉敢至城下叩门? 这般一想,高肇心中略安,目光也变的坚定起来:便是真如元澄所言,奚康生会不计死伤强行攻城,但以冰城之坚,至少也能守到二月回暖之时。 足足两月有余,李承志定然已准备妥当,欲起兵攻伐朝廷,为父兄报仇了。 到那时,自己就能反主为客,坐山观虎斗…… “太尉,卑下已将元澄与元怿带到!” 一声轻唤,将高肇拉回现实。他微微一笑:“带上城来!” 也就十数息,元澄与元怿便被带了上来。二人依旧是薄裘、长衫的打扮,并未束缚手脚。不过每人身侧都立着四五位甲士。 再看脸色:元澄面沉如水,黑如染墨。而元怿则是怅然若失,大失所望。 看到高肇,元澄张嘴就骂:“高首文,尔焉敢言而无信,两面三刀?” “我为何不敢?” 高肇坦然一笑,伸手往城下一指,“确如首辅所言,奚康生已尽起大军,围我夏州。但至城下后却再无动静,驻足不前……不如殿下就此手书一封,令他即刻攻城?放心,我高某言出九鼎:殿下敢写,我就敢送……” 元澄被气的七窍生烟,眼冒金星。 如今已不是他敢不敢下令,奚康生敢不敢强攻的问题。而是需枉送多少兵卒性命,才能攻下统万城? 赫连勃勃立大夏之初,征十万民壮蒸土筑城,且残忍凶暴,苛严至极:锥入一寸,即杀作者并筑之。 如此这般,足足费时六年之久,统万城方成,可见其坚,可见其雄? 而这也就罢了,既然太武帝能在八十年前将其攻破,奚康生既为名将,若论征伐当时鲜有敌手。且有李承志改良后的石炮,未必不能再显世祖之威。 况且元澄也没打算一定让奚康生攻破夏州,不过是让他摆出破釜沉舟的架势,逼高肇就范罢了。 但谁能料到,高肇好似吃了秤铊铁了心,不但准备死抗到底,更是如神来之笔,以冰筑城? 再令奚康生强攻,已无异于飞蛾扑火,以卵击石…… 而元澄想不通的是:高肇何来的底气,敢与朝廷鱼死网破? 他是智者千虑,且久居朝堂,对北地、北镇之时局的了解只局限于纸上,但元怿却不同。 元怿被囚于夏州近有一年,高肇也不禁其与李始贤来往,二人时而商讨,取长补短,对高肇的了解的反倒比元澄要多一些。 高肇畏李承志,更胜于朝廷。如今之所以敢与朝廷玉石俱焚,无非便是已不惧李承志与朝廷沆瀣一气,攻伐予他…… 想到这里,元怿有如雷击,脑中划过了一道灵光:“李始贤呢,为何整整一日都未见他?” 高肇反倒一脸讶色,盯着元怿一阵猛看。 元宣仁素无急智,今日倒是灵醒了一回? 他哈哈一笑:“不瞒二位,怀德父子已被老夫恭送予西海……” 恭送予西海? 元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高首文,你与李承志相交甚密,对其知之甚深,莫不以为放回李始贤父子,就难让他对你感恩戴德,冰释前嫌不成?” 要真能这么容易,他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日? “李某如何,不需殿下费心。殿下还是先顾好眼下吧……” 高肇似笑非笑的看着元澄,“首文言出必行:若殿下下令,某即刻就遣死士传予奚康生……” 下个鸟毛……你当奚康生是蠢猪不成? 元澄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 他恨的不是高肇敢鱼死网破,而是暗恼始料未及,未料到高肇半丝余地都不留,竟会将他囚于夏州。 他一时走不脱,往吐谷浑、柔然借兵之策就要搁置。虽说宗室之中多有贤德之才,可胜任出使者大有人在,但能背得动这口黑锅,能承受得住后续压力的人却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以太后多疑善变、谨慎小心的性子,定然会迟疑不决,踌躇不定。 而如今之局势风云变幻,良机稍纵即逝,天知道这一拖,又会拖出什么变故来? 心中暗急,元澄更是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让高肇将他放出城去? 若无良策,那就用诈:高肇敢要,他就敢应……就是答应让他做皇帝,又能如何? 正暗自思量如何开口,耳中又传来一阵鼓响。 动静不是很大,一听便知离的颇远。再一细辩,竟是攻城的鼓令? 元澄猛的瞪大了眼睛,往城下望去。果不其然,远处大军就如浪潮,向城下压来。 奚康生疯了不成? 高肇也是目露疑色,看了看徐徐推进的大军,又瞅了瞅已近西山的夕阳。 奚康生早不攻晚不攻,为何近日落西山、近然入夜之际攻城? 难不成你麾下兵卒皆有夜视之能? 暗中思忖,高肇深声喝道:“莫要惶急,等其蚁附之时再予反击,也好省些箭矢……” 左右之军将轰然应诺,满脸轻松。 而等了约有两刻,见敌军前阵并无冲车、撞楼,高肇哈哈一笑:“我当奚康生真要孤注一掷,原来只是试敌而来?” …… 高肇并未料错。 对于这只乌龟壳,就是将当世之所有名将聚之一堂,也只能望城兴叹。奚康生自是无法破城,但不妨碍他试上一试。 蚁附攻城是莫要想了,墙上全是冰,连梯子都搭不住。也就只能拿炮车轰一轰。 此时往城下推进的便是炮阵:一炮十卒,其后还跟有大车一驾,但车中所载并非石弹,而是瓷罐。 而如这般的炮什,也只百余什。其后便是稍大些的炮车,可将数十斤的石弹抛至百丈远的那种。 而当时的金明郡城,便是用这种大型炮车轰塌。 大阵暂驻,又听一阵喝令,先是数十架大车抛投。准头倒是挺足,大都抛至墙根或是半墙之中。一时间声如闷雷,声势极大。 但除了声势大,好像再无寸功。 数十斤重的石弹,威力不可谓不大。但落到城墙之上,至多也就是一个白印。 城上守军之前还在防备,怕石弹抛上城头,或是躲于城垛之后,或是数人叠盾,藏于盾下。 但看了一阵,最高的石弹也就落于半墙之中,离城头还足足差着三丈。是以至最后除了高肇亲卫,其余将领连盾都懒的立了。 奚康生倒是可以将炮阵再推近些,但莫忘了高肇赖以为依仗的火箭。 但敢至百步之内,只需遣射声吏居高临下抛射,不需多久,就能将奚康生的炮车尽数烧成一把飞灰。 观望一阵,奚康生便令炮营改用小炮。 石炮猝然一停,高肇顿觉耳中顿时清静不少。以为奚康生定会就此撤兵,又见阵前有如点灯,须臾间就亮起了许多火把。 此时虽近黄昏,但日头悬而未落,远不到起灯之时。且高肇以为,奚康生便是丧心病狂,也绝不至于敢夜攻。 能不能看的见只是其次,一夜就能冻伤无数才是关键。 暗暗猜疑,见起灯之处皆为炮车所在,且依旧有兵卒在往炮车中填装物事,高肇心中猛的生出一丝警惕。 念头方生,又听一声鼓响,近百点火光恍如流星,朝城头飞来。 这是何物,莫不是李承志的飞雷? 不然何需以火引之? 高肇的魂都被惊掉了一半,正欲喝令,耳中又响起瓷罐破碎的声响。 耳后又是“轰轰”一阵,凡瓷罐破碎之处,尽皆陷入火海。 若是砸中城墙也就罢了,恰好就有那么几只抛进了城道。也不管兵卒有无持盾,但听碎裂之声,便是一阵哭爹喊娘。 亲卫将军飞身扑来,将盾遮于高肇头顶,急声厉吼:“快,护太尉下城……” 高肇却气的脸色铁青,甩手就是一巴掌:“狗贼,再敢胡言妄语,乱我军心,定斩不饶……” 高肇没见过猪跑,但吃过猪肉。元继、昌义之是如何败的,罗鉴是如何溃的,他早有耳闻。 李承志之火器杀伤只是其次,但声势极大,有如神罚,最易惑乱敌之军心。 若自己此时一退,城上守军焉有士气可言? 而这只是其次,毕竟有坚城可依,只要将城上守卒尽皆撤走,奚康生依旧无可奈何。 但日后再遇火器,军将也罢,兵卒也罢,定然会想起今日高太尉弃城而逃,定然畏惧更甚…… 高肇厉声吼道:“给我撤了盾……老夫倒要看看,这天雷能否将高某炸个尸骨无存?” 说着竟挺身而出,往前一站,脸上无半丝惧色。 这奸贼倒是好急智? 若是知道高肇立于此处也就罢了,但统万城东西足长十里,城头兵甲闪耀,人头攒动,奚康生得有何等逆天的动气,才能于万人之中砸到高肇? 元澄心中暗骂,又听元怿问道:“此非天雷,倒像是火油?” “高首文焉能不知?”元澄嗤的一声,“无非是指虎为猪,欺哄兵卒罢了。待下次真遇见那天雷,至少会多些胆气……” 原来如此? 元怿恍然大悟,又低声道:“奚康生何来此物?” 元澄哈哈一笑:“莫要忘了先帝在时,曾令李承志酿制火酒,运至京中窖藏,足有十数万斤……孤此次北上,已尽数运来,不然焉敢与逆贼鱼死网破……” 他故意大声道出,高肇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虽知元澄在恫吓予他,但依旧心惊不已。 李承志未循西海之时,他已升到太尉,焉能不知京中藏有多少火酒? 上万斤顶天了。 高肇之所以惊疑,是因他并未闻到酒味,反觉鼻中传来之烟气极为熟悉? 他就是以此为依仗,更依此起兵,岂能不知? 这分明就是火油…… 但高猛费时近有两载,将数座大湖尽数熬干,更枉死数万人命,才熬了多少。而奚康生攻破金明才只半年,何来的此物? 也绝不可能是奚康生从油湖中所采。 那数座油湖早已被高猛挖至数丈之深,其中毒气萦绕,人但一下湖,不消两刻便一命呜呼,不然他岂能轻易弃守金明? 似如惊弓之鸟,高肇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李承志。 李承志天授之人,既知“高奴县有洧水可燃”,难保不知它处也如金明一般,也盛产此物? 这小贼惯会扇风点火,生怕自己与朝廷不能两败俱伤,将此物所在之地献于朝廷,也并非不可能…… 正文 第六一八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古言“老而不死是为贼”,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只是转念之间,高肇竟就将这火油的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 时值李承志陈仓大胜,归京后闲赋家中。以元英为首,意欲逼他献出天雷之密方,李承志便以汽弹弹蒙混。 后高英还专遣崔光寻他,请教产油之处,李承志便称:火油虽深埋地底,但就如暗河,有主脉,就定有支流,是以便是举金明一郡,也绝不止高奴县这数座油湖。 当时朝廷半信半疑,直至奚康生不计死伤硬是攻下金明,按照李承志当时的指点按图索骥,还真让他寻到了两处。 可惜埋的较深,储量又少,奚康生更不敢如高猛一般拿人命硬挖,就能只能用笨办法:先灌水,待油浮至水面后捞出,再用锅蒸熬。 产量可想而知。 费时半年,奚康生也才熬炼了几千斤,且是清稠混杂。用来制火油弹是不要想了,只多也就是拿来放放火,而且还要省着用。 不然奚康生早拿出来攻城了。 只因见夏州以冰筑城,欲负隅顽抗,又怕高肇丧心病狂,伤了元澄,奚康生才不得已,以此给高肇一个下马威。 就如此时:油灌落于城墙,当即就会烧起方圆数尺的大火。弓卒再以箭裹以麻布,照着起火的地方攒射。 也就几息,起火的范围就会扩大数倍。而不多时,冰墙上就会烧出一个浅坑。 又因起火之处大都处于半墙,且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待水顺着墙浇下去,至多流过三五尺就会冻实,根本无计于是。 所以奚康生才会选择在近日落之时发动攻击…… 高肇依旧令兵卒不停的往下泼水,不将那火灭了誓不罢休一般。 元澄与元怿面面相觑,不知高肇为何要多此一举。源奂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狐疑道:“太尉,便是放任让奚康生烧墙又如何?火能将冰烧化,难道还能将砖石、夯土也能烧开不成?” 你懂个鸟毛? 高肇冷哼一声,在心中暗暗骂着源奂。 奚康生确实不能将墙烧开,但他却可以炸开。 遥想两年前,得知李氏天雷竟是用火药而制,高肇当即就密令高猛研制。 东西倒是制了出来,但足足毁了半座院落,并百余心腹。 高肇一想起只是几斤轻油,就将数间青砖瓦房被炸成废墟,就不寒而栗。 若是奚康生如法炮制,先以火油烧开冰墙,再遣兵卒攻至城上,而后以厚木撞车为盾,挡住城上落石、滚木。再令死士藏于车下炸墙。 便是统万城墙基足有三丈厚,但又能经的住几下? 怪不得元澄大言不惭,敢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话。也更怪不得奚康生就如失心疯一般,敢令兵卒攻城? 高肇隐隐心惊,又急令亲信运来大批火箭,并麻杆、干草之类的易燃之物。 但如他所料,奚康生若遣死士炸城,他便是拼着将统万城内的火箭耗尽,也定要将其击退。 奇怪的是,只投了一轮,就再不见油罐抛来。奚康生只是令兵卒射箭。 但很可惜,冰墙太厚,只凭箭矢上的麻绒、碎布等燃起的火,根本抵不过冰化成水后浇熄的速度。 是以起火之处越来越少,堪堪半个时辰,墙上已再无一处明火。 莫不是奚康生火油不多,经不起这般消耗? 但难保不是小式牛刀,故而如此…… 高肇暗暗猜疑,又听元澄喝道:“高首文,如见可是见了奚尚书的手段,当知他已有破城之法,尔等为何依旧冥顽不灵?所谓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高肇一阵烦燥,冷声喝道:“押下去!” 本是要让这二人好好看看,奚康生是如何望城兴叹,灰头土脸的撤军。却不想狠狠的一耳光,倒先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但覆水难收,既己与元澄毁冠裂裳,坐实了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恶名,就只能先硬着头皮往下打了。 只要能坚持到李承志起兵,就能胜负易手,化被动为主动。 再退一步:便是要降,也不能依圣旨所云,强而令之。 不然怕是城门还未开,奚康生还未进城,麾下如源奂、长孙道等被他许以王爵封国的外姓将领倒先反了。 是以且战且看吧…… 暗暗思量,见城下官兵渐渐偃旗息鼓,似欲撤兵,高肇稍稍松了一口气…… 高肇能想到用火油炸城,奚康生自然也能想到。但想到归想到,施实起来不知难了多少倍。 最关键的就在于,奚康生手中的火油太少。别说炸墙,能将城外的坚冰烧出几个洞就不错了。 好钢用在刀刃上,是以奚康生转而求其次,只需每日这般瞅准几处烧上一轮,就能使奚康生如临大敌,草木皆兵。但凡有一处起火,就会拼了命的浇水扑灭。 日积月累,得到天春回暖之时,这几处的冰该会结多厚? 要知道,统万城的城墙皆为蒸土夯制,且不是处处都有砖石护墙,虽不怕火烧,不怕石撞,但若是水呢? 奚康生已然能够想像到等开春之后,夯土城墙已被水泡的稀烂,一片接一片的烂泥剥离落地的景像。 到那时,看高肇还能不能笑的出来…… 见没后一丝余晖落下西山,天色已然见黑,奚康生沉声喝道:“退兵!” 营帐就驻在五里外,多为棉帐,外围又以车为寨。且此次自薄骨律、关中征来的柴草、石炭颇多,倒是不用担心兵卒无法御寒。 麾下领命,自去向前军主帅崔延伯传令。奚康生也下了望楼,准备驾车回营。 他同时还在盘算,是否将此处交由崔延伯坐镇,他再往丽子园或离石镇两处看看,看能不能窥得一线破局之机…… 但还未登上马车,突有亲信来报:“尚书,威武将军(六品)元顺率军往西巡防时,偶遇一队逆军,大都就地擒俘,少部斩杀…… 其中有二人自称为已故李国公之父李时贤、庶兄李承宏,因元顺将军不识得这二人,故急令麾下送至阵外,交由尚书处置……” 李始贤,李承宏? 奚康生满脸都是古怪之色:高肇费尽心机,才将李始贤诓至夏州,更是视若珍宝,怕是比元怿都要重视几分。但为何不困于城中,而是带到了城外? 心中猜忖,奚康生又冷声喝道:“带来此处……嗯,再去速速知会崔县子(崔延伯),先暂缓撤军……” 奚康生是猜测城中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也就一刻,亲信便护着一辆马车进了中阵。待将车中二人扶下,奚康生就着火把细细一瞅,眼睛顿时一亮。 还真就是李始贤? 托李承志的福,奚康生于泾州任刺史之时,可没少照顾李始贤。再加他与张敬之为亲翁,张敬之又为奚康生左膀右臂,自然更要高看一眼。 是以二人熟的不能再熟。 再看李始贤竟是五花大绑,奚康生佯怒道:“眼瞎了不成,还不快予李参军松绑?” 见到奚康生,李始贤才算有了些脱出生天的觉悟,胸口的伤突然就疼了起来。再加失血不少,又惊又累,双腿不由一软,一只膝盖竟不由自主的就跪了下去。 奚康生一脸好奇:“怀德为何行此大礼?” 爷爷给你行个鸟毛的礼? 李始贤好不气恼:“尚书,李某要说腿软,你信是不信?” “信,为何不信?” 奚康生催促道,“快快起身,予我好生说说,高首文怎就将你放出了城?” “那狗贼哪有那般好心?” 一提高肇,李始贤牙就咬的咯吱直响,“他欲行借刀杀人、祸水东引之计,欲栽赃于尚书……可惜被李某予半道识破……” 借刀杀人,祸水东引? 奚康生心中一颤:“快予我道来……” 李始贤口才了得,三言两语间,就将前后经过说了个大概。 奚康生时而皱眉,时而大骂,心中更是隐隐后怕:此计可谓毒之又毒! 若非李始贤机警,窥得珠丝马迹,险此就让高肇得逞: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以李承志的秉性,焉能不报此仇? 但到头来,终于高肇棋差一招,功亏一篑? 骂了一阵,奚康生又有些惊疑:此次看似全赖李始贤安不忘危,独具慧眼。但实则是气数使然。 说到底,还是李承志的气运要强过高肇,是以李始贤才能逢凶化吉,继而避免西海与朝廷两败俱伤。 反过来再看,待高肇得知奸计败露,李承志对他更是恨上加恨,他又会如何抉择? 这一计本就是火中取栗,即已功败垂成,高肇就只能自食其果:要么顽抗到底,与朝廷两败俱伤,彻底便宜了李承志,将他高氏斩尽杀绝。要么断尾求生,庇护于朝廷羽翼之下…… 如此一看,好似还是朝廷得利,但奚康生却清楚,此一时,彼一时,对于如今的李承志而言,只要能避免与朝廷过早开战,这就是天大的便宜。 只需一年,更或许用不到一年,他就能将元鸷与罗鉴的近十万镇军驯服,并将北镇的十数万流尽数安置妥当。 到那时,朝廷又该如何应对如此强敌? 罢了,用李承志的话说,天塌下来自有高个的顶着,自己何必费神? 他暗叹一声,又连声下令:“传令,命崔县子即刻起灯,悬免战旗,再予城上投予箭书,就称老夫有一份大礼要送予高首文。 而后再令元顺,将他所俘之逆军尽数押至城下,先让高首文辩一辩真假……” 稍一顿,他又看着李始贤:“辛苦怀德,与老夫往城下走一遭,也好让高肇那狗贼死心……” “固所原也!” 随口应着,李始贤又瞅了瞅奚康生的脸色,“如今李某逃出生天,高首文定然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也定能料到他日必有灭族之灾,是以十有八九也投城而降……但为何尚书不见喜色,反倒愁眉苦脸,郁郁寡欢?” 奚康生闻言一顿,斜着牛眼瞪着李始贤:“怀德,你莫不是在讥讽老夫?” “尚书何出此言?” “哼哼……你明知高肇一降,朝廷必然会重整大军。至多休养一年,定会挥师西进,到时十有八九仍是老夫为帅。我且问你,我如何高兴的起来?” 奚康生连连冷笑,“若到那时,老夫就将绑于前军旗杆之上,看李承志是选择救你,还是宁愿背负不孝之名?” 李始贤的脸色突然就白了。 奚康生不似高肇那般卑鄙无耻,无所顾忌。他敢说出来,但定然做不出来。 李始贤怕的是李承志曾与他闲谈之时的一句戏言:还望父亲万事谋慎,处处小心,千万莫落入敌贼之手。不然便如秦末项羽与刘邦,敌贼若绑父亲予阵前,儿子是降,还是战? 那逆子近如言出法随,嘴不是一般的灵光,怕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才假借戏言提醒为父? 再想想这刚逃出狼窝,又陷入虎穴、便是奚康生自恃为名将,为爱惜羽毛,绝不会行此惹人诟病的毒计。但偌大的朝廷有的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找个背锅的还不简单? 怕不是命中真就有些一劫? 嗯,不对! 那逆子可是说过,老夫至少也有耄耋之寿…… 心中纷乱如麻,李始贤如木偶一般,随着奚康生到了城下。 只以为奚康生会撤兵,高肇都已下了城墙,猝闻城下灯火大作,似是要挑灯夜战。又听奚康生射来了箭书,要送他一份大礼,他又急匆匆的折返了回来。 待至城头,兵卒在往城上吊人。高肇仔细瞅了一阵,发现皆是夏州兵卒打扮。且个个五花大绑,大都带伤。 他心中一震:城内并无遣卒出战,何来的溃兵? 怕不是护李始贤父子西去的那队甲骑? 稍一转念,高肇的脸白突的一白:若是已然得计,李氏父子皆死于官兵之手,奚康生焉敢称“送一份大礼”? 他急声喝道:“可是高莽麾下……高莽呢?” “秉太尉,高将军已然死于乱军之中……” “李始父子呢?” “已被……已被官兵生擒……” 生擒,竟然是生擒? 高肇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正文 第六一九章 长子 野外冰天雪地,城内车水马龙。 今日岁首,举城欢庆。家家宰猪杀羊,户户可闻肉香。 而举镇夷城万余户,最为热闹的莫过于李氏别院…… 凡李氏仆臣,非领军在外、坐镇军中之辈,自昨日得讯后,无论离的多远、路有多难走,无不使出十二分的能耐赶往镇夷,生怕来迟一步。 胆大如李松,甚至将驻于居延湖畔的大军丢给副将,以“有十万火急之事秉予郎君”的理由,连夜急行数百里,赶来了镇夷。 若是李承志较真,他这上任堪堪两月,屁股都还没捂热的卫帅,怕是又要到头了。 之所以如此,只因为高文君要生养了…… 李承志但凡一日无后,凡西海之将官就一日不会安下心来,何况与李承志打着骨头连着筋的李氏仆臣? 说直白些:提心吊胆,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李承志造反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子孙富贵? 而李承志若无子嗣,这份富贵又如何延续? 再者,上月张京墨才诞下一位女郎君,在这个前提下,李松等人更是如枯苗望雨,翘首跂重,无不盼望着高文君能为郎君诞下麟儿。是以方一得讯,便快马而至。 这些人知道会挨骂,更有可能会挨顿鞭子,是以全是偷偷摸摸来的。 结果越来越来,还不到午时,院中就站了一百多号人…… 李氏的正堂再大,也坐不下这么多的人。但全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不过老天给面子,今日既无风,也无雨,院中晒的颇为暖热,李始良索性提议,就在院中置办几桌酒席。 家中的仆妇本就没多少,再加年节,郭玉枝恤贫怜民,早早就放还归家。是以甫一来百十号客人,就只能劳累主家。 好在李府别的不多,就是女眷多。郭玉枝一声令下,一时间莺莺燕燕,出来了足足二十多位。 今日这一拔无论是牧多少民的大官,还是领多少兵丁的将军,骨子里还是李氏族人,不然也就不会来这么早,来这么齐。 再往下论,除李始良之外,在座无一不是李氏仆臣。而不管是李始贤的妾室,还是李承宏、李承学、李承修的妻妾,皆为主母。 哪有劳累主母,自己坐着不动的道理? 众人一下就坐不住了,没等一众女眷动手,自己倒先干了起来。有的劈柴,有的烧火,有的杀猪,有的宰羊。有的沏茶,有的备菜,有的温酒,有的起锅…… 怕高文君紧张,李承志整整守了一夜。直到生产在即,才被郭玉枝撵了出来。结果一看:好家伙,好好的一处李氏别院,被弄成了自助农家乐? 而且撵都撵不走,任李承志斥喝、怒骂,只是赖在院外,非要等个准信。 这样的事情,总不能拿军命来强令吧,李承志只能听之任之。 此时他头发凌乱,也未束冠,就那般拢着袖子站在墙弯下,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李始良、李松等人说着话。 若是不看那张脸,就像个老农,殊无仪容可言。 老子的婆娘生娃,你们凑什么热闹? 他看了看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场景,皱着眉头,“郎君我才二十啷当,你们急个鸟毛?” “是是……不急……不急……” 李松只是顺着李承志的话说,咧的牙根都呲出来了。 你要不急,为何守了夫人整整一夜? 腹诽着李承志,李松又想起了方才莺莺燕燕那一幕,盘算一阵:“方才见诸位夫人并十数位小郎,令仆好不羡慕?这也才是我李氏该有兴旺之气象,但仆以为,依旧有些美中不足……” 迎上李承志质询的目光,李松下意识的一缩脖子。但又想话都到了嘴边,今日就是拼着挨鞭子,也要说出来。 “恕仆斗胆:大郎君、三郎君皆瓜瓞绵绵,小郎数位,唯郎君子嗣不兴。终其缘由,皆因如夫人太少……” 李承志冷笑一声,瞪着李松:“李常茂,你也真敢说?” 只这一句,李松的额头上就冒起了冷汗。 确实有些大胆,这番话非臣子之道。但这也并非只是一个李松,而是凡李氏仆臣、西海官、将,皆是如此想法。 不过都憋了心里,不似李松这般胆大。 李承志倒不是很在意,更谈不上生气,他就是有些无奈:换在别家,只多也就是被提醒上几句。但换成他李承志,就成了抹不开的话题。 也不只是像李松这样的仆臣为他忧虑,在内宅中,李承志都快要被郭玉枝给唠叨死了。包括高文君、张京墨,甚至是张敬之这个岳父都来劝他,让他再多纳几房妾室。 而且现成的例子就摆在家里:看看李始贤,妾室足足七房,去年他前脚被高肇挟持到夏州,五姨娘后脚又为他添了一丁。 李承志算了算,加上这位最小的弟弟,光是兄弟他两只手已经数不过来了。 再看大兄与三弟,个个不弱于父:李承宏妻、妾六房,如今已是三子四女。李承学更夸张,虽只四房妾房,但已五子三女。 包括前年才成亲,今年将将十八岁的李承修,都已有了两个儿子。 再加有青霉素这个大杀器,几无夭折,是以李松才敢说:该是我李氏有兴旺之气象…… 唯独李承志,不但妻妾少,且膝下还无一个男丁。 而且他还是嫡子,而更关键的是,如今李氏偌大的基业,西海举大军五万,举民二十余万户,全以他马首是瞻。 所以再娶不娶老婆、娶谁做老婆、生不生儿子,生几个儿子,已不是李承志一个人的事情,也更不是他能说了算…… 见李承志并无恼怒的迹像,李始良也劝道:“常茂言之有理:身为主上,若子嗣不兴,绝非幸事。是以承志绝不能等闲视之……” 稍一顿,他又犹豫道,“任氏有一女,为任光(任氏嫡子,李始良内侄)嫡妹,德淑闲良……不如先让玉枝过目一二?” 李承志摇摇头:“先等等吧!” 都已经知道这种事情已非他能说了算,自然不可能像李始贤、李承志宏与李承学等那般随便。 ------题外话------ 抱歉,耗了一夜又一天,状态不好,有些短! 正文 第六二零章 李元 ,大魏春 身份一旦到了一定高度,结婚就成了一门学问。 但对李承志而言,这只是其次。 就算是纳妾,也要两情相悦才对吧? 看看如今的两妻一妾:高文君自是不用说,二人九死一生,历尽艰难,最终才修的正果。 而与魏瑜虽不如与高文君那般轰轰烈烈,至少也是水到渠成。 再如京墨,虽是舅父郭存信与岳父张敬之撮合而成,但也是情投意合,你情我爱。 但至如今李承志若再纳妾,就不可能再有这么好的事情了。也更不是他能不能看的上眼,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必然会夹杂相当多的一部分政治因素。 所以才要慎重…… 思忖间,听“咣当”一声,有人从产房出来。李承志抬眼一看,却是魏瑜。 魏瑜今年虚岁十八,早不复前两年那般痴肥,反而出脱的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便是与高文君与张京墨相比也是不逞多让。 见她出来,李松等仆臣连忙行礼,李承志却不耐烦的将众人挥开:“你姐姐如何了?” “姐姐生了!” 魏瑜露齿一笑,“母子平安!” 母……子? 李松先是一愣,而后脸上浮出难以抑制的喜色,“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老天保佑!” 反倒将李承志吓了一跳:要不要这么夸张? 刚要斥他两句,但就如往锅里下饺子一样,“噗通噗通”响声不停。也就几息,院中竟然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大群。 一群混帐,见老子的时候都没怎么跪过,此时却这般积极,感觉跟皇太子出生了一样? “滚起来!” 李承志斥骂一句,又踢了李松一脚,而后将魏瑜拉到一旁:“你姐姐如何?” 也不怪李承志担心。 自去年归返西海,高文君就生了心病。原因也很简单:高氏上下不但予高文君殊无助力,反而与夫家势如水火。 如叔父高肇,三番两次暗害李承志,若非李承志运气好,死了三回都不止了。之后更是将公父掳去夏州,与李氏早已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又如堂姐高英,听信馋言,步步迫逼,终使郎君掀案而起。 高文君绝非无情之人,不然也不可能以死殉情,是以绝然做不到与高氏一刀两段,彻底划清界限。但她又不知,待夫家与娘家兵戎相见,一决生死的那一日,她该劝谁? 更有如张氏,虽京墨只为侧室,但族中人才辈出,已为李承志左膀右臂,高文君便是豁达,也不可能视若无睹,不为腹中孩儿考虑。 如此这般,日思夜疑,惶惶不安,以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便是铁人也会被熬成人干。 李承志当然知道,高文君这应是产前抑郁。但除了多抽出些时间陪她,也只能请郭玉枝、魏瑜、张京墨等多多开道、劝慰。 要说放过高肇,那绝不可能…… “姐姐自然是喜极而泣!” 魏瑜眨巴着大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着李承志,“郎君,这可是李氏嫡长子……” 意思是自此后,高文君便可母凭子贵,算是有了最大的依仗和靠山,心中的惶恐与不安自然就能少许多。 “那就好!” 李承志笑了笑,又揉了揉魏瑜的脑瓜,“辛苦瑜儿了!” “我才不辛苦!” 魏瑜抓住了李承志的手,脸色微微羞红,两只大眼睛亮的吓人,“郎君,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乍一听,好似是不想李承志把她当小孩一样对待,动不动就揉脑瓜,弹脑蹦。但其中隐意,李承志怎会听不懂? “咱家小瑜儿也长大了?” 李承志好不感慨,溺爱的笑了笑,“放心,郎君省得!” 哼,永远都是这一句! 魏瑜皱了皱鼻子,又道:“母亲让我找你,称如此大事,自该与民同庆,若是官、将,自该请来府上饮宴。而如镇夷城中百姓,也该有赏赐……” “嗯,母亲所言甚是!”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唤来李聪,“即刻就去传讯,先持我名帖去张府恭请太公、张司马,再去南院请魏少卿、崔尚书。而后各部知会,请诸官吏予明日午日至别院……嗯,别院太小,如何坐的下数百人?罢了,请至镇衙吧……” 李聪领命而去,魏瑜也回了内院。 正好李始良与李松都在,李承志又唤进堂中,提了两句予城中百姓赏赐之事:“即刻遣人至铜厂传令,连夜制一批新钱,先以二十万为限,等制好后尽快派发,每户赐予一钱……嗯,稍制大一些,厚一些,一枚莫要低于三钱……” 赐钱? 这倒是个好主意:此钱不同于市面流通的常钱,且象征意义极大,百姓定然如获至宝,惜之又惜。自然也就不会影响币价,也比发粮、发绢有意义多了。 李始良又问道:“该以何名之?” 李承志稍一沉吟:“今日元旦,就名为“元钱”!” “好……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仆即刻就去办……” 李松连声赞着,便去遣人传令。 恰好偏院中酒宴也已备好,李彰来请李承志和李始良入席。 皆为族人,更为仆臣,说直白些这满院百多号并无一个外人。李始良说话也就少了顾忌:“既为嫡长子,便不可一日无名,承志应该早做打算……” 李承志轻声一叹:“本该是要请父亲赐名的,但如今只能劳烦伯父……” 不料李始良头摇的波浪鼓一般:“你莫要玩笑……若是寻常人家,自无不可,但到我李氏,莫说伯父,便是你父也不能越俎代庖……” 如今李氏愈发兴旺,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之势已成,全是李承志一手为之。是以族中上下,何人运势敢与李承志比肩? 便是出于会不会坏了李氏运道而考虑,李始良也绝不会答应悲催了半辈子的李始贤给长子长孙起名。 李承志稍一沉吟,朗声笑道,“即如此,那就名‘元’吧,也好搏个吉兆……” 元,李元? 原来李承志早就想好了,怪不得会令铜厂连夜铸那“元”钱? “好,那就叫李元……” 正文 第六二一章 山雨欲来 ,大魏春 主上诞下嫡长子,堪称天大喜事,李氏仆臣与有荣焉,恨不得喝个通宵,不醉不归。 但也就堪堪一个时辰,李承志便下了逐客令,称今日先各回各衙,好生交办差务,待明日再饮也不迟。 众仆一一散去,李承志屈尊纡贵,特意送到了门外。堪堪走尽,正待回房看看高文君,李聪又来报,说是达奚求见。 如今的达奚已为兵部副主事之一,统兵两卫,另兼“六镇军民安抚使”。而恰至李亮大胜,罗鉴麾下溃兵、流民源源不断涌入西海,是以达奚正是忙的脚不沾地之时。若无要事,定然不敢只为庆贺便擅离职守。 李承志稍一沉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昨夜,领军驻于武威的皇甫遣人来报,称有数骑自河东而来,自称密授上意,来河西送信。 持的是一封没头没尾的文书,盖的又是讨逆元帅奚康生的大印,也不说信该送给谁,又是授何人所命。 皇甫直接就将这几人当细作给抓了起来,又送到了镇夷,请李承志处置。 而一看手书笔迹,李承志便知是奚康生亲笔。他只当是来找达奚的,且出于对达奚的信任,便未拆封,连信带人一道送去了约百里之北的红山。 而这也就三四个时辰,达奚但不请自来,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速速请来!” 待李聪出堂,李始良皱眉道:“莫不是为怀德之事而来?” 李承志猛的一愣:还真有可能? 昨日,驻兵于居延湖畔的李松才接到李亮自比干城送来的急报,称斥候巡防与薄骨律接壤的西海河渠司属地时,偶遇高莽麾下溃兵,称是护送李始贤回返西海,却又半路突遇官兵。 溃兵逃散,自然不知李始贤父子的下落。事关家主安危,李亮自然不敢怠慢,不顾天寒地冻,急遣塘骑送至居延湖,而后又由李松接力,以此为借口,亲自拿着密令跑来了镇夷。 当时李承志还与李始良推算:举朝皆知李始贤是受高肇挟迫被强掳至夏州,且自始至终视死如归,宁折不弯,并未从逆。以是有功无过。 而不论落入奚康生、邢峦、崔延伯等三人何人手中,都会无惊无险。 若是有幸被李韶所救,说不定过上十日半月,就会被悄悄送到西海。 不过李松是今日早间来到的,比奚康生的信使晚了半日。再者李承志为高文君母子费神不已,一时智短,竟未想到一处。 怪不得那信使头目语焉不详,连是授谁所命都说不清楚。那手令更是比假的还假? 怕是奚康生怕万一生变,连人带信落入朝廷之手,所以才这般谨慎…… 李承志拍了拍额头:“也怪我愚钝,一时忙中生错,见到李亮急报之时竟未想到奚康生遣亲信而来,十有八九即为此事?反倒让达奚多跑了一趟……” “也算是巧,正好请他吃顿酒……” 李始良宽慰道,“左右不过迟了半日,况且怀德落入奚康生之手,比被高肇用来要挟于你不知强了多少倍?是以定是喜大于忧……” 稍一顿,李始良又期望道,“若是奚康生能将怀德与承宏送来,就最好不过……” 李承志摇着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难!” 何止是难,而是绝无这种可能。 莫说将人送来,怕是连封李始贤的手书都不会带来。 奚康生一是怕授人以柄,弄巧成拙,二则是公是公,私是私,绝不能混为一谈。 李承志早就心知肚明:身为名臣,奚康生该有的操守自然半点不会落于人之后,该有的底限也定是半步都不会退让。 比如但有一日,朝廷若令奚康生为帅征讨河西,奚康生保证是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半点水不会放。 之所以送达奚到李承志麾下效命,也不过是为族人留一条后路,不至万一朝廷败亡,奚氏一族不至于被李承志清算。 这与三国时诸葛三兄弟各事其主,却又能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并无区别。 不过至今为止,二人尚算是友非敌,不然奚康生也不会给他通风报信…… 也就几息,达奚便推门而入,竟都来不及寒喧,便急声道:“元澄携旨,入统成城招抚高肇。却不想高肇言而无信,嘴上答应罢兵,暗中却祸水东引,欲借从父之手谋害怀德公,却不想棋差一招,被怀德公识破…… 如今怀德公已被从父所救,而高肇得知奸计改露,竟举城而降?另外,元澄声称至多至元宵之后,就会遣使携金节、圣旨,并请怀德公一道,来西海招抚予你……” 李始良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止不住的晃了两晃。 李承志稍一怔,怅然叹道:“高肇何至于此?” 要知如今高肇坐拥五州六镇,独占元魏三成江山,麾下兵马十数万,子民数百万。无论是疆域,还是丁口,更或是兵力,都远超李承志。 就因为害李始贤不成,怕被李承志报复,他竟然就降了? 竟连李承志自己,都觉的有些不可思议…… 而高肇一降,朝廷便再无后顾之忧。只要将北地与六镇的叛军收编,收拾收拾因高肇造反留下的烂摊子,而后便可重整旗鼓,专心致志的讨伐河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想,西海好似也非朝廷的敌手,是以李始良才会脸色大变。 但李承志却不是特别担心。 莫看元恪在世之时,元魏国力强横一时。但那只是表相。 其实如水面之下暗流涌动,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世族与平民之间的阶级矛盾、皇帝与地方门阀之间的中央集权矛盾等等,都早已到了火热化的程度。 只是因元恪的手腕高超,应用频烦对南梁发动战争,以此来转移各阶级注意力,所以才没有烘发。 但矛盾并没有就此消失,反而如越积越高的炸药堆,但凡见到点火星子,就会将所有人炸的尸骨无存。 元恪对此心知肚明,是以才那般急迫。 而元恪一死,就如病入膏肓之人被挑开了浓疮。元怀、于忠、元丽、高肇等相继造反,则如浓疮血流不止。 特别是高肇这一反,几乎捅了元魏最为致命的一刀。对原本的六镇之乱波及更广,危害更重。 其余不论,若按照历史轨迹,六镇之乱之前,至少没有元怀、元雍、于忠、元丽等人反叛,更没有吐谷浑、南梁举十万大军来犯,更没有柔然远征数千里,将六镇与北地五州耗的油尽灯枯。 便是这数年来连番大战和叛乱不止,已然将元恪朝的积累挥霍了个七七八八。如今高肇又降的这般干脆,试问朝廷如何安置、拿什么安置北地五州与六镇的叛军、罪民? 若是安置稍嫌不力,九成九会如原来的历史轨迹一样,降军与流民反了又反,降了又降,最终举国烽烟,遍地反贼,硬生生将元魏拖死。 而朝廷想要免除后患,就要下大力气整治安顿,更要舍得花钱。 偏偏朝延正处于青黄不济、后续无力之时,如果集中力量征讨李承志,就无法妥善处置五州六镇。 而若是安置了五州六镇,至少也需两到三年,朝廷方能有一战之力。而到那时,李承志怕日已成庞然大物…… 莫说朝廷了,连李承志都替高英为难。 但并非没办法破局:比如像原本历史上的六镇之乱,向胡族或南朝借兵…… 李承志心中微微一沉,沉声道:“李聪,予各部主事传令,明日先不忙着饮宴,予辰时正聚与议事堂,先行商讨备军之事……李孝先……” “仆在!” “我即刻手书数封,派加急快马送予居延湖之李永寿、比干城之李丰、李时,大碛之李亮、张信之……令此五人见信后即刻回复予我……” 备军即备战,传令与李亮、李丰等人,怕是要收缩兵力于镇夷休整,至多至开春回暖,怕是就要出征? 李始良与达奚不约而同的皱紧了眉头。 “朝廷再急,怕是也不敢如此草率就出兵,至少也该将五州六镇之叛军流民安置妥当,是以何必着急?” 达奚狐疑道,“再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逸待劳方为上策,何必劳师动众,挥军远征?” 李承志稍一犹豫,索性说了实话:“我所虑者,非朝廷也,而是外族……如今朝廷已如病入膏肓之人,所谓病急乱投医,难保不会行驱虎吞狼之计……” 病急乱投医……驱虎吞狼? 朝廷为平李承志,难道还会向外族借兵? 达奚头皮都麻了:看似是丧权辱国,辱没祖宗的行径。但转念再想,都要快没命了,哪还顾得了这药是不是有腥味,更有可能带着点毒? 是以还真有可能做的出来。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低声道:“元澄即称元宵便会启程,那至少会提前半月遣使大张旗鼓的诏告沿途之地州,以示朝廷深明大义,宽宏大量…… 而到时我若不应,便算是坐实了乱臣贼子之名……而这只是其次……” 稍一顿,李承志又道,“稍后我会予信中知会皇甫,令他多加留意。除此外,孝先也需多派细作,沿途盯防……切记,无论如何也要探知元澄为使是真是假,是否真敢来我西海,但绝不能让使团察知我西海已然起疑……” “这有何是真是假?” 达奚不解道,“便是主使不为元澄,也定然是身举高位、举足轻重之人。且为示诚意,定会言出必行,将怀德公一并送来,是以是否为元澄为使有何干系?” “怎可能没干系?为抚高肇,元澄都敢孤身入统万城,更不怕高肇出而反而,将他斩了祭旗。那为何不敢来西海,难不成是看不起我李某?” 李承志沉声叹道,“若他不来,你猜他会去哪里?虽然如今只是我想当然之言,不得不防……” 李始良只觉毛骨悚然:“即如此,就应即刻求教予奚尚书,只要探知元澄是否西来,到时是否真来了我西海,便能洞悉了然……” 李始良的话都还未说完,达奚的脸色就止不住的一变。李承志自然知道他为何如此,温声笑道:“能提前知会予我,奚尚书已然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如今两军即将对垒,岂能再让奚尚书行险?” 他稍一顿,又叮嘱着达奚,“各为其主,各谋其……,想必你随外舅来西海之前,尚书也定然与你说过类似的话。是以莫要多事,更莫要担心:若真到兵戎相见,我定不会让你为难……” 达奚心中一暖,往下一揖:“奚某谢过国公!” “疾行百里,将军定然是饥肠辘辘,我已令李聪备了些酒食,有劳伯父坐陪……待我写罢书信,稍后就到……” 二人应着,李始良又劝道:“这已然半日,你连长子是何模样竟都未见?奚将军又非外人,岂会见外,是以你先是入内见一眼的好……” “啊?” 达奚又懵又喜,“我竟不知?” “才令李聪予各部、各府投帖,你就来了,正好省得再跑一趟……” 李承志笑吟吟的起了身,拍了拍达奚的肩膀,“待明日议罢,你我定然要好好的醉上一场……” “哈哈,一定……” 二人连袂而去,李承志便伏案疾书。但他写的并非密信,而是平铺直叙,似如叙旧一般。 待写就之后,李承志又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未露破绽,才折好装进了皮封:“孝先,将承学唤来,而后你派一队好手予他,护他至比干城,而后再潜至薄骨律,将此信亲自呈予世叔…… 奚康生自是不敢回应。但如今世叔也为四路讨逆副帅之一。为多些把握,元澄也定然会令世叔游说父亲,劝我归降,是以必然会与世叔相见…… 虽说事关重大,便是朝廷真予向外族求兵,元澄也不敢提前透露半丝风声,但有心算无心,世叔多少应是能看出些端倪的…… 再退一步,便是看不出,以陇西李氏雄居关中,世叔定然能够查到元澄是否出关,是否过河,是否来了我西海,而是暗渡陈仓,去了别处……” 正文 第六二二章 自知之明 ,大魏春 天色还蒙蒙亮,关衙外就站满了兵将。至辰时两刻,十数亲兵护着李承志骑马而来。 众臣山呼“国公”,李承志拱手回礼,而后齐入议事堂。 这一议,便是整整一日,甚至三餐都是送进衙堂,直至太阳落山才算议罢。 当夜,凡兵户、工户,包括以往予各厂帮工的妇人老弱尽皆接到诏令,命次日一早皆至民部,赶制一应军需。 百姓如此,军队更是调动频繁:即日起,李亮、李丰二部皆撤回大军,只留李永寿率一卫驻守居延湖。 令皇甫让自武威收缩兵力,移驻于张掖。李承志又令其分兵往南,限其一月占领临松。 甚至将刚收编不久的镇军也动员了起来,充为民营,往张掖郡城转运粮草。 一时间风声鹤起,就连镇夷城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又要打仗了! …… “李承志这是要干什么?” 看到元鸷被抬出别院,又抬上车驾,崔光又惊又疑,“莫不是恼了元鸷,要拿他问罪?” 魏子建摇了摇头:“尚书放心,不至于此!” 不敢说对这位佳婿了如指掌,至少对其秉性也知其一二。魏子建深知,李承志绝非如此愚昧之人。 若是他恼了元鸷,从而心生怨恨,予大败时让他死于乱军之中,岂不是一劳永逸。何至与此时落人口舌? “那为何如此?” 崔光狐疑道,“你不看元鸷脸色铁青,满面愤然,就如赴死一般?” “尚书既有疑虑,为何不问一问?” 一语点醒梦中人,崔光恍然大悟:“对啊?” 李承志甚是大度,并未禁他二人自由,崔光一时间竟给忘了。 说干就干,他当即撩起袍襟,急走两步,拦住了车驾。 兵将自是认得崔光,当即靳马,拱手问道:“尚书有何指教?” “与你无关!” 崔光一挥手,又指着探头予窗外的元鸷:“元都督去往何处?” 似是依旧愤愤不平,元鸷涨红着脸,嘶声回道:“秉尚书,贼酋欲逼元某出头,招降敦煌镇军……” 如此时节,招降敦煌镇军? 魏子建皱了皱眉头:“都督若是不从,拒了就是,想来承志定不会为难予你,为何却是如此模样?” 元鸷恨屋及乌,见李承志都敢直呼“贼酋”,对魏子建自然也没个好脸色:“你说的轻巧?某若不从,至多也就是一死,但敦煌镇军、民近百万,若尽皆枉死予那火炮、天雷之下,元某岂不是千古罪人?” 说罢便冷哼一声,缩回脑袋放下了车帘。 看其如此模样,崔光若有所思,让开了道路。兵将道了一声“得罪”,令兵卒催起马车。 看其走远,魏子建呵呵一声:“道貌岸然,无耻之尤!” 浸淫官场数十载,崔光早都修炼成精了,焉能听不出魏子建的隐意? 元鸷早已生了降意,又哪敢忤逆与李承志? 但又怕落下把柄,日后会被朝廷清算,是以才以近百万镇名做伐,为自己遮丑。 崔光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这元鸷素有忠厚之名,未想竟是贪生怕死之辈?” “生死间有大恐怖,何人不怕?” 魏子建牙疼般的咧了一下嘴,“就是这既当娼妇,又立牌坊的嘴脸委实让人不耻……” “从哪里学的怪话,这般难听?” 斥了一句,崔光又狐疑道,“大碛、比干城、居延湖等地大战方罢,大军堪堪撤回,都还不及休整,李承志又要进军敦煌?” “估计是何处出了变故,不得已如此!” 魏子建话锋一转,“尚书与承志向来亲厚,他待你更是百般礼遇,如师亦友,不如你当面问问他?” “若他说要与朝廷开战,你让老夫如何自处?是就地自杀,以节殉国,还是归附予他,做个逆臣?” 崔光翻着白眼,“不然你为何不去问?” 魏子建干笑一声:“下官与他虽为翁婿,但添为魏氏一族之长,不到万不得己,这‘附逆’之名,是万万不能背的……” 所以,还不如装聋做哑,虚混度日。 “奸贼!” 崔光恨恨的骂了一句,甩着袖子进了院门,“今日是饮酒,还是做赋,或是对弈?” 魏子建也不恼,乐呵呵的跟在身后:“自然是悉听尊便!” 而话音堪堪落下,又听几声哨响,二人不约而同的驻足,回头。 一骑奔来,至院门前堪堪停住。骑士翻身下马,拱手做揖:“崔尚书,魏少卿,国公有请,请二位至关城一叙?” 自从李承志长子诞下,予关城设宴时见过一面,这是他第二次主动相邀。 难道真如魏子建所料,是何处生变,李承志欲逼二人表态? 你当老夫是元鸷那种苟且偷生之辈? 崔光脸色一沉:“可知何事?” “太后与陛下遣姑臧候为使,已到镇衙。是以国公欲请尚书与少卿做陪……” 朝廷遣使,定然是为招抚而来。 不过也真会挑人,竟然是李韶? “即是饮宴,老夫自当赴约。待更衣沐浴一番,稍后便至!” 撵走了令兵,崔光又捋着胡须,颇有些幸灾乐祸:“上次是因元鸷与罗鉴之故,才使你我前功尽弃,更沦为阶下之囚。 而这一次却是风平浪静,想来朝廷也定是诚意满满,怕是封李承志为王都不一定,不然也不会令李韶为使……我看他再有何话说?” 魏子建却是眉头一皱:“即知朝廷再次招抚,承志却在如此节骨眼上进兵敦煌,可见其心已坚如铁石,难以撼移,定不会如太后与陛下所愿……” “你当我为何失笑?” 崔光冷哼一声,“李承志能囚了你我,自然也能囚了李韶。总不能厚此薄彼,柿子尽挑软的捏吧?待稍后饮宴,老夫定然要问问他:若是不敢,就趁早将老夫与你放回洛京……” 将李韶也囚困西海? 乍一听好似不妥,但若深想,还真就有可能。 崔光说李承志不敢,无非是泾州李氏同属陇西李氏一脉,日后定然要多多借助。是以李承志得罪谁,也不会得罪李韶。 但反过来再看,以如今西海之局面,世家地位一落千丈,甚至连庶民、贱户都不如,就知李承志对世族成见之深。 触类旁推,李承志十有八九没想过借助陇西李氏然也就能超然事外,一视同仁。 再退一步,陇西李氏多受先皇迫害,对皇室怨念颇深,李韶难保不会顺水推舟,假做被逼无奈,实则真心归附李承志。 所以,崔光所期注定是镜花水月。说不定都不用李承志开口,李韶自己就会赖着不走…… 心中这般想,魏子建却恭维道:“尚书所言甚是!” …… 二人对案而坐,李韶慢斯条理的喝着茶水,时不时的就会赞叹一声。 李承志却眉头紧锁,脸上愁云密布。 “我本以为,来的会是任城王殿下,不想却换成了世叔?” “崔尚书与魏少卿便是前车之鉴,任城王焉敢重蹈复辄,万一再落个有去无回,岂不笑掉天下的人大牙?是以你早该料到才对……” 李韶放下茶盏,悠然一叹,“就是可惜,任我百般苦求,终是未能说动元澄,将怀德与承宏带来……” “无非就是怕我拒不受抚,欲效防高肇,以父亲与大兄要挟予我!是以元澄怎会轻易松口?” 李承志轻叹一声,话锋又一转,“就是不知,元澄去了何处?” “自称是要坐镇关中,尽快调运粮草予北地、六镇,以助元怿安置降军、逆民……而如今北地五州、六镇正值关键之时,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想来元澄所言非虚……” 乍一听,好似是这样的道理。 虽因高肇之故,其下叛将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无奈归降。 但叛卒、流民却不然。 既然敢造饭,定是将性命都豁出去了,已没什么好怕的。所求者无非也就是有口饭吃,有条活路。若是连这一点都满足不了,那再反一次又有何惧? 是以要慎之又慎。 但反过来再看,又何需用到元澄? 元怿虽久居中央,未历地州,自然没什么抚民的经验。但奚康生、邢峦、崔延伯皆为当世良臣,自然知道恩威并重,双管齐下的道理。 且只是调运粮草这等小事,无论其中的哪一位都绰绰有余,何需元澄这位首辅事事躬亲? 李承志总觉得有些蹊跷,甚至怀疑元澄已然为使,去了柔然或是吐谷浑,或是南梁。 心中猜疑,他又怅然一叹:“这高肇也太无能了些:据五州六镇,拥大军十数万,子民数百万,粮草充足,兵甲无数。正该是蹈厉奋发,勇猛精进之时,却是说降就降? 而这也就罢了,最令我百思不解其解:朝廷名为招抚,实则强令,且苛之又苛,近乎不留退路。为何高氏以下之叛将竟甘之如饴,能尽皆应允? 想想也真是可笑:以前至少是实爵,且不为封疆大吏,就为领兵大将。而如今却沦为笼中之鸟,混吃等死之辈。且稍有错差,就会被朝廷兴师问罪,秋后算帐。既如此,当初何必随高肇起兵?” 李韶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瞪着眼睛问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就不知?” “世叔这话问的奇怪,侄偏居西海,耳目闭塞,又能从何处得知?” “一切皆因你而起,与你偏居西海有何干系?” 李韶“唏溜”一声,似是品味着茶香,还吧嗒了几下嘴。而后才放下茶盏,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承志: “你又可知,举高植与长孙道十五万大军,苦战半年,都未予罗鉴分出个高下。最后还是高肇突发奇想,以激将之法逼的罗鉴西进…… 而你倒好,就只以万余兵力,予旬内就大破罗鉴近十万大军。且大碛、比干城紧邻沃野,也就几日便有无数罗鉴麾下溃兵逃至六镇。又不消半月,西海火炮之威名就传遍了六镇,更传遍了五州…… 火炮一响,但凡碎石、铁屑所过之处,几乎人马不留,寸草不剩。而只需十数炮,偌大的山头就能被夷为平地。而雄城再坚,已如何与山比肩? 如此,焉能不使高肇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而与罗鉴对峙半年,未建寸功的高植、长孙道等人,又会如何做想?他更知你已与他誓不两立,绝无转圜的余地,是以才降的这般快……是以并非高肇与麾下叛将无能,而是你李承志太强之故……正因高肇有自知之明,所以才能当机立断,断尾求生……” 稍一顿,李韶又叹道:“如今想来,太后与陛下也应是得讯了。若是易地而处,连高肇都是因你之故而归降,而并非敌不过朝廷,更非慑于朝廷之威,可见西海之强?即如此,元澄明知你恨他咬牙切齿,来日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是以又岂会自投罗网?” “也难保不会是朝廷的缓兵之计,也更有可能是为师出有名,从而先礼后兵?” 李承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就是不知,朝廷兵从何来?” “兵倒是有:如今奚康生麾下雄兵十万,且高氏降附,予北镇与五州的降兵之中,至少还可再编强兵十万。但有罗鉴与元鸷为前车之鉴,太后与诸公如今也应清楚:如果只靠兵多就妄想将你平定,无异有些想当然了……” 李韶拧着眉头,“故而我以为:朝廷此次封赐,不一定就是缓兵之计,而是出于无奈,不得不如此!” “若真如此,岂不是养虎为患?太后再是愚昧,元澄等人再是短视,也绝然不会出此下策……” 李承志沉吟道,“以往种种,犹然历历在目,太后与元澄等人惯会使诈,最是喜好卸磨杀驴。是以小侄尚有自知之明:信谁,都不如信自己。是以这封赏再厚,我也不会受的。” “如此一来,岂不可惜!” 李韶点了点案边的圣旨,“封为凉王,割据凉州,凡金城以西,皆为凉土……自魏将以来,何人有此荣焉?” 正文 第六二三章 气数尽了 ,大魏春 李韶直叹可惜,又听亲信来报,称是崔光与魏子建到了。二人便停住话头,起身相迎。 三人同殿为臣,且相互皆为姻亲。 李韶的三子娶的便是崔光的侄女,二女又嫁与崔光从子。而魏子建的夫人,也就是李承志的岳母崔珲容则是崔光从妹。崔晖容与李韶的夫人郑氏又是表姐妹,是以三人再是熟悉不过。 略一寒喧,崔光又笑吟吟的问道:“只怪老夫运气不好,诸般阴差阳错,终是功亏一篑,负了皇恩。太后今又遣元伯为使,想来是马到功成?就是不知道,又给这小贼许了多少好处……” 他也是半点不客气,嘴里说着,便坐在了案边,抄起圣旨看了起来。 只是几眼,他“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卢国公李承志,廉明刚毅,忠心体国,堪为河西屏藩……今加封为凉王,永守河西,生杀自专,世袭所职……望无负朕意,钦哉!” 永守河西,生杀自专,世袭所职…… 他为尚书丞,另兼门下右侍中,凡敕、旨、制、诏皆经他手,焉能不懂这几句是何含义? 凡河西之地,皆为凉土,凡河西百姓,皆为凉民,凡河西之兵,皆为李氏部曲。 所谓国中之国,听调不听宣,便是如此…… 不只崔光,就如魏子建,也被惊的两眼狂突,呆若木鸡。 若真如圣旨所言,李承志除了不能“称帝”,与皇帝有何区别? 这何止是养虎为患,堪称自掘坟幕,自寻死路,太后与诸公焉敢如此? 怎么看,这份圣旨都透着些诡异。崔光与魏子建眼中殊无喜意,反倒尽是骇然之色。 看二人如此模样,李韶不解:“可有不妥?” 魏子建看了李承志一眼,敛下眼皮,闭口不语。崔光则皱起了眉头:“敢问元伯,可是太后另有口谕,要宣与承志?” 哪有什么口谕,不然元澄定然就说了。 李韶不答反问道:“尚书何出此言?” 那就是没有了? 崔光心头一紧,又疑声道:“元伯本在关中领兵,助奚尚书征讨高氏,为何又遣你为使,来了西海?” “不瞒尚书:依太后与陛下旨意,应是遣泾州别驾杨延容为使,其意便在于他与承志交好,以二人之情谊,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能多几分转寰的余地。 然任澄王至夏州后,以为杨舒只为州郡佐官,若为正使难免有轻视之嫌,便是论与承志私谊,与弟相比也远了一层。是以便改遣由弟出使……” 原本派的是只是泾州别驾杨钧,是元澄改由李韶出使? 那元澄呢,应该是怕李承志杀他祭旗,所以不敢来。 毕竟当初元澄与元英沆瀣一气,生怕害李承志不死,若论李承志杀之才能后快,高肇排第一,元澄必然排第二。 既知元澄为使必然羊入虎口,可能连个全尸都留不下,索性改派杨钧,也能说的过去。 倒也并非朝廷不重视,毕竟已派崔光与魏子建招抚过一次,前者为八辅之一,后者也贵为少卿,又为李承志至亲,可谓诚意十足。 杨舒虽然只是一介别驾,但与李承志渊源颇深,令他先为副使,待至西海后再尊崔光为主,再予李承志赐诏,也合情合理。 但偏偏元澄却改弦易辄,换成了李韶? 崔光忍着惊疑,肃声问道:“那任澄王,又去了何处?” “自然是坐镇关中,居中策应,助清河王、奚尚书、邢都督、崔刺史等安定北地、六镇。” 这等小事,何需元澄坐镇? 有李韶这个坐地虎在,留于关中策应岂不是更能事半功倍? 魏子建终是没忍住,疑声道:“敢问大兄,任城王可是又要予关中征粮、征兵?” “兵倒是未征,但粮却借了不少……” 借粮? 二人悚然一惊,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之色。而后又是一般无二,齐齐的一扭头,直勾勾的看着李承志。 李承志一头雾水:“看我做甚?” 魏子建怅然一叹:“便是胸中已有猜测,但外舅依然要问你一句:这旨中诸般封赏,你定然是不会应的,对是不对?” 李承志愣了愣,挤出一丝干笑:“请教外舅,应于不应,又各有何干碍?” 看来是猜对了。 永封河西,生杀自专,世袭所职……这已然是分疆裂土,国中之国。但魏子建并未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喜色与得意。 况且,李承志刚刚才遣人请走了元鸷,欲逼他招降敦煌镇军民,其意诏然若揭:不与元氏分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 而这只是其次,最令魏子建与崔光惊恐的是,太后与朝廷好似已料定此节? 不然怎可能只是轻飘飘的一道圣旨,就将李承志封为凉王? 便是国中之国,也是名义上的魏土,至不济朝选完也要与李承志议定:朝廷是否往河西派遣属官,河西是否向朝廷称臣纳贡,是否向朝廷遣人为质,遣谁为质? 若河西遭逢外辱,如何抵御。若生内乱,又如何平定? 更有甚者,河西之南便为吐谷浑,之北便为柔然,此二者与元魏素有深仇,若经河西进犯关中,或是中原,李承志拦是不拦,阻是不阻,战是不战?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怕是十天十夜也议不完,李承志怎可能只凭一道圣旨,就坐实了这凉王的封爵? 是以崔光才会追问,太后是否另有口谕宣于李承志。若是有,那就说明朝廷确有招抚之意,此次只是探探李承志的口风。待确实后,定会再遣重臣赶赴河西,可能是元澄,也可是依旧是崔光,与他商定纲节与首尾。 若是没有,那就说明朝廷早已料定李承志会拒不受诏。此次遣使无非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好占据大义…… “既然你一心要反,便是逆贼。而老夫深受皇恩,自然只能与你誓不两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这酒不喝也罢!” 崔光悠悠一叹,当即就起了身,“但老夫与你相知相交,是以再送你一句忠言,望你好自为之:我若是你,便是不愿归附朝廷,也定然不会为难元伯,定会好好将他送回关中,而且是有多快,送多快……” 他又朝着李韶一揖:“今日是为兄失礼了,元伯莫要见怪。” 说罢,竟就施施然的出了厅堂。 魏子建也朝着李韶一揖,而后又道:“承志,怕是祸事来了,还是早做准备的好,万万莫要大意!” 就这般,二人都未留足一刻,便连袂而去。 但奇怪的是,李韶既不惊讶,也不着恼,只是沉着脸默然不语。 李承志的脸色忽阴忽晴,直勾勾的盯着李韶,各种念头蜂捅而至。 若论文采,崔光既能被尊为大儒,自然要高李韶一头。若论军务,李韶虽非名将,但征伐半生胜多败少,堪称中流砥柱,比崔光不知强了多少筹。 若论对时局的把握,二人同样宦海半生,早已大智若愚。若论对朝堂,对太后,对元澄等人的了解,应该也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所以连困居西海,耳目闭塞的崔光都能看透的问题,李韶没道理看不出端倪? 李韶当然知道朝廷为何如此草率,除了一道圣旨,再半句都未交待,就能封李承志为凉王。 他更知道,为何元澄会擅做主张,换他为使,招抚西海。 无非就是朝廷已料定李承志已吃了秤砣铁了心,定然一反到底。但又怕李韶已与李承志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会给李承志通风报信,更或是暗中做祟,索性将他一脚踢开。 那为何李韶明知是计,还欣然入彀? “我若留下,关中如何乱的起来?是以我明知元澄意欲何为,更知他是假传圣旨,便是拒不授诏,元澄也不能奈我何,但世叔依然应允,来了西海!” 李韶悠悠叹道,“你有所不知,这数年来连番大战,朝廷早已入不敷出,令奚康生征讨高肇之时,便已寅支卯粮,拆东补西,关中亦然如此: 凡州郡之常平仓予前年已被掏之一空,这两年更是堪堪捱至夏收之时,便将关中之秋税尽数收尽。更有甚者,奚康生求我数次借粮,早已使关中士族与百姓怨声载道。 而如今即知你绝不归附,朝廷自然只能早做打算。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出不出兵,何时出兵暂且不知,至少要先有粮才行。 是以元澄此次可谓得寸进尺,名为借粮,实为强征。与元怿前年予北镇之苛政并无二致。是以世叔若留在关中,岂不是助纣为虐? 可笑元澄,只以为支走老夫,就能使关中成了一盘散沙,可任他随心所欲,予取予求,却不知我关中士族早已同仇敌忾,众心如一…… 是以你尽管放心,怕是朝廷大军还未到西海,关中倒先乱了起来……到时你便可趁虚而入,或图谋关中,或兵指洛京……”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 他知道李韶一直向着他,虽不如张敬之一般摆明车马,义无反顾的支持他,但暗中照拂绝对算不上少。 其它不论,若非李韶任职岐州、凉州刺史时百般遮掩,李松等人安能循居于西海。也就更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将那般多的粮食运出关中,运至河西。 但李承志没料到,李韶竟谋划的这般深,竟想让关中也乱起来? 先是失了秦梁二州,而后又丢了北地五州,以及六镇。又因高肇纵横捭阖,怕是河东也非表面上那么安稳。若是关中再一乱,这元魏偌大的天下,除洛京外再无一方净土。 就算除河西之外,其余叛乱已然平定,但就如破镜难圆,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叛了又叛,遍地反旗。 借用方士的一句话,这大魏败相已显,气数已尽…… 仿佛天上掉下馅饼,本已再无退路,忽然就柳暗花明。但凡换个人,怕是就能被砸的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但李承志毕竟是先知之人,更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也能拆三斤钉,更何况是一国? 元魏再不堪,若是敢下狠心,只需抱定鱼死网破之念,无论如何也能与李承志拼个两败俱伤。 再者,如今之朝廷远不至穷途末路,玉石俱焚之时。只要敢不要脸,反败为胜并非不可能…… 李承志心念一动,深深往下一揖:“世叔大恩,小侄没齿难忘!但确如尚书与外舅所言,世叔滞留西海并非上策……” 李韶眉头一皱:“为何?” 李承志稍一沉吟:“朝廷去岁在关中征粮,足有数百万石,但并未用于军需,而是尽皆运至洛京,世叔可知为何?” “这等机密,你如何知道的?” 刚问出口,李韶又哂然一笑,知道问了一句废话。 崔光坐镇中枢,且领民、仓二部,此事就是经他之手,他焉能不知? 想来也是可笑,亏那老贼方才还义正辞严,信誓旦旦,称深受皇恩,与李承志这个反贼誓不两立。却早就将这等机密透露给了李承志? 李韶失笑般的摇了摇头:“难道不是朝廷未雨绸缪,以备他日讨伐予你才会如此?” “非也……以小侄之见,十有八九,是为借外族之兵所备……” 李韶悚然一惊:“这难道也是崔孝伯所言?” 李承志满脸苦笑:“尚书若知此事,其余诸辅定然皆知,也不可能瞒的密不透风,是以世叔早就该有所耳闻才对……是以皆为小侄猜测之言……” 荒唐! 李韶本欲讥讽,而话都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眼见日暮途穷,走投无路,还有什么是太后、元澄做不出来的? 怪不得朝廷如此草率,王爵说封就封,却再无半纸章程? 还真就是为了占据大义,好师出有名。 怪不得元澄心急火燎,好似他李韶多留于关中一日,李承志就会起兵一般,百般催促尽快西行? 原来是怕自己识破他的行迹,再报予李承志…… 怕是自己前脚出关,这狗贼后脚就去了柔然或是吐谷浑。 也怪不得崔光与魏子建会予李承志直言,尽快将自己送回关中? 十有八九是料定此节,猜到朝廷可能会引胡兵入关,祸乱关中。 更怪不得元澄欲将关中刮地三尺,不怕官逼民反也要强行征粮。原来太后与这狗贼早已丧心病狂,为平定李承志,宁愿陪上整个关中…… 到时候,你乱一个试试? 李承志最后如何不知道,而但凡关中士族,怕是一个都跑不掉…… 李韶目眦欲裂,腾的一下跳了起来:“愣着做甚,还不予我备马?” 正文 第六二四章 早有准备 ,大魏春 西风徐徐,春寒料峭。 祁连山依旧白雪皑皑,墙湾下却已冒出了绿芽。 一行数十骑奔出关城,往东而去。李承志予城门相送,骑队渐行渐远,直至化做一团黑点,他才走下城楼。 不知何时,拂袖而去的崔光与魏子建又去而复返,坐在衙堂之中喝着茶水。 看李承志进来,崔光轻叹一声:“李元伯走了?” “走了!”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朝着崔光深深一拜:“今日若非尚书指点,晚辈定然还蒙在鼓中,不胜感激!” “你又何需自谦?” 崔光一点都不居功,“若非你早有料定,怎会前脚自大碛、比干城撤回大军,后脚便进军敦煌,以免后顾之忧?” 之前不理解,但见过李韶,看过朝廷招抚、封赏的圣旨之后,崔光与魏子建便知,并非李承志贪心不足,欲将河西之地定皆收入囊中。而是他怕被抄了后路。 河西已至西陲,只要扼守丝绸古道,朝廷的兵马自是进不来,那还有何人能令他如此心忧? 无非便是浚稽山以北的柔然,或敦煌以西的高昌、高车。 便是因此,崔光才料定,李承志未雨绸缪,担心朝廷彻底不要脸面,会与胡族狼狈为奸。 而以李承志天纵其才,今日便是他不指点,估计不消半日,李承志就能想通其中关节…… “况且也用不着你谢,老夫所虑者,无非便是关中百姓,并这天下苍生,是以你万万莫要自做多情……” 说到这里,崔光五官一皱,一张老脸好似拧成了苦瓜,“但有一日,若是将老夫今日之事劝你放归李元伯之言泄露半句,十有八九会落个吃里扒外、两面三刀的恶名,可惜老夫一世英明……” 李承志回的斩钉截铁:“尚书放心,万万不会!” “你懂个鸟毛……你自然不会,那李元伯呢?” 崔光越想越是恼火,胡子都跟着抖了起来,“老夫要被你这小贼害死了……” 李承志稍一转念,不由的乐了起来。 如崔光所言,还真有可能。 他一代文豪,又任太学、国子监祭酒近二十载,可谓桃李满天下。 且为三朝元老,贤良之名天下皆知,可谓德高望重,慈明无双。 若是如此人物都降了李承志,定然举国哗然。对李承志而言就如雪中送炭,而对于朝廷,却如雪上加霜。 当然,这样的事情李承志定然是不能干的,一是没人会信,二是很有可能弄巧成拙,引起崔光的反感。 但对于李韶而言,却是一点压力都没有。待到回到关中,只需实话实说,将崔光劝李承志莫要为难于他的那番话讲上一遍,就能引无数人遐想。 再等传回洛京,高英与元氏皇族,该如何看待同样与李承志亲厚的刘芳、游肇。又该如何看到以崔光、刘芳为代表的山东士族? 自然不可能一蹶而蹴,但值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不需多久,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李承志越想越是高兴,崔光却越想越是恼火。 “悔不该一时心软……便是关中士族尽皆死绝,又与老夫何干?” 他怒声骂道,“奸诈小贼,同样为使,你即能将李韶放走,为何不能将老夫也一并放还归朝?” 李承志哈哈一笑,拱手揖道:“此一时彼一时,之所以不放尚书,是因朝廷背信弃议,自食其言。明面招抚予我,暗中却遣大军攻我西海……只要这桩官司断不清,晚辈定然是不会放尚书归朝的…… 但世叔却不然,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便是晚辈欲举反旗,也要知会朝廷一声,以免失了君子之道……” “如此奸贼,也敢自称君子?羞煞老夫也……” 崔光一脚就将几案踢翻,怒气冲冲的出了衙堂。 李承志也不恼,施施然的做着揖,做足了礼数。 “你莫怪孝伯兄失礼,他是恼大兄走时竟都不知会一声。便是装模做样,也该向你过问过问,何时将他放还……” 李承志转着眼珠,只字不应。 若是问了,就是自己不放。若是没问,那就可能当做是崔光自己不想走。李韶心知肚明,是以才只字不提…… 不知李承志转的是什么念头,但大致能猜到定然是在算计崔光。魏子建怅然一叹: “所谓病急乱投医,若真如孝伯兄所料,朝廷欲冒天下之大不韪,引胡族入关,便与自掘根基,自寻死路无异。待那时便是丧义辱节,人心大失。你只需蹈仁覆义,便能此消彼长……但前提是,你如何破局?” 李承志稍一沉吟,只回了一句:“外舅放心,小婿自有打算!” 若是猝然不防,十有八九会被打个手忙脚落,便是一败涂地也不无可能。 但即已料到此节,焉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硬等着祸事落到头上? 年节时撤回大军,并诸般安排,但是为此。 稍一顿,李承志又问道:“方才尚书气恼不已,怕他怒上加怒,故而未敢多嘴。然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可请外舅解惑:尚书何以敢料定,朝廷定会孤注一掷,引外族之兵?” “倒非孝伯兄可未卜先知,而是早有端倪:只一个小小的金明,却坚如磐石,奚康生手握雄兵十数万,竟都久攻不下。何况还有你在河西虎视眈眈,欲伺机而动? 至初秋之时,又闻六镇大乱,更使朝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值七夕,元澄便曾予太后宴请众辅之时,借着酒意提过一句:若逆贼势大,朝廷无以为继,可否行驱虎吞狼之计…… 那时孝伯兄等人已有猜测:看似是元澄酒后嬉言,但若无太后首肯,焉敢在太后与陛下面前口无遮拦? 之后太后又下旨,令民、仓二部、并关中、河东诸州加征秋粮、绢麻,但之后并未调予奚康生,而是尽皆运于军中,孝伯兄更是料定:太后十之八九已有决断,欲置祖宗法度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 而后不久,太后频频召见元氏宗室,鲜卑重臣,更是坐实了这一猜想……” 说着一顿,魏子建又看着李承志,眼中大有深意:“倒是你,好似真能未卜先知,朝廷都还未往外族遣使,你竟就做了诸般防备?” “与未卜先知并无关系,不过是一向谨慎惯了,于居安时思危,喜防患于未然罢了……” “如此才是长久之道!” 魏子建赞了一句,又起了身,“孝伯兄怕是被气的不轻,待我去劝慰一二,就不久留了……” “小婿送送外舅!” 李承志连忙起身,“待忙过这两日,小婿定摆酒向尚书赔罪!” “待忙过这两日?” 听到这句,魏子建又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的看着李承志,“若有闲瑕,还是多陪陪妻儿的好……瑜儿天真烂漫,少不更事,若有错差之处,还望你多担待些……” 说罢也不待李承志回应,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李承志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跟呆住了一样。 魏瑜乖的不能再乖,向来是自己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能有什么差错? 再加母亲本就最是中意于她,一天到晚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何需用自己担待? 自己这外舅分明就是在拿话点自己:高文君已然诞下长子,就连小妾张京墨也已生下一女,唯独魏瑜依旧不见动静,自己这不是厚此薄彼是什么? 李承志好不尴尬,下意识的挠了挠了头:能逼着老丈人和女婿说这样的话,可见魏子建对自己有多不满? 好在小丫头懂事,处处替自己遮掩,不然别说魏子建,但凡让郭玉枝知道实情,怕是这关衙都能给烧了。 确实对魏瑜有些不公平…… 他黯然一叹,唤来李聪:“遣人回府,就说我晚些会回去。再去大学去接夫人,与我一道回府……” “诺!” 李聪恭声应着,跑去传令。 李孝先又至门外,低声秉道,“郎君,方才皇甫将军遣塘骑来报,不过送来的是公文,已交由军部。大兄方才遣人来问,称郎君是否另有吩咐,可由塘骑一并带回……” “皇甫如何说的?” “称伏俟城与树墩城并无异动,一切如旧……” “那盯着便是……再知会李亮,如今天气渐暖,虽民壮、牲畜不再受冻寒之苦,但冻土渐化渐深,驰道一日松软过一日,是以还是要催紧些,尽快赶至春雨之前,多运些粮草、军械予皇甫……” 稍一顿,他又问道:“李永寿呢,可有急报!” “并无急报,只是例行三日一秉,最近所报是前日黄昏送来,称浚稽山、涿邪山一如往常,并未见胡骑、车队出没!” “传令李亮,待塘骑明日再报之时,命他叮嘱李永寿:需严防死守,切莫大意!” “诺!” 李孝先未领命而去,李承志思忖一二,又令亲信掌起灯烛,看起了墙上的地图。 地图是将数块牛皮漂白后缝制,而后又以漆墨做图。足有近丈方圆,几乎贴满了一堵墙,上面密密麻麻,标满了大字小字。 而这,才只是长江以北的地图。 这是李承志亲手绘制,便是有些误差,也大不到哪里去。而难能可贵的是,但凡西海军卒、斥候、塘骑、乃至细作踏足之处,事后李承志必会亲自过问。 莫说哪里有山,哪里有河,哪里有城,便是一处水塘、一处沟梁、一处村镇,更或是一处不足百帐的小部落,他都会问个明白,更会在地图上标的清清楚楚。 有这么一份地图在手,主将便能按图索骥,无论行军、驻营、列阵,都能事半功倍…… 李承志端详一阵,手指划过敦煌镇。 李松已率骑兵出动,距此不过千余里,最多十日,就能兵临敦煌城下。 更镇军精锐皆已随元鸷败于居延湖畔,城中皆为老弱,余下丁壮虽多,但有火炮在手,李松攻破镇城并非难事。 到时便可免后顾之忧,便是朝延真与柔然勾结,也不怕腹背受敌。 除此外,凡西凉州在册丁口二十四五万户,近有二十万聚居于敦煌,屯粮更是百万石都不止。是以只是敦煌镇的丁户与存粮,就能让李承志做梦都能笑醒…… 畅想一番,李承志收回手指,又点了点居延湖以北。 这里皆为千里广袤之地,少山无水,几无阻隔。若纵快马,一日便能探到三四百里深远。是以便是柔然想销声匿迹,悄然行军也绝无可能。 除非柔然绕个大弯,特意绕开大碛,从北路出兵,先至六镇,而后或是攻西海东翼,或是入关,穿过陇山向西进逼。 但如此一来,怕是多走五千里都不止。一来一去,但是没有万里,也要走足八千里往上。 以柔然拖家带口、驱牛赶着的行军方式,只是在路上行军就要三四月之久,这还是在天公作美,无风无雨的前提下。 故尔不说朝廷能不能等得起,柔然人就绝对耗不起。 如这般,柔然既无法攻西海后路,又不愿意绕行数千里,但凡出兵,十有八九会摆明车马,强攻居延湖。 若只是柔然,李承志自然不怕。说实话,在火器面前,只是半开化的胡骑比汉人的步阵好对付多了。 然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元魏已将李承志当做心腹大患。他担心的是朝廷一不做二不休,十有八九还会联合吐谷浑。 到时便是三国联合出兵,无论如何也该有四五十万兵力,李承志就算全民皆兵,至多也就能凑出十万大军来。所谓蚁多咬死象,若真让这三方兵合一处,便是有火器可依仗,西海怕是也难免败亡的结局。 但并非无法破局。 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两军对垒,无所不用其极,为何非要等别人打过来才能反击? 皇甫,就看你的了…… 李承志的手指重重的在地图上一点,又画了一个圈。 圈里,除过表是以南的临松,还有已深入祁连山的山丹马场…… 正文 第六二五章 打得一拳开,免的百拳来 元澄登高望远,只见天高云阔,无际无边。祁连山上依旧白雪皑皑,真就如玉龙蜿蜒,不见尽头。 已至初夏时节,恰值绿草如茵,一碧万倾。无数牛羊散牧于原野之中,放眼望去,渺小的就如蚂蚁。 眺望一阵,元澄悠然叹道:“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宵……若论七言,李承志当为天下第一,可惜了如此人才!” 李承志之所长,又何止是这一桩? 其它不论,若非李承志于陈仓大胜,歼、俘吐谷浑与南梁大军近十万,使其元气大伤。这两国焉能不趁北地与六镇大乱之际而趁虚而入,图谋关中? 可惜朝廷识人不明,令李承志受尽了冤屈,被逼无奈,最终揭杆而起。 李宪心中暗忖,脸上却露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殿下所言甚是!” 一听便知李宪是在恭维于他,元澄既无喜意,也不厌恶,只是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自高肇反叛之后,朝廷居安思危,将与其亲近之党朋尽皆调换,其中就包括时任司州牧的李宪。 李宪被调回洛阳,任中书丞,加散骑常侍。听着好似为枢机之任,位高权重,但实则只是个闲职,只多也就是为任尚书监、令的刘芳和崔光打打下手。 而如他一般,或因太后、元澄等人猜忌与高肇过近,或因朝廷出于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而明升暗降,剥除兵权的重臣并不在少数。其中更有数朝元老,声名显赫,一时无两的名将李崇。 自那时,这些人更显圆滑,凡朝会、堂议,极少单独上奏。便是太后相诏奏对,也是听多说少,人云亦云。若是被逼的急了,就会磕头请罪。 当时局势不明,忠奸难辩,高英与元澄也乐的这些人装聋做哑。 至高肇归附,查清李崇、李宪、王显等原高肇党徒并未附逆,朝廷自然要重新启用。但怪异的是,竟屡有拒诏不受之事发生。 就如李崇,朝廷本欲重新迁他为征南大将军,坐镇两淮。但李崇上奏,称久居南地,早就患上了痹症(类风湿),已不良于行。且如今已年逾六旬,老昧昏花,委实再无法领军。 而王显更是以年事已高,比李崇还要年长十岁为由,乞求致仕。 便是如李宪一般,如今正值壮年,正该是为国分忧之时。复迁他为御史中丞,依旧百般推托。 虽未言明,但瞎子也能看的出来,因前番迁除之事,已使这些人心灰意懒,与太后、并元澄等宗室重臣生了嫌隙。 扪心自问,元澄并不以为自己与太后做错了。所谓人心隔肚皮,有元怀、于忠、元继、元丽等前车之鉴,难保这些人未与高肇暗中勾结,明忠实奸。 但也更未料到,却因此举而使这些人对朝廷生了埋怨,更对李承志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就如李承志,越是忠君体国,碧血丹心,越是有大功于社稷,反而越是受太后与元氏猜忌,是以何不韬光养晦,韫匵藏珠? 至少不用被逼的假死逃循,愤然起兵…… 对此元澄心知肚明,但元氏还要坐稳这江山,还要用这些人,或是其族人、子弟、门徒等治理这天下万民,总不可能尽皆杀了了事。 也就只能亡羊补牢,百般优容,试图暖一暖还未凉透的人心。 便如李宪,既不愿领兵,又值崔光陷落西海,尚书丞久悬之际,太后便命他暂代,另加侍中之职。 又恩赐他二子萌补,起家元士(类给事)。但如今看来却收效甚微? 不然以李宪之圆滑,至少也该附和自己,骂李承志几句,而不是一句“殿下所言甚是”就敷衍了事。 人心散了…… 元澄怅然一叹,走下山头:“罢了,看多了也无甚新意,起程吧……” 麾下遵令,连忙搬来马凳,侍候着二人登车。李宪扶了扶老腰,稍一犹豫,又让麾下拿来了一方毛毡。 登车之际,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草原,李宪心中暗暗叫苦:都怪元澄,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非要绕个大弯,足足多了五六百里路? 稍一转念,他又埋怨起了李承志:若非予陈仓一战大败于李承志,使吐谷浑汗王伏连筹如惊弓之鸟一般弃了旧都树墩城,举部西迁至近两千里外的伏罗川,如今早已到了。 如此倒也罢了,若是入枹罕后便循大河(黄河)先至莫何川(吐谷浑大城),再至伏罗川也就将将千里。是元澄突发奇想,称要循吐谷浑边境觊觎河西之军情,是以使团只能沿祁连山南麓行进,足足要多走五六百里。 而如今,将将行至祁连山中段,往南不足百里便是盐湖(青海湖)。往东北三百里外,便是武威郡,中间就只隔着一座祁连山。若是往北,不到四百里外则是张掖郡城。 若依常理,元澄计谋也算合情合理。毕竟与西海大战在即,趁机一探敌军虚实并不意外。 但错就错在,他低估了李承志警惕性。 前几日刚入吐谷浑,元澄便遣派斥候翻过祁连山窥探,甚至一度探至武威城下,很是顺利。 而从昨日开始,便有斥候连接失联,至今日早间,派出的百余骑回来的竟未过半。 问过才知,过了武威之后,祁连山中渐见西海游骑。越往西遇到的越多。其仗着甲轻马徤来去如风,只是短短两日,元澄的护卫便折损了五十余。 直到此时,迎接使团的吐谷浑名王(吐谷浑部落首领,或汗室亲王皆如此称呼)慕容孝才称,自去岁开春之后,山中便屡见甲骑。若吐谷浑牧民不翻越祁连山,自是相安无事。但有逾越,不论是人还是牲畜,皆如石沉大海。 树墩镇倒是遣甲骑巡讨过,但打了两仗,两仗皆败,胡兵折损了足有五六百。 之后也不知为何,汗庭突降王旨,称凡吐谷浑军、民,无故不得逾境。 讲到这一段时,元澄与李宪才后知后觉:太武帝灭大夏,收附北地之时,大夏君主赫连定(赫连勃勃之子)逃至吐谷浑,后被吐谷浑大汗慕瞶擒获,献于太武帝。 后太武帝收附河西,念及此情,便未侵犯吐谷浑。更与慕瞶予祁连山下盟约:赐慕瞶为西秦王,凡祁连山以南皆为西秦封地,但不包括祁连山。 不过之后太武帝尽迁河西民户予平城,河西名存实亡,逐渐成为吐谷浑的放马之地。之后数代皇帝也视河西为鸡肋,只要吐谷浑不遣军进犯,不阻断丝绸之路,便睁只眼闭只眼,任其部落于山北游牧。 说来也是可笑,朝廷都不在意,反倒是李承志这个反贼百般计较,寸土必究? 元澄不解李承志为何如此,但李宪与其也算熟识,倒是猜到了几分。 李承志常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族为化为之民,生性野蛮,更不知仁义、廉耻为何物。弱小时自然唯唯诺诺,伏首称臣,侍坐大时,便会露出獠牙。 所以就只有一个办法:打到他服。 还真就如他所说,这吐谷浑有奶便是娘,无半点廉耻之心。两年前还与元魏势同水火,如今一听有便宜可占,就眼巴巴的凑了上来。 就不怕被崩了牙? 李宪暗暗讥讽,登上车辕。入厢之时他无意间一瞅,见元澄却换了坐骑,已然跨上了马背。 连日继夜,已然走了两月,足足五六千里,便是铁打的身驱也能被颠散了。何况元澄已然五十有一,身体早已不复壮年之时。 不过看气色还算不错,想来是因求来救兵,有如卸了心中重担,故而轻松。 甲骑开道,其后则是车队,元澄虽换了马,但依旧与车队同行。 速度不快也不慢,也就比步卒行军稍快一些,大致一日行进百里右左。就如这般,又行进数十里,已是暮色将近。 车队停驻,恰至牧部定居之所,李宪掀开车帘瞅了瞅前来迎接的甲骑所挚的信幡,认出是天柱北部(吐谷浑部落之一)的族兵。。 天柱为吐谷浑大部之一,牧户足有十二余万帐,皆在祁连山之南、围绕盐湖牧居。 又因各居于盐湖之西、北、南,便以此为名。 但刚一下车,鼻子里就传来一股极其浓烈的腥盐之味,且湿气极重,有如水雾扑面而来。 李宪心中狐疑,又见元澄也下了马,便快步了迎了过去。 “盐味如此之浓郁,湿气如此之重,莫不是已近盐湖之畔?” 元澄沉声应道:“仲轨好见识,此处确实盐湖之畔,往南不足十里,便是盐湖!” 不应该呀? 李宪眯着眼睛,指了指不远处的信幡,“但下官记得分明,这应是居于祁连南麓、默勒河畔的天柱北部族旗,汗账应在往北两百里之遥才对?” “那是以前!” 元澄稍一顿,又恨恨的咬起了牙:“自李承志夺了河西马场,便依世祖(太武帝)所定:凡莫靳河(黄河支流之一)以北,皆为马场属地。凡逾境牧民皆视为进犯……怕多生事端,天柱北部便与去岁春,举部南迁两百里,将汗帐落于盐湖之畔……” 李宪猛的瞪大了眼睛。 若只是祁连山之北也就罢了,吐谷浑幅源辽阔,便只是在山南放牧,牧地也多到分不完。 但河西马场却不同,那是两国交好之时,吐谷浑近似朝贡一般献给元魏的。 太武帝之时河西马场牧马逾百万,自然是越大越好。但到孝文帝迁都洛阳,于河阳重建马场,迁河西马场九成马匹、牲畜予河阳之后,马场所需之牧地连一成都用不到。 虽然未重新与元魏议定,但天柱北部逐步北迁,将汗庭落在默靳河之北而元魏朝廷视若无睹,便等同于将大半个马场还给了吐谷浑。 如今西海卷土重来,复马场全境,而吐谷浑却依旧忍让,委实让李宪吃惊不已。 只因河西马场地势平阔,不但无山岭阻隔,更是已入吐谷浑腹地。若是李承志意欲进犯,无论骑、步,均可长驱直入。 李承志甫一起兵,竟就如此强盛,连吐谷浑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李宪隐隐心惊,疑声问道:“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李承志如此咄咄逼人,伏连筹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恶气?” “便是从李氏部曲自泾州逃循河西算起,也不过堪堪四年,李承志就算有些许积累,又岂能嚣张到四处为敌?” 元澄冷声笑道:“但这狗贼奸滑狡诈,诡计百出。此举不过是欺伏连筹不知就理,狐假虎威罢了!” 狗假虎威? 元澄之意,是指两年前吐谷浑与南梁狼狈为奸,欲图谋关中,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大败而归。 之后伏连筹更是如惊弓之鸟,举部西迁至草原深处,就是怕元魏秋后算帐,起兵兴讨予他。 再加他偏居一偶,耳目闭塞,不知河西已被反贼所占,早非魏土。以是李承志厘定旧境。遣游骑巡防祁连山也罢,派军重新收复马场故地也罢,伏连筹都只当是元魏朝廷敲打他的手段,是以才忍气吞声,并百般约束牧民,令其不得再越境。 听元澄所言,好似合情合理? 但李宪总觉哪里不对,而一时片刻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眉头紧锁,只当李宪在担心。元澄呵呵一笑:“便是李承志再强,还能是三国之敌?且先让他猖狂几日,待三方大军齐出,就是他授首之时……” 这倒也是。 许允了那般多的粮草、帛麻、兵甲,更有举世无双的冶兵、锻甲之法奉上,无论柔然可汗丑奴,还是吐谷浑可汗伏连筹,无不欣喜若狂。 二人于一月前自柔然汗庭回返之时,丑奴便已征诏各部落,称必聚齐四十万大军,以助元魏一臂之力。 伏连筹更是信誓旦旦,称只要锻甲之法送至汗庭,当即就能起兵二十万,剑指河西。 也莫说六十万,便是减去一半,所借胡兵也已有三十万之巨,且朝廷已予关中陈兵二十多万,这便是五十多万大军。 试想,李承志如何抵挡的住? 正文 第六二六章 打得一拳开,免的百拳来(二) ,大魏春 听元澄所言,好似合情合理? 但李宪总觉哪里不对,而一时片刻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眉头紧锁,只当李宪在担心。元澄呵呵一笑:“便是李承志再强,还能是三国之敌?且先让他猖狂几日,待三方大军齐出,就是他授首之时……” 这倒也是。 许允了那般多的粮草、帛麻、兵甲,更有举世无双的冶兵、锻甲之法奉上,无论柔然可汗丑奴,还是吐谷浑可汗伏连筹,无不欣喜若狂。 二人于一月前自柔然汗庭回返之时,丑奴便已征诏各部落,称必聚齐四十万大军,以助元魏一臂之力。 伏连筹更是信誓旦旦,称只要锻甲之法送至汗庭,当即就能起兵二十万,剑指河西。 也莫说六十万,便是减去一半,所借胡兵也已有三十万之巨,且朝廷已予关中陈兵二十多万,这便是五十多万大军。 试想,李承志如何抵挡的住? …… 李承学风尘仆仆,脸上、头上尽是灰,竟连脸都未顾得上洗,便跑来见李承志,可见军情何等紧急。 “二兄,此乃世叔密信,称务必交予你亲启!” “辛苦三弟!” 李承志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梳洗一番,而后向母亲报声平安!” 李承学应诺退下,李承志拆开信封,匆匆一扫,瞳孔倏的一缩。 一月前,朝廷下旨,令奚康生坐镇武川,都督北地、六镇诸军事,负责整编降军,安抚镇民。 而后又令邢峦为帅,崔延伯为副,元怿为监军,元钦为司马,举兵三十万,进驻关中。 一看邢峦与崔延伯,并司马元钦三人,李承志便知朝廷又犯了心病,怕素来与他亲近的奚康生放水,是以弃之不用。 至于元怿,他以往与李承志再是亲近,也绝对敌不过这元氏江山、并坐在龙椅上的亲生骨肉。 这只是其次,李韶称三十万并非号称,而是实指。 有十五万为奚康生征讨高肇时的旧军,本就陈兵于夏州,其中中军七万,其余为河东、关中征召的州兵、民壮。 剩下的十五万,则为高肇旧部。其中镇军就近有十万,其余才为北地五州之州兵、郡兵。 而既为新降之军,只需就地整编,无需再行征召,是以不需费时多久,就可成军。 李韶预估,至多再有一月,也就是五月中旬,三十万大军就可开拔。 粗略一算,这三十万大军中弓马娴熟、可步可骑的劲旅就足有六成之多。剩下的四成也大多为州兵,并非连弓都不知如何拉的民夫,堪称为劲敌。 而这也就罢了,李韶更是猜测:此番朝廷不惜血本,也不知与柔然与吐谷浑许了多少好处,商量借兵的使书方至柔然与吐谷浑汗庭,这两方就相继遣使入京,称与元魏一衣带水,出兵相助自是责无旁贷。 而后才有元澄出使,先至柔然,后至吐谷浑,与其敲定细节。 具体借多少不知道,但依李韶猜测,双方兵力至少也该在二十万往上。 再加上三十万官兵,兵力已逾五十万。 而李承志穷兵黩武,西海几乎全民皆兵,堪堪也就十万兵。更何况打仗并不是看谁人多,只单论后勤与国力,小小的河西又岂能与三方大国相提并论? 便是李韶已视李承志为天人,对他信心极足,如今也是槁木死灰,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个意思:若事不可为,不如早做打算。 还能怎么打算? 无非就是降,或是逃!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若是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都没有,谈何重活一世? 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唯有做过一场再说…… 李承志哂然一笑,将信装进信封,又重新封好了火漆,递给了李孝先:“入档,封存!” 若是败亡也就罢了,但凡胜了,这封信就是酬谢李韶,为陇西李氏子弟封官赏爵的凭证,是以万万不能有失。 李孝先接过信封,脸上尽是担忧:“郎君,四叔昨日遣使来报,称大致月余之前,就已有游牧于涿邪山麓的牧部收到丑奴诏令,令其即日出兵,齐聚鹿浑海。 而姑臧候又称,仍是月余前,太后就已诏令,集三十万大军陈兵关中。若如此推算,至少该在二月中,朝廷就已然与柔然议定出兵之策……而那时,姑臧候堪堪才从我西海回返关中?” 意思是朝廷都还未接到李韶的秉奏,太后都还不知李承志会不会受抚,会不会与朝廷罢兵议和,朝廷不但已调遣大军陈于边境,更是已与胡族勾结,欲前后夹击。 “只因朝廷早就料定,我必然不会受抚。也有可能,便是我有心归附,太后与任澄王也已暗下决心,必除我这个心腹大患……” 李承志悠悠叹道,“两军对垒,无所不用其极,故尔是朝廷言而无信也罢,缓兵之计也罢,此时再论已于事无补,再无需多言,如今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稍一顿,他又冷声道:“传令李松,令他莫要轻举妄动,想来胡军也不会多生枝节,不会进犯敦煌。令他守好城池便是…… 再令李亮,三日后就可出兵,与皇甫让兵合一处,但切记不可大张旗鼓,莫惊了伏连筹。 再令李丰与李永寿,多派塘骑,严密监视柔然大军的动静,若胡军从浚稽山以北行军,莫要理会就是。若是从山南行军,便予居延湖北列阵。莫使吐谷浑行军时犯境便可……待其大军半渡之时,再攻也不迟。” 李孝先担忧道:“若柔然甫一来便要先声夺人,欲抢占先机,又该如何?” “若真这般,便表明柔然纯猝未将我西海放在眼中,只当是最好捏不过的软柿子,以为不需与朝廷,更不需与吐谷浑兵合一处,只凭柔然大军就能平定我西海。 这绝非朝廷本意,不然何需元澄不远数千里,低声下气的向丑奴许了那般多的好处?也可见柔然主帅何其猖狂,何其轻敌?如此反倒遂了郎君我的意……” 李承志沉声应道,“便是傻子也知,只有将五指攥到一处,打出去才最具威力,没可能柔然主帅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是以放心,胡军绝不会轻举妄动,就算会陈兵居延湖北,欲从北攻来,至少也会等朝廷遣一先师,予他探路……” “但愿如郎君所愿!” “放心,天塌不下来……嗯,再令皇甫让,但凡吐谷浑有出兵之迹向,便速来秉报予我,越快越好……” 看李承志脸色渐沉,李孝先心下惴惴,不敢再说。忙应一声,便去向各部传令了。 李承志悠悠一叹,又转身看着墙上的地图。 盯了许久,李承志的眼神愈发悠冷。 在这个通讯靠吼,交通靠走的年代,调动上万以上的大军何其艰难,何况还是数十万? 他不信朝廷与柔然、并吐谷浑能做到步调一致,协力同心,一方说打,三打齐齐都能开战。 中间必然会有个时间差,也定然会有极大的漏洞可钻。 李承志至少敢肯定:便是柔然要比吐谷浑早一月征兵,但其领地广阔,各部落极为分散,待集齐兵马、牲畜与粮草,至少也要两月之久。 且柔然可汗庭距西海尚有两千里之遥,便是再快,路上行军至少也需近月,这便是三个月过去了。待其兵临居延湖,无论如何也至盛夏六月之时。 是以西海至少还有两到三个月的准备时间。 而这两到三个月,便可用来对付吐谷浑或朝廷的大军。 伟人说过: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是以这第一拳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打谁? 根本不用选,当然是柿子捡最软的捏。 看此时的地图就知道了,与之前相比,上面多了不少箭头,有红有绿,有来有往。而最粗的两支,霍然指向临松与山丹马场。 驻守临松与山丹马场的皇甫让,足足带走了两万战兵,并西海近五成的火器与炸药。如今李承志又遣李亮率三万新军协助,兵力已过西海之半。 若是连这第一仗都不能胜,李承志也就只有率部逃亡的命了。 …… 常言兵贵神速,元澄也是知兵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是以见过伏连筹的第三日,他便催促吐谷浑出兵。 毕竟得了不小的好处,又知确实如元澄所言,柔然可汗丑奴已予各部下旨征兵,伏连筹自然没有翻脸就不认人的道理。 因丑奴的赏赐极为优厚,几乎将元魏所许诺的五成帛、粮拿出动员各部,一时间柔然各部应者如云。以元澄的估计,丑奴便是集不齐四十万大军,至少二十万该是有的。 他又以此劝说伏连筹,让他莫要吝啬,也如丑奴一般,稍稍大度些,如此才能令帐下亲兵用命。 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元澄根本不知伏连筹有多难。麾下最强的帐兵,他一个都不敢派。 也怪伏连筹贪心,只以为胜券在握,生怕被其他部落占了便宜,是以两年前与南梁联合出兵时,遣派的尽是直属部落的帐兵。 但事与愿违,不但败的太快,败的还不是一般的惨,足足折了伏连筹三成帐兵,一时实力大减。 之后又见南梁近十万大军都折在了陈仓,更吓的伏连筹心惊胆战,不顾各部亲王、亲信劝阻,毅然西迁。 而这一番折腾,不知耗费了多少粮草。又恰至李承志占了河西,借朝廷之名行狐假虎威之举,靳令吐谷浑退回山南,并让出马场旧地,又不知饿瘦了多少牛马,饿死了多少羊羔。 一时间各部怨声载道,流言四起。其中怨言最多的,就是天柱三部。 只因祁连山北有弱水,山丹马场之南亦有默靳河,这两处水草最为肥美。也是因此,天柱北部日益壮大,为天柱三部中牧帐最多,兵马最广的部落。 伏连筹强令天柱北部南迁,无疑于断其后路。但慑于其淫威,只能南迁。 如此一来,天柱西部与南部不得不让出北部旧地。古言不患寡而患不均,自然也惹的这两部恨上了伏连筹。 三部本就出自一脉,天生亲近,如今同仇敌忾,视可汗为仇寇,对实力大损的伏连筹而言就如雪上加霜。就连他这个汗位,都隐有不稳之相。 而如今元魏雪中送炭,堪称是及时雨,伏连筹怎不知借力打力? 钱粮也罢,帛麻也罢,包括元魏的兵甲,他自然会拿出一部分,用来诱使天柱三部出兵。 也不需多,三成即可。剩下的七成则用来收卖人心,壮大自身。 而但凡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道理,只要天柱部出兵,实力必然有所减弱。等战罢之后,九成九已无力与他抗衡。 且得他赏赐不少钱粮,想来天柱部的怨气也能消散不少,故而可谓一石二鸟。 至于天柱部能凑多少兵马,能否如元澄所愿,那就是后话了。 反正再莫想让他派一个帐下亲兵…… 不知伏连筹这般盘算,但知道吐谷浑征调的是实力较强的天柱三部之时,元澄相对来说还是很满意的。 天柱三部牧户十余万帐,征召十万控弦之卒绰绰有余。不敢说强兵尽出,五六万该是有的。而后再由伏连筹予其它部落凑一凑,至少也有十万,基本算是达到了元澄的预期。 再加上柔然并邢峦帐下,足五六十万大军兵指西海,只要三方齐心,步步为营,李承志万万没有不败之理。 与伏连筹约定,令其兵分两路,一路陈兵于盐湖,另一路抵至与武威就只五百里的鄯善镇,而后静候佳时,待柔然大军抵至薄骨律,与邢峦、崔延伯议过之后,再行决定如何出战。 伏连筹自是无不答应,只是叮嘱元澄:只要大军聚齐,元魏必须兑现承诺,将粮草、兵甲送至松潘。 元澄称绝不会食言,与伏连筹击掌盟誓。 而此时的天柱部,却谋划着保存实力。想着若征召些老弱,如何才能不使伏连筹降罪,又能蒙混过元澄…… 正文 第六二七章 了如指掌 ,大魏春 盐湖之畔,数驾大车并在一处,拼成了一座高台。 元澄站在台上,脸色阴沉似水。 李宪就在一侧,同样愤愤不平,但怎么听,话语中都似带着一丝阴阳怪气与幸灾乐祸:“精粮百万石,帛麻上千车,更有无双妙术附赠,就借来了这等老弱病残? 老弱病残也就罢了,还打了这般大的折扣?便是下官眼力不好,军务也只是平平,但至少可知,这湖畔之兵怕是连五万都无……” 元澄焉能不知,李宪话里话外都在暗讽予他:便是朝廷钱多人傻,但也不能傻到如此程度。 这与冤大头有何区别? 他胸口一鼓一鼓,只觉有一口恶气憋在心中,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恨了许久,他才冷声道:“敢问慕容将军,这些,就是贵国欲襄助我朝的勤王之兵?” 慕容孝好不尴尬,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好硬着头皮道:“还请殿下恕罪,某这就请奏大汗,定会予殿下一个交待……” 元澄硬忍着怒气:“好,孤也相信慕容将军定有苦衷,就予此恭候佳音。如今时不待我,还请将军莫要误了出军之良机!” “殿下放心!” 慕容孝忙应一声,拱了拱手,打马就走。 李宪看的仔细,那慕容孝转身之际,脸色便黑如锅底,眼中尽显怒意。 他狐疑道:“看慕容孝这姿态,倒非伏连筹暗中授意,好似是天柱部阳奉阴违?” “堂堂一国之君王,焉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元澄冷声道,“这定然是天柱部不满出兵之酬,但慑于伏连筹可汗之威,是以欲欺上瞒下。但未料到你我会事事躬亲,锱铢必究,会来他聚兵之处挨个军阵数过……” “想来也是如此,毕竟要等大军出关之后,我等才会将粮帛与军甲运来,便是伏连筹反复无常,也不该于此时就食言才对……” 李宪满脸忧虑,“然吐谷浑王庭距此有千余里之遥,一来一去,至少也要五六日。若是天柱部慑于王庭之威,能闻令而动,自是无甚妨碍。但怕就怕伏连筹不得人心,且如今天高皇帝远,若是天柱部坐地起价,有意推诿,不知又要拖到何时……” 一语惊醒梦中人,元澄倏的皱了起来。 还真就说不定…… “伏连筹贪得无厌,十有八九会寸步不让。天柱部心有不甘,就算最终慑服,也定然会藏怒宿怨。便是另遣精兵,也定然是不情不愿,到时又有几分战力可言?如此一来,反倒弄巧成拙?” 他稍一沉吟,低声说道,“然于此时再换征他部,又要费时许久。且以吐谷浑举国百余部,除慕容氏数部之外,就数天柱部人强马壮,兵精将勇,是以当为上上之选……” 元澄稍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样,你去寻那慕容孝,与他商议,遣使予伏连筹秉奏时,措辞稍稍委婉些,莫要将天柱部说的一文不值。孤即刻就去见天柱部名王,好生与他分说…… 无非就是多费些钱粮而已,若是天柱名王有意,便是多送他一些兵甲,甚至将他冶兵、锻甲之法授予他又如何?就当是我天朝上国赏赐于附国属部,就算伏连筹事后得知,谅他也敢怒不敢言……” 元澄这是要与天柱部私通? 伏连筹自然敢怒不敢言,这天柱部怕是要惨了,事后少不得会被伏连筹当做家贼,处处提防。 好个元澄,便是求人帮忙,竟都不忘见缝插针,但有机会,就想为吐谷浑埋下隐患? 李宪暗暗腹诽,嘴上却应的极快:“下官这就去!” 却不想元澄比他还急,三步并作两部的走下高台:“你去便是,孤先去寻那天柱名王……” 李宪稍一怔,也掀起袍襟,快步跟了下去。 见他二人跨上马背,一西一南狂奔而去,约三里外的山丘上冒出了一颗脑袋。 细作穿着皮袍,半敞着胸,头发一绺一绺,又脏又乱。还留着浓密的络腮胡,且满身的羊膻气,一眼便知是胡人无疑。 但一张嘴,却是纯正的关中腔:“速去秉予将军:那元澄意欲私通天柱名王,贿以帛粮、兵甲,请天柱部尽遣强军……” 旁边的同伴收起千里镜,好似半信半疑:“离的这般远,你可是看清楚了?” “便是再离上三里,但凡他嘴唇一动,爷爷就不会错认半个字……还是你当郎君授予我这读唇之术是把戏不成?” 李汉低声笑道,“定然不会看错的,放心去秉就是……但需小心,想也能知天柱部出兵在即,早已封了诸条山谷,你最好还是绕远些……” 天柱部与山丹马场就只隔着一道默靳河,可谓近之又近。以前虽偶有磨擦,但因互通商市,而西海也只是谨守边境,再决不进犯半寸。久而久之,天柱部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对马场几乎不设防。 但如今即知西海与马场驻兵、牧户皆是元魏反贼,且征讨在即,天柱部自然会百般提防。 封山封路只是其次,细作最担心的是天柱名王为防走漏消息,令各部首领清查帐民,甄别细作。 杨敢扮作临松县的卢水胡民,已潜入天柱部三年有余,身份来历皆无瑕可击。更是娶了天柱部牧户之女为妻,自然无虞。 他怕的是如今正爬在草窝里的这位“上司”被胡兵逮个正着! 半月前的深夜,这位就跟鬼似的潜进了帐房,若非拿的是谍部印信,杨敢还以为事发了。 而后一番叮嘱,交待了接头的地点和时间便悄然遁去。 再之后,每三日便能见一次,而每次都在杨敢牧场左近。 他也不知道,这厮是如何混进部族,却未被人盘查的。 更有甚者,今日竟敢带他潜至大军近侧,就如入无人之境? 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而到如今,杨敢连这位姓什么都不知道。 即称“郎君”,想来不是李氏仆臣,也定是白甲旧部。 但自己为何无一丝印象? 也怪这厮,胡须留的太长,将整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就跟毛猴子一般。 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亲近感,杨敢低声道:“祁连山长有数千里,天柱部再是能耐,还能整座都封了不成?大不了我弃马步行,只要能进了山,只需予夜间在山头上放一把火,塘骑就能闻讯而来……反倒是你,务必小心……” “爷爷自然省得,顾好你自己便是!” 大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又举起千里镜看了起来。 杨敢瞅了他一眼,便如蛇一般倒退着爬下了草坡。 坡下停着一匹徤马,杨敢翻上马背,打马就走。 往北奔行了近十里,就能看到牧野人散落着数百只牛羊。两个徤壮的胡妇怀中各裹着一个稚子,骑在马上照看着牲畜。 那大汉倒是曾说过,但凡开战,他这细作的身份便失了用处,到时可提前一步,将他两个婆娘并幼子一并带至西海,好生安顿。 但杨敢却是半信半疑:他也就罢了,不但出自白甲旧部,更是谍部司在册的旅帅,以郎君与皇甫将军惜才如命的秉性,定然不会将他弃如敝履。 但两个婆娘和两个娃儿可就不好说了。 毕竟他这一去,能不能回得来还是两说,到时大战一启,兵荒马乱,人命怕是连草芥都不如,他如何救? 杨敢倒是问过,那大汉只说令他放心就是,问题是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杨敢暗叹一声,朝着两个胡妇奔去。 又一番交待,杨敢只称是应族长征召,日落之前就要入营,两个胡妇不疑有他,边抹着眼泪边收拢着牛羊,欲回账予他准备兵甲与干粮。 待夫妇三人驱着牛羊往北而去,大汉收起千里镜,大摇大摆的站起身。 杨敢这厮,怕是以为爷爷在哄骗于他吧? 这厮也定然不会想到,爷爷可是大将军慕容孝帐下前军营帅,本就率麾下驻于此地,护住杨敢的亲眷还不容易? 不然你当我为何如此大胆,敢予大阵之畔觊觎元澄与李宪? 转着念头,大汉不急不徐的往军阵走去…… …… 三日后,马场典牧都尉府衙。 李亮正在摆弄一方沙盘,皇甫急匆匆的入了帐:“李主事,谍部细作连日三报,称元澄贿以重礼,已求得天柱三部六万强兵,不日将齐聚盐湖,而后兵分两路。一路会陈于盐湖之北,默靳河之南。一路会随元澄入关,驻于鄯善镇,受崔延伯节制……以某看来,此举应是围三阙一之计,李主事以为该如何破之?” 默靳河,鄯善镇? 李亮只一眼,便在沙盘上找到了这两处。 默靳河西抵山丹马场,东接临松县,中部则与弱水上游相邻。而这三处恰好都有大谷可穿祁连山,直抵河西。 若进临松,不需一日便可抵表是,若循弱水,至多两日便可至镇夷。若经马场,取武威也罢,攻张掖郡也罢,更是一路坦途。 再看鄯善镇,就如一颗钉子一般扎在陇山西南,到时只需与陈兵萧关的官兵齐头迸进,就可堵死河西东、南二面。 但为何如此着急? 昨日才收到郎君信报,称柔然才准备出兵,大军至少两月之后才能到居延湖北。若依常理,至少也要等柔然围困北路,再令吐谷浑围困南路。 稍一转念,李亮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怕不是元澄欲行声东击西之计,故意大张旗鼓,想逼迫西海逐步北撤,先与柔然大战一场。而后再趁虚而入,兵指镇夷? 倒是正合了皇甫所断。 兵法云,以奇胜,以正合。如今算来,朝廷可用之兵是西海的十倍都不止,但元澄依旧诡计百出,可见心中依旧存了不少算计。 并非算计西海,而是在算计吐谷浑与柔然。 反倒给了西海可趁之机…… 李亮心中暗忖,客气的笑了笑:“临行之前,郎君百般叮嘱予亮,此战唯将军马首是瞻,万万不可越俎代疱,是以将军若有决断,下令便是,亮定然唯命是从!” 还真不是李亮谦虚,而是李承志确实是这般交待。 无他,若论对吐谷浑的了解,举西海上下,再无人都比的过皇甫让。 李松率白甲旧部远循西海之后,李承志便授计,令李丰与皇甫扮做叛出高车部落的卢水胡商,同各方通商。 一是可用兵甲换粮,以解西海燃眉之急,二则是可予各处建立商栈,以此安插细作,以备不时之需。 自那时,南至吐谷浑,东至关中,西至敦煌镇,北至六镇,商路渐渐通畅,更有无数细作被安插予各处。 而其中交易最多,最为频繁的,六镇军头自然为第一,吐谷浑则为第二。而且吐谷浑的商路通的比六镇的还要早。 也是因为河西与吐谷浑就隔着一道祁连山,极为近便。二也是吐谷浑偏居高原,无论兵甲、帛麻还是陶瓷,都是缺之又缺。 甚至还是伏连筹首肯,由慕容宗室带头走私。将西海的刀兵贩至南梁,再将南梁的粮食卖给西海。 当时的南线就是由皇甫让开创,他甚至一度成为吐谷浑各部名王的座上宾,堪称炙手可热。 趁此机会,皇甫让自然是见缝插针,不知在各部安插了多少奸细。 特别是天柱北部,与临松近在咫尺,世代都与游牧于临松的卢水胡相互通婚,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许多细作先成了卢水胡民,而后又悄无声息的变成了天柱胡民。再以此为跳板,向吐谷浑各部,乃至王部渗透。 这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不论哪个时代,钞能力都无所不在。再加本身就勇武过人,且智计百出,那李汉步步为营,成为名王之一慕容孝的账下军主,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就连李亮也不知道,这样的细作,皇甫让的手中究竟有多少。但他至少知道,吐谷浑但凡有风吹草动,皇甫让都能了如指掌。 是以便是李承志并无交待,李亮也有自知之明:与吐谷浑这一战,主帅非皇甫让莫属…… 正文 第六二八章 一败涂地 ,大魏春 皇甫让猝然起身,朝着李亮就拜:“正因郎君信重,某才不敢有半分差错。如今更值我西海存亡绝续之际,更使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以万请李主事莫要吝言,以助让一臂之力……” 皇甫让如此郑重,李亮再不敢敷衍,连忙起身:“将军言重,亮虽才疏学浅,然深有自知之明,更知如今生死关头,你我自当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共抗强敌。故而将军但有所令,亮无不遵从……” 深深的一揖,他才回道:“元澄之谋划,皆在郎君所料之中。无论他借的慕容王部之兵,还是天柱三部之兵,对西海而言并无区别。依郎君所料,其但有所动,打就是了…… 但予你我而言,天柱三部距河西更近,若我等由汉阳草原出兵,更是捷之又捷。是以只等其兵分两路,便是你我发动之时……” 正如李亮所言,战略部署都是与李承志议定过的,也更未出李承志的计划。如今只需按步就班,打就是了。皇甫让也不是没能力,更不是没信心。只因李亮为李承志第一心腹,如今反倒尊自己为主,怕他留下芥蒂,是以才会这般。 见李亮披露肝胆,诚心正意,皇甫让心中大定,朗声笑道:“即如此,让却之不恭……” …… 灵州,关衙! 这里原是薄骨律镇,元怀、于忠弑帝后逃至秦梁二州反叛,高平镇与薄骨律镇,并沃野镇相继附逆。 李承志平定叛乱后,高平与薄骨律相继撤镇建州,高平为原州,薄骨律为灵州。 时李韶为原、灵二州刺史,都督二州诸军事。而两年后的今日,李韶的官却越做越小,如今只是原州别驾。 原因很简单:朝廷责他招抚西海不力,使李承志公然举兵反叛,是以官降数级。 至于真正的原因,李韶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元澄关门打狗之计未成,又怕将他留在关中会坏事,所以能踢多远就踢了多远。 不然若真是降罪予他,为何只降官阶,却不低勋爵? 同样遭了殃的还有杨钧与杨舒两兄弟。 前者尚算好,虽说被撵到了北镇,至少也是武川镇将,封疆大吏。 最惨的是杨钧,好好的泾州刺史说撸就撸,也同李韶一般,被撵到鸟都不多见几只的原州,任长史。 理由也是滑稽的可笑,责他任泾州刺史时征粮不利。 那就根本不是征,而是强索。杨舒再不堪,也是关中世族出身,焉能助纣为虐,欺压关中门阀与百姓? 是以他也乐得轻闲,一听被贬,乐呵呵的就跑来找李韶了。 一对难兄难弟,倒也会苦中做乐。反正暂代刺史的元怿也信不过他二人,是以整日醉生梦死,饮酒做乐。 这不,太阳将将升至三杆,杨舒又来寻李韶了。 两个随从各提着两只油纸包,裹着肉脯、炙肝之类的吃食。杨舒则提着一坛酒。 但至衙堂,李韶却不在。再一问,说是上了关城。 如今城外驻满大军,足有十万之巨,自然不用守城。再者元怿帐下亲信无数,也用不到他这个别驾巡视关城。 至于赏景……城外尽是军营,无边无际,有何好赏的? 杨舒心中狐疑,转身出了关衙,去城上寻他。 问了好久,才知他在北城。至城下才知,李韶未带几个扈从,就那般孤零零的立在城头,在往北凝望。 不知就里,杨舒也未作声,登上了城墙。 未至近侧,他便知李韶看的是什么了。 粮车,数不尽的粮车。好似一道长龙,蜿蜒向北。空气中还飘着一股新鲜的麦香,一闻就知定是从关中运来的新粮。 若不是朝廷行强项令,将关中今年的租调涨了一倍,他何苦拒旨不受,也更不会被贬至原州做长史了。 但他杨舒不干,有的是人干,是以粮定是能征上来,也定是能如期运至西海河渠司。 如今的河渠司陈兵足有十五万之众,由此战主帅、新迁为征西大将军的远遥坐镇。一为防备六镇反复,二则待柔然大军一至,便兵合一处,围攻西海。 李韶早就知道此事,也不是第一日有粮车自原州城下经过,是以这有何好看的? 心中狐疑,杨舒又瞅了几眼。待看清驾车、护粮的骑卒时,他眉头一挑。 胡骑? 黄发碧眼、皮袍毡靴,头发乱的如同沾满粪便的牛尾。虽隔着近百步,但羊膻、腥臊之味依旧使人作呕,杨舒焉能认错? 他脸上一变,急走两步,怒声道:“前几日元怿还曾说过,予蠕贼借兵只是权宜之计,万不得已为之,定不会使胡兵入境,而眼下这些,又是从何而来?” “他敢说,你也真敢信?” 李韶讥笑道,“可曾记得我从西海折返,质问元怿之时,那狗贼是如何说的:我天朝上邦,焉能依仗蠕贼之鼻息?是以予胡族借兵之说皆为无稽之谈,定是有人无中生有,造谣生事。可之后呢?” 老实人撒起谎来,更能以假乱真。 若非崔光提点予他,他已先入为主,李韶差点就信了。 当时他又问到元澄去了何处,元怿却说回了洛京。再一暗查,分明是他前脚出使河西,元澄后脚就率队向北。与元怿所说南辕北辙。 李韶再迟顿,也知崔光一语成谶,元澄那狗贼果真跑去柔然借兵了。 而后他只做不知,表面虚于委蛇,暗中却与关中世族纵横捭阖。 可惜木已成舟,更何况邢峦、崔延伯、元遥等人授元澄之意,已各率十万大军陆续进驻关中,便是李韶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也不敢轻举妄动。 最多也就是质问、讥讽元怿一番,又逼的元怿保证,便是借了胡族之兵,也绝不会入境,至少不会侵扰关中。 但此时这粮分明就是从关中运来,胡兵若未入关,何以至此? 杨舒性情本就耿直,此时更是气的面皮紫红。张嘴就骂:“莫不是全被驴踢了头?朝延此举,与引狼入室,与虎谋皮何异?” “人人都知是饮鸩止渴,但不至毒发之时,谁又能忍的住舌焦口燥之苦?” 李韶叹道:“至少如今朝廷大军齐至关中,而胡军只为押粮而来,入关之兵也就万余,是以定是不敢祸害我关中子民……” “若只为担心胡贼做恶,我何需恼怒?” 杨舒咬牙切齿道,“我是怕人心向背,朝廷因此而大失民心……” 民心? 自先帝宾天之后,这数年以来,朝廷不知干了多少倒行逆施的勾当,也不差这一桩。 “李承志曾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太后与陛下、并元氏宗室都不急,何需你我忧心?” 李韶心中冷笑,又怅然叹道,“倒不如韬光养晦,冷眼旁观,也能少招惹些祸事……” 稍一顿,他又抽着鼻子,“我闻你身上隐有酒气肉香,应是又带了酒肉来吧?罢了,与其杞人忧天,牢骚满腹,倒不如大醉一场……走了……” 说着真就下了城。 好个李元伯,你不担心关中也就罢了。如今明知胡贼大军已至,不是即将围攻西海,竟也不为你那族侄担心担心? 心中暗骂,刚欲拦住李韶喝问,杨舒心中又一动:自从西海回返之后,李韶便是一副风轻云淡,莫不关心的模样。莫不是已对李承志死了心? 想想也对:如今只是朝廷大军就足有三十万之众。若加上运粮、筑寨的民壮,无论如何也有五十万往上。 而吐谷浑号称出兵二十万,柔然更是翻了一倍,足足四十万。如此一算,逾百万大军,李承志焉能是敌手? 想起与李承志的过往,杨舒顿时起了恻隐之心。快走两步,拉着李韶的袖子说道:“你之前出使河西,怎就那般匆忙,怕是都未留足三日。为何就不好好劝劝那小贼,让他见好就收?” “你当我未劝过?” 李韶目光悠冷,又往城下看了看,“再者,那时柔然也罢,吐谷浑也罢,早已接到我朝借兵的国书,并满口应下,是以元澄才悄无声息的北上柔然。 而那时邢峦与元遥早已授元澄之令,往关中陈兵。你若是李承志,你降是不降?” 杨舒只觉毛骨悚然:朝廷这哪是招抚,分明是为师出有名,为借胡兵寻个借口罢了。不论李承志降与不降,都定留他不得。 若是受抚,反倒死的更快…… “这……这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只能听天由命,过得一天是一天了……” 听天由命? 杨舒隐隐心忧:“万一朝廷得胜之后,再秋后算帐,又该如何?” “凭什么,就凭你我不听号令,不愿盘剥关中子民,不愿强行征粮,不愿强行征丁?若是先帝之时,以其阴密记仇的性子,便是不治你我一个抗旨不遵,至少事后也会找个由头,让你我吃些苦头……” 李韶呵呵一声,“也不是我李元伯斜眼看人,以如今朝廷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之势,便是借太后与元澄一百个虎胆,也绝不敢如此……不看高氏,那般祸国殃国,视百姓如猪狗,害死数十万人命的狗贼都能安然无恙,何况你我?” 杨舒急道:“我所虑者,并非你我……而是……而是泾州李氏?” 李韶闻言一顿,看了看左右,将声音压的极低:“以承志奸诈的秉性,便是打不过,你当他不会跑么?不然他为何要急于攻取敦煌,无非便是留一条退路罢了……” “对啊,我竟未想到?” 杨舒眼睛一亮,“就为此故,你我也该大醉一场……” 李韶点头:“正该如此!” 这般窃窃私语,不多时二人就回了州衙。毕竟是青天白日,于衙中大醉委实有碍观瞻,二人便换到了官舍。 杨舒将酒坛往桌上一顿,拍开泥封,只是几息,一股浓郁的酒香便飘满屋舍。 李韶稍一抽鼻子,便闻出这是李氏特酿的清酒。 “犹记得泾州之时,那小贼称此酒最是费粮,且极难酿制,得一斤清酒至少需粮三十斤往上,是以他入京后,想必再未酿过……此时想来,如此美酒,竟成了绝响?早知就不该拿来糟践了……” 嘴上这般说,杨舒还是举起酒坛,满满的倒了两爵。又拆开纸包,将几样吃食摆在了案上。 李韶却冷笑不止:可笑杨延容,真就信了李承志的话? 什么三十斤谷、麦才出一斤酒,那不过是李承志拿来哄骗元恪,好往关中运粮的借口罢了。若非如此,西海焉能予短短数年攒下足以维持二十余万民户一年所需之口粮? 包括这酒,如今西海也是照酿不误。不过并非拿来饮宴,而是尽皆泡制成了刀箭伤药。 心中腹诽,李韶端起酒盏,与杨舒轻轻一碰:“饮甚!” 而后二人仰头就干。 这是李承志从泾州入京之时赠予杨舒的。本就不多,如今也没剩下几坛,是以杨舒才有“绝响”之说。 已窖藏了足四年之久,酒香更为醇厚,也少了许多燥气,回未隐有余甘。杨舒惜如珍宝,还抖了抖樽脚,生怕漏掉一滴。 就连李韶都忍不住的叹了一声:“好酒……” 话音未落,就听舍外一阵嘈杂,似是有人来寻李韶,正与堂外的护卫求证。 正自狐疑,又听一阵甲叶之声,有军将在门外唤道:“姑臧候,杨长史,殿下有请!” 如今元怿暂代原州刺史,城中就他一个宗室,再无旁人。是以李韶问道:“可知清河王何故召见?” “属下并不知,殿下只是交待,尽快请二位至衙堂,有重事相商!” 重事? 方才城中还风平浪静,歌舞升平? 应是他处来了急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二人对视一眼,李韶又道:“某即刻就去。” 说着二人就丢了铜爵起了身。 官舍就在衙堂之后,只隔着一道墙而已,二人片刻便至。待通秉入内后,堂中已坐满了人。 不但有原讨逆将军,如今在录州城外领军的邢峦,还有本在关中调拔粮草,供应后勤的元钦。 见其风尘仆仆,满脸疲色,李韶便知此番元怿召见,定是元钦带来了急报。 看这模样,绝非喜讯…… 正暗中猜疑,又听元钦长叹一声:“南路败了,一败涂地……” 正文 第六二九章 一败涂地(二) ,大魏春 南路败了? 听到这四个字时,杨舒猛的倒抽一口凉气。再看李韶,同样满面惊容,双目微突,似是骇的连眼珠都不会转了。 元澄北上之初就已授令,命邢峦为帅,崔延伯为副,将原奚康生征讨高肇的十五大军一分为二,二人各率一部。 邢峦领五万留守关中,暂驻原州,崔延伯领十万进驻鄯善镇。 之后军司马元钦又予关中与北地强征民壮十万,七万遣予崔延伯,三万分予邢峦。 与此同时,吐谷浑与柔然相继出兵,奚康生予北地整编降军也颇有成效。于是朝廷便迁原接替李崇镇守两淮的征南大将军元遥北上,转迁征北大将军,都督北征一应事务。 元遥到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布署军略:崔延伯依旧驻于鄯善镇,待与吐谷浑兵合一处,再向河西进发。 邢峦移驻薄骨律,与崔延伯一南一北,兵指武威、张掖。 元遥则北上夏州,接管奚康生已整罢编营的近二十万降兵,而后西进至汉时西海河渠司属地,跟武威宣弄县不足三百里,距武威郡城就只五百余里。 计划也很简单,待柔然出动,便是只出兵一半,也有二十万之巨,围困西海北境与西境绰绰有余。待那时南路崔延伯、中路邢峦、北路元遥就可齐头并进,如排山倒海一般向西海进逼。 三路合近五十万大军,且有吐谷浑精骑近十万,当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西海之兵逼至合黎山北。 所谓蚁多咬死象,便是西海有诸般火器,但区区数万兵力,又如何是近百万大军的敌手?到时的李承志便如瓮中之鳖,已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但谁想柔然大军方出漠北,距西海还有上千里之遥,李承志反倒先下手为强,强攻南路。 强攻也就罢了,不但胜了,还是大胜? 李韶与杨舒百思不得其解:崔延伯当世之名将,手握近二十万大军,是如何败的? 二人征伐半生,都乃知兵之人,是以心知肚名:李承志定是猝然发动,而崔延伯则是一触即溃。且大战之日距今绝不会超过一旬。不然鄯善镇距薄骨律就只千余里,早该收到信报才对。 崔延伯麾下可是有二十万大军,且据坚城与雄关而守。反观李承志,就算是逢一户便抽一丁,估计西海也就能凑二十万左右。便是这般,明知元遥已抵河渠司,柔然也已出兵,李承志绝不会孤注一掷,尽皆遣来攻克鄯善。 能遣三成,怕是就撑到天了。 但偏偏,崔延伯就是败的这么快? 心中惊疑不定,李韶看了看元钦,又看了看元怿。 二人的脸色不是一般难看,面色如土,唯有邢峦与他一样,尽是惊骇之色,仿佛在白日里见了鬼一般。 看来邢峦也是不知就里。 但不对呀? 若是西海出兵鄯善镇,必经武威郡。但如今元遥于武威之北陈兵二十万,如此大的阵仗,焉能未听到风声? 也更不可能视若无睹,任崔延伯大败。 再者崔延伯久经沙场,便是轻敌,也不该被李承志拿捏无声息的偷了营。但若不是偷营,又为何会败的如此猝然? 心中暗忖,李韶抱了抱拳,疑声问道:“数日前还听殿下提过,任澄王已借得天柱部六万精骑,另有白兰、北羌等部落轻骑约四万,足十万大军往鄯善镇驰援崔县子,难不成,皆于此战时袖手旁观,隔岸观火?” 不提还好,一提吐谷浑,元钦就如吃了屎一般的难受,五官拧作一团:“若非吐谷浑,崔延伯焉能败的如此之快?” 乍然一听,好似吐谷浑临阵倒戈了一般,但堂内众人皆知,定然不会如此。 但又不知内情,杨舒急的抓耳挠腮,急声催道:“还请县候解惑……” 元钦怅然一叹,娓娓道来:“四月十八,天柱三部并白兰、北羌、安原等部于盐湖会师,合计九万余精骑。伏连筹拜右谷蠡王为帅,统率全军。其分九万余精骑为六部,每部约一万五千骑…… 任城王当日便与慕容孝约定,其中四部随殿下过祁连,越浇河,进南门关,与鄯善镇互为犄角。剩余两部暂驻盐湖,待战事一起,便经汉阳草原奔袭镇夷…… 议定之后,殿下予次日就与慕容孝启程,两日后便至天门关下。时慕容孝称两国本就同出一源,且如今之盛事实乃百年未见,理当庆贺。殿下也以为我天朝上邦,不能失了礼数,便欣然应允。又令副使李宪从关外买来许多牛羊,就地宰杀,犒赏大军,以激士气…… 如此这般,前两日都安然无恙,但至第三日轮至天柱北部,饮至酒酣之时,突有兵卒发狂。之后更不知为何,只予片刻间,就引得有一军啸营…… 时任城王、李宪、慕容孝,并天柱三部名王齐聚一帐,听兵将来报,慕容孝怕啸一营而乱全军,当机立断,令就地之营围了天柱北部大营,又令天柱北部名王率兵平乱…… 任城王殿下也只以为是偶有兵卒不胜酒力,偶发癫狂之症,又因慕容孝颇为果断,未引出大乱,便未予置喙……但也就三四刻,啸营之兵还未平定,突见营北火光冲天,炸声似雷,且连绵不断。 待殿下与慕容孝冲出帐去,才有兵卒来报,称满山遍野尽是西海甲骑。但见火花一闪,便有天雷降下,无论人、马、车、帐,无不炸的粉碎……而如此也就罢了,西海甲骑就如长了眼一般,直直就朝慕容孝的中军攻来……” “声东击西?” 元怿只觉头皮发麻,猝然站起了身,“莫不是那酒肉之中,被人下了药,才至一军啸营?” 元钦倏然一顿:“殿下如何得知?” 看他这副模样,元怿便知被自己说准了:“若是数人发狂,远不至让千余兵卒啸营,想来另有变故。而世人皆知,李承志擅岐黄之术,连侍御史徐謇、王显都赞不绝口。故而我才突发奇想,想来应是着了李承志的算计?” 元怿稍一犹豫,眼中惊骇之色更深,“但便是只令一营中毒也绝非易事,除非吐谷浑大营之中藏有西海细作,且身居高位?” 元钦好不懊恼:连元怿都能想到,为何元澄与李宪就无警觉,只以为是偶然? 也压根就未想过:李承志数救先帝、太后与九死一生之际,最是擅于用药。为何就未触类旁推,联想到是西海细作下了毒? 但此时后悔,又于事何补? 他黯然一叹,继续说道:“殿下明见,当时确实无人想到此节,只当是兵卒不耐酒醉,偶发癔症。但直到败走金城,夜渡大河之时,才有亲信予慕容孝秉报,称当夜除天柱北部营啸那一军外,另有一军突然出寨,冲进后军,随即便见后营中火光冲天,显然是烧了大军粮草。 且烧了粮草都不算,这一军之后又发烟火传讯,为西海大军引路,故而慕容孝的中军才溃了那般快……再由慕容孝一盘问,才知那一军乃他帐下前军劲旅,当夜守值便是此军,是以才有此便利……” 说到这里,凡帐中之人无不毛骨悚然,浑身冰凉。 李承志竟然能将慕容孝麾下的亲信都能买通,那吐谷浑汗庭,伏连筹身边是否又有这样的人? 如此以来,朝廷向吐谷浑借兵、任城王出使伏罗川之事,岂不尽在李承志掌握之中? 若非如此,西海为何能将时间掐的准之又准,恰至吐谷浑大军出南门关,立足未稳之时,就猝然袭营? 更有甚至:怕不是慕容孝要任城王犒赏三军的主意,也是西海细作所建? 但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败的这般之快,更不至于连累到崔延伯才对? 李韶心中狐疑,但他身份特殊,自是不好细问。抬眼瞅了瞅邢峦,见他又惊又疑,急不可耐,便知也如自己一般。 轻咳一声,李韶又给邢峦使了个眼色。 此时这般,还能为何?邢恋顿时会意,朝元钦做了个揖:“邢某听的糊涂,不知崔县子又是如何败的,烦请县公请细一些……” “某一时恍忽,都督莫怪!” 元钦后知后觉,才知讲的没头没尾。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又道:“某当时率一卫民壮驻于大河以东的榆中县,以此为枢,为崔县子并任城王运粮。突有兵卒来报,称大河以西尽是溃兵,坠河者不计其数。我本欲遣兵卒过河察看,恰至殿下与慕容孝,并李宪寻至营中,才听了个大概: 应是细作先予酒食中投毒,引一军哗营。而后趁营中慌乱之际,潜入后营烧了粮草,从而致全军大乱。之后又以烟火为讯,引西海甲骑急攻慕容孝中帐,使慕容孝方寸大乱,不战而逃,继而使全军群龙无首,只能任人宰割…… 而不消数刻,逾六万大军,便溃如堤倒山崩。然西海却未就此做罢,而是兵分两路,一路陈于湟水之南,一路陈于大河之北。如此后有追兵,南北均有埋伏,溃军只能往东溃逃…… 而南门关距鄯善镇就只百余里,且吐谷浑溃军大多有马,半日便至,是以还不等天明,溃军就冲至崔县子大营之前……崔县子当世之名将,自然将大寨筑的坚之又坚,牢之又牢,但架不住溃军太多,且尽皆被西海天雷吓破了胆,只是往前冲,却不敢后退半步。是以战事猝然便发…… 若只如此,也就罢了。那两路西海大军趁乱潜至崔县子大营之北,又突施飞雷,更使我军乱上加乱。然若只是如此,尚也不致于使崔县子大败。但未过多久,西海突又遣数千火马,自炸毁的北营寨墙冲入营中。也不知为何,那火马予乱撞许久,突就炸开…… 一时间营中炸声不断,火光大作。堪霸至天明之时,大营已乱了个通透……崔县子见回天无力,只能撤后军退走。但不想,不知何时有西海轻骑绕至大营之东,将湟水与大河之上的浮桥炸了个干净。如此,就如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更是乱上加乱。是以待敌追来之际,任崔县子百般约束,收拢,也已无济于事,都未挺过一个时辰,就连后军也败了。 稍稍灵醒些的,还知藏入林中、攀于树上,或是留于河边泥泞之处,只待敌军追来,纳头便降。蠢笨些的,只知蒙着头跑,不知被踩死了多少。而侥幸活得一命奔至河边,见浮桥已烧,无法过河之际,便是想停也停不了了。后军裹挟前军,再后来之军又裹挟前军,被迫投河者不计其数……若非李宪见机的早,令我早早拆了榆中的浮桥,怕是大河已被堵到溃了大堤……” 从元钦口中道出,听似平平无奇,慕容孝也罢,崔延伯也罢,败的都是理所当然。 但问题是,这可是足三十万大军,只是在一夜之间,就兵败如山倒? 吐谷浑也就罢了,被李承志有心算无心,怕是安插的奸细不少。声东击西,下毒致使兵卒啸营,继而趁乱烧了粮草,便其乱上加乱。最后再趁其不备,猝然夜袭,有此大败尚在情理之中。 但崔延伯呢? 别说二十万大军,就算是二十万头猪,也能听到点动静吧? 便是猝然不防,不得不与吐谷浑溃军开战,但为何就能被西海炸破了营寨,更烧毁了浮桥? “老夫记得清楚:令他进驻鄯善之时,某就百般叮嘱:西海火器千变万化,利之又利,令他小心提防。更是令他起寨之时据湟水而立。再引河中之水于寨外百丈建河,当可阻西海石炮与飞雷……他莫不是当成了耳旁风?” 听邢峦质问,元钦如丧考妣:“崔县子领军有方,且素来沉稳,怎会罔顾都督之令?护寨之河何止百丈,怕是距寨一里都不止。然西海之雷却是从两里之外飞来,徒之奈何?” 正文 第六三零章 再接再厉 ,大魏春 李承志的火炮竟能射到两里之外? 几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错愕,心中又惊又疑,却又不知所措。 类似的话,几人并非第一次听过。 去岁初冬之时,元鸷大败于居延湖,罗鉴大败于大碛,都曾提及西海重炮:长约五尺,粗约尺许。但听炮响,便有约十斤重的铁丸飞出,足可达四百丈之外。 而只需十数炮,便可将数丈高的山头夷为平地。 因这两封邸报虽是罗鉴与元鸷所奏,但却经高肇转呈,是以堂中的这数位也罢,还是太后、元澄,并朝中重臣皆是半信半疑。以为高肇意欲祸水东引,诱哄朝廷转而对付李承志,是以有意夸大其词。 之后又因无人亲眼见过,且问及高肇,也只是以讹传讹,故而朝廷便是重视,也依旧当做强一些的抛石机对待。 因此朝廷重点防备的,也只是小一号却杀伤更具威力的散弹炮。是以邢峦才百般交待崔延伯,让他于寨外引水护营,且至少距百丈之外。 也是因为有溃兵提过,那散弹炮至多射到两百步开外。 但谁能想到,西海不但真有可射到两里以外的铁炮,且能将铁丸射到营中之后再炸? 整整相距两里之外,且是猝然来袭,这让崔延伯怎么防? 转念再想,莫说先令细作下毒啸营,而后又烧了粮草,就让吐谷浑军营大乱不止。即便不乱,以吐谷浑散乱的军纪,也根本无法防备已到两里之外,但不冲阵,就能将敌营炸个稀巴烂的西海大军。 如此看来,还真就如元钦所说,若无吐谷浑,崔延伯焉能败的如此之快? 但事已至此,谁能料到会有此祸,便是后悔也晚了? 几人默不作声,心思各异。沉寂许久,才听邢峦冷声问道:“崔延伯率大军二十万驻鄯善、金城,定然也会予各县驻兵。如永登,距武威郡不过三百里。如庄浪,距武威还不足二百里。 且这两县均为由武威进鄯善之必经之路,那为何被西海大军进驻营寨之前,这两县均未传烟讯予崔延伯示警。莫不是全投敌不成? 更有甚者,南门关正处武威与鄯善正中,左右都只二百余里,某就不信,六万余吐谷浑大军皆是死人,大敌已然攻营,却不知派一个斥候予鄯善急报?” 元钦猛的一愣,看了看邢峦,又看了看各人的脸色。 邢峦目光幽冷,面无惧色。而元怿、李韶等人也是目露惊疑,更隐有审视之意。元钦顿时便知,邢峦不止在质问崔延伯,更是在质问元澄。 元澄南征北战,戎马半生,虽不敢与元英、李崇、奚康生、邢峦、崔延伯等人比肩,但也是擅战之将。至少不弱于李韶。 如此人物,即知强敌就在三百里之外,若快马奔袭,最多一时便至。焉能不知遣派游骑巡防,予沿途立以烽候,以随时示警? 所以邢峦委实想不通,元澄和慕容孝是如何让强敌潜到两里之外,还未察觉的? 元钦拧着眉头,怅然长叹:“非任城王与慕容孝轻敌大意,更非崔县子恃强而骄,该遣的游骑自然遣了,该派的烽候自然也派了。 而是谁都未料到西海诡计多端,并非是从武威出兵,却是自吐谷浑腹地攻来…… 慕容孝也是逃过大河之后坚起帅旗,有亲信随之寻来才知:他前脚率军启程,后脚西海主帅便阵兵于汉阳草原。等他出南门,方予关外驻营,西海就猝然夜袭…… 而这一次,却是由东向西,更不知封了多严,竟无一个溃兵逃过盐湖以东。是以慕容孝未收到一丝风声……更可恨的是,西海大军竟予盐湖之畔整休两日,将溃兵、牧民或歼或俘,或驱逐向西,又将天柱三部的牛羊牲畜抢掳一空,将帐房烧了个一个二净,于第三日黄昏才行出兵……” “咯咯咯咯……” 堂中突然响起奇怪的声音,元钦停下话头,寻声一瞅,见元怿脸色苍白,牙着紧咬,两只拳头紧握,捏的“咯吧”直响:“怪不得县公称……一败涂地?” 至此,吐谷浑的十万精骑,并崔延伯的近二十万大军,竟只是三日之间便灰飞烟灭? 元怿忍了又忍,终是没敢问元澄与崔延伯可曾收拢溃兵,可能立阵反击之类的话。 元钦数次提到,元澄与慕容孝见大势已去,仓惶渡河,便知这二人从头到尾都只顾逃命,由此可知战事之惨烈。 而令人绝望的是:鄯善镇紧邻湟水,大营自然也立在岸北。而再往北,一直到两百里之北的大河主干,中间足有七八条大河支流。 更有甚者:西海趁崔延伯麾下方寸大乱之际,竟绕过大营,将浮桥、船只付之一炬…… 元怿不但没敢问,而且一想起元钦说的“若非李宪见机的快,令我拆了浮桥,尸体怕是能堵到冲毁大河河堤,引起水患……”这一句,就觉行了骨悚然,不寒而栗。 可想而知,淹死在数条支流中的溃兵有多少? 这可是整整三十万大军…… 元怿没有吓的发抖,已算是他定力高了。 也不止是他,如杨舒,脸色渐渐发白,有如敷了粉。如李韶,便是料定李承志绝非好相予之辈,但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强到如此地步。一时间就如做梦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 还有邢峦,双眼瞪的有如铜铃,直勾勾的盯着元钦。 今日但凡换一个人来,就是打死他也不敢信。但元钦为司马,且堂中还坐着元怿这个监军,更有他邢峦这个副帅。就是借元钦一百颗脑袋,他也不敢撒谎。 与元怿、李韶等人相比,邢峦更吃惊的是:李承志到底在吐谷浑安插了多少细作,不然为何对慕容孝的每一步动向都了若指掌。 更是想下毒就下毒,想啸营就啸营,想放火就放火? 举一反三,予李承志而言,有李韶这样的亲近长辈,有杨舒、杨均这样的至交,若他想在朝廷大军之中安插细作,岂不是更容易,更轻松? 是不是过不了两日,李承志就连自己等人在此所议之每言每句,都能知道个清清楚楚? 越想越是骇然,邢峦猝然转头,死死的盯着李韶。 “都督看我做甚?” 看他双目如刀,李韶猝然警觉,“莫不是以为崔县子大败,是我李某使的坏?” 不待邢峦回应,元钦却先予他解围:“姑臧侯言重了,你予月余之前便迁任灵州,那时吐谷浑都未答应出兵,崔县子更是暂驻于陇关。是以都督怀疑谁也不可能怀疑你……” 意思是定计数方合围河西之前,李韶就已至灵州,连他并亲信连城都出不得,近同于软禁,便是有心予李承志通风报信也绝无可能…… 说着还隐晦的给邢峦使了个眼色,邢恋顿时会意:想来元澄与崔延伯定然查过,此事应与李韶无关。 此次无关,却不代表以后无关。 但如今李韶近似囚困于灵州,还如何提防予他,总不能真的关进大牢之中吧? 且自元魏立国之后,很少行株连之罪,就如李氏三房造反,也只是株了他这一门,并未牵连到大房李韶。 更何况李承志与李韶只是同宗不同源,莫说九族,就是九十族也关联不到。是以朝廷若无李韶暗助李承志造反的真凭实据,就是想牵连也牵连不到他。 邢峦无可奈何,更知予此时就与李韶翻脸殊为不智,便不动声色的解释道:“姑臧侯误会老夫了……老夫只是惊疑,祖居李氏不过世家之末,除李承志之外,再未曾听过族人还有擅战之将。而这一战,堪称惊天地,泣鬼神。是以老夫不解:此次莫不是李承志领军?” 李韶岂不那般好糊弄的? 用脚趾头猜也知邢峦在猜疑他,不过一时间猜不出这老儿所疑何事,李韶只好做罢。只是不轻不重的刺了邢峦一句: “若是怀疑有士族暗遣子弟助李承志领军,那就是大错特错了……都督可曾记得,李承志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时事方可造英雄……若我所料不差,此次并非李承志领军,至多也就是家中仆臣,诸位怕是连名字都未听过……” 邢峦忽然就想起了先帝遇刺那年七夕,李承志于大殿之上作的那篇《立志赋》: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以往尚不觉得,但此时想来,才知这两句之中隐藏着何等气魄……嗯,不对? 这他娘的竟是一首反诗? 邢峦还在愣神,又听元钦长叹一声:“李承志虽是逆贼,但某有时也不得不佩服:如沙石瓦砾一般的奴仆,被他稍一调教,竟能大放光华?也不瞒诸位,确如姑臧侯所言:此次领军之将,某也是首次闻之:主帅皇甫让,副帅李亮……而崔县子,便是败于李亮之手……” 元怿努力的回忆着:“既姓皇甫,应是泾州朝那人氏,定为数年前西循河西的白甲旧部,但确实只是首次听闻。至于李亮……好似有些耳熟?” 他虽然记不起来,但这堂中自然有人清清楚楚。要知李承志在泾州平叛时,杨舒可是陇东郡丞,不但为父母官,更是对李承志襄助良多。 迎上元怿质询的目光,杨舒怅然一叹:“予泾州平定僧乱之初,那皇甫让不过一介队主,且是李承志自封,无名无实。而李亮则为李氏仆臣,时亦为队主……后随李承志入京,随侍其左右……” 这么一提,元怿就想起来了:“莫不是在京中予李承志端茶倒水、牵马拽蹬的那位李大?” 杨舒点了点头,再不言语。 崔延伯一代名将,竟败给了一介牵马拽蹬的家仆,且是大败? 难道李承志有点石成金之能? 众人更觉不可思议,一时间堂中沉寂异常? 安静了许久,才听邢峦一声长叹:“李承志便是天人之资,如今既举反旗,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有何可惋惜的? 旧事莫要再提,也免的失了士气……然任澄王既拜县公传讯,必有密令予我等,还请尽快道来,我等也好整军备战……” “都督明鉴!” 元钦恭维了一句,又道,“也不瞒诸位:此战大败,慌乱中投水之溃军虽数不胜数,然略通水性,侥幸活命的兵卒也不少,是以崔县子已予东岸收拢溃兵八万余,并运粮之后军近有十万。 但诸位皆为擅战之将,想也能知,遭逢大败,这十万大军可谓士气尽失,殊无战意可言。故而任城王以为:需尽快遣军予河东之榆中、金城驻防,以备敌军携大胜进逼关中…… 予我之前,殿下已遣李宪往河渠司请大将军令,想必快到了。而某来此之意,除向诸位秉知军情,另领有要务:便是征粮……” 换防好理解,无非便是将薄骨律的大军调往金城,将劫后余生,已如惊弓之鸟的溃军换到录州。 但是这征粮,却引人深思。 如今南路大败,三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便是元遥心深似海,渊泞岳峙,也绝对会被惊的脸色大变,惶惶不安。 而唯今之计,也只能借助柔然才有胜机,是以元遥绝不敢食言而肥,断了柔然的粮草。 如此一来,还能到何处去征粮? 远水救不了近渴,数来数去,也就只剩关中了…… 邢峦心中一动,看了看杨舒,又看了看李韶。 怪不得自己刚一怀疑到李韶,元钦便忙不迭的跳出来解围,原来是又要用到李韶了。 想想也是可笑,李韶月余前才被元澄以“招抚不力”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被贬,且是连降几级。如今将将足月,又要让他下死力气得罪人,而且得罪的还是关中士族? 元澄哪来的脸,哪来的道理给李韶下这样的令? 以李韶稳中有柔的秉性,军令自然会接,但想让他心甘情愿的出力,绝对是痴心妄想…… 正文 第六三一章 祸不单行 ,大魏春 去年仲夏,高英便与元澄谋划向胡族借兵。当时虽未定议,但二人未雨绸缪,予那时便筹备粮草、帛麻、军甲。 时因北地、六镇相继大乱,收税已如痴人说梦。且要遣大军平叛,光是令就近的河东数州供给大军所需,都是勉力而为。 而山东、两淮要供给征南大军,自然是靠不上了,是以也就只能指望关中与河东两地。 而这兵一借就是数十万之后,除了筹资,还有行军、征战之时的耗费,所需何其之广。朝廷无奈,只能寅支卯粮,是以去年于河东、关中两地征收夏粮之际,将当年的秋税就一同收过了。 但之后粗略一算,还差着好大一截,故而至秋收之时,朝廷更是得寸进尺,半是强迫,半是诱逼,将关中与河东两地的第二年整年的赋税也早早就征了去。 而这些钱粮,全被朝廷用做向柔然、吐谷浑借兵的筹码,所以待安置六镇、北地五州时,朝廷又没粮了。 怎么办? 总要想办法维持,也只能近似刮脂剔膏、竭泽而渔一般,或是强借、或是强征。 说实话,要不是奚康生的十五万大军已移驻关中,北地与六镇的二十万降军也已整编,就陈于夏州,怕是关中与河东早已烽烟不断,反旗遍地了。 如此,关中、河东的士族与百姓已是悲声载道,怨气冲天,却不想雪上加霜,只是数日,南路三十万大军就一败涂地。 吐谷浑的粮草已被烧了个干净。而如鄯善镇,连主帅崔延伯都只能仓惶而逃,事后收拢的溃兵堪堪才三万,可见败相之凄凉。所以用屁股猜,也知粮草皆落入西海大军之手。 摆烂是不可能摆烂的,日子总归要过,这仗还得咬着牙打下去,也不可能让数十万兵马啃土,所以这粮,还得继续征。 但是个人都知,关中与河东已被逼到了爆发的边缘,但凡来点火星子就会炸。思来想去,也就只能将主意打到如今职爵最高,已隐为关中领袖的李韶头上了。 但关键的是元澄之前以为胜券在握,做事有些不留余地,将李韶得罪的有些狠,所以想要说动李韶为朝廷分忧,怕是难如登山。 邢峦出身河间邢氏,本就与河东士族亲近。再加朝延识人不明,致使河北被高肇祸乱的一塌糊涂,是以早就满腹牢骚。此时再见朝廷之苛政更猛于虎,更如兔死狐悲,自然而然的同情起了李韶。 故尔他就如老僧入定,双眼只盯着案几,眼珠都不斜一下。 杨舒与李韶除非脑子吃肿了才会开口,且元钦又未明言,二人自然乐得装聋做哑。 元怿是面皮薄,元澄即当婊子又立牌妨的行径委实让他不齿。虽知与元魏天下相比,脸皮屁都不是,但一时情急,根本想不出如何才能说动李韶…… 是以一个个都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堂内鸦雀无声,连呼吸的动静都弱了许多。 元钦之前还是满脸堆笑,期望李韶与杨舒能主动请缨。但见这二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脸色便渐渐的僵硬了起来。 为何与任城王说的不一样? 说好的“李韶定会迫不及待,杨舒定会当仁不让”呢? 莫不是在以退为进? 心中思忖,元钦干笑一声,努力打破着尴尬:“来此之前,殿下百般交待,令我予姑臧侯、杨长史致以歉意:以往种种,兼是时势所逼,阴差阳错。还望二位能不计前嫌,同舟共济,解朝廷之忧……” 杨舒半信半疑的瞅了一眼元钦,又看了看李韶。 李韶依旧波澜不惊:“若有诏令,李某自然遵从,以是先等大将军之令吧……” 也就那城府够深,不然绝对能笑出来了:元澄何等人物,先帝元恪压了他十年都未让他低头,竟会向自己道歉? 这分明就是元钦自做主张,而只是通过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李韶看出了虚实。 已到了如此火烧眉毛的时候,元澄这奸贼竟都不忘阴谋算计? 如今之关中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稍有些风吹草动,就能逞星火燎原之势。元澄既然早就怀疑自己与李承志暗中勾结,不清不楚,是以怎敢在此关键时刻再遣自己入关? 怕是自己稍稍露出些欣然之意,就有可能枷锁加身。 这个当,是万万不能上的…… 也是巧,李韶的话音落下并无多久,就有军将来报。说是李宪到了。 众人肃声起身,齐齐的迎了出去。 如今李宪虽暂代中书丞,但既非辅臣,也非衙将,自是当不起如此礼遇。众人之所以如此,是料定李宪此行定然是领大将军元遥之命,来此传令了。 几句寒喧,众人将李宪迎进堂中。李宪也未含糊,更不敢托大,当即就将一封手令递给了元怿。 元怿先拆开了第一封,略扫几眼,脸上便浮出几丝古怪之色:“大将军有令:令邢都督即日率军北上,与他予河渠司会师。又令姑臧候随军……” 元钦悚然一惊:“为何要邢都督北上河渠司,而不是南下驰援金城?” 元怿摇了摇头:“信中并未提及……” 众人“唰”的一下,齐齐将目光定在李宪的脸上。 方才只知道是急行了数百里,是以风尘仆仆。此时才知,李宪脸上很是干净,但脸色腊黄,近如土色,好似大病了一场。 “怕途中被敌方细作所趁,故而大将军并未在信中言明:两日之前,也就是下官至河渠司的第二日,大碛传来急报:柔然退兵了……” 元怿惊的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为何?” 李宪揉着鬓间,缓了好一阵才道:“应是半月前,柔然前军方至大碛,中军将将驻营于浚稽山,与西海隔山对峙之时,突有大军翻过涿邪山,突袭柔然后军。 中军不得不救,只好挥师向西。而恰至此时,又有西海大军翻越浚稽山,猝然就攻柔然中军大营。如此腹背受敌,柔然苦战五日,最终不敌,撤往漠北。” 说到一半,李宪身子一抖,好似极为恐惧,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 “据为柔然大军引路之军将称:出现在涿邪山的西海大军,应是来自敦煌。不但来的极快,且攻势极为凶猛,数万精骑不到一日便兵溃如山。听说死伤虽不多,但数十万充为大军口粮的牛羊,并准备运往汗庭的数千车粮草、帛麻尽数被西海缴获…… 得此急讯,中军不得不救,只能即刻回师。柔然统帅虽早就知道居延湖北、浚稽山南陈有西海大军。但有斥候曾靠近窥营,称至多不过两万之数。是以柔然统帅起了轻敌之心,并未在意。 而就是这两万西海之兵突出居延湖,悍然攻向近有十万之巨的柔然大营。柔然统帅只以为西海以卵击石,却不想对方才是石头,自家才是鸡子:但听炮响,无论胡兵还是战马无不一惊。但凡近敌阵者,十骑九坠,十兵九伤。 而最令柔然惊恐的是:那炮还不知在何处,但听炸响,就有以铁链相连的铁丸从天而降,落到大阵中心。其后就如巨镰横扫,瞬间将十数骑被拦腰斩断…… 若如此也就罢了,只多退兵便是。但西海得势不饶人,步步进逼,大军化整为零,每一军便立一阵,而后悍不畏死的向柔然中军进攻。柔然中军虽皆是精骑,但近有十万,且有随军之牛羊,辎重,自是不舍得随意丢度,故而只能列成骑阵,且战且退。 但蠕民愚昧,一听炮响就以为是天雷。且凡火器利之又利,但凡触之死相残之又残,难免会使蠕民心生畏惧,且恐惶日益俱增。如此这般,只挺了三日,竟就有部落不听军令,予夜里率部北逃…… 那柔然统帅自知大势已去,若是再不下撤军之令,不战自逃者只会越来越来,愈演愈烈。是以予第四日就带着余兵与牛羊,粮草循入漠此了…… 好在那柔然统帅并未迁怒,也未赶尽杀绝,只将带路的军将驱逐了事。军将不敢怠慢,昼夜兼程,急予大将军秉报,但依旧在路上费了五六日,予两日前才到…… 得讯后,大将军立机立判,断定既南北两路均已兵败,西海必尽遣主力,乘胜追击。目标无非就是陈兵于河渠司的大将军。是以大将军急令三军后撤,先退入边墙之内,而后又令我来此传讯,令邢都督即刻率军北上。 并令任城王。崔县子弃守金城,率残部退回陇山,驻守萧关、武都镇,绝不能使西海进犯关中……” 几个人听的头都好似要炸了,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更是隐冒精光。 南路大败也就罢了,竟连北路的二十万柔然大军也被李承志摧枯拉朽一般,撵回了漠北? 而且不管是哪一路,都胜的是快之又快,简直颠覆了这些人的认知。 遍观史书,凡兵力上十万,九成九为旷世大战。便是打不上三年两载,至少也需一年往上才能分出个胜负。而换做李承志,莫说“年”,竟连“月”,甚至是“旬”都用不到? 从来未听说过,两方兵力合数十万的大战,就能在数日内就能分胜负,见生死? 而惊诧只是其次,最令元怿等人难以接受的是,大败似是已成定局? 若论战兵,崔延伯与吐谷浑兵合一处近有二十万,柔然稍少一些,便是无二十万,十万往上该是有的。但若论战力,反倒是兵少一些的柔然更强。 然而这两方都已一败涂地,独剩十五万新近整编,士气战意低之又低的降军的元遥,又如何抵挡得住士气如宏,锐意不可披敌的李承志? 唯今之计,也就只能断尾求生,苟延残喘。是以元遥才会急撤大军至大河以东,又令元澄与崔延伯率残部撤回陇山。但是想依大河与陇山之天险,抢得一丝喘息之机。 然后就算能顺一两口气,又能维持多久? 元谣能守得住大河,却守不住六镇。李承志只需携大胜之势进犯六镇,只剩一伙老弱病残可征的奚康生并不比纸糊的强多少。 而后李承志就可由北向北,入晋地,进河北,犯山东、关东。 而早已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的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真是祸不单行啊……” 想到这里,元怿只觉眼前一黑,悲呼一声,竟软软的瘫了下去? 元钦一声惊呼,将他搂在怀里,照着人就是一顿猛掐。元怿一个激灵,待睁开眼皮,已是泪流满面。 喉咙一鼓一鼓,两唇更是哆哆嗦嗦,想说什么,却又似难以启齿。 其实凡堂中之人无不心知肚明,元怿欲言又止,只是不敢将“大势已去”这四个字吐出口。 众人面面相觑,对视几眼,却不知如何劝慰。最终还是李宪膝行一步,黯然叹道:“殿下何必心忧至此,若连殿下都已灰心丧气,那予我等、予士卒而言,岂不更是万念俱灰,不知所措? 大将军也是料定此节,是以才言简意赅,只予信中言及调兵之令,各种缘由却令我口述。就是怕动摇军心,一发而不可收拾…… 将军也知此讯必使诸位骇然变色,方寸大乱,是以着重叮嘱予我,向诸位言明:如今我等远不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崔县子虽然大败,但死伤多为民壮,如今七万余残部中至少有四万余中军。而邢都督与大将军之兵力更是毫发未损,兵力依旧有二十万之众,是以仍有一战之力。且有大河与陇山两道天险,只城守好关中与六镇,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徐徐图之? 也要李承志给你这个机会和时间才行。 世人皆知,李承志锱铢必究,睚眦必报,岂会错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再者就算如元遥所言可徐徐图之,又该如何图? 朝廷本就如行将就木之人,而强征殿敛,不惜代价向胡族借兵的行径,就似命悬一线之际,不得不用虎狼之药吊命。如今倒好,不但未起效,反倒将最后一丝元气也耗尽了…… 正文 第六三二章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大魏春 不论如何想,元魏都好似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之人。便是神仙降世,也难有回天之力。 元怿只觉百念皆寂,但还不得不强撑起最后一丝精神:“是孤……想岔了……如今只能拜托诸位风雨同舟,竭心尽力……但等否极泰来,大局落定,太后与陛下、并孤等定不负诸位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之功……” 元怿将话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其余五人焉有不应之理? 便是心中不以为然,此时也一定要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样。 五人连忙起身,往下一拜:“定不负殿下所托!” 元怿重重的点着头,环视一圈,将目光落在李韶的脸上。沉吟许久,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若是如李韶等关中士族能尽弃前嫌,鼎力相助,尽起关中子弟,尽征关中之粮,朝廷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但可惜,无论元澄,还是元遥,皆信不过李韶。不然也就不会先是试探,而后又令他随军去北地。 自然是怕若将李韶放回关中,就如放虎归山。 罢了,听天由命吧…… 元怿强打着精神,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各司其职吧!” 众人告辞,不多时,帐中便只剩下他与元钦。 元怿失魂落魄的盯着房梁,怅然若失:“大将军既无军令予思若,那就谨遵前令,助崔县子固守陇山吧……” 固守陇山,怎么守? 元钦眼神不停的闪烁,鼓了好久的勇气,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殿下,鄯善之粮草已被西海掳之一空,如今榆中虽有一些,但至多可供七万余兵马吃嚼月余。若是粮尽,又何以为继?” 等他话音一落,偌大的堂中为之一静。沉寂许久,才听元怿气若游丝般的叹了一声:“孤只是监军,只管军令是否合规,法度是否严明,无论如何,也管不到粮草的……思若既为司马,总管后军,若是有所疑虑,就该向大将军问个明白的好……” 元钦心脏猛的一缩,眼皮跳个不停。 我问个鸟毛? 元谣既无明令,摆明是只论结果,不管过程:你元钦既为司马,那粮草、军需就该有你负责,若是出了差错,自然唯你是问。 问题是,该征的早已强行征过,该借的也已半是哄骗,半是勒索的借了,还能从何处想办法? 数来数去,好似就剩一条路:抢! 不但要抢粮,还要抢丁。不然就凭崔延伯那军心尽失的七万败兵,不一定就能守的住陇山。 但如此一来,关中士族与百姓便是不反,也要被逼的反了。 元钦心念微动,终于知道元遥为何要令李韶随军,更猜到元澄为何要设计令李韶与杨舒回关中征丁征粮。 如今南路大军已然无以为继,元澄无计可施,但又不想背负恶名,十之八九会拉人垫背。数来数去,也就李韶最合适了。 但就算换成李韶,结果也绝对好不了多少,依旧免不了背“官逼民反”的这口黑锅。是以李韶九成九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起兵。 但元澄本就早有预料,且有崔延伯的七万大军驻防陇山,任李韶又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打不过李承志,还打不过一群猝然反叛的毛贼? 到那时,元澄更有了充足的借口:既然已反,那就是逆贼,将贼酋诛伏,将粮草与丁壮缴了就是。 元遥就是料到此节,才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说不上谁对谁错,只因元澄已束手无策,更不知所措,便是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 但元遥却残存了一丝幻想:万一时来运转了呢? 所以关中绝对不能乱,至少平定李承志之前不能乱。 但粮从哪里来,兵又从哪里来? 山东与河南绝不能轻动,不然南梁时时刻刻都能打过长江。 至于河东,并没有比关中好上多少…… 元钦越想越是心焦,用力一咬牙,深深的往下一拜:“思若愚钝,委实束手无策,还请殿下教我!” “还需用我教?思若啊思若,你真当任城王已方寸大乱,定愿李韶造反,也要逼他往关中强行征粮?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 元怿失笑般的摇了摇头,“任城王宦海沉浮,英明半生,怎可能突然之间就利令智昏?放心,关中定然乱不起来的……” 元钦百思不得其解:“那何处还有良策?” “若思,你还是太小觑任城王了!” 元怿冷声笑道,“他能蛊惑太后向柔然、吐谷浑借来三十万大军,为何就不能再从南梁借粮、借兵?” 问南梁借? 元钦心脏一缩。 细细想来,自元澄与元英沆瀣一气,百般欺压李承志之始,便已铸下大错。但便是李承志一语成谶,高肇公然造反,他依然不知改敛,反而错上加错。 至如今,已是积重难返,悔之晚矣,索性只能错到底:对元澄而言,只要能诛灭李承志,没有什么是不能付出的。既然能向柔然低头,再向南梁这个世仇伏低做小,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至于代价……没有了粮,没有帛,至少还有地。大不了就是向南梁割几个州,让几座城…… 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也就片刻,元钦的额头上就渗满了冷汗。 分疆裂土,割地求和……元魏离灭国不远矣…… “此举与挖肉补疮,抱薪救火无异。但事已至此,徒之奈何?且行且看吧……” 元怿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军情紧急,元钦还是早些上路,尽快予崔县子、任城王转交大将军之令,孤就不留你了……” 且行且看……元怿真就万念俱灰了? 元钦神色一黯,嘴唇下意识的蠕动了几下,但最终只是一声长叹:“殿下保重!” 听到脚步声远去,又听到堂门闭合的动静,元怿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颓然一瘫,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往下淌,嗓中“哧哧”的声,仿佛怪兽咆哮:“皇兄,宣仁不才,终是辜负重望,死不足惜……” 哭了一阵,他又咬切齿的骂道,“若非高英与元澄一意孤行,倒行逆施,逼得李承志不得不反,远不至如此地步……这二贼才是我元氏千古之罪人……” 哭着哭着,又听“呃”的一声,元怿只觉胸口猝然一痛,仿佛针扎。喉咙一鼓,口中又腥又咸,下意识的用手一抹,手掌被染的赤红…… …… 元钦失魂落魄的走出州衙,就如一具行尸走肉。 连元怿这般敦厚的秉性,都已无半丝遮掩的诟病元澄,更透出对太后的怨恨之意,那其余元氏宗室、鲜卑重臣呢? 更不要论汉臣汉将,怕是早已对朝廷大失所望。 难不成真已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 越走越是心乱,就如一团乱麻。不知走了多久,突听一声锣响,元钦才猝然惊醒。 举目一看,城中已乱作了一团。到处都是叫喊声,喝骂声。仔细一瞅,似是兵将于各户中强行征丁,令其登城助兵卒守城。 元钦悚然一惊:“莫不是有敌来犯?” 亲信左右瞅了一眼,凑在元钦耳边,声音低之又低:“一刻前,邢都督遣令使来报,称原州急报,媪围县已予昨日失守,逆贼已屯兵于大河,与原州郡兵隔河对峙……属下见县公冥思深忧,是以未敢惊忧……” 元钦双眼猛的一突:为何会这般快? 媪围属原州,就在大河东畔。西海大军一旦渡河,便至陇东腹地。且距脚下的灵州城,或是陇山均只四五百里,若快马加鞭,只多一日就至。 若非有大河天险阻隔,说不定此时已至灵州城下了。 惊骇之余,元钦心中又生出一丝佩服:若论料敌先机,元遥胜过元澄多矣。 若非他急令沿河各州郡严防死守,说不定真有可能被西海所趁,强行渡过大河。 如今只要守住东岸有数的几处渡口,烧毁浮桥、收缴船只,谅西海也只能望河兴叹。 暗暗思忖,元钦心中一紧:“速速备马,随我予崔县子传讯……” 亲信恭声应着,又道:“此去近千里之遥,若是日夜兼程,县公如何受的住?不如县公手书一封,由末将代劳,以八百里加急秉予崔都督?” 本是拍马屁,却不想拍到了马蹄上。元钦牛眼一瞪,冷声斥道:“照做便是,若是再敢聒噪,定斩不饶!” 不看元遥,为何在信中只传军令,其余原委却只字不提? 怕的就是被士卒得知真相,乱了军心。 再看李宪,跑的就剩一口气了,依旧不敢将军令假手于人,是同样的道理。 换做元钦同样如此:就算累死,也绝不敢将军情外泄半句…… 不多时,亲信牵来了马匹,一行百余骑径直往东,从里子园过了大河,而后顺着大河东岸往榆中狂奔而去。 ……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李亮站在子城县的城墙上,看一眼波涛滚滚的林河,再往北眺望一眼,眼中尽是疑惑。 崔延伯于鄯善大败,金城各县也已陆续得讯。连三十万大军都阻不住西海大军,县兵陇共数百,城墙经年失修、破败不堪的县城又能坚守多久? 是以大军但至,或是城门早已大开,官吏早已逃的不知去向。或是在城上装模作样一番,只要大军摆出一副攻城的架势,无不一降。 是以李亮数日连取三县,不是一般的顺利。 但等拿下子城县,遣偏师往相距不到三百里的媪围县时,竟已被人捷足先登。 虽是西海之兵,但依旧令李亮惊诧了已。 起先他以为是与皇甫让讯令不及之故,导致阴差阳错。但塘骑来报,却称媪围县城上立的却是“奚”字旗。 遍数西海,姓奚的就只有达奚一人,只此一家,再无分号。 这就更令李亮奇怪了:郎君怎敢让达奚单独领军? 正文 第六三三章 洪福齐天 ,大魏春 左右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就至。再者分兵之前,李亮本就与皇甫让约定:半月之内,需将盐湖、湟水以北,大河以东的城池、郡县尽皆攻克。 是以迟早要去媪围县,早几日晚几日并无任何区别。 得报之时,已是午时,李亮即刻启程,至子夜时分便到媪围县。 斥候抢先一步已来报过,达奚早已得讯,一直守在城楼上。等城下验过令信,确认是李亮亲至,他忙不迭的下了城墙,在城洞内恭迎。 而后又令亲信,向司马张敬之知会了一声。而李亮堪堪踏进城门,张敬之也到了。 看到张敬之,李亮恍然大悟:原来并非达奚独自领军。 有张敬之襄助,达奚便有疑心,也翻不出浪花了。且这二人共事十数载,本就熟捻,也算是相得益彰。 而如此一来,予新近归附西海的降将、降卒而言却意义非凡:奚康生依旧在北镇整军,与李承志不死不休。而李承志依旧敢重用达奚,可见心胸之宽广? 至少可稳军心…… 几句寒喧之后,达奚狐疑道:“李主事为何至此?” 这一句反倒将李亮问的有些懵。 不该是他来问才对么? 心知有异,李亮拱了拱手,客气道:“如今大河西岸已无敌军,自该收复城池,歼俘溃兵!” 大河西岸已无敌军? 达奚悚然一惊:“去哪了?” 李亮更是诧异:“达奚将军难道不知,敌军尽溃?” 敌军尽溃……扯什么鸟蛋? 那可是四十万大军…… 看他眼珠子都快突出来的模样,李亮才知应是讯令不畅,达奚至此都还不知崔延伯与慕容孝已然大败。 他稍一沉吟,娓娓道来:“四月廿五之夜,吐谷浑大军于南门关外大败,从而溃散,皇甫将军当机立断,令我与他兵分两路,随后掩杀: 一路在南,自河关县,沿大河北岸东进。一路在北,自北羌县,沿湟水南岸合围。 两路齐头迸进,向鄯善镇进逼。因吐谷浑溃军慌不择路,只能于两河之间向鄯善镇溃逃。因值深夜,讯令不畅,敌我难分,是以崔延伯猝不及防,军阵、营寨被溃军冲破。我等紧随其后,以镇夷炮轰其中阵、大寨。未值天明,鄯善镇破,崔延伯前军大溃,无奈只能让中军与后军急撤。 我等掩后袭杀,一日一夜急追三百里,于廿九正午,大败崔延伯予西羌县大河西岸,至此,鄯善定矣。而后,皇甫将军以为应趁热打铁,趁胜追击,是以命我等再次兵分数路,以大河为界,凡以北、以东之城池尽需攻克。凡溃兵尽需歼伏……” 稍一顿,李亮又问道:“予初一清晨,皇甫将军便已快马加急,将此讯报予郎君,奚中郎为何不知?” “呵呵……” 除了傻笑,达奚已做不出任何的反应了。 脑子里更是被狗舔了一般,好像都不会思考了。 四月十九,李承志接到皇甫让讯报,称吐谷浑征精骑九万余,号称二十万,于四月十八会师于盐湖。予藏兵于马场的皇甫让还不足百里。 次日,其兵分六部,其中四部随左谷蠡王慕容孝进驻南门关,只余天柱南部近三万精骑暂驻于盐之北。皇甫让在信中称:他已布置妥当,将于廿一子夜,与潜伏于天柱南部的细作里应外合,夜袭盐湖。 四月廿三,李承志又接到皇甫让的捷报,称已大败驻守于马场之南,盐湖之北的天柱南部,歼、俘胡兵、牧民三万余,牛羊无数。 因准备充足,于敌军溃乱之前堵死了往东之路,是以消息并未走漏,皇甫让以为可故伎重施,可与已为慕容孝前军营帅的李汉里应外合,再袭南门关。 这是即定策略,皇甫让与李承志早已商讨、推演过无数遍。予出兵之初,李承志又坦言:时局瞬息万变,若事事请奏,必会错失良机,早就授予皇甫让临机专断之权。是以皇甫让也不过是正常报备。 所以遣使秉与李承志之时,皇甫让已经与李汉约定:于四月廿五,他会从盐湖出兵,经吐谷浑腹地夜袭南门关。 到时李汉只需让吐谷浑啸营,并烧了粮草即可。 也是那时,李承志怕吐谷浑反扑,更怕已陈兵于河渠司的元遥派兵偷袭马场,便令达奚与张敬之连夜出兵,进驻武威,驰援皇甫让与李亮。 二人所率八成为新军,也就是收编自罗鉴、元鸷的六镇与敦煌镇军。因归附也就堪堪半年,要说军心有多稳,士气有多高,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保险起间,自然要好生对待,提防自然也少不了,军法也不亦太过苛刻。 再加为防备吐谷浑突然越过祁连山,半渡而击,是以行军并不快,虽车马众多,一日也就百五十里左右,行足七日,才至武威。 当日先予城外暂驻,与此同时,达奚当即就遣令使往马场传讯,以求皇甫军令。 但将将半日,信使传来回令,称皇甫让与李亮均不在马场,只有卫帅皇甫忠率军三千驻守于马场之南的默靳河。 又问皇甫让与李亮的去处,皇甫忠竟称二人各率三卫战兵,兵分两路,一路去打慕容孝,一路去打崔延伯了。 听到此讯的达奚吓的差点摔下马去。 崔延伯有多少兵? 进驻鄯善镇之初,崔延伯便称拥兵百万。李承志自然是不信的,但声称即便打上个折上折,加上民壮,三十万应该是有的。 且还要加上慕容孝的六万余,这就是近四十万大军。 而皇甫让才有多少兵? 战兵满共才只六卫,也就是三万出头。再加上运粮、运炮的民壮,山丹马场的牧兵、牧户,也就将将四万多。 敌兵十倍于已,是谁给皇甫让和李亮的勇气,让他们敢以卵击石的? 更不要论武威郡往北约六百里,就是征北大将军元遥的驻兵之地,更有大军二十万陈于此处。 达奚无奈,只能先予李承志急报,而后与张敬之商定,如何驰援。 便是心急如焚,也不能乱了方寸。达奚也只能兵分两路:一路交由副帅张信之,领兵一万驻守武威,以防元遥南进。 另一路再分两部,他与张敬之各率一万,一路沿边墙往东,另一路越过边墙,往鄯善巡探。 又要分兵,还要分粮、分炮,如此便耽搁了一日。且强敌在侧,更要小心万分,行军自然不敢过快。如此这般,虽皆为骑兵,炮也只带小炮,一日也就能走百余里。 至第三日,达奚于昌松县偶遇李亮麾下塘骑,才知皇甫让与李亮一南一北,边走边打,都快要打到黄河西岸了。 再追问时,因限于军令,塘骑就不敢多说了,只称奚中郎可放心行军,沿途必然畅行无阻。 只这一句,便令达奚惊诧无比。怀疑皇甫让与李亮十有八九已败崔延伯。 不然塘骑万万不敢说“凡大河以西,必畅行无阻”这样的话。 但转念一想:以四万败四十万,犹如天方夜谭,委实让人难以置信。 惊疑不定之下,达奚与张敬之未敢尽信塘骑之言,虽不再往南,而是沿丝绸古道往东,但依旧稳打稳扎,步步为营。 倒是确如塘骑所言,一路畅行无阻,但依旧又走了三日,才到距武威近三百里,予大河西岸的媪围县。 昌松虽为县,但民不过千余户,县兵不过数百。城墙更是经年失修,是以但见大军行至城下,昌松县令便举城投附了。 问到军情,自然是一概不知。 而等此时再见李亮,二人才知塘骑所言不虚。 达奚已被震的外焦里嫩,跟冻住了一样,莫说回应李亮,就连李亮问的是什么都未认真听。满脑子都是“崔延伯败了……慕容孝败了……”之类的念头。 而就连一向沉稳如山的张敬之也被惊的面色潮红,双眼放光。 好在多少还尚存一丝理智,猜到应是皇甫让连接大胜,李承志已然目不暇接,更怕越俎代疱会挠乱皇甫让的节奏,是以索性按令不发,任由皇甫让发挥。 当然,李承志定然已传讯于皇甫让,告知达奚已率三万新军北上驰援之事,自然也免不了赐皇甫让节制达奚的令节。但十有八九是皇甫让跑的太快,又忽东忽西,信使怕是还未追上,是以才会如此:他与达奚不知如今军情,皇甫让与李亮也不知李承志又遣大军来襄助予他二人,是以阴差阳错。 但何止是阴差阳错? 张敬之委实无法想像,以四万敌四十万,不胆胜了,还是大胜,且胜的如此之快,前后都还不到两旬? 皇甫让与李亮是如何做到的? 心中如同巨浪滔天,经久不平,张敬之难耐惊疑,而甫一张口,声音却又哑又颤,舌头就似打了结:“李主事:真就……大败慕容孝……并……并崔延伯?” “军法如山,亮怎敢慌报军情,自然是胜了?” 听到“胜了”二字,达奚突然一个激灵,好似如梦初醒:“怎就胜的?” 这话问的太过突兀,还很是无礼。但李亮深知达奚秉性敦厚,不过是太过惊诧才出口无状,是以并不在意。 “托郎君洪福,皆是运气使然!” 任李亮不矜不伐,素来不骄不躁,但也忍不住呲出了白牙,“也赖皇甫将军能料敌予先,能当机立断,不使良机稍纵即逝,才有此大胜……” 确实是运气。 因为连皇甫让与李亮也没想到,吐谷浑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在火炮面前就如纸糊的一般。一听炮响,不论是天柱南部,还是慕容孝的六万精骑,须臾间就乱成了一锅粥。 也更未料到慕容孝不是一般的贪生怕死,大军虽乱却未败,他倒先逃了。 主帅一逃,麾下群龙无首,自然是乱上加乱,溃败只是必然。 更始料未及的是,慕容孝既不往南,也不往北,偏偏往东逃? 南门关距鄯善镇堪堪百里,且为了便于行军、运粮,驰道被崔延伯修的甚为平整,就如一马平川。 是以慕容孝就如指路之明灯,其后的溃兵更如南山羊一般,只知道跟着头羊跑,哪怕前面是悬崖也照跳不误。 鬼使神差,阴差阳错之下,竟就冲溃了崔延伯的营寨? 而后如法炮制,几轮火炮之后,崔延伯的前军也未撑过多久,便兵溃如山倒…… 李亮觉得,就是用“老天有眼,得天大之侥幸”这样的用词,都不足以形容此战之顺利。 就跟白捡的一样! 只此一战,皇甫让与李亮之名必将天下皆闻…… 心中欢喜不已,听张敬之赞叹,李亮才敛了敛心神。 “果真是洪福齐天,天佑我西海……只此一战,便可奠定我西海万世之基业……皇甫将军、李主事之功,日月可鉴……” 张敬之脸红的就像喝醉了一样,话音都未落,就朝着李亮深深的往下一拜。 怎么论也是李承志的外舅,如今更为左膀右臂,李亮哪敢托大。但张敬之的动作太快,莫说拦,李亮竟避都没来得避。 达奚早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张敬之如何做,他就如何做。 这一次,李亮倒是反应了过来。但奈何达奚孔武有力,若论力气,也就比李承志、李彰李显二兄弟稍弱一些。李亮根本托不住。 他只好无奈道:“二位言重,此战皆赖皇甫将军运筹帷幄,亮受之有愧……” “李主事何需自谦?” 张敬之施施然的起了身,稍缓了缓心神:“不过如今军情紧急,我等也无须客套,当以军务要紧……请问李主事,慕容孝与崔延伯即已落败,不知如今退至何处,兵力又余几何?” “这二人并元澄均已败走榆中,麾下兵卒于乱战之中慌不择路,足有近半投于大河与湟水之中……又有皇甫将军与我掩杀,再由李时率后军沿路收拢,所俘溃兵已有五六万之广……粗略算来,崔延伯麾下兵力至多也就十万,且均为溃兵,几无军心与士气可言……” 7017k 正文 第六三四章 见好就收 “如今崔延伯已败,残部退往河东,河西数县已被李主事尽复攻克,那敢问皇甫将军又去了何处?” 张敬之语气很是客气,心中也很是疑惑:若皇甫仍在大河以西,应在武威、金城,或是鄯善、枹罕一带。但不管在何处,都不至于使令使寻不到他,也更不会连李承志已派新军驰援予他都还不知。 包括李亮也是如此。而且自己与达奚出兵已然半月,若是他二人接到李承志的军令,早该派骑塘来接应了。 之所以杳无音信,甚至南路副帅都不知李承志又遣军来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皇甫让就不在武威、金城左近。 那还能到哪里? 迎上张敬之与达奚狐疑的目光,李亮暗暗一叹,无奈道:“不瞒二位,皇甫将军已然北上,若无意外,如今已至薄骨律,十有八九与邢峦隔城对峙……” 皇甫让率军去了薄骨律? 听到这一句,达奚只觉毛骨悚然,头发都快立了起来。 你当薄骨律就只有邢峦的数万大军,还是不知再往西北五六百里的河渠司腹地,既为征北大将军元谣的驻兵之所? 便是再少,这两处也足有大军近二十万。 侥幸胜了一次,皇甫让真将自己当成了战神,以为所到之处,真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达奚如此,张敬之同样被惊的不轻。 既知鄯善一战是运气使然,皇甫让焉敢再入虎穴? 见这二人如此,李亮又解释道:“并非皇甫将军独断专行,而是与我共同商定,才会挺而走险……嗯,也算不上是行险……” 李亮稍一顿,颇有深意的看着张敬之和达奚,“想必二位仍旧不知,柔然已退兵了吧?” 达奚一声惊呼:“怎可能?” “怎不可能?” 李亮顿时笑了起来,“我南路即能大败崔延伯,北路自然也能大胜柔然……” 哪来的北路,我怎不知? 嗯,好像还真有…… 二月初,天气稍暖,李松便率军往西,带着原敦煌镇将去收复敦煌了。听闻那元鸷嘴上叫嚣的厉害,见了李承志都敢直呼逆贼。但到了李松手中却乖的有如一头绵羊。不但对李松言听计从,还百般出谋划策,是以李松兵不刃血,自镇夷出兵后不足两旬就平定了敦煌。 之后再未听音讯,达奚只以为李承志已让李松镇守予敦煌,组织镇民屯田。此时想来,定是李松从敦煌出兵,突出涿邪山,袭了柔然后军…… 心中猜疑,他脱口而出:“可是李松胜了?” “不止是四叔,还有伏兵于居延湖西畔的李永寿,东畔的李丰,三方共十卫大军合力,使柔然首尾难顾,最终于浚稽山溃败,逃入漠北深处……” 达奚越是吃惊,李亮越是高兴,朗声回道:“死伤多少暂且不知,但四叔与李永寿等缴获的牛羊就足有百万,由关中运去的粮草、帛麻足有数千车……” 牛羊百万……照此规模,柔然出动的兵力至少也该在二十万往上,便是三十万也有可能。 而即便北路足有大军十万,也就堪堪五万。以五万胜三十万,谁敢说这不是又一场旷世之大胜? 前有皇甫让、李亮、皇甫忠,后有李松、李丰、李永寿。甚至才能平庸、字都不识几个的李时都有大功分润,唯独自己与张敬之跟看戏一样,白跑了一趟,白逛了一场? 要是早知道崔延伯已大败,柔然也已退兵,哪还需皇甫让舍近求远,从榆中东岸奔袭千里之外的薄骨律? 他达奚麾下虽多为新军,但也是打过不少仗的好不好。难道连场顺风仗也不敢打? 更何况还有战马三万余匹,战车三千。若是急行,从张掖至薄骨律也就一千五百里,走的再慢,七八日也到了。 说不定自己好几日前就坐在薄骨律的城头喝酒了…… 达奚的脑子里已然浮现出突闻西海大军沿大河西岸北上,元遥手忙脚乱的退守六镇的情景。 他更能料到,便是再给邢峦十万兵马,他也不绝不会固守于西岸的薄骨律镇城,而是连夜退守东岸,并烧毁所有渡口,缴清所有船只。 这不是猜测,而是必然。 莫说元遥与邢峦,便是将举天之下的所有名将聚在一处,听闻吐谷浑的十万精骑、崔延伯的二十万大军,并柔然的三十万悍卒相继败于西海之时,也只会避其锋芒,有多快退多快。 有时候,势不可挡,所向披靡这样的用词,并非只作称赞之用,更会当作有如天助的佐证。 而越是老于行伍、久经征战之辈,越是相信这个道理。是以即便皇甫只率一千兵,邢峦与元遥也只会退避三舍。 皇甫让甚至都不用死伤一兵一卒,就能逐走元遥,骇退邢峦。 这可是当世之名将……名将啊,过了这个村,哪还有这个店? 爷爷扬名立万的机会,就这么飞了? 达奚羡慕的眼珠子都红了:“你都既已得柔然退兵之讯,为何我与张司马丝毫不知?” 这一听就知道在怪李承志,莫说是李亮,怕是李承志当面,达奚也是这个态度。是以李亮也不在意,笑吟的回道: “此讯非来自郎君,而是元遥,是以中郎与司马才不知。算一算,便是郎君也刚收到讯报……也是阴差阳错:数日前,我与皇甫将军正欲分兵,准备一路沿东岸清缴溃兵、收复子城(今甘肃省兰州市皋兰县)、媪围(今甘肃白银市景泰县)诸县。另一路伐木造桥,选一水浅之处渡河。 多方查探,最终选在西羌(今甘肃省临夏州永靖县)大河古渡……但方遣前军过河,都还未来得及立桩,却恰好就撞上了往榆中予崔延伯、元澄传令的元钦。 一番逼问,才知四叔与丰叔大胜柔然。又知元遥已予三日前就拔营,连夜退回沃野,只为防我北路大军突袭六镇。也更知元遥急令邢峦退回东岸,并分兵巡防河岸,以防我军强渡……是以皇甫将军当机立断,奔袭薄骨律,以求拖住邢峦……” 达奚都被惊的有些麻木了:这皇甫让胆子大到没边了? 倒是能拖住邢峦,更能使元遥令邢峦巡护大河东岸的计策落空。李亮只需夺下西岸诸县,解了后顾之忧,便能造桥渡河。 但兔子急了还咬人,皇甫让就不怕邢峦与他来个渔死网破? 刚冒出这么一丝念头,又被达奚断然否决:自己也是魔障了,明知西海势不可挡,邢峦身为名将,又岂会自寻死路? 暗中懊恼,又听张敬之大笑一声,还击了一下掌:“当机立断的好!就是不知,待渡过大河,李主事与皇甫将军又欲如何,莫不是要兵指关中?” 李亮谦虚的笑了笑:“司马说笑了!只是小胜数场,还不至于让我与皇甫鬼迷心窍,利令智昏,真就以为已然天下无敌? 我二人议定,待取下媪围县,河西已然尽数归附,再无后顾之忧。而后我就会率军渡河,先放还元钦,令他予崔延伯传讯,使其知悉柔然兵败、元谣撤军之讯。而后大张旗鼓,往榆中逼进。崔延伯败军之将,已不敢言勇,定然会急撤回陇关……” 达奚近似抬杠的问道:“他万一要与你玉石俱焚,又该如何是好?” “断然不会的!” 李亮很坚定的摇头头,“只因元遥军令就是如此:令崔延伯只留弱旅予东岸虚张声势,能与邢峦遥相呼应,暂时守住大河即可。崔延伯则要率麾下残余之中军撤回萧关,待元遥回防六镇,就会遣奚尚书北上,与他共守陇山……” 张敬之顿时大喜:“共守陇山……元遥竟要弃守大河?” “不弃不行!”李亮回道,“听元钦之言,因斥臣资予吐谷浑、柔然借兵,朝廷早已无以为继。元遥、邢峦且不论,只是崔延伯而言,榆中粮草只够所余残部吃嚼一月。 再者又是败兵,军心、士气低之又低,但凡稍遇挫折,怕是就会重演慕容孝之败局。若是将所余不多的中军也折于榆中,怕是陇山也难守。是以元遥不得已,只能断尾求生……” 达奚心火都冒出来了,急声吼道:“那你为何不乘胜追击,却要虚张声势,放虎归山?” 李亮讪讪一笑,却不言语,只是看了张敬之。 达奚自是不知皇甫让和李亮带了多少火炮,多少炸药,但张敬之总管诸部,心里一清二楚。 自李松西循,李承志便千方百计的筹购,至今足足积累了近五年。而予此一战中,皇甫与李亮便带了三成还多,莫不是全用尽了? 他顿时了然,心脏倏的一缩:“可是火器已然用之贻尽?即如此,皇甫又焉敢孤军北上?” “崔延伯胆色绝人,智计百出。若非不计代价,千炮齐发,焉能先声夺人,使其方寸大乱?” 李亮怅然叹道:“火药虽未用尽,但也已然不多。皇甫北上之时带了百石,予我留了十数石,如今就留在子城县中,以待铺桥渡河时所用……” 只剩了百余石? 张敬之记的很清楚,他二人自镇夷出兵之际,只是火药就装了上百车,足足两千石。如今所余竟已不足一成? 怪不得他二人势如破竹? 原来这两场大胜,完全是拿火药堆出来的。 不过怎么算,都是千值万值…… 更怪不得崔延伯已为败兵之将,李亮更是携大胜之势,却只敢虚张声势,将其逼走? 没了火药,就只能刀对刀,枪对枪,拿人命硬填。 先不说李亮敢不敢,李承志绝对不会答应。 触类旁推,李松等人能以少胜多,大败柔然,逼其不得不退回漠北,想来也是火炮之功。 而他记得,李松、李丰等人,带的火药与火炮是皇甫和李亮的两倍之多。这么一算,怕是也没剩下多少…… 张敬之猛吐了一口气:“我与中郎出兵之际,国公就有严令:至武威后只为偏师,需谨遵皇甫将军之令。皇甫将军既已北上,而李主事本就为军部主事,如今又为南路副帅,我与中郎自当以李主事唯命是从……” 李亮连忙推辞:“亮才疏学浅,更为无名之辈,这怎生是好?” “兵无将不动,蛇无头不行……我虽年长,但只长于军令、法度、粮草,若论阵战,连中郎也是比不过的。而主事常年侍于国公之侧,终日耳喧目染,早非我等可比,还望莫要推辞……” 意思是我连李亮都不如? 达奚本想冷哼一声,但转念一想,又明智的闭上了嘴。 换做以前,若是有人说他不如李亮,他定然是不服的。 就算是李承志都不行。 但如今连崔延伯都败于皇甫与李亮之手,他要还是嘴硬,敢说比崔延伯还强,说不定那日撞上奚康生,屎都得被打出来。 所以便是心中千不依,万不愿,如今也只能咬着牙认了…… 此时可不是客套的时候,李亮稍一沉吟,便当仁不让的做了个揖:“如此,亮只能勉为其难……” 张敬之连忙扶住:“如此方为大善……” 他话音未落,而李亮的腰都还未直利索,就听城外一声哨响。三人不约而同的竖起了耳朵。 急令,还是送给皇甫让的? 能给皇甫让传令的,举天之下也就剩李承志了。 三人神色一肃,连忙迎出城去。 等人奔至近前,借着火光一看,竟是李聪! 只见其浑身是土,头发都染成了白发,便知定是日夜兼行,马不停蹄。 李亮快走几步,高声喝道:“猴儿,可是郎君急令?” “正是!” 战马堪堪停稳,李聪就跳下了马:“大兄,皇甫将军何在?” 李亮稍一顿,低声回道:“皇甫已然北上,若是军令紧急,我即刻派马,护你再走一遭……” “果不出君所料?” 李聪嘀咕一句,又摇摇头:“不用,郎君说了,交予大兄也是一样的……” 说罢就从怀中掏出令信。 李亮稍一查验,就撕开了封口。 竟是李承志亲笔手书? 匆匆一扫,第一眼先看到了八个朱批大字:切莫贪心,见好就收! 正文 第六三五章 位面之子 ,大魏春 进入四月,各地小麦陆续收割。先是河南、河东,大致四月中,又是山东、河北,并关中。 因为气候的缘故,北地与河西只能种春麦。北地稍早一些,大致五月中收割。河西要更晚一些,到六月初才值麦黄。 如今才是五月初,正值灌浆,却是烤麦的好时节。 将麦穗连杆割下,先用盐水浆泡片刻,再笼一小堆火,稍离远些,将麦皮烤的焦黑,在簸箕中搓出麦粒,大致就能吃了。 吃惯了精米细面,偶尔吃这东西格外的香。魏瑜的脸糊的跟花猫似的,两只腮帮子鼓的老高,嘴里塞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承志早就不让她吃了,但魏瑜哪里会理会,嘴里呜呜呜的含糊不清,扑腾的两只胳膊想从簸箕中抢。 “真再不能吃了,不然定会腹涨……” 李承志一手推着她,另一手将簸箕拉远了一些。魏瑜却不依,很是鸡贼的往李承志的怀里一钻。 顿觉珠圆玉润,淡香扑鼻。 一愣神的功夫,就被魏瑜抢走了一把。 高文君好不无奈,低声斥道:“光天化日,且我与京墨还在,你也不说防着些?” “我讨几粒麦吃,还需防人?” 魏瑜何其义正辞严,“姐姐管的也太宽了些?” 你当她是装疯卖傻,但一双大眼中尽是童真。你当她真不懂,却又赖在李承志怀中不起身。吃完了还拉过李承志袍襟擦手。 高文君气的牙痒痒,只能暗骂蠢货。张京墨却捂着嘴,吃吃吃的笑。 李孝先正要进来秉报,恰好看到这一幕,手疾眼快的合上了院门:“郎君正忙,还请尚书稍待!” “李中郎,你当老夫眼是盲的?” 崔光就站在门外,看的真真切切,不由的一声冷笑:“敢问你家国公在忙什么,忙着卿卿我我,谈情调笑?” 李孝先尴尬的笑了笑,不知如何回道,好在魏子建还在一侧,替他解了围。 “如此时候,竟还有如何的闲情雅致?” 魏子建也很是惊奇,嘀咕一句,又隔门喊道:“承志,我与尚书来也……” 魏瑜先是一僵,而后一骨碌的翻起了身,脸上尽是惶急之色:“完了……完了……定是被父亲看到了,不然李孝先早该秉报了……” 魏氏世代士族,礼法颇重。若在娘家敢如此放肆,魏瑜手都得被崔珲容给打肿。此时一见魏子建的声音,焉有不慌之理。 张京墨递上帛巾让她擦脸,高文君却是冷笑不止:“待下次见了舅母,定要予她说道说道……” 煮熟的鸭子嘴还是硬的,魏瑜怕的要死,却半点都不服输:“去说便是,我还能怕你?” 二人斗着嘴,李承志已然起了身,忙迎了出去,站在门外朝着二人做揖:“见过尚书、外舅!” 此处是偏院,不宜待客,李承志又邀着二人前往中堂。 崔光往里细细一瞅,见院中挖有一口池塘,塘边树荫正密。树下摆着躺椅、小案,案上摆着干果、肉脯、酒坛、壶盏之类。 椅边架着渔杆、立着鱼篓,一侧还摆着小炉。炉上的羊肝正被炙的滋滋冒油,一股羊肉与烤麦的香气扑鼻而来。 “果如子建所言,还真是好雅兴?” 崔光大呼惊奇,更是食指大动,举步就迈过了门槛:“也莫去中堂,就予此处,将那羊肝炙上一些,再唤人切些鲜肉来……” 北方人吃肉不是煮就是烤,鲜卑出自东胡,更擅此道。崔光早都习惯了。但要说烤的好的,除了李承志,再无第二家。 也赖李承志好奇,托贩运胡椒的西域胡商,竟从印度弄来了茴香和孜然。 辣椒自然是没有的,也就只能榨点姜汁、蒜汁代替,但依旧美味。就连见肉就吐的元恪都曾赞不绝口…… 崔光是一点都不客气,不待李承志推辞,就跨步进了偏院。 他不论何时见了李承志都没个好脸色,但见了高文君等人,从来都是客气有加。 见高文君等人向他问礼,他便停下脚步,还郑重其事的还了个揖:“叨扰三位夫人……” 问候几句,三位女眷就离开了偏院。崔光大马金刀的坐在躺椅上,又唤着李孝先予他倒酒、烤肉。 倒非是崔光目中无人,而是稍后所议之事皆为机密,非李承志心腹侍候不可。是以李孝先早都习惯了,反倒觉得崔光对他青睐有加。 屏退了闲人,又予院外布予重兵,三人方才坐定。 崔光边咬着炙干,边含糊不清的问道:“无论李松,还是皇甫,皆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正该穷追猛进,趁胜追击,你为何要退兵?” 李承志悚然一惊,头发都竖起来了:“谁说我要退兵的,我怎不知?” 包括传予李松、李丰、皇甫让、李亮,甚至是达奚与张敬之的军令,皆是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从未提过有关退兵的半个字,崔光是如何知道的? “老夫虽年迈,却未昏昧。你那些小心思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说着一顿,崔光又一指魏子建,“当然也瞒不过子建!” 魏子建稍一沉吟,低声说道:“若非你心中已有退兵之意,就应该携大胜之势,图谋关中,以此奠定帝王之基。若是进驻关中,自然该大肆打制军械,囤积粮草,置办一应军需,且要尽快运往武威、金城一带,以供大军所用。 而我与尚书虽足不出户,但城中之风吹草动还是略知一二的:予数日前,你突然令铁厂、甲厂停工,又令民部调遣工匠、民壮、妇、老等,但凡能走的动的,全被你征召而来,又遣予张掖、武威、合黎山北。 初时我与尚书还以为是民壮不足,这些皆派遣去运粮、筑寨。但听坊间闲谈,才知尽数去牧羊了?” 李承志怔了怔,又松了一口气。 他险些以为崔光与魏子建会读心术,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却不料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也是因为这二人不知西海缴获了多少牲畜,若是真派百姓去牧羊,那西海什么都不用干了。 只因掳来的牛羊实在是太多了:光是大败柔然,自涿邪山、浚稽山收拢来的牛羊就有近百万之众。 而皇甫让与李亮一顿骚操作,将天柱三部打了个稀巴烂。盐湖南北宽广近千里,尽是无主的牛羊。 李时率马场牧兵与五千民壮,只是每日驱牛赶羊,都快累到吐血了。 虽未实数,但据李时回秉,称只天柱三部掳来的牲畜,再少也要过百万。 这就是两百万,而西海之军民堪堪二十万户,若是全去放牧,地谁来种,仗谁来打,军械、兵甲何人来打造? 当然不可能放任不管,也就只能杀了了事,制成肉干以充军粮。 不过好在盐多,制起来也简单:就地在盐湖左近之处挖池,将牛羊宰杀后切块淹入其中,也就四五日就能浸透。便是盛夏之时也不腐烂。 而缴自柔然的牲畜,大部分运去敦煌,以助李松治民屯田,少部分则令李丰就地宰杀,如李时一般制成军粮。 而那些原在各厂中帮工的妇人、老弱,便是派去助李时等人宰杀牛羊了。 至于民壮,则尽皆被遣入祁连山中,随李始贤、李承学去采刮硫磺了。 是以牧羊之类的说辞,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 未料崔光与魏子建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竟猜出他已有罢战之意。 不罢不行。 只因西海积累四年多的火药,就在这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竟快要被用光了? 硝好办,炭更好办,但硫磺这玩意却没办法量产。 若是以前,自然可以通过胡商从关中、洛阳筹购。或是经吐谷浑从南梁走私一些。但如今大战不止,丝绸之路已断,吐谷浑也已成了死仇,这两条路算是彻底断了。 唯今之计,只能一点一点的从石头上刮。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就每日采的那一点硫磺,想供应近十万大军,大小火炮五六千樽,无疑于杯水车薪,痴人说梦。 所谓虎老雄风在,比喻此时的元魏最为恰当不过。 便是朝廷连番大败,损兵折将,粮草更是无以为继,吃了上月没下月。但要是真的刀对刀,枪对枪,也远非西海可敌。 因为打仗这东西,骨子里凭的还是国力,还是积累。 而这恰好就是李承志的短板。就如如今的西海,只多也是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狼崽。看似凶狠,实则也就刚学会呲牙。 若是再没了火药,别说刚学走路,怕是连没断奶的狼崽子都不如。任你叫的再凶,也难脱奶声奶气。便是老虎再老,狼崽子真要不知死活的往上凑,被吞也不过是张张嘴的事情。 是以与其被敌人戳破假象,暴露西海已是外强中干的事实,还不如见好就收。也省的弄巧所拙。 所以李承志从来都没有过图谋关中的野心,之所以两面作战,也不过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拼起勇气搏一把罢了。 所谓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李承志已经做好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准备。 若是死了,一切免谈。若是侥幸没死,那就率残部循往敦煌。再不行,就循往西域。 打不过元魏,难道还打不过几个茹毛饮血的西域小国? 但谁想,就跟老天长了眼,突然给他开了挂似的,怎么打,怎么胜? 李承志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刘秀附身,突然就成了位面之子? 四月十九,李承志接到山丹马场讯报,吐谷浑征精骑九万余,号称二十万,于四月十八会师于盐湖。且已兵分六部,其中四部随左谷蠡王进驻南门关,只余天柱南部暂驻于盐湖之北。 皇甫让称他已布置妥当,将于廿一子夜,也就是慕容孝率大军出南门关后,与潜伏于天柱南部的细作里应外合,夜袭留守盐湖的天柱南部。 虽然当时只当做闲棋,但李松、皇甫让已在吐谷浑布局四年有余。安插于各部的奸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所以李承志断定此战十拿九稳。 但为防吐谷浑反扑,他思来想去,还是令达奚与张敬之整军,只待皇甫让大胜之讯一到,便令二人挥军东进,予以驰援。 果不然,只过了两夜一天,也就是四月廿二黄昏之时,皇甫让便再次遣骑来报:天柱南部猝不及防,只一夜间便溃了个干净。且因皇甫让料敌予先,提早阵兵于盐湖之东,是以消息并未走露,以为可故伎重施,再拿这一招对付慕容孝。 皇甫让还称,他已暗中联络时为吐谷浑名王慕容孝前军营帅的李汉,约定里应外合,于四月廿三夜袭南门关。 这也是早就推演过的,目的只在于以雷霆之势,先在吐谷浑腹地中心开花,使其首尾难顾,措手不及。而后再趁你病要你病,照着后腰要害再给一刀,让你知道厉害,知道害怕。 到那时,便是元魏给吐谷浑许了一座金山,慕容孝也不得不撤兵。 为此,李承志还给皇甫让定了十六字方针:出奇不意,攻其不备,能打多快,就打多快。 当然,战略只是战略,能不能实现,还要看皇甫执行的到不到位,更要看老天给不给面子,以及运气好不好。是以就连李承志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进驻鄯善之时,崔延伯就号称麾下雄兵百万,李承志自然是不信的。但就算打个折上折,三十万该是有的。 再加吐谷浑的六万余,这就是近四十万大军。而皇甫让手中才有多少兵? 就是将运粮、运炮的民壮,山丹马场的牧兵、牧户尽皆算上,也就将将四万余。 敌军十倍于已,万一皇甫让突袭不成,就有可能被慕容孝和崔延伯围住。便是他有大小火炮两千樽,但所谓蚁多咬死象,若是崔延伯和慕容孝敢鱼死网破,不计死伤,皇甫让十之八九是全军覆灭的下场。 到时,西海兵力至少十去其三。而这只是其次,最关键的是李承志再无余兵可遣,镇夷之南、之东只能门户大开,任崔延伯进犯。 真到那时,李承志也就剩拼个鱼死网破,或是趁早逃命这两条路可选了。 但就连李承志自己也没料到,此战不但顺风顺水,皇甫让更是将打出了“闪电战”的精髓? 正文 第六三六章 雪中送炭 ,大魏春 郭存信坐在马车里,惊的倒吸凉气。 “这胡家,怎会……这般无耻?” “不是胡家,是胡始勇!”李承志更正道。 他能看的出来,胡海并非欲擒故纵,更没有演戏。 一是没这个必要,二是从胡保宗这里论,也不可能。 胡保宗才二十出头,便是一郡校尉,再往上挪半步,就会成为一方太守,或是领兵大将。 更关键的是,胡保宗的能力还不是太出众,可想而知胡海在背后出了多少力。 但偏偏,胡始勇这个亲爹,明显是在拆胡保宗的墙角? 这哪是人干的事情,便是从家族利益考虑,也万万不应该。 父子反目,兄弟阋墙,这绝对是家族灭亡之兆。 可怜胡保宗,怕是还没反应过来…… 以前只是在书上和电视里看到过,只以为只会发生在皇室之中,没想世族门阀中也会发生这种事? 李承志直呼惊奇:真是涨见识了…… 相对于胡始勇的卑鄙下作,对这种事情,郭存信倒不是很惊奇。 “谁家不出几个不肖子弟?便如你之前遇到的赵渊,家家都有一两个。” 郭存信悠悠一叹,“不过胡家确实出的多了一些,还尽是嫡子……” 听他讲完,李承志才知道,胡始勇是胡海的嫡三子,胡铭的上面,本来还有个嫡长子,约摸八成年前死的。 对外声称是暴毙,但传闻是被胡海亲手杀了,原因不详。但想也能想到,无非便是世家大族中那些肮脏倒灶的狗屁破事…… 李承志惊的张口结舌。 怪不得胡始勇连胡保宗都坑,原来是一脉相承? 还有这胡海,亲儿子说杀就杀? 感觉比李始贤还要狠绝? 一想到自己那还未蒙面的爹,李承志不寒而栗,刚刚对胡保宗生出的一丝可怜,眨眼就转移到了自个身上…… 郭存信哪知他在想什么,又狐疑的问道:“这件事,你准各就这样放下了?” 意思是压根不像你行事的风格…… 李承志才想起来,闲扯了半天,竟忘了说正事。 他牙疼般的呲着牙:“不放下不行啊……胡氏老太公一张嘴,就是整整金斤真金,万亩桑田……你让我再怎么追究?” 原本只是想敲个竹杆,哪知胡海直接送了根擎天金柱? 豪爽到让他害怕,果断到让他心惊…… “多少?” 郭存信一声惊呼,本能的就想站起来。但他忘了这是在车里,刚起到一半,一头撞到了车顶上。 随着一声重响,郭存信一声惨呼,捂着脑袋跌坐下来。 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他连声吸着冷气,惊声问道:“你说多少桑田?” “整整一万亩,还有千斤真金!”李承志叹了一口气,“只是要求我赶在奚康生出兵之前,将贼乱平定,再将功劳分给胡保宗一半……” “胡海疯了,只是平叛而已,又非灭国之功?便是功高足够封侯,朝廷也才赐田万亩而已……他凭什么给你这么多?” 郭存信又惊又疑,“再者,胡家撑死了也就万余亩桑田,能舍得全部拿出来?” “不是胡氏名下的!”李承志又回道,“听胡海之意,这些田全假托在外人名下……胡海虽称不是僧田,但我怀疑,大部分应该还是僧户敬献给昭玄寺,昭玄寺又贿赂给胡家的……” 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多。 这不是露田,而是桑田,一万亩是什么概念? 郭存信心神微动,目露精光:“若是寺庙敬献的倒还好说,只是不是强买强卖,就算不上来路有问题。 但万一要是胡始昌暗中吞换的官田,这就不是好处,而是祸患了……” 胡刺史吞换的官田? 应该不至于,胡海没必要用这种手段害自己。 因为就算这叛乱平了,胡始昌也定然会被问罪,至少也会丢官,朝廷派人审查是再所难免的。 这田真要是赃物,自己自然也就成了胡刺史的同党,要是受了牵连被问罪,胡保宗还哪里来的功劳可言? 嗯,对啊,同党? 李承志心中狂震。 不能成胡刺史的同党,难道还不能成胡海的同党? 原来胡海是这个用意? 这是让自己权衡:要了这一万亩田,就等于和胡家绑在了一起,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哪怕不给胡保宗分功劳,只要叛乱平定,胡家也能沾一部分光…… 这是阳谋,比联姻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与胡始勇相比,两父子高下立判…… 更关键的是,这田即便不是赃物,也和胡始昌脱不开关系,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来源不明的巨额财产,对胡家而言绝对是负担。 与其留着成为问罪的把柄,还不如早早处理掉…… 李承志被刺激的呲牙裂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怪不得胡海出手这么大方? 那自己要还是不要? 之前不想和胡家走的太近,是怕胡家算计自己,既不想出钱,也不想出力,还要哄着自己给他们擦屁股。 便如胡始勇这种。 但胡海诚意这般足,自己为何还要矫情? 不从私人关系考虑,只为增加胜算,也定是要让胡保宗出兵协助的。 胡氏被称为泾州第一门阀可不是吹出来的,家中有甲的私兵至少上千。 再加上千余郡兵,稍加训练就是两千多战卒,李承志自然不会放着不用。 等于该付出的定然要付出,该分的功劳最终还是要分出去一部分,那这好处为何不要? 无非便是脑门上多了个“胡氏同党”的标签。 也不一定就如杨舒、张敬之,以及郭存信考虑的那般,若是靠的太近,最会定会受高肇牵连。 这些人有些杞人忧天,想的太远了。 胡家是胡家,高肇是高肇,怎能混为一谈? 其它的没记住,但当今皇帝死后,胡太后硬是折腾的这大魏分崩离析的历史,他还是记得一些的。 虽然几起几落,但大都是她和情夫兼妹夫在相互折腾。这一个是胡家的女儿,一个是胡家的女婿,所以安定胡氏不但未衰落,权势更是达到了顶层峰。 提前抱金大腿有些难听,但雪中送送炭,还是可以做的。 再说了,又不是白送? 正文 第六三七章 大功一件 ,大魏春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倌儿怎突然就转了性?” 李承志往院外瞅了瞅,崔光已然登上车辕,连魏子建都未等,就让车夫赶车,好似生怕自己会反悔一般。 “常言好梦难成,一波三折,此事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尚书今日如此,其实只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不过你案牍劳形,忙的焦头烂额,并未静下细心罢了……” 魏子建怅然道,“先帝时尚算好:虽好大喜功,急于求成,至少知人善用,节俭悯民。唯一使世人所诟病之处,也就是对外戚太过纵容,却又对宗氏过于严苛。 但所谓瑕不掩瑜,先帝雄才大略,励精图治,使国力强盛无两,自然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便是宗室怀恨在心,也只能含垢忍辱。 但可惜先帝去的太过突然,而新皇年幼,太后只是一介妇人,久居深宫,能有多少见识? 当然,若是能萧规曹随,倒也能勉强维持。但坏就坏在太后才蔽识浅,却又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之间,终是被宗室所趁。 所谓物极必反,剥极将复,宗氏一朝翻身,焉能不变本加厉?是以元英、元澄、元嘉等才会屡进馋言、屡施奸计,构陷迫害,挑拨离间,对外戚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弄巧成拙,逼得你于高氏反目,继而相继起兵……这便是因!” 李承志若有所思:“果呢?” “果,便是太后与宗室夜郎自大,目中无人,太过小觑你与高肇,未能防患于未燃,治疾于疥癣。反而一步错,步步错,终使局势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如太后、元澄等无奈之下,只能饮鸩止渴,涸泽而渔,以至每况日下,最终回天无力。而如尚书,虽慧眼如炬,更有挽天之能,屡次进谏陈说利害,太后与元澄等人却置若罔闻,一意孤行。更有甚者,因忠言逆耳,反倒倍受猜忌,更招来祸端……” 稍一顿,魏子建又无奈一叹,“朝廷遣尚书来此劝抚予你,看似是知人善用,委以重托,但追根究底,也怪尚书屡次犯言进谏,已使太后厌烦不已,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李承志沉吟道:“尚书披肝沥胆,殚精竭虑,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但因主上昏庸,奸佞当道,终使前功尽弃,更使拳拳报国之心付诸东流。若我是尚书,也难免心灰意冷,意气消沉……” “若真能意气消沉倒也好了,大不了就留在西海,混吃等死。但眼见大厦将倒,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便是行将就木,半截入土,但尚书总不能绝情寡义到连儿孙、族人也不顾吧? 其实自崔延伯大败、柔然退兵之讯相继传来,尚书就已然有了这般念头。但又顾忌一世英名,是以踌躇不决。然昨日猝然闻讯,奚康生幼子竟在你帐下听令,如今更是被你委以重任,为数万军马之帅,授命领军出征,尚书终是坐不住了……” 原来如此? 李承志早就料到,立达奚这杆旗以示千金卖马骨之心,必然会有奇效,没想到效果这么明显?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藏着掖着,早点让达奚在崔光面前亮亮相。甚至把奚康生与他私通的书信给崔光看看也不妨。 但如今也不晚,时机刚刚好…… 他稍一思量,又朝魏子建深深一拜:“虽是事出有因,但尚书能仗义襄助,绝离不开外舅日夜游说,小婿心知肚明……,在此,先行谢过外舅了……”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 魏子建不在意的挥挥手,“在此之前,因碍于尚书情面,我也只能藏形隐迹,只多也在暗中助你一二。但如今尚书都已坦诚示人,我自然再无顾忌。日后若有差遣,直言便是……” 予李承志而言,本与高氏已成水火,若是有功成之日,能留其一脉香火,都是李承志大慈大悲。 但谁想高文君竟诞下长子,李承志更是以“元”为名,可见重望? 是以魏子建难免会多想:有朝一日,高氏难保不会复起。 张京墨虽只是妾,但李承志依旧宠爱有加,并未厚此薄彼,而这只是其次。 最令魏子建心忧的是:如今张氏举族投附,族中子弟皆为李承志心腹,已隐有与李氏相衡之势。更有甚者,张敬之精明强干,博学多识,如今更是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原本乱作麻团的民务已被他捋的井井有条。隐约已为李承志第一臂助。 是以魏子建早已心急如焚,恨不得即刻出山,助李承志一臂之力。更是多次权衡,是否手书密信,让李承志派细作入京,召魏氏子弟来西海效力。 但与关中门阀相对松散不同,山东士族素来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魏子建鼓脑争斗,光明正大的投附李承志,便是日后得偿所愿,也必会遭人诟病,沦为世家笑柄。说不得哪一日就会落个如高肇一般的下场。 是以就算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魏子建也只能强行忍耐。 而如今崔光终于按捺不住,欲为儿孙、族人留一条后路,自然使魏子建欣喜若狂。 崔光可不像他,只能代表魏氏,而是早已为山东世家之中流砥柱,定海神针。 这等人物旗帜鲜明的投附李承志,对朝廷而言绝不只是叛了一个首辅,一个中书丞那么简单。带来的破坏和影响力堪称天崩海啸,地动山摇。 魏子建抛头露面,自然就成了顺理成章…… 这位外舅的心思,李承志大致能猜到一些。不过他并不在意,反倒乐见其成。 当然,只限于魏子建曾为刺史,当为干吏,而非其外戚的身份,并世家子弟的出身…… 如今的西海,李氏已然一家独大,但这绝非幸事。若任由滚雪球一般的发展下去,说不得哪日就会上演屠龙者终将成为恶龙的狗血戏码。 是以与其反目成仇,倒不如早做安排,尽量平衡。 而李承志最看重的,其实是皇甫让这种已沦为庶族,但个人能力极其突出的人才。 是以对张氏大力扶持,只是出于无人可用的无奈之举。对崔光求贤若渴,只是因他本就为能臣,且文名举世皆知、桃李满天下之故,而非其世家领袖的身份。 当然,如今为时尚早,若过早暴露意图,李承志必会众叛亲离,更可能成为举世之敌,所以暂时也就在心中盘算盘算…… 暗暗思忖,李承志将魏子建送出别院,而后清退左右,渐渐陷入沉思。 罢战是自然要罢战的,但何时罢,如何罢,这里面却大有讲究。 首先要给元魏使足压力,做出一副我马上就要打过黄河,打过陇山的架势。使其不战自乱,方寸尽失,如此才能渐渐将其逼垮。 其次要为下次出兵留好退路。 若兵进陇山,就有直指关中之嫌,十有八九会逼的元魏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但陇山以西,黄河以东的陇西之地,倒是可以图谋一二。 不过肯定要不断试探,才能知道元魏底线在哪里,最起码要掌握好中间的度:即能使朝廷方寸大乱,还不至于与西海玉石俱焚。 若是还不行,至少也要占据天水郡。 一是以免元魏故伎重演,向南梁借兵。但只要陈兵秦州腹地,就可使南梁投鼠忌器,不敢从秦岭六道出兵。自然也就免了李承志腹背受敌之忧。 二则是,只要扼守天水,便等于将两郡之间的渭水握在了手中。 三国之名将张郃既然能由洛阳突出奇兵,经渭水逆上,大败诸葛亮数十万大军。李承志自然也能顺流而下,突袭洛京。 再者,便是暂且休兵言和,也绝对不能是西海先主动,不然就会暴露李承志已经是个纸老虎的真相。所以还是摆足进攻的架势,让朝廷主动来求和。 如今朝廷所号称的“百万大军”已然十去其八,只余元遥一根独苗。太后与朝中诸公但一得讯,必然惊恐万状,栗栗而惧。 怕李承志就此打过陇山,甚至兵指洛阳,是以求和罢战是必然,而非李承志想当然。 到时就可以可着劲的提条件。 李承志的主要目的,还是粮。 大败罗鉴,所俘镇军才只六七万。被罗鉴所逼,本欲鸠占雀巢,移居西海的镇民却有十万户。 而被李松与元鸷招安的敦煌镇民更多,足足近二十万户。所以只是一个冬天,民户数量涨了整整三倍。 如果只是如此,倒不用太过发愁。毕竟敦煌镇本就有屯田、有牧场,镇民本就可以自给自足。 而连番大胜,从吐谷浑和柔然抢来的牛羊不计其数,养活西海这二十万民户并非难事。 但问题是,如果以牧为生,李承志这辈子都只能偏安于水草之地。如西海,或是大碛,或是祁连山两麓。 还图谋毛线的中原,逐个毛线的鹿? 放牧是不可能放牧的,就是再活十辈子也不可能。 所以移民于张掖、武威、及陇西等地,并将政治、军事中心东迁是必然之势。 便是因此,李承志确定吐谷浑大败、崔延伯溃至河东、柔然已退兵之后,便一不做二不休,毅然绝然的将牲畜杀了一半。 就是想绝了部众,甚至包括自己的后路。 但如今西海近百多万张口,总不能天天吃肉。况且也吃不了多久,是以还需让朝廷借济一二。 顺便再要些良田、粮种、农具,以及牲畜等,也好便于移民屯田,种地。 想来太后与诸公“悲天悯人”,万不会有不应之理…… 思忖良久,李承志心中便有了定计。随即唤来李孝先,予他铺纸磨墨。 只见笔走龙蛇,足足写了近一个时辰,才将数封秘令写就。而后挨个装好,封好火漆,又予李孝先交待一番,令他遣派塘骑,尽数送予河西的皇甫让、李亮、张敬之、达奚,居延湖畔的李丰、李永寿,并敦煌的李松。 但才堪堪叮嘱了一半,突有亲卫来秉,称是南路副帅李亮急报。 李承志拆开一看,喜色顿时浮上了眉梢:六日前,李亮与达奚兵分四路,由西羌、子城、媪围、鹯阴四县强行渡河。 崔延伯虽已得讯,但麾下早已成惊弓之鸟。但听雷响,便作鸟兽散,竟连一日都未守足。任崔延伯当世名将,盖世奇才,也只能再次败退。不得不收拢退兵,退至百里之外,予渭水之源立阵。 只两日,三万大军便尽数过河。而李亮也予两日前便放回元钦。得知柔然大败,西海大军欲迂回六镇,元遥不得不退守北地,无论是元澄,还是崔延伯,无不惊惶失措,毛骨悚然。 又听元谣令他固守,崔延伯纵有不甘,但元钦早已被吓破了胆。一番添油加醋,将西海大军说的神之又神,强之又强。再者元澄软硬兼施,以抗旨不遵,必缴他兵权相要挟,崔延伯不得已,只能一退再退,退至天水。 刚还在想,是谈判之时,向朝廷讨要陇西好一些,还是拼一把,打下来好一些。却不想,李亮竟如兵不刃血一般拿下了陇西之地? 哈哈,真是瞌睡刚来,就送来了枕头? 只要是打下来的,自然就姓李了。便是朝廷不愿,无非就是扯皮。 有本事,你打过来啊? 李承志喜不自胜,忙将之前予李亮那封密信凑到灯下烧成了一把灰。而后又捡起笔管,重新写就。 激动之下,毛尖都似颤了起来:“切莫要贪心不足,得寸进迟,不然反倒会弄巧成拙……只要守好陇西,你便是大功一件……” 匆匆写就,李承志又觉不足。稍一沉吟,又肃声喝道:“如今柔然既已退兵,短期时想卷土重来,怕是登天还难……即如此,速予李丰、李永寿传令:居延湖畔、浚稽山南,由李永寿率一卫驻守即可。李丰率其余五卫,即刻驰援陇西,归李亮节制……” 正文 第六三八章 不敢赌 ,大魏春 大漠杳无穷,孤城四面空。 夕阳西下,已近黄昏。西天晚霞似火,阳光透过云缝,只见沙地金光闪烁,热气袅袅,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金海。 北地的昼夜温差极大,虽是盛夏,值深夜或黎明之际,便是裹上皮袄都觉得冷,但只要太阳未落山,大地便烤的如火炉一般。 元遥站在高阙关的城头往北眺望,只见荒漠空旷,不见边际。 看了许久,他才问道:“便是在这里,李承志万余部曲于不足一月,使牧户五万余帐,控弦之士近十万的杜仑部灰飞烟灭?” “哪有一万?撑到天就只五千!” 奚康生摇摇头,“如果加元鸷的两千虎骑,罗鉴的四营镇骑,李承志麾下兵力才堪堪过万……而此战中,虎骑与镇骑近如看戏,至窦领兵溃时,李承志才令出击追敌……” “如此说来,无论是杜仑十二部,还是头曼城,更或是窦领叩关入境的两万精骑,皆为李氏部曲所败?” 元遥重重的吐了一口气,“便是以一敌十,也能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看来慕容孝也罢,崔延伯也罢,以及柔然,输的不算冤……” “冤倒是不冤,就是过于轻敌了!” 奚康生悠然道,“我屡次说过,李氏火器诡谲至极,防不胜防。罗鉴与元鸷向朝廷所呈绝非虚言,也更非高肇夸大其词之言。是以定要步步为营,如何小心都不为过……但可惜,任城王与崔县子依旧重视不足……” 何尝是元澄与崔延伯重视不足? 便是他受诏回京,赐圣旨、旌节,被皇帝拜为征北大将军北上之际,初闻火器之名,也是半信半疑。 莫说是见,就连听都未听过,有能降下雷火,近似神罚一般的武器,这与鬼神之说何异? 但事到临头,才知所言非虚,但悔之晚矣…… 元遥暗暗一叹,又问道:“若是朝廷当初未临阵换帅,依旧由县公领军,能否胜之?” “难!只多也就是依仗兵力,固守金城、鄯善、枹罕三镇。而后再以重酬诱使吐谷浑、柔然突出奇兵,南北合击西海。” 奚康生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不瞒大帅,某忌李承志久矣。莫说如眼下这般,以为凭借近百万大军,定可将其毕其功于一役。但凡柔然与吐谷浑未传来喜报,我就会一直据守不出……” 这番话,并非元遥第一次听到。他接旨回到京中的第一时间,就将有关西海、有关李承志的奏呈看了许多遍。奏呈都不乏元澄、元怿、崔光,及未叛前的高肇,未薨前的元英,以及与其知之甚详的奚康生、李韶等。 又因当时正值元澄出使柔然之际,朝廷向柔然与吐谷浑借兵之事已不再是秘密,是以朝廷还专程向这些人下过旨,征询过诸人征伐之见。其中就数奚康生最为保守,几乎与他方才所言一字不差。 予当时看来,三方合近百万兵力。而西海偏安一隅、便是李承志穷兵黩武、全民皆兵,怕是也凑不够十万兵。 是以元魏上下皆以为:朝廷便是不能摧枯拉朽,直捣黄龙,至少十拿九稳。然奚康生之策却如缩头乌龟,难免失了士气。 便是因此,朝廷才动了换帅的念头。更有宵小之辈心生忌妒,以为奚康生助元澄平定高肇,已然功劳不小。若再让他剿了李承志,怕是功高难封。 是以才有人竟恶语中伤,称奚康生久镇关中,本就与李承志亲近,予此战中当以避嫌的为好。 奚康生也乐的不与李承志为敌,但听此讯,便上了辞帅的奏呈,之后朝廷才顺水推舟,迁时任征南大将军的元谣北征。 元遥自是不会怀疑奚康生与李承志如何,只以为征伐高肇之战打的太过艰难,可能使奚康生心生暮气,故尔太过小心。 但此时看来,近如未卜先知,一语成谶。才知奚康生之言方为上策。 元遥倒不是后悔未听奚康生之言,只因平西海之策皆为元澄与太后所定,比如向两国借多少兵,从何处入关等等,皆有成法。只要柔然与吐谷浑的大军未至,统率胡军的诏令未到,元谣这位大帅只是空有虚名,一切还是要以元澄之意为先。 他就是想采纳,可惜也轮不到他做主。所以此战虽败,却怪不到他元遥头上。 元遥就是觉得憋屈:仗都还未打,都还未见到西海的一兵一卒,大败的名声却先落到了他头上? 如今所谓的百万大军,已是十去其六,就靠他与邢峦手中的这二十万新降之军,焉能是气势如宏的李承志的敌手? 是以元遥已然在怀疑,他这位征北将军,十有八九要真正的与西海战上一场、败上一场…… 心中思忖,他又皱紧了眉头:“遥想当年,我予泾州为刺史。那祖居李氏就已日薄西山,门第没落。且子嗣单薄,庸庸碌碌,并无拔萃超群、脱颖而出之才。 甚至还曾听过那李始贤的妾室与从兄私通,以致怒而杀之,从而骇的嫡子丢魂落魄,成了痴儿。距今还不过七八载,怎就如宵壤之殊、天差地别?” 你也知道是七八年前,怎可能同日而语? 奚康生轻声叹道:“凭心而论,如今的李氏上下除李承志外,与以往并无区别,该平庸的依旧平庸,该无才的依旧无才。不过是其一朝开智,突然就成了绝顶之才,诸子百家、九工十门,鲜有其不通者。领军征伐之能更为天下翘楚,是以才使李氏兴盛……” 元遥又问道:“即是一朝开智,便如绝顶奇才,岂不是生而知之?那天授之人、未卜先知之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若说生而知之,如冶铁、锻甲、医药、阵法,并那蕴藏火油之地,李承志皆能予故纸中寻到出处。若说未卜先知,更为无稽之谈。不然何至于屡次九死一生,命悬一线?是以皆为以讹传讹,不足为信……” 奚康生稍一顿,又叹道,“包括那天雷,李承志一直称由火油造制。但某以为,定是未尽其实……” “我予南征之时,便时听‘天雷’之传闻,称有如神罚,无坚不催,可惜未曾蒙面。不如比起高肇那火箭,孰强敦弱?” “高肇的火箭?与李承志的雷器相比,就如皓月与萤虫……就连高肇也是拾人牙慧,从李承志那里偷学来的手段!” 奚康生摇摇头,“而县公可知,为何高肇本欲渔死网破,誓与朝廷见个高低,最后却突然一反常态,大开城门,俯首纳降?便是因他自寻死路,以李始贤父子做伐,欲祸水东引,不想弄巧成拙……” 元遥见过高肇,自然也知此事。当时他还暗觉可笑,以为高肇不过是死鸭子嘴硬,借坡下驴。明明已知必败,却寻个稀奇古怪的理由搪塞。 便是李承志再强,还能强过一国? 高肇既然敢起兵造反,却怕一个黄口孺子至如此地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此时看来,才知高肇真有先见之明:他再强,还能强的过柔然与吐谷浑? 西海大军但至,就是他的死期。索性降了朝廷,至少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想到这里,元遥心里愈发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咂摸许久,他才叹道:“如此奇才,该为栋梁之才,为我元朝所用才对。为何就能被逼良为奸?” 奚康生脸黑一黯,无言以对。 时也,命也。 只能怪元魏时运不济,该有此劫,才使奸佞当道…… 身为臣子,焉敢妄论君主是非?二人愁肠百结,思绪万千,却都默然不语。 直至太阳落山,习习凉风吹来,才听元遥黯然一叹:“多说无益,如今也就只能期望任澄王能力挽狂澜,回天有术……” 力挽狂澜,怎么挽? 朝廷拢共十五万中军,元怀、于忠叛乱之时,折损、叛逃三万有余。 之后李承志平定秦梁二州,又折了近三万,这便只剩九万不到。 后征伐高肇,陆续死伤近两万,是以只余七万。自己交卸帅印,镇抚六镇时,由元澄做主,尽数遣至崔延伯麾下。 却不想于鄯善一役,又折损了近三万,甚至连个水花都没起来? 且连溃数仗,士气皆无,能余几分战力? 崔延伯若想固守住陇山,除了从关中征兵再无他法。 至于其余各州各郡:六镇、北地已被打了个稀巴烂,也早已无兵可征,他与远遥靠这些降军能不能抵挡一二尚在两可之间。 而山东、两淮要防御南朝,又因中军尽出,为洛京的藩屏的河东、河南更不能,所以朝廷哪里还有军可遣? 至于元遥所幻想的向南梁借兵? 呵呵……你当梁帝萧衍是傻子不成? 怕是南朝再耳目闭塞,也知元魏大乱,更知吐谷浑与柔然相继败北。他便是再蠢也能想到:既然连强盛一时的元魏都不得不向胡族借兵讨伐西海,但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足一月,相继大败而归,更是被西海尽占河西之地,如今就连关中也汲汲可危? 南梁又有几斤几两,敢趟这趟浑水? 所以元遥所想,无疑于白日做梦。 数来数去,好似就只剩撤回征南大军。但南敌又该如何防御? 说不定朝廷与李承志还未分出胜负,洛京倒先被南军攻克了。 在奚康生看来,这已然是死局,无法可破…… 心中暗忖,奚康生无奈一叹:“若是援军迟迟不来,我等又该如何?是以求人不如求己,如今只能殚精竭虑,全力以赴……若事有不逮,无非就是以身殉国,以全奚某忠贞之名……” 虽然早就有了这样的觉悟,但元遥依旧心中一颤:“真就再无良策?” 奚康生沉吟道:“也就只剩期望李承志能幡然醒悟,知道若是咄咄逼人,只会是玉石俱焚的下场。就如蚌鹤相争,最终只会便宜了南梁这只渔翁……” 但这可能么? 元遥觉得还不如指望元澄能从南梁借来救兵,好似可能性更大些。 “但愿吧!” 他悠然一叹,双手扶上城垛,只觉掌心一凉,才惊觉已然入夜,竟生了夜露。 “回吧,免得染了寒气!” “好!”奚康生从善如流,应了一声。 堪堪转身,突身远处似有马蹄之声。二人本能的停下脚步,借着月光往西望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近至百丈,才见数道黑影。又听来骑一声嘶喝:“城上,莫放箭,我乃车骑将军元恒帐下斥候队主,有军令报予将军……” 元恒是元遥三弟,原为青州刺史。朝廷拜元遥为征北大将军之时,他特意向朝廷求旨,请来助他领军。如今的沃野与高阙关,就由元恒镇守。 斥候是从西而来,十有八九是元恒遣往比干城以西,游探西海动向的细作。且来的如此之急,必有军情,是以元谣心下一颤,高声喝道:“吊上城来!” 不多时,几个斥候便被吊上了城。城头人多眼杂,自然不是问话之处。元遥与奚康生带着斥候下了关城,又唤来元恒,验明正身。 确认无误,元遥才问道:“有何军情?” “县公,五日前,末将巡至西海河渠司,突遇西海大军……连番游探,一队折损近半,战马累毙七成,终探得虚实:来敌近有三万,皆为甲骑,并驱有牛羊十数万,并车驾近千…… 至比干城往东三百里,其兵分两部,一部折向往南,一部往我高阙而来……” 拢共只是三万兵,却又兵分两路? 如此一来,往高阙这一部,岂不是不足两万? 而如今高阙、沃野、并比干城下的大军,合计近有二十万。若是以往,元遥必会嗤笑:敌将莫不是失心疯了,竟欲以卵击石? 但如今他莫说笑,惊的心都缩成了一团。 若无意外,这定然是于浚稽山击败柔然的那支西海大军。而如今麾下尽是六镇与北地与降军,虽同样是二十万,但与柔然悍骑相比不知差了多少筹,焉是西海之敌手? 正文 第六三九章 不敢赌(二) ,大魏春 元遥素来沉稳,虽心中忐忑,但脸色平静如水。 “敌军怕是还不足两万,是以无须惶急。景安,诏令各处:多备火箭、强弩、大盾,并救火之物,谨守城池便可……” 元恒轰然应诺,自去传令。元遥又朝奚康生一揖:“请县公来此,本是相商平敌之策。却不想强贼来犯,倒是要累县公多留几日,以助我一臂之力……” 平定高肇至今已半年有余,降军大都已召至沃野,归于元遥麾下。如今只余流民,分化安置即可。好在高肇准备充足,所余之粮草尚余不少,可维持一段时日。 而安置之法早有定策,只需照猫画虎。且有元顺、元昭等宗氏为佐贰,又哪里需要奚康生事必躬亲,去盯着这些琐务? 他该操心的,是六镇、北地等州的余粮能否坚持到秋收。若是不够,流民会不会再次揭杆而起。 但如今朝廷无以为继,奚康生愁也无用。也更说不定再过一两月,这六镇、北地是不是还姓元都不一定。 所以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奚康生回不回武川等镇,都于事无补。 元遥留他予此,也不过是聊胜于无,至少奚康生对西海、对李承志知之颇深,远胜予他…… 奚康生连忙回礼,“大帅言重,但有令下,奚某莫敢不从!” “好!” 元遥重重的点着头,“已然入夜,且敌军还距此逾百里之遥,是以定不会于今夜叩关,无论如何也到明日午时左近了。县公不如早些安歇,也好养足精神!” 奚康生从善如流:“正该如此!” 二人相互告辞,出了关衙。奚康生刚至居所,突又福至心灵:李氏塘骑天下无双,便是胡骑斥候都对其一筹莫展,但近阵至五里以内,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 若论骑术,比之柔然与吐谷浑,镇骑差之远矣。是以元恒麾下如何就探了那般清楚,竟连兵力都数的大差不差? 莫不是西海示敌以弱,欲诱敌深入? 但若细想,又似不像。 连柔然近二十万大军都折戟于大碛,元遥再是狂妄自大,也不敢虎口捋须,定会小心小心再小心。 如此想来,西海倒似是声东击西之计、暗渡陈仓,想来往南去的那一部才为主力? 心中惊疑,奚康生停下脚步,意欲去寻元遥商讨。但身子都转过去了,他又猝然一顿。 便是被自己猜对了,又能如何? 难不成元遥还能分兵驰援元澄不成,万一西海将计就计,反攻高阙、沃野,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到那时,说不得还会惹元澄嗤笑:奚尚书枉为名将,竟惧李承志如虎,故六神无主,方寸大乱,以铸大错…… 罢了,管他元澄死不死? 如此思忖,奚康生冷哼一声,复又转身进了卧房。 而他却不知,元澄也已得到信报,并悄然动身,回了洛阳…… 这一仗,朝廷可谓是一败涂地,兵溃如山。便是元澄怕的要死,猜疑高英会不会将他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但他左思右想,还是回了京。 不回又能如何? 若换作他人,大不了咬咬牙,弃京中家小于不顾投了李承志,尚也能苟活性命。 就如元鸷! 但他元澄早被李承志视作九世之仇,便是投附,又能落的什么好下场? 若真能苟全性命,高肇早就做了,又怎会轮的到他? 所以左右不过一死,倒不是赌一把:如今正值朝廷危难之际,但凡高英尚有一丝理智,便是出于安定人心的目的,也绝不会将他如何。 只因此次大败全非他元澄之过。而高英再恨他咬牙切齿,缘由却羞于启齿:毕竟当初构害李承志,是元英首倡,高英允准,并授意高肇予暗中配合。 怎么算,这主罪也安不到自己头上…… 是以得知西海增兵陇西的当夜,元澄当即启程,近如八百里加急,日夜不辍,快马奔行。 也就一日一夜,元澄便至京城。人都似被巅的散了架,更如大病了一场,下马之时连路都不会走了,被人抬着进了皇宫。 今日并非朝日,各尚书各归各部,各司其积。除尚书令、丞并诸侍中,另有辅臣于式乾殿当值。 正好是太尉元诠。 听城门急报,称任澄王一日便奔行千里,下马之时已然气若游丝,元诠只是呵呵呵的冷笑了一声。 元澄这要不是演的,他敢将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自一月前,端钟三日一响,至一日一响,甚至一日数响。送入京的尽是噩耗。不知高英是害怕,还是不耐,强令无论何讯,一律不得再敲钟。 但常人不知,众辅臣还是一清二楚的。知道慕容孝与崔延伯大败,柔然也大溃而归。如今只余崔延伯率七万余残兵、元遥率二十万新降镇军,予陇西与沃野苦苦支撑。 求援的奏呈天天都有,求粮的呈奏更是一日三报。无非便是敌已至,粮已绝,若朝廷再不施以援手,怕是连大河都守不住。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朝廷也是黔驴技穷,殊无良策。 只要上朝,太后不是喝骂,便是哭嚎,尽陈元英、高肇、元澄误国之罪。日复一日,听的久了,也难免有些烦。 但至少知道,如今这灭国之祸,皆赖这三人嫉妒贤良、迫害忠臣所致。 是以即便同为宗室,元诠也委实对元澄生不出好感来。如今见他惺惺作态,更是厌烦不已。 不过都是修炼成精的人物,便是不喜,也不会显露于脸上。元诠假意关心了几句,又令黄门扶元澄予偏殿等候,称是要亲自秉呈太后。 至昭阳殿知会过秦松,高英便令他入内。进去一看,太后与皇帝正端坐于殿上,其下是刘芳与游肇。 二人各据案后,坐的甚是端挺。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能看到淋洒的墨迹未干,却又不见纸上有半个字迹。 这分明是在自己入殿之前,刘芳与崔光还在奋笔疾书。听闻自己求见,才急忙将文书收了起来。 虽不知这二人写的是什么,但定然是授太后之意,如今又这般忌讳自己,元诠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都怪元英、元澄,害的太后如今忌宗室如洪水猛兽。 当然,也赖太后久居深宫,才蔽识浅,柔懦无能。总是人云亦云,殊无决断。 先是对外戚信重有加,宠信高肇、李承志之流。二人领军于外之后,又宠信宗室,妄听妄信。至高肇反叛,李承志遁逃之后,又患得患失,以为宗室误国,又重用起了汉臣? 所谓朝三暮四,反复无常,不外如是。 若是拔树寻根,追究即往,太后之过,至少该有七成…… 心中暗忖,元诠郎声奏道:“秉太后,任城王已至宫城,称有急奏呈于殿下……” 急奏……竟是元澄亲自送来? 高英悚然一惊,身体止不住的颤了一下。但只是数息,她便脸色如常,冷声问道:“可是何处又败了?罢了,先宣进来……” 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算是噩耗,听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自有宫人去宣,秦松刚一挪步,又听高英说道:“顺道将高肇也一并宣来……” 秦松领命而去,高英又令内侍搬来几案、软毡、矮凳,赐元诠坐于阶下。 不多时,元澄就被抬进了大殿。 再一细看,果真如元诠所言:面容枯槁、脸色腊黄,如似大病了一场。 高英却殊无怜惜之色,脸中闪过一厌恶。 元澄跪于榻上,硬是强打着精神,向高英一拜:“罪臣见……见过……太后……见过……陛下……” 声音小之又小,竟连就近的元诠都听不真切,且至多说上两三字,就会气喘如牛。嗓子里仿佛在扯风囊,又沙又哑,刺耳至极。 “果真是气若游丝?” 高英敛起冷笑,脸色阴沉似水,“若是难以为继,就莫强撑,还是快快回府求医的好……也好乘此闲瑕,好生陪伴王妃……” 元澄心中一震,一股难以言状的恐惧感袭遍全身。 便是太后再恨他入骨,他也是来京急奏,不至于连军情都不听,就撵他回府。 更有甚者,这句“乘此闲瑕,好生陪伴王妃”又是何意,难不成,想将自己囚于府中? 元澄惊惧至极,险些就装不下去了:“臣……尚不至如此……地步……不过是日夜兼程,连奔千余里,使……使气腑移位……故而如此艰难……” “哦……原来如此?” 高英悠然道,“孤还以为你天不假年,正欲知会宗人府,与你置办后事……” 元澄更是惊惧,瞬间便冷汗淋漓。任他往日急智百出,巧舌如簧,如今却呆如木鸡,无言以对。 高英已歇斯底里到了如此程度,竟连半丝掩饰都懒的做了? 下一息,是不是就会有力士入殿,将自己送入大牢? 惊疑之间,元澄福至心灵,突然有了一丝明悟:事已至今,便是称一句“已有灭国之兆”也不为过。高英自是不会承认皆是因她无能之故,定然会寻个替罪羊。 而数来数去,好像再没有谁比他更合适的了…… 元澄自知必死无疑,不过是迟早罢了,便是再快,却又无计可施,也就只能认命。但“祸国”的罪名如此之大,若真坐实,家人如何得以浑全? 急切间,他一声哭喊,竟真的流出了眼泪:“罪臣……惶恐……” “便是大厦将倾、国祚将断之时,依旧不见你来京城秉奏,你何需惶恐?” 高英冷笑道,“说吧,如今又是哪里败了?” “臣……臣秉奏太后……” 窥到高英眼中的凶光,元澄说话顿时利索了许多,“予十日前,西海大军强行渡河,臣与崔县子屡败屡战,终是不敌,只能遵饶阳县公之令,退守陇关…… 而三日前,突又得讯:又有西海精骑由北而来,一部经大渍进往高阙关,另一部沿河南下,不日就会抵至陇西……至此,予河西、陇西、沃野之敌军,合计已近十万之众……” “咣!” 高英的脸色一变,抄起案上的汤盅就砸了下来。奈何准头太差,汤盅离着元澄还有四五尺,最后跌落于殿中,摔了个粉碎。 再见高英,腾的往后一倒,险些摔过去。 “太后息怒……太后请息怒……” 这两月来,高英时不时的就会如此同,近似发疯一般。秦松也不似起先之时被吓的浑身直颤,站都站不稳。而是颇有定色的扶住了几欲昏厥的高英,连声急唤。 “息怒……你让我如何息怒?” 高英怒声嘶吼,又一指刘芳,“你向孤建言,称可与李承志隔河而治……如今连陇西都已失陷,眼见敌军将入关中,还有哪来的河?莫非让孤与他分京河而治?” 刘芳欲言又止,最终暗叹一声,低下了头:“微臣有罪!” 高英近如疯癫,殊无理智可言。此时除了请罪,说的再多也无用。 元诠瞳孔微缩,又看了看案上的纸笔:之所以背着自己,原来是在商议这个勾当? 高英也真敢想? 以为河西既然已尽陷于李承志之手,定是收不回来了,反不如拿来做顺水人情。若是能将李承志暂且稳住,便能使朝廷暂松一口气。 而后,便可以关中,河东为基,且六镇与北地渐稳,若能休生养息几年,未尝不能再与李承志一决雌雄。 但可惜,太后太有些想当然了。 都已被李承志吃到了嘴里东西,又何需让你再赏他一遍? 而西海之强,也委实有些骇人:这才几日,竟连大河都已失守。是不是过不了半月,又会听到李承志兵过陇山,进至关中的消息? 也是没想到,刘芳、游肇皆为治世之能臣,为何就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 再看二人为难的脸色,元诠又有些怀疑:会不会是太后故伎重演,如逼着元澄向胡族借兵一般,明明是她想的主意,非要强栽到刘芳头上? 太后这坑臣子、寒人心的手段,还真不是一般的拙劣…… 正文 第六四零章 不敢赌(三) ,大魏春 元澄猛然抬起头,直戳戳的盯着高英。 以前姑且不论,自太后称制至今已近四载,元澄为其耳目心腹、股肱之臣,对高英自是极为了解。 但他从来都没想到过,有一日,高英会蠢到如此地步? 隔河而治……你当李承志是白痴不成? 莫说如今已有数万西海大军强渡大河,陇西之地沦陷只是迟早之事。便是半月及两旬前,大河还未失守,敌军尚在河西之时,李承志也绝不会答应什么隔河而治。 孙子云:势如彍弩,节如发机。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诸葛又云:行兵之势有三,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 天势者,日月清明,五星合度,彗孛不殃,风气调和。 地势者,城峻重崖,洪波千里,石门幽洞,羊肠曲沃。 人势者,主圣将贤,三军由礼,士卒用命,粮甲坚备。善将者。 而如今的李承志,已因天之时,就地之势,依人之利,是以所向者无敌。更如孙子所云,已如张弓之箭,不得不发。一发则不可收拾。 这便是所谓的一鼓作气。而李承志又怎可能折自家军势,灭自己锐气? 见元瞪目瞪口呆,似如泥塑,高英脸上闪过一丝凶光:“任城王可是觉得不妥?” 何止不妥? 如今危在旦夕,就如饿狼已跳进了羊舍,朝延与待毙的羔羊并无区别。 不思量如何逃命也就罢了,却妄想向饿狼摇尾乞怜,以苟活性命? 简直是笑话…… 便是元澄已惊惧万状,但依旧紧咬牙关,“咚咚咚”的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太后,请三思啊……” 这一声悲嚎,委实将元诠惊的不轻。 元澄方才还怕的要死,骇的全身发颤,这一转眼,竟突然生出了这般虎胆? 心中狐疑,却见刘芳与游肇也罢,太后也罢,甚至侍在阶下的秦松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元诠不由自主的动起了脑筋。 方才一番义锋,想必元澄已心知肚明:太后不愿承责,自然要找人背锅,数来数去,也就他元澄最为合适,所以才那般惊恐。 想必也知道,若是他乖巧些自动承罪,未尝不能留下一条性命。但元澄倒好,死鸭子嘴硬,竟敢和太后对着干? 暗忖之间,元诠突然想到:方才太后令秦松去传高肇。与“隔河而治”,并老泪纵横的元澄相合,突就如福至心灵:若不解李承志心头之恨,莫说隔河而治,便是将关中割给他,怕是也难止刀兵。 而李承志之所以起兵,皆为被迫无奈,如作佣者便是元英、元澄、元嘉、高肇四人。 如今元英与元嘉已薨,只余元澄与高肇……朝廷若想与李承志求和,定会向天下呈这二人之罪,更有可能押着这二人去向李承志请罪…… 元诠恍然大悟,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怪不得自崔延伯大败后,太后一反常态,但凡朝日,必会予朝会之上陈诉元澄之罪,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完了……元澄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而这只是其次。元澄最怕的,应该是果真如太后所愿,便算是坐实了他“祸国殃民”的罪名,保不住性命与声名算什么,能不能保的住家小都还是两说…… 正胡乱猜疑,又听殿外一声朗喝:“太后、陛下,平原郡公求见!” 又听太后喝了一声“宣”,就见高肇迈入大殿:“见过太后、陛下!” “起身吧!” 高英硬是忍着怒火,挥了挥广袖,又问道:“前几日予你所言,可是想好了?” “为国分忧、为君分忧,皆为臣子之本份。便是让臣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元澄猝一回头,死死的盯住了高肇。只见其神色萧索,似是已心灰意冷,他心中生出一丝明悟,冷不丁的一个激灵。 高英耳根虽软,才能也是平平,但不至于蠢的连猪都不如。 莫不是高肇出的主意? “高首文,若非尔等奸贼,焉能使我天朝至四面楚歌,岌岌可危之势?如今还敢饕口馋舌,蛊惑太后?” “任城王好没道理?” 高肇施施然的直起腰,“高某若是能未卜先知,算出会有今日。当日也就不会被殿下的三寸之舌鼓动,继而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元澄猛的一愣。 对啊?高肇比他还要怕死,不然当初就不会因惊惧李承志报复予他,从而那般干脆的缴械投附。 但如今明知这是一条死路,高肇又岂会自掘坟墓? 那除了高肇,还能是谁? 正在暗中惊疑,又听高英一声冷喝:“陛下体弱,耐不得久坐,想必已经乏了,孤先行一步,送他回宫。就劳诸卿家,今日一定要商量个章程出来。秦松,令力士守好殿门,待议出首尾,再与我秉呈……” 也不顾众臣目瞪口呆,高英牵起小皇帝起了身。不待众人恭送,一大一小已消失在屏风之后。 元诠满脸错愕:“太后……这是何意?” “还能何意?”高肇冷笑一声,“任澄王若是不答应,我等皆须陪他囚于此处……” “答应什么?” 元澄目眦欲裂,“莫以为我不知高英是如何算计:一为迫我替她遮罪,二为想借孤项上这颗人头,予逆贼乞怜……简直痴心妄想……” 元诠惊道:“你疯了?” 便是事实如此,也不能说出来呀,就不怕太后破罐子破摔,将你任城王府抄个干净? 已到如此地步,没有什么事是高英做不出来的…… 元澄咬牙切齿道:“是太后疯了!” 高肇却一声朗笑:“殿下所言差矣,应是这朝堂,这元魏之臣尽皆疯了……” 笑声未落,他又抬起手指,怒视着刘芳与游肇:“刘伯文,游伯使,你二人到底是何居心,竟予太后呈如此下策……当李承志是蠢猪不成?” 还真就是这二人献的计策,他们安的什么心? 元澄与元诠都惊呆了。一个咬牙切齿,一个不知所措。 刘芳默然不语,看着高肇似笑非笑。似是不屑,又似不齿。 游肇却冷哼一声:“好,求和若为下策,那请教郡公,何以为良策?” 高肇猛的一愣,一口气堵在嗓子里,憋的他好不难受。 若他有良策,何需被高英哄到京城,如今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元诠猛吐一口凉气,急声问道:“便是无良策,也不至于令任城王殿下与高郡公枉送性命,更助长了反贼嚣张之焰?” “未曾试过,太尉焉知李承志不会议和?” 刘芳轻叹一声,又朝秦松做了个揖:“寺卿,已至此时,又何需欲盖弥彰?想必太后定有钧令,若是有,就尽快拿出来吧……” “哪有什么钧令?” 秦松干笑一声,在袖中一阵摸索,掏出一阵白绢,递给了刘芳,“就只有当日尚书与尉卿所呈之章,太后令下官寻了来,以备不时之需……” 也罢! 刘芳微一沉吟,顺手递给元澄:“当初殿下还未及冠,便被高祖委以重任,先使持节任征北大将军,数月平柔然,后迁征西大将军,月余定氐羌。 后又相继为征南、征东大将军,定梁、益、荆、徐四州,威震两淮……便是文明太后也赞殿下‘风神吐发,德音闲婉,当为为宗氏领袖’。 世人只当殿下为社稷之砫,以文见美,为治世之臣。却忘了殿下当年威荡四海,气慑江吴之功。比之中山王、饶阳公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以我等皆知,附高郡公巡防西海之奏也罢,助中山王提防李承志也罢,皆因殿下高瞻远瞩,为防微杜渐……然时运不济,流年不利,李承志更非常人可度,是以功亏一篑……故而错并不在殿下……” 错不在我? 那为何还陷害于我,替她遮罪? “莫要以为夸赞几句,孤就会得意忘形?也好叫尚书知道:元道镇今日宁愿撞死在这昭阳大殿,宁愿被世人骂做逆贼,唾弃百世,也绝不会如太后之愿…… 若真要背负‘祸国殃民’‘奸罔佞臣’之名,死后以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刘芳叹了一口气:“殿下误会了,连太后都不敢强逼予你,令你就范,我等何来虎胆?且见看过……” “有何好看的?” 元澄咬着牙,冷笑了一声,但还是拆开了奏表。 只是一眼,他瞳孔就倏的一缩:“平贼三策”? 如今举天之下,这个“贼”除了李承志,还能有谁? 心中哂然,他一目十行。越看越是惊愕,一双眼睛瞪的有如牛眸。脸色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寥寥百余字,他却看了十遍不止,生怕眼花了一般,连眼皮都不敢眨。 好个刘芳和游肇,这平贼三策,与当初他建议太后向吐谷浑和柔然借兵,而后合围西海的计谋有何区别? 无非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议和之名与李承志斡旋,而后暗调山东、两淮之兵,轻车简骑,经雍州、梁州、武都镇入吐谷浑,而后突出奇兵,经弱水河畔突袭镇夷、西海…… 若是以前,元澄定然会生出惺惺相惜之心,赞一声“君子所见略同”。但如今,他只能“呵呵”一声。 更何况还是如刘芳、游肇这般举天下皆知的大儒,予军事不敢说一窍一通,但绝对未精通到哪里。 之前只以为是高肇从中做梗,或是太后情急之下方寸大乱,却不想真的出自刘芳与游肇之手? 元澄冷冷一笑:“撤了南征大军,又该如何防范岛夷?” “如今两淮、山东、河南、蜀中足有大军三十万,并不需尽皆北上。或是五成,或是三成足矣……” “简直是笑话……三成也才不过十万,而尔等可知,败于西海之下的吐谷浑、柔然并崔延伯等,各有多少大军?便是不计民壮,只是精锐,就有足足五十万?而从始至终,西海兵不及十万,费时不过月余……” 元澄冷笑不止,又扬了扬手里的奏章,“敢问尚书与尉卿何德何能,敢言只遣十万南军,就能行围魏救赵之计?就凭尔等于表中所言之:西海本就外强中干,如今更是强弩之末?” 游肇又道:“这并非我等妄言,而是元鸷密奏……” 元鸷,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论元澄、元诠,还是高肇,猛的一愣。 “怎可能?他予居延湖畔大败于李承志,致全军覆灭,若是未以身殉国,也定然已降了西海,怎能送来密奏?” 元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怕不是李承志这奸贼以元鸷之名施以奸计,诱使我等孤军深入?” 密奏是从太后之处得来的,刘芳与游肇哪知是真是假? 二人对视一眼,又望向秦松。 秦松会意,朗声回道:“此密奏来自敦煌萨保,又由绣衣使经白兰、松藩,特意绕过西海送至京中。又请元鸷故旧、亲信、家眷辩过,应是不假……” 元澄正在火头上,见谁怼谁:“你说不假就不假?” 秦松也不恼,稍一沉吟,又在袖中一阵摸索,掏出一张写满字的帛绢,递给了元澄:“殿下看过便知!” 元澄半信半疑,接了过来。 先看了看首尾之处的暗号,又予信中寻了一阵,元澄眼中露出一丝惊奇:还真是经敦煌绣衣使送来的? 元晖迁为凉州刺史之后,原定由夏州刺史高猛迁任中领军之职后,兼领绣衣直指。但高猛连京都未进就起兵造反,绣衣直不宜空悬过久,便由当时最受高英信用过的元澄暂代。 直到他予去岁冬出使柔然之前,才转由秦由暂领,至今已三年有余。是以不算知之甚详,但至少懂得皮毛。 至少这密奏中的暗记、密语,他还是能认出一些的。 也更知道,凡边陲重镇,必有绣衣使潜伏。而敦煌西邻高车、高昌等西域诸国,南接吐谷浑,北通柔然,又为丝绸之路之中枢,怎可能少了绣衣? 正文 第六四一章 哀莫大于心死 ,大魏春 以便探听消息,绣衣卫大多以胡商的身份混迹于吐谷浑、柔然、并西域诸国。也有不少藏于敦煌城中,或为商贾,或为兵将,或为镇衙吏员。 元鸷即为敦煌镇将,镇守一方,自然也有部分绣衣使归他调用。是以这密奏若是由扮为胡商的绣衣使送来,并不出奇。 奇怪的是,元鸷已然兵败于西海,如何能寻到绣衣使,莫不是绣衣使潜进了李承志的老巢镇夷城? 心中惊疑,元澄又从开头读了起来,只看了一段,瞳孔便猛的一缩。 他惊的不是元鸷有没有死,有没有叛降,而是西海已然攻克敦煌镇。 如此一来,河西之地尽落李承志之手。可谓进可攻,退可守,逐鹿天下之基业已成…… 而这只是其次,元澄心惊的是:怪不得柔然会败的那么快,最后只能经大渍逃入漠北,而非原路撤军,原来是后路被李承志给断了…… 此时想来,怕是去岁冬自己出使柔然之时,李承志就已窥出端倪,不然不会如此急迫,且将时机掐的恰到好处。 柔然堪堪出兵,李承志就拿下了敦煌,等于柔然早已腹背受敌。 更有甚者:敦煌距吐谷浑新都伏罗川堪堪千余里。且金山河谷众多,宽畅平坦。李松可随时遣甲骑入境吐谷浑。 猝然见大敌来袭,伏连筹不知虚实,十有八九会撤回慕容孝的大军。不过盐湖大捷,李承志胜的太过轻松,是以才未用出此计…… 用力的呼了几口气,元澄定了定神,又看了起来。 兵败当日,元鸷跌下云楼摔断了腿,继而被俘。之后被囚于镇夷城中。 也就休养月余,李承志突遣使臣前来游说,劝他助西海招抚敦煌。元鸷自称为忍辱负重,便假意答应,而后随李承志心腹家臣李松,率两万大军,西赴敦煌。 元鸷又称,为免生灵涂炭,罔害无辜,他只能无奈从贼,劝降敦煌镇。是以不消三日,敦煌镇军镇民尽降,堪称不费吹灰之力。 见他如此得力,贼帅李松以为元鸷已死心踏地,彻底归附。再者镇城新附,为稳定民心与军心,需元鸷相助之处尚多矣,故而示之以诚,再未当做囚徒一般监押。 虽仍以保护之名,日夜都有甲士随侍左右,然而以有心算无心,元鸷还是窥得良机,与敦煌镇绣衣丞暗通曲款。 古人云: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但有所为。必有痕迹。 何况元鸷宦海浮沉,戎马半生,本就非平庸之人,堪称洞若观火,慧眼如炬。 他都不需刻意套问,只是通过李松遣调兵马、诏令镇民的珠丝马迹之中,就能推断出他此来敦煌,并非只为了夺城占地,招抚镇民。而是警前戒后,被甲枕戈,专为防备柔然、吐谷浑而来。 更有甚者,元鸷隐有察觉:好像而自统帅李松以下,凡李氏亲信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似抱定死志,颇有不成功便成仁之意? 元鸷暗暗猜疑,应是不日便会有强敌来犯,不未柔然,便为吐谷浑。 心惊之下,元鸷暗令绣衣卫,令其多方打探。 因事出仓猝,李松就只带了两万兵,足有八成驻于涿邪山之南、银湖之北,城中就驻有四千兵。一时捉襟见肘,也就只能抓大放小,事急从权,是以根本无瑕甄别城中细作。 倒是便利了元鸷,不但使绣衣使于城中窥觑打探,更从柔然、吐谷浑得知,三方近百万兵力,欲围攻镇夷。 元鸷一时惊喜交加,以为李承志必败,以为戴罪立功的时机到了,是以便有了这份密奏。 其中尽呈西海虚实:除却敦煌,如今西海民不过二十万户,其中十万户,少部为河西百姓,大部为秦梁二州的罪民。 另外十万户,少部为六镇大乱之后逃往西海的溃军,流民。大部为罗鉴迁往西海,意欲鸠占鹊巢的镇民。 兵则不过十万之众:约一万为白甲旧部,并杂胡精骑,有四万为陈仓之战时由秦、梁二州俘获的叛军。剩余的五万,则来自罗鉴与元鸷的败兵。 元鸷又言:西海之军来历复杂,多为降军,是以良莠不齐。只是李承志善于蛊惑人心,又赏以重金,故而才得以堪用。 又因西海火器诡谲,自成军以来无一败绩,故而士气极高。但若论战力,差中军、镇军多矣…… 除此外,其中还有元鸷与崔光闲谈之际,崔光对西海的一些推测:凡河西之地,多为荒野。便是李承志励精图治,呕心呖血,若无十年之功,绝不足以供养这二十万民。 是以其余不论,西海必然极为缺粮。如今看似如富足之象,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崔光猜测,李承志雄据河西,却不阻绝丝绸商道,定是便于西海细作化为胡商,往四处购粮。 除此之外,崔光再想不出西海还能有何方法,养活这近百万百姓,十万兵卒。 崔光还称,若是朝廷欲平西海,只需阻绝粮道,就能使西海不攻自破,是以才有“镜花水月”之说。 而源于此,元鸷也令细作打探,还真就探到每年都有“高车胡商”与“高昌胡商”往吐谷浑、南梁贩运兵甲。奇的是即不要陶器,也不要丝、麻,只是换粮。 如此一来,更是佐证崔光所断:西海之粮,至少大半以上为行商得来。 是以元鸷献计:欲平西海,绝不能操之过急。可先断粮道,再集兵合击。或可诱其分兵,使其大军尽出,老巢空虚之时,再突出奇师,直捣黄龙…… 元澄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如今西海南抵吐谷浑,北御柔然,东进六镇,更有大军强渡大河,直指陇山,不正应了诱其分兵这一句? 更有甚者,西海只是进于陇西、六镇之兵,就已有八九万之巨。若再加上敦煌镇的两万,早已过了十万。若元鸷所言不虚,岂不是河西也罢、镇夷也罢,如今已是空之又空? 怪不得刘芳会予平贼三策中上谏:遣十万征南之军轻车简行,突出祁连山,行围魏救赵之计,当可解陇西、关中,并北镇之危。 想到这里,就连元澄都生出了一丝心动。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 只凭元鸷的一份密奏,远不足矣使刘芳、游肇两个疏于军务的文臣想出此计,这二人也绝无这份气魄。 这其中必有它故。 他双眼一眯,在殿中扫视了一圈。 只看元诠脸色,便知他是今日才知此事,之前连丝风声都未闻到。也怪他不学无术,空活了一把岁数。太后就是看中他碌碌无为,不可能造反,才迁他为太尉,令他掌了兵符。 但太后心知肚明:问计于他,无疑于问道于盲…… 秦松只是一介阉臣,知道个鸟毛? 除过元诠与秦松,那就只剩高肇了。元澄眼神一冷,扬了扬手中的密奏:“高首文,你还敢说此策与你无关?已至大厦将倾之际,安敢贼心不死,冥玩不化,欲使雪上加霜,诱我等与李承志两败俱伤?” “尚书与尉卿如何问,我便如何答,何来的贼心不死?而眼下除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还有何破敌良策?若是有,不防请殿下道来……” 看元澄不应,高肇又冷笑道,“再者,太后若依此策,早该从扬州、衮州等地调兵才是,而不是欲解老夫与殿下西行,予李承志那小儿请罪……” 元澄眼神一动,心中思忖万千。 还真就是如此? 看这密奏中所言,是元鸷四月初就已写就,特意绕过盐湖,经南路送至龙涸关,又经关中八百里加急送来。 前后费时还不足半月,密奏便至京中,距今已有一月。恰值那时,吐谷浑与崔延伯大败,太后突闻大败,定是惊慌失措。再见元鸷密奏,定会如落水之人抓住了草绳。惊疑之间,必会召重臣商议。 而数来数去,就只刘芳与游肇可堪大用。但偏偏这二人不通军务,为难之际,也就捏着鼻子,授意刘芳与游肇向高肇问计。 高肇虽无名将之名,却极为擅战,之所以声名不显,只是因为如元澄一般,因光华太盛,过于璀璨耀眼,被遮住了军事之才。 不过元澄是贤名,高肇却是恶名。但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高肇绝不逊色于奚康生、邢峦之流。 想来这上策,大多都出自高肇之手。 若是抛却偏见,此围魏救赵之计倒不失为良策。但正如高肇所言,太后并未纳之,却似认命一般,竟允准刘芳与游肇的下策:罢兵求和! 果然只是两个只知舞文弄墨的文臣,你说罢兵,李承志就能罢兵? 太过想当然了。 更可笑的是,竟欲将自己与高肇押至西海,任李承志处置,以解其心头之恨? 不用猜,刘芳和游肇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这定然是太后之意。 元澄心中嗤笑,又冷声问道:“太后为何不应这上策,放手一搏?” 二人默然不语,只是摇头。过了许久,才听秦松回道:“此为破釜沉舟之策,但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如何敢轻易为之?” 秦松只为内官,焉会置喙,用脚趾头猜也知是太后的原话。 意思是连试都不敢试? 终是妇人之流,罢了…… 元澄怅然一叹,又问道:“即为平贼三策,为何只见上策、下策,却不见中策?” 这次不等刘芳与游肇开口,秦松已越俎代庖:“太后诏诸位来此,便因此故。要等诸公议过,再行定夺是否可行……” 老太奸不急不徐,娓娓道来,元澄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这中策,还真就是折中之策:高英既不敢破釜沉舟,又不愿摇尾乞怜,留下千古骂名。一时摇摆不定,患得患失,情急之下,竟想出了个不上不下之策? 以求和之名,令刘芳出使西海。为示诚意,又将元澄与高肇当做了平熄李承志怒火的添头。 若李承志同意议和,那就表明元鸷所言非虚,高肇所断更是八九不离十:如今西海大军尽出,已是强弩之末。李承志兵进陇西,剑指关中不过是虚张声势。 只要借此机会使朝廷稍缓一口气,重整旗鼓反攻也罢,调遣征南大军直捣黄龙也罢,至少多了些底气。 而若是李承志不罢战,不议合,朝廷便再无它路,也就只剩鱼死网破,放手一搏这一条路可走。 到那时命都快没了,哪还管得了会不会被南梁这只渔翁偷了家。也就只能将征南大军尽数召回…… 乍一看,好似有那么几分道理,但元澄却越听越怒,到最后,竟是气极反笑。 “既然迟早都要打,迟早都要调回南军与李承志放手一搏,那还有何必要与逆贼乞怜媾和?是太后嫌我朝士气民心过盛,不得不泄一泄,还是太后念我元澄忠心耿耿,欲全我忠节之名?” “殿下又何必冷言讥讽?” 秦松回道,“李承志狼子野心,如今势如破竹,更使其甚嚣尘上,不可一世,以为已有霸图之姿。而其大奸似忠,最是善于蛊惑人心。是以不论和还是不和,李承志为显王者之风,定不会为难二位…… 而此计也不过无奈之举,若是能暂且休兵,至少可使朝廷赢得片刻喘息之机。更可示敌以弱,而后尽起大军,将其毕功于一役。 到那时,既便李承志恼羞成怒,害了殿下与郡公。但二位有奇功于社稷,自然青史留名,子孙富贵更是无穷尽也……” 说来说去,还是要让爷爷去送死? 子孙富贵无穷尽也……反而言之,自己若是不应,怕是明日就能被抄家灭族吧? 高英啊高英,你也就剩这点能耐了。 一时间,元澄只觉心凉意懒,万念俱寂。 哀莫大于心死,莫过如是也…… 7017k 正文 第六四二章 尔虞我诈 ,大魏春 元澄恨的咬牙切齿。 倒非怨高英非要置他于死地。 其余不论,只是吐谷浑、崔延伯相继大败,他为使持节、都督北征事务的节使,怎能逃得了干系? 更何况冲溃崔延伯大营的吐谷浑溃军,以及西海大军,还是他与慕容孝引来了。 只凭这一点,他就绝对逃不过死罪。 元澄恨的是高英颠倒黑白,殊无担当。如今更是要把所有的责任推到自己和高肇头上,不惜让自己背负一世骂名。 更有甚者,堂堂君主,却以臣子家人性命相要挟,与卑鄙小人何异? 可惜形势比人强,元澄除了怨恨,再半点办法都无。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就如李承志所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又能有几个像李承志一样,只要心中不痛快,动辄就有掀桌子的勇气? 左右不过一死,不能死了以后还给子孙留下祸患。 是以再是不甘,再是怨恨,元澄也只能乖乖就范。 他咬着牙冷笑道:“既然太后已有决断,下旨就是,臣自当遵从!” 等的就是他这一句。 秦松顿时喜上眉梢:“下官这就去向太后请旨!” …… 细细算来,这已是朝廷第三次往西海遣派使节了。 第一次为崔光与魏子建,结果肉包子打了狗,一去不复回。 第二次是李韶,拢共未留足半日,最后落了个招抚不力的罪名。 这一次的阵势更为浩大,主使为刘芳,使持节。除此外,高英连夜下旨,传诏陇西、关中、六镇三军皆肃、归芳节度,莫敢犯违。 意思就是但凡刘芳下令,崔延伯也置,邢峦也罢,元遥与奚康生也罢,也须遵守,不然全是抗旨大罪。 除此外,另有副使元渊、杨舒均赐假节,有临机专断之权。 这三人身份、职责虽各有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与李承志相交莫逆,更在李承志微末之时助他良多。 所以明眼之人一眼便知,朝廷这次名为议和,实为救和。就是想利用这三人与李承志的友谊,请求他暂罢刀兵。 而这只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次朝廷对西海的态度:不再是高高在上,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对话,就连议和的文书,也用的“致”,而非“授”,更或是赐。 说直白些,元魏已默认西海为真正的“国”,就如对待吐谷浑、柔然、南梁一般,而非属国。 不过是顾忌最后一丝颜面,没有诏告天下罢了…… 启程前五日,朝廷便以八百里加急,予西海递了国书。李承志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使团还未出京,皇甫让、李亮、达奚、张敬之、李丰、张信义等相继接到密令:暂且休兵! 而皇甫让已然占了薄骨律镇,李丰更是进至狼山西麓,与元遥、奚康生隔高阙关、鸡鹿关对峙。 达奚身份暂时不能暴露,故尔李承志令他暂退比干城。 之外便是李亮、张敬之、李丰、李时这一路。 兵力合近五万,历时两月,尽克陇西之地。北至薄骨律,南至武都镇,东至萧关,包括秦梁二州,已皆归西海。 也就李承志有严令,命李亮等人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不然攻克陈仓,拿下岐州只是迟早之事。 甚至都用不到火炮,但凡兵临城下,十县有七县就会不战而降。崔延伯驻守陈仓,可谓近在咫尺,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四月中,他一败再败,一退再退,从鄯善镇退至陈仓关,这退了何止是千里? 崔延伯使出浑身解数,才使大军未溃,虽屡战屡败,至少折损不大。 但若说还余几分士气和斗志,就如同说笑了。 是以崔延伯心知肚明:若是分兵于各郡驻守,怕是一听炮响就溃,一见“李字旗”就降。而收拢于陈仓,至少人多势众,多少有些底气。 再者陇西算不得小,有秦、梁、河三州,并鄯善、枹罕、武都三镇。其下十数郡、数十县,就算是闻风就降,西海一日又能占几县,一县又能驻多少兵? 所以崔延伯早有预料:既然西海的目的是占地、抢人,那就暂时不会再有大战,至少短时内不会进犯关中。 如此,还真就消停了近月。小战仗自是不断,但大都昙花一现。 而驻营于清水县的李亮,距驻于陈仓关的崔延伯还不到四百里。游戈于陇山西麓百里滩的西海甲骑,与驻于陇关的中军就只隔着一道山梁。 但诡异的,好似陇山真就成了一道天堑。自至清水县后,猛如下山虎一般的西海大军再未往东进过一步。 不过朝廷大军都已成惊弓之鸟,生怕哪一天可摧山裂城的铁弹就会落到头顶上,是以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马虎。 待刘芳等人出陇关之时,便看到了极为诡谲的一幕:山岭之上人影绰绰,关城之上刀松林立,兵卒个个如临大敌。 而不足一里外的山下、关下却散落着数不清的牛羊。牧羊的西海兵卒连甲都还披,大都只穿着麻裤麻裆。 若有牛羊上山,至多也就是呼喝几声,也不来赶。而山中、关城的朝廷兵卒却不敢大意。但有牛羊近至射程之内,或是用钝箭、或是用弹弓打回去。 你当他为何如此谨慎? 皆因教训太过深刻:吐谷浑大败之初,七八万溃军虽漫无头绪的往东急冲,但崔延伯手握大军近二十万,又将营寨立的高之又高,筑的牢之又牢。 且还在营外挖了护寨河,是以只凭吐谷浑溃军,绝非一次就能将崔延伯的大营冲溃。 是皇甫让巧施妙计,收拢了吐谷浑骑兵的溃马,而后将炸药绑在马脖子里,又将引线延长,绕在马尾并马的后半身。 引线一着,马儿只知往前跑,莫说前面是一道壕沟,哪怕是高崖也照跳不误。便是用这种方法,皇甫让不但填平了壕沟、炸毁了寨墙,更是给吐谷浑溃军炸出了一条路。 本就被进营就炸的火马惊的六神无主,待吐谷浑溃兵冲进营之后,更是乱上加乱。且皇甫让又令炮营予两里外开炮,崔延伯焉有不败之理? 常言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官兵但凡见牲畜靠近关城,不由自主的就会想到那一夜的惨像,怎可能不提防? 之所以用钝箭、弹弓,而不是利箭,自然是怕牲畜身上藏着炸药。所以只会往远处赶,而不是射死在关下。 至于射死后吊上来吃肉,那是想都别想。 天知道西海将帅是不是像对付慕容孝一般,已提前给牛羊喂了毒? 所以崔延伯早有严令,但有牲畜近至关下,赶远便是。自然也有不愿主动挑起事端的用意在内。 所以看起来,倒像是山上、城上的守军在帮敌军放牧。 牧羊的兵卒也乐的清闲,只远远的守在百丈之外,或是高歌,或是说笑。但至饭时,还会架起火烤肉…… 看到此情此景,自刘芳以下,无一不是脸色阴暗,面沉如水。 像杨舒这种爱较真的,更是险些将眼珠子瞪了出来。 就算是怕挑起事端,不敢射人情有可愿,但连只羊都不敢射? 崔延伯莫不是被李承志吓破了胆? 看他面露讥色,眼中尽是不屑,更似欲言又止,李韶忙拉了他一把:“你不知就里,就莫要置喙……” 刘芳、元澄、高肇都未出声,我才几品,你就敢让我置喙? 老夫性子直不假,但又不蠢? 杨舒眼睛一翻,又冷哼了一声。 崔延伯就在一侧,只做未见。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便是被人讥笑,他也认了。 也就只能等朝廷再狠狠的败上一次,怕是才能知道李承志的诡计多端…… 心中暗忖,又听刘芳怅然一叹:“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县子请回吧!” 崔延伯也未客套,抱拳应道:“诸位保重,下官就不远送了!” 说罢也不待众人回应就下了城。不多时,便有十数骑出了南门,往陈仓奔去。 此举有些无礼,但无人计较,只是各自在心中盘算。 若是常人,遭逢大败,损兵折将,怕是请罪的奏呈都已上了上百封了。但崔延伯从头到尾都无只言片语,就如认命了一般? 众人皆知,崔延伯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心有不甘,更有不贲。 不甘仗都未好好的打上一场,就做了败兵之将。不贲元澄英明一世,到头来却贪生怕死,害他背负万世之骂名。 若是吐谷浑大营大乱之时,元澄未脱身事外,先走一步,慕容孝也不至于弃军而逃,近十万精骑怎会溃那般快? 先走一步也就罢了,竟一点弯路都没饶,直扑鄯善大营而来。慕容孝更是穷追元澄不舍,之后才将九成九的溃军引来,更引来了西海大军。 是以崔延伯早就恨元澄入骨,更愤于朝廷识人不明,处事不公:如此大败,早就该斩了元澄祭奠死难的将士。 只要诛了元澄,他崔延伯就是以死谢罪又何妨? 可惜的是,元澄入京近有两旬,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朝廷既无邸报,二无圣旨,更不曾问他兵败之过,那崔延伯便以为太后为包庇元澄,竟连如此大败都当作浮云一般? 好在崔延伯不知元澄也在使团之中,不然说不好就会闹出事端,便是兵变也有可能,所以刘芳才走的这般急。 正文 第六四三章 何方神圣 ,大魏春 大魏虽已江河日下,日薄西山。但大国的底蕴还在。十八辆大车,拉的尽是奇珍异宝、稀世之物,嗯……并绝色女子。 别奇怪,柔然、吐谷浑朝贡,皇帝赏赐时,也才赏个一两车财货,三两位宫婢。如此一看,此次高英的心意不可谓不诚。 除此外,便是数百甲骑,并刘芳、杨舒等人的官驾。待吊桥放下,便浩浩荡荡的往西而去。 李韶站在关楼上,盯着其中的一驾看了好久,暗暗叹了一声“放虎归山!” 李始贤本就才情绝伦,智计无双。受陇西李氏连累,才蹉跎半生。如今放回西海,更使李承志如虎添翼。 自此后,李承志再无后顾之忧矣…… 暗自思忖,见车队渐行渐远,李韶悠悠一叹,朝左右两边挥了挥手:“走吧!” 左为从弟李遵,泾阳县子,之前于冀州任司马,如今已是雍州刺史。 一是因功累迁,其次也是出于安定关中的目的,所以朝廷才将他迁到关中。 右为李遵之三弟李神俊,元恪之时,他为中书侍郎。因口无庶拦,于殿上妄论皇帝功过,被元恪撵到北地吹风,这数年来一直在夏州任职。 李承志平定沃野之时,他还在夏州朔方郡任县令。而如今短短几年,已是豳州长史。 不过他本就才学知名,卓尔不群。双九之龄时方一起家,便是奉朝请。之后更是被老师刘芳赏识,几乎是刘芳到哪,就将他带到哪。 刘芳任太常卿,他任少卿。刘芳任国子祭酒,他便为博士祭酒。 之后刘芳迁中书令,他又为中书侍郎。 刘芳为人方正,若只凭私谊,尚不至于对他青睐有加。而就连元恪都赞他博学多才,意尚风流,可见是有真才学的。 李神俊才情自然是一等一,能力也极为出众,唯一不好的,就是恃才傲物,放荡不羁。 特别是那张嘴,从无遮拦。谁见谁头疼。而他能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指摘皇帝的过失,就知道胆子更是大的没边了。 元恪为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撵他到北地吹风,之后也再未为难过他,可见元恪还是有容人之量的。 如今刘芳受太后器重,李神俊这个学生也算是否极泰来,被迁为豳州长史,助刺史元燮稳定关中。 今日三兄弟来此,则是托了李承志的福:李遵与李始贤交好,李神俊则与李承志一见莫逆,引为知己。这二人都是被刘芳请来做说客的。 连接三日,兄弟二人日日与李始贤喝的酩酊大醉,好话更是说了几大车,李始贤也是满口答应。 但他是不是会兑现承诺,会不会真的劝李承志休兵言和,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以李韶估计,二人虽是父子,但若说令李始贤规劝李承志如何如何,无疑于痴人说梦。 因时过境迁,自泾州平僧乱之始,李氏之主便已易位。莫看李始贤依旧是家主,但早已名不符实。只要李承志不点头,李氏上下嘴上应承应承,下来后该怎么做依旧怎么做。 更何况,李承志深谋远虑,如今的西海已非李氏一家独大,李始贤的影响力已极为有限。 再有李始贤本就狡诈如狐,你当他感恩涕淋,热泪盈眶,说不定心里还在骂你傻。所以莫看他答应的这般快,说不定等天明酒醒,半句都不会承认…… 转着念头,兄弟三人下了城,就此分开。 这一年以来,李韶可谓是跌宕起伏,三升三落。 最风光之时,自然是奚康生为征北大将军,讨伐高肇之时。因他缺兵少粮,不得不依仗关中,且二人本就为多年同僚,是以对李韶极为倚重。 之后换作元澄,便急转直下。堂堂从一品的将军连降三级,竟沦为一州别驾的境地。 别驾也就罢了,还被发配至薄骨律,近似软禁一般被困入城中,整日无所事事。 好在李韶宦海半生,经惯了大风大浪,早已宠辱不惊。日子倒也过的逍遥。 如今元澄没落,换作刘芳都督征讨诸事,李韶也算是苦尽甘来。一月前,他就官复原职,又被加为二品安西将军,于元遥帐下听令。但李韶并未领军,而是助司马元钦筹粮。 而明眼之人皆知,关中已到了官逼民反的边缘,李韶更是心知肚明:如今风雨飘摇,风声鹤唳,朝廷明知饮鸩止渴,却也已顾不得了。 但若真因征粮而逼的关中烽烟四起,定会有人被当做替罪羊,杀了以平民愤。而李韶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是以他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能拖一日是一日。 元钦时不时就寻不到李韶的踪影,待寻到他时,十次有八次都是酩酊大醉。若元钦追问,李韶便称去了哪一家借粮了。因主家太过热情,难免就多贪了几杯。 但已有月余,元钦却未见到李韶借来一粒粮食。 偏偏元钦还不敢责难于他? 窥一斑而知全貌,只看李韶便知,如今已是人心浮动,国事汹汹…… …… 出了陇关,便是百里滩。如今恰至盛夏,正是水草丰茂之时。 而往南不足百里,便是源自陇西的渭水。刘芳此行,就准备沿渭水西进。 而车队刚出陇关,便有塘骑报予李亮。李亮则率军将,恭迎于渭水之北的清水县。 四年前,元怀、于忠做乱,元继附逆。就是在清水县,李承志首破叛军,贼酋元继被炸了个尸骨无存。 远远看去,依旧可见城头残破,却已物是人非。 张敬之自然是不能露面的,是以并未出城。李亮只与李孝章、皇甫忠立在城下。 双方早有信使互通有无,而此行只为议和,且使团就只数百骑兵,给李亮寒牙缝都嫌不够,倒也没必要如临大敌。 兵卒大都已驻入城后,故尔城下并不见营寨。这是不想让刘芳等人错以为西海在示威,二也是不想自暴其短。 毕竟若论兵力多寡,西海尚不及朝廷之十中之一。所以也就不现丑了。 故尔一眼望去,并不见壁垒森严之象,反倒甚是宁谧。 城头并不见有兵卒驻守,城外除牧羊的兵卒之外,甚至还能看到驱牛耕田的老农。 地中空空如也,不见半根禾苗,也不见半根杂草,甚是干净。就如这般,凡眼能所及之处,皆是如此。 不对呀? 杨舒捋着胡须,目露狐疑。 秦州南邻秦岭,东抵陇山,气候偏凉,是以大都种粟与黍。而无论是哪一种,要到八九月才会成熟,此时正该是绿意怏然之际,却不见田中有半点绿色? 稍一思索,杨舒顿时了然:当然不会是被西海大军割去喂了牛羊,十有八九,是崔延伯退兵之际,一把火给烧了。 但如今再看,这地犁的如此平整,田中杂草都不见一颗,摆明已为明年春耕做足了准备。 好个李承志,不但一点不耽搁,更是半点都不客气已视陇西为囊中之物…… 刘芳下车了看了一阵,又悠然一叹:“耕田之农夫必为清水百姓!” 他虽未经州郡,数十年来大都在京中任职。但少时家贫,自然尝过人间疾苦。至少眼前耕地的是真农夫还是兵卒,还是能认出来的。 再者,西海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用来打仗都不够,哪还有闲人耕田? 刘芳心中一动,指了指人影绰绰的城门:“那定是清水守将,不知可请将军通传,就称我等欲入城一关,不知可否!” 李孝严稍稍一愣,恭声应诺,打马而去。 李亮早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统领五万大军,军务何其繁重?好在李承志体恤,将张敬之派来助他。 然而不是打了胜仗就算完,也更不可能像胡族一样抢了就走。如何守的长久,如何令民心归附,才是重中之重。 西海地少,上下皆知。若非李承志早有远见,以甲换粮,西海莫说养活二十万户,便是两万户都难。如猝然一见这般多的良田,李亮就如过惯了穷日子的穷鬼,焉能坐视不理? 之前也就罢了,因战事不断无瑕顾及。如今已然罢战,也不能任兵卒吃了睡,睡了吃。 且牲畜这般富余,铁也不缺,还不如打些铁犁,将地翻整备好,好备来年春耕。 所以李亮早就将军务交给了张敬之,每日都盯着各卫、各营、各旅备耕。 但使团若来,自然就不能这般明目张胆。毕竟和谈未罢,如今陇西之归依旧不明。所以为免落人口舌,李亮只能令兵卒暂停一日,待使团走了再耕也不迟。 如今皇甫让已进驻薄骨律,更是摆明车马、大张旗鼓的立起了西海帅旗。而元遥、崔延伯等人更不知西海到底兵分几路,是以只以为南路只是偏师,更不知与陈仓不足四百里之遥的清水县,就是西海大军南路中帐。 所以李亮也以为使团只是走个过场,只多也就是在城下打个照面,寒套几句,而后一路向西。 但等着等着,却见车队停到了城北两里外,迟迟不往前来,好似在赏景一般? 正当不耐之际,负责替使团引路的李孝严倒先跑了回来,称刘芳欲入城一观。 “这破烂小城,有何可观瞻的?” 李亮回头望了望残破的城头,若有所思,“莫不是欲窥我军情虚实?” “城内能驻得了多少兵?刘芳为当世名臣,虽少于军务,但常识定然是有的。” 李孝严沉吟道,“以属下看来,这刘寺卿,应是想看看民生!” “我若不应,以军营重地推托,想来刘寺卿也不会怪罪吧?” 李亮委实不愿在这些小事上磨缠,有这闲功夫,他还不如看着兵卒多耕几亩地。 李孝严转了转眼珠:“大兄若是不应,估计下次来的,十有八九是家主!” 家主……多久没听到这个字眼了? 李亮稍一恍惚,脸上浮出了喜色:“竟将家主也送了来,你可曾见过了?” “倒是未曾见,不过见了姑臧候,他称不日就能使郎君父子团聚,故而我才如此猜测……” 那应该是不会有假。 想想也对,朝廷既为求和而来,自然也会将家主与大郎恭恭敬敬的送到西海。 这倒是意外之喜? 李亮大手一挥:“快请!” 李孝严打马而去,李亮又急令麾下,派兵卒将清水县衙打扫干净,以防刘芳在此过夜。 酒席自然也是免不了的,至不济也要管一顿午食。 看这阵势,怎么也有五六百口,李亮又令兵卒宰了一头掉,二十只羊。 不多时,车队便到了城下。李承志于虎贲任职时,李亮随侍左右,见过不少高官重臣。是以认得刘芳,更认得元渊、杨舒。 “见过寺卿、卫卿、杨刺史!” 只是数面之缘,刘芳早已没了印象,只是称了一声将军。而元渊却猛的眯起了眼睛:“李大?” 在京中之时,不论李承志去何处,身边总会带着李亮。或牵马,或驾车,或备甲,或拽蹬,如影随形。 若非与元义比斗之时,李亮大放光彩,元渊还不一定能记住他,只当是李氏家奴一般的人物。 李亮稍稍一愣:“尉卿好记性!” “并非我记性好,而是今时不同往日,将军早已不是无名小卒!” 元渊双眼亮如明灯,肃声问道:“若是传闻属实,应就是将军领军,夺了山丹马场,更大败元晖?” 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也不知元渊是何意,李亮只好点头称是。 “连将军都只能领一偏师,不知那皇甫又是何方神圣?” 既知皇甫让之名,朝廷自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元渊自然也就知道皇甫让的来历,更知道其虽为名门之后,但家道中落,早已沦为庶族。 直到李承志平定泾州僧乱时,皇甫让才时来运转,归附李氏。 元渊惊叹的是,李亮也罢,皇甫让也罢,更或是只率两万兵,便能使元遥不敢擅动的李丰也罢,之前皆为名不见经传之辈。但到了李承志手中,却如脱胎换骨,涅槃重生,个个都是英雄人物? 正文 第六四四章 心腹 ,大魏春 “尉卿谬赞了!” 李亮客气的回了一句,又往后瞅了瞅:“敢问寺卿,家主可在?” “自然是在的!但他与老夫约法三章,不见李承志,绝不露面,是以老夫也很无奈……” 刘芳一点都没含糊,捋着胡须笑道,“许久未见,想必将军也定然想念的紧,不如劝慰怀德一二:如此天气,且山高路远,足还有千里之遥,整日闷在车中并非长久之计。不如下车来透透气,更能与故人一叙……” 这么一听,倒像是李始贤不愿露面,更不愿见李亮等家臣? 心念一动,李亮福至心灵:怕不是家主被逼无奈,答应了朝廷什么吧? 想必他也知道,如今西海上下皆以郎君马首是瞻,便是如自己依旧对家主敬重有加,但家主之令若与郎君之令相左,自己定然是不会遵从的。 免的尴尬,也免的让仆臣为难,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待见过郎君之后再计较也不迟。 当然,也不乏家主鉴前毖后,怕重蹈覆辙,被朝廷算计,所以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坏了郎君大计。 看来是见不到了…… 李亮颇为遗憾的叹了一口气,伸手往城门下一指,“诸位,请!” 刘芳边往里走,边解释道:“将军莫怪,是老夫一时心血来潮,见城外农夫耕田,便想入城看看百姓民生……” “尚书言重,固因心忧天下,胸怀黎民,尚书才会如此,鄙人求之不得……” 听到这一句,杨舒心中一叹。 若是常人,他定会讥笑:这话说的太过轻巧,即为领军大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黎民百姓与你何关,你有何求得求不得的? 但换作李承志,他不但不敢说风凉话,更要道声佩服。 心思恍惚之间,杨舒下意识的就想到四五年之前。 那时李承志灵智初开,就已显露出不同:对百姓、庶族甚为宽宏,恤孤念寡,关怀备至,对士族门阀却颇有微词。 这些年虽见的不多,但其秉性并未更改过半分,且大有变本加利的迹像。 去岁李韶为主使,他为副便,二次招抚西海。李韶虽只待了半日,但他却在西海滞留了好些天。 虽只是走马观花,但见一叶便知深秋:西海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便是孤寡鳏独也有所依。 而独独士族门阀却一落千丈,皆被强行分户,沦为庶族。 可以这样说,如今西海避“世家”、“门阀”就如蛇蝎。谁但凡敢称出身名门,就等着蹉跎一辈子吧。 更有甚者:举西海上下,无论是地方任官、军中任将,大都重庶族而轻士族。便是费十倍之功,宁愿挑一个头脑灵醒的寒民,哪怕从头教他任子,也不愿多用士族子弟。 这一点却让杨舒极为诟病:虽说偶有害群之马,如安定胡氏一般,与僧官勾结,百般盘剥,继而逼的僧民造反。但大多世家都以济民救世,能怜悯天下苍生。 总不能一棍子将所有士族尽皆打翻吧? 可笑刘芳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只当李承志爱民如子,定有可取之处,是以才欲观瞻一二。 等他那日知道李承志的狠绝,看会不会还如今日一般感慨? 心中暗忖,杨舒随刘芳、元渊等进了城门。 待到城中,才知极为繁忙。只见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川流不息。 大多都为青壮,虽穿着麻衫,但个个身高体壮,且大都三五个一伙,八九个一队。无论走路还是驾车都自有章法,一看便知是军卒。 也有平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弱。再一细看,似是在往城下担土、运石。 这是要……修城? 三年前李承志大败元继时,清水城墙多处都被炸裂,更有一面坍塌数十丈。之后叛乱平定,新任县令屡次上书,请求郡、州施以援手。但秦州各处皆是百废待新,又逢抵御柔然、之后又遇高肇起兵,朝廷也无以为继,如何顾得了一个小小的清水? 县官无奈,也就只能自强不息。待农闲之时征些民壮,用土石、枯木修补一些。等李亮军进陇西,至清水城下时,新修的城墙还不足一丈高。 总不能也如朝廷一般摆烂吧? 所以自进清水城之后,李亮便着手修缮。 之前自然没有这么热闹,也就雇佣城中百姓准备材料。待休战之后,才算腾出了些人手。李亮专程调来一卫步卒,负责修城。 也说不定和不成,哪天又得开战,所以李亮堪称争分夺秒。就如今日,便是城外停了,城内却未停,依旧干的热火朝天。 刘芳等人仔细瞅了瞅,见兵卒大多用的是白色的物事,虽用麻包装填,却极易起灰。凡兵卒皆置着面纱,依旧扑的灰头土脸。 民壮则运的是黄土、细砂、并碎石等。 而城墙下随处可见拌合在一处的白泥。而往前看,兵卒早已将之前县令修补过的地方拆空,以大石重起地基,而后又在石基上摊以白泥。 杨舒惊奇到:“为是何物?” 李亮稍一沉吟,回了三个字:“三合土!” 基实三合土的概念,在先前之时就有了雏形。也就是将黄土或红土蒸熟,拌以河砂,再和以糯米汁搅成糊状。之后反复捶打成半干状态,再用来夯墙。 如今凡筑城,大都用的是这种方法。若说坚不坚固,看看一千五百年后的统万城遗址就知道了。 而拿石灰做的三合土,虽说并不比糯米、蒸土的夯土硬多少,但胜在方便、快捷,成本低。 八百里秦川到处都是黄土,粘性极高。河砂、碎石也随处可见,有河的地方就有。唯一有费些功夫的无非就是要将生石灰烧熟,但与糯米和土比起来,那就不知省了多少倍了。 何况不需和汁、捶打、酿干这么繁琐,只需按比例拌匀,加水搅个半干就能用。 李亮之所以敢直言不讳,也是因为西海已普遍应用于民用领域,已是公开的秘密。所以已无必要藏着掖着。 元渊眯眼瞅了瞅,向李亮抱了抱拳:“请问将军,可否容元某近前一观?” 李亮微微一笑:“尉卿随意!” 元渊也不客气,举步便往前走。 城下的兵卒虽不知这是何人,但见由李亮陪同,自然知道是大人物。 好似是队主的兵将喝呼了一声,兵卒与民夫如潮水一般分至两侧,给元渊让开了一条路。 元渊甚是好奇,左摸摸、右看看。在几是几息,就听他一声低呼:“石灰?” 见刘芳与杨舒望来,李亮浅浅一笑:“尉卿好眼力!” 这需要什么眼力不眼力,但凡是人,难道不是一眼就能认出此物? 杨舒暗中腹诽,提着袍襟便凑了上去。刘芳稍矜持一些,再者目的不在于此,只是有些好奇的在远处观望。 于夏商之时,石灰就于建筑了,不过那时都是生石灰,用涂也不过是涂面,以求美观和光滑。就如后世在水泥墙上刮腻子。 到西汉时,已有了熟石灰,但涂了当涂料使,当刮腻子一样用,还另多了一个用途:当凝胶剂。 就像后世沏砖墙时用的水泥一样。 然后直到明朝,石灰才用做制三合土,取代了蒸土和糯米。 所以元渊与杨舒才会这么奇怪。 二人与李承志也算相交莫逆,元渊更是差一些当了李承志的大舅子,是以对其知之甚深:李承志最是喜欢这种稀奇古怪,但有奇效的东西。 那火炕、火炉如此,冶铁、煅甲之法亦如此,更有火箭、雷器,及令胡族、魏军闻声而逃的火炮。 所以二人看的极为仔细,不时的在这里摸摸,那里抠抠。 然而越是看,二人越是骇然。 此物不论干湿,与糯米和成的夯土并无区别。元渊甚至抽出了刀,在已干透的墙上砍了一刀,也不过留了道浅印。 如此之坚,已不逊于夯土城墙。 但问题是,此物何其简单? 夯土不但要将黄土蒸熟、和以米汁,更是从糊状起就要反复捶打。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才能使粘性达到最佳,才可用于筑城。 而此物只是将石灰、细砂、碎石就地拌匀,再以水和成湿土,而后直接就彻在了木模之中。 顶多也就是令丁壮用石槌夯实,再用石碾轧是两三遍,而后就再不管了。 问了队主,说是只需晾晒三两日,至半干之时,就可再筑第二层。 这何止简单了十倍? 杨舒瞪着大眼看了许久,才冷不丁的问道:“如此奇术,便是与李氏锻甲之术相比也不逞多让,且更为便利。将军就不怕被我等学了去,恼了李承志,事后降罪予将军?” 李亮朗声笑道:“此物只是方便些,便是用来筑城,并不比夯土坚硬多少,于我西海而言,城筑的再高、再坚,也不过是几炮而已,郎君何需生恼?” 这是实话,李亮的脸上也并无得意之色,但依旧让杨舒觉得憋屈不已。 他冷声笑道:“不知将军竟这般大方?即如此,何不将那火药秘方、火炮之术也一并予我等讲一讲?” “自无不可,但并非此时!” 李亮依旧笑着,但眼中隐隐闪过丝丝寒芒,“待我西海之王师南定中原,尽复汉土,若刺史依旧健在,某定然请命于郎命,遂了刺史今日之愿……” 听到这一句,元渊的脸都变了。 刘芳更为不满,冷厉的瞪了杨舒一眼。 此来是为求和,便是杨舒不愿低声下气,也不至于非要在言语上见个高低。 且既知李亮为李承志心腹,拢络都来不及,何苦与他生了嫌隙? 给杨舒使了个眼色,刘芳又温声笑道:“延容向来如此,还望将军莫要介怀!” 李亮笑着做揖:“也怪李某出口无状,寺卿言重了!” 见他面色如常,似无芥蒂,元渊才暗松了一口气。 杨舒久于州郡,已多年不曾领军,又因消息闭塞,是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南路各军均竖的是李字旗,是以就连崔延伯也不知主帅为何人。今日于清水城中见到李亮,再看城筑的如此之急,元渊焉能猜不出西海南军主帅必为李亮,他予此定是在防备距此不过三百余里的崔延伯? 且无论是已陈兵狼山的李丰,还是与邢峦隔河对恃的皇甫让,于月余前就已按兵不动,只以震慑为主。唯有陇西突飞猛进,数日一郡,十数日一州,势如破竹。 是以元渊断定,李承志不过是声东击西,以李丰、皇甫牵制元遥、邢峦,使其投鼠忌器。而最终目的,则是令李亮强占陇西之地。 不然为何将地翻的如此平整? 敢如此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分明是未将崔延伯与七万大魏军放在眼中。然李亮并非轻狂之人,反而极为稳重,是以必有依仗。 而既知渡河之敌军近有十万,两万于狼山,两万于薄骨律,那剩下的六万呢? 不出意外,就在清水左近。也更可知,在李承志心中敦轻敦重? 李承志何等玲珑,焉能视如此心腹为奴仆一般? 不论是和是战,定然要与其商榷一二。若是李亮怀恨在心,将今日杨舒之言掐头去尾,难保不会使李承志心生不快。 到时再要和谈,怕是难了一倍都不止…… 想到这里,元渊心中更是惆怅。 杨舒此人与他李神俊如出一辄,向来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且口无遮拦。不然这官也不会越做越小。 待见了李承志,说不定又会如方才一般,非要在言语上见个高低。若是弄巧成拙,又该如何是好? 反倒不如不用他…… 暗中思忖,元渊又瞅了杨舒一眼。只见他左顾右盼,并无丝毫明悟,更无半点悔色。 看捋着胡须,且满脸褶皱,元渊心中一动:这一把岁数,莫非活到狗身上了,怎就如稚子一般,时时都要与人争个高下? 该交待的,入京后太后己予他交待了数遍。入潼关之后,刘芳更是专程拜访了卧床在榻的杨播,杨播耳提面命,杨舒可是亲口答应过的。 这狗贼莫不是故意的吧? 正文 第六四五章 何故忧虑 ,大魏春 元深暗忖着杨舒的用心,杨舒则盯着墙下拌三合土的丁卒目不转睛,好似要将配方记下来。 刘芳志不在此,环首四看,打量着修城的兵卒与民夫。 待看到几架大车往这边驶来,只见车上装着好几个木桶,还散发着热气,摆明是兵卒与民壮的吃食。 刘芳抬头看了看已至中天的太阳,不解道:“为何此时才食?” 李亮先是一愣,而后又失笑道:“尚书以为这是朝食?非也,而是午食……” 午食? 岂不是说,早间已然吃过一顿,这是第二顿? “如此一来,莫非还有晚食不成?” “自然是有的!” 这一听,刘芳就更好奇了:“民夫也有?” 李亮微微一笑,“不怕寺卿见笑:郎君予三年前大败南梁之后,清水县民便锐减,如今尚不足两千户。便是每户六口,也才不过万余口。供养万余百姓而已,对我西海而言,算不得艰难……”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为何陈仓之战后,清水县民陡然锐减? 自然是被李承志偷梁换柱,给偷运到西海去了。此公案早已水落石出,是以李亮才说不怕寺卿见笑。 清水县民至多万余口不假,但这才是一县。而偌大的陇西,举三州三镇,如清水一般的县没有两百,也有百五之数。 若这般算下来,至少也有民户二十万往上。 二十万民,如果处处都如清水,只是一日一人费粮一斤,一日就是二十万斤粮,一月呢,一年呢? 依崔光所断,若是不差,西海之粮也就勉强糊口,一季紧跟一季,要说有多富余,无疑于说笑了。 因此便是李亮所言非虚,也只可能唯清水如此。到于其他州、镇、郡、县之民,自然只能放任自流。 更何况,李亮不一定说的就是实话。 刘芳稍一沉吟,朝领取吃食的几个民夫指了指,又朝李亮抱了抱拳:“还请将军行个方便,可否容老夫细问一二?” 几个老农,一顿吃食而已,有什么好细问的。莫不是真如李孝章所言,刘芳真就对清水城的民生好奇不已? 心中猜疑,李亮笑吟吟的回着礼:“尚书请便!” 刘芳也不避他,径直往车前走去。 他穿的是朝服,还戴着三梁冠,便是民壮见识再不足,也知这是大官。见状纷纷丢下瓷盆汤瓮,跪地伏首。 而如西海兵卒只是让到两侧,好奇的打量着他。 刘芳先至车前,往两只桶中瞅了一眼。 其中一桶中为饼,粟米中混着麦粒、菽豆,并许多菜叶。应是早间蒸制,此时已然凉透。负责发放的兵卒手拿一柄铁铲,三两下就能切出一块。 不算大,也不小,足两寸厚,巴掌方圆。且做的如此厚实,便是吃不撑,也至少能吃到七八分饱。 麦、菽自是常见,军中常用做马粮,也有贫寒之家当做口粮。 但那混在饼中的菜叶却不多见,非菽非蒿,却嫩绿异常。 刘芳心中狐疑,竟向伙头兵讨要了一块,送进口中尝了尝。 其中放足了盐,还挺好吃。刘芳边砸摸边问道:“又绿叶又是何物?” 伙头兵恭身回道:“秉上使,只苜蓿耳!” 苜蓿? 刘芳愣了一愣:这东西何时传到了陇西? 只记得华林园中种了许多,每值仲夏花开之时,便如金海一般。 也只以为是传播于陇西,被当做了野菜,刘芳再未深究,又往另一只桶中看了一眼。 见汤面上浮着厚厚的一层油花,汤下隐急可见肉物,刘芳心中倏的一凌。 肉汤,且还如此之肥? 他心中惊疑,猝然抬头,仔细的看了看兵卒与民壮的吃相:不急不徐,不紧不慢,并无狼吞虎咽,饥不择食之丰,看来早已习以为常,也绝不是只有就近几日才有如此待遇,而是早已有之…… 岂不是,便是不至于顿顿有肉,至少也该是每日都有一顿。不然西海兵卒尚可,清水民夫绝不会如此淡然视之。 而便是朝廷再富余之时,也绝对没有给兵卒、民壮天天吃肉的时候。更何况西海如今不是一般的缺粮,能供足兵卒口粮就已然不错了。 自己来的仓猝,进城也是临时起意,李亮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为糊弄自己而提前安排。但自己也绝不会看错,那汤面上确实浮着油花,民夫、丁壮的碗中还有肉块、骨头。 莫不是菜肉? 刘芳的心脏猛的一缩,脸色当即往下一沉,劈手就从兵卒手中夺过了长勺。 他硬是忍着呕意,放在鼻下闻了闻。 嗯,有些腥、有些膻……好似是羊肉。 他又喝了一口…… 还真就是羊肉? 盐也放的足,味道还比较鲜美……也怪刘芳年老体哀,马不停蹄,衣不解带的奔波十数日。只因心事重重,心焦意燥,竟连染了风寒,失了嗅觉都不知。 不然离的如此之近,他早该闻到了。 但不应该啊……就算连败吐谷浑与柔然,西海缴获牲畜不少,但绝不至于富余到这种程度才对? 刘芳不可思议的转过头,真愣愣的看着李亮:“羊汤?” 可不就是羊汤? 李亮怔了怔,又听刘芳问道:“莫不是天天如此?” 他顿时哑然失笑。 也不怪刘芳惊奇:小民小户,一年中能见到肉食之日屈指可数,也就如岁终、岁首、三节、四至之时沾点荤腥。 家境稍好些的,至多也就一旬吃上三两顿。非富贵之家,谁敢言日日都能食肉? 西海便是牲畜富足,李承志便是爱兵如子,也绝不敢如此奢侈。今日不过是凑巧,恰值逢三食荤,就被刘芳撞到了。 清水县的民夫之所以淡然,不过是习惯了一日两食,猝然间改成一日三食,肠胃还没有完全适应,早间吃过的那一顿还没怎么消化,食欲不振之故。 李亮这么一解释,刘芳就比较好理解了,不过依旧好奇的问道:“若老夫所料不差,西海并无多余的存粮。如今已非战时,为何不见将军限粮?” 李亮倒是想限,但李承志不许。 既想马儿跑,还不给马儿草……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道理,何况是人? 现如今的西海已经抢够了足够多的地,攻占了足够多的城池。百姓虽抢的不多,举陇西三州三镇也就二三十万,但与西海整个体量相比,已足足翻了一翻。 所以现阶段的主要战略目标,就是将抢到手的好处装到袋子里,吞进嘴里的想办法尽快消化完。 而无论是地还是城,都要人来种,都要人来守。所以西海的重心,已然由开疆扩土转变为稳定民心,发展民生,人就自然成了重中之重。 所以不该省的地方,坚决不能省。该拢落人心的时候,绝对要做到最好。 李亮自然唯李承志之命是从,绝不打半点折扣:就如攻城之时,他能劝降劝降,不到万不得己,李亮绝不会强攻。 入城之后,莫说抢掳,就连官绅、富户为买平安送来的敬奉,李亮也是能推就推。 不看朝廷都已艰难到了何种程度,为崔延伯陈兵之处的陇西,百姓又有富足到哪里去? 最惨的便如清水县,因离陇山最近,撤的最迟,兵卒又为崔延伯麾下中军,是以军心尚定,算是惊而不乱,有条不紊。 官兵撤出清水县时,几乎将百姓的粮抢了个精光,更是将再有两月就熟的粟、黍等一把火烧成了灰。 好在不是处处都如清水一般,官兵可以从容不迫,可以坚壁清野。而大多的郡县,都是溃,而非退。 莫说将军粮带走,将青苗烧毁,十军中有九军都是丢盔弃甲,仓惶而逃。不但丢下了许多粮草、战马,便是百姓也并无受兵祸之灾。 这倒是便宜了李亮:官兵之粮草自然是尽数笑纳,若有门阀、世家等郡望县望之县,未被盘剥过甚,尚有富余者,李亮还会买一些。 都说兵过如匪,能遇到这样讲道理的,无论士族与百姓便是不感激涕淋,至少也不敢阳奉阳违。 更何况人家给的还是真金白银。 或是金帛等财货,或是铁器农具,或是牛羊等牲畜,甚至还有战马、刀枪等器。 只要你来换,价钱好商量,反正绝对不会高过市价,童叟无欺。包括于城下帮工的民壮,于城外耕田的农夫,不论男女,不论老弱,全是雇来的,而非强征。 古有商鞅辕门立木,今有李亮千金卖马骨,效果自然如立杆见影。 还不至一月,也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凡陇西之内,十县中已有八县流传“西海乃王师”的传言。 至少百姓是从骨子里感恩戴德:从来没听说过,修城墙不但管饭,还有工钱可拿的? 至于刘芳所说的西海缺粮,确实缺,但是不至于到火烧眉毛的程度。 一是敦煌富饶,镇军镇民虽足有二十余万户,但自给自足绰绰有余。更有甚者,官仓、镇民家中余粮尚有不少。 所以李承志给李松送去了数百万牛羊,以求与敦煌镇民换粮,运来后再反哺河西、陇西。 而只是自吐谷浑、柔然抢来的牲畜,就要以数百万计。若是到了万不得已,尽数宰杀了也能撑个三两个月。 这只是其次,关键是朝廷为借兵,许给吐谷浑和柔然的那些粮草,已尽数被李承志所劫。 只是从这两部胡族手中抢来的,就近有万余车,近二十万多石之巨,合三千万斤有余。 再加西海的存粮、民户手中的余粮,便是坐吃山空,维持两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所以缺粮也只是相对而言,若朝廷真能罢兵休战,只需给西海两年的时间,只凭陇西所产之粮,就能供养西海近六七十万户,并十万大军所需, 是以此一时彼一时,朝廷只以为西海已绝了与南梁换粮的商道,已火烧眉毛。其实李承志至少两年内不用再为粮食发愁。 此是军情,自然为机密中的机密,李亮怎会说予刘芳知道:“某倒是想限粮,但郎君不许,徒之奈何?” “他为何不许?” 李亮打着哈哈:“某只是一介家臣,怎敢质询主上?只需遵令便是……左右不过千余里,待寺卿到了镇夷见过郎君,问过便知……” 一听就知道李亮没说实话,但两国如今是敌非友,李亮唯如此才是人之常情。 便是他见了李承志,也更莫想问到一句实话。 刘芳轻叹一声:“倒是老夫莽撞了!” 李亮连称不敢,又陪着刘芳的城中转了转。 待问过民壮,得知民夫来此修城并非强征,而是雇佣而来之时,刘芳便恍然大悟:李承志所费不赀,不惜钱粮,竟是只为收买民心? 想通此节,便是刘芳向来城府如山,依旧忍不住的露出了踌躇之色。 出京前,太后万般交待,就只一道陇山,委实太过单薄。且李承志已然占了秦州与薄骨律,随时随地都可绕过陇山,或由北兵进高平,或由南急攻陈仓,均可进犯关中。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收复陇西之地,令李承志退至大河以西。太后更是明言:李承志无论是要粮、要人,更或是将宕昌划分予他也无不可。 但如今看来,李承志已然是铁了心的要强占陇西,不然不可能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安定民心。 朝廷也根本不可能再拿得出令李承志心动的东西,若是为此僵持不下,更或是分崩离析,必然刀兵再起。 如此一来,征南大军不调也得调了…… 刘芳顿时惆怅无比,哪还有观看的心思?借口年迈体哀,要暂歇片刻,李亮便将他请到了县衙。 饭食已然备好,只草草吃了几口,刘芳便要上路。 李亮也不强求,恭恭敬敬的将他送出县城。 车队再次启程,浩浩荡荡往西而去。 依旧顺着渭水西行,此时已至申时,正是最为酷热之时。刘芳不耐车中闷湿,索性坐到了车辕。 此行兵务由元渊掌负,是以他并未坐车,而是骑马。见刘芳满脸愁色,他便打马靠了过来。 “寺卿因何忧虑?” 正文 第六四六章 装糊涂 ,大魏春 刘芳怅然无言,许久才黯然叹道:“元鸷密奏言之:敦煌已久无粮草运进。是以镇将李松数次严令,命各军节粮,甚至不惜以马料、野菜充作兵卒之粮…… 又称孝伯曾予他商榷,称李承志自暗生反志至今,也不过区区五年余。而河西荒废日久,土地贫瘠,便是李承志励精图治,只五年时日,又能垦得多少粮田,屯得多少粮草? 更有甚者,因急功近利,欲以蛇吞象,短短五年时日西海民已近四百万口,兵逾十万之众…… 如此庞然大物,所费之粮草更是不计其数,是以太后也罢,高肇也罢,我与司空也罢,皆断定西海粮草必然难以为继…… 然今日观之,便是修缮城墙的民夫竟都一日供以三餐,绝无粮草不继之像,故而老夫百思其解:西海何以粮草充足?” 稍一顿,刘芳又道:“此其一也……其二则是,既便李承志穷兵黩武,举西海可征之丁也绝不过十万。但沃野、薄骨律、陇西三地,西海兵力已逾十万之数。如此一算,河西、镇夷必然空虚。 之前是被逼无奈,不得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以是大军尽出情有可愿。但如今已然休兵,若依常理,李承志定然要撤回部分大军回护。 然已有近月,无论沃野、薄骨律,并无撤军之迹。更有甚者,李亮竟予清水修城、屯田,分明已视陇西为囊中之物,绝不后撤半步之意。是以老夫不解,李承志为何不怕朝廷趁他内部空虚,突出奇兵,攻他腹心?更或是,西海之兵力远远不止十万?” 刘芳都想不通,元渊又如何能想的通? 但他至少知道,若依刘芳所言,此次和谈十有八九会虎头蛇尾。 朝廷之依仗,无非便是断定李承志粮草不继,兵力不足。是以定然顺水推舟,与朝廷罢兵。 如此,朝廷就可许以重利,收回陇西,据大河之天险固守。更可试探出西海之虚实,由此再行筹划,或攻或守。 但如今看来,李承志竟是兵也不缺,粮更不缺。刘芳便是想寻个漏洞,也是无从下口,又从何谈起? 思忖良久,元渊只能温声宽慰道:“难保不是李承志早有预料,从而虚张声势、欲盖弥章之计……” 刘芳摇了摇头,再无言语。 兵力多寡尚且不论,只因朝廷连战连败,节节败退,如今更是龟缩于陇山之东,斥候与细作连大河都过不去。是以并不知西海之军情,更不知暂时休战之后,皇甫让、李丰、李亮等人有无往西海撤过军。 但至少刘芳都看的出,修城的兵卒个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是以清水县是绝对不缺粮的。 而再看兵丁手上的老茧,并身上磨破的麻衫便能断定,这些兵卒绝非临时招来,在清水搬石彻墙定有足月之久。 由此推断,至少李亮麾下之兵,定然是不缺粮的。 如此一来,朝廷许以西海予重利的谋划,怕是要打不少折扣。而除此之外,又能以何物为饵,以诱惑李承志? 是以离镇夷尚距千里,刘芳就已起了畏难之心。 默然半晌,他才叹道:“如今也就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待见了李承志之后再随机应变……” 元渊点头应诺,又低声说道,“也唯有如此了,不过好在元鸷得力,但愿他能忍辱负重,若迫不得己,就只能靠他扭转乾坤……” 刘芳沉吟稍许,重重的叹了一声。虽未说话,却在心中道了一声:难! …… 使团之中,大都是如刘芳、高肇、元澄这样的老弱。又因刘芳走马观花,见一城便要停半日,故而走的不是很快。足足十日,才行过七百里,至大河东畔的金城郡。 李承志明知刘芳在拖延时间,更有可能在窥觊军情,但他也不催,任由刘芳如老牛拉磨一般。 但渡过大河,到了河西地界,数百里才见一城。且原野广袤,荒无人烟,刘芳就是想磨蹭,也已不好找借口,只能按步就班。 使团渡河当日,渡口之西就等着上千甲骑,将使团牢牢的护在中间,只是依丝绸古道行进。 问及原由,李孝先只说是似有大股吐谷浑精骑出没,是以如此。 当天夜里,元鸷就偷摸进了刘芳的帐中。 “寺卿,若那西海军将所言非虚,定是伏连筹已应太后之请,已派精骑收复盐湖。如此一来,元鸷成事在即矣……” 即便心中期盼无比,但理智告诉刘芳:太后所谋,绝不会如此容易。 他虽不通军务,却知人性。 东声西击并不难,难的是伏连筹吃一堑长一智,不会轻易上当。 盐湖本就是吐谷浑之国土,如今被外敌侵占,身为君主,伏连筹便是再怕,也不能视若无睹,装聋做哑。 是以兵定然是要派的,失土也必然是试着要收复的。 但若说如太后所愿,激伏连筹一雪前耻,领军讨伐河西,就有些想当然了。 伏连筹便是再蠢,也得思量思量:近十万吐谷浑精骑、二十万汉军精锐,前后也就十余日便溃的溃,败的败。他需领兵几何,才能敌的过如此雄师? 摆明太后欲驱虎吞狼,想拿他当枪使,伏连筹焉能入彀? 刘芳沉吟良久,悠然叹道:“智远莫急,且耐心等上一等。若真能如愿,李承志必有所应……” 元渊恭声应诺,心中却暗叹不止。 便是他再急,又于事何补? 不过是前几日被刘芳一番推测乱了心智,连续几日心神不宁,惶恐不安,夜里一闭眼就梦到西海大军势不可当,不但占了关中,更是长驱直入,攻克了洛京。 如今乍一听祁连山南突现吐谷浑大军,元渊便强行安慰自己,定是临行前太后所言之良策已然施行,说不定自己与刘芳方至镇夷,就会传来喜讯。 但刘芳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元渊的心便止不住的往下沉。 心中愈见沉重,元渊也愈发急燥,却偏偏无计可施,更不可能冲着刘芳发火。 憋了半天,他才急道:“若事不可为,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 刘芳目光森然,语气悠凉:“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若力有不逮,也非你我之过错,无非就是一死殉国而已……” 元渊下意识的一愣,几息后,又猛的一个激灵。 生死间有大恐怖,如元澄,先帝之时何等刚烈,如何压都压不服,堪称宁死不屈。然新皇登基,太后称制,元澄一朝便为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该是更为忠烈才对? 然大祸临头之际,却一反常态,竟也贪生怕死起来? 就如高肇所言,先帝时的元澄已是退无可退,失无可失,唯有身后之名尔,故而宁折不弯。而如今的元澄贵登台鼎,为人臣之巅,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如何又舍的轻易去死? 比之未失势之时的元澄,广阳王一脉虽略逊一等,但也未差多少。且元渊才值而立之年,正是踌躇满志,一展抱负之时,就更不愿意死了。 心中惶惶不定,也就片刻,元渊竟是满头大汗。 “智远……智远?” 刘芳连唤数声,他才猝然惊醒,敛了敛心神,故作镇定道:“一日奔波,寺卿定已困顿,且夜也深了,请早些安歇!” “也好!” 刘芳回了一声,又起身将他送出帐外。 已值子时,正是月上柳梢之际。元渊拖着长长的影子,似是分外萧索。 刘芳抬头看了看天,心中五味杂陈。 他宦海浮沉,荣辱半生,岂能看不起元渊已生了怯意? 先有元澄,后有元渊,连宗室都如此,可见人心之浮动? 罢了,就如方才之言,无非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刘芳黯然一叹,回了帐中…… …… 就如这般,只在武威、张掖各停了一夜,中途再无耽搁。速度虽不快,但每日行足了十二个时辰,是以费时倒不多。 渡河后第八日,就已到了表是县。 数千甲士迎在城下,只见旌旗林立,寒光闪烁。明知眼前尽是活生生的人,却个个都如雕塑,纹丝不动。只见四野寂静,鸦雀无声,就只有旗幡拂过旗杆的沙沙之声。 刘芳虽未统率过兵马,但陪着元宏、元恪检阅过的军阵却见过不少,且尽是精锐。 如羽林,如虎贲,更如虎骑,但刘芳总觉得比之眼前,都好似差着一些。 感慨之际,数骑迎了上来,元渊低声提醒道:“寺卿,来人乃是原光禄丞,既李承志从父李始良……” “光禄丞,李始良?” 刘芳眯着双眼,想看仔细。奈何老眼昏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他疑声道:“莫不是太常寺太乐丞李孝先之父?我怎记得他三年前暴毙于京,李承先还曾上书,欲违例将其葬回泾州,结果被太后训斥了一番,害的老夫这个上官也吃了一顿挂落……” 杨舒嗤的一声:“连李承志都能假死逃循,多一个李始良,也不算奇怪!” 刘芳怔了怔,脸上露出一丝古怪。 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便是高肇狼子野心,花言巧语蛊惑太后,巧施妙计劝诱元英、元英,从而从上到下,皆暗中倾轧于李承志。 若说李承志是被冤枉的,他就是说笑话了。不见他还无一官半职之时,就已未雨绸缪,使白甲旧部尽数匿于西海。 而方一得势,领兵外征之初,又李代桃僵,将至亲送来西海以镇大局。 但如今却是满城风雨,世人皆言李承志是被逼无奈,才愤然起兵。反倒尽成了太后与朝廷的过错? 要说这中间无李承志的手笔,那绝然不可能。就是不知,是有人予他在京中散布谣言,还是朝中有人在混水摸鱼,推波助澜? 心中暗忖,刘芳抬起头,看着渐行渐近的几骑。还离着近有十丈,李始良就下了马,又往前几步。 看刘芳端坐马上,巍然不动,李始良暗道一声果然。 临行前,李承志便提点予他,称元魏如今虎落平阳,日薄西山。但就算有求于人,也定会摆出驴死架不倒的姿态。 也无需在意,态度恭敬些,就当我西海有好客之道…… 心是暗忖,李始良朝着刘芳一揖:“恭迎寺卿!” 礼数倒是挺足,态度也算恭敬,就是这问候不伦不类,且含糊不清。 若李承志已然立国称王,李始良就该称刘芳为“天使”,若是不曾,至少也该称句“上使”。若是称官职,则表明李承志依旧未撕破最后一丝脸皮,仍以大魏臣子自居。 但怪的是,李始良一不称“臣”,二不称“下官”,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刘芳暗暗咂摸,未敢得寸进尺,示意亲随将他扶下马匹,又遥遥一拜:“敢问来使尊姓大名,官居何职?” 李始良愣了愣。 刘芳在装糊涂吧? 光禄寺掌朝会、宫宴、酒澧、膳馐,还掌祭祀之事,与掌宗庙、礼仪的太常来往极其频繁。 而光禄丞品虽不高,却是光禄卿、少卿的直属佐官,且李始良还掌专事冰务的清漳属,可谓位卑事却多,还大都与太常有关。是以在京中之时不说一日一见,至少三五日之中,还是能与刘芳见上一次的。 况且李孝先还在太常任职,李始良时不时就会携子拜访刘芳,刘芳怎可能记不得他? 更不用说杨舒与元渊就在左右,便是他老眼昏花,未认出自己,这二人难道也瞎了不成? 说不定就有什么话在等着自己。 虽说以刘芳的秉性,不置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予他,李始良还是留了个心眼。 他朗声一笑,又拱了拱手:“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想来寺卿贵人多忘事,不提也罢……” 说着李始良又往前一指,“数千里奔波,艰辛可想而知……某在城中备了热汤、水酒,若诸位不弃,可入城稍做歇息,待明日再往镇夷也不迟!” 见他不正面回应,刘芳稍稍有些失望。 正文 第六四八章 杀人诛心 ,大魏春 李承志指着两只药盏交待道:“烦请寺卿:若是充华问起,你便称这两味药为镇痛安神之用……也请寺卿莫要提到我,就称是中尉与令君所配……” 不提李承志,刘腾能理解。但不提药效之用又是为何? 刘腾奇道:“为何?” 李承志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要知此药有催吐之效后,胡充华若不食该如何?” 刘腾还未如何,王显、徐謇却是齐齐的一僵。 怪不得胡充华明明未中毒,李承志却非让他们配催吐的药? “贵人声称中毒,催吐之药才最是合症,又怎会不食?” 正问着,见王显与徐謇竟都是一副古怪的模样,刘腾猛的一愣。 李承志莫不是在说:胡充华就根本不想治? 还真就有几分可能! 不然为何之前都好好的,但甫一发病,胡氏就如癫狂一般,御医竟连身前三尺都不得靠近? 若真是如此,她又到底想要为哪般? 陷害皇后? 真是失心疯了,就连这几个月都等不过去? 好好的养你的胎,等生下太子,该是你的,陛下自然少不了你。何必如此做妖,折腾爷爷们? 越想越怒,刘腾话语中不由的带上了一丝火气:“放心,本官省的!” 说着便唤过几个黄门,各端着药盏、铜盆等进了内殿。 四下瞅了一眼,看无闲人,王显才往过凑了两步,疑声道:“李候郎以为,应是贵人误吞了异物?” 怎会是误吞? 九成九就是故意吞的。 李承志轻声笑道:“下官也只是猜测!” 怎可能是猜测,你这分明就是肯定。 不然为何又是滑喉,又是催吐? 徐謇悚然惊道:“莫说伤了胃腑,便只是伤了咽候,能至咳血的地步,就定然不会是小伤。而所吞之物又该有多大,多利?而这般多的宫人、内侍,又怎会让贵人误食到此物?” 老医令就差说:胡氏莫非吞的是钉子之类的铁器? 怎可能是铁器? 皇后侥幸活过来才几天,还是胡仙珍之手笔,这女人怎不知前车之鉴? 王显却无徐謇这般含蓄,不耐道:“你就说是何物?” 李承志没应话,只是将清泉宫的记注递了上去。 两人只瞅了一眼,却齐齐的一变色。 竟是……鱼刺? …… 刘腾端着两只银盏行至榻前,胡充华虽不至如之前那般缩在床角,但脸上戒备依旧。 皇帝黑着脸:“这是刘腾,你莫非认不得了?” 不赖皇帝不喜。 刘腾身为长秋寺卿,掌宫内各监:尚食、尚医、尚衣、尚执等。若想害她,胡充华有一百条命都不够…… 刘腾却是暗暗一叹:李承志还真没猜错? 胡氏哪是在防备我,分明就是不想吃药,更不想治…… 心里猜着,刘腾往前一步,主动回道:“贵人莫慌。此药一为镇痛止血,一为安神定魂,皆为徐医令调配。下官也已试过毒,请贵人安心食用……” “”胡仙珍一万个不想吃。 但并未经过李承志之手,却是将最后一丝借口都给堵死了? 胡充华嘴里直泛苦,惊疑道:“果真为镇痛、安神之药?是否一入口,某便会睡死过去?” “贵人宽心,万万不会……” 刘腾还应着,皇帝突然就恼了:“那你以为是什么,毒药?胡氏,莫不是你想让朕亲自为你尝毒?” 胡充华一慌:“妾不敢!” “那就吃!” 皇帝冷哼一声,又斥着刘腾,“那三个呢,怎一个都不见进来?可曾商定如何用药、后续又该如何诊治?也不来知会一声?” “陛下息怒,王中尉等就在外殿,似是在辩证方剂,稍待便会向陛下秉呈……” 二人主仆近十载,且刘腾日日侍奉左右。看他眼皮微垂,皇帝便知这是在暗示他,先让胡允华用了药再说。 只当是进来会惊了胡氏,那三个才会如此。元恪也未多疑,又斥着胡充华:“要用就用!” 胡充华一慌,飞一般的端起了银盏。只见其中盛着半盏看似浆般粘稠,却又透亮的物事。且有一丝腥膻和酸臭之味。 但凡是药,必然苦口,胡仙珍倒也未起疑。 “贵人且慢!” 刘腾按照李承志教授的方法指点着她:“此药镇痛,但并非吞咽腹中,而需贵人含于口中,慢慢浸吞……” 其实就是鸭子的口水。这玩意化食道异物堪称一绝,除非是铁刺。古时时常被江湖术士当做神术,用来骗人钱财…… 皇帝就在旁边盯着,胡氏哪敢使奸。硬是忍着膻臭含了一口。 过了近半刻,才将一口咽下。便是那最后吞的一下,胡氏脸色忽的一变:喉中竟不痛了? 不但不痛,之前那般强烈的刮刺感,竟都察觉不到了? 这止痛之药竟这般神奇,近如立杆见影? 正自惊疑,刘腾又递上了另半盏药汤:“此药安神,已然晾温,贵人可大口吞饮……” 比起之前那半盏,这一碗的气味要好闻许多。元恪经年药不离口,轻轻一抽鼻子,竟就闻出基中应是用了甘草等几种解毒之物。 那三个不是都称,胡氏并未中毒么? 皇帝正惊疑间,忽见胡氏脖子一伸,竟似要呕吐的模样。 被李承志反复交待过,刘腾早有准备,飞快的一挥手,就有黄门端着铜盆接到了胡充华的颌下。 只听“呃”的一声,又见稀里哗啦一阵,但凡存在胃里的残食,尽被胡充华吐了出来。 皇帝惊的脸都变了,厉声问道:“这是何故?” 李承志就在外殿,听到响动,哪还不知已然见功? 他猛吐一口气,沉声应道:“陛下匆惊,是臣疑充华是否真的食了有毒之物,故而请中尉与令君配了副催吐的药剂……” 说着话,李承志也进了殿。王显与答謇就跟在其后。 有如一只大鹅,胡允华还“呃呃呃”的伸着脖子。但应是已然吐尽,嘴中只是流着涎水。 一见李承志,再听那句“催吐之物”,胡充华骇然色变。一指李承志:“你竟敢……呃……给我下毒?” 嘴里厉喝着,胡充华竟飞一般的起了身,又似是站不稳,双手往太监手中的铜盆沿上一搭。只听“咚”的一声,铜盆当即倒扣过来,泼了一地。 就这样还不罢休,胡充华竟跳下了榻,似着要用光脚去踩那滩秽物一般。 这难道不是想毁尸来迹? 之前还只是猜测,至此已算是确定了九成,李承志心中大定。 他冷冷一笑,悠声提醒道:“贵人小心……若是脚滑倒地,不慎小产,该如何是好?” 胡充华冻住了一般,踏下去的那只脚硬生生的停在了半空。 李承志这么好心? 稍一迟疑,便听皇帝一声厉喝:“给朕按到榻上去……” 刘腾当即往前一拦,淡淡的提醒道:“还请贵人站稳……” 哪还能踏的下去? 便是踏了也是白踏…… 往后一退,胡充华坐在榻边,心中就似擂鼓一般,不断的安慰着自己:应该只是怀自己中了毒,故而催吐…… 已然被胃液消化了一半的东西,能好闻到哪里去? 元恪恶心的捂住了鼻子,冷声斥道:“刘腾,你愣着做甚,还不赶快唤人清理了?” 不想刘腾却动都不动,只是拿眼瞅着李承志。意思是接下来该如何? 李承志也不动,只是朝着王显和徐謇一拱,笑嘻嘻的道:“劳烦二位了!” 王显大怒:你这是使唤上瘾了吧? 这等腌脏的活计,你为何自己不去? 自是知王显在恼自己,李承志怅然一叹:“下官要避闲……” 王显悚然一惊:对啊? 李承志是高氏的准婿,我也是高肇的至交,不论谁去,都有可能被胡充华诬上“受皇后指使,有意栽赃于她……” 王显又郑重的朝徐謇一揖:“有劳徐师了……” 一对不尊老的混账…… 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徐謇无奈的蹲至那滩秽物之前,一手端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银盘,一手拿着一双筷子拔拉了起来。 元恪有些懵,疑声道:“胡氏真中了毒?” 李承志笑吟吟盯着胡充华:“陛下稍待便知!” 至此,胡充华哪还不知奸计即将被识破,一张脸煞白无血。 李承志,又是你? 她紧紧的咬着牙关,心里又恨又惧:为今之计,只有咬紧牙关,一口咬定是有人谋害自己…… 转着念头,胡充华的眼神竟不自觉的凌厉起来。若是目光能杀人,李承志绝对已死了百八十遍。 便是箭射过来,爷爷绝对都不会眨一下眼皮,何况只是被你瞪两眼? 两人对眼厉视只在刹那间,但皇帝就在近侧,且视线一直都是胡充华身上,怎可能看不到胡氏眼中那一抹狠戾之色? 李承志在救你,你为何还要恨他? 真以为他会下毒? 简直笑话…… 正待喝问,徐謇捶着老腰站了起来,将银盘往皇帝面前一递:“陛下且看!” 盘中摆着几样物事,仔细一瞅,竟是鱼刺,且是好几根。 王显脸色一变,不由自主的看向徐謇,发现老医令也是一满脸的惊惧之色。 大大小小七八根,最长的一根竟有寸许? 若按李承志所断,这是胡充华故意吞下去的,哪她当时该有多痛? 这女人好狠…… 不对,这是狠不狠的问题吗? 若由胡氏这般折腾下去,他们两个迟早得被皇帝砍头…… 就离着丈余,胡充华自是也看到了。脸色当即一变,厉声尖叫道:“毒刺?陛下,有人要害我……” 眼前这一幕,与当时与皇后胸口取出毒针时何其相似? 皇帝都是懵的:“真有毒?” 徐謇恭身道:“应是未浸过毒,不然贵人呕物中的血丝不会这般艳红……” 元恪猛松一口气,又盯着李承志:“若是不曾察觉,会是何等结果?” “就要看运气了!”李承志回道,“运气好,可能会咽候肿上两日,嗓子哑上两日,两三日无法用膳或饮汤……但也就是两三日,等血肉化了脓,伤口自会涨大,鱼刺就会脱落……” “若是运气不好呢?” “就如皇后殿下一般……” 意思就是若发现不了,就只能等死…… 皇帝悚然一惊。 上次的皇后是被胡充华精心设计的,那这次呢? 清泉宫中已然从上到下的换了一遍,都还能让刺客混进来,那这皇后还有何安全可言? 元恪脸色猛的一变:“刘腾,你该当何罪?” “臣冤枉!” 嘴里喊着,刘腾“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还使劲的给李承志使着眼色。 死太监竟这般胆小,连自辩都不敢自辩? 心里骂着,李承志从袖子里一掏,将清泉宫的记注递了上去。 廿四,贵人食鱼羹半碗,蒸鱼一条…… 元恪心下稍安,扭头看着胡弃华,疑声道:“误吞的?” 胡充华哪里会认,咬牙道:“陛下,这分明就是有人谋害妾……” 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暗讽一声,李承志指着银盘,笑吟吟的附和道:“贵人所言甚是:若是误吞,那自然就是三日前,也就是廿四食鱼那日。但这刺若扎入血肉已有三日,定是已被血液浸染,而不会如眼下这般洁白如玉! 况且,刺若入肉三日,喉中早该有化脓之症,贵人也该早就食不下,说不出,而非如此时般精神抖搂,容光焕发……故此,这刺定是今日午膳时才吞入喉中的。 再者,这般多的刺,且这般长。便是傻子被扎上一次,第二次也该惊觉了。失智道何种程度,才会误吞这么多?当然,也有可能是贵人睡死之后,被人硬塞下去的……” 话说的这般直白,除非是傻子,不然哪会听不出来:这些刺是胡充华自己故意咽下去的…… 刘腾暗喜,就差给李承志拱手道谢了。就连王显、徐謇都是解恨不已:也该让陛下知道知道,胡氏何等阴狠。谋害皇后也就罢了,竟狠毒到用自身、及腹中胎儿做伐,行陷害之举? 身为太医,遇到这样的病患,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王显、徐謇已然暗下决心:下次但凡胡充华有恙,绝对是能推则推…… 正文 第六四九章 下马威 ,大魏春 忠心之昭,日月可鉴。 这句话用在他人身上,自然是恭维之词,但换做元澄,却只是他生平之写照。 忆及生平,元澄自认为上不惭于天,俯不怍于人,中更是无愧于拓拔氏的列祖列宗。对这元氏天下,可谓是呕心沥血,死而后已。 但谁能料到,到最后不但成了高英的替罪羊,更是被弃如敝履,视若粪土,可谓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陇西归京,又出使西海,至今月余。元澄耿耿于怀,日思夜想,几乎绞尽了脑汁,但无论如何都解不开这个心结。 他以国士待之,高英为何视他为仇寇? 所谓久郁成疾,元澄心中早就结了郁火,且是越结越深。如今被李承志这个始作佣者这般一激,就如一把尖刀刺中了毒疮。 元澄只觉心中如针扎一般,眼前一黑。 四下再无旁人,高肇又魂游天外,待发觉时也已然迟了。就这般,如推金山,倒玉柱,元澄竟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李承志都有些懵。 从前到后,自己就只说了两句话,竟就将元澄给气晕了? 就算是诸葛亮的嘴,也没这么厉害的吧? 正惊诧之时,元渊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元澄拦腰抱起,疾声呼道:“王兄……王兄?” 然元澄面如金纸,牙关如同铁铸,任元渊如何呼喊,却无半丝动静。 莫不是怒急攻心冲爆了血管,脑溢血了吧? 心中暗忖,李承志下了殿阶,一手捏住元澄的人中,一手捏住虎口,同时手力一掐。 就如立杆见影,只听“唔”的一声,元澄竟醒转了过来。 抬眼之际,先入眼帘的便是李承志,元澄有些恍惚。稍一回忆,才知只过了也就几息,如今依旧在殿中。 他银牙一错,嘶声骂道:“黄口竖子,安敢如此欺人……” 元渊喝的脸色都变了,恨不得捂上元渊的嘴:“王叔慎言……若无国公医术无双,你焉能醒的这般快?” 元澄冷声笑道:“左右不过一死,老夫何需他救?” “要真能宁死不屈,李某倒也能道一声佩服,不过可惜……” 李承志悠悠一叹,似笑非笑的看着元澄,“我却听闻,是你仓惶之际慌不择路,如指路明灯一般,将数万吐谷浑溃军引至鄯善,才使崔延伯大败……” 若说方才是无心之语,这一句却是比杀人还要诛心, 元澄双眼一突,喉咙一滚,又听几声急咳,一口血就从嘴里喷了出来。 身体更是软的如同面条,哧溜溜就从元渊的怀中滑了下去。 “王兄……王兄……” 元渊急的满头大汗,刘芳与高肇也围了过来。 李承志却是一点都不慌。 只听说气的脑溢血半生不遂的,从来从没听说过气断心脉的。再说就算心脉断了,这血也绝不可能从嘴里喷出来。 所以要么元澄在演戏,要么就是积郁成疾阻了肺脉,离死还早的很。 再说就算是真死了,又与他李承志有何相干? “放心,死不了!” 李承志一声冷笑,又朝李孝先招了招手,“抬下去,好生救治!” 李孝先恭身应诺,唤着侍卫抬进一张软榻,将元澄抬出了大殿。 这一口气喷出,元澄竟觉浑身轻松,这一月以来竟从无这般爽利过,心中又惊又疑。 莫不是回光返照? 惊骇之下,他竟一骨碌翻坐起来,指着李承志就骂:“孤就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好在他还有一丝理智,只是大骂,却不敢跳下塌来在殿中撒野,任由护卫将他抬了出去。 众人好不惊奇,此时再看,竟发觉元澄的气色比前两日不知好了多少? 看其被抬出大殿,出了衙院,依旧骂声不断,更是中气十足,刘芳等人才猝然醒悟:被李承志这一激,反倒治好了元澄的隐疾? 奇哉,怪哉! 暗中惊疑,刘芳又连忙陪罪:“任城王一时失智,口不择言,还请国公莫要见怪……” 将死之人,何需与他一般见识? 若是恨意难平,慢慢炮制就是了,定叫元澄服服帖帖。 李承志淡然笑道:“无妨,继续饮宴就是!” 刘芳等人本就无心做乐,被元澄一阵乱搅,更是食不知味,如同嚼腊。 李承志也不勉强,略略劝了几杯,便自顾自的吃喝起来。 见他放下盏筷,似是告一段落,刘芳见缝插针,端起了酒盏。 “我与国公本为旧识,正因如此,才蒙太后与陛下恩典,出使西海,此行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后若有差池,还请国公海涵……” 这是要将丑话说在前面的意思? 李承志笑了笑,端起了酒盏:“我自是知寺卿来意,也更知寺卿之艰难。余者不论,便是念及昔日寺卿提携与回护之恩,也绝不会让寺卿难做……” 稍一顿,他又叹道,“但某以为,罢兵言和之事,倒不用着急。若是寺卿有意,何不先由晚辈陪同,将我西海好好的观上一观,而后再行商榷也不迟……” 观上一观? 不论是刘芳,还是元渊,皆是心中暗喜。 此行和谈只是其次,觊觎西海虚实才是关键。不然何至于一路走走停停,耽搁了这般久? 二人正愁到西海后,如何才能找个由头让李承志松口,在西海转上一转。便是探不到军力多寡,粮草是否充足,至少也该看一看民生。 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貌,以刘芳的老道,未尝不能揣摩出一些真假。 却不想,李承志竟主动提了出来? 二人惊喜交加,喜的是便是谈不拢,至少也有所得,至不济回京后也能交差。 惊的是李承志为何如此大方,莫非其中有诈? 而杨舒与高肇却是一脸淡漠,冷眼旁观。 这二人虽立场不同,但心思却出奇的一致:怕不是李承志想给刘芳一个下马威,好让他知难而退? 思忖间,又听李承志问道:“寺卿莫是有何顾虑?” “能有何顾虑?” 刘芳连忙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那就好!” 李承志点头笑了笑,又指使着李孝先,“与各位钦使备马,另知会李良、李彰、承学,并大伯,就称我稍后要请寺卿参观各处,令他们早做准备……” 说着便起了身:“诸位,请!” 众人心思各异,随他出了衙堂。还以为他要往外走,却不想李承志往右一拐,直直往镇夷楼行去。 刘芳等人入城之时,就曾细细打量过。镇夷城听似是城,占地却极小。方圆不过两里,比关中士族的庄、堡都还要小上一些。 但入城后才知其中别有洞天:除李宅并少数的几处别院外,城中大都为部衙。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如洛京的内城,但凡京中有的部衙,这里皆能寻到雏形。 如兵部,民部,仓部,工部,刑部,礼部。 只不过叫法不同,洛京中皆称部,这里却称曹? 想来是因为李承志还未自立,称“部”有些名不符实之故。 除此之外,还有居于城中的镇夷楼。问过李始良才知道,此为李承志办公之所,也为诸曹首、诸军将点卯参会之处。与京中的朝殿有异曲同工之妙。 待李承志登上台阶,几人便知,即是要参观,李承志并非要另选地方,在镇夷楼中与他们和谈,而是要带他们登高望远。 镇夷楼足有五层高,足足六丈余。只要登上楼顶,方圆数里尽收眼底。更是可将镇夷城左近之地理看的清清楚楚。 余者皆不论,城有几门,各予何处。何处城高,何处城矮,何处有河,何处有梁,只需看一眼便知。 若真有哪一日,朝廷欲攻西海,元渊等人就是活地图。 予李承志而言,这岂不是自暴其短,授人以柄? 众人惊喜参半,紧随其后。刘芳又暗暗给元渊使了个眼色。 元渊此行来西海,名为副使,实则更多的要充当细作的角色。高英令他凡与军事相关,皆须留意用心。是以一看刘芳眼色,顿时会意,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二人做着小动作,随李承志登上了楼顶。 顶上修着一座楼阁,又足有两丈余高,如此已是离地七丈。 几人进了楼阁,只见天高云阔,水秀山清。忽一阵凉风吹过,众人下意识间只觉精神一振。 再一细看,只见阡陌纵横,一碧万倾,似是无边无际,弱水有如一条玉带,不见首尾。 便是早有预料,杨舒依旧惊奇难耐。 弘农杨氏未被元恪猜忌之时,也就是七八年前,他曾任过西凉州刺史,州衙就在酒泉,距此不过两百余里。 表是县为其治下,凡合黎山以南,皆为表是属地。因巡视民生,杨舒还曾视察过往南二十里的盐池,更曾来过此地,登过合黎山,也曾入残旧破败的镇夷旧关。 他记的极为清楚:那时的镇夷关左近皆为荒山,不敢说寸草不生,鸟兽绝迹,但绝对是赤土千里,不毛之地。 然而自李氏部曲循至西海,图谋河西算起,至今将将五年,既已如此兴盛? 其余不论,这一眼不着边际的绿地之中,难道长的都是草不成? 虽然离的远看不清楚,至少沟渠、田垄还是能认得清的。 而眼前才只是镇夷左近,往北的合黎山又该有多少良田,往南的表是县,往东的张掖,往西的酒泉呢? 更遑论李承志已占了更为富饶的陇西,那里皆是现成的良田,根本不须开荒,更不需屯治,而是就地就能种。 假以时日……嗯,都不需用多,只需两三年,西海又该是何等景像? 心中惊叹不已,杨舒又看了看刘芳的脸色。 果不其然,就如涂了墨,染了漆,刘芳的脸沉的都能挤出水来了。 而如高肇,却是一脸灰败,由衷叹道:“短短四五年,便能使漠海变为桑田……只此一点,我就不如你多矣!” “无非就是拾前人牙慧,并无可称道之处!” 李承志悠然笑道,“太武帝迁徙河西民户往平城之时,此地之景像盛过此时十倍都不止。是以本就为良田,且弱水如此便利,只需稍加开垦,便能得粮田万倾…… 不过今日登楼,并非此意。只是嫌寺卿稍后看不真切,故而来此……” 李承志大手一挥:“呈上来!” 话音未落,李孝先踏进亭中,手中托着一方漆盘,其中放着几样如短棍一般的事物。 长有尺许,粗若儿臂,通体澄黄,似是铜制。 李承志拿过一根,顺手一拉,递给了刘芳:“此物名千里镜,千里之说自是夸大其词,但十里之内看清人脸绝非难事……正好予寺卿,也能看仔细些……” 十里之内看清人脸……莫不是在说笑? 都不待李承志谦让,元渊如闪电般的抄起一根。方要凑到眼前,又被李承志劝住:“此物为三层,可近可远,需将其拉到最长,方能看到最远之处……” 说着一拉,本尺许长的铜棍便长了三四倍。 元渊忙将眼往上一凑,猛的一震。 他竟然看到了一座烽燧? 烽遂四四方方,立于山尖之上,遂顶立着两个兵卒,直的如同标枪。 恰至此时,天上落下一只大鹰,落在了烽燧顶上。两个兵卒转头望了一眼,又嘀咕几句,其中一个便解下了背上长弓。 却不想那畜牲极为警觉,不待兵卒上好弓弦,就已振翅飞走。等兵卒开弓引弦之时,早已飞出了二三十丈。 他甚至看到兵卒脸上的失望之色…… 元渊又惊又疑,挪开双眼,只凭眼力往远处眺望着。但无论他是睁眼、眯眼,都看到的只是亘立于约五六里外的合黎山。 莫说那两个兵卒,他连那座烽遂都寻不到。 再抬起望远镜看了几眼,然后放下,再看几眼,又再放下……如此这般,每重复一次,元渊的脸色就要白一分,反复几次,脸上已无半丝血色,白的就如纸一般。 也不只是元渊,其他人同样如此。 刘芳不通军务,故而只是惊奇,暂时还未反应过来。但元渊、高肇并杨舒等,无一不是脸色急变,又惊又骇。 7017k 正文 第六五零章 开胃菜 ,大魏春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是以才有两军交战之时用尽手段,欲一探敌军虚实。 如遣派斥候、细作,窥探敌方兵力多寡,粮草几何。如在阵前立云车、箭楼,以瞭望敌军阵形。 但人力有穷时,仅凭肉眼,又能看清几里,望过多远? 一两里撑到天了。 所以才有远观云烟以估敌方兵力多寡,俯地听声以辩是步是骑。 然有了此物,哪还需如此麻烦? 只需予七八里外寻一开阔居高之处,以此物一观便知。 特别是两军对战之际,不论是摆的是何阵形,是前强后弱,或前弱后强,或是何处兵多,何处兵少,何处为骑,何处为步,只寥寥几眼,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惊骇之间,元渊与杨舒恍然大悟。 退守河东之后,崔延伯并未意志消沉。反而斗志昂扬,欲一雪前耻。 虽是初败,但手中余兵依旧有七八万之数,且大部皆为朝廷中军,颇为坚韧。非败一次就为惊弓之鸟的州兵、郡兵可比。 便是西海火器诡谲,无所不破,不敢言胜之,但只要步步为营,严防死守,至少也可将李亮阻至大河以西。 然而却事与愿违:无论崔延伯于何处列阵,或于何处伏兵,无论准备的有多充足,布置的有多严密,李亮总是能寻到崔延伯的薄弱之处,一战而胜。 就如开了天眼,或是能掐会算一般! 而且还是李亮极少动用火器的前提下。 久而久之,屡战屡败,任崔延伯铁打的神经也经不起这般蹂躏。是以但闻西海又来强援,恰又接到元遥令他退守陇东的诏令,崔延伯便当机立断,退到陈仓。 败虽败了,但崔延伯依旧耿耿于怀:莫说只是名不见经传的皇甫让与李亮,便是换做如横空出世,如今已名闻天下的李承志,他也绝不至于如此不济,予十战中还胜不了一场? 且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断定其中必有蹊跷。不过一时殊无头绪,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逢使团入关,得知高肇、杨舒,并元渊皆在其中,是以才慕名而来。 论擅战,这三人不如他多矣,但胜在与李承志多有来往,知之颇深,故而崔延伯专程往陇关讨教。 可惜这三人也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反倒让他白跑了一遭。 至如今,再见到这千里镜,高肇也罢,杨舒与元渊也罢,才知道蹊跷来自何处。 如李承志所言,此物虽然最多只能看出十里,但就只一道大河,最宽能有多远? 陇西地势陡利,大河又由南向北,是以极深,却不宽。河岸最阔之处为鹯阴县,也就不过两里而已。 且两岸多为浅滩,却无密林,至多也就有几处小山梁。李亮只需于西岸立一云楼,就能将东岸军情尽收眼底。 崔延伯便是予山梁后埋有伏兵,也早已被李亮知悉的一清二楚,只需对症下药,寻薄弱处破之,崔延伯焉有不败之理? 二人心下惴惴不安,更是生出了几丝兔死狐悲之感:以此物之奇,居于十里之外,就能将敌军动向看的清清楚楚,不知省却了多少麻烦,占了多少便利,而举西海,如此物,或如火炮一般的利器,不知还藏着多少? 连崔延伯如此名将,都是一败再败,若换作他二人,又能撑过几个回合? 而如高肇,不但惊骇,更是后怕。 幸亏他有远见,知无论如何也不是李承志的敌手,故尔才降的那般干脆。若是誓于朝廷见个真章,最后何止便宜了李承志这般简单? 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阖高氏上下,怕是连根苗都留不下。 便是如今被高英送来西海,以解李承志心头之恨,不过死的也只是他一个而已…… 三人心思各异,默然不语,但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刘芳初见此物,又惊又奇,更是见猎心喜,爱不释手。但把玩一阵,突觉身周寂静无声,只余夏风拂过楼角、廊柱的响动,下意识的转过了头。 只见高肇也罢,杨舒与元渊也罢,皆是面沉如水,呆若木鸡,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刘芳只是不通军事,而非愚钝,是以只是并未想到此物之关节。但看这三人如死了爹娘一般的神情,他心念稍动,便恍然大悟。 脸色更是大变,就如白日里见了鬼。 李承志自然知道这几人为何如此,朗声笑道:“此物只是小道尔……若是兵不强,马不壮,粮不足,甲不坚,矛不利,便是真能看到千里之上,又有何用?” 说着他又转过身,往南一指:“今日请诸位登此楼阁,只是因兵营广阔,便是身临其境,也只如走马观花,是以才请诸位登高,再凭千里镜之利,才能稍窥全貌……” 李承志竟然连军营都敢敞开予外人一观? 若是之前,元渊定然是欣喜不己,就如瞌睡刚来,李承志就送来的枕头。 但此时看看手中的铜镜,他只觉嘴里发苦,心中更是如大祸临头,颤个不停。 李承志能有这么蠢,能有这么好心? 只因他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朝廷知道…… 便是如此,元渊依旧强打精神,举起了铜镜。心中更是如自我安慰一般,暗暗的念叨:“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李承志如此自大,离灭亡不远矣……” 然而只是一眼,他又跟冻住了一样。 约六七里之外,大致镇夷城东南之角,弱水河畔,有一片好大的空地。就如在绿毯之上抠出了一个洞,显眼至极。 周边皆为寨墙,而每不过半里,就有箭楼一座,其中瞭望的兵卒自然也看的清清楚楚。 观望一阵,元渊粗略一算,便知此营至少有两万亩以上。便是除过足六成的校场,其余四成用来驻军,少则也能驻二十万。 李承志自然不是让他们来看校场的,而是在校场中操练的那些兵卒。 也不多,至多也就三万余。此时正分作六处,各行操练。其中两部为骑兵,正予场中纵马。 宋元之前,骑兵大都做为奇兵,并非主力。且无论汉、胡,战法也大同小异,并无出奇之处。且此时练的也只是骑射、砍杀,并无什么看头。 元渊专注的是那四部步卒。 每部约五千,皆披全甲,各列方阵,予校场中行进。 只见兵进如墙,煞有声势,且队列极为齐整。 且看其操练之时的阵势颇为娴熟,便是与朝廷中军相比也不逞多让,是以绝非新军。 元渊惊奇的也不是这个。只因李承志练兵有方,举世闻名,便是练的再齐整,也不奇怪。 他惊奇的是,西海如何还余如此多的战兵? 便是西海诸将隔绝内外,时虚时实,但交战至今已近四月,是以其大致军力已被元遥、邢峦,崔延伯等探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陇西最强,近有五万之众,其次为狼山以西的李丰,近有两万五六。再次为已攻克薄骨律,与邢峦隔河对恃的皇甫让,应该不足两万,但至少在一万以上。 且元鸷已然探明,驻守于敦煌的李松,麾下兵力也是两万左右。如此一来,西海已有十万大军征战于外。 而以多方打探,并元鸷、元遥、奚康生、邢峦、崔延伯等估算,举西海上下,撑到天也就十万战兵。 那这三万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也莫看才只是三万,与偌大的朝廷动辄便能征召数十万大军相比,似是不值一提。 但莫忘了,皇甫让只以三万战兵,力克吐谷浑与崔延伯三十万精锐。如今只以万余兵力,便使麾下足五万之众的邢峦畏之如虎。 更遑论高阙与鸡鹿关下,李丰将将两万兵,却迫的拥兵近二十万的元遥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不论何处,竟都是以一敌十。更何况这还是李承志的老巢,要甲有甲,要火器有火器,若迫不得已,就是老弱妇孺也能守城。是以真有三十万大军来攻,也不一定有胜算。 一时间,元渊念头纷杂,心乱如麻。 心中一动,他猛的放下千里镜,疑声问道:“莫不是你撤回了陇西大军?” “怎可能?” 李承志斜眼笑道,“朝廷的细作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我都怀疑是否快要将祁连山塞满了?而从陇西撤军,必经祁连山下,是以怎可能瞒的过朝廷?” 元渊猛的一愣,脸色阴晴不定。 吐谷浑近十万精锐近没于南门关外,伏连筹岂能视若无睹装聋做哑? 是以便是朝廷不派细作,祁连山下也定有无数胡骑奔走,以窥西海。 而正如李承志所言,从前到后,只见西海往东增兵,却不曾见撤回一个…… “那如此强军,从何而来?” 李承志哈哈一笑:“自然是练出来的!” 这绝非虚言。 他再是胆大,再是狂妄,也绝不敢予镇夷不留一兵一卒。不然但凡朝廷或吐谷浑心血来潮,真要来个渔死网破,就有老巢被一锅端的风险。 所以派张敬之与达奚驰援皇甫让之时,他就着手准备,再次开始操练新军。 至于兵源,当然是不缺的。 于关中平定于忠,元丽,大败南梁昌义之、悲遂之后,李承志足足从秦梁二州偷来了四万丁壮,其中足七成皆为溃兵。 授李承志之意,李始良与李亮又从其中挑出六成整编为新军,而后大肆操练,日夜不缀。至此,西海兵力已近三万之数。 之后高肇起兵,六镇大乱,东三镇与西三镇打的不可开交。而当时李承志趁蚌鹤相争,借机接收溃兵、乱民。而前前后后,足有两万擅战之镇军归附西海。 也就是交由达奚,予合黎山北的红山改造整编的那一部。 至此,西海兵力已逾五万。 不过只有六成,也就是三万为常备战兵,其余两万皆为民兵。只集中扣训了三月,便遣入各场,制备军需。 之后便是罗鉴与元鸷擅做主张,欲合攻西海,却不想最后为李承志做了嫁衣。 不说那十万民夫,只是这二人麾下兵力就超过十万。一战败北,足八成被俘。 李承志又在其中挑选六成,整备了五万新军,林林总叫,如今征战在外的十万大军便由此而来。 而除此外,都不用计算民户,如今只是从前到后俘获,但被编入军籍的降卒,西海都还足足余五万之众。 不过全被遣为民户,又配胡女为妻。或是在各场中帮工,或是在各县垦田,也有不少在山北放牧。 而如今已值生死关头,李承志又非冥顽不灵之辈,岂会不知变通? 这些降卒本就从过军,更经过阵战,整备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而西海向来对兵卒极厚,一但入伍,便有钱粮可拿,家中老小更是被重点看顾,无论妇人老小,有一个入场就能养活全家,是以士气极高。 如此,只操训了两月余,竟颇有起色。 是以李承志才突发奇想,让刘芳等人看一看,也好绝了朝廷以为西海空虚,欲趁虚而入之心。 却不想歪打正着? 元渊的眼珠都红了,想要强辩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如刘芳与杨舒,则是万念俱灰。 此次朝廷所谋,无非就是断定西海大军尽出,老巢空虚。若是做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姿态,未尝不能使李承志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以此要挟,再许以重利,十有八九能逼迫李承志休兵,并退至河西。 再进一步,若是胆子再大些,将驻守两淮、镇慑南梁的南军尽皆撤下,十有八九能直捣黄龙,毕功于一役。 但如今再见这镇夷城外的三万大军,朝廷以战求和的缓兵之计也罢,声东击西的策略也罢,就如笑话一般。 尽起南军,也就堪堪十万。且要奔波千里,以劳敌逸,又如何是李承志的敌手? 还驱虎吞狼个鸟毛? 越想越是忐忑,越想越是烦燥。如此光明正大窥探西海军情的良机,却使刘芳与元渊提不起半丝兴奋之意,更觉手中的千里镜重若千钧。 观察着几人的神色,李承志笑而不语:只是一道开胃菜,竟然就吃撑了? 正文 第六五一章 歪理 ,大魏春 李承志朝李孝先招了招手:“可备好了马?” 李孝先忙恭身道:“已然备好,就在楼下!” “好!” 李承志点点头,又朝刘芳等人笑道,“看过了军营,再请诸位看看他处,不知可否?” 刘芳猛的回过神来,强打起一丝精神:“求之不得!” 朝廷所谋者,一为兵,二为粮。凡西海断其一,必无以为继,继而就可趁虚而入。 但眼见营中兵强马壮,朝廷奢望已是二去其一,如今也就只能期盼西海必然确粮。 近如安慰一般,刘芳心中转着类似念头。但不好太过直接,要求李承志将粮库敞开也让他观上一观,是以也就只能暂且按下,再找机会。 几人亦步亦趋,随李承志下了镇楼,又跨上了李孝先血好的战马。 出了关城,往北行过两里多,便是弱水。河中以船为基,搭着一座浮桥。 过了桥,西岸便是各坊各场。也未特意挑选,李承志顺着第一家走了进去。 刘芳等人紧随其后,进门之时特意瞅了一眼,只见门楼上竖着一块方圆约有四尺的牌匾,上书一个金光灿灿的“钱”字。 望字而知义,众人顿时便知,这应该是西海的铸币之所。 并非粮库,有些差强人意。不过“钱粮”向来不分家,能看看西海是以何物代“币”也是好的。 刘芳稍稍提起了些精神,随李承志进了院中。 故而场中很是空旷,只有十数个身影围座在远处的草棚之下。另有李始良带着正副主事迎在门里。 如今大军征战在外,每日所耗不计其数,是以妇人、民壮早已受民部征召,予各处赶制军需。如今留在币厂中的大都是一些不良于行的老弱、残疾。 见这些人连走路都甚是困难,却依旧在此做工,刘芳等人顿时露出了好奇之色,凡中更是生出了一丝期冀:连这等半残之人都不愿放过,可见西海缺人到了何等地步? 心中转着念头,刘芳往草棚下一指:“可否就近一观?” 今日本就打算让他们看个够,李承志自然满口答应:“自无不可,请!” 口中应着,他便举步往前走去。 见一群人款款行来,民夫下意识的停住了手中的活计。等走近一些认出了李承志,一群人更是惊恐做一团。 有人断腿,尚能拄着拐仗起身,有的断臂,行走自是无碍。但如断了两条腿,亦有断了双臂,急切间无处借力不能起身者,则索性跪伏于地。 有的唤将军,有的唤国公,竟还有口称“郎君”者。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老弱,有男有女,无一不是须发花白,老态龙钟。 看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尽是青壮,杨舒眼中闪过了一丝精光:“莫非皆是军中伤卒?” 李承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延容公好眼力!” 元渊更是难以置信,两只眼睛似是要蹦出来一般。他急走两步,盯着一个双腿齐膝而断的壮卒,惊声问道:“这伤如此之新,想来痊愈不久?敢问是何时伤的,又是如何伤的,尔当时又为何职?” 壮卒看了看李承志,见他微微点头,才朗声应道:“四月征鄯善之时,被城头落石所中……当时小人任什长之职……” 征鄯善之时……距今也就将将三月? 元渊忍着惊疑:“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壮卒未见李承志点头,是以打了个哈哈:“不过是小人命大!” 观其神色与语气,元渊一听就知是敷衍之词。 他家学渊源,自己也算得上久经阵战,莫说是亲眼所见,就是听都很少听过受伤如此之重,还能活下性命的伤卒。 定然另有缘故。 但人家不想说,还能逼问不成? 元渊本能的想到了李承志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 定然是他妙手回春,使这种本必死之人起死回生。 而医术只是其次,元渊惊疑的是,这些人的脸上并无戾色,眼中更无怨意,相反一见李承志便目中含泪,纳头就拜,可见对其感激之情,也就更知定然是李承志下死力气救回来的。 此人只是一个伍长,其余伤卒皆隐隐以此人为首,想来只是普通兵卒。由此可见这般伤残之卒,西海定然不少。 而召于此处做工,也绝非李承志敲骨吸髓,更非给口饭吃这般简单。十有八九是怕伤卒心生郁结,自以为无用,从而了却残生。 只此一点,朝廷便是拍马也难及…… 怪不得不论降卒来自关中、敦煌,还是六镇。也不论之前是强是弱,是汉是胡,但凡归附六镇,就如脱胎换骨,士气如虹? 皆因李承志将“爱兵如子”这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元渊怅然若失,久久不语,刘芳也只当是他惊奇于李承志的医术之高。 而如杨舒,眼珠却转个不停。在李承志、兵卒、并渠中的铜水,并渠底草席上铜粒之间不断打量。 心中更是思绪万千,数次欲言又止,终是没敢张嘴。 只因杨舒心里清楚,如果李承志不想说,说是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也莫想听到一句真话…… 冶铜、制币的过程也没什么好看的,李承志开门见山,直接让李始良打开了币库。 币库建在地下,足深丈余。四周用五尺厚的石砖砌筑,内围又用钢板焊死。 就连每一道门,也是用近分许厚的钢板焊制。 予这个年代而言,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里还安全的地方了,莫说是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下了两层台阶,又开了三道铁门,终于见到了币库真容。 随着壁灯一盏盏点亮,众人目瞪口呆,恍然如梦。 亮,不是一般的亮,眼睛都被刺的睁不开。 地库虽还不足一丈高,但极大。左右不见边际,前后也足有十丈宽。方圆每一丈间均有足有成人腰粗的立柱支撑。 其中便如粮斗一般,摆放着一层又一层的钱箱。也未加盖,是以放眼放去,眼中尽是金色,只觉置身于金海之中。 杨舒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元渊则一声惊呼:“真金?” “非也!” 李承志朗声笑着,走上前随意抓起了一把,递到元渊手中,“不过是亮一些的铜罢了!” 元渊似是不信邪,还放在口中咬了一口。只听“咯吱”一声,似是牙都打了个滑,满嘴都是酸水。 他倏的一顿,似是喃喃自语:“竟真是铜?但即便是铜,这也太多了些……” 高肇抬眼四望,眼上中阴晴不定。看了许久,才幽声问道:“民以食为天,便是这库中之币多不胜数,也不过是死物尔。你让我等观之,又有何用?” “太尉所言甚是。予此时而言,确实无多大用处,盖因花都无处花,是以才攒了这般多。但予之前而言,却是顶了大用的!” 李承志将铜币丢在箱中,温声笑道,“太尉到底是在装疯卖傻,还是当真不知?某以为,你该觉的眼熟才对?” 高肇冷笑一声:“便是高氏与你李氏好的密里调油一般,也未见你将此物予我半枚,何来眼熟之说?” “哦?那倒是我想岔了。” 听他讥讽,李承志也不在意,“我还以为,太尉定是在关中或是六镇见过此物……” 关中……六镇? 高肇眼神一凝,急扑两步,从箱中抓出了一把铜币。 细瞅几眼,脸色瞬间一白:“这分明是黄铜?” 见他如此,杨舒凑了过来,狐疑道:“可是有何说道?” 刘芳与元渊也是如此,皆是目光灼灼的盯着高肇。 怪的是,高肇就如冻住了一样。 “还能有何说道?诸位以为李承志是得意望形,想让我等看一看西海之富,却不知他是想让太后,想让朝廷知道:西海即不缺兵,更不缺粮……” 愣了许久,他才悠声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既已暗谋自立,自然是先筹划粮草,如先此才能招兵买马。是以自你大败南梁之后,太后又令老夫率兵抵御柔然之时,我便授意时为军司马的元琛,并高猛、高植予北镇、五州暗中筹粮。 哪曾想,竟是拿着财货都买不到粮食?细问之下,才知近年来突有大批商队来往于六镇与关中,及柔然诸部,其中有汉有胡。若是胡商,便以牛马牲畜、珍珠宝石换粮。若是汉商,则以绢帛、金铜之物兑之。价格更是优厚至极,硬生生将粮价抬高了三倍。 当时便有佞幸之辈,予老夫献过此物,称来自胡商,此物便是换粮得来。但天下皆知北镇苦寒,无所产出,凡六镇军将、豪强,乃至兵卒、牧户大都与柔然暗中通商,或是帛麻,或是粮草,或是刀弓,或是军甲…… 更有甚者,有胆大之辈更是将柔然的原铁、马匹贩运到青、兖等州,再运至南梁……是以得知那军将乃是向柔然贩粮所得,且念及一片孝心,是以并未归究…… 但坏了老夫大事,自是要寻个跟脚。但查来查去,胡商也罢,汉商也罢,竟皆有来历去处? 老夫是征讨元帅,非肃贪御史。且本就志在于此,自然不能大张旗鼓,自毁根基。百般思量,才诓骗元怿称军中粮草不济,先哄他断了六州与北地诸州往外贩粮之道,又怂恿他寅支卯粮,从北地、六镇强行征粮。而后又授意元琛从中贪墨。 但十万大军陈于北镇,每日所费何其巨也?且元怿本就与老夫不对付,防元琛就如防贼。元琛又是个胆小的,是以就如杯水车薪,与老夫所谋差之远矣。而此事并非一蹴而就,老夫无计可施,只能徐徐图之。 之后便是柔然退兵,老夫班师回朝,又巧施妙计,将元琛调往关中,以图关中之粮 时战时已罢,六镇与北地却已满目疮痍,饿殍遍地。是以朝廷必会运关中常平之粮救济六镇。关中更是风调雨顺,产粮颇丰。当然,常平仓自是不敢动的,但令元琛征粮之时顺便筹购一些,更然易如反掌…… 但谁想,至元琛往关中筹粮之时,关中的粮价比六镇还要贵,竟然比市价足足翻了五倍?且只认金与铜,其余如帛绢之类一概不认? 高肇松开手掌,露出里面的铜币:“元琛遣使报予我知,当时便带来此物,称这般足重十铢,通体金黄的铜币,也只换粮一斤。而若是予关中换钱,此币一枚可换汉五铢五钱。而此前粮价大致一钱一斤,岂不就是翻了五倍? 某当时也只以为予先帝时,高某得罪关中士族过甚,害的外婿也被老夫连累。当是本是要元琛另谋他路,再备粮草。但你蛊惑李韶,将元琛困于关中,最后兵败被杀,是以此事再无音讯。 而我高氏,便彻底断了粮草的来路……尔等又可知,至元澄至夏州劝降之时,凡我高肇以下,已是两餐不继,民间更是已有易子而食之象。若非如此,我焉能降的那般快?” 高肇稍一顿,又惨然笑道:“如此太后也罢,诸公也罢,乃至这禄禄世人,都以为我高肇穷凶极恶,丧心病狂,誓要反了这元魏天下。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不过是为李氏做了嫁衣……” 听高肇所言,几人又惊又疑,又是鄙夷! 若如他所言,似是高氏只是小恶,李承志才为大恶:若非西海哄抬粮价,不致于高氏筹不到粮,自然也就不会拿元怿做伐,最终逼的五州百姓造反,最终使北地大乱。 若非是李承志,高肇就不会为了粮草,不得已图谋六镇,为北镇大乱埋下祸根。 总之一句话,高肇千错万错,都没有李承志错的多…… “胡言乱语,简直是屁话!” 元渊气急败坏,怒声骂道,“莫非是李承志将刀架在了你高肇有脖子上,逼的你高肇造反不成?” 高肇被呛的无言以对,只是冷哼了一声。 刘芳与杨舒也是默不作声,二人的脸更是沉的如染了墨。 高肇说这么多,本意只在于替李承志佐证,西海为何不缺粮! 所以元渊才会恼羞成怒…… 7017k 正文 第六五二章 虽不中,亦不远矣 高肇这厮好无痴? 他看似万般不甘,更似是句句都在声讨李承志,但在元渊听来,却句句都透着奉承之意。 究其缘由,高肇无非便是想李承志留他一命。 但他以往也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此时却这般嘴脸,委实太过无耻了些。 元渊有心辩驳,斥高肇一句“强辞夺理”,但话都到了嘴边,却吐不出口。 只因细细思之,高肇并非胡说八道,更非避重就轻,而是桩桩有根有脚。 再看李承志的表情,分明就是默认了…… 他心有不甘,又看了看刘芳。却见老倌儿满脸的萧索寂廖,竟如死心了一般。 元渊心中一紧,低声唤道:“寺卿?” 刘芳如梦初醒,怅然回道:“无妨!” 说着,他又朝李承志拱了拱手:“所谓事出有因,国公邀我等来此,绝非无心之举。想来平原公所言虽不中,迹不远矣。既如此,何不让我等见个真章,也好知难而退?” 知难而退? 刘芳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眼睛也够毒,一眼就看穿了李承志的目的。 李承志也不遮掩,朗声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寺卿想看何处,尽管道来!” 刘芳闻言一振:“无非便是粮库、火炮……” 稍一顿,他又猛一咬牙,“若是再能借军、民之籍册一观,就再好不过!” 李承志稍稍一愣,又哈哈大笑起来:“粮库、火炮自是无碍,但军籍两册就莫要想了……” 要连这类重物都敢示人,岂不是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这老倌儿还真是会打蛇随棍上,也是真敢想? 听李承志连火炮这种重器都敢示之于人,元渊原本沉入深渊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就连刘芳原本灰败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情。 高肇依旧是那副心有不甘,却已认命的神色。唯有杨舒,两只眼珠还在乱转。 不过已不再盯着伤卒与铜水,而是换成了李承志。 二人也算是至交,相互间多少也算了解一些,李承志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老贼胆子比刘芳的还要大,还要异想天开。 他之前九成九在打药酒配方和冶铜之法的主意,如今一听能见识火炮,十有八九又在谋算火药秘方。 想什么屁吃呢? 李承志冷哼了一声,又睇了个眼神,杨舒竟然秒懂:做梦去吧? 失落自然是难免的,不过杨舒也不气馁。 反正他不管如何谋算,又不是在替朝廷谋划。说的冠冕堂皇一些,焉不在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是以杨舒极有信心:有朝一日,他定然是能得偿所愿的。 见李承志已然上马,他清了清念头,连忙跟上…… 自从李承志来了西海,镇夷之景像堪称日新月异,一日千里。 未消几日,弱水边就会多出一座场房。再过几日,合黎山北又会多出一座庄园。 此时李承志目的地,就是位于山北。其中的一座大园,就是仓曹储粮之所。 外墙依然在修建之中,皆是就地取才,以红土夯制而成。如今已有丈余,估计再建半丈就够用了。 只看外墙所围,就足有两里方圆。庄内更是车水马龙,热火朝天。 一驾驾大车如流水般的驶出庄门,拉的尽是粟、麦之类。刘芳等人用脚趾头猜,也知这些粮必然是运至陇西、沃野等地。 观望了一阵,粗略数了数,才只是两刻,从庄内驶出的马车竟就有是百驾之多。刘芳终是死了心,又顺着车队往里看去。 可见一幢幢形如胡族毡帐的房舍拔地而起,错落有致。足足有两百多幢。每一幢都有三四丈方圆,约丈半高。但不知为何却是圆形,而非方舍。 而且红的刺眼,近如染过朱砂一般。 走近一看,才知外墙皆为红色的方砖砌包,就是不知内里是夯土所制,还是依然为砖石。 杨舒好不奇怪,从就近处捡起半截被弃的红砖,疑声问道:“这是何物,看着像泥砖,但为何是红色?” 这老头都魔怔了,见到什么都要怀疑一下? 李承志瞅了他一眼,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尚书好眼力,可不就是泥砖?” 真是泥砖? 杨舒露出一丝你莫要糊弄老夫的表情。 秦汉时就有火烧泥而成砖的方法,传承至今已近千年之久。但无论是哪一朝,或是产自何处,更无论所用之坩泥(粘土)为何种颜色,但凡经窖浇烧而制,定为青色。 红色的砖,还真就是第一次见? 而这只是其次。 最令杨舒不解的是,此物虽好用,却不好制。也莫说是最为费时,专供宫中、皇室所用的金砖,便是民间烧砖,从选土到出窖,一炉砖前后也要近月之久。 若论代价,比石匠凿石为砖的代价大多了,且还无石砖那般坚固。但胜在颜色、形壮统一。 故而庶民寒族根本用不起,多用于士族门阀,高门大户。 李承志倒好,竟直接用来修粮仓了? 再见场中红砖堆的到处都是,更有砖车源源不断的驶来,也不见工匠、民夫有何怜惜之意,只是礼如平常,可见此物在西海富裕到了何种程度? 狐疑之间,杨舒将方砖抱在手中掂了掂,又用力往砖墙上一砸。 只听“砰”的一声,红砖虽断成了两截,但茬口极为齐整,有如刀削。杨舒又捡起断砖,左右各挚一块,用力碰击。 砸了三四下,只是磕下了一些粉渣,断砖再无碎裂。 “真是红土所治?” 杨舒惊讶不已,“但质地为何如此之坚,竟比青砖都还要强硬几分?” 李承志呵呵一笑:“大概是我西海的坩泥异于他处,故而才会如此!” 这当然是李承志在敷衍杨舒。 古时制砖,用的只是坩泥,拓制成模后,或是自然晾干,或是用柴草薰干,而后入窑,边烧边浇水降温。烧成后自然阴干,从而砖成。 而李承志用的是后世的方法,从选料这一步起,与古法烧砖就迥然不同。 若是离山近,就最好用页岩,若离山远,则就地取材。无论是粘土还是普通的土,更或是河底的湿泥都可。 而后再加煤矸石粉,也就是废煤粉。 而只是原料,就比青砖需精挑细选粘土,并精研细磨不知简便了多少倍。而这页岩与煤矸石都是制水泥的材料,坚硬度本就比粘土要强。 第二是烧结时所用的燃料。 古代用的是柴草,而李承志用的煤,炉温孰高孰低一目了然,两相一结合,青砖再是坚硬,又怎抵的上高温烧制的红砖? 至于颜色,则是青砖是边烧边浇水固形,氧化程度不高,而红砖则是一烧到底,自然就成了红色。 另外还有红砖是直接烧干,青砖则是自然阴干,制作时间又节省了一倍都不止。 所以怎么比,李承志都有守口如瓶的理由…… 杨舒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放屁。 这话一听,和方才那兵卒糊弄元渊,称“自己命大才活了下来”是一个路数。 李承志这是将老夫当傻子哄呢? 他心中不岔,恨声问道:“便是这等俗物也要藏着掖着?” “俗物?” 李承志冷笑一声,又一指建到一半的砖墙,“你也知此物之坚,更甚青砖,自当也知,若以此物砌包城墙,又会如何!” 杨舒听的心中一凌。 用砖砌包城墙,那是王都才有的待遇,就如元魏的洛京,南梁的建康。 其余大城,就连元魏旧都平城还是夯土所制。 而此时看来,此物制法定然极为容易,若被朝廷学了去,自然如获珍宝,大肆固城。 到时,李承志若予征伐,岂不是要难上许多? 怪不得他半丝口风都不露? 杨舒纵使心中再不甘,也只好闭口不言。 刘芳却听的心思一动:“不知可否予稍后一观?” 李承志稍一沉吟:“并非李某吝啬,而是我西海各处都在筑城、建庄,所需红砖极多,是以窑场夜以继日,等闲不得停工。 而寺卿若去,必要看个究竟,到时窑炉必要熄火,窑中之砖自然也就废了。而只是一炉砖,少则数千,多则上万,合十数砖民近十日之功方成,委实过于浪费……” 李承志稍一顿,又吟吟笑道:“再者李某事务繁忙,今日也是忙里偷闲。若寺卿执意要看,也不是不行,但看过砖场,那火炮就无瑕再看了……” 听到所费十数砖民近十日之功,便能成砖一万之时,杨舒止不住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得此法,若再能尽召关中民壮,更或是如西海一般,将老弱、妇孺也召来,估计用不了几月,就能将各州、各郡之城加高一倍,加厚一倍。 可能最终还是守不住,终将被李承志攻克,但总比予此时茫然无措,束手无策的要强上许多。 至于那火炮……李承志至多也就是让刘芳见识见识其威力,至于制法之类,那是想都别想。 可笑刘芳救国心切,已然如魔障了一般。 心中如此盘算,杨舒最终还是没有多劝,并未提醒规劝刘芳。 只因他知道,此时刘芳心中只有“火炮”二字,余者皆不足论,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果不其然,刘芳顿时就打消了念头,硬是挤出了一丝笑:“既如此,那砖窑不看也罢!” “如此最好不过!” 李承志从善如流,领着刘芳等人进了一排已建成的粮仓。 既然敢领他们来,自然是早有准备。不论是从上面仓口看,还是从中间或底部的仓孔看,没有哪一幢粮仓不是满的都快溢出来一般。 而其中有十幢更是在排队放粮,金灿灿的粟米,红彤彤的麦粒,就如水一般的从约有拳头大的孔洞中流出,灌入麻包,而后被兵卒搬至车上。 虽有早有预料,但如走马观花般的看过了数十幢,刘芳的心愈发沉重,有如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这般大的一幢粮舍,至少也该存粮五千石往上,也就是六十余万斤。而看过的满仓并正放粮的粮仓就已近六十幢。就算其余的百多幢粮仓全是空的,这六十幢也有粮三十万石之巨。 而只这些,就绝对够西海军民吃嚼近半年。 再者十数万西海大军远征,怎可能一粒粮都不带。何况开战至今已有三月之久,这三月以来运至阵前的粮又有多少? 更遑论西海连战连捷,不知抢了吐谷浑与柔然的多少粮草与牲畜? 果如高肇所言,西海根本就不缺粮…… 本就如泰山压顶,待李承志如献宝一般,带众人参观马粮之仓时,刘芳的脸色愈发难看。 好个李承志,竟已未雨绸缪,早早就令民曹大肆屯积牧草,更是将马料当做人粮,存存足足十数万石。 看着杨舒殊无斯文可言,将一块巴掌大的草饼咬的咯吱直响,还津津有味的模样时,刘芳就如牙疼,忍不住的咧了一下嘴。 “真就是草糠所制?” 杨舒咂摸着嘴,“为何如此之咸,且还有菽豆味……嗯,竟还有肉味?” “这本是煮开,或是泡开食用,哪有这般硬啃的,你倒是一副好牙口?” 李承志哭笑不得,“此物本就与菽豆同类,有豆味不足为奇。之所以咸,自然是为免腐坏,在饼中加足了盐。以求保存的长久些。至于肉味,只因有些是用羊汤煮制,自然很是可口,不然你为何吃的津津有味?” 用羊汤煮马料? 杨舒都惊呆了。 若非李承志有话在先,称这是居安思危,积谷防饥,拿来给人吃的,不然杨舒非一口呸他脸上。 见他不信,李承志竟也拿起了一块,又掰了一块丢进口中:“并非我信口开河,而是确有其事……想必你也知道,我西海大败吐谷浑与柔然,俘获牲畜不计其数。 然我西海子民,不可能化汉为胡,全去放牧。我李氏更不可能一直偏居于河西这草多田少的牧居之地,是以只能防微杜渐,防患未燃……” 杨舒冷不丁的打断道:“是以你就将牲畜尽数杀了,而后和以草料,制成了军粮?” 李承志稍一犹豫,又点了点头:“虽不中,亦不远矣!” 其实是肉汤舍不得倒掉,一时间又喝不完,只能再次利用,拿来煮了苜蓿…… 正文 第六五三章 箭楼塌了 ,大魏春 便是走马观花,费时也不算少。待一行十数骑出了山北的仓场,已是酉时左右。 日头虽已偏西,但依旧烈如火轮,烤的大地焦烫如火。便是有风吹来,也如揭开了蒸锅,只觉又热又闷。 岸边的柳树被晒焉了一般,树条软耷耷的落在地上,随风摆动。偶遇一只大胖狗,有力无力的趴在树下,伸着舌头,气喘的跟风箱一样。 见到生人,莫说是吠,竟连眼皮都懒的抬一下。 又行了足有半个时辰,从河道穿过合黎山,至山南校场之时,才觉的好受了一些。 一是天色渐晚,热意渐去。二则是校场靠河,左近又栽满了杨柳,已有成林之势,故而渐行渐凉,渐觉舒爽。 李承志带刘芳等人去的是北营,也就是炮营驻地。 如今各军外征,两卫炮兵也尽数分拆,遣至各部。唯独李彰这个卫将却留在了西海。 左右无事,李承志便令他整备新军,着重操训炮卒。 虽然只练了不过月余,但胜在李彰身体力行,言传身教,事无巨细,是以兵卒上手极快,如今已颇有模样。 之前便令李孝先交待后,等李承志入营时,李彰早已准备妥当。 天色渐晚,距入夜也就一个时辰,且一旦太阳落山,视力就要打个折扣。是以方一入营,李承志便将刘芳等人带至北山。 这里既是炮营的试炮之地,也是各营的练兵之所。几乎每隔半旬,都有各卫遣来一营新兵,而后混编为一卫,来此操练攻城。 既为操练之所,自然无需真修一座城,只是一面单墙。不过高有五丈左右,且里外皆为红砖包砌。 行至城下,元渊抬眼一瞅,不由的“咦”了一声:“只是短短的两里城墙,为何有新有旧?” 倒是好眼力? 李承志暗暗的赞了一声,又回道:“每过五日,各卫就会遣一营新军来此,六卫便是六营,而后再混编为两卫,在此操训。 既为实训,必要登城,故尔每战前,必由炮营以炮轰之,直至城破,才会再分敌我,一攻一守……待罢后,才会唤来后营修缮,故而城墙有新有旧……” 杨舒好奇的问道:“既要攻城,定是要登城,想来难免死伤?” “只需十几炮,城头就能轰塌大半,所余不过六七尺,便是失足落城,也不至于摔死。大都只是擦伤些皮肉,偶尔会有摔断筋骨的…… 而真有伤的重的,自然皆以军功论赏,是以兵卒少有畏难之辈,反倒个个奋勇争先……” 李承志悠然叹道,“孙子言: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所谓慈不掌兵。便是此理。故尔训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 纵然早有预料,更是已被震惊到了麻木的程度,元渊依旧禁不住的瞳孔猛缩,心头微颤。 便是朝廷的中军,至多也就是三日一训,十日一练,一月一操。且操演之时,至多也就是练一练变阵,换阵,顶到天也就是令骑营予校场之中演一演骑射。 李承志倒好,日夜训练不缀也就罢了,五日一操也能说的过去。但予操演之时,练的竟是攻城与守城? 这已然与实战无异…… “竟将火炮用于操演之时?” 就连杨舒都止不住的替李承志肉痛,“你西海的火器竟富裕到了这般地步?” 李承志微微一笑:“不敢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如开春之时,大败柔然与吐谷浑那般的阵战,再应付个十多次绝无问题……” 数十万之众的大战,再应付十多次? 见他风轻云淡,波澜不惊,刘芳只以为他说的是实话,脸色不由的发白。 却不知,李承志越是撒谎的时候,越是镇定。 兵也罢,粮也罢,尚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就只有火药,真已到了山穷水尽,无以为继之时。不然为何正是势如破竹之时,李承志却要就坡下驴,暂时休兵? 莫说数十万的大战,不论崔延伯、邢峦,或元遥这三人中的哪一个敢破釜沉舟,玉石俱焚,李承志就的坐腊。 要么退兵,要么真刀真枪,拿人命去填。 用李承志自己的话说,如今的西海已是外强中干,如纸老虎一般,一吹就倒…… 说话间,李承志已下了马,带几人登上了城墙。这是避免被刘芳以为他做假,让几人看看这城高不高,坚不坚。 登上城墙,几人才知城厚两丈有余,城道之宽可供两车并驾齐驭。 里外皆用砖石包砌,若论坚固,与洛京外城相比也不逞多让。 再一细看,仿佛贫农的寒衣,到处都是补丁,许多处都好似被火薰烧过。 眼见日头偏西,已近山巅,李承志便只带众人人草草一观,便回了阵前。 李彰早已令兵卒掀了炮衣,十蹲大炮立于阵前,被擦的锃亮,映于夕阳之下,反射着慑人的寒光。 专物此物而来,自然要看个究竟。刘芳即刻下马,三两步奔至炮身之前,细细的瞅了起来。 只一眼,他便知此物乃精铁所铸,只是一蹲,便足有三四百斤。 但前后皆配有炮架,并装有铁轮,是以挪转之时极为灵活。 元渊试了试,发现只凭他一个人的力气,竟然就能拉的动? 西海不缺马匹,是以长途行军不足为虑,无非就是多制些大车,多召些牲畜。 关键的是,竟凭人力竟都可以挪动? 岂不是说,若逢开战之际,想将此物挪到多近,就能多近,就是顶着城墙打,也绝无问题? 正惊疑间,又听身侧“咯咯吱吱”的一阵怪响,元渊侧目望去,却见杨舒正摇着一柄如同转轮一般的物事。 随其转动,那炮身竟渐渐抬高,斜指向天。直到再转不动,杨舒又唤了个方向,只见炮身又落了下来。 等降无可降,杨舒才停下手,指着转轮下刻有数字的标尺,喘着气问道:“此物有何用?” “度量之器而已,就如匠人所用的墨尺,仓吏所用的粮斗,商贩所用的杆秤……” 李承志指了指大炮,又往远处的城墙一指,“就如此时,若击那两里之外的假城,炮头距地几何,若再近些或是远些,炮头又该高一些或是矮一些,皆以此物衡量……” 杨舒双眼一突:“如此一来,便等于有了定数,岂不是来个稚子与妇人,只需照猫画虎,也能操持此物攻敌?” 李承志稍一犹豫,又点了点头:“虽无这般轻松,但也算不得难。” 与其它兵种而言,炮兵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需近战杀敌,安全系数不知高了多少筹。 且又经过多次改良,凡虎蹲炮以上皆装有可转向的炮架,西海牲畜车驾又多,炮卒并不需专挑身强力壮之辈。 而无论填装、调向、调角等皆有定例,也不复杂,几乎全程傻瓜式操作,是以只需将后军稍加训练,就能拉来当炮兵。 所以对李承志而言,在西海所有军种中,炮兵反而是最容易操训,最容易上手,作战最轻松,最安全的兵种。 当然,这只是对普通士卒而言。而凡伍长以上,却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千训万练。 回了一句,李承志又笑道,“延容公若是有意,这第一炮便由你来点火可好?” 杨舒眉开眼笑:“自是求之不得!” 待他应下,李承志又转过头,朝刘芳笑道:“寺卿可随意指上一处,试试威效!” 刘芳早就急不可耐,接过李聪递来的千里镜,搜寻一阵,又朝城墙左端的箭楼一指:“便是那里了!” 李承志从善如流,朝李彰点了点头。 见足近七尺高,恍如铁塔般的大汉摇起了转身,调转着炮身,几人的目光自然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装炮的过程其实极为简单:先是将定装纸包塞入炮管,再用一根前端连着木塞,又裹着软布的长杆顶实,然后再装入铁弹。 引线的尾部连着木刺,可将药包直接刺破,再一点火便可。 只见李彰有条不紊,整个过程也就二十息,而后便吹燃火折,点着了煤炉。 稍一顿,他又将火折子递给了杨舒:“怕有火星溅出,引爆车中火药,是以我等平时皆不用火把,只是将铁钎烧红来引火。延容公若是不愿等,可用此物引火……” 杨舒接过火折,心念微动,又往身后的大车一指:“若是在那车中放把火,又会如何?” 李彰顿时一噎,竟翻了个白眼,瞪着杨舒。 无论是战时,还是训练,更或是操演之时,李彰最怕的,就是手下人心不在焉,吊二啷当,从而引起大祸。 又不是没发生过? 以往之时,因炮卒操作失误而炸膛,更或是引燃药箱的情况时有发生,所以李彰日渐威重,驭下更是极严。 如药箱须距火炮三丈之外,搬药的炮卒绝不可带引火之物,装药、填弹,甚至清膛之时绝不可直对炮口等等,全都是用血积累出的经验。 见他脸黑的锅底一般,李承志顿时失笑,不由骂道:“你个莽货,延容公只是无心之语,又非真要予车中点火,你何需恼怒?” 说着他又向杨舒解释道:“若真引燃那车,三丈之内定然寸草不生……” 杨舒不由一惊,只觉毛骨悚然:此物竟是把双刃剑,不只能伤敌,亦能伤己? 心中惊念一闪而逝,他又定了定神,将火折吹旺:“可是能点那引线了?” “自无不可!”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提醒道,“待那引线燃起,还请容延容捂住双耳,以免失聪!” 早就听过西海火器声如惊雷的传言,杨舒从善如流:“我自是省得!” 而后他便点燃引线,又退到李承志身旁。 火炮沉重,且架轮轮下皆钉有稳固炮身的长钉,炮尾亦压有沙包,再者炮为钢铸,倒是不用担心炸膛会伤人。 只是怕扬尘太大,李承志才提醒几人退后了一些。 只听“嗤嗤”有声,眼见那引线越燃越短,最后火星没入线眼,而后便听“咚”的一声巨响。 便是早有准备,刘芳依觉耳中发麻。忽又觉脚下一晃,似是山摇地动,刘芳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就往后两步。 若非元渊眼尖,他险些就坐在了地上。 刘芳顾不得狼狈,连忙端起千里镜,朝那箭楼看去。 每日皆在些地操训,日积月累,少些也有上千次了,李彰闭着眼睛都能打中,焉有失手之理? 所以看到东端的箭楼上冒起了一朵烟尘,刘芳虽觉惊奇,但尚在情在情理之中。 而只是眨眼间,烟尘便被风吹散。等看到那箭楼半墙霍然破了一个大洞,刘芳心中一颤。 正自惊疑不定,又听李承志下令道:“无需请命,将那箭楼轰塌即可……” 而后他又邀着刘芳几人:“方才只开了一炮,是以烟尘并不多,待稍后十炮齐发,此处定然烟尘漫天。故尔还请诸位登楼,也好看的仔细些……” 几人自是无可无不可,随李承志登上炮阵之后的望楼。 待几人入楼,李彰才开始下令。只听他喝炮高几何,左移几刻,只是寥寥三两句,十什炮卒便动了起来。 此时,刘芳等人才算是一窥全貌:每什人一蹲炮,六人负责搬挪炮架,稳固炮身,另四人一人调角调高,一人搬药,一个填药,一个填弹,最后由负责调角的什长点火。 这一次是十炮齐发,自然声响更大。也不用李承志提醒,几人早早就捂上了耳朵。 火药是定装,包装引线都是一般长短,是以十蹲炮几乎是同一时间开炮。 几人只觉脚下一阵猛晃,然后便见远处的城墙上烟尘滚滚。 不待烟尘散尽,李彰又一声令下,炮卒又开始了填装。 这次要清洗炮膛,所以时间稍久一些。大概半字,又听一阵齐鸣。 见李彰不再下令,而是拿着千里镜观望,几人才反应过来:那箭楼……塌了? 7017k 正文 第六五四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魏春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李承志初创炮营,李彰任炮营军主至今,已五年有余。他早已到了烂熟于胸,信手拈来的程度。 所以李彰很清楚,十炮齐发,只需一轮就可将中空的箭楼轰平,不过谨慎起见,他才下令放了两轮。 是以莫说是箭楼,两轮之下竟将城墙东角都掀掉了大半。原本四丈高的城墙,如今还不足两丈了…… 当烟尘散尽,看到满地的碎砖烂土,仿佛被怪兽咬了一口的城墙,几人只觉毛骨悚然。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论是刘芳,还是元渊与杨舒,以往只是见于奏呈之中,至多也就是听崔延伯这等亲临其境,见识过火炮之人口述,并未亲眼见过。 而今日,才算真正的一睹此物真容,可谓大开眼界。 便是真正的天罚,有无如此威力? 此绝非人力可抗也…… 怪不得西海能以一敌十,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只二十发铁弹,予须臾之间,足四丈高,两丈厚的城墙就能被拦腰斩断,若是再放二十发呢? 便是不能夷为平地,也已是触手可攀。 而如城上的兵卒,便是未被铁弹击中,侥幸活下性命,还能余几分战意与士气? 但凡能不吓的腿软,能不哭爹喊娘,就绝对称的上好汉。能握紧刀枪,咬牙抵抗的,怕是十中都不足一。 如此,攻城的步卒自然就能从容不迫的登城,破门…… 杨舒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只觉肝尖儿都颤了。 他咬了咬舌尖,按捺住兴奋说道:“也非老夫长你志气,灭朝廷威风。你也更莫要诓骗老夫:若此神物真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西海虎狼之师,又岂能被一道陇山所阻?” 李承志心头一震:好个老贼,你哪一方的? 便是心中有所怀疑,也不能当着刘芳和元渊的面说出来啊? 他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冷笑道:“你当我真怕了崔延伯、邢峦,并元遥与奚康生之流?若是我手中再有十万大军,便是北镇与关中也已尽数收入囊中,何况区区一道陇山?” 若是连北镇与关中也陷入李承志之手,洛京再有何险可守? 刘芳与元渊听的头皮发麻,嚅嚅无言。 只因越是往深里想,越觉得李承志并非虚言。 如柔然一般的胡族,打仗的目的无非便是抢丁口、抢牲畜、抢粮草,顺带制造混乱,削弱敌方实力。是以抢了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而西海却截然相反。 李承志此时虽未举旗,更未称王,但目的显而易见:造反到底,改朝换代。 虽然还是在抢,但抢的不但是人和粮,更要抢城和地,所以不但要能打的下来,更要能守的住,这才是重中之重。 而偏偏西海方兴未艾,初露锋芒,底蕴太浅,攻伐有余,守成却不足。 说直白些就是缺兵缺人,打下的地盘稍一多,就无人可守。 若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朝廷求和,李承志顺水推舟的罢兵,合情合理。 所以如李亮才会大兴土木筑城,更是以怀柔之策拢络民心。 反而言之,李承志所依仗者,无非便是火器。若真如杨舒所言,此物已无以为继,西海焉敢只以十数万兵力便咄咄逼人,使远遥等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杨舒却不这般想,双眼紧紧的盯着李承志,似是要从李承志的脸上窥出一丝端倪。 以他的了解,李承志绝非按步就班,循规蹈矩之人。 这小贼便是无理都要蛮搅三分,更何况此次他已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更应该得势不饶人才对。 这只是其一。 其二则是以长远计,李承志绝不该在士气正盛,势如破竹之时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既然一不缺粮,二不缺兵,三不缺火器,四更是视崔延伯、邢峦、元遥、奚康生之流如无物,为何不趁势打过陇山,攻克关中? 只是攻克,而非占据,就如柔然一般,抢了就走。 一是可歼灭朝廷兵力,顺便抢兵、抢丁、抢粮,壮大西海。 二则是关中再一失,便等于洛京门户大开,朝廷更是会乱上加乱,错中出错。 其余不论,光是李承志退走之后如何稳定关中民心,再从何处征召大军御守关中,怕是就能让太后与朝中诸公愁白头发。 也更说不定,李承志脚退回陇西,已被朝廷盘剥日久,早已不堪重负的关中后脚就反了。更有甚者,真的可能关中百姓与士族反倒求着李承志尽快将关中占了…… 所谓此消彼长,李承志何乐而不为? 所以杨舒本能的怀疑,这小贼绝对有迫不得已,不得不暂且休兵的理由。 包括今日领刘芳、元渊观军营、看仓曹,并这火炮,十有八九在示敌以强,迫使朝廷不敢轻举妄动? 暗中猜忖,再看李承志波澜不惊,防的滴不不漏,杨舒眼珠一转,岔开了话题。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死士。若是百战余生,早已将生死置之于外之流守城,你又待如何?” 他一指阵前火炮,又指了指远处的城墙:“若易地而处,换老夫守城,便尽召悍卒。你若发炮攻我,我便令兵卒藏于城后,若是炮停,我便知你要发兵登城,再令兵卒守墙…… 你常言:狭路相逢勇者胜,无非便是宁死不降,以身殉国,如此僵恃,你又能奈我何?” 宁死也不降……哪有那般容易? 李承志本想回一句“多轰几轮不就行了”,但话到了嘴边,他又陡然一顿。 这老贼怕是已然认定西海已弹尽药绝,说的再多他也不会信。 便何需他信? 李承志对杨舒有一百二十分的信心:莫说他只是怀疑,便是有真凭实据,证明西海如今已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这老贼也绝不会漏出半丝风声。 也更说不定,他此来西海已然得人授计,会与西海暗通曲款。比如李韶,比如他从弟杨钧。 所以,根本不用管杨舒信与不信,只要刘芳与元渊相信就行了。 李承志冷哼一声,又呲牙一笑:“口说无凭,眼见为实,那就让延容公见识个够……” 还要如何见识? 不等刘芳与元渊回过神来,李承志又数声令下。 二人恍惚之间,只听了个大概。似是李承志令炮卒轰击城后的砖棚。 方才登城之时,几人还曾留意过,那假城之后数里内,建有许多砖房,但奇怪的是只建了四墙,却未搭顶。 只因三人皆对火炮念念不忘,故而疑念只是一闪而逝,未多留意。此时看来,却是练炮的标靶之类。 但片刻间已然见识过了火炮之威,已足够让人大惊失色,还要如何见识? 难不成,还有更厉害的? 杨舒猛一眯眼,望楼下看去。见炮卒似是换了不同的铁弹,又将炮膛洗了又洗,清了又清,生怕其中留下铁刺、火星之类。连填装火药的动作都慢了许多,不是一般的谨慎。 他兴致更甚,兴奋的问道:“此弹可有不同之处?” 你不是挺会脑补么,为什么不猜了? 李承志呵呵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多说无益,看就是了!” 这小贼竟还恼了? 看吧,就说了他不是大气之人…… 心中腹诽,看李彰亲手填装引线,杨舒知道要开炮了,索性举起望远竟,看向了假城之后。 而后便听一阵炮响,数道黑点自镜中一闪即逝,落入城后。 比起方才,准头要差上一些,大致只有一半砸中了砖房。威力更是要打个折扣,只有一两枚砸穿砖墙,落入房中。其余皆被弹落于地。 就这? 心中刚生出类似的念头,镜中突然炸起数道火球。只见此起彼伏,未到三息,十丸铁弹尽数炸开。 砖房依旧伫立不倒,只多也就是被炸的晃了两晃。与方才轰碎半边城角相比,简直不堪一提。 但无论杨舒,还是元渊,依旧被惊的后背发凉。 好端端的,那砖墙竟燃起了火? 若只是砖墙也就罢了,更惊悚的是,墙下分明是沙地,无半根柴草等物,却也烧个不停? 再一细看,竟似有水一般的物事洒于地下,见火即着,几人也突然想起了被传的神之又神,邪之又邪的“火油”。 传闻此物水浇不熄,土泼不灭,凡天下万物,无不是触之即燃,就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 然而自李承志于陈仓大败南梁之后,此物便消声匿迹。朝廷以为是失了金明这等产油之地,李承志无油可采,此毒物便如昙花一现。 之后金明郡的油湖被高肇采之一空,连火箭都无以为继,朝廷更是以为此物已绝迹于世间,已不足为虑。 却不想,今日竟又重见天日? 而这也就罢了,更令几人惊恐的是:以前李承志只是将此物附于箭上射之,或是存于瓷罐中抛之,无论是弓还是石炮,至多也就抛射至百十步远,劲道极其有限。 若提前防备,就如元继守清水之时,予城上立以厚盾,多备灭火之物,未尝就防不住。 但如今倒好,李承志竟是拿火炮射? 片刻前才登过那假城,是以几人皆知,城墙距此至少两里。而再看燃火之处,距城墙又有近里之远。两相一叠加,岂不是足可将火油射到三里之外? 更有甚至,那油罐已不是砸,而是炸。眼见砖墙都被炸的晃动不止,更如天女散花,四散飞溅,木盾再厚,又哪里能防的住? 除非躲进屋中……不对? 刚刚冒出一丝念头,又被杨舒断然否决。 此物本就是放火之物,连沙土、石砖都能燃之,何况以木为梁,以草为顶的屋舍? 房舍更是触之即燃,若藏于其中,怕是死的更快。 这小贼之意,就是想让我杨延容看看:便是你藏于城后,或是躲在瓮城之中,我李承志也能将你逼出来…… 但连金明都已无油可采,李承志又是何处寻来的火油? 杨舒心中一动:“你莫不是在河西也寻到了油湖?” 河西倒是不缺石油,后世有名的玉门油田距此也不过四百里。离的这般近,李承志怎可能不动心思? 但也只是试了试,便彻底做罢。 只因玉门的石油埋的太深,凭西海之力,也别想挖出半点油渣。 当然,他肯定不会在此时说实话,只是模棱两可的回道:“廷容公高见!” 我高见个鸟毛,若真有高见,这等宝物还能轮到着你这小贼? 有火器在手,西海就已可无匹敌。再有这等歹毒之物,岂不更是如虎添翼? 杨舒已然能够想像到,假以时日,西海大军横扫千钧,兵进洛阳的景像…… 心中已是千服万服,但杨舒嘴上依旧不饶人,咬着牙冷笑道:“就这点能耐?若还有手段,就尽管使出来,也好让老夫彻底死心?” 这都还不够你死心? 不看刘芳与元渊的脸色,就如敷了粉似的,白的看不到一丝血色。 一看就知杨舒是死鸭子嘴硬,再见他眼珠滴溜溜的乱转,李承志心中一动:这老贼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被朝廷盘剥日久,关中早已苦不堪言。若不是如今朝廷以陇山为界,在陇东、高平镇皆陈有重兵,关中怕是早已烽烟遍地。 再者,元魏汉化才只数十年,骨子里依旧是重胡轻汉,况且李承志本就出身关中门阀,是以与朝廷相比,关中门阀对李氏有天然的亲近感和认同感。 这般一想,杨舒的此行来西海的用意就很值得玩味的。此行不乏有借西海之刀,杀朝廷之威之意。 也更有可能,欲一探西海虚实,也好为关中士族早做打算…… 也罢,就让你再见识见识! 李承志转着念头,又朝李彰喝道:“换开花弹!” 一听不再摆弄那磷弹,李彰不由的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兵卒将弹箱搬的远远的。 不怪他害怕,只因被这东西烧死烧残的炮卒已不是一个两个。且太过阴毒,有伤天和。 所以兵库中虽藏有上万枚,但李承志从未用于过战事…… 7017k 正文 第六五五章 念天下苍生 ,大魏春 杨舒满脸好奇:“何谓开花弹?” 李承志稍一沉吟:“便是飞雷!” 楼中几人皆对“飞雷”二字如雷灌耳:李松予大碛覆灭杜仑部,李承志予沃野大败窦领,以及予清水败元继,陈仓败南梁,皆倚重此物。 是以若只听飞雷二字,还以为李承志是老调重弹。 但无论是刘芳与元渊,还是杨舒,皆知此一时彼一时。以前的西海只是用石炮抛射,至多也就百丈左右。而如今鸟枪换炮,何至是以里计? 刚刚才见识过被抛至三里外的燃烧弹,杨舒止不住的心中一凌:“此物又可抛至多远?” “若是用镇夷大炮,可将足六寸的开花弹射至四里左右……” 也非李承志夸大其词,反倒保守了许多。只因炮弹是中空,就外面一层将将一分厚的生铁,内中大半是火药,少半才是铁丁与铁珠。 所以比起实心的铁弹,半径虽然增加了一倍,体积更是大了七八倍,但开花弹的重量也就实心弹的三分之二。 重量一轻,自然射的更远,只比实心弹三里的射程多射一里,轻轻松松…… 四里? 便是奔若流星的快马,奔至也要一字左右,而这一字之间,如楼下的炮卒,至少也已开了六七轮炮了…… 即便已被震惊到了麻木的程度,三人依旧止不住的脸色发黑…… 所谓的开花弹,其实就是后世炮弹的雏形。 操作也很简单:先予炮膛中置底火,再放大号的地雷,也就是生铁铸的火药罐。之后点火的时候,将底火与地雷的引线一同点燃。 因地雷的引线要长许多,所以有延迟。只要火炮射程足够,射多远都行,想几分钟以后炸都可以。 而据史料记载,这东西在元末明初的时候就已被利用于大型战争。常遇春屡克元军,蓝玉屡征漠北,最大的依仗的就是这东西。 而后世在元大都和大元东胜州的旧址中,曾出土过足重十五斤的开花弹。 李承志造出的六寸开花弹也才将将七斤,比这还要重一倍,那明朝火炮的炮管该有多粗,威力该有多大? 可惜如此重器,却被清朝视如亡国之物,图纸尽数烧毁,工匠尽数坑杀。 直到左宗棠收复新疆,途径河西之时,予明朝的炮台遗址中挖出了百多枚,才使此物重见天日。左宗棠更是仰天长叹:三百年前中华已有此物,到如今竟然失传,以至被列强所欺凌?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咚咚几声炮响,将李承志思绪打断。他悠然一叹,举起望远镜,向远处看去。 这一次射的更远,已至山脚之下。距那假城至少也有四里之地。 待烟尘散尽,可见一排排的木桩与石墩。再一细瞅,就如蜂窝一般,木桩之上尽是孔洞。而如石墩,也嵌满了铁钉与铁珠。 连木石之物都是如此,何况是活人? 刘芳只觉沉重如山,心头似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涌出深深的无力感。 想来吐谷浑予南门关,崔延伯予鄯善镇,皆是败于此物之下。不然强敌为何还在数里之外,突就有天雷降于营中、城中? 普通士卒比为愚夫之流,何时见过这等神物,自然是触之即溃。 怪不得元怿在奏呈中言:西海火器举世无双,非人力可抗。朝廷只可智举,不可力敌…… 便是此因,朝廷兵力依旧数倍予西海,更集当世名将如奚康生、邢峦、崔延伯、元遥等领军,但无不一是龟缩于山后、城中,畏西海如恶虎,不敢越雷池一步! 也怪不得元澄英明半生,突然就利令智昏,如丧家之犬一般仓惶而逃。至京中后,更是对慕容孝、崔延伯之败三缄其口? 想必那时他已幡然醒悟:有如此重器在手,朝廷已是回天乏术…… 而朝廷此次遣使和谈,以为西海缺兵少粮,更以为李承志大败三国,如今堪称举世为敌,此时必然惶惶不安,惊疑吐谷浑与柔然必会遣军复仇。 太后便是依此为依仗,欲大作文章。 但今日一观,却如兜头一棒,打的刘芳与元渊眼冒金星,更是绝了侥幸之心:与汉军相比,胡族更是愚昧,只信苍生与鬼神。见有神罚从天降下,自然以为触怒了神灵,焉有不溃之理? 是以莫说吐谷浑与柔然合军才只三十万,便是三百万,也照败不误。 而胡兵虽愚,伏连筹与丑奴却非蠢笨之辈,不然焉能被称为一代明君? 此战败的如此诡异,且如此之快,这二人便是急于报仇,也定然要探清西海虚实。 若是知道彼此也已大败,且是前脚挨着后脚,焉能不谨慎从事? 若是再知元魏也是兵溃如山倒,数十万大军竟非西海数万之兵的一合之敌,更会使这两方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莫说再次遣军来犯,能告天祷地求西海莫要报复他们已是万幸。 至多也就是坐山观虎斗,等西海与朝廷打个一地鸡毛,再看有无便宜可捡。 可笑高英,以为智珠在握,必能再次驱虎吞狼,甚至想拉南梁下水。 你以为这几位皆如你一般见识浅薄,利令智昏,竟妄想使李承志退让,让出陇西之地? 此次但凡能求得他暂且休兵,给朝廷一丝喘息之机,都是万幸。 而用脚趾头猜也能知道,李承志必然会狮子大开口。不说高英早已被元英、高肇并元澄等人害的疑神疑鬼,防臣子甚于防贼。来时早就对刘芳耳提面命,严令他不得擅做主张。 便是刘芳救国心切,甘愿担抗旨之罪,而但凡他敢应下,就如像元澄一般,成为高英的第二只替罪羊…… 这般一想,刘芳更是心灰意冷,盯着那假城、砖棚、木桩、石墩怔怔出神。 不知愣了多久,听李承志唤他,他才猝然一惊,恍若隔世。 “寺卿,已然入夜,此处蚊虫甚密,不胜其烦,不如回城后再叙?” 看了看已然发麻的天色,刘芳怅然若失,低声应道:“也罢!” 之后就如行尸走肉,旁人唤他如何,他才如何。若无人提醒,他便驻足不前,也不抬头,也无话语,也不催马真就如丢了魂一般。 见他如此,元渊更觉得心焦似火,燥意难耐。 再看杨舒,虽也如刘芳一般低头不语,但眼中隐现精光,时不时的就会打个激灵,露出一丝虽无声却诡异至极的笑容…… 待至镇衙,李始良早就张罗着摆好了宴席,比之早间更见丰盛,酒也换成了上好的烧酒,大有不醉不归之意。 堂内更是满室飘香,然几位入席举筷后,却如同嚼腊。神情更是如魂游天外,神不附体。 “可是不合口味?” 李承志举着酒盏,吟吟笑道,“不如撤下,重新做过?” “国公大可不必!” 刘芳伸手一拦,看了看摆的满满当当的案几,怅然叹道,“飞禽走兽、野味山珍、蒸焖烩炖、煎炸炒烤……便是宫中国宴,也不及此时丰盛。刘某不过是心事重重,忧心忡忡,是以殊无半丝口腹之欲……” 稍一顿,刘芳索性搁下筷子,起身朝着李承志深深一拜:“今日一观,委实令伯文大开眼界,也更知刘某禄禄无为数十载,如井底之蛙。然个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刘某只知深受国恩,除一死,再无以为报……” 深受国恩……不该是深受皇恩么? 看来刘芳也如崔光一般,对高英已是老大的不待见…… 李承志心中暗忖,正了正神色,起身回礼道:“寺卿言重,若有为难之处,尽管道来!” 我若求你退兵,你就能退吗? 念头油然而生,但只是转念间,就被刘芳摁下。他稍一沉吟,又怅然道:“想必国公也知,刘某授太后与陛下旨意,来此只求两方罢兵言和,重归于好……无论是勋爵,还是赏赐,国公但凡开口,太后无所不应,无所不依……” “勋爵,赏赐?” 李承志悠悠一叹,“这等虚物,予我此时又有何益?也不怕寺卿笑我李某得志便猖狂,说句不敬太后与陛下之言:便是我李某另立大旗,予河西称王,朝廷又能奈我何?是以这般不切实际的便宜话,寺卿就莫要再说了……” 不待刘芳变脸,他话峰又一转,“当然,寺卿忠耿体国,深谙身为臣子之道,必不会阳奉阴违,擅作主张。此行无非便是转呈旨意,想必如勋爵、赏赐之类,定然出自太后之口。若只是这些,那就请寺卿转呈太后:再无需多谈,只予战阵之上见真章就是…… 而太后之意,无非便是令我念及昔日情谊,留几分余地。然寺卿也知,如今我西海已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稍有不慎,便是尸横遍野,死无葬身之地。 数百万军民之安危集于李某一身,是以如此军国大事,岂能以私情论之?是以还请寺卿海涵…… 若太后与陛下另有所请,寺卿尽管道来便是,应于不应,我予此时就能一言而决,也好让寺卿得个准信,早些回京交旨……” 只是开了个头,请你退兵,你就拒绝的如此彻底。若是再得寸进尺,道出“西海大军退出陇西之地,两方以大河为界”之类的话,你怕是当场就能翻脸? 想起“军国大事,岂能念及私谊”这一句,刘芳更是心有凄凄然,心中苦的就如塞了黄莲。 此次和谈,就是基于私谊,念及李承志并非绝情之人,才会令他为使,令元渊与杨舒为副。但甫一开口,李承志便是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这还如何往下谈,拿什么谈? 心中黯然,刘芳又回过头,看了看两位副使的神色。 元渊本就是朴实敦厚的性子,以往庇护于元嘉羽翼之下,少经历练,何时经过这等场面? 再加今日连番惊吓,生怕惹恼了李承志,就此打过陇山,兵指洛京,是以更是脸色煞白,嚅嚅不敢言。 再看杨舒,也是愁眉苦脸,更像个闷嘴葫芦,死死的闭着嘴,分明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二人之所以如此,也在情理当中。因为不是谁都能担的住“谈判不力,使朝廷于西海绝裂”的罪名的。 也怪高英做事过于阴狠,更无半丝担当。有元澄这个前车之鉴,更是已莫须有的担过一次“招抚不力”的罪名,元渊与杨舒岂能再蹈覆辄? 如此,还怎么谈? 刘芳心中更觉悲凉,思忖许久,又怅然一叹:“便是事后太后与陛下怪罪,刘某也顾不得了。不然便是枉读圣贤大义,罔顾天下万民……” 说着,他竟跪到了案边,以额抵地:“求国公以天下苍生为念,按甲休兵,卷甲韬戈……” “都说了军国大事,岂能以私情论之,寺卿又何苦如此?” 李承志悠然一叹,又起身下阶,硬生生的将刘芳托了起来,“好,便是我应寺卿所请,这兵,又该如何休?” 刘芳眼中猛的冒出一丝亮光,又狠狠的一咬牙:“只请国公退守河西,两方以此为界,永世修好。若国公答应,但有所求……” “刘伯文,你莫不是疯了?” 未等他将“无所不应”四个字说出口,杨舒猛一声断喝。 若是李承志不答应还好,若是他应了,不管会不会狮子大开口,要的多与少,是否能让朝廷满意,太后都会顺水推舟,杀他以向天下谢罪。 以一国之尊,向反贼乞和,这个锅高英不敢背,满朝文武更不敢背。 正愁着事后如何诿罪予人,刘芳倒好,竟上赶着贴了上来? 并非刘芳不怕死,而是正应了他方才那一句:刘某深受国恩,唯有以身殉国而已,也更是为了这天下子民。 便是与刘芳交往不深,杨舒也被震的心头火热,目中含泪。再想起牝鸡司晨,高英昏馈残暴,使国将不国,使民不聊生,杨舒就更不愿这等人物成为高英的替罪羊…… ------题外话------ 好长时间没喝酒,昨天喝了两瓶青岛,竟然就醉的不省人事,所以才忘了请假,实在抱歉! 7017k 正文 第六五六章 以进为退 ,大魏春 所以一声断喝之后,杨舒还不停的朝李承志挤眉弄眼,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又何需你使眼色……让我西海退守河西,永不再犯……高英也真敢想?” 李承志哑然失笑,神情说不出的讥讽,“我本就敬佩寺卿,如今更是叹为观止。不过可惜,终是难偿寺卿所愿!” 稍一顿,他又叹道,“罢了,为免寺卿难做,也免得诸位被宵小之流恶语中伤,从而引来大祸,李某在此手书一封,届时回京之后,寺卿转呈太后,便可免诸位后顾之忧……孝先,磨墨……” 刘芳怅然若失:“你待……如何?” 李承志哂然一笑:“所谓有因必有果,自然是让太后知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如今也该到了应验的时候了……” 听他此言,杨舒猛的松了一口气,也不顾礼仪,竟围到了案边。 李承志只是瞄了他一眼,便再不理会。顺手接过笔管,奋笔疾书。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李承志难道不是直指太后做恶多端,必有报应,已摆明要和朝廷翻脸? 元渊骇的脸色发白,连声音都似颤了:“寺卿,这如何是好?” “老夫已然尽力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宁愿担上抗指之罪,更不惜拼上身家性命,终于让李承志松了丝口风,商议退兵。 但“退守河西,以大河为界”的请求刚一出口,他却又陡然变脸? 究其原由,这已然不是刘芳能力与否的问题,而是西海压根就没考虑过退至大河以西这一点。 所以即便说破天,责任也推不到刘芳头上。高英再恨,至多也就是像之前的李韶和杨舒一般,治个“谈和不力”的罪名。 如果真因此而贬官,降职,谁敢说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一刹那间,刘芳福至心灵,突然就解脱了似的,说不出的轻松。 元渊却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更想如杨舒一般,凑上前去看看李承志写了什么。但屡次咬牙,终是未敢造次,只能生生苦捱。 急切之下,他突然就开了窍,紧紧的盯着杨舒的神色。本以为李承志定然写的是起兵的檄文,杨舒也定然会大惊失色,惶恐不安。 但杨舒先是惊奇,而后冷笑,最后脸上更是满满的讥讽,还时不时的拿眼斜睨,好似在鄙夷李承志。 我道你骂高英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只以为你即刻就要起兵,攻入关中,打进洛阳。 搞了半天,原来竟是这样报应的? 杨舒就站在脚边,见他神情怪异,目露讥色,李承志焉能不知他心中所想? 定是在骂自己虎头蛇尾,半途而废,竟真就答应罢战? 由此,李承志更是确定:杨舒此次来西海,定然别有用心,恨不得朝廷与西海就地打个头破血流。 也更说不定,等到夜深人静,这老贼偷偷的就溜进了自己房中…… “也就这些,寺卿且先观上一观!” 好不容易等李承志写就,将墨迹未干的信纸递给刘芳,元渊才急不可耐的凑了上来。 偷眼一开,竟非檄文,他先是心里一松:李承志竟然同意罢兵? 等再瞅几眼,看清信中所言之事,元渊又如牙疼一般呲牙咧嘴。 但这罢兵的条件也太苛刻了些,谁敢答应? 李承志洋洋洒洒近千言,其实只说了三件事: 一、割地。 除已被西海攻占的西凉、东凉、河、秦、梁、西海等六州,并敦煌、枹罕、鄯善、武都、薄骨律等五镇,朝廷还需割让岐州。 岐州治下三郡十六县,东至周城、白土。南至秦岭南麓,名为魏境,实为梁土的故道县。北则至华亭县,西则与陇西郡相邻。 如此一来,就如从陈仓以东的周城县划了一刀,直直劈向陇山山尖。虽恰恰好将陇山摘了出来,留予元魏,却将陇山与秦岭间的旷野之地划入西海。 不但是地,还有民。朝廷不得将岐州之民迁入其他各州,更需向转递籍册,一户一记的查验…… 只这一条,朝廷就绝不会答应。 莫说令西海退出陇西,以大河为界。如今更是要连陇山都要弃守? 虽说最北止于华亭,名义上的陇山依旧属于元魏。但陇山之南的陈仓、汧阴、汧阳皆属岐州,等于大半个秦岭已归西海。 更有甚者,凡陈仓在内,秦岭六道中的四道、关中四关中的大散关如今皆为岐州治下,岂不是一并要割予西海? 如此一来,近似大开关中之西门,更是将关中五州之一的岐州拱手相让,李承志只要在岐州驻军,关中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是以有没有陇山,已无济于事…… 二、赔款。 自今年起,朝廷每年都需向西海赔以粮帛、丁口,以谢擅起刀兵之非。李承志要求每年民三十万户,合丁口不低于一百万,粮百万石。且以三年为期,三年便是三百丁口,三百万石粮。三年之后再行议定。 三、裂土封国。 需朝廷下旨,诏告天下,甚至要向南梁、吐谷浑、柔然、西域等国递国书:自此后,西海不复元魏,与柔然、吐谷浑一般,元魏虽可赐赏,但西海却无属国之名,朝廷更无宣调之权…… 除此外,零零碎碎的条件还有一大堆,比互市、如驻军等等。但与之前三点比起来,有如九牛一毛。 元渊看来看去,除过第二条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其余两条想都莫想。 便是高英已视颜面如无物,也绝不敢答应。不然她前脚应下,后脚就会被人清了君侧。 但刘芳却不这么想。 虽然这些条件提的有些苛刻,朝廷未必答应。但既然有的谈,无非就是坐地起价,就地还钱。 而西海距洛阳足三千多里,一来一去,至少也要两三月之久。且还要除过天寒地冻、风不顺雨不平之时,这么一算,一年能谈上两次就顶天了。 如此来回拉扯,朝廷岂不是就有了喘息之机? 假以时日,难保不能反败为胜…… 而杨舒想的更为深远。 怎么看,都像是李承志顺水推舟,就坡下驴,巴不得尽快罢兵,所以提的这些条件,怎么看怎么像是以进为退。 若再往深里想,更是验证了他之前所疑:莫不是李承志有不得不退兵的苦衷? 所以他讥讽是假,惊疑才是真…… 待刘芳看完,也就松了半口气的时候,李承志又道:“信中写的详细,是以再无需多言,寺卿只需转呈于太后即可。不论应于不应,李某只以三月为期。但凡超过一日,就只能兵戎相见……” 说的好像跟真的似的? 心中鄙夷,杨舒又疑声问道:“岐州也就罢了,你为何还要故道县?” “故道县本就属岐州,我为何不要?不过是居秦岭之南,被朝廷视如鸡肋,故而久陷于南梁……” 李承志温声笑道,“也不瞒各位:待太后应了我信中所请,我自然就会挥师南下……也好让天下人看看:莫以为我李承志就只会窝里横……” 几人悚然一惊:李承志要攻南梁? 他莫不是疯了…… …… “李承志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大言不惭,夸夸其谈!他先犯吐谷浑,致天柱三部牧户死伤逾万帐。又予南门关大败慕容孝,将十万精骑尽数驱入大河之中,淹死无数。 更遑论将天柱三部数以百万计的牛羊抢掳一空……如此血海深仇,伏连筹岂会视若无睹,置之不顾?” 回到驿馆,元渊便迫不及待的冲入刘芳房中,煞有介事的分析着,“再看柔然,于西海大碛予大碛一战,虽折损不如吐谷浑,但朝廷以筹谢丑奴出兵的百万石粮草,并予二十万大军充以军粮的三百多万牛羊尽数落于西海。 粗略一算,只这两项,至少可抵柔然举国一年之收息,更有其者:大碛之败兵溃如山,本就因不满丑奴连番出兵的部落予大军中足占四成,大都借此机会遁入漠北更深之处。如此一论,丑奴损失更甚于伏连筹,如此大仇,他怎能善罢甘休? 而李承志本就为反贼,我大魏人人得而诸之,若他再进犯南梁,岂不是四面楚歌,举世为敌?” 元渊越说越是激动:“所谓蚁多咬死象,就西海十数万兵,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刘芳看了看元渊,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忧记得延昌二年,李承志受诏入京之初,便受高肇排挤。立平叛大功,却被迁入冷之又冷,清之又清的太史监任了候星郎。 那时就听李承志时常念叨: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以此喻天不遂人愿,太过想当然。 刘芳觉的,这句话送予眼前的元渊,竟是再贴切不过。 他道吐谷浑可汗丑奴也罢,柔然可汗伏连筹也罢,早已恨李承志咬切咬齿,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这自然不假。 然至于这两国欲寻李承志报仇血恨,就有些异想天开了。 前者十万精骑,后者逾二十万大军,皆于旬余日便败于西海,且当时西海参战之军力还不及三方联军之十中之一,却依旧使逾五十万大军触之即溃,一败涂地。 这二位但凡没有蠢到不可救药,定然惊恐万状,誓要探个清楚,至少要知道是怎么败的,再行定计。 更何况这二位皆为两国立国以来少见的明君,与能如元渊以为的那般愚昧,冲动? 无论如何也会先行观望,打探。若是知道连元魏都自身难保,这二位绝对会偃旗息鼓,有多远躲多远。 绝非如元渊以为,伏连筹与丑奴定会冲冠一怒,遣军百万,来寻李承志复仇。 至不济,也要等朝廷与西海打的头破血流,两败俱伤之时,再收渔翁之力。 也更说不定,若朝廷与西海再次开战,依旧节节败退,这两方十有八九会遣使来西海,主动求和。 至于南梁,本就为李承志手下败将,如今李承志只是代元魏收复一郡数县,又非举国之战,胜之算不得难。 退一步再论,元魏立国至今,何偿不是四面树敌? 败柔然,御吐谷浑,战南朝,元魏百余年如一日,始终压这三方一头,如今却皆败于名不见经传的西海之手? 萧衍又非昏昧平庸之辈,岂会为数县之得失,而与李承志不死不休? 十有八九会暂行忍让,继而坐山观虎斗。 是以李承志欲挥师南下,转攻南染梁绝非虚业。也是因此,刘芳才觉元渊异想天开,过于想当然。 当然,也不能全怪他,毕竟元渊入居洛京,少于厉练,见识过于浅薄,便是比高英要强一些,也强的有限。 见刘芳黯然不语,元渊也觉失言,便住口不语。 又过一阵,他竟后知后觉,转过了弯来。 “军国大事,又岂能以‘恩仇’二字论之。连李承志都知这般道理,伏连筹与丑奴一代明主,又岂会不懂……” 越说越是失望,元渊的脸色自然也就越沉,“然元某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西海势如破竹,势头正劲,若易地而处,我若为李承志,便是兵缺民少,好攻不好守,也该一鼓作气,乱了关中后再退守陇西也不迟。为何李承志要激流勇退,半途而废? 若是他真能养精蓄锐,休生养息倒也罢了,却狂言要攻南梁,这又是何故?” 看吧,元渊之所以比高英强,只因他知错就会改,会反思,会琢磨。而不似高英一般,死不知错,绝不悔改,只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在谋害她,都对她不起…… 与元嘉一般年龄,又同殿为官。虽说交情一般,但相比乃父更为敦厚、忠实的元渊,刘芳还是很看好的。看他见机如此之快,也算是稍稍欣慰了些。 “李承志今日之举,看似耀武扬威,得意忘形,实则是示敌于强,以进为退,继而因势利导,就坡下驴!” “以进为退,就坡下驴?” 元渊悚然一惊,“意思便是……西海定然有不得不罢战的理由?” “八九不离十!” 7017k 正文 第六五七章 三月三,杨李开 刘芳怅然叹道,“你当李承志予太后手书之时,杨延容为何面露讥讽,鄙夷不己?便是笑他钉嘴铁舌,虚张声势……” 当时他惶恐不安,哪曾闲瑕理会杨舒如何。此时仔细回忆,好似真就如此? 元渊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兴奋的满脸潮红:“既然他是虚张声势,那朝廷为何不能趁势反击?” “哪有那般简单?”刘芳又一叹:“好,便依你之言,如何反击?” 元渊身体一僵,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又白一阵,憋了半天,也未憋出一个字。 是啊,朝廷拿什么反击? 自先帝驾崩,接连数年又是重臣内乱,又是强敌来犯,朝廷连年征伐,早已外强中干,无以为继。 元恪朝时整整十五万中军,如今还不足五万之数,且被李承志死死的压在陇山与陈仓,不敢稍有妄动。 除此外,邢峦、元遥、奚康生麾下新近归附的叛军也罢,还是元顺、元钦新近征昭的州兵也罢,予西海的虎狼之师而言,皆为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如今唯一尚余所战之力者,无非便是驻守两淮,抵御南梁的十万南军。 即便朝廷敢放手一搏,将南军撤至关中也非一蹴而就之事,且还要征召民夫搭桥铺路,运送粮草,更要想办法征召军粮,最快也要费时三五月至半年之功。 而如今已是盛夏,再有三五月便至严冬,待那时又如何行军?是以便是要反击,再快也要到明年开春以后了。 所以朝廷才一心求和,以求得一丝喘息之息。而此时再一想,李承志十有八九也在如此谋算。 而局势一息瞬间,待大半年之后,天知道又会是如何局面? 越想越是烦燥,元渊陡然一叹,就如抽走了浑身的骨头,瘫坐在了椅子上:“那他又能有何不得不退兵的苦衷?” “你道他为何逼迫太后与陛下,予西海割地、赔粮?” 刘芳道,“西海之所以连战连胜,无非仗着火器之利,又加兵精将猛,故而越战越勇,但此终非长久之道。 而以长久计:西海方兴未艾,民不过百万口,兵不过十数万,地不过河西数州,且多为贫瘠荒凉之田。 底蕴如此之浅,若是按步就班,循序渐近,莫说五年,便是再予他五十年,也绝非我天朝之敌。是以李承志只能如强盗一般,抢地、抢城、抢人,更要抢粮。如此才能此消彼长,终有一日,才能以蛇吞象…… 反而言之,朝廷如今就如已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之迟暮之人。但予李承志而言,却依旧如庞然大物,非他这数岁稚子可匹敌。若是强而为之,必然是玉石俱焚的下场,是以只能以温吞水的法子徐徐图之,这便是他不得不退兵的理由…… 但徐徐图之的方法还是太慢,不足以支撑李承志的野心,是以只能另谋他途,再从别处咬几口肥肉。而吐谷浑与南梁已吃了大亏,必然会小心提防,且山高路远,若遣大军远征,十有八九会得不偿失,是以,李承志才会转而求其次,才瞅准了比我朝更弱,却离西海更近的南梁……” 稍一顿,刘芳又道,“而这只是其一,其二则为占据大义。 说句不怕太后与陛下怪罪,更不怕朝野非义之言:自烈祖(元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硅)立国之始,我元魏与柔然、南梁便为死仇。吐谷浑虽与皇族同出一脉,但因河西归属多有争端,嫌隙日重,其数代君王多亲近南朝、柔然,而远我元魏。 百年以来,我朝与这三国征伐不断,凡与这三国相邻之州百姓、军民早已不堪重负,苦不堪言。便如六镇,为何高肇稍一蛊惑,便应者如云? 而如今倒好,太后与任澄王饮鸩止渴,许以重利,公然引胡族大军犯我天朝,是以莫说中原之地的汉民,只看深受柔然与吐谷浑之苦的六镇、枹罕、鄯善、河州等地,凡军将兵民,得知此讯,无不一是对朝廷心灰意冷…… 但李承志突出奇军,接连大胜,使二胡逾三十万大军丢盔弃甲,如丧家之犬般逃回老巢,未进我汉土分毫。 之后西海又见好就收,不犯关中与六镇秋毫。更是令麾下大肆收买民心……老夫且问你,若你为陇西、六镇之民,会如何做想?” 元渊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怪不得与西海接战之时一触就溃,不堪一击的降军、镇民,归附西海后短短时日,就如脱胎换骨,勇不可敌? 更怪不得元遥与奚康生坐拥大军二十万之众,却畏两万西海将卒似恶虎一般,如缩头乌龟一般据关不出? 只因朝廷已丢了大义,失了民心,更失了军心。 反观李承志,宁死不屈,御敌予外,使边镇、关中之民免受胡族侵害,再加审时度势,主动罢战,自然使万民归心…… 如此一想,西海罢兵言和,并非只是因缺兵少粮,或是不得已为之,还有收买民心的用意。 而转攻南梁,怕也不只是抢人、抢地、抢粮那般简单。 与柔然相比,元魏与南朝更是世仇,不死不休。若是再收复陷于南梁的梁州(秦岭以南)旧土,李承志更是会名声大燥,声震川蜀与两淮。 更有甚者,怕是李承志早已看穿朝廷所图,是以才令朝廷割让岐州之地。便是想将入关诸道握在手中,以绝了朝廷与南梁媾和,迁调南军北上之谋…… 想到此处,元渊何止是凉透的心,上到头发梢,下至脚掌心,包括中间的四肢百骸,无不凉了个通透。 他怅然若失,许久才道:“李承志之谋略……焉能如此深远?” 远么? 若是与当年他还未入京,便遣部曲西循,继而图谋河西相比,如今之谋划不值一提。 如此一论,已然身死道消的元英也罢,如今已沦为李承志阶下囚的元澄也罢,不但无过,且是大功。 怪只能怪太后昏庸,高肇更是狼子野心,从中做梗,未能防微杜渐,灭患于未然。 但这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 刘芳踌躇满腹,又一声长叹,“好在并未至山穷水尽之时,你我世受国恩,如今只能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且行且看吧……” 稍一顿,他又道,“离殿之时,我称欲见孝伯(崔光)一面,李承志既然应诺,想必也快到了。劳卫卿知会扈从,备几样菜食,备壶好酒,稍后还需你与延容作陪……” “寺卿言重,下官自是无虞。但杨刺史方归来,便又匆匆离去,称是愤意难平,欲寻李承志规劝一二,令他莫要得寸进尺……” 规劝? 李承志早已如吃了秤砣铁了心,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罢了,由他去吧…… …… 李承志本以为杨舒会偷偷的来,却不想,竟不是一般的光明正大。 刘芳与元渊前脚走,他后脚就来求见,说是有良言忠告。 李承志不由失笑:他倒是要看看,此等心怀二心,吃里扒外之辈,能有何良言忠告予他? 将杨舒迎入中堂,令李聪冰了一壶凉酒,李承志便遣退了心腹。 左右已熟的不能再熟,李承志半点都不客气。举起酒杯遥遥一敬,连声请都懒的说,便一饮而尽。 早已入夜,堂内早已起了灯。望着莹光璀璨,透如水晶的玻璃壁灯,又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阵猛看,杨舒啧啧称奇:“水玉(水晶)?” 李承志好不讶异,失声笑道:“你竟还有如此雅兴?” “这话好生奇怪?” 杨舒双眼一瞪,“左右你已答应罢战,虽说条件苛刻些,但无非就是讨价还价。待与朝廷你来我往一番,便是谈不拢要开打,也至明年,我为何不能有雅兴?” 装,你使劲装…… 年节之时,你与李韶为使来了西海,李韶虽是当日就走,而你杨舒却留足了三日。 至酒过三巡,你便借着醉意,大骂太后昏庸无能,朝廷奸佞当道,便国将不国,民不聊生。 还称关中迟早要反,更是曾耳语:但凡哪日西海兵进关中,杨氏必为李氏前驱…… 掐指算来,这话说了也就半年吧。而其中足有四月,你与李韶皆被囚在薄骨律,每日除了吹风观沙看太阳,就是与父亲下棋。 我就不信,这足足四月,还未让你杨延容下定决心? 更何况,李韶派心腹送予一山之隔的李亮,又呈至西海的密信,还在我柜中锁着。若不拿来让你看看,李韶在信中是如何说你的? 杨氏兄弟,如杨钧、杨舒皆可信任,更可重用! 意思是这二人早已被他策反,就差在杨延容脑门上写个“反”字了…… 李承志暗暗腹诽,又呲牙一笑,反言讥讽道:“倒是未曾料到,延容公忠于朝廷之心,竟是日月可鉴,着实难得……” 杨舒刚喝了一口酒,正含在口中回味,乍一听此言,“噗”的一声就喷了出来:“吭……吭吭……无耻小儿,焉敢讥笑老夫?” 谁让你装疯卖傻,装模做样的。 不看我伏案写信予高英之时,你急的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当场折了我手中笔管,案上信笺的模样? 这分明就是怕我放龙入海,放虎归山…… 连咳了几声,杨舒正了正神色,疑声问道:“为何罢战?” 终于忍不住了? 李承志暗哼一声,也敛了笑意,肃声道:“此前皆因迫不得已,才破釜沉舟,背水之战。而今胡敌虽去,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廷再是江河日下,日薄西山,也非我西海可力敌。我若不退,便是玉石俱焚,再败俱伤的下场,还何谈图谋中原,逐鹿天下?” “真就只是如此?” 杨舒斜着眼睛,“还是说,你有不得已的若衷?” “苦衷自然有,无非就是缺兵少粮!若是再能有十五万雄兵,两百万石粮草,替我守好敦煌、居延、山丹、秦岭,绝了柔然、吐谷浑并南梁坐收渔翁之利之心,不需五年,我便能饮马洛水,兵指洛京……” 李承志大手一挥,又呵呵一声怪笑,“若不然,你替我想个法儿,莫要使这三方强敌觊觎,也不需多,三年即可……” 你当爷爷是神仙? 杨舒暗骂一声,又唏嘘不止。 说来说去,还是西海根基太浅,就如拿着神兵利器的稚子,初时仗着神兵之利,尚能大杀四方,但时日一久,必然后继乏力。 若从长远计,李承志谨慎些,才不失为上策。 就是可惜了关中士族与百姓,都以为至多予仲秋前后,必然能喜迎王师…… 暗暗一叹,杨舒又问道:“若只是赔人赔粮也就罢了,朝廷尚能转寰一二。而如割地、赐国,无疑于痴人说梦,想都莫要想。待到那时,你又该如何?”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是朝廷不应,自然只能兵戎相见。说以三月为期,就不会迟一日,更不会早一日。不过就算是打,也要讲究轻重缓急。” 李承志笑意悠然,“就是不知,延容公何以教我?” 连杨氏愿为李氏前驱之类的话都敢说,杨舒哪还有什么顾虑? 他四下一瞅,见门窗紧闭,密不透风,才一掀袍襟,又用力一撕。 只听“嘶啦”一声,袍襟就被撕成了两半。杨舒又一摸索,从中摸出一张帛绢,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字,且赤红无比,似是血书一般。 李承志都惊呆了:“你我相交数年,知之甚深,我焉有不信延容公之理?便是你酒后疯言,我也只当作真话,又何必挺而走险?” 先不论这封血书出自何人之手,只说杨舒日夜都予刘芳与元渊眼前晃悠,若是露出马脚,使这血书落入那二人之手,哪还有杨舒的命在? “你懂个鸟毛,此乃檄文!” 杨舒怪眼一翻,嘴里骂着,态度却无比郑重,恭恭敬敬的将帛巾呈予李承志:“此乃我大兄拖着病体予榻上所书,更有我七兄弟签名画押,你如何让我予你口述?” 檄文……且是杨播所书,杨氏七兄弟联袂画押? 李承志悚然一惊,连忙起身接了过来。只是扫了一眼,便浑身一震:三月三,杨李开! 正文 第六五八章 恩断义绝 前世读三国时,每次看到有关袁氏“四世三公,门多故吏,虎踞冀州之地”之类的描写,李承志就觉得牛逼的不得了。 等穿越之后他才知道,比东汉时的冀州袁氏还要牛逼的门阀不要太多。 可能没有达到“四世三公”的程度,但要说传承久远,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关东四姓,又如弘农杨氏,无不是传承千年的世家。 杨舒七兄弟,长兄杨播、二兄杨椿、五兄杨津,皆在冯太后、孝文时任侍中,亦治理过大州,更屡次领军外征,或御柔然,或平两淮,皆是文可治民,武亦善战的能臣。 剩下的四位或是稍显平庸,或是时运不济,或是如杨舒这般性格乖张,不被皇帝所喜,但皆任过刺史。 用一句就能概括弘农杨氏鼎盛之气象:一代七刺史,同朝三侍中! 而至元恪继位,其洞若观火,高瞻远瞩,慢慢开始打压畜养门客、部曲的门阀之后,杨氏才渐渐势微。 至延昌元年,也就是李承志平定泾州僧乱的前一年,时任刑部尚书的邢峦授元恪之意,参时任平北将军,朔州刺史,都督朔州、抚冥、武川、怀朔一州三镇诸军事的杨椿私蓄部曲、招引奸细、盗种牧田等罪,建言将其免去官职,降为庶人,并注籍盗籍(贬为贱户)。 并建议元恪,凡与杨椿同籍之人全家都不能为官,其中自然包括时任西凉州刺史的杨舒,廷尉少卿的杨钧。 不知是不是怕过犹不及,元恪最终还是网开一面,责令杨播、杨椿、杨津等重臣、大将等自辞,又将其余杨氏兄弟连贬几级。 如杨舒,直接从刺史降到了一郡郡丞,杨钧虽只是族弟,依旧受了牵连,从位高权重的廷尉少卿降为洛阳县令。 也自那时起,已被元恪打压了近十年,几乎已成半残废的陇西李氏才借此松了一口气,李韶才接替杨氏三兄弟,执关中门阀牛耳。 论影响,论底蕴,此时的陇西李氏依旧要差弘农杨氏好大一截。 所以这檄文中,将“杨”放在“李”之前,还真就没有什么不妥,包括李韶也绝对心甘情愿。 当然,李承志也就只是感慨一番。凭心而论,无论是关东门阀,还是关中门阀,更如河东、河北等世家,在他眼中殊无区别。 惯会审时度势,见逢插针,更是会左右逢源,见风使舵,从而将益最大化。 什么忠君爱民,在这些人眼里与家族利益相比,连狗屁都不如。 李承志觉得,称一句毒瘤绝不为过…… 就如此时,只看了“三月三,杨李开”这六个字,李承志心脏倏的一缩,两眼厉如刀锋,死死的钉在杨舒脸上。 乍一看,有李韶为主的陇西李氏,并杨氏七兄弟这个坐地虎为内应,里应外合之下,西海直取关中并非不可能。是以李承志应该欣喜若狂才对。 但要看是什么时候。 如今,关中南有崔延伯,北有邢峦,再往北更有元遥、奚康生,四处合兵力逾三十万。 又恰逢西海火器殆尽,正值前力将尽,后力不继之时,若是再起战端,就只能刀对刀,枪对枪,硬着头皮拿人命填。 而这只是其一。 其二:追根究底,还是西海如日方升,势单力薄,连番大战,已将数年积累消耗殆尽。 如今能将抢到手的装进腰包,能将占下的地盘巩固好,凡西海将、官、军、民等,无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 故而先不说能不能一战胜之,便是盛了崔延伯,邢峦,夺了关中五州,李承志也无力可守。 既然无人可守,更无力可守,李承志取了关中有何用? 拱手送予陇西李氏与弘家杨氏么? 但凡李承志脑子没被驴踢,就绝不会做这种与他人做嫁衣,更有可能养出两个强敌的蠢事。 所以上次李韶来西海招抚,劝他图谋关中之时,李承志才顾左右而言他,半句话的茬都不接。 这也是他为何严令皇甫让、李亮等人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根本原因…… “看我做甚,难道你不想取关中?” 杨舒狐疑道,“元伯兄(李韶)早与大兄、二兄议过,更曾提及他与你所言:西海迟早要取关中,待时关中世家必为你臂助……是以何必装做惊恐万状的模样?” “那世伯有没有提过,我言西海初露头角,如今正该是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之时……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 李承志的眼中透着说不尽的讥讽,手指重重的往信上一点,恨不得将几案都戳个窟窿出来,“敢问延容公这三月三,难不成是后年不成?” “自然是明年……” 看李承志殊无喜色,只是冷冷的看着他,杨舒猛的停住话头,冷声笑道:“我等孤注一掷,冒着抄家灭族之险助你起事,尔为何如此模样?” 只是为助我起事么? 先驱虎吞狼,再鸠占鹊巢……倒是好算计啊? 本就对门阀世家殊无好感,此时再见杨氏兄弟竟将他当傻子一样糊弄,李承志心中更是厌恶,恨不得将这张纸拍到杨舒脸上。 正当怒火喷涌,恶语出口之际,李承志福至心灵,猛生一计。 “也罢,我这就予延庆公(杨播)回信:若真能定于三月初三起事,我便与朝廷虚实委蛇几月。无非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定然能予立冬之前,将西海之军、民尽皆迁徙予陇西、武威两地。 也定然瞒天过海,使朝廷丝毫不察,但等良日一致,大败崔延伯与邢峦,我西海便尽数迁入关中……” 杨舒猛的一滞,眼珠子似是定住了一般:“这西海与河西,你都不要了?” “有了关中,我何需这草多田少的荒瘠之地?朝廷穷兵极武,征伐不止,关中早已民不聊生,因失丁而家破人亡的老弱何止百万,继而无人可耕的的良田更是不计其数,养活我西海百万丁口,十数万军自是无虞……” 李承志豪气干云,“再者我李氏祖祠本就是关中,如今也算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再进一步,只要能入主关中,东西皆有大河、南有秦岭、北有边墙(长城),四面皆有险可据,有关可依,任他千军万马,我也能巍然如山。更有良田数百万倾,民户两百余万户,岂不是比河西这四战之地好上千倍、万倍?” 李承志越说越是激动,一挥袍襟就坐到了案边:“来呀,笔墨伺候!” “且慢!” 杨舒一声低呼,紧紧的按住了李承志的手。 李承志双眼一翻:“延容公这是何故?” 杨舒却如噎住了一般,不知如何做答。 七兄弟商议之时,从头到尾都只说西海大败朝廷之后,关中必然空虚。弘农杨氏自然可趁虚而入,名正言顺的收入囊中。 但就是没料到,李承志会一不做二不休,为取关中而弃河西与西海? 再想到方一见到檄文,李承志如鹰似狼,满含深意的模样,杨舒只觉如吃了黄莲一般,嘴里发苦,心中更苦! “罢了!” 他怅然一叹,伸手取过那份檄文,凑到了琉璃灯的灯口。帛绢见火就燃,只几息就烧作一团,又被杨舒弃于案下。 直到尽皆烧成灰烬,杨舒还不死心,又踮着脚,仔仔细细的将布灰踩碎。 杨舒为何如此? 只因李承志已然识破弘农杨氏所谋,杨舒怕李承志愤恨在心,将这份檄文交给刘芳或是元渊,行借刀杀人之计。 却不想李承志既不阻,也不拦,只是冷眼旁观。待杨舒做完这一切,复又坐到案前,他才悠然一叹:“我只道与延容公肝胆相照,推心置腹,已为生死之交。如今,却是如此的寒人心……” 杨舒止不住的老脸一红,无奈起身,朝着李承志深深一拜:“如此大事,稍有不慎就是抄家灭族,万劫不复……还望承志匆怪……” “我怪你做甚……大事大非之前,又岂能以私情论之?是以延容公此举并不不妥……” 李承志呵呵一笑,“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以就请廷容公早些回去歇息吧……” 杨舒双眼一突,就如见了鬼一般。 见李承志竟真起了身,意欲送客,他才如被蛇咬了一口,翻身坐起:“李承志,你何至于此?便是家兄居心不良,谋算于你,但此乃人之常情,数千年以来,世家皆是如此,你何需生恼? 再者,家兄亦有言在先:若行此策,关中便欠你西海多矣,事后定会弥补。若你不应,可另行谋划。不过并非手书,而是家兄交待,由我转述…… 总而言之,杨李二姓同为汉家子弟,更为关中同门,是以早已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巨损,自该同仇敌忾,齐力同心……” 同气连枝……齐力同心…… 听到这一句,李承志只觉说不出的刺耳:杨播竟然是两手准备? 难不成真如后世所说:人活的越久,脸皮就越厚? 谋算不成就罢了,还哪来的脸说出这番话的? 但转念再想,李承志又觉得合情合理。 只因对门阀而言,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 自元宏强行汉化,厘定姓氏,人分三六九等之时,门阀世族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为娶鲜卑高门贵女或皇室公主,以抬高门氏等级,勒死、杖毙嫡子正妻者不计其数。 更有甚者,连汉妻生的幼儿也一同溺死者大有人在。 而凡正妻,自然也是门阀嫡女出身,为何不见娘家为其张声? 只因家家都是这样干的。 这样罔顾人伦,禽兽不如的事情都习以为常,门阀之间前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后脚便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者,更是如家常便饭。 所以莫说久居高位,见惯了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杨播、杨椿等人。便是心直口快,秉性耿直的杨舒,也并没有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对。 就算是算计不成,至少脸面还在。另一方就算吃了亏,下次找补回来就是了,远不至于撕破脸。 李承志越想越气,却怒极反笑:“我最恨你们这种‘我欺负你是给你面子,打了你左脸,你还得跪下来求着我打你右脸’的嘴脸……弘农杨氏哪来这么大的脸?” 见他真要翻脸,杨舒脸色一沉:“你……” 刚吐了一个“你”字,李承志一挥长袖,笑吟吟的说道,“劳请延容公,将此话一字不改,原封不动的代于延庆公:今日之恩,我李承志铭记于心。若有山水相逢之时,李某再向他讨教……” 这何只是翻脸,李承志竟将桌子都要掀了? 今日之恩,铭记于心,他日再报? 你当他真的要报恩? 不过是反话罢了…… 见杨舒似是被吓住了一样,李承志又笑道:“所谓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是以今日就不留延容公了,等他日再见,若你我是友非敌,再叙旧情也不迟……孝先,代我送客……” 喊“笔墨伺候”那一句时,李孝先就悄无声息的进了殿中。听李承志下令,他便走到杨舒身侧,低声唤道:“延容公,请!” 杨舒脸色煞白,两瓣嘴唇哆哆嗦嗦,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李承志……你何至……何至于此?” 李承志也不应,只是一挥袖,又转过了身去。 摆明是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杨舒还能冲上去纠缠不成? “好……好……好……”他咬牙切齿的吐了三个好字,愤然而去。 待他离殿,等李孝先从外关上殿门,殿阶上的屏风之后才传来了一声叹息。 “自有士族之始,各家行世皆是如此:不到迫不得已,多少都要留些余地。你便是看不惯这等做派,也不至于与杨氏恩断义绝……自此后,你若再想收服杨氏,怕是千难万难……” “他都要拿我当踏脚石,更是想当枪使了,还何来的恩义?” 李承志哂然一笑,“此时翻脸,总好过日后被他卖了,还要看他好似施舍了天大恩惠的嘴脸要强吧?” 此话太过诛心,杨舒今日此举,分明就是此意。 崔光本欲辩上两句,却是无从可辩。最后只是叹道:“门阀世家,也并非皆如杨氏一般,只知蝇营狗苟,阴谋算计……” ------题外话------ 这一章明天的,因为明天有事,所以就先更了! 正文 第六五九章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大魏春 李承志何尝不知道不能一杆子将一船人都打翻的道理? 但世家之间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能轻易就区分出谁好谁坏? 若是公允而论,杨氏不一定就是坏的。就如李承志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的错的,这是同样的道理。 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曾记何时,李承志也曾幻想过,祖居李氏出自关中,又有李韶为他张罗奔走,若起事造反,便是不敢明目张胆的响应,至少被元恪欺压近十年的关中世家,十中六七会暗中支持。 但终是被李韶浇灭了幻想:世家之间,只讲利益,不论对错。 甚至坦言:若非他早看出李承志鹰顾狼视,雄心勃勃,绝非吴下阿蒙,岂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自李松率白甲战兵远遁西海之时,就为李承志百般遮掩,之后更是尽力奔走? 无非便是他慧眼识人,提前在李承志身上下了重注。所求者自然是助李承志事成之后,陇西李氏又能延续数代富贵。 而如弘农杨氏,李韶说的更是清楚:杨播、杨椿、杨津三兄弟各有雄才,但世受皇恩,俱是忠毅谦谨、恭德慎行之辈。 说直白些,杨氏因冯太后而兴,至孝文帝时而盛极一时。虽宣武朝时被冷落数年,但元恪并未赶尽杀绝,杨氏并未伤筋动骨,但等良时一至,便能兴盛如初。 便如杨舒、杨钧,但等元恪驾崩,便扶摇直上。若非兵戈抢攘不止,八方风雨不断,其余兄弟起复也只是迟早之事。 是以不到万不得已,比如关中烽火遍地,比如朝廷摇摇欲坠之时,杨氏绝不会附逆。不然,于公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于私:杨氏一朝三侍中,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更执关中世家牛耳数十载之久,势力盘根错节,岂愿久居人下? 所以杨舒随李韶招抚西海之时,百般套李承志的话,问他何时起兵,何是举旗。 又问他是从北到南,先经西海谋取六镇、北地,还是从西到东,渡大河,占陇西与秦梁二州,继而图谋关中。 但李承志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称为时尚早,只能且行且看。 而杨舒一番言论,更是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绝了李承志最后一丝念想。 如今,便到了朝廷摇摇欲坠之时,只要等李承志除了崔延伯、邢峦、元遥、奚康生这几个心腹大患,便等于绝了朝廷的最后一丝希望。 又值朝廷与西海两败俱伤,也该是杨氏露出獠牙的时候了。 甚至连借口都有了:若征李承志,便是替天行道,平叛逆贼。若征朝廷,则是清君侧,为国除奸,简直是两全其美。 而前提是,要让朝廷与西海尽可能早的打起来,杨氏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李承志还有何必要与杨舒虚情假义,虚于委蛇? 与其日后处处提防,担心哪一日被杨氏从背后捅上一刀,反不如就地翻脸,是友是敌分个清楚。 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是:朝廷迫于无奈,只能如巨大的血蛭一般,无穷无尽的盘剥关中。 而杨氏受声名所累,只要李承志不动,就只能任朝廷压榨。所以根本不用李承志殚精竭虑的谋算,只需等下去,朝廷迟早都会替他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所以,只需等就行了…… 心中转着念头,李承志又问着崔光:“尚书与寺卿谈的如何?” “如今他为国之砥柱,我却已附逆从贼,自是道不同不相与谋,还能如何?” 崔光黯然一叹,神色更见萧索。 李承志自然知道他心结所在:二人本就是表兄弟,幼时皆因家贫,连书都读不起。 后又突逢兵祸,二人被魏军裹胁至平城,又无一技之长,若非李冲慧眼识珠,兄弟二人险些饿死于街头。 自那时,兄弟二人便相依为命,相互扶持至今。 这是整整一辈子,相互拿命换来的交情,怎可能说断就断? 刘芳自是希望崔光尽心报国,便是最后以身殉道,也算无憾。 但崔光却想刘芳弃暗投明,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后世子孙留条明路。 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话不投机,只能分道扬镳。 昨日见刘芳的第一面,李承志便看了出来,老倌儿已然存了报国死志。 虽觉可惜,但他也知,似这等人物用大半辈子树立起来的信仰,又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 是崔光不死心,说是要试一试,最终却无功而返…… 李承志温声劝道:“寺卿予我有恩,如今不过是各为其主,各司其职,我岂会因此而生怨?便是日后,我也定不会为难予他…… 而寺卿清誉满天下,便是谈和不利,太后欲怪罪予他,只多也就是削官罢爵,性命定然无虞,是以尚书何忧之有?” 崔光嚅动了一下嘴唇,终是化为一声长叹:“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只能盼他幡然醒悟,早日回头。” 正因为关系好,所以了解的才深,李承志是何秉性,崔光心知肚明。 不看秦梁二州的士族、豪强,至西海后又是何等凄惨的模样? 虽说迫于无奈,继而西海近如全民皆兵,李承志不得不放松了些,征召士族子弟入军、任官。 然而大多都是微末小吏,好一些的也就是在营中任司马,地方任县丞,连营、县之类的副职都够不到,更遑论领军? 而大多数的,莫说知冠齐楚,知文晓义,如今竟连糊口度日都难! 再看西海之惠民之政,无一不是悯寒族、怜贫民,只是“凡民户过百,必建村学”、“凡年满七岁,不论良籍贱籍子弟,必须入学”这一点,就可看出李承志天下大同的野心。 而如今日,但凡换个人,便是心中生恼,恨杨氏狼子野心,诡诈多端,也必然恭恭敬敬,笑语焉焉。 只因这天下,依旧是士族、门阀的天下,李承志欲图关中也罢,逐鹿中原也罢,若有世家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但他却反其道而行,当即就能与杨舒割袍断义。 由此可见,他憎恨厌恶世家之心。 李承志未起之时都敢如此,至如日中天,号令九洲之时,定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早些改换门庭,尚能搏个从龙之功,便是李承志重寒民,轻世家,但保子孙两三世富贵定然无虞。 若是一意孤行,冥顽不化,便是李承志念及旧情,不会为难刘芳。而家中子弟最好的下场,也定然是沦为庶民,终其一朝而不录用。 待蹉跎数十年,后世子孙也只能泯然众人,世间再不得“刘氏”之名…… 崔光今日本想将这些话与刘芳说透,奈何刘芳竟与他存了一样的心思,想劝表弟拔乱反正,弃暗投明。 好在二人只是暗中打机锋,并未言明。再加元渊神思恍惚,并未听出崔光已然诚心归附于西海,只当他是被李承志囚于此地,无法脱身。 有元渊作陪,且刘芳态度坚决,崔光也不敢深谈。又怕酒后失言,是以稍饮了两杯,便起身告辞。 但明日天亮,刘芳就要启程回京,二人再见,怕已到数年之后,尘埃落定之时。待到那时,便是刘芳幡然醒悟,又有何用? 是以崔光才苦闷无比,却又无计可施。 见他如此,李承志又温声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头桥头自然直,如今为时尚早,尚书又何必烦恼? 再者,我欲朝廷赐国、割地,太后又哪里敢应?十有八九会来回反复,拉三扯四,也定会再遣使臣,来西海商谈。若尚书不放心,我便指明依然由寺卿为主使,岂不是就有了你与他一诉衷肠之良机?” 崔光精神大振,眼巴巴的看着李承志:“真能如此?” “尚书何出此言?” 李承志不由笑道,“你为西海呕心呖血,我铭记于心,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顺手为之,我何苦欺瞒尚书?” 崔光大喜,激动的胡子都颤了起来。猝然起身,朝着李承志就是一拜。 李承志好言安抚,客客气气的将他送走。 待崔光告辞,出殿许久,李承志才一声长叹。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目睹东汉、曹魏、两晋皆受门阀所累,以致分崩离析,元恪怎可能不吸取教训? 李承志身为穿越者,其他不论,只说见识,总要比元恪要强一些吧? 所谓改朝换代,无非就是彻底打败旧阶级,将财富、权力再分配。所以无论如何艰难,也一定要将规距早早的立起来。 像门阀这种东西,还是尽早让他归于历史尘埃中的好…… 思忖了一阵,李承志又一声轻唤:“孝先,速将伯父请来!” 时间尚早,还不至子时。李始良早就料到见过杨舒后,李承志定要问计予他,故而并未回府,一直留在镇衙。 是以李孝先回来的极快。 自连败吐谷浑、元魏、柔然,之后更是强渡大河,强占金城、陇西。如今更是逼的朝廷主动求和,李承志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 便是如李始良这样的至亲尊长,见他之时也是依足了礼数,不敢有半分逾越。 李承志倒是劝过几次,李始良嘴上答应,下次来时却是原封照旧。如此这般,李承志也就懒的劝了。 寒喧几句,李承志便开门见山:“父亲九死一生,方脱大难,如今身心疲惫,定然是要歇息几日的。但也不可能一直歇下去,故而请伯父过来,看任何职,才能让父亲一展雄心?” 李始良虽低着头,但两只眼珠左转右转,心中更是浮出一丝古怪。 若你真敢让李二郎一展雄心,何不直接问他,到时父慈子孝,岂不美哉? 若说智谋,二郎定然是缺的。但坏就坏在被困于泾州近十载,蹉跎了大好年华。日日感慨生不逢时,又愤于世道不公,久而久之,性情愈发乖张,愈发激进,凡行事极易剑走偏锋。 他于四年前怕李承志不愿造反,鼓动李松先斩后奏,擅起战端,就是最好的明证。 但也不可能置之不用,于如今西海正是缺人之际,如此人才放着不用,委实太过浪费。而如何安排,却颇费心思。 也不好与外人商量,李承志也就只能问计于李始良…… 李始良稍一沉吟:“二郎本长于军务,但虚度十载,何况我西海军制、阵形、战法等,皆异于寻常军旅,更于十年前大相径庭,是以令二郎领军,并非上策!” 这不过是客气的说法,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若无意外,李二郎此生莫想再染指军务。 不说李承志有没有这个想法,但凡他敢提出来,李始良绝对第一个反对。 更遑论如今西海已渐成体系,三军皆以李亮、皇甫让、李丰三人为首,若让李始贤听命于往日家奴,李承志脸上也不太好看。 见李承志微微点头,李始良又道:“如今李松卸任,民曹主事暂时空缺,暂由崔尚书总揽。但尚书如今六十有四,精力已大不如之前,不如让二郎任个副主事,也能日日聆听尚书教诲,以学愈愚……” 听到日日聆听,以学愈愚这两个词,李承志就大致知道李始良的态度了:就事论事,认理不认亲。 意思是李二郎才智虽够,但需好好磨励一番,待他收收性子,才好委以重任。 更何况崔光才性智计皆是一等一,教诲李承志都绰绰有余,何况李始贤? 稍一思忖,李承志便答应了。 他原本打算,是想让李始贤替张敬之分担一二,接任刑曹主事。 一是份量够,二是杀伐果断,说翻脸就能翻脸,比张敬之更合适。 不过比较起来,李始良的建议才为老成之道:阶级观念在此时依旧根深蒂固,李始贤再乖张,也绝不敢在崔光面前造次。 李承志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就是还要劳烦伯父,予父亲分说一二!” 李始良自是责无旁贷,应了下来…… 7017k 正文 第六六零章 未雨绸缪 安置好了李始贤的去处,李承志又沉吟道:“自四月初遣万余民壮入祁连山、合黎山,至今近有三月,不知金曹(兵工厂)储备石硫磺几何?” 一说到硫磺,李始良顿时来了精神:“至昨日,运至城内的粗矿共有一万两千多斤,交由李良(金曹主事)后,其中七成已精研成药,近有四千斤,其余近四千斤原矿,还可成药千余斤……” 这么一算,岂不是已有成药五千余斤? 霎时,李承志精神一振,颇有些不可思议:“怎这般多了?上月问及伯父,才称粗矿不足三千,成药也就千余斤,至今也不过月余,竟就翻了数倍?” 李始良疑声道:“上旬我曾单独上过奏呈,承先(李始良之子)予临松寻得大矿,一日可采粗矿千斤,国公莫非未留意?” 奏呈? 李承志瞅了瞅案几上几乎摞成山的文书,一声长叹,又在额头上拍了一把。 火药为西海机密中的机密,知悉内情者不过李承志、李亮、李始良三人。包括李始良也是一知半解,只知火药为火硝、硫磺、柳炭等物所配,却不知具体配方。 怕被有心人觊觎,无论是制硝、还是采硫磺,李承志皆谎称是为配伤药,负括入库出库,也是先经民曹,而后由李始良掩人耳目,再运至金曹。 甚至是予李承志秉奏时,也是混杂于民事内上呈或是面奏。 李承志日理万机,忙的脚不沾地,再加如今正是战事胶着之时,自然而然就重军事,而轻民务,是以还真如李始良所言,就未曾留意过。 他一阵翻拣,找出半月前的一本奏呈,翻开一看,还真就如李始良所言:李承先于临松寻到了大矿,一日可采三千余斤。 不过就只寥寥数语,既未标红,也未暗记,李承志压根就未仔细看。 他稍一合计,又松了一口气。 火药中,硫磺用量最少,只占一成,却最为难得,凭现有的条件,只能自山中开采原矿,再精研提纯。 如火硝,只要有牲畜,只要有人,就能源源不断的从尿液中沤取,木炭更是随手就有。 而如今既有硫磺成药五千斤,那至少可配出五万斤的火药。 听着好像很多,其实还不足这数月消耗的十分之一。 只南门关与鄯善镇两战,皇甫让就消耗火药足三十万斤,李亮予盐湖破天柱三部、李丰予大碛溃柔然大军,亦是各消耗近十万斤。 如此才有西海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连战连捷。 这五万斤火药若制成开花弹,以每弹三斤算,也不过七八千枚,剩下的一半火药还要留作发射炮弹的底火。 而只是皇甫让与李亮麾下,只镇夷炮就足有千蹲,折算到每一蹲,也就能打七八轮。若是如南门关与鄯善镇一般的大战,不到半个时辰就用光了。 不过好在如今的朝廷已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再者李承志暂时无意突越陇山,更无意进犯关中,需破城的攻坚战定然不多,是以用到镇夷炮的地方少之又少。 若是朝廷反攻,反倒是西海有了坚城可依,只需在城上立虎蹲小炮退敌。 虽说发的是散弹,射程也不远,也就百多步,但威力比弓箭强了不止一筹,用来守城足矣。 虎蹲炮一发只需底药三到四两,五万斤火药足够开十万炮,便是不够用,也能救一时之急…… 李承志暗暗合计,犹豫良久,终是压下将火药配方交给李始贤,让他监制火药的念头。 不是信不过李始贤,而是李承志的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家爹不怎么着调,不如李亮靠谱。 制火药可不是锻刀铸枪,大不了被划个口子流点血。这玩意一个不小心就是团灭,且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急令李丰,自接令之日即刻撤兵,全军撤往灵州(薄骨律)。待李丰入城后,再令皇甫尽快赶往清水,接任李亮一应军务……” 这是要将李亮调回镇夷,回来配制火药? 可见在李承志心中,再无第二人能及得上李亮让他放心…… 李始良沉吟道:“会不会太急了些?若李丰退回灵州,六镇以北,河渠司以西便无兵驻守,若元遥、奚康生心血来潮,徇元鸷、罗鉴一般,经大碛攻我西海北翼,如何是好?” “正是因我着急,才会如此!” 李承志怅声叹道,“元遥、奚康生麾下皆为六镇新附之降军,虽皆为擅战之卒,但朝廷待六镇苛如猛虎,六镇民心渐失,镇军士气自然不能与以往相提并论。对此,元遥、奚康生心知肚明,是以兵力十倍于李丰,却龟缩于关城之中,据城不出。 而如今朝廷正是青黄不接,难以为计之时,只是安定六镇,使镇军、镇民捱过今年寒冬,怕是太后与诸公都得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不可,哪还有遣大军行进两三千里,远征我西海的钱帛与粮草? 再者李彰操练新军已颇有成效,若元遥真敢孤注一掷,待率大军至我西海,也已是两三月之后。到时说不得就要让他尝尝开花弹、虎蹲炮的滋味……五万斤火药,退他二十万一无战意,二无士气,三缺衣少食的乌合之众,足矣……” 李承志说的越多,李始良的信心越足:若元遥自大碛来攻,数千里不为荒漠,便为草原,又何需用到镇夷炮、开花弹这般重器? 只需予居延湖之北陈虎蹲炮阵,无论来敌是步是骑,只如风吹劲草,来多少折多少。 李始良就是有些不解:既然不担心元遥与奚康生,那就更不需担心与皇甫让隔河对峙的邢峦了。 一是邢峦帐下也为高氏新降之军,二是李丰南撤,原州兵力近达五万,与邢恋已盯差无己。 那李承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承志眉头微皱:“我所虑者,只崔延伯矣。此人胆识绝人,谋略无双,虽为降将(崔延伯原为南齐游击将军,萧衍灭齐后,孤身投魏),但高祖(孝文帝元宏)深为倚重,常任统帅。 孝文亲政十年间,其南败南梁,北退柔然,大小百余战,未经一败。虽说高肇谋逆之时,曾失利于定州,但非战之罪…… 最后却予鄯善一败涂地,溃不成军。更有甚至,竟败于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之手?无论何人,怕是都会耿耿于怀,镂骨铭心。 世伯(李韶)更是予信中言,自大败后,崔延伯未曾向朝廷奏过半封罪呈,可见其踌躇满志,一雪前耻之雄心? 如今我以进为退,逼迫朝廷分疆裂土,高英岂敢答应?其虽是妇人,少有见识,但若论狠绝,绝不输男儿,真逼的狠了,破罐子破摔也不是不可能……而这只是其一! 其二则是:杨氏狼子野心,欲坐山观虎斗,使我西海与朝廷两败俱伤,他杨氏好坐收渔翁之利……然杨舒激我不成,杨氏兄弟必然会再**计。 若我所料不差,杨氏若知朝廷已被逼的再无退路,十有八九会蛊惑崔延伯,更或是朝廷与我西海背水一战。至不济,也会许以朝廷钱粮。但凡高英头脑一热,说不定就是大战再起……当然,也不一定如我所料,说不定高英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就应了我之所求……” 越说,李始良的脸色就越沉:“她若敢应,便是元氏之千古罪人,真当元氏宗室,鲜卑八姓是泥人不成?故而大战必起。然陇西多山多水,地势复杂,恰好克制我西海铁骑。若无火器为依仗,李亮危矣……” “故而我才令李丰南撤,与皇甫兵合一处。若有万一,毕竟原州距陇西不过千里出头,若以骑兵驰援,短则三日,多则五日也就到了。当然,若是能将这五万斤火药尽数运至陇西,固守三州至入冬,定然是够了…… 然伯父也知,火药配制虽不难,但稍有不慎便是大祸,若因情急而委任他人,我岂能放心?而自西海制火器之始,便由李亮掌负,是以只能尽快将他召来…… 我也知这绝非长久之计,是以待李亮归来后,便将堂兄(李承先)召回镇夷,令他与大兄(李承宏)一并襄助李亮。日后若李亮不在,也好有人代掌此务……” 稍一顿,李承志又叹道:“堂兄与大兄一般,皆是秉性敦实,为人仁厚之辈,比父亲可靠许多……” 听到前一句,李始良还在暗暗感动,心想李承志虽对兄弟、家臣多有制衡,但归根结底,还是自家人更可信一些。 但听到后一句,他先是哭笑不得,随即又被吓了一跳。 就李始贤哪个乘张不羁性子,十有八九会惹出大祸来。 “万万不可……” 李始良急道,“日后但凡火器,你碰都莫让二郎碰……” 看吧,并非自己这个儿子觉得老爹不靠谱,就连他亲兄弟也是这么认为的…… 心中腹诽,李承志温声笑道:“便依伯父所言!” 李始良应了一声,稍一犹豫,又低声问道:“明日天亮,刘寺卿便要启程回京,届时如元澄、高肇,又该如何处置?” 他要不提,李承志都还想不起这两人来。 他沉吟少许:“就如崔尚书初至我西海之时一般,寻两处别院,多派些仆妇扈从,好生伺候着……” 意思就是软禁? 李始良不由的在心里打了个突。 元澄倒也罢了,其身为宗室,更为托孤大臣,自然要为这元魏天下呕心呖血,殚精竭虑,死而后己。 且李承志本来就居心不良,元澄如何欺他、防他,哪怕是无所不用其极也不为过。 但如高肇,却是一代奸臣,祸国殃民之恶贼。若非是他,元魏何至如眼下一般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于公,高肇暗施奸计,借刀杀人,从而谋害元恪,更诱使李承志与太后离心离德,终使一代忠良不堪迫害,以致起后造反。 后高肇又予北地起兵,视百姓于草芥,为采火油罔杀数十万无辜之民,堪称穷凶极恶,罪大恶极。 于私,高肇屡次谋害李承志,若非李承志命大,早已身死道消,命丧黄泉。 便是只论公,以全与先帝君臣之义,李承志就该一刀斩了高肇。 莫不是顾忌高文君,并长子李元,是以欲留高肇一命? 心中思忖,又听李承志叹道:“伯父放心,我向来嫉恶如仇,于坊间更有睚眦必报,锱铢必究之名,焉能如此大度,放过屡次欲置我与死地的仇人? 便是文君,伯父也不用多虑。她兰心蕙质,秀外慧中,且行事当机立断,若论果绝,与我相比也是不逞多让,自然知道孰轻敦重…… 我之所以留他一命,只因此时杀他名不正,言不顺。再等些时日,无论是高英敢予西海分疆,还是敢玉石俱焚,自然就能使高肇善始善终……” 着啊! 竟然忘了迄今为止,西海依旧未竖反旗,未正式起兵? 而如今看来,朝廷定不会坐以待毙,起兵已是必然之势。到时再以“清君侧”的名义斩了高肇祭旗,西海也算有了造反的借口。 心中一动,李始良猛的一咬牙:“文君自幼长在高肇膝下,平阳公主更是视为己出,与其感情笃厚,怎会不念旧情。她知定然劝不动你,但若是另辟蹊径,时而携李元探望高肇,又该如何是好? 若我西海一年不起兵,高肇便与李元亲近一年,若三年不起兵,他便于李元亲近三年……三年之后,元儿已然记事,你到时如何下得了手?” 李承志心募的往下一沉。 若非至亲,若非为李氏长久之计,李始良焉敢苦口婆心,说出此番逆耳忠言? 此番话也绝非是危言耸听,李承志再是记性差,至少记得孝文长子元恂这个前车之鉴。 鲜卑贵族不愿汉化,便同后族穆氏(鲜卑八姓之一)鼓动太子造反,最终逼得元宏不得不痛下杀手,以致父子相残。 若非如此,也轮不到元恪来坐皇位。 而高文君再是理性,也只是一介女流,难保不会如李始良所言,想方设法保高肇一命…… 正文 第六六一章 养精蓄锐 “郎君,大夫人到了殿外,卑职请她进来,大夫人执意不肯,只是跪在阶下,声称请郎君恕罪……” 李承志闻言一顿,放下笔管,闭目不言。 常言姜还是老的辣,果然未出大伯所料,高文君终是探望高肇了。 探望也就罢了,竟未予自己这个夫君言语一声,便带着李元去了? 高肇视她为己出,如掌上明珠一般呵护二十载,不是生父,更胜生父。高文君不忍他身首异处,不得善终,故而苦心救他,此乃人之常情。 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以李元做伐。 这不但出乎了李承志的预料,更是突破了李始良等李氏宗亲,并西海文武的底线。 西海与高氏乃是死仇,高肇亦为国贼,更是李承志举兵起事的大义所在。是以谁都可以活,高肇是绝然活不了的。 更惶论如今李承志暂时就只李元这一个子嗣,既为长子,又为嫡子,故而如今西海上下,大盘已在心中盘算,日后李承志是不是会立李元为储君。 但若是让他与高肇有了牵连,便等于钉上了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污点,还储个毛? 不管以后如何,李承志绝不允许自家孩子过早的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之中,所以又令李始良,提前做好了防备:若如李始良所料,便直言不讳,与高文君讲明其中利害。 高文君虽然聪慧,但毕竟才是二十出头,少经历练,怎知李承志所谋,更不知人心复杂,只是一心想救高肇罢了。 不过还未到囚禁高肇的别院,便被李始良拦了下来。而后便如当头棒喝,骇的高文君花容失色。 此时,她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吧…… 沉思一阵,李承志又道:“此乃军机重地,军务繁忙,我就不见她了。予我代话,待晚些回府,我再与她计较……” 李孝先恭声应诺,出殿予高文君传话。 待听到“回府再与她计较”那一句时,高文君就如卸下千斤重担。 李承志若不与她计较,才是真正的恼了她。若真害了李元前程,她这个亲娘就是百死也难赎…… 待李孝先复命,称夫人破啼为笑,欣然回府,李承志才失笑般的摇了摇头。 稍倾,他又交待道:“传令下去,今日之事莫要多嘴乱传!” “遵令!” 李孝先口中应着,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他到此时,也不知大夫人为何来此请罪,更如失魂落魄一般。 心中猜忖,听李承志唤他,李孝先连忙搬来了文书…… ……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时间就如沙子一般,悄然从手缝溜走,使人不知不觉。 转眼便过去了三月,如今已是深秋,再有半月,就要立冬了。 草叶枯黄,大地变色。镇城外的田中围满了民曹的官吏,李承志正带着崔光、李始良、李始贤、张敬之、魏子建等人细细查看。 自李松交卸民曹主事之后,政务先是李始良掌负。待李始良转任工曹主事后,便由张敬之兼领。之后张敬之助达奚领军,李承志索性重立六曹,并立尚书省,而后一骨脑的全丢给了崔光。 这六曹,只为吏、民、工、刑、农、学,崔光自然为尚书,李始良等人则为各曹主事,分管各部。 这六曹之外,另有军、金两曹,归兵部直属,由李承志直辖。 如今大战暂歇,军事暂时告一段落,李承志也终于有了更多的时间关注民生。 今日带一干重臣,便是来视察民生之政。 这里如今是一片菜地,也是农曹“以菜补粮”的良种地。开春时并无耕种,只是翻犁、晒养,然后等天气更暖一些,大致到四月无霜之时,才会播下菜种。 如今已三月有余,菜叶菜花早已落斤,菜穗已然半枯,正是收种的季节。 而其中最多的,则为菘与菔,也就是白菜和萝卜。 这两种最好种,最好打理,而且产量还高,更能与夏粮完美错开,自然就成了李承志的不二之选。 而且留种也很简单:都是在壮苗期时选好种苗,然后割掉外围的茎叶,就会自然抽穗、开花、结果。 这样年复一年,优中选优,自然就能选出良种。 就如李承志刚穿越时,白菜比拳头没大多少,如今已经比人头都大了。萝卜更是细的可怜,就只有指头粗,但现在却堪比壮汉小臂。 而这两样储存起来也极其简单,挖个小窖就可存放一冬。若是再盖一层湿沙,可存到次年立夏。 再者西海不缺盐,腌成盐菜更是能存放一年不腐。 除此外,能代粮的还有苜蓿。这东西更是不挑地,盐碱地中能长,沙土地中也能长。种起来更简单,都不用翻犁,更不用施肥,将草种撒入地中就能长出来。而且水浇的越多,长的越是茂盛,一年至少可以割三茬。 更能改良土壤,最多种上三年,荒田就能改造成良田。所以短短两年,西海的苜蓿已从表是县种到了居延湖畔,东西才至两百里,南北却足有七八百余里。 但这东西属豆科,淀粉含量很高,牲畜稍吃多些就会涨死,所以害的牧部不得不往祁连山下迁徙。 所以当做储备粮,以备救急所用,绝对一点问题都没有…… 看完了菜地,李承志又与几人到了农曹的仓部,特意看了看粮种,大致都能满意。 “民以食为天,农桑更为国之根本,是以万不懈怠……” 众人轰然应诺,随即,崔光又皱起了眉头:“良种自然无虞,无非便是精益求精,优中选优。而如今西海坐拥河西、陇西之地,可耕之良田何止三百万顷,只需遵四时令节,按步就班即可。 然治下百姓,便是加上鄯善、枹罕、敦煌三镇,并河、秦、凉三州,尚不足五十万户,这般多田,又如何种的过来?” 李承志不由失笑:“哪还有嫌田多的?若是良田,自然分由各户精耕细种,播以麦、黍。若是劣田,便交由各军垦之。若是种成苜蓿,只予开春撒种,若是雨多,连浇田都省了,只待小满一收,大暑一收,秋分再一收。便是雨少,一卒也可伺弄百亩,尚书何必忧虑?” 说的倒是轻巧,难不成一遇灾年,无论军民都得嚼那马料不成? 再者苜蓿种过三年,便是荒田也能产粮过石,何必再拿良田种草? 更有甚者,你李承志既立反志,岂能久居于一隅,甘愿守着这数州之地虚混度日? 见套不出话,崔光索性开门见山:“若是迫不得已,自然只能如此。但老夫思之,若能再更上一层楼,多些百姓,多种些麦、粟,岂不是比吃嚼马料要强上许多?而眼见三月之期将至,却不见朝廷有丝毫动静,是以敢问国公,割地、迁民之事,是否就此做罢?” 听崔光所言,几人皆是精神一振,目光灼灼的盯着李承志。 只因他们早就好奇的死,但数次李承志皆是诲谟如深,久而久之,就连李始贤都不敢多问了。 竟是为了这个? 李承志脸上顿时露出笑意:“倒非有意欺瞒诸位,皆因朝廷未曾来过只字片言,是以某以不知。而予前日,才由快马自洛京而来,送来的太后与陛下亲笔手书的诏书……” 不待他说完,崔光就急不可耐的问道:“诏中如何回的?” “太后只说进退维顾,:若是应了,必有元氏之罪人,宗室、朝臣必会群起而攻讦。若是不应,又会再起战端。是以难以决断,只得再遣使臣,与我相商!” “予昨日才送来诏书,这分明就是算着时日来的。便是遣使,也定然离京不久,这一路三千余里,不知要走到何时?且如今已近霜降,再有半月就要立冬,但凡天降大雪,必有延误,如此一来,便是走到年关也有可能。等再谈上几场,怕不是又到了明年此时?” 李始贤越说越怒,“朝廷这摆明用的了‘拖字诀’,你竟能笑的出来?” 不说还好,一说李承志笑的更开心了。 当初向刘芳提的条件有多苛刻,李承志心知肚明。也莫说高英了,就是将慈禧换来,也绝然不敢答应。 李承志目的,无非就是以进为退。一为试探朝廷,若高英真敢玉石俱焚,那就只能见招拆招。 若是朝廷愿意拖,李承志更是求之不得。最好能拖过两到三年,等西海养精蓄锐,配够了火药,攒足了粮食,再反攻也不迟。 如今朝廷使出了拖字诀,可谓正中李承志下怀,他焉有不喜之理? 不过是怕李始贤初来乍到,不知轻重说漏嘴,从而走漏风声,是以知道的不多。 不看崔光等人皆是一脸淡然,而如魏子建这般谨慎之人,更是暗松了一口气。 “父亲何必生怒?朝廷不应,那就依当初之约定,开战就是了。想必太后与诸公必然会有所表示!” 这就是你越软,我就越硬…… “真要开战……你欲从何处征伐,莫非是关中?” 李始贤将信将疑,总觉得李承志没说实话。 既然随时都能打,李承志为何不在当初一鼓作气,打进关中,打过潼关,兵指洛阳? 反而要拖上数月,让朝廷缓上一口气? “陇山易守难攻,不然三国之诸葛就不会数次伐魏,却无功而返。再者前有崔延伯磨刀霍霍,欲一雪前耻,后有杨氏处心积虑,欲在关中挑起战端,好让我西海与朝廷两败俱伤。可见如今陇东兵锋正盛,我何苦予杨氏做嫁衣?” 李承志微微一笑,“柿子当然要捡软的捏,既然崔延伯不好打,那就转而求其次,拿刑峦开刀!” 看他胸有成竹,不似说笑,众人心中一凌:真要打? 但细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当初李承志斩钉截铁,狂称以三月为期,便是迟上一日,也必然会开战。 若是不战,岂不是暴露了外强中干,虚张声势之实。 也更说不定,朝廷便是有意拖延,想看看李承志是真打还是假打。 便是真打,眼见即要入冬,到时天寒地冻,耗费、折损又何止多了一倍,是以此战定然不会长久。 到时朝廷再稍稍一服软,李承志十有八九会借坡下驴。 而后再相互拉扯一番,还真就说不定如李始贤所言,会拖到明年此时。 此时西海当务之急并非夺城,占地,而是养精蓄锐,休生养息。朝廷拖的越久,越对西海有利。 何乐而不为? 至于邢峦,麾下就只五万新降之兵,与李丰兵力相差无几。且薄骨律与丽子园(邢峦驻兵之处)就只一大河,再无高山险关可守,且地势平坦,是以易攻难守。 如今西海储备的火药已达十五六万斤,分予李丰一半,只需万炮齐发,就能将邢峦逼至东岸数里之外。而后再从容不迫的架桥,渡河并非难事。 也更说不定邢峦不敢死战,只能且战且退。若元遥救援不及,就此攻克高平镇也有可能。 到那时,皇甫在南,李丰在北,就如两把刀一样,抵在了关中的心口外…… 正文 第六六二章 养精蓄锐(二) ,大魏春 “你还未讲,为何之前不趁胜追击,一鼓做气,反而要歇上三月,将士战意已然消磨大半,却又要再兴刀兵?” 李始贤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誓不罢休的模样。再看他双目圆瞪,眼中含怒的模样,分明是看出他人都知,李承志却独独瞒着他一个。 便是老夫无能,至少也是你亲爹,还能害你不成? 李始贤岂能不怨? “怀德莫要造次!” 崔光一声低斥,李始贤便将头一缩,收敛了怒容。 再看一旁,李始良也是跃跃欲试,大有好好教训一番二弟的架势,李承志不由失笑。 还真是靛蓝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并非儿子有意欺瞒,而是此为西海绝密,知者着也不过二三人。” 李承志回了一句,又看看崔光,张敬之,魏子建三人,温声笑道,“便是尚书与两位外舅,我也未曾吐露过半句。三位之所以知晓,皆因署理军务、民生日久,于珠丝马迹中窥得端倪,从而按迹索源,便能断出大概。 父亲只是归来不久,接手民生也不过两月余,猜不出头绪也在情理之中……” 听到连崔光竟也不知,李始贤心中好受了不少。 李承志行事像来是认理不认亲,他这个当亲爷的早就深有体会。既然他不知,张敬之与魏子建也不知才是正理。 而总揽西海军政两务,已着手建尚书省的崔光竟也不知,那就说明真是机密中的机密。 这般一想,口气便软了许多,李始贤带着一丝歉意,讪声笑道:“那到底是何缘由?” “没火药了,火炮皆成了摆设,还怎么打?自然只能置战。” 李承志笑着回道,“如今我敢再起站端,无非便是已有了些积累,虽经不起如四五月时连番大战,但小战一场,还是绝无问题的。也省的朝廷以为我西海黔驴技穷,无技可施……” 苦心人,天不负。 当大战突起,李承志才猝然警觉:西海的火药,怕是撑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皇甫让于南门关及鄯善镇一战,便耗费了西海足五年储备中的六成。 李承志才算是着了急。 但大战已起,商道已断,便是向元魏、吐谷浑,及南梁贩运也已来不急。 好在前生就是干这个的,知道酒泉与吐谷浑接壤的祁连山中,就有数处大型的天然硫磺矿。是以当即就令李承先成立寻矿司,又召集万余民壮入山。 虽只是大概印像,但范围大致被圈在百里内,所以不算难寻,再者硫磺这东西会反渗。山下但有大矿,山顶、山坡浅表处必会有裸露的矿斑。所以只耗时半月,终于寻得两处小矿。但因是硫铁矿的半生矿,所以开采极难,一月也就千余斤。 李承志不死心,又令李承先细细搜索,算是老天开眼,予四月前终于寻的大矿。而且是透镜状、似层状的纯天然硫磺。 若按常理,上万人一日上万斤也能采得出来,但架不住这玩意有毒。 而且西海最缺的就是人,保险起见,李承志也就只能以进度换安全,尽量扩大矿口,以保证通风,且不敢深挖,开井后只采两丈。 所以每月也就五六千斤,足四月也不过才采了两万余斤。其中一半已制成火药、开花弹、地雷等,被送往陇西与薄骨律。如今李亮依旧昼夜不停,加班加点的赶制,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一月十万斤火药还是绰绰有余。 如此,只多到年关,便能达到开战前的储量。所以李承志才敢有开战的底气。 当然,能不打最好就不打。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朝廷江河日下,日薄西山,也绝不是只拥三镇、五州之地的西海可比。 严格算来,不论是比地境,还是比丁口,更或是比产出,西海还不足元魏的十中之一。 所以这一战,李承志只是亮亮獠牙,向朝廷施加施加压力…… 听他这般一说,众人便知李承志开战的用意。但同时也在心里琢磨:这一开战,朝廷也算是求仁得仁,不敢再试探,更不敢再耍花招了。 就是不知李承志要求的那三条中,朝廷会答应几条? 割地与赐国是莫想了,不看高英在诏书中连“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话都说了出来,可见是打死都不会答应的。 至多也就是偷偷摸摸的赔些钱粮与百姓。 而如今的西海,恰好缺的就是这个。 是以站在朝廷的角度上来看,此举可谓饮鸩止渴,养虎为患。 但委实是山穷水尽,无以为计,只能出此下策。 这般一想,高英也算是可怜…… 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又听李承志唤他,崔光忙打起精神。 “尚书,不知能否骑得马,若不乘我驾辇,予我再至东城看看?” “老夫老当益壮,莫说骑马,便是战阵也能去得,何需乘车?” 崔光哈哈一笑,“正好请国公督验,看这数月来,老夫是不是尸位素餐,滥竽充数之辈!” “尚书说笑了,尚书为不世之能臣,予我小小的西海而言,已是牛刀杀鸡,某焉敢置喙?此去东城,不过是看看军服、衣被,可让儿郎们抵御严冬……” 这还真不是李承志的敷衍之词。 如今西海过百万,兵将将十五万,而李承志直属的谍曹细作却已近上万之众。 虽说大半依旧潜伏于吐谷浑、六镇、关中并洛京,亦有不少依旧归皇甫、李亮并李松差遣,但只是置于明处,由亲卫将军李孝先暂领的巡检司,就有千余之众。 这一部分除直驾侍卫,巡捕追拿等,还负监察百官,督巡地方之职。 已为西海都城的镇夷自然为重中之重,不敢说珠丝马迹皆瞒不过巡检司的耳目,但有风吹草动,先知道的必然是巡检司。 比如朝廷遣来的细作,人方至酒泉、张掖,便被巡检司寻到了根角,莫说是镇夷城,连表是县都进不了。 亦如涌至敦煌的绣衣卫,亦是巡检司查到端倪。报予李承志之后,李承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遣了一营予李松,将元晖的徒子徒孙彻底拔起,包括元鸷,也被李松一怒之下斩了头。 如此得力,已隐有几分明初锦衣卫的风采,李承志也是始料未及。他当然知道这是一把双刃剑,但非常时期,只能行非常之事,不得不用。 限制权衡自然再所难免,李承索性一拆为若干,归于军中,听各将调遣。 如此一来,他身边也就剩了千余,主务还是直驾侍卫,自然也就不会尾大难掉。但探查各曹主事是否称职,各场是否如期完工,自然轻轻松松。 崔光是能臣,是干吏,这毋容置疑。而西海多是新鲜事务,崔光再是能干,一时半会也是两眼一抹黑,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如此,李始良这位历尽数曹,于西海诸务通晓程度已不在李松、李亮之下的吏曹、工曹主事的态度就尤为重要。 所以李承志几乎是耳提面命,日日劝,夜夜讲,以防李始良心存芥蒂,更怕他与早为西海中坚的李氏仆臣架空崔光。 好在李承志威严渐重,李始良也是豁达晓理之人,深知若取这天下,只靠这三两百李氏族人无疑于痴人说梦。 他也更知千金买马骨的道理,是以对崔光言听计从,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以这尚书省,还真就没怎么磕绊就走上了正轨。 大致就一句话:李承志还是相当满意的…… 不多时,一行百余骑就到了河东。 大致就在军营以西两里,略偏向南的位置。略靠近军营,大都是车厂、军粮、被服等污染小的军需作坊。再往东,则是如军械、币厂、纸厂等需要开炉烧煤的工厂。 也是因为河西风多,且一年足有三百天刮的是西北风的原因。 但不刮风的时候,就比较有意思了:煤灰漂的到处都是,本是已然发黄的树叶,全被染的漆墨。这还不到午时,门口站岗的兵卒一个个的全顶着黑鼻梁。 这也是发展过快的弊病:以前人少,厂区自然不需要建多大。又为了少修路,自然是一间挨一间。 现在不得不扩大产能,只能日以继夜,加班加点,污染自然就再所难免。 不过只是暂时。 既要图谋天下,逐鹿中原,再将军政中心放在镇夷就不太合适了。 一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若临时建城耗费又太大。 二是太远,若哪一日真能占了关中,往洛京、河东,更或是江南进军时,岂不是要走三四千里的路? 最好的办法是随占随建。 如果与邢峦开战后,朝廷不敢全力反扑,那就说明陇西也暂时不会发生大的战事,至少两到三年以内是不用担心的。 所以李承志决定,但等明年开春回暖,只要战事一歇,西海各厂就会全部搬至秦州。 到时也不会建太大,太多,够用就行。等进驻关中,再大兴土木也不迟。 待那时,镇夷就会成为军镇,南御吐谷浑,北抵柔然,西援敦煌。 虽然还要几年以后,但李承志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蓝图…… 转着念头,一行人便进了被服厂。 刚进门,一股浓郁的腥膻与刺鼻之气便扑面而来。 腥膻的是羊毛、羊皮,刺鼻的是各种用来硝制皮毛的药池。 墙角下的羊毛、羊皮堆成了山,许多壮汉立于方池两侧,或是往里投,或是往外捞。皮毛或是被投入池中,或是被从池中捞出。 池中便是晒场,一旦凉干,皮毛就会被运至棚下,羊皮会被平衡车槌平,缝成毛内皮外的大衣。毛会被弹松,装成缝好的麻套,制成毛被。 这么一间小小的厂子,一日可制皮大衣五六百件,毛被上千。而且这般大的被服厂,经工以北,居延湖以南的牧区还有五间。 这些自然军需品,一旦制好就会运至敦煌、陇西。薄骨律三地。 保暖效果也不是一般的好,特别是羊皮大衣,若再配以毡毛靴,羊皮帽子和皮手套,便是三九寒天也可予野地中卧雪而暖。 这就是牲畜多的好处。 不说牧于居延湖南北、山丹马场的近两百多万牛羊,只是仲夏之时自吐谷浑和柔然缴获,最终因无人牧放而无奈宰杀的那百多万,就够西海十五万兵卒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置办三套皮制冬服。 唯一的缺点是重,兵卒只是披半甲,再穿上这么一套,再配以水囊、备用的干炒面、弓刀等,净重至少在五十斤往上。 好在西海马也多…… 转了一圈,又清点的库册,李承志又去了隔壁了车厂。 身为穿越者,李承志自然知道轴承的好处。更何况在西汉时,中国就有将低硅生铁以柔化退火的方式,造出球墨铸铁的技术,他自然是拿来就用。 不过造出的并非珠状轴承,而是柱状轴承。但用来造车,完全够用了。 也不例外,车厂用的也是流水化做业程序,进度自然不慢。李承志也不吝夸奖,将崔光与李始良美美的夸赞了一番。 崔光是尚书,总揽诸曹,李始良是工曹主事,除金曹之外,无论涉及军民,西海诸厂皆由他掌负。如今各厂运转流畅,更超出了李承志的期望,自然是大功一件。 如张敬之、魏子建也是与有荣焉,如今前者为农曹兼刑曹主事,且还兼三军司马,可谓位高权重,与崔光相比也不逊色。后者为民曹、学曹主事,虽是未涉及军务,只是初露峥嵘,但以魏子建的学识,才能、经历,迟早能大展拳脚,一展报复。 只独独李始贤,如今只是民曹副主事,还在魏子建之下。 是以他既是羡慕,又是心酸。 至于嫉妒和不平,当然是不存在的。 谁让他任官不过七品,领军不过一营。这数人中随便拎一位出来,都超他十万八千里。 无奈之计,李始贤也就只能老骥伏枥,自强不息。 不看他对崔光与李始良敬畏成了何等模样,目的就是想将这二人的本事全都学回来…… 7017k 正文 第六六三章 噩耗 ,大魏春 十月初十,西海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整整下了五天五夜,待放晴时,只见山野皑皑,万里无垠,眼能所及之处茫然一片。 天刚蒙蒙亮,各曹官吏陆续入衙。不多时,又举着推、铲之类的器物,出了部曹在街中清雪。 一铲子下去,积雪竟然都不见底。待挖出三合土轧制的路面,竟然有尺半之深。 城中都是如此,城外、山下、原野之中呢? 李承志轻叹一声,雾气就如白练,一闪而逝。 “民居可有倒塌,百姓可有伤亡?” 崔光做着揖:“国公放心,无论镇夷,还是合黎山两麓,凡民居不为砖制,便为红土夯制,堪比城墙,便是雪再大,也无压塌之虞!” “各厂呢,工棚、厂房可有损坏,工壮可有冻伤?” “至第二日时,下官便令各厂停工,加固厂房工棚,之后便将工人遣散归家。” 李始良回道,“厂房倒是无碍,就是如铜厂、纸厂、被服厂等需以池储水浸泡物料之处,因未来得及开曾排水,各池皆以结冰。以下官估计,经今冬冻涨,开春定然会损坏不少!” “只是几口水池,有何打紧,只要人无事就好!” 李承志松了一口气,“居延湖左近的牧部呢?” 李始贤下意识的一顿,微微一欠腰:“昨夜子时雪停,牧部便送来急报,大雪第三日,便有积雪压榻帐房、压伤牧民之事发生。我当即与李主事相商,令牧民迁往就近军营…… 至昨日子时雪晴,又来急报:近半受灾之民皆已安置妥当。稍后,我又召集民曹各官吏,调集粮食、牧草,但等天晴路化,便会运往居延湖。” 李始贤终是得偿所愿,予上月迁为民曹主事。待上任之后他才知道,李承志为何宁愿他任个副职,更甚至是闲职,而不愿他任一曹主事。 这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更何况是事务最多、最杂、最繁重的民曹? 这一月以来,他废寝忘食,兢兢业业,刚捋顺了些头绪,却不想又来了一场雪灾? 粮民还好,粮皆已入仓,住的也是房舍。而牧民可就惨了,遇到这种十年不遇的天灾,艰难可想而知。 近有两尺厚的雪,小一些的羊羔当场就能被捂毙,冻死冻伤更是不计其数。 而这只是其次。 若是气温不回暖,雪如果不能尽快化尽,牲畜何以充饥? 只需数日,牛羊就能饿死大半。 好在如今正逢战时,西海又几乎是全民皆兵,再加应急机制很是完善,是以军民的抗灾反应和效率都极高,至少可以将牧民的伤亡降到最低。 大雪的第二夜,李承志便令兵部准备救灾,待天色将明,李始贤请求居延湖驻军协助民曹救灾的奏呈就送到了李承志的案头。又请求仓部调灾粮、调牧草,以解牧部燃眉之急。 可见李承志能想到的,李始贤也已经想到了。 看了看李始贤花白的鬓角,李承志暗暗一叹:“只凭民部救灾,无疑于杯水车薪,待救灾之粮草、车帐运至居延湖,怕是要半月以后。牧民还好,尚有存粮应急,而牧部之牲畜,怕是十不存一……李亮?” 李亮忙一躬身:“臣在!” “号令李彰,调集新军,即刻救灾:予营中留两卫,以备不时之需。另四卫先遣两卫开路,清开驰道。其余两卫负责运粮,务必在三日之内,将灾粮运至居延湖。 另快马知会李永寿,无论兵卒口粮,或是军马草料,一律只留三日所需,余者尽数调拔于任光,令其救济灾民……” “诺!” 李承志稍一顿,又道:“另外遣令使往薄骨律,诏令李丰,令他审时而定,尽快收兵,撤回薄骨律!再诏令皇甫,只需守好城池即可,莫要与崔延伯擅启战端……” 凡立于李承志两侧的文臣武将,无不悚然一惊。 自九月初,李承志下令李丰渡河,如今虽只月余,但李丰势如破竹,于丽子园大败邢峦。 若非邢峦见机的早,用从金明郡挖来的油沙在边墙下摆了一堵火墙,李丰怕是直接能打到沃野镇去。 既然北路不通,李丰又当机立断,转进向南。 麾下虽只五万兵马,他依旧分兵两路。先予丽子园陈兵三万,沿边墙三里外列成炮阵。就如一把刀,将北地与关中一切为二,使邢峦、元遥、奚康生等投鼠忌器,不敢挥军南下。 而后由副帅张信义率剩余四卫,向高平镇挺进。沿途郡县无不闻风而溃。或是逃进关中,或是循往金明。若非李承志早有严令,此番只是虚张声势,莫说高平镇,怕是连泾州都已易主。 战事如此顺利,局势如此之好,李承志却要予此时退兵? 就因为这场大雪? 若是怕李丰陈兵于野,兵卒不耐风寒,会有冻死、冻伤者,将高平镇攻下不就行了? 况且冬服早已运至各军,那般厚的皮袍、毡靴,便是置身于冰窖中犹不觉的冷,何况只是一场大雪? 正在暗中惊疑,又听李承志说道:“罢了,再令皇甫与李丰,退兵之后,若朝廷并无反攻之意,便令他二人商议,撤兵六卫予西海……” “为何?” 崔光终是忍不住了。 他委实想不通:罢战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撤兵? 就因高英装怜扮苦,泪迹斑斑,求你退兵的那封私信? 好个李承志,你还敢说与太后清清白白,并无私情? 也不只一个崔光,如李始良、李始贤、魏子建、李亮,更或是张敬之都是满脸震惊的看着他。 如今西海在外之军十三万,两万在敦煌,由李松为帅,镇守西陲。 五万在薄骨律,由李丰为帅,如今都快要打进关中了。 还有六万在大河两岸,由皇甫让为帅,驻守武威、山丹马场、鄯善、枹罕并秦、梁二州。 如此算来,东线就足有十一万兵。听着很多,但只是驻守诸多州城、防备陇山以东的崔延伯,薄骨律以北的邢峦、元遥,就最少要六到八万。若撤回六卫,也就是三万之后,皇甫让与李丰再无东进之力…… “还能为何?” 李承志悠悠一叹,又看了看天,“只是河西,雪都如此之大,遑论祁连山以南的吐谷浑,及漠北深处的柔然?” “这两处雪大不大,予我西海何干……嗯,不对?” 崔光如梦如醒,“不该是雪越大,才越对我西海有利么?如此大灾,牲畜冻死、饿毙定然不计其数。小一些的部落,便是灭族也不鲜见,如此一来,这两国必然国力大损……” 看李承志眉头紧皱,神色古怪至极,崔光渐渐的就说不下去了:“可有不对?” “倒也非不对。若是以长久计,定然是予我等有利的,但予眼下而言……” 李承咧了一下嘴,“胡族就指着牲畜过活,若冻毙者甚众,岂不是再无活路?换而言之,都快要饿死了,有什是不敢干的……” 张敬之的脸色猝然一变:“举兵进犯?” 李承志点点头:“十有八九!” 这些人暂时想不到这一点,李承志并不奇怪。 只因至南北朝的史书中记载的还比较少,再者这几位皆非常年领军,更不曾于北镇任职,故而不知此节。 若换成奚康生、元遥、崔延伯之流,必然能想到:胡部但逢大灾,必然犯边。 就如汉王朝但逢灾年,必然造反不断是一个道理。胡族如果不抢,就会饿死,甚至是灭族。 雪不可能只挑着一个地方下,一部受灾,十部中的七八部必然都会受灾,便是想抢也无东西可抢。 数来数去,也就只剩汉王朝了…… 虽说刚吃了大亏,不论吐谷浑还是柔然来抢西海的可能性不大,但就怕有万一。 人饿疯了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如今恰逢西海空虚,河西又是四战之地,并无天险可守。若是真来一支胡兵烧杀抢掠,偌长的边境线,就只凭李永寿的两卫骑兵和李彰的六卫新军,还真就不好防。 所以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如崔光,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不是怀疑李承志没说实话,而是怀疑柔然和吐谷浑有没有这个胆子。 不过未雨绸缪、防微杜渐总归是上策。再加此次李承志本就定好了战略:只为亮亮獠牙,给朝廷施加压力,而非真的进犯关中。所以早一时退兵与晚一时退兵区别不大。 不过崔光自知其短,向来极少置喙军务,此次也是一般。他稍一沉吟:“那朝廷这里,又该如何?” “太后既称五万民户与十万石粮已至关中,只求我退兵,就地就能运至陇西,那我权且信她一次!” 李承志转颜一笑,“予皇甫传令时,我一并呈书与太后,就称即刻派人接收,是以才暂且休兵。若后续所应之民与粮草依旧如之前一般一拖再拖,那就别怪我一鼓做气,打进洛阳……” 这话有些狂,但予朝廷与太后而言,却如当头棒喝,悬劲之刃。 不看李丰只半部偏师,便将元遥与奚康生的足二十万大军阻在边墙之北。另半部偏师直进高平,更使关中汲汲可危,朝廷哪敢怀疑。 如此一来,定然是不敢耍花招,至少会将前期答应的民夫与粮草送来,且是有多快,送多快。 “如此最好!” 崔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那下官就着着手予陇西分田、分户!” “自然是要尽快定个章程出来!” 李承志微微一笑,“有劳尚书!” …… 关中的雪不大,但下的极早。还不至十月,天便时阴时晴,每过两三日,都会飘一场雪花,旋落旋化。 每下过一场,再晴过一次,天就会冷上几分。如此断断续续,立冬还不足两月,却似三九一般,寒的刺骨。 李承志发明的火炕、铁炉早已传入关中。但大多是小门小户在用,如杨氏这般的大族,依旧用的是地龙。 倒非杨氏财大气粗,而是族长扬播生有重疾,最是受不得煤烟气,但凡吸入一丝,就能咳上半日。是以主宅之内,皆不得生烟,更遑论烧煤。 但地龙所费柴草甚巨,是以除了长房子嗣,并侍俸的仆从之外,其余各房皆搬出了主宅,予别院御冬。 然今日,却几兄弟齐至,聚与中堂。 杨椿已近六十,头发已然半白。恰逢诞于冬月,眼见生辰将至,若按常理,定是要大肆操办一番。 但长兄杨播久病,如今更是气若游丝,怕是挺不过年关,是以这寿辰只能做罢。 他坐于上首,将手中的秘报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脸上浮出几丝愁色:“这与大兄而言,近如噩耗,焉能如实相告?” 五弟杨津豁然起身,不满道:“若不如实相告,岂不是欺瞒于大兄,又如何让他冥目?” 杨椿双目一鼓,怒声喝道:“放肆……大兄还未死,你焉敢如此无礼!” 杨津刚要争辩,其余几兄弟连忙起身,将二人分开。 待重新坐定之后,个个都是愁眉苦脸。 其实五兄弟皆知,大兄已然命在旦夕,不论说与不说,或是这秘报是不是噩耗,都无几日好活。二兄杨椿与五弟杨津所争,也根本不在于失不失礼,放不放肆。 而是该助朝廷,还是暗附西海。 原本众兄弟皆属意前者,毕竟杨氏因元魏而兴,又世受皇恩,虽屡受迫害,杨氏已大不如以前,但也只是元恪一朝。且如今改天换地,高英与幼帝皆待杨氏颇厚。更是恩赐杨氏兄弟起复,若非扬播久病,族长之位悬而未决,如杨椿、杨津早该入京,接任部首、尚书之职了。 然杨椿与杨舒却称李承志有枭雄之资,就算不能成事,祸乱关中的本事还是有的。是以便是不愿做那乱臣贼子,杨氏至少也该两不相帮,以免得罪了这樽瘟神。 但也不知杨播如何想的,更或是病糊涂了,却选了第三条路? 7017k 正文 第六六四章 引蛇出洞 ,大魏春 长兄如父,且杨播为族长多年,余威犹在,便是众兄弟不敢苟同,杨椿与杨舒更是满腹牢骚,但也只能听命行事。 如此,才有了杨舒予西海挑拔离间之举。却不想,李承志当即就翻了脸。 好在殊途同归,战端再起,只以为朝廷与西海必然两败俱伤,谁料战事正鏖,双方突然就罢了兵? 更有甚者,朝廷竟如附首称臣一般,予西海赔粮、赐民? 如此,杨播所谋就如镜花水月,尽数化为泡影。 予杨津等人而言,也算不得损失。毕竟谋划之初,他们就建言杨播,鼎力相助朝廷,诛除乱臣贼子。 便是如今朝廷势微,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杨氏依然可为朝廷中流砥柱。 而如杨椿、杨舒,却是火冒三丈,敢怒而不敢言。 早说了李承志是樽瘟神,能不惹最好别惹,现在好了吧? 连朝廷都如此,李承志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何况区区一个杨氏? 待西海大军兵进关中,杨氏又如何幸免? 是以接到双方罢战的急报后,杨椿便称大兄行将就木,奄奄一息,若再闻此噩耗,岂不是雪上加霜,最好莫要让大兄知道的好。 实则是想擅做主张,一言而决,再遣杨舒或杨钧暗往西海,最好能与李承志破镜重圆,把臂言欢。 杨津却据理力争,称但凡大兄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杨氏族长,如此大事,焉能瞒而不报? 一来二去,两兄弟便僵上了。 正僵持之时,老仆来报,说是“使君到了”。 杨椿大喜:“快请!” 老仆口既称使君,却未带姓,那除了杨钧,再无第二人。 如今杨氏七兄弟,杨播、杨椿、杨津虽皆已起复。但杨播久病,自是不能走马上任。 又因先帝时高肇、王肃、邢峦、王基等人弹劾杨播指使家奴强占百姓良田、弹劾杨椿在北镇外通柔然,招引奸细、并杨津在雍州盗种牧田、强抢民女等罪名未曾平冤,是以三兄弟拒不上任。 之下如杨舒,自西海归来后又被朝廷征召,名为左军将军之长史,实为司马军元钦征粮而奔走。 三弟杨颖迁为梁州别驾,四弟杨顺为鄯善副将,八弟杨暐为陇西郡守,但皆是有名无实。 目的也只在于优容杨氏,借口其安定关中之意。 是以杨氏兄弟皆无“使君”之名,更无使君之实,杨椿才知来的是时任华州刺史的杨钧。 比起杨舒,杨钧对李承志更是推崇备至,五体投地,再加与杨播已为高祖之玄孙,关系又远了一层,立场要更公允些,所以杨椿专程将他请来,意欲说服杨播并其余兄弟。 杨钧岁数虽不大,比七兄弟中最小的杨暐都要小几岁,但无人轻视,皆是起身相迎。 进得中堂,寒喧一阵,又问了几句杨播的病情。方一落坐,杨椿便急不可耐道:“朝廷邸报,可曾看过?” “倒是看过,却为捷报,是为报喜不报忧矣!” 杨钧一声叹息,“个中详情,倒也曾耳闻一二!” “朝廷不报喜,难道将李承志险些攻破高平,夺占泾州的实情诏告于天下?” 杨椿冷笑一声,又道:“如今就如摇尾乞怜,更将数万民户,数十万旦粟黍运至陇西。怕是下一次,就能应李承志之求,将岐州拱手相让。再下次,难保不会是整个关中……” 此番话一出口,杨津的脸色更加难看。有意替朝廷辩驳几句,却无处下口。 穷思许久,他才愤然道:“朝廷也是无奈之举,意在示敌以弱,缓兵之计而已,二兄又何必危言耸听?” 谁都知道这是缓兵之计,但问题是能不能缓的过来? 杨椿也懒的与他争辩,又问杨钧:“季孙如何看?” 杨钧摇了摇头,只吐了一个字:“难!” 这个难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有意襄助朝廷平乱的几人,心更是往下沉。 杨钧忙里偷闲能来一趟,自然是心中有数。他也不愿意与杨氏兄弟在这里争执,以免生隙。故而有意问道:“大兄如何了?” 杨椿也未遮掩,怅声叹道:“自立冬以来,一日差过一日。若不用那醉心的药酒,便痛的不能自己,整夜难眠……” “醉心的药酒?” 杨钧心中一动,“从何而来?” 杨舒站起身,朝杨钧做了个揖:“去岁冬,我随元伯公出使西海,央求李承志专程调配……若无此药……” 刚说了一句,杨津眼一横,杨舒便一噎,剩下的话再难出口。 但杨钧焉能听不出:若无李承志配的药酒,杨播早生生痛死了。 然公是以,私是私,杨津自是不愿杨舒此时提起,更不愿在杨播面前提起,以免影响杨播心志。 这杨五郎想的倒是周全…… 杨钧暗叹一声,又劝着杨椿:“二兄在信中说的明白,此关乎我杨氏百年兴哀,自是大意不得。为免祸起萧墙,故尔弟以为,还是要请大兄定夺……” 只“祸起萧墙”四个字,便道尽内中真谛,凡堂中之人无一不是心中一震。 不能朝廷与李承志都已休兵,杨氏兄弟倒先打了起来…… “也罢!” 杨椿怅然一叹,又高声道:“士业,进去看看,若是大兄醒转,就说我等求见……” 过了足半个时辰,杨侃才去而复返,将几兄弟请至北院。 李承志没有上过手,不好推断杨播具体的病因。但经杨舒描述,断定杨播十有八九是癌。 这病只能等死,李承志也就勉为其难,用曼陀罗花粉配了些药酒,讣杨舒带回了华州,用来给杨播镇痛。 起先杨播不以为意,但自半年前,病痛越来越重,已夜不能寐,痛的整夜整夜的在榻上打滚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东西的妙用。 如今人已瘦的皮包骨头,但脸上依旧浮现着一抹潮红,眼中更是精光闪烁,就如回光返照一般。 但如仆从,又如日日侍于床前的杨侃皆是习以为常。 只因一旦病痛发作,杨播都会饮那药酒,饮过便会如此,似是比常人还要振奋。 但也就三五刻,待药效一过,杨播便如抽走了两魂六魄,或是呆呆傻傻,或是半睡半醒,直至入睡。 每日雷打不动,白日一次,夜里一次,神智不清或是昏睡的时候足有十个时辰往上。 亲近之人皆知饮此药如饮鸩止渴,但总比日夜痛嚎,疼的杨播举刀自刎的强…… 知道他每日醒的时候不多,众兄弟也不敢过分耽搁。只是齐齐的问候了一声,便退至两侧。 杨椿与杨津对视一眼,见五弟目光幽冷,神情肃然,杨椿一咬牙,起身将急报递了上去。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杨氏盛极一时,执关中士族牛耳数十载,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自然有可靠的渠道。 便是朝廷报喜忧,总要上传下达,总要差人办事,个中内情,又怎能瞒的过杨氏? 更何况,足万余车粮草、数十万百姓已运至岐州,总不能是来打仗的吧? 所以绝无人怀疑信中真假…… 刚用过药,正是耳清目明之时,杨播未让杨侃代劳,直接将秘报接在手中。 粗粗一扫,他先是一怔,而后精神一振,原本只是半躺,此时竟坐直了身体。 几兄弟脸色一变,皆在心中一声暗呼:遭了! 而离的近些的杨椿、杨津更是惊的站起身来。 数月前,杨播力排众议,为行火中取粟之计,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最后甚至搬出家法,才将杨椿与杨舒压服。 而后更是将杨氏大半的积累奉于崔延伯、元遥等,所谋着,无非便是让西海与朝廷两败俱伤。 但可惜,最后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予杨播而言,无疑于惊天噩耗。就此而一命呜呼也有可能……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肉跳心惊之时,杨播却轻轻的放下了信纸,连手都未抖上半分。 再一细看,脸上竟带着笑意,并非怒极反笑,反似是终于得偿所愿一般。 还以为杨播被气疯了,杨津满是担心的唤了一声:“大兄?” “无碍!” 杨播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又在众兄弟脸上扫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杨椿脸上,“延寿,这些时日以来,你定以为我已病的神智不清,更或是醉糊涂了吧?” 若是以往,杨椿定会应一句不敢,但此时却被骇的呆若木鸡,哑口无言。 便是与李承志同出一脉的李韶,此时都不敢称“义无反顾,举族而附”,何况与李承志交情寥寥的杨氏?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李承志再是蠢笨,又怎会尽信之? 稍一推算,便知其有诈。不过就是太过决绝了一些,李承志竟会就地翻脸? 杨舒归来后,杨椿时不时的就会想:若非神智不清,大兄焉敢使六弟行那般拙计? 但此时再看,竟是大兄有意为之? 莫说杨氏兄弟,便是杨钧也被惊的不轻。愣了好一阵,才惊声问道:“大兄,为何如此?” “引蛇出洞,欲擒故纵罢了!” 杨播轻声笑道,“若非如此,焉能使李承志畏首畏尾,投鼠忌器,生怕为我杨氏做了嫁衣?不然大战但一再起,朝廷大军便是能守住关中,也必然会损失惨重…… 而不如此,焉能使太后丧心智昏,狂悖无道,冒天下之大不韪?” 没几句,杨播就笑了起来,但未笑几声,便一阵猛咳。 但并不似往日那般撕心裂肺,似是要将心都咳出来的模样。随着几口恶痰吐出,杨播只觉浑身轻爽。 “若非文明太后举贤不避亲,我杨氏子弟如今至多也就是郡守、县令之流。而若非高祖洞察如火,慧眼识珠,我杨氏便是不落个如茹浩、赵脩抄家灭族的下场,也必然被归于佞幸之流,再难中兴。 而如先帝,虽忌我杨氏如虎,甚至不惜授意高肇之流构陷我等,但局势如此,非针锋相对我杨氏,且只是适可而止,并未赶尽杀绝。而归根结底,我杨氏世受皇恩,元氏更不曾薄待我等,我等岂能忘恩负义,不仁不义,做那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杨播顿了顿,缓了几口气才说道:“是以刘芳携太后懿旨登门,劝我以大局为重,以助朝廷稳重关中之时,我便有了计较:我杨氏报效皇恩的时候到了……” 若只听后面这几句,定然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但联合“欲擒故纵,引蛇出洞”那几句,杨椿等人的脸色已是骇然大变,白里透青。 原来杨播根本不是要造反,而是要清君侧。 如今之局面,皆因高英识人不明,昏馈无能,且又急功近利,反复不定所致。 而偏偏高英无一丝担当,但有过失,皆是诿罪于臣子。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将不臣,再无一个臣子敢秉笔直言,勇于任事。 如此下去,估计最多两三年,这天下就彻底烂透了。 如果除了高英,元魏这天下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若是任由其折腾,那就只能摆烂等死。 反正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为什么不搏一搏? 但君侧也不是那么好清的,一个不好就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所以要慎之又慎。 一是要稳,要使天下士族、门阀、百姓信服,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二是要快,不待李承志后知后觉,欲趁虚而入之时,便使尘埃落定。 所以,必须得让朝廷再败一场,才能逼的高英挺而走险,如此才能有充足的理由。 但又不能弄巧成拙,毕竟朝廷连逢大败,军心士气更或是民心已至谷底,若是折损太过,难保不会一溃而不可收拾。 所以才有杨舒出使西海,挑拔离间,使李承志疑神疑鬼。又有邢峦、元遥似败实退,便高英惶惶不可终日。更有重臣巧舌如簧,终于蛊惑高英,迈出了这最后一步。 赐国、割地……丧权辱国,卖国求活,不外如是。 高英这称制的太后,已然是当到头了…… 7017k 正文 第六六五章 深宫孤老 ,大魏春 好一个沥肝披胆,碧血丹心,为这元魏天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的杨元庆。 都以为他已病到疯魔,欲虎口拔牙,火中取栗,却不想是声东击西? 怪不得他宁愿将杨氏数代积累拱手相送于崔延伯、元遥,却不愿助元钦在关中征兵、征粮。 也更怪不得他但一清醒,便耳提面命,规劝诸兄弟恪尽职守,好生用心,助崔延伯整军,助元怿、杨钧等稳定关中。 谋来算去,却是为了这元氏江山? 从杨椿到杨暐,再加一个杨钧,七人只觉天雷滚滚,更如被冻住了一般,殊无动静。 堂内雅雀无声,呼息可闻。 沉寂了许久,杨钧才如梦初醒,冷不丁的一个机灵:“我杨氏虽盛极一时,门多故吏,但也只限于关中、河东。京中子弟,并无身居要职,更无未领兵执戈之辈,如何清君侧?” “哈哈哈哈……凭我杨氏,何德何能敢喧兵夺主,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季孙啊季孙,你博闻强识,老于事故,怎会想不通其中关窍?” 杨播竟笑了起来,“行此大义者自然另有其人,我等至多算是摇旗擂鼓,呐喊助威……” 另有其人? 杨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谁?” “还需为兄指名道姓么?” 杨播温声笑道,“若你有心,一猜便知!” 听到这句话,杨钧的脸色霎时三变,神情晦涩难名。 高英奉先帝遗命临朝称制,便是作恶多端,倒行逆施,也不是谁都能废的。 除了大义,还需名份! 所以杨钧才敢质问杨播:蚍蜉安敢撼树,螳臂焉能当车? 但杨播竟称此次杨氏只多算是呐喊助威,就似在杨钧心中点亮了一盏明灯,将迷雾尽皆照散。 元怿! 他为孝文之子,为先帝亲弟,论皇室血统,比高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为幼帝生父,论亲疏,自是更甚于高英。 由他行废立之事,自是名正而又言顺。 只有他,才能镇的住元遥、崔延伯、奚康生。才能使京中生变之时,不使边关生乱。 也只有他,才能使杨播死心踏地,宁愿赌上杨氏百年之荣辱,上下千余口的性命,也要助他成事…… 早该想到的? 怪不得自元怿迁为关中道都督以来,一改温恭谦和,而是事无巨细,规行距止,严的不能再严? 更怪不得这数月从来,元怿一日愁过一日,不待半载,两鬓竟已见了华发? 粗粗算来,如今的元怿也才不过二十有八…… 杨钧怅然一叹,深深往下一拜:“弟深感佩服!” 立场不同,观点自然相左,所谋所图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除了道一声佩服,杨舒委实不知再能说什么了…… …… 深宫高殿,夜深人静。 群星闪烁,夜空深遂如海。一轮圆月悬于中天。月光似水,大地如染银漆。 一股股白烟自风道中排出,经寒风一激,化做一层层浓雾,落于宫墙,殿顶。 稍顷,雾渐渐变淡,缥缥缈缈,袅袅绕绕,似一缕一缕的轻纱。 一队甲士自凉风殿前行过,领头的将军轻点更槌,只听三声脆响,远处的端楼上又添了一盏灯笼。 三更了! 殿外的甲士呼了一口雾气,往宫门处瞅了一眼。 已然过了一刻,怎还不见尉迟这王八来换值? 莫不是睡过了? 正在心中暗骂,突听殿中“啊”的一声嘶喊,又听宫婢惊呼:“太后……太后?” 军将猛的握紧了手中的长槊,急声呼道:“宿值将军刘楼在此,太后可是有恙?” “不打紧,应是殿下梦魇了!” 守门的宫女隔着殿门回了一句,又朝里行去。军将不放心,将槊夹在腋下,双手拢成筒状,贴近殿门,仔细听了一阵。 内殿中有数人说话的响动,依稀可辩太后在问话。 随即便有女官滑开殿门上的小格,凑眼往外瞅了瞅。看门外就只数名值殿将军,才疑声问道:“殿下问,殿外何来披甲执戈之声,更似有鸣锣槌鼓之音?” “秉内官,只是巡夜的羽林经过,应是甲叶撞动,故而有声。但并无人鸣锣槌鼓,只是执更将军敲了更鼓……” “哦,原来如此?” 女官应了一声,又道,“待我回秉殿下!” 说着话,人便走远了一些。 不多时,又听女官去而复返:“无事,好生守着便是!” “诺!” 军将口中应着,心中却腹诽不止:殿中置有火炕、火炉,更有地龙,自是温暖如春,怕是光腚也不打紧。 而爷爷们却要整夜守在殿外,如此入九寒天,铁甲都要冻裂了,何况是人? 心中暗骂,又听到一阵“哗啦哗啦”的动静,军将下意识的转过头。 谢天谢地,终是来了? 再晚些,怕是要将爷爷冻毙于此…… 他刚要喝骂,“彼你娘”都到了嘴边,又险之又险的咽了回去。 好似并非尉迟那厮? 看着列成两排,左右各一伍,正款款而来的甲士,又瞅了瞅为首的军将,刘楼低声喝道:“来着何人?” “瞎了你的狗眼,连乃公都不识得?” 来人低声笑骂着,只几步就到了殿门前。 听着熟悉的声音,再看掀起的面甲,刘楼一阵阵讪讪:还好没骂出口。 “怎是将军率什而来,尉迟那厮呢?” 元世俊哈哈笑道,“那厮不知吃了何物,坏了肠肚,上吐下泻了整整半夜,站都已站不稳,还如何值寝?某家受累,只能替他一时……” 说着又一挥手,“莫要聒噪,免的惊了太后,尔与什下速去安歇……” 元世俊是任城王元澄从子,元澄二弟元蒿之庶次子。其父元蒿任安南将军、杨州刺史时,因部下做乱被害。嫡长兄元世贤,并嫡母穆氏也一并遇害。 时元世俊年幼,才只十一岁。五年后,也就是去年,元世俊堪堪十六,起家直寝将军,任宗子队主。 年岁虽不大,但元世俊颇有乃父、乃叔之风,性格沉稳内敛,素有仁雅之风,颇为体恤下属。 听他催促,刘楼只是假意客气了两句,便率麾下出了宫院。 不是他不知讨好上官,委实是披着一声铁甲在殿外足足站一个时辰不动,便是铁人也受不了。 而元世俊却不同,毕竟是宗室,身分尊崇。若冻的狠了,往宫墙下的耳房里一钻,稍暖一阵,就能缓过劲来。 若是胆子再大些,将一什甲士分成两伍来回轮换,一个时辰一眨眼就过去了…… 心中转着念头,刘楼猫着腰,就着腿走近了耳房。 按例,他要在此交付令牌,签字画押后才可离宫。 十人刚列成一队,从怀中摸出令信,欲挨个上前时,窗前探出了一颗脑袋:“蠢了不成,外面那般冷,哈一口气都能冻成冰,为何就不知进来暖脚?” 抬头一看,今日守门的校尉竟是罗家子弟? 虽同为元族八姓,不过罗氏嫡女为清河王元怿正妃,更为幼帝生母。所以罗氏虽无后族之名,却有后族之实,自然不是已逐渐没落的刘氏相比。 凡子弟在宫中当值,大都事少钱多。就如刘楼在殿外吹风,罗钦却在耳风中烤豆。 同在宫中效力,又多少沾着些亲,两人自是熟的不能再熟。刘楼大喜,呼喝着属下进了耳房。 耳房甚是宽敞,还架着火炉。几个军将正围在四周,似是烤着吃食。 再一嗅,满室豆香。 “倒是好雅兴!” 刘楼赞了一句,将令牌放在案上,刚拿起笔管,欲在薄上签押时,罗钦却一把按了过来:“不急?” 爷爷都快被冻傻了,怎能不急? 刘楼心中暗骂,下意识的抬起头,瞳孔猛的一缩。 方才还围着火炉烤豆的几个军将竟个个执刀在手,静如鬼魅般的围了上来? 这是哪般? 正欲抽刀,又听罗钦阴恻恻的笑道:“若是不想被乱刀分尸,就乖乖的坐着,权当一概不知,一概未见……” 说话间,宫门竟吱呀的一声,随即便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再一看,竟如大号的老鼠一般,一个接一个的甲士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只须臾间,便将耳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着那一杆杆长枪,一柄柄横刀在月辉下散发着慑人的寒芒,刘楼似是被雷劈了一般,双腿直发软。 宫变…… …… “殿下,臣问过了:方有一队羽林经过,又恰至三更,敲了更鼓,故而才有披甲执戈、鸣锣槌鼓之声!” 原来如此? 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自己每日担惊受怕,彻夜难眠,生怕哪一日李承志就会攻破都城,打进宫来。日日想,夜夜怕,从而于梦中惊醒,并不意外。 高英怅然一叹,又道:“掌灯吧!” “啊?” 女官愣了愣,“殿下,才值三更两点,才天亮还足有四个时辰呢?” “孤让你掌你便掌,啰嗦什么?” 高英突然就暴燥了起来,顺手将腿边的一只丝枕砸了过去,“莫不是想抗旨不成?” “臣不敢……殿下恕罪……” 女官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口中急呼,“快……掌灯……掌灯……” 殿中宫娥顿时就慌了手脚,忙于案前引燃了小烛,用手护着去点柱上、壁上的大烛。 凉风殿从里到外,陆续亮起,就如掀开了灯笼上的黑幔。 一个宫女护着小烛,小心翼翼的往外殿走去,生怕走的太快,巅熄了烛火。 堪堪迈过殿槛,掀开寑殿与外殿的隔帘,突然吹来一股寒风,“簌”的一声,手中的小炉应声而灭。 “哪来的风,还这般凉?” 宫娥嘴里嘀咕着,又禁不住的打了个冷战。待抬眼之时,如又如吓傻了一般。 外殿中影影绰绰,寒光闪烁,竟站着许多甲士? 再往外开,凉风殿的大门早已洞开,兵卒鱼贯而入,却又雅雀无声,就如鬼魅一般,又轻又快。 鬼? 宫娥只觉脑中一空,连丝声儿都未发出,竟就软倒在地昏死过去。 “又忽的这么凉?” 又有宫娥一声低呼,掀开了隔帘。而此时的外殿之中,已然立满了甲士。 外殿无灯,内殿却是灯火通明。透光帘缝照进的那丝光,至多能看清站着好多人影。 又将甲胄、刀枪一映,只见寒光点点,便如无数只夜宵浮在殿中,分外渗人。 “啊”的一声,这一个竟也昏了过去。 手中的小烛落了下来,恰好就跌了在帘帐上。皆是丝织,见火就着,火焰就如泼了油一般,“哗”的一声就冒上了殿顶。 直至此时,寝殿宫娥才看清外殿发生了何事。 只听尖叫声此起彼伏,更有值殿的壮妇抄起了短剑,架起了手弩:“放肆……竟敢……竟擅闻殿下寝宫,不怕被抄家……抄家灭族吗?” 声音倒是挺大,但颤的仿佛筛糠一般,换了好几次气,才将一句喊了个囫囵。 外殿却殊无回应,待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出,甲士才动了起来。 “救火!” “诺!” 随着应诺声,七八个甲士快步向前,将纱帘扯下,三两下便踩熄了火。 而后,剩余甲士齐齐举步,就如一道甲墙,一步一步的往里推进。 “放肆……” “大胆……” “直寝将军何在……” 十数个宫娥串成一气的撕心裂肺,脸一个赛一个的白。有宫娥开了弩,更有的鼓足勇气杀了上去。 但来人皆是全甲,连脸都遮的严严实实,短弩虽利,至多也就是听到“叮”的一声。 执刀的壮娥还未到一丈之内,前排的甲士齐齐的一递枪,数道槊刃便穿体而过。 而后齐齐的往上一挑,正满嘴喷血的宫娥就如一只破麻袋一般,被挑到了一旁。 从头到尾,连声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就如这般,甲士如墙而进,前后也就半字,十数个宫娥便死的死,逃的逃。 女官手执一把短剑,便是吓的俏脸儿发白,浑身直颤,依旧死死的守在高英身前。 殿中又是地龙,又是火炕,暖如初夏时节。高英只披着一袭轻纱,此时棉毯滑落,玉体半露,她却浑然不觉。 脸上更是无半丝血色,如傻了一般,呆呆的盯着立于阵中,却只着一身白裘,就如鹤立鸡群般的那道身影。 “元怿?” 正文 第六六六章 深宫孤老(二) ,大魏春 “一别数年……太后,别来无恙?” 自幼帝登基,太后称制那年,他就被委以征北大将军高肇之司马之职,迁调六镇。粗粗一算,离京竟已整整六个年头。 这六年来,他不辞劳苦,任劳任怨,为的无非便是恐负皇兄所托,故而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只愿天下太平,元氏之基业能传承千秋万代。 之后烽火四起,朝局动荡,顾命之臣时浮时沉,换的如走马观灯一般,却从无人考虑过将他召回京中,辅佐幼帝。 元怿便知,太后也罢,宗室也罢,更或是朝臣,皆畏他更甚于反贼。只要元亶在位,他就最好不要入京。 无他,只因他为皇帝生父尔! 而如今,已值存亡绝续,危如累卵之际,便是有忌讳,他也顾不得了…… 元怿的容貌依旧秀美,依旧温恭儒雅,依旧彬彬有礼。 所不同的,也就是鬓角多了些斑白,脸上多了些苍桑之色,眼中多了些阴郁。 但看在太后眼中,却如恶魔。 不知是怕,还是怒,高英银牙咬的咯吱直响:“清河王,你如此大逆不道,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并非元怿欲大逆不道,而是太后倒行逆施,已到了不得不拔乱反正,正本清源之时。是以便是担万世骂名,宣仁也顾不得了!” 元怿稍一顿,又反问道,“至于造反……反我自己的儿子么?” “放肆……” 高英一声疾喝,竟翻身站起。若非女官手疾眼快,忙将薄毯裹上,高英已是春光尽泄。 “皇帝已为先帝续肆,更已承驭宝历,你安敢如此妄言?” “便是他为太上皇,又能如何?你尽管放心,便是先帝复生,央我承宝,我也绝不会答应……你当做皇帝很轻松么?” 元怿凄然笑道,“若非你利令智昏,丧心病狂,欲使我元魏分崩离析,我焉能行此下策?” “放屁……” 高英又惊又怒,脱口便是李承志的口头禅,“分明是你狼子野心,图谋皇位……” “随你怎么说吧,朝臣、百姓自有公论,我自问心无愧对便是!” 元怿颇是无所谓的一叹,又喝令道,“来啊,请太后更衣,送入金墉城……” 高英嘶声厉吼:“元怿,你敢囚我?” “为何囚不得?我未召令朝臣废黜于你,更未诏告天下,定你祸国殃民,十恶不赫之大罪,就已是仁至义尽……太后,你为何不想想,深宫高城,重门南析,羽林虎贲,戒备重重……我为何就能率千余甲士,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进得太后寝宫?” 元怿悠然一叹,“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太后已是尽失臣心、军心、民心……莫说将你囚禁,便是报你个猝毙,又有谁能予你鸣冤?” 高英猛的一震,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好似全身所有的血液都翻涌了上来。只几息,两只眼中便尽是赤红。 “元渊为卫卿,元熙掌虎贲,元子直掌羽林,秦松掌绣衣……孤待尔等皆是不薄,为何要谋害予孤?” 元怿暗暗的叹了一口气:何止是不薄? 高英再是久居深宫,再是见识浅薄,也知收买人心,拉拢心腹。更何况她还亲眼目睹先帝遇害之惊变,怎不知前车之鉴? 是以她对这四人堪称信重有加,赐尽优容。 元渊倒也罢了,多少经过战事,而予宫中任直寝将军、虎贲郎将多年。若论资历,升他为卫尉卿倒算不得出格。 唯一所虑者,为元怀、于忠作乱,宫中生变之时,元渊身为虎贲中郎将,却不察麾下多半附逆,继而生惊天之变。 只此一点,将他废爵罢官,贬为庶民也不为过。 但高英力排众议,不但未曾降罪,更是赐其承广阳王之爵位。而后更是步步高升,直至九卿之一,掌宿卫宫禁之重权。 如此倒也罢了,而如中山王元英之子元熙,军功并无半件,声名更是不显,唯一的从军之历,也不过是随李承志平定沃野。却依然平步青云,执掌中军之翘楚的虎贲。 更有甚者,鼓城王之子元子直更是连军营都未进过一次,也能掌上万羽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只是如此,高英至多也就是昏馈无能,自私自利。毕竟这三人皆为宗室,且皆是秉性忠良之辈,便是才情差一些,至少能恪尽职守。 但如秦松,自任绣衣直使以来,构陷栽脏,指鹿为马时有发生,几如前汉之江充,一手遮天。 而他一介阉臣,攀附高英只短短五六载,富庶竟比先帝时的元雍、元琛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是献媚于上,勒索于下,谁若不予之行贿,谁便有罪…… 是以若论常理,这四人自该是对太后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肝脑涂地以报恩宠才对? 可惜元怿心思慎密,棋高一着,以有心算无心,更因宗室、朝臣苦秦松久矣,对高英早已是怨声载道,天怒人愤。 一月前,元怿孤身入京,先假扮元遥之亲随,借送礼之机入太尉府。 元怿怕露真容,都未曾亮出元遥的亲笔书信,元诠就已猜出他的来意。 之后便是捭阖纵横,顺利的出乎元怿的预料。莫说亲近元怿、元遥的宗室,便是如刘芳、游肇这般的首辅重臣竟都欣然应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元诠只予府中摆了一桌酒宴,元渊等人便尽数入彀。而后便是深言大义,循循善诱。 也赖元渊、元熙、元子直等人并非唯利是图,是非不分之辈。更知这元氏江山若是分崩离析,莫说王权富贵,怕是连只丧家之犬都不如。 再然后,便是水到渠城,无惊无险…… 所谓成王败寇,元怿又何需予高英解释的那般清楚? 他打断思绪,朝高英拱了拱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请太后移驾。也请太后放心,宫娥女婢、吃穿用度、一应所需,甚至是佛典经文都已为太后准备妥当,太后只需安心礼佛便可。而但逢初一、十五,陛下便会觐见太后,以全孝道……” “元怿,你安敢如此……安敢如此……待到明日,你如何予朝廷交待……待到日后……日后你至九泉之下,以何面目再见先帝?” 元怿依旧温恭有礼,神色更是波澜不惊,宛如先帝之时。 但高英知道,元怿越是如此,越表明大势尽去,回天无力。 心中又惊又疑,又是恐惧。 她虽未亲眼过,但史册之中不胜枚举:凡行废立之事,有几人都得善终? 便是仁厚如高祖孝文,因诸多忌讳而留了冯皇后一命。然临终之际,终是令刘腾将其鸩杀,而后又令于烈将其灭门。 便是高氏举族反叛,高英早已恨之入骨,但她也绝不愿高氏就此绝了香火。 她更怕出了凉风殿,或是三尺三绫,或是一杯鸩酒就端到了自己眼前。是以语无伦次,只求元怿网开一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元怿怅声回道:“已至如此地步,我又何必哄骗予你?你日后只安心礼佛,便即往不咎。而如朝臣,早已畏你甚于猛虎,恨你甚于世仇,不然我安能不费吹灰之力,行此大义之举?” “至于皇兄?” 元怿微微一笑,“放心,他只会谢我,而不会怪我……送太后回宫……” 说罢,登时便从甲阵之中越出十数位女婢,将失魂落魄,宛如一滩烂泥的高英架起,予其梳洗。 待纱帐落下,元怿又挥了挥手,甲士齐齐转身,退出了凉风殿。 出得殿来,只见阶下甲士林立,塞满了整座宫院。院中灯火大作,亮如白昼。 元怿举目一扫,见为首的几位既未披甲,也未着盔,还是一袭官服,一顶三梁冠时,他心中一紧,快步下阶。 左为元诠与李崇,右为刘芳与游肇,若再加上他,五辅齐至凉风殿。 剩余三位,则是元遥、奚康生并邢峦,如今皆在关中与北地领军。 而若无八辅首肯并全力支持,元怿再是愤愤不平,再是踌躇满志,又岂能做的如此泼天般的大事来? 他急急迎向阶下,方待问礼,四人竟齐齐往下一跪。 元怿悚然一惊:“这是为何?” 其他三人只是拱礼,唯有刘芳目光如炬,清冷如刀:“太后虽有诸多不是,但毕竟为先帝临终御言,令其临朝。更令陛下承肆,认太后为母…… 而我等临危授命,得先帝托孤,本该尽心用命,以不负皇恩。如今祸起萧墙,虽是迫不得已,但已是大逆不道,若再行不忍言之事,岂不是陷陛下予不孝,陷我等于乱臣贼子之地?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以元氏天下,以百姓苍生为念……” 说罢,便重重的一头磕了下去。而身旁的元诠、李崇、游肇皆是如此。 只听“咚咚咚”的三声响,就如三根鼓槌,敲在了元怿的心里。而几人额头上的几抹血迹,更是如针一般的刺进元怿的眼中。 他正待回应,又听“哗啦”几声,定睛一看,竟是元渊、元熙、元子直三人越出军阵。 三人皆披全甲,自是不如刘芳等人灵便。往下跪时,就如推金山倒玉柱,声势更是大了几分。 而就在此时,之后的军将、甲士就如风吹过的野草,更如被一柄巨大的镰刀割过,齐齐的往下一跪。 只听深宫高城之中,尽是“咚咚咚”的回音。而待众人齐喝,更如山崩地裂,海啸堤决:“请殿下以大局不重,以苍生为念!” 元怿的瞳孔猛的一缩:死谏! 高英倒行逆施,人心尽失,为何刘芳等人如此感恩怀德? 不过是借口罢了。 刘芳等人怕的是他元怿得寸进尺……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刹那,也可能是数十息,乃至一字,直到舅弟罗泰在身后唤他,元怿才悚然一惊。 而后又一个机灵,才知浑身都已被冷汗湿透,更有一股钻心般的寒意自尾椎升起,瞬间袭遍全身。 怪不得予关中联合元遥等人也罢,至京中说服元诠、刘芳,元渊,乃至调兵遣将都那般容易? 今日入宫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如回清河王府一般? 怕是早就有人予暗中谋算,更是布置好了一切,只待他这个皇帝生父、先帝唯一的皇弟自觉入彀。 不然眨眼间还随自己入宫清君侧的数千甲士,须臾间就跪在了自己对面? 元怿毫无来由的想起了李承志的说过的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关中之时,与元遥、奚康生、邢峦、崔延伯等谋定大计,即将入京之时,几人均说过类似的话。元怿虽无急智,但历经波折,见多识广。更在元恪耳喧目染之下,早已非一句话要琢磨好几遍的无知少年。 元遥等人话中之隐意,不言自喻:元魏已值存亡绝续,危如累卵,稍有波折,便是万劫不复。是以再绝对经不起那怕多余的一丝折腾。 说直白些:废后是迫不得已,但废帝,万万不可。若是元怿得陇望蜀,欲海难填,就莫要怪他们一反即往。 再说的露骨些:能无惊无险的废了太后,再废一个清河王,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其余不论,如今元魏举国之力,也绝对再征不出这四人麾下之军。若是这四人反目,除了万劫不复,再不会有第二条路。 更何况,一山之隔,便是如狼似虎的西海大军。元怿便是疯魔了一般,也绝然不会自毁根基,自掘坟墓…… 虽是如此,但元怿也算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更知双刃剑为何物。 至今想起来,他依旧心有余悸,却不想,予京中又经历了一遭。 莫说他没有过类似的半丝念头,便是真有此念,又岂不知此时但有半丝犹豫,十有八九会落得如高英一般的下场。 当眼前这近千甲士是纸糊的,还是当甲士手中的刀枪砍不动人头? 元怿惨然一笑:“诸公何至于此?还请快快起身……”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