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正文 序章 未若柳絮因风起 满庭芳·题《晋末多少事》 滚滚胡尘,少陵塬上,正是春又来迟。 败楣残户,梁栋化云泥。 南北群雄并举,关内外、生死黔黎。 长安乱,相逢风雪,此命不如棋。 ——————- 吹笛,君且去,奔流荡寇,万里相离。 望摧破龙城,蔽野旌旗。 豪引英才虎踞,迫淝水、谁可堪敌? 苍穹老,东来紫气,自是与天齐。 —————————— 风甚寒。 炉火跃动。 孩子们有男有女,围坐在炉火旁。 一个年轻人站在炉火一侧,负手而立,听着孩子们谈论着诗词。 他实际上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样子,但是和这群七八岁甚至更小的孩子们一比,自然就成熟很多。 时而欣慰的伸手捋一捋并不算长的胡须,装作大人的模样,连连点头,很赞赏孩子们说到的某一句话。 又时而侧身从书架上抽出来一本不知道流传了多少代人的典籍翻动,显然是遇到自己也拿捏不准的,索性求证。 突然,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风更大了。 靠近门的小孩好奇的伸手拉开了房门。 寒风登时灌进来,吹动所有人的衣袖,也吹动桌案上的书卷。 好在还有一些竹简案牍,总归是风吹不动的。 脸上有些许冰凉,让所有人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下雪了,而且还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男子自己也展露笑颜,大步走到门口,门口还有屋檐回廊,不过显然不足以抵挡风雪,雪就这样扑打在男子的衣袖上、脸颊上。 凉意丝丝,却架不住心中的喜悦。 纵然这些年雪在南方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但是一年到头,瑞雪降临,总是值得喜庆的。 “白雪纷纷,何所似?”年轻男子伸手指向门外。 显然是秉承着刚才讨论的主题,让这帮小家伙们对一句诗。 庭前,大雪纷纷而下,屋檐上、树梢上乃至于门槛外,都已经有了积雪。 年轻男子就这么挡住了门,门里的孩子们只能透过他身体的缝隙看到外面的一片白茫茫。 孩子们按捺住直接冲出去在雪地里奔跑、打雪仗的冲动,一个个抓耳挠腮,拼命地想要憋出来一句能够搪塞过去的诗句。 一道道目光投向年最长的那个。 这个时候,还得看兄长的,哪怕兄长在这位文采斐然的叔父眼里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屁孩。 年长的那个也不推辞,轻轻咳嗽后才起身,抑扬顿挫:“撒盐空中差可拟!” 年轻男子一笑。 不用他开口,旁边就有稚嫩的声音响起:“胡儿阿兄就知道吃!” “怕是想到那天的烤肉了!” 年长的这小子被弟弟妹妹们一说,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被风吹的。 年轻男人咂了咂嘴,这小子说的虽然有几分意思在,但是总感觉差强人意。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响起清脆而自信的声音。 “叔父,不如接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孩子们刹那间都安静下来,都在回味这句话,就是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不知真假。 年轻男人错愕,旋即大笑:“好,好!” 好一个“未若柳絮因风起”! 他下意识的侧了侧身子,想要把说出这句诗的小丫头从人群里抓出来表扬几句,结果那些早就虎视眈眈的小家伙们,趁着这个机会蜂拥而出。 要不是这位叔父一直挡着门,他们哪还坐得住? 年轻男人回味过来,再定睛看去,不过一溜烟的功夫,屋子里已经是空空如也,只有墙角的香炉,犹然还有袅袅烟气升起,看那轮廓样子,似乎变成了一个小恶魔,看着眼前景象捧腹大笑。 男子不由的叹息一声。 陈郡谢氏,这些年来得势,已经隐约有取代琅琊王氏,成为这乌衣巷里第一家的势头在,自家小儿女,怎能只知道贪玩享乐? 不过转念一想,玩乐不过是小儿天性罢了,又何必强行阻拦? 揠苗助长,也不是什么好事。 等他们长大了,还有偌大的家业等着他们去肩负,现在······就先让他们玩闹吧。 天塌下来,还有自己和兄弟们这些做叔伯的在,轮不到他们顶。 刹那恍惚,庭院里已经响起了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 而他自己,则默默吟诵着。 “大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不知道以后我家这些幼麟雏凤,又要便宜谁家? 男子缓缓抬头向庭前看去,对面屋檐上的雪被风吹卷,打着旋儿飘落在庭院中。 他的心思也随着这风飘转。 今年的朔风,比往年更烈了。 这一年,是东晋永和元年,亦是后赵建武十一年,前凉建兴三十三年,成汉太和二年,代国建国八年。 群雄割据,战火如荼。 是日,江南大雪。 历经永嘉之乱,很多人都认为乱世总该要到尽头了。 而上位者们却很清楚,一切,才刚刚开始。 ———————————————— 华山,同样是一场雪,一场比江南更大的雪。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没有什么比这句诗能够形容华山的高峻以及人在山下昂首看山的渺小。 崎岖的山路上,拄着拐杖的少年步履维艰,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一阵风迎面吹来,少年咬紧牙关,微微低头,顶着风向前走。 头可以低下,脚步不能停顿。 然而脚下踩到了一块不知是结冰还是长了青苔的石头,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滑倒,然后顺着刚才自己艰难爬上来的山坡,一路向下滑去。 少年艰难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除了光滑的石壁和冰冷的雪,别无他物。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这样滑下去了,要不,这次就这样吧。 这条路,真的不想走了。 顺着山坡向下,少年睁开了眼睛,鹅毛大雪几乎往脸上打。 好疼啊。 但是很快他就失去了痛觉。 这大雪,恍惚间就像是春天随风飘舞的柳絮。 落在身上,是那样的柔软,甚至吸入鼻子里还让人很讨厌。 温暖的春天,又在哪里? 少年逐渐失去了知觉。 远处山道上,有脚步声响起。 正文 第一章 不叫我师兄,就只能叫师叔了 华山,莲花峰。 石作莲花云作台,称赞的便是这莲花峰。 如锋利剑刃一样挺拔的华山群峰,上接天穹,下连河渭,傲立于关中之东,分隔天下。绝顶之上,寒风呼啸,悬崖峭壁,甚至需要攀援而上。 但是群峰山谷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正值春日,明媚的阳光从树梢中倾洒下来,潺潺流水掠过石头,滋润着这山谷里的万物。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手撑着竹竿作为拐杖的小童,一边高兴吟唱着,一边拾阶而上。 昨夜应该是有一场细雨,不但让这溪流的水更大了些,山间空气里也都带着泥土的芬芳。 前方草丛窸窸窣窣,还真有一只鹿从草丛里跃了出来,回首看了一眼这小童,接着跳过小路,涉水向对岸的密林中去了。 “快些看看有没有师兄需要的药,别唱歌了。”身后传来同伴的声音。 小童应了一声。 沿着他的目光向上,山路只容一人通行,满是青苔,蜿蜒曲折,消失于林木中。 若是此时能够穿过这遮挡视野的层层林木,便能看到,这小路一直延伸到山谷外的半山腰上。 炊烟袅袅,几座茅屋错落有致。 茅屋之中,有一座依山架起的两层屋舍,上层完全是敞开的,就像亭子一样,暖风徐徐吹来,还带着花香,若是能够坐在里面煮茶下棋,那别有一番风趣。 现在两个身着麻布衣衫的年轻人,正在做着这别有风趣的事。 “你怎么能悔棋?” “就一步,就这一步!” “已经是第七八次了!” “最后一次了!” “老王,你还有完没完了,信不信我掀桌子,算你输!” “那你掀桌子啊,掀啊!” 两个人顿时大眼瞪小眼,恨不得直接打起来。 额,似乎一点儿都不风趣。 要悔棋的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年长一些,不过这年长是相对的,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头发披散着,很长,看上去“油光瓦亮”,因为坚决要悔棋而变得狰狞的脸上,胡子拉碴。 他的衣服领子就斜斜的散开,手时不时的伸进去这里抓抓、那里抓抓,也不知道是有多少天没有洗澡了。 而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则要比他干净利落很多,应该不过就是十七八还未加冠的年纪,正是不知道应该说是年轻人还是少年的年纪,脸上也带着几分稚嫩,不过剑眉朗目,虽不能说是玉树临风,一句“英俊帅气”还是当得起的。 他这一身衣服明显要比对面这位干净,头发被一顶小帽冠固定,虽然坐姿也不怎么规整,但是比对面这翘着腿的还是好很多了。 人和人,就怕比。 在那年长的家伙衬托下,年轻的这个,简直就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典范。 不过此时他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咬牙静静盯着对面,一副你要是再敢悔棋,我就扒了你的皮的样子。 至于掀棋盘? 你想得美,那样这本来我稳赢的局面就变成平手了! “咳咳,两,两位师兄!”楼下传来呼喊声,“开饭了!” 年长的那个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不由得哼了哼:“今天就算你赢了半个子。” “那是不是应该叫师兄了?”年轻的那个顿时搓了搓手,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不行!余自比尔年长,师兄师弟之别更是入门前后顺序之别,岂能坏了规矩,若是如此的话,师弟们又当如何?难不成我师门规矩、兄弟辈分,竟要以下棋输赢决定?”年长的连连摆手,“荒谬,当真是荒谬!” “王猛!”年轻的那个一拍桌子,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切齿,“枉你年长,又出身北海世家,怎能如此不讲信用?!” 年长的那个顿时把目光投向别处,假装叫的不是自己。 年轻的显然早就料到这个家伙会耍赖,重新坐下,整好以暇的说道:“家父于令师有救命之恩,令师于家父面前常以晚辈自居,如此一来余同令师,也是同辈论交······ 说到这里,年轻人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又整了整衣襟,正色说道:“如此说来,今日若不叫我一声‘师兄’,那真对不起,你就只能叫‘师叔’了!” 王猛顿时瞪大眼睛,伸手指着年轻的这个。 对面这位自封师叔的年轻人,一下把他的手拨开,捏住鼻子:“你几天没沐浴了,这么大的味。” 王猛长呼了一口气,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很难抉择,不过最终,他还是从嘴唇和牙齿之间挤出来两个字:“师兄!” “哎,师弟好,师弟免礼了。” “谁跟你行礼了?”王猛不满。 不过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手伸出,虚扶自己的头顶,颇有一副得道仙尊向弟子传道、受业、解惑的样子。 “杜英你过分了!”王猛一挥手拨开这只手臂。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杜英先是一本正经,不过转而自己也忍不住,笑嘻嘻的说道,“师弟要好好的听师兄吩咐。” “这是尔从哪里看来的诗,余怎么不记得?”王猛好奇问道。 “师弟不要转移话题。”杜英背过手,捋了捋其实并没有的胡子,装作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 “这是虚心求教!”王猛摆了摆手,皱眉,在努力回忆。 “那你再叫两天师兄,我就告知你。”杜英笑道。 王猛起身,一甩袖子:“你想得美!” “师弟,注意言辞礼节!”杜英赶忙说道,“莫要在其他师弟面前坏了规矩。” “知道了!”王猛闷闷的说道。 愿赌服输,他还不至于真的耍赖。 不然以后还怎么服众? 杜英不由得掩嘴偷笑。 当师兄,还让这个邋遢师兄乖乖听命,感觉真好。 而此时楼下的几个年幼孩童面面相觑,楼上的动静他们当然听得清楚,只能互相感慨,这两个师兄一天到晚就这么争来争去的,还真是乐此不疲。 其实对众多师弟们来说,哪个是大师兄,哪个是二师兄,好像没什么区别吧? 不知道为什么,杜英师兄就非常讨厌二师兄这个称呼,硬是要隔三差五通过这种方式当几天大师兄过瘾,惹得大师兄总是躲在藏书阁里不敢出来,见到这家伙恨不得绕道走。 脚步声响起,王猛已经下楼,看到几个师弟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他不满的说道:“你们干什么呢,都散了去!” “师弟,怎能如此无礼?”杜英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王猛刚想要发作,不过想到现在自己是“二师弟”了,只能愤愤的跺脚,转身离开。这顽劣的师弟,自己惹不起,还躲不起? 正文 第二章 京兆杜氏,有子杜英 王猛离开之后,杜英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不当二师兄,真是神清气爽啊! 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侧头,看向悬挂在楼梯口一侧唯一一面墙壁上的十二个竹篮。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所以唯有每过一日就往竹篮里丢一个竹片,才知道又过了一天。 身在这茅舍之中的人,既然有这东西,就说明主人并非真的打算隐居山中、老死此处。 再向外看去,山谷两侧群峰如同护卫一样向两边分开,屹立挺拔,保护着山谷之中的这几间茅屋,而群峰之间,依稀可以看到广阔的关中平原,战火正在那里肆虐,而蛰伏山谷之中的人,在等待机会。 今年是永和十年了,如果按照关中的纪年,应该是皇始四年。 永和是东晋穆帝司马聃的第一个年号,总共十二年。而皇始则是前秦苻健的年号,总共五年。华山地处关中边缘,现在正在前秦的掌控之下。 杜英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曾经是一个很普通的工薪阶级,走楼梯的时候玩手机,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然后······然后他就穿越到了这个时代,穿越到了那一年的华山满天飞雪中。 穿越,是每个混的如意或者不如意的人,多少都会幻想的事,穿越回那波澜壮阔的时代,利用自己的“先知”能力改变一切事情发展的脉络,称王称霸,不过是小菜一碟,毕竟哪个穿越的不开挂? 要么就是出身豪门大户,老爹早就已经给打下了一片江山,只需要再往前一步就好了,要么就是干脆自己带着系统,要什么就能拿什么,再不济的,当年人家云烨穿越的时候还抱着土豆呢。 结果自己,竟然什么都没有。 倒是父母俱在,还好没有给起点孤儿院添丁。 唯一应该可以算的上外挂的,应该就是······京兆杜氏的身份了。 杜英,是京兆杜氏前任家主杜耽的孙子,现任家主杜明的庶子。 杜耽,并不出名,但是他爹就是一手将京兆杜氏缔造为典午豪门的杜镇南杜预。杜耽是杜预的第三个儿子,长兄杜锡,就是如坐针毡这个典故的主角,可惜英年去世;次兄杜跻,则没于永嘉之乱。 永嘉之乱中豪门大户不如狗,虽说是失踪了,但是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只是没有找到尸体罢了。 杜耽还活着,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通天大能可以在乱世之中博取立足之地,而是因为跑得快,永嘉之乱爆发,他就带着家眷跑到了凉州。 北方的那些蛮夷,惹不起,咱们还是跑得起的。 当然了,杜耽还有一个弟弟,杜尹,在乱世里也跑散了,据说有人看到他向河南府(今洛阳)那边去了,不过只是传闻。身在凉州的杜耽也管不了自家弟弟的死活了。 换句话说,同样不是嫡长子的杜耽,能够糊里糊涂的成为了京兆杜氏的家主,还得感谢这为华夏民族带来耻辱和灾难的永嘉之乱。 哦对了,杜耽还有一个比较有名的后人,叫杜甫。另外他弟弟杜尹也有一个比较有名的后人,叫杜牧。至于唐朝名相杜如晦,也是杜氏直系后人。 而杜耽所去的凉州,在永嘉乱世之中,可以说是一片净土。凉州张氏的家主张轨出面翼护凉州、拥护典午晋室旗号,保卫一方平安,因此关中、中原等地世家百姓,多有逃跑前往凉州的,这也为历史上的张氏前凉崛起于河西走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以杜耽为首的这一支杜氏,自然就安心在凉州住了下来,张轨对这个自己跑上门来的太守也很是客气,直接安排他做了凉州军司,主管整个凉州军事调度,别看这个军司的职务并没有实际兵权,但是兵马粮草、密谍系统等等,都在军司的掌握之下,军方自然也要看着军司的脸色行事,实际上相当于凌驾在军方之上的后勤总管和监军。 之后杜耽传子杜明,继续担任凉州要职,只不过杜明的本事还比不过杜耽,所以不再担任军中职务,但是在凉王府中担任长史,依旧主管一方民政,而杜明的次子,也是庶子,就是杜英。 杜英之上,还有一个作为杜家嫡长子的兄长,杜葳。 可是现在的京兆杜氏,可不是历史上的全盛时期。 全盛时期的京兆杜氏,或具体称茂陵杜氏,可是和另一个京兆世家韦氏并称为“京城韦杜,去天五尺”,换在后世,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老北京、老上海人儿。 现在的京兆杜氏,有的南渡,有的没于永嘉之乱,剩下的这点儿嫡脉子弟在凉州也不过就是维持着一个京兆杜氏的空壳子罢了,说得难听点儿,就是些灰烬。 倒是前两年关中称雄的征北将军杜洪,算是杜家这几代里面比较有名的了,可惜他这个征北将军是不折不扣自封的,别人自立旗号好歹只是掺点假,他却是一点儿真都不掺。 最终兵败身亡的杜洪也没有给杜家搏来什么好名声。 而好好地杜家次子,就算是混的再怎么不好,怎么会跑到这华山中来呢? 这还得从隐居华山的名士法随说起。 法随,出身扶风法氏,也是不折不扣的关中老牌豪门,比如三国时期的法正就是扶风法家子弟。而法随为躲避战乱隐居华山中。 十多年前他听闻凉州是一片战火之外的乐土,便有意前往凉州,结果路上遭遇劫匪,要不是当时杜明带着家仆出猎正好路过,把他给救了下来,恐怕法随现在已经埋骨河西的茫茫戈壁黄沙中了。 关中世家,相互之间其实多有矛盾,但是经过这乱世战火一烧,前尘往事自然不用再提,大家都能活着,又是老乡,那可不是一番相见、两眼泪汪汪? 杜明和法随一见如故,邀请他入府盘桓几日,可惜法随觉得这凉州也不是真的安稳之地,所以执意要返回华山。 杜明挽留不得,只能多送盘缠于他。 法随回到华山之后,感慨一路上所见尸骨遍野、战火荒芜,于是结庐山中,收养山外周边因为战火而流离失所的孩子,经年累月,也就有了今日这几间屋舍。 近些年关中战火仍频,不过随着石赵的分崩离析,关中已经没有了最大的外部威胁,身在西北的杜明本来就混得不怎么如意,自然就萌生了穿过关中南下巴蜀或者荆州以进入东南、重归典午本朝之意。 于是他先派人送自己的庶子杜英前来华山,一是法随此人文采出众又有定国安邦之能,杜明在凉州也找不到比这个好友更好的老师,二来也是探听一下沿途情况。 当然,杜明也没有傻乎乎到把儿子往未知的危险里送的地步,在出发之前他就已经联络好沿线的各方势力。 凉州虽然势力不算强大,但是对比苻家尚未崛起、不过一盘散沙的关中,还是有那么几下子的,所以关中群豪也不介意卖给凉州长史一个面子——至于凉州张氏称王,杜明从凉州长史变成凉王长史,那还要过一年了。 结果杜英一行人倒是很平安的抵达了华山,却被当年的那一场大雪打了个措手不及,雪中人皆失散,几名忠仆勉强探明道路,最终唯有杜英一个人走到了靠近山谷的地方,被当时出山采买生活物资、同样冒雪折返的法随和弟子所救,得以幸存。 其余几名仆人的尸体陆续在雪后找到,只能安葬在山中,起坟堆以作纪念。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那场大雪之后,再一次从床上晕晕乎乎坐起来的杜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了。 继承了前世今生的记忆,杜英,已经两世为人。 那还真是一场很大很大的雪啊。 此时杜英回想起脑海中的片段,也只能感慨。 在那一场大雪之后,没有几个月,关中局势骤变,苻洪强势崛起,横扫群雄,一手建立大秦。 盘踞凉州的张氏当然摇身一变变成了秦国的大敌。 双方已经不是一次剑拔弩张了,只不过秦国在东侧、南侧还有更加强大的敌人虎视眈眈,因此不敢贸然进攻凉州罢了,不然以凉州张氏的小身板,还真不一定扛得住。 这陡变的局势,导致杜明也不敢让自家儿子冒险回来,毕竟在古代,又是乱世之中,求学多年不归,本来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自此,杜英求学山中,再未能返回西北。 不只是如此,杜明还有更深的打算,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正文 第三章 邋遢师兄 楼下传来喊声。 是叫杜英吃饭了。 邋里邋遢的家伙招着手,颇有几分“我喊你了,你要是听不到就别怪我把你的那一份也吃了”的架势。 杜英这才想起来,外挂,不只有京兆杜氏的身份这么一个——虽然在这豪门遍地走、世家不如狗的关中,这个身份不算什么,但是总比一介草民来得好。 一介草民,那杜英就真的想自杀重来算了。 太难了。 哦对,外挂还有一个。 就楼下这个摇摇晃晃、一点儿都没有身为年长师兄架势的家伙。 北海,王猛。 王猛的王,王猛的猛。 货真价实,他的师兄。 额,假如法随算是自己师父的话。 因为法随有感于当年杜明救命之恩、善待之情,虽不过比杜明年轻几岁,却一直以恩公称呼之,自认为是晚辈。 所以他也一直不认杜英这个弟子,倒有几分“我帮恩公带着小兄弟那是义不容辞,怎么能以师徒礼节束缚”的意思在。而且要是让恩公的儿子拜我为师,那恩公就变成恩兄了,这岂不是占便宜? 就跟当时一根筋要回华山一样,在这件事上法随寸步不让,杜英作为晚辈——按照他爹的评判标准——自然也不敢多说。 你开心就好。 反正我也不吃亏啊。 不过弟子们为了好称呼,还是习惯称呼杜英为“二师兄”,对此法随也就默认了。 杜英并没有平白高同龄人一辈的癖好,乐得于此,但是“师兄”是可以叫的,“二师兄”,万万不可以! 至于这个王猛,当初杜英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内心是非常感动的。要说这个时代有什么大腿可以抱,南边有桓温和谢安,北边自然就是王猛了。 历史上的王猛,可是被赞誉“前秦诸葛”的存在,在杜英看来,这要是丢到哪个游戏里面,智商少说也得标95以上,不挂上个“SSR”都对不起他的那些丰功伟绩。 可是现在的王猛,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个曾经带着前秦从支离破碎到十年时间便完成崛起并且一统北方的大佬,走路摇摇晃晃、外表邋里邋遢,真的让杜英恨不得先把他按在水池子洗个澡再说。 当然这事杜英还真的不是没干过。 帮大师兄洗澡,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任务,每七天一次,也不要求他天天都洗,这样太难为他了,但是每七天他不自己洗干净的话,那就别怪小师弟们不客气了。 五花大绑是少不了的,一顿猛搓也是必然的。 至于王猛为什么会出现在华山中,杜英一开始还真的不知道,后来断断续续听王猛自己说的。 战乱如火如荼,他的老家北海自然是早就不能待了,年少的时候就开始逃命,在中原魏郡等地辗转,和家人也都离散,最终孤身一人一路进入关中,躲到华山里,正逢法随也返回华山隐居,王猛索性拜法随为师,成为法随的大弟子。 对于这位师兄的传奇经历,杜英实际上只是在后世翻阅史书的时候偶尔看到过,南征北战、稳定北方,他倒是并不感兴趣,匆匆掠过,而让他觉得好玩的,还应该是这位师兄挠着痒痒、披散着头发去见桓温。 桓温此人堪称当世枭雄,率军入关中之后屯兵灞上,吓得长安城里刚刚称帝没有多久的苻健一动都不敢动。就在这个时候王猛前去拜见桓温,邋里邋遢,和现在杜英面前的形象应该没有什么区别。 桓温并没有嫌弃他,反而在听王猛对天下大势侃侃而谈之后,一时惊为天人。可惜王猛自己没有看中桓温,当他得知桓温不久之后就要率军撤退之后,大失所望,最终也再次归隐,一直等到苻坚这个历史上同样堪称传奇的人物登场,两人一拍即合,缔造了前秦的强盛。 只可惜王猛死后八年,淝水一战,这一切也都灰飞烟灭。 原本杜英以为王猛是故意要打扮成那个样子去见桓温,以试探他是不是真的有礼贤下士之心。 而现在看来,额,自己好像高估了这位师兄。 不过这些年相处,杜英当然很清楚,自己这位师兄并非等闲之辈。不说别的,藏书阁中的那些藏书虽然不多,但是王猛能够倒背如流,这个杜英扪心自问,给他自己十年时间可能都坐不到。 而且每次和法随纵论天下大事,杜英如果不是作为一个穿越客有着足够多经验的话,恐怕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王猛对天下大势的洞察能力,就算是杜英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那是因为知道,而王猛竟然能够真的预测到,而且都和历史上真正发生的相差无几,这让杜英甚至怀疑这家伙也是穿越的。 不然这家伙天生就是为治国理政、为平定天下而生。 至于其余的那些年轻,不,年幼的师弟们,也就只能端茶倒水,根本听不懂师傅和两位师兄在打什么机锋 这个邋遢师兄,只是外表邋遢,但是内心的想法,不可斗量。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长时间,杜英一直以来最大的困惑就是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出山入世,对于已经习惯了山中和平年月的他来说,又谈何容易。 并不是杜英畏惧什么或者害怕什么,而是他期望自己一旦走下山就能够为这乱世做些什么,而不是碌碌无为甚至平白搅动更多的混乱,那样的话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在山上待着,至少能够给这个时代减少一点儿苦难。 杜英更好奇的是,自己这位师兄又会做什么? 他可没有天真地以为,因为自己的出现,整个时代的时间线都会因此而改变。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杜英都以华夏炎黄的子孙后代自居,他并不反对华夏从原来的汉人单一民族变成有更多少数民族融入的大民族,但是至少在这个时代,他还是要拼尽全力去维护华夏正统的。 并不是为了保护那些满脑肥肠的豪门或者坐吃山空的贵族,而是为了保护本来就不应该沦落胡尘里,甚至成为“两脚羊”的百姓,为了保护那些被大火付之一炬的书籍史册。 因而历史上的王猛,最终拒绝了桓温的征辟,转而和苻坚一拍即合。苻坚此人虽然出身蛮夷,但是醉心于汉文化、一心想要缔造一个类似于秦汉的大一统王朝。可惜在苻坚本人优柔寡断、一味地讲究仁义,最终淝水一败,一统之梦灰飞烟灭。 王猛固然为苻坚、为前秦做了很多,可惜苻坚也好,整个苻氏家族也罢,终归没有办法抹去其作为异族入主中原的符号。苻氏家族失败之后,自然而然受到了其余臣服于前秦的枭雄们的反噬。而王猛的心血,也随着前秦这座大厦的倒塌而付之东流。 或许就是因为王猛所做的一切在整个历史上不过就是昙花一现,所以后世人能够记起他名字的或许还有几个人,但是知道他功业的,已然寥寥可数。 杜英并不觉得王猛可怜,前世的王猛既是没得选择,也是愿意这样选择。 但是他不想这一世的王猛,这位自己的师兄重新再走上这样的道路。 正文 第四章 杜甫是乐观主义者? 现在即使是杜英自己都没有想好在这纷杂乱世之中应该如何走出一条路来,哪怕荆棘遍地的路。 他从不相信自己的主角光环,假如有主角光环的话,自己应该出身陈郡谢氏,坐拥江南财富军权才是,这一个京兆杜氏算什么?甚至就连前方的王猛,还不知道会不会坚定和自己站在一起呢。 因此杜英很害怕自己走出去还没有几步,就死在乱世的纷争中。尤其是现在苻氏家族已经在关中崛起,而且和凉州那边的关系可不怎么样,自家老爹的面子,现在不太好用了。 所以似乎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这山里逍遥一辈子?虽然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泉水,但是至少比活不过两天来的好吧? “热乎的,快吃吧。” 王猛并不知道杜英现在满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很多事,甚至还包括他,把饭碗向他手里一塞,“师傅要回山了,等会你我一起去迎一下吧,算算时间应该也就是一两个时辰之后。” “师傅回山了?”杜英一惊。 王猛诧异的看着他:“怎么?不是你昨天收到的师傅书信告知于我的吗?” 杜英这才回过神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王猛上下打量着自家师弟,莫不是今天下棋下赢了,师弟已经高兴地失心疯了? 原来师弟的快乐,就这么简单?早知道这样,自己就多让他赢上两把了。 杜英一边大口扒拉着饭,一边看着山下蜿蜒伸展上来的那条路。 每隔一段时间,法随就会出山采买。 实际上山里他们开垦出来的菜园子里什么东西都不缺,甚至还有几只老母鸡,逢年过节能够开个荤,更不要说平时山里还有很多好东西,杜英和王猛每次入山都能够有所斩获,或是山猪或是狍子,能够给大家加个菜。 不过这两位有资格入山的师兄显然都不怎么勤快,因此这种机会一个月有可能都没有一次。 杜英和王猛都很清楚,法随下山的主要目的不是买东西,而是探查一下外面的政治风向。 法随本人对于出山入仕显然早就已经心灰意冷,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安心在山里待这么多年,甚至都快把这隐居之地变成南北朝的幼儿园了。不过显然法随并不打算让这些孩子们以后都要在山里度过一辈子,尤其是杜英和王猛这两个,一个即将成年,另一个更是早就成年了,不能一直在山里蹲着当保姆。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总要出去看看的。 不然那些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法随这一次下山的时间并不短,杜英和王猛都觉得师傅应该是有所想法了。 算算时间,杜英大概也明白,要有什么事发生了。 王猛亲切的叮嘱收拢碗筷的小师弟要好好洗,而旁边的杜英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让这帮小孩子们去洗碗,也就是眼前这位师兄干得出来了。不过杜英并不介意小师弟把他的碗也一起收走。 几个小屁孩,师傅一走就不好好念书,洗洗碗应该的。不然的话两个师兄说什么也不会给他们打掩护的。 “师弟,你看今天的天。”王猛抬头。 杜英并没有纠结他称呼上的问题,默然没有说话。 天空中,阴云已经从远处飘了过来。 风越来越大,万木随风而动,发出“哗哗”的声音。 良久之后,王猛低声说道: “要变天了。” 杜英伸出手,风灌入衣袖,呼呼作响。 身后屋舍的房顶上,茅草也在随风飘动。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杜英喃喃念出来。 “什么?”王猛招呼小孩子们抓紧刷碗,抓紧进屋,再耽搁一会儿恐怕就要成落汤鸡了。 杜英起身,大声道:“师兄,我说我觉得屋顶要加固一下!” 似乎是响应杜英所说,大风刮起,一片茅草随风掀了起来,舞动着撞在对面二层阁楼的柱子上。 “那你怎么不动手啊!”王猛大呼,向屋子冲去。 “梯子,快!”杜英也反应过来。 小师弟们也忙着去找梯子,顿时乱作一团。 ———————————— 最终杜英和王猛还是没有躲过成为落汤鸡的命运。 当他们两个好不容易把茅草固定好的时候,暴雨倾盆而下。 杜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靠在屋檐下,衣服上的水顺着衣袖一点一点的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而他的头发也已经湿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干,要不是很清楚古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杜英恐怕会忍不住给自己剃一个板寸。 此时,他很能理解杜老爷子的悲鸣。 茅屋为秋风所破,感觉不怎么样啊。 虽然这不是秋风。 额不对,按辈分,杜老爷子还是他的晚晚晚辈,应该叫小杜儿。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现在的自己,也算是一个标准的寒士了,可是这乱世中,能够有这么一间无人叨扰的茅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有哪里有心情去奢求广厦呢?原来的时候杜英感觉杜甫应该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而现在他觉得他其实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旁边的王猛一边伸出手洗掉手上的泥,一边感慨:“这么大的一场雨,也已经好久不见了。” 杜英则笑了笑。 “笑什么?” “这次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给你洗澡了。”杜英指了指王猛。 “哈,这么说是要怪师兄我了。”王猛抹了一把脸,还好他很聪明的把手上的污垢都洗干净了,不然的话怕是要变成大花脸。 “师傅应该快到了吧。”杜英起身,“青草!” “师兄!”孙青草从屋子里探出头来。 孙青草,是法随三徒弟,也就是现在山里仅次于王猛和杜英的,不过他年纪小得多,现在才不过十岁。 之所以叫孙青草,是因为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正是家里逃难躲在一处荒村野店里,落下来就直接滑在了青草地中。 这小子还在襁褓之中,爹娘就被乱军所害,唯有这小子被爹娘掩藏在一块石板后面,估计是饿了,哭闹的时候正巧被路过的法随发现,法随掩埋了他家人尸骨,发现了被塞在襁褓之中的书信。 原来孙氏一家是从青州那边逃难来的,乐安孙氏是孙家的一个重要分支,而乐安就位于青州。 这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起大名,父母给的小名叫做“青草”以纪念青草托举之恩,父母自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身死兵荒马乱或者走散,只求找到孩子的人能够善待。 孙青草长大之后,坚决要求就用这个名字,法随也就没有再逆他的心思。 有些事,是不能忘的。 正文 第五章 法随回山 “拿两个油纸伞,还有准备一套干净衣服!”杜英吩咐。 那几个小的靠不住,还是青草师弟最好指挥。 “天晴了。”王猛却说。 杜英一怔。 果不其然,风雨已经逐渐消散,一道阳光如利刃一样刺破乌云。 天边出现了绚丽的彩虹。 山里的雨,果然是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小孩子们都跑出来欢呼雀跃,指着那彩虹,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 王猛笑着说道:“还是小孩子好啊,无忧无虑,见到了彩虹就能够高兴的又唱又跳。” “在这山里本就无岁月,师兄有什么好忧虑的呢?”杜英撇过头,目光直勾勾盯住王猛。 王猛一时没有说话。 他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杜英这句话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杜英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提醒他,这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王猛默然。 而杜英已经从王猛的眼神之中得到了答案。 天下大势纷乱如麻,大好男儿又怎么会真的坐得住能够对此熟视无睹呢? 自己的这位师兄,听着、看着、感受着外面的风雨飘摇,恐怕心中也不是那么平静吧? 如果他能够冷眼旁观,那他就不是历史上那个独身入营和桓温谈笑风生的王猛了,更不是那个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来整个前秦的“再世诸葛”了。 “两位师兄,衣服。”孙青草这小子动作倒是干净利落。 杜英和王猛从各自的思考之中脱身而出,匆匆换了衣服,等他们走到山路上的时候,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那一道拾阶而上的身影。 风雨过后,山间草木悬挂着水珠,愈发显得郁郁葱葱。 法随一身普普通通的灰袍,手里提着油纸伞,背着一个小包裹,要不是他的容貌告诉别人他已经不是二三十岁的年纪,恐怕都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年轻的旅人吧? 再往近处看,常年的隐居并没有让他看上去道骨仙风、恍若仙人,反倒是和那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寻常百姓没有什么两样。 “恭候师傅。”杜英和王猛齐齐拱手行礼。 法随的性情虽然说不上古怪,但是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比如这下山,只要传信什么时候会回山,那绝对不会早晚于约定时间的一个时辰,今日道中有风雨,但也就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等杜英他们赶来刚刚好迎面遇到他。 甚至杜英和王猛都怀疑是师傅早就算好了时间,故意放慢了脚步,就算准了他们两个会迟到。 法随抬起头,看着这两个小子。 这是什么诡异的目光? 他有些奇怪。 这两个家伙平日里虽然不能说是“目中无人”吧,但是也一个比一个爱逞能,现在倒好,怎么就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闯祸了? 法随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二人为何如此恭敬?” “对师傅恭敬是应该的。”王猛再次拱手行礼。 得,肯定是做了亏心事。 法随几乎下了定论,又看向杜英:“阿英,你说说。” 杜英当然不知道法随在想什么,一脸无辜:“没,没有啊。” 法随上下打量这两个家伙,他们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总不能是把那几个小子饿着冻着了吧? 杜英和王猛也面面相觑,师傅这是啥意思? —————————— 法随最终还是发现以孙青草为首的小孩们都很齐全。 屋顶的茅草应该是被风刮走过,不过已经修补好了。 并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到底干了什么亏心事,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法随也只能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 杜英先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师傅,弟子有一事想要向师傅禀报,还请师傅先听弟子所说。” 法随怔了一下,你们两个还真闹出来什么事了? “但说无妨。” 杜英的身份到底和这些弟子不一样,法随不会不让他说什么,甚至之前王猛等人要是犯了什么事通过杜英来求情,法随一般也会卖个面子。 “师傅,弟子入山经年,承蒙师傅厚爱,然一直没有正式拜入师傅门下,今日师兄亦在,可以作为见证,弟子请师傅纳弟子为徒。”杜英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跪倒在地。 王猛也没想到师弟竟然来了这么一出,不过师弟一直以这样的身份在山上的确也不尴不尬,他想要拜师以明确自己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杜英当然也不会傻乎乎的真的想要去当王猛的师叔,那样反倒是等于得罪了王猛甚至一众小师弟,而且他爹肯定也不会答应的。 因此杜英想要正式成为法随的弟子,在情理之中。 法随一时沉默。 “恳请师傅答应。”杜英重复一遍。 “罢了。”法随起身,伸手托起杜英,抓住他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你这孩子,想要拜我为师,我又如何拒绝得了?多年来我自问无法报达令尊救命之恩,若是再收你为徒,倒有想要再占令尊便宜的意思了。” 杜英忍不住笑道:“师傅,家父还没有那么老呢,还是和师傅平辈论交的好。” 法随颔首:“也好,此事暂且先这样,但是还需要我向令尊再作书一封才能决定,唯有令尊同意之后才能同意。” 杜英和王猛都有些无奈。 自家这个师傅,有时候的确有些死脑筋啊。 “皆听师傅安排。”杜英正色说道。 法随打量着杜英:“阿英,转眼之间,你也已经长大了。” 杜英在心里忍不住感慨,岂止是长大了,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好不好?不过这些秘密当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法随并没有注意到杜英神情的变化,还不等他开口,王猛就已经急不可耐的问道:“师傅这次下山,时日不短,可是天下大势已经有所变化?” 杜英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 法随径直说道:“今年二月,桓征西起兵从荆州北伐,步骑四万出江陵,走水路从均口抵淅川,又从淅川直驱武关,现正和淮南王激战于武关外,据说战事惨烈,以致淮南王屡屡求援,武关恐不能据。” 王猛的脸色微微一变,皱眉:“此乃预料之外,意料之中也。” 杜英倒是并没有很震惊,桓征西就是桓温,桓温北伐一路入关中,这是杜英早就已经知道的。 现在是三月初,正值关中春暖花开的日子,而到了四月,桓温估计会和历史上那样突破武关、长驱灞上,完成自己平生三次北伐之中的第一次,也是规模最为宏大、胜利最为辉煌的一次,刚刚建立起来的苻氏前秦差点儿就被桓温灭国。 正文 第六章 桓温北伐的开端 不过杜英到底是作为后来者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而王猛本身就隐居山中,和外界的消息往来全都依靠法随隔三差五从山下带来,对于时局的了解没有那么多,自然也就谈不上对所有事件的预判。 桓温北伐,这是众所周知的。 自从殷浩北伐失败被废之后,坐镇荆州的桓温再无人能够牵制,现在的他也同样和殷浩一样需要一场胜利来为自己更上一层楼奠定基础,但是他会选择哪里,这实际上很难推测。 毕竟中原一片混乱,有的是突破口。 选择关中,并不是不可能,桓温而今的两个丰功伟绩,一个是镇守荆州,一个就是收复巴蜀,而荆州和巴蜀从两个方向上夹击关中,因此收复关中对桓温来讲,应该是北伐可能的目标之中最容易的,尤其是前秦刚刚立国,根基不稳,易于突破。 但是反过来说,有着武关、潼关和汉中栈道等天然屏障的关中,又是最难进攻的。 当年秦国据守函谷而阻挡六国,现在的前秦也同样有据守武关而阻挡桓温之锋芒的意思。 不过最终这个当世风头最盛的枭雄会如何抉择,那世人也只能是揣测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王猛会说,桓温入关中,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历史上甚至就连刚刚称帝的苻健也没有想到桓温竟然最终拿自己开刀,不然的话他也应该不会匆匆称帝来出风头了。 现在的前秦可还不是历史上淝水之战前全有北方、拥兵八十万大可横扫天下的前秦,哪怕东晋已经沦落到只有山河半壁,却也不是现在的前秦能够战胜的。 “淮南王生性暴烈,素爱逞强,”王猛看杜英似乎在想什么,没有反应,便接着说道,“既然开口求援,那就说明战局属实已经快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淮南王,就是苻健的三子苻生。 历史上要数昏君,绝对轮不到苻生,但是要数暴君,这个独眼龙绝对能够排的上号。至少在南北朝左近这几十年里,也就是石季龙石虎能够更胜一筹。 此人从小就曾经不避讳和祖父苻洪的直接冲突,苻洪曾问他“吾闻瞎儿一泪”,然而苻生竟然引刀自刺瞎了的眼睛,指着血说道:“此亦一泪”,更是惹得苻洪不快,认为苻生生性过于冷酷暴烈,未来可能为祸社稷,因此想要杀他,可惜被苻雄阻止方才作罢。 苻洪死后,苻健继承王位并且登基称帝,凶狠好杀、能征善战的苻生自然受到重用,淮南王这个爵位虽然是遥封,但是他只身出关,统带武关以东全部兵马,是前秦的东进先锋和前线砥柱,未来自然是不可限量。 相比之下,历史上真正算苻健接班人的苻坚,此时还在蹲在他爹苻雄的帐下以东海王继承人的身份努力呢。 苻生生性好强,从他甚至敢直接反驳苻洪,而且还是用那种堪称残酷的方式就知道,此人绝对不会轻易求饶,而现在竟然直接派人跑到长安求援,那不用说也知道,战事之急迫已经让苻生也忍不住向自家父皇喊救命了。 “可惜苻健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杜英缓缓说道,看向法随,“想必巴蜀的晋军也不会静观其变吧?” 华山现在在前秦治下,按理说杜英应该称呼苻健“陛下”,不过杜英出身凉州,名义上应该效忠于典午正统,实际上也应该效忠于凉州张氏,自然和前秦这个自立为王又自己称帝的政权没有多少干系,王猛和法随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有说什么,本身他们对于前秦的认可度就不高,而且他们的注意力也被杜英的话吸引去了。 巴蜀是桓温一手打下来的,镇守巴蜀的梁州刺史司马勋,虽然名属典午,但是只是自称而已,他从小被收养在前赵刘曜部将令狐泥帐下,南渡之后自称是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恂的玄孙,是略阳太守司马瓘的遗孤。 司马瓘本身就只能算是典午宗室之中偏远的一支,而且北方战乱早就已经没于乱军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这司马勋就真是司马瓘的儿子,不过南渡之后,晋室衰微,有人想要来增长宗室的力量,宗室自然并不介意,不过司马勋也只是在建康担任闲职罢了,真正赏识并且任用他的实际上是桓温。 因此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冒牌货的宗室,虽然挂着典午之名,但却是桓温的左臂右膀,不然也轮不到他镇守巴蜀。 既然桓温北伐,司马勋也不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杜英记得历史上就是因为司马勋兵出子午谷,导致前秦一时两头难顾,只能先以解决司马勋为首要任务,以苻雄为主帅将司马勋堵在了子午谷里,而桓温趁此机会杀入武关、兵临灞上。 子午谷因为蜀汉名将魏延的“子午谷奇谋”的一直被后人津津乐道,殊不知在三国归晋百年后,就有人试图通过子午谷进兵关中,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子午谷之策本身就不可行,还是因为司马勋本人能力有限,最终的结果是司马勋兵败撤退。 不过杜英并不觉得“子午谷奇谋”就真的没有可行之处,司马勋此人本身过于慎重,不适合率兵征战,而应该用于内政治理,之前他曾经几次出兵入关中,都因为时局变化导致他踽踽不前,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因此无论是他本身出兵的时候声势浩大、走漏了风声,还是他指挥不当无法突破苻雄的阻拦,都有可能是这一次失败的原因之一。当然后来桓温退兵,司马勋也就没有必要再和苻雄僵持,因此并不能算是被击退,而是主动撤退的。 法随回答杜英的问题:“虽然没有听到确切的消息,但是梁州刺史必会出兵,不过梁州刺史之前屡战屡败,此次若是能够和桓征西相互呼应,尚且有打开局面的可能,若是二者有一先被击破,那么另一个必然也是独木难支。” 杜英和王猛点头表示赞同。 司马勋这家伙之前兵出傥骆道,结果在五丈原,也就是诸葛丞相陨落的地方,被苻雄好好的教育了一顿,这一次要是再对上苻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就是不知道陛下会怎么抉择了。”法随感慨一声。 正文 第七章 谁为良木,可栖凤凰? 前后夹击,当下这个局面,的确不好解。 换作常人,恐怕真的要头发也愁掉了。 可是杜英很清楚,历史上的苻健还真的就挺过来了,关键还是因为他有个好兄弟苻雄,帮他顶住了司马勋。这样苻健才有本钱据守长安,硬是不和桓温出城决战,面对长安坚城,桓温也无计可施,等到粮草耗尽,只能匆匆退军。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 现在还是低调比较重要。 法随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徒弟,缓缓说道:“你们两个在山中待着的时日也已经不短了,可曾考虑过将来?” 师傅忍不住切入正题了。 杜英和王猛下意识地交换眼神。 对于师傅来说,山下就算是洪水滔天,和他这一个心死之人也没有什么关系。长期以来他在山下走动,所为的实际上还是自己这两个徒弟。山里剩下的孩子年纪还小,但是杜英和王猛一个马上成年,一个已经成年,自然不能总是在这深山老林里窝着。 可以说杜英和王猛就是法随此生希望了,只要这两个徒弟出人头地,他就很满足,当然其余剩下的那些小家伙要是都能出人头地,那当然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首先肯定是杜英和王猛需要在外面闯出来一番天地,才能给他们进身的机会。 不然的话以法随对剩下小家伙们的了解和观察,即使是已经展露出来统领能力的孙青草,也只是仗着年岁更大、两个师兄也很懒才能走到这一步罢了,还需要历练,真的再过几年直接丢出去,可能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杜英和王猛则不同,自己这两个弟子,真的要论才能,即使是法随也不敢说自己这个做师傅的就能够胜过。王猛本来就好学,而且乱世之中从北方一路逃难,已经历经过很多次生死,为人处世实际上更加老练深沉。 而杜英,这小子早慧,一向精明的很,法随总觉得他平日里在装作很低调的样子。到底还是年轻人,遮掩不住的。 年轻,本来就应该是锋芒毕露的时候。 对此法随也只能感慨,虽然感激杜明的救命之恩,但是法随本身很清楚,杜明并不是很聪明的人,不然也不至于老爹这么好的基业,最后混到现在的样子。 杜英若是能够出人头地,杜明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锦上添花永远难比雪中送炭,徒儿认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择良木,能力挽狂澜,方才算好的选择。”王猛见师弟迟迟没有开口,便忍不住先说道。 法随微微颔首。 王猛见识过了很多生离死别,所以从个人情感上他也更加期望能够一步登天,再从基层一点点耗尽血汗往上爬,岂不是辜负了这些年的勤学苦读? 就连法随本身也不希望他们这么做,不然的话自己当初辛辛苦苦搜罗来这么多的书籍,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够让这些孩子在乱世之中寻找到一方净土,再走出大山的时候可以摆脱胡尘中草芥一样的命运,把握住机会一飞冲天。 毕竟越是在这乱世之中、越是在这群雄割据争霸的时候,真正有才能、有本事的人才能够得到展现自己的机会。 不过即使是有本事,也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并不是所有人拉起来一杆大旗、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割据一方。 家世、出身,即使是在这乱世已经开始、无数枭雄走马灯一样轮换的时代,依旧是一个人想要出人头地依旧不可或缺的东西,尤其是对于从文从政的华夏晋人来说。 胡人的功勋往往是马背上一刀一剑拼杀来的,但是他们往往担任的是武职,无论他们走得有多高,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依旧需要任用大量的晋人,也就是华夏人。 在这个时代,华夏这个族群还没有形成后世“汉人”的定位和称呼,甚至汉人依旧还多指向前赵刘氏麾下的子民,换句话说就只是一个割据势力下的百姓罢了,前赵刘氏虽然自称是两汉刘氏的血脉,但是大家公认的前赵刘氏,不过就是巧立名目的匈奴人罢了,算不得数。 因此曾经的汉人,现在应该称呼为“晋人”,表示他们曾经是晋朝这个大一统中原王朝下的子民,尤其是现在东晋同样坐拥九州半数,可远远还没有到灭亡的时候,晋人这个概念并没有完全被抹去,甚至很多晋人依旧以家传的治国理政学问为依凭,在各个散乱的政权下打拼。 不管怎么说,偌大的中原依旧还是以晋人为主,哪怕晋人的身份地位已经沦落到尘埃里,胡人统治者也不能忽视它们的存在,甚至为了避免自己被群起而攻之,还需要好生安抚,甚至还需要有大义名分。 想那石赵为什么着急获得传国玉玺之后就要在玉玺上刻下“天命石氏”?还不是因为石赵立足河北也需要获得晋人的支持。 因为传承下来的制度,所以晋人又往往以本地世家马首是瞻。所以寻常寒门子弟乃至黔首百姓既没有学习上进的机会,也没有家世背景能够让他们服众,自然也就往往选择依附于人。 不说别的,就站在杜英面前的这位,就是很好的例子。 王猛有扶危定难之才,最终也只是以名相的身份而不是一方枭雄人物的身份名留史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恐怕就是因为王猛贫寒的出身让他根本不可能自立一方。 杜英可不觉得自己这位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师兄是盏省油的灯。 “何谓良木,可栖吾家凤凰?”法随笑吟吟问道。 王猛脸上有点挂不住。 凤凰之称呼,当不起。 总感觉师尊在调笑他们两个好高骛远、挑三拣四。 “桓温,桓征西。”杜英这一次不等王猛回答,率先说道。 轮到法随和王猛惊讶,桓温固然是当世之枭雄,但是正如王猛刚才所说,而今放眼天下,桓温大权独握,一方霸主之势已然形成,若是选择桓温,此生平安并且做出点业绩能够养家糊口自然很是轻松,可是桓温麾下人才辈出,想要出人头地又岂是那么容易? 王猛忍不住吐槽一句:师尊刚刚嘲笑咱们两个,你还真的给他整了一棵好大的梧桐树。 杜英瞥了一眼王猛,师兄的神情有些古怪,杜英还是能够揣测到为什么的。 自家大腿很谦虚、很低调。 这是好事。 现在没有出山,显然自己这位师兄也不会料到历史上见到桓温的他让堂堂桓征西也惊为天人,恨不得立即就把这个邋遢的家伙给带走,结果还是王猛自己看不上人家。 不过想想也是,历史上见王猛的桓温,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晋军战力的疲软和桓温对后方支援的薄弱掌控,让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桓温势力的“外强中干”,再加上桓温本身逐渐年长,自然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希望,王猛最终选择放弃成为桓温的属官也在情理之中。 正文 第八章 借其力以破局 现在桓温正处于呼风唤雨的阶段,在法随和王猛的眼中自然是很难在其中出人头地的强势势力。 追随桓温,自然就不是好的选择了。 “当今关中战局,桓征西自东向西,而凉州扼西北咽喉,自可以从西北向东南直驱。”杜英径直说道,“因此桓征西并不是两路夹击关中,而是三路。” 王猛和法随都看着杜英。 的确,凉州,这也是整个战局中任何人都不能无视的一股力量。张氏盘踞凉州这么多年,收拢关中文士豪强,羽翼丰满,虽然名义上还是晋朝所属,但是大家心知肚明,早就听调不听宣啦。 有利益可图还行,没有利益,人家翻脸就不是晋臣。不说别的,二十四年前,凉州就已经自立年号,不再遵循晋朝,甚至还曾经受石赵之封,称凉王,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和典午正朔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只不过现在中原局势斗转,北方群雄并立,孤立西北的凉州到底还是害怕哪天朝廷又杀入关中来找他们的麻烦,所以自己又玩了一个文字游戏,把凉王变成了“假凉王”,意思是我们在这西北也听不到朝廷的声音——先不管事哪个朝廷了——但是我们也得守土一方,所以暂时以凉王的名义安抚百姓吧。 当然,张家到底是有野心的,一个“假”字怎么听着都不好听,因此九年之前,新任张家家主张重华又称凉王,一年之前张祚即位,因为前秦势大、大有一口吞了整个西北的架势,所以张祚乖乖的又改成了凉公并自领凉州牧,并且向东晋表示,我们还心系朝廷,为朝廷牧守一方,然后······救命啊! 不过苻氏秦国自从建立起来,战略目标始终放在中原上,凉州偏远又自成一体,前秦一时间还真的顾不上他们,哪怕这几年凉州的王啊公啊,走马灯一样的换来换去,一个人甚至还坐不了两三年,前秦都没有对他们下手,由此可见,凉州装模作样的成分还是比较大的。 “桓征西入关中若能功成,凉州亦不能独存。”王猛皱眉说道,“更何谈出兵配合桓征西?现在派出的王擢,众所周知是何等货色,根本谈不上配合。” 凉州这些年可是充分的向世人展示了什么叫做反复横跳和骑墙,要不是山高皇帝远,估计就他们的这种操作,会让东晋和石赵这一对生死冤家,都会忍不住联起手来把凉州暴打一顿。 现在别看凉州嚷嚷的厉害,但是他们恐怕是最不愿意真的让桓温消灭前秦、收复关中的人之一,真要是这样了,凉州也不过就是桓温刀刃下瑟瑟发抖的羔羊罢了。 而今凉州虽然也虚张声势的屯兵边境,但是以凉州的尿性,不暗中给前秦放水就算好的了。最好是双方在关中打的头破血流,最后谁都没有赢过谁,凉州开心看戏,依旧做自己的土皇帝。 至于带着凉州兵马虚张声势的这位秦州刺史王擢,更是骑墙派中的骑墙派,整个关中人尽皆知的超级墙头草,他成功演绎了一个人如何从后赵(石赵)到前燕再到东晋,再到前凉的过程,而且因为他割据一方又手握重兵,不管转到哪边去,人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高官厚禄一通乱砸,只期望这家伙别再跑了,结果就这样硬生生从曾经的一个小偏将做到了秦州刺史,成为凉州探出来的一只手。 当然历史上桓温兵败后,本来还喊打喊杀的王擢,果断的投降了前秦,还混了个尚书当当。这三百年乱世,十六国各自称雄,而算起来王擢竟然辗转了四国加上一个东晋正朔,也算得上传奇人物了。 就是这么一号一看风向不对拍拍屁股就换位置的人代表凉州配合司马勋出战,可想而知凉州到底抱着什么心态。 这货不临阵倒戈拖后腿,司马勋就是大晋列祖列宗保佑了——假如他真是司马氏后代的话,就司马氏这一代人的倒霉情况来看,老祖宗可并不怎么打算保佑他们啊。 不过杜英并不同情司马家族,八王之乱再到永嘉之乱,这是你们自家贪心闹出来的事情,现在整个华夏民族都因为你们而经受血火苦难,作为罪魁祸首的皇室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话说回来,凉州派遣王擢接应司马勋,显然根本就没有诚意,甚至还有借助秦国或者司马勋的手除掉王擢的意思在。这么一个手握重兵又反复无常的家伙,可不是凉州现在有闲暇应付得了的,甚至他要真的率军北上转过来进攻凉州的话,刚刚闹完内乱的凉州还真不一定招架得住。 偏远的凉州也就是仗着关中群雄都没有足够的本钱丢了大本营劳师远征,才能够在西北站稳脚跟,任何一个人要是下狠心要对付凉州,凉州都招架不了。 所以王猛和法随更是不明白,杜英所谓的借凉州之力,如何能够借的来,凉州想要置身事外并且坐山观虎斗还来不及呢。 让凉州出兵,还不如寄希望于能够平地变出来一支兵马。 “不需要凉州干什么,”杜英说出了自己酝酿很久的想法,“我们需要的只是凉州的名分,一个能够让我们自己招募兵马、独立一方的名分。” 说完,杜英抬起头盯住王猛,看的王猛心里直发毛。 法随也有些诧异,打量着杜英,自家这个弟子,野心倒是很大啊。 的确,有杜英在,杜明肯定不介意帮着自家儿子运作,凉州的名分并非拿不到,尤其是现在正是名义上凉州服从桓温指挥一起进攻关中的时候,凉州自己也清楚派出一个王擢属实是没有什么诚意。 假如能够再多一路兵马,而且还是刚刚拉起来的、没有什么战力的兵马,凉州自然一举两得,既向桓温表示了自己确确实实出了兵,又不至于折损到凉州为数不多的精锐。 妙也,妙也! 问题是······对凉州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选择,甚至对桓温来说,进入关中有本地人支持也是好事,可是怎么在秦国眼皮子底下拉出来一路兵马呢,旗帜扯起来之后呢? 大家都获利,但是这支兵马的组建者,不一定获利,反而有可能成为秦国的眼中钉和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正文 第九章 时不我待 王猛被杜英看的浑身难受,轻轻咳嗽一声,正想要说什么,杜英便开口堵住了他:“师兄,只要你我兄弟齐心,定能办成此事,于乱世之中称雄一方。” “啊?”王猛张了张嘴。 我还没答应呢吧? 杜英并没有再说,只是看着王猛。 甚至法随也看向王猛,似乎想要说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王猛一时默然,三人竟然短时间内陷入了寂静之中。 良久之后,王猛苦笑一声:“师弟认为此事有几分可行?” “师兄以为呢?”杜英笑着反问,他知道,当自己这位师兄问出这样问题的时候,心中实际上多少都已经倾向于这么做,不然的话,他会很果断的选择一口否决。 王猛径直说道:“五成。” “那师兄敢吗?” “师弟都敢,我又为何不敢?”王猛不由得大笑,一甩自己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洗的头发,惹得杜英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不然的话那虱子保不齐今天就来找自己了。 不过王猛的回答也算是让杜英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自己这位师兄至少在这个时代实打实的猛人,有他的帮助,自己想要在这个时代打出一片天地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聪明人说话讲究的是言简意赅、大家都懂,但是只有听到了确切的答复,杜英才觉得安稳,毕竟聪明人装起傻或者含糊其辞的话,有的是办法在之后反悔的时候自圆其说。 杜英自问是没有王猛聪明的。 自己这位师兄或许没有自己这千年的见识,但是年少就历经颠沛流离,入山之后有潜心苦读,圣贤学问和他亲眼经历过的人间种种,让他就算是没有一个聪明的头脑也注定不会平凡。 杜英对着王猛郑重的一拱手。 王猛这一次没有迟疑和犹豫,也对着师弟还礼。 他们两个都很清楚,一旦下山,就不再是和在山上下棋那样,一切都有反悔或者重来的机会了。 生死转瞬,既然打算向前走,就必须相互扶持,相托性命。 山上同窗的经历,足以让对方成为乱世之中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 自己的两个弟子已经打定主意,法随并没有再说什么。 等杜英和王猛从法随的屋舍中出来,夜色已深。 苍穹之上,群星闪烁,银河璀璨。 王猛走到山路的入口,正想要坐下,却发现已经有一道身影在那个位置了。 “师弟还不去休息?” “师兄不也没有休息么?”杜英反问,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石阶,“坐。” “你就不能往旁边去一点?”王猛不满。 杜英皱了皱眉:“这么长的地方,师兄就必须来挤我?” “不然别的地方凉啊。”王猛理直气壮。 杜英的手僵了一下,额,你说得好有道理啊。 不过最终他没有让位置,凭什么?好歹我杜英也是堂堂京兆杜氏的嫡系子弟,怎么能给你暖座位。说出去岂不是太丢人了? 对上自己这位师兄,杜英从心理上当然是低一头的,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一代名相呢,虽然现在这邋里邋遢的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模样,但是作为曾经的历史爱好者,杜英对于王猛当然也是很敬佩的。 哪怕算不上迷弟,见到活人没有着急扑上去要签名,就算不错的了。当然了,跟王猛同门这么久,他的签名······杜英不但有的是,甚至自己都能模仿的大差不差。 杜英也只能在心里默念三遍“我是京兆杜氏子孙、我太爷爷是杜预”,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在王猛面前落了下风。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猛坐下来,好奇的问道。 自己这位师弟一直以来少有表现出来过对外面世界的关心——顶多也就是在有家书来的时候和自己聊几句,而要知道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之中,家书可是一两年可能才会来一次的。 这也得仰仗于京兆杜氏到底还是剩下了一些的家底和人脉,不然的话,家书?想都不要想,送信的人有可能跑不到半路上就已经被强拉壮丁了。 “等。”杜英低声说道。 “此是何意?”王猛皱了皱眉,自己这位师弟一向大大咧咧的,为什么今天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难道之前的都是他的伪装? 殊不知此时杜英也在打量着王猛,师兄这句话问的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难道他也在伪装什么? 不过杜英还是回答了王猛的问题:“刚刚我已经修书一封,委托师傅明日送到山下去,算起来一个月之内应该就能得到回复。” “给令尊的?” 杜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准确说是给凉公的。” “你真的指望凉公能够支持你?”王猛躺下,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仰天看着灿烂的星河,“问题是凉公能给你怎么样的支持。兵马?粮草?恐怕都不行吧?没有这些的话,恐怕可能就剩下一个空头官衔,你又如何平地拉起来一支兵马?” 下午杜英说出自己构想的时候,在具体如何获得凉州那边的支持上,只说了需要名义,可是凭借名义有什么用? 在这乱世之中,就算是皇帝的圣旨都不如真金白银和刀剑来的令人信服。就算是凉公那边能够给杜英一个名号头衔,又有何用,难道现在关中横行的那些各族枭雄以及结寨自守、同样自成一体的各个坞堡主就会真的听从凉公的号令么? 笑话! 杜英瞥向王猛,这家伙下午的时候没有问自己,现在却跑来问了:“看来师兄已经有高见了?” 王猛怔了一下,自失的一笑。 “师弟聪明啊。” “彼此彼此。”杜英嘿嘿笑道,不过心里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和你这样的聪明人打机锋还真是累,“我心中亦有一策。” 王猛登时起身,走向茅屋,走了两步,发现杜英没有跟上来,又对着招了招手。 “师兄?” “如此有趣之事,不妨各自写下,三日后下山时再对?” 杜英笑道:“师兄如此着急,三日后就要下山?” 王猛的脚步顿了一下,径直说道:“风云起卷、天下将变,你我恰逢其会,何不搅动风云?时不我待,纵是一日也嫌晚矣!” “那为何是三日,不是明日?” 正文 第十章 下山 王猛登时竖起手指:“其一呢,还是要做些准备,哪能说走就走。” 杜英翻了翻白眼,你现在做准备和临时抱佛脚有什么区别。 “其二呢,能等一天消息是一天。”王猛紧接着说道,一本正经。 杜英更是拍了一下额头。 这消息自然说的是凉州来的消息。 凉州在关中有专门的眼线以刺探关中的风吹草动,这眼线当初是杜英的大父杜耽主持凉州军务的时候亲自安排下的,就在华山北侧山脚下开了一个客栈。 华山北侧的华阴是过了潼关之后前往长安的必由之路,是刺探消息的好地方。 同时作为杜家的眼线,其效忠的当然也不是凉州,而是杜家,自然也帮着法随和杜明传递信件。这家书走急报,当然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凉州,不过这个用不了多久也得少说半个月。 多等三天和少等三天,并没有区别。 不过杜英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山上的这些小子们。这些孩子都是好苗子,一个个能够在乱世之中活下来,机灵着呢,所以杜英要想办法加强一下他们对自己的印象,等他们长大了之后,自然能够为自己所用。 虽然杜英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是未雨绸缪总是要的。 乱世之中,群雄割据、世家林立,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野心,多一些心腹,总归不是坏处。 ————————-- 三天的时间里,王猛几乎一直泡在藏书阁中,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一直都在看书。而杜英坚持代替师傅给小师弟们上了两天课,最后一天去山中祭拜了一下那些为保护自己而死的杜家家丁,希望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自己一切顺利。 正午用过饭后,两人就收拾好行囊准备下山。 其实他们两个也没有什么需要带的,除了一套换洗的衣物之外,王猛带了一本《论语》,腰间挂上了一把柴刀,在杜英看来,这样的打扮显得不伦不类,不过这时候下山闯荡,带把兵刃防身是必然的。 王猛年幼就在乱世之中漂泊,本来就有不错的格斗术,在山上的时候也常常手持竹剑和杜英较量较量,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法随会很肯定这个弟子有朝一日会选择下山,不然的话躲在这山中,要什么刀术和剑术? 砍柴不需要杀人的技术。 而杜英则带着曾经属于陪着自己前来华山的家丁的一把佩剑,这把佩剑虽然算不上好剑,但是也堪称锋利,剑脊上刻着“听泉”两个字,后来杜英从家书中才知道,原来这把剑本来就是自家老爹为了自己打造的,只不过那个时候自己还小,所以交给家丁携带罢了。 不过杜英还是愿意将这把剑归为自己的家仆所有,以纪念他们曾经为保护自己而做出的牺牲。 至于书,杜英也带了一本。 这个时代的书倒是已经不再以竹简为主,随着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从而让造纸不再那么复杂繁琐、质量也更加稳定,纸张旋即取代竹简成为文化的重要载体,书籍也从竹简变成了纸书。 可惜不管是竹简还是纸书,终究难逃乱世的一把把大火,当时洛阳大火,秦汉典藏几乎付之一炬,让多少后世文人墨客想到这里就心如刀割。 收拾行李的时候,看着师弟把《孙子兵法》装入包裹中,王猛不由得一笑。 杜英这是明知道在治国、安民这方面不如自己,所以干脆就不比了,打算另辟蹊径。 而杜英看到了王猛的笑容,只能表示,老哥,你在乱世之中可没有什么道德礼法跟别人讲,还是想想怎么用兵以尽快打出来一方天地来的比较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钱。 王猛是个实打实的穷光蛋,不过杜英有钱啊。 再破落的世家,到底也还是世家。 光是杜明这些年陆陆续续寄来的生活费,就足够养活山里这一大群人的了,而杜英足足拿了一千文钱,这些实打实沉重的铜钱,即使是让王猛帮着分担了一半,也足够分量,这让杜英愈发的意识到,纸币到底有多么的重要。 可是纸币的背后又要有钱庄,钱庄的背后又要有一个稳定的、能有信誉可言的朝廷······ 前路漫漫,何其难也。 至于干粮,倒是还有很多。山里虽然与世隔绝,但是物产尚且算丰富,开辟的麦田提供了足够多的小麦让他们拥有干饼,晒干的腊肉更是能够补充营养,至于青菜,杜英认为平时吃的已经足够多了,现在忍忍也没有什么问题,维生素这东西,路上的野果子也能提供。 在这时代,要求不能太多。 人要能够知足,知足常乐。 比如有吃的、有钱又觉得自己很有才华的王猛,就很满足。 反正都是师傅和师弟弄好的,不蹭白不蹭。 殊不知在杜英心中,带着王猛就是开了最大外挂。 所以大家都很满足。 法随让孙青草带着孩子们在山路入口列队,恭送两人。 “师傅,此去山外,不知何日能回,若是我等能卷动风云,则当衣锦而归,若是棋差一招,恐还要连累师傅收敛骸骨。”王猛难得沐浴过,换上自己为数不多的干净衣服,对着法随说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两人此去,并不是去闯荡一番事业,而只是走亲访友,年年月月都会做的那种。 杜英则环顾四周,青山如阵列,向两侧排开。 悠悠苍天,今日更是显得格外高远。 法随看着这两个弟子,山中一向无岁月,孙青草这些小家伙们都还没有长大,因此真正能够和法随说上话、沟通心声的,实际上还是王猛和杜英这两个年长的。 现在他们两个下山闯荡,一去就不知经年,更有可能成为乱世战火之中的枯骨,所以法随自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不过他也知道,此间虽大,对于这两个年轻人来说,只是浅水。 龙游浅水,就算称王又有何用,它所属于的,永远应该是那一片辽阔的天地。 “恭送两位师兄出山!”孙青草站出来,声音有些稚嫩。 后面的小孩子们有样学样,他们年纪还小,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两个这么一走意味着什么。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杜英微笑着说道。 这八个字,真的是应景啊。 正文 第十一章 两张纸,三个字 孙青草点头:“两位师兄放心,等到我长大了,一定带着师弟们去给两位师兄帮忙!” 杜英和王猛不由得对视一眼,得,这人还没出山,小弟就已经有一群了。不过离别在即,两人也笑不出来,只能蹲下来又和几个小师弟们说了说话,便挥手告别,向山下走去。 等到杜英和王猛离去,孙青草方才抬头看向负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法随:“师傅?” “嗯?” “两位师兄会回来吗?” 法随沉吟良久,方才说道:“假如他们不回来,我们就去找他们!” “好!”小孩子们正是好玩的年纪,一说可以下山,一个个自然是高兴应诺。 而孙青草则挠了挠头。 下山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师傅就经常下山,有时候师兄也会帮着师傅下山采买。可是这一次······感觉并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自己年纪还小,这些都不懂,需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然自己要是太笨了,以后都没有办法帮助两位师兄。 法随也看着自己两个徒弟逐渐消失在山路上的身影,心中只能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山上是困不住这两个年轻人的,这一点法随很清楚,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很担心,曾经在和杜明的信中提到过这件事。 王猛也好,杜英也罢,绝对不会安安心心的在山中做一辈子的隐士,看着外面潮起潮落,却毫不动心。 王猛到底是自家的徒弟,自己点头就可以让他下山,但是杜英不一样,到底法随只是帮着杜明教导孩子罢了,哪怕法随很清楚,杜明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华山中来,就是希望未来有一天杜英有可能出山于乱世之中做出些事业。 杜家所在的凉州实在是太远了,在这乱世之中的确是偏安一隅、保全家族的好地方,但是绝对不是顺潮流而动、建功立业的好地方,等到中原有什么消息再传到凉州,为时晚矣。 因此即使借助父亲的力量,杜明在关中也有很多眼线可以用,但是他依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在第一时间把握住机会。 当然了,身为一家之主,杜明也不可能把象征家族传承的嫡长子送出去,因此在华山的,是次子也是庶出的杜英而不是嫡长子杜葳。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杜明把让家族繁茂的希望寄托在了长子身上,而把成为乱世之中英杰的希望寄托在了次子的身上。 在之前就得到杜明准确的答复之后,法随才会放心让杜英下山。 也是时候让这两个孩子历练一下了。 现在虽说是兵荒马乱,但是两个成年男子,还不至于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 而通过杜英和王猛的对话,法随已经很清楚,这两个小家伙估计早就有类似的想法,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有山下的详细消息,所以一直都憋着呢。 既然已经各自有了各自的打算,法随自然而然的保持了沉默。 尊重他们自己选择的路,让他们自己去闯荡吧。 因此法随并没有多说什么,自己所说的一些话,反而很有可能会给他们无所谓的干扰。 ————————-- 走在山路上,王猛从衣袖之中掏出来折叠好的纸,对着杜英扬了扬:“师弟,你的呢?” 杜英笑着从袖子中拿出,展开。 两张纸凑到一起,一模一样,上面同样写着“桓征西”三个字。 杜英把纸收起来。 王猛很好奇:“师弟好像很淡定?” “意料之中。”杜英很从容,一副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的样子。 王猛愣了愣,自家师弟给自己的印象,有的时候很聪明,似乎天下大势也不过他翻覆手,有的时候又有必要提点一下才会开窍。 这家伙到底是在装傻充愣还是天生禀赋? 杜英也觉得奇怪,自家师兄这是什么眼神,怀疑自己的智商? 好吧,自己的智商可能的确没有什么好怀疑的,没有他高应该是必然,不过自己智商不够,记忆可以来凑啊。 闭卷考试做成什么样子得看天命,但是开卷考试再做不对,那就真的是没脑子了。历史上王猛下山去拜见桓温,这是杜英本来就知道的答案,所以他很清楚王猛会写什么。 而且杜英本身也打算去找桓温。 找凉州要来旗号,那还得再去找桓温要点实惠的东西。 “桓征西能够给予我们多少想要的?”王猛摩挲着下巴。 杜英瞥了他一眼,我不相信你之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很显然王猛自己还没有拿定主意,换句话说,他并不知道到底能够从桓温那里获得什么,又或者桓温能不能给自己想要的。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个时代消息的不畅通,王猛能够知道的也就只有零零散散的消息,就算是他有着强大的逻辑和思维以及丰富的经验,还是很难做出从全局出发的判断。 相比之下,杜英作为一个穿越客,虽然不至于说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吧,但是至少一些节点性的事件还是知道的,因此他仿佛身在云端之上,在局中,又超乎局外,自然很多事能够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 历史上的王猛在桓温西征的时候一度想要追随桓温,可是经过和桓温的彻谈,在让桓温赏识他之后,反倒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此反过来说,实际上王猛一直到那个时候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立足关中,安稳一方,进而图谋天下。 在他的眼中,桓温显然不足为凭。 虽然桓温堪称枭雄人物,但是长期以来他的发展受到东南建康朝廷的掣肘,无论是桓温进攻巴蜀还是后来的三次北伐,实际上都是在努力的挣脱建康朝廷的束缚罢了,想要形成和王谢两大世家的分庭抗礼,并不是真的意欲收复北方。 因为桓温自己也清楚,建康府朝堂上的各大家族绝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收复北方的。当年郗鉴、祖逖再加上一个滥竽充数的殷浩都没有做到的,他们绝对不允许自己做到。 一旦那样,这朝廷就会是桓温的朝廷,而不是东南士族的朝廷。 当初王导面对“风景不殊”的感慨,喊得口号足够响亮,可是最后呢,还不是根本没有什么北伐的大动作。 喊喊口号可以,你们要是真的北伐成功了那可不行。 北方的世家首先就会窜过来争名夺利,南方世家还怎么过把持朝政、说一不二的好日子? 正文 第十二章 我们需要什么? 有东南世家们坚决的拖后腿,桓温的北伐更多的是向天下、向这些政敌们宣告:我很厉害,你们不要没事打我的主意,最好是各过各的,各自安好。 我听调不听宣,当我的地头蛇,你们把持着大义,当你们的朝廷脊梁就好了。 这,自然不是王猛想要的。 同样也不是杜英想要的。 因此王猛虽然可能暂时还缺少一个明确的大局观,但是心中对东南局势多少也有所判断,所以才会问杜英,桓温又能给我们什么。 他连自己现在的位置都需要尽全力去保全,又能够给我们多少我们自己需要的? 杜英笑了笑:“那要看我们需要什么。” “此话怎讲?”王猛倒是来了兴趣。 “乱世之中,仁义道德,都比不过这个,”杜英解下来自己的佩剑比划了两下,“因此我们向桓征西要的,就是这个。” “从凉州那里要来名分,然后再从桓征西这里要来兵马,师弟未免异想天开啊。”王猛不由得哈哈大笑。 凉州给个名分是很有可能的,反正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凉州那边不可能不动心,但是桓温为什么会给兵马,这可就不会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了。 “只要他给一些衣甲器械就好,兵马不需要。”杜英显然早就料到王猛会有如此一问,径直说道。 王猛怔了一下:“此话怎讲?” “兵马,我们自己招募,”杜英说道,“这是之前就已经说过的。” “去哪里?” “少陵塬!”杜英看向王猛,“那里是杜氏故宅所在,难道师兄真的以为杜氏当初迁徙凉州,真的什么都不留么?” 王猛一时忍不住大笑,伸手拍了拍杜英的肩膀:“好啊,没有想到你们杜氏竟然还留有后手。” 杜氏好歹也是关中本来就数得上好的大族,尤其是还出了杜预这么一号人物,是晋代皇亲国戚之中的佼佼者,因此杜氏的地位在晋代本来就不低,家中田产财富自然不计其数。要知道晋代本来就是一个中上层世家疯狂收敛民脂民膏的时代。 因此当时杜耽一看大事不好,举家跑路,也不可能直接就把全部家当都带上。 杜英解释道:“杜氏之杜,源自于杜伯,杜伯封国,便是后来的宣帝(刘询)杜陵所在地,杜陵因在杜国之地而名杜陵。杜陵邑乃是当时长安城外第一大镇邑,王侯将相,来往不绝,而京兆杜氏,本来就定居于杜陵,自然也因杜陵而起。人尽皆知杜陵乃是京兆杜氏之根本所在,周围田产尽是杜氏所有,熟不知杜氏之家产远胜于此,家中潜心经营的,除了杜陵这一带之外,还有少陵。” 少陵,便是宣帝皇后许氏(许平君)之墓,因为其规模略小于宣帝的杜陵,因此称之为少陵,去杜陵七八里。宣帝年幼时坎坷波折,幸得大司马大将军霍光选中拥立,成为皇帝,却不忘糟糠,坚持立罪人之女、原配夫人许平君为后,许平君死后方才再立霍成君,霍家谋反之后,霍成君自杀,再立王氏。 因为许平君死时受到霍家阻挠,因此未能入宣帝陪葬陵园,而独自有一座少陵,反倒是最后一任皇后王氏,得以入葬杜陵,即杜陵之中的王皇后陵,又称卭成太后陵。 不过杜陵和少陵到底是相守相望的两块地方,因此杜氏能够拥有杜陵,再拥有少陵的土地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世人皆知杜陵是杜氏的腹心所在,当时各大世家收敛钱财、分割土地的动作太快、吃相太难看,导致很多世家自己都算不清楚自己到底吞并了多少土地,更不要说外人了,因此杜耽带着杜氏离去之后,人们只道是杜氏已经倾巢而去,自然不会再想着于七八里外尚且还有遗存。 “曾祖伐吴以成泼天之功前,曾经于豫东主持抗洪赈灾,师兄也应该了解过。”杜英接着解释。 王猛颔首,杜预杜武库,世上少有之文武双全的奇才,从抚民到律法到征战,样样精通,自然也是王猛这些后辈人的榜样,尤其是杜预距离这个时代并不遥远,也就是三代人不过百年的时间,声名犹在,自然更受关注。 杜英说的则是杜预在主持伐吴大业之前的光辉事迹之一,咸宁四年的赈灾计划,当时连日暴雨导致兖州、豫州等地洪水滔天,洛阳作为帝都所在亦然不能幸免。 杜预根据自己前期的调研成果,上书司马炎,提出了“宁泻之不蓄”的思路,即大力修缮汉代留存下来的比较牢固的夯土堤坝用于疏导洪水,而直接拆毁豫州东部曹魏时期受到国内外经济、战乱等影响多少有些凑数的蒲苇堤坝用于泄洪,使得洪水尽快离开中原发达之处,向东入海,同时提出了中原受灾百姓就地发展水产以养家糊口的弥补策略以减少朝廷的赈济难度。 洪水退去后,土地吸饱了水分,更加肥沃,百姓重新种植,又是一轮大丰收,有力的支援了后来西晋的南下伐吴大业。 正是因为杜预准确的判断和详尽的建议,西晋能够避免中原腹心之地受到洪水的重创,不但保全了经济和农耕,还没有阻碍到南下伐吴的战略部署,一时传为佳话。 杜预本来就凭借着制定律法以规范朝纲而获得了很多文人墨客的赏识,再凭借着此次治水获得了百姓的称赞,声望也随时上升,同年,晋军名帅羊祜去世,生前极力举荐杜预接替。 杜预虽然没有什么掌军的经验——他上次从军还是十五年前随钟会伐蜀的时候,而且担任的还是长史这一文职,但是司马炎有感于他之前展现出来的才能,当然也因为这家伙是“自己人”,所以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于是就有了“势如破竹”的神话。 可以说咸宁四年的救灾,是杜预从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官走向人生巅峰的开始,因此王猛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此次赈灾,曾祖实际上并没有长久在前,不过还是曾经出城巡视,并且救下了一个孩子收养于家中,因为孩子本来就有姓氏,所以并未改姓杜氏,后来此子长大,对杜氏自是忠心不二,因此一直在少陵打理家业,时至今日,少陵杜氏之基业犹然还在他的孙辈手中。”杜英缓缓说道,“之前的家书之中,我就已经提及此事,希望家父能够将少陵的杜氏残存交给我来打理。” 正文 第十三章 华山脚下 风儿吹过山路,飞鸟掠过林木,发出清脆的啼鸣。 王猛顿住的脚步再一次迈动。 刚才这应该属于京兆杜氏最大的秘密之一,骤然听到当然让他很是诧异。此次下山,虽然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但是他们两个就真的只是两个人,距离那救世济民、成为一方枭雄的目标还远着呢,说是遥不可及好像也不为过。 杜英的这一段话让王猛第一次看到了希望,或者说看到了实现目标的切入点。 不过他转念一想,事情恐怕远没有这么简单。 京兆杜氏固然是留下了这么一批不算是家族血脉嫡系的人看守少陵家业,但是说到底从杜耽到杜明再到现在的杜葳和杜英这一代人,已经足足几十年过去了,杜氏都没有返回关中,也就是说留守的这些人也应该至少经过了两三代,和杜氏有直接密切关系的那一代人早就已经去世了,新的一代假如能够在关中站稳脚跟的话,那么也肯定有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凭什么又要听从于杜氏的指挥? 可以接济你,算是报达祖辈的恩情,但是绝对不会服从于你。 更何况杜英连嫡长子的身份都不是,就算这些人混得再差,应该也不希望听从于一个杜氏庶子的指挥吧? 王猛脸上的神情从一开始的兴奋变成疑惑,再变成担忧,当然都被杜英看在眼里。自己这位师兄外表邋遢,内心却无比缜密,举一反三,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一下子就能联想到很多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实不相瞒,少陵的具体情况我亦不知,只不过之前家书之中曾经听家父提起过,如果能为我臂助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也只能另想它法。”杜英坦然说道,“不过我们去看一看或许也能有别的收获。” 王猛颔首,在这乱世之中,消息往来不畅通,很多事都有滞后性,因此就算是得到了杜明准确的答复,让少陵的杜氏残余听从于杜英的调遣,谁又知道少陵那边会是什么情况? 少陵距离长安的更近,华山脚下尚且豪强往来、风云变化,少陵那里恐怕早就有可能不知道变了多少次天了。 希望可以有,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 “有了少陵的人手,我们或许可以有更多从桓征西那里争取到支持的机会,但是就算没有,我们也不是不能试一试。”王猛径直说道。 乱世之中,坏处自然是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战乱而丧命,好处自然就是有雄心和有野心的人随时都能够抓住自己想要的机会。既然已经下山,那生死往往就很难由自己来决定,但是机会,却依旧还是可以自己去争取的。 —————————— 华山北侧就是华阴,华阴地处潼关和长安之间,毗邻大河,是从潼关到长安的必由之路,城池虽然并不算大,但是城高池深,一直屯驻有不少数量的兵马。 潼关作为前秦东进的门户,一直都是重要的军事要塞,而背后的华阴城自然就起到兵营和粮仓的作用。 秦国刚刚建立的时候,曾经一度意欲出兵入洛阳,可是去年的殷浩北伐,诱使秦国内部的雷弱儿和梁安等人起兵造反,雷弱儿和梁安伪装答应,引洛阳守军回援关中以反诱殷浩追击,最终将殷浩击破。不过殷浩退守洛阳、盘踞河南之地,秦军立国不稳,背后又有巴蜀晋军进攻,因此没有再东出潼关。 而此时河北的慕容皝刚刚灭亡了冉闵建立的冉魏,尚且还在平定地方势力以休养生息,一时半会儿没有闲暇南下洛阳,洛阳看上去就要白白便宜殷浩了,结果谁曾想到东晋将领姚襄因为殷浩的猜忌甚至威胁临阵倒戈,更可笑的是,殷浩所率领的晋朝主力竟然被姚襄打的落花流水,北伐旋即宣告失败。 姚襄又趁着晋朝班师回朝、内部出现郭敞叛乱的机会,不仅在淮水经营地盘,还趁机沿着颍水拿下了许昌。 与此同时,晋朝降将周成也趁机盘踞洛阳,姚襄和周成此时正在洛阳一带对峙,两边都是降将又独立的存在,无论是从战力上还是道德礼法上,谁都压不过谁,尤其是姚襄羌人的身份本来就不够给他加分的,原本的兵力优势自然也就被抵消掉了,使得两边剑拔弩张,却没有要直接冲突的意思。 因此洛阳也就变成了燕国和秦国之间的缓冲,双方一个忙着镇压自己内部的群豪以及应对来自于草原上鲜卑人的威胁,一个忙着应对桓温的北伐,当然也乐得于此。 反正周成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而姚襄身为羌人,在中原自然也没有什么根基,这两个家伙打的不亦乐乎,实际上也只是想要在占据中原更大的地盘之后,有向秦国或者燕国这东西两强俯首称臣的机会罢了。 实力越大,兵力越多,自然也越能够从他们的手中获得什么。历史上也的确如此,姚襄拿下洛阳之后投降前秦,重归陇右,最后姚襄的弟弟姚苌在前秦淝水兵败之后趁乱而起,最终成就一番事业。 这也是为什么反倒是华阴这边战争气氛没有那么浓郁,甚至这里应该算是秦国而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环顾秦国周围,南部从武关到巴蜀基本上都在和晋军激战,而西北则在和凉州对峙,而东北隔着大河在和燕国对峙,潼关内外,是少有的没有战火的地方。 华阴城中已经完全被军队营房所占据,城中百姓在多年的战乱之中早就已经离散干净,现在才开始陆陆续续有一些流民汇聚在城外,而华阴城南的大道旁,有一家其貌不扬的小客栈,比邻着秦国设立的驿站,是来往商贾和吏员的落脚之处。 没办法,秦国刚刚建立没有几年,建立之后又是连年战乱从来没有停止过,这种基层的驿站之类的哪里有钱维护?里面供人休息的屋舍床榻等等的早就已经破败不堪,所以稍微有点儿闲钱的过路商贾或者吏员都会选择到这客栈之中来,客栈还专门打通了和驿站之间的那堵墙,从这边住宿,到那边换成马匹、邮递信件,两不耽误。 据说客栈的背后站着的是华阴城中守将,也就是华阴太守、尚书董荣。 在秦国的官制之中,尚书并不是什么实质的官衔,更多的像是一个荣誉头衔,而小小的地方郡守在官职滥封的这个时代也不是什么高官,随便扯面旗帜就号称哪个州、哪个州刺史的大有人在(凉州张氏打了一个喷嚏)。 正文 第十四章 客栈老牛 可是这董荣不简单,他是秦国淮南王苻生的亲信。 亲信,说好听点儿是股肱,说难听点儿就是佞臣。 治国理政的本事没有多少,溜须拍马倒是熟练的很,当然这个时代还没有这个成语,并且此人心胸狭窄,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指摘。历史上苻健去世后的八大顾命大臣之中,性格最为刚正的就是大将雷弱儿,曾经多次当朝呵斥董荣,结果董荣还就真的伙同赵韶鼓动苻生斩杀雷弱儿满门,其九子、二十七孙并诛。 现在正是淮南王苻生当宠的时候,作为苻生的重要亲信,董荣自然也在苻生的保举下步步高升,最终换来华阴郡守的位置。 秦国在中原方向上,也就是潼关一带的兵马布防是太尉雷弱儿负责的,雷弱儿曾经劝谏苻健勿用董荣这种小人,本来董荣是作为一颗钉子被苻生埋入朝堂之中以及时探听朝堂一举一动的,被雷弱儿这么一劝谏,外放变成了华阴郡守,而其原本应该在朝廷中枢还算不错的官职,现在则变成了不过是虚名的“尚书”。 虽然华阴太守的位置也很重要,但是已经偏离了原本苻生想要把董荣塞入朝堂之中的意图,自然惹得苻生方面以及董荣本身对雷弱儿的仇视。仇恨的种子一旦埋下,未来注定会酿成惨祸。 偏偏苻健现在对于苻生还是很信任的,苻氏本来就是武力立国,皇室宗亲最是尚武,可是偏偏现在的太子苻苌在指挥作战上并不是什么能手。 苻健一直希望苻苌能够在战场上建立功勋,从而能够让诸如苻雄、苻生等苻氏皇族对这位未来的皇帝信服,结果苻苌交给苻健的答卷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自然而然和苻生屡战屡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现在苻健也只能寄希望于苻生能够成为以后捍卫秦国基业的顶梁柱。 苻生流露出想要在朝堂上安插人手的意思,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受到雷弱儿的阻拦,苻健又不可能不给雷弱儿这等有实力又有忠心的悍将老臣面子,自然只能选择把董荣外放,但是作为对雷弱儿的警告,当然可能也夹杂着对调和雷弱儿和苻生之间关系的希望,苻健把董荣安排在了华阴。 可惜苻健的这些安排显然是一厢情愿了,董荣担任华阴太守之后,也没有少和驻守潼关的雷弱儿起冲突,甚至可以说秦国东向战略迟迟不能实施也和这文武之间的矛盾有一定的关系。 只不过现在秦国国内因为对付桓温北伐,早就已经乱做一锅粥,潼关这边军队和民政上的分歧矛盾,自然也就不被重视。 “所以啊,陛下犹在,太子犹在,淮南王和太尉(雷弱儿)之间的矛盾不可能摆到台面上,甚至双方还得做出冰释前嫌的假象,但是一旦······” 坐在华阴驿站旁边这客栈的后堂中,杜英和王猛细细的听着身上还披着围裙的老头讲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老头说到这里,就不再说,只是闭上眼睛叹息一声,端起碗喝了一口水。 但是他话里的意思,杜英和王猛当然明白。 或许换在和平岁月里,老皇帝驾崩、太子也故去并不是什么常见的事,但是在这乱世之中,皇帝和太子,可也是不折不扣的高危职业。 一旦苻健驾崩、苻苌再有什么意外,雷弱儿和苻生之间少不了会有直接的冲突。 现在这华阴一带的安宁,也不过只是假象罢了。 没有外患,就必然有内忧。 不过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人心隔着肚皮呢,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那是要掉脑袋的。 外面有人在呼喊,老头起身:“少主,你先歇息,老汉得去招呼人了。” “牛叔且去忙。”杜英颔首。 华阴客栈的掌柜的老牛,实际上就是早年杜耽主持凉州军务的时候在关中埋下的一颗钉子,扼住这潼关来往道路以探听消息。杜耽死后,这客栈自然也作为杜氏的政治遗产保留了下来,客栈掌柜的老牛,名义上效忠于的是凉州,但是背后其实是杜氏家臣,真正听令于的其实是杜英的父亲杜明。 家臣,是世家为了维系自己的统治而赐予家中能力出众的仆人独特的身份,家臣及其子嗣能够享受在家族之中高人一等的待遇,甚至就连家族之中的本家子弟,见到长辈家臣之后也要行礼以示尊重。 当然了,作为报达,家臣及其子嗣的一生都要为捍卫这个家族的荣誉而努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际上已经和家族血脉子嗣没有什么区别了。 若是换作后世,这种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嗣都效忠于别人家族的行为或许很难理解,但是在这世家横行的时代,能够效忠于一个世家是原本穷苦无依的黔首百姓想都不敢想的。 比如这客栈的老牛,原本只是一个种地的,因为出生在华山脚下所以被杜耽派来执行这个任务,一直以来执行得非常好,获得了成为杜氏家臣的机会,作为照顾,老牛的两个儿子都在凉州入学读书,陪伴杜氏子弟,杜英的记忆里还曾经见到过这两个小子,不过那个时候杜英已经要出发来华山了,他们还小呢。 对于一个穷苦百姓来说,自己的孩子能够入学堂接受世家教育并且以后有可能出人头地、登大雅之堂,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啊,因此还有什么不能为之牺牲的呢? 牛家门楣也会因此而闪耀光芒。 而且杜英等晚辈对于老牛也要保持礼数,一句“牛叔”是老牛受得起的。 “内部矛盾重重,外部兵锋难挡,秦国这是内忧外患啊。”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 杜英淡淡说道:“最怕的就是外部危机四伏,内部多为昏君庸臣,好在秦国之君不算昏庸,手下能臣名将层出不穷,所谓内忧,是能臣和名将之间的矛盾,虽然有同室操戈之嫌,但是至少应该都清楚现在是齐心协力的时候。所谓外患······” 杜英顿住,看向王猛。 王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所谓的外患,让秦国内部矛盾暂时被压了下去,为了能够生存,雷弱儿和董荣肯定也会联手对抗桓温。 正文 第十五章 内乱是个好机会 一旦桓温兵败,秦国幸存,秦国的声望肯定会攀升——这年头能够击败桓温的,说明也不是等闲之辈。 毕竟桓温刚刚灭亡了巴蜀的成汉,卷携灭国之威风,正是气势汹汹的时候,诸如姚襄和周成等小势力,对于桓温哪一个不是退避三舍?真正能够和桓温一较高下的实际上也就剩下燕国和秦国这两个庞然大物了。 声望攀升,就意味着国家会有更多的实力吸引周围的各族豪强和世家投靠,国家逐渐变得强大,外部的威胁逐渐变小,自然内部的人们就会放弃原本的团结一心,争权夺利是必不可少的。 那染满鲜血的皇位上,永远只能坐下一个人。 秦国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太子苻苌和淮南王苻生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而且是直接关乎到皇位的矛盾,除此之外,各族之间也有不小的矛盾。 苻氏崛起于苻洪,苻洪是氐人,建立秦国之后,自然重用氐人贵族和家族成员,而氐人作为曾经西戎的一部分,可并不是最强大的存在,西戎之中最强大的部落其实是羌人,因此只要在西北和关中这一亩三分地上,就不能忽视羌人的存在,对于氐人称雄称霸,羌人当然也是不满意的,你们当皇帝可以,但是下面的权力总要分给我们一些吧,不要忘了谁才是西北人数最多的民族。 除此之外,曾经的晋人,或者说汉人也不是好惹的,关中世家固然有很多都已经东渡或者北去凉州,但是还是有很多世家留在关中,他们结寨自保、坚守自家坞堡又互为奥援,秦国就算是再强大,也只能尽可能地和他们保持合作的态度。 河北那边的情况大家是看在眼里的,晋人和狄人、鲜卑杀来杀去、报复来报复去,最后呢,还不是十室九空?关中已经乱了太久了,秦国可经不起内乱。 因此晋人的话语权,也不容小觑。 尤其是秦国现在据守关中还好,未来图谋中原,就必须要大力任用晋人世家子弟为官,论牧守之术,氐人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历史上苻坚就是明白这个道理,大力起用王猛等汉人文官,通过他们稳定北方,甚至不惜打压氐人以为他们博取发挥的空间,这才让曾经那个被桓温压在长安城外打的秦国骤然成为占据天下半壁的强大王朝。 而现在,秦国内部的汉人、氐人还有羌人以及其他部族的关系可不是那么好,看看朝堂上就知道,真正值得苻健信任的还是苻雄、苻生这些本族兄弟子侄,而雷弱儿是羌人首领出身,即使是年轻时候就追随苻洪南征北战,也没有受到苻健的格外恩宠和偏袒,他弹劾苻生任用奸佞亲信之事,也是被喂了胡萝卜又给了一棒槌。 所以隐藏在秦国内部的重重矛盾,才是秦国最致命的问题。 同样的道理实际上又何尝不适用于桓温呢?背后有建康朝廷在想办法拖后腿,桓温也不可能用尽全力。 南北朝割裂这么多年,除了南朝擅长舟楫,而北朝擅长骑兵陆战等固有原因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内部的矛盾过多,北方是各个族群之间互相不服气的矛盾,南方则是世家和皇室争夺权力、互不相让的矛盾。 把握好这些矛盾,制服住秦国这个庞然大物,并非不可能。 “借力打力固然是让敌人不攻自破的好办法。”杜英站起身,打量着这同样很难称之为豪华的客栈,不过乱世之中有这样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就应该知足了,“但是想要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就必须要把自己的全部都压上去。” “你的全部也没多少。”王猛毫不留情的拆穿了他,指了指杜英,又指了指自己,“两个人,就两条人命罢了。” 乱世之中,什么都值钱,就是人命不怎么值钱,甚至还没有牛羊肉贵。 杜英不由得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师兄与我,此处值钱。” 王猛看向杜英,大笑:“师弟还真的不谦虚啊。” 杜英点头。 虽然我的可能不太值钱,但是你的相当值钱。 王猛话锋一转,声音也随之压低:“师弟,煽动秦国内乱,远非那么容易的,师弟打算如何去做,凭借你我,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是还有桓征西么?”杜英信心满满。 “师弟就那么肯定桓征西会支持我们?”王猛狐疑的看向他。 桓温自己到底没有接触过,两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寒士,能不能见到桓温,恐怕还得两说吧? “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杜英径直说道。 王猛果断的摇了摇头:“不赌。” “为何?” “你可聪明的很,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赌的。”王猛摆了摆手。 杜英不由得一笑。 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去赌,自己如此,师兄又何尝不是如此? 希望历史一切都是正常发展的吧,不然的话自己可就要赌错了。 “现在我们应该干什么?”王猛问道。 “等。”杜英回答的很快。 “那明日去华阴城逛逛?”王猛提议。 “这个可以。” 多年未曾下山,就算是下山也往往只是到这客栈之中来,两个人对于华阴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也很好奇。 到底都是坐不住的人,山里清净的时间太久了,都想要热闹一下。 商定好这个,王猛话锋一转:“师弟,此去面见桓征西,你真的想好了?” “师兄现在打算反悔么?”杜英反问。 王猛不由得嘟囔了一句:“四两拨千斤,说的简单,挑动一国,便是屠龙之术啊。” “屠龙又何妨,只要需要我们去做,那就屠呗。”杜英已经凑到王猛身边,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王猛霍然抬起头,杜英已经向楼上走去:“师兄早点休息。” 王猛盯着杜英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自问自己的阅历和学识也不算低了,即使是师傅法随也常常称赞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对上这个小师弟的时候,王猛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生死关头呢,师弟难道就真的不怕么? 这条路继续向前走,真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么? 且不管了,走吧! 正文 第十六章 客栈过客 虽然杜英的家书走的时候凉州密谍驿站的官方渠道,但是送到杜明那里少说也得七八天,再送回来就得半个月了,所以这半个月杜英实际上有很多空闲时间和王猛一起去适应这个他们阔别已久的乱世。 按照杜英的计划,他们可以在华阴停留两天之后启程前往潼关,再从潼关沿着大河折回华阴,算起来这个时候消息也应该到了,直接启程前往少陵或者桓温军中便是。 按照杜英的记忆,等那个时候桓温应该已经打破武关了。 杜英和王猛之前就已经达成共识,天下真正是和他们立足之地,还是关中,身在关中这么多年,这一片土地才是他们最熟悉的存在,而且向西北连通凉州,又是目前最大的依靠。 因此他们在抓住机会之前,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游历关中,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 大早晨起来,杜英就听到了楼下的喧嚣声,他刚想要下去,被王猛一把抓住。 “师弟,且慢。”王猛摆手,“下面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我们贸然出去不见得就是好事,牛叔既然在下面,等会儿我们直接问牛叔便是。” 杜英也意识到自己着急了,微微颔首。 这处客栈到底是和驿站连为一体,带有官方色彩的客栈,杜英和王猛两个白丁,当然很有可能会被盘问,到时候他们是怎么有资格住进这个客栈的都要被怀疑,有可能倒霉的就不是他们两个了,连带着掌柜的老牛也跑不了。 杜英当然不能因为自己的着急而耽误了大事。 楼上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但是也能听见几个嗓门大的喊声,隐隐约约亦不知道在说什么。 杜英在房间之中来回踱步,而王猛靠在桌案前,沉声说道:“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过了没多大会儿就响起了敲门声,杜英小心的打开门,正是老牛。 “少主,吃点儿东西。”老牛将盘子放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楼下来了几位兵爷。” “可说了什么要紧的?”杜英急忙问道,王猛也凑了过来。 老牛颔首:“淮南王兵败,桓征西已到武关,正连日攻打,入关恐怕只是转眼之间,华阴兵马正陆续准备抽调返回长安,这些当兵的当然多数都有不满。” “为何不满?”王猛不由得诧异。 有资格来到这客栈打尖的肯定也都是临时调动的将官,听那有些古怪的口音就知道应该多半都是胡人,他们的功勋基本上都要依靠征战来获得,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难道不是好事么? “小兄弟或许不知,淮南王麾下多是氐人,而今日过路这些都是从潼关、华阴等地抽调前往长安整编新兵的羌人。朝廷等于剥夺了他们的兵权而让他们单独返回长安,他们当然不会满意。”老牛解释道。 杜英微笑:“也是,氐人打了败仗,现在要让羌人去擦屁股,羌人不高兴也很正常,不过只抽调将官,而不抽调兵马,难道潼关那边雷弱儿就会答应了?” “这些羌人将官一走,华阴的兵马自然归属于董荣,而潼关的兵马则归属于雷弱儿。”老牛摇头,“就等于帮助董荣和雷弱儿收回了一部分兵权,有何不可?受损的不是他们。” 杜英和王猛面面相觑,这一点他们还真的没有料到。 不过并非不能理解。 羌人盘踞于河西,是从东汉时期就存在的西北大族,而氐人,究其根本,应当来源于西南,氐人曾经称呼自己的部族领袖为“诏”,应该和南诏的“诏”同意,都是“王”的意思,因此其应该是当初六诏北迁的一支,逐渐发展成现在的规模。 不管是羌人还是氐人,在五胡乱华之前,多数居住在偏远山区或者戈壁中,受到外界影响比较小,依旧保留着传统的部落化管理形式,大大小小的部落听从于酋长的命令,酋长在听从于蛮王的命令。 入中原之后,氐人和羌人也都积极学习汉文化,苻坚就是氐人之中学习华夏文化的典型,据说这位现在长安城中都已经颇有名气的公子苻坚,就是因为整天沉溺在诗书礼乐之中,固然吸引了很多华夏士子追随,但是也让其父苻雄颇为不满。 自家兄长家的儿子,不管是太子还是淮南王苻生,那好歹都是能够带兵打仗的。自家这个,从小接受家族代代传下来的武艺和兵法教育,按理说领兵打仗也应该不差,可是就知道谈诗论经,丝毫没有一点儿想要在马背上博取功名的意思。 这让苻雄觉得很丢人。毕竟苻雄是这秦国数一数二能征善战的,怎么就有了这么个儿子呢?表面上人家称赞这小子知书达理,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说他呢。 最先影响这些部落的当然不是孔孟思想等等高深的中原文化,而是中原行军打仗、治国安民的一些经验,因此羌人、氐人也都积极按照中原的方式整顿自己原本各自为战、自成一体的军队和社会构成。 部落逐渐消失,这些曾经的小酋长们自然也就变成了各级将官。 现在调动这些将官而不调动他们的兵马,自然就等于变相的剥夺了他们原本统带自己部落之中兵马的权力。虽然现在他们的俸禄多少以及话语权等等也不再根据自己部落之中的兵马有多少来决定,而根据自己的官职等等,但是手上有一帮能征善战的老卒总归是好事。 因此难怪这些家伙骂骂咧咧。 但是即使是不满,他们也必须服从于这样的安排,这无疑也在提醒杜英和王猛,他们如果想要对付秦国的话,就要意识到这个国家也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由胡人建立起来的、各个部落凑在一起的散乱联盟罢了。 既然这些不乏有校尉等已经算得上中下级、有一定兵权的将官了,那就说明秦国的统治力还是很强的,换做之前某个在乱世之中昙花一现的国家,这些家伙很有可能早就造反了。 或许自己也不能太乐观了。 杜英轻轻摩挲着下巴。 氐人和羌人都是以武立国,秦国的民政之类的可能一塌糊涂,而历史上也确实是一直到王猛辅佐苻坚,两人齐心协力重用汉人,关中的民政才开始恢复,但是在统兵打仗上,氐人肯定还是有本事的。 正文 第十七章 驿站,邮差 王猛的神情也很严肃。 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之前似乎把一切想象的太简单了。 不过敌人在展现出来自己的优点,也在展现出来自己的缺点。 扬长避短,就能置敌于死地。 “除了调动将弁,华阴等地的兵马也可能会调动回防。”老牛补充一句,“一旦武关失守,向前就是上洛,桓征西完全可以直驱蓝田。” 武关是关中的南方门户,战国霸主的秦国曾经依托函谷据山东四国,而依托武关据南方楚国,同时武关也是关中四塞之一。 武关地处秦岭余脉,本身不能算非常险要,但是从武关向东南一直延伸到南阳的武关道,在群山之中穿梭,不利于征战,更不利于大军展开,自然而然就成了武关天然的屏障。 因此秦国淮南王苻生集中兵力把守的,就是武关外的武关道,诸如淅川等地,皆是要冲,结果现在苻生一败再败,只能放弃武关道而退守武关关城,就等于放弃了武关最大的天险屏障,因此以苻生的败兵面对卷携大胜之势而来的桓温,武关失守是必然的。 而武关背后的上洛,一马平川,是上好的耕作之地。战国时期,此地称为商於之地,是秦国腹心的沃土,楚国眼馋此处多年,最终被张仪耍诈,假许六百里商於之地而骗得楚国和齐国断交。作为平原,或者准确说是秦岭山中的谷地,上洛是个耕种的好地方,但是绝对不是防守的好地方。 所以苻健现在着手于布置长安的防务,也算是未雨绸缪了。 杜英作为一个穿越客,也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桓温攻破武关之后长驱直入,秦国军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最后还是依靠着长安的城高池深坚持到了桓温退兵。 “华阴和潼关都会空虚,此时若是有一路奇兵能够从南阳北上洛阳,直入潼关,则秦国危矣。”王猛感慨道。 “许昌的姚襄和洛阳的周成不会让你如此轻松的。”杜英笑道。 不然的话,桓温在用兵上也是无可挑剔的,当然不会放弃这么一个同样不错的选择。姚襄此人反复无常却很擅长抓住机会,因此也不是好对付的货色,想要从他的地盘上经过,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老牛微笑着说道:“听闻雷弱儿在潼关招募年轻英才为自己所用,少主不妨前去看看,或许能有所得。” 杜英颔首,潼关关乎到关中的存亡,又有羌人和氐人的矛盾掺杂其中,的确是一个破局的好地方。 现在杜英并没有这个本钱,但是不妨他先去摸排一下情况。 招募年轻士子? 倒要看看是什么水平的招募,又会不会遇到一些隐藏的大佬? “事不宜迟,我们也早日动身去潼关看一看,然后折回。”王猛也下定决心。 “那就今日。”杜英颔首,看向老牛,“有劳牛叔准备。” ——————- 若是换在后世,从华阴到潼关,无论高铁还是开车,不过就是转眼的功夫,但是在这个时代,老百姓想要前往,就只能依靠走路,马匹那是不用想的,战争正在进行中,所有的马匹都需要统一调度,即使是华阴驿站之中都没有几匹能够骑乘的马匹了,拉拉车还可以,可是马车也早就没了,都被征调到前线去转运物资了。 而且就这么一小段路,沿途关卡很多不说,还有不少往来游骑,一来搜寻敌人密探,二来遇到合适的青壮就直接驱赶入军中,现在丁壮和民夫的缺口可是很大的。因此平民百姓根本就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走这么一条路。 保不齐在半路上就被拉了壮丁。 不过杜英和王猛到底有老牛的帮助,所以倒并不害怕这个问题。老牛开设的客栈早就已经和旁边的驿站融为一体,甚至已经算半个官家的人了,因此弄到两个通行腰牌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杜英和王猛上午的时候还是两个平民老百姓,下午挂上腰牌,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华阴驿站转送信件的邮差。古人信件的传递方式有三种,通过马车称为“传”,现在随着骑乘逐渐代替驾车,这种传递方式自然而然就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现在秦国驿站的信件传递分为“邮”和“驿”,前者就是指的步行传递,传递者自然就是邮差,而后者则是骑马传递,有资格上马的,少说得是百里加急或者前往偏远地区的信件。 秦国现在也不过只有关中周围罢了,因此偏远地区是没有的,除了军报等等需要通过骑马传递之外,其余的几乎都是邮差步行。 多年战乱,邮差这种四处奔波的职业自然也就逐渐不受欢迎,谁知道你好好地传递信件呢,是不是就遇上乱兵贼寇了,而或者你家遇到兵灾,你连跑回家救出妻儿老小都来不及。 不过即使是这样,邮差这种职务也不是黔首百姓随便拉一个人就有资格担任的,最差也得是寒门子弟这种级别。要不是老牛这些年都快成为华阴驿站的半个主人了,也不可能弄得到邮差的腰牌。 至少在秦国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没有谁敢对自家的邮差怎么样,尤其是邮差往往还带着家书前来的时候。 没错,既然是邮差,当然杜英和王猛也不能空手出行。 老牛向驿站要来了很多已经积压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信件交给他们两个,基本都是潼关那边的信件,也算是对他们身份的一个掩护。战乱频发,驿站更是几乎名存实亡,甚至还不如旁边的客栈混得好。 因此驿站之中众多的信件,堆着也是堆着、没有人去派发,驿站的驿丞姓王,当然不是王猛的北海王氏的王,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子了,听说好友有这么两个远房外甥想要来跑跑腿、谋口饭吃,当然并不介意,至于出身什么的,王老爷子才不上心呢。 按理说一个驿站之中的邮差之类的都应该是官派,但是这年头,谁还顾得上一个小小驿站中的邮差?就是这驿丞,也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换过了,头顶上的皇帝换来换去,下面的吏员该做什么的做什么。 其实书信也不算非常多,因为其中有很多字迹都已经模糊,甚至年代过于久远的,都被杜英和王猛挑拣出来,不,准确说应该是他们两个在一堆几乎是祖父辈的书信之中挑选出来一点应该还算新的,装入了背囊中。 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众多书信,杜英也有些感慨。 乱世如麻,这些尘封已久的书信背后,不知道多少人都已经作古,化为一抔尘土? 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可能都没有等到期望之中的回信,殊不知自己那心心念念的书信,正躺在这里吃灰? 正文 第十八章 潼关 从华阴向东行,其实用不了太久就能抵达潼关。 不过这条联系关中和山东的大路,因为多年年久失修,非常难行。 沿途不断见到有大车经过,大车左右一般都会有押送的兵卒,看着那一辆辆车上的粮袋,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从潼关等地转运向长安的粮食。 战争进行到现在这个地步,固守长安似乎已经变成了秦国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因此诸如潼关等暂时不会有战争爆发的要冲之地,现在也顾不上了,粮食必须要尽快集中到长安以帮助长安坚壁清野。 杜英对此也只能感慨,要是自己手里有三千人,保不齐真的能够把外强中干的潼关直接拿下来。 可惜没有啊,而且拿下来潼关也没有什么用,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关,到底不过只是一座城罢了。 除了这些和官方调运粮食有关的车队之外,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周围的旷野上,荒草凄凄,不少屋舍村落应该都已经被废弃,能够看到或许曾经充满人气和生机的街道都已经被荒草覆盖。 随着战乱的逐渐延续,曾经应该是重要商贸通道的官道两旁,已经变成最危险的地方,大军开行,往往都会走大道,而路两边的民众自然也就成了搜集物资最好的来源。所以现在就算是有人,也都是向南侧山中躲得越远越好。 从长安南侧的终南山一直到华山再到崤山,这一条秦岭的余脉也不知道庇护了多少百姓。 王猛打量着这些车队,忍不住低声说道:“民有菜色,需士卒鞭策方能前进,应当是四处抓捕来的流民。百姓饥寒交迫至此,民心难以归秦啊。秦国想要坐稳关中,断不可行如此饮鸩止渴之事。” “不饮鸩止渴,就先渴死了。”杜英感觉自己脸上都扑满了灰尘,无可奈何的说道。 老哥你也得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桓温都已经拿着刀架在秦国的脖子上了,秦国还有得选么?只是抓捕流民从军担任民夫已经很不错了,保不齐之后是个人都得抓起来。 也难怪桓温率兵抵达灞上之后,百姓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秦国现在在治理民政上确实不怎么样。 不过大好的机会,最终还是让桓温自己放弃掉了。后来王猛帮助苻坚收拾起来这千疮百孔的山河,关中的民政才算是稳定下来。 王猛却摇了摇头,郑重说道:“师弟,余当尽此生所学,安抚天下寒士。” 杜英诧异的看着他。 自己这位师兄,在山上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读圣贤书读疯了的感觉,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有理有据,甚至此次下山要干什么、要怎么做,都得先拿出一个章程来好好掂量掂量,在杜英看来,这就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理科生,理性主导着他的思维。 而此时的王猛······感觉中二病犯了? 你这是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么? 不过杜英不得不承认,之前的王猛,似乎的确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王猛,那是什么人物,后人称赞的“前秦诸葛”啊。可以说正是王猛奠定了前秦未来一统整个北方的基础。可是至少现在的王猛,杜英并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出来有任何“智定天下”的感觉。 想到这里,杜英甚至想要仰天长叹。 老天爷,我一个人来到这个乱的一塌糊涂的时代就已经很倒霉了,为什么你给我一个能用的外挂,还得我自己去修正BUG?我又不是程序员啊好不好,好好地一个王猛,还得自己去养成?我又不是养儿子! 不过叹息归叹息,残酷的现实还是需要接受的。 年轻人,谁能没有一点经世济民、安定天下的宏愿? 杜英自己也有,但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距离走到那一步实在是太遥远了,所以他根本就不想。 他更倾向于先看看眼前这一步应该怎么走好。 历史上的王猛,思想发生蜕变,应该也是在见到桓温之后。 看来现在很有必要去见桓温啊。 “师弟在想什么?”王猛诧异的看着杜英。 自家师弟为什么就好像没有听见自己刚才那句话一样? 杜英径直说道:“没什么,前面应该还有不远就到潼关了吧。” “听。”王猛说道。 “听什么?” “大河的咆哮。”王猛伸手指了指北方。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杜英看到了地平线上骤然出现的那条巨龙。 大河已经出现在眼前。 前方的道路再一次变得平坦,而就在这大河还有右侧连绵的群山之间,一座城已经逐渐露出真容。 潼关,原来近在眼前。 路走着走着,就会发现目的地已经不远。 ——————————-- “这是从豫州过来的难民吧?”杜英站在山坡上问道。 之前已经有潼关的守军过来查验过他们两个的腰牌,发现是来送信的邮差之后大喜过望,邀请他们两个尽快入城,不过王猛说之前还没有来过潼关,因此那几个守军好心指了一条路引他们走到潼关一侧的山坡上,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关城。 曾经关中的门户应该是更往东的函谷关,函谷关开辟在险要的崤山函谷之中,是从关中前往中原的必由之路,后来随着大河屡屡改道向北,原本伸入大河的崤山下逐渐形成开阔的河滩,因此曾经让六国联军几次叩关都不得入的函谷,一下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而关中的门户则越过弘农向西转移到了潼关。 潼关就坐落在秦岭余脉和大河之间的河滩上,南侧依靠山岭,关里关外都有连绵起伏的山丘,此时杜英他们站立的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山丘多数都比较陡峭,不是那么好攀爬的,因此山丘下的潼关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而潼关北侧尚且还有一座山丘,越过山丘就是大河,这座山丘并不算陡峭,但是足以屏障潼关关城。 再加上大河这道天然屏障,潼关的易守难攻或许比不上曾经的函谷关,但是放眼天下,除了巴蜀之中的那些之外,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潼关以西,实际上就算豫州的地盘了。 周成和姚襄此时正在豫州打的热闹,大量的难民从豫州向西进入关中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这些已经进入关中或者还在前往关中路上的难民,并不知道的是,关中也正笼罩在战火里。 正文 第十九章 天下之大 这乱世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消息灵通。 杜英他们知道武关那边的战事,也是得益于有老牛的客栈这么一枚钉子在罢了。这些扶老携幼、拖家带口而来的难民,当然并不会知道,此时就在他们的面前,看上去安宁和谐的这一方土地,实际上同样在战争阴霾的笼罩下。 阳光照射在身上,可是杜英和王猛根本感受不到一点儿温暖。 甚至他们感受到了寒冷。 从一片死亡之地走向另一片死亡之地的寒冷。 乱世,对于胸中有抱负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只要有点儿才能,总是能够找到机会出人头地。但是对于更多只想要过安稳生活的百姓来说,乱世,可不就是无边无尽的杀戮和死亡么? 或许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就算知道了关中很有可能会在不远之后的将来同样陷入一片战火之中,但是他们脚下的步伐依旧不会停止。换句话说,他们已经麻木了,早就习惯了这种逃命复逃命的生活。 能够活下来一天是一天,谁又会管远远还没有来到的明天呢? 天下虽大,但是也已经没有他们能够容身之处。 “师兄认为,潼关可是易守难攻?”杜英并没有伸手指点,那样动作幅度未免太大了。 王猛沉声说道:“扼激流与群山,堪称雄关,想要从西向东叩关而入,尚且还可能因为西侧的开阔平地而能够展开兵马,但是想要从东向西,难也!即使比不上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也应该相差无几了。” 杜英颔首,历史上马超作乱,就是从西向东进攻潼关,一路杀得曹操割袍弃须、好生狼狈。魏武堪称一代枭雄,这一辈子征战南北,虽然并非没有败绩,但是割袍弃须这一战,应该是他此生中除了赤壁之外最狼狈的一场失利了,好在马超到底只是莽夫,最终还是被曹操用更高明的手段战胜。 但是曹操依靠这样的天险,尚且抵挡不住西凉铁骑的前进,更是足以证明一句话,事在人为。 “希望有一天不会面对这样的雄关,但是就算是面对了,踏过去便是。”杜英笑道。 不知不觉得,自己也有些中二啊。 莫非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 杜英和王猛并没有在山坡上停留太久,毕竟他们所站的位置也是很适合于敌人斥候所站的地方,即使是那几个好心的士卒,也不敢让他们上去太久,很快就来催促。 他们两个既然是以邮差的身份前来的,当然也得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先去关城之中的驿站报备。 潼关的驿站并不比华阴的驿站好到哪里去,放眼望去,破败不堪,要不是门口还挂着牌子,杜英他们都以为来错了地方。 听说有从华阴前来的邮差,驿站的驿丞就跟活见鬼了一样走出来,发现来的是两个活人,顿时拄着拐杖颤抖着绕着他们两个走了一圈,这眼神看的杜英他们两个浑身发毛。 “华阴的王老头,竟然还活着?”注意到腰牌上写着是王驿丞的名字,潼关驿丞的声音就跟着他的手脚一样颤抖起来。 从华阴来的时候,王驿丞可没有跟杜英说自己在潼关尚且还有故人,所以杜英此时也只能恭谨的拱手行礼:“我家驿丞尚在,吩咐我等带着因战乱积压多日的家书前来。” 潼关驿丞颔首:“这个老家伙还没有咽气,倒是难得,快些进来吧,你们这一路上走过来也累了,老夫让人去准备些酒水茶点,早些用过了之后可以早些休息。” “那就多谢驿丞了。” “客气什么,早年的时候老夫和你家驿丞都是一起跑洛阳到长安这一线的邮差,后来又因为干得出色,变成了驿使,骑着那高头大马好不威风。现在老了,就这短短半天的路,却也有十几年都没有走过了。”潼关驿丞摆了摆手,“我这里到底还是通衢要道所在,华阴那边恐怕更是往来客人稀少吧?” “承蒙驿丞挂念,还好。”王猛回答。 其实有老牛的客栈在,这些来往的信使还有营中、城中的将官等等都有光顾,所以也算不上稀少,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多说无益,王猛并不想引起别人的关注。 虽然他和杜英很刻意的把自己收拾的看上去灰头土脸,但是到底是久在山中,从行为举止再到面貌,怎么看都不像是久经风霜的邮差,就算是说自己刚刚开始干这一行没有多久,恐怕也会引起怀疑的,因此还是少说话、少露面来得好。 一些士卒们或许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很多眼尖的将领之流若是觉得他们不对劲,到时候只会徒惹麻烦。 潼关驿丞将他们两个引入驿站中,一名年轻人已经向前行礼。 “这是任洪聚,亦是豫州中品人才。”潼关驿丞介绍道。 这“任洪聚”应该也就是二十余岁的样子,肯定比杜英年纪大,和王猛相差无几。他郑重拱手:“见过两位,鄙人任群,表字洪聚,本是豫州颍川人,现在随难民入潼关,本欲入仕,但听闻关中战乱,所以先落脚此处,为驿丞打下手。”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 出自颍川的中品? 那这个人应该还是有些本事的。 颍川为中原腹心之地,没有什么盛产的,除了人才。 从东汉到三国,颍川世家为朝堂提供了大量的人才,以荀氏、陈氏等为首的颍川世家,甚至几乎在很多朝代实现了对人才选拔的垄断,就连人才选拔制度都打破了原本两汉时期的孝廉制度,变成了符合与他们利益的九品中正制。 而九品中正制最核心的内容就是把人才分等级,上中下品,级别都有讲究,不同级别的人自然就可以委任不同级别的官职,这也是曹魏对世家的妥协。 基本上世家已经垄断了九品中正制的上品人才,寒门子弟甚至一些弱小世家的子弟,都要为争夺中品和下品的位置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转变为不断结好主持定品的大世家,逐渐沦为大世家的附庸。 在颍川这一亩三分地上,别说是上品了,就算是中品也一般和寒门子弟无缘。 正文 第二十章 君非等闲 杜英和王猛未曾听闻颍川任氏之名,所以任群顶多也就是个寒门或者末流世家出身——要是出身好的话,他也不会跑到这里来,要么早就已经被人聘用,要么就已经跟着家族南渡了。 而且世家子弟,又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在这驿站之中打下手呢? 因此这任群应该所说也不差。 秦国立国之后,虽然也有招纳人才的举措,但是这些举措实际上多数都只是说说而已。秦国以氐人立国,又有羌人等作为攘助,整个统治上层实际上都已经被氐人和羌人等等占据,本来就没有多少汉人人才的位置,大多数汉人想要上位,也只能通过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比如此时驻守在华阴的郡守董荣,就是通过这样的路子走上来的,假如没有淮南王苻生的支持,他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因此秦国的政策并没有吸引到足够多的汉人人才能够为自己所用,甚至即使是有少数的能人志士能够进入到秦国的政治体系之中,也会受到氐人和羌人的百般排挤,最终导致关中大量的人才流入巴蜀、凉州等地,白白便宜了桓温和凉州张氏,历史上这种情况要一直到苻坚不惜和不少氐羌权贵反目成仇也要重用王猛方才有所改变。 大量的关东名士和基层的汉人官吏被王猛大胆提拔,秦国加速完成汉化,不但汉人逐渐成为国内的官吏主流,而且秦国也在汉人的治理下快速变成盘踞北方的庞然大物。 现在秦国对于汉人人才的不信任甚至有意的排挤打压,显然并不足以让任群这种本来就没有什么根基的人才会有胆量前往长安谋求一官半职,所以从豫州来到潼关之后,他应该也是本着避难的态度,在此观望风向。 一旦关中局势不对,也不是不可以拍拍屁股抓紧走人。 任群也算是一路走来见到过很多人和事的了,一看王猛和杜英这两个年轻人,当然就知道这两个家伙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普普通通的邮差,怎么可能脸上都没有什么风尘褶皱?也就是已经老眼昏花的潼关驿丞看不出来端倪罢了。 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多少都带着世家子弟,哪怕只是寒门子弟的气质在,换句话说,至少和任群应该是出身差不多的人,他对于这两个人的举止打扮以及人的气质非常熟悉。 这自然也让任群多生好感。 既然自己可以留在潼关观望风向,那人家自然也可以留在华阴观望风向,大家都是一样的嘛! “王猛,表字景略。” “杜英,尚未加冠,暂未有表字。” 说出来,杜英还是有些尴尬。 世人以表字行走,比如王猛就会称之为“王景略”。而自己没有表字自然就显得非常尴尬,不过表字这种东西,家中父老若在,自然就要让他们来起,因此杜英在家书之中提到了此事,但是现在杜明还没有回复,那他也自然不会有表字了。 任群有些诧异的打量着杜英。 若是换在往昔,这种一看就不是黔首百姓的,尚未加冠就出来做事的并不多,不过现在乱世之中,家道中落,都需要补贴家用,自然也就顾不上有没有加冠了,所以倒不是不能理解。 “两位请坐,来尝尝今天早上刚刚送来的牛肉。”任群微笑着说道,“潼关的牛肉,也堪称一绝。” “这时候,牛肉可不好见啊。”王猛不由得感慨道,“还是你们潼关这边富裕。” 杜英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 对于他一个后来人来说,三月不知肉味,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吃肉?你也就想想吧,冀州那边乱的时候,人命如草芥,都已经饿到吃人肉的地步了,牛羊肉那是只有最上层的贵族才能够享受到的,可是即使是这样,也不是每天都能保证供给。 杜英他们在山中,每天吃的都是野菜罢了,这东西能够填饱肚子,但是终究不能和肉食一样令人强壮。要不是杜英发育的早、小时候的营养也完全跟得上,他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变成武大郎。偶有机会能够吃到肉食,那也是法随下山带上来的腊肉之类的,也不知道腌制了多少年,据说都是从客栈掌柜老牛的地窖之中扒拉出来的。 吃着那牙似乎都要硌掉了的腊肉,杜英回想起了历史上大航海时代,欧洲水手在船上啃得那些不知道多少代人留下来的牛肉干,感觉应该和那个差不了多少。 任群不由得感慨一声:“那是因为两位兄台好运气,今日镇守潼关的雷将军为回援关中的几位偏将践行,特意宰了一头牛,剩下点牛骨头周围的肉,就被我们这些小官小吏给分掉了,不然的话,这一年到头又能够见到几回肉?” “看来任兄在潼关已经驻留多时?”王猛笑问。 这一个问题虽然看似普通,但是还是让任群和杜英的神情都是微微一变。杜英自然是觉得师兄未免太过直接,而任群则打量着王猛,不知道这个家伙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这问题的深层次意思自然就是你为什么一直待在潼关?是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莫非是从东边来的奸细? “好吃!”王猛大口嚼着牛肉,“阿英你也尝尝!” 出门在外,两人自然不可能在外人面前以师兄弟相称。 但是杜英能够叫王猛“景略兄”,王猛可没得他的表字叫,因此就只能叫“阿英”。这听得杜英总感觉这家伙是在喊自家子侄小辈。 王猛一岔开话题,任群反倒是自失的笑了笑:“实不相瞒,豫州战乱,家道中落,原本族人子弟也多数都星散,余孤身一人随难民一路逃到潼关,父母不知去向,兄弟杳无音讯,因此想在此暂作停留,一来打探豫州亲属消息,二来也看向西是否有进取之道。” “恐怕向西并不如意啊。”杜英此时也说了一句,“不然的话观洪聚兄也绝非等闲之辈,安能隐于此地?” 任群目光一闪,好奇地问道:“小兄弟又如何看出来,余非等闲之辈,竟然连余亦不知?”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醉眼挑灯 对上任群打量的目光,杜英自信的说道: “颍川之后,当为名门子弟。孤身远遁却能保全自身,亦当非只有虚名。乱世纷杂,纵有入仕为官之心却能不动如山、静观其变,亦能称之为坚韧。所以······兄台如何能说是等闲?” 任群自失的一笑:“若是真为名门,又如何会沦落此处,自然亦当凭自身所学和家世显赫而出将入相。至于坚韧······不过是这乱世之中为求安宁,没得选罢了。” 杜英和王猛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英的话里话外当然带着试探的意思。 不过听任群这么说,也的确。 “倒是余观两位小兄弟,当非等闲,不像是驿站之中跑腿的差役。”任群起身,回首看向他们两个。 杜英和王猛倒是很镇定。 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 正当杜英打算按照早就已经打好的腹稿解释的时候,任群却并没有给他机会,抢先说道:“关中虽大,豪门林立,但是战乱多年,多数豪门都已经灰飞烟灭,而今能听闻声名的也不过寥寥,算来京兆附近,更是只剩韦杜数家,小兄弟既然是杜氏出身,那必然就是杜陵杜氏的子弟了?京兆杜氏已然西去凉州,小兄弟可是旁系?” 杜英张了张嘴,却也无法反驳。 杜陵杜氏是杜氏最强大的一支,这些年开枝散叶,在关中的确有不少族人,但是战乱之中多数都已经星散,和本家之中也没有什么联系了,只是有着共同的姓氏罢了。 比如在秦国建立之前,就曾经有一个杜洪,算起来还是杜英伯父辈的,在关中起兵,打出了晋室的旗号,只可惜他过分想要强调自己听命晋室的身份,粉饰水平却有限,汉人不信他,胡人更是愈发坚定与其为敌,最终兵败。 而身在凉州的杜氏本族,对这位杜洪也秉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并没有承认杜洪就是杜家嫡系子弟,代表杜家在关中行事。 因此任群怀疑杜英是杜氏余脉,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些杜氏子弟散布关中,遇到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王猛不由得在心里吐槽一声,还杜氏旁支?这家伙是根正苗红的杜氏嫡脉。 看任群一副已经得到准确答案的神情,杜英也只能顺势颔首,应了下来。 反正秦国又没有说要把姓杜的赶尽杀绝,自己作为一个和杜洪也扯不上什么关系的杜氏旁支族人,自然不会引起什么警惕。不然的话杜英是万万不敢用自己真实的名字行走的。 “余家是杜氏余脉,没有几个兄弟,余又不成器,因此家父托人给华阴驿丞带信,想要让余和王兄这位同乡一道,能够为驿丞所用,至少也算在这乱世之中混口饭吃。”杜英总算是把这话圆了回来。 任群似乎正在感慨世事无常,自己也遇到了和自己经历差不多的可怜人,因此也没有注意到杜英说的这些话里其实还是有很多可以推敲的地方。 杜英则看向任群,端起酒杯:“洪聚兄,且坐!” 任群颔首,也端起酒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杜英慨然说道,“得遇洪聚兄,就不枉潼关一行!” 任群则和王猛诧异的看向杜英,咀嚼着刚才的那一句诗。 “怎么了?” “相逢何必曾相识,好,好,小兄弟年纪轻轻,当真好一番豪情!”任群回过神来,也大笑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我就不客气了,先饮为敬!” 被任群这么一说,杜英倒是有些尴尬,抄诗,那是每一个穿越客的必备技能,这些从小到大背的滚瓜烂熟的诗词名篇,如果不念出来几句来烘托自己的文化底蕴,如何才能够夺人眼球? 不过想想这个时代的诗词,尚且还停留在五言诗,因此杜英这两句七言诗的确有些不伦不类。话说回来,杜英也没有承认这就是诗,就当是两句豪情壮语罢了。 在山中,喝酒是不用想的,吃饱肚子就不错了,上哪里摸酒去?因此杜英的酒量几乎为零,而王猛早年在红尘之中摸爬滚打,虽然不至于说不能喝,但是那个时候光忙着逃命了,哪有什么机会真的锻炼酒量,因此两杯下肚也已经晕晕乎乎了。 任群的酒量明显要比他们两个好一些,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快三个人就醉醺醺的靠着墙壁。 “两位兄弟,天下大乱,风云变幻,区区人命不过草芥。任某从东到西这一路走来,见惯了荒冢枯骨,见惯了骨肉别离,也见惯了兵荒马乱,但是,但是!”任群的声音不由得高了两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但是什么,倒是说出来,胸中块垒,自当借着这酒,一吐为快!”杜英慨然说道,“我等僻居乡野,论见识经验恐怕比不得洪聚兄,但是洪聚兄所描绘之画面,历历在目,因此你我此时感同身受,有何心思,但说无妨!” “但是我们这大好男儿,七尺之躯,不能迎风而上成从龙之功也就罢了,甚至还不能尽所学之才安稳一方,窝囊啊!”任群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个来自于中原的汉子,应该是想到了自己一路上见到的那些悲惨景象,心中更是难受。 可想而知,那些悲惨的景象之中并不只有无数的普通百姓,肯定还有他,他和他的家人们分散,又何尝不是在这种情景之下?只是任群终究不想说出来那等伤心事罢了。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被刚才任群喊了这么一嗓子,他的醉意倒是清醒了三分,淡淡说道:“天之将倾,吾等挽之便是。自典午中朝,八王为祸之后,五胡入寇,国无宁日。归根结底,盖因朝廷无能,百万雄师,一夕倾覆,名臣将相,慌乱逃窜亦胜过那败家之犬。因此于此处怨天尤人皆无用,唯有于乱世之中号召有志之士,也学那祖将军,击楫中流,不胜不归!”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猛,看着自家师弟昂首站在那里的身影。 灯火昏黄,杜英的身影拖出去很长,显得尤其的高大。 这一刻,王猛不只是感受到了雄心,也感受到了野心。 在这年轻的身躯里,蕴藏着野心。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凉州杜府 “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都做了土!”杜英揽着任群,喃喃吟唱着什么。 任群似乎想要应和他,但是憋了半天没有憋出来词。 王猛的酒则早就已经醒过来了,他轻轻摩挲着下巴,看着醉醺醺的师弟,他甚至有理由怀疑,师弟并不是真的喝醉了。 不过师弟说的没错,秦汉往事,都已经灰飞烟灭,而现在道路悠长,更需要这一代人砥砺前行。 任群和杜英已经卧倒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 王猛不由得挠了挠头。 我说你们两个醉的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儿,好歹等我也一起醉了啊,不然的话岂不是就要留下我一个人来收拾这残局? 只是此时的王猛并不知道的是,在未来漫长的路上,只会变成他最习惯的工作。 ——————————- 凉州,姑臧。 姑臧是凉公都城所在,也就是曾经两汉时期的武威郡。现在凉州的都城虽然称为姑臧,但是姑臧城实际上和凉州的武威郡是同时存在在,姑臧城也就是武威郡城。 武威郡作为河西四郡之中最东南侧的一个,是从关中进入河西的必由之路,也是第一个落脚点。城池背靠长城,威武非常,丝绸之路兴盛之时,商贾往来,不绝于路,即使是现在因为战乱的原因,丝绸之路似乎变成了一条断头路,但是至少在这凉州,在这武威城,依旧还是一片繁荣景象。 尤其是张氏割据河西之后,修整城池、兴修水利,大举任用从关中逃难而来的世家官员,整顿吏治,把这武威、张掖等几个州郡经营的并不差于中原战乱之中的任意一处地方上。 中原关中之地,已经胡腥弥漫,民不聊生,而偏偏这西北塞外,戈壁黄沙之中,百姓安居乐业,阡陌之上,所谈皆是华夏言语,所书尽是华夏文字,往来官吏百姓,衣冠博带,俨然于秦汉无恙,若是常人不知晓而来的此处,恐怕还以为来到了多少年前的中原,因此凉州时常自称为“塞上江南”,倒也并不是完全说瞎话。 而姑臧城中,一座座府邸鳞次栉比,一间间屋舍井然分列,雕梁画栋、飞檐走兽,装饰之华美、构筑之精良,虽然并不能和中原繁荣时候,诸如金谷园之类的名园相比肩,但是至少也算能够达到中原富贵人家的水平。 毕竟是避难之处,又是西北贫瘠之地,能够修筑起来这样的屋舍都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这也得赖于从关中前来的这些世家子弟们,诸如杜氏的杜耽之类,都还是颇有几分真才实学,不然的话就算是再好的底子,恐怕也都被他们糟蹋干净了,更不要说华夏的势力退出西域之后,丝绸之路断绝,这西北本来就不是非常富裕的地方了,哪里经得起那些纨绔子弟的折腾? 杜明虽然子承父业,依旧还是凉公府的长史,但是他手中的实权早就比不上乃父了,要不是他的身上还挂着天水郡守的名号,恐怕更不会有多少人把他放在眼里。 天水郡,实际上并不在凉州的版图内,不过之前王擢投降凉州,把凉州的版图向东扩大到了天水郡,一直向东,曾经一度逼近秦国的扶风郡。 这个“扩大”,自然也是有水分的,王擢真正占领的也不过就是天水郡少数几座城池,当然战乱到今天,到底还是贴着关中的天水郡也不剩下几座还有人烟的城池了,现在王擢和秦国军队就在天水郡周围来回拉锯,这地方早就已经打烂了,那几个名义上落在凉州手里的城池,自然也都是王擢代管的,因此杜明这个实打实的天水太守,根本就不需要走马上任——去上任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万一王擢哪天看凉州不顺眼,额,这换做任何人可能都是比较难以抉择的事,但是对于西北人尽皆知的墙头草王擢来说,哪天不高兴了就有可能真的这么干,因此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太守,就算乖巧的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也很有可能不知道哪天被他给一刀咔嚓了,然后提着首级去找新主子邀功。 因此杜明的第二个官衔实际上也是虚衔。 不过虚衔归虚衔,对于总共没有几个郡的凉州来说,堂堂郡守加上长史,俸禄可着实不少,不然的话杜明也不至于能够蓄养部曲就超过四五百人。 世家之中多有部曲家将,是本家自己招募、自己训练的兵马,其忠诚于家族而不是势力,作战的时候听从于家主的命令出生入死,单纯论战力当然要比那些强拉的士卒以及平时都得负责种地的军屯士卒高得多,所以每一方势力也离不开这些私兵,不然的话驱动着一群乌合之众冲上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有这些从自家爹爹开始就训练并且传承下来的部曲,再加上自家爹爹杜耽作为凉州曾经的核心人物,故交门生遍布凉州,因此杜明虽然没有实权,也是整个姑臧城中不可小觑的人物。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人家杜氏还有那么多门生故吏支撑,真正到了上阵冲杀的时候也有自家部曲可以一战,因此这骆驼都还没瘦死呢,岂是好惹的? 杜氏从杜预开始,家风实际上一直比较简朴,提倡的也是尽可能的低调做人、低调做事,这也让其余人很难注意到杜氏的存在或者刻意来招惹杜氏,凉州的掌门人已经换了好几次,近些年动荡不休,但是杜氏稳如泰山,甚至关键时候还得请杜明过来坐镇以稳定局势,论号召力和威望,杜家还是有几分的。 现在坐在杜氏府邸的大堂上,一向没有什么事可做、总是呼朋唤友去打猎的杜明,却是眉头紧锁。 “家主!”快步走入堂中的中年人唤作陆鹏,其父是当年杜预率军南征的时候收养的孩子,据说还是吴郡陆氏的旁支,长大之后成为杜氏家臣,父子二人后来都随着杜耽前来凉州,其父辅佐杜耽良多,八年前去世之后,其子继承父业,成为杜氏的重要一员。 看到杜明的神情,他有些奇怪:“不是说二少主来信了么,家主为何愁眉不展?” “你且看看吧。”杜明叹了一口气。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求见凉公 PS:今天最后一章 陆鹏有些奇怪,伸手接过来信件,细细看了一眼,不由得感慨道:“家主,二少主所言亦是良策,若是能够借助凉州同桓征西之名立足于关中,于凉州,于杜氏,皆非坏事啊。” “但是这样未免太冒险了。”杜明无奈说道。 于凉州是不是坏事杜明并不知道,自家二儿子也是小儿子成长于关中,对凉州自然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因此杜明并不相信杜英这么做真的是为了凉州考虑——就连他老子都没有多少为凉州死而后已的决心,杜英会有这思想觉悟? 笑话。 于杜氏,倒是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杜氏这些年虽然在凉州的地位崇高,但是终究手里没有多少实权,没有实权就意味着要不是杜明的老子杜耽的名声很大,庇护着子孙,杜氏这丰厚的家产可能早就要便宜别人了。至于杜氏的那些部曲兵马,就算是再怎么精锐,又如何和别人成千上万的兵马相比? 杜氏对于凉州的稳定是有贡献的,但是等到凉州换了新的凉公,不再是现在的张氏秉持凉州政权的话,杜氏又该何去何从?杜氏是张氏的功臣,可不是别人的功臣,到时候不拿你开刀才怪呢。 因此杜明越是清誉有加,越是渴望权力加身,不然的话,站得越高就有可能摔得越惨,杜明可不想好不容易被乃父拼搏挣扎而挽救的家业,到了自己这里再一次烟消云散。 一旦杜英能够在关中站住脚跟,甚至打出来一片天地,那么只要他在名义上还是凉州的臣下,凉州上下就没有人敢小看杜明,不然的话杜英率兵入凉州,招来祸患怎么办? 凉州只是依靠偏安才能苟全,真正忠诚于凉州的兵马有多少战力,大家心里都有数,不然的话不至于一个王擢就让包括凉公在内的姑臧城上下所有勋贵大员都昼夜难眠。 收益高,风险自然也就大得很,杜英假如真的要获得凉州的名义以在关中征战,可能会为凉州平白招惹敌人倒是小事——凉州现在本来就是“你来打我啊,反正我远着呢”的心态,所以多一个敌人、少一个敌人并没有什么关系,杜英本身的安危则是大事。 算起来杜明也已经有多年未曾见过自己这个儿子,要不是双方书信往来频繁,恐怕他应该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如何了,即使是这样,杜明对于杜英到底有几分几两的真才实学,也是拿捏不准的,只知道法随对他称赞有加,但是自己这个老友到底是谦虚还是孩子真的优秀,那没有亲眼看到都是白搭。 让这么一个还未加冠的孩子在关中何等乱世之中打拼,杜明说实话于心不忍。 这可是自己的骨肉啊。 “家主可还记得当年为何送二少主前往华山?”陆鹏沉声问道。 杜明的手颤抖一下:“我承认当初的确是本着希望这个孩子能够于关中混乱之中为杜家再博得一条生路的意图,但······” 送杜英前往华山,本来就是杜明还有几个家臣共同商议后的结果,目的也很简单,杜氏既然已经被架空,那就更不能从一棵树上吊死。但是至少那个时候杜氏在关中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再加上前往华山只是为了求学并且能够距离关中更近一些,一旦发现机会能够及时的抓住,所以杜明并没有想到那么多,更不会想着有一天自己的儿子竟然会主动要求去冒险。 “家主,乱世之中,人各有命,但是机会稍纵即逝,桓征西进兵关中,掣肘太多,凉州府中亦是心存疑虑,所以才迟迟不曾发兵攘助,现在二少主既然自告奋勇,就等于给凉公也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凉公必然会鼎力相助。”陆鹏说道,“再加上杜氏的钱财甚至人手支持,二少主想要在关中站稳脚跟并非不可能,到时候无论是和秦国联络并成为秦国之臣还是随着桓征西南下,都非坏事。” 杜明轻轻摩挲着下巴。 他明白陆鹏的意思,狡兔三窟,南渡的时候,杜氏也有零星族人随着典午南下,但是不成气候,大多数杜氏都随着杜耽前往西北或者流落关中各处,因此现在西北是杜氏唯一的老巢,一旦凉州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凉州对杜氏有了敌意,那么杜氏有可能就将从历史上抹去。 必须要做点什么,而杜英在关中重新竖起来杜氏的名号,似乎并不错,至少能够表明真正的杜氏还是存在的,不至于让之前的那个杜洪抢走所有的风头。 “当务之急,要速速求见凉公。”陆鹏提醒道。 “言之有理!”杜明霍然起身。 既然决定这么做,那就要尽可能地争取时间,桓征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入关中,杜英不能一直在华阴等着。 —————— 此时的凉州凉公是去年才刚刚篡权的张祚。 张祚是凉文王张骏的庶长子,张骏的嫡子张重华去世之后,以自己的儿子张耀灵为凉王,张祚为辅政、持节并都督中外军事。军权在握,又是张骏实际上长子的张祚,当然不满于自家十二岁的侄子坐在王位上,自己还得俯首称臣,因此发动兵变把侄子赶下了台,因为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所以张祚去掉了凉王名号,改为凉公,从名义上重新听命于东南。 张祚此人狡诈贪婪、生性好杀,因此并不得宗室以及文武群臣的拥戴,若不是因为这家伙天生贵胄又得到张重华的信任,也不可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上。 因此杜明并不怎么喜欢和张祚打交道。 一向随父亲是直肠子的杜明,虽然并不聪明,但是也明辨是非,张祚并非良主,一旦追随他,有可能反过来惹火上身,还不如保持现状,张祚需要用到杜氏的名声,而杜氏追随的也不是张祚而是凉州张氏,大家相安无事最好。 此时去见张祚,到底关乎到自家儿子以及杜氏在关中的布局,因此杜明就算是不喜欢这个主公,硬着头皮也得去。 凉公府在前代几位凉王时期就经过修缮和扩建,否则的话怎么能够称之为王宫?此时虽然再改称为府邸,但是规模建制上都已经和王宫没有什么两样。 当然姑臧城就那么大,王宫也不可能真的和长安洛阳的皇宫相比,瘸子里拔将军罢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杜君欲何为? 凉公张祚的性格虽然阴暗残暴,但是并不是那种喜欢躲在阴暗之中盘算人心的家伙。 杜明拾阶而上,能够感受到穿堂风呼呼的吹过来,甚是凉爽。 议事堂上高悬着“拱宸”二字,拱宸者,拱卫禁中紫宸也。 凉州张氏以此表示自己永远是中原正统的拱卫者。 只不过当初应该是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他们在想什么,天下人尽皆知,只是不拆穿罢了,因此说这拱宸是拱卫居中而坐的凉公或者凉王也没有什么问题。 每日里在凉公府外求见的人都不在少数,天气若是好一些的话,人甚至能一直排到围墙拐角的地方。 河西虽然是远离中原之处,但是随着凉州张氏这些年不断征伐,版图也逐渐扩大,声名远扬,远近世家多来投靠,只不过关中豪门望族要么已经沦落胡尘里,要么已经随着典午南渡,去那京口北固亭说着些什么“风景不殊”,因此这些年凑到凉州这边来的,多数都是西北边远州府的世家,对于凉州来说,自然就有些看不上眼。 凉州虽然偏安一隅,但是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照收不误的,你要是和杜陵杜氏一样本来就名动天下,那肯定引为座上宾,但是你们这些平日里就是地方土豪罢了,论品的时候连下品都混不上,也敢妄称是世家豪门? 张祚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些家伙自然也不入他的眼,所以你们愿意每天等着就等着吧,本王一天心情好的时候见上几个,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也不见,你们站上一天就请回吧! 不过杜明当然不受这样的限制。 听说杜明求见,正在和几名将领商议向西开拓之事的张祚,立刻令人把杜明请了进来。 杜陵杜氏,这可是凉州招贤纳士的典范,又是凉州草创时候的有功之臣,当然不能怠慢了。 张祚此人凶狠奸诈,但是绝对不是无能之辈,不然的话宗室众多,还轮不到他来坐这个位置,更不可能在之前就得到张重华的信任。 “杜君,好久不见,本公甚是想念啊。”张祚笑着迎上来。 他的身材并不算非常魁梧,可能多年操劳政事的缘故,背也有些佝偻,脸上一笑,看上去和蔼可亲,要是再过十余年,定然是个年高德劭的族老。 不过杜明心里有数,此人被很多人暗地里说为“笑面虎”,可不是冤枉他的,因此和他打交道的时候要百般警惕,不然的话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落入他的圈套之中,好一番忙活之后,反倒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臣不比先父,无治国安邦之才,唯有操持家业,为凉公维系一方太平则知足矣。”杜明微笑道。 “来人,看座!”张祚亲自引着杜明坐下,“令尊乃是凉州功臣,君是功臣之后,自幼蒙受令尊家教,这句话说的倒是谦虚了。” 杜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张祚当然是先跟自己套套近乎,毕竟自从张祚去年上位之后,自己除了表示支持他之外,和他并不是非常亲近,惹得很多士族也都怀疑张祚的本领,不然的话怎么连杜氏都不待见你呢? 因此张祚和杜明亲近,自然转过头就可以向这些人表示,谁说的本公和杜氏不亲近的? 反过来自然也是给杜明提个醒,虽然本公不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但是你不要忘了,这凉州能有今天,你老子也居功甚伟,因此你最好不要做什么危害凉州的事,不然的话你可对得起令尊的在天之灵? 张祚的态度让杜明轻轻松了一口气。 之前陆鹏向他提起过张祚可能的态度,张祚虽然久为凉州重臣,还是有一定人脉的,但是毕竟这执政重臣和一国之主是不一样的,他身为辅政却篡位自立,本来就惹得很多人的不满,只不过张祚手握兵权,党羽众多,因此大家敢怒不敢言罢了。 张祚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更渴望能够获得杜明以及背后杜氏的支持。因此他越是表现出来对杜明的提醒或者威逼利诱,又或者好言相劝,都越是能够体现出来他这种渴望之深。 他越是希望杜明支持他,杜明实现计划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坐下之后,杜明微笑着说道:“承蒙凉公不弃,引杜某为座上宾客,杜某受之有愧,正欲报达于凉公。” 张祚脸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此时更胜几分:“杜君所为何来,但说无妨,但凡事有利于凉州的,本公自不会拒之。” 杜明在心里翻了翻白眼,话说你手下杀的人也不少了,在凉州这一亩三分地上也是凶神恶煞一样的存在。要是我的事对凉州没有一点儿好处的话,那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来啊,万一就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呢,杜氏还有一家老小等着我养呢! 当下杜明微笑着说道:“犬子随先生修行于华山,近日得知征西将军桓温已率军直攻武关,秦国内部慌乱不堪,横征暴敛,以做苟且。百姓苦秦久矣,多思仁德,因此正是招募兵马、响应征西将军,里应外合拿下武关甚至长安的大好时机。故修书一封,恳请凉公能够拨以款项及旗号,以凉州之名起兵关中。” “起兵关中?”张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皱了皱眉,“杜君父子,为国分忧,属实可嘉,但是起兵关中,乃是为了响应桓征西,现我凉州大将王擢已经于天水同敌激战不休,钱粮调拨众多,因此于关中平地而起兵马,耗费颇多,恐有不妥啊。” 杜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了,这话说得要是换做另外一个不知道凉州内情的人,可能也就相信了。大将王擢?王擢要是在你心里可以称得上凉州大将的话,那我杜明就把姓倒过来写! 你这一天天晚上辗转难眠的,想的恐怕就是王擢会不会转过头来带着兵马进攻凉州吧。至于钱粮之类的,虽然凉州也有给王擢调拨粮草,但是身为凉州长史,杜明虽没有实权,但是很多公文还是能够看到的,他可是很清楚,这个数简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还不够你调拨到武威南侧以招兵买马、防范王擢的那些呢。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天上掉校尉 因此杜明觉得即使王擢不是这种墙头草,背叛凉州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似乎王擢不是墙头草的话,张祚也不可能把他当做眼中钉一样提防。 这真是一个悖论啊。 只能说墙头草,有可怜之处,也有可恨之处。 至于张祚会拒绝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张祚来说,现在亟待解决的问题并不是前秦有多么强大,而或者桓温进攻一路打到了哪里,而是怎么才能让凉州的人信服于他。凉州的大小官吏们都对张祚获得王位的方式有所不满,进而对这位凉公是否靠得住都心存疑虑,因此让张祚明显的感觉到了危机感。 不过他倒是也知道,人心,并不是杀戮就能够换来的,甚至假如自己大开杀戒或者各种威逼利诱的话,只会让更多的凉州官员离心离德。因此张祚虽然生性残暴,但是对凉州上层的文武官员还是保持比较和煦的态度的。 不然的话,张祚可就真的只有外面排队求见的那些歪瓜裂枣可以用了,那些家伙怕不是要把凉州这辆摇摇晃晃的马车直接给带到烂泥地里去。 因此张祚就更没有闲情逸致去在意关中战局到底怎么样了,让王擢去配合晋军,不过只是驱虎吞狼之计罢了,其实张祚也不想桓温进入关中之后再来西北找他的麻烦。 既不是很想,又没有心力,因此张祚一口回绝几乎是可想而知的。 杜明不慌不忙的说道:“凉公,桓征西一路向北虽然所向披靡,但是其和东南朝廷之间本来就有间隙,朝中衮衮诸公必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桓征西拿下巴蜀之后再拿下关中,届时巴蜀、荆州同关中皆在手中,试问凉公,此是什么?” 张祚顿时皱了皱眉,这······是当年诸葛亮给刘备所献之策啊。 若是真的如那诸葛丞相所言,那天下真的要入桓温之手了,和东南朝廷还有什么关系?到时候东南朝廷也就是落得一个和东吴一样的下场罢了。 “因此就算是苻健能够让桓征西拿下长安,建康那边也必然不会。”杜明笑了笑,“桓征西此战的最终结局,很有可能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是······此是此,彼是彼,有何等关联?”张祚问道。 虽然总感觉你是在给我弯弯绕的下套,但是只要对凉州有好处,下套倒也没有什么。 毕竟劝谏也是要有个能让人听进去的方式的嘛,本公最厌烦的就是那些上来就指着鼻子说哪里哪里不好的人,就差直接说本公是凉州所有王和公之中最差的一个了,本公不把你拉出去砍了才怪呢! 杜明缓缓说道:“桓征西入关中,凉公多有声援,但是除了王将军之外再无其余兵马支援,桓征西未必就会记得凉公之恩,可若是能再起一兵马,直接以凉州旗号加入到桓征西之军中,则桓征西必当感念凉公雪中送炭之为,届时无论桓征西真的拿下长安还是撤兵,难道会直接对凉公不留情面么?” 张祚咂了咂嘴,这倒应该不会。 桓温此人据说还是很讲道义的,是个正直之人。 本来桓温面对的局面就是一家独大、众人皆怀敌意,此时若是张祚明显表露出来对桓温的支持,那桓温肯定不会反过来对付自己,甚至还有可能默认张氏对凉州的统治——只要张氏乖乖配合工作,就算保留你的公爵甚至真的重新封王,又有何妨? 反正桓温就算入了关中,也还有背后的中原群敌环伺,派兵进攻凉州的可能性并不大。 “桓征西现在需要盟友,只是一位王将军,恐怕不太够。”杜明又及时补充一句,提醒张祚,桓温现在也需要你,你也需要外面有一个人支持你,双方结盟可不是坏事哦。 张祚更是挑了挑眉,他打量着杜明。 杜明从容的看着他,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拘谨,目光之中只有坦然,似乎真的是打算为凉州出谋划策。 “好!”张祚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抚掌赞叹,“杜君父子,一心为国,其心可佳!身为典午旧臣、华夏子孙,张氏不仅仅要庇护一方苍生,更应该做些什么以光复当年社稷。来人!” 杜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而张祚径直对从屏风后转出的几名幕僚说道:“下令封杜君为督粮官,主持钱粮转运之事,封杜君之子杜英为扶风校尉,以凉国公府之名号主持招募兵马、攘助桓征西平定关中、讨伐逆贼,所需开支,一并报于杜君,由杜君统筹调拨。先赏赐白银五百两以嘉奖其勇,但有战功,更当多加赏赐。” 杜明当即大喜,起身郑重拱手谢恩。 张祚不只是直接给了杜英一个明确的名义,而且还把后勤调度的事交给自己,自然就是让自己以凉州之钱粮尽可能多的支持杜英。 现在凉州除了在西北和胡人有摩擦之外,其余根本就没有用兵的地方——你说王擢?张祚就没打算管他——因此杜明尽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力来支持杜英。 而且一个校尉的官衔,对于杜英这个布衣来说也算是非常不错了。 白银五百两倒是不多,只能作为添头,不过······杜英也还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只是献了计策罢了,有总比没有好。 “今日得杜君攘助,凉州安稳矣!”张祚抓住杜明的手腕,一边扶起来他,一边哈哈大笑。 而杜明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 好吧,最后还是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过既然杜英要这么做,杜明怎么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杜氏,也是时候需要为之后做些规划了,哪怕这有些冒险,也必须为之。 “当为凉公效劳。”杜明笑道。 “好,好!”张祚更是开心,“今日且随本公一起用膳,共商凉州,不,天下大事!” 而此时远在关中的杜英还不知道,天上掉下来个校尉,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 “恭喜家主!”陆鹏笑着拱手。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一名年轻人,正是杜明的嫡长子,杜葳。 相比于活蹦乱跳的杜英,杜葳的身体从小就不是非常好,或许是因为成长于西北大漠之中的原因,气候干燥,经常咳嗽,平日里最爱的也是翻阅诗书、研究棋谱和茶艺等等,对于逐鹿天下自然没有什么兴趣。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杜家到底多有钱 身为嫡长子,杜葳自然不需要太过努力,父亲的一切以后都会是自己的。相比之下,杜英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杜明假如能出将入相,那肯定他也会受到恩赐,封个小官。但是杜明至少现在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因此杜英不努力的话,就变成平民老百姓了。 相比于陆鹏的兴奋,杜葳的神情倒是没有那么明显的流露出来。对于他来说,关中本来就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自己的弟弟打算做什么好像和他也没有多少关系,要不是涉及到家务事,自己这个少家主不可能不参与的话,杜葳甚至都懒得来。 杜明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杜葳,有些失望。 自家孩子之中,要说自己最疼的肯定还是这个嫡长子,但是这孩子从小就有病在身不说,性子也过于懒散,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继承家业、光大门楣的人。即使是陆鹏等家臣,现在对于这个未来的杜氏家主也没有什么好感,不然的话也不可能想办法劝说杜明去支持杜英。 所谓富不过三代,从杜预到杜耽,杜氏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是考虑到战乱的因素在,并不是不能理解,到了杜明这一代,杜氏的衰落就已经非常明显,现在杜氏剩下的,也不过就是祖上的威名罢了,要不是现在的张祚太需要这样的威名来撑场子的话,哪里轮得到杜明摊上今天的这种好事? 就算是张祚同意了让杜英在关中竖起来凉州的旗号,也不可能让杜明去负责给他儿子送钱送粮。 因此杜明非常渴望自己的子嗣之中有人能够具备独当一面并且振兴杜氏的能力。 杜葳很明显的表现出了不可能。 所以杜明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杜英的身上,自家长子守住家业,而自家次子去“开疆拓土”。 “凉公这一次很是大方,倒是出乎意料。”杜明缓缓说道,“不过他还是有条件的。一来余不可能再赋闲,要真的为他做事了,这样就等于把杜氏拉到了他那一边,和他绑在一起,二来要是阿英不能在关中有所成就的话,今天所得到的这些很有可能转眼就会失去。” 陆鹏的笑容也收敛:“二少主天资聪颖又有胆识,唯一缺乏的就是站住脚跟的底气罢了,家主只要鼎力支持,二少主并非没有在关中开拓一片天地的能力。” 杜明颔首:“但愿如此。” 陆鹏摇了摇头:“家主,应当是必然如此。” “那就承你吉言了。”杜明笑了笑,但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局势未定,他心里又怎么会没有担忧? ———————————— 杜英并不知道自家一向以隐者自居的老爹刚刚硬着头皮到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的凉公府邸转了一圈。 假如知道的话,应该会为老爹的付出而感动。 此时的他,正坐在潼关关城的府衙之中,身前摆着桌案,上面有杜英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的各种水果,还有精致的点心。 当然身在山中,杜英并非没有见过水果,山上的野果子也是随处可见的。这里说的水果是指的专门人工培育的、和后世几乎没啥区别的果子,无论是李子还是香梨,都给杜英一种恍惚前世的感觉。 毕竟在山里摘下来的那些果子,又酸又小,味道差劲到杜英都没有吃的欲望。 此时看着这些果子,杜英都忍不住想要吃两口。 但是他还不能动。 因为堂上的主人还没动,坐在廊下的客人当然都得正襟危坐。 没错,杜英也没有资格坐在堂上陪着主人,只能和王猛、任群一起挤在廊下。 这场宴会是雷氏的家宴,或者准确一点说,是雷弱儿的长子雷论主持的一场面向青年才俊的宴会。 杜英和王猛他们两个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想要刺探潼关军情,他们两个还没有这本事。 但是想要摸排一下雷氏的实力,尤其是雷氏还有多少后劲,这宴会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雷弱儿作为潼关的守将、又是关中羌人的领袖,现在正好有正面向山东以收拢人才的好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住。 现在羌人的确是配合氐人,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羌人从来没有真正臣服于氐人,洮水一带的羌人以及现在混迹于中原的姚氏羌人一直蠢蠢欲动不说,雷弱儿这个秦国的臣子,实际上也是大权在握、割据一方。 这也就是雷弱儿本身和姚襄之间关系并不怎么好罢了,不然的话雷弱儿打开潼关,姚襄就能够率军直入关中。 现在雷弱儿坐镇潼关,为秦国兢兢业业之余,当然也得全力拉拢本地的豪强以及各个世家的人才,尤其是那些因为躲避中原战乱而进入关中的人才,这些人才掌握在手中,就可以帮助雷弱儿坐稳现在的位置,保不齐还能更上一层楼。 历史上的雷弱儿也的确曾经在前秦位极人臣,只不过这家伙到底是嘴巴太臭,把朝堂权臣得罪了个遍,尚且还以为苻生也是个讲道理的,殊不知苻生才不管你的对与错,说砍脑袋就砍脑袋。 杜英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雷弱儿当时也是仗着自己背后有羌人部落还有网罗的人才撑腰,才敢在朝堂上直言劝谏,谁知道皇帝本身也是个不讲道理的,哪管你那么多?尤其是还逼着苻生去杀自己的两个宠臣,说好听点叫帮助陛下铲除奸佞,说难听点就是要砍断陛下的左臂右膀。 你想造反么? 而现在的雷弱儿,倒是还不至于那么嚣张,在朝堂上就敢直接和权臣对骂,而且现在坐在皇位上的苻健,也不是好惹的主儿,雷弱儿应该心里有数,因此他网罗人才,也不是亲自出面,而是让自己的儿子雷论代劳。 不然的话要是有风声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少不了是个麻烦。 而换做一群少年人没事饮酒作乐,皇帝自然就不会多想。 只不过······杜英看着这堂上和廊下的人,有些无奈。 显然雷弱儿想的很不错,但是雷论并不是完全按照他老爹所想的那样来做的。 有资格坐在堂上的,不是羌人自家子弟,就是一些臊眉耷眼、看上去就是阿谀奉承之流的汉人。 至于廊下坐着的,一个个反倒是看上去像是颇有才干的人,只可惜一场宴席到最后,雷论可能看他们一眼都没有。 任群很快就证明了杜英的揣测,堂上的那几个汉家子弟,多半都是出身大世家的旁支。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傅学 潼关这里虽然是咽喉要道,但是往来的人也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多。晋室衣冠南渡,中原世家要跑,也都是向南跑了,一路入关的反倒是少数,多半都是和任群这样出身并非非常显赫的,或者是大世家的旁系子弟。 他们知道自己前往江南,也只能在那些大世家的手底下依旧低头做人,所以还不如冒险来关中搏一搏。 这其中一些擅长阿谀奉承的,一个个舌绽莲花,自然就把没有多深阅历的雷论说的晕头转向,进而心服口服,引以为座上宾,反倒是那些本身有才学的,没有了展露才能的机会。 因此很多人自然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宴席就不再参加,堂上的人每次都在,廊下的人却走马灯一样的换,反正雷论也不在意。 杜英和王猛这样的生面孔,显然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在他看来,堂上这些人就已经是符合父亲要求的人才了,剩下的那些,爱来就来,爱走就走。 因此现在宴席上的场面也很奇特,堂上好一片热闹的说笑声,隐约能够听见雷论在和自己几个比较亲近的文士讨论着风花雪月,三句话不离这潼关为数不多的几处青楼酒馆里何处的姐儿最靓、出身最有讲究。 这乱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曾经的大家闺秀沦落风尘里,自然也就成了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下次再去这风尘里晃荡的时候,看着那姐儿曲意逢迎的样子,再想想要是换做太平盛世自己可能根本就不配一亲芳泽,自然更是激动。 听着这些人肆无忌惮的笑声,任群一时间也有些尴尬。 邀请王猛和杜英前来这宴席本来是他的主意,任群倒并不是不知道席上是个什么光景。 只不过之前他前来参加的时候,还遇到过好几个山东世家子弟,任由堂上在说些什么,至少廊下的他们几个还是颇有共同话题的,结果谁知道今日那几个人竟然都没有来,不知道是已经对雷氏感到失望而动身前去长安,还是重返中原了。 所以任群现在发现除了王猛和杜英之外,其余都是生面孔,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主动搭讪,再加上堂上的那些话题怎么听都和所谓的才子们相互交流并没有什么关系,反倒像是一群狐朋狗友在这里饮酒作乐,所以难免更是坐立不安。 当然,任群并不知道,这两位老兄实际上原本就意在此地。 不过任群还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所以杜英和王猛并没有表露出来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任群邀请他们前来,装作是事前完全不知情,自然又相当于多了一层掩护。 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来了,就有些后悔。 王猛似乎也觉得无趣,咬着果子,也不知道是无聊还是真的饿了。 杜英则饶有兴致的听着旁边人低声的交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听见什么。 “几位兄台看上去都是生面孔啊。”一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走过来,端起酒杯,“且先敬几位兄台一杯。” 杜英和王猛顿时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此人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样子,虽然只穿着一身灰袍,简单的一个青布头巾,但是腰间插着折扇,衣袖鼓荡间也隐约可以看到有书卷,想来也必然不是真正的贫寒子弟,不然不说那扇子看上去做工就不错,只是那书卷,在乱世之中又有几人能够买得起书? 坐在他们两个身边的任群就买不起。 更重要的是,这年轻人看上去是孤身一人,但是当他一动,一远一近,各有一处桌案,有人把目光投过来,这两个人看上去却绝不是文士的样子,衣衫打扮虽然和文士并无两样,可那衣衫可掩盖不住发达的肌肉,而且黝黑的脸颊也说明这两个人应该多有训练,武力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们并未起身,目光之中却颇有锐意,牢牢盯着杜英等人,似乎只要杜英他们有什么奇怪的动作,就会暴起发难。 不用说也知道,这两人必然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护卫。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杜英一时间没法猜测,只能先起身,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量不行,昨日宿醉的感觉可不怎么样,今天得节制。 任群则好奇的问道:“实不相瞒,余之前也来过两次,似乎未曾见过兄台?” 那年轻人不由得笑道:“前些时日家中有事,折返长安一趟,因此未曾前来,倒是不凑巧了。” 得,家还在长安,看来真的非富即贵。 这一身衣服,与其说是他在掩盖身份,倒不如说是人家怕穿的衣冠华贵,你们根本不敢和人家说话。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不想引起雷论的注意。 那他出现在这里的意图是什么? 杜英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气向上冒。 这个年轻人很有可能是代表着长安的某一股势力前来试探雷弱儿的,而且十有八九是氐人那边。雷弱儿作为羌人的领袖级人物,氐人不可能对他没有提防之心,派人试探也在情理之中,顺便还有可能发展一下卧底之类的。 但是对于杜英来说,遇到这样的人,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自己可以借助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步登天,但是这登上的天,是秦国、是氐人的天,不是汉人的天,而且杜英也不相信氐人真的会放心让一个曾经的晋人真的执掌大权。 那杜英就必须要敬而远之了,不然的话假如自己被卷入长安和潼关之间,或者说氐人和羌人之间的矛盾和猜忌里,表面上看去混的可能不错,但是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个牺牲品。 什么,你说挑拨两边的矛盾,然后从中得利? 这也就想想吧,毕竟氐人和羌人之间的矛盾就算再尖锐,也改变不了他们并肩站在汉人对立面的现实,要先排斥肯定也先排斥汉人,尤其是杜英这种还顶着本地大族姓氏的汉人。 之前已经冒出来过一个杜洪了,杜英不想成为杜洪第二,下场有点惨。 因此看着眼前这个带着人畜无害之笑容的年轻人,杜英却有一种告辞的冲动。 不过王猛倒是饶有兴致的拱了拱手:“北海王猛,敢问兄台名讳?” 杜英和任群也只能跟着报上姓名。 而那年轻人回味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三个名字很陌生,不过还是瞥了杜英一眼,方才说道:“不才长安人氏,傅学,表字文玉。” “傅学?”王猛重复一遍,不由得笑道,“看来兄台家中长辈真的想要兄台求学上进啊。” 傅学看向王猛,似乎在思考什么。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此地不宜久留 PS:今天最后一章 傅学在思考什么? 杜英眯了眯眼。 王猛的问题切中了他的要害? 这个名字真的有问题? 旁边的任群也不傻,当然同样察觉到了气氛略微有点不对,当即看向杜英,发现杜英神情也不对,心里自然咯噔一声。 今天这地方,还真来错了? 这位傅学,到底是个什么神仙人物,竟然能让王猛和杜英都有如此异样的反应? 傅学此时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旋即笑道:“应当是如此,家父时常以读书学习、以为栋梁告诫于余,这‘学’字的确应了家父的心思了,还别说,之前余还真的没有直接思考过这个问题,只当身体发肤、姓氏名号为父母所赐,我等当欣然受之、爱之、从之便好。” 王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多了几分笑意。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很多人平日里反而很少会对父母为什么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感到奇怪,比如王猛自己,他哪里看上去很“猛”?不也欣然使用这个父母所给的名字么。 杜英也微微挑眉。 这解释滴水不漏,但是总归还是给杜英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难不成这真的只是一个孝子、一个闲得无聊跑到潼关来参加这所谓年轻英才集会的无聊的年轻人? 傅学看了一眼喧闹的堂上,笑着说道:“此处倒是喧嚣啊。” 王猛对此显然很是认可,无奈的摇头:“饮酒作乐,殊不知钱财从百姓身上所出,计策从人才身上所出,取百姓之财而借纳贤之名,实则行享乐之事,如何能成大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乱世中本就如此,景略兄无须感慨。”旁边的杜英淡淡说道,旋即打量着傅学。 傅学明显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忍不住抽出折扇轻轻拍着手心,赞叹道:“好一句‘路有冻死骨’,两相对比,当真一语中的,说出当今之乱,只可惜曾经的朱门也都已经作古,往来称雄称王的,也多数都是这等不知雅乐之辈。” 他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声音,更是惹得王猛和任群等人脸色微变。这就差直接说堂上那些家伙是蛮夷了,这家伙也是好生大胆! 而杜英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微笑着不语,抿了一口酒。 “只可惜我辈空有抱负,却无处施为啊。”王猛坐下,摇头叹息。 师兄着急了。 杜英心中忍不住无奈感慨。 对面摆明想要勾你说出自己的无奈和抱怨,从而能够更进一步,与之交心,师兄这等于自己暴露了破绽。 在不确定对方真实身份之前,有些话可不是能乱说的。 你有什么抱负,是匡扶社稷的抱负,还是把长安城中、云端之上的人都换一换的抱负? 一旦被人拿住把柄,这就解释不清楚了。 王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当即看向杜英。 自家师弟在这种弯弯绕上一向比自己更擅长,自己还是不要先说话的好。 不过不等杜英想好怎么继续说,傅学已经紧追不舍:“乱世之中,天下英雄纷纷而起,不知道王兄以为,谁可成大事?” 这话到底是敏感,傅学自己也压低了声音,显然不想真的引起堂上人的注意。 杜英当即死死盯着傅学。 他之前只是猜测,但是此时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王猛也是有些惊愕。 傅学这个问题在这个地方问出来,属实是有些直白了。 现在天下正在乱世之中,皇权的威严受到了最严重的挑战,甚至在很多地方,世家以及本地的郡守等地头蛇都要比皇权来的高,真的论及天下大势,人们也不会有多少顾及——反正皇帝也听不见,就算是能听见了又能怎么样,其余对立势力的进攻就已经足够让皇帝头疼的了,谁还会有心情去管一些坊间的议论? 但是现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可不一样。 到底是在雷氏府邸上,到底是在雷氏少主人的眼皮子底下。 这个傅学虽然看上去很收敛了,但是一种涉世未深而又无所畏惧的底细和情况已经展露出来,杜英相信王猛也能看出来。 他并不是真的害怕雷氏,而只是好像要为了给雷氏少主人留点儿面子罢了,而他所问的问题,怎么听都过于直白,不像是一个混迹江湖多年的人应该问出来的。 结合这些,杜英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人的身份。 而王猛此时压低声音,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纵观天下,典午偏在江南,戎狄乱于河北,氐羌盘踞河洛关中,各据一方不假,但是实际上都无天下一统之姿。” “愿闻其详。”傅学顿时眼前一亮,郑重拱手。 只不过很快堂上就传来呼和声,原来是雷论已经喝醉了睡过去,因此他的亲随们招呼着大家散场。 杜英当即抢先一步,扯住王猛的袖子:“我等身为驿站邮差,犹然还有公务在身,今日前来赴宴也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且等改日再同傅兄详谈,不知傅兄意下如何?” 傅学登时露出遗憾神色,旋即察觉到杜英的话里提及的身份:“几位看上去仪表堂堂,如何能屈居邮差之位?” 杜英一笑:“天下大乱,朝纲破败,居高位者非是有才有德之人。我等本就愚昧,自然更是只能求一口饭吃而已。” 说着,杜英瞥了一眼堂上,显然意有所指。 傅学不由得点头。 堂上这些酒囊饭袋居高位,自然也就垄断了人才上升之路。 这个杜英,对朝廷的意见挺大啊。 不过我就喜欢这样敢于直接说出问题的人。 傅学登时心中大动,颇有不枉来此一遭的感慨,不过当他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杜英和王猛已经齐齐拱手,转身离去。 傅学一时也不好阻拦,人家都说了自己有事,再上前就未免有些不给面子了,反正杜英也说了,邮差,驿站,这样傅学就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们了。 殊不知杜英刚刚走出雷家府邸,便低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当尽快收拾行囊,速速离开。” 王猛和任群顿时都打了一个激灵。 眼前这傅学,有什么问题? 杜英接着说道:“你我等人志不在此,若是被卷入羌人和氐人争斗之中,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王猛和任群都回过神来,没错,得走!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挖墙脚?没门! 犹然还在回味刚才王猛的话的傅学,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杜英视为洪水猛兽。 而杜英也在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声。 我说你们君臣到底是什么诡异的缘分,这都能误打误撞的碰上? 还好我眼疾手快,不然的话自家师兄这么好的外挂就要变成别人的了。 对于这个傅学,杜英心中实际上多少已经有数。 放眼这个时代,或者说放眼关中,一要有资格能够在长安有足够的背景,并且像是潼关这样的军事重镇能够自由进出,二是本身实际上和羌人之间不对付,摆明了就是要来试探虚实并且顺便挖墙脚,不能让从山东而来的人才在潼关就都被雷家给弄走了,三来对于汉文化有足够的爱好并且乐意于结交文人,哪怕对方出身并不好。 这些点单独拿出来或许并没有什么,但是放在一起,就已经足够杜英打起十二分警惕之心。 因为这样的人本来就难得一见,历史上与之完全吻合的,恐怕就只有苻坚了。尤其是这个傅学和王猛颇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更是无疑直接肯定了杜英的想法,就是这一对君臣缔造了一个曾经让天下为之恐慌的强大秦国。 此时在另外一个时空中,时间已经改变,但是杜英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历史强大的惯性是不是也会随之改变,因此他不确定王猛和傅学之间是不是还会升起惺惺相惜的感觉并且走到一起去,额,这么想好像有点基情四射了。 毕竟苻坚,还是那个求学上进、喜欢结交汉家士子并且真的对天下有抱负、有野心的苻坚,哪怕是现在的他看上去还要年轻一些,明显也没有太多为人处世的经验——一个氐人,能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完全不错了,被说是丢到大街上了,杜英甚至敢保证,假如不是猜测到傅学来自于长安、身份非富即贵,因此很有可能是氐人皇室或者至少是贵族的话,恐怕王猛和任群都会把他当做一个汉人士子。 而王猛,也还是那个志在匡扶天下、还天下以太平盛世的王猛。 现在的他们更加年轻,也更加血气方刚,见面之后的话题自然就会更加激进并且符合自己的心意。 走到一起并不是不可能。 杜英也只能苦笑,现在看反倒是自己好像扮演了“棒打鸳鸯”的角色了。 至于苻坚这等人物,此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杜英也无暇多想,只能归结于苻氏总要派人盯住雷弱儿的。众所周知,苻健和苻雄这一对兄弟以及他们的儿子们都颇为善战,此时要么坐镇长安、要么奋战于前线,就只剩下苻坚这个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的怪胎,把他丢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总得有人去盯着羌人,而一群甲士里站着一个文人也不伦不类,所以就他吧。 “起风了。”任群突然说道。 风卷动他们的衣袖,猎猎作响。 天空中阴云已经压了过来。 变天了。 “我们回去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便动身离开潼关。”王猛此时果断的说道。 杜英倒是有些奇怪的看向他。 师兄刚才似乎还在想什么,现在就跟恍然顿悟一样。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杜英想要的结果。 ————————————- 第二日清晨。 潼关一处客栈后专门辟出的小院子中,一个中年人匆匆推门走了进来。 “何事如此慌张?”傅学此时正借着晨光看书,不由得笑道。 那中年人急忙拱手行礼:“世子,属下前去潼关驿站帮世子询问,却不想那三人两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潼关,往华阴而去。” 傅学顿时放下书,眯了眯眼:“走了?” 中年人无奈的说:“不只是走了,而且两个时辰前天还没亮,他们便匆匆上路,显然是着急去做什么,或者······躲避什么。” 傅学哑然失笑:“难道因为余是吃人的猛兽,所以要躲避么?” 中年人一时沉默,不过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声,世子你这大摇大摆的从长安跑到潼关来,难道真的以为什么人都没有看穿你么?保不齐雷弱儿在你离开长安的时候就已经得到消息了,毕竟你可不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子弟,尤其是现在雷弱儿搜集人才,自然在这上面只会更加敏感,就算是换做一个朝中地位略微高一些的世家之子弟前来潼关,雷弱儿恐怕都得小心三分,更何况你啊。 而那三个人,显然多少也都揣测到了什么,因此找了个送信件的合理借口,不想卷入这场斗争之中。 傅学看中年人没有开口,神色却有些尴尬,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看了一下自己,无奈的说道:“看来余此来还是太招摇了。” “世子也是第一次担此重任,顾虑不周也在情理之中。”中年人显然应该也是傅学的亲信家臣,此时一边给他找个台阶下,一边也是提醒一下。 傅学颔首,自己到底还是年轻了一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三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一下子倒是引起了傅学的兴趣。氐人和羌人之间至少现在还保持着和睦,尤其是雷弱儿一向以大秦之忠臣自居并为人所知,撕破脸的可能性不大,而自己代表皇室前来考察也算监视一下边疆重镇以及守边大臣,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是他们三个是如何察觉到个中事情并不简单的? 而且自己的身份就算是被雷弱儿所知,只要雷弱儿不告诉别人,就算是雷论等人当面,也不见得就能看穿傅学的伪装,顶多就是把他当做一个富家公子哥罢了。 可是很明显,这三个家伙察觉到了傅学出现在此处所隐藏的意义,并且果断打算不掺和此事。 但是,假如他们有所抱负,按理说这样的斗争对于他们来说并无坏事。帮助氐人压制羌人,便是晋身的大功一件。 除非······他们本身就看不上氐人,也看不上羌人,因此一开始就甘心雌伏,现在又逃之夭夭。 汉人的心思,可真有趣啊。 “世子,那是否需要······” “不过是三个邮差罢了,余不信他们还真的能翻起什么风浪,之前不过是好一番大言不惭罢了。”傅学摆了摆手,“我们还有其他要紧事要做,不可专心于此。” 正文 第三十章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搜寻人才只是其次,对于傅学来说,探摸雷弱儿的态度更重要。 至于这三个人······傅学总觉得他们并不寻常,但是既然人都已经跑了,那自己就不能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上面。 中年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而傅学用书轻轻敲着手心。 这个王猛,这个杜英,还有个任群······ 关中虽大,但是也不是那么好掀起风浪的地方。 希望你们能够认清现实并且为我大秦所用。 江湖路远,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希望那个时候······不会是对手。 ——————————-- 对手不对手的,杜英不知道。 他既然已经认为傅学很有可能就是苻坚化名,而且挖墙脚的目的也很明确——杜英倒是还没有考虑到自己本身可能也是傅学挖的对象——那么自然就是能跑多远跑多远。 和秦国皇室有了纠葛,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额好吧,好像这个时代的黄河还没有那么黄。 王猛和任群当然也都察觉到了不对,这也是为什么杜英要走,他们也都急忙跟上。 至少现在在他们的心里,蛮夷就是蛮夷,胡人就是胡人,不管这个傅学如何文质彬彬,他已经暴露出了自己出身氐人或者羌人的可能,那就没有必要和他深交。 尤其是王猛他们也都知道桓温此时已经在攻入关中的路上,这位征西将军动用各路大军、也几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家底,对于关中显然是势在必得。 讲道理,今日的桓温掌控巴蜀和荆州,当真颇有几分当年蜀汉全盛时候的风采,拿下关中、涤荡中原,似乎已经近在眼前。更何况桓温身为晋臣,还有大义名分、甚至还有东南朝廷不管愿意还不愿意,多多少少都得表示一下的支持。 所以在世人心目中,桓温拿下关中是必然的。 氐人的秦国,看似强大,也难免昙花一现。 王猛等人就算是真的和傅学谈得来,也不见得就会在这个时候便和傅学站在一起。 到时候被桓温归类于氐人余孽、朝廷叛徒,那可就好玩了。 因此能躲,还是躲吧。 江湖路远,还是不要再见了比较好。 要不是本身就已经抱定了这样的心思,王猛和任群也不可能跟着杜英说走就走。 实际上杜英的心思更加复杂,他很清楚关中之战最后很可能是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结局,现在手无寸兵的杜英也不能确定自己能够帮助桓温扭转一些什么,或者自己有没有必要扭转什么,因此他只能先按照历史的轨迹来推论。 假如这样,那之后苻生上位,再接着便是苻坚······ 此人很有可能是未来他们将会遭遇的最强劲的对手。 不过这也是未来了。 此时的杜英的关注点不在了解未来的对手上,他已经身在华阴的客栈之中,收到了从凉州传来的书信。 实际的结果要比预想中的还要好,这是杜英始料未及的。 张祚许给了他扶风校尉外加直接调拨给杜明的白银,这些乱世之中的硬通货会在不久之后由杜明调动杜氏家臣亲自护送前来关中。名义已经有了,扯大旗讲究的就是师出有名。 更重要的是,杜明从张祚那里获得了统筹转运钱粮的资格,至少杜英做大做强之前招兵买马的用度不愁了。 这些是凉州官方方面的支持,也算是诚意十足。 但是杜英真正要指望的,还是杜氏自家的支持。 自己所做的对杜氏有多大的好处,杜明当然也很清楚,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按照杜明书信中所说,他已经去信少陵,少陵留守的杜氏余部会听从于杜明的安排调遣,另外杜明还派遣家臣陆鹏的儿子陆唐带着杜氏自己开支的钱粮来支持杜英,至少也要有白银千两。 支持自家儿子,杜明当然不会小气,这只是让儿子创业的本钱罢了,之后杜英要是真的做大做强了,那杜明当然不介意更多投入。 杜明的大手笔让王猛感慨世家到底底蕴深厚的同时,也让杜英自己都有些惊讶。 世家有钱,这是众所周知的。 世家制度让这些大家族可以肆无忌惮的收敛钱财、抢夺田产。乱世之中,田产之类的当然是带不走的,但是钱财却是可以打包带走的。 随着战乱的日益蔓延,晋代对于关中的百姓来说甚至都已经是前前朝了,而晋代发行的铜币此时都已经难以在关中流通,后来赵国、秦国也铸造钱币,但是架不住战火纷飞,物价飞涨,这铜钱自然也跟着哗哗的贬值,另外铸造铜钱所需要的铜和锡等等还得被拿去铸造兵刃器械,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原材料更是不足,因此当朝所铸造的铜钱更是越来越轻,逐渐出现各式各样的小泉当百、大泉当千等等,简直让杜英想到了后世某国货币甚至还不如纸值钱的情况。 所谓乱世的黄金,盛世的古董。在这乱世之中,真金白银自然就变成了人人信服的硬通货。凉州加上杜氏总共能够拿出来一千五百两白银,已经足以让杜英吃惊了,凉州到底割据一方,有点底气是必然的,不然张氏的江山早就已经不知道是谁家的了,五百两白银能拿出来也不过只是毛毛雨罢了。 而杜氏一下子竟然能够拿出两倍,这让杜英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家父亲这到底是要孤掷一注所以把老底都拿出来了,还是地主家余粮反正还有很多,不在乎这些。 杜英甚至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只可惜自己从记事起没有多久就被送来了华山,无论杜英再怎么翻找之前那个自己的记忆,也没有找到和杜氏家产有关的记忆,看来只能等到自己哪一天有机会前往凉州、入家门才能知道了。 所以杜家到底多有钱呢? 杜英不知道,却很感谢老祖宗们的积累——他并不相信自家那个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的父亲能有如此积攒家业的本事。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猛翻着书,翻得很快,也不知道他看进去了没有。这家伙明摆着心情也很激动,不过是用这个方法来缓解自己的心情罢了。 “先和洪聚兄说一下这件事吧,若是能够让他和我们一起前往少陵,那自然最好,”杜英缓缓说道,“这几天相处,我觉得洪聚兄的确是我们能够信赖之人。”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坦言身份 任群跟着杜英他们一起前来的华阴。 他在潼关驿站之中亦是无所事事,索性找了个送信的由头和杜英等人一起启程来了华阴,也算是真的入这关中来走走、看看。 独自一人的话,他还真没有这个胆子,就算是身上带着令牌,保不齐也会被路过的军队直接给卷携走,毕竟邮差虽是国家吏员,但也只是最底层的吏员罢了,这乱世之中,突然之间少了一个,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 不过三个人结伴而行自然就不一样了,至少杀人灭口也得多砍几刀不是?更重要的是三名邮差一起护送的东西,保不齐就是什么重要文件——官方层面上的机要文件肯定不会让邮差运送,所以十有八九是高官大将的私人家书之类的,那些拉壮丁的底层将领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然的话自然不会没事前来找茬。 这一路上,三人自然是相谈甚欢。 任群虽然并不是出身高门,但是颍川这个地方,卧虎藏龙,他能够脱颖而出,当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即使是王猛,对其也刮目相看,至于杜英,作为一个后来人,他对于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本来就不感兴趣,听着任群左边一个“子曾经说过”,右边一个“夫什么什么”,自然早就云里雾里。 不过杜英和王猛也看得出来,在此之前,任群应该只是一个闭门读书的书生,因此人世历练也不过就是从颍川到潼关逃难的这一段罢了,论及时事或者其余的施政方法之类的,就多少有些力不从心,毕竟很多理论只有结合实践才能变成能够令人信服的经验和看法,任群空有理论,对上杜英和王猛两个,自然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 不过任群一直都颇为谦虚,遇到自己从所未闻的,往往悉心求教,而不是红着脖子勉强争执,即使是理屈词穷也坚决不服输,因此杜英和王猛对他也是颇有好感的,此人若是能够一起,只要多加历练,当为可用之臂助。 即使是杜英不提及任群,王猛也要问上一问,此时杜英主动说到了,王猛便颔首:“自然,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当主动向洪聚坦言身份,劝其一并行事。” “你们两个在背着我说什么?”此时门外响起任群的声音。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任群很好奇的神情,应该不是之前就在外面偷听。当下杜英笑道:“正有要事想要和洪聚兄商量。” 任群顿时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坐下来:“自潼关相遇,余便觉得两位兄台并非凡人,有何事但说无妨。任某虽然同样年轻,又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至少这才学或能攘助两位兄台。” “洪聚兄客气。”王猛的神色也轻松几分,同时心中忍不住感慨,自己和师弟虽然已经乔装打扮,但还是有点扎眼啊,寻常人或许察觉不出来什么端倪,但是还是被任群看穿了。不过想想也是,一开始的时候相互之间还多有提防和试探,后来有些话逐渐说开了之后,只要任群不是傻子,自然也就能意识到两个人绝对不会是普普通通的邮差,而或者就算是,也不可能甘心做一辈子的邮差。 “那就开门见山了。”杜英笑道,“实不相瞒,小弟正是杜陵杜氏嫡脉子孙,家父凉州长史。” 任群脸色一变。 杜英和王猛之间有人身份不简单,他之前就已经料到了的,毕竟这两个家伙再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但是任群之前还真的以为王猛有可能是哪家的贵公子,而杜英年纪轻轻,更有可能是他们家的家臣子弟或者随从。 结果任群没有想到,杜英竟然还真的是杜氏嫡脉。 当下他郑重的向着杜英拱了拱手,杜氏在晋朝全有天下的时候可是实打实的上品贵族,也是和颍川荀氏同起同坐的存在,即使是现在已经星散,但是至少身在凉州的主家,偶尔还是有消息传来的,因此世人都还没有忘记曾经长安城外、去天三尺,有豪门杜氏。 此时遇到了杜氏直系子弟,整个家族都没有上品,更不要说上上品的任群,当然要恭敬行礼,以示尊重。 杜英有意想要让任群成为自己的臂助,当然也不能托大,当下微笑着还礼:“虽然杜氏门庭已经不比当年,但是到底身份敏感,出门在外自当小心行事,因此多有隐瞒,还请任兄见谅。” 任群缓过神来,摇头说道:“能够理解。”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那杜兄现在开诚布公,又为何事?” 杜英之前一直遮遮掩掩,现在却突然说出来,当然也有他的意图所在,十有八九是他已经打算做些什么,现在需要有人攘助,所以任群的脸上也露出期待的神情。 他年纪轻轻,在这乱世之中跌宕蹉跎日久,当然愈发的期望能够做些什么,哪怕不是什么青史留名的大事,至少自己也算是拼搏了,不会留下来什么遗憾。 杜英从怀中拿出来家书。 这是一场赌博,他必须要赌任群现在无依无靠又想要和他们同心,不然的话任群直接拿着这封家书前去举报,杜英和王猛跑都跑不掉,甚至还有可能导致杜氏这些年在关中经营的情报网络被一网打尽。 乱世当用重典,杜英并不觉得秦国会对两个想要造反的小年轻网开一面。 任群显然也迟疑了一下,他应该没有想到杜英会如此信任自己,直接把这样的证据拿了出来,他的手微微颤抖,不过很快冷静下来,打开信封,匆匆看了一遍,旋即一拍桌子,正想要说什么,又想到此时此地都不宜于大声说话,只能又憋了回去,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稳了。 不过这家伙的反应也太激烈了一些吧? 不等杜英开口,任群已经走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杜英的手腕:“杜兄,从豫州一路过来,见到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其中悲惨,不足言表,每每看到此情此景,余都怨恨自己无能,一身所学不能为结束这乱世所用,杜兄既然有此雄心,但请为杜兄牵马坠蹬!” “任兄能够交心,余之幸也。”杜英呼了一口气。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少主 中间的这层窗户纸被捅破,话自然也就说开了。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武关的具体情况,但是武关失守应该是预料之中的。”王猛挑着油灯,照亮桌子。 上面铺着一张关中的舆图,是杜英根据前世的记忆画出来的,当然也就只是一个大概,不过就算是大概,也比没有好。毕竟这个时代根本不可能用完全贴切的舆图,即使是朝廷使用的舆图也都是人根据经验和实地考察画出来的罢了,论距离上的准确度之类的可能还真得比不上杜英这个。 对此,杜英的解释是,自己小时曾经在父亲书房里见到过关中舆图,自然也由不得王猛和任群不相信,毕竟杜氏豪门,家里有舆图那是正常,没有舆图,还有啥脸面说自己是豪门——当然其实杜英自己都不清楚,自家老爹赋闲之后还挂不挂舆图这种东西。 “武关之后就是商洛,现在驻守商洛的秦国荆州刺史郭敬,所部战力已非当年乞活军,除非秦国再调大军支援,或淮南王能够全军而退,不然商洛亦不可守。”任群沉声说道。 这一点杜英和王猛之前就已经达成了共识。 对于商洛守将郭敬此人,来自于豫州的任群当然更加清楚,因为郭敬是当初燕王司马腾的乞活军出身。所谓乞活军,就是胡人南下之后,奉命转战冀州、并州一带的西晋东燕王、并州刺史司马腾组织流民组建的一支军队,顾名思义,于乱世之中乞活也。 乞活军配合司空刘琨,就是和祖逖一起闻鸡起舞的那位,成为晋室南渡之后,留在大河以北的最后抵抗力量,刘琨在并州死守,司马腾在冀州辗转腾挪,连消带打,死守晋阳方寸之地长达十年,谱写了这乱世之中的一曲慷慨悲歌,只可惜刘琨和司马腾最终等来的只有邺城等北方州府次第失守,而援军从未抵达。实际上东晋最成功的一次北伐,也只是在祖逖的带领下杀到了大河边罢了,距离并州、甚至距离邺城,犹然还远。 实际上乞活军的主力并不是流民,而是晋朝在幽燕、并州等地被胡人击溃的主力部队,经过整编,斗志高昂,南北转战,诸如前赵、后赵等胡人势力只能对其起到压制和驱赶的作用,但是几乎少有将其击败的机会,而乞活军因此得以立足北方,时不时的给北方胡人背后来上一下。 一直到司马腾战死后,乞活军逐渐销声匿迹,不过即使是这样,乞活军还是在敌后坚持抵抗,后人赞叹的冉闵,便是出身乞活军。 岁月艰难,曾经坚定抵抗胡人的乞活军老卒多半战死或者去世,很多乞活军也都突围南下到两淮一带,归入东晋,而和他们来路相差无几的大多数北方流民,都被集中安置在京口一带,东晋号称精锐的北府兵,实际上就是从这些流民之中选拔出来的。 当然也有的乞活军坚持留在北方,后来力敌不住,转战河南,投降秦国,这支乞活军就是由郭敬率领的,秦国以荆州刺史褒奖郭敬,并让其驻军商洛。 荆州刺史,当然只是一个虚衔,但是商洛一郡之地,却是实打实的,再加上商洛背后就是蓝田,乃是长安门户、武关腹心,因此郭敬感怀于秦国的信任,对秦国也算忠诚。 只可惜现在的乞活军已经不是当年的乞活军了,上一代乞活军的主力本来就多是西晋地方州府所辖兵马,其中还有不少参加过曾经和胡人之间的血战,斗志高昂并且和胡人之间多有血债,因此往往面对敌人的时候,有国破家亡的仇恨作为驱动,自然有很强的战力。 现在这一代的乞活军虽然也是当初乞活军的后裔,但是都是在这乱世之中出生并成长的一代人了,对于他们来说,和平安宁那是遥不可及的,因此他们所追求的并不是和敌人苦战以恢复曾经的大一统王朝,而是为了能够在乱世之中活下来,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自然不会有什么和敌人浴血厮杀的欲望,他们只求能够苟活于世,这也是为什么郭敬等人会选择投降秦国。 要知道秦国对于他们的祖上来说,那也是胡人,都应该被砍掉脑袋才对! 现在的乞活军失去了当年先辈们复国杀胡的信仰,自然也就失去了战力,再加上商洛并非险要之地,因此郭敬根本守不住商洛似乎已经成为定论。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杜英径直说道,“必须要赶在桓征西突破武关再拿下商洛之前抵达少陵,尤其是我们现在谁都不知道少陵到底是什么情况。” ———————— 少陵,作为杜陵杜氏的残余之地,上面留守的多半都是杜氏旁支还有杜氏家臣之后,和凉州本支之间的联系已经不是非常密切,上一次有通讯往来还是一两年前,因此杜明虽然答应了将杜氏在少陵的一切产业和人手的所有权都交给杜英,但是就连杜明自己都不清楚,现在的少陵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很有可能少陵的一切都在某一场战乱之中湮灭了。 因此杜英现在也着急尽快前往少陵。 少陵就在距离长安城南侧,从华阴赶过去,以现在的路况条件,也得走上至少一天。 老牛提前就给他们三个准备好了干粮,看着杜英把包裹打了一个结背上,老牛不由得欣慰说道:“记得当年见到少主的时候,少主只是一个小孩子,现在都要出去干大事了。” 杜英紧紧握住老牛的手:“牛叔,此去不知多久之后才能重逢,牛叔多加保重!” 老牛笑道:“老头子等到再长几年,就做不动这刀尖上舔血的事了,到时候若是少主功成名就,廊庭之下,万望还能有老头子容身之处,如此,老头子就满足了。” 杜英并没有笑,而是正色说道:“此后余若能出人头地,自当不忘老辈之努力!” 牛叔颔首。 而杜英的心里叹了一口气。 刚刚牛叔叫自己可是“少主”,他听得一清二楚。 在家里,少主指的并不是杜英,而是他的大哥,杜葳。 显然诸如牛叔等家臣,已经逐渐把振兴杜氏的希望从原来杜葳的身上转移到了杜英的身上,这更让杜英感受到自己肩膀上的重量。 “出发吧!”王猛说道。 杜英呼了一口气:“出发!”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少陵荒冢 PS:今天最后一章啦~ 长安城外。 官道上一支支粮草车队南来北往,都是向东侧蓝田以及南侧各处山谷谷口转运物资的。 桓温逼近武关,也让巴蜀过来的晋军斗志高昂,这些日子拼命进攻壁垒,即使是苻雄是秦国名将,此时也叫苦不迭。因此关中又开始征调粮食、抓捕丁壮,以弥补前线折损。 这可惜这丁壮之类岂是说抓就能抓到,关中腹地,自古民风彪悍,百姓多团结在世家大族周边,结寨自保。世家大族之间虽然多有矛盾,但是事关生死的时候又会相互攘助,各处坞堡营寨互为犄角之势,甚至不给朝廷各个击破的机会。 因此朝廷除了偶尔能够抓到些已经饥寒交迫、骨瘦如柴的流民之外,几乎抓不到任何的丁壮。 在这种情况下,负责招募——美名其曰招募——士卒的秦国将领和官吏们也很无奈。 杜英三人是沿着官道从华阴一路赶来长安的,且不说他们的手中本来就有表明身份的令牌,杜英和王猛的令牌是华阴太守董荣签发的,而任群手中的则是潼关守将雷弱儿签发的,这两个都是朝中有话语权的大佬,基层的将领和官吏当然见到令牌之后根本不敢找麻烦,更何况邮差虽然是最底层的吏员,那也是朝廷的人,拉壮丁也拉不到他们的头上。 就算真的有胆大包天的,动脑子想一想这个时候还有胆量在官道上大摇大摆走着的,又有几个是自己能惹得?其实底层的吏员还好,真要是抓到了哪位大佬的家仆之类的,那足够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的。 所以杜英三人反而很是顺利的一路从华阴抵达长安,不过他们谨慎起见再加上时间也很着急,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长安城,就直接折而向东南,前往少陵,留下在战火中饱受摧残的长安城于身后。 不过杜英很清楚,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应该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还会见到长安城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应该是以攻打长安城的敌人的身份前来。 希望到时候这座历经沧桑与战火的雄城,能够给自己几分面子。 很快就进入少陵地界,官道上已经长满了荒草,周围原野上散布着断壁残垣,似乎在述说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家破人亡。 王猛和任群的神色也旋即凝重起来。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习惯于见到这样的景象了,不过当这样的景物出现在少陵的时候,他们难免愈发的担忧。 会不会杜氏的遗民也都已经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消散了? 杜英看上去倒是颇为淡定,颇有兴趣的打量着不远处的那座土丘。 土丘高大,上面的树木郁郁葱葱,土丘下犹然还能看到一些红墙和屋舍,虽然破败不堪,但是从这规模上能够想象得出当年应该也是庄严肃穆之地。 这应该就是少陵了。 “我们且往那边走。”杜英指了指少陵的方向。 “师弟发现什么了?”王猛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可是看到的依旧只有荒冢一座,因此有些奇怪。 “既然没有看到人,就不妨先拜谒一下少陵。”杜英淡淡说道。 任群和王猛对视一眼。 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 任群旋即笑道:“也是,既来之,则安之。” ———————— 两汉本来就以厚葬为主,尤其是在文景之治后,国力昌隆,周边蛮夷也尽是拜服,因此厚葬之风日益盛行。 传闻汉武帝陵墓之中,金银珠宝塞满了墓室,以至于一些并不算名贵的器具——这个不名贵当然是相对于帝王家来说的,对于寻常百姓家,那也都是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存在——干脆直接散落在陵墓周围,而或者只是浅浅的挖坑埋了,后人耕地一锄头下去就能够挖出来点什么,令人赞叹先汉的昌盛繁荣。 少陵亦是西汉强盛时候的陵墓,论规模虽然比不上帝陵,但是其中随葬品必然也不在少数,而地表上也有配套的殿宇,包括享殿、庙宇等等,红墙碧瓦,向世人宣告大汉王朝之强盛。 只可惜往事如烟,少陵虽然有周围的守墓人多加保护,但是守墓人也不可能在这乱世之中还顾及到这些殿宇如何,甚至战火一起,大家争相逃命,有没有人盗墓都管不了了。 毕竟这天,也已经不再是大汉的天了。 现在呈现在杜英等人眼前的少陵,除了这座树木青葱的坟茔之外,其余的地表建筑已经几乎难以寻觅,毕竟长安这一带也经历了三国到五胡乱华的一次又一次战乱,少陵此处纵然并不是在长安城外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是乱兵往来,也难免受到影响,更何况多少年风吹日晒,大自然本身也对建筑有足够的破坏能力。 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陵墓正面的一段墙体和墙体掩映下的屋舍,不过红墙已经不见红色,瓦片已经脱落干净,那些斑驳的青砖似乎述说着这里曾经经历过的一次又一次的掠夺——对于周边的百姓来说,这些砌墙用的青砖可也都是好东西,也不知道多少人直接拉回家去搭建房子了。 杜英三人在荒草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跋涉,总算走到这断壁前,这里应该曾经是陵墓享殿外的正门,只可惜只剩下了墙壁之间的一处缺口,再往里看,一座座屋舍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采,甚至多数都没有了屋顶。 风吹过,屋舍间甚至是窗框中探出来的荒草都随之摇曳,述说着无限的凄凉。 “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先在这凑合一晚吧,明天再去周边转转,总能发现点什么。”王猛无奈的说道,三人之中数他最年长,此时明显杜英和任群脸上都有些失落,所以王猛也得站出来打打气。 “也好。”杜英颔首,抬头看向前方的少陵坟茔,这也算坟头睡觉了,不过想必这位史书上称赞贤惠、经历也堪称传奇的皇后,并不会责怪于他们的打扰。 就当他们准备找一间至少能挡风的屋子时候,前方草丛之中突然窜出来两个年轻小子。 “什么人?!”双方几乎是异口同声,杜英他们的手都直接按在了刀柄上。 看到是两个少年,估计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三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当先的那个少年举起手里的东西,是一只被抓着耳朵的兔子。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遗民(这次章节对了) PS:上午一边和导师扯,一边家里网又一直崩溃,给我弄崩溃了。感谢大家的指正! 有两个坚决不透露自己姓名的少年引路,杜英三人转过少陵,再沿着一条几乎湮没在荒草中的小路向南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就来到了一座远离官道的坞堡。 坞堡并不是很大,但是深壕高墙,一看就知道建设这座坞堡的人应该是精通于军事的。 坞堡门打开,一队手持兵刃的士卒——可能称之为持械村民更加贴切一些,毕竟他们虽然衣衫整齐,但是身上没有一片铁甲,手中的兵刃更是五花八门,一看就是战时为兵、平时为农的坞堡百姓。 当然坞堡之中也可能还有别的战兵,不然的话凭借这些说一句乌合之众都不为过的村民百姓,一个坞堡是不可能在乱世之中存活太长时间的。只不过现在他们看到杜英等人不过只是三个书生罢了,因此并不想过早的暴露实力。 “你们是什么人?”村民们把那两个少年护在身后,警惕的问道。 杜英当即上前拱手:“敢问此处可是杜陵杜氏所属,少陵坞堡?” “杜氏?”村民们顿时皱眉,其中两人更是已经握紧了刀。 王猛和任群同时向前一步。 这些人到底是并不知道杜氏的存在还是说他们真的和杜氏有关系,只不过现在并不知道应不应该在外人面前直接坦陈出来。 毕竟杜氏主脉现在在凉州,可是秦国的敌人,所以暴露出来自己和杜氏有关系,很有可能直接惹祸上身。 王猛虽然很想吐槽自家师弟这样是不是有些冒险,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不开门见山、坦陈来意的话,只会让人家更加怀疑。毕竟这年头不会有什么人没事在荒野上乱晃。 “怎么回事?”一名老人越众而出,皱眉说道。 “堡主,他们有兵刃。”旁边的一名村民提醒道。 “无妨。”老人摆了摆手,打量着杜英,淡淡说道,“老夫看几位年纪轻轻而仪表端正,当非俗人,不知道是路过此地想要借宿还是只是误入?” “堡主,他们跟两个小子说的是借宿,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就把人带来了。”一名中年汉子应该是那两个少年的长辈甚至父亲,在一边带有愧色的说道,“属下教导无方,还请堡主责罚。” “这个以后再说。”老人眯了眯眼,依旧看向杜英。 他刚才的话里非常清楚,来了,要么是借宿,要么是误入,只能做出一个选择,至少他是不会正面回答杜英刚才这个问题的。 王猛刚想要说“借宿”,现在天色已晚,至少先进去再说,有什么话也都可以说清楚。 乱世之中,各处坞堡村寨自成一体,但是绝对不是变成一个个的强盗老巢,绝大多数都是本地豪强组织村民自守罢了。因此这些坞堡往往还是比较热情好客的,杀人越货这种事应该做不出来,更何况杜英他们三个一看就没有带什么东西。 杜英却抢在王猛前面,直接说道:“在下京兆杜氏嫡脉后人杜英,家祖同家父,皆为凉州刺史府长史。此次前来寻找杜氏于少陵的遗民,寻到此处,因此恳请老先生赐教。此是家父书信,还请老先生过目。” 说着,杜英就从怀里掏出来家书,向前一伸。 老人不由得眯了眯眼。 旁边的村民们从原来的紧张之中更多了几分惊讶。 王猛和任群的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杜英这明显有赌的成分,假如赌赢了,万事大吉;赌输了,那抱歉,明天他们三个就有可能一起蹲在长安的大牢中,还得挂上“凉州细作”的罪名,要么充军,要么被砍了脑袋,就要看朝廷怎么想了。 老人举起手,王猛等人的心自然也跟着一下子提起来。 反倒是杜英,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村民们缓缓退下。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的对杜英拱了拱手:“杜氏家臣殷存,见过少主。” 紧接着,他双手接过来家书,只是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名字,颔首说道:“确是家主笔迹。” 说罢,便直接还给杜英。 王猛和任群脸上都露出喜色。 而杜英,又何尝不是长舒一口气,他还礼之后,上前扶起来老人:“家父信中曾告诉晚辈,少陵家业,皆在殷氏护卫之下。殷家叔爷,算是族中长辈,当祖辈礼节待之。” 殷存便是当年杜预收养的孩子之后,算年纪,实际上比杜明大、比杜耽小,本来就卡在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因此怎么称呼实际上都能够解释的过去。只不过杜预当年把殷存的父亲当自己的孩子抚养,因此假如尊重杜预的意思,殷存的确要比杜明年长一辈。 当然了,为了获得殷存的支持,杜明并不介意给自己平白多一个叔父,所以专门跟杜英强调要以祖辈礼节待之以示尊重。 殷存打量着杜英,不由得感慨道:“属下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家主,今日得见少主,本就觉得和家主有几分相像,却不敢相认,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少家主前来。我们这些少陵遗民,困守祖业经年,终于等到本家人来了。” 杜英含笑点头。 殷存这句话自然只是为了客气罢了。杜英才不相信这老爷子的记忆力能够好到记得几十年前杜明长什么样子,尤其还是年少时候的样子,然后再和杜英对上号。 而殷存后面的话自然就说的很清楚了,我们是杜氏的遗民,守着这一份家业这么多年,没有辛劳也有苦劳,你们来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忽略了我们这些年的辛苦,怎么也得保证我们的话语权。 至于殷存深层次上的意思,是保证话语权还是不能抢夺话语权,恐怕还得两说。 至少现在当着杜英的面,他不能把话说的太生硬了,甚至相反,还得客客气气的,甚至热泪盈眶都行。 毕竟殷存现在还不知道杜英的底细,谁知道这位少主是怎么冒出来的,来到这里又有什么目的,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既然知道少陵的这件事,就必然和杜氏,而且是杜氏嫡脉有脱不开的干系。 因此谨慎一点、摆明自己犹然心念杜氏的态度,并非坏处。 一切尚且可等事情弄清楚了之后再做变化。 而假如上来就对杜英冷眼相待,那且不说周围村民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万一杜英背后真的还站着什么大势力的话,到时候他们这些人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怎样心思 老辣,滴水不漏。 这是王猛和杜英心里几乎同时得出的结论。 这位老爷子,固然好说话,也可能不好说话。 但不管怎么样,殷存是认杜英这个少主身份的。 这至少能保证杜英他们三个明天不会在大牢里渡过,不然的话殷存也没有办法向秦国解释自己身为杜氏遗民的事。这年头,谁都别指望着谁能够完全相信谁,到时候秦国肯定会毫不留情的把这个有可能是隐患的坞堡斩除掉。 灭掉所有的坞堡并不太现实,但是先灭掉一个,还是可行的。 殷存引着杜英三人进入坞堡,得知消息的村民们纷纷前来围观。 其中有不少村民都是当年杜氏的家仆之后,多少都听祖辈说起过当年杜氏遍布杜陵和少陵、何等昌盛的往事。此时再一次见到杜氏的少家主,自然是感慨万千。 说到底,世家在这个时代还是受到尊重的,一听说是杜氏的嫡脉少家主前来,大家自然也多有敬重之意。 杜英很客气的和村中几个年长的老人见礼,自然让他们受宠若惊。可不是所有人当年都是杜氏的家臣,还有很多不过只是仆人甚至于奴隶之后。对他们来说,杜家少家主能够如此客气,简直想都不敢想。 殷存并没有让杜英三人在外停留太长时间,直接引着他们走入寨子里的议事堂。 “少主请上座!”殷存指着上首位置说道。 杜英本来想要拒绝,不过看殷存的神情很坚定,也只能先坐上去,而王猛和任群自然而然的坐在杜英的下首,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杜英赌对了就放松警惕,尤其是王猛,手指犹然还轻轻敲着刀柄,只要有什么突发情况,他绝对可以第一时间抽刀跃起。 殷存一边让村民准备食物和屋舍,一边微笑着又对杜英拱了拱手:“小老儿谨遵父训,看守少陵家业,带领杜氏遗民于此耕作,等候战火平息之后,家族重返。可惜时至今日,小老儿都已经两鬓斑白,可惜这天下仍为乱世。” 殷存这一说,杜英等人自然是感慨万千。 乱世日久,百姓都已经快不指望天下太平了。 殷存不等杜英开口,紧接着说道:“没想到今日三生有幸,竟能得见少主。两年之前曾有书信和凉州往来,家主想来也甚是康健?” “承蒙挂念,”杜英颔首,“家父此时已经主管凉州粮草后勤等一应事务调动。” 殷存露出笑容,对着西北拱了拱手:“那要恭喜家主了。” 杜英含笑:“家父不比家祖,生性闲淡,本不喜俗务,然因我有一策,或能一改关中格局,因此家父亦愿意一试,故而出山居后主持。” 大堂上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殷存并未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汉子显然都是村中领头羊一样的人物,此时都露出惊讶和不满的神色,杜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跑到这少陵来的意图自然也就非常明显,杜明有钱有粮,但是别说杜明了,整个凉州最缺的是什么?天下皆知,是人,是兵啊! 所以杜明是肯定拿不出来兵马让他儿子指挥南征北战的,杜英自然也就只能把主意打到少陵坞堡这里来了。 原本大家就觉得这位平地冒出来的少家主并没有安什么好心,现在果不其然。 殷存倒是没有明显把任何神情显露出来,只是点头:“敢问少主,是何计策?关中百姓,恭候王师以除暴秦久矣,若能驱除秦国、保我乡土,小老儿率全寨百姓自当听从于少主的调遣。” 对于以胡人为主的秦国,这些晋人遗民们当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话虽如此,真的要和秦国对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次站在殷存身后的几名汉子已经露出怀疑和担忧的神色,其中更有一人想要向前,不过殷存的眼角余光显然一直盯着他们的动作,此时轻轻咳嗽一声,这几个汉子显然还是很听从于他的命令的,顿时不敢再有动作,只是不忿之情明摆着写在脸上。 王猛和任群的脸色顿时都有些不好看。 殷存到底是年长者,经历的多了,自然很多事都能够藏在心里,因此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属实不好评判。谁知道他脸上挂着的笑容下面是不是暗藏着其他的心思,尤其是跟着他一起的这些人明显都有些不满,而殷存既然在他们之间有威信,那是不是足以说明实际上殷存也有着和他们一样的想法,只是现在时候不对所以不能表达出来? 事情果然不会有想象之中的那么顺利。 而且刚才殷存的话里也带着另一层意思在,全村寨的老少是服从于他的统带的,因此杜英也要清楚,可不是他来了就能说的算。 杜英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径直说道:“现在桓征西已经率军进攻武关,不日则将杀入关中,不知诸位可曾听闻?” 这一次轮到殷存等人面露惊讶神色。 他们坐居少陵,远离官道,不啻于闭门自守,除了少数吏员能够找到这里之后以朝廷的名义征发税收粮草——数量当然不会非常多,因为朝廷本身也知道这些躲在荒郊野外的坞堡不会有多么丰厚的家底,所以他们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朝廷自然不可能真的动用大军前来讨伐,最后的缴获还有可能不够路费呢。 而这样带来的问题自然就是少陵坞堡几乎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除非凑巧,不然的话外界消息也几乎不太可能传入坞堡中。正是因为这种状态,也使得杜明很久都没有联系上坞堡了。以杜氏在关中布下的情报网尚且时不时的和坞堡失联,就知道坞堡这里对外界消息的了解有多么匮乏了。 “很久之前曾听说桓征西引兵进攻关中,大道上也时常有兵马车辆经过,但是当时只道是普通的兵马调动,未曾放在心上,没想到桓征西竟然已经要叩武关而入了。”殷存忍不住感慨道,“关中恐怕不日又有战火起啊。” 他身后的几名汉子也是交换眼神,显然各有心思。 战乱,是机遇,也是劫难。 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大家是否又要参与其中?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殷存的犹豫 坞堡,只是自保的一种手段,可不是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整个坞堡内外必然都处于紧张备战之中,平时可为农,战时可为兵,同时坞堡内外也要严加控制,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进出的。 尤其是最近大道上来往兵马车队众多,越是如此,坞堡之中越是不敢派人外出探听消息,万一朝廷正好缺少丁壮,那么就很有可能直接找上门来。所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殷存他们反倒是不清楚。当然他们闭门自守,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去知道。 毕竟关中近年来更多的动乱都是因为胡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不管如何动荡,实际上汉人都是乖乖挨打的那个,所以也没有必要知道胡人们在折腾什么。 现在杜英骤然说到战乱是因桓征西入关而起,自然让殷存他们吃惊,之前虽然他们也听说过桓征西入关之事,但是只道是桓征西做做样子,毕竟秦国之强大,很多关中百姓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谁能想到桓征西竟然也这么猛,还真的打到武关了? 杜英颔首:“没错,桓征西入关,自当解救关中百姓于水火,然桓征西此来,最大的问题自然就是不熟悉本地的地形地势、人情风土,难免会在地利上吃亏,再加上关中各处坞堡结寨自守,多难听闻消息,自然无法群起而响应,届时桓征西若是受困于粮食之类,更是有可能寸步难行,因此当调动关中坞堡,共助桓征西行事。” 殷存脸上神情一度变化。 他身后的那几名中年汉子也是交换了神情。 说好听一点,这是攘助桓征西平定关中,说难听一点,这就是要现在造秦国的反。 造反可不比他们现在结寨自守,很有可能被秦国当成杀鸡儆猴的那一只鸡,桓征西还没有到,坞堡就先被铲除了。 殷存深吸一口气:“少主恐怕有所不知,少陵村寨之中,原本隶属于杜氏的遗民应当有五六百人,另外这些年坞堡收拢田野流民也有两三百人,加起来一千之数,然其中半数都是妇孺老弱,因此真正可战之兵也不过只有五百多人罢了。以五百人抗拒秦国,恐怕桓征西未到,而我等已经先身首异处。而假如桓征西叩关而入,这五百人,恐怕也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杜英径直说道:“此言不假,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在桓征西入关之时,鼎力相助,届时桓征西平定关中,又会如何待我们?” 殷存等人顿时沉默了。 有风险自然也就有回报。 晋军已经多年未曾进入关中腹地,因此自然很期望能够得到关中百姓的引领和支持,到时候就算他们实际上没有做多少事,桓温也会重重嘉奖以表示对关中百姓的感激,同时也相当于以此为榜样告诉天下,百姓是支持他的,而对于支持他的百姓,他绝对不会亏待之。 不管桓征西到时候是给他们功名利禄还是别的,都要比现在窝在这尺寸之地,看着外面风云变化来得好。 “少主远来疲惫,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因此恳请少主先行歇息。”殷存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很明显,他也甚是纠结。 但是至少说明他并不反对这件事,但是殷存也有自己的考量。 众口难调,一旦他现在就答应了杜英,那么就意味着他会受到那些反对者的抨击,到时候甚至就连自己的威望和地位也可能保不住。而他拒绝的话,亦是如此。 杜英颔首,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其实就相当于他把自己的整个计划和盘托出,然后再把难题丢给殷存。 干或者不干,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猛和任群对于这个结果显然也是满意的,两人一声不吭,左右护卫着杜英,跟随引路的村民前去休息。 ————- 刚刚进门,王猛转身就把门关上。 而任群也关上窗户。 杜英放下包裹,先大口大口喝了一碗水。 刚才的局势,在最紧张的时候,杜英甚至都已经看到站在殷存背后的几个人开始去摸自己的佩刀,要不是殷存迟迟没有表态,让他们也摸不清楚殷存的所思所想,恐怕他们可能就已经动手了。 这也是为什么王猛和任群同样把手放在刀柄上,一刻都不敢松开。 “这位老先生,不简单啊。”任群也一边喝水,一边说道。 杜英紧张,他和王猛也紧张,此时不用看也知道,背后肯定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说到底,三个人只是三个只有学问,没有经验的小年轻罢了,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紧张那就见了鬼了,所以现在自然也是大哥不笑二哥。 王猛也应了一声:“准确的说,这个坞堡内部,并没有我们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杜英无声的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两个人是什么意思。 刚才殷存的话里也若有若无的在提醒他,这个坞堡里的人已经不只是当初的杜氏遗民,一说到能够恢复祖上荣光,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还有小半数是这些年为了增强实力以自保而收拢的流民。这些流民在多年的发展之后,显然也在坞堡之中抱团,具有一定的话语权。 他们多数都是历经过流离失所甚至和亲人诀别的,此时最大的想法自然就是能够老老实实的活下来,最好是与世隔绝、什么事都不要参与,因此让他们举起刀剑造反——现在关中的主人是秦国,说是造反也没问题——他们自然是不愿意。 好不容易才鬼门关中走了一遭活下来,又要让我玩命?想得美! 而看那些明显有意见的人占据了多数,杜英更是能够断定,即使是在杜氏遗留下来的人当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追随杜氏的旗号拼杀,或者说他们已经逐渐丧失了曾经身为杜氏家臣或者家仆后代的意识,这也不怪他们。 毕竟杜氏离开关中已久,新一代人对于杜氏自然就没有什么忠诚和归属感可言。 之前虽然有一位杜洪跳了出来,但是毕竟不是杜家嫡系,少陵这边当时也应该秉持的是观望风向的态度,并未全力支持,而杜洪作为杜氏支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少陵坞堡的存在。 因此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杜氏少主,就要让他们俯首称臣,岂是那么容易的?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悲观和乐观,王猛和任群 杜氏,曾经是关中世家豪门,是一个金字招牌。 但是那只是曾经。 这些杜氏遗民们,甚至有一些虽然还是当时家族赐下来的杜姓,却对杜氏家族已经没有什么概念了,更遑论忠诚。 因此现在让他们为了杜氏的旗号去拼命,他们不见得就愿意。 “可是这些人之中至少也不是全都不愿意。”任群忍不住说道,他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在屋子之中来回踱步,“不然的话,那位殷老爷子就应该直接拒绝我们才是。他既然有胆量拖延,那就说明他知道这里面至少还有自己的支持者,能够给自己一些回旋的余地。” 杜英看着自己的两个同伴。 此时王猛和任群的性格已经很鲜明。两个人都是属于冷静派的,无论发生什么,第一反应都是先理清事情发展的脉络,分析接下来事情的走向。 只不过区别在这里就出现了,很明显自家师兄是一个偏向悲观主义的人。 早年从北海一路流浪过来的经历,显然给王猛的内心造成了很大的创伤,他肯定经历了很多血火和凄惨分别,因此做事的时候自然更加的小心谨慎,尽可能地考虑到事情失败了之后带来的负面影响,从而根据后果的严重与否去判断这件事的可行性。 不过王猛应该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悲观主义者,因为悲观主义者往往会因为惧怕事情的悲惨结果而干脆不去做,而王猛只是在努力的减少负面影响罢了。 历史上的王猛便是如此,他带着前秦一路横扫北方,很快为苻坚奠定了霸业,但是对于一江之隔的东晋,他却迟迟不愿动手,就是因为考虑到了北方久经战乱、元气未复,再加上东晋虽然已经日薄西山,却还有北府兵这样的强军,更重要的是占据着道义上的优势,因此前秦拿下东晋可能很简单,但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一直到去世,王猛都没有建议苻坚进攻东晋,就是他认为时机并不成熟,还要尽可能的巩固前秦已经取得的成果,以作为坚强的后盾支持前秦和东晋进行长久的拉锯战——在各方面都逐渐占据优势的前秦,拉锯战显然是比赌国运的大决战更加好的选择。只可惜王猛到底还是活得太短了,而苻坚又过于自信,不然熬死了谢安,单凭谢玄等人不见得就能挡住苻坚和王猛这对君臣。 此次前来少陵亦是如此,王猛已经做好了可能和杜英一起掉脑袋的准备,但是他只是握紧了刀,还是和杜英一起来了。 此时村寨之中是如此情况,自然又让王猛很是担忧。 杜英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历史上自家这位师兄英年早逝,恐怕就是因为国事繁忙而忧虑过度,更何况又遇上苻坚这么一个总是自信心爆棚的主儿,又累又气,能活的久才怪呢。 至于任群,显然更倾向于一个乐观主义者。 他的出身比不上杜英,却要比王猛好很多,此次进入关中更是本着要大展宏图之心来的,虽然之前遇到了挫折,但是和杜英、王猛一拍即合之后,再次斗志高昂,或许是因为他经历的到底还是太少了,又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如此,至少现在他能够更加敏锐地察觉到局势中对自己这一方稍微有利的地方。 殷存至少还有威望和话语权,那事情就有转机。 可是现在任群也好,王猛和杜英也罢,当然都不可能判定的是,这个转机是否真的有可能,又有多大的可能? “师弟,你是什么看法?”王猛发现自从进入房间之后,杜英一句话都没有说。 任群也把目光落过来。 “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们至少也得先做些什么。”杜英缓缓说道,“这位殷老爷子假使只是碍于情面或者说杜陵杜氏的名号而安顿我们的话,那应该在我们一开始提出要求的时候就已经顾左右而言他,对于他来说,没有必要把话题引到这么深并且迟迟不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样只会让村寨之中的其余人都有所怀疑,或萌生别的想法。” 王猛和任群都是颔首。 这位老爷子一看就知道也是个人精了,既然是人精,那么每一句话或者每一个举动必然都有其考量在,绝对不是随随便便说出来或者做出来的。 “根据我的揣测,老爷子是有想要行此计策之意的,只不过他想要这么做,更大的可能实际上还是为了彻底掌握整个村寨。”杜英紧接着说道。 “哦?”王猛眉毛一挑。 旁边的任群也露出恍然的神色:“没错,之前我一直在想此事。说句不好听的,这位老爷子都已经快到入土的年纪了,为什么还会犹犹豫豫,按照常理,而且我们来的时候也讨论过,他应该果断拒绝我们才是。” 在前来少陵的路上,三人也为了能够及时做出反应而针对可能遇到的人或者事有过讨论和商定,当时王猛和任群都认为,假如村寨的掌管者是一个年轻人或者中年人——中年人在这些坞堡中往往比较有话语权,因为他们有经验又有精力,这是年轻人和老人比不上的——那么对杜英的这个提议有所响应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假如真的是个老人,那么其更有可能因为年老体衰、不想节外生枝而拒绝。毕竟造反这种事,闹不好就是要掉脑袋的,甚至可以说本身就是提着脑袋在造反。 老年人,往往都不喜欢玩这么刺激的。 对于这个结论,杜英也不置可否。 这也是为什么在看到村寨的领导者是一个老人的时候,王猛和任群都倾向于先进去再坦明身份、细细的说这件事。只不过当时杜英并没有和他们两个再商议,当然那种情况下也由不得他们三个再跑到一边窃窃私语,而是直接向殷存表明了身份,并且很快又表明了来意。 开门见山,其实也未尝不可,至少一下子试探出了村寨之中大多数人的态度以及更重要的殷存这个首领的态度,同时他们表明身份之后,自然也就等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村寨中的人自然也不敢随意把他们怎么样。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夜谈 PS:今天最后一更了 杜英这样直接试探出的结果显然也是不错的。 殷存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样保守。 真正的阻力,也不在殷存,而在其余的那些小头目们。 甚至杜英有理由怀疑,假如不是因为有这么多人反对,很有可能殷存会当场答应。 至于殷存为什么会想要做这件事······杜英并不觉得殷存是真的怀抱着什么光复晋室或者兴盛杜氏的心思。别闹了,关中百姓虽然对晋室还有一定的挂念,历史上桓温进攻关中,百姓也曾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但是百姓的想法往往也是最单纯简单的。 秦国税收繁重、战事不断,所以百姓们念想着晋室,虽然当年晋室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是至少要比秦国优秀一点不是?结果你们气势汹汹的来了,又灰头土脸的跑了,百姓凭什么要跟着你们一起走或者继续拥戴晋室呢?桓温的确曾经收拢走了武关一带的百姓,但是越过长安再向西,没有听说哪个地方的百姓听从于桓温的调遣、背井离乡,而且桓温把百姓打包带走,到底这些百姓是自愿的还是不情愿的尚且还得两说。 等到苻坚上位、重用汉臣,则这些关中百姓又自然而然的变成了秦国的拥趸,晋室?能当饭吃么? 所以杜英本身是不相信殷存等人会对晋室怀有什么希望,晋军真的能打过来,那是好事,打不过来,咱们还是各干各的,至少朝廷现在也没有来找麻烦不是? 再想一想那些即使是当着殷存的面都明摆着流露出不打算听命之神色的人们,杜英几乎可以肯定,殷存之所以犹豫着想要这么做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服众! 他要趁着这个机会,扶立听从于自己调遣的晚辈和亲信,趁机排挤打压甚至是暗算那些和自己貌合神离的人。 而这样做的第一步,自然就是先树立一个大义的旗号。 晋室属实是太虚无缥缈了,可以拿来一用,但是不能总是宣传,那么凉州和杜氏自然就比较接近,尤其是还和这里的一大半百姓都有关系,再加上杜英肯定也不是空手而来,因此就更能够让大家暂时拥戴,到时候一切以杜英的名义行事,反正得罪人的也不是殷存本身,自然而然很快就可以把大权完全掌握在手中。 这······是杜英能够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若真是如此,那老爷子也是好算计。 王猛和任群被杜英这么一提醒,当然也想通了个中关节,脸色都变得不好看起来。 保不齐自己就会变成殷存手中的傀儡,而傀儡······最难做啊。 “那当下应该如何是好?”任群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他知道这一次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但是似乎这风险和他想象之中的沙场征战、浴血厮杀或者堂上惊变、伏兵四起不太一样。 王猛看向杜英,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等!” “等什么?”任群皱了皱眉。 都现在这种情况了,难道不应该主动争取一下么······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这个问题,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 杜英和王猛的“等”,自然是等殷存自己找上门来。 殷存既然流露出来这样的心思,那么杜英他们坐得住,殷存就必然坐不住。只不过杜英和王猛都没有想到,殷存不但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而且还是亲自前来。 杜英将殷存迎进来,殷存总共带了两个人,一看便知都是壮实的关中汉子,见到杜英,齐齐拱手。殷存介绍道:“这是殷举,是小老儿的长子,旁边这是于谈,是小老儿的女婿。” 杜英和王猛等人急忙和两人见礼。 不用想也知道,这两个肯定是殷存最信任的人了,这次他们陪着殷存前来,既是殷存向杜英表明自己的诚意,也是说明殷存要和杜英他们商量的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察觉到什么,杜英深深的看了殷举一眼。 于谈是殷存的女婿,名字当然不是他起的,但是殷举的名字明显能够体现出来殷存的一点儿小心思。这个名字起的好啊,乍听上去似乎殷存还真的打算就此带着后人隐居在这少陵塬上,但是这个“举”字,谁又知道是不是能够表明殷存依旧还准备着什么时候来一个“举义师”。 殷举显然察觉到了杜英的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脸上也没有饭粒子啊? 殷存并没有察觉到杜英他们的小动作,坐下之后,开门见山:“今日大堂之上,有很多话并不方便详谈,不知少主可否理解。” 杜英颔首:“一家之中,尚且多有矛盾,更何况一寨之中?老先生能够执掌一寨而令众人折服,已经很不容易。” 殷存急忙起身,对着杜英一拱手:“少主能体会小老儿的一番苦衷,小老儿就感怀莫名了。” 杜英急忙拱手还礼:“老先生勿用多言,心意晚辈已然知晓。” 殷存似乎这才露出轻松的神色。 旁边的王猛和任群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之前已经分析过殷存的心态,此时再看殷存,总觉得此人未免有些虚伪。不过想想也是,如果不虚伪的话也没有办法立足此地。 殷存则缓缓说道:“之前少主已经知道,村寨之中并非全是杜氏遗民,而且多年以来,双方来往通婚,已无二样,因此他们虽然可能不愿意再参与到战事之中,但是也不会因为和杜氏毫无关系就出卖杜氏,这个少主还请宽心。” 杜英笑道:“这是自然,说到底还是杜氏当时远去凉州,抛下家业,诸位能够相守相望,至今仍然承认余这个少主,杜氏上下就已经感激莫名了。” 殷存倒是并没有抓紧表忠心,而是继续说道:“之前送走少主之后,就已经有多人前来向小老儿表示不满,因此少主之计恐怕并非一时半会就可以让所有人接受。” “这个余亦有准备。”杜英颔首,旋即好奇的问道,“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劝动其余人等随我等而动?不然的话,正如老先生之前所说,似乎寨子之中相互牵挂掣肘,恐怕就算是我们能够拉起来一支义师,也会因为家中父老干扰而难以离开村寨吧?”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用钱砸 殷存此时便露出欣然的神情,显然他早就料到杜英会这么问。 实际上站在杜英身后的王猛,嘴角也微微挑起。 你能够料到我们会这么问,我们也自然料到了你想要什么,这么问不过是专门送到你嘴边,免得让你显得吃相太难看或者干脆拉不下来这个面子罢了。 “军队征战,不外乎兵马钱财。”殷存径直说道,话音的重点有意无意的落在了“钱财”上。 重点,还是钱财啊! 杜英笑了笑,从怀中掏出那封家书,又递给了殷存。 殷存错愕,这封家书他之前只是看了信封,确认上面的确是杜明的字迹。里面的具体内容,殷存自然是不方便看的,毕竟这是人家父子之间的私密。 所以殷存至始至终都没有打开。 此时他似乎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急忙拆开家书,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脸上便露出喜色。 不用想也知道,这家伙肯定是看到了这上面写着的钱财金额。 真金白银并不会在乱世之中就失去了其应有的价值,甚至相反,越是在乱世之中,这些东西越是会变成贵重。黄金很明显就是其中之一,毕竟在真正的上层社会之中,黄金依旧还是黄金,甚至能够换来更多的物品。 想要举义师,归根结底还是要有钱,没有钱自然什么都白搭。 现在杜英手里的这一封家书摆明着就是要告诉殷存,要钱?有! 殷存的手微微颤抖,将家书重新装好递给杜英。 杜英沉声说道:“老先生可还有疑惑?” 殷存摇头。 他终于知道杜英带着两个人就有胆量直接到坞堡中来的底气在哪里。 有钱,就是好啊。 光是家书上陈列出来的这些,就已经足够让殷存把整个村寨都调动起来了。至于你问怎么调动,最简单的方法自然就是直接把这笔钱拿到长安市集上,买回来的生活物资就已经足够整个村寨为之疯狂。 当然这种方法未免有些张扬,到时候秦国官方不可能不会注意到市场上出现了大量的资金流动,以殷存他们现在的本事,应该是很难做好遮掩的,追根溯源,很快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过除了官方层次上之外,自然还有很多其余的渠道,比如黑市,又比如私人之间的买卖,在战乱之中,这些的公信力甚至要比由朝廷官方维系的市场来的好,更重要的是一般在背后操盘的世家豪门们才不会问你要拿着这些东西去做什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要是有别的生意门路的话,大家也不妨做个朋友,下次继续。 所以只要钱财足够,殷存就有足够的底气。 “明日一早,小老儿当召集坞堡之中各家的话事人,共同商议此事,少主还请早些歇息。”殷存当下里起身,他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盘桓不去。 杜英对着他拱了拱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殷存带着殷举和于谈快步离开,明显他这走的时候要比来的时候精神了很多。 王猛伸手关上门。 杜英笑道:“明日,便可见分晓。” 殷存的反应无疑在告诉杜英,自己已经说服了这个老人。 或许准确说······应该是用钱砸服的。 “但愿吧。”王猛则看上去忧心忡忡。 殷存到底并不能代表整个村寨中所有人,一旦其余人一直存有异议的话,殷存恐怕也很难居中调和,双方之间要么爆发矛盾冲突,要么殷存还是只能低头服软,毕竟整个村寨如果真的分裂了,那他就真的不但什么都没有得到,损失还大了去了。 此时门外,走出屋舍不远,殷举便忍不住低声问道:“阿爹当真打算造······揭竿而起?” 显然殷举想要直接说“造反”的,但是后来想了想这不是骂自己是反贼么,所以只能硬生生换上了“揭竿而起”。虽然揭竿而起的陈胜和吴广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是至少这个词听着没有那么难听,而且大汉两朝以来是认可陈胜和吴广在当初推翻秦朝暴政上所做贡献的,甚至汉高祖还曾经派人去给陈胜的坟冢守陵。 “我等扼守坞堡,只不过是一时之策。且看这少陵周围,土丘起伏,固然是藏身的上佳之所,但是终归只是相对长安而言。”殷存缓缓说出自己的担忧,“长此以往,长安主人变换,早晚会发现我们的存在,届时前来招惹我们的恐怕就不是吏员而是兵马了。” 殷举和于谈对视一眼,实际上对于突然冒出来的杜英,他们并没有什么好感。村寨之中除了自家父亲之外,说话有分量的也就数得上他们了。现在横空冒出来一个杜英,他们本来就有所不满,就算这杜英只不过是一个傀儡,也不可能真的忽视他的存在,尤其是他并非孤身一人前来,而坞堡中也远非一个整体,到时候一旦被他抓住什么把柄之后挑拨是非,保不齐就有可乘之机。 怎么说这都是一个隐患。 而且更让殷举和于谈不满的是,自家爹爹显然并没有表露出来让杜英听从自己号令的意思,甚至恰恰相反,殷存一直都对杜英客客气气,尤其是在看过杜英递给他的家书之后,更是倍加敬重,甚至已经让人忘了谁才是这坞堡的主人。 作为之后殷存可能的接班人,他们两个有意见是自然的。 于谈正想要说什么,殷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凉州那边是下了决心的,只是支持少主的钱财就比我们坞堡这几十年来的积蓄都要多十数倍,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于谈和殷举顿时露出惊诧神色。 杜英真的是带了这么多钱前来的? 这简直就是一个大财主、移动的黄金屋啊。 “钱财还没有到位,所以少主现在需要借助于我们的帮助,只要路上顺利,这些钱财总会抵达少陵的,”殷存缓缓说道,“你们觉得等到了那个时候,少主还需要我们的帮助么?” 殷举不由得咬着牙说道:“少主要是真的有钱的话,到时候杨盘等人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态度,恐怕俯首听命比谁都谄······都快。” 正文 第四十章 这座坞堡,这道围墙 殷存对杜英的态度很好,假如说杨盘比所有人都谄媚的话,那就等于在说殷存亦是谄媚,因此殷举只能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他所说的这个杨盘,出身杨氏,自称是弘农杨氏的旁支,但是具体是不是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乱世之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即使是诸如弘农杨氏这样的大世家也不能例外,家族早就已经星散,恐怕就连弘农杨氏嫡脉的人相互之间都得好一番套近乎之后才能确认,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旁支? 就算杨盘有可能只是一个弘农杨氏家中仆人甚至佃户,祖上跟着主人的姓氏而姓的杨,现在他在这些流民之中颇得人心。殷举和于谈这些人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他这所谓的弘农杨氏身份。 今日站在殷存后面吹胡子瞪眼的大汉里面就有一个是他,隐隐为流民那边的首领,这些年虽然很听从殷存的指挥,但是对于殷举和于谈等人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 显然杨盘也有在殷存百年之后接替他成为坞堡之主的野心。他看得起殷存,但是根本看不起殷举他们。 殷存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心中升起一股无奈和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是也不好直接表露出来,只能淡淡说道: “恰恰相反。” 今日杜英的出现,显然已经直接触动了杨盘的利益。 杜英的身份,不但让以殷氏为首的杜陵杜氏旧人再一次回想起自己和祖上的身份,并且倾向于团结在杜英以及殷氏的身边,让杨盘做出的很多分化杜氏旧人的努力都付之东流,而且很明显殷存对杜英的恭敬也让杨盘感受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竞争力。 之前的殷举啊、于谈啊之类的,到底都是乡野村夫出身,再加上性格脾气都不是非常好,很难获得所有人的支持。 但是这个杜英明显不一样,论家世地位,杜陵杜氏乃是晋朝显贵,相比之下弘农杨氏因为杨彪忠心于先汉、杨修又得罪了曹操的缘故,从曹魏到晋代,声名虽然在,人却不怎么受到重视,虽是豪门,却没有办法和杜陵杜氏相比。 另外从殷存对杜英的毕恭毕敬之中也可以看出,殷存显然有扶持杜英以和自己抗衡之意,而且杜英有胆量只带着两个人前来,那说明在他的背后必然还有很大一股力量,凉州的支持,绝对不是空头支票。 既然感觉到了危机感,杨盘就必然会更加倾向于反对听从杜英的命令。因此在得知杜英有更大的底牌之后,杨盘更可能做的自然是煽动人们站在杜英的对立面。 一旦整个计划按照杜英的设想开始实施,那么杜英就会展露出来自己的能力和财力,到时候众人为之折服,哪里还有杨盘什么事? 所以他不能给杜英任何表现的机会,甚至有可能通过武力来实现这一目的。 殷存低声解释了几句,殷举和于谈方才恍然,同时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局势远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要复杂,等到父亲百年之后,他们还能够接替父亲的衣钵,控制住整个局面么?无论是一直都隐隐在人望上压过他们的杨盘,还是突然冒出来的杜英,似乎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早些休息吧。”殷存走到自己的屋子门口,摆了摆手,让他们两个不要再送了。 不过殷举和于谈似乎各有所思,一时间竟然都没有吭声。 殷存扭过头:“嗯?” “哦哦,好的好的,爹爹也早些休息。”殷举急忙说道,拉了于谈的袖子一下,于谈也回过神来,和殷举齐齐拱手退下。 看着殷举和于谈的身影,殷存不由得闭上眼睛,仰头长叹一声。 各怀心思而不加掩饰,这两个孩子都难当大任啊。 狭小的坞堡,就是一个围墙,庇护着围墙内的人,但是围墙内的人也没有能力走出去。 外面的世界有多么辽阔,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的所有心思都会自然而然的放在这尺寸天地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不知不觉得,眼界就变得无比狭窄,之前或许还想着能够联系其余的坞堡互为奥援,现在则已经完全变成对身边人的算计上了。 杨盘之所以能够在村寨之中逐渐获得很多拥趸,就是因为他是从外面历经磨难过的,自然就能吸引很多人。但是时过境迁,杨盘无法取代殷存在村寨中的地位,所以也只能雌伏下来,逐渐泯然众人矣。 相比之下,杜英就是那个撬开围墙的一角走进来的人,他和里面的这些人截然不同,他的想法、他的眼界必然会让所有人恍然。到时候殷举和于谈,甚至是那个杨盘,又有什么能力和杜英争夺呢? 殷存现在反倒是很好奇,这位似乎真的带着杜陵杜氏沉寂两代人之后复兴之梦而来的年轻人,真的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如愿以偿么? 假如他走到了只剩下临门一脚的地方,那殷存不介意推他一把。 但是目前来看,似乎还有些距离。 老天,你还真的是喜欢和老头子我开玩笑。 都快入土的人了,何必又让我对未来心生期许呢? ————————————- 清晨的曙光很是柔和,不像太阳落山时候那样似乎稍纵即逝,也不想中午烈日当空那样,让人避之犹恐不及。 杜英洗漱之后,换上殷存着人送来的干净衣服,伸了一个懒腰。 前几日在田野之中赶路,虽然他们也有身份证明,但是这乱世之中,可不只有朝廷会为难他们,乱窜的劫匪流寇处处皆是,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三人也必须轮流盯着,不然的话恐怕怎么被杀人越货的都不知道,尤其是有时候来不及赶到城镇或者不敢进入诸如蓝田这样已经被兵马堆满的城镇,只能露宿野外,更是提心吊胆,睡也睡不踏实。 要不是从华阴到少陵到底不算非常远,恐怕人还没有走到,就已经要疯了。 而现在身在少陵村寨之中,虽然未来都是未知数,但是至少不会有人直接窜出来要他们的性命,总是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今天发生的事,很有可能能够决定他们的一生,若是换做寻常人,恐怕难免辗转难以入睡。不过杜英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睡得出奇的好,王猛和任群似乎休息的也不错,早晨起来精神抖擞。 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杜英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信心,但是他就是有这个信心。 正文 第四十一章 不败之地 “少主!”殷举大步走过来,远远地就向杜英招手。 他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错。 对于殷举和于谈来说,本来好好过日子,以后肯定就能够继承殷存的衣钵,但是后来平地里窜出来一个杨盘,自然而然就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一直以来,如何能够对付杨盘都是他们想要解决的问题,可是苦于没有办法。 杜英的出现,自然让他们看到了新的希望。 权力争夺之中,最好的结果自然就是鹬蚌相争,然后去做那个得利的渔翁。 很明显,殷举现在正对杨盘这个蚌无可奈何,杜英的出现无疑就是那个鹬,等两个人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尤其最好是杜英能够击败杨盘的时候,殷举就可以架空杜英,让杜英变成一个傀儡,而他继续以杜陵杜氏的名义执掌坞堡、号令周边。 不管怎么说,杜陵杜氏放在杜陵和少陵这曾经隶属于杜氏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有足够号召力的,毕竟杜氏当年的口碑也不错——就算是口碑不咋地,总比滥杀无辜的胡人来得好吧,这本来就是一个大家相互比烂的时代。 因此殷举在经过一夜思索之后,果断的选择和父亲一起支持杜英。 反正杜英身边就那么两个人,这就意味着杜英只要想在村寨之中站稳脚跟,就必须要依靠于他殷举的力量,而到时候杜英地位上升,殷举还有于谈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实际上手下的这些人,不还是要听从殷举的调遣么。 杜英向着殷举问了声早。 殷举脸上的笑容属实是有些灿烂,让杜英都有些诧异。 这家伙到底是碰上什么好事了,竟然对自己笑的这么开心? 要知道昨天晚上殷举和于谈对自己明摆着看上去就不怎么感冒啊,甚至要不是他们不敢直接打断殷存,恐怕早就已经表示自己的不满了,可是现在态度确实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真令人奇怪。 这给杜英一种狼看到了猎物的感觉。 或者准确说,是一个猎人看到了上好的猎犬。 “少主,家父已经派人召集各处头目,等待少主会商。”殷举说道,“因此家父特命我来邀请少主。” 杜英颔首:“昨日匆匆,还不知道村寨中的具体情况,尤其是人员编制这一块,倒要麻烦殷叔介绍一下。” 殷举年纪也不是很小了,才到加冠之龄的杜英称呼他一声“殷叔”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殷举急忙摆手:“如此称呼,属下实在当不起。少主若是不嫌弃的话,称呼属下的表字伯扬就可以。” 别闹了,我爹都不敢让你直接喊叔祖,我哪敢让你喊叔叔?到时候我爹知道了岂不是又要不给我好脸色看?更何况我还打算让你站在前面,我在后面指手画脚呢,你这一声殷叔要是喊出来的话,那杨盘恐怕都会觉得你不过只是一个代言人和傀儡,扭过头来又要对付我了,我可哪里是他的对手哟! 你这一声叔叔,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杜英哈哈笑道:“也好,也好,那样的话就显得太生硬了,倒是可能不利于你我交心,余又怎么会嫌弃呢。” 杜英当然也没有随便就给自己多了一个叔叔的愿望,顺便也表示了一下对殷举的信任。 至于这所谓的“交心”,到底是真的交心,还是走走过场,杜英自己也不知道,就得看这位殷叔父到底是什么打算了。 不过杜英可以肯定的话,他绝对不会心甘情愿的就把自家爹爹的一切都拱手相让。当然至少现在,殷举以及于谈这两个坞堡中的中坚力量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 王猛和任群也已经走过来,昨天晚上殷存离开之后,杜英他们就商讨过明天可能会面对的危险和困难。殷存既然已经表态支持,那么至少他们应该没有性命之忧,除非村寨之中的其余人真的要孤掷一注,甚至不惜和殷存撕破脸皮——至少目前来看,这不可能。 那么剩下的自然就是“狐假虎威”、据理力争了。 现在杜英他们面对的这一群村民,显然在根本上并没有意识到危机实际上随时都有可能会到来,他们犹然还沉溺在短暂的安宁之中,却不知道外面早就风潮涌动。作为外来人,杜英他们所说的话,或许可以被指摘为危言耸听,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说是错的,因为他们并没有见过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自然也就拿不出来证据反驳杜英。 因此杜英实际上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但是不败归不败,可想而知,村中的那些反对的声音——不管是出于殷存平衡两侧的纵容,还是真的如殷存所说,的确已经在多年的演变之中形成了自己的立场和力量——必然也会全力表示自己的不满,所以胜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头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双方打成平手,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形成僵局。 王猛和任群真正担忧的,实际上也是这个。 形成僵局之后,人们就会想方设法的去打破僵局,到了那个时候就有可能会从原本的语言冲突上升到武力冲突。可是殷存的号召力以及殷举等人的支持,真的就能确保他们在武力冲突上依旧立于不败之地么,万一对方猝然发难又会如何? 杜英今日开门见山向殷举提出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让他介绍一下村子中的情况,至少杜英他们得先心里有数才行。要是殷存手中可动用的人手还不足人家的一半,这个时候好像跑路更靠谱吧? 见到王猛和任群凑上来,殷举也就没有再犹豫:“现在村子中这么多人,可战之兵实际上不过五百,这个少主亦是知道。这五百人之中,各有一百人是属下和于兄弟带领的,另外三百人则是由杨盘、季权等原来收拢的流民首领统带。” “这又是为何?”杜英眉毛微皱。 局势果然很恶劣,不过好歹还在预料之中。 殷存面对这些人的反对却迟迟没有表态,恐怕也是担心这些人在被逼迫之下铤而走险吧?若是殷存的手中握着足够多的兵力,那怎么可能害怕他们。 这个老爷子一看就知道也不是一盏省油灯,犹犹豫豫,就说明他自己没有底气。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既来之,当破之 似乎一下子被杜英问到了痛点,殷举一时讷讷。 而杜英等人心中也大概猜测到了什么。 殷举看着这三个家伙一副我们大概都懂了的表情,干脆一咬牙说道:“论才能,杨盘等人更胜一筹,而且多年外在奔波,无论眼界还是统领,皆胜过我们······家父虽然不愿令其坐大,却也很难遏制。” 站在杜英身后的任群和王猛都是会心一笑。 果然不出所料。 井底之蛙,看到的只有尺寸之天,杨盘虽然也不见得是什么当世贤才,但是只要拿着自己曾经的那些经历吹嘘一番,殷举和于谈自然在气场上就已经先落后于人,心中惴惴之下,与人争锋自然更是无从谈起了。 对此杜英当然也有些惋惜。 战乱之中固然是时势造英雄的时候,但是也有很多人因为自保于坞堡村寨之中,鲜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因此本来应该出人头地的人杰,自然因为身在坞堡中而逐渐泯然众人矣。 关中作为秦汉两个王朝兴盛之地,数百年来世家林立、人杰辈出,东汉迁都洛阳之后,一直被关中世家压制的抬不起头来的山东世家,方才出现诸如颍川世家这样的代表。 在此之前,哪里轮得到山东世家称雄? 从东汉末年开始的战乱,对关中更是一个很大的摧残,接着又是三百年南北朝乱世来回折磨,最终等到隋朝一统天下的时候,曾经的关中世家也就只剩下弘农杨氏这种大家族了,而且随着潼关代替函谷关成为关中东侧门户,已经在潼关之外的弘农,实际上都不应该算作关中的一份子了才对。 究其原因,关中世家因为战乱四处离散是一个因素,还有一个因素,自然就是即使是没有跑掉的关中世家,也都在一代又一代的结寨自守中消耗掉了原来的底气,也不可能再和他们的先辈们一样有着睥睨天下的胸怀和指点江山的胆略。 现在站在面前的殷举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而殷举的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显然是在告诉杜英他们,殷举也同样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知道自己的不足,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也不是任何人从生下来眼界就是那么窄小,只能看到这坞堡之内的事情的,只不过久而久之,当自己都觉得没有办法走出坞堡的时候,坞堡里上百人甚至几十人之间的争权夺利和竞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然而然的也就变成了大事。 殷举也是想要改变的,只可惜他同样无力改变。 甚至就连眼前的小事都没有办法解决,更是让他很难燃起完成一件“大事”的斗志。 王猛和任群站在后面,可以笑,但是杜英不能笑。 他不但不应该笑,反而要带着殷举走出这种思想困境。 这尺寸天地,总归是要下定决心打破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点伯扬(殷举表字)尽可以放心。”杜英径直说道,“余既来之,能挡余之路的,自当破之。” 殷举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杜英哪里来的勇气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他相信,杜英既然来了,就总归有他的办法。 大不了就和杨盘兵戎相见,弟兄们容忍他这么嚣张也已经很久,要不是害怕破坏了和气,早就忍不住动手了。 殷举接着向杜英解释了一下村寨中人手的具体安排,杜英亦是知道了,局势倒还没有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么恶劣。 杨盘手下的人多,但是其中还是有足足一百多号人是杜氏遗民之后的,只不过交给杨盘统带罢了。 这也让杜英停了之后有些无奈。 殷举老兄,你爹到底是有多不信任你,所以统共就这几百人也不舍得全交给你指挥。 不过想想也是,易地而处,假如杜英是殷存的话可能也要这么选择。这倒并不主要是对殷举他们信任的问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的换来杨盘等人的配合,表露出来自己的诚意,同时也算是通过这种方法把自己的人反过来安排在杨盘的手下,自然就能够保证消息往来畅通,知道杨盘那边的一举一动。 另外换句话说,这些人的出身,本来就会让杨盘根本不信任他们,就像是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放在手里,拿着也不是、吃也吃不下,还得强颜欢笑的感谢殷存的善意和信任。 可似乎殷举并没有意识到自家老爹这样做的根本目的在哪里,因此明显看上去还颇有几分怨言。 对杜英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坏事。 殷举的无能,就可以让他反过来利用殷举号令整个村寨。 大家本来就是想相互利用,倒要看看谁能够利用了谁。 —————————— 杨盘还有季权已经带着几个头目坐在大堂上,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殷存聊着。 见到杜英和殷举一前一后走进来,殷存急忙起身。 杨盘等人虽然不情愿,但是终归也不能不给殷存面子。 在村寨之中,殷举和于谈等人他们是不放在眼里的,至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杜氏少主,杨盘等人虽然提高警惕,但是还不至于到尊重这个对手的地步。 杜氏少主?别闹了,我还是弘农杨氏呢! 额,虽然是旁支。 在这乱世之中,豪门世家的旗号能够起到什么用,到头来不还要看谁的拳头硬么?要不是殷存在村寨之中有着足够的威望,杨盘等人根本不可能撼动,甚至就连他们当初带来的自己人,有不少也都甘心听从于殷存的号令的话,村寨早就已经不是殷存的地盘了。 杨盘等人对殷存保持敬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老爷子不好招惹啊。可是这老爷子竟然让他们也要对杜英恭恭敬敬,说句实话,的确有点不愿从命。 可是殷存已经行礼并且把杜英迎了进来,杨盘等人自然也不能熟视无睹,纷纷起身行礼。 杜英昨天晚上就已经见到杨盘他们了,只不过当时还不了解村寨之中的情况,因此也没有多少印象,此时根据殷举的描述,已经能够把这几个人对上号了。 杨盘身材高大,皮肤晒得成小麦色,脸上带着稳重神色。 这让杜英眉毛微微一挑。 不得不说,此人的确有几分当首领的气质在。 沉稳而又有力量,给人一种能够主持公道的感觉。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硬茬 首领不一定要有狠辣之气,但是一定要给人心安的感觉,要能够讲究道义、可以在发生矛盾的时候不偏不倚,如此大家才能信服并且愿意追随。 眼前的杨盘,的确就符合这些特点。 而杨盘的副手季权,身材瘦削,脸上还有一道伤疤,眯着眼打量着杜英他们,无疑他的伤疤也在告诉杜英他们,这绝对是一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 杨盘和季权的分工,之前殷举就已经告诉过杜英了,而现在杜英再实地打量一下这两个人,心中更是有数。 很明显,杨盘负责在营寨内拉拢人手、稳定后方,而季权则负责出去和别的坞堡争斗。 坞堡的确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种社会制度,不同的坞堡之间相互联合,又有可能为了蝇头小利而大打出手,这些都是很常见的。 换句话说,坞堡实际上也就相当于一个个小国家了,只不过远远比不上西方城邦制中好歹还能够称之为城市的那一个个国家的规模罢了。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在华夏的历史上出现的,要么就是割据一方甚至一统天下的强国,内部足够的团结,要么就是这种细细碎碎的坞堡制度,已经分散的不能再分散了,几乎触及了人作为一种群居动物所能够接受的底线。 至于西方那种如同散沙一样但是各自还都有影响一方能力的城邦制度,在华夏的历史上,说实话还真的没有怎么出现过,也就是夏商周那个时代算是了,不过即使是在那个时代,各路诸侯对于中央王朝还是保持言听计从的,归根结底还是天下只有一个皇帝、只有一个人说了算的时代。 而且夏商周······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甚至都还是奴隶制度,而城邦制实际上应该算封建社会的一种。不过杜英不是社会学家,他也没太有兴趣深究这里面到底是因为文化还是地缘导致的,他只是知道,华夏的向心力和团结力,很有可能是这个民族能够历经无数战火,反而海纳百川、愈发强大的根源之一。 至于现在,确实是华夏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之一。 独立于朝廷管辖范围之外,只是听调不听宣的各个坞堡,相互之间自然多有摩擦,毕竟为了养活自己这一大家子人,自家没有粮食的时候就只能到别人家抢了。 季权此人敢打敢冲,和周边坞堡的几次交手中都把对方打的心服口服,最终周围坞堡都不敢没事跑到少陵这边来找茬,而季权的凶名也因此传播开,即使是很多地方官吏,都不敢轻易来招惹,再配合上杨盘的名号以及安抚人心的手段······ 讲道理,杜英觉得殷举他们并不是无能,而是对手确实很强大。 这种恩威并施,谁受得了? 而季权脸上的那道伤疤,根据殷举所说,是前年一场战斗中落下的,当时他满脸鲜血犹自冲杀,有如鬼神一般,吓得对面的人一时溃不成军,也是因此一战成名。现在他把这伤疤挂在脸上,就像是向所有人炫耀自己的功勋一样,也让村寨之中的人无时无刻不想起他曾经为村寨所做的贡献。 杜英也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个狠人。虽然坞堡之间的战斗说好听点叫战斗,说难听点就是打群架嘛,不过能够在上百号人的群架之中脱颖而出,那也不简单了。 季权眯着眼,打量着杜英他们,露出一口黄牙。 只是不知道他是表示自己的凶狠,还是因为眯眼皱眉这个动作拉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的。 杜英微笑着和杨盘、季权见礼之后,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最上方原本属于殷存的位置。 杨盘脸上顿时露出不愉之色,这个位置是他觊觎了很多年的,这么长时间来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是为了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可是现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杜氏少主就能够轻而易举的做到自己一直想做却没有能够实现的事情,焉能高兴? 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杨盘还是客客气气的和殷举等人再一次向杜英拱手见礼。 大家心里都清楚杜英是为了什么而来,所以现在先尊重他一下并没有任何问题,等会自然有双方因为挑明观点而爆发冲突的时候。假如现在就表示出来对杜英的不满,那未免太刻意了,反倒不一定会获得人们的支持。 “诸位,”杜英沉声说道,“余身为杜陵杜氏少主,亦是凉州新任扶风校尉,奉凉公之命,收拢兵马,配合大晋征西将军征讨关中,驱除胡虏,重开华夏!” 大堂上的气氛随之一变。 今日的会面到底会以怎么样的形式开局,大家实际上各有想法,不过谁都没有想到,杜英竟然会直接亮明自己之前并不为人所知的身份。扶风校尉,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校尉,哪怕这是凉州的校尉,也是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至少比白身或者这些坞堡之中自己封的什么将军啊、校尉啊来的货真价实不说,现在凉州又在名义上听从于晋朝的指挥,因此即使是桓温本人在此处,也不会否认杜英这个校尉的真实性。 也就是说,杜英是真真切切具有带人配合桓温以起兵进攻秦国的能力。而且这也意味着,杨盘和季权他们就算是真的对杜英起了歹意,也不敢下杀手。一旦桓温拿下关中,到时候原来凉州的杜氏真的有可能卷土重来,又如何不会调查杜英之事,试问杨盘和季权,谁能够在大世家的手心中跑掉? 官家的人并不可怕,地方上的官吏还得礼让他们这些坞堡三分呢。世家的人也不可怕,因为兵马大权都掌握在朝廷手里,世家在和平年代的确说话很有分量,但是在战火纷飞之中也不过就是一群丧家之犬罢了,对着平头老百姓才能耍一耍过往的威风。 但是既是官家的人又是世家的人,那就很可怕了。 这意味着他们要兵马实权有兵马实权,要声望名声有声望名声,的确不是那么好惹的。 一时间殷举和于谈等人都露出喜色,他们也没有想到杜英竟然还有这么一重身份在。而杨盘和季权则咬紧牙关。 这一次还真的是来了一个硬茬啊。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争辩 PS:今天最后一章 殷存则微微眯眼,似乎因为年老体衰而已经在假寐。 不过他的心中和明镜一样。 杜英之前只是向自己坦白了凉州会有资金支持的事,却没有说他本人已经有官职在身。只是不知道杜英是害怕走漏风声,还是觉得也能够在今天一并让自己也感到惊讶? 害怕走漏风声,似乎也解释的过去,但是话说回来,能有什么风声可以走漏的?且不说殷存以及殷举和于谈等人,本来就和杨盘他们有直接冲突,己方人的身份地位越高,自然对殷存他们越有好处,而且杜英的突然出现对于殷存来说,本来就是趁此机会扭转现在村寨之中明显对于自己不利局势的好机会,因此殷存更是需要想办法去保证杜英身份的神秘。 这也就意味着殷存本身肯定也会想方设法将周围都放上自己的人,避免走漏风声,甚至干脆就直接把人都撤到外围,一来能够表示对杜英他们的信任,即自己同样也不派人听取他们在商量什么,二来自然也可以避免自己人之中真的出了内鬼。 殷存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自然不太可能走漏风声,杜英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也就是说杜英的目的应该是后面那一个了。 他是要告诉杨盘和季权他们,自己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与此同时也在向殷存表示,他手里还不知道掌握着多少你并不知道的底牌,所以想要驱虎吞狼、让他去和杨盘正面交锋,有可能你们还不够资格。 这个年轻人,显然已经很清楚殷存的想法,这让殷存一时间不由得也提起精神。 原本在他看来,杜英到底只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有学问、有自己的见解并且年轻气盛、敢打敢冲,这是必然的。但是年轻人终究涉世未深,缺少足够多的经验,而往往就是这些经验上的缺乏会让他们很轻易的就相信别人,或者很单纯的认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自己的信任以及努力就一定会从对方那里换来相同的东西。 因此殷存还是有信心能够控制杜英的,并且打算让自家儿子成为那个得利的渔翁。 但是现在的杜英,显然让他意识到,这个世家公子哥远不是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他昨日能够拿出来一封家书证明自己的身份,直接切入整个坞堡看上去简单、但是实际上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斗争之中,紧接着又用一份雄厚的财力,一下子让殷存为之心动。 而此时,他又亮出来自己的官衔,等于一下子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毕竟在场的没有一个曾经当过官,就是一群平头老百姓罢了。只有作为坞堡主的殷存,头顶上挂着一个里长的职务,其实就是个村长嘛,而且都已经快不记得是当时谁给的了,长安城的主人来回换着,反倒是下面散发出去的这些有名无实的官衔,大家还都承认自己的前任所许下的。 一个里长,面对校尉,矮了可不是一头。 杨盘并没有说话,但是殷存明显看到他微微撇头,对着季权使了一个眼色。季权微微躬身,就像是一只看向猎物的猛虎,随时准备露出自己的獠牙。 可想而知,他的猎物就是杜英。 杨盘算得上殷存见过的最稳重并且有野心的人了,他平时并不会轻易显露出来自己的野心,也就是说他演技很不错。像是这种当众向手下传递眼神的行为,往常当然是不可能有的。 这说明杨盘也慌了手脚。 因此殷存不得不承认,杜英这一下,的确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就看杨盘又要如何反击了。 殷存并不说话,也就等于默认了杜英的意思就是自己的意思。那么实际上就是在等杨盘表态了。 杨盘并没有让大家等待太久,他伸手指了指西北: “杜少主的话的确说的很好听,但是好像也有些偏差。凉州自立于西北也已经数代,屡闻有自立名号之举,今日征西将军率领晋兵归来,凉州恐怕是因为担心征西将军破秦之后再破凉州,所以方才意图早日示好,表示臣服之意的吧?只是不知道征西将军是否已经允诺此事,而杜少主起兵响应征西将军,焉知征西将军不会把我们当做一群乱臣贼子、乌合之众,一并打压?到时候仅凭杜少主三寸不烂之舌,恐怕很难挽救列位卿卿性命吧。” 殷存顿时忍不住眯了眯眼。 杨盘开口就是以“杜少主”而不是“少主”称呼杜英,显然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这个村寨已经不是你们杜家的村寨了,殷存和殷举父子承认你们是杜家的少主这没有关系,他们是杜氏的遗民,心怀杜氏是必然的,但是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啊,我们和杜氏没有半毛钱关系,称呼你一句少主是表示对你的尊重,实际上更多的也是表示对殷存的尊重,而前面加一个“杜”字,摆明了就是表示咱们之间没有啥关系,还是划清界限的好,想要我们为你杜氏卖命,想得美哟! 而杨盘接着又表示了自己对于现在整个关中局势的看法,简而言之一句话,凭什么你一个凉州封的校尉就有资格带领我们起兵造反,凉州在晋朝眼里,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货色,到时候桓温要是一路势如破竹,然后把凉州兵马和秦国兵马打包收拾了怎么办? 杨盘很直接的点出了杜英现在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一个凉州的校尉,可指挥不动关中的百姓。 更何况你这个凉州的校尉还是凉州封的,不是晋朝封的,更是没有几分可信度。要说可信度,至少你手里也得有桓温的封赏和命令才对,可是你有么? 现在桓温还在武关,所以我杨盘有十足的把握,你没有! 杜英的手心里也不由得冒出冷汗。 这个杨盘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果然也不是等闲货色。 殷举等人斗不过他是可以理解的。 王猛此时站出来笑道:“杨老兄此言差矣。” “尔是何人?”杨盘登时侧身,眉毛一挑。 王猛从容道:“北海王猛,一介布衣,现为少主之幕僚、杜氏之门客也。” “一个幕僚门客,那还是布衣之身,又有何资格在此说话?”杨盘冷声说道。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北海,王猛 这家伙上来就称呼自己“老兄”,话语中就颇有几分看不上的意思。杨盘焉能忍得住? 王猛不由得大笑:“敢问杨老兄,又是何人?” 脚步一转,王猛手中的扇子直点向杨盘——杜英也不知道这家伙从哪里抄出来的一把扇子,不过挥动指点之间,还真有几分潇洒——笑着说道:“杨老兄虽是杨氏旁支,但是乱世流落,未曾听闻可有官衔在身,对否?” 杨盘一时语塞。 这句话虽然怎么想怎么不对,但是确实是事实。 杨盘现在在村寨之中要名声有名声、要实权有实权,但是他依旧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没有受到过任何一个国家的封赏,哪怕是前赵和后赵也可以,再怎么样那也曾经是个官。 在现在这乱世之中,只要你是个官,尤其是是个下面的小官,那么不管你的上司走马灯一样换了多少人,和你都没有啥关系,毕竟你上司也找不到什么人能干得了你的活。 可惜杨盘不是。 甚至身为流民的首领,他还是很多地方势力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本来乱世中百姓离散,农耕之类的就都被打破,朝廷想要搜集一些粮食用于征战谈何容易?结果你们这些流民还得窜出来和朝廷抢夺,说好听一点是流民,说难听一点不就是一群刁民和强盗么? 给你们官衔?想的不要太美啊。 季权此时忍不住冷声说道:“杨大哥带着我们这些兄弟在乱世之中闯荡,就算是没有什么狗屁朝廷给杨大哥官当,在我们兄弟眼里,他也是顶天的官儿,别说是什么校尉、什么将军了,就算是皇帝来了,兄弟们也只认杨大哥!杨大哥让我们杀谁就杀谁,管他是什么来路!” 杨盘急忙对着季权使了一个眼色。 怎可如此乱说?! 哪怕说的是事实,现在也不是这样逞威风和威胁的时候! “哈哈哈哈!”王猛不由得大笑,“余尚以为列位于乱世之中搏杀,是为了能够让一方百姓安宁,是为了能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让自己的声名得闻于高堂之上。今日听此言论,方知是余大错矣!” 杨盘脸色一变,正想要开口,王猛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并指如刀,直指向季权,厉声喝道: “今日所见所闻,令余知之,尔等不过是一群乱臣贼子罢了!于乱世之中劫掠百姓、流窜四处、无法无天,尚且不知杨盘、季权,尔等手中又有多少累累血债,难道不怕那无辜百姓于午夜梦回之中前来索命么?!” 季权被王猛这么一说,顿时气急败坏,正想要拔刀,杨盘一手拦住了他:“且慢!” 季权登时打了一个激灵:“杨大哥,此人如此污蔑,当让他知道咱们刀剑的厉害!” “退下!”杨盘喝道。 季权没想到杨盘竟然这么愤怒,一时讷讷,只能后退。 而杨盘的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 他一直在猜想王猛刚才试问自己的官职是为什么,就算是自己没有官职在身,凭借着百姓的拥戴,依旧是一方豪杰。乱世之中没听说所有豪杰、枭雄起家的时候就必须要有官职在身。 所以自己只要从容应对,总能把话圆过去。 可是他没有想到,王猛实际上针对的不是他,而是季权,是自己的其余几个手下头目。 刚才这几个头目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其动作和神情和季权别无两样。也就是说假如杨盘不拦着,他们也要动手了! 声东击西,转眼之间,这王猛好口舌! 而季权的那一番话,经过王猛的加工,更是变成了一顶天大的帽子直接扣在了杨盘的头上。 杨盘眼角的余光已经注意到,原本和自己走的比较亲近的村寨中不少小头目,此时都微微后退,似乎在刻意的想要和自己保持距离,只剩下季权等亲信还环绕在他身边。 杨盘的其余手下,多半都是曾经的杜氏仆从之后,被殷存调拨到杨盘的麾下,自然也是杨盘的主要拉拢对象们,甚至还有好几个都已经和杨盘或者杨盘的手下定了儿女亲家,都算是自己人了。 这也是杨盘最大的依仗,不然的话当初跟着自己的那些流民,人数本来就不是非常多,而且一路流浪,妇孺老弱都已经丢散的差不多,剩下的男子也多有旧伤加身,真的要是和殷存对峙起来,显然不是殷存的对手,所以他只能通过把殷存那边的人拉到自己这边来才能逐渐实现双方实力上的对等,甚至到现在已经隐隐占据优势。 可是刚刚王猛的话,让这些村民们一下子警醒过来。 杨盘作为流民首领,其实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强盗,能从关外一路逃难到关中,凭借的是什么?想来大家也都清楚,肯定不是施舍化缘——这乱世之中自己都吃不饱,谁会主动给你饭吃——那就必然是烧杀劫掠了。 烧杀劫掠,这在坞堡之间也并非不常见,周围几个坞堡联起手来进攻一个坞堡,一旦攻破,自然也少不了烧杀劫掠。但是这毕竟是要在那个坞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或者直接损害到了大家的利益,所以大家必须联起手来消灭掉他的情况下,平日里各个坞堡之间,合作和联系还是要多于直接的对抗的。 毕竟朝廷真的有什么过分的政策下来,大家还得联合抗争,所以断不能轻易撕破脸皮。 而杨盘显然不一样,他既然曾经以劫掠为生,那么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改邪归正?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再一再二不再三,一旦一次又一次享受过劫掠带来的快乐之后,那他就不可能真的金盆洗手、踏踏实实再回来种地了。 归根结底,坞堡之中的这些百姓都是良民之后,让他们转头去跟着强盗的话,大家心里当然都是直打鼓。 所以这局势,说什么也得观望观望。 “就知道这些人靠不住。”季权咂了咂嘴。 兄弟们在乱世之中闯荡,靠的就是杀人狠辣不怕死,自家兄长平日里讲究什么仁义、恩德,在现在看来有什么用? 一个书生一句话,就把这些家伙给吓退了。 杨盘则眯了眯眼,看着王猛:“你到底是何人?!” 王猛哂笑:“早就告知过你,北海,王猛!”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刹那 王猛的回答干脆了当。 杨盘反倒是一时无语,在脑袋里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想到之前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 而杜英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自家师兄到底是靠得住啊,现在能不能胜任治国理政之活计尚且两说,但是打嘴炮还是很厉害的。 殷存此时显然也从王猛干脆利落的反制之中回过神来,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王猛,又看了一眼杜英。 这位少主的手中到底有多少底牌? 先是有钱,又是有官衔在身,现在身边一个原本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随从竟然也能够轻易的就让杨盘哑口无言不说,甚至还能够反过来让那些受到杨盘拉拢的村民开始心生疑虑。 至于那个任群,不知道又有何才能? 殷存发现自己也看不透杜英,不过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话说回来,堂上的这些村民头目,本来就不是那么轻易就会倒向杨盘的。 殷存可不傻,杨盘这家伙来到村寨之后,看上去谦虚恭敬,但是实际上他的几个下属的言行,早就已经足以表明此人的狼子野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藏住心中打算,而且杨盘本来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这种拉拢村民的事必然要通过下属们去做,泄露出来一点儿口风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殷存手中并没有有效的反制措施,甚至他还得需要依仗于杨盘这个不错的打手帮着他对付周围的坞堡,毕竟这些流民的作战能力肯定是要比坞堡村民高的。 为了尽可能的拉拢杨盘,殷存还得把村中不少兵力调给杨盘,不过殷存当然不可能把本来就不听话或者对自己有意见的人调过去,实际上归属于杨盘指挥的都是生性老实稳重,并且和殷氏关系还算不错的头目,他们自然不可能短时间内就真的被杨盘拉拢过去,哪怕已经结下姻亲,在真的出现变故的时候也会考量考量。 而且就算是到时候殷存或者殷存死后殷举等人挡不住杨盘,至少有这些人在,也不会放任杨盘把殷氏赶尽杀绝。 这也算是殷存留下的后手了,而现在这后手显然提前发挥了作用。 杨盘等人此时反倒是被孤立了起来。 眼看局面有些僵硬,殷存轻轻咳嗽一声,沉声说道:“少主、杨兄弟,既举大事,至少坞堡之内应当齐心协力,我们还是少做争执,思索一下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 杜英不由得一笑,这老爷子倒是会充好人,不过这个时候也就只有他有资格站出来当和事老了。 殷存给了台阶,杜英当然要下,反正对自己也没有坏处:“善!” 那几个站在杨盘周围的村民头目们,此时也都松了一口气。 杨盘要是和殷存直接爆发冲突,他们可就被夹在中间了。 杨盘则是脸色再变。 这个老爷子,够狠! 且听他说的,显然已经把“举大事”变成既定事实了。现在大家要开始讨论的,不再是要不要举事,而是应该怎么办了。 这一下子把杨盘推到了完全被动的地步。 杨盘面色阴沉如水,他旁边的几名亲信也都握紧了刀柄,只等着杨盘一声令下。 堂上气氛再一次冷下来。 杨盘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绝对不是和杜英他们撕破脸皮的时候。 大堂之上,自己身边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原本或许还能帮衬的那些村民,十有八九也已经各有心思和打算,此时不能指望了。而外面的兵马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杨盘此时也不好直接向他们发信号,并且杨盘不知道杜英和殷存到底还有没有后手。 对方似乎已经把自己拿捏得死死地了,万一自己一番号令之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丢人现眼不说,小命都有可能保不住了。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需要成为赌徒,但是一个真正能够从容穿梭在生死之间的赌徒,就得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赌,什么时候不能赌。 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而且有很大可能赢不了的赌,那不是赌博,那是自杀。 该认怂的时候绝对得认怂。 “那我们便坐下议事,杨兄弟以为如何?”杜英此时笑眯眯的说道。他已经有很大的把握,杨盘并不会动手了,不然的话此时双方早就已经刀剑相向。既然如此,那杜英也不妨给杨盘一个台阶下。 大家有话可以坐下来慢慢说嘛! “有什么好议······”季权刚刚开口,就被杨盘打断。 “闭嘴!” 杨盘的呵斥让季权等人顿时不敢说话。 这一会儿又是“退下”,又是“闭嘴”,老大的心情明显不怎么样。 自己还是乖乖不招惹麻烦的好。 杨盘则径直对着杜英深深的一躬身:“少主,属下御下无方,让少主笑话了,等到议事之后,属下必当狠狠责罚、以儆效尤。还请少主见谅!” 季权等人顿时脸色一变。 自家老大发了失心疯么,竟然主动向这个黄口小儿低头! 殷举和于谈等人也是骇然,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兵戎相见的准备,大不了大家就和杨盘打一场,难道还能怕了他不成?结果谁曾想到杨盘竟然还主动低头了。 这是之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啊。 殷存倒是似乎早就料到杨盘会这么做,一言未发。 杜英更是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笑了笑,方才不慌不忙的起身。他走过来,杨盘更是一动不动。 杜英伸手托住杨盘的手臂。 杨盘依旧未动。 王猛和任群等人都把目光看过来,两人也有些紧张,手已经自觉不自觉的去摸刀柄。 季权等人更是牢牢地攥着刀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什么惩罚不惩罚的,就当刚才自家大哥是为了引诱这杜英上钩,现在杜英就站在大哥面前,只要大哥一动手就能抓住杜英,而到时候大家自然紧跟着而动。 一刹那,看似倏忽之间,但是在此时堂上每一个人看来,都额外的漫长。 杜英用力。 杨盘顺势直起腰。 “余年幼,又初来乍到,下面人多有不服气也在情理之中,”杜英含笑说道,“余不挂怀,杨兄弟也无须多加惩戒。” 杨盘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多谢少主恩典。” 接着他回头:“尔等,还不速速谢过少主!”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周边形势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局势变化太快! 这是季权等人此时最真切的想法。 杨盘转眼就向杜英服软不说,甚至还要他们去向杜英赔罪见礼,这简直不敢想象啊。 不过也容不得季权等人犹豫,杨盘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善,似乎真的有几分他们再不有所动作就直接要惩罚他们一样。 季权等人虽然心中无奈,却也只好纷纷上前向杜英认错以求少主的原谅,杜英自然乐得于此,笑着依次接受每个人的见礼。 殷举和于谈等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发现曾经的劲敌这个时候已经乖乖从命,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为什么他们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转眼杜英就解决了? 这个杜英到底哪里比我们更出色? 不过此时已经容不得殷举他们细想,杜英已经开口说道:“诸位能够齐心协力,余心甚慰。然当下局势,犹有需要多加商议之处,当和诸位仔细讨论,还请诸位畅所欲言。先请殷公介绍一下周边情况,余之前都不甚了” 接着,杜英便看向旁边的殷存。 这周围的局势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际上杜英自己也不清楚。 他也是第一天到啊。 至于变换的称呼,殷存如此给面子,那杜英当然也得表示表示。 之前犹然还称呼“殷先生”,毕竟殷存已经不是杜氏家臣了,自然当不得杜英以平等之礼相待。而现在称呼一句“殷公”,一下子把殷存的地位给抬高了很多,显然不只是把殷存看作家臣,更是看作杜陵杜氏的座上宾,是值得尊称一声的长辈。 殷存显然也笑着接纳这个称呼,走到中间,他刚才就已经派人弄来了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几个黑白棋子:“少主,诸位,请看,此处便是我们所在的坞堡,从这里向北不远就是长安,因此并无其余坞堡,只在五里地外又一处镇子,现在也变成屯兵之所了,少主前来此地的时候应该路过过。” 说着,殷存就在那黑棋的北侧放了一枚白棋,又放了一个砚台表示长安城的位置。 “另外平日里和我们之间多有联系的三处村寨,分别位于本村寨的东南、正南和西南,距离在六七里不等,这些村寨规模都比我们要小,基本都是流民聚集之地,平素和我们只是在抢夺口粮等等上有所恩怨,并非世仇。”殷存接着又摆下三个黑棋。 “至于这一处村寨,位于坞堡以东十里的位置,是归韦氏所有。京师韦杜,少主也应该听说过,两个家族原本就多有不对付,现在既然各自打着旗号,便更有矛盾。”殷存又摆下一个白棋,“韦氏坞堡,规模更在我们之上,可战之兵当有六七百人,整个坞堡人数更是多达两三千,以韦氏直系子弟为主,朝廷也无法奈何,不过韦氏相比于我们,更加倾向于支持朝廷,听闻此次韦氏亦是调拨了不少兵马前往蓝田大营,这一点杨盘兄弟可以说明。” 杨盘颔首:“不错,韦氏坞堡一向咄咄逼人,但是最近偃旗息鼓,当是村寨中兵马有多调动所致。” “韦氏啊······”杜英喃喃念了一遍。 去天三尺,京师韦杜。 杜氏和韦氏都是长安城外的豪门望族,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家之间,往往表面上看去和和睦睦,实际上背地里少不了互相捅刀子。毕竟距离这么近,无论是从朝堂利益分配上还是从家族产业的划分上,自然都免不了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 除非有一家离开,不然是不可能解决的。 历史上到了盛唐时期,韦氏和杜氏成为长安城外数一数二的豪门,韦氏更因为家中出了皇后而力压杜氏,京师内外,谁人不得看韦氏之眼色? 而在此之前,实际上杜氏还是占优势的,毕竟杜氏在经过几代消沉之后出了一个杜预杜武库,一下子把家族名望给拉了上去,而韦氏自然就没有这么好的机遇了。 只不过杜氏也没有得意两代人,永嘉乱后,杜氏西迁,还有一些则东渡建康,至此关中难以寻觅杜氏嫡系的踪影。 韦氏倒是比杜氏坚持得更久一些,虽然也有人前往东南,但是本族还是有不少人留在关中的。 历史上鲜卑南下之后,韦氏积极融入到关陇集团中,和弘农杨氏一起成为关陇集团里为数不多的汉人世家,其余挂着汉人姓氏的世家,比如李渊所出的陇西李氏之类的,实际上都是鲜卑人改了姓氏以配合朝廷的汉化进程罢了,当然李氏的祖先真的能一路追溯到李陵的话,说其是陇西李氏之后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而韦氏的这一番操作,自然让韦氏远早于杜氏得以重新在关中繁衍生息,北周名将韦孝宽便是出身韦氏。至于杜氏,虽然也陆续回迁,但是实际上要到杜如晦的登场,世人才想起来京城之外原来还曾经有这么一个豪门望族。 此时说起韦氏,杜英倒是并没有太多的感触,毕竟两家之间已经很久没有正面冲突了,杜英更是没有亲身经历过,自然谈不上感慨或者咬牙切齿。 不过看杨盘等人的态度,韦氏凭借着支援朝廷作战有功,应该不少受到封赏鼓励。 毕竟朝廷也是要树立榜样以让世家坞堡们都能够甘心听命的。 韦氏这种自己送上门来的,朝廷自然笑纳。 可是韦氏自然也没有那么丰厚的家底,所以他们想要在尽可能少支出的情况下获得更多的好处,自然就只能压迫周围的这些小村寨。 殷存依次向杜英介绍了周围的周氏、蒋氏、林氏等等坞堡,这些坞堡大小不一,但是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想要收拾韦氏却无力下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韦氏抢了他们的东西之后拿去找朝廷再要奖赏。 人家是借花献佛,你这是白捡便宜啊。 韦氏当然知道少陵这边的这个坞堡是什么来路,也未尝没有来劫掠一番的意思,不过因为杨盘等人足够骁勇,韦氏也知道这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而且杜陵杜氏的名号虽然已经不在关中流传久矣,但是韦氏这种豪门还是清楚的。 保不齐哪一天杜氏就卷土重来,到时候找自己麻烦怎么办?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拿韦氏下手 一条大鱼就算只剩下一口气,另一条大鱼在发现欺负它只会让自己也受伤之后,就专心的去欺负小鱼了。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现在的强者不会直接把仍有反抗之力的其余强者欺压到绝境,而是会直接去欺压那些只能哀嚎的弱者。 而对杜英他们来说,想要重新成为大家公认并且为之折服的强者,那么把眼前这个强者击败就是最有效的办法。 不过说的容易,一旦杜氏真的要纠集周围的村寨一起进攻韦氏坞堡的话,那就等于直接把自己摆在了韦氏、也摆在了秦国的对立面。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现在直接就对韦氏下手,也属实太不给主人面子了。 武关那边的战事还迟迟没有结果传来,杜氏若是现在就开始跳出来唱反调,那保不齐秦国会“攘外必先安内”,直接对着杜氏下手,到时候杜英把整个关中搅乱之后,桓温倒是可以快乐的直接杀到长安城下,就是不知道杜英有没有资格活着看到那一天。 但是现在只要竖起来旗号,又不能什么都不做。 殷存缓缓说道:“少主,韦氏毕竟势大,我们不能直对其锋芒。不过也并非没有应对之策。” “殷公但说无妨。”杜英颔首。 要论对周围情况的熟悉程度,殷存当然要胜过在场的所有人。 殷存径直说道:“韦氏兵马已经调动向蓝田等地,此时村寨外强中干,自然不可能调集人手再争夺周围的田地。夏收将近,我们可以先联合周围村寨向前逼近,收回韦氏之前霸占的各家田地,韦氏手中兵马不足之下,必然不敢直接和我们发生冲突,如此我们甚至可以直接接近韦氏坞堡,一旦得到征西将军那边的捷报传来,我们就可以直接动手,铲除韦氏!” 杜英眉毛一挑,温水煮青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韦氏现在手头兵力不足,并不是什么秘密,韦氏那边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 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赌博? 只要秦国能够抵挡住桓温的进攻,韦氏必然因为助拳之功而受到封赏,到时候邻里乡间,韦氏就可以横着走,甚至整个长安城南都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至于现在周围村寨的些许逼迫,显然并不算什么,韦氏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和周围的村寨横生争端,便是让一让也无妨,等到韦氏受到封赏、彻底抱紧了秦国的大腿,那收拾周围这些村寨还不是手到擒来? 而只要韦氏退让,则各个坞堡的兵马就可以直接接近韦氏坞堡,到时候不给对方任何机会,一击而下,并非不可能。 韦氏应该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些家伙竟然胆子会这么大。 任群此时忍不住好奇问道:“殷公如何能够确保其余村寨会乖乖听从于我们的号令,进退有据?” 要是这些村寨只是一群乌合之众,顺风则一拥而上,逆风则跑的比谁都快,那要他们还不够心里添堵呢。并且造反这点事,虽然在乱世之中是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小事,但是人多眼杂、走漏风声可就要命了。 殷存不由得一笑:“各处坞堡都是结寨自守,但是并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大家看上去都把门关的死死地,但是实际上往来探听、相互交换情报,都是常事。桓征西将要抵达关中,谁人不知?只是知道的多与少罢了。” 杜英也不由得一笑。 大大小小的村寨,谁又不是个地头蛇了? 要是这点儿和自己性命相关的风吹草动都拿不准,那就不用在这里混了。 所以这些村寨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心里没有一点儿小九九是不可能的。 换句话说,大家都在等。 明哲保身的最佳方式就是随大流。 站队是肯定要站队的,站在中间不偏不倚并没有什么用,甚至有可能反而被两边同时攻击,因此这个时候就要有人能够站出来先吼一嗓子,然后大家就可以顺势而为,跟着其一起行动。 枪打出头鸟,反正最先倒霉的肯定不会是后来起来响应的自己。而一旦事情不对劲,改换门庭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科过于严重,大不了说一句“当时也是被逼无奈,现在终于可以弃暗投明”罢了。 这种事情,乱世之中自然屡见不鲜。 毕竟第一要务,不是浪,而是活着嘛。 大家现在都看韦氏不顺眼是必然的,也多多少少知道桓征西会进入关中,但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动,得等。 等有不怕死的先跳出来,然后大家就可以群起而响应。 不然的话韦氏和秦国保不齐就联起手来先把你给收拾了。 所以有人不下力气这种事倒是暂时不用担心。 一旦出头的站出来,大家肯定跟着一拥而上,不管最终能不能迎入桓征西,至少先得把韦氏打一顿,不然这么多年受欺压的气都没有地方发。 “这样,先联络各个村寨,请他们前来······”杜英顿住了,看向殷存。 直接把人家请到村寨中来,确实是不太合适,颇有几分鸿门宴的样子,到时候要不要再设下刀斧手逼人就范啊? “少主认为杜陵如何?”殷存建议道。 杜陵外的村镇都已经荒废,并且距离各处都不算远。 “可以。”杜英颔首。 更重要的是,在杜陵显然有一种名正言顺的感觉。 代表着杜陵杜氏,重返关中! “不过韦氏那边也可能会提前听到什么风声,我们最好还是能够多做准备。”杜英接着说道,他看向杨盘,“杨兄弟对周围地形地势比较熟悉,还请多带人手往来巡弋,尤其是意图向东之各村寨人员,当一并阻拦!” 杨盘当即应诺一声。 防止走漏消息,这的确是一件有意义、有必要的活计。 不过杨盘做了这件事自然就不可能兼顾别的事。 各村寨之间的联盟,自然就没有他什么事了,甚至他有可能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杜英等于变相的把他排除在了整个圈子之外。等到联盟之后,各村寨知有杜英,知有殷存,而不知有他杨盘。 这个杜少主,好手段。 偏偏杨盘还没有办法直接表示反对。 这么重要的任务,这是少主对你的信任啊!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家中来人 各村寨的回复已经陆续给出。 少陵坞堡愿意出头,大家自然很高兴。不过这些人也很精明,关于反抗秦国的事,大家当然是一个字都不提。 我们就是看韦氏不顺眼,所以要联起手对付韦氏罢了。 对于这个结果,杜英他们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在杜英还没有展现出来其底牌的时候,这些坞堡就已经愿意追随作战就算不错的了。而且可想而知,这些人也是因为长期被韦氏坞堡剥削和欺压,因此同样忍耐不住罢了,一时的痛快答应之后,再经过仔细的思考,不知道会不会阳奉阴违,等到实际需要他们贡献一份力量的时候,只是派遣几个人拿着锄头过来就给打发了? 所以杜英当初就直接提出了会盟,会盟的主要目的自然就是向这些人展示杜氏手中的底牌。 而在这之前,至少杜英也得手里有底牌才可以。 他可以向殷存等人说自己是什么官职、有多少钱,殷存他们因为同为杜氏的身份或许可以相信杜英,可是周围这些坞堡呢? 空口无凭。 所以杜英也只能把会盟的时间拖到了三天之后。 假如自己的“底牌”三天内还不能赶到的话,那就算是冒着可能被人家极大不信任的风险,也得继续拖下去。 好在自家老爹终究还是没有让自己失望。 杜英刚刚收到各个坞堡的回信,陆唐就带着十多名杜明精挑细选的得力家仆抵达少陵。 陆唐虽然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但是从小就跟着自家父亲在外奔波操劳,因此怎么看都不像是年轻人的样子,脸上早早地就已经刻满了风霜痕迹,再加上从西北一路走来,他们虽然伪装成官方的商队,并且都有令牌在身,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的时候还是说不清楚的,再加上沿路土匪强盗还不知道有多少,陆唐的手里可是实打实带着凉州和杜氏双方所给的真金白银的,要说不紧张那当然不可能。 所以熬夜导致的黑眼圈再加上满脸的风尘,让本来就已经不显得年轻的陆唐看上去更沧桑了几分。 不过杜英不得不承认的是,正是因为陆唐这摆明了的沧桑神情,反而给人一种踏实稳重的感觉,希望这个家伙就和他爹爹一样,能够为家族之柱石。 而陆唐的加入,也终于让杜英目前的这个三人小团队显得不是那么······小白脸了。 没错,之前杜英一直感到很无奈的一个问题,自然就是他还有王猛以及任群,怎么看都像是三个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挫折的白面书生。即使是王猛给人的感觉可能要比杜英和任群好一些,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王猛在山里呆了这么多年,的确也捂得有点白。 至于陆唐带来的那几个家仆,更是让杜英眼前一亮。 这几个家伙人高马大,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西北汉子,光是那不经意间露出的肌肉轮廓,就给人安全感,再配上西北的斩马刀,杜英甚至觉得把杨盘的一队二三十名手下拉过来都不够打的。 要知道杜英他们之前总共就只有三个人,虽然气势汹汹,但是终归只有三个人。 要是来几个亡命之徒说要他们的性命,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自救。 这也是为什么多年以后谈起来自己人生中最惊险的事,王猛和任群都不约而同的提及当年随着杜英前往少陵坞堡的经历。 这简直就是刀尖上舔血啊。 而现在家里来了这么几个人,至少让杜英有了自保的能力。 在对方不打算付出足够代价的情况下,这些人虽然很少,但是也不是别人愿意招惹的。 至少现在就足够了。 杜英目前内部最大的威胁实际上就是杨盘,不过在杨盘主动向杜英低头之后,还是比较配合工作的,为了表示对少主的支持,他把原本调拨给他的两百人直接转交给了王猛来指挥,另外还把意图表达反对意见的自家几个手下狠狠的呵斥了一番。 不管这种呵斥到底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是这些手下真的不明白自家老大的良苦用心,至少杜英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杨盘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甘心蛰伏。 毕竟这个家伙能够走到今天可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想要让他轻易放弃,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不说别的,他主动交出的这些兵权,对于杨盘本身来说实际上已经不算什么。这些兵马本来就是殷存调拨给杨盘的,杨盘一开始的时候尚且期望于能够把这些兵马化为己用,结果他这么久的努力,刚才在堂上只是被王猛一言,似乎就化为飞灰。 这些村民头目们目光之中流露出来的疏远和戒备,足以让杨盘心里明白,这些人已经不能为自己所用,甚至有可能在背后捅自己一刀,所以与其舍不得,还不如提前拱手相让,说不定还能换来杜英他们的好感,减轻现在双方之间的猜忌。 除此之外,实际上杨盘最明摆着也是最值得让杜英提防的一个原因,自然就是这些兵马本身也是一个很有可能挑拨殷存他们和杜英之间矛盾的烫手山芋。 这些兵马本来就是殷存所指挥的,按理说现在应该归属于殷举的麾下才对,可是杨盘明摆着提出了要把兵权让给王猛,这自然就是在直接向殷举表示,你看就算这些人不是有我来统带,也轮不到你。 对此,殷举不可能不心怀芥蒂。 而对于杜英来说,这些人自然就不是鸡肋了,不能说丢就丢了。 杨盘作为一个外来客,和这些人本来就没有什么瓜葛,自然也难以让他们信服。 可是杜英不一样,作为杜氏少主,对于这些杜氏仆从后代们,意义自然就不一样了。 强者当然都希望能够听从于更强的人。 殷氏原本身为杜氏的家臣,所以能够号令这些杜氏仆从们,毕竟在一家之中,主人不在,家臣就有很大的话语权,而且殷存本身的确也是有能力的。 可是殷举的能力就明显比不上他爹了,再加上一个家臣,其身份地位又怎么可能真的比得上家中少主? 有了杜英这个已经展现出来能力和手腕的杜氏嫡系少主,这些仆从后人们哪里还心甘情愿听从于殷举和于谈的调遣? 正文 第五十章 俏丫鬟 PS:今天最后一章 对于这些村民们来说,听从于殷举的调遣,自然就相当于听命于家中家臣。 而家臣还得听命于主人,那哪里比得上直接听从于主人呢? 尤其是殷举在这些年的表现显然不足以服众,村民们当然也不期望听从于一个哪怕是有经验、有贡献但是摆明了没有能力的人调遣。 当然了,虽然王猛今日在大堂上有令人感到惊艳的表现,但是这也不代表着村民们就会甘心听从于他的号令,毕竟王猛是一个异姓的外来人。 不过王猛在一开始就明确的表露出来自己并没有直接对这些村民发号施令的意思,大家之间本来就是相互扶持帮助的,所以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商量着来,一旦有矛盾和冲突也可以立刻上报给杜英来决断。 换句话说,这些村民们是和王猛讨论,但是也只是讨论罢了。 决定权并不在王猛的手里,大家还是一起听从杜英号令的。只不过少主那么忙,咱们也不能什么事都去叨扰少主不是?所以咱们可以先拿定一个大概的主意然后请少主定夺。 杜英当然很清楚,所谓的商讨,所谓的拿定,最后肯定全部都按照王猛的既定思路来走了。 这家伙好一番唇枪舌剑下去,谁能够说服得了他? 说服不了也就算了,关键还在于这家伙还能够让你感觉自己之前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听王猛的准没错。 之前杨盘如此嚣张气焰,不也让王猛一句话就给直接压下去了么?因此杜英只能表示,这些村民们还是把这位王景略想的太简单了。 不过如何和这些村民们相处,这不是杜英需要操心的事,不然的话他还要王猛有什么用? 杜英现在比较纠结的还是怎么能够又快又准的对韦氏坞堡下手。 不过在此之前,杜英还有一件事。 此时他就站在自己的屋子里,对面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之前的蓬头垢面都已经清洗干净,鹅蛋脸上还有点婴儿肥没有褪去。挺起的鼻子表明这丫头多少有点儿胡人的血脉,只不过可能被稀释的差不多了,不然在头发还有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理都应该有别样的颜色掺杂才是。 小姑娘个子不是很高,双手交织在一起,似乎有点害怕,不过目光显然在偷偷打量着杜英。 这是杜英的娘亲梁氏为杜英精心挑选的丫鬟,据说从小就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培养在梁氏的身边,梁氏一直把她当做养女对待,现在专程送到杜英身边,自然也是为了让杜英在这风刀霜剑环逼之中也能有个贴心人,至少家务事不需要自己操心了。 梁氏出身天水梁氏,也是西北的豪族了,不过梁氏本身只是梁家的庶女罢了,嫁给杜陵杜氏的嫡长子为妾并不算辱没了什么,这些年帮助大妇操持家业,也把杜家内外打点得井井有条。 杜氏大妇许氏出身内地,自然也是因为许家为了能够和势力更大的杜家抱团取暖而政治联姻,杜氏自然也更加期望于可以团结这些有相同出身的家族,以共同对抗本地世家。当然了,大家都是为了能够在凉州有生身立命之地,因此和平最好还是可以代替争端,这也是梁氏出现在杜氏后宅之中的原因。 于公于私,许氏和梁氏之间都没有爆发冲突的必要,甚至她们的冲突很有可能直接影响到外来世家和本地世家之间的合作,给她们十个胆子她们也不敢。 说得难听一点,她们就是家族的工具,为家族争取利益就是她们最大的任务,甚至就是她们能够存在的意义。 在这乱世之中,男人尚且都得苟且活命,更何况身份地位更加低下的女人?家族能够把你养大、给你一口饭吃,你自然也要做好随时为家族牺牲的准备。 杜英不知道许氏和自己的母亲是否真的爱自家爹爹,不过至少杜氏家门中一片和睦,妻妾之间相互扶持、夫妻之间亦是相敬如宾。 或许在这烽火连天里,说什么情和爱,都来的太不真实了。 杜英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遇到什么样的女子,是不是父亲早早地就已经为自己决定好了婚事,他只能期望至少和自己性格相投,不然的话生活就真的没有什么情趣可言了。 至少现在梁氏在后宅之中的地位还是可以保证的,因为梁氏生下了杜英。 许氏生下的固然是嫡长子,但是人尽皆知杜氏的嫡长子体弱多病,而且对于宦游并没有什么兴趣,以后顶多也就是子承父业或者享受父亲的荫庇,逍遥此生罢了。 因此明摆着现在就连杜明都把杜氏振兴的希望放在了杜英的身上,以陆鹏为首的手握实权的家臣们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就算是许氏心里有意见,自然也不敢提出来。而且自家儿子的身体状况都已经那样了,自然不能赶鸭子上架,再逼着这个孩子能够出人头地。 而且许氏也清楚,杜葳不争不抢,那么等到杜英真的执掌家业之后,也不会真的把这位大哥怎么样的。 甚至杜氏崛起之后,杜葳肯定也可以跟着更加享福,又有什么不妥的? 这也是为什么梁氏舍得把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丫鬟直接送到儿子的身边,至少现在杜氏后宅之中一片和谐,到也不需要什么贴心人来帮忙做些见不得外人的事。 水灵灵的小妹子,杜英看到了自然也有点心神荡漾。 所谓军营呆的久,母猪赛貂蝉。 杜英虽然还未加冠,但是作为已经有过一世的人,山中多年岁月,连个女的都没有见到过,的确也有点惨兮兮。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躬身,脆生生说道:“回少主的话,奴婢唤作归雁。” “多大了?” “今年及笄。” “未成年人啊······”杜英忍不住吐槽。 难怪看上去发育还没有完全。 既然这样,暖床就算了,再长两年吧。 “少主说什么?”归雁没听懂。 “没,没什么。” “好的,少主。”归雁乖巧的回答。 杜英不由得摆了摆手:“无须这么客气,说句话累不累?娘亲的家书我已经看过,娘亲既然把你当做女儿来抚养,那你应该是我的妹妹才对,而且娘亲意欲让你随其姓氏,所以你应该叫做梁归雁,告知人姓名,又如何只能告知名而不告知姓呢?” 小丫鬟赶忙说道:“夫人固然以女儿待奴婢,奴婢甚是感激,但是一直不敢忘记奴婢只是一个小丫鬟,如何真的能和少主平起平坐?奴婢是战火侥幸逃脱之人,能够得到夫人信任以来侍奉少主,便是奴婢的莫大荣幸了。少主平时以归雁称呼奴婢便是。”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原来王猛是这样的人 杜英有些无奈,他残存的记忆里实际上对梁氏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不能指望一个小孩子对早早分别的母亲有多少印象——不过从归雁的态度来看,母亲也应该是比较刻板守规矩的高门小姐。 而杜英在山野中习惯了,又有一个后世人的灵魂,本身当然是不太想要守规矩的。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这也不能强求,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杜英相信归雁应该会受到自己的影响而有所改变:“那好吧,这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吧?” 归雁急忙躬身:“奴婢就是来侍奉少主的,只要少主不歇息,奴婢便不会歇息。” 杜英反倒是有些拘束的感觉了。 有一个俏丫鬟跟着,的确很有牌面,而且想想这丫鬟摆明了就是娘亲给自己挑选的房内人,杜英想要收入房中是完全可以的,又如何不让人激动? 恐怕后世很多人的梦想便是如此了吧? 自己竟然还觉得拘束,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看归雁的样子,杜英也知道她在路上肯定也没有受委屈。明摆着归雁是梁夫人给少主挑选的贴身婢女,作为家臣的陆唐等人当然不敢冒犯,保不齐哪一天这位摇身一变就成了少主妾室了。 归雁归雁,自己那位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的娘亲,也盼望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归家啊。 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阔别多年,如何能不想念? 想到这里,杜英愈发感觉自己肩膀上的重量。 不功成名就,又有何颜面回家见父老和母亲? “少主?”归雁轻轻唤了一声。 杜英回过神来,指了指旁边的屋子:“正好这边书房还没有收拾,就麻烦你了。” 房子是白天才给他腾出来的,一个典型的三合院,正对着门的自然是杜英居住,中间会客,一侧为卧室和书房,一侧为下人居住的屋子,归雁有一间,另外两名护卫也共用一间。 而三合院的两侧,一侧是王猛和任群,另一侧自然是陆唐带着其余几名家仆,虽然人不少,但是好在屋舍不小、他们携带的东西也不多,安排下来并不拥挤。至少比昨天杜英他们临时居住之处来得好。 很显然这也是殷存和杨盘对于杜英少主身份的肯定。 不然的话这个院子放在村寨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哪里轮得到你来享受? 归雁应了一声,径直干活去了。 是个勤快的好丫鬟。 杜英笑了笑,外面响起敲门声。 “请进。” 王猛推门走进来,先用揶揄的目光看了一眼归雁的背影,又对着杜英一笑,似乎是在问:没有打扰到你办正事吧? 自家这个师兄开起玩笑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杜英也习惯了。 毕竟每个人都不可能只有一种形象,有血有肉的活人,总是有各种各样情绪和性格的,王猛留在史书上的形象也只是一个治世之能臣的形象,杜英很庆幸自己能够见到王猛另外的几面。 不知道自己如果还能回去,写本书是不是能赚钱? 就叫······《震惊!原来王猛是这样的人》吧。 杜英径直问道:“师兄有何事?” 杜英本身也不是个严肃的家伙,甚至平日里要真的说看玩笑,反倒是他主动跟王猛开的多一些,此时主动站起来随手带上门,似乎就真的在回答王猛,确实屋里不太方便。 王猛挤眉弄眼的看了杜英一下,轻轻咳嗽一声:“刚刚殷公已经派人来通知,和各个村寨约定好,明日正午在少陵相会,共谋大事。” 杜英点了点头,之前各个村寨就已经给了答复,只是没有敲定最终时间罢了,现在直接把时间定在明天,看来各个村寨也的确有些着急了。话说回来也是,现在的韦氏的确是最虚弱的时候,趁他病要他命,等到韦氏的人手察觉到不对而回到村寨可就来不及了。 毕竟各个村寨都不能保证自家人里就没有内鬼,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的村寨里也没有内鬼上。所以这种事早一点敲定,对大家都好。 “共谋大事啊。”杜英含笑。 王猛无奈的吐槽一声:“不过就是村民之间的相互械斗,又如何称得上‘大事’,在余看来,这不过是蕞尔小事罢了。” 杜英径直说道:“对于这些井底之蛙,已经是大事了。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广阔他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不过等到了时候,轮不到他们不在意。” “师弟何意?” “到时候各个村寨的人手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难道就真的只去攻打韦氏么?”杜英笑道。 王猛怔了一下,旋即警惕的环顾周围,发现陆唐这个小子已经很机灵的早早在外面放哨,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到时候各个村寨的寨主之流的又怎么可能同意我们直接指挥所有的兵马?” “我们不需要指挥兵马,只需要指挥他们就是了。” “可是······” “局势变化,他们难道还只想着进攻韦氏么?”杜英看着王猛。 王猛沉吟片刻,还是无奈的应了一声,不过还是忍不住说道:“师弟,我们之前孤身入此寨,师弟贸然坦明身份,就已经很是凶险,好在苍天有眼,保佑我们周全,但是现在想想依然觉得有些后怕。此次师弟若无万全把握,切莫贸然行事。” 杜英点头。 王猛是一个合格的谋士,甚至也是治世之能臣,不过身为能臣,思考问题自然有时候就难免过于全面,过于全面的后果自然就是有时候瞻前顾后,最终选择的是最稳妥而不是成功率低但是收益最大的方案,每个人有不同的性格,这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杜英不能跟着王猛这么做。因为杜英不相等,也知道自己等不起。一旦前秦击退桓温,苻坚崭露头角,那么杜英在关中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没有什么机会了。 所以杜英必须要在桓温和前秦对峙的时候快速崛起,成为一支双方都不能忽略、甚至是倾向于主动拉拢的力量才行。 稳扎稳打,当然不可能。 需要兵行险招的时候,杜英愿意尝试。 王猛或许不能理解杜英的做法,但是杜英相信师兄会乖乖帮着自己的,搞事情搞成了,皆大欢喜,搞不成,王猛擦屁股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吃肉和喝汤 假如王猛知道自己在师弟心中的主要作用就是负责在师弟搞事情失败之后擦屁股,可能会忍不住把手上的刀鞘直接招呼到师弟脸上。 只可惜王猛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多年以后了,那个时候已经愈发稳重、也需要维持自己形象的王猛当然不可能当着众多后辈的面把刀鞘拍在杜英的脸上,为此王猛曾经明确的表示过后悔。 “周围众多村寨之中,以周氏、蒋氏和林氏为大,另外大小附和村寨不下十个。”王猛缓缓说道,“可是无论大还是小,这些村寨之规模都远小于少陵,更不要说韦氏,因此这不过是一盘散沙,师弟真的这么有信心么?” 大事已经说定了,自然就要开始讨论小事。 不管杜英勾勒的蓝图多么美好,此时他都必须要先面对一个问题,就算他们能够打韦氏一个措手不及,但是韦氏真的是软柿子?抱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现在长安城南这一方土地上,韦氏还是有足够实力的,不然不需要杜英站出来纵横联络,其余的村寨早就已经联起手来把韦氏打下去了。 论观风向,这些家伙们的本事无出其右。 有资格被殷存说出姓氏并且被王猛他们记住的,也就是周氏等等稍微大一些的村寨,但是这些村寨之中总共有的兵马也就不过两三百人,少一些的也就是百人,而剩下的小村寨,几十人都有可能。 而让他们出人的话,也不可能倾巢而出,因此小村寨派出来十几个人都在情理之中。 十几个人什么概念,连少陵兵马的零头都不够啊。 这些小村寨不过就是凑数的,显得人多势众罢了,甚至就连那些大一些的村寨,能够起到的作用也未尽可知,说到底······还是得靠自己人。 可是自己人就靠得住么? 显然王猛想到这里也有点没底气。 杜英微笑,自家这位师兄,在历史上就是出了名的稳扎稳打,不过现在在他很多想法甚至于最终的人生目标都不明确的情况下,心态自然多少有些瞻前顾后。 老天爷也是有趣,给自己弄了个的确可以赖以横行的外挂,只可惜这个外挂······就像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利剑,杜英自己还得想办法好生打磨。 不过现在也的确不是招摇之时,杜英回想起当初在潼关遇到的傅学,虎视眈眈自家外挂的人应该不在少数,还是藏拙比较好。 王猛看着自家师弟的笑容,感觉有些奇怪。 现在什么情况,你心里没数么? 难道刚刚见到女人之后就失了理智? 杜英倒是没让师兄疑惑太久,缓缓问道:“师兄认为,我们需要的是拿下韦氏?拿下韦氏,对我杜氏可有好处?” 王猛顿时皱眉。 好处?好处是有的。 韦氏多年积攒的家底丰厚,若能为我所有,自然是揭竿而起的底气所在。 但是······ “这么多人,可不好分啊。”杜英笑道。 王猛恍然。 是啊,拿下韦氏,可不只是少陵杜氏的功劳,这利益,大家都得分一杯羹。 韦氏就那么大,你吃一口、我咬一口,杜氏就算是首功,又能够剩下多少东西?而那些只派十几个人的小村寨,哪怕只是摇旗呐喊,也总能拿到点什么。 恐怕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村寨如此积极响应了。 在他们看来,这场战斗很有可能变成杜氏下死力气干活、周氏等大坞堡打配合,而小村寨们凑人数、捡便宜。因此越是小的村寨,在这件事上越是积极。 捡便宜,谁不会啊。 “他们就不怕我们趁机吞了他们这些村寨么?”王猛反问。 不管怎么说,联军只要形成了,这些小村寨的去留实际上就已经不是他们说了算了,到时候杜氏兵马左右包围上去,数百人盯着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能怎么样? 杜英不由得一笑:“假如我们能够攻破韦氏,投靠我们难道是什么很坏的选择么?” 王猛一时楞然。 这么多村寨之所以想要联起手来对付韦氏,主要还是因为韦氏打破了现在的规矩。什么规矩?大家各自关上寨门,各自守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的规矩。 平日里有冲突,这很正常,谁家没有缺钱想要找邻居“借点”的时候? 但是韦氏投靠秦国并且悍然压迫剥削各处村寨,颇有几分自己就是这长安城南之主的架势,这些村寨自然就忍不了了。凭什么你当老大,凭什么我们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只能被剥削? 你把规矩破坏掉了,不打你打谁? “但是······”王猛下意识的想要说什么,不过转念又自己想明白了。 实际上小的势力臣服于大的势力,这很常见。 这些小的家族想要生存,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依附于大家族,到时候大家族在前面吃肉,他们跟在后面喝汤,小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关键就在于韦氏太着急了,既然着急的想要在秦国面前好好表现,那就必须要拿出足够的诚意,这诚意显然就落在了这些小村寨们身上。韦氏代表的是秦国的利益,他自己就不是吃肉的。 而大家跟着韦氏,是为了喝汤,不是为了被抓走熬汤。 所以想要反抗是必然的。 现在的杜英看上去是把这些村寨聚集在一起,但是大家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不过假如事后真如杜英所说,桓温率军杀入关中,那大家听从于杜氏的调遣又有何妨? 杜氏只要有本事去吃肉、并且带着他们去喝汤,这就足够了。 杜英看着王猛恍然的神情,笑了笑。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 而王猛瞥了一眼自家师弟,总觉得怪怪的。 这些权谋算计之术,法随当然不懂,他要是知道的话,早就不至于郁郁不得志了。因此王猛其实也不是非常懂,排兵布阵、治国理政,这些王猛都有研究,但是左右筹谋、算计人心,他有点懵。 这些不是师傅教的,那杜英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莫非天生如是? 王猛当然也相信有些人就是天才。而且他也知道师弟在山中和自己朝夕相处,自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希望师弟的这种眼光,以后能够起到作用吧。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杜氏和殷氏的关系 歃血为盟,在杜英这个后世人看来当然有点可笑。 大家又不是真的有匡扶乱世的志向、有坚定不移的信仰,站在这里结盟,所谓的当然是纯粹的生存和利益。 只要利益在了,一封书信大家就能联起手来。 只要利益没了,杀再多的鸡也没用。 不过好在这乱世中,鸡也是很重要的食物,平时大家可都不舍得吃,更不要说祭天了。让老天爷吃饱,哪里有让自己吃饱来得重要?所以这鸡放了血之后,不久就会变成会盟之后餐桌上的一道佳肴。 摆盘祭天?真舍不得。 几个村寨的寨主们都在打量着站在殷存身前的杜英,假如让他们知道杜英此时所想的不过是那只被抓着随时可以杀的鸡,不知道会不会为之绝倒。 村寨规模最大的周氏、蒋氏和林氏,来的都是寨主,这自然体现了他们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无疑也在告诉杜英,城南各家,苦韦氏久矣,不然的话大家何至于这么积极? 而今这些坞堡虽然以生存为目的、以获得利益为追求,但是并不代表着他们什么仇什么怨都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韦氏现在抢了他们的东西去借花献佛,未免过分了。 再加上殷存实际上在这周围还算是口碑不错的,平时一向不主动挑事,并且麾下的兵马又比较能打,因此大家也都信他。 没错,大家信的是殷存。 至于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杜氏少主,原本各家寨主也就觉得这不过是殷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幌子罢了。 这老家伙一直以杜氏家臣自居,所以迟迟没有把少陵杜氏村寨的旗号换成殷氏,在大家看来就是单纯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因此现在随便弄一个所谓的杜氏后人来,也算在情理之中。 结果今日大家看到了杜英,再看到殷存和殷举等人毕恭毕敬的样子,突然意识到,殷存好像不是给自己扯谎子,而是真的有那么一位杜氏少主来了。 今日的杜英,眉目清秀自不用说,一袭青衫,腰悬佩剑,手持折扇,好一番公子风范。而站在他左右的王猛和任群也差不到哪里去,论如何呈现出隐士或者名门风范,他们三个自然得心应手。 而站在杜英另一侧的,并不是少陵村寨中一向颇有谋略的杨盘和狠勇好斗的季权,而是大家不认识的另外一名汉子,手拄长刀,冷冷的看过来,他身边的几名壮汉都是一身短打,肌肉隔着衣服似乎都能够感受到。 不好惹! 这年头,民难温饱,多面有菜色,而这几个壮汉看上去可一点儿菜色都没有,就他们这个块头,一打三似乎都没有问题。 也就只有还能维持家业的世家能有这样的家仆了。 因此这个杜英,当真来路不凡。 同时杨盘的不在,无疑也在提醒在场的诸位,少陵村寨,或许真的是杜氏的,杨盘这种外来人,不算杜氏遗民,自然没有资格站在这里,最多只是在交战的时候作为杜氏的一条狗罢了。 尤其是周氏、蒋氏等多少和殷存以及杜氏营寨有所接触的人,此时自然都是脸色有所变化。 杨盘此人,他们可不是没有打过交道,而应该说没少打交道。 殷存老矣,少陵杜氏村寨中对外打交道的一直都是杨盘,因此很多人还以为殷存真的打算把杨盘当做自己的接班人。 今日自然让他们大跌眼镜。 只是不知道殷存本身就是以杜氏家臣自居,还是努力到现在却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若是前者,大家不禁得感慨这个小老头当真是好城府,难怪自家长辈都说要小心。而假如是后者,那大家就不由得想笑。 努力大半辈子,被别人捡便宜,感觉应该不怎么样吧? 这些人的目光,殷存自然是看在眼里,但是只是一笑。 这些人是在试探、也是在嘲笑他。 但是他并不介意。 杜英的格局,绝对不会只在一个小小村寨中,也不会只在关中或者凉州,这一点别人或许感觉不到,但是殷存很确定。 他的格局假如只有这么大的话,那就算是学成出山,肯定也会选择直接前去秦国或者前去晋朝为官,再不济跑到凉州去也能得到父亲的帮助,何必要跑到长安城南来? 至少目前这里还是秦国的地盘,在人家地盘上煽动大规模的械斗甚至还想直接造反,这可不是一个只能看到小小村寨的人所能够考虑到的问题。 因此殷氏并不用担心会被杜氏夺走什么权力。 少主的未来不可期,殷氏紧紧跟着少主,只会跟着一起向上走。 一个小小的村寨,这是普通老百姓可能有的眼界和格局,是杨盘这种人的格局,甚至就连殷存,所思所想实际上也都不在一个村寨之中。不管怎么说,殷存也是杜氏家臣出身,甚至是跟着杜预杜武库学习过的,思想境界不是山村野夫能够相比的,这种大家族的家臣放出去都是有资格自立门户的。 只可惜他手头没有足够的人、也没有足够的号召力。再加上关中战乱不休,殷存不敢贸然参与,因此只能乖乖的等。 论卷动风云,这不是一个世家家臣或者诸如其余的周氏等曾经的中小世家有资格做的。 胸怀天下、高瞻远瞩,这需要的是从小的培养、需要的是祖祖辈辈都有的一种精神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人从小接触的都是纵论天下事的长辈,那么自然而然胸襟也就开阔了。 所以世家能够长盛不衰,可不单纯是因为有钱有势。 代代传承的精神、道义之类的,同样重要。 这是殷存等人没有的。 杜英虽然年幼就前来华山,但是不要忘了法随同样出身大家族,而且曾经游历四方,论视野和见解,不会比杜明差到哪里去。 因此现在终于让殷存等来了一个有雄心的少主,等来了杜氏也是殷氏振兴的机会。 杜英想要在此处站稳脚跟,就需要殷氏。 殷氏想要跟着杜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需要杜氏。 因此相互之间本来就是利益完全纠葛在一起的关系,再加上情谊,岂是外人能够挑拨的?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明明自己都认了 而且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嘲笑的,殷氏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并且原来就是杜氏家臣,现在继续做杜氏家臣,又有什么好丢人的? 殷存不觉得丢人。 想明白个中关窍的殷举和于谈等人,更是把这当做一个好机会。 反正我知道我不行,那有大腿干什么不抱? 以后杜英真的成了大事——在他们看来只要能够复兴杜氏就已经算是天大的事了——那我们自然而然就是老功臣,继续做杜氏的家臣那也比现在缩在一个小村寨里来得好。 可以说殷举和于谈等人的眼界,也因为杜英的出现而一下子被拔高了。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界可不就只有少陵坞堡这么大。 有机会向上爬,谁想老老实实的在这里闭门内斗? 殷存等人的想法,周氏和蒋氏这些家族首领们自然也能理解,假如有机会给历史上全盛时期的杜陵杜氏打工,不,别说是打工了,就是做条狗跳出去咬人,他们也愿意啊。 只可惜现在的杜陵杜氏,好像有点弱小。 不过谁知道以后呢? 今日的联盟,保不齐也是一件关系到未来发展甚至整个关中命运的大事。 大家都提起一口气,各有所思。 杜英已经经过殷存等人的介绍,知道眼前的谁是谁。 周氏的寨主周隆,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看就知道是狠打狠冲的莽汉,或许是受到他的影响,身后的周家人看上去都是五大三粗、不太好惹。 你们老周家不应该都是弹琴吹笛、翩翩周郎么?杜英忍不住腹诽一句,毕竟听到“周”这个姓氏难免会想到周瑜,不过北方的周氏显然和庐陵周氏没有什么太大的联系。 蒋氏的寨主蒋安,人如其名,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不过在这乱世之中最容易出现极端,有胆大包天的,也有胆小怕事的,没什么问题。有时候一个族群能够苟延残喘,还真得需要这么一个怂人在,该低头就低头、该认怂就认怂,别人反倒不好下手了。 不过今日的蒋安显然不打算认怂,或者换句话说······几个村寨都站出来表态了,假如蒋氏迟迟不动,大家会不会先拿蒋氏开刀?所以蒋安站在这里,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认怂? 你们不要打我,我跟着你们混就是了。 这家伙,还是颇有几分乱世生存之经验的。 另外还有林氏的寨主林弊。 这是一个已经身形佝偻的老人了,拄着拐杖,眯着眼一直打量着杜英他们,看的杜英都有点不舒服。 林弊林弊,莫非是个老阴比? 据说林氏一开始也是个外来户,这个老阴······老家伙聚拢人手,联系左右村寨,并且还没少在村寨冲突中捡漏,最终成就了今日之基业。虽然杜英并不觉得一个村寨有什么好基业不基业的,但是看看周围殷存啊、周隆啊之类的,哪一个是好惹的? 林氏能够从这些人嘴下抢一口肉,当然是有本事的。 不然的话,应该只是一个和杨盘那样的附庸才是。 看来真是个老阴比。 不过没关系,至少现在大家利益一致,这个老阴比有什么孬心眼子,也肯定会先对付韦氏。 周隆率先微笑着说道:“此次能够得见诸位,倒也要仰仗于杜氏少主。杜陵杜氏,远去关中久矣,今日归来,当令人刮目相看。” 这是在拍马屁,但是实际上也是在试探杜英。 你们杜氏离开关中这么久,也没有听见什么消息了,怎么现在突然间就跑回来了?莫非对于这关中之局,真的有了什么破局之法?假如这样的话,倒是不妨先展现给我们看看,不然的话,大家凭什么要听你们调遣? 杜氏虽然是仅次于韦氏的存在,但是你们杜氏村寨中可一直都是殷氏做主,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杨盘,难道你们自家矛盾就处理好了么?而且我们周氏再加上蒋氏等等家族,也没有必要非得听从于你们的调遣,得先看看你们是怎么让人“刮目相看”的。 换句话说,这也等于先把杜英捧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上,这样杜英为了能够证明自己坐的住这个位置,自然就得先打头阵,到时候进攻韦氏,杜氏的兵马少不了要冲在前面,这样大家就能够观望风向。 风向对了,大家一拥而上。 风向不对,保不齐临阵反水都是有可能的。 这些村寨寨主,不用指望他们有什么信义可言。 杜英倒是笑了笑,之前的确是高看了这个周隆一眼,以为他应该是个豪爽之人,现在看来也心中多有盘算。不过想想也是,这些家族哪个不是在夹缝中生存?韦氏都欺负上门了都不敢多说几句话,最后还得等着杜氏主动联络,因此这人看上去勇猛,实际上精着呢。 不过对付周隆,用不到杜英亲自出马。 王猛已经开口说道: “小小韦氏,不过一家一户之地也,放眼此地,诸位联手,则胜过韦氏多矣。然多年欺压、多年剥削,未曾见一人吭气,未曾见一人反对,今日我家少主来此,振臂一呼则群雄毕至,此杜家之势也,此人心之所向也。诸位此时身在少陵,不就因此么?” 大家顿时哑然。 讲道理,韦氏也就是和他们争夺一些田产还有粮食之类的,欺压和剥削倒是算不上。 但是这个······大家不能不认。 因为人都已经到这儿来了,结果摆摆手说韦氏其实没有欺负我们的,那周围人怎么看?回到村子之后村民们又会怎么看? 敢情你就只会喊口号和卖惨? 就算是韦氏之前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现在这么多人凑在一起,明摆着要吃肉,你竟然都不敢? 这么从心的? 杜英会心一笑。 所谓师出有名,既然我们要打韦氏,那肯定得有一个由头,不但能够让自己有底气,甚至还能向天下交代。 因此韦氏的欺压和剥削,就算是之前没有,现在夸大其词也得有。 结果现在被王猛抓住这么一说,这自然就变成了,你们之前都胆小不敢干,现在我们少主来了,一咋呼,你们都来跟着一起干,这岂不是就能说明我们少主很厉害?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歃血为盟 PS:最后一章 杜氏之威,还需要通过别的方式证明么? 明明你们自己都承认了,不然有本事别来啊。 周隆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本他们也就是为了想要确定杜氏打头阵吃肉、大家跟在后面也吃肉喝汤的基调,换句话说就是你们出力,我们打酱油,最后别忘了给我们好处就行。当然你们要是让我们出力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候好处就得多给点啊。 简而言之,这些家伙就是想多捞一点好处罢了,所以就想把基调确定在你们求我们上。 而王猛直接一口咬定了这是各个村寨听从杜氏调遣、求杜氏带着他们去进攻韦氏上。 这完全不一样了。 原本杜氏虽然强大,但是既然杜英是请各个村寨前来,那么自然就应该共同商议。而按照王猛所说,这就摇身一变变成了大家请杜英前来,那还用问么,所有的自然都要听杜英吩咐了。 杜英要吃肉就吃肉,要他们卖命就卖命,不然有本事你们别请人家啊。 旁边的殷存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这些家伙太贪了,既想要吃肉,又不愿意出力。 假如他们抱团共同提及此事的话,杜氏保不齐也得做出让步,只可惜这个周隆太着急了,一下子被王猛抓住了破绽反击回去,此时为了能够继续达成合作,当然不好再做反驳,不然就不是合作,而是谈判了,所以他们只能吃个哑巴亏。 之前村中主要负责和他们打交道的,实际上是杨盘。殷存主持这些“外交”事务的时候,这几个年轻一辈还没有掌握大权呢。 杨盘的办事方法很简单,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这里忙着和殷氏夺权呢,懒得跟你们冲突,反正你们也打不过我。 所以对于突然冒出来的杜氏,显然他们也是秉持着相同的处理方法,自然而然被王猛说的措手不及。 林弊和蒋安也都露出诧异的神色,虽然这种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但还是被一直盯着他们看的杜英捕捉到。 很明显,他们之前也还是抱团了的,不然的话,周隆就算再怎么莽撞也不敢直接这么说,毕竟这可不只是代表他周氏一家,也等于代表林氏和蒋氏等等一起发话了。 让周隆来问,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此人性情粗疏、直言快语也是出了名的,真的惹毛了杜氏,至少大家还有回旋的余地。 毕竟有时候出现所谓的争执矛盾,不全是各持己见,更多的是谁都拉不下来面子退一步罢了,到时候以此给杜氏一个台阶下,大家也就哈哈一笑,揭过此事。 “进攻韦氏,除暴安良,我杜氏既为引,自当秉持重任,只要诸位能够听余之号令,大家共进退、有事同商量,则韦氏何愁不灭,诸位之仇,何愁不报?”杜英开口道。 这算是趁热打铁,直接定下了此事的基调。 杜氏和韦氏没有多少矛盾冲突,真的说冲突,也是很早之前大家同为城南大家族时候的冲突了,所以我们愿意站出来组织这件事,是为了能够给你们报仇。 你们就乖乖听命便是。 周隆等人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至少现在这个结果,并不是不能接受。 谁让人家能打,并且也有大腿可以抱呢。 不管怎么说,杜氏本身也是凉州大族了,更何况杜英的凉州校尉官衔表明凉州那边对于这件事也是支持的,再加上现在凉州和桓征西同仇敌忾、共讨秦国,因此杜氏的确是一条大腿了,抱着这条大腿说不定可以很轻松的搭上桓征西的战车。 而单纯凭借自己的话,桓征西可能看都不看你一眼。 这些村寨寨主们,嘴上咬定的是自己只是为了讨伐韦氏,但是谁心里没有一点小九九?大家都知道现在关中的局势随时可能会有大变化,一个小小的韦氏,存在与否,哪里比得上成功站队? 他们之前说此次只为韦氏,实际上也不过是出于本能的想要先看看杜氏到底有几斤几两。假如这不是一条大腿的话,那抱着还不如自己去找机遇献上投名状,以求获得桓征西重用呢。 目前看来,这个杜英应该还是有底气的。 那就好。 别说是杜氏吃肉、大家喝汤了,就是没有汤喝,大家也愿意抱紧这条大腿。 鸡被杀了,血滴在碗里,旋即酒液变成淡红色。 杜英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碗:“诸位,今日在此处,苍天后土为见证,歃血为盟,替天行道,共击韦氏!” “歃血为盟,替天行道,共击韦氏!”众族长也都端起酒碗,慨然说道。 他们想要试探的都已经试探到了,那接下来就放开手脚干活吧! 酒尽,杜英掷碗于地,应声而碎。 大家自然也是有样学样,豪气干云。 这一刹那,共进退之心油然而生,乱世里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可也不都是单纯的只会见风使舵,为了家族的利益而拼杀的时候,谁还没有三分血气? 杜英则忍不住心里吐槽,替天行道都让自己下意识喊出来了,这个时候就差一面杏黄色大旗了。 不过梁山后来被招安,下场可不怎么好。 自己不学之。 “还请各寨统计人数、钱粮,并先派出身手矫健之子弟,汇聚一处,由陆唐率领,充当斥候,刺探消息。”杜英接着下令,显然已经把自己当做这个草草成立之联盟的盟主了。 大家对此并没有反对。 杜英有这个资格。 因为他们看到了几名少陵村寨的汉子抬到桌子上的东西。 金银闪耀,亮瞎了狗眼。 这就是底气啊,大家族的底气啊。 羡慕。 杜英只是一笑,意思当然很明显,统计钱粮,我杜氏先做个表率,这么多金银不知道够不够? 陆唐率先站出来,郑重拱手:“遵令!” 其余的族长们也都慌忙答应。 本来大家还想着吃肉还是喝汤,结果现在才意识到,原来杜氏本身就有足够的肉喂大家吃。 再不积极,就是傻子了啊。 “余会尽快拟定一份章程,进则赏,退则罚,诸位以为如何?”杜英接着说道。 “但听杜兄吩咐!” 杜英顿时有些尴尬,我还很年轻好不好!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近探营寨 陆唐实际上是杜英手下唯一能打的。 王猛和任群那都是花架子。 当然杜英也不舍的让这两个智囊去打架。 现在的杜英也已经不是初出茅庐时候的那个愣头青的,有了家里的支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小班底。 王猛是顶级智囊,这毋庸多言,杜英完全信得过自家师兄。 而任群的能力、视野等等明显都比不过王猛,但是此人也踏实能干,王猛负责制定大方向上的计划,他负责完善小细节就可以。比如这次应该怎么联合各处村寨、应该怎么安排职务以及作战的方式之类的,都是王猛来决定的,而任群则负责填充里面的细节,比如每一步应该派遣什么人、派遣多少人,以及负责统计有多少钱粮等等杂七杂八的事。 至少现在有凉州和杜陵杜氏的全力支持,钱粮这方面,只有怎么用,没有够不够用的问题。 而在打手方面,自然是陆唐的事。 在陆唐抵达之前,杜英也曾经想要和杨盘合作,毕竟杨盘手下别的人他了解不多,至少那个季权一看就知道也是狠辣之人,放在战场上必然也是一把好手。 不过对于杨盘,杜英到底是心存戒备的。 这种合作不可能太深。 甚至杜英都不可能放心的让杨盘去打头阵,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暗地里勾结韦氏,反过来给杜氏来一下? 毕竟对于他来说,只要杜英在,想要执掌少陵村寨已经不可能,但是如果可以借助韦氏的手,那么就算是以后少陵村寨就要听从于韦氏的调遣、做一条忠犬,那至少在内部也是杨盘说了算。 杜英并不觉得杨盘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因此发现陆唐有资格和能耐担当这个任务之后,杜英就果断的把杨盘边缘化了。有陆唐再加上对本坞堡的人很是了解的殷举和于谈,就已经足够杜英把这个村寨的可战之兵掌握在手中了。 陆唐虽然年纪也不是很大,但是从小就跟着叔伯辈一起负责杜氏商队的运转——身在河西的各家,当然少不了要利用河西走廊开心得当中间商赚差价,不然的话那黄沙戈壁里大家上哪里养活这么大一家子人?。 单纯论武艺,陆唐在杜氏年轻一辈里已经是翘楚,并且有多次带队穿过大漠前往西域等地贸易的经验,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了, 不然的话这一次也轮不到他带人南下。 能够从武威一路来到长安城南,虽然路上有不少诸如老牛这样的凉州密探给予帮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陆唐完成的很好,自然也就直接体现了他的能力。 除了文武,杜英现在甚至还有一个自家的小丫鬟负责处理家里的事,而且还是能读书认字的那种,本来自家母亲就是把归雁当做负责处理家务的女管家培养的,读书认字甚至算数,都有了解。 不知不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一套可以运转起来的小班底,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了。 当然,如果让王猛知道杜英的心声,大概会吐槽一句,你小子从出山开始就不是一个人好吧? 陆唐既然能打,杜英当然把刺探敌情的任务先交给他。 此时陆唐便伏在距离韦氏坞堡不远的一处小山沟里,叼着草根,带着荒草编织而成的草帽,整个人几乎都和小山沟融为一体。 刺探敌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乱世之中,坞堡就是大家保命的根本,所以谁都不想让外人知道太多自己这里的底细,外面自然会有很多人负责警戒放哨。 韦氏的确应该是抽调走了不少人去秦国军中,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外围放哨的人比之前少了很多。 陆唐不太了解这周围的形势,所以专门带了于谈前来。 于谈就趴在距离陆唐不远的地方,也是他发现的韦氏哨探比原来少了很多。 不过于谈此时很想吐槽,在这山沟沟里一趴就是一整天,到底能够看到些什么? 腰酸背痛就够人受得了。 “我们走吧。”陆唐低声说道。 “啊?”于谈一脸懵。 老兄你做什么了吗? 刺探消息不应该摸到前面去看一看么? 坞堡的大致构造之类的,你清楚了吗? 陆唐瞥了他一眼。 于谈果断的颔首,倒退着向后爬。 虽然这附近没有韦氏的哨探,但是巡逻队还是会经过的,万万不能直接显露出来身形。 ————————- 此时,华阴城外驿站中。 “公子,长安消息。”一名头戴斗笠的中年人坐下,从袖中掏出来一封信递给坐在对面慢慢喝酒的年轻人。 假如杜英他们身在此处,就会一语道破这年轻人的身份。 就是之前在潼关遇到过的那个傅学。 傅学微微抬头,接过来信,打开匆匆扫了一眼,皱眉说道:“长安城南各处坞堡有异动?” “不错。”中年人沉声说道,“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韦氏已经向上汇报,想要把派遣到蓝田的人都撤回去。” 傅学放下酒杯:“所以陛下想要我去潼关引兵回来?” “应该是这个意思。现在陛下身边人手紧张,就只有公子合适。” “就只有我这个闲人了吧。”傅学笑道。 “公子此言差矣,”中年人登时摇头,“公子之志向,和淮南王等人有所不同,陛下和丞相也应当知之,不然的话也不会放任公子如此施为。” “也对,还好当年先祖有言庇护,不然的话恐怕余就是那个逆施倒行之人了。”傅学自嘲一声,回到主要话题上,“可是潼关之兵,如何能轻动?雷弱儿会准我带兵回去?就算是带回去了,陛下敢让羌人之兵入长安?” 中年人急忙说道:“陛下之意,应当是让公子带兵前往蓝田,替换出来那些韦氏之人。” “韦氏人马不多,但是都是本地出身,让他们入军,主要是为了有人可充当向导,现在就算用羌人填进去,可就没这个意义了,只不过单纯让蓝田的驻守兵马看上去数量够多罢了,”傅学叹息道,“陛下此为,露怯矣。” “公子慎言!”中年人急忙说道,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正是夕阳西下,客栈中除了那个“哼哧哼哧”擦着桌子的掌柜的,也没有别人,似乎那掌柜的也没有在意这边的两个人。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兵贵神速 或许是觉得那掌柜的也应该没听进去,中年人松了一口气。 还好公子声音不大。 傅学并未在乎,径直说道:“陛下既然有此命令,那便再去潼关走一遭吧,原本以为无事了呢。” 中年人顿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桓征西兵锋就在武关,秦国生死存亡之关头,公子你太淡定了吧?不过想想也是,公子一介闲人,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去改变局势。 “长安城南之乱,”傅学轻轻摩挲下巴,“我倒是觉得没那么简单。” “不过民间械斗罢了,日常有之。这韦氏平日里没少欺压其余村寨,韦氏人一走,这些村寨群起而攻之,也在情理之中。”中年人无奈道,“不过是一群鼠目寸光之辈罢了。大乱将起,却依旧还看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公子无须挂怀。” 傅学却是眯了眯眼:“余总觉得,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中年人怔了一下,一时沉吟。 “也罢,可能不过是我多想了一下罢了。”傅学不由得摆手,“咽下的要紧事,还是对付桓征西,挡不住桓征西,别的什么都没用。” 中年人急忙应了一声。 而傅学起身:“还得请吕公帮我搜集一些长安城周围坞堡的资料,我心中的也好有点数,哪怕只是一群村民械斗,我们也最好防患于未然,不然到时候怕是手忙脚乱。” 中年人颔首。 “倒是好久没有见到世明兄弟了,近来如何?”傅学接着问道。 中年人顿时露出尴尬的神色:“公子莫要再提这个孽子,平日里只知道田猎,狠勇好斗,如何能成大事?” 傅学不由得笑道:“有吕公教导,如何不能成大事?想来世明老弟只是因为年轻,耽于玩乐,等到重任在肩,自当展现乃父之风。” 中年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来是不信。 “等回了长安,让他来与我一见,我也帮吕叔旁敲侧击一下。” “吕公”的称呼已经变成了“吕叔”,显然更加亲近,毕竟涉及到了子弟教育的问题,算是人家的家事,只有亲近之人才好开口。 “那就有劳公子了。”中年人感激的说道。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远。 此时一直忙着擦拭桌子的老牛,顿住手中的活计,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碎银,喃喃说道:“吕公,吕婆楼?有意思啊。只是不知道这次少主会不会有麻烦,被这位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至于那个公子······看来需要跟少主汇报一声了。” —————————————— 杜英此时正站在少陵坞堡中,听着陆唐和周隆等人讨论出兵的具体细节。 他并没有着急开口,显然也是给大家自由发挥的机会。 陆唐前去刺探情报,趴了一天就回来了,也没有靠近村寨,也没有四下游走,自然就开始有不少人向杜英反应这事。 杜英不知道这些人是出于公心,还是想要试探陆唐在这个“村寨盟主”心中的分量,而且说句实话,他对于陆唐的真本事也不是非常了解,父亲的书信上不过三言两语,怎么可能全都交代清楚? 因此杜英也只能先看。 假如陆唐真的也只是一个花架子,那该换人就得换人。 自己出山第一战,必须要又稳又顺! 不过陆唐并没有让杜英失望。 “少主,属下在韦氏坞堡外潜伏一天,所有发现皆在此处。”陆唐将一本册子递给杜英,另外还有一份舆图,简要的表明了韦氏坞堡外围的哨探位置。 杜英怔了一下,旋即笑着接过来:“先简单说一下。” “遵命,”陆唐急忙答应,“属下本来想抵近观察,却发现对方布置了大量的哨探在外,并且有很多巡逻队往来巡视,因此属下不敢打草惊蛇,只是远远一观。” 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 有趣。 坞堡是众多家族生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尤其是韦氏这种大家族,坞堡之中壁垒森严,箭楼和望楼星罗棋布,易守难攻的程度,在这长安城南应该就仅次于秦国的蓝田大营了,当然在规模上是没法比的。 可是有时候,规模越小,越容易集中兵力扼守。历史上那些易守难攻、爆发著名防御战的城池,往往都不是什么大城。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坞堡内守军实际上通过望楼之类的就能够俯瞰周围,完全可以及时发现对坞堡不利的人。 可即使是这样,韦氏还派出了大量的人手远远戒备,这为什么? 林弊率先说道:“外强中干,因此只能虚张声势。” “善。”杜英抚掌。 不愧是老阴比,很快就看透了本质。 韦氏这是心里没底,只能硬撑场面啊。 “不过少主,属下认为这也意味着韦氏应该多少有了危机感。”王猛也忍不住说道,“不然应该不会如此谨慎。” 不管怎么说,韦氏也是这长安城南数一数二的存在,平日里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欺负韦氏? 要不是韦氏为了能够讨好秦国,一下子对周氏、林氏等家族下手狠了点儿,大家也不至于此时如此同仇敌忾。 韦氏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只能先把场面撑起来。 “如此,他们怕是要把人调回来了。”杜英喃喃说道。 林弊和蒋安等人都是脸色微变。 他们有胆量跳出来对付韦氏,就是因为韦氏兵力都在蓝田,这里就是个空寨子。 等韦氏兵马回来,那就是实打实的硬碰硬了,在座的各位说句实话都不想。 “少主,兵贵神速。”王猛果断说道。 “不错,兵贵神速!”其余几人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 韦氏既然知道了什么,也就知道都有谁参与其中。 不能快速解决韦氏,大家都得玩完。 杜英颔首:“既然如此,还请诸位配合。” “愿听杜兄之命!”林弊等人齐声说道,声音都有些颤抖。 紧张啊。 要不是今天骤然看穿了韦氏的盘算,恐怕大家还在磨磨蹭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杀上去。 到了那个时候,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氏在北,蒋氏在南,周氏在西,而我杜氏在东,请三位负责主攻,而杜氏负责阻敌增援并佯攻。”杜英径直说道,“其余各村寨,两两一组,负责掩护,并听从杜氏调遣,准备接战。”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谁吃亏? 这一次,包括林弊这个被杜英挂上老阴比标签的,都没有反对。 大家都是主攻,只有杜氏分担走了阻敌增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而且又面对最危险的东面,大家还有什么好说的? 甚至大家看向杜英,都很是感动。 原本都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杜氏少主乃是真豪杰! 周隆率先站起来向杜英拱手,蒋安和林弊也不甘落后。 杜英团团拱手回礼。 “事不宜迟,进攻就定在明日,应该如何打,还请大家尽快针对具体情况拿定章程,两个时辰后,我们再共同商议。”杜英径直说道。 夜长梦多,他也等不得了。 韦氏假如真的把人从蓝田调回来,的确很麻烦。 这个麻烦并不是说韦氏的战力一下子增加了很多,毕竟现在杜英手上的兵马汇合在一处,便是韦氏全盛时期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而是这样很有可能会惊动秦国的高层。 不管怎么说,韦氏在名义上还是听从于秦国调遣的,并且还派遣了那么多人前往蓝田表忠心,这一点不能忽略。 韦氏一旦向秦国求援,秦国真的有可能分兵支持一下。 毕竟只是村民械斗,派遣一千步骑就足够杜英他们喝一壶的。 而且想来秦国也不太想见到这个时候发生械斗,他们不见的就是要支持韦氏,而是在寻求长安城外的稳定。 此地虽然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过朝廷官吏的身影,但这也是天子脚下,要是这里也乱作一团,那么将会直接影响到秦国内部的士气。 杜英从来都不敢小看苻健和苻雄,毕竟这兄弟两个才是真正把苻洪的事业发扬光大的主儿。 明天,已经不早了。 希望韦氏的反应没有这么快。 等周隆他们离开之后,杜英呼了一口气。 在座的就只剩下自己人了。 任群忍不住开口说道:“少主,我们接下东边的活计,是不是太吃亏了,东边怎么也得需要两家一起防守才好。” “大家都想吃肉,那么谁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杜英抬头笑道,“而且到时候要是真的需要有一场阻敌之恶战,两家并肩,真的能够同心进退么?” 任群一时语塞。 这倒是······至少那个林弊看上去就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另外的周隆和蒋安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有让他们进攻村寨、直接去吃肉,才能让他们用命。 “可是······”旁边的殷举也忍不住说道,“这样是不是······” 是不是我们吃亏了? 杜英一笑,看向旁边的王猛。 王猛翻了翻白眼,你还真当我是你的狗头军师了,什么问题都要给你解释? 不过片刻之后,王猛还是微笑着说道:“我们吃的只是小亏,但是图的却是大利。” 殷举和于谈都是一怔,旋即郑重拱手:“请王兄指点迷津。” 他们之前还对于突然冒出来的杜英多少有点敌意,结果现在发现,当自己连一个村寨都玩转不了的时候,人家都已经开始玩转村寨的联盟了。 学不来,学不来。 多年来和杨盘争斗的失败,让于谈和殷举可能不具备什么突出的能力,但是贵在有自知之明。 而且这也就意味着,杜英并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在乎少陵村寨本身的事,少陵村寨的管理权实际上直接就落在殷举和于谈身上了。 跟着少主混,何乐而不为呢? 殷举他们一问,旁边的任群也看向王猛,若有所思。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已经很清楚,论管理一些调度和内务,王猛和杜英实际上都比不过自己。 毕竟他们两个多年在山中,什么钱粮调配、人员分工之类的,属实只是纸上谈兵,相比之下,任群出身世家,对此当然早就有经验。现在的少陵坞堡,实际上不就相当于一个世家么? 不过长处归长处,任群从来不否认或者无视自己的短处。 他此时也已经有自己对于杜英做出这个选择的解释,但是还是想要听一听王猛的看法,或许自己可以从中学到什么。 王猛当下沉声说道:“此坞堡之联盟,其松散诸位皆知。杜氏在诸家之中实则为最强。若是杜氏主攻任意一方,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一家甚至两家人手在东侧阻拦韦氏,那么我们势必要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他们守得住么?还有一个,自然就是拿下韦氏村寨之后,又应该如何分配缴获?” 于谈和殷举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个各怀心思的坞堡想要并肩作战,可能性不大。除非是和现在这样,杜氏一个大坞堡,带着一群小坞堡,那些小坞堡们就派遣了几十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当然只能乖乖听从于杜氏的号令。 而且无论是谁,站出来去顶住韦氏回援的兵马,都意味着要面临下力气却不讨好的尴尬局面。 每个坞堡都是贪婪地,拿下韦氏之后,大家当然都是就近抢掠,谁还会在乎还有一路盟友正在苦苦支撑并且啥好处都没有? 所以杜氏想要消灭韦氏,就必须要站出来,承担这个任务。只有这样,才能让其余坞堡放心大胆地进攻。 可是这并没有解释殷举他们真正担心的问题,甚至还让他们愈发觉得,这不的确是吃亏了么? “就此事来看,我们很有可能付出了牺牲却没有足够的回报。”王猛不等他们开口,就已经解释道,“可是从长远来看,难道真的就是坏事么?” “不是么?”殷举下意识的问道,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捂住了嘴。 王猛并没有在意,一笑了之,接着说道:“大乱将起,少主的目标可不在于拿下一个韦氏,而在于通过拿下韦氏彰显杜氏的强大,并趁机聚拢更多的村寨,联起手来攘助桓征西,从而能够为大家争取到一线生机,更是争取到出头的机会。” 殷举和于谈连连点头。 “因此各个村寨或许会在进攻韦氏的过程中有远比我们多的收获,但是呢?”王猛话锋一转,“这些收获,可比得上我们收获的名望?诸位可不要忘了,此战,看上去是进攻韦氏,实际上已经在挑衅秦国。”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原来你也不懂 挑衅秦国,宣告就在长安城南就有这么一支队伍的存在,从而引起桓征西的注意,有机会可以相助。 这才是杜英召集村寨、进攻韦氏的最终目的。 各个村寨看中的或许不过是拿下韦氏之后能够获得的那些许战利品,而在杜英的眼中,这些战利品显然还不如他老爹随手一写调拨过来的多,所以抢夺这些,没有必要。 他要抢夺的,或者说取代的,是韦氏在这一片的地位。 他要让杜陵杜氏变成长安城南最强大、威望最高的世家,这样没有任何人会忽略杜英的存在,甚至于秦国都会想方设法拉拢,只有这样,杜英才能带着杜陵杜氏在夹缝之中崛起,并且还不会受到两边的共同打压。 乱世之中,一个靠谱的名望,同样也能够团结好大一批人。 因此看上去杜氏吃亏了,但是实际上不过各取所需罢了,甚至还给了周氏、蒋氏等等世家一个人情,大家总归是要记得换的。 殷举和于谈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 在他们看来,一个村寨就已经是很大的地方,进攻韦氏更是之前就只能想想而已的。至于什么挑战秦国之类的,想都不敢想。 他们此时恍然发现,似乎自己的思想境界和杜英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两人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杜英,看的杜英背后一阵发毛。 不好意思,直的。 当然,杜英也知道,他们的这种崇拜很纯粹。 也让人感到有些悲哀。 乱世,让这么多好男儿只能故步自封,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到底是怎样的广阔。 而岁月,早就已经消磨掉了他们的雄心壮志,甚至都已经没有了现在杜英和王猛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所思所想的不过就是自己目光所及的这一亩三分地罢了。 因此杜英并不觉得这三百年的乱世,单纯的是因为不断地有外部势力来搅局,也因为原本的大一统之精神、原本的华夏九州之观念,都已经在长期的分裂之中消弭掉了。 所以这乱世越是拖到后面,就会越来越分散,直到出现一二大能得以统筹大局并且在南征北战中一一战胜对手,才能重新归于统一。 可是这统一的思想显然也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沉淀,历史上秦朝和隋朝的短命,在杜英看来,就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培养起来自家子民对于本王朝的归属感,就开始急匆匆的大兴土木之类的,最终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了。 看看汉代和唐代,经过开国几代君主的积淀,到后面就算是穷兵黩武、甚至还出现安史之乱这样的混乱,也不至于让整个王朝都灰飞烟灭。 现在,乱世刚刚开始没有多久,不过坞堡自守、外界与我无关的思想,实际上已经在这个时代扎根。 杜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在这个时代逆流而上。 但是诸多穿越者前辈都曾经说过:总不能白来一遭。 王猛则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们借助这个机会,也是为了能够把其余的一些小坞堡团结在身边。” 接着,王猛又介绍了一下各个小坞堡的具体情况以及能够派出的兵力等等。 杜英在安排布置的时候是明确指出的,大的坞堡,比如周氏他们,各自负责一面,正好。而其余在整个联盟中几乎都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小村寨们,则都需要配合杜氏完成对敌人援兵的阻拦。 这些小村寨们自然也不敢、也不会有意见。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也都是在夹缝中生存,或者受其中某个大坞堡的庇护,通过定期缴纳钱粮之类的获得一定的自主权。 周氏、林氏之类的,手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几个小坞堡。 杜氏在殷存的带领下,这些年也都是奉行的低调策略,不然的话也应该有一帮小弟才对。 现在杜氏不打算低调了,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羽翼。 通过这一战,向这些小坞堡们展现出来自己的力量,并且获得他们的好感甚至是归附,对于杜氏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这也等于变相的削弱了其余大坞堡的实力,能够加强杜英在这个松散联盟之中的话语权。 毕竟这个松散的联盟,是杜英现在最大的本钱,也是他发家的根本。只有杜氏变得强大,其余坞堡才会甘心追随,松散才会变得牢固。 殷举默然,又看向于谈。 于谈也是有些发愣,和殷举交换了一个眼神。 原来你也不懂啊! 那就好,吾道不孤。 他们两个现在到底不算是杜英真正的亲信,不了解杜英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此时自然听起来也是云里雾里。 “不过我们应该怎么打?”任群问道,也把杜英从沉思和感慨之中拽了出来。 “先派人探查一下蓝田到这里的道路,但有风吹草动,立刻禀报。”杜英径直说道,“韦氏必然会着急回援,因此对我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伏击。” 于谈和殷举急忙答应一声。 之前的听不懂,这一次总算明白了。 “伏击,选择在哪里,怎么打?”等于谈和殷举离开之后,王猛忍不住皱眉问道。 韦氏能够回援的兵马应当不会少于七八百人,这意味着他们的伏击也很有可能是以弱战强,这就有所讲究了。 杜英却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锦囊,递给王猛:“若是伏击之中遇到拿捏不定的时候,就打开看看。” 杜英的答非所问,让王猛很是奇怪,不过还是收了锦囊。 虽然王猛并不觉得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会犹豫不定,但是毕竟是师弟的一番心意,自己总归不能拒绝。 而且他自己也很好奇,师弟预料到了什么? 又有什么应对之策? 而杜英接着指着桌子上那一份简易的地图,这是陆唐探查完韦氏周围的地形地势之后绘制的。当时杜英曾经专门嘱托过他,就算是韦氏坞堡周围的情况探查不清,也要先把坞堡东侧的地形地势都摸排一下,最好绘制出来一份比较详细的地图。 就是眼前这个。 陆唐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前去刺探消息之前就先把这件事做好了。 现在王猛也反应过来,杜英显然在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接下来阻敌增援的准备,并且开始挑选适合打伏击的地方。 正文 第六十章 少主人和俏丫鬟的故事 PS:最后一章 王猛不由得感慨。 自己还是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 师弟到底还想到了什么? 怎么感觉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他感受着怀里的那个锦囊,那里面,又会是什么? 杜英并没有察觉到王猛神情的变化,径直说道:“其实我们适合伏击的地方还是有很多的,假如这图上的标注没有错的话,师兄,你且过来看,我倒是觉得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大概可以给韦氏造成一些麻烦。” 灯下,陆唐和王猛等人凑得越来越近。 ————————————- 夜色已经深沉。 杜英静静的靠在窗边,手头上放着的是斥候刚刚送来的消息。 韦氏兵马已经从蓝田开出,应该明日这个时候就会抵达韦氏坞堡,杜英并不相信周氏等等的联军能够一天就拿下韦氏营寨,所以敌人的援军,必须要想方设法拦住! 王猛已经和陆唐按照计划前往韦氏坞堡外布置,按照他们的速度,此时应该快要抵达预定地点了,连夜安排,应该还来得及。 而杜英没有随同他们前去,他必须要还要坐镇少陵,等着明日战斗开始。毕竟这是各个村寨第一次联手,杜英必须要居中坐镇,以防万一。 所以战斗的事只能交给陆唐和王猛了。 这两个,一个能战,一个有谋,靠谱。 不过杜英也带着村寨之中留守的一部分兵马,这些兵马成分就比较混杂了,有忠心耿耿的自家人,也有杨盘当初带过来的人。 因为杨盘这些人现在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尚且还不可知,因此必须要留下来足够多的人监视,不然他们在背后来一刀子,可就要命了。当然了,假如杨盘一直配合工作的话,等到需要的时候,杜英也是可以拉着他们这些人上战场的。 至于杨盘独当一面,至少在短期内,想都不要想了。 “少主,香汤已经准备好,可以沐浴了。”身后传来声响,归雁盈盈躬身。 杜英颔首,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便要解开腰带,不过旋即意识到什么,看向归雁:“额,你不退下么?” 案头上的烛火轻轻摇曳,倒映在归雁的脸颊上。 也不知道是因为火光还是刚才热水熏得,此时归雁的俏脸很红:“伺候少主沐浴,奴婢分内之事。” 杜英顿时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没关系,你去吧。” 从小到大,都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洗澡,冒出来一个异性,杜英也觉得有些别扭。 并不是因为他矫情,而是他害怕到时候万一自己忍不住动手动脚,最终就有可能引发一些小少爷和俏丫鬟的故事。 娘亲既然把归雁送到自己身边,自然就是摆明了害怕自家儿子身边没有贴身人伺候,这个伺候当然不只是包括平日里的洒扫,还有伺候沐浴更衣和暖被窝。 富贵人家,这是应该的。 因此归雁实际上已经是杜英的女人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 归雁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杜英这么一说,让她轻轻松了一口气之后,俏脸又微微发白,摆明了把失望和担心写在脸上。 杜英当然知道这机灵的小丫头应当有一半神情是夸大了,但是还是笑道:“最近正是紧要关头,冷静一下。” 归雁的俏脸更红了,匆匆告退。 脚步一个趔趄,险些被门槛绊倒。 杜英不由得一笑,低头看了看,嘟囔一声:“还好古人都是宽袍大袖,不然就有些尴尬了。” 忍住! 安逸的生活,至少要等自己打开一点局面才能略微享受一下。 俏丫鬟就算是再俏,也只能看看。 杜英并没有在浴桶之中泡太久,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比如写一下未来的计划。 秦国、东晋、凉州,还有函谷关外的群雄,另外恐怕以桓温现在的状态,都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晋朝大将了吧,简直就是割据一方的枭雄,真正能够代表典午正朔的,应该是王谢两家把持的那个东南小朝廷才是······ 鱼龙混杂、群雄并起。 自己虽然背后有杜氏,可是想要从这夹缝中求生,谈何容易? 换上小丫鬟给自己准备好的舒爽衣服,杜英穿过正堂。 小丫鬟一边哼着歌,一边擦拭着桌子,见到杜英走过来,便要行礼,杜英摆了摆手:“在人前可以给我点面子,在家里不用这么麻烦,还不够累的。” 归雁怔了一下,急忙答应:“是,少主。” “叫公子吧,一帮大老爷们叫少主计算了,你个小姑娘也叫,搞得我好像是某个武林门派的继承人似的。”杜英吐槽一句。 归雁虽然没有听懂“武林门派”啥的什么意思,但也接受了杜英的要求:“好的,公子。” “为何不抬头?” “公子面前,当低头以示尊敬。” “刚才说了,家里就两个人,哪儿来的那么多繁文缛节?”杜英撇了撇嘴,“抬起头来。” 归雁这才乖乖抬头,看着眼前一袭白衣的公子,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平时没有发现,沐浴后的公子还是很帅的。 能这辈子都服侍如此温柔和气的公子,真是自己的幸运。 杜英当然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小迷妹,径直穿过主厅向书房走去。 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睡觉,战事刚起,杜英自己心里都没底,躺在床上也免不了辗转反侧,因此还不如先去制定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要是自己能够分身,再派一个人前去王猛那边盯着就好了。 可惜自己不能,而且自己也必须要表现出对师兄和陆唐这些注定是自己亲信的人足够的信任。 当然,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要盯着一些人的一举一动,或许就能够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杜英的目光穿过半掩的窗户向外看去,只是不知道他看的是哪处屋舍而或者悠悠夜空。 还不等杜英把目光收回来,外面就传来敲门声。 接着归雁进来说道:“公子,任君求见。” 杜英似乎早就已经料到,只是点头:“让他进来便是。” 而同样是此时,距离杜英所住的屋舍很远的地方,几乎已经是坞堡的边角。 风吹动,烛火摇曳。 一道身影默默地坐在阴影中,沉默。 而他的面前,还有一个年轻人在来回踱步。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自保 “坐下。” 那身影终于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来回的脚步太吵闹了。 年轻人激动地看向他,并没有坐下,而是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大哥,事已至此,咱们也不能客气,不如······” 那身影抬起头,正是杨盘。 几日没有出现在众人目光之下,此时的杨盘似乎苍老了很多。 “不行。”他果断的说道。 眼前这个坐不住的年轻人自然是季权。 杜英名义上说是让杨盘率领人手封锁各处村寨到韦氏坞堡的道路,一点儿风声都不能走漏。 可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注定是不可能的。 这么多村寨之中难免会有贪生怕死的,或者本身就和韦氏暗地里有往来的,当然会通过他们不见得就知道的途经把消息送过去。 杜英看上去是表示对杨盘的信任,但是实际上不过是把杨盘推到了很尴尬的位置上罢了。并且杜英想要收拾杨盘,不要太简单。 果然,陆唐探查一圈,回来就咬定韦氏坞堡已经做好了准备,再加上蓝田那边的韦氏人马都已经收到消息并且准备回援,这说明什么,说明风声早就已经走漏的不能再多了。 杨盘组织的防线千疮百孔,甚至大家还有理由怀疑,杨盘是不是恩将仇报,私下里把消息泄露出去了。 甚至就连原本杨盘带着的一些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已经不一样。 杜英不计前嫌,你这样是不是过分了? 杨盘自然是有苦难言,他知道杜英这就是明摆着算计他,可是他没得选。 杜英抓住这个理由,直接把杨盘和季权软禁起来了。 软禁,也很有讲究。 杜英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能够证明杨盘干了什么,所以他只能抓住杨盘失职这一点,并且顺理成章的怀疑一下。 既然是怀疑,那软禁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甚至即使是一些杨盘的老部下们也能够接受这个结果。 软禁又不是要掉脑袋,等打赢了韦氏,总归还有回旋的余地。 季权心里却很清楚,杜英这个家伙,肯定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上来就玩这一手,绝对不只是想要敲打一番。 而且以自家大哥这个脾性和之前的地位,只是敲打一番显然不足以让他低头。 保不齐杜英就要下杀手。 因此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直接联系村寨中的自己人,跟杜英拼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就算是咱么交代在这里,也不能让杜英好过。 而且杜英此时就在营寨中,说不定就能够一击必杀! 杨盘看着季权,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个手下,过于狠辣而缺少变通,什么事都想着和敌人拼命,殊不知在敌人看来不过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罢了。 他以为是极限一换一,可是在杨盘看来就是送人头。 还不是花式送,而是最简单和直接的送。 杜英的左臂右膀都已经离开坞堡,可是偏偏杜英一动未动,坐镇坞堡,为的什么? 不就是为了提防他杨盘么? 现在杨盘只要走出屋子一步,杜英那边就有可能收到消息了。 因此杨盘现在必须要坐稳,只有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和杜英对抗,而是自保。 季权看自家大哥迟迟没有说话,跺了跺脚,只能坐下,端起桌子上的一碗水,一饮而尽,以此平复自己熊熊烧火的内心。 狠狠呼了几口气之后,季权方才尽量压低声音说道:“大哥,那要不然咱们就把这边的布置透露给韦氏?外面守卫中总归还是有咱们几个人的!透露一点儿消息出去,能够办到。到时候杜英失败,韦氏必然不会为难咱们,甚至还有可能任用和提拔,大哥以为如何?” 杨盘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如何。” “大哥!”季权按住桌子,霍然起身,强忍着怒气。 一向杀伐果断的大哥,这是怎么了?! “坐。”杨盘压了压手。 季权只能老老实实的又坐回去。 杨盘不由得苦笑一声:“你说的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不是现在。” “为何?” “此时透露消息给韦氏,韦氏会相信么?就算是相信了,韦氏又会放在心上,并且感念我们之情么?”杨盘径直问道。 季权一时楞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且不说韦氏本身会不会把这当做是反间计。只是这韦氏自诩为本地强族,面对杨盘送上门的消息,还真的不一定就会放在心上。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平推过去就是。 有什么好算计的! 而且就算是他们参考了杨盘的消息以及计策之类的,到时候难道会感念杨盘的恩情?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别人不会因为你可有可无的一点儿表示而感谢你,只有等他吃亏了,知道对手很强大了,才会意识到有个人传递情报有多么重要,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存在、我们的一句话,就不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杨盘淡淡说道。 季权张了张嘴,似懂非懂。 而杨盘瞥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 有些事,也必须要让自己这个虽然很能打,但是过于莽撞、性情粗疏的手下知道,不然的话反而容易被杜英抓住这里钻空子。 至于还有一些事,杨盘就必须要有所保留了,不然万一被季权不知好歹的透露出去,也容易被杜英钻空子。 季权告辞。 杨盘注视着他的背影,低低叹息一声。 还是很羡慕杜英的,身边的人能文能武。 而自己只是凭一个人,却要对付杜英加上王猛再加上任群,何其难矣。 尤其是那个王猛,看上去比杜英更要成熟,或许他并不会主动来算你,但是你要是非得算计到他的头上,那转手就有可能真的让你尸骨无存。 必须要小心再小心。 现在杨盘唯一期待的,应该就是这些人还不会把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的身上。 原来自己是整个坞堡的目光聚集点,曾几何时,却已经开始期待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杨盘又焉能不叹息? —————————— 在同一时间,杜英的书房中。 “杨盘不会干什么的。”杜英回答任群提出的疑问。 任群在这个时候来找杜英,开门见山就是一件事,与其留着杨盘这个隐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算计人心,任群自然知道比不上杜英和王猛,但是这一股狠劲他还是有的。与其日夜提防,还不如直接废了他。 一劳永逸!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决策树 杜英否定自己的想法,倒是让任群有些诧异。 按理说现在杜英应该不想节外生枝了才对,杨盘只要还活着,总归也是个隐患不对么? 杜英显然也看出来任群并不是真的明白过来,当即低声解释道:“终究我们外来是客,现在不过是借助余之出身,再加上足够的钱财以及局势的变化,让各处村寨都安心听从我们的调遣,不,调遣也谈不上,真正听令的实际上也就是杜氏坞堡之中的这些人罢了。” 任群微微颔首,林弊和周隆等人的听命,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 韦氏要是乖乖低头认错并且做出赔偿,这些家伙很有可能反过来就直接咬杜英一口。 当然,韦氏是不可能认错的。 不然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是彻头彻尾的笑柄了,还怎么混? 而杜英接着说道:“当务之急,依旧还是凭借对韦氏的这一场胜利来稳定人心,以站稳脚跟。杨盘,说到底也是坞堡之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假如现在我们给他实权,照样可以拉走一批人,洪聚兄相信么?” “这是自然。”任群撇了撇嘴,村寨之中的思想工作也是任群在负责的,他这个正儿八经接受过世家私塾教育的人,当然摇头晃脑说起来什么《四书》、《五经》之类的,要比杜英和王猛合适。 而通过和村寨之中这些人的接触,任群发现这些人大多数性情都是朴实,朴实就意味着他们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直肠子人,这也符合关中秦人一贯的风貌。 因此还真的有人就干脆了当的询问任群,杨盘到底有没有罪,有罪的话就应该惩罚他,没有罪的话,就应该放他出来做事。 这就搞得任群很尴尬,只能模棱两可、含糊过去。 不过这也让任群得以明白此时杜英想要表达的意思。 杨盘在村寨中呆了这么久,总归是有一些名望的。 若是杜英直接把他怎么样了,偏偏又没有完全令人信服的理由,那只会让杜英失去人心,杨盘甚至还能抓住这个机会绝地反击。 任群深吸一口气,只能无奈的说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就这么天天提心吊胆等着么?” “他现在不敢也不会做什么。”杜英再次说道,指了指任群,“你我现在既然巴不得他干点什么好抓住他的把柄,那他必然就不会做,这个人,应该还有点儿头脑。” 任群也只能点头。 杜英则眯了眯眼。 这个杨盘,应该是自己穿越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感到棘手的对手。当然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傅学,不过傅学显然本身还没有把自己定位为杜英的敌人,所以杜英就可以从容不迫的避免和他交锋。 惹不起,我还是躲得起的。 而杨盘,却是杜英必须要面对的。 这乱世之中,能够活下来并且拉拢起来一些人手的,果然也都不是好对付的货色啊。 “也罢,先看看吧。”杜英缓缓说道,“他要是坐不住了最好。” 任群此时也有些泄气,杜英刚才都已经那么说了,让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还好没有打草惊蛇,至少还有点儿可能。 且看这杨盘怎么应对吧。 杜英当即把话题引到了坞堡的存储还有农耕上,这一块都是任群在统计和负责的。 任群自然一下子也来了兴趣,侃侃而谈。 杜英不得不承认,殷存的确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现在坞堡之中留下的粮食足够支撑整个坞堡在没有任何外来收入的情况下独立运转两年以上。 也就是说外面战乱一起,坞堡大门一关,两年之内,没人来打扰,坞堡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这在乱世之中简直是不敢想象的。 相比之下,不管其余村寨到底是藏了一手还是本身就是如此,至少明面上他们的粮食储备都不是非常多。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村寨之中多多少少都有矛盾,为了争夺粮食,大家当然互相争斗。 可是殊不知“开源节流”,内部不控制浪费以及分配不均,只把解决问题的关注点放在抢掠上,自己内部只会依旧混乱,而对外也没有什么朋友,一旦露出破绽,则群起而攻之。 韦氏,实际上亦是如此。 当然了,殷存能够做到这一步,也是因为这坞堡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出身于杜氏佃户,归属感强、本来就团结一心,所以也更好指挥,口粮的分配也更加均衡。 而其余村寨多数都是各地流民七拼八凑,平日里听你的话是给你面子,真的想要让我们挪出口粮支援坞堡之中其余的人,想都不要想,有本事就自己来抢,没本事就去抢外面其他坞堡的。 任群提到这些村寨的情况,显然也有些头大。 杜英若是只带领少陵坞堡,那没有什么问题。可惜少陵坞堡太小了,人数远远不够能够对整个关中的局势起到影响的地步。 因此杜英就必然要团结其余坞堡。 到时候这些问题,自然也是要解决的。 意识到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就得想办法解决,等到问题已经在面前了再想办法,那可就晚了。 杜英此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未雨绸缪。 任群前来,主要也是和杜英商量这件事。 假如此次拿不下韦氏,必然会被韦氏反杀,那么一切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家先逃命要紧。 而假如拿下韦氏,杜英之名声必然如日中天,那个时候杜英就得为真的把眼前这个松散联盟拧成一股绳而努力。 “洪聚兄,你看这样如何?”杜英拿过一张纸。 任群看着杜英勾勾画画,眼前一亮。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根根线条和方框,上面又各自有文字或者图案,如果不是杜英随口念念叨叨,任群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 很久之后,杜英吹干墨迹,看着已经陷入思考中的任群,不由得伸了一个懒腰,拍了拍他的肩膀。 决策树这种后世常用于经济的规划和决策方式,的确有点儿超越时代。 不管任群能不能理解,至少目前来看,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今日方知,少主真乃天人。”任群硬生生憋出来一句话。 杜英怔了一下,笑道:“过奖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韦逵 说起来,杜英也是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所以说是天人,似乎······也没问题? 杜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 月色朦胧,星河闪耀。 不知道是在肯定,还只是干脆就没有打算搭理杜英? 杜英把几张纸折起来递给任群。 这时代,纸很贵的,而且上面凝聚着自己的心血,更贵啊。 “早点儿休息吧。” 任群一边小心翼翼收起来,一边怪异的看了杜英一眼。 三更天了,大哥。 你这个“早”,有点夸张。 ————————————- 从蓝田大营到韦氏坞堡的道路并不算崎岖,穿行在土塬和山丘之间,两侧都是再典型不过的关中风貌。 韦逵站在一处土塬上,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 晨曦时分,天色昏暗,远方出现的鱼肚白似乎只能照亮半边的天空,而西侧天上犹然还有层层阴云,似乎有一场雨想要下来。 连夜赶路,心神紧张的韦逵一点儿都不困,可是手下人已经难免哈欠连天,八百多人的队伍,稀稀拉拉,甚至还有不少掉队的。 疲惫之兵,恐难堪恶战。 可是韦逵没得选。 韦逵,出身京兆韦氏东眷房。韦氏作为大家族,在曹魏时期就已经分为东、西眷房,其中东眷房就是曹魏詹事、安城侯韦胄的幼子韦穆之后,而西眷房为长,是韦胄的长子韦潜的后人。 和平年间,一家之中因为叔伯子侄众多而分为两处眷房,眷房又分为各处房支,都在情理之中。毕竟大家相互扶持之余,总是要先尽量过好自家日子的。 等到乱世降临,一切自然就迥然不同。 晋室南渡,不少韦氏族人追随,比如受到应詹的举荐而曾经受到重用的韦泓,再加上战乱折损,这些年京兆韦氏的实力也已经大不如从前,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东眷房和西眷房之分,大家抱团取暖。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韦氏再怎么说也是当年长安城南只有杜陵杜氏能够稍微压制一下的存在,周围的那些小村寨,想要挑衅韦氏?还是洗洗睡了吧。 韦逵便是韦氏此时的主事人,说是家主也无妨。 虽然上面还有很多老一辈的叔叔伯伯,不过当今这乱世,韦氏的老人们都已经不想多操心了,完全都交给韦逵来打理。 这偌大的家业,只要韦逵不作死,也糟蹋不完,不是么? 韦逵担任韦氏家主之后最紧要的一件事,自然就是抱大腿。 放眼关中,还有什么比秦国的大腿更粗么? 以桓温为代表的东晋军阀之崛起,也不过就是近些年罢了。而且桓温的江陵太远,秦国的长安太近,韦逵会怎么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韦逵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应该很远的桓征西,竟然转眼就要出现在长安城下了。 韦逵不知道秦国淮南王苻生是干什么吃的,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得做出来一些变通才好。 韦氏是为了崛起,不是为了给秦国陪葬。 而且说句实话,韦逵也不知道桓征西这一次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并且子午谷那边的战事也没有结束,据说反倒是苻雄压着晋军打,那桓征西就算杀入关中也不过是孤军深入罢了。 孤军深入又能成什么气候? 假如自己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帮助秦国战胜桓征西,那是不是又是大功一件? 韦逵这几天就陷入这样的纠结之中。 庞大的韦氏,干什么都不可能低调,而且自己也不会容忍韦氏低调。韦氏之复兴,就应该在自己的手中实现! 只不过还不等韦逵下定决心站在哪边,家中就已经传来消息,各处平日里都只能看韦氏眼色行事的小村寨,竟然都开始不老实了。 韦逵很气愤,平日里虽然韦氏对你们刻薄了一些——战争开始之后似乎更加刻薄了——但是至少韦氏也是出人出力在前面帮着你们扛住秦国的压力,不然的话以秦国现在缺少兵马和粮草的样子,早就已经把你们抢掠干净,男女老少全部充军了! 蒋氏、林氏这些小村寨,都是韦氏的禁脔。 这是韦氏早就已经和秦国达成的共识。 韦氏负责压迫剥削这些小村寨,而秦国默认不会吞并这些小村寨。 不然的话,秦国可能会获得为数不多的兵马,而韦氏将会失去一个重要的财政来源。 换句话说,这些村寨实际上就是韦氏向秦国求来的宠物和畜生罢了,圈养在这里。 现在这些畜生们竟然要造反了。 韦逵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调动手中兵马,把这些家伙全部打杀! 不过秦国方面还是很理性的派人来提醒他,而今正是秦国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希望韦逵不要轻易挑动民间的矛盾,若是长安城南真的乱了,那对于长安城也是一个威胁,而且更会影响士气。 能够谈的,就先谈。 能够做出让步,就先做出让步。 但是假如对面一意孤行,那就不用手下留情。 这是秦国的许可。 但是秦国并没有派遣一兵一卒支援,只是让韦氏把自己的兵马带走了。 现在的秦国,真的派不出一兵一卒应对一群闹事的老百姓了。 而且以韦氏的强大,有什么搞不定的? 韦逵就很有信心,因此他并没有把秦国官方给出的警告放在心上。 这些家伙,摆明了就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有什么好客气的! 韦逵并没有把这些世家的联合放在心上。 他现在心心念念的,依旧还是韦氏能够在之后的关中之战中做些什么,是不是可以帮助秦国解决一些边边角角的问题,甚至是不是能够从中发挥中流砥柱一样的作用? 而假如秦国支撑不住了呢? 那自己到时候又应该如何变通? 说句实话,这些世家闹事,在韦逵看来的确是个麻烦,打乱了自己之前的计划,但是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把这些小村寨彻彻底底打服了,他们自然就会听从于韦氏的调遣,到时候韦氏就不再是秦国的附庸,而是长安城南任谁都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到时候假如桓征西抵达长安城下,会因为韦氏之前跟着秦国混就把韦氏怎么样么? 不会的。 只要桓征西不傻,就应该明白,应该重用韦氏,以求长安外围的稳定,而且论对本地的熟悉程度,又有谁能够比得过这些土生土长的小世家呢?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十面埋伏 PS:今天最后一章 在这乱世之中,世家们充当墙头草,跳来跳去,本身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就当韦逵幻想美好未来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惨叫声。 沿着大路浩浩荡荡开进的韦氏兵马,骤然顿住。 “陷阱!”呼喊声已经告诉了韦逵答案。 韦逵顿时提起精神。 只见前方大路上出现了一个坑洼,刚才走在前面的三四名士卒已经不见了身影。 这不是捕猎的陷阱,绝对不会有人傻乎乎的把陷阱设在这里。 除非······ “敌袭!”尖锐的声音仿佛能撕破耳膜。 周围的荒草中,一支支箭矢骤然破空! 韦氏原本还算严整的兵马队伍,此时也变得零散。 韦逵登时忍不住瞪大眼睛,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敌人,为什么,为什么在距离韦氏坞堡还有足足数十里的地方就已经杀出来了?! 大意了! 不过不得不说,韦氏兵马跟着秦国军队训练了一段时间,到底不是白训练的,很快做出反应,数十名士卒齐齐向草丛扑过去。 “回来!”韦逵下意识的大喊,连声音都变了调。 明摆着,敌人并没有露面,只是引诱自家人上前。 那就说明草丛之中还有更多的陷阱! 可惜,晚了! 韦氏士卒惨叫着没入草中,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有多少陷阱,一口将这些人吞没。 紧接着惨叫声不绝于耳,韦逵的脸色有些发白。 士卒们在惨叫,说明陷阱虽然多,但是并不致命。 然而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这些士卒不但是自己的麾下,更是韦氏族人,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是有血脉关系的。 放任他们待在陷阱里,自己于心不忍不说,回去之后又如何跟家里交代? 无奈之下,韦逵只能一摆手,让手下人小心摸上去一探究竟。而他警惕的环顾四周。 风吹动,草萋萋。 似乎敌人只是意图骚扰一下。而韦氏士卒们刚才射出的箭矢也如泥牛入海,应该是一个敌人都没有抓住。 对方这是······跑了? 为了阻拦自己,以求争取时间么? 他们现在就打算进攻坞堡了? 心中疑惑众多,韦逵心中更是焦虑。 对手的骚扰,只能表明他们不希望自己这一路兵马及时赶回韦氏坞堡,也更能说明此时坞堡面临的危机。 “家主,都是一些捕猎用的陷阱,竹签子之类的并不多,倒是兽夹子不少。”一名亲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就意味着,死的人不多,受伤的不少。 那惨叫声更是在告诉韦逵,轻伤的不少,不然这些家伙也应该没有力气嚎了。 于是问题来了,救就意味着耽误时间,不救就意味着抛弃族中子弟。哪一个韦逵都无法接受。 电光石火间,韦逵已经做出了决定:“韦东,你留下来,带着二十个人救助伤员,其余的随我继续向前。” 分兵,面对敌人的埋伏时,的确是忌讳。 可是现在不分兵,就落入敌人的算计之中了。 反其道而行,总能找到破解的办法。 韦氏兵马到底训练有素,很快那个韦东便越众而出,指挥人靠近陷阱。 可是还不等他们走到陷阱边缘,一支支箭矢再一次冒出来! “小心!”韦东大喊一声,举起盾牌。 这一次箭矢并没有造成多少伤害。 荒草晃动,也不知道埋伏着多少人。 弓弩手们此时也纷纷放箭,两次被人家骑脸,真当我们不存在? “上!”韦东果断下令,草丛里的敌人不解决,别想救人。 他们纷纷越过陷阱,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陷阱下惨叫的自己人,而草丛中骤然探出来一支支长枪,直接刺入韦氏士卒的胸口。 长枪收缩,只剩下荒草依旧晃动。 韦东瞳孔微缩,他知道,这次有点儿扎手了。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第一个冲入荒草中。 一道身影骤然从前方扑出。 “当!”刀刀对撞,韦东被撞出草丛,要不是他的下盘还算扎实,恐怕一个后仰就要摔到陷阱里去了。 很快惨叫声再次响起,韦东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算是运气好,好几个一起冲入草丛的,等待他们的不是袭击,而是陷阱。 到底有多少陷阱,又埋伏了多少人? 韦东定睛看向前方,哪里还有刚才那道身影的踪迹? “放火!”此时背后传来韦逵的声音。 敌人如此狡猾,只有最简单的办法了。 箭矢骤然再起。 这一次甚是密集。 一道道身影直接跟在箭矢后面,投入战斗。 足足上百人! 他们骤然冲出,一下子把韦东剩下的几个人淹没,要不是韦东动作快,及时跳过陷阱,连滚带爬躲入自己人之中,恐怕他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二十个人交代了十九个,韦东脸上甚是惭愧,低头不敢说话。 “是余之疏忽,不怪你。”韦逵径直说道。 韦东缓了一口气,心中更多几分感激,抬头直视前方。 “杀!”那些人来得太突然,韦氏士卒们一时间手忙脚乱,但是他们到底有八百多号人,原本稀疏的队伍现在也变得严整了不少,总归不至于被一百人就直接杀穿。 “杀!”此时东侧突然也响起杀声,箭矢开路,也有上百人挺着各式兵刃冲来。 “是少陵坞堡的人!”已经有眼尖的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顿时咬牙切齿。 韦逵心里已经有数,这些家伙是在负责阻击援兵。 既然如此,那倒也好解决。 他简单吩咐一句,立刻有两个年轻人带着大概五十个人左右的队伍留下,而其余的人跟着韦逵一起向前冲。 凭借着人数优势,一力破百巧! 你们不过也只有两百人不到的样子,如何能够拦得住我! 韦逵虽然并不以武艺见长,但是此时坞堡那边可能面对的危机也让他发自内心的升起一股狠辣之意,挥刀向前冲,刀起刀落,大开大合,前方的这些少陵坞堡的人马竟然还真的奈何不了他。 不过很快韦逵就发现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 对方不只是奈何不了他,其余韦氏子弟嗷嗷叫着冲上来,他们似乎也并没有想要阻拦的意思,匆匆挥动两下子兵刃,扭头就跑,很快就重新没入两侧荒草丛中。 只见得荒草摇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快速转移。 韦逵咬了咬牙,他并不舍得放火。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草木皆兵 荒草没什么好可惜的,关键在于荒草后面就是韦氏大片的田地,这一把火过去,怕是都得烧成白地。 现在韦氏的粮食也不是那么充足,这火一旦止不住,还不知道会毁掉多少粮食呢。夏收将近,韦逵属实有点舍不得。 敌人退了就好,现在也不是和敌人纠缠的时候。 本来韦逵带队向前冲就是抱定着反正我沿着大路一直向前冲,你们能把我怎么样的思想。 “走!”韦逵大声下令。 韦氏士卒们纷纷应喏,都打起精神。 这些偷袭者似乎没了踪影。 韦逵刚刚走出数十丈,背后却突然传来惨叫声。 “不好!”他着急的回头。 自己刚才留下了五十个人左右照顾伤兵,当然主要是把那些受伤的自己人从陷阱之中捞出来。 在韦逵看来,敌人的主要目的是阻拦自己前往坞堡,自然也不会分兵为难已经落在后面的伤员。 而此时他才意识到,敌人的目的就是为了引他向前,然后再对落后的这些人下手! 中计了! 韦逵暗自懊恼,自己刚才也是一时着急下,被冲昏了头脑。 这个时候,怎能分兵? 少陵坞堡的人马再一次从荒草丛中冲出,仗着人数优势直接压迫那五十来号人。 二百个打五十个,简直不要太轻松,更何况韦氏的人还有一群伤兵拖累。 “回去救援!”韦逵无奈的下令。 事已至此,自己不能带着弟兄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兵马被包围消灭。说到底都是韦氏自家人,谁和谁之间不是叔侄兄弟? 总是要共进退的。 箭矢射来,零零落落,却正中好几个扭身的韦氏子弟背心。 “杀!”又有不知道多少士卒钻出来。 韦逵一时头大,这些家伙是属耗子的么,钻来钻去? 箭矢飞舞,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人射箭,更是让韦逵恼怒。 狭长的道路上,韦氏士卒一时首尾不能相顾,面对骤然钻出来的这些敌人,手忙脚乱。 而周围的草丛还在不断晃动,不断有人冲出。 到底有多少人? 草丛之中似乎还有很多? 四面八方,天上地下,似乎都是敌人! “好一个草木皆兵!”此时给韦逵带来大麻烦的陆唐,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他并没有挺刀上阵,因为还没有轮到他。 此时的他······抓着一把草在晃。 知道的,是知道这家伙正在虚张声势,营造遍地都是兵马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浑身蛮力没地方用,正在这里宣泄呢。 而他身侧的王猛,则静静看着前方的局势,仿佛智珠在握,听到陆唐的称赞,不由得笑道:“是少主足智多谋。” 这草木皆兵,虚虚实实,正是杜英亲自布下的计策。 这世间还没有什么草木皆兵的先例,所以当杜英说出来这么一个形象的称呼之后,王猛也难免眼前一亮,之后一路布置陷阱,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四个字。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这四个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 似乎是前世,又似乎是梦中。 似真似幻,却让自己听到了之后总是一阵心悸。 不过他也只道是自己现在太紧张了导致的,毕竟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 “都是假的,少陵那边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韦逵到底不傻。 更或者说,作为韦氏坞堡的家主,他每天干的也不全是抱着秦国的大腿当舔狗,对于周围这些坞堡的具体情况他还是清楚的。少陵杜氏的坞堡应该是这些坞堡之中最神秘、和外界接触最少的,不过至少韦逵知道他们的存在,知道他们的大致规模。 那么大的坞堡,最多有五百可战之兵就不错了,而且韦逵不信杜氏会有心情把所有人全部都拉到这里来设下埋伏,不然的话进攻韦氏坞堡可就没有他们什么事了。 难道杜氏摆明了就是要给这些坞堡打工,让他们吃肉,自己在这里拼杀搏斗么? 天下哪里有这种好事,要是有的话,韦逵都想跟着这个殷存快乐的去造反了,当然现在韦逵并不知道少陵杜氏已经重新变成杜氏的坞堡了。 五百人,自己这里减去伤员也有七百人,难道还能怕了你们? 陆唐不再摇晃草,看向王猛。 王猛是个聪明人,又是少主的师兄,是这里的最高领导。这一点陆唐很清楚。 相比于动脑子搞什么算计,他更喜欢提着刀打一架。 因此他没有任何想要和王猛争夺指挥权的意思。 对于自己的定位很准确,这是每一个家臣的必修课。既然你是负责杀人的家臣,那主人让你杀谁,就杀谁,管他是谁! 而现在站在这里的王猛,显然足以代表少主。 王猛笑了一声:“韦逵倒也不单纯是个傻子。” 真以为人家一家之主是白白当上的,除了是嫡系子弟之外,肯定还是有脑子、有手腕的,不然也不可能在坞堡中和秦国那边左右逢源。 陆唐想吐槽一句。 王猛拍了拍他的肩膀:“上!” 陆唐来不及吐槽,抽出刀,骤然冲出。 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 王猛看着他如猛虎出柙的身影,嘴角挑起。 想吐槽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刀光闪动,陆唐到底是杀人经验丰富之徒,只见得他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所到之处惨叫连连。 饶是王猛之前听杜英说这家伙很猛,此时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啧啧感慨一声:“还好是自己人。” 不过这也让王猛提起精神,杜陵杜氏远遁西北这么久,麾下依然有这样骁勇善战又忠心耿耿的家臣,一个个大世家的家底到底还是不能小觑的。 当然王猛没有意识到的是,正是因为杜氏远遁西北,为了生计才不得不组织商队,而为了对付商路上的群狼环伺,才不得不训练出诸如陆唐这样的猛人。 相比之下,关中或者中原的世家,出去打打杀杀的一般都是家中仆从,家臣这个层次的是不太可能单独上阵的,自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杀敌经验。 也就是西北的风沙,才能打磨出来这样骁勇善战的汉子。 陆唐的出现,的确让韦氏人马为之一振。 猛将,在万军丛中或许并不显眼,但是在这数百人的战斗,或者说难听点儿就是村民械斗之中,就分外显眼。 正文 第六十六章 退! 不少人都还拿着柴刀和锄头,而胸前披甲,手持大砍刀的陆唐,自然就分外突兀。再加上他好一番冲杀下来,更是打的韦氏人马一时间都不敢招惹他。 不过一个人,到底只是一个人。 韦氏依旧占据着绝对的优······韦逵心中默默说着,还没有说完,眼睛就直了。 周围的荒草中竖起一面面旗帜,不只是杜氏的,还有无数韦逵或许都已经快忘了名字的小村寨的。 另外林氏、周氏等等大一点的坞堡旗帜也有,只是距离略微远,更像是在后方压阵的。 眼前这局面,摆明了就是老大带着一群小弟冲锋,然后老二和老三在后面摩拳擦掌,顺风就跟着一起上,逆风就负责接应。 一时间韦氏兵马们也都乱了阵脚。 因为他们发现,后来陆续冲出来的这些人,的确不是少陵坞堡的人。一个个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拿着更破旧也更五花八门的兵刃,这不是少陵坞堡的画风,至少少陵坞堡的人马,在服装上还是趋向于统一的,手中就算拿着柴刀也至少锃光瓦亮,不知道打磨过多久。 这些杂牌军,或者乌合之众,的确来自于很多村寨。 这是大家心里一下子就清楚的事情。 他们真的被很多人包围了,甚至成了这城南的众矢之的。 这是很多聪明人骤然反应过来的事情。 一道道目光登时齐齐落在韦逵的身上,各式各样。 有的在焦急询问怎么办,有的在吐槽为什么家主之前没有说明情况竟然已经恶劣到这个地步。 甚至还有的觉得至少目前他们人也不少、安全不成问题,因此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被敌人打得这么狼狈,你韦逵以后还有何颜面在村寨中指手画脚? 韦逵咬了咬牙,一时间他也无从判断周围到底多少人了。 少陵坞堡的确有五百人,可是加上其余坞堡呢? “退!”韦逵果断说道。 至少不能让对方包围在这里,尤其是自家人手现在摆明了士气不振。 韦逵一说,大家立刻行动。 八百人向内收缩,缓缓后退。 实际上这也是韦逵对对方的试探。 韦逵一直不相信对方能够有多少人包围自己。 要是对面也有八百人的话,就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布置陷阱了,还不够麻烦的。 只要在前方列阵,正面和自己斗一斗,自己就很难脱身。 势均力敌下,是很难摆脱对面纠缠的。 眼前这些花里胡哨的,在韦逵看来,就是对面有鬼。 所以韦逵果断地决定再试探一下。 自己往后退,假如对面打蛇随棍上,一直顶上来,那韦逵就可以判断对面是真的打算把自己留在这里了,而假如对面很快也收束兵马,那就说明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真正的主力都在进攻坞堡。 到时候韦逵凭借着人数优势,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们非但拦不住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甚至韦逵都已经做好了直接放火,拼着周围那些粮食也都不要了,说什么也得快速突破,支援坞堡。 虽然在后退,但是韦逵一直目视前方。 他很好奇对面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草丛中一面旗帜竖起来。 韦逵还没有回过神来,无数的箭矢就已经劈头盖脸的砸下,四面八方再一次响起喊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猛冲上前! 登时,韦逵心里咯噔一声。 没有任何的犹豫,对面直接选择了进攻。 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干脆,易地而处,韦逵假设自己有一千多号兵马的话,恐怕也不敢直接做出这样的决定。 要是对面只是一个莽汉在指挥,那么这种不管不顾的进攻,在韦逵看来是很有可能的,一旦抓住对方撤退的机会,莽撞的人才不管自己人多人少,先杀上去再说。 有诈? 这个时候他们是想不到会有诈的。 但是很明显,对面负责指挥的这个人并不莽撞。 他设下了这么多的陷阱,甚至营造出来一种十面埋伏的感觉,让韦逵一时间都失去了判断能力。 这家伙不但不莽撞,甚至可以说心细如发,把韦逵算计的死死地。 可是他此时如此果断的进攻,又是为什么? 说明他手里有实打实的兵力优势,所以根本不畏惧和韦逵之间爆发的正面冲突么? 还是说对面布置陷阱的是一个人,指挥进攻的是另一个人? 电光石火间,韦逵心中已经有无数心思流转而过。 不过这些都没用,不管他做出了怎样的判断,对方杀了上来,就是现在他要面对的最大危机。 韦氏士卒,可没有真正做到令行禁止、进退自如! 敌人怒吼着冲上来,正在撤退的韦氏士卒们本来心中就忐忑不安,此时自然更是阵脚大乱。 为什么我们要撤退,为什么敌人如此勇猛? 说明打不过啊! 韦逵会想到很多,而在自家人的眼中,这就是家主主动认怂了。 那还等什么? 这些坞堡士卒,没有经过什么训练,平日里欺压别的坞堡又习惯了,典型的只能打顺风仗、不能打逆风仗。 当然了大哥不笑二哥,实际上现在周围这些正对着他们发狠的少陵坞堡的士卒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能对平日里扛锄头的老农们抱有太高的期望。 因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牢牢把握住战场的节奏。 从设计埋伏到主动出击,少陵坞堡的士卒们越打越带劲,看着那些韦氏士卒惶恐逃窜,谁心里不痛快? 而相反,韦氏士卒们,自然越退就越是慌乱。 韦逵暗暗咬牙,他终究还是对自己人抱有太高的希望了。 这也不怪韦逵,这几日在军中,韦氏士卒接受的也都是和秦国兵马一样的训练,看上去的确也是队列严整、令行禁止,可是在骨子里,这些士卒依旧还是当初那些参与械斗、迎风就冲逆风就跑的村民。指望着他们经过两三天的训练就变成一支真正的可战之兵,韦逵有点儿理想化了。 就跟后世大学生军训一样,军训完之后,一个个不还是咸鱼么? “稳住阵脚,随我杀敌!”韦逵提起刀,大喊道。 事已至此,必须要发挥自己的带头作用,至少不能再退了! 有家主出面,韦氏士卒们到底还是下意识的顿住脚步,看着自家怒眉倒竖的家主,一个个也攥紧兵刃。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破! 不管怎么说,韦氏也是这城南大户,平日里都是压的周围坞堡抬不起头来的存在。 一时的撤退再加上凶猛的敌人,显然让他们在短暂的几个呼吸之间失去了方寸。 但是随着韦逵重新向前,韦氏士卒们也都抖擞精神。 坞堡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大家,不应该再退了! 韦氏士卒们嗷嗷叫着重新扑上去。 守卫家园的欲望,驱使着他们打心底的升起来昂昂斗志。 “破!”韦逵长刀扬起,威风凛凛。 破阵杀敌,就在此时! 韦氏士卒的冲杀,显然一下子让进攻各家联军也都吃了一惊。我们刚刚不是在打顺风仗么,怎么突然局势变得不对劲了呢? 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诸如韦东等等韦氏年轻一辈中好斗之人,就纷纷招呼着同伴撞入那一个个被撕开的缺口中。 包围网转眼破裂,韦氏士卒们也不敢恋战,直接向西推进。 “哪里走!”陆唐显然也杀红了眼,刚才都已经快一边倒了,现在局势却转眼逆转,陆唐自然不同意。 大刀迎头劈下,韦氏士卒们一时间也不敢和他正面较量,而随同陆唐前来的那几个杜氏家将,此时也都自发的聚集在陆唐身边,抵挡着杀上来的韦氏兵马,有如中流砥柱。 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杜氏士卒们也没有再后退,勉强支撑。而其余小村寨的人手,则都已经乱作一团。 想要他们拼命,自然是不可能的。 杜氏人马都已经杀红了眼,他们可还有理智。 此时站在后面指挥的王猛几乎下意识的想要拔刀。 韦逵到底不是自己想象之中的愣头青,什么局势都把握不了,但凡给他一点儿机会,自然就有绝地翻盘的可能。 挡不住了么? 王猛骤然想起来杜英之前给自己的那个锦囊。 一直就在怀里。 只不过战事一起,王猛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毕竟一切顺风顺水,都按照原定计划进行,王猛哪里料得到韦逵三言两句、鼓动一番,又身先士卒向前冲杀,局势就转眼逆转。 他急忙掏出锦囊打开。 里面就一张薄绢。 上面只有四个字: “相信师兄”。 随手写就,是杜英的字迹。 王猛:“???” 搞笑呢? 相信我,相信我有个什么用啊! 要是能相信我,我就不打开这个锦囊了。 王猛恨不得把自家师弟给拽过来,塞给他一把刀,让他冲上前去。 不过很快王猛就冷静下来。 杜英之所以给自己这个锦囊,并且让自己在最危机的时候打开,自然不是真的来这么一出恶作剧。 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他相信自己,所以自己首先不能乱了阵脚。 进退有度,则有后路;一时拼命,结果难料。 依赖于别人,永远不如依靠自己。 自己以后也不能什么事都跟着师弟的计划走,师弟也有想不到的地方。 更何况自己还是师兄呢。 王猛只觉得心中的慌乱稳定下来,有了定数,大喊道:“杜氏断后,依次撤退!” 同时,王猛也发动身边的人大喊。 “杜氏断后,依次撤退!” 声音回荡在原野上,那些拼命逃窜的村寨士卒们,顿时都松了一口气,有人断后就好,至少他们不会直接变成炮灰。 实际上现在的局势本来就是杜氏兵马在勉强支撑,只不过之前一时慌乱,大家都只道是韦氏兵马就在背后冲杀,哪里来得及管这些? 陆唐也松了一口气。 我只是一个打架的,你让我说怎么办,我还真不知道。 断后就断后呗,这个,陆唐不怕。 跟着陆唐前来的几个杜氏直系家将,在乱军丛中横冲直撞,惹得韦氏兵马一时间也不敢直接冲上去。 而王猛已经接应各个村寨的人手退上道路西南侧的一处土塬。 这么多人跑路,周围的荒草丛也已经不足为凭,拖延了这么长时间,王猛知道韦逵的耐心肯定也快消磨殆尽。 这骤然的反击,就是韦逵在炫耀力量,也是韦逵在表达自己急迫的心情。他在告诉王猛,我们韦氏也不是吃素的,最好乖乖的把道路让开。不然的话,放火也不是什么难事,已经有好多韦氏士卒举起了火把。 王猛对此只想说,小孩子······不要玩火。 不过草丛是万万不能进了。 韦逵显然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没有退入荒草丛中,而是占据一处小土塬。土塬虽然扼守道路一侧,居高临下,但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掩护不说,王猛麾下有多少人也都显露无疑。 放眼望去,也就是打着各式杂乱旗帜的也就只有一百来号人,另外还有四五百人且战且退,应该是少陵杜氏的直系兵马。 刚才这些人口中所说的“杜氏”,让韦逵有所警醒。 少陵坞堡的来路,他们周围这些村寨多多少少还是清楚的,杜氏残余嘛。 不过少陵坞堡从来没有明确的表示自己是不是还作为杜氏的一部分,所以大家自然而然的就认为少陵坞堡这边实际上已经是一群脱离杜氏的人自立门户了。 更何况统带这个坞堡的,本身就是“殷氏”而不是“杜氏”。 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长安城南不少村寨都是曾经大家族的附庸,大家族烟消云散之后,各家各户不过一盘散沙,而且谁也不服谁,所以只能各自建立村寨,遇到外敌威胁便和现在这样联手抗敌、相守相望,而没有外敌,相互之间争夺丁壮和田地也打的不亦乐乎。 现在一句“杜氏”喊出口,这说明什么? 杜陵杜氏又回来了! 韦氏当然不可能忘记曾经被杜陵杜氏打压的时光。 听到这个姓氏,韦逵心中升起很多想法。 杜氏重返少陵,上来就煽动这么多人对我们韦氏开刀,他们是什么意思?现在难道不应该是关中世家抱团取暖的时候么? 那就说明韦氏的所作所为直接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让他们不惜直接对韦氏下手。 那又是什么呢? 韦氏现在做的最重要的事,不外乎抱住秦国的大腿,对抗晋军。 这就对了! 杜氏根基现在应该还在凉州,也就是说杜氏,或者背后的凉州,打算利用长安城南这些世家给秦国捣乱,配合晋军杀入关中!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请援的必要条件 PS:今天最后一章 韦逵一时恍然。 自己抱住秦国的大腿,自然就是杜氏的敌人。 杜氏,不,不只是杜氏,还有凉州,不,甚至还有桓征西和晋朝。 这是与半边天下为敌啊。 这······可不见得就是坏事。 韦逵眯了眯眼。 秦国显然因为桓征西的进攻而焦头烂额,因此对城南的这些村民械斗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而现在自己总算是发现了挑起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秦国上下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倾向于先把这埋伏在自己身边的隐患去除,到时候秦军出动,自然需要在自己的帮助下剿灭这些世家。 或许旁人在杜氏登场之中看出来了危机,但是韦逵看到的是韦氏上位的可能。 自己只要能够掌握更多的兵马,甚至是掌握秦国的正规军——哪怕是这所谓的正规军也是鱼龙混杂,只是比这些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村民好一些罢了——就能够有信心平定整个长安城南。 而且这些村寨都是关中晋人的后裔,秦国派遣兵马,肯定也不会让羌人或者氐人前来,而只会把整顿的流民军队交给韦逵,这些流民多半都是晋人,这就给了韦逵彻底掌握这支军队的机会。 到时候长安城南这一亩三分地上,谁都不能小觑韦逵。韦逵也能够从容的判断局势,假如秦国依旧强大,那就乖乖抱着秦国的大腿,而假如桓征西势如破竹,那韦逵扭过头来就能成为桓征西坚定的拥趸,进攻长安也义无反顾的那种。 韦氏,是独立存在的。 从谁哪里获利多,就跟着谁。 而桓征西必然也不会介意平白多出来这么一支力量。至于什么凉州,什么杜氏,韦逵并不相信桓征西会一直保持和他们的盟友关系。 凉州这些年摇摇摆摆,口碑可不怎么样。 要不是大家都有一样的出身和一样的利益诉求,恐怕桓征西根本不可能信任凉州。 所以桓征西需要的,只是一条地头蛇,不管这条地头蛇有什么样的出身,只要听话就可以,无论是杜氏还是韦氏。 借助桓征西之力,韦逵依旧还是长安城南的霸主。 刹那间,韦逵心中已经有了定策。 现在,要先拿下眼前的这些家伙,然后解开韦氏坞堡之围,然后再合情合理的向秦国哭诉求援。 没有绝对的实力,韦逵知道请援也没用。 了解事情始末的秦国,只会去尝试先和凉州和谈,稳住杜氏。 所以解开坞堡之围,是请援的必要条件。 “儿郎们,生死存亡,在此一战!”韦逵越众而出,看着前方的小小土塬。 对面那些杂乱的旗帜,似乎是在向他挑衅一样,让韦逵憋了一肚子的火。 韦氏的威名,就用你们的脑袋来铺垫! 韦氏子弟们虽然不知道家主怎么一下子把这一战上升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不过坞堡被包围,哪怕是对坚固的坞堡有足够的信心,大家也难免挂念。 是得先杀过去了! ——————————- 韦氏子弟斗志昂扬,土塬上自然就是愁云惨淡。 好好地伏击战摇身一变变成了攻防战。 不少小世家的家主,脸上都露出担忧神色,已经有好几个开始时不时的偷瞄王猛,想看看这个杜英的代言人是什么态度。 王猛负手而立,面无表情。 似乎······胸有成竹? 王猛的淡定,让这些小世家的家主们多多少少也都轻轻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我们的手下还是有不少人手的,而且还居高临下,难道还真的怕了对面不成? 更何况······事情不对,我们跑路也来得及啊。 “咳咳。” 一名小家主清了清嗓子,他姓姜,姜丛。姜氏也算是关中和西北的大姓了,而这位虽然出身旁支,但是至少比其余的那些不过是大世家之仆人自立门户的来得强。 乱世之中虽然看实力,但是在实力大差不差的时候,还得再看一眼出身。 见王猛没有反应,姜丛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王兄,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守住这座土塬便是。”王猛径直说道,“此处截断道路,韦氏要想从此过,就必然要强攻。不然的话只能绕路,他们绕不起的。” 这个大家当然是明白的,他们的任务就是缠住对方,韦氏要是绕路,那他们肯定会如影随形,一路跟着不断骚扰。这也是各家家主们最理想的状态,不需要耗费多少兵马,只要跑跑腿就可以了。 眼前的这攻防战,十有八九意味着浴血厮杀,他们自然是不愿意见到。 “只要我们能够坚持一两个时辰,韦逵会继续进攻么?”王猛笑问道。 这些家伙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自保,王猛无奈下也只能开口点醒。 姜丛怔了一下,登时恍然。 对啊,现在着急的不是他们啊! 易地而处,别说是一两个时辰了,假如自己是韦逵的话,只是第一次或者第二次进攻被击退之后,肯定就要想别的办法了,不然的话和这些家伙一直耗在这个地方,就算能够击破他们又有什么用,那个时候韦氏坞堡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更何况,还有点儿小礼物给他们。”王猛又说了一句。 大家刚才也是亲眼看见王猛叫过来殷举低声吩咐了什么,这时候也明白,王猛肯定是让殷举布置去了。 斗志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儿郎们,韦氏欺压我们久矣,攻破韦氏、报仇雪恨就在今日。没有这些韦氏兵马回援,攻破韦氏易如反掌,所以必须要拦住他们!”王猛已经抽出佩剑,朗声喊道,“想想你们田中黎菽,可希望有一天它们会被韦氏收割殆尽?想想你们屋中妻儿,可希望有一天他们会被韦氏欺辱?” “不想!”一群家主们此时都有脑子,一个个率先大喊。 不管韦氏是不是在之后会落井下石,一一清算,他们都得做好这种准备。乱世之中,要不吝惜于用最阴险和恶劣的想法去揣测你的对手,尤其是韦氏平时不干不净和欺压的事做的也不少,这几个帽子扣下来,还真的不冤枉他们。 家主们带头高呼,下面的士卒们自然也是纷纷大喊。 败于韦氏不会有好果子吃,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经过王猛这么一鼓动,大家更是气血上涌。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杜英被“打脸 庄稼、屋舍还有亲人,每个人都有自己顾虑的东西。 现在他们要用血肉之躯去保护这些。 看着越来越近的韦氏士卒,这些“乌合之众”们也大吼着扬起手中的兵刃。 居高临下,还怕了你们不成! “杀!”刀如长虹,陆唐这家伙不管走到哪里,都吸引了足够的目光。包括王猛,也包括韦逵。 杜氏到底还是有底气的,这是王猛的想法。 杜氏看来是真的有心重返关中,这是韦逵的想法。 对面这些家伙怎么突然这么凶猛了?这是大多数韦氏士卒的想法。 韦逵并没有用上全力,依然还有一百多号人跟在他的身边并未投入战斗。韦逵不可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对土塬的进攻上,他不是来和这些杜氏的兵马拼命地,而只是为了把这些家伙打的不敢阻拦或者打散了之后,能够抓紧前往韦氏营寨的。 要是把所有的人都用在这上面,那打完之后,大家也都疲惫不堪,还怎么支援自家村寨? 韦逵没有用全力,王猛却是直接全军压上。 毕竟他的目的很简单。 再加上杜氏士卒都是居高临下,这优势一下子就体现出来。 地利,到底是不容忽略的因素。 尤其是这些士卒的士气都已经提上来之后,“人和”上的差距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陆唐很快就带着杜氏兵马在韦氏的人群之中打开一道口子,各个村寨的兵马也再一次发挥出来打顺风仗的本事,沿着这道缺口左右冲杀,惹得韦氏兵马只能继续不断向两侧分散,队列早就已经被搅的乱七八糟。 同样乱七八糟的还有韦逵的心态。 自家人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可是抱怨没用,事实摆在这里,他还是得抓紧想办法解决对手。 “上!”韦逵带着最后的人顶上去。 就算来不及打开道路、支援坞堡,他也必须要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不然这一战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韦氏将再无还手之力。 ——————- “余相信师兄,会顶住的。”杜英此时就站在韦氏坞堡南侧的一处山坡下,手搭凉棚看着前方的战局,随口说道。 殷举忍不住说道:“可是······” 他是王猛派来向杜英禀报情况的,王猛那边局势逆转,很有可能反过来被韦逵击败,因此殷举很是着急。 杜少主这态度,到底是早就有所预料,还是根本不知道局势真的很危险啊。 以殷举对杜英的了解,倒是真的有可能是前者,但是此时他心中焦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必须得提醒少主一下。 杜英努了努嘴:“且看前面,韦氏骤然遇袭,猝不及防下并没有多少反抗余地,更何况韦逵带走了八百人,更是让整个坞堡外强中干,外围的壁垒失守之后,整个坞堡就是囊中之物了。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就算师兄挡不住,韦逵也来不及了。估摸着这一次也就差不多,城破在即。” 殷举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还不等他说什么,前方突然传来呐喊声。 只见已经被打开一处缺口的壁垒中,突然冲出来一群人,有老有少,一个个拿着五花八门的家伙,扑向外面的蒋氏士卒。 蒋氏士卒显然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突然发起这样的反击,毕竟随着墙体被他们用连夜打造的撞木撞塌之后,墙上的韦氏弓弩手之类的都已经销声匿迹,大家只道是韦氏都不打算抵抗了。 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冲进去好生抢掠的士卒,此时骤然被反击,狼狈不堪的退下来。 “额······” 杜英张了张嘴,突然间有一种把带队进攻的蒋氏子弟抓过来打一顿的冲动。 就这? 你们就这水平? 人家一群老弱病残发起的反击,明摆着就是困兽之斗了,结果你们还能被人家给反推回来?甚至一群人丢盔弃甲,都快跑的杜英面前了。 刚刚还在跟殷举表示,村寨马上就会被攻克的杜英,只觉得自己的脸在被“哐哐”的打。 不过韦氏的这些人应该也是凭着一时间的血勇,不管不顾向外冲,所以也打了蒋氏士卒一个措手不及,等到把敌人撵出去之后,他们也不敢在营寨外久久逗留,所以只能先撤退。 尤其是其余方向上的杀声同样一阵阵传来,表明不只是南侧寨墙面临着危机。 站在杜英前方的蒋安,脸已经黑的和碳一样。 什么是丢人,这就是丢人啊! 杜英就在背后看着,恐怕这一战之后,蒋氏在几个村寨之中最弱的形象就改变不了了。 “给我上!”蒋安气急败坏的大喊,一把拽住两个自家子侄,“不过就是一群老头和小孩,都能把你们打成这样,你们是吃干饭的?!” 蒋氏这些士卒们听到家主的喝骂声,一个个也都回过神来,脸上多多少少也都挂不住,刚才实际上也是前面人惊慌的一跑,后面人只道是敌人集中力量反扑,几乎是下意识的扭头就跑,哪里还顾得上看一看敌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此时定下心神来,自然也都意识到自己闹了大笑话。 “杀回去!”几名蒋氏子弟纷纷重新扑向村寨。 蒋氏士卒们紧随而上。 丢了的场子,得抓紧找回来。 箭矢呼啸,趁着这个机会,韦氏已经调集弓弩手赶来支援,蒋氏士卒不少人中箭,只能放慢步伐,等后面的盾牌手顶上来,方才一点点的向前推进,刚刚昂扬的斗志和气势,转眼又被打散了。 杜英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村民械斗啊,没有什么章法,没有什么令行禁止的规矩,就是一窝蜂向前,再一窝蜂退下来。要不是对手半斤八两,恐怕连败都不知道怎么败得。 凭借这样的一群兵马,没法打仗的。 一时间杜英好像有点儿理解为什么苻坚会败得这么惨。 东晋北府兵虽然人数少,但是足够精锐,而苻坚的麾下,十有八九就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告诉师兄,务必要坚持到日落。”杜英吩咐道,“余身边再抽调二十个人过去,不能再多了。” 殷举也知道杜英这边还得留下足够的人手防范杨盘,二十个人真的是极限,当即颔首。 殷举刚刚走没有多久,西边周氏就派人来告知。 韦氏派人求和! 正文 第七十章 韦氏求和 “想要拖延么?”杜英轻轻摩挲下巴。 现在的局势对于韦氏来说显然不怎么样,但是还没有到完全支撑不下去的地步。 就在刚刚他们还击退了蒋氏的进攻,坞堡之中的欢呼,大家都是听在耳朵里的。 所以韦氏选择这个时候派人和谈,有些奇怪。 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韦氏本来是被几个坞堡联手压着打,别看韦氏平日里是这长安城南一霸,一个打好几个似乎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是现在的韦氏,精兵强将都已经调动走,空守着一个庞大的坞堡,反而因为人手不足、难以面面俱到而不断的被进攻的敌人抓住破绽。 南侧这几个缺口,都是一开始蒋氏士卒趁着韦氏兵马分布过于均匀,一下子打开的。 而韦氏为了能够为自家人手调动争取到一线时机,甚至就连家中老弱都已经派了上来,正是因为没有料到韦氏竟然敢会这么狠,蒋氏士卒才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双方再一次僵持不下,对于韦氏来说,刚刚顶住了最危险的一轮进攻,现在士气虽然高涨,但是士卒疲于奔命,实际上已经在透支体力了,继续打下去还不见得是什么结果。 所以趁着刚才打出的威风求和,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则。 蒋安死死咬着牙,他当然是不愿意的。 刚刚丢了那么大的面子,说什么也得找回来。 别看蒋安看上去胆小,甚至还有点儿怕担事,能够坐在家主这个位置上的,又有几个真的是省油的灯? 他的胆小怕事,也只是因为担心家族会被卷入其中、难以脱身罢了。 可是现在的局势,摆明了就是已经被卷入其中,要想脱身的最简单方法,就是打破这僵局,直接消灭韦氏。 不然的话,给了韦氏苟延残喘的机会,韦氏一旦抓住秦国的大腿,肯定会反过来报复,而且蒋氏在刚才的战斗中无疑流露出了自己虚弱的一面,不管这个虚弱到底是因为没料到导致的,还是因为蒋氏的人手本来就比较菜,至少在大家的印象里,蒋氏兵马,竟然都能被一群老弱给击退。 这不就是最典型的软柿子么? 到时候韦氏想要动手,肯定也会抓着蒋氏不放,先捏这个软柿子。甚至其余坞堡在战后,保不齐都要联起手来对付蒋氏。所以蒋安绝对不允许和谈,至少要等蒋氏的威风打出来之后再和谈。 “盟主,万万不可!”蒋安径直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缓兵之计!” 杜英当然清楚,可是他下意识的看向西边。 按理说韦氏提出这样的要求,以周隆那明显比较暴躁的性格,应该直接回绝了才是,这也是为什么杜英根本没有选择在西边观战的原因之一。 站在南边,方便他随时了解东侧战局并且督促蒋安进攻不说,而且也能够避免当恶人。 韦氏打不过,肯定会想求和的,在大家的认知里,联盟自西而来,主事的人肯定也在西边坐镇。 杜英早就已经有所预料,因此他很果断的待在南边,然后还把脾气最暴躁的周隆放在了西边,这样韦氏派人求和,多半已经杀红眼的周隆,应该会直接派人把使者给踹回去,不砍了脑袋就算不错的了。 而到时候韦氏的仇恨自然也都会集中在周氏的身上。 说不定另外两个方向还有因此而取得突破的可能。 毕竟周隆打架最猛,这个不但得到了殷存等人的认证,而且还得到了陆唐的亲自印证,两个人昨天还见猎心喜、切磋了一下,最后虽然为了不伤和气,只是点到为止,但是旗鼓相当还是称得上的。 陆唐这种,放在西北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汉了,因此周隆的个人实力的确不容小觑。 一旦韦氏集中兵力对付他,那周隆应该是能扛得住的——本来杜英对于蒋氏和林氏能够挡住韦氏的垂死反扑就有所怀疑,刚刚蒋氏的表现,更是让他直接把怀疑变成了确认。 所以仇恨必须拉到周隆头上。 为了整体战局,只能委屈周隆了。 可是事情发展却和杜英想的不一样,明明也应该已经杀红了眼的周隆,为什么并没有直接砍了使者的脑袋,而是派人前来询问杜英的意见? 周隆动心了? 不,肯定另有原因。 匆匆安抚了蒋安两句,表示我们绝不会讲和之后,杜英急忙向西边去。 而蒋安不管杜英说话算不算数,先带着人继续进攻。 韦氏要讲和归讲和,既然还没有定下来,那我们蒋氏还是有机会把面子找回来的。 ——————————————- 杜英见到周隆的时候,他正在包扎伤口。 “盟主!”周隆起身,单手伸出来横在胸前,算是行礼了,“另外一边有伤,还请盟主见谅。” “无妨。”杜英看了一眼周隆左臂上的伤口,虽然已经包扎起来,但是包扎的区域很大,说明肯定不是只留下一个洞的箭伤,而应该是刀剑伤,说明周隆刚刚也曾亲自上阵、近身肉搏。 “不要紧吧,这是上好的伤药,先用上吧。”杜英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 这是杜氏商队从西域带过来的,药性比中药更猛烈一些,不过效果自然也更好,比较适合周隆这种体型健壮的,要是换做一个弱女子,可能疼都疼死了。 杜氏珍藏,质量保证。 周隆身边的亲卫急忙接过来。 周隆笑道:“多谢盟主。” 亲卫们却没动。 “你们还愣着干嘛,解开绷带,上药!”他顿时瞪大眼睛。 亲卫们忙不迭的动手。 虽然疼的咬牙切齿,不过周隆还是勉强说道:“不过小伤,让盟主破费了。” 杜英笑了笑,没有说话。 显然刚刚周隆的亲卫们多少还是担心这药实际上对周隆身体不利的,毕竟大家也并不是完全一心的一家人,只是有看在眼里的共同利益的盟友罢了,下一刻就因为各自追求不同而翻脸都在情理之中。 周隆直接让亲卫们上药,显然既是表达对杜英的信任,也表示自己愿意在目前这种局势下听从杜英的调遣。 那这可就奇怪了。 周隆为什么会在和谈上犹豫呢? “韦氏的使者呢?”杜英径直问道。 周隆一时有些惭愧:“让我撵走了。” “嗯?” 正文 第七十一章 转移矛盾 面对杜英的疑惑,周隆微微低头:“这韦氏派人,不是从西门出来,而是从西北那个角楼翻出来的,他们显然也不确定盟主在何处,因此只能如此试探。” 说到这里,一股怒意涌了上来,周隆愤懑说道:“若是直接找到我的头上,自然是直接把他们轰回去,谁知道林弊那老家伙竟然派人先把韦氏的使者迎入自己阵中,然后还派人来告知于我,说是听一听韦氏会开出什么条件倒也无妨!” 杜英皱了皱眉,果然这个林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周隆说到这里,也有些恨自己反应太慢:“早知林弊这家伙本着这样的心态,对面使者刚刚出来,我就应该派人拦住,现在亦是无计可施,只能派人禀报盟主。” 杜英也有些无奈,林弊一看就不是那种愿意为了大家的利益而拼尽所有的人,当然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可能都不是,但是至少无论是周隆还是杜英,都很确定,战斗已经达到这个阶段,双方显然算是你死我活的状态了,一旦韦氏回过神来,断然不会饶过任何人。 可是明显林弊不是这么想的,甚至杜英还有理由怀疑,林弊已经在盘算假如拿不下韦氏坞堡,是不是可以转过头来又变成韦氏的马前卒,到时候攻破杜氏和周氏村寨,既能够将功赎罪,甚至还能够再分上一杯羹。 收获不见得就比现在少。 “这可如何是好!”周隆叹了一口气,他生性刚直,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些两面三刀的家伙,平日里反抗韦氏的各个村寨之中,周氏也一向是最积极的。 要不是林弊至少现在名义上还是盟友,并且还在压迫着韦氏坞堡,周隆恐怕会忍不住先提刀去找他的麻烦。 这一会儿,周隆自己也有些乱方寸,不然也不会对上杜英的眼神,既是惭愧又是愤怒。 “总有些人,鬼迷心窍啊。”杜英冷声说道,“不过也无妨,既然韦氏要和谈,那便看看韦氏想要说什么,反正······和谈条件没有确定,进攻一刻不能停息,逼着韦氏让步,甚至逼着韦氏自己断了和谈这条路!” 周隆当即起身:“还请盟主放心,此处进攻,一刻不停!另外余手下抽调人手,护送盟主前去见那林弊,若尔敢背弃盟约,那吾等周氏兵马当为盟主击之!” 周隆说的很郑重,杜英自然也不会推辞。 跟在身边的杜氏兵马并不多,杜英自然也不会带着这么点人去见林弊,毕竟他也不清楚现在林弊到底抱着怎么样的想法。 各怀心思还算好的,就怕的是,早有异心! 到时候自己可就是送上门来的。 因此在过来之前,杜英就已经让蒋安派遣人手随着自己一起,现在再带上周氏兵马,自然颇有几分盟主携各部前来问罪之意。 林弊摇摆不定,总归是个变数,必须要震慑一下。 小村寨们本来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暂且不说,这三个坞堡的家主,性格也各不相同。 周隆是骁勇好斗的直肠子不说,蒋安虽然胆小,但是好面子,这个时候让他临阵倒戈不太可能,这家伙充其量也就是在战事真的不顺的时候脚底抹油。 真正让杜英担心的,一直都是这个看上去脸上就带有几分狡诈之意的林弊。 再加上林弊年长,人老成精,往往不是那么好拿捏得,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不过现在杜英更好奇的是,韦氏为什么选择派遣使者从西北角出来,是算准了林弊会想要和他们和谈,还是早就和林弊有所联系,又或者如周隆所说,可能单纯不知道盟主在什么位置? 那他们是怎么猜的? 突然间,杜英心里升起来一个比较荒谬的答案。 或许是因为蒋氏之前打的实在是太菜了,所以让韦氏坞堡中的人产生了盟主应该不可能坐镇在南侧的想法? 毕竟林氏在之前的进攻中也是打的有声有色,一点儿都不像是小打小闹,死伤也不在少数,怎么看都让杜英觉得林弊之前应该也是下定决心和韦氏较量一下的。 只不过在出现了不小的死伤之后,让林弊的内心多少也有些动摇,方才决定先看看韦氏的条件。 这······似乎让一切都说得通。 就是······杜英忍不住心疼蒋安一下。 被对手如此鄙夷的感觉,应该不怎么样吧? ————————- 走近林氏的营地,杜英几乎更能肯定自己的判断。 七横八竖那么多死伤,肯定也不是假的。 林弊已经亲自迎了上来,那一开始就带给杜英一种阴沉狡诈感觉的脸上,也有着难以掩饰的纠结和惭愧。 显然林弊心中亦是摇摆不定。 “听闻韦氏派遣使者出来,意欲求和?”杜英开门见山,直接点题,明确的表示出来了自己的不满。 韦氏求和,使者被你们林氏拦下来。 身为盟主的他,竟然要从别人那里“听闻”,你们林氏还把不把这个盟主放在眼里? 林弊当即郑重说道:“余已派人禀报盟主,人是从西边过去的,直接前往蒋氏那边,没想到盟主竟然从东而来,是余之疏忽,恳请盟主恕罪。” 杜英直视林弊,林弊一脸严肃。 这家伙······很会转移矛盾啊。 本来是杜英前来兴师问罪,身后还跟着蒋氏、周氏的人马,大有三方一起责问之意,而林弊的话锋这么一带,这意思自然就不太一样了。我们林氏也派人通知盟主了的,人是从西边过去的。 为什么我们不走东边周氏那边呢? 说明我们林氏和周氏之间不对付啊。 这种事,万一周氏想要对联盟不利、想要对我们林氏不利怎么办?所以我们还是绕开周氏吧。 所以还请盟主恕罪。 这罪,不是未经盟主同意收留韦氏使者之罪,而是林氏和周氏之间相互不信任而导致沟通不便之罪。 这可就不一样了。 前者,是不把盟主放在眼里,也是不把盟友们放在眼里。 但是后者,这就是两个坞堡之间的矛盾了。 大家组成联盟,不是为了结合成一个整体,而只是为了共同实现一个目标罢了,在这个联盟中,林氏依旧还是林氏,周氏依旧还是周氏,相互之间的矛盾还是存在的,并且就算是盟主也只能居中调解,而没有资格判断孰对孰错。 正文 第七十二章 重返战场 林弊这一手,让杜英也不由得皱眉。 身后随同而来的周氏子弟更是手按刀柄,大有发难之意。 周氏和林氏之间的确有很多龃龉。 但是龃龉相比于生死存亡显然还是不一样的。 现在韦氏势大,倾轧群雄,大家要是不抱团的话,很有可能被韦氏各个击破。 因此而今绝对不是在意这些龃龉的时候。 这个林弊此时把话题转移到这个上面,难道还打算在盟主面前和他们周氏议论议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作为周隆的手下,他们的性格本来就和周隆比较接近。 既然要议论议论,那就用手中的刀来说话。 周氏人马如此动作,原本就在旁边看着的林氏士卒又怎么可能熟视无睹,一个个也都手按刀柄。 周氏的人不喜欢讲道理,那我们也没有必要跟他们讲道理! 平日里就是直接论刀子的,现在亦可以如此。 杜英一摆手,身边的两名杜氏亲随急忙拦住义愤填膺的周氏士卒。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闹事,这可不让韦氏的使者看了热闹? 林弊,到底是什么心思? 杜英直视着林弊。 林弊也不知道是知道自己做的不妥还是心中有鬼,微微低头。不过他身后的林氏士卒们倒是很有眼色的也退下一步。 显然在此之前林弊就曾经表示过要避免和周氏直接刀兵相见,刚才是周氏已经逼上门来了,大家不可能没有反应,现在周氏退了,林氏自然也就不好咄咄逼人。 “各家各户之事,与我杜英无关,今日此时,你我是为了共抗强敌而站在一起,承蒙诸位不弃,推举杜某为盟主。”杜英向各方挺身拱手,并非参见于谁,而是单纯的致敬于各方好汉,“那我们就应该摒弃前嫌,先拿下韦氏再说其他。此战之后,尔等就算是想要为了前仇旧怨而大打出手,那我杜英也不拦着,毕竟咱也不是谁家的女婿,也不是谁家的外戚,没必要拉偏架!” 脸色阴沉的周氏和林氏族人,也都露出笑意。 结盟来的很快,大家在此之前和这位看上去有些过分年轻的盟主实际上并没有太多交集,甚至很多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原本大家还以为这位盟主是殷存联合几个家主推选出来的吉祥物,而现在才知道,这家伙似乎还真的不是个无能之辈。 这一番话,把现场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是啊,我们可不能忘了眼前的事。 林弊的嘴角微微扯动,亦是含笑拱手躬身还礼:“盟主言重了,既在此时,自当听盟主调遣。” “那为何不继续进攻了?”杜英径直指了指已经停息战斗的北侧营寨。 林弊当即说道:“刚刚只是弟兄们久战之后,休息少顷,我林氏绝无拖后腿之意。” 周氏甚至蒋氏的人,都忍不住撇了撇嘴,信你? 不过杜英也不拆穿,只是颔首:“那就辛苦弟兄们,再接再厉。南侧和西侧都有所突破,林氏可不能落后啊。” 登时,不少林氏子弟都已经跃跃欲试。 虽说战后公平分赃,但是先到先得,先进去的肯定就能先搜刮到什么,一些边边角角的小物件,自然不在公平分赃的犯愁内,但是诸如首饰啊、些许铜钱啊之类的,对于整个坞堡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名士卒来说却很贵重了。 所以看着其余两个方向杀声震天,他们又何尝不是心中痒痒? 只是家主没有吩咐,大家不敢动而已。 林弊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感受到了林氏子弟人群中投射过来的质疑和不信任。 自己现在如果不答应的话,就等于触动了自家子弟们心中向往的利益。 林弊只能咬着牙点头。 这个盟主,一句话就拿中了关窍所在。 之前自己似乎真的小看了他,哪怕说句实话之前林弊已经很高看杜英了,但是还不够! 林弊目光之中一闪而逝的警惕,甚至是愤怒,杜英并没有捕捉到。而实际上就算是杜英捕捉到了,他现在也不会把林弊怎么样。 在杜英的脑海中,林弊已经算是仅次于杨盘的危险人物。 他或许是为了利益而犹犹豫豫,但是李荩忱更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还有其余的原因,只是他现在不知道罢了。 既然如此,那么此人所言就不见得能信。 今日可以延缓战事,明日就有可能背刺。 不过好像林弊在村寨之中也没有做到一言九鼎······ 杜英眯了眯眼,看着林氏兵马已经去进攻韦氏坞堡,方才缓缓说道:“韦氏使者,又在何处?” 韦氏的使者,名为韦边,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听他的名字就知道,这也是韦氏嫡传子弟了,和韦逵的名字是同一个偏旁部首。 此时韦边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 林弊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甚至还主动停止了进攻,美名其曰自己手下的人需要休整,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弊这是在放慢进攻,给韦氏一个喘息的机会。 之前韦氏的确因为突如其来的战斗,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甚至就连妇孺老弱都准备抓起武器上阵——实际上在南侧寨墙内外,他们也已经这么做了。 结果因为林氏的暂缓进攻,韦氏骤然松了一口气,也来不及想为什么,急忙调动兵马,这才有了南侧和西侧,周氏和蒋氏同时面对的反击。 所以现在想明白个中关窍的周氏和蒋氏子弟,一个个盯着林氏的人面色不善,刚刚就差点儿打起来,现在大家又在咬牙切齿。不过盟主刚刚就已经做了一个让他们安心的手势,而且又已经督促林氏重新发起进攻,大家也不能不领情。 毕竟杜氏的兵马现在还顶在整个战局最危险的地方,阻挡着敌人回援的步伐,可以说他们现在的所有进攻,都是建立在杜氏士卒的努力之上的。 林氏耽误的时间以及扰动的战局,背后都是杜氏士卒的血汗。 因此最有资格表示不满的杜英还没有说什么,大家自然也不好开口,只能看盟主怎么计划了。 这就导致这些人的目光或多或少的都转移到了韦边的身上。 林氏是盟友,还不好怒目而视。 对韦氏的人,可就没有这么多弯弯绕了。 韦边也感受到了对面这些人一个个面色不善,所以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唯一一个看上去看算和善的年轻人靠近:“在下韦氏使者韦边,敢问······”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妥不妥? “我便是杜家少主杜英,承蒙诸位英雄不弃,推举为盟主。”杜英负手说道,身份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联盟形成的有些仓促,当然也是因为杜英知道绝对不能给韦氏任何一点儿反应的时间,毕竟当联盟形成的时候,察觉到气氛不对的韦氏,兵马已经在回援的路上了。 所以杜英之名字,现在或许并不为人所知,但是等到围绕韦氏坞堡展开的战斗结束之后,这个名字肯定是瞒不住谁的。 韦边深吸一口气,这个盟主,看上去未免有些年轻了。 没想到能够让殷存、林弊这等老狐狸都俯首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不过韦边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杜英前面还有一个头衔,杜氏少主。 这就足够了。 这代表着杜陵杜氏,代表着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呼风唤雨的一个强大家族,而现在这还代表着凉州、代表着同样还有存在感的杜氏。 这是威望,也象征着财富。 杜英就算是拿着杜氏的家底乃至于凉州的府库砸,也能把这些家族砸的俯首称臣。 人家有权有势,现在有在外围战场上占据优势,各个家族听他的没有毛病。 看着韦边换上的恭敬神情,杜英倒是有些无趣。 这位老哥,你难道就不会说点儿不中听的话么,比如“就这,就这娃娃还能当盟主?”“你们就听这样的人的吩咐?” 杜英还等着装逼打脸呢。 就算没有自己可装的,你好歹也挑拨离间一下啊。 至少给我一点儿以后跟林弊算账的把柄。 结果韦边就这么对着杜英行礼:“见过杜盟主,盟主为何要联合众多坞堡,犯我韦氏?长安城南坞堡众多,韦氏从来未曾仗势欺人,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何必互相倾轧?” 这话说得······就连旁边的林弊,脸色都有点儿不对劲。 世家之间,追求利益,大家当然都可以不要脸,也能够容忍对方有不要脸的耍赖之类的行为。 可是这个不要脸总归要有点限度的。 太不要脸,就过分了吧? 韦氏要是从未仗势欺人,大家此时应该都在乖乖观望风向,保不齐还会来抱韦氏的大腿。 为什么会被群殴,你真的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这话说得,不臊得慌? 韦边显然没有,依旧用诚恳甚至有些慌张的神情看着杜英。显然旁边不间断的杀声让他很是担忧。 杜英一笑,这家伙也是个人才,为了家族,也是豁出去了。 “韦老弟需要证据么?”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 既然你不认账,那我们就拖一拖。 现在着急的,可不是我。 韦边登时一咬牙,说出来的语气又弱了三分: “或许族人在外多有缺乏管教之处,在此韦氏向大家赔个不是。只要盟主还有诸位同意退兵,则韦氏愿意补偿诸位劳顿损失,包括家仆的折损也都可以折合成钱粮。除此之外,韦氏还愿在事了之后,制定规章制度,严加约束手下人,绝对不会给诸位再添麻烦了。” 好一个添麻烦! 杜英翻了翻白眼,想到了后世有个国家也是这么道歉的。 身后的周氏、蒋氏子弟,都忍不住哂笑。 你这可不是添麻烦的问题! 我们跑来打你,这倒是不费劲,但是我们折损了这么多人手,之前又受了那么多鸟气,这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么? 这是钱粮和人命的问题! 事已至此,我们付出的代价,已经是你们赔付不起的了。 这已经从原本的矛盾上升到了血仇的地步。 各个村寨的人不可能不计前嫌,依旧还和韦氏和平相处。而且他们也不相信韦氏会放下这些仇恨,大家互不侵犯。 甚至就连韦边自己都不相信,所以在他开出的条款之中根本就没有这一条。 潜台词自然也很清晰,我们韦氏愿意赔付你们的损失,不是因为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不是因为愿意和你们重归于好,而是因为我们现在打不过。 等韦氏兵马能够打得过的时候,那我们肯定要把场子找回来! “韦兄如此说,那便没有任何一点儿诚意了。”杜英淡淡一笑,“请回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本盟主也不会要你的脑袋,但是不太想看到你了。” 韦边一怔,旋即意识到这是杜英对于自己开出的条款很不满意。 很不满意······也不是坏事。 证明只要韦氏拿出所谓的诚意,杜英还是可以满意一下的。 韦边咬了咬牙,不远处的杀声在提醒着他,得抓紧了。 当机立断,他躬身九十度以上:“是鄙人说错了话,恳请盟主谅解,不知道盟主认为,应该什么条件才能罢战休兵,让各家重归于好呢,恳请盟主示下!” 所谓漫天要价,韦氏开出的价格,杜英很不满意,现在形势比人强,那就只能让杜英也出价了,只要不是太过分,韦氏稍微压一压,总归还是能接受的。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罢战休兵! 杜英笑道:“第一,韦氏府库敞开,任由各家取用。第二,韦氏一应兵刃,重新冶炼,归各家所用。韦氏子弟、韦氏宗祠等等,本盟可以以性命担保,也请诸位家主担保,绝不会触动分毫!” 韦边顿时涨红了脸,下意识的想说:“放屁,想得美!” 把钱财、粮食和兵刃都拿走了,韦氏还剩下什么? 一群韦氏子弟抱着祖宗牌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么? 不过韦边还是不敢直接骂人,只能含糊说道:“韦氏虽然有错在先,但是盟主如此夺人根基,是否不妥?” 杜英不由得一摊手:“我觉得很妥啊!” 接着,他又环顾四周:“诸位觉得妥不妥?” 虽然各家子弟都很想说,盟主你要点儿脸吧,过分了啊! 但是话到嘴边,全部都变成一个字:“妥!” 还有三个字:“妥得很!” 兵不血刃,就能拿到本来想要的,怎么能不妥。 真香! 杜英得意的笑了笑,又盯着韦边,意思不言而喻。 你看,我手下人都说妥了,那就这样呗。 韦边登时一头黑线,自己真的是高估了这些人的节操。当下,他沉声说道:“盟主之要求,减半,不知可否?” “不可。”杜英当即说道,声音提起,铿锵有力,“而今局势,难道你韦氏看不清楚么?!” 正文 第七十四章 见好就收 韦边一时恍惚。 而今局势······而今局势,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援兵迟迟未到,韦氏村寨内的确是妇孺老弱齐上阵了,估计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不然以家中族老们的高傲心态,不可能低头求饶的。 不过杜英这个要求,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就算是韦边捏着鼻子认了,那家中族老们也不可能认,每一个韦氏子弟也不可能认。 多少代人积攒下来的家底,转手送人,想什么呢! 韦边深吸一口气:“七成。” 杜英哂笑,转身就要走。 看不起谁呢? “钱财可拿八成,粮食只可抽调半数!”韦边急忙再说。 这乱世之中,钱财终究只是身外之物,粮食才是最重要的。 旁边的不少各家子弟,脸上神情变换,显然都觉得这个条件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拿走这么多,足够韦氏长时间内一蹶不振。 杜英脚步不停。 “全部八成!”韦边不知道自己哪里涌上来的力气,大喊道。 他没得选择。 假如再等一会儿,可能杜英就可以直接获得全部了。 杜英脚步顿住,回头。 韦边似乎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要不是身边的随从扶着,人可能都要软瘫在地了。 “暂停进攻一炷香,请韦兄回去商议。”杜英淡淡说道。 各家轰然应诺。 韦氏家底被拿走八成,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激动了。 因为这场战斗继续进行下去,势必对府库之类的造成破坏,而且也避免不了韦氏自己打算把粮草之类的付之一炬。再加上人员死伤,到时候大家能够见者有份的,不见得还有八成。 更何况自己的损耗也只会更大。 能够把韦氏逼迫到这个程度上,之前谁都不敢想。 大多数人可能已经在韦边开出倒数第二个条件的时候就已经心动。所以大家应诺的非常快,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哥。 其心志之坚定,大家有目共睹。 不然的话也不能把竹杠敲得这么厉害。 是个狠人啊。 不知不觉得,各家子弟看向杜英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从一开始的怀疑和好奇,变成了现在的敬畏。 谁都不想让自家变成下一个韦氏。 战斗转眼就停了下来,整个战场出奇的安静。 没有人去收敛自家人的尸体,因为大家知道,一炷香之后,或是战斗继续,或是战斗结束,转眼就会见分晓,所以没必要打扫战场。 看上去镇定的杜英,此时心中亦是怦怦直跳。 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答应韦氏的求和,原因无他,王猛那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但是十有八九快要顶不住了。 韦逵绝对的兵力优势和保卫乡土的斗志,足够给王猛带来难以抵挡的压力。要不是之前依仗于陷阱之类的多有暗算于韦逵,也顺便消磨了韦氏士卒的士气和体力,恐怕王猛连和韦逵相持的资本都没有。 杜英现在没有收到王猛的消息,因此他不敢再放任各家慢慢吞吞的进攻了。韦氏显然也已经被打出了血性,到时候韦逵率军杀到,而双方依旧还难解难分,那就是杜英被包饺子的时候了,到那时,想跑都跑不了。 一炷香,不够三家齐心拿下坞堡的。 更何况······三家真的是齐心协力么? 别看林氏子弟们也都是斗志昂昂,他们终究不是下令的,长辈们的命令下来,不听也得听,这就是一个家族并肩上阵的好处。 而作为林氏家主的林弊,在想什么,杜英心里属实没底。 此时的林弊,看上去正关心于林氏的战斗,对于杜英和韦边之间的谈判不管不顾,但是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过于刻意的回避呢? 他越是这么表现,杜英越有理由怀疑,这家伙心里有鬼! 因此齐心协力不可能,保不齐还有拖后腿的。所以还不如赌一下,战斗或许会直接结束。 杜英选择赌。 假如韦氏不答应,那么杜英会干脆的带着三家兵马退出战斗。 韦边的动作很快,一溜烟儿就消失在坞堡中。 而三家兵马得到命令,也都各自收队,不过一个个目视前方,严阵以待。 一直没有开口的林弊,此时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少主开出的条件,韦氏应该会接受的,咱们见好就收吧。” 杜英有些奇怪的瞥了他一眼。 韦氏会答应这个条件,在杜英的预料之中。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他们能够保全家族子弟,支撑到韦逵抵达,那么这些丢掉的东西,说不定转眼就能拿回来。 但是为什么林弊会专门说“见好就收”呢? 他是知道些什么,还是说已经做了什么,所以不期望真的把韦氏消灭掉。 似乎察觉到了杜英的诧异,林弊缓缓说道: “韦氏乃是城南大族,又已经归附于秦国,我们直接这样将韦氏灭杀,恐有不妥。桓征西尚未抵达长安城外,秦国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若是陛下震怒,蓝田大军掩杀过来,我们几无还手之力。”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杜英颔首,嗯,他几乎可以肯定,林弊是在找借口。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杜英本来就打算见好就收。 原本的杜英的确有着一战攻破韦氏的想法,但是现在既然不太可能,那就抓着战利品撤退,收拢自家防线,尽可能的弱化自家力量,让韦氏有凭借本身本身力量就能够报仇雪恨的心态,避免把秦国的力量引进来。 —————————— 正如杜英和林弊所料,韦氏很快就答应了这个条件。 韦氏八成家底,四家各自拿走两成,然后再各自抽出半成分给其余的小世家,皆大欢喜。 当然为了防止双方有诈,韦氏主动送出几位族老并年轻一辈作为人质,先出营寨,然后三家各派人手进入坞堡中清点韦氏府库,拿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人数不能太多,还需要在韦氏的监视之下。 一名名韦氏子弟看着鱼贯而入的各家丁壮,脸上都带着耻辱之意,拳头捏紧、牙齿咬得死死地,大有只要援军抵达、翻脸就不认人的意思在。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就在韦氏坞堡以东不过两三里地的地方,韦逵正带着兵马向前急行。 沿路上不断有各家联手结成的防线,但是已经很难阻拦这些马上就要看到自家坞堡的韦氏子弟。 正文 第七十五章 韦逵:来晚了? 王猛终究还是没有拦住韦逵。 毕竟他也是仓促之间变阵,而且本身又缺少实战经验,兵力劣势还摆在这里,被韦逵抓住破绽之后,山坡底下的士卒很快就只能狼狈后退。 韦逵并没有和王猛纠缠的意思,王猛宁肯凭借着点儿兵力结阵阻拦,也坚决不放他们过去,已经足以让韦逵心里有数。 此时攻打韦氏的兵马必然不在少数,韦氏坞堡危在旦夕! 因此即使是韦氏的骤然反攻,差点儿让冲在前面的陆唐等人都送了性命,但是韦逵依旧还是果断下令脱离战斗,向坞堡方向快速挺进。 王猛自然也甚是紧张,在冬春之交的寒风中,他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不知道韦氏坞堡那边的战斗进行的怎么样,一直以来都没有消息传过来,甚至自己派去求援的殷举也迟迟未归,不过王猛清楚,要是坞堡拿下来的话,早就已经有人来告诉自己了,而如果发生了什么变故,也有人来进攻自己的后方,现在什么动静都没有,那就说明战斗应该还在持续,并且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越是这种时候,自然越是不能让韦氏兵马返回! 王猛此时最气的便是自己麾下的兵马怎地如此之少,若是再多上两百人,韦逵今天是怎么也不可能越过这道防线的! 接下来王猛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亡羊补牢,他不断地抽调兵马迂回骚扰,想要打断韦逵的进兵,只可惜韦逵对此完全不在乎。 一通箭矢下来,对我这么多人来说不过就是挠痒痒罢了! 王猛也只能咬着牙催动各部在后面紧追不舍。 就算是拦不住韦逵,至少也能避免坞堡外的自家人被包饺子。 ——————————- 此时,韦氏坞堡。 “快点,快点!”蒋安挽着袖子站在门口,大声催促。 大丰收啊! 韦氏的家底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丰厚,因为有不少钱粮都被韦逵带着前往蓝田了。这也是韦氏族老们愿意接受杜英这个条件的原因之一。 反正这所谓的八成,也不是我们全部家底的八成。 不过对于各个村寨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韦氏逞凶多时、压制各处村寨,此消彼长,韦氏的强大自然都是建立在各个村寨的损失之上的。现在能够有这么多缴获,大家已经心满意足了。 当然,这背后也未尝没有不能把韦氏得罪到死的心态在。 战斗打到激烈的时候、打到各家都死伤惨重而无寸功的时候,家主们自然一个个跟吃了枪药一样,恨不得自己都提着兵刃上阵。 可是当战事一顿,大家骤然冷静下来想一想。 韦氏,现在明显无法斩草除根,那么有必要打的这样你死我活么?而且要知道韦氏的背后还有秦国。 在凉州或者桓征西的晋军还没有真的以大军横行关中的时候,说话算数、手握重兵的,依旧还是苻氏秦国! 村民械斗规模的冲突,秦国当然无暇顾及。 不过要是自家小弟被打的家破人亡,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赤果果的打脸,明明白白的打脸啊! 到时候帝王之怒,谁家谁户能够承担得起? 杜英? 这个杜氏少主就算是把这一切都玩砸了也没有关系,他的底气不在这些村寨,而在凉州。 就算是真的搞砸了,杜英只要能够从这混乱中脱身而出,那么用不了十八年他也是一条好汉。凉州张氏想要借助关中重返中原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杜英能够平地掀起这样的波澜,已经证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张氏继续委以重任还来不及呢。 所以最后倒霉的不还是各家各户么。 因此大家的心态很快就放平并且达成一致。 拿到的好处,那是万万不能不要的。 但是少闹点儿杀戮,总归是好事。 刚才还嚷嚷着要和韦氏不死不休的蒋安,此时笑眯眯的看着被搬走的那些钱粮,就差和旁边脸色阴沉如水的韦氏族老称兄道弟了。 这,就是世家。 —————————— “快,再快点!”韦逵大喊道。 韦氏子弟们经历夜晚行军,又经历清晨混战,此时多半已经疲惫不堪,只不过强咬着牙在向前奔跑。 可是偏偏周围还有不少饿狼虎视眈眈,他们又不敢把队伍拉开的太散,不然刚才就已经吃了亏。 王猛虽然拦不住韦逵,但是也没有让韦逵好受,只要有体力不支的韦氏士卒掉队,那么王猛就很果断的指挥人扑上去,一口咬掉一块肉。王猛就像是一只追着羊群的饿狼一样,羊群任何的松懈都会给他创造机会。 落队士卒陷入重围之后的惨叫,无疑也在时刻动摇着韦氏士卒们的军心。本来就不是经过严格选拔之后,进入战斗就会完全变成杀戮机器的精锐,而且往往落队的人里面又有不少都是自家叔侄兄弟,大家怎么可能不着急、不担心? 他们的惨叫声,就像是锤子一样,不断地砸击着每一个人的心。 不过韦逵也吸取教训,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欲速则不达,他也只能收拢队形,尽可能地保持速度。 速度虽然降了下来,但是士气有所回升,更重要的是王猛多次试图袭击,都没有了可乘之机,反倒是平添自家损失,这让王猛也只能悻悻的带队跟在后面,甚至还不能保持太近的距离,以提防韦逵突然回头给自己来一下。 一直到王猛迎面撞上了带人赶来支援的殷举,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表明杜英那边应该应付的过来。 随着王猛脚步放缓,时不时回头看过来的韦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对手看上去打的凶猛,但是一直没有露出过破绽,至少没有露出过能够让韦逵一记回马枪,直接杀得大败的破绽。 局势比想象中的更加棘手啊。 就算自己能够和坞堡那边里应外合,那身后这些饿狼自然也可以和被包夹的敌人里应外合,再来一轮反包围。 那个时候,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韦氏士卒们,可还有再战之力? 韦逵不敢去想这个答案,只能大步向前。 前方队伍顿住了。 坞堡在望,大门洞开,而无战事。 周边山坡上、原野中,烟尘滚滚,但是看上去各家兵马都在撤退。 韦逵登时瞪大眼睛,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来晚了? 坞堡已经陷落,被洗劫一空?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并不完美,但恰到好处 杜英已经又派人通知王猛。 王猛当然不打算承受韦逵的怒火,带着手下人跑的有多快就多快。 当他气喘吁吁跑到韦氏坞堡西侧一处小山坡下的时候,各家正在分赃。 当然分赃归分赃,大家一点儿都不敢掉以轻心。 蒋氏和周氏的兵马分别在东北和东南展开,提防韦氏有可能的反扑。而王猛带回来的兵马,自然而然的也在东侧列阵,居于蒋氏和周氏兵马的掩护之中。 此战,杜氏和这些小村寨的兵马以绝对的数量劣势为大家争取到了足够多的时间,功劳最大,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此时先让他们休整,蒋安和周隆都没有意见。 这样布阵,最尴尬的自然还是被丢到北侧的林氏。 众多村寨士卒们流露出的不信任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林氏子弟还能用“大家现在不过只是一个简单的联手,反正事后也是各奔前程,他们的目光也不需要挂怀”来自我安慰,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正是因为自家家主下令暂缓进攻,哪怕只有一小会,却给了本来手忙脚乱的韦氏喘息之机。 兵马调整,只是这一会儿,也足够了。 因此这一次大家没有能直接攻破韦氏,林氏必须要承担最主要的责任! 这些士卒们的目光,并没有错。 林氏子弟一时间都没有脸抬头见人了,在划定出来属于自家的防区中,一个个坐立不安。 而此时的林弊倒是比这些林氏子弟从容多了,面对蒋安和周隆如刀一样的目光,林弊坦然一笑,仿佛接下来了所有的指责,但是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承认。 不承认、不拒绝、不······嗯,老渣男了。 这是杜英的吐槽。 不过表面上,杜英的笑容看上去比林弊更从容几分。 眼前的这些收获,也不少,哪怕各家都私吞了一下,摆在明面上的也足够多。杜英一边看着任群和其余几家的人商量着如何分配,大家各取所需,一边打量着神色各异的各家家主。 对于杜英来说,今日的这个结果,其实不见得就是坏事。 并不完美,但是恰到好处。 韦氏的嚣张气焰被狠狠的打击了,但是又没有把韦氏得罪到底,所以韦氏的报复很有可能还是限制在村寨和村寨之间,韦逵还有韦氏族老们应该不会倾向于摇人,因为那样未免把脸丢大发了。 而他们要是摇人,肯定是把秦国兵马叫来,现在各个村寨之间矛盾重重,对上秦国战兵,杜英真的无计可施,只能选择跑路。 所以未来短期内战斗的规模,还是被限制在了村寨之间。 这就有很多回旋余地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韦氏还没有完全被打压下去, 留下的钱粮还有返回的兵马,足够他们对某一个坞堡形成优势。 所以至少现在,大家依旧还需要抱团,这个联盟,不会散! 组建一个能够直接威胁到秦国统治的乡土联盟,才是杜英的最终目的。原本他还担心拿下韦氏之后,大家会不会转而继续把目光放在对于战利品的分配上、甚至双方之间旧有的矛盾上。 各个坞堡之间平时的摩擦也不少,只不过外敌当前,大家先把内部矛盾放一放罢了。 而只要外敌还在,大家就只能继续团结在杜英的旗帜下。 这样,杜英就具有继续指挥各个村寨一起作战的可能。 看周隆还有蒋安等人紧缩的眉头,杜英很确定,他们之后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大家现在都是一条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王猛是聪明人,所以他只是扫了一眼,就反应过来。 一边伸手按着胸口,避免自己的肺因为刚才的奔跑而直接跳出来,他一边揶揄的说道:“正中下怀啊。” 杜英瞥了他一眼,很想说,师兄你要不还是先歇一会儿吧。 另外······平时你该加强锻炼了。 在山里天天抱着书,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对于杜英每天坚持的跑步锻炼并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儿嗤之以鼻,一副我们读书人怎么能够干这些体力活的样子。 结果现在好了,你看看,这么多人里面就你喘的厉害。 不过殷举、陆唐他们都在,杜英自然也不好直接数落自家师兄。 外人面前,总归还是要给点儿面子的。 更何况当初在山里,自己是做好了打算以后定要出山闯荡的,而师兄本来就摆明了要当一条咸鱼,短期内是没有多少要出山倾向的,这一次匆匆忙忙跟着自己一起来,应当在他原本的预料之外。 所以倒也不能怪他。 但是以后,必须得让这家伙锻炼一下身体了。 就这么一条靠得住的智囊大腿,可不能废了。 王猛不知道自家师弟已经给自己设计了一整套“锻炼计划”,从跳高跳远到引体向上再到负重五公里,应有尽有。如果知道的话,王猛十有八九会骂娘。 此时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未来的战事上:“韦氏的反扑,很可能转眼即至啊。” “不会。”杜英径直说道。 “盟主此话怎讲?”蒋安和周隆已经并肩走过来,显然听到了王猛和杜英的这两句对话。 王猛看向杜英,眨了眨眼。 他能够明显的在两人的语气之中听出来,这一次的“盟主”两个字,和之前不一样。 之前他们所说的“盟主”,更像是一个代号,也像是在表示自己对杜陵杜氏这种庞然大物的尊重。但是盟主归盟主,此战结束之后,我们没有人会继续承认这个称呼以及大家的联盟关系的。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句“盟主”里面,已经带着尊重。 显然两人都是诚心诚意的请教。 这背后还有很容易察觉的焦虑。 他们着急又担忧,却无计可施。 眼前的杜英,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 这个年轻人的能力、胆气,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进攻韦氏坞堡这一战的一切布置都没有任何问题,杜氏还主动承担了最艰巨的任务,而杜英往来各处阵地,鼓舞士气、调度进攻、协调困难,丝毫没有对任何人的戒备,所作所为也足以让大家佩服。 未竟全功,甚至还惹火上身,那是因为林氏进攻不利,这一点周隆和蒋安甚至其余的小村寨寨主们都达成了共识。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安抚 他们不怪杜英,甚至仍然愿意相信杜英。 既然大家现在都想不出来办法,那不如继续听从于杜英的调遣呢。 反正韦氏甚至秦国反扑,一个都跑不了。 “吃一堑长一智。”杜英缓缓说道,“韦氏这一次损失惨重。村寨之中的钱粮几乎被我们掏干净,一群人都在饿肚子不说,韦逵携带的精锐士卒,一路上经过师兄的百般阻拦,损失不小又人困马乏,此时纵然怒火攻心,也绝对不是再来招惹我们的时候。” “盟主所言有理,这韦逵绝非鲁莽之辈。”蒋安颔首。 胆小谨慎的他,在稳重方面,显然和韦逵有很多共通点。 而周隆忍不住撇了撇嘴。 胆小就是胆小嘛! 两人的神情,杜英看在眼里,但是没有说什么。 蒋安过于谨慎,周隆容易上头,之前你们单独任何一个人都玩不过韦逵,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林弊呢? 此人心思深沉,按理说不应该会激化韦氏和林氏之间的矛盾,让两家变成现在这种不死不休的局面。 坞堡之间因为田地和流民的事有矛盾,在情理之中。 韦氏虽然张狂,但是主要对付的也都是那些无力反抗的小村寨。杜英不相信韦氏真的想要以一己之力一直欺压这么多大坞堡。 从这些人的性格上,杜英心里就已经有数。 周隆性情刚直暴烈,嫉恶如仇,甚至有点儿睚眦必报的感觉。韦氏和周氏有点儿小冲突,他就记得清楚。杜英不相信韦氏愿意没事主动招惹这么一个嗷嗷叫的强敌。 可能周氏和韦氏之间的矛盾是怎么激化的,韦逵自己心里都不是非常清楚。 至于蒋安,性情胆怯,这自然而然让蒋氏在和韦氏的冲突中屡屡示弱,次数多了,韦氏自然觉得蒋氏好欺负。捏柿子要找软的捏,易地而处,假如杜英坐在韦氏族长的这个位置上,最先对付的肯定也是蒋氏。 殊不知泥人还有三分火气,蒋安不想扩大争端,又不是真的怕了你们韦氏。这一次蒋氏兵马冲杀甚是勇猛,虽然中间有点儿小插曲,但是总归算是洗刷了蒋氏比较好欺负的声名。。 但是林弊,不莽撞,也不是看上去好欺负的,为什么和韦氏之间的矛盾这么深? 杜英对于韦逵的了解,也只是来自于道听途说。 褒贬不一。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此人既然能够在韦氏众多子弟之中脱颖而出、执掌家业,又果断的向秦国低头,乖乖依附于秦国,甚至不惜把多半身家性命都压上去,说明此人很能够看清局势,并且有足够的胆略。 这一点,和韦逵交过手的王猛,在刚才三言两语描述整个战斗的过程中就已经提及,所以他才会在和王猛的几次交手之后做出决断,宁肯丢弃部分兵马,也要强行突破。 这样的人,一开始比较稳重,但是有机会就一定会抓住。 似乎不像是开局就把周围所有坞堡都得罪一遍的主儿。 按理说对于韦逵来说最好的选择,是先欺负蒋氏,然后和杜氏、林氏这些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事实上亦是如此,殷存执掌少陵坞堡期间,和韦氏之间虽然也有难免的冲突,但是并不至于上升到双方不死不休的高度。 说一句大家都在保持克制也无妨。 杜英想不到韦逵为什么要主动招惹林弊。 他没有在还未获得秦国完全信任的情况下把周围所有的坞堡都得罪死了。 因此杜英愈发的确定,林弊有问题。 但是问题出在哪里? 在没有十足的证据之前,杜英更是不能轻举妄动。 打草惊蛇倒也罢了,关键在于一旦被林弊反咬一口,很有可能引起周隆和蒋安以及其余坞堡的怀疑。 盟主想干什么? 莫非对我们有所图? 当下,他吩咐周隆和蒋安先去安顿自家兵马,然后又去安抚了一下其余的小村寨寨主们。 他们的兵马在阻敌的战斗中主要就是掩护侧翼以及摇旗助威,打头阵的还是杜氏兵马,不过人家总归是跟着杜氏一起出生入死了,自然不能亏待了。 杜英亲自指挥调拨这些村寨应得的战利品,甚至还从杜氏的缴获之中划分了一部分出去,让各个小寨主感恩戴德。 这些小寨主们本来其实也没有指望着自己能够在这场战斗中获得多少好处。他们本着能够多多少少沾点儿便宜的心态来的不假,不过这便宜是能占到多少占多少,占不到也没有关系。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自然就是这是一次周边所有大坞堡的一起行动,这就意味着这些小村寨们必须要站队。假如他们不配合出兵的话,那肯定会被大坞堡视作眼中钉。 三两个小村寨联起手来,抵抗一个大坞堡的倾轧还是可以的,因为大坞堡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这些小家伙们身上。但是当周围的大坞堡们联起手来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了掣肘,谁不配合,那肯定先把谁揍一顿。 所以这些小寨主们更像是来表示自己对这个大坞堡联盟的臣服的,他们本身也没想着自己能获得多少好处。 杜英划拨过去的这些物资,在他们看来,有如恩赐,自然感激。 同时这也让小寨主们略略心安。 进攻韦氏坞堡失败,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因此大家心中都有些忐忑,之后局势会怎么发展,韦氏会不会报复? 蒋氏和周氏这些势力略差于少陵坞堡的,都担心韦氏可能的各个击破,这些小村寨们更担心。他们上百个人甚至几十个人的规模,对上韦氏兵马,有可能连一天都撑不住。 甚至已经有人在盘算,自己是不是要向韦逵表示表示? 不过刚才各家都跟着王猛阻拦韦逵,一个赛一个的旗帜鲜明,这个时候跳反,韦逵恐怕都不会相信。 就当这些小寨主们纠结的时候,杜英大手一挥,给他们这些缴获,自然是在表明整个联盟、之前的约定之类的都算数,而且杜氏既然愿意把缴获都让出去,那自然就依旧会坚持带着大家和韦氏斗争到底。 这件事,还没完! 处理完这些事,杜英拉上王猛,走上一侧的山坡。 陆唐亲自站在下面放哨。 正文 第七十八章 互给台阶 王猛凝视着山坡下紧张安营扎寨的各家兵马,沉声说道:“我们这里的隐患有两处。” 杜英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他想要说什么,径直说道:“内有杨盘,外有林弊。” “不假。”王猛颔首,“这只是明面上我们能察觉到的,在暗处尚且还不知道有多少未察觉的。” “师兄怕了?”杜英揶揄问道。 王猛顿时板起脸:“师弟也太小看师兄了!” “不,我从来没有小看过师兄。”杜英换上严肃的神情,正色说道。 王猛错愕,旋即想起来当时杜英给自己的那个不靠谱的锦囊,还有那四个字。 相信师兄。 没错,从一开始,他就相信自己。不然也不会把这个最要命的任务交给他,而不是亲自前去。 王猛哑然失笑,的确是自己多虑了。 杜英亦是一笑:“师兄以为,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内忧外患,一一破之,不就好了。”王猛从容一摊手。 “先哪个?” “杨盘。”王猛回答的干脆。 “那就安排他。”杜英点头,显然他的想法和王猛一致。 王猛轻轻摩挲着下巴:“只安排一个,似乎不妥?” 杜英瞥了一眼远处的林氏兵马:“安排不上两个吧?” 王猛摇头,指了指东方:“不是那边,而是这边。” ——————————————- 各处坞堡一起分赃,自然是开心。 未来如何,大家尚不清楚,但是眼下这实打实的利益,是到手了的,所以先高兴高兴再说。 而韦氏坞堡之中,自然是愁云惨淡。 多少年家底积累,一战而空。 家中主持防守战事并且最终做出和谈决断的族老们,一个赛一个的面有愧疚。 若是他们知道韦逵距离坞堡已经非常近,就算是自己抄着手里的拐杖冲上去,也不能让敌人得逞,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把家中积蓄搬走。 而韦逵亦是面色阴沉,自己一开始的迟疑,最终导致了家中族老们无奈的低头。 坞堡之中留下的青壮本来就不多,指望着一群妇孺老弱去抵抗好几个坞堡的联手进攻,对于他们这些韦氏的当家男人们来说,本来就是耻辱! 所以韦逵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责怪族老们做得不对。 在那种情况下,保全家中妇孺老弱,是应该的。 韦逵,而或者任何一个韦氏子弟,都没有丧心病狂到认为自家家眷应该用性命保护财产的地步。 “此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韦东咬着牙说道,打破了有点儿尴尬的寂静,“还请家主和族老们带着韦氏子弟,狠狠的教训这些家伙!” 其余的韦氏子弟们也纷纷附和。 大家都已经开口了,韦逵自然也不再沉默,叹了一口气:“的确是我决策失误,之前不应该尽起族中青壮。” 族老们也急忙道歉,又表示对韦逵的理解。 豪门大户,屹立百年,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断然不会在这种需要共克时艰、抱团取暖的时候互相攻讦,更何况既然大家都有错在身,那就更没有攻讦对方的底气了。 韦逵先开口,就是给了族老们一个台阶下,族老们自然会意,抓紧再给韦逵一个台阶,这样大家面子上都好看,而且也没有必要追究谁的责任了。 都怪敌人太狡猾,趁人之危! 这个共识,很容易就达成了。 “接下来首要的就是统计损失、整顿兵马。”韦逵果断说道,“另外派遣人手向西搜索敌踪,韦东!” “在!” “你来负责此事!”韦逵一挥手,接着说道,“另外之前是谁负责的村寨西侧的岗哨?” 两名年轻汉子面带愧疚的站了出来。 坞堡外围都是有岗哨的,直面其余坞堡的西侧更是重要。 联军浩浩荡荡杀过来,他们直接撤退,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毕竟要尽可能的保全人手。 但是韦逵以及其余的韦氏族老们也都不相信,敌人没有探摸情况,就直接全军压上、三面围攻。 尤其是这还只是几个村寨的松散联盟罢了! 假如坞堡的情况没有被摸清,他们断然不敢这么大胆。 所以负责坞堡西边放哨的这些韦氏子弟,应该有所发现才是,至少应该能注意到敌人斥候留下的些许痕迹。 结果他们没有起到任何预警的作用。 告诉韦逵,西边各个坞堡有所异动的,竟然还是蓝田大营之中的秦军将领,他们是通过自家的往来斥候发现的。 这就很丢人了。 所以韦逵今日也必须要给这几个负责人一个教训。 或者换句话说,此次大败亏输,总得有背锅的。 韦逵瞥了掌管族规的老者一眼,那老者当即站出来一步:“按照族规,玩忽职守,疏忽敌情,各打二十大板,剥去原职,戴罪立功。汝等可有不服?” 两名汉子都是抱拳低头,自愿领罚。 韦逵又开口道:“韦氏称霸城南已经多载,坞堡上下,心高气傲、目空无人,此亦是余管教不严之过也,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便去掉十大板吧。” 那两个汉子自然亦是感激万分。 几名族老交换了一个眼神,终究没有说什么。 家主一根棒槌又给一根萝卜,收买人心的手段亦是炉火纯青啊。 不过现在正是上下同心的时候,族老们并不介意韦逵这么做。 现在不是讨论家族内部哪一个分支更强的时候。 韦逵若是能够带着韦氏走出困境,那么他那一支永为韦氏之主,又何妨? 脚步声匆匆,之前负责和谈的韦边快步走过来,脸色有些怪异:“启禀家主,外面有人求见,自称······是少陵杨盘的亲随。” “哦?”韦逵眉毛一挑,“杨盘?” 旁边一名韦氏子弟提醒道: “就是少陵坞堡殷存的得力干将,周围几个村寨中,也是有名有姓的了,流民出身,据说还是弘农杨氏旁支。” “弘农杨氏?”韦逵哂笑一声。 在长安城南这一亩三分地上,先不管真假,别说是弘农杨氏的旁支,便是主支来了,还不是得对他们这种地头蛇客客气气的? 更何况现在的弘农杨氏,混的也不怎样啊。 “此人是流民出身,并非杜氏死忠。”对此也有所了解的一名族老补充道,“传闻此人一直想要争夺殷存的寨主之位。” “如此说来,他现在是没有机会了?”韦逵明白过来。 正文 第七十九章 颍川郭群 “应该是的。”那族老颔首。 殷存是杜氏家臣出身,对杜氏的忠诚自然毋庸置疑。 额,相对于杨盘,应该是的。 所以之前杨盘或许还可以凭借自己的本领在少陵坞堡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可是现在,天上掉下来个杜氏少主,少陵坞堡自然摇身一变又变成了杜氏的根据地,殷存等杜氏老臣自然大权在握并且有了足够坚实的靠山,哪里还有杨盘的出头之日? 尤其是此人之前既然已经表露过野心,杜英会容得下他,就已经算不错的了,自然不可能委以重任。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手中依然还握有一定力量的杨盘,肯定不会甘心蛰伏,而他自己应该也清楚,杜英进攻韦氏坞堡未竟全功,肯定会转为防守以防备韦氏的反扑。 在这种情况下,杜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卧榻之侧还有一个怀有异心的人。 杨盘应该能够感受到危机。 他选择主动向韦氏示好,在情理之中。 此间关节,韦逵根据自家族老们和子弟的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想明白。 “家主,此中会不会有诈?”一名生性谨慎的族老忍不住提醒,“这杨盘来的,未免有些凑巧。” 现在韦氏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反击,是报复,是找回场子啊。 此次战斗,韦氏丢的人命实际上不多,主要是丢的钱粮积蓄很多。 这就是所谓的打人只打脸。 韦氏还有战斗力,所以无论是韦逵还是韦氏族老们,都不可能拉下脸去求秦国帮忙。 周围那么多坞堡还在看着,秦国也在看着。 韦氏丢掉的面皮,必须韦氏自己打回来。 可是现在的敌人,到底是什么情况,韦氏众人心里还真的不清楚。 他们想要了解这个联盟的虚实。 还有什么比一个像是杨盘这样的内部人,更能解答韦逵等人心中疑惑的么? 这或许就是想睡觉的时候有人送来枕头。那么这枕头是不是来得有点儿太及时了,及时的总让人觉得蹊跷? 不少族老们都面露迟疑神色。 这个杜英也很狡猾,这是大家经过这一战得出的共同结论。 快速出击、封锁消息甚至于营造出援军遥遥无期的骗局,引得一众族老们都被骗的晕头转向。 这家伙不好对付。 战斗开始之前,他都能够意识到封锁消息的重要性。 难道现在反而疏忽了? 不然的话,应该在杜英严密监视之下的杨盘的人,如何能够出现在韦氏坞堡? “是人是鬼,见见便知。”韦逵淡淡说道,“便是杜英耍的诡计,若是我们连见都不见,怕是要让他们笑话我们胆小。” 韦逵这么一说,族老们纷纷颔首。 韦氏是要找回场子的,可不能先露了怯。 —————————————— 代表杨盘前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他一身短打,脸上还有点儿泥土,显然也是一路披荆斩棘,来的颇为艰难,不过整个人往这里一站,甚是干练,惹得韦氏族老们一个个也都在心中赞叹一番。 至少韦氏年轻子弟中,还真没有这番气质的。 “小人郭群,表字洪聚,颍川人士,见过韦家主。”年轻人拱了拱手。 来的,自然是任群。 韦逵同样也在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颔首道:“颍川郭氏,也是高门大户了。” 这句话倒是多少有些吹捧, 颍川郭氏虽然也是有名,在之前东汉末年也有郭图、郭嘉等名人纵横天下、翻云覆雨。但是相比于颍川荀氏等大家族,到底还是差了很多,颇有几分后继乏力的感觉。 乱世开始之后,颍川世家亦是星散,如果说之前颍川郭氏还能算是一个强而有力的地头蛇的话,那么现在也不过丧家之犬。 当然比不过韦氏这种还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甚至于兵马的地头蛇家族来说。 所以韦逵并未还礼,只是客套一句,已经很给面子了。 任群不由得含笑说道:“韦家主此言谬赞了,永嘉乱后,族人离散,各自逃命,颍川已非当年之颍川,郭氏如何又是当年之郭氏?小人也不过是乱世之中一蝼蚁罢了,韦家主此时想要按死小人,还不只是动动口就能做到的?” “哈哈哈!”韦逵抚掌大笑,“此言不假!” 这句话,看上去是把韦逵狠狠吹捧了一顿,不过还有另一层意思在。 我郭群不过只是乱世一蝼蚁尔,韦家主要是想要我的脑袋,不要太轻松。可是您身为家主,总归不能和我们这种小蝼蚁计较吧?您按死我容易,也得想想这样是不是有点儿不要脸皮了吧? 更何况颍川郭氏的蝼蚁,也终究还是颍川人,您也得考虑考虑韦氏的未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颍川名士众多,韦氏想要崛起,以后保不齐还要和很多颍川人士合作。若是让大家知道郭氏子弟曾经被你一打照面就给杀了,那是不是都得掂量掂量,这位是不是和颍川各家有仇? 至少信任是不可能完全信任的。 韦逵自然是听懂了,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打算要这个家伙的脑袋。 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便是此人是杜英派来的奸细,韦逵也不会做那么掉价的事。 杜英没有杀韦边,韦逵自然也不会对这郭群下手。 韦逵一笑,任群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地。 他当然不知道韦逵具体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颍川郭氏这名号还是足以让他掂量掂量的。要是自己直接说是任家的人,恐怕韦逵就没了这一层忌惮在。 一个颍川小世家的子弟,还不足以让他感到威胁。 “郭兄只身入营,胆量确实非凡。”韦边笑着称赞,不过话锋一转,“不知道郭兄是不是和贵主一样,都是旁支呢?” 刚才韦逵是和任群商业互吹一波,现在自然双方要切入正题了,便不能抬高对方了,要先压住对方的势头。 韦边这话自然再明白不过,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颍川郭氏,该不会和杨盘一样只是旁支吧? 这自然是在嘲讽杨盘一直以来自称的出身。 世人自言出身,肯定都是说自己是某某世家嫡系子弟,多少代传承如数家珍,而自称只是旁支的,还真少见。顺势推导,旁支自称嫡系,那就只有连旁支都不是的才会自称旁支。 正文 第八十章 高下立辨 既然如此,杨盘十有八九就是个野路子出身。 那你作为他的手下,是不是和他一样? 大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韦氏子弟们都饶有兴致看着任群,想看看他怎么回答。 这既是韦边在嘲讽任群,也是韦边得到韦逵的眼神示意之后在试探任群。 既是试探他的底细,也是试探他的能力。 后者更重要。 因为任群也好,杨盘也罢,到底是不是真的出身世家,那重要么? 乱世之中,世家的名头虽然也还好用,但是远远比不上拳头重要! 韦氏真正看重的,还是杨盘手中的那些兵马,以及杨盘在少陵坞堡之中还不知道有没有的话语权和知情权。 任群微微一笑:“颍川郭氏,不比弘农杨氏,非是什么高门望族、四世三公,余不过郭氏小小子弟,又何必冒充?若是冒充的话,也应该冒充颍川荀氏才对,不是么?就像韦兄,亦是韦氏直系子弟。” 韦边怔了一下,旋即露出怒色。 旁边的韦氏子弟们亦是神情不善。 好一个郭群,怎地说话如此难听! 颍川郭氏不需要冒充,因为不是高门望族。而韦氏也没有必要冒充,那自然就是说韦氏也不过只是个小世家、地头蛇了! 可是发怒也没用,因为人家说的还真是事实。 四世三公,韦氏没有;子弟遍天下,韦氏没有。 韦氏真正有影响力的,还真就这长安城南的一片地,而且目前看来这影响力也没剩下啥了,周围的世家们都在虎视眈眈。 说是影响力,还不如说是仇恨值呢。 流散的颍川郭氏,可以说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安。 可是现在面临强敌并且刚刚还被敌人打劫一番的京兆韦氏,难道就比郭氏强么? 人家是因为战乱,没得还手。 韦氏现在是被打了脸,手里有兵马,却不敢还手。 高下立辨。 这郭群说韦氏和郭氏一样,好像话里都有点儿怜悯之意。 这就很过分了,让韦氏子弟很想反驳、甚是愤怒,可是到头来却又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嘲笑人家的资格。 韦边刚想要说什么,旁边的韦逵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导致他只能忍住,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韦逵则淡淡说道:“颍川郭氏多谋臣,郭兄弟如此伶牙俐齿,倒不像是一个谋臣,而像是一个论客。” 论客,又如何能够和谋臣相比? 一个是居中主持大局,而另外一个只是耍嘴皮子而已。 任群笑了笑,韦逵的反击来的如此犀利,也在预料之中,毕竟韦边是在韦氏坞堡的大堂上当着韦氏这么多子弟吃了暗亏,顺便韦氏也跟着被嘲讽一番,身为家主的韦逵肯定要找回场子。 不过韦逵语气平淡,并且更像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说明他很是克制。 也说明在他的心中,已经拿定主意,要和杨盘合作,所以没有必要对着任群发一通火,那样等于自己把路给断了。 表示一下韦氏也不是你们随口就能嘲讽的,便可以了。 任群打起精神,韦逵的这个反应无疑在告诉他,此事能成,也在告诉,眼前的这个人物,不好对付。 自己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引起他的警觉。 还好刚才自己的态度足够坚决、反击足够强硬,一时间让韦氏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之前各个村寨对他们韦氏所做的那些事上去了,大家自然而然的接受了眼前这个家伙就是郭氏子弟的结论。 毕竟大家质疑人家的出身,人家针锋相对,也在情理之中。要是任群含笑应下一切,那才是有鬼呢。 这些大世家,个个都有自己的骄傲,更何况是颍川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易地而处,韦氏子弟也容不得别人质疑自己的出身。 任群对韦逵的这句评价不置可否,而韦逵并不在乎他的沉默,径直说道:“贵主命尔前来,所为何事?少陵坞堡之兵,刚刚还曾经和我韦氏浴血厮杀,双方只有血仇,没有恩情。” 旁边的韦氏子弟们也纷纷附和。 又是一轮新的试探。 双方就像是站在黑暗中同时发现了对面的两个刺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就只能互相试试探探。 任群摇头:“韦家主此言差矣。” “哦?”韦逵拖着长腔。 “其一,非是贵主,而是兄长。”任群缓缓说道,“杨大哥以兄弟称呼我等,我等亦以兄长待之,为兄弟,纵两肋插刀!” 韦逵一笑:“没想到杨兄倒是颇多江湖草莽之气。” “流民逃难,如果不能兄弟齐心,如何闯出一番局面?”任群径直说道。 只言片语之间,一副杨盘带着几个好兄弟披荆斩棘的场面已经浮现在众人的脑海之中,紧接着,杨盘的形象上又被增加了几个形容词,比如“讲义气”、“狠辣”。 不讲义气,自然不能让这些人死心塌地。 不狠辣,又如何能活下来? 这,倒是一个靠得住的盟友。 讲义气往往就意味着也有信用,狠辣又代表着打仗不会磨磨蹭蹭。 “其二呢?”韦逵也收敛起来笑容,正色问道。 “其二,少陵坞堡中,我们只是客。殷存也好,后来到的杜家少主杜英也罢,都不把我们当做真正的自己人。”任群紧接着回答,“既然如此,少陵坞堡和贵寨是恩是仇,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的兄弟也都受到监视,并没有参与到之前一战中,因此我家兄长和韦氏之间,应当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那就是可以合作了。 韦逵当即郑重的向着任群一拱手:“之前余不了解实情,多有冒犯,还请郭兄弟恕罪。” 这就很有诚意了,不然以韦逵的身份,顶多口头表示一下自己之前错怪了就好。 “既然诸位好汉都被监视,那么郭兄弟又是如何过来的呢?”一名族老忍不住皱眉问道。 “好汉”的称呼,表示他们还是认可任群所说的。 但是这个疑惑,大家终究还是有,任群必须要解释清楚。 “这有何难?”任群不由得一笑,“我家兄长在少陵坞堡经营日久,杜英和殷存以为坞堡之中还是铁板一块,如臂指使,太天真了!派来监视的人之中,自然有和我家兄长情投意合的兄弟愿意露出一些破绽来。” 正文 第八十一章 任群的“真情流露” “妙也,妙也!”韦逵忍不住抚掌感慨,“杨兄当真了得!” 周围的族老们也都纷纷点头。 杨盘手下有自己的兵马、了解少陵坞堡的内情,甚至还已经发展了一些自己人,这简直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啊! 而且杨盘的目的,不用说大家都能看得到,就是为了掌控少陵坞堡,让自己这群流民彻底有落脚之地。 目的清楚,那就好掌控。 双方都了解了对方的所求,哪怕只是浅层次上的所求,那也有了合作的基础。 “不错,我家兄长虽然不是一方枭雄,但是亦是此世豪杰人物,不然如何能让我等敬佩?!”当即任群对着西方拱了拱手,声音之中的敬仰以及激动是难以掩饰的。 在场的多半也都是人精了,目光纷纷打量着任群,但是并没有从他的神情中找出来什么猫腻。 任群真情流露,只不过他佩服的对象当然不是杨盘,而是杜英。 这位杜氏少主,是真的胆大包天。 而自己现在在完成的,也不过只是他整个计划的一环罢了。 气势既然已经提起来了,那也不能浪费,任群紧接着直视着韦逵:“我家兄长既然和韦氏无冤无仇,甚至还有共同的敌人,那大家完全是可以成为朋友、合作进取的。因此这似乎不是韦氏的待客之道,更不是对待可能的盟友之道!” 任群这么一说,韦氏族老和子弟们都面露惭愧。 人家是自己送上门的朋友,他们上来就是好一番刁难,的确太丢祖宗们的人了。 韦氏不管怎么说也是诗书传家,老世家了! 总归不能让颍川世家的人笑话。 韦逵径直请任群入座,同时自然有仆人端上来点心还有油茶之类的,待遇和刚才只能在充满敌意的目光环逼下老老实实站着截然不同。 从站着到入座奉茶,没有过渡,自然也是韦逵表示对刚才失礼的歉意以及合作的盼望。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韦逵的试探就此结束。 凭借三言两语以及一些神态就能够让韦逵相信任群没有任何的恶意,那当然不可能。韦逵就算是相信了任群,也不会相信杨盘。 这只代表着韦逵愿意请任群坐下来讲一讲,杨盘打算怎么办。 “这是我家兄长的亲笔信。”任群从怀里掏出来信封,“韦家主请过目。” “洪聚兄不妨先跟我们说一说,杨兄的主要意思是什么?”旁边的韦边好奇地问道。 任群指了指信封上的火漆:“余亦不知。” “哦?”韦氏子弟们都是一怔。 你个来谈判的都不知道? 任群当即一本正经的说道:“一切需要说的,都已然在信中,余又为何要知道?这样一旦遭遇强敌,余所做的便是毁去信件,至于里面是什么,余不知道,便永远不可能泄露出去。” 韦边、韦东等韦氏年青一代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家伙还真是个狠人啊。 不过想想也是,殷存本来就是这十里八乡都知道的难缠货色,杨盘能够从他那里分一杯羹,肯定也是个狠人,手下的人必然也非等闲。 “杨兄的这个想法很有趣啊!”此时看了信的韦逵已然忍不住感慨,将信件交给旁边的几名族老,目光炯炯。 任群的脸上也难免露出来几分好奇的神色,盯着那一封信件,一副自己啥都不知道的样子端的那叫一个十足。 实际上他啥都知道,不只是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甚至根本这封信就是他在旁边研墨,杜英亲自动的手。 他更知道,这一切,无论是信还是他这个假冒“郭群”的“任群”,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所以他此时也不能说是装出来的好奇,他真正好奇的是韦逵会怎么样走入这个陷阱。 族老们窃窃私语。 而任群轻轻咳嗽一声:“韦家主以为如何?余之任务,便是从家主这里同样拿一封信,递给我家兄长,信上内容,也无须余知晓,不过······” 大家都会意,是人都有点儿好奇心,尤其是这种惊险刺激的阴谋往来,更是让人分外好奇。 别说任群了,此时韦东、韦边等韦氏子弟,一个赛一个的探着脖子,好像就跟他们这样便可以看到信上写的是什么一般。 也因此任群一说,大家都明白。 韦逵可以不说回信是什么,但是也给大家透点儿口风。 这事,成也不成? 而任群的这般表现,让韦逵脸上的笑容更和睦了几分。 这个家伙之前表现的太过于理智和冷静了,给韦逵一种做作的感觉,动不动就声嘶力竭,这不是生性更为稳重、谨慎一些的韦逵所新上的行为,同时这也让他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装模作样? 太过了。 不过现在任群的神情,很自然。 和周围的韦氏年轻人们如出一辙。 让韦逵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一声,是了,哪怕这郭群随着杨盘走南闯北,终究只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嘛,一言不合便情绪激动,容易上头,情理之中。 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自己非得要用中年人的眼光来打量年轻人了,觉得年轻人就应该稳重谨慎。 那还是年轻人么? 终究是自己老了啊。 这让韦逵想到了自己早晨的时候做出的决断,当时的些许犹豫、些许试探,终究使得敌人成功完成了拖延时间的任务,若是那个时候自己有年轻人的几分冲动,现在的韦氏坞堡说不定毫发无损。 不过现在回想,当时的自己,如果再来一次,在不知道敌人多寡、坞堡内外战况的时候,肯定还是会尽可能的先试探一下敌人是不是把兵力都云集在坞堡外,围点打援。 带着自家这么多精锐士卒一头扎到陷阱里,这种事韦逵要尽可能的避免。 韦氏走到现在,正是一飞冲天的前夜,更是要稳住。 因此现在面对杨盘的信,韦逵亦是有所犹豫,同时还对任群百般试探。 好在现在他没有在任群的身上察觉到什么破绽,而杨盘的这个提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韦逵肯定会动心的。”任群想起来了杜英当时所说。 其实这封信上说的也很简单,杨盘手下有上百名完全听从于他调遣的流民子弟,另外还有五六个关系很好、甚至还有姻亲关系的坞堡首领,这些人都不愿意听从于杜英的调遣。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懂的都懂,不懂装懂 前者自然不用说,后者的需求实际上也很容易理解。 他们的祖上多半都是杜氏仆人,有一些地位很低。 现在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了,结果杜英一来,少陵坞堡又变成了杜氏的地盘,那我们何去何从,是不是又要变成底层受到杜氏的压迫? 与其这样,还不如支持杨盘上位,兄弟们到时候也都是坞堡中数得上号的,总比现在来得强。 所以杨盘现在看上去是被杜英监视,但是他真的想要做什么的话,杜英不见得就能拦得住。 尤其是外面又有韦氏的兵马时时刻刻在施加压力的话,那么杜英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力守着杨盘。 杨盘想要背刺,并不难。 关键就在于怎么操作······ 韦逵不得不表示,杨盘提出的计划很大胆啊。 不过这个大胆是相对于杨盘现在可能面临的境况来说的。 对于韦氏,并非什么做不到的事。 韦逵很快就提笔“刷刷刷”写了一封信,郑重的封好递给任群:“贵家兄长的胆子很大,这个计划也很好,只是这其中余还有需要考量的地方,特意写下来,还请转交杨兄。” 任群其实并没有完全自信到觉得韦逵会什么都相信的地步,他本来就是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只不过通过殷存等人对韦逵的了解以及当时杜英对韦边还算说得过去的态度,任群有把握,即使是最差的情况,也不至于丢了小命。 韦逵此时的态度虽然还有点模棱两可,但是他既然愿意主动回复,那就说明他至少心动了。 这就有事成的可能。 任群当即起身,行礼之后急匆匆而去。 “家主,这是何意?” “此事,成也不成?” 目送任群离开,族老们顿时坐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表示自己的疑惑。 韦逵摇头说道:“说句实话,杨盘此人是否可信,余之前从未和他有接触,自然无从谈起,诸位不妨也都说一说。” 一名族老登时开口:“杨盘的性格应该更稳重一些,据说还真有几分文人风貌,他的部下能够打出来声名,主要是因为手下几个人狠勇好斗。这个计划似乎有些冒险了······” “兄长,此言差矣!”另一名族老已经急不可耐,“杨盘之稳重,在于没有性命之忧,现在这杜英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脑袋,先以此来立威,稳定人心。在此等情况下,杨盘便是再稳重,也得试一试了。” “不错。”又一名族老攥紧拳头,“他承担了风险,而我们的任务更为简单,只要在外掩杀便是,倒不见得就是他想要冒险,而是有可能害怕我们觉得其中有诈,所以特意如此。” “没有我们的帮助,杨盘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冒险也是值当的。” 又有几名族老表示反对,很快大家争论成一团。 不过大家说来说去,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才想起来他们这群族老主要的任务还是辅助家主。 事成与否,还得听家主的。 感受到一道道目光看过来,韦逵显然早就有所准备:“有这郭群负责游说,合纵连横。又有好斗的部下,杨盘肯定不是等闲之人,不然只是两边内部的矛盾,他都可能调和不了。” 大家纷纷点头。 身在高位的他们,当然知道想要管理一帮各有能力的属下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杨盘能够让这些人俯首听命,甚至对他还颇为信服,肯定是有本事的。 有本事的人,绝对不会甘心屈居人下,更不会甘心为鱼肉。 所以此时纵然冒险,他也必须要这样做,以求能够打破僵局。 “若是对面回复无差,那我们便这么做。”韦逵径直说道。 ———————————— 韦逵的回信摆在桌案上。 他的意思很简单,还是信任的问题。 韦逵需要杨盘先透露一些联盟之中的具体信息,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这不是一个圈套。 杜英负手,看着窗外。 王猛则轻轻捋着自己那绝对不算长的唇上胡须——他还没三十,能有多长?只不过这家伙觉得这样比较有范儿罢了。 像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任群则先摸了一碗水喝的干净。 一直赶路,又直入敌人腹心,背后早就湿透了好吧,只不过他穿的厚,所以看不太出来。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甚至他有时候流露出来的一点儿紧张,反而能让韦逵更相信他。 “接下来怎么办?”任群径直问道。他很清楚自己的思路跟不上这两个家伙,所以并不打算等着他们两个打哑谜。 直接问答案,多简单。 杜英笑道:“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不怕有诈?”王猛缓缓道。 韦逵想要的,是少陵坞堡以及其余村寨之间的兵力、防御部署等等信息,要是他拿到了之后翻脸不认人,那不是要了命了。 偏偏为了保证韦逵相信,杜英他们还不能轻举妄动。 一旦直接调整布防,岂不是告诉韦逵,他们意识到消息泄露了? “有诈又何妨?”杜英看向王猛,显然个中利弊,他也权衡了很久,“只要我们再多做一手准备好了。” “埋伏一手?” “不假。” 任群登时敲了敲桌子:“两位兄台,能不能敞开了说?” 杜英瞥了他一眼,笑道:“洪聚兄,你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这种反应,且看我的。” 一边说着,杜英一边已经换了一种神情,学着任群的样子坐下,连连点头,然后嘴上嘟囔着:“不错,很好,说得对!” 好一手“不懂装懂,懂的都懂”! 任群和王猛登时哈哈大笑,看着杜英耍宝,原本略略紧张的气氛也被冲淡了很多。 杜英也笑了,不过笑声收敛,他还是解释了一下:“本来我们就计划让杨盘来一次背刺,而韦氏只是负责在我们出现混乱之后趁机向前进攻,韦氏若是不相信的话,肯定会选择转而进攻我们其余薄弱的地方。而假如这个破绽本身也是我们故意漏出来的呢?” 任群登时点头:“妙也,妙也,环环相套,定让他跳不出!” “关键咱们还是得想一想,什么该让韦逵知道,什么不能让他知道。若是杨盘表现的全知全能,韦逵不怀疑才怪呢。”杜英接着说道。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我们绝对不亏 “不过白送他这些,还是便宜他了。”任群感慨一声。 杜英摇头:“给他的不是全部,而且······这信件一来一往,这期间韦氏亦是按兵不动,多少时间就此消磨?对我们来说,并非坏事,正好可以整顿一下内部。所以韦逵或许赚了,但是我们绝对不亏。” 任群打了一个哆嗦。 他想到了未来可能的场景,韦逵在获得一点儿好处之后,便被引诱着步步深入,然后······ 咔嚓一下。 旁边的王猛从容的翻着一些资料,杜英所说的,他就算之前没有料到,也已经揣测的七七八八,此时自然不会惊讶。 他们两个的想法虽然不太一样,这也正常,但是最终的目的,却是实打实的一致。 和这两个家伙作对,当真是危险。 任群默默地吐槽一句。 自己当时真的不知道是怎么犯二,竟然毫无提防的和他们结交。 原本以为是大家都是热血上头,打算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片天地的好男儿,结果到头来发现,热血上头的只是自己,而另外两个一直都是老银币。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任群索性也懒得去动脑子,就直接问。 动脑子太累了,又玩不过他们两个。 不如当一个工具人舒坦呢。 杜英努了努嘴,对着窗外,也对着杨盘所在的方向:“当然是让杨兄,努把力了。” 任群点头。 而杜英有些奇怪的看向他。 之前这家伙什么都没搞懂,现在怎么就懂了? 不过任群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杜英还是捕捉到了。 得,不懂装懂,学的倒是挺快。 不过至少比真的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来得好。 是个不错的工具人了。 ——————————————-- 水汽蒸腾,杜英靠在浴桶壁上,长舒一口气。 几天来提着的心,此时总算是略略放下一点儿。 韦氏想要和杨盘合作,以减少未来战斗有可能的伤亡,那么就意味着韦逵还没有气急上头,还有理智,知道至少要先摸清楚敌人的基本状况再说。 这就给了杜英喘息之机。 这个喘息之机来的很重要,杜英可以趁此调兵布阵,以杜氏配合蒋氏和周氏的兵马,组成主力。 林氏不可信,至于那些小村寨,至始至终杜英都只是打算让他们负责虚张声势罢了,真指望这些家伙为了你拼命,那是不可能的。 到时候韦逵报复起来,也不会先那这些家伙们开刀,反正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群墙头草罢了,当你强大的时候,这些家伙一个赛一个的听话,都不需要教训。 所以韦逵的报复,最终还是要落在几个大村寨身上。 找软的柿子捏,本身就是一种示弱。 把杜英他们一口气击败,才能彰显韦氏之强。 同时杜英也能够潜心算计一些人,比如杨盘,又比如林弊。 “公子还需要热水嘛?”外面传来归雁的声音。 杜英登时打了一个激灵:“你怎么进来啦?” 归雁似乎有些不满的说道:“公子沐浴,竟然,竟然也不跟奴婢说一声······” 小丫头,这几天知道公子好说话,也敢用这种语气了。 杜英哼了哼。 不过归雁的话音随着软了很多,显然小丫头也憋着一句话,最后也不知道鼓起来多大用气方才说道: “奴婢应该伺候的。” 心中平静的湖水骤然荡漾起涟漪,杜英承认,那轻柔的话语在朦胧的雾气之中,的确很让人心动。 他揉了揉眉心,多少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让丫鬟伺候啊。 不过热水还是需要的。 来到少陵坞堡之后,他已经好久没有正儿八经沐浴了。 这里到底不比山上,杜英也已经不是当初山中的杜英。 当初在山上,他想要沐浴,再简单不过了,门口的小溪一头扎进去就是了,山上的清泉到了他们茅屋所在的半山腰,正好也不算很凉。所以杜英甚至都能在春夏之际天天洗澡。 尤其是早晨起来的时候,清冽的溪水从头到脚漫过,清爽得很。 据说那位图书馆管理员年轻的时候向他老师学习,晨读之前先以冷水冲洗全身,以“砭人肌骨、练人体魄”。 杜英也必须要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打起精神,时时刻刻意识到,他在山中所见到的一切安宁,都不过是方寸之地的安宁。 走出大山,只有血火连天。 所以他想要改变什么,就必须要自己一刻都不能放松努力。 这些年,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身为村寨名义上以及目前也可以算是实际上的主要领导者,杜英看着村寨外面的小河,也不能直接扎进去了,他还是要形象的。 所以沐浴好像都变成了很奢侈的事,好在沐浴的时候总算不用凉水,而是可以要求换上热水了。 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 不过再加上娇俏的婢女服侍,这个就有点过分了。 杜英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纠结。 归雁已经提着热水走了进来,在本身就是作为丫鬟培养的归雁看来,少主不说话,那自己自然就应该去履行责任,不然要自己还有什么用? 这桶水还是挺沉的,小丫头摆明了有点儿吃力,一步三摇,杜英都觉得那水倒有不少都直接被她晃到了自己的裙摆上。 “我来吧。”杜英霍然起身。 他在骨子里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后世人,而且在山中这么多年,也没有让谁伺候。 当然不习惯,更不忍心看着一个小丫头如此费力。 不过站起来之后,杜英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是光的啊。 对面的归雁,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的小圆脸,登时血红。 杜英敢保证,这绝对不是水汽熏得。 “砰!”桶重重的蹲在地上。 小丫头落荒而逃。 杜英:“······” 我真不是故意的。 反正······让她看了就看了,咱们不亏。 等到杜英又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会儿、自己擦洗干净出去的时候,归雁正在擦拭桌案,实际上桌案上并没有灰,小丫鬟一个时辰之前才擦过。 杜英顿时明白,小丫鬟是羞的不知所措,所以索性找点儿活干,算是掩饰自己的慌乱。 “对,对不起啊。”杜英挠了挠头。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桓温与晋 归雁吓了一跳,急忙缩了缩,躬身说道:“都是奴婢的错。” 杜英无奈的从她手中夺过来抹布:“好啦,你要是想洗的话就抓紧去洗吧,我刚才已经把没用的两桶水给换上了。” 归雁登时露出喜色。 小姑娘爱干净,这是必然的。 忙了一天,内外收拾,自然也少不了要出汗,谁不想洗一洗? “要是缺水的话记得喊我,去吧。”杜英一边笑着,一边靠在软榻上。 这时候还没有椅子,要么是正襟危坐,要么是胡床小板凳,所以杜英宁肯靠着软榻“葛优瘫”。 反正这个姿势在号称“魏晋风流”的这个时代也很流行。 归雁一怔,俏脸泛起红色。 到底是年纪轻轻又未经人事的小丫头,在这个本来就保守的年代,杜英刚才的话摆明了就是在调(*)戏她,毕竟公子是不需要跟他的小丫鬟这么客气的,而且······小姑娘家沐浴需要水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帮什么忙? 小丫鬟溜得飞快,杜英也不计较。 反正小丫鬟又不可能真的让自己去提水。 不过杜英还是挺想去做这件事的。 他的心思转而落在手中的一本书上。 《孙子兵法》。 杜英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前世并没有好好看过这本书,家里的《孙子兵法》,更让他感兴趣的并不是前面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言文,而是后面的一篇篇有关的小故事。 这本《孙子兵法》是杜英下山的时候专门拿的。 讲道理,在山上的时候他也曾经好几次想要细细研究其中的道理,但是往往都是看了个开头,记住了几句关键的话之后,便丢在一边,至始至终都没有形成自己对这本书的理解体系。 现在只能抓紧补课,不然的话,不见得就能玩的过眼前的韦逵,更不要说未来还会遭遇到无数的大佬。 虽然这个时代在智力上应该算是达到顶峰的大佬,现在是自己的铁杆死党,但是杜英也不能万事万物都依靠师兄。 尤其是现在的师兄也缺少历练,终究不算成熟。 另外手边还有几本书,则是杜家大佬、杜武库对《孙子兵法》的点评手札。 这可是好东西。 杜英也是来到少陵坞堡之后,才在藏书之中发现的。 当年乱世,不少书籍根本都没有办法带走,尤其是很多竹简,因此只能留在这边,交给留守的杜氏家臣,能存留就存留,存留不了自然也没有办法。 这些杜氏家臣和仆人从杜陵杜氏宅院退入少陵坞堡,其中绝大多数的杜家典藏也离散在战火动荡中。 不过杜预留下的一些珍贵手札以及专门写了批注的一些书籍,这些家臣们倒是好好保护,权当是对于他们这位老主人的怀念和敬重。不然的话杜英可能连这些都看不到。 不得不说,杜武库这名号不是白来的,杜预用很多浅显易懂的语言详细解释了自己的理解,并且还附上一些自己认为有意义的历史事件,更甚至是他曾经亲自指挥的战斗经历作为参照。 这自然让杜英获益匪浅。 或许这就是大佬的能耐吧,好几代人之后,还能攘助于子孙。 不过杜英现在还有更为担忧的一件事,不是杨盘,不是林弊,也不是韦逵,而是桓温。 因为对于现在的杜英来说,不管他能不能算计到韦逵,至少韦逵本身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扭转双方对立的格局。至于林弊,杜英现在还摸不透,而杨盘,已经是杜英案板上随时可以宰割的了,不足为虑。 如果不是需要利用他钓鱼,杜英早就已经杀了他,以备不测。 杜英之所以这么有信心,是因为他知道历史上桓温北伐的前期,相当的顺利。 前秦氐人是征服关中群雄而起,对于关中各家,比如韦氏,秦国还是很强大的存在,包括凉州那边也是秉持着相同的态度。而实际上秦国到底建立时间太短,又只有关中久战之地,再加上内部氐人和羌人之间还存在矛盾,所以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或者说一句扎心的,瘸子里拔将军,秦国的崛起是因为他们是关中一堆已经打残了的势力之中比较强的,再加上从苻洪到苻健,两代雄主牢牢把握住了机会罢了。 秦国对上桓温,并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之前在南阳、武关,连战连败,就已经足以给人提醒。 只可惜关中人看到的依旧还是关中的事,在他们看来,武关后还有商洛,商洛后还有蓝田,秦国大军云集,如何还打不过一个劳师远征的桓温? 殊不知历史上,这些他们看去牢固的防线、强大军队,几乎被桓温打的抱头鼠窜,最后只能依靠坚守长安、拖到晋朝内部开始有意识地限制桓温,秦国才算是熬了过去。 因此不管韦氏现在有多强大,杜英都知道,转眼他们最大的靠山就会自顾不暇,而这么短的时间内,韦氏也不可能征服杜氏。 所以杜英至始至终担忧的,还是桓温到来之后,自己应该如何自处。 是以本地豪强的身份彻底融入桓温军中,和桓温共进退,看看能不能拿下长安以竟全功,还是干脆坐实了凉州兵马的身份,作为盟友和桓温一起作战,就算桓温离开,自己也已经在关中站稳脚跟。 不管怎么说,杜英都知道,整个桓温北伐的关键在于长安。桓温不管前期打的如何嚣张,后期不能快速拿下长安,后方粮草一吃紧,就只能铩羽而归。 归根结底,桓温是桓温,东晋是东晋! 主持东晋的,是王谢世家,而不是桓温。 桓温和之前的陶侃等人一样,在王谢世家眼中,终究只是一把对外的刀,因此他们不可能允许这把刀在外面晃悠太长时间,也不可能允许这把刀拿下关中这种能够实现南北割据的地盘。 拖后腿是必然的。 历史上的王猛就是因为看懂了这一点,所以宁肯拒绝了桓温的邀请也要继续等下去。 假如桓温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长安,那么杜英也不想跟着桓温混,因为那意味着自己肯定要被卷入王谢两家和桓温这种方镇之间无休止的相互倾轧之中。 一个个都是大佬,自己到时候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武昌郡外的大船 很难取舍啊。 杜英深深叹了一口气。 桓温是一条大腿,就是这条大腿不怎么牢靠。 可能还比不过凉州呢。 毕竟历史上被打为叛贼的是桓楚,而不是王谢。 甚至杜英有点儿欺师灭祖的想法,要是自己不是生在杜家,而是生在王谢两家,该有多好。 若是有雄心,自然可以统兵征战,毫无后顾之忧。若是没有雄心,叫上各家的狐朋狗友,悠游林下,保不齐还能亲手摸一摸王羲之大佬的墨宝。 也算不枉走这一遭。 桓温北伐失败,从此只能扭过头继续和王谢争夺对南方的控制,并且转而图谋中原河洛,历史上的桓温势力就此衰弱下去,等到苻坚率领八十万大军南下的时候,作为晋朝中流砥柱的已经不是桓温,而是谢安和谢玄。 而假如桓温北伐成功呢? 到时候必然是桓温和王谢之间的彻底割裂,甚至是相互攻伐。 桓温打的赢么? 毕竟谢安和谢玄加上北府兵,这种组合放在华夏历史上也是数得上的,不然也不至于淝水一战翻盘。 而且桓温北伐成功,最关键的点在于拿下长安城。 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能够帮桓温拿下长安么? 一群坞堡联手,又能够翻天不成? 可是桓温一走,自己又如何打得过秦国? 还真的是要其中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啊,可是这个平衡点又在哪里呢? 杜英闭上眼睛。 现在难道真的只能有一步看一步么? 这样只会让自己很被动啊。 破局的关键,是什么? 桓温,王谢,苻氏,司马氏······ ——————————————- 自长安向东再向南,千里之外。 大江滚滚,于暗夜中犹然奔流不息。 武昌郡,坐落于大江南岸,是荆州中心位置上的重镇,三国时期一度作为东吴的都城,即使是现在也是荆州范围内和江陵、襄阳重量不分上下的存在。 荆州,已然是桓温的基本盘。 这一次桓温北伐,便是从襄阳北上。 而就在这武昌郡的码头上,有一艘体型庞大的楼船,楼船上随着晚风飘扬的旗帜,却是一个“谢”字。 谢家的船,出现在了桓温的地盘上,属实奇怪。 不过想一想也能够释然。 桓温现在和王谢两家之间虽然并不对付,甚至桓温也有隐隐割据荆州和巴蜀、自成一体的意思在,但是双方至少还没有撕破脸皮,桓温依旧还是晋朝的征西大将军。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桓温的麾下,并非没有谢家的人,甚至还多的是谢家的人。 此次桓温北伐前锋,安西将军谢奕,便是谢家这一代的长子,谢安的兄长。 而谢奕还是桓温的幕府司马,同时更是桓温年轻时候的死党兼狐朋狗友——追着桓温要一起喝酒,吓得桓温躲到老婆房里去的那种——更甚至桓温躲着不出,这家伙就在桓温家的会客堂拉着桓温家的老卒一起喝,美名其曰“失一老兵,得一老兵”。 能够在别人家的大堂上,拉着别人家的亲卫老卒,说堂堂驸马爷是一个“老兵”,足可见两人之间已经铁到了完全可以不将就礼数和身份地位的地步了。 而当时的谢家,相比于有王导居中坐镇的王氏,还是差了很多,“王与马,共天下”,可不是“王谢与马”。归根结底,谢家无法找到一个能够和王家平起平坐的破局点。 最终,这个破局点落在了桓温的身上。桓温和谢奕提携了谢家众多子弟,从而让谢家在文治武功方面都有所成就,再加上王导之后,王氏也多少有点儿后继乏力,所以才给了谢家上位的机会。 甚至于谢安的上位,也得益于谢奕以及背后桓温的鼎力相助。当然了,谢家子弟都算比较争气也是另一部分原因。 只可惜王谢两家,终究不可能真的和桓温同流。 桓温出身寒门,而王谢出身高贵。桓温执掌军旅,是“老兵”,而王谢执掌朝政,是“世家”,这其中自然就有了差距,也有了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可弥补的矛盾。 这种矛盾现在已经愈演愈烈,以至于即使是谢奕、谢安等人,在公开场合也只能不断地和桓温唱反调,所以双方明面上争执,在私下里却把酒言欢,偏偏争执的时候也是真的争执,把酒言欢的时候也是真的言欢,也算是历史上的一段奇说了。 或许这也是因为谢家也知道,现在的桓温还不具备独立于晋朝的可能,所以双方还是有共同的外敌和合作的基础,不然的话什么旧友私交,已经威胁到了整个族群的安危,谢奕就算是和桓温关系再好,也会坚决站在家族、站在世家这一边。 桓温上位,世家制度崩塌,那谢家还怎么混? 假如杜英在这里,或许会表示,搞搞科举、弄弄书院,至少在士林执牛耳方面,你们谢家还是能让很多人拜服的。 只不过这里是武昌郡,不是长安城外。杜英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去。 谢家的大船上,虽然夜色已深,但是烛影摇动,主人还未歇息。 烛火下,一名少年手中拿着一卷书,在这个时代,书籍已经以纸张为载体,不过经过多年乱世摧残,这世上纸张书籍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有的,更甚至都不是世家有能力有的,也就像是王谢这种顶级世家,才能写下一些书,也算是保护着这个文明的文化有所传承。 且看这少年,一身素白衣袍,勾勒着云纹,头发被小玉冠挽住,只是在那里斜斜靠着,便有世家翩翩佳公子的风范,而那小脸上还略微带着点儿肥嘟嘟,自然说明他的年纪并不是非常大,最多十二三岁的样子。 不过也不知道是天生气质如此,还是后世家族培养熏陶出来的,自有一番玉树临风的帅气,看到的人恐怕会忍不住想起来曾经令无数少女迷醉的大晋第一美男子,潘安。 长大了,保不齐又是一个潘安级别的。 现在倒是还差了点。 少年脸上的神情却耐人寻味,因为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落在书上,而是时不时的瞥向旁边。 再看看他身在的位置,更是让人觉得奇特。 这种翩翩少年,衣冠华贵,怎么也是世家之中直系子弟才能有的待遇。 正文 第八十六章 谢家儿女 在这谢家大船上,这少年就应该是最重要的角色了,不然的话就一定是谢家长辈一级的。 可是谢奕、谢安这种级别的人物行走在外,可不是一条船的事,连带着护卫之类的,少说还得有好几艘。 好歹也是朝廷砥柱。 而少年的位置,并非主人的位置,而是伺候人的婢女应该静静等候的位置,若不是有一张软榻在这里还能让他靠一靠,恐怕他就只能乖乖站着或者跪坐在地了。 似乎有些迟疑,不过少年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道:“阿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上首主人位置上的,反倒是一个谢家婢女打扮的倩影,正跪坐在那里,低头翻阅着什么。 一身下人的衣裙贴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秀发顺着两肩滑落,乌黑亮丽,自然表明这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婢女,不然的话绝不可能留出来这种并不适合于干活的发型,不然的话,光是秀发晃了晃去,就足够让人心烦了。 在往上看去,低垂的头上,一根玉簪挽住三千青丝。别看没有什么复杂的头饰,但是光是这一根白玉簪,就已然价值连城。 在这个还以青玉为主的时代,这种透亮的上佳羊脂白玉,只有西域才能传过来,而偏安江南的人能够拿到西域的玉簪,自然表明其非富即贵的身份。 闻声,女子抬起头来,也是一个少女,不过明摆着比这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看上去成熟很多,应当二八左右了。眉如远山、眸润秋水,瑶鼻轻翘、唇白齿红,这瓜子脸上的一颦一笑,似乎都动人心弦,令人见后,似再无他求、只想和她携手天涯。 女子手中捧着的,正是一本《楚辞》,这《楚辞》应当也是她手抄的,因为正文部分和旁边密密麻麻朱红色的蝇头小楷明摆着出自同一人的手笔,秀气英拔。 这等钟灵毓秀,任何男人看了,应该都会忍不住想要上前嘘寒问暖,问问姑娘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芳名可否告知在下? 不过对于那少年来说,显然这些问题并不重要,他哭丧着脸、把自己的帅气破坏的一干二净:“阿姊,你啥时候下船啊,这都已经到武昌了,不能继续向前走了。” 臭阿姊,坏阿姊,混蛋阿姊,偷偷打扮成婢女,浑水摸鱼上了船,之后可好了,自己堂堂少爷的地位直接就掉的没边儿了,原本以为是意气风发、下面人无不听从,结果现在变成了每天给阿姊端茶倒水,连自己的贴身婢女都变成阿姊的了。 弱小,无助,又帅气。 放下书,少女淡淡说道:“你走你的便是,我不过一介婢女,当听少公子的指挥。” 少年霍然起身,气势昂昂。 女子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这小子麻溜的跪倒在地,正襟危坐:“全听阿姊吩咐。” 从心,坚决得从心! 在这艘船上,大小婢女、随从,都听她的,可不听自己这个小屁孩的。 “那就不要问那么多,走就是了。”少女重新捧起书。 少年眼睛滴溜溜的转:“阿姊,要是娘亲知道了······” “你不说,娘亲会知道?” “可是阿姊已经离开建康府那么长时间了······” “之前就跟娘亲说过要去一趟会稽,寻访三叔曾经的足迹,因此这些天又有什么问题么?”少女从容说道。 行吧,算你狠! 少年眼睛又转了一圈:“娘亲曾经说过,向北不能过襄阳······” “你想不想见到阿爹?”少女看也不看他。 “想啊!”少年脱口而出,旋即嘟囔道,“那谁知道现在阿爹在哪里,反正肯定不在襄阳了。” “应当是在南阳,又或者已经抵达武关,进入关中。”少女这时候也来了兴致,“所以我们就直接去南阳!” “那怎么行,南阳可是前线!” “你怕了?”少女斜睨了他一眼。 少年登时站起来,挺了挺胸,又下意识的去抓架子上的佩剑:“谢家男儿,自然出将入相,皆能胜任,如何言怕!” 想到了什么,少年又旋即来回踱步:“可是,可是······” 少女登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仿佛如冰山一样的娇颜上绽放出的人间美景,换做外人看到了,恐怕都会被勾动心弦,而那少年则是脸色灰白。 阿姊这是······在嘲讽我吧? “南阳是不是属于荆州?” “是······” “南阳是不是刚刚才被收复?” “是。”少年虽然如此回答,但还是狐疑的看着她。 “那现在朝廷还没有来得及恢复设立南阳郡,自然南阳就应当在襄阳管辖下,我们去襄阳,不是去南阳。”少女在“襄阳”和“南阳”的发音上咬得很重。 少年瞪大眼睛,阿姊你这不是耍无赖么? 就强钻空子? 南阳本来就是咱们晋朝之土,收复了南阳,的确需要朝廷重新委派官吏之类的,但是哪里还需要朝廷专门宣布再设立南阳郡?南阳郡就是南阳郡,怎地还能这样和襄阳扯上关系? 不过硬要是这么说······好像也没问题。 少年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小天使和一个小恶魔在打来打去。 因为······他也想去啊! “出来历练一番,看这和平光景,可有意思?”少女问道。 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少年已然下定决心,一时跃跃欲试:“那咱们就去,襄阳!” “襄阳”两个字亦是重音。 姊弟两个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不过旋即少年还是忍不住说道:“咱们跑到南阳的话,会不会回去之后被娘亲打······” 少女撇了撇嘴:“那是你的事,反正都是你带着我去的。” “阿姊,你讲讲道理啊!”少年登时苦瓜脸。 这不是坑我么? “想让我讲道理,你是这副神情么?”少女冷笑。 “扑通!”少年当即重新跪下,正儿八经的行礼,“阿姊救我!” “到时候跟在阿爹身边,求阿爹说情不就好了。”少女淡然道。 少年无奈的说道:“阿爹平素最疼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出现在他身边,他肯定很高兴,可是我就少不了要挨揍了,尤其是······”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掌控中的命运 犹豫了一下,少年还是没有说出来。 尤其是你到时候肯定甩锅甩得很彻底,咱们冒险去前线这种事,十有八九都是我“生拉硬拽”,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少女哼了一声:“到时候会给你求情的。” 少年这才喜笑颜开。 而女孩默然放下手中的书,托着腮,看着窗外。 江河滚滚,滔滔不息。 “阿玄,你说我这一跑,又能跑多远?”良久之后,船舱中回荡着女孩幽幽的声音。 “阿姊不愿意嫁,跑又如何,大不了我带着你再跑到巴蜀去!”少年信誓旦旦,旋即愤愤不平,“三叔乱点鸳鸯谱,亏得娘亲同意!” “总归······还是要为了两个家族。”少女低声说道。 “家族,家族,都说是为了什么家族,结果呢?!”少年来回踱步,“阿爹和桓伯父何等至交好友,结果现在呢,就为了一个所谓的家族,甚至在朝堂上,在众人面前,还得相互攻讦!而阿姊呢,为什么要让阿姊嫁给王氏子弟,难道没有了琅琊王氏,我们陈郡谢氏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么,这朝堂上就没有一点儿立足之地了么?!” “混账!”少女柳眉倒竖,呵斥一声,“长辈如何决断,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少年却并没有和之前那样直接乖乖低头认怂,反而叉着腰,怒目而视:“我说的本来就没错,难道阿姊就愿意嫁给王家的那小子?他有什么好的,而且大家都知道他还是个胆小鬼,在外自称什么‘王郎风流’,实际上给我一根棍子,我能追着他从大司马门一路到乌衣巷,让他知道什么是风,什么是流!” 少女默然,心中难免泛起来一丝暖意,露出来一抹笑容,捕捉到刚才少年话里有趣的地方:“为什么非得要给你一根棍子呢?” 少年阿玄撇了撇嘴:“他比我大好几岁,赤手空拳,怎么打的过?至少还得再等几年,等我加冠了之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少女饶有兴致的说道:“等你加冠,那已经八、九年后了,阿姊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所以给我一根棍子,我便能护着阿姊周全!”少年拍了拍自己并不算结实的胸膛,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几分勇者之风,和刚才那个靠在软榻上读书的翩翩佳公子截然不同。 “那又有何用?”少女无奈,重新坐回去。 就算是拿着棍子,你又能去打谁,阿爹,还是三叔父? “从明天开始,我就拿着棍子在船上看,两岸但凡有阿姊喜欢的,立刻用棍子打晕了带来给阿姊,我说是我姊夫便是我姊夫,谁能把我怎么样?!”阿玄朗声说道,不过察觉到自家阿姊神情不对,阿玄的声音便是越来越小。 其实少女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被弟弟这一番豪言壮语弄得有点儿害羞罢了。 你是野蛮人么,我们陈郡谢氏,江南一等一的豪门望族,是野蛮人么?还拿棍子去打一个拖回来······ 嗯,要是英俊帅气、待人又好的,好像也不错啊。 总比自己一直想要逃避、但是最后十有八九还是要去面对的那个人来得强。 不过她旋即清醒过来,自己好歹也是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有这种不着调的想法? 身在世家之中,家族的利益永远都要比个人的利益来得重要。 王谢联姻,是三叔父一力推动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能够让谢家和王家从现在的合作伙伴上升为亲家,只有永结秦晋之好、相互提携亲如一家,才能牢牢地把握住朝政,并且和桓温等外部势力分庭抗礼,避免沦为傀儡。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谢家摇身一变变成了王家的外戚,自然也就可以更好地接收王导那一代人剩下来的政治遗产,不然的话谢家再怎么努力,恐怕也很难达到“王与马,共天下”的地步。 自家弟弟还太天真,当然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 这一次娘亲和家中几位叔父都同意放他出来历练一下,便是因为害怕一座建康城限制了他的视野,毕竟在谢家年青一代中,阿玄已经算是表现很好的了,叔父们也都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够在多年之后继续支撑起谢家的天空。 “不怕阿爹凶你?”少女板着脸。 阿玄的小脸儿顿时垮了下来,声音如蚊蚋:“阿爹想要打一顿,就打一顿好了······” 少女也绷不住了,含笑摇了摇头。 有些想法,终究只是想一想,说出来也没用。 身为谢家女儿,她总归是要为家族做些什么的。 这一次骗了娘亲跑出来,想要去更遥远的北方见识见识,也算是······自己最后的疯狂吧。 趁着此时的命运尚且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回去之后,怕就是命不由己了。 ——————————- “少主,杨盘的人已经走了。”陆唐大步走进来,向正在用早膳的杜英禀报。 杜英颔首,自然在掌握之中。 旁边还咬着一块饼的王猛含含糊糊的说道:“几过人?” 陆唐当然听明白他的吐字不清:“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杨盘的心腹亲卫。” “没有派季权去?”任群好奇问道。 “那样就未免太容易暴露了。”杜英无奈的解释,瞥了任群一眼。 洪聚老哥是个踏踏实实办事的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越来越懒得动脑子了,总是会丢出来一些直白的问题,一副我就是一个莫得脑子的工具人的样子。 反正你们两个让我干嘛就干嘛,当然前提是你们也得先解释清楚。 这都怪自己,不行,这种锅也得让旁边开心吃饼的师兄分担一些。 都怪自己和师兄太聪明了! “都已经埋伏好了?” “没问题。” “那咱们就看看,杨盘是怎么准备的。”杜英笑道。 杨盘派出去的那两个人,从出门就一直在陆唐的监视之下,等到他们走远了之后,杜英他们就会直接控制住杨盘,而在营寨外埋伏的殷举和于谈等人就会捉拿这两个使者。 与此同时,任群也会起程前往韦氏坞堡,送上杜英代替杨盘,给韦逵的回复。 杨盘的命运,自然已经在杜英的掌握之中。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杨盘的陷阱 任群和王猛都放下吃的,难免有些激动。 多日布局,就等现在。 杨盘总算是上钩了,不管怎么说,钓到了杨盘,就算有所收获。 而任群旋即有些后悔,难怪刚才王猛狼吞虎咽,到现在嘴里还鼓鼓囊囊的,敢情他早就已经料到,这个早饭吃不长久。 现在事情一来,大家谁还有心情吃饭。 “杨盘”的回信,亦然在任群怀中。 “洪聚兄,辛苦了。”杜英用干净的手帕小心的包好两块胡饼,塞到任群手里,“路上别饿着了。” 任群心中一暖,不过也不多说什么,当即拱了拱手便向外去。 看着他的背影,杜英微微一笑,洪聚老哥也太有工具人的觉悟了,废话不多说、活也不少干。 要不别叫任群了,叫任劳任怨吧。 紧接着,杜英冷笑道:“走!” ——-——————- 杨盘的屋子里有些阴暗,这里是村寨的偏远角落,屋子本来只是库房,采光差得很。 自从少陵坞堡重新变成了杜氏的天下,杨盘作为最危险的人物,自然也就被控制了起来。 不过杜英也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证据。 杨盘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手下还有季权这种亡命之徒,还有上百个跟着他一路走过来的流民,杨盘虽然还不至于和任群编造出来对韦氏所说的那样,“人人结之以义”,活脱脱“关中及时雨、长安呼保义”的架势,但是对于手下人还是不错的。 毕竟能跟着他一路入关并且挣扎求生的,本来也不可能是什么等闲之辈,杨盘还指望着这些人能够帮助他打下一片基业呢。 杜英的来到,的确摧毁了杨盘一切的布置。 杜英占据道义,而且有钱的很,自然不管从哪一个方面都能够让殷举和于谈等人俯首,而那些原本受到杨盘的拉拢而处于中立派甚至倒向杨盘的少陵杜氏族人,此时自然也都掂量得清孰轻孰重。 杜英来了之后就是召集村寨、会攻韦氏的大手笔,手下也有不怕死的骁勇之士,更何况背后还有本家的支持,这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意味着凉州的兵马是后盾,杜家的钱财更会源源不断。 或许武力上的支持不过空中楼阁,但是钱至少是不差的。 而假如跟着杨盘,还不是什么都缺?甚至杨盘还得依靠于少陵坞堡的支持呢。 什么姻亲朋友,这些墙头草们和殷存还称兄道弟呢,没用。 拳头和钱财,才是乱世之中说话的底气。 所以杨盘也只能束手就擒。 不过他知道,杜英没有证据能证明他要做出对村寨不利的事,就不会先把他怎么样。 原因自然也很简单,墙头草们,甚至殷举和于谈这些人,都在等着杜英处置杨盘。若是没有证据,就给他扣上一大堆帽子然后喊打喊杀,那未免会寒了很多人的心,还会让之前和杨盘颇为亲近的墙头草们人心惶惶。 甚至就连那些本来就跟着殷存的首领们,也得掂量掂量。 因为在杜英现在这个体系中,他们存在的意义和已经作为少主铁杆的殷举、于谈等人不同,主要还是方便少主管理坞堡,同时压制杨盘和墙头草们。 兔死狐悲的道理大家很懂,飞鸟尽、良弓藏更不用多说。 而且他们也不是什么良弓,杜英今日可以随便扯个理由就收拾了杨盘,明天是不是还能这么收拾他们? 毕竟他们的任务,并不是被人做不了的。 但是一旦杜英拿到了证据,那么一语定罪、快刀斩乱麻,收拾杨盘,就跟玩儿的一样,大家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当房门被踹开的那一刻,看着怒气冲冲的杜英和王猛等人,杨盘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时间大差不差,刚刚好。 你们,中计了! 当即他很冷静的起身,行礼:“见过少主,少主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不等杜英回答,旁边的一名杜氏墙头草就并指如刀,好像早就已经忘了几天前自己还和杨盘勾肩搭背: “杨盘,枉我等原来还以为你是个英雄人物,没想到竟然敢做出如此下贱之事,勾结韦逵,岂不是要把少陵坞堡拱手相让!” “杨盘,我等已经抓到了你派去韦氏坞堡的人,你还不认?!” “今日,必须要给一个解释,不然便要了你项上人头!” 此时季权等杨盘的亲信也都闻声而来,其中不少人都还拿着兵刃。 不过更多的杜氏人马已经从两侧涌动过来,人数上终究还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很快,于谈就押着一个人、提着一个脑袋走入院子,把脑袋一丢,又把那大家都认识的杨盘亲信往前一推,也不擦脸上的血,向着杜英就是一拱手:“少主,幸未辱命。” “看看?”杜英指了指那抖的跟筛糠一样的杨盘亲卫。 陆唐上前,从他怀里掏了掏,便拿出来一封书信,递给杜英。 杨盘则是快步过来,想要搀扶自己的亲卫,不过立刻被几名杜氏士卒挡住,刀剑亮出,逼着杨盘站定。 杨盘的手下们一个个惊疑不定,亦是攥紧兵刃,这是怎么回事? 首领还真的私通韦氏? 这不是犯了大忌讳么? 杨盘则整好以暇的一摊手,表示自己并无兵刃,接着说道:“敢问少主,信上有什么?” “还不是你私通韦逵之铁证?!”一名墙头草立刻大喊。 不过他旋即发现大家的脸色似乎都有点儿不对劲。 那信封上没有任何文字,火漆被翘起来之后,滑出来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赫然写着杨盘家人的名字和几句祝福的话语。 杨盘不由得摇头一叹,神色黯然,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 “还请少主和诸位恕罪,杨某背井离乡久矣,然家中老小遭遇兵祸之日为何时,刻骨铭心,不敢或忘!今日正是祭奠之日,因为行动不便,所以特命身边人携带祭文前去东坡上祭奠,未曾请示,罪莫大焉!” 一帮杜氏小头领们的脸色登时分外怪异。 虽然他们不得不吐槽,杨盘的这个理由,怎么看都有些蹩脚。 但是杨盘似乎是真的并没有想要和韦氏直接建立联系的意思,不然这信上又怎么会什么都没说呢? 一时间大家甚至都觉得,杨盘摆明了就是想要恶心少主一下。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另一封信 一道道目光登时汇聚在杜英的身上。 少主这一下,原本以为是拿到了实锤,没想到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会不会恼羞成怒? 更或者,会不会要一口咬死了杨盘心怀不轨,所以今日便要收拾了他? 那自己又应该怎么办,是求个情,还是坚决支持,还是不发一言? 看外侧杨盘的手下们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要是坚持支持少主的话,少不了又是一次大血拼啊。 现在的杜氏,经得起这样的内耗么? 就连那些墙头草们,这个时候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心中的犹豫。对于他们来说,最喜欢看到的场面自然是杜英和杨盘之间势均力敌,这样他们就可以左右逢源,这简直是墙头草最喜欢的环境。 但是当他们早上知道杨盘的亲信在送信的路上被抓住之后,这想法自然就变了。 杨盘私通韦氏,这触犯的就不只是杜英的利益了,还有他们少陵坞堡之中所有人的利益,所以大家就算单纯是为了安抚自己手底下的人,也必须要明确的站在杜英这一边。 落井下石,然后瓜分干净杨盘的属下,尽可能的在这一次冲突之中获得最多的好处,从而让自己的实力强大到杜英还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这才是墙头草在这个时候应该做的。 不过现在他们意识到杨盘可能只是反过来给杜英设下的一个圈套,那想法自然而然就不一样了。 杨盘到底在村寨之中呆的时间更长,和大多数人保持的私交都算不错,而且杨盘并没有和杜英一样,来到村寨之中便大权在握、高高在上——也不是杜英不亲民,而是自从杜英来了之后,就忙着联系各处村寨,实现了对韦氏的围攻,所有的精力基本上都放在这上面了,哪里有心情去和下面的人打成一片,当然了,杜英也不是不知道收买人心的重要性。 杜英和殷举、于谈等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之前的战斗之中,他们两个也算是跟着王猛冲杀了一阵,最后论功行赏,收获自然不少。 只不过现在杜英还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来对付坞堡之中的每一个人罢了。尤其是这些墙头草,杜英心中更是清楚,给他们足够多的好处,他们不见得就会感恩,需要的时候,反手卖掉你绝对不在话下。所以还不如今日先抓住杨盘,然后来一出“恩威并施”呢,尤其是要让这些家伙意识到,背叛杜英、背叛少陵坞堡并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 而杜英暂时没有给这些墙头草们流露出太多的善意,甚至神情一向有所冷漠,这让大家在个人感情上显然更倾向于杨盘一些。 现在既然不是杨盘私通韦氏,而是你们内部的矛盾,那我们可就得掂量掂量了,说什么也不能直接就让杨盘在今天被杜英给收拾了。 杨盘当然也察觉到周围这些人神色的变化,当即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笑容,略带挑衅的看着杜英。 局势发展到现在,倒要看看你杜英又如何处置,难不成还真的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扣上一个连证据都没有的罪名么? 更何况我杨盘在这种日子里表示对故去亲人的追思,可是因为你杜英的存在,导致我连屋子都出不了,我又有何罪?凭什么? 是不是你还得给我道个歉什么的? 杨盘整好以暇,但是他很快就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 因为对面的杜英,亦是含笑看着他。 就像是在看小丑表演一样。 你尽管演,我就看一看、笑一笑。 杨盘心中没来由的一紧,哪里不对? 而陆唐接着又上前:“杨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不过显然除了孝心之外,杨兄还有和韦氏勾结之心。” “莫要血口喷人!”一名杨盘的亲信大声喊道。 只不过接着,他的脸色也变得不对,所有人的脸色也都跟着变化。 因为他们看到陆唐变戏法一样又从被抓的那杨盘亲信的怀里掏出来一封信,笑着说道: “杨兄的确很聪明,并没有派人直接前往韦氏和韦逵联络,而是在村寨外约定好了地方,韦氏的人把信放在那里,你的人去拿,就算是被抓住了之后,若是没有来得及取这信,自然是万事大吉,若是取了,那么身上携带的另一封信,更容易被发现,自然也会迷惑我们。” 杨盘登时瞪大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而那名被抓的亲信亦是瞪大眼睛,显然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上竟然还有一封信? 这是什么来路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陆唐杀了他的同伴,然后又把他打晕,就是为了把这封信塞到他的身上,并且根本不跟他们两个互相作证的机会,人们所能听见的,自然就只有这个被抓亲信的一面之词,这自然不足以让任何人信服的。 而那信上同样带着火漆,表面上没有文字。 拆开之后,署名韦逵的信直接滑落出来。 这自然是韦逵上一次让任群带回来的信,杜英他们装入了信封,又重新封起来,为了保险起见,信封上并没有写字,这点儿小小的瑕疵,显然一时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本来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这就是说得通的。 而且大家都已经意识到,杜英这是铁了心的要拿下杨盘,韦逵的亲笔信,不管怎么说,出现在杨盘亲信的怀里,而且这亲信还是在村寨外被抓住的,这就是杨盘洗不去的污点。 所以事已至此,就算是少数几个觉得这件事可能有点儿蹊跷的,也都果断的闭嘴。 不然自己摇身一变,又变成了杨盘的同党,被一网打尽。 那就尴尬了。 当即整个院子里,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保持沉默,不过之前气势明显弱下来的少陵杜氏士卒们,此时又有胆气对对面的流民们怒目而视。 很快就有人拿来了韦逵的书信,这些书信都有几年了,质量并不怎么好的纸张经过这么长时间,泛黄了不说,甚至脆弱的一碰就碎,因此只能拿盘子捧着,不过上面的字迹还是很清晰的。 这些书信基本上都是殷存和韦逵之间明面上的来往,讨论的自然是一些邻里冲突、田地划分的事,或者逢年过节相互之间走形式的问候,但是这足够了。 正文 第九十章 你只是鱼饵 书信一来,大家纷纷凑上前去,只是一看上面的字迹就清楚,这绝对是韦逵的手笔。 沉稳、藏锋,和韦逵的性子一模一样,尤其是很多一样的字,带有其人鲜明的特点,一看便知。 一时间,一道道目光重新看向杨盘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 杨盘面如死灰,看着自己的那名被抓的亲信。 那名亲信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只是拼命的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盘死死咬着牙。 说句实话,他要联系韦逵,是必然的,这一点杜英还真的不冤枉他。 但是绝对不是现在。 按照杨盘的计划,自己应该先让杜英上当,也就是今天这次,故意卖个破绽,然后让送信的人被发现,最后用这个祭奠亲人的理由糊弄过去。 身在坞堡这么长时间,杨盘很了解那些墙头草们的心态。 所以他很从容,他相信这些墙头草们在没有看到实锤证据之前,是不会让自己倒下的。 因此这一次杜英吃亏,下一次恐怕就会掂量掂量,而就算杜英继续出手,到时候自己也能反咬一口,说少主肯定是嫉贤妒能,所以才出此下策,令人设计埋伏好,只等着自己落入圈套。 到时候话总归是能圆过来的。 而杨盘怎么也没有想到,杜英竟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甚至还包括韦逵的亲笔信,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上面韦逵回复的这些问题,杨盘自然根本就不知道,这只能说明杜英之前就已经假冒他的语气联系了韦逵! 自己原来和韦逵并没有什么书信往来,所以韦逵无从判断真假,只能先回复一封信作为试探,也在情理之中。 这杜英,竟然就这么预判了自己的决断,反过来设下了这一个圈套,亏得自己刚刚还怡然自乐,却不知这只是杜英想要看自己嚣张一下的恶趣味罢了。 杨盘紧紧盯着杜英。 杜英一直在和周围的几名小头领们说着什么,这些墙头草们现在已经看清了形势,一个赛一个的表示自己对坞堡忠心耿耿、对少主的拥戴之情,天地可鉴! 至于这个杨盘,私通外敌,而且对面的回信都已经来了,还不知道卖掉了我们多少情报,其心可诛! 落井下石,这些家伙擅长的很。 杜英多数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偶尔表示几句,立刻就有小头领连连奉承。察觉到杨盘的目光,他撇过头去,笑容依旧,但是其中并没有嘲讽,也并没有可怜,而只是若有所思。 杨盘心里蓦然明白。 杜英之所以先拿出来第一封信,是想要看看坞堡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发自心底的支持自己这个少主。 显然实际局势让他很失望,除了殷举等人带来的一小部分兵马之外,其余的小头领们多半表现都不是非常好,甚至还有人明显想要质疑杜英,更有一些人手下士卒的兵刃都垂了下来,刚才杨盘要是暗示季权暴起发难,这些家伙很有可能撤到一边,直接作壁上观! 而这些人,接下来肯定是杜英要对付或者整治的对象。 不然的话,杜英没有必要非得在拿出第一封信的时候还专门等了等,给自己一点儿求生的小希望必然并不是主要目的,跟杜英打了几个来回,他也知道这位杜少主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这方面的恶趣味,恐怕用自己当做鱼饵来吊一吊那些墙头草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杨盘反倒是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看着那些自以为能够抓紧递交一些杨盘的黑历史以获得少主青睐的墙头草,这些家伙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往上爬的契机,殊不知在杜英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杨盘接着想到了什么。 杜英套来韦逵的回信,肯定是和韦逵交流了什么的。 他想干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算计自己? 杨盘还真是受宠若惊,当不得。 杜英真正想要算计的,肯定是韦逵。 而自己,只是放在网里的鱼饵,大鱼已经入网了,这个鱼饵要不要已经没有关系,还不如直接取走,以防后患。 这个年轻人······ 杨盘突然有点儿后悔,为什么要和他作对。 他不是应该初出茅庐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算计,又有这样的胆量。难道单纯的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误打误撞? 杜英的脸色此时已经转冷,他看向杨盘,一挥手。 “拿下!”陆唐大喝一声,带着几名杜氏亲卫扑上来。 杨盘束手就擒。 他知道自己在重围之中,跑不掉的。 “尔敢!”季权此时在外大喊一声,只恨自己怎么没有时时刻刻跟着兄长,更没有料到这杜英竟然大早晨起来就来找茬,现在更是直接想要了兄长的性命——私通敌人,不管在什么时候自然都是死罪。 杜氏士卒们纷纷向前一步,手中刀剑举起,挡住季权。 季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径直往前冲。 “大胆!”陆唐早就提防着他,知道这家伙是个狠人,普通士卒还真的不见得能够拦得下他,要是让这家伙救走杨盘或者冲到杜英身前,那事情就大条了。 不过好在殷举等人都下意识的护住杜英——这表明现在大家已经越来越认可杜英这个少主在坞堡之中的地位——这也让陆唐放心的欺身而上,手中的大刀迎面砸下。 季权也已经红了眼,不过饶是如此,对上陆唐到底还是差了点,脚步一个踉跄后退。 其余的流民们也一齐发喊,涌上前。 捉拿杨盘,那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杨盘这个主心骨没有了,以后谁还能为他们发声? 杜英当即排开眼前层层叠叠的人,朗声说道:“凡是罪人杨盘之前部下,或去或留,余不加阻拦。若是留下,余自以坞堡百姓视之,一切如常;若是离开,则坞堡四方大门敞开,欲往何方都可。余以杜陵杜氏之名誉担保,诸位大可以放心!” 刚刚还在起哄的流民们,此时都安静下来。 可去可留,还是以世家名誉保证,可信度就很高了。 这个时代,世家最重视的,还是名誉,不会有人专门以家族荣誉担保之后还做出违背诺言的事,不然家族上下也容不得他。 正文 第九十一章 两位壮士 一双双眼睛明显还是带着怀疑。 杜英拍了拍手,外侧的杜氏士卒已经在于谈的带领下让开。 寨门亦是洞开。 大有“请”的意思。 流民们没有人动,久在乱世之中摸爬滚打,他们显然不至于这就相信杜英会这么好心。 保不齐门外就埋伏着弓弩手。 所以大家都警惕的看着杜英,没有人向前走,也没有人向后走。 杨盘的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今日大势已去。 自己这些手下,虽然还没有完全信服于杜英所说的,但是身在乱世之中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清楚,现在少陵坞堡最缺的就是丁壮和劳动力,他们这一百多号人放在这里,杜英自然不可能直接打杀,就算是再不济,也就是让他们作为廉价的劳动力,但是至少那样也是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 除非杜英上头,一时发狠,或者他们非得要和杜英拼命,不然双方完全没有到打生打死的地步。 可是杜英上头了么? 看他笑得很开心,心情似乎非常好。 所以这些流民们哪里还有为了杨盘而和杜英拼命的勇气? “放开我兄长!”季权大喊道,挥刀继续向前冲。 “当!”陆唐架住他的刀,飞起一脚,正正踹在他的小腹上。 季权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顿住。 他也是杨盘手下能打的了,但是现在怒火攻心,一时间哪里还有方寸?对上早就提防他、甚至就是专门盯着他的陆唐,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拿下此人者,便是诸位首领。”杜英温声说道。 季权挣扎着起身,指着杜英说道:“你这什么狗屁少主,我们不认,大哥带着我们从关东一路走过来,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打生打死,难道你以为就凭这便可以······” 他不说话了,因为两把刀同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手里拿着刀的,都是背后的自己人。 “两位壮士,敢问姓名?”杜英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场景,不慌不忙的看向站在季权背后的两个人。 陆唐带着人上去把季权绑起来,随之一起被抓的还有几个同样意图反抗的杨盘亲信。这些人,杜英自然是不打算留下的。 留下也是心存怨望的隐患。 身材瘦削一些的,率先拱手说道“小人韩胤,关东人士。” 另外一个看上去年纪要大一些,当然也有可能是历经了太多风霜,所以有点儿显老:“小人麻思,河北人士。” 接着,两个人齐齐单膝跪下:“参见少主,愿为少主牵马坠蹬!” 杜英当即快步上前,伸手搀扶起来两个人:“两位一看也都是好汉,快快请起。杜某言出必行,现在留下来的这些人,一分为二,由两位各自统带。” 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能力,杜英自己实际上也不清楚。 但是有胆略、能够把握住机会,是肯定的。 反正杨盘的手下总共也就只有一百人,一人统带五十,也不算什么,这也算是给他们的小小考验。要是五十人可以带好,那自然可以委以重任,要是连五十个人都只能带的中规中矩,那可能他们这辈子就这个出息了。 季权此时抬起头,愤怒的说道:“我家兄长待你们也不薄,为何如此绝情,小人,都是······” “闭嘴!尔等有何颜面说及我们?!”韩胤登时冷声说道,“当初从关东一路行来,我韩氏家中妇孺老弱随从者二十,其中被你等强占后随意丢弃的女子便有三人,跟不上队伍而失踪的便有十人,老人因为粮食分配不均而去世的也有两人,且算一算,我韩氏最后就剩下几个少年尚能勉强跟上队伍,时至今日,亦是骨瘦如柴。我虽只是韩氏一家臣,但是焉能让韩氏在我眼前灭门?” 麻思亦是在旁边颔首说道:“我等亲眼所见,你们抢夺沿途世家家财,卷携百姓,无数人流离失所,无数人妻离子散,真正得到好处的实际上只是杨盘和你季权等寥寥数人,现在亦是你们偿还的时候!” 季权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突兀的安静下来,气氛怪异的有些可怕。 杜英则径直开口:“如此看来,杨盘的确罪不容诛,大家有冤情,尽可以一吐为快。余亦在此处保证,只要大家以后效忠于少陵坞堡,效忠于杜陵杜氏,则余自当善待,绝不会有杨盘和季权这等禽兽之为。” 仿佛最后的石头落地,流民们顿时纷纷鼓噪,应和韩胤和麻思的话,哪里还有刚才坚决支持杨盘的样子? 杜英看向殷举等人。 殷举和于谈等人都有些惭愧的低头。 他们和杨盘作对这么长时间,对于这些事还真的不清楚。而或者他们有时候听见了,也只是觉得这是应该的,并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最后正是这个,成为了压倒杨盘的最后稻草,杨盘现在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任人宰割。 杜英则心中大概有数了。 杨盘也不过只是弘农杨氏旁支子弟,当然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号召力。他能够把这些流民收拢在身边,一部分原因是自己还算是有脑子,能够在夹缝之中左右逢源,还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收拢了季权等下手狠辣的部下。 这些部下对敌人狠,对普通百姓更狠。他们满意于杨盘能够带给他们的劫掠和杀戮的机会,自然对杨盘死心塌地。 而杨盘也是通过这些亲信,死死地压制着队伍之中诸如韩胤这等受了委屈却有心无力的人。 大多数的流民也只能被动接受着杨盘的压迫,毕竟压迫归压迫,杨盘能够带着他们活下去不是? 而且杜英也可以肯定的是,杨盘并没有主张吃人肉,也没有过分的杀戮或者压迫,不然的话现在这些流民应该连鼓噪起哄的力气都没有才对,总归在众多流民军大小首领之中已经算不错的了。 但是比起来杜英开出的条件,杨盘能够给他们的,太少了! 杨盘真正输的,是这里。 他终究只能让流民们活着,甚至是忍辱偷生般的活着。 而杜英却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温饱。 这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杨盘:我不服! 之前没有人离开,是因为害怕,而当现在杜英说出条件之后,则是没有人愿意离开了,大家甚至还不介意好好地倾诉一下这些年受到的压迫和伤害,甚至有的人都已经挽起袖子,展示自己的伤疤。 看的杜氏士卒们也都是鼻子酸酸地。 说句实话,之前在村寨之中,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和杨盘的这些流民手下不对付,双方多半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和杨盘来往比较亲密的杜氏头领毕竟还只是少数。 甚至大家还因为抢夺功劳和粮食分配之类的时候有过冲突。 而现在听着这些流民们控诉自己的悲惨经历,杜氏士卒们才知道,他们一直在少陵坞堡之中是何等的幸运。 要是家中婆娘在这里,恐怕都得眼眶红了,抓着手里的干饼就往对面手里送。 一个又一个,大家都放下了兵刃。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敌对的必要。 杜英缓步走到杨盘面前,盯着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杨盘淡淡说道:“你赢了。” 不只是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 杜英一笑:“还早着呢。” 杨盘一怔,他明白过来。杜英真正想要算计的是韦逵,现在韦逵还没有落入圈套,所以还不算赢。 至于收拾自己,不过只是顺手。 自己的一切努力,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世家公子的顺手!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的努力就如此不值得?! 凭什么老天就如此不公平?! 已经在乱世之中了,应该是杀戮的时代,应该是枭雄表演的舞台,为什么这一个年轻的世家子弟,还是能如此轻易地翻云覆雨?! 杨盘下意识的想要去抓杜英,不过殷举已经踹在他膝盖上,让他吃痛跪倒在地:“老实点儿!” “为什么?”杨盘低声说道。 杜英奇怪的看着他。 “为什么?!”杨盘霍然抬头,目光分外的锋锐。 殷举还想再给他一拳头,杜英却摆了摆手。 他已经明白了杨盘的意思,当即他沉声说道: “因为自从曾祖以降,杜氏后人,虽无班班大才,但绝非残忍好杀、不顾妇孺老弱之辈,当初留守少陵坞堡者,也都多半都是自愿,而非强迫,因此时至今日,坞堡上下,犹然感念先祖恩德,天下犹然知道我杜陵杜氏之名。这名,非是世家多少子弟遍布天下之名,而是青史传承之名。” 此时跟在杜英身边的王猛、于谈等人也都齐齐看过来,若有所思。 的确,世家成名,是因为在朝堂上往往占据重要的地位。比如东汉时期袁家的四世三公。而杜氏还真的不是因为一代又一代出了多少大官,而是因为杜预杜武库,编撰律法、赈济灾民、收养孤儿、破敌江南,种种作为,硬生生的把杜陵杜氏的名声给打了出去。 现在少陵坞堡之中这些家仆和家臣的后人,就是因为受了杜氏的恩惠,所以才能聚拢在一起,听从于殷存的命令,后来又听从于杜英的命令。甚至殷存在这杜英抵达少陵之前,都不敢更改旗号,因为他知道,让这些人团结的是杜氏,而不是他殷存。 他,只是杜氏的管家罢了。 杜氏之名,传扬天下,人人信服,依靠的的确不是杀戮,也不是身为世家高高在上的压迫。 杜英环顾周围,淡淡说道: “你若是收拢流民,建立坞堡,寻找荒地组织耕耘,或许也能成为一方枭雄,但是你带着流民来往流浪,四处掠夺,同时对内压迫颇深,甚至还有很多人本来就是因为你的掠夺而妻离子散,不得不跟着你一起走。这些就像是毒药,短期内或许可以让你强大,但是这永远都是你的短处,当外力比你强大得时候,这些就会爆发。” 顿了一下,杜英想到了什么:“听说过纣王是怎么失败的么?” 杨盘怔了怔,这个他还是知道的。 牧野之战,纣王手下的奴隶和囚犯反戈一击······ 现在也正是这些流民手下反戈一击,让自己失去了最后的筹码。 嘴角扯动一下,杨盘沉默。 杜英则也不管他,径直去和韩胤、麻思两个人交谈。 收拢部下、统计人口以及及时的慰问那些有需要的人,这些才是杜英应该做的。 他必须要把这一支之前只能丢在一边的流民力量化为己用。 正好在韦氏坞堡之中的缴获,能够暂时解决流民这边食物不足的问题。而且前去搜查的人也在季权等人的屋舍之中发现了不少钱财珠宝,这也足以说明,杨盘不但纵容手下的人抢掠,而且并不打算用抢掠来的这些钱财换来更多的粮食养育部下。 韩胤和麻思听着杜英所说条条列列,脸上都露出钦佩的神情。 有很多细节,比如老人应该如何转移安置,避免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加重疾病,年轻人应该如何组织工作,儿童应该如何尽快让他们在大人工作的边边角角上帮帮忙之类的,这些都是他们两个之前根本就没有想到的。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杜英,你终究还是因为杜氏的身份,我不服!换你在这里,你也只能这么样做!我不服!” 声音很快变成了惨叫,接着是被堵住嘴巴的声音。 殷举惭愧的过来请罪,自己还以为这杨盘说不出来什么了,也没堵他的嘴,结果害的少主被骂了。 杜英含笑摇头,根本不在乎。 他知道自己刚才跟杨盘说再多也没用,毕竟每个人的经历是不一样的,杨盘不能理解他,他也不能真的理解杨盘。 而且杨盘所说的也没错,假如没有杜氏少主的身份,杜英也很难轻松的走到现在这一步。 世家的身份,祖上的恩荫,的确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但是杨盘想要做的,是成为割据一方的枭雄。 杜英想做的,却远远不止于此。 杨盘满足于自己世家旁支的身份,杜英却觉得,自己就算是世家直系子弟,终究还是差了很多啊······ 相比于南方的王谢两大家族还有众多的江南世家,相比于关中的羌人和氐人,还有关东的鲜卑人等等,自己真的也不算什么。 自己挑战他们,就像是杨盘挑战自己。 应该如何做,才能成功,而又不迷失本心?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师弟在想什么? 杨盘和季权等人被拉下去关押。 杜英不会让他们活着,但是也不是现在就要他们的脑袋。 和韦氏决战在即,正好拿来祭旗。 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杜英说出来之后,大家也都是振奋。无论是殷举和于谈,还是韩胤和麻思等人,终究都不想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刚刚发生的内斗上。 正好大家都可以把憋着的火宣泄在韦氏身上。 都怪韦逵! 如果不是因为韦氏意图扩张,率先抱住了秦国的大腿,而不是和周边的坞堡共进退,甚至之后还开始挤压各个坞堡的生存空间,那哪里又有这么多波折? 大家安居乐业,不好么? 而杜英实际上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矛盾的转移罢了。 现在让大家把怨恨转移到韦逵的身上,对杜英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大战很有可能转瞬即至,此时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杨盘这上百号人能够派上用场,总归是好事。 至于韦逵所做的事,实际上杜英并不反对。 为了家族的生存和强大而努力向外扩张,本来就是应该的。 等到击败韦氏之后,杜英也会这么做。 而现在,杜英必须要为接下来的战斗做一些准备。 他也不能确保韦逵就一定会相信自己设下的圈套。假如韦逵不相信的话,那战斗就很有可能变成双方的硬碰硬。 到时候,这几家联手,就真的能够战胜上下一心、报仇心切的韦氏兵马么? 杜英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力而为。 ——————————- “师弟在想什么?”王猛陪着杜英穿过一座座村舍,他自然也能看出来杜英的心事重重。 不是所有人都会天真地以为,解决了杨盘,他们之后就没有任何的问题了,王猛就很清楚,杨盘,只是附带品。 “现在我能做的已经只有这么多,但是总觉得哪里有所疏漏,还有不妥的地方。”杜英缓缓说道。 他刚刚又重新对坞堡之中的兵马进行重新划分,有杨盘手下的一百号人加入,原本杜氏士卒之中不少老弱就可以退居二线了,不然在之前的战斗中也已经可见,这些老弱在战斗中并不能帮上多少忙,甚至还会因为体力不足、行动不便等等,拖累到同伴甚至是整个队伍。 所以杜英把坞堡之中最能征善战的兵马,都集中在殷举和于谈的手中,这两个人各自率领百人,另外再加上韩胤和麻思各自率领的五十人,这三百人便是少陵坞堡的主力,至于那些墙头草,自然各自率领自己麾下剩下的兵马,每个人手底下倒是少说也有四五十人。 这些人如果遇到大战,也就是承担一下侧翼或者后阵掩护的任务,想要充当主力显然不太可能。 杜英这自然是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不信任和对墙头草的打压。 偏偏墙头草们还甘之如饴。 因为少主还愿意把兵马交在他们的手中,就已经足以说明他们还有机会。本来他们就不指望着自己能够爬到多高的位置上,还有点儿小权利,日子过得还算潇洒,就足够了。 至于从杨盘以及其亲信屋舍中搜缴出来的钱财之类的,杜英自然也都是集中管理,拿去和其余的坞堡交换一些粮食,用来弥补杨盘手下粮食的不足。 实际上杜英心中也清楚,杨盘手下粮食不足,一部分原因是杨盘拿着粮食去和外面坞堡交换了钱财以及兵刃之类的,以拉拢自己的铁杆亲信,比如季权手中的刀就是个好东西,对上陆唐手中由杜家专门花重金打造的厚背砍刀,依然不落下风,只可惜人的本领上还是差得有点儿多。 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殷存给的本来就是将将好,一点儿都不多,所以杨盘想要用好处拉拢一小批人,自然就只能折损另外一大批人的利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杜英对收拾杨盘很有信心。 看上去殷存是引狼入室,实际上他只是在利用杨盘罢了,通过一些小手段,杨盘就被他拿捏得死死地,逼着杨盘明知道是毒药也只能一口口喝下去。 这些流民本来就不是受到了杨盘多少好处,而多半都是无路可走,总归要有一群人凑在一起抱团取暖罢了,人,从来都是一种群居动物。 现在杜英对他们比杨盘对他们好太多,他们自然转眼就把杨盘忘得干净,恨不得为了杜家少主肝脑涂地。 因此现在少陵坞堡内部的问题,看上去很麻烦,实际上解决起来也非常简单。 不是内部的问题,那杜英在担心的就还是外部的问题了。 “对和韦氏之间的战斗没有信心?”王猛试探的问道,旋即微微一笑,“韦逵若是上当,则再好不过,就算是韦逵不上当,我们虽然不占据优势,但是也不比他差多少,到时候分庭抗礼的能耐还是有的,算一算时间,桓征西率军推进到蓝田,也应该就是两三天的事了吧。” 杜英微微颔首,桓温突破武关之后,自然沿着武关道一路高歌猛进,苻生等前秦将领被他追的鸡飞狗跳,一直退入蓝田。 而商洛郡那边,虽然没有消息传来,但是杜英和王猛都认定,驻扎在商洛郡的那些乞活军,早就已经不是当年的乞活军了,郭敬能够挡住桓温才有鬼呢。 显然秦国君臣对此也不抱希望,所以很干脆的把前线一路拉回到了蓝田,根本就没有打算在商洛和桓温僵持,也不指望郭敬能够坚持多久。 还不如背靠长安,补给之类的都方便一点儿呢。 “但是我们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杜英皱眉说道。 王猛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是说······秦国?!” 杜英也霍然抬起头,看着他。 没错,秦国! 在整个长安城南的各个坞堡械斗中,秦国是不是存在感太弱了? 之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韦氏坞堡上,却忽略了北方的这个庞然大物。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在长安城眼皮子底下,这也是在蓝田大营的侧后方,一旦这边闹起来,然后截断道路,那么威胁到的将是长安、将是在斜谷和子午谷等地把守的秦国另一半主力。 秦国为什么这么淡定,甚至干脆只是让韦氏来解决这个问题。 难道他们真的以为韦氏可以所向披靡?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成败在此一举 假如韦逵在秦国君臣面前把韦氏坞堡的力量吹得天花乱坠,还真的有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苻健,也是乱世之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人物,难道会因为这些话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韦氏身上么? 恐怕不见得吧。 那为什么秦国会如此安静? “林氏?”王猛抱臂胸前,显然已经汗毛倒竖。 假如秦国真正想要扶持起来一统长安城南大小坞堡的对象,不是韦氏,而是林氏呢? 杜英却是忍不住笑了一声:“如此,很多事好像反倒是说得通了。” 韦氏,尤其是韦逵的野心,大家都可以看到,这家伙摆明了是想要做长安城南这一亩三分地上的话事人的,是要做一方诸侯的。只有这样才配得上韦逵心目中韦氏家族的身份,才算得上振兴家族。 可是对于林氏来说,要求显然并没有那么高。 林氏和杜氏、韦氏不同,本身就不是什么叱咤一方的豪门望族,能够从一个小世家发展到现在的中等规模,家族上下都已经很满意了。因此林弊想要让林氏再上一层楼,自然不需要掌控整个长安城南、成为能够和秦国平等对话的存在。 就算是变成秦国的傀儡,为秦国掌控这些坞堡,对于林氏来说,也已经是莫大的成功。 假如杜英是秦国负责这件事的人,那么他也愿意选择要求低的林氏,而不是有着勃勃野心的韦氏。 而假如两者一明一暗,都归属于秦国,那么自然更好。 如此一来,秦国就能够在其中巧妙的调控一切,实现各方平衡,避免有一家坐大,同时还能够勾引出来诸如少陵坞堡、周氏等等对朝廷心怀不轨的存在,内外配合,一举消灭。 而且这好像还可以避免让林氏或者韦氏一举坐大。 毕竟韦氏的野心是摆在明面上的,林氏的野心就算是现在还小,那么之后呢? 人,总归是变得。 所以眼前这种局势,看上去是杜英已经卷起来对抗韦氏以及背后秦国的浪潮,而实际上很有可能还在秦国的掌控和容忍范围内,甚至他们也乐得看到杜英他们削弱韦氏的实力,从而让韦氏低头换来秦国的支援或者和杜英他们两败俱伤、只能听从秦国的命令。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一直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秦国,显然想要做这个渔翁。 王猛着急的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杜英一摊手:“师兄也没有必要如此紧张,这不是狐狸才刚刚露出尾巴么,让我们看看,他的尾巴到底有多长?” 王猛登时也是松了一口气,旋即笑道:“你倒是镇定。” 杜英抬头望天。 我是很淡定啊,毕竟从一个好好地现代人、接班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千年前的古人,这种事你看我慌了么?不都已经欣然接受了。 所以现在这些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数语罢了。 若是我来这一遭,就这么被算计了,那老天还为什么要让我来? 更何况······杜英瞥了旁边的王猛一眼。 就算刚才自己的种种妄想,眼前可是活生生站着一个位面之子的,跟在这家伙身边,总归不会闹出来什么大错吧······ 不过他还是沉声说道:“现在还不知道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更不知道林弊和秦国之间是不是已经达成了什么交易或者默契,所以我们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假如已经设下圈套呢?”王猛反问。 杜英摇头:“自从上一战结束,我就已经不把林氏算作自己人了,现在既然能够判定他们可能另有图谋,那倒是也好,至少不至于让我在想想怎么收拾他们的时候有太多的负罪感。” 王猛怔了一下,旋即一笑。 倒是小瞧师弟了。 杜英则有些感慨,师兄虽然年轻的时候在河北一带一路游历,实际上也是逃难过来,见到的、经历的不少,但是终归只是底层的所见所闻,对于上层的勾心斗角还是缺少一些经验。 历史上的王猛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年内崛起,最大的原因并不是王猛在官场上如何如鱼得水,而是因为苻坚给予他的无条件信任。 当时前秦朝堂上,攻讦王猛的不计其数,最后都被苻坚给挡了回去,甚至再敢算计王猛的,连脑袋都被砍了,以至于让朝堂上下谁都不敢再招惹这位靠山过于强硬的爷。 而实际上假如没有苻坚上头一样的无条件信任,王猛是不可能有历史上那样成就的,早不知道被别人什么时候就给阴了。也得亏苻坚是个直肠子,又容易上头,或者说有点儿叛逆心理。 你们这些家伙说王猛不行,那我偏说他行。 只可惜王猛去世的时候,苻坚的叛逆心里似乎又落在了王猛的身上。王猛再三叮嘱莫要南下,结果苻坚偏偏觉得自己行,八十万大军呼啸而下,然后就不行了。 果然人太聪明了,觉得尽在掌握,就是有可能会忽略一些小人算计啊。在杜英看来,王猛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现在有自己查缺补漏,师兄应该能够有比历史上更好地发挥。 想远了,现在还是得先解决眼前啊。 “师兄,且静候佳音。”杜英负手,看向前方的道路。 道路一路向东,穿过寨门,通往远方的荒野。 ——————- “好,很好!”韦逵手里拿着任群送来的杨盘“亲笔信”,忍不住朗声笑道,“那按照汝家兄长的意思,便是明天?” “其实今天也可以。”任群松了一口气,打趣道,“只要韦家主愿意,我家兄长以及上百弟兄随时为家主前驱!” 韦逵将信又递给身边的族老们。 杨盘很干脆了当的告知了韦逵,少陵坞堡的兵力布置,另外他所听说到的另外几个坞堡,兵力如何,也都说了一二。 这一次,由不得韦逵不信。 “还请返回告诉汝家兄长,明日韦氏出兵佯攻周氏坞堡,实则进攻少陵坞堡,还请汝家兄长按照原定计划配合!”韦逵朗声说道,旋即又环顾四周,“诸位,成败在此一举!” 族老、韦氏骨干子弟们也纷纷起身:“成败在此一举!” 正文 第九十五章 谁落入圈套? 任群被这气氛感染的也有点儿热血上头。 对于他、对于杜英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成败在此一举? 只不过他们的成功,就注定着眼前这些人的失败。 “来来来,郭老弟还请饮一杯!”韦逵直接端起来自己桌子上的酒杯,递给任群,意思自然也是让任群放心,当然了,也有几分“共饮此酒”、“歃血为盟”的感觉。 任群大笑着一饮而尽,接着又团团拱手,大步离开。 注视着他的背影,韦逵深吸一口气,却并没有着急说话。 “家主,我们便按照此计划行事?”一名族老在旁边问道。 不少韦家子弟都已经跃跃欲试。 韦逵却摇了摇头:“我们明天兵分三路,而不是两路。” 大家顿时都露出诧异的神情,这是何意? “家主认为杨盘所言非真,其中还可能有诈?”旁边的韦边忍不住问道。 当着那郭群所说为一套,反手又为另一套,那就肯定还是不信任杨盘了。 “是,也不是。”韦逵缓缓说道,“杨盘,余是信了的,他完全有和我们合作的需求,但是余不太相信,杨盘所采取的这些行动会如此轻松。” 大家顿时都陷入沉思。 的确,这郭群已经来了两次了,难道对面就真的一点儿察觉都没有?按照郭群自己所说,杨盘还是有很多关系比较亲密的少陵坞堡中的朋友,他们愿意帮忙,甚至愿意配合杨盘采取一些行动。 这倒也不算奇怪。 但是大家转念也得想一想,这些人为什么会愿意配合杨盘,是因为杨盘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么,是因为他们真的对殷存甚至于杜氏都没有什么好感么? 要知道这些人原本就是杜氏的手下。 跟着杜氏,难道不比跟着杨盘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弘农杨氏旁支来的好么? 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他们自愿的,还是杨盘许诺了他们足够多的好处,还是······这本来就是杜氏设下的一个圈套? 而就算不是圈套,杨盘得许诺了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让这些家伙站在自己这边?这个好处会不会涉及到事后对于少陵坞堡甚至周围不少坞堡的控制权? 这岂不是就直接和韦氏所需的产生冲突了么? 不然的话,杨盘又拿什么来犒劳这些本来就在坞堡之中掌握不小实权的头领们?若是不给他们一个坞堡,哪怕只是一个小村寨来掌控的话,恐怕人家根本就不会动心吧? 毕竟这些愿意和杨盘交往的人,本来就应该是坞堡之中的墙头草。墙头草没有看到好处,是绝对不会摇摆到一边去的。 韦氏可以允许杨盘掌控少陵坞堡,到时绝对不允许其余的坞堡再分出去,哪怕是几个小村寨也不可以。 韦氏是要掌控整个长安城南的。 杨盘要是以少陵坞堡为中心,再控制周围的几个小村寨,那就有了正面撼动韦氏的实力。 这是给自己拉盟友,还是培养又一个强敌? 大家顿时都明白过来,一个又一个,神情都有些紧张。 刚刚拉了盟友,现在又要准备卖掉盟友么? “家主还有一路兵马,派往何处?”一名族老忍不住问道。 “林氏!”韦逵果断说道,“之前诸位也亲眼所见,围攻我韦氏的各路兵马之中,林氏的斗志最低,甚至也是诸位最后能够争取到一线生机的突破口,所以这说明林弊本身肯定不愿意和我们韦氏撕破脸。” 大家纷纷颔首。 林弊,林氏的老家主了,大家也算是没少和他打交道,自然知道这个人很沉稳,甚至有点儿阴狠,在之前几个坞堡有相互摩擦的时候,这个家伙就经常在背后煽风点火,挑拨其余几个坞堡之间的矛盾,最后往往是韦氏和周氏之类的打一顿,两败俱伤,而林氏在旁边能全身而退不说,甚至有时候还能占点儿便宜。 而这种沉稳和阴狠的背后,自然还有自私和多疑。此人在林氏坞堡之中不择手段的打压异己,最终让林氏坞堡掌握实权的现在这一辈人都对他言听计从。 不然的话当时林氏也都已经杀红眼了,怎么可能林弊一声令下,村寨上上下下就都放下兵刃,放韦氏的使者进来? 所以大家对于这个家伙一直没有什么好感,却也不得不承认,此时这个家伙的确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 按照韦逵和杨盘商定的计划,韦氏进攻周氏坞堡,周氏独木难支,按照各个坞堡之间联防的约定,也是出于唇亡齿寒的本能,蒋氏、杜氏坞堡肯定都会出兵救援,这也就意味着杜氏坞堡兵力空虚,韦氏主力可以趁虚而入,在杨盘的配合下一举攻下杜氏坞堡。 而韦逵现在显然打算再派一支兵马,盯着林氏,不管人数多少,至少要让林弊有一种背后发凉的感觉,以此人的自私和多疑,必然只会多有揣测,从而不敢贸然响应周氏的求援。 而等到少陵坞堡被韦氏拿下来,局势骤变,林氏自然不可能再和周氏、蒋氏等联起手来反扑,很有可能会选择站在韦氏这一边。 到时候韦氏又可以驱使着距离林氏更近的杨盘和林弊争夺,毕竟杨盘之前代表少陵坞堡在外也没有少吃林弊的算计,对于此人必定也没有什么好感。 “家主之计可行!”几名族老纷纷说道。 韦逵则沉声说道:“不管这一次到底是谁算计谁,又是谁与谁相争,韦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总归不可能是吃亏的那个!” 现在的韦氏,不能再吃亏,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秦国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稳住城南各个坞堡的小弟,而不是抱头蹲防、一直挨打的小弟。 现在就让韦逵来证明,这城南到底谁说了算! ——————————- 长安城东。 长安,到底是两汉故都,又在永嘉之乱中做过一段时间司马氏的临时都城,秦国建立之后,以此为都,自然多多少少又有点儿修缮。 城池总归还是保持的不错的。 而城外经过秦国这两代的稳定发展,也有点儿生机和烟火。 不过毕竟是在战乱之中,这点生机也就是局限在城外驿站处,周围有些商铺和茶铺罢了,供那些准备入城前最后一程路或者出城送别的人歇歇脚。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岂会居于人下? 驿站的一个小院落里,一个年轻人正书写着什么,凑近了看,那一笔一划颇像样子,勾勒之间,自有几分金戈铁马之意。 但是写的,却是《诗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让人觉得有点儿不搭调。 而这年轻人正是杜英时常在心中念起的傅学。 门被推开。 傅学的那个亲随中年人郑重一拱手:“公子,南边消息来了。” “谁先动手?” “韦氏要反扑。”中年人说道。 “不出意外。”傅学笑道,“韦氏急于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自然要找回场子。” “公子依然打算静观其变?”中年人径直问道。 “不,这正是我们坐山观虎斗的好时候。”傅学放下笔,“但是不代表这一次我们依旧会什么都不做。” “让林氏动手?” “是,也不是。”傅学摇头,“我倒是很想,再见见这个杜英。” “这怎么可行?!”中年人登时脸色一变。 傅学不由得一笑:“难得见到吕公色变。” 对于傅学的关注点竟然在这里,中年人,也就是吕婆楼,亦是有些无奈,还是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这有些不妥,杜英此人,当时公子在潼关雷氏家宴上曾经见到,不显山不露水,公子对其关注甚至不多于那个王猛,然而此时身份暴露,我们方才知道此人便是杜陵杜氏少主,其一直隐藏身份,四处游荡,而最终又选择在此时发难,摆明是为了顺应凉州当前局势,配合桓温采取行动,其目标,必然是覆灭我大秦!” 傅学颔首:“当时也的确是我的疏忽,不过吕公所言,我倒是觉得有些片面了。” 吕婆楼好奇的拱手一礼:“还请公子明示。” 傅学斟酌说道:“杜英此人,在关中有游历,甚至还能结交王猛王兄等豪杰人物,必然非是等闲之辈,更何况杜陵杜氏,又岂会真的龟缩西北,久在人下?” 吕婆楼不由得点头。 杜陵杜氏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曾经长安城南叱咤风云的存在,尤其是杜预那一代,凭借着外戚的身份和泼天的功劳,虽然并不张扬,但是谁敢忽略杜氏的存在? 现在的杜氏,只不过是凉州张氏的附庸罢了,难道杜氏族人就会甘心于此? 杜英游历关中,肯定也是在寻找能够让杜氏重新变成天下豪强世家的机会,只不过他应该没有从潼关或者长安找到适合自己的机会,因此只能选择调动少陵坞堡的力量,以宣示自己的存在。 至于为什么杜英会觉得没有找到机会,这个问题傅学清楚,吕婆楼也清楚。秦国终归是氐人的秦国,氐人再加上作为臂助的羌人就已经把握住了所有上进的机会,朝堂上群臣也不乐于见到晋人的出现,杜英要是能够在这其中找到机会,那才奇怪呢。 “杜氏想要的,凉州张氏不一定就能够给得了,但是我们可以。”傅学沉声说道。 吕婆楼悚然一惊,直勾勾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公子,恍惚是重新认识了他一般。 公子果然······亦是有所图啊。 在所有人,尤其是在很多氐人贵族的眼中,自家这位公子沉迷于汉文化,对于氐人和羌人流传下来的很多风俗习惯不屑一顾,因此完全可以用“离经叛道”来形容。 但是跟着公子的人都知道,公子并不是有叛逆之心,而是已经意识到了,凭借着氐人和羌人所秉承的“打服你了就得听我的”这种想法来治理整个中原大地,是不现实的。 百姓,或者说华夏这个民族,永远不可能真的被打服,永远都会有抵抗,永远都会有动乱。 更何况秦国现在也不只是打服了你,你就是我的子民,而是打服了你,你的一切随时都是我的,你们这些手下败将只是我们的奴仆。 这肯定是晋人,或者说华夏民族,甚至于羌人等等,都不能接受的。 秦国可以控制得了关中这一亩三分地,谁不同意就揍谁,但是之后深入中原呢? 偌大的中原,秦国不可能通过战争和压迫征服。 仁义教化,道德礼法,这些才是约束百姓、安抚地方的正确选择。 这一点,傅学认为,即使是此时坐在秦国皇位上的苻健也不见得就明白,更不要说秦国的未来掌舵者,身为太子的苻苌以及被重点培养的淮南王苻生了。 前者狠勇好斗,后者更甚至干脆爱好杀戮。 这绝对不是合格的统治者,更不是合格的中原地区的统治者。 只有深入了解中原文化、推动氐人和羌人学习这些礼法道德,而不是一味地以暴力去实现一切,才能够让氐人和羌人融入这一片土地并且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可是偏偏苻健还对苻生这种爱好杀戮的家伙颇为满意。 所以别人笑话傅学离经叛道,而傅学看他们却是一群蛮夷。 蛮夷,终究不会被这方天地所容。 但是吕婆楼他们只知道公子看不惯这一切,却不知道,公子竟然还真的打算去改变这一切,因为在他们这些随从们看来,这未免有点儿不太现实,即使是他这个和公子亦师亦友、地位隐隐还在公子之上的,都觉得这太异想天开了。 原因无他,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苻健。 而顺位继承人是苻苌和苻生。 与公子无关。 但是公子有如此雄心,对于他来说,当然不是坏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们谁不指望着公子能够往上走,就算是坐在皇位上的可能性不大,走到现在丞相苻雄的位置上,那也是执掌大权的存在,到时候自己推行自己的想法之类的,并非不可能。 时代的发展方向,就由他们来决定了。 吕婆楼的眼神逐渐明亮。 是了,这是观点和想法和他们之前所见到的任何一个氐人贵族都截然不同的公子,这是胸怀无数书籍典故的公子。 杜氏不甘心居于人下,公子又如何会甘心?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旁人格格不入,而他自然也有自己的胸襟抱负,就是要让你们意识到我的想法,是对的! “但是我们现在能给的,好像不多。”吕婆楼忍不住提醒一句。 现在的公子,现在的他们,实力到底还是太弱小了。 正文 第九十七章 请公子明示 杜氏想要的,他们只能许,至少现在给不了。 吕婆楼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公子一下,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傅学皱了皱眉。 吕婆楼突然反应过来,嘴角扯了扯,敢情公子你就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刚才只是说大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傅学轻轻咳嗽一声,打破安静,淡淡说道:“不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那我们又如何能够确定自己给不了呢?至少把城南的大小坞堡掌握在手中,应该就是杜英无法拒绝的条件。” 吕婆楼忍不住提醒道:“公子,那林氏······” “阴谋竖子尔,不足与谋。”傅学冷笑一声,“难道这个林弊真的不知道,他和苻生勾结的事,本公子不知道么?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真以为自己就能够把这关中群雄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不信杜英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这······”吕婆楼有些惊讶。 林氏竟然还有胆量勾结苻生,这是摆明了想要左右逢源啊。 不过他也只能叹了一口气,林氏显然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合作对象,傅学谨慎而稳重,他和林氏有所往来的事,苻生不见得就会知道。 但是苻生的身边可不是一点儿风声都走漏不出来,尤其是在苻生的眼中,这些汉人和蝼蚁一样,他们说什么、打算献上什么,这些苻生并不在乎。 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想要的话,随时都能够拿到,那还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大不了就是用刀砍出来一条路,难不成还会怕了你? 真正让吕婆楼感到惊讶的是,公子还真的派人潜伏在苻生的身边探听消息。 今日,公子终于又露出了自己布置的底盘,也相当于在试探吕婆楼对于自己这么做的态度。 当然,公子的试探,甚至应该算考验,有可能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自己到底是愚钝了些,始终没有察觉。 吕婆楼直直的看着傅学。 傅学微笑:“吕公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 吕婆楼斟酌说道:“属下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傅学登时上前托住吕婆楼的手臂,不让他弯腰行礼:“吕公与我,亦师亦友,多年劳苦奔波,不只是我,内内外外这么多人也都看在眼里,我又如何是什么都怀疑猜忌之人?所以吕公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便是要我这项上人头,咱们也可以商量商量,只请吕公能宽限几天。” 傅学明显是和吕婆楼开了一个玩笑,但是吕婆楼显然笑不出来,你的脑袋那是能够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么? 虽然你在陛下甚至丞相眼中都有点儿离经叛道,但是到底还是氐人之中的“华夏通”,朝廷涉及这方面的政策都离不开你的指导帮助,单纯是凭借这一点,陛下就不会允许你有什么意外。 “公子如何能说这种话!”吕婆楼沉声说道,“属下等人不辞劳苦,就是为了公子有朝一日能够,能够······” 说着,吕婆楼已经抬起头来。 傅学含笑看着他。 而吕婆楼忍不住一把抓住傅学的手:“还请公子明确告知,公子当真打算······” “吕公觉得有可能么?”傅学反问。 “这······”吕婆楼原本泛着光彩的眼睛,一时间又变得暗淡。 有可能么?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好像希望渺茫。 但是公子这样反问,难道是公子有什么门路? “我觉得倒是有可能。”傅学露出些笑意。 自己深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多年的隐忍,此时倒是不妨告诉吕公这种亲信,毕竟吕公这些年为自己所做的努力,足以抵消掉傅学对他的怀疑。 吕婆楼到底不是傅学自己拉拢来的手下,而是苻健和苻雄商量后,亲自为他指派的老师,傅学自己也不知道吕婆楼是不是带着陛下的什么任务来,盯着自己这个氐人之中的异类,所以傅学对于吕婆楼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心。 然而现在,有一些计划已经需要浮出水面、摆在台前,自然也就需要吕婆楼的配合。 在没有发现吕婆楼有什么异常之后,傅学觉得有些事他可以知道了,比如自己的最终目的,也就是那个位置。 吕婆楼沉吟道:“陛下对于太子不甚满意,这倒是众所周知,可是······” 吕婆楼有些无奈的看着傅学。 可是就算陛下对太子不满意,那顺位继承人肯定也是淮南王苻生,因为陛下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表露出来对苻生的喜爱,虽然大家都觉得这种喜爱之中多少掺杂着点儿迷信的元素在其中。 就算苻生也不合适,那么苻健也还有好几个孩子在呢,顺位继承人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 除非······ 除非坐在上面的皇帝都换了人。 比如换成丞相苻雄,也就是你爹? 可是以丞相和陛下之间亲密的关系,丞相应该不会去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难道你要逼着你爹当皇帝? 不忠不孝,这不是占得齐全么? 吕婆楼的无奈逐渐变成震惊。 傅学反倒是被他看的有些奇怪。 吕公你是不是想歪了什么? 他只能开口说道:“吕公,桓温已经一路打到商洛了,两军会战于蓝田,是迟早的事。吕公觉得孰强孰弱?” 说到这件事,吕婆楼自己也没有信心,缓缓摇头:“桓温此次以荆州、巴蜀倾国之兵而来,武关天险已破,商洛和蓝田,恐怕都难以阻拦他的步伐,接下来就是长安了。” “长安能守住么?”傅学问道。 “这个问题,或许应该要问一问江南那些人。”吕婆楼显然早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秦国能做的,就只有坚壁清野、静候局势变化。 真正能够拖桓温后腿的,只有江南的王谢世家。 他们必然也是不愿意见到桓温拿下关中的。 到时候拥有关中、荆州和巴蜀的桓温,可就是真的达成了历史上隆中对的设想。 谁能制之? “在这个过程中,谁能确保就没有一点儿意外?”傅学径直说道,“据我所知,我那位太子兄长,现在可是非常有危机感的,每战必冲锋在前,似乎生怕自己迟迟没有功绩,而被陛下忽视。”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惊喜还是错看 “但是······”吕婆楼皱眉。 但是还有苻生。 “苻生上位,对我们才是最佳的选择。”傅学给了一个吕婆楼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答案。 傅学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因为我坚信,苻生不可能是一个好君主,让他上位,只会是关中的劫难,但是······又何尝不是我们的机会?” 吕婆楼已经呆住了。 公子还真的是敢想啊。 不过确实,以苻生现在已经展现出的残忍好杀,把这秦国交给他,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而且那或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傅学补充一句,盯住吕婆楼,似乎在问他,我已经把一切的想法都告知你了,接下来要不要干这一票,就看你怎么想的了。 “苻生很危险。”吕婆楼的瞳孔缩了缩。 “所以他上位,危险的就是我们了。”傅学径直说道,“而且吕公真的以为我那位太子兄长,就不危险了么?至始至终他受到的最大的威胁,都不是来自于外人,而是来自于他的兄弟。” 吕婆楼打了一个寒颤,一句氐人脏话差点儿脱口而出。 敢情不管怎么样,咱们都不好过。 你们兄弟几个就不能延续一下陛下和丞相之间这种相互扶助、相守相望的美好兄弟情么? 不过想想也是,苻健和苻雄兄弟接手的秦国,不过刚刚起于微末,正是弱小的时候,兄弟两个要是还产生内部矛盾,那秦国就玩儿完了。但是很明显,秦国要是能够顶住这一次桓温的进攻,那么玩儿完的可能性不大,甚至还有可能凭借这一战震慑周边群雄。 没错,说的就是你,凉州张氏,还有你们,洛阳的周成、许昌的姚襄。 到时候秦国的强大自然也就会让上位的太子苻苌或者淮南王苻生把注意力放在巩固自己的统治上。 无论是对于兄弟相争本来就已经有了心理阴影的苻苌还是残忍好杀的苻生,都很有可能把屠刀落在自家兄弟们的身上。 那个时候就算是老老实实、什么事都不做,都有可能锅从天上来。 古往今来,这种事可不少。 秦二世那货,甚至连自家姊妹们都不放过,皇室直系杀了个干净。 吕婆楼咬紧牙关,自己既然已经跟着傅学,那么两个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傅学的危险,就是他的危险。 因此傅学说的这个在目前看来并不怎么容易实现的机会,还真的是他们唯一的、也必须把握住的机会。 但是一切真的会如此变化么? 吕婆楼径直问道:“公子,现在我们能做什么?” 傅学一摊手:“天下大局的变化,我们只能揣摩,却不能决断。这大秦国也不是没有可能转眼就消散如烟。我们现在能做的,自然就只有尽可能的掌握更多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在机会到来的时候,一举拿下。” “杜英?”吕婆楼发现整个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没错,杜英,杜氏,甚至,整个长安城外的所有坞堡。”傅学眯了眯眼,“这些,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群蝼蚁,但是在我的眼中,却是上千雄兵。” “公子相信这个杜英。” “不知道,但是可以试一试。”傅学径直说道,“假如我能坐在那个位置上,杜陵杜氏,便是从龙元戎。这个诱惑,对于杜英来说,应该足够大。” 吕婆楼当即郑重拱手:“就让属下为公子走一遭少陵坞堡!” “好!”傅学颔首,“此事也唯有吕公前去能够安吾之心,吕公务必要小心,另外我会先写一封信试探一下杜英口风,为吕公前驱!” 吕婆楼答应。 而傅学重新把目光投向桌案。 墨汁已经被风吹干。 镇纸没有压住的纸张一边轻轻起伏。 正如此时傅学的心境。 表面上的波澜不惊,却是为了遮掩内心的狂潮。 多年隐忍,现在借助关中之战,说不定自己就能够找到实现此生抱负的机会! 只希望这个杜英,带给自己的应该不是错看,而是惊喜。 “先让林氏尽可能配合杜氏行动,也算是我们的一点点······礼物。”傅学接着说道。 ——————————- “林氏不可靠,韦逵不会放过这个弱点。”杜英揉着眉心,盯着已经纵横交错画了很多标注的地图。 弱点摆在这里,但是他们好像的确没有克服这个弱点的能力。 这就让人很头大。 “对我们来说,韦逵愿意分兵去盯着林氏,也不见得是坏事。”王猛缓缓说道,“毕竟至始至终,我们都没有把林氏考虑在其中,这样说不定还能分走韦氏一部分兵马。” “我现在担心的,就是林氏会不会和韦逵联手,进攻我们。”杜英喃喃说道,“毕竟他们的背后很有可能是一个主子。” “而今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至少可以确定韦氏的主力必然会进攻我们这里,拿下他们的主力,这一战不管最后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立于不败之地。”王猛果断说道。 杜英苦笑一声。 战略上的随机应变,这应该是每一个战斗的指挥者都不愿意看到的,毕竟战术上的灵活变通很常见,但是这都需要确立在战略目标的确定上。 而现在他们的战略目标显然有些缺失。 林氏那边,始终是个变数。 “派一路兵马盯着林氏吧。”杜英缓缓说道,“总归能够起到预警的作用,不然真的有什么变数骤起,我们怕是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王猛颔首:“少主言之有理。” 杜英怔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道:“师兄就不用称呼‘少主’了,还是以‘师弟’称呼吧,不然搞得怪怪的。” 王猛亦是一笑,显然他也觉得别扭,当即忍不住拍了拍杜英的肩膀: “师弟但管放心,只要师兄在,就尽可能的帮你注意到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就算是咱们师兄弟真的智穷、比不上他人,师兄仗剑护你杀出重围便是,大不了咱们还去华山隐居,再读书卷、重头来过!” 王猛一副慷慨神情,自然让杜英心头一暖。 好大腿,不,好师兄啊! 脚步声响起,任群走了进来:“外面各个头领都已经到齐了。”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杜英颔首:“让他们进来吧,是时候告诉所有人,我们的计划!”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享受联盟的好处 天蒙蒙亮。 原野上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周氏坞堡坐落在少陵坞堡西南十几里处,实际上已经背靠终南山,位于两山之间,扼守入山要冲。 而周氏子弟和族人的收入,一部分依靠耕作,一部分依靠山中打猎,所以比起来平原上的少陵坞堡之类的,周氏士卒自然就更为彪悍,会有周隆这样性情如火的族长也在情理之中。 韦氏兵马并没有进攻位于西北侧的平原上的林氏、蒋氏或者杜氏坞堡,反而选择了西南侧的周氏坞堡,这让周隆以及周家的族老、子弟们都很诧异。 人人都说捏柿子应该找软的捏,韦氏最应该去找麻烦的,应该是蒋氏才对。 而就算欺负蒋氏属实是有点儿落不下面子,也难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也不至于直接找到他们周氏头上来吧。 上来就啃最硬的骨头,也不怕崩坏了门牙? 周隆拄着刀看着韦氏人马从北侧和东侧逼近坞堡,人数至少在两三百人上下。 按照杜英的统一调遣,联盟最薄弱的地方自然还是蒋氏坞堡,各家各户都抽调兵马支援那里。当然除了这几个大坞堡之外,还有众多跟在这几个带头大哥后面的小村寨们。 他们在之前进攻韦氏坞堡的战斗之中拿了好处,也露了脸。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他们当然也不好意思不和联盟共进退。 更重要的是,谁知道韦逵有没有记住他们的来路,收拾不了大的坞堡,保不齐就把他们收拾了。因此很多小村寨索性就举家迁移,都凑到蒋氏坞堡那边,或者直接退到少陵坞堡和周氏坞堡构成的侧后方防线以西。 就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啊。 不过对于这些小村寨来说,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也不亚于饮鸩止渴,因为他们现在龟缩在大坞堡的背后,当大家齐心协力抵挡住韦氏的进攻之后,又有谁能保证这些大坞堡不会反过来对着他们下屠刀? 到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动手,村寨之中的百姓恐怕也都愿意接受大坞堡的庇护。 还是大坞堡来的安全啊,尤其是只要不过分向他们索取什么的话,那大家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在此之前,大坞堡吞并小村寨,不外乎征服或者死亡,小村寨的百姓是要变成奴仆,而不是和坞堡之中旧有的百姓平起平坐的。因此大坞堡的吞并行为只会导致小村寨们的群起而攻之,甚至还会让旁边虎视眈眈的其余大坞堡直接动手。 大家联手,共同渡过这混乱的时期,这显然是现在很多小村寨的寨主们都已经达成的共识。 实际上只要大坞堡不欺压他们,而是以盟友的身份对待他们,甚至他们都不求能够跟着一起吃肉,给口汤喝就可以。 即使是乱世之中,即使是温饱往往都成问题,很多人还是想要尊严和尊重的。 这或许就是礼仪教化的作用和影响。 人,和其余的动物,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也是华夏和蛮夷的区别所在。 而显然杜英对于缴获的分配、对于小村寨联合作战的统一指挥部署,让这些小村寨的寨主们也能够感受到这位杜家少主的平等和尊重。 他们很受用,自然就愿意维系现在的联盟状态。 而实际上不只是他们,大坞堡的族长们也很受用。 一个人打生打死自然比不过一群人同进退。 所以虽然不知道韦氏的兵马为什么会突兀的出现在自家门口,周隆还是很果断的派人前往蒋氏和杜氏坞堡等处求助。 有共进退的盟友不招呼,那不是傻么。 至于林氏,他就没指望林弊这家伙会有这么好心。 当然,如果杜少主能够指挥得动林氏兵马,那周隆也不会反对。 “族长,咱们坞堡之中现在可战之兵还有一百余名,加上妇孺老弱,凑齐三百人应该没有问题。”一名族老在旁边建议道,“韦氏突然前来,恐怕有诈,我们是不是应该闭门死守,等候支援?” 周隆对于周氏来说,的确是个好族长,这些年带着周氏子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为周氏开拓了打猎这一大块“收入来源”,终于让周氏子弟不需要一味地在原野上和其余的坞堡争夺耕地。 而且因为周隆狠勇好斗,带动着坞堡上下习武气氛很浓郁,就算是对外冲突中,也很少吃亏,所以坞堡上下对于这么一个族长还是比较信服的。 奈何族长有的时候就是太莽了一点儿。 现在族老们就很担心这家伙会提着刀就冲出去。 你好歹也是族中主心骨,上一次进攻韦氏坞堡的时候就曾经亲临战阵,甚至还受了伤。 事情已经发生,我们也就忍了。 现在你还是稳住吧。 “闭门死守,难道要让韦氏看我们的笑话?”周隆冷声说道。 因为他很清楚韦氏会用什么手段来恶心自己。 果不其然,村寨外面列队的韦氏兵马,已经开始齐声高喊: “周隆周隆,有勇无谋。 块头很大,打仗不行。 偌大周氏,缩头乌龟。 韦氏所向,屁滚尿流!” 甚至这帮家伙还很过分的又重复了一遍:“屁滚尿流!” 好像眼前的周氏坞堡已经要被他们踏平了一样。殊不知两天前,周隆还曾经身先士卒,打的他们韦氏才叫一个“屁滚尿流”。 周隆的脸色登时铁青,不少周氏子弟更是嗷嗷叫着要出战。 即使是几个族老,脸色也有点儿不对劲。 狠勇好斗以及有点儿暴躁的性格,当然不是周隆所独有。 这玩意多多少少都有点儿遗传。 此时这些家伙一骂,几个族老也都要把刚才冷静的劝导丢在脑后,恨不得直接就和这些家伙拼命。 我们周氏被人顶着门骂,以后还怎么混? 怕不是要缩到山里去,真的当缩头乌龟! 不过还是有冷静的族老站出来说道:“族长,诸位兄弟,小心有诈,敌人知我,必然会相对应的设下陷阱。” 大家顿时都皱了皱眉,相对冷静了一些。 这就是世家或者家族抱团的好处,在场的这些族老,也都是周氏直系子弟,最远的关系也就是堂兄弟,而且从小到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自然好的很。 此时有人说话,其余人自然就得掂量掂量。 正文 第一百章 明白了的周隆 自家兄长或者弟弟的话,总归是不能无视的。 而且大家也知道,对方说这话绝对没有私心,都是为了整个家族。 世家政治,的确是可以让整个家族中的人齐心协力,甚至毫无私心,为了家族而努力奋斗的。 周隆深吸一口气:“你们说,韦氏真的打算让我们出战么?” 大家登时面面相觑。 这都已经在骂山门了,你说呢? 周隆却沉声说道:“诸位请看,咱们坞堡向外,两里地内都是原野,诸位可曾见到韦氏其余兵马?” 放眼望去,还真没有。 “从这里向西两里,的确有土塬多处,沟壑纵横,是埋伏的好地方,但是假如我们不追出两里呢?”周隆又接着说道。 族老们登时面面相觑。 这,这还是周隆应该说出的话么? 族长当时带着人在山里探索道路的时候,曾经遇到一头棕熊,被拍死了两个人,结果族长一时上头,带着周氏子弟追了棕熊一天一夜,最终把棕熊击杀在一处山谷中,结果也忘了回来的路,光是摸索出来就又用了好几天,坞堡里迟迟没有他们的消息,都已经打算派人去找了。 这等容易上头的人,说出来自己不会贸然追击的话,大家谁信? 周隆则缓缓说道:“此次韦氏坞堡之战,令我也清楚了一些道理,引兵征战,固然需要勇猛,但是绝对不能单纯凭借一腔血勇,而应该有进有退,不然的话一旦作战失利,则等于把整支军队送入险境。韦氏坞堡之战,如非杜氏少主在林氏有所动作之后果断做出决定、接受韦氏的和谈,然后带着大家拿了好处之后立刻撤离,根本不和韦氏再多做纠缠,恐怕等到韦逵抵达之后,前后夹击,我们想要跑出去都不太可能。” 族老们一个个神情变化,盯着周隆,就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们的家主一样。 家主要是之前就有这样想法的话,我们得省多少心? 而周隆继续说道:“我周隆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应当不是纯粹的莽夫,这一点大家总归是同意的吧?” 族老们纷纷点头。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族长要是只是一个单纯的莽夫,那整个村寨上下也不至于如此信服于他,大多数情况下周隆还是能够分清楚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能做的,不然也不至于当时杜英下令撤退的时候,察觉到不对的他也果断带着周氏兵马撤离。 现在他也意识到了联盟对抗韦氏甚至是对抗秦国,以求能够在桓征西抵达之后获得更多机遇的必要性,所以他愿意和杜英以及这个联盟共进退。 不然的话单单是在韦氏坞堡之战中,周隆就应该铁着头要和韦氏一决生死了。 不过家主这个时候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周隆缓缓说道:“韦逵也应该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算准了我应该不会出坞堡迎战,尤其是你们知道我可能把握不好分寸,更是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拦,这可对?” 族老们对视一眼,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刚才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对方很有可能有诈。 事出反常必有妖。 所以必须得拦住家主。 然而殊不知这就正中韦氏之下怀? 假如韦氏单纯的只是想要拖住这个联盟之中最具有战斗力的一支队伍的话,那么眼下的布置就说的通了。 那他们的主要目标又在哪里呢? 族老们登时脸色一变。 周隆亦是拽过来一名传令兵: “速速前去告知各处营寨,勿派援兵!” 眼前这个架势,围点打援恐怕还只是小事,调虎离山然后趁虚而入才是最值得警惕的。 毕竟以韦氏士卒的精锐善战,只要有三百人,想要打蒋氏或者杜氏坞堡一个措手不及,还是很可能的。 必须要多加小心。 “那眼前这些?”一名族老已经意识到,问题好像又回到了眼前。 打还是不打? “既然都已经到我们门口了,还直接骂到山门上了,我们还能就这么看着不成?”周隆冷笑一声,“自然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周氏不是缩头乌龟!” “但······”族老们面面相觑,怎么感觉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族长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杀出去? “击退他们,余自然会收束兵马。”周隆接着说道,“坞堡之中留守人数不多,还请大家紧闭寨门,多加小心!” “家主放心!”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自然也没有多少理由阻拦周隆。 更何况之前也说过,周氏子弟多多少少性格都有点儿暴烈,此时骂上门来了,难道真的以为族老们也都会保持冷静,完全不在乎? 天下谁人当缩头乌龟,我们也不会当! ———————— 周氏坞堡外,韦东的心也有些忐忑。 他很虚。 因为他手头上可动用的兵马真的只有眼前看到的这些。 韦逵给他的任务是进攻周氏坞堡,但是既然韦氏的主攻方向都已经变成了少陵坞堡,那么大家心里自然也都有数,这个进攻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牵引住周隆还有周氏剩余的一些兵马。 周氏善战,不亚于韦氏,这些兵马足以威胁到韦氏的布局。 而且韦逵也期望能够通过韦东的进攻,吸引来蒋氏等坞堡的兵马,就算是杜氏不来,那么也能够形成韦逵和杜英单独对阵的局面,到时候有杨盘作为内应,自然稳操胜券。 而假如杜英也傻乎乎的带人前来救援,那自然再好不过。 趁虚而入,韦逵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韦东这边得先兜住。 韦东不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大声叫骂,会不会让周隆反而因为兵力不足、小心有诈而按兵不动。 以他对周隆和周氏坞堡这些族老们的认知,是有这种可能的。 所以韦东也只能赌。 本来这种算计就是一个我算计你、你算计我,最后看我们谁的层次更高的过程。 当然,周隆要是层次太低,轻易地被韦东给激怒,那么韦东的算计就失败了。 你算任你算,我就是憨憨。 那也没办法。 韦东只能寄希望于周隆不是憨憨。 但是也得寄希望于他不会太聪明。 至少根据现有的情报,周隆还真是这样的人。 不过很快,周氏坞堡寨门打开,烟尘滚滚,周隆一马当先,冲了出来。 韦东:“······”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韦东:周氏不对劲 韦东很想骂人,但是他来不及骂人了。 周隆来得很快,就像是一头暴熊,见面就是重重一击。 周氏子弟兵紧随其后,突入韦氏队列中。 “杀!”此时韦东也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拖住了这些周氏兵马······ 只不过韦东很快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对劲。 周隆这个家伙,为什么斗志这么强,且看他手提着一把开山大斧,左冲右突,周围的韦氏子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而其余的周氏子弟亦是如此,迫使韦氏兵马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后退。 周隆疯了么? 韦东很震惊,因为周隆想要实现这样的结果,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周氏子弟在这短短的冲锋路上就已经倒下了十多个人,有的是被韦氏箭矢射中的,有的是冲的太猛结果导致自己陷入重围而战死的,而这对于冲出营寨也就是百人的周氏队伍来说,伤亡人数已经不在少数,相比之下,韦氏士卒惊慌下,受伤的比较多,但是倒在地上的并不是很多。 难道周隆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误解了什么? 韦东果断下令收兵。 他原来一直跟在韦逵的身边,自然知道兵家作战,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现在败局已定,韦氏士卒士气都已经衰减到了可怕的层次,显然并没有多少和周隆他们继续打下去的勇气,因此韦东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可能的引兵撤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无论是就地固守,还是引着周隆满山乱窜,都不是什么坏事。 牵制住周隆,就这一个任务,不管采取什么方法,能够实现了就好。 退兵的声音传来,韦氏士卒自然如蒙大赦,一个个的分别向南北两侧汇聚,且战且退。 韦氏这些兵马在蓝田大营之中呆了一段时间,也是受到了秦国正儿八经的训练的,再加上身边的也多半都是亲朋好友,自然不能不管不顾的独自就跑,在大多数人的潜意识中,显然在这种情况下,和亲朋们凑在一起总归是好事,因此此时韦氏兵马还算是比较镇定。 说一句有条不紊都可以。 当然了,这也是韦东足够果断,不然的话整个队伍都被冲散了,那人人都如无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想要令行禁止,那自然就无从谈起了。一支军队的意志再强大,也终归是有底线的。 不过还不等韦东想着到底应该把周隆给引到哪里去,周隆就已经同样果断收拢兵马。 韦东:“······” 今天是活见鬼了么? 我刚才见到的周隆,难道已经不是周隆了?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理说,暴怒情况下的周隆,应该已经完全上头了才对,这个时候怕不是要嗷嗷叫着追上来。 在这种追击战中,撤退的一方固然有可能因为对方的紧追不舍而感到惶恐,从而把撤退变成溃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整个编制都乱了套。 但是追击的一方也很有可能因此而暴露出一些破绽,比如诸如周隆这种身体素质比较好、性情又莽撞冲动的,就很有可能会冲在前面,嗷嗷叫着追着败兵的尾巴打,可是他的手下不见得就能够在后面紧紧地追着他,尤其是一些身体素质差一些的,就可能会落在后面。 逐渐的,周隆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够掩护周隆的左右以及背后。 在这种情况下,韦东假如调转矛头,聚集起来人数优势围攻周隆,周隆不见得就能受得住。 这就是韦东刚才在下令撤退的电光石火间,想到的方案。 也很有可能是他败中求胜的唯一机会。 然而事与愿违。 周隆根本就没有追。 为什么? 难道周隆已经识破了韦氏整个计谋? 可若是这样的话,周隆应该先穷追猛打、确定自己这边没有什么威胁之后,再抓紧前去支援少陵坞堡才对? 不对,假如他们识破了整个计谋的话,那少陵坞堡那边会不会已经是一个陷阱了? 但是这样的话,周隆这等实力强劲的战力,怎么可能会还留在自家坞堡之中呢? 各种想法汇聚在一起,杂乱无章,韦东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是要再做出应变方案。 很快韦东就把两支韦氏兵马收拢在一起,再一次向周氏坞堡逼近。 周隆既然不敢追杀出来,那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韦东现在损失也不大,不如再一次试探试探周隆。 他还真不信,今天弄不明白这个傻大个在想什么,这群恶贼的盘算又是什么。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派遣两名传令兵,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尽快禀报给韦逵。 但愿家主能够想出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韦东攥紧刀柄,第一次独当一面,他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和家主之间的差距所在。 ——————————- 韦逵倒是并没有觉得眼前的局势有什么奇怪的。 少陵坞堡的哨兵被他们射杀,因此应该并没有人来得及传递消息。 眼前的少陵坞堡显然慌乱一团,谁都没有想到韦氏兵马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还是足足四五百人,如猛虎下山。 这个阵仗,就算说是来进攻少陵坞堡的,恐怕也没有什么问题。 韦逵之所以选择让韦东带着兵马前去进攻周氏坞堡,就是因为周氏坞堡在终南山下,距离已经很远了,尤其是少陵坞堡到周氏坞堡,没有多半天是回不来的,援兵一去,少陵坞堡这边就必定空虚。 然而韦逵没有想到的是,有所动作的只是距离周氏最近的蒋氏坞堡,根据斥候消息,蒋安亲自带着两三百人并乌泱泱的一群小村寨浩浩荡荡的前去支援周氏。 但是少陵这边,并没有任何动静。 好像杜英已经算准了韦逵会前来进攻自己,所以稳坐钓鱼台,就等着韦逵自己送上门来。 可若真是如,那为什么杜英会让蒋氏兵马依旧去支援周氏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杜英自己心里也没有十拿九稳,因此他只能尽可能地做好万全的准备。 率兵镇守少陵坞堡,一动不动,显然就是防范韦逵会调虎离山。 韦逵想通这个环节,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从容负手而立,看着山坡下的局势。 少陵坞堡也并没有大门紧闭,少陵坞堡之中的可战之兵也有五百人左右,就算是留下一两百人把守营寨,剩下的三四百人依托坞堡,也不见得就没有和韦氏较量一下的可能。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你上当了! 之所以要这么做,守城必守野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原因,自然是因为坞堡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是很重要的。 坞堡几乎就是家族的一切,庇护着家族内内外外。 一旦坞堡在战斗中受损,那自然就意味着家族的安全屏障受到了破坏,就算是今日之战,外敌不能取胜,那么明日,后日呢? 坞堡壁垒被破坏的家族,就像是落在水里的伤员,那弥散开的血腥味只会吸引到一只又一只的鲨鱼。 因此大家都会尽量把战斗放在坞堡之外,战死的人多少,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各个坞堡之间的战斗终究不可能进行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大家都必然要有所保留,因为在这一带可不是双雄并立。 除非一边的实力已经强大到能够完全碾压对方,并且还能够挡得住其余坞堡的群起而攻之,那么这种战斗一般看上去很是激昂,实际上大家都是点到为止,当一方逐渐露出劣势,实际上已经难以支撑的时候,自然就可以谈谈条件,看看赢的那边是不是想要什么了。 这种势均力敌的战斗,赢得一边想要底定战局,也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所以还不如顺坡下驴呢。 之前的韦氏族老们面对已经杀到寨墙内外的各个坞堡联盟,也依然选择尝试着能够和谈,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们不相信这些坞堡真的会无视韦氏兵马甚至韦氏背后秦国的存在。 当时如果不是因为坞堡之中留守的兵马实在是太少了,恐怕族老们还会尝试着在坞堡外就和杜英他们较量较量,等到局势差不多了就可以准备和谈了。 现在少陵坞堡虽然一时慌乱,但是还不至于毫无抵抗之力,所以出门迎战是必然的。 对于韦逵来说,杜英的这个反应,显然正中下怀。 出战的兵力肯定是杜氏的主力,那么营寨之中的杨盘必然就有可乘之机。而且正如杨盘向韦逵所说的那样,就算是自己的行动失败了,那也能够制造混乱,给韦逵足够的机会。 甚至就算是自己的行动走漏了风声,韦逵此时只要催军进攻杜氏,至少也能够和杜氏打一个旗鼓相当。 蒋氏兵马已经被调走,林弊那边也已经和自己达成了默契,韦氏兵马抵达林氏坞堡下,林氏并没有派人前去求援,也没有派兵出寨迎战,显然端着和韦氏之间默契的态度。 这个态度就已经让韦逵很满意了。 而周氏,现在也应该被拖住了吧······ 现在整个局势,已经是自己和杜英之间的对阵,再也没有别人能够影响到他们一决胜负。 不管杨盘能不能对杜英造成什么影响,韦逵都稳赚不赔。 此战之后,若是杨盘这家伙还活着,可以和他结成盟友。有如此胸襟愿意自己承担风险的人,倒是很值得交个朋友。 “杀!”山坡下,韦氏和杜氏的兵马已经轰然对撞,杜氏坞堡之中那个在之前的交手过程中给韦氏子弟留下深刻印象的壮汉,此时亦是一马当先,手中刀挥动的大开大合,一群韦氏子弟还真的难以挡住他,不过这也给了韦逵一个信号。 杜英十有八九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所以他应该也很诧异于韦逵的出现,此时只能直接派出自己手下战力最强的猛士,尽快打开局面,避免战局的整个走向完全被韦逵掌握。 对于韦逵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杜英,当你着急的时候,就等于在告诉我,你上当了! 韦逵冷冷一笑,他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一场胜利正在抵达,杜陵杜氏在之前的那场战斗之中带给他的耻辱,他现在就要让杜英加倍的偿还! ———————————— 假如韦逵此时能够看到杜英的状态的话,可能会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一些怀疑。 就在少陵坞堡的议事堂前,杜氏的旗帜迎风舞动。 旗帜下,摆放着两个首级,左边是杨盘的,右边是季权的。 说要用他们两个的首级祭天,杜英当然不只是说说而已。 杨盘也应该算是杜英出山以后遇到的第一个对手了,或许在杨盘的眼中,杜英的出身、算计谋略之类的,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阻拦在自己和少陵坞堡之主的位置中间,让自己想尽一切办法都只能望而却步。 但是对于杜英来说,实际上杨盘都不能算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小BOSS,因为无论是接管少陵坞堡的权力,还是算计韦氏,杨盘都像是杜英整个向上走的过程中的陪衬和牺牲品。 杜英舌战杨盘,使得杨盘没有办法阻拦他坐在少陵坞堡的位置上,看上去杜英战胜的是杨盘,而实际上杜英博取的是殷存的信任。 殷存是愿意将坞堡交给杜英的,因为他很确定自家儿子和女婿都不是能主持坞堡诸多事宜的人,顶多说给一个有能力的族长充当一下副手。而且坞堡到底是杜氏的基业,大家也是因为杜氏仆从而聚集在一起,假如接替殷存的还是殷家子弟,那么肯定会有一群人不服。 因此杜英这个根正苗红的杜家子弟显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杜英想要掌控坞堡,到底还是离不开殷举和于谈的支持。 获得了殷存支持的杜英,再看杨盘,自然也不过是随意拿捏,缺少的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只可惜在这乱世之中,从来都是拳头讲道理,所以杜英就算是找不到收拾杨盘的理由,也能够捏造出来一个。 只不过杜英甚至连这个都懒得做,他最终拿下杨盘的证据,是设下陷阱对付韦逵的一个收获而已。 甚至可以说,送杨盘上路的,正是韦逵的亲笔信。 杜英现在就负手站在堂前,看着这两个脑袋。 或许在没有自己的时代里,杨盘还是能做出些成就的,至少当一个坞堡之主是差不多。 只可惜现在的他,身首异处。 甚至往来的人,都没有看他一眼。 “蒋氏的兵马到哪里了?”王猛在一边大声喊道,他自然没有这么悠闲的心情。 战略上的事,杜英已经安排妥当,剩下的战术上的事,王猛自然自告奋勇承担了过去。 现在摆在议事堂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王猛和任群等人正站在沙盘前来回摆弄那些小旗帜之类的。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势、利、威、才 沙盘这东西,虽然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比较新奇,但是并不是不好打造,而且打造出来之后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关中的黄土,沾点水之后塑形效果挺好。 关中多土塬,有些地方看上去很近,实际上翻山越岭的要费很大的力气。 因此平面的地图画出来,效果并不令人满意。尤其是对于杜英他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人,地图上看上去非常近的距离,实际上要绕很远的路,因此杜英他们商量行军路线的时候,还必须得专门让几个熟悉道路的坞堡头领站在旁边做补充。 少陵坞堡这些年和外界的交流并不是非常多,这也就意味着少陵坞堡中熟悉周围地形地势的人,因此就算是有人在旁边指挥,总归有说不清的地方。 杜英索性便派出大量的人手先把少陵周围的地势摸排清楚,打造了这个沙盘,至于继续向远处一直延伸到终南山下和长安城外的地域,在沙盘上也多数都只是随便的处理了一下,远远不能算标准。 不过至少现在战斗是围绕着少陵坞堡展开的,所以这个沙盘还是比较有用的。 沙盘的出现,并不只是让王猛等人眼前一亮,殷存等坞堡里老一辈的人也都颇感兴趣,此时同样站在沙盘一侧指指点点,低声讨论着坞堡周边的局势。 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杜英可没有打算忽略殷存等人的存在。 无论是统筹坞堡各处力量,还是在坞堡将士们出征的时候坐镇后方,这些老一辈们还是能够发挥余热的,尤其是殷存,主持少陵坞堡这么长时间,能力和经验自然是摆在这里的,对于周围各个坞堡的熟悉程度,自然也没有人能够胜过他。 而且杜英也不介意他们前来提出一些宝贵的意见,本来他们对于周边的地形等等的了解也胜过王猛和任群,能够及时的查缺补漏。 另外杜英也是为了让这些人了解一下他的作战方式等等,要让这些人亲眼看着韦氏这种少陵坞堡之前都不敢招惹的敌人是怎么走向穷途末路的。 这些人在坞堡之中还是有很高威望的,在以家族血缘为传承依托的坞堡中,年轻一辈们自然要对年老一辈保持足够的尊重。 因此当年老的这一辈人折服于杜英的时候,自然也就能够带动着他们的子侄都听从于杜英的指挥。 当然了,这并不是杜英收拢人心的唯一手段。 他本来就占据杜氏少主的大义,这是势,以势压人,自然而然可以让杨盘这种刺头也只能甘心蛰伏。 而之前韦氏坞堡一战,杜氏也算是赚了很多,对于之前一直以闭门自守、自给自足为宗旨的杜氏来说,突然有了这么一大笔收入,大家自然是高兴地,这就是杜英给他们的利。 杨盘当初之所以能够让坞堡之中不少人都看好他,就是因为杨盘能够打破殷存之前的固守策略,在对外的争斗中为杜氏获取一些好处。 抢永远都比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东西来的容易。 而现在杜英带给少陵坞堡的,自然要比杨盘带来的更多,因此这些墙头草们自然就倾向于站在杜英这一边。 除了势和利之外,杜英现在自然还要展现出来自己的威严和才能。直接斩杀杨盘以祭旗,就是杜英在表示,少陵坞堡上下之生死,他可决之,而且他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这就是他的威。 现在他又请这些老一辈们站在沙盘旁边,实际上也就是站在议事堂上、站在杜英这个小团体中间,听着、看着韦逵是怎么失败的,就是杜英在展现出来自己的能力。 杜英这样一个有能力、下手果断、能够为大家带来好处,同时身为杜氏少主,又有大义名分,这正是少陵坞堡上下目前最需要的领导者,无论是殷存还是殷举等年轻一辈,资格都不够! “蒋氏兵马还没有消息么?!”王猛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杜英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想要走进议事堂问问怎么回事。 虽然蒋安的这一路兵马于他来说倒也不是决定战局的最关键因素,但是这也算是一道保险,不然的话杜英手上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就算是能够让韦逵上当,恐怕也很难留住韦逵。 他想要的,终究是全歼。 “距离少陵应该还有三里!”一名年轻人匆匆跑进来,三月末的春天时节,已然是满头大汗。 “余问两遍方应,可是有什么问题?”王猛沉声说道。 年轻人当即郑重一拱手:“属下在外帮着指挥搬运兵刃、疏导道路,王先生第一次所喊未曾来得及听见,还请恕罪!” “现在开始,你专司蒋氏兵马之事,给你调派两个人,务必督促蒋氏兵马按时抵达!”王猛径直一挥手,“可有问题?!” “属下遵命!”年轻人朗声应诺,大步离开。 此时站在沙盘旁边的殷存等人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年轻人他们认识,正是村中原本大家都知道的一个小刺头儿,总是喜欢和长辈们对着干,现在竟然这么听话? 不,或许应该说,和韦氏这种周边数一数二的强大坞堡战上一场,甚至是稳操胜券的战上一场,对于这些年轻人们来说,本来就是梦寐以求的。 他们之前的桀骜不驯和反抗,实际上只是不愿意一生毫无波澜、碌碌无为罢了。 现在的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到怎样的一场战斗之中,自然愿意全力以赴听从于杜英和王猛的调遣。 几道目光都落在了殷存的身上,颇有几分殷存努力了大半辈子,却为别人做了嫁衣的感慨,毕竟这些杜氏少年们,也都是殷存关照着培养长大的。 殷存却是欣慰的一笑。 他们殷氏身为杜氏家臣,本来以杜氏的旗号执掌少陵坞堡就给人一种鸠占鹊巢、狐假虎威的感觉。 现在看着杜英从容指挥战斗,而自家儿子和女婿也重新以杜氏家臣的身份奔波奋斗,殷存反倒是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到底是当年杜武库亲自教导出来的家臣子弟,当然发自心底的还是愿意见到杜氏能够重现当年的荣光。 殷氏作为杜氏的家臣,也能够名传史册、人尽皆知,就足够了。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洞开的大门 王猛已经在沙盘上标注出来蒋氏兵马的最新位置。 韦逵所知的蒋氏兵马,出营寨之后直接前去支援周氏营寨。 而实际上蒋安带着人向南兜了一个圈子之后,兵分两路,一路两百人左右,直接扑向韦氏坞堡,这一路由蒋安亲自率领,而另外一路也由蒋安的心腹率领,统带大小村寨兵马,前来支援少陵坞堡,人数也在小两百人。别看这小两百人并不是非常多,但是在韦氏兵马陷入慌乱之后突然在斜后方杀出,就已经足够起到很大的作用。 这也是为什么韦逵会得到蒋安带着三四百人前去支援的消息。 韦逵还曾经诧异于蒋安的兴师动众,但是因为这等于无形之中削弱了杜英手中可能掌控的前来支援的力量,韦逵当然是乐于见到的。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的是,蒋氏兵马转了一圈,最终手中的刀刃还是要落在他的头上,甚至杜英根本不只是想要在少陵坞堡外拿下韦逵和他所率领的韦氏精锐兵马,而且还打算让蒋安给韦氏坞堡来一下。 可想而知,这个时候韦氏坞堡之中也应该和上次一样空荡荡的,等待着韦逵率队凯旋。韦氏族老们应该想不到,已经有一把刀悬在他们的头顶上,引而未发。 当然了,杜英并不寄希望于蒋安能够凭借这些兵马打下韦氏坞堡,韦氏坞堡上一次也是面对这样的情况,结果硬生生挡住了周氏、蒋氏和林氏的进攻那么长时间,这一次蒋安就带着两百人,估计顶多就是牵制一下韦氏坞堡,让他们不会孤注一掷,把所有的兵马再都拉出去前去支援少陵这边。 另外,杜英也期望蒋安能够阻拦韦逵可能的撤退。往往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韦逵率军撤退到坞堡左近的时候,自然也最容易放松警惕,而假如蒋氏兵马在这个时候杀出,必然会给韦逵一个惊喜。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杜英并没有做好一旦蒋安拿下韦氏坞堡或者韦逵发现蒋安之后双方直接陷入激战等等状况下的准备。 正如之前所说,因为整个局中还有太多的变数,因此杜英所能制定出来的只是一个大概的计划,并且准备好众多的备选方案。 然而他也同样清楚,事情可不一定完全都在自己的判断范围内,还有可能向着事与愿违的方向发展。 在那种情况下,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差不多了。”王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杜英骤然回过神来。 韩胤和麻思也已经一左一右站定,对着杜英拱了拱手,表示他们随时准备戴罪立功。 他们作为杨盘的手下,本身没有什么罪,但是他们自然不能这样自我认为。至少现在他们还是受到少陵坞堡其余人的排斥的,所以想要融入这个团体,自然也需要奋勇厮杀。 “你们埋伏在寨门左右,成败,就看你们的了。”杜英沉声说道。 韩胤和麻思连忙答应。 少主最终还是让村寨的主力兵马出去迎战,引诱敌人进来,而让他们埋伏在寨门左右,准备给予韦氏最沉重一击。 这自然是少主对他们的信任。 无论是一心想要融入少陵坞堡的他们,还是其余可能怀有别样心思的流民士卒,对此都无可挑剔。 便是有人还感念于杨盘之前的恩德,对于杨盘的身死还有些遗憾的,此时也不得不表示,杜氏少主的确胸怀宽广,而他们怎么也得对得起人家这一份信任。 王猛握紧刀柄:“师弟,还是在这里等着么?” “我们到前面看看去?既然打算开门迎客,不去见一见客人,似乎也不妥吧?”杜英负手说道。 王猛不由得一笑,他从来不是胆小的人:“师弟,请!” “师兄,请!”杜英亦是一笑。 有你这种位面之子跟在身边,我怕啥? ———————————— 坞堡之中升起来两股黑烟,紧接着便是嘈杂混乱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呐喊,似乎有人在哭叫。 原本坞堡寨墙上、哨楼上的弓弩手之类的,此时纷纷退下去。 寨门外的杜氏兵马,原本还在拼命抵抗韦氏士卒的进攻,此时则一下子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纷纷后退。 甚至原本树立起来的两面杜氏旗帜,此时也都没有人顾得上,直接丢在地上,被不知道多少韦氏士卒踩踏过。 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旗帜之类的带有家族标志的东西,自然是象征身份,也是家族的荣誉。 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族人们是不会允许自己家族的这些荣誉标志之类的被随意的丢弃在地上。 杜氏的败退,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韦逵果断的下令全军进攻,甚至就连他自己也都抄起来一把刀带着亲随扑了上去。 这个时候就是一战底定大局的时候。 任何一个人都要在其中发挥作用。 杜氏士卒退的很快,而坞堡之中的厮杀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韦逵也不知道杨盘能不能成功,因为在他看来,杜英应对杨盘叛乱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竟然如此果断的把那么多兵马都抽了回去,显然是下定决心先平定内部的混乱。 这个杜氏少主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没有失了方寸,甚至还知道什么更重要。杨盘的叛乱不停息,杜氏将士在营寨外面杀的再狠也没用。 显然杜英也不认为自己和杨盘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所以韦逵知道这个时候杨盘肯定不好过,等于杨盘自己在承担杜氏的怒火。 好兄弟,要是战后你还活着,请你喝酒! 韦逵如是想着。 不过这个时候,就委屈你一下,尽可能地拖住杜氏吧! 杜英的反应,韦逵已经看得明白。现在他应该是在赌,赌自己能够在击败杨盘之后,再集中兵力把韦氏的进攻击退。 可惜韦逵此时可以很明确的告知他,来不及了! 这么美的事,你也就想一想吧。 韦氏兵马本来就憋着一口气想要教训教训这个竟然还敢打到他们头上、甚至把他们全族多年积蓄都席卷一空的家伙,此时自然都是嗷嗷叫着向前冲。 一时间营寨外面都没有了杜氏兵马的踪影。 寨门也没有来得及关闭,洞开的大门,对于韦氏士卒们来说,不啻于最便捷的道路。 “杀!”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终于明白 这一次韦逵并没有想太多。 因为他很清楚对面乱起的原因,所以并没有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当然了,其余的韦氏士卒也并没有想那么多。 简而言之,之前韦氏坞堡一战中所受到的屈辱,让他们一时间都失去了理智,一下子抓住了敌人的破绽,自然就倾向于认为这正是上苍给予他们的机会。 殊不知这个机会,只是一个陷阱罢了。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里有那么多? 只可惜这个时候甚至就连韦逵都没有想那么多,更何况其余本来就报仇心切的韦氏士卒呢? 韦逵在激动之下,甚至都已经冲到了距离寨门不远的地方,此时他已经能够清楚的看见寨门里杜氏士卒惊恐的神情。 “杀!”带队的韦氏子弟大声呼喊着率先冲入营寨。 杜氏士卒惊慌的向两侧避让,显然并没有打算阻拦他们一路冲向营寨的正中心。 韦逵也跟着大步走入坞堡,不过当踏入坞堡的时候,他的心没来由的紧了一下,旋即他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地上的尸体并不是很多,零零散散,甚至其中还有不少是刚才冲在前面、跑的太快的韦氏子弟的。 不远处缓缓撤退的杜氏士卒,看上去也分外的从容,不慌不忙,结阵自守。韦氏兵马想要冲上前,往往会被长矛配着箭矢击退,但是他们并没有多少想要反击的意思。 被人冲入坞堡,对于一个世家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因为这就等于被别人冲到了家里面烧杀抢掠,绝对是必报之仇,也是不能忍之事。之前的韦氏坞堡被这些强盗很有礼貌的“洗劫一空”,韦氏上下犹然同仇敌忾、发誓报仇。 现在的少陵坞堡,哪怕是其构成的主体部分并不是杜氏直系子弟,但是身在少陵坞堡这么多年,韦逵不相信他们会不愿意保卫自家坞堡。 这些杜氏士卒的反应太奇怪了。 韦氏子弟们尝试着向营寨两侧进攻,只可惜都被击退,大家只能先沿着坞堡的主道路向前冲,这个时候,杜氏的旗帜犹然还在坞堡中间的屋舍前飘扬着,因此说明至少杜氏还不打算放弃坞堡。 斩将夺旗,就可底定战局,周围的这些杜氏士卒不管是另有想法还是本来就不想恋战,到了那个时候,也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韦氏的这一场胜利,不只是将会让韦氏洗雪之前的耻辱,而且也能够帮助韦氏震慑城南大大小小的世家,甚至在真正意义上实现对各个世家的号令。 既然杜英都能够组织起来这么一个世家联盟,那么韦氏当然也可以,有不服的,打服了就是了。 韦氏从来都是用拳头来说服别人。 现在是乱世,讲道理,不管用的。 韦逵则一眼看到了旗杆下面的那张桌案。 桌案上显然是摆放着祭天的东西,只不过令人觉得奇怪的是,那看上去竟然不像是一般经常会用到的牛羊的首级,而是······ 人的脑袋! 哪里来的人的脑袋? 为什么要用人的脑袋? 韦逵深吸一口气,在他的心中,原本就盘旋不去的“不妙”的想法,此时不由自主的萦绕在整个心头。 用人的脑袋只能说明这人要么是杜氏的敌人,要么是杜氏的叛徒。 杜氏的敌人,就是他们韦氏,可是韦氏并没有人被杜氏生擒活捉,并且杜氏也不太可能用韦氏的人来祭天。 世家之间,就算是打得你死我活,也不至于非得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对手,甚至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即使是失败的那一方也能够得到胜利的那一方的尊重和善待。 反正你们也没太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了,还不如体现一下我们家的仁德之心呢,说不定还能够吸引更多的世家和人才拜服于我们。 就算是这一次杜氏做的的确有些过分,韦逵也没有打算将杜氏怎么样,只要杜氏愿意俯首称臣,那么韦逵还是很想要得到杜英这样的手下的。 身为领导者,谁不愿意自己有一个得力的手下? 更何况上一次杜英进入韦氏坞堡,也的确信守承诺,各个坞堡搬走了韦氏的粮草和钱财,但是丝毫没有威胁到韦氏村民安全的行为,也算是“君子”了。 因此韦逵也不会把少陵坞堡赶尽杀绝。 大家互相卖面子,做事都留一条底线,保不齐以后就有发挥作用的时候。 这也算是世家之间的默契了。 因此韦逵几乎在一瞬间就可以确定,旗帜下面的两个首级应该和杜氏的敌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就只可能是杜氏的叛徒了。 杜氏的叛徒是什么人,恐怕没有人比韦逵更清楚了。 杨盘?! 杨盘的首级在这里,那这意味着什么? 韦逵的脸色几乎是一瞬间变得惨白。 陷阱,此时一个他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已经能够确定的答案泛上心头。 从进入坞堡之后一切的疑惑,这个时候都已经可以解开。 因为杜氏士卒都很清楚,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因此他们也没有和韦氏子弟们浴血奋战的必要,只需要空出来足够的空地让他们都进入营寨,然后让埋伏好的兵马直接杀出来。 就在此时,似乎是为了印证韦逵的猜测一样,一个年轻人从容不迫的从前方的屋舍之中走了出来,他向着韦逵笑了笑,好像在嘲讽。 看他的样子,再根据族老们之前的描述,韦逵几乎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韦氏这几天最大的威胁——杜英。 杜英对着他招了招手,似乎在向他问好。 韦逵却并没有这个好心情和他打招呼,杜英脸上的笑容,无疑是在告诉韦逵,你上当了。 “撤退!”韦逵几乎是下意识的大声喊道。 他终于明白了,可是为时晚矣。 道路两侧骤然传来怒吼声,两路兵马同时杀了出来,他们手中的兵刃虽然看上去五花八门,但是这些人的斗志颇为高昂,分散成一支又一支的小队伍,左冲右突,意图自然也非常明显,就是要把进入坞堡的韦氏队伍给截断成一块又一块,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韦氏兵马进入营寨之后一路向前,队列已经太长了,此时正是切割的好时候。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四面皆敌 与此同时,杜英挥了挥手。 身边、身后,原本且战且退的杜氏士卒,此时都嗷嗷叫着扑上去。 别看他们刚才非常从容,实际上他们也已经忍了很久了。 好歹也都是有几分血气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看着你们韦氏兵马在我们坞堡的腹心之地中来往无人能挡,如此嚣张? 坞堡是我家,你在我家这样横冲直撞,就是找打! “杀!”韩胤手提着一把砍刀,刀锋卷动着狂风,逼迫着眼前的几名韦氏士卒仓皇后退,而韩胤的前方、这几个韦氏士卒的背后,麻思也在带着人向前冲。 韦逵的命令总算还是让很多已经乱了阵脚的韦氏子弟回过神来,开始背靠背向外冲杀,不过这也给了韩胤和麻思机会,他们是从侧面杀上来的,韦氏子弟们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背后的寨门处,自然也就懒得管他们。 殊不知韩胤和麻思这些埋伏的兵马,才是杜英的杀招! “当!”韩胤手中的刀被韦氏的一名头领给挡住,不过那头领并没有看到,身后一把长剑已经刺了过来,正正扎入他的背后,对准的正是心口的位置。 长剑很锋利,刺入之后又是一转。 那头领瞪大眼睛,甚至来不及回头看到底是什么人一下子取走了自己的性命,一口鲜血跟着喷了韩胤一脸。 韩胤收刀,而那头领背后的人一脚踹在这尸体的膝盖上,可怜这韦氏小头领刚才应该还在欣喜若狂之中,此时就已经战死他乡。 用剑的那人正是麻思,这家伙出身河北世家,小时候也是接受过正儿八经私塾教育的,只不过后来河北陷入战乱,他随着家人一起逃难,在战火之中长大,当时读的那些诗书都有些荒废了。 然而读过就是读过,在杨盘这一支流民队伍之中也是小有名气的读书人,而他的武艺并不是非常好,耍得一把剑,自然是因为这属于君子六艺之中的一个,在他看来并不违背自己作为一个“文化人”的形象。 说句实话,像是韩胤这种平日里就以武艺见长的,还真的有点儿看不起这些文化人,有时候说个话摇头晃脑,甚至还引经据典的,这谁听得懂? 所以两人之间平时也没有什么往来。 只不过此时,韩胤看着麻思,却是格外的亲切。 两人的碰头,自然也就意味着韦氏兵马被截断了! 与此同时,不只是他们这里,向东、向西,韦氏兵马已经被他们的手下分隔开来,其中人数最多的自然就是韦逵身边的,但也只有四五十人了,其余的每个部分,也就是十几个、二十个人的样子,各自为战。 刚刚这些韦氏子弟们尚且还能听见韦逵的声音,也算是有主心骨。现在不但韦逵的声音听不见了,甚至带领和指挥他们的韦氏小头领们,多数也都在刚才的激战之中,因为意识到事情的危险和紧急而冲在前面,只可惜寡不敌众,多数都已经倒下,比如刚刚韩胤和麻思一起解决的这一个。 “随本家主杀出去!”韦逵显然意识到生死关头、就在眼前,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排开身前也有些慌乱的韦氏子弟们,率先向前冲,同时他振臂大呼,希望其余被围住的韦氏子弟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 来不及懊恼,来不及忏悔,生死一线,韦逵有的,只有杀意。 滔天的杀意! 身边的韦氏子弟们也都意识到当下的局势,族长的奋勇自然也感染着他们,此时韦氏子弟一个个的也都已经杀红了眼睛。 报仇,因为韦氏受到的屈辱,因为敌人这样埋伏的卑鄙! 同时,他们也还想活下去。 韦氏子弟们愈战愈勇,还真的随着韦逵撕开了眼前的封锁,汇合了另一团被包围的自家子弟,让队伍又一次壮大,继续向前进攻。 寨门,已经越来越近。 杜英此时也同样收敛起了刚才的笑容,他不得不承认,在自己来到这一方天地之前,韦氏能够在众多世家里脱颖而出,成为最强大的那个,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的家主韦逵,在需要冷静思考的时候有着充足的智慧,当然杜英不否认应该是比自己差一点儿的,不然这个时候上当的就不应该是韦逵,而应该是他杜英了,当然也不排除韦逵之所以会上当,也有报仇心切的原因,他能够耐心等了好几天就已经算是很能忍的了。 而在局势危机的时候,韦逵又能够身先士卒,鼓舞着韦氏士卒追随他舍生忘死的冲杀。 这样的家主,的确可以带着一个家族走向强大。 只可惜他们挡在了杜英带着杜氏走向强大的路上,而杜英需要的也不是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诉求、甚至还会和自己争夺有限的资源的盟友。 既然成不了朋友,那就只能把你们消灭在这里了。 营寨之中骤然响起“咚咚”鼓声。 震耳欲聋的鼓声在整个战场上回荡,而四面八方都树起来杜氏的旗帜,颇有一种千军万马围困的架势。 鼓声显然让韦逵没有办法再下达命令,甚至于身边的人都听不太清他什么意思,只能依靠比划。 而那些飘动的旗帜自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韦氏子弟,你们现在已经身在重围之中,想要逃脱岂是那么容易? 杜氏士卒们则士气大振,一个个的也都已经掌握了战斗的节奏,他们并没有和一心想要突围的韦氏子弟们硬碰硬,相反,他们甚至还会主动让开道路。 当韦氏子弟松了一口气、以为敌人已经胆怯,并且开始向前冲的时候,杜氏将士们再从两侧骤然向前进攻,尤其是一面面盾牌、甚至是临时拆下来的门板之类的,时而分开,时而向中间压迫,使得韦氏士卒只能向着他们的敌人早就已经安排好的方向走,结果到头来发现前方早就已经有新的包围圈在等着他们。 王猛已经忍不住亲自上阵,他带着几十名精锐子弟从南门出,绕行到西门,直接堵住了韦氏兵马最后的生路。 “杀!”韦逵身先士卒,一身武艺展露的淋漓尽致。 而今四面皆敌,唯一的求生可能,就是向着西门,杀出去!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韦逵只是一个人 “你不是他的对手!”韩胤一把拉住同样也杀红了眼睛的麻思,堪堪躲开韦逵的进攻。 那刀锋就擦着麻思的耳朵飞过去,带动的罡风冰冷、强劲,甚至让麻思的脸上直接出现了几道血痕,而人的半边身子更是几乎没有了知觉。 麻思踉跄几步,险些被韩胤拉扯的摔倒在地,不过他也完全冷静了下来,感激的对着韩胤点了点头。 韦逵这一身武艺,一看就是在军中正儿八经历练过的,刀刃舞动起来就自然而然带给人一种压迫感,一种军阵堂堂之气势。这种气势韩胤他们也就只有在陆唐的身上见到过。 而陆唐想要打他韩胤,那自然很轻松,甚至就算是再加上一个麻思,也算不得什么。 和这样的家伙正面对敌,就是送死。 韩胤没有说话,纵身而上。 麻思也反应过来,紧跟着招呼身边手下扑上去。 韦逵他们确实是对付不了,但是并不代表着其余的韦氏子弟他们也都对付不了。 韦逵带来的的确是韦氏族中精锐,但是这个所谓的精锐自然和韦逵本身差远了,对上韩胤、麻思这种在乱世之中摸爬滚打的人物,还真的不是对手。 毕竟韩胤他们的路数多半也都是在一场场生死厮杀之中打磨出来的,固然因为自己的领悟之类的可能有很多偏差和弊端,但是杀人的经验就是杀人的经验,这代表着的胆略和技巧之类的,不是平时的锻炼之类的能够比拟的。 随着韩胤和麻思他们有所动作,韦逵也察觉到了不对。 原本在身边的韦氏子弟一个又一个的被拖住,接着便没于乱军之中,没了踪影,以至于韦逵身边的人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甚至后来逐渐有三五人一下子掉队。 周围的杜氏士卒们都已经掌握了技巧,那是坚决不跟韦逵对阵,韦逵冲到哪里,他们就四散避让,但是韦逵一转身,他们就扑上去缠住那些韦氏子弟,韦逵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这么多人。 眼见得营寨的西门已经越来越近,但是韦逵却感觉身边的人都剩不下多少了。 他一咬牙,也只能回身杀回去:“结阵,结阵自守,莫乱阵脚!” 韦氏士卒们也不需要韦逵多吩咐,战斗一久,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慌乱之后,这个时候自然也开始寻找身边族人,重新聚拢。 “走,快走!”韦逵不躲不闪,直直的撞开前方扑过来的几名杜氏士卒,和一个大概有十多个人的韦氏小队伍汇合,护着他们向前冲。 这一次韦逵不再选择于前面开路,而是选择殿后,使得杜氏士卒们也只能主动进攻他,不然的话任何冲向韦氏子弟的进攻,都有可能被韦逵直接打断。 有韦逵这样危险的敌人在一侧虎视眈眈,杜氏士卒们也没有办法放下心来直接去进攻韦氏子弟。 不过韦逵终究只是一个人。 陆唐、殷举等人已经率领兵马压了上来,配合着韩胤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消灭负隅顽抗的韦氏子弟。 而杜英同样手持佩剑,在几名亲卫的拱卫下大步向前。 他所到之处,那些还想要挣扎的韦氏子弟或是变成了尸体,又或者颤巍巍的跪倒在地上,早就没有了斗志。 “杜英!”发出这一声凄厉呼喊的是韦边。 也是少数和杜英算是认识的韦氏直系子弟。 刚刚率领韦氏子弟一路压着杜氏兵马退入营寨的就是韦边。 此时韦边也是冲在前面、陷在最里面,身边的人只剩下了两三人,人人浴血。 韦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又遇到杜英。 正对面,不过一两丈的距离,已经能够看清双方的面容。 但是这一次已经和上一次在韦氏坞堡外的见面截然不同。 当时的韦氏坞堡到底还能够死战坚持,再加上韦逵还带兵在外,因此韦氏终归还是有谈判的底气的。 现在韦边······甚至于韦逵,在这种重围之下,已经没有了任何能够和杜英谈判的底气。 于谈带着十几个人护在杜英的侧翼,此时见到韦边直勾勾盯着杜英,登时带着人冲上前,几名韦氏子弟还想要反抗,但是刀刃加身,稍微动一下的立刻身首异处。 韦边长长叹了一口气,丢掉了兵刃。 此时再打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杜英已经近在眼前。 但是看杜英身边那些虎视眈眈的杜氏士卒们,韦边没有任何能够击破他们的阻拦,然后和杜英较量一二的能力。 再看看周边一群群杜氏士卒,此时一部分留下,另一部分则直接绕过韦边他们,去进攻其余的韦氏子弟,这些杜氏士卒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都是信任,甚至有些狂热。 显然通过之前韦氏坞堡之战,再加上现在伏击之战,少陵坞堡之中的这些只是名义上还归属于杜氏的士卒们,已经对这个少主心服口服。 韦氏的失败、少陵坞堡的拜服,意味着这一次杜英是最大的赢家。 韦氏······则是最大的失败者。 韦边吐了一口血,冷冷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杜英盯着他,韦边在他的了解之中,应该只是韦氏直系子弟之中擅长于往来应酬的那种,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会冲杀在前。 是想要找自己报仇么? 觉得之前韦氏坞堡之战上当了,贸然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结果导致韦氏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杜英笑了一声:“不服气?” 韦边梗着脖子,没有再多说。 “京城韦杜,两虎相争,可不是好事。”杜英接着感慨。 韦边不由得瞥了他一眼:“你是说我们两家更应该齐心协力,那为什么你们杜氏还要······” “诶诶诶!”杜英挥手,打断了他,奇怪的说道,“我什么时候表达过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 看着前方不断被杀或者被抓的韦氏子弟,杜英的声音冷了几分:“一山不容二虎,今日一战,就让你们韦氏彻底无法与杜氏抗衡!” 韦边登时打了一个寒颤。 而前方,韦氏子弟们的怒吼声已经被鼓声、杜氏士卒们的呼喝所淹没,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韦氏士卒在奋战。 但是这一战,不管韦氏能够跑出去多少人,元气大伤,已是必然。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少陵坞堡西门外 韦逵倒是比韦边想象之中的还要厉害一些。 当然这也得益于韦逵平时在坞堡中威望很高,至少乱了阵脚的韦氏子弟们,都愿意追随着韦逵杀出去,当韦逵不得不下令“断臂求生”的时候,外侧的韦氏子弟也都会嗷嗷叫着反身阻拦逼迫上来的杜氏士卒,为其余的兄弟们逃出生天争取到机会。 所以现在韦逵身边已经聚拢了三四十人,正面迎向西门外结阵的杜氏兵马。 此时的西门外,已经不再只有杜氏兵马。 蒋氏派来的援兵也已经抵达,被王猛安排在了侧翼。 这些小村寨兵马汇聚而成的“联军”,说难听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无论是蒋安还是王猛,当然都不会真的信任,因此蒋安前去进攻韦氏营寨,以他谨慎甚至有点儿胆小的性格,带领以蒋氏兵马为主的队伍前去,与其说是贪功,倒不如说是在他看来,还是自家人稳妥。 至于少陵坞堡这边,只要韦逵入了圈套,就是死劫。 让这些小村寨来打一打顺风仗就好了。 足够。 当然,还可以换句话说,假如杜氏这边的局势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好,那么蒋安带着蒋氏兵马过来,不就相当于送死么? 至少现在,杜英还没有让这些村寨对他的忠诚已经高到了完全可以和他同生共死的地步。 这些小村寨本来也没有打算怎么为了杜氏而拼命,眼前的局势也很明显不需要他们去拼命了。 王猛带着的人虽然不多,但是看上去没有一个是好惹的,都是在这乱世之中也算是不多见的虎背熊腰,手中的兵刃也是一个赛一个的锋锐,显然也是少陵坞堡之中压箱底的力量,此时目的显然很明确,就是为了不放走任何一个韦氏士卒。 局势都已经这样了,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显然不是痛打落水狗,而是负责拉起来声势,表示他们对少陵坞堡的支持和拥护。 这一次各家联合和韦氏的大战中,表现最亮眼的显然就是少陵坞堡,他们年轻的寨主、又是杜氏的少主,展现出来的联络能力和进退布局能力,已经让这些嗅觉一向敏锐的小村寨寨主们能够察觉到,有资格在这长安城南称王称霸的,肯定是杜氏了。 因此这个时候正是表忠心、站队的时候。 但是还得注意,不能抢走了少陵坞堡的风头。 杜少主的左臂右膀王猛,这也是大家之前都认识的,此时亲自率领精锐堵在门口,那大家这个时候再冲上去抢夺功劳,岂不是要跟人家对着干? 守住自己这一边就好了。 韦逵带着人甫一冲出来,就已经察觉到了外面的杀机。 他一看王猛他们的架势,心里已然有数。 各个小村寨的兵马都已经抵达,说明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杜英设计的陷阱。而之前韦逵还曾经残存的一点儿“杨盘叛乱被杜英察觉,所以及时下手并且有所布置”的想法,此时自然灰飞烟灭。 周氏、蒋氏、林氏,还有众多的小村寨兵马······ 韦逵此时已经不知道他们的动向,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接下来自己的任何一个决断,都有可能直接导致整个韦氏家族的生死兴亡。 韦逵也没有犹豫,立刻率着身上多半都有伤、几乎没有多少战力了的韦氏残部向北撤退。 王猛所部和杜氏坞堡寨墙之间空出来的一块,已经是他们最后的生机。 对此王猛也没有办法,自家人手还是太少了一点儿,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不管是布置在哪里,总归是有缝隙的。 当即,王猛抽刀,身边杜氏精锐倾巢而出,直接压向韦逵。 而那些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小村寨士卒们,此时也都乌泱泱的跟了上去,只不过他们原本布置在西门外的西南侧,此时自然路途最远,跑的就是一个声势,实际上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坞堡寨墙上,已经陆续有弓弩手就位。 只可惜少陵坞堡并不富足,像是在上一次韦氏坞堡攻防战中,曾经帮着韦氏支撑了很长时间的箭矢,在少陵坞堡的储存并不多。 毕竟大家平时的村间械斗甚至都还是通过锄头和镰刀之类的完成的,正儿八经的弓弩手,村寨之中都没有几个,自然也没有必要打造一堆箭矢。 几名弓弩手此时张弓搭箭,自然只是射了个寂寞。 王猛带着人来得很快,几名从凉州随同陆唐而来的杜家骁锐越众而出,整个人在地上猛地一蹬,就真的如同猛虎扑食一样,直接飞身撞入落在后面的几个韦氏士卒队伍之中。 韦逵自然也发现了他们的身影,登时眼眶瞪大,暴喝一声,便要参战,然而那几名韦氏子弟却是齐齐高呼:“族长快走!” 一边说着,他们一边顿住脚步,索性直接挥动兵刃迎敌,意图自然也分外明显,既然自己应该是跑不掉了,那也没有必要把族长再拽下水,这个时候亦是到了他们为了家族牺牲的时候。 为了自家的妇孺老弱,也为了掩护兄弟们能够跑出去几个是几个,他们义无反顾。 此时韦氏士卒的斗志甚至还要胜过想要一战而竟全功的杜氏兵马。 刀交错,这几个本来就因为受伤而落在后面的韦氏子弟当然不是杜氏精锐士卒,甚至干脆就是家臣子弟这种作为族中下一代接班人来培养的人的对手。 只听得几声惨叫,已经有脑袋滚落在地上,鲜血喷涌出来,洒满周围的草地和一名名犹然酣战的双方士卒的衣衫。 韦逵默然,原本顿住的脚步,再一次向前,没有折返。 他知道,这些韦氏子弟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个时候,自己回身救援他们,只会给王猛带着人扑上来提供更多的时间,最后也只会是在场的一个都跑不掉。 现在的韦氏,根本架不住全军覆没,甚至就连家主都折在这里的损失。 留下来战死的,死的慷慨,而那些侥幸活下去的,还要肩负更多。 此时韦逵恨不得都想慷慨战死在这里,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自己任性的时候。 韦氏未来的命运,还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西北方地平线上骤然出现旗帜。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去。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林氏援兵 飘扬的旗帜是林氏的旗帜。 战场上顿时陷入短暂的静默。 韦逵很惊讶,原本应该和自己形成默契的林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就算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少陵坞堡之战的大概结局,等到击败了坞堡外面负责监视的韦氏兵马再赶过来,也应该不至于这么快。 因为韦逵给林氏以及周氏两个坞堡外面负责监视的自家队伍下达的命令就是尽可能地拖住他们。这也有了韦东当时在周氏坞堡外的打算,打不过我就跑,反正你们想追就追,不影响到少陵坞堡的战事就是了。 而一旦你们想要向少陵坞堡方向移动,那就别怪我们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到时候我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进行骚扰和阻拦。 所以按理说林氏兵马也应该受到韦氏兵马的阻拦才对。 想要击败韦氏上百人的队伍倒也不难,但是想要摆脱他们刻意的拖延和牵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除非······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和自己形成所谓的默契,林氏早就已经等着这边战事起来之后,直接对坞堡外面的韦氏兵马下手。 林氏坞堡到底是距离这边近一些,真要是在那个时候就暴起发难的话,保不齐还真的能够击败韦氏兵马之后,在这个时间点抵达战场。 不过这林氏,怎么这么积极? 他们想要做到这一点,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韦逵深吸一口气,此时的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判断这件事属于什么性质了,甚至前来的林氏兵马是敌是友,韦逵一时间好像都没有办法去判断。 只不过长期以来的直觉告诉他,很危险! 而王猛一时间也蒙了。 林氏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他和杜英排除在自己人之外,所以王猛和杜英都考虑到了林氏根本不会派遣一兵一卒前来的情况,甚至就连理由他们都已经给林弊想好了。 无非就是坞堡外有韦氏兵马阻拦,所以历经大战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反正韦逵也不可能真的对林弊放心,所以必然是会派遣兵马前去的,只是数量可能不太好估计罢了,不过应该不会太多,说到底韦逵还是要保证少陵坞堡这边一战功成,而之前态度就一直很是暧昧的林氏,在这种两个强者的生死战之间,作壁上观的可能自然更大。 甚至就算是韦逵已经胆大到不派遣兵马,或者之前就已经和林弊达成了某种约定,林氏坞堡外面都有可能出现一些假冒伪劣的韦氏士卒。 结果现在出乎意料的是,林氏兵马竟然来了。 人数不多,两百人上下。 只是······ 他们到底是敌人还是队友? 王猛无从判断,因此他只能下令抽调一部分人面向林氏的方向列阵。 与此同时,杜氏兵马也已经从北门和西门开出,假如林氏兵马已经变成了敌人,那么杜氏从西门开出的兵马就会直接支援王猛,而北门的兵马则会进攻林氏的侧翼。 而假如林氏兵马依然还是盟友,那么正好又能够掩护盟友的侧翼。 林氏兵马来得很快,一路小跑,紧接着一面面盾牌竖起来,一队士卒直接从盾牌后面绕出来,杀向韦逵。 自己人! 王猛当机立断,下令进攻,同时打量林氏兵马。 两百人上下,也是林氏上一次派出兵马,亦是林氏可动用之兵的半数了,可想而知,另外半数兵马十有八九已经杀向韦氏坞堡了。 林弊是不可能放过这个便宜的。 林氏兵马的出现,也堵住了韦逵最后的生路。 王猛带着人合围上来,而林氏兵马倒是并没有直接上前说话的意思,只是不断地向前进攻。 韦氏剩下的这点儿残兵败将,背靠着杜氏坞堡的外壕,已然是瓮中之鳖! 韦逵红着眼,在围上来的各家士卒之中来回冲杀,不断地帮助那些已经力竭的自家子弟。 不过他一个人终究挡不住千军万马。 韦氏子弟一个个倒下,直到······韦逵孤身一人,站在一堆尸体之中,身影分外孤单。 这场战斗已经从太阳高照持续到了夕阳西下。 残阳西沉,孤影浴血,正是英雄末路。 王猛手按佩刀,至始至终他都没有亲自参与厮杀。之前杜英就曾经强调过,在他看来,师兄是有资格成为帅才的人,更应该运筹帷幄,发挥自己的智慧,而不是率众冲杀在前,从而丧失了对战场时机的把握。 这话王猛听得自然很是受用。 他在乱世颠沛流离之中成长,见识过太多的人生冷暖,在年轻的时候屡次不得重用之后,又求学山中,静候天下大势变化,所谓的不就是应该功成名就么? 一个在前方浴血厮杀的将领,终究只是将领。 只是一名帅才的棋盘上随意可以挪动甚至牺牲的棋子。 王猛的野心很大,所以他等得起。 现在师弟看上去能够给他带来他想要的,所以他也愿意帮扶自家师弟。 而假如在杜英那里,自家师兄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领,那么王猛保不齐拍拍屁股就会走人。 杜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有些话他完全可以敞开了和师兄说。 待人以诚,给人以利。双方有友情、有师兄弟情谊的束缚,又有共同的利益和追求,自然才能够并肩闯荡。 单纯凭借友情、同窗情之类的,是不可能把王猛这种胸怀天下的人物固定在自己身边的。 乱世之中,理念不同、追求不同,甚至就连亲人都能够反目,更何况师兄弟呢? 正是因为不管从情谊上,还是从利益、梦想、追求等等上,王猛都已经和杜英无法分割,所以杜英才能确保自家师兄是一条绝对靠得住的大腿。 至少不会轻而易举的被苻坚勾引走。 杜英的身影也已经出现,跟在他身边的韩胤、麻思、于谈等人,一个又一个,神情高昂,显然已经以少主身边人自诩。 这也表明着杜英已经通过这一场战斗,彻底得到了坞堡中年轻一辈人以及流民那边代表人的信任。 坞堡的老一辈人就算是对把权力交给杜英有所不满,也没有办法阻止年轻人们的选择,而且年轻人们也的确在杜英这里获得了好处,老人们也得承情。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懂我的都是对手 而且群龙无首的流民队伍归属于杜英指挥,自然也就意味着杜英也不再是只有几个亲卫、完全依靠着杜氏之威名让大家臣服的小年轻了,任何人都不能无视杜英手上的力量而妄谈把这位少主撵下去。 更何况周围的不少小村寨,支持的也都是杜英,而不是少陵坞堡之中其余的某一个人。 甚至少陵坞堡现在已经隐隐有周围诸多坞堡之首的架势在,也是因为杜英。 少陵坞堡现在可以没有任何一个人,但是不能没有这位杜氏少主。 其实王猛也好,杜英也罢,心中还是很清楚的,他们能够轻而易举的打破眼前的僵局,一下子让整个长安城南的局势发生变化,还是因为桓征西北伐的外力。 这一潭死水,本来很难活起来,只不过显然已经让韦氏坞堡以及其后的秦国给硬生生的搅浑了。 各个坞堡已经各自为政这么长时间,臣服也只是名义上的臣服,甚至像是少陵坞堡、周氏坞堡之类的,实际上除了会缴纳税款之外,几乎就和朝廷没有任何一点儿往来。 因此秦国想要通过韦氏来调动这一股力量,自然也就打破了原本各个坞堡之间的平衡。 杜英和王猛只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不过没有点儿胆子,自然也不可能抓住这个机会。 杜英已经看到了韦逵。 穿过一道道人影,韦逵也看到了这个年轻人。 韦氏的崛起,在即将接近顶峰的时候戛然而止,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 韦逵深吸一口气,伸手拨开挡在前面几名韦氏士卒,迎向杜英,惨然一笑:“这一战,你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 “刚才韦边也向我说了这句话。”杜英负手,注视着眼前这个对手,“很感谢他对我胜利的承认,所以我会让他成为韦氏下一代的主人,至少算是给韦氏留下点儿香火。” 他很清楚,以韦逵出身世家的风度,这个时候又已经把兵刃收起来,自然是不可能突然袭击自己的。 嗯,真是一个风气还不错的时代啊。 韦逵眉毛一挑,杜英的意思自然也很明确了。 他已经不打算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儿活路。 显然杜英并不期望像韦逵这样的人物继续坐在韦氏族长的位置上,这只会埋下隐患。 相比之下,韦边显然更容易控制一些。 那留给韦逵的,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韦逵低声说道:“韦氏坞堡是不是也已经危在旦夕?” “蒋兄已经亲自率蒋氏兵马前去。”杜英缓缓说道,同时瞥了一眼恭敬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林氏首领,“估计林氏的兵马也已经在路上了,所以韦氏坞堡不管最后落在谁的手中,应该都已经难以保全所有了。” “那郭群,也是你的人?”韦逵又想起来了什么。 杜英不置可否。 “是个人才。”韦逵忍不住夸奖一声,“于刀刃环逼之下面不改色,不然可能余还真的不会上当。” “或许吧。”杜英淡淡说道。 韦逵不由得摇了摇头,自己的麾下怎么就没有这样的人物呢?而假如来的不是这个“郭群”,自己会不会上当呢? 杜英的这句“或许吧”,难道是他在表明,自己报仇之切,会让自己失去理智,实际上不管来的是谁,都愿意试一试么? 就像飞蛾扑火那样,试一试。 因为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心血,一战付之东流,所以从一开始,自己实际上就已经失去了理智? 韦逵不知道。 但是他清楚现在这无非亦是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自己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黄雀,就算是再不济,也应该算是螳螂,而作为秦国手中的一把刀,秦国应该算是那个黄雀,到时候便宜了秦国又何妨,反正韦氏也肯定会有机会进入到秦国朝堂之中,彻底摆脱现在作为一个世家坞堡、只能参与村民械斗的局面。 结果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甚至都不是那只螳螂,而是那只蝉。 只是不知道杜英、林弊、秦国、桓温,这关中纷纷入局的人物之中,到底谁又是螳螂,谁又是黄雀,而谁······ 又会是新的蝉? 韦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带着韦氏起高楼,又一手把这高楼推倒。 这感觉,不怎么样。 “这些韦氏子弟······”韦逵回头,看向杜英。 脸上没有了刚才的肃杀之气,更多的是几分沧桑。 杜英淡淡说道:“余非屠户,自然不会赶尽杀绝。韦氏若是能为我所用,甚至余亦会一视同仁。” 韦逵对于这个回答显然很满意,不过想到了什么,又涩声说道:“在这纷乱之中,太过仁慈或许并不是好事。” 杜英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在劝我要把韦氏赶尽杀绝么?” “假如你想要这么做的话,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假如你不想这么做的话,那我怎么说都没有用,不是么?”韦逵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平静的旁边的于谈等人都想上去给他一拳。 拜托,拿出来点儿失败者的样子好不好,你这不痛不痒的神情,真的很容易让人气馁啊。 杜英却是一笑。 假如什么人随便说一句话就能改变,那么这就不是杜英了。 两世为人,杜英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很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此时,他有些无奈的发现,杨盘也好,韦逵也罢,这些看透了整个局势,甚至于对自己都看透了很多的人,竟然都是自己的对手。 懂我的,都是对手。 这还真让人觉得滑稽。 不过又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所以他们还真的在这个时候看出来了点什么。 杜英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为什么还要提醒我呢?” “因为这关中的风云,未来说不定真的是由你来搅动。”韦逵竟然也露出了笑意。 刚才自己所困惑的那些什么螳螂和蝉的问题,这个时候,他好像已经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杜英怔了一下:“承你吉言。” “避免无谓的杀戮,或许也是一个破局之法。”韦逵摇头叹息,“这乱世之中的人们,渴望的终究只是活下去,你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就会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情何处来? 一边说着,韦逵一边看向那些同样露出茫然神色的韦氏子弟们。 “都放下兵刃吧。”韦逵压了压手。 “家主,我们不能投降!” “对,宁死不屈!” 年轻的韦氏子弟们忍不住提起精神,大声说道。 历经血战的他们,又怎么会愿意向手上沾满了自家人鲜血的敌人低头? “这是我作为家主的最后一个命令!”韦逵冷声喝道,“难道有人要违抗命令么?!” 一名名韦氏子弟面面相觑。 家主这是······ 韦逵也不管这些人了,豁然回首,紧盯住杜英,厉声说道:“身死此处,我会在九天之上看着你,不要骗我!” 杜英对着他一拱手。 这应该是两人之间第一次见礼。 可惜韦逵并没有回礼,径直抽出刀,在脖子上一抹。 干净利落! 鲜血如箭,顺着韦逵的刀口喷涌出来。 炽热滚烫。 在韦逵尸身的倒地声中,周围的韦氏子弟们终于还是垂下了手,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刚刚家主和杜英的对话,他们似懂非懂。 但是家主的动作无疑已经解答了他们几乎所有的疑惑。 家主果断的自杀,便是希望杜英不再追究于韦氏的罪责,不再把屠刀落到他们这些人的身上。 他们终究是死里逃生,并且肩负了剩下的一切。 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不少韦氏子弟都露出苦笑。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把刀往脖子上一架。 当他们知道自己能够活下去之后,他们就已经不愿意再去尝试着死亡了。 他们的命运,此时只能等着杜英来安排,不过至少不是死亡。 杜英则看着韦逵的尸体,有些惋惜。 “很可惜他是对手吧?”王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杜英的身边,低声说道,此时师弟脸上的惆怅是没有任何掩饰的。 这种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王猛也有。 “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杜英淡淡说道,“带着一个家族崛起,又谈何容易,只可惜他走到最后一步,终究还是失算了。” “没有想到这一切只是圈套?”王猛沉声道。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答案,但是他隐隐觉得并非如此。 杜英果然不出他所料的摇了摇头:“没想到······林氏兵马的出现。可以说这切断了他最后活命的机会。” 王猛霍然撇过头,看向站在不远处、毕恭毕敬的林氏兵马首领,还有那些依旧列阵、保持和杜氏兵马之间一定安全距离,颇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之意的林氏士卒们。 意识到什么,王猛喃喃说道:“你是说有人算计了韦逵?林氏兵马按理说不应该来的这么快,若不是他们及时堵住缺口,刚刚韦逵保不齐还真的能壮士断腕,最终逃出生天。” “只是不知道,这是算计韦逵,还是想要算计我们啊。”杜英苦笑,“这从天而降的人情,竟然也不知道从何处来。” 王猛皱了皱眉。 他们之前就有所怀疑,秦国在这场就发生在长安城南的坞堡械斗之中扮演的角色。 现在林氏态度的转变,无疑是在告诉杜英和王猛,在这场斗争的背后,必然有一只手一直在向前推动。 是谁,在推动韦氏的崛起? 而现在又是谁,在帮助杜氏将韦氏取而代之? 只有秦国有这个能力和资本。 现在秦国陛下和丞相这一对兄弟应该正因为桓温的猛烈进攻而焦头烂额,诸如苻苌、苻生等皇族子弟也都在前线厮杀。 那么这一切,又是谁在居中指挥? 假如是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的话,面对前线紧张的战事,又怎么可能及时的让林氏加入到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战斗中呢? 王猛思索的这一会儿,杜英已经在和凑上来的几个小寨主们寒暄,多多鼓励了他们几句,让这些小寨主们都很是受用。 而杜英又接着去和林氏的人说了几句,林氏上下自然表示了对盟主的支持和拥护。 似乎在此之前对于盟主命令的不响应,以及双方自从韦氏坞堡之战后隐隐约约就已经产生的隔阂,一点儿都不存在一样。 等到杜英回转的时候,王猛已经沉声说道:“秦国苻氏子弟之中,因为才能而名声传播开的本来就不多。似乎只有那位一向醉心于汉家文化、无所事事的,有操控这件事的可能。” 接着,他看向杜英:“师弟是怎么想的?” 我早就已经猜是苻坚在捣鬼了。 杜英在心中忍不住说了一句。 以氐人的心高气傲,是不可能把关中的汉人放在眼里的,看看他们随便把乞活军丢在前线去当炮灰就知道了。所以有心思仔细在背后操控这些坞堡之间争斗,削弱坞堡中难以掌控的力量并最终把剩余的坞堡力量整合在一起的,也就只有苻坚了。 苻坚的野心,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杜英清楚得很。 这家伙在历史上能够算计了苻生,并且任用王猛、大刀阔斧的对那些只知道杀杀杀、抢抢抢的氐人和羌人旧贵族下手,必然也是有自己的底气的,保不齐他的底气就来自于对于关中世家的掌控,而这种掌控很有可能就来自于这一次的争斗。 只可惜,这一切都多了一个变数。 杜英的存在,注定了这一切不会按照历史上那么走了。 不过杜英也不清楚苻坚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甚至他都不能确定自己当时见到的那个傅学是不是正如猜测的那样就是苻坚。 此时他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有师兄在,我就不想了呗,毕竟我没有师兄聪明。” 王猛嘿嘿一笑,师弟的恭维让他心中难免高兴,不过以他对师弟的了解,自然清楚这家伙心里肯定多少也有些确定的想法了,尤其是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一些怀疑上达成了共识。 当即王猛压低声音,说道:“林氏出兵,应该就是他送给我们的人情,之后师弟认为应该如何决断呢?” 杜英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一边和周围打扫战场的杜氏士卒们笑着打招呼,甚至还不忘鼓励几句、安慰几句,一边又没有忘了微微侧头,同样低声说道: “他送给我人情,我有说要么?” 王猛一怔,接着忍不住大笑。 若是让送人情那人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到?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杜氏族老 杜英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大声喊道: “把兵刃都搜集起来,还用镰刀、锄头的兄弟们优先替换!” “你看你这刀都卷了刃了,来接着,这是韦逵的佩刀,应该还能用,凑合一下!” “那边尸体打扫干净,自家兄弟都要擦干净血污再下葬,听到没有?!” 不时听到杜氏士卒们亢奋的回答声。 这一场战斗,显然很鼓舞斗志。 几乎凭一己之力击败了强敌韦氏,杜氏士卒们当然也甚是自豪。 而对于那些原本属于杨盘麾下的流民士卒们来说,通过这一次并肩作战以及勇猛冲杀的表现,他们显然也获得了杜氏士卒们的信任,此时他们似乎真正的融入到了坞堡这个整体中。 杨盘努力了很久都没有做到的,杜英通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很轻松就做到了。 毕竟在沙场上的并肩作战,有的时候真的可以让两个原本还互相看不起的男人,变成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尤其是杜英展现出的对每一个士卒的关心,甚至就连战死士卒的安葬都需要过问,更是让杜氏将士们很是受用。 少主虽然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此时已经胜似亲人,也是他们愿意信赖的一家之主。 王猛跟着杜英穿过不久之前的战场,看着那一道道忙碌的身影以及笑容,几乎可以判定,少陵坞堡已经重新变成杜氏坞堡了。 是杜陵杜氏的杜,但是应该不是杜明的杜,而是杜英的杜。 殷存带着坞堡中几名年长老人已经等在那面杜氏的大旗下,见到杜英之后,当即郑重拱手行礼。 这也代表着他们重新表示对杜英的认可。 认可的是坞堡的主人,而不是杜氏的少主。 杜英从容的受了这一礼,方才伸手,依次扶起来殷存等人。 一个世家,是由作为主心骨的世家家主、族老、家臣以及直系子弟们为中心,囊括周围旁系子弟,或者说各个眷房子弟,以及众多家仆的庞大聚集体,以血亲、姻亲等关系把所有人都牢牢地捆绑在世家这个整体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而现在,于谈、殷举等人,作为杜氏家臣之后或者亲眷,自然而然也就是家臣的候补者,他们的能力或许并不出众,但是他们的忠诚是无与伦比的,因为身为家臣而背叛主家,表明这个人的品质已经恶劣到了天地难容的地步,无论走到哪里都只会被人唾弃。 至于其余的少陵坞堡的民众,自然就构成了世家的外围部分。 但是这个世家群体到底还是缺少了族老这个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家中退出权力核心的老人,他们或许并不是最聪明的,但是多年的风雨经历让他们有着足够多的人生经验,同时在坞堡中也有着足够的威望,所以能够在需要的时候主持大局,并且帮助家主查缺补漏。 而今少陵坞堡的整个管理层彻底年轻化,这些老一辈人们自然也就不会一直赖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主动的交接权力、担任族老。 如此,这少陵坞堡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世家。 王猛和任群站在杜英的身后,静静看着杜英一板一眼的完成这所有的动作。 当殷存等老人彻底退居二线,自然也就意味着少陵坞堡这一代人坚守的闭门不出、少惹事端的宗旨进入了故纸堆。 接下来,可想而知,必然将会是开拓进取的一代! 殷存等人让开道路,远远跟着杜英等人进入议事堂,他们将不会在大堂重要位置落座,而且也只有殷存带着两名老者留下,剩下的人自觉地离开。 身为族老,没有到坞堡生死存亡的地步、没有到需要群策群力的时候,自然也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在场。更重要的是,现在正是少主刚刚彻底掌握整个坞堡的权力,并且树立声望的时候,只要还有点儿眼色的人,自然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凑热闹。 王猛刚刚入座,便沉声说道:“韦氏坞堡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不可能这么快。”任群是走过这一段路的,此时微笑着说道。 这边战事结束之后,杜英立刻派遣殷举带着一百余人赶往韦氏坞堡,同时林氏以及其余各个村寨的兵马也跟着启程同往。 林氏显然并不打算在杜氏坞堡外面乱晃悠,不知道是想表示自己对于杜氏毫无敌意,还是害怕杜氏和他们算账,直接把他们击溃。 至于其余各个村寨兵马,自然是指望着能够在攻破韦氏坞堡之后再分一杯羹。 有这些兵马陆续顶上去,缺少了主力的韦氏坞堡,已经不足为虑。 现在不过是要等消息罢了。 外面传来推推攘攘的声音,韦边被绑的结实,推了进来。 低着头的韦边,不情不愿。 杜英不由得也是一笑:“韦兄,请入座,来人,给韦氏家主松绑!” 韦边登时抬头,怒视杜英:“余绝不同杀吾韦氏家主之人同坐!韦氏家主,当属于吾家兄长,与我何干?!” 杜英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 韦边背后的两名杜氏士卒各自便要动手,不过杜英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而杜英这才迎着韦边有些诧异的神情缓缓说道: “此时,你能够站在这个地方,昂着头和本少主说话,是因为本少主敬重于韦氏前任家主之气节胆略,也在其慷慨自刎之前答应,会照顾韦氏子弟而已。若非韦氏前家主之恳求,此地容不得你聒噪。” 杜英没有发火,语气甚是平淡,似乎在追忆一些事情,但是低沉的声音,不怒自威。 大堂上的气氛都跟着冷了下来。 韦边愣住了。 这是家主用命换来的机会,是家主亲自选定的解决方法。 假如自己此时开口大喊自己不是韦氏家主、韦氏子弟宁死不屈之类的话,杜英会不会抓住机会干脆利落的将韦氏被俘的这些人赶尽杀绝? 刚才······冲动了。 杜英起身,给他松绑。 韦边愣愣的站在那里。 “韦氏子弟、妇孺老弱之类,余答应了韦兄,自然不会迫害。”杜英淡淡说道,“但是余答应了,蒋安蒋兄或许还会遵循,林氏那边余也不知道,所以你最好还是带着你的人抓紧回去的好。” 韦边登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外跑。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离离原上草 不过韦边刚刚跑到旗杆下,又想到了什么,顿住脚步,对着杜英的身影、也对着大堂的方向,郑重的一拱手。 杜英笑着受了这一礼,不由得喃喃吟诵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去天三尺,京城韦杜,而今韦氏在经历了短暂的荣光之后,又跌落谷地。 就像是这荒原上的野草一样,经历了茂盛之后,一场大火,灰飞烟灭,可是终归还是有希望保留下来,等待着下一次春暖花开。 杜英并没有打算把韦氏赶尽杀绝,因为他现在到底还是需要维持各个坞堡之间的关系,不能把自己的形象塑造的过于残忍,不说别的,单单是那嫉恶如仇的周氏子弟就不会愿意跟着自己这样的屠夫一起混。 更何况作为一个后来人的灵魂,杜英也不喜欢太多杀戮。 至少短时间内,甚至这一代人的韦氏,已经很难对自己形成威胁。至于下一代人,假如他们想要寻仇的话,那是后人们的事了,在这乱世之中摸爬滚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刀枪无眼,保不齐年纪轻轻就马革裹尸,哪里还会有什么后人? 而韦氏这点儿希望,也可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湮灭在了又一场大火之中。 杜英目送韦边的背影离开,方才折返。 目睹这一切的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自此之后,韦氏不足为虑也。” “韦氏坞堡,犹然有可虑之处。”杜英则缓缓说道。 “不放心?”王猛看他。 杜英摇了摇头。 能放心才怪呢。 毕竟率军前去的是蒋安,不是自己。 杜英一不能确定这些家族现在到底都是抱着怎样的心思,会不会真的想要维持现在的联盟关系,在接下来的桓温进攻长安之战中和杜氏共进退,二不能确定这些坞堡之前或者现在是不是已经和秦国建立起来某些联系。 秦国既然能够在明面上控制韦氏,并且在暗中联络林氏,甚至这种联络应该还很频繁,并且许下的好处也足够多,不然的话林氏不可能如此听话,之前还犹犹豫豫的态度,在今天就变得分外果断。 那么秦国是不是也有可能私下里联络周氏和蒋氏呢? 尤其是他们现在已经在向自己示好,难道就不能向这两家示好么? 毕竟他们需要的是对城南局势的掌控,至于是谁来掌控,实际上并不重要,只要有那么两个坞堡能够站出来统筹全局就可以。 很显然韦氏的崛起对于秦国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尝试。 他们所谓的掌控,自然是指的有人能够掌控城南的各处坞堡,但是又要绝对听从于秦国朝廷,甚至愿意听从于某个人的指挥。 韦氏崛起之后,显然并不想变成秦国统治整个关中地区世家的马前卒,而是想要凭借着这个机会一飞冲天,重新光耀韦氏门楣。 这自然是秦国现在不允许的。 此时的秦国,需要的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氐人和羌人,上下齐心,共同击败桓温的进攻,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氐人还是羌人旧贵族,都不可能允许一个汉人世家的崛起。 所以韦氏的崛起是必然不符合当下秦国朝堂上衮衮诸公之利益的,韦氏的覆灭也在情理之中。 秦国需要的是听话的部下甚至是炮灰,而不是想要和自己争夺既得利益的对手。 至于按照杜英和王猛的推测,这件事的幕后推手,或许在性情上和思想上会偏向于任用汉人,但是他也应该能够看得清楚当下时局是怎么样的,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忤逆上面传达下来的意思。 不管有没有杜英带着少陵坞堡联合其余的坞堡来了这么一出,韦氏都必然不可能强盛太久,这从林氏这个后手也能够看出来。 就算是没有杜英振臂一呼,林氏也应该会采取一些动作,压制住韦氏的势头,最后可能会形成韦氏和林氏两强鼎力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秦国以及具体主持此事的那位,想要控制整个城南世家,就只需要在其中维持这个平衡就好了。 杜英想着想着,脸色已经越来越阴沉。 旁边的王猛亦是微微皱眉,看到师弟的神情不对,他自然而然也开始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假如秦国所求的还真是城南两个世家的对立,那么现在秦国推动林氏帮助杜氏剿灭了韦氏,那么秦国选择的两个世家又会是谁呢?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杜氏和林氏! 林氏是秦国的暗子,负责监视和临阵倒戈。 现在这个暗子既然已经暴露出来了,那么既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到台前,也可以继续保持现状,活脱脱的监军之姿态。 这个姿态和这个现状,对于林氏来说,可还真是不错的选择。 就算是做一条狗,那也是秦国的狗。 你们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不爽,也只能憋着。 而杜氏,很有可能就是秦国想要在明面上扶持的力量,最终在城南世家之中形成以杜氏为主、以林氏为监军的局面,双方相互掣肘,又各自掌握一股力量,最终为了能够生存下去,自然只能仰仗于秦国之鼻息。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杜氏的力量已经足够大了,蒋氏、周氏以及很多小村寨都团结在杜氏旗帜下,甚至在这一次对韦氏之战中,都达到了令行禁止的地步。 相比之下,在之前韦氏坞堡之战中就因为拖后腿而受到排挤和猜忌的林氏,自然不太可能再拉拢到这些坞堡的支持。 为了维持杜氏和林氏实力之间的平衡,秦国肯定要有所动作。 削弱杜氏的力量,甚至刻意营造杜氏和林氏之间的对立,这些都是必然的。 蒋安! 杜英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的就要往外走。 王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说道:“蒋氏危险,但是此时莫要失了方寸!” 杜英只能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师兄说得对,此时不管蒋安和蒋氏兵马遇到了什么,事情应该都已经发生了。 为时晚矣,只能先做些别的准备。 “立刻派人通传蒋氏、周氏坞堡,闭门死守,莫要轻动!”杜英径直说道,“另外本家各部,加快打扫战场,准备迎战!” 众人起身,齐声应诺。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夤夜难安 等到众人离开,大堂上已经只剩下任群和王猛。 杜英刚刚吸进去的那一口气,似乎就一直憋着,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此时方才吐出来,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师兄,若是蒋氏遇袭,则好不容易聚拢的兵马将会有不小的折损,这可当如何是好?” 杜英终究还是年轻,在人前尚且能保持镇定,但是现在身边只有左臂右膀,这镇定当然是装不下去了。 王猛的脸色亦是阴晴不定。 杜英和他对于整个战局的盘算实际上是差不多的。 桓温已经率军鏖战于商洛,前锋直指蓝田。 杜英假如想要收拢长安城外的各处世家,并且率军配合桓温征战的话,留给他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除了时间外,还有实打实的实力。 如果杜英带到桓温军中的,是千余名知晓本地地形地势、并且作战勇猛的关中儿郎,那么桓温自然是欢迎的。 但是如果杜英带去的只是数百名士卒,而且还需要桓温的支持以换来对林氏和秦国在城南势力的压制,那么桓温恐怕就不会真正重视杜英了,只会把杜英当做是一个想要借助他的力量割据一方的枭雄人物,甚至是投机取巧的家伙。 而且缺少了林氏尚且还好说,若是再缺少了蒋氏兵马,那么杜英本身的实力大打折扣。 这个时代,终究是要用拳头来说话的。 只是一个杜陵杜氏的名号和背后的凉州,显然还不足以让杜英获得在桓温军中占据一席之地、并且能够在此次关中之战中有所成就的机会。 杜英现在无比需要获得周围坞堡的支持。 任何一个坞堡的损失,都等于消磨掉了他的一些底气和资本。 因此别说是杜英了,王猛此时也有些紧张。 “我带人过去。”王猛沉声说道,“此时万万不可分兵行动,所以我只带五十个人,还不足以影响到整个少陵坞堡的防务。若是蒋安已经遭到袭击,那或许可以掩护他撤退,而若是蒋安和林氏之间相安无事,至少也能够增加蒋安手中的兵力,让林氏不敢轻举妄动。” 杜英摇头:“太危险了!” “事到如今,别无选择!”王猛霍然转身。 “我是杜氏少主,我还没有下命令,你想造反不成?!”杜英登时忍不住喝道。 王猛脚步顿住,撇头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我还是你师兄呢,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师兄’,既然必须要有人走一遭,这个人肯定就是我啦!” 杜英咬着牙,默然。 想要弄清楚事情到底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派人走一遭自然是最佳的选择。 所以杜英虽然不愿,但是此时根本没有办法阻止王猛。 为了所有人的生存,也为了杜英之后的计划,这个时候,自然要有人去冒险。 “带一百人,我让陆唐带队。”杜英补充一句。 王猛已经走到门口,此时笑着说道:“让韩胤或者麻思跟着我就好了,速去速回,不用担心!” 杜英这一次没有反对。 而旁边的任群,显然也并没有作为工具人应该乖乖听着的觉悟,担忧的问道:“少主,会不会出什么事?”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知道王猛的性情甚至比杜英还要谨慎一些。此时王猛都倾向于去冒险,那就说明事情真的已经紧迫到了一定关头,不然王猛的选择更应该是静观其变。 而且杜英把人数增加到了一百,王猛也没有拒绝,更说明王猛自己心里也没底。 两个负责出谋划策的都没底,那任群心里自然就更没底了。 杜英艰难说道:“等吧。” 任群不由得挠了挠头,还真是让人听了更加烦躁的回答。 不过杜英又补充一句:“我相信师兄。” 任群这才稍稍心安。 杜英则一动不动,静静的站在门口,向外眺望。 夜色深沉,而坞堡之中,却是灯火通明。 一个不眠之夜。 ————————————- 夜色更深。 杜英凑在摇曳的烛火前,捧卷夜读,毫无困意。 “公子,请用茶。”归雁将一盏冒着热气的清茶递到杜英手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杜英抬头看她,小丫头脸色憔悴,已经隐约有黑眼圈了。 这几天自己的作息不规律,连带着她的作息也不规律了。 可惜杜英先是因为大战在即,现在又是因为韦氏坞堡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因此一直心有牵挂、惴惴不安,如何睡得着? 而小丫鬟则不一样,单纯的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少主的贴身丫鬟,应该陪着罢了。 “先去休息吧。”杜英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他现在的心思当然不在手中捧着的书上面,也不在自己之前就已经制定好或者草拟好的计划上,这不过是装装样子以求让自己心里安定一些罢了。 不过杜英并没有打算把自己这焦虑的情绪传递给小丫鬟,因此特意对着她笑了笑。 归雁却是噘着嘴摇头。 “怎么了?”杜英好奇的问道。 “虽是一场大胜,公子却不去休息,必然是因为还有心事,或者战事犹然还未结束。”归雁的双手绞在一起,有些紧张的回答道,“那身为公子的丫鬟,应该陪着公子,伺候笔墨才是。” 杜英不由得一笑,这次是发自真心的,同时他看向小丫鬟因为紧张而无处安放的双手,自然清楚,这种忤逆主上意思的话说出来,终归是带着些不尊重的,小丫鬟紧张也在情理之中。 “让你去你就去。”杜英摆了摆手,“等会消息传来,少不得还要议事。” 归雁这才无奈的答应。 杜英则又咧嘴笑了笑:“你看,本公子现在心情很好,不需要挂怀。” 归雁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怎么?”杜英故作严肃。 “公子笑的······”归雁的声音越来越小,“真不好看。” “好胆!”杜英忍不住笑骂道,“你啊,年纪不大,不要熬夜,快去休息吧。” 归雁躬身答应,不过她的眼角犹然还带着尚未退散的笑意,与此同时,她的目光瞥过来,分明是在说,“公子你的年纪也不大,还好意思教训人家呢!” 杜英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归雁窜的飞快。 杜英则掩上书卷,轻轻揉着眉心,看着桌子上的茶。 茶是自己之前叮嘱的清茶,不浓不淡,也不是这个时代更符合主流的油茶。 小丫鬟也用心了。 只是现在杜英无心品尝。 此时,门外骤然响起脚步声。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蒋氏遇袭 大堂上的灯火重新亮起,脚步声次第响动,一道道身影匆匆而来。 任群、于谈和殷举等人显然也都没有睡着。 此时重新汇聚在议事堂上,已经是夜半三更。 刚刚韦氏坞堡的消息已经送达,杜英急忙召集众人议事。 局面,倒是比想象之中的要好一些 不出意料,林弊亲自率领一路兵马直扑韦氏坞堡,林氏从北侧发起进攻的时候,蒋氏兵马经过绕路兜兜转之后,也抵达。 林弊的态度和前来支援杜氏坞堡的这一支林氏兵马的态度并不一样,派人主动联络蒋安,表明自己想要和蒋安并肩作战的意图。 蒋安对此自然也是将信将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还是选择和林氏保持一定距离。 结果果不其然,林氏在蒋氏兵马眼见得就要杀入坞堡的时候,暴起发难,兵分两路绕过韦氏坞堡直接进攻蒋氏兵马的侧翼,还好蒋安原本就没有完全信任林弊,总归是留了一手。 蒋氏兵马快速收拢后退,虽然折损也不小,但是好歹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不过蒋安身中箭矢,已经难以指挥战斗,蒋氏士卒们亦是群龙无首,只能根据蒋安最后下达的命令,一路向少陵坞堡的方向靠拢。 还没有走多远,蒋氏兵马就遇到了赶来支援的王猛。 王猛带着的只有一百人,但是好歹也都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胜、斗志高昂之士,并且王猛也不傻,趁着现在是黑灯瞎火的时候,令人点起来众多火把,甚至有的士卒索性一只手拿着一个火把,远远看去,原野上火光跃动,也不知道杜氏派遣了多少援军。 杜氏援军突然抵达,再加上蒋氏兵马本来就在撤退的过程中又汇合了原本意图前来跟着喝口汤的大小村寨的兵马,一时间反倒是声势浩大。 林弊不清楚个中虚实,同时自己这样反戈一击的行为显然又彻底暴露在了众村寨面前,更是心虚,所以只能率众撤退。 因此王猛得以护送蒋氏兵马向少陵坞堡方向前来,传令兵启程的时候,距离少陵坞堡也已经没有几里地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猛率部急行军,还追上了步履蹒跚的韦氏败军们,索性派遣一小队人马护送他们返回韦氏坞堡。 韦边对此再次表示感谢,并且重申了韦氏之后会关闭寨门、不惹事端,并且绝对不会和杜氏作对之意,也算是又一次感化了一下这些身心疲惫的韦氏子弟们。 至于在此之前蒋氏还在和林氏一起攻打韦氏坞堡之事······韦边都当不知道,杜英当然也乐得装傻。 韦氏老老实实的不惹麻烦,就好了。 当然,韦边只要还有点儿脑子的话,也应该知道这个时候的韦氏,已经元气大伤,根本没有办法再和杜氏叫板。 这一次要不是因为林氏另有算计,恐怕韦氏坞堡都已经被攻破了。 蒋安虽然受伤,但是总归不算致命,蒋氏兵马也都囫囵保存下来,总算是让杜英松了一口气。 “少主,还请立刻发兵,讨伐林氏!”殷举拱手说道,“林氏背信弃义,人人得而诛之!” 林氏当时参与到整个讨伐韦氏的盟约之中,是殷存的建议。 结果谁曾想到林氏竟然早就有所图谋,这自然应该算殷存了解不周,差点儿就把盟友陷入死地。 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蒋安之前就在韦氏坞堡之战中吃了林氏临阵松懈的亏,再加上生性谨慎,对于林弊并不是很信任,恐怕蒋氏兵马都有可能直接交代在韦氏坞堡外面。 盟友遇袭,实力大损,大家在声讨林氏之背叛同时,肯定也要责怪于盟主的安排不周详,甚至还有可能会有人怀疑,这是不是就是杜氏和林氏勾连起来的阴谋等等。 乱世之中,活命的机会分外宝贵,大家自然都会互相猜忌。 所以现在殷存的建议给杜英带来了麻烦,殷举当然要表示对于林氏这种行为的叱责,也算是划清他们殷家和林氏之间的界限。 我们之前对于林氏的这些想法毫不知情,只是因为他们也同样身在城南,所以才会一力邀请罢了。 杜英颔首,对于殷氏的忠诚,他自然并不怀疑,且不说殷氏作为杜氏的家臣,背叛杜氏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现在这种情况下,跟着杜英竖起来杜氏的大旗,再寻找投靠于秦国或者桓温又或者凉州的机会,也要比和林氏勾勾搭搭来得好。 殷存可不是那种一时冲动就会做出傻事的人。 “讨伐林氏尚且还在其次,林氏背信弃义,城南各家深受其害,讨伐之已是必然。”旁边的任群此时忍不住开口说道,“关键林氏的背后到底是何人在指使,我们必须要弄清楚,不然的话,贸然进攻林氏,会不会又落入另外一个陷阱之中呢?” 殷举、于谈等人面面相觑。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在纠结于韦氏的强大,可是短短几天内,韦氏偃旗息鼓,中间的过程更是让他们这些亲历者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算计,有的是他们看到了的,有的他们甚至都没有看到。 所以现在任群一说,他们一时间都不敢贸然再说什么了。 谁知道这林氏的背后,还有没有别的算计? 此时动手,不就正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中么? 韦逵到最后才幡然悔悟,可是为时晚矣。 这样的情况,大家自然不想在杜氏身上重演。 所以既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论算计筹谋,都不是少主还有那位王老哥的对手,那么有建议,说出来,就足够了,没有必要来回强调,影响到少主的判断。 任群重新坐下。 身为杜英和王猛合格的发(工)言(具)人,他当然知道,杜英微皱的眉头说明他正在思索什么,因此这个时候就应该让大家保持安静。 如何让这些人不再说话也是一门艺术。 别的任群不会,这个还是懂得应该怎么做的。 既然知道在场的都是智谋不怎么样的,而且又刚刚经历过杜氏和韦氏之间的连环算计,正是自愧弗如的时候,那么丢出来一个让你们都觉得头疼的问题就好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蒋安的信任 经过往返韦氏坞堡的历练,任群的不少理论经验也都已经变成实际经验,稳住这么几个人,还真是手到擒来。 于谈和殷举等人左顾右盼,却又都不开口了。 同时他们心里也不由得暗暗感慨一声,再这样下去,都不知道少主到底需要他们做什么了,要不咱们也都再读读兵书,多向家中老一辈请益? “启禀少主,出征兵马已到寨门外百丈!”一名士卒快步进来禀报,打破了任群刚刚才制造出来的安静。 杜英起身:“走,随我出迎!” 大家急忙跟上,这个时候,他们多说什么、多想什么都没有用。 见一见当时人,或许能够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 王猛带着人并没有走太快。 走太快了就真的暴露了王猛同样心里没底的事实。 毕竟王猛带的兵马也不是很多,假如林弊硬要率军追杀的话,王猛就会很难受,尤其是蒋安已经不太好行动,更会让王猛很难指挥蒋氏兵马。 还好之前王猛就曾经指挥过各个村寨的兵马,不然的话这些家伙再闹腾出来什么动静,就真的令人头大了。 因此当杜英见到王猛的时候,差点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家师兄表面上看去风轻云淡,大有乾坤尽在掌握之中的架势,但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几乎直接就把他给出卖了。 王猛似乎察觉到了自家师弟“稍纵即逝”的笑容,轻咳一声,解释道: “好久没有锻炼,身子骨都快跟不上了,这一路小跑还真不容易。” 杜英也不拆穿他有点儿拙劣的借口。 自家大腿的面子,还是要确保的。 “辛苦师兄了。”杜英沉声说道,看到王猛身后一个个士气不振、多少都带伤的蒋氏兵马,脸色也跟着有些阴沉。 蒋氏兵马两度进攻韦氏坞堡,两度铩羽而归,士气自然低落。 尤其是导致这一切的竟然还是他们一开始信任的盟友。 蒋氏和林氏两个坞堡之间,之前隔着少陵坞堡,又有韦氏这个直接的敌人,相互倒还真的没有多少直接冲突,所以蒋氏的士卒们也很憋屈,凭什么你们林氏就要背刺我们? 因为蒋氏好欺负么? 现在家主受伤,更是让他们心中惶惶然。 杜英则越过人群,直接走到蒋安身边。 蒋安是胸口偏上的位置中箭,还好刺入的不是很深,也没有威胁到要害之地,只不过这地方到底是五脏六腑环绕,因此大家也不敢轻动,只是先折了箭杆,没有挖出箭头,此时蒋安看上去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他见到杜英之后,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显然一直提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 对于杜英这个年轻的盟主,蒋安终究是信任的。 此时杜英亲自出迎,身入蒋氏士卒刀剑之中却毫不在意,脸上的关切之情也浑然不像是伪装,这自然更是让蒋安心里舒坦。 什么是盟友,这才是盟友! 上一次杜英就敢带着几个人便和蒋安并肩作战,现在又丝毫不在意周围蒋氏士卒们打量过来的目光。 这样的盟友,才值得信任,值得托付。 乱世之中,人人算计以求生存,但是终归还是有一些兄弟是值得信任的,是能够在刀剑环逼的时候与其背靠背作战的。 “蒋兄受累了。”杜英对着他郑重拱手行礼。 蒋安急忙想要摆手,但是牵扯到了伤口,好一番龇牙咧嘴,不过他还是想要起身还礼,被杜英伸手按住了。 “屡战屡败,功亏一篑,盟主见谅。”蒋安喃喃说道。 杜英握住了他的手:“上次林氏为命不尊,尚且念及其子弟死伤同样不在少数,因而不予追究,但是这一次林氏公然攻击盟友,意图击破我等联盟,其心可诛!” 蒋安咧了咧嘴,表示赞同。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他蒋安就算是再怎么生性谨慎甚至有点儿懦弱,那也是个活人,不是谁都可以捏一捏的软柿子! 当即,蒋安招了招手,两名年轻的蒋氏子弟大步上前。 “杜兄,此是我家阿弟蒋好、蒋看,是余之臂膀,余养伤之时,蒋氏士卒交给他二人带领,还请杜兄多多提携!”蒋安握紧了杜英的手,眼神之中自然充满期待。 (作者按:之前“好看上”书友请求的龙套,感觉实在弄不到一个人身上了。) 杜英看着蒋安,心中一时间甚至都有些惭愧。 他之所以对蒋安秉持这样的态度,未免也有几分收买人心的意思在,但是没有想到蒋安竟然这么给面子······ 他没有去找家中族老或者其余的年长一些的同辈子弟,而是派遣了两个年轻人接替指挥蒋氏兵马,意思自然也很清楚。 换做一个长辈在这里,必然会出于蒋氏本身利益之类的考虑,不愿意让蒋氏在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大事之中再蒙受太大的损失,这自然就未免做事畏手畏脚,并且还有可能仗着自己的年龄和资历,并不服从于杜英的命令。 而换上了两个年轻人,自然就可以避免这些问题。 甚至这两个年轻人之前就已经表露出来过对杜英的佩服之意,现在让他们指挥,他们自然也愿意服从于杜英的指挥。 当然,这可能会涉及到蒋氏内部的一些矛盾,蒋氏的年长一辈们不见得就会赞成这个决定,这就只能用事实来说话了。 蒋安相信杜英,所以他相信杜英应该能够为蒋氏带来需要的好处,来让所有人闭嘴。 他自己所能做的,真的就只有这些了。 王猛等人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一道道目光汇聚在杜英的身上,出身杜氏坞堡的这些人,自然甚是欣喜,蒋氏在这一战中虽然损失不小,但是还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所以现在能够得到蒋氏的全力相助,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好事。 而环绕在周围的那些小寨主们,神情各异,不过也都暗自下决心,等会自己一定要找准时机抓紧表忠心。 有了蒋氏助力的杜氏,已经是城南实力最强大的了,更何况周隆之前和杜英的关系应该也不错,周氏愿意继续维持这种同盟状态、讨伐叛逆的可能也很大,谁让周隆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嫉恶如仇呢? 上一次他就要找林氏算账,这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其态度可想而知。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三更来客 大坞堡的态度明确了之后,被夹在中间的各个小村寨更是要抓紧站队了。 林氏到底是发了什么疯,大家还真的不清楚,可是杜英是实打实的为他们带来好处了的,因此小寨主们会选择站在杜英这边,也在情理之中。 而蒋氏子弟们,此时也同样是各怀心思,显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时候就下定决心跟着杜氏混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过他们不得不承认的是,而今有实力、有机会带着他们蒋氏报仇的,也的确只有杜氏了。 家主也没得选,只能信任杜英。 至少杜英在此之前给大家的观感还是不错的。 蒋好和蒋看倒是没有犹豫,先仔细聆听了蒋安的几声叮嘱,又对着杜英行礼: “愿为盟主驱策,为家主报仇!” 杜英当即含笑说道:“两位请起,蒋氏是杜氏之盟友,杜某盖因杜陵杜氏之薄名,添为盟主,但是绝无完全对蒋氏以及其余盟友发号施令之意,大家同商量,共进退,方才是正理,因此这一句‘驱策’,杜某是当不起的。” 这句话说的很好听,蒋安欣慰的闭上眼睛,闭目养神不再管别的事,蒋好和蒋看也是露出感激神色,而明显也是这句话之目标对象的其余小村寨寨主们,也都纷纷点头。 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也不过只是杜英的些许谦虚罢了,不说别的,单纯是这一次的战斗,杜英也几乎是以下命令的方式让蒋安出兵的。只不过杜英下达的命令完全符合蒋氏的利益,所以蒋安没有丝毫的犹豫。 因此杜英这句话的意思,更多地还是想要表达,自己并不会真正强迫哪一家去做不愿意做或者有损于利益的事。 对于大家来说,这就足够了。 至于发号施令什么的,你们杜陵杜氏是曾经长安城南如日中天的豪门大户,拉出去也是咱们长安城南各家的牌面,只要对我们有利而无害,就算是听你的又如何,这还真的不丢人。 本来小世家听命于大世家就不是丢人的事,甚至还值得骄傲呢。 杜英当即团团拱手:“连日奔波,也都辛苦诸位了,少陵坞堡直面林氏坞堡,还请蒋氏兵马留下一半协助防守,另外的一半护送蒋兄返回蒋氏坞堡休养,其余各家,本盟主恳请一并留下,并且可以派人告知村寨中,闭门死守,以备突然。” 大家齐齐答应。 小村寨本来就没有多少自保的能力,对上大坞堡的兵马,很快就会被解决掉,所以还不如抱团取暖呢。毕竟出来的这些兵马,就已经是很多小村寨中的半数青壮了,留在少陵坞堡,也算是给家中留点儿种子,留点儿后路。 “位于少陵坞堡东北和西北两侧的小村寨,假如愿意的话,可以带着族人前来少陵,”杜英接着说道,“避免成为林氏偷袭不成、泄愤之对象。” 几名同样意识到事情严重的小村寨寨主连连答应。 而今局势,大家多少也都清楚,桓温北上,正是关中动荡之时,保不齐改朝换代都是有可能的——说句实话,汉人又怎么可能发自内心的愿意氐人和羌人强盛呢? 尤其是现在的氐人朝廷摆明了和羌人同流合污,对于汉人丝毫不放在眼里,大家早就已经盼着氐人朝廷倒塌了。 既然动荡不可避免,甚至大家还有点儿期待,那么自然也要积极的做出应对,为了避免成为炮灰,及时的向少陵坞堡表忠心,甚至干脆就带着族人躲入少陵坞堡的庇护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两战击败韦氏的杜英,给人一种比林弊靠谱的感觉。 “还请洪聚兄走一趟终南山下,将此处种种告知周氏坞堡,也请蒋氏派出直系子弟随同前往以佐证。”杜英接着说道,“若是周兄方便,请其率兵马掩护蒋氏坞堡,并遴选得力士卒前来少陵。” 任群拱了拱手,旁边的蒋好亦是答应一声。 杜英集结兵马,这肯定是要为了下一步动作了,十有八九是要把住现在的大势,直接找林氏算账,再加上杜英也表示让周氏帮忙掩护蒋氏,蒋氏当然要全力配合。 “其余诸位,整顿兵马,遴选精锐,以备战斗!”杜英最后又补充一句。 殷举、韩胤等人亦是纷纷拱手。 等到众人散去,杜英看向还留在旁边的王猛:“师兄,现在需要抓紧练兵了,我们有必要整顿出来一支可战之军。余总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 王猛点头:“此话不假,这些坞堡兵马,战时为兵、平时为农,手中兵刃亦是五花八门,战斗意志也并不强烈,顺风之战尚且可以,逆风之战便容易自乱阵脚。 今日蒋安出事之后,还好并不致命,而且余赶到的尚且算快,不然的话林弊趁胜追击,蒋氏少说也要折损过半,而且兵马散乱,不知道多久才能聚齐。” 王猛在历史上也是允文允武的全才,治国理政是一把好手,率军攻伐也颇有建树,让杜英不免想起来了曾经率军一举夺回秦国河西之地、为秦之崛起打下坚实基础的商鞅,当然还有凭借一己之力苦苦支撑,竟然还能发动六次北伐的诸葛丞相。 融会贯通,什么都能“略懂略懂”,这或许就是天才的可怕之处。 不过杜英也知道,这和王猛这些年的潜心读书是有很大联系的。 因此他也打算和师兄交流一下对练兵的想法。 不过还不等杜英开口,一名亲随快步过来:“启禀少主,北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少主故友之信使。” 杜英和王猛登时脚步一顿,交换了一个眼神。 北门,故友? 谁? “夜半三更,偷偷摸摸,做贼也似。”王猛撇了撇嘴,“想来也知道是送我们人情的人想要来讨赏了,不见!” 杜英一头黑线,自家师兄,还真是牙尖嘴利。 难怪能够把桓温怼的一愣一愣的,能够把苻坚说的言听计从。 牙尖嘴利的假如是小人,那么只会让人讨厌。 而这种真正有才华的人物还牙尖嘴利,这就很可怕了,让这位历史上的“前秦诸葛”去舌战群儒,可能也真的不在话下。 还好,现在这是自己的大腿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谈生意的使者 “见见吧,来者是客,不管三更与否。”杜英叹道。 王猛笑道:“也好,免得说我们怯懦,而且听一听他们能够说出来什么,保不齐还能有所收获。知己知彼,总非坏事。” 杜英毫不客气的拆台:“师兄刚才还说不见呢。” 王猛打了一个哈哈:“大半夜来回折腾的,腹中有气,当然需要一吐为快。” 杜英也没有多说什么,和王猛一并走入大堂,而北门外的客人也已经被请入寨中。他的待遇当然就没有蒋安那么好了,杜英自然不会主动出迎,而且护送其进来的还是陆唐。 “只请使者一人进入。”陆唐站在堂前,伸手拦住那人背后的几名随从。 随从们登时下意识的手按刀柄,对着陆唐,怒目而视。 陆唐冷笑一声,身边的杜氏士卒们也都已经围上来。 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竟然还敢当着我们的面舞刀弄枪? 走在前面的那名使者,身上披着斗篷,根本看不清面貌,此时听到背后的声响,轻轻挥了挥手。 随从们只能无奈微微躬身,向后退了几步。 而陆唐和几名随同他前来的杜氏亲随,瞳孔都是微微一缩。 对于上官的命令,这些人不是遵循汉人的传统,直接拱手行礼,而是躬身甚至直接伸手抚在胸口,这是羌人、氐人等等民族的风俗,也是为了有别于汉人的地方,往往羌人和氐人们愿意甚至是刻意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相比于汉人,高出一等。 眼前的这些人,什么来路?! 陆唐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要不是他对少主还是很信任的,此时恐怕都忍不住想要出声阻拦了。 那使者独自走入大堂,而杜英和王猛已经在堂上等候。 与此同时,还在堂上的,有殷存和另外两名族老,显然是被杜英请来作为见证者的。 杜英现在虽然已经赢得了坞堡中大多数的人心,但是毕竟他来到少陵坞堡时间还太短,和大家接触的时间更短,所以难免还是会有很多人对他有所担忧甚至怀疑。 毕竟信任甚至于信赖这种东西,都是要经过长期磨合,才能培养出来的,不能指望所有人一上来就完全信任于你。 尤其是这乱世之中,大家也都得留个心眼呢。 所以杜英并不想村寨之中什么时候就开始流传自己私下里会见北面来的使者等等传言,传言的力量是可怕的,而且在坞堡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下,邻里之间关系都差不到哪里去,所以更是传言快速生根发芽的沃土。 等到传言满天飞的时候,再去想办法弥补,往往就来不及了。 必须要扼杀在萌芽状态。 因此谨慎一点儿,请几个有权威的见证者来看着,终归是好事。 此时殷存等人也都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包裹的挺严实的使者。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林氏背后的力量了,只是不知道对面到底是有多么见不得人,竟然到了这里还遮遮掩掩的。 “这位使者,从何而来,有何贵干,又如何称呼?”王猛上前一步,一边按住佩刀的刀柄,一边微微侧身,挡住杜英。 好家伙,这一个大斗篷披在身上,鬼知道里面有没有暗藏兵刃? 自家师弟的身手,也就是那个样子,不能指望,还真得提高警惕。 想到这里,王猛忍不住吐槽陆唐一句,这家伙到底还是有点儿五大三粗了,只知道把这人的亲随拦下,竟然都不知道搜搜身? 是个适合冲锋陷阵的料,但是当亲卫,太粗疏了。 而且就算是冲锋陷阵,顶多也就是个将才,当不得帅才。 看来有时间需要提点他一下了。 使者郑重的拱手行礼之后,缓声说道:“鄙人姓吕,自长安来,奉我家主上之命,想要和杜家少主谈一谈生意。” 王猛和杜英交换了一个眼神。 谈生意,还真是一个新颖的说法啊。 不得不说,这个使者还是有几分水平的,他并不清楚杜英等人的态度,但是多多少少也应该能够揣测到,杜英他们应该知道他的来路。 而且少陵坞堡之前的敌人就是韦氏,连带着韦氏背后的秦国也应该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从个人观感上,就算是秦国之前并没有在这些坞堡之间的战斗中支援过韦氏,到底也是韦氏背后的主人,而且还很有可能直接控制着林氏,因此杜英对于秦国的观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他们无从得知这个杜氏少主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既然少陵坞堡甚至于周围的几个坞堡能够这么快速的被这个家伙给收拢起来,那就说明这个家伙不但自己是有本事的,而且这个杜氏少主的身份也应该是真的。 不然你看之前杜洪也是牛哄哄的打着杜氏的旗号在关中割据一方,结果还不是因为其杜氏子弟的身份一直得不到认可,所以很多坞堡以及其余群雄根本就不服从于他么? 而杜氏现在是凉州张氏的座上宾,所以杜英很有可能是带着和秦国为敌的任务来的。 秦国和少陵坞堡,现在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很难直接成为朋友。 所以谈合作、谈未来,好像有点儿远了,也会让杜英直接有秦国朝廷想要招安之感。 这是很不好的,毕竟杜陵杜氏,在这长安城南也是堂堂豪门,怎么能和贼匪流寇一个待遇? 既然现在还没有谈合作的基础,那我们不妨谈谈生意。 合作不太现实,但是做生意还是可以的。 敌人之间还互相做生意,这在乱世之中并不少见,毕竟大家都有缺少的东西,也都有多的放不下的东西嘛,历史上的诸葛丞相,一边率军北伐,还一边用蜀锦生意在魏国那边赚取军费呢。 杜英甚至都不得不表示,当“谈生意”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没有办法再拒绝听他说下去了。 “先解了斗篷,畏首畏尾、见不得光,就是这么谈生意的么?”王猛冷声说道,先岔开了话题。 不管是来谈什么的,整个话题的主导不能落在对手的手中。 不过王猛这话自然也表明,假如你们真的想要谈生意,那还真是可以谈一谈的。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家主上可是故人? 那使者从容一笑,显然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这就足够了。 至于话题之类的掌握在谁的手中,这重要么? 毕竟他的漏夜来访,只是为了先行传递一个信号罢了。 使者掀开斗篷,露出真容,甚至还不忘把腰间的短刃和袖中的匕首一并拿出来,放在一侧桌案上。 这是一个看上去颇为成熟稳重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笑容,微微眯眼,似乎有些不太适应光亮,不过看他的眼神,显然他也在努力的打量着杜英他们。 整个人站在这里,自然而然带着一副多年上位者养成的气度。 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脸型、容貌,以及汉人发型之下残留的些许痕迹,无疑都在告诉在座的所有人,这不是汉人,而是氐人! 殷存等老人,都不由得皱眉。 之前他们就有所揣测,此时心中只能暗道一声:“果不其然!” 如此,事情也就都说得通了。 不过少主真的打算和氐人做生意么? 杜英含笑打量着这个人,似乎对于他的出现并不诧异。 旁边的王猛也已经明白过来,亦是露出几分尽在掌握的从容。 氐人,姓吕,又是上位者,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 吕婆楼。 亦是秦国皇帝亲自指定的苻坚的老师。 根据法随之前打探来的消息,吕婆楼此人稳重聪慧,也同样精通汉家文化,一直都是苻坚的得力臂助。 此时吕婆楼的露面,自然也等于变相的告诉杜英和王猛,苻坚,也就是他们之前曾经揣测过的那个人,就是整个城南坞堡之乱的幕后推手。 之前的一切揣测,此时都已成真。 杜英心中甚至已经有数,当初在潼关见到的那位“傅学”,如此说来,是苻坚的可能性也很大了。 当即杜英缓缓说道:“你家主上······似乎和我们有旧啊。” 吕婆楼心中咯噔一声,杜英此人,为何目光如此敏锐? 这一句话说出来,到底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说已经参与到了苻坚和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中去,还是说这只是他的揣测? “杜少主说笑了,何出此言呢?”吕婆楼到底还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在氐人之间也是少有的通晓人际关系、语言话术的,此时弄不清楚杜英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也只能先反问试探一下。 杜英一笑,吕婆楼虽然反应很快,但是他刚刚刹那的犹豫,已经让杜英心中明白了什么。 看来,还真的是故人呢。 不过吕婆楼装傻,杜英当然也不拆穿他,只是随口说道:“或许是突然有感,只觉得曾经和吕公在何处见过,只是当时‘相逢不相识’,未能好生谈一谈罢了。” 旁边的王猛似乎也已经反应过来什么,看上去也在思索。 显然他明白杜英的意思了,正在回想曾经在潼关雷氏家宴上和那个“傅学”的几句交谈。 吕婆楼有些诧异,几乎想直接说,我信你个鬼! 不过他现在也有点儿疑惑,杜英这到底是在试探自己什么? 是对公子另外一层身份,也就是“傅学”的身份产生怀疑了么?所以才说是故人?不过按照公子的说法,他们当时也应该只是打了一个照面罢了,怎么会······ 不过吕婆楼这个时候也只能压下满腹的怀疑,缓缓说道:“既然杜少主已然用‘吕公’来称呼在下,那也应该知道在下之身份。在下正是代表我家主上,前来询问杜少主,是否愿意为朝廷效劳,为我家主上效劳?” 说完,吕婆楼便直直盯着杜英,反正他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了,那就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身为秦国命官,吕婆楼的身份地位自然要在杜英这个世家少主之上,更何况吕婆楼还很清楚,杜英并不是杜家的嫡长子,只是次子还是庶子,要不是身在此间,并无其余杜氏直系子嗣在,这些事根本就轮不到他来做主。 因此昂首直视杜英,吕婆楼有这个资格。 一道道目光登时落在杜英的身上。 殷存等人都有些疑惑,杜英把他们叫到这里来,又接见吕婆楼,莫非是真的已经打算最终投靠秦国,而或者说让他们帮着一起表示反对,从而让自己不做这个恶人? 和杜英交往时日久了,殷存等人有些痛苦地发现,他们好像根本跟不上自家少主的思路,这个时候竟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杜英显然也没有打算给他们发言的机会,也不知道是真思索,还是单纯的拖延了一下时间,便开口说道: “此时桓征西大军已经越过武关,鏖战商洛,商洛可守与否,余可能不是非常清楚,但是想必吕公应该是清楚的。此时投靠于秦国,岂不是等于四九年投······咳咳,等于吾家先祖势如破竹、一路南下之时,投靠于孙吴么?” 殷存等人都露出笑意。 少主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比喻,“势如破竹”正是对杜预武功的赞美,更是杜氏子弟引以为荣的典故,此时少主以此作为例子,自然也就表明自己不会倒向此刻摇摇欲坠之秦国的意思。 吕婆楼显然也早就已经料到杜英会有此一言,对于杜英此时在秦国治下,却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丝毫不在意,不慌不忙的说道: “我家主上所求,非是杜少主能够在此时引兵归于我大秦,杜少主尽管可以坐看风起云涌,只要不参与到这一次战事之中便好,此我家主上唯一之所求也。” 还真不愧是苻坚,杜英忍不住赞叹一声。 此时让杜英他们这些坞堡归顺秦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苻坚心里有数。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此时的苻坚也不希望这些坞堡摇身一变变成秦国的军队。 掌控秦国军队的是苻苌和苻生,和他苻坚没有半毛钱关系。 只有双方建立起来一个隐秘的、只对于苻坚效忠的关系,才能够确保这一支力量能够只为苻坚所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杜英已经意识到,此时的苻坚,应该就已经有了布局关中、以备不时之需的想法。 不管历史上最终将苻生取而代之,是苻坚无意之中抓住的机会,还是早有图谋,之前就有一定的底牌和防备,也是必然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除害除到长安城 杜英嘿嘿一笑,笑的吕婆楼心底直打鼓。 啥意思? 笑啥? 不过杜英接下来的话,就让他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来人,为吕公看座,上些点心。”杜英含笑下令,“之前不知是敌是友,所以有所冷遇,还请吕公莫怪,既然吕公远来是客,就请上座如何?” 说着,杜英还真的侧身,让开了自己的主座。 吕婆楼当然不会真的一屁股坐上去,不管这杜英是真心让座以示尊重,还是装装样子,此时他都得表示出来足够的诚意,以及并无高高在上之意。 毕竟他前来,是为了苻坚,不是为了秦国。 此时的两者,非是一体。 吕婆楼是为苻坚寻求外援的,不是来为秦国寻找附庸的。 杜英从一开始的双方站立而谈、互相都有戒备,到现在的请吕婆楼入席,自然足以说明杜英已经对吕婆楼的提议动心了。 保守一点儿,至少是已经感兴趣了。 吕婆楼的神情明显也放松了一下,欣然入座。 而杜英微笑着说道: “刚才吕公所言,还请解惑。我等身为大秦之顺民,自然不会与朝廷为敌,吕公或许不知,我少陵坞堡年年岁岁上交税款粮秣,从未延迟。之所以和韦氏有所冲突,那也因为是韦氏欺压太甚,我等周围村寨不堪其扰。同为大秦顺民,韦氏假借大秦之名,肆意剥削掠夺,想来此也非朝廷之本意,我等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这话说得,好一个正义凛然,好一个斗志昂扬,好一个理所当然! 王猛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撇过头去。 我真想说不认识你啊,师弟! 而殷存等人则交换了一个眼神,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在这乱世之中,只有这样的少主,才能够带着大家开创一番事业! 而吕婆楼原本将要坐下的身子,几乎定在那里,甚至差点儿就要气的重新跳起来。 要点脸行不行! 谁不知道韦氏兵马已经是秦国蓝田大营的一份子? 你们如此进攻韦氏,摆明了就是趁着现在我们大秦顾不上这些小坞堡的打打闹闹,在钻空子,甚至可以说就是在造反。 结果你竟然还能说的如此大义不惜,要是换了一个不知道内情的人,说不定还真的被你给感动了。 此时此刻的吕婆楼真想拍桌子走人。 你们这些汉人,心剖开之后都是黑的。 不过看着杜英的笑容,很和煦,吕婆楼又只能咬着牙强迫自己坐下来。 虽然这个杜氏少主比想象之中的有点儿不要脸,但是至少他并没有直接想要撕破脸皮的意思,那就是有的谈嘛! 吕婆楼试探性的说道:“杜氏惩恶扬善,的确是大秦子民应为之事,只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杜氏可以请我大秦朝廷出面主持,必当还尔等一个公道。” 杜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吕公所言极是,只可惜现在大秦在桓征西的兵锋之下亦是摇摇欲坠、朝不保夕,所以这主持公道之事,恐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我等小民,乱世之中犹如蝼蚁,大秦现在有难当头,我等自然不能给朝廷添乱,能自己做的,自然就要自己做了······” 说到这里,杜英犹然不忘抬起头来,看向吕婆楼:“吕公,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你个大头鬼! 吕婆楼恨不得直接把端上来的茶杯直接扣在杜英头上。 不过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必须要好好的揣摩一下,杜英想方设法的引动自己发怒,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想要试探一下自己的城府么? 好像不值得。 那就是在百般贬低秦国了,只不过有些话既然不好摆在明面上直接说,那就只能通过这种冷嘲热讽的方式。 再想一想,是也! 杜英最后这一段话,已经暴露出来了很多。 他觉得现在的秦国危如累卵,因此假如吕婆楼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惑,那么一切都免谈。 杜英就只能继续为秦国“除害”了。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除害除到长安皇宫的大殿上去。 吕婆楼捋了捋思路,缓声说道:“我家主上亦知道少主之担忧,知道诸位之担忧,而今局势的确对我大秦不利。但是诸位可曾想过,桓征西真正的敌人是谁?” 刹那间,杜英和王猛对视一眼。 秦国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桓温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挡在前面的这些阿猫阿狗,而是背后掣肘的王谢世家,是他一直没有办法获得的大义名分。 王猛想的是,假如这样的话,桓征西还真的有可能面对长安坚城,止步不前。 而杜英想的是,既然秦国现在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么肯定要提前做出准备,如此一来,历史上秦国的坚壁清野之类的,也很有可能并不是临时做出的布局······ 我到底又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才让这一切不会向着历史的方向发展呢? 杜英一时默然,似乎在思索。 而王猛见他没有开口,有些诧异,毕竟这个可能,本来就在他和杜英之前的盘算之中,甚至也是他们屡次讨论之后得出的几乎最有可能的一种结局。 结果现在杜英的神情,让他反倒是不明白了。 明明已经有所预料,为什么还会陷入思索? 难道要装作苦苦考量,然后再恍然大悟的样子? 王猛似懂非懂,不过还是表示,自家师弟装的真像。 我······太菜了。 杜英很快就思考中回过神来,看着吕婆楼,微笑道: “吕公此言不假,桓征西背后掣肘太大,平定关中,非建康诸公所乐见,因此此战,大秦犹然还有回天之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握住······” 吕婆楼摇头说道:“时也命也,若是天亡我大秦,则不管来的是不是桓温,背后又有没有掣肘,实际上都是一样的。若天欲兴我大秦,则一个桓温,不过是考验罢了。” 吕婆楼说的从容,但是王猛他们的脸上却是浮现出敬佩之意。 氐人能够在关中群雄之中脱颖而出,打下偌大江山,果然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单纯是现在流露出来的这种乐观从容的心态,就值得令人敬佩。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当然在杜英看来,吕婆楼此言,也未免有点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意思在。 氐人是在穷山恶水之中走出来的,现在的偌大基业也都是一刀一枪从别人手中夺来的。 老天爷若是不眷顾他们的话,也容不得他们走到今天。 而老天爷要是不打算再眷顾他们了的话,那他们亦然也要为了民族的命运拼杀下去,毕竟这乱世之中,失败者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众所周知,因此还不如拼尽全力。 而杜英所谓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只是说现在的氐人已经做好了坚守长安,大不了退走群山的准备,也是说苻坚和吕婆楼这些人,本来手中就没有任何可以动用的武力。 现在秦国会在这一场大战之中打烂还是打残,对于他们来说,还真不见得就是坏事,因为这反而意味着既有的秩序已经被打破,他们这些在既有秩序下是不可能有机会更上一层楼的人们,才能找到机会。 所以吕婆楼完全可以在这里说出这样大义凛然的话,反正上阵冲杀的也不是他,准备捡便宜的倒是他。 杜英颔首:“既然如此,那吕公之主上,又是何意,需要我等坞堡如何配合行事?” 终于切入正题了! 吕婆楼暗道一声,看来这个杜少主也是一个爽快人,当自己阐明了局势、表明了决心之后,便真的想要听一听,这生意打算如何进行。 当即吕婆楼正色说道: “我家主上也知道诸位的难处,汉人生身立命之根本,在脚下之土地,因此不管上方天色变化如何,汉人坞堡只会效忠于这方土地上的强者,所以我家主上并不强求诸位能够在最近之战中为我大秦而战,只请诸位作壁上观,看我大秦如何击破桓征西,无诸位相助,则桓征西甚至连粮食都可能无法保证,届时其劳师远征,更非不可战胜。” 杜英缓缓说道:“桓征西威名在外,大军掩杀过来,我等不过蝼蚁,如何能够不从?” 顿了一下,杜英又接着说道:“不过我们各处坞堡,粮食器械也都不多,吕公亦是亲眼所见,所以我们既然此时很难为大秦提供什么,那么到时候自然也应该不太容易为桓征西提供什么······” 吕婆楼登时露出喜色,这就足够了啊! 你们要是铁了心只是走走过场的话,凭借长安城外的这些坞堡的粮食供给,桓温是坚持不下去的。 “等到大战之后,关中怕是山河破碎,不知多少人离乱。”杜英叹了一口气,语气之中也带着悲悯之意,“我等坞堡,也只能说在这狂潮之下苦苦坚持,届时无论是谁为关中之主,我等都只从于爱民仁德之主。” 说到这里,杜英看向吕婆楼,眼睛里充满着期待的目光:“久闻贵主喜好汉家文学,性情宽仁······” 吕婆楼脸上的喜色更甚,您这么赞赏我家主上,早说嘛! 咱们就不需要拉拉扯扯这么打机锋了。 杜英又压低声音:“此地为我杜氏坞堡腹心,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因此有一言还请吕公静听。” 吕婆楼亦是正襟危坐:“还请杜少主赐教。” “贵主上若能为大秦之主,实乃我等之幸也,当鼎力相助!”杜英的声音很低,但是就像是一针强心剂,直接打在了吕婆楼的心头上。 这一次,吕婆楼已经不是喜悦了,而是狂喜。 他实在是太清楚苻坚现在缺乏的是什么了,就是能够和苻苌、苻生叫板的武力,后者一个又一个,都是手握重兵,而苻坚的身份意味着他应该有可能会从自己的父亲苻雄那里继承过来一部分兵权,但是必然不会很多,因为不管是在苻健还是苻苌等人眼中,苻坚无异于都是一个异类。 让这样的一个异类掌管兵权,显然是不安稳的。 此时杜英明确地表示对苻坚的支持,对于苻坚来说,这不啻于雪中送炭。虽然少陵坞堡以及这些世家的兵马能有多少战力,可想而知,但是现在的苻坚,可不是挑食的时候。 “若能得杜氏之助,亦是我家主上之幸事也!”吕婆楼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他也强调了“杜氏”。 苻坚需要的,不仅仅是杜氏以及城南坞堡们的这些兵马,还有杜陵杜氏的名分在, 杜陵杜氏,关中豪门,声名远扬。 杜氏如果表示对苻坚的支持,足以形成对于整个关中,甚至于整个北方汉人的号召,这自然就又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吕婆楼作为苻坚的心腹,心里很清楚苻坚的想法,苻坚与其说是醉心于汉文化,倒不如说是已经认识到凭借着氐人和羌人旧有的制度方式,是不可能真的在华夏土地上站稳脚跟的,大批的任用汉人、推动氐人和羌人的汉化,最终化氐为华夏,才是最佳选择。 也就是说,现在朝堂上宁古不化、还沉醉在氐人称霸关中甚至于一统中原的美梦中的那些氐人旧贵族们都需要受到清洗和替换,而谁能够顶上他们的位置呢? 当然是有名声、有才气的汉人世家子弟。 杜陵杜氏,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招牌。 杜英微笑着说道:“但愿贵家主上不会让我失望。” 吕婆楼登时冷静下来几分。 说一千道一万,现在的苻坚,还只是孑然一身,无兵无权。 朝廷让苻坚来处理汉人各处坞堡的问题,实际上也只是单纯的看中了苻坚对汉人的了解,而且也没有别的氐人直系皇族子弟愿意来处理这件事罢了。 在朝堂上的苻氏亲贵之中,苻坚因为自己的特立独行,导致名声很大,但是实际上位置尴尬。 假如苻坚不能够继续上前走,甚至不能表露出来自己真正的能够和苻苌或者苻生等人竞争的实力,那么杜英就算是看好苻坚、对于一个支持汉人的氐人贵族有好感,又有什么用? 杜英是不可能把身家性命压上来,支持苻坚的。 只有苻坚已经露出一定的底牌并且真正站在了和苻生等人可以分庭抗礼的层次上,杜英才会站队。 吕婆楼起身,话说到这个地步,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左右逢源,王猛不喜 杜英的支持和合作,应该还在之后。 接下来的路,还需要苻坚自己走。 不过至少有了杜英之前的表态,这条路看上去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难了。 本来潜龙在渊的时候,就是一个积攒底牌的时候。 杜英和少陵坞堡,只会是苻坚众多的底牌之一。 但愿能够派上用场吧,吕婆楼打量着同样起身,依旧脸带笑容的杜英,同时也看了一眼站在杜英旁边,面露思索之意的王猛。 按照自家主上的说法,显然王猛更有才能一些,自家主上对于王猛当时三言两语之间流露出来的看法也很是赞赏。 至于杜英,反倒是印象并不算很深。 可是今日的接触,让吕婆楼不由得对杜英有了兴趣。 很明显在少陵坞堡之中,杜英是真正占据主导地位的,坐在旁边的殷存等老者,摆明了就是在撑场面,同时也有可能是作为见证人的,自从自己前来之后,大多数的对话都发生在自己和杜英之间,这几个老人神情虽然有变化,但是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说明他们足够信任杜英,因此当有什么疑惑的时候,他们会去自己思索杜英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是直接开口表示反对。甚至就算是他们想不明白,此时也会按捺住心中的想法。 至于那王猛,此时站在杜英身边,也更像是杜英的左臂右膀,随时准备帮着杜英排忧解难,一点儿都没有班班大才、屈居于此的意思。 这个杜家少主,显然没有之前所了解的那么简单。 他是从何而来,又有何打算呢? 吕婆楼发现自己还真的不知道。 但是自己和主上似乎非常有必要知道。 毕竟双方之间,现在的确是达成了一些默契的约定,也算是沟通了一下想法,但是这可不代表着杜英就真的会在以后只成为苻坚的帮手。 甚至也有可能站在对立面。 对上这样的对手,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而且吕婆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当他看到杜英脸上的笑容时候,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远没有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而他那和煦的笑容下面,似乎暗藏着涌动的野心。 一个远遁凉州的家族,一个庶子,还想要翻天覆地不成? 吕婆楼只道是自己可能孤身前来,过于谨慎,导致疑神疑鬼了,所以也不迟疑,拱手之后便告退。 他的身份毕竟也敏感,现在外面的天都已经蒙蒙亮了,他必须要尽快在日升之前赶回长安城。 杜英带着王猛,把吕婆楼送到大堂外。 旗杆下,杨盘和季权的首级还在,怒目圆瞪。 吕婆楼来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注意到当时融入黑夜之中的首级,此时在天上的光芒照耀下,吕婆楼方才注意到。 晨风很凉,一吹过来,吕婆楼打了一个激灵。 杜英,是个狠人。 希望他的心,不要太大。 不然的话,就算是以后大家能够成为朋友,有朝一日,也终究会重新变成敌人。 目送吕婆楼离去,王猛不由得露出自己一直在掩饰的担忧神色:“师弟,这······” 背后脚步声响起,殷存等人已经联袂走来,同样也都看着杜英。 “师兄想说,这样是违背了我们原本的想法么?”杜英负手问道。 按照他和王猛之前的规划,肯定是要想办法收拢各处坞堡,然后配合桓温征伐关中的,现在杜英却反过来要表示对苻坚的支持,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能因为苻坚是对汉人有好感的,就直接打乱之前的计划吧? 王猛缓缓点头。 旁边的殷存等人亦是表示赞同。 杜陵杜氏,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晋朝高门,是不折不扣的华夏汉人世家,说句实话,是真的看不上胡人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的家主杜耽宁肯远走西凉,也不愿意留下来为胡人所用。而时至今日,杜氏也一直坚守在凉州,只有桓温的北伐让杜明看到了关中重归华夏的一线机遇,所以才会有所布局。 就算苻坚本人如何醉心于汉文化,苻坚终究只是一个人。 而且汉文化通,难道就代表这个人会对汉人手下留情么? 当年的石勒也是一代雄主,而且对于汉人文士还很是敬重呢,这一路称霸的道路上,烧杀抢掠难道就少了? 要说支持苻坚、支持氐人,殷存等人是不情愿的。 只不过刚才碍于吕婆楼也在,他们不能当众反驳少主,也不好在朝廷使者面前直接流露出来大逆不道之意。 样子,总归还是要做一做的。 杜英叹了一口气:“前路多舛,余亦无从判断什么在等着我们。桓征西此次北上,能破武关,情理之中,但是杀到长安城下,便是强弩之末,能坚持多久?若是攻克不了长安,我们到时候又当如何自处?总归是要有一些布局和后手的。” 王猛径直说道:“师弟此言差矣,既然打算匡扶典午,则应当全力以赴攘助桓征西,若是打算帮助氐人,则应该此时便整顿兵马,听从蓝田大营之调遣,师弟这样左右逢源,恐怕落入俗套了。” 王猛这话说出来,已经有点儿不满,甚至是怒气了。 杜英看了他一眼,很能理解自家师兄的想法。 历史上的王猛就是一个直肠子,他不在乎什么胡汉之分,他想要的就是一个能够完全信任自己的明主。 因此半生蹉跎,甚至主动拒绝了桓温之后,他遇到了苻坚,并且用尽一生心血,帮助苻坚缔造了一个空前强大的前秦。 既然认准了,那就一条路走到黑。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就是王猛。 历史上的他,为了帮助苻坚获得汉人民心、走出关中,在朝堂上杀那些氐人贵族,又何尝不是血流成河? 此时师弟的做法,给王猛一种师弟想要当墙头草、左右逢源,甚至说难听点儿,就是首鼠两端的感觉。 这是王猛最不屑于见到的。 因为这和那些摇摇摆摆、最后一事无成的大小坞堡、世家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永远秉持这样的心态,是不可能割据一方,更不可能称霸天下的。 所以他也不介意直接表达自己的不满。 出乎王猛意料的是,杜英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与虎谋皮 杜英的笑,让王猛和殷存等人都有些疑惑。 刚才你虽然最终和吕婆楼说的模棱两可,但是想要支持苻坚之意,已经溢于言表,而且还明示暗示了吕婆楼那么多次。 得到了相对满意之答案的吕婆楼,走的时候,可远比来的时候从容镇定。 所以还能冤枉你不成? “师兄,你想多了。”杜英解释道,“我的后手,从来都是为了颠覆这大秦所设的。” 王猛皱眉。 何意? 杜英沉声说道:“桓征西若是能够凭借此战战胜秦国,荡平关中,那么一切如常,可是假如桓征西击败不了秦国呢?” 王猛顿时明白了什么,而旁边的殷存等人也若有所思。 桓温,几乎是现在整个华夏武力巅峰的象征,尤其是其荡平巴蜀动作之快、此次北伐声势之浩大,当真可以说是威震华夏。 从江南到漠北,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于忽视桓征西的存在。 然而桓征西要是被击败了呢?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击败桓征西的这个势力,就算不是最强大的,却也足够强盛,强盛到甚至就连桓征西都会马失前蹄? 那么到时候秦国的声名会不会让周围的小势力都为之臣服,会不会让更多的人才全部都汇聚在秦国麾下,等到了这种地步,少陵坞堡就算是不想要向秦国低头,恐怕都没得选择了吧? 因此还真的需要提前做好后手。 可是杜英的这个后手又是为了什么呢? “秦国一旦强大,则通过支持苻坚,让秦国乱起来,火中取栗,这或许是我们之后还能剩下的唯一机会。”杜英喃喃说道。 殷存等人脸色微微一变。 说句实话,换做他们,假如秦国都能够击败桓征西,那在他们眼中,秦国还真的如同一座不可以逾越的高山。 别说是挑战秦国了,真的要是到了那个地步,他们最需要优先考虑的,恐怕是怎么才能建立和秦国之间的联系了,怎么讨好秦国,怎么来。 至于算计秦国,你别说,还真的不敢。 殷存他们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能够保证少陵坞堡的生存,因此一旦秦国强大,那么他们肯定就倾向于追随秦国以求生存。 此时杜英的胆子的确超乎他们的预料,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们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家少主的野心,到底会让少陵坞堡走向强盛,还是会走向地狱? 因为他们就在不久之前,还亲眼所见,曾经强大的韦氏,又是怎么从曾经的巅峰一直跌到谷底的。 一个家族想要强大,可能需要好多代人付出无数的努力,可是想要覆灭,往往很可能只是一个人的想法或者领导层的一次判断失误。 就是这么残酷。 殷存等人神情的变化,杜英当然察觉到了。 甚至可以说,刚才的那些话,本来就是杜英说给他们听的。 看自家师兄的神情,很显然师兄早在自己说出之前那几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过来,因此此时只是在一旁笑而不语。 以师兄的聪明,当然不需要跟他解释更多,稍微点一下他就能明白过来,当他意识到杜英所做的依旧还是在遵循着他们之前所决定的道路时候,便不会再有任何反对意见,只会在一旁默默地表示支持。 殷存他们的想法,杜英感觉自己也能够琢磨到。不管殷存他们对此是支持还是反对,杜英都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未来将会带着少陵坞堡走向怎样的一条道路。 或许是一战功成的道路,或许是九死一生的道路,或许是······万劫不复的道路。 杜英必须要让殷存他们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不管他们接受还是不接受,此时此刻,少陵坞堡的大权都已经掌握在了杜英的手中,因此他们只能选择接受,并且全力配合。 殷存等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不过他们倒也不后悔把整个坞堡的大权交给杜英,因为在这个时候能够带着少陵坞堡向前更近一层楼而或者至少说走出未来身在秦国和桓征西的夹缝之间困境的,也就只有这位杜少主。 只是······ 他们还是需要有一个理由来说服他们自己。 杜英微笑着说道:“杜氏身在凉州,为凉州效力已经三代,不管在什么意义上来说都是凉州士族,而今凉州和秦国之间,一胡一汉,已然是死敌。家父身在武威,便是代表凉州。 我们若是追随秦国,那之前杜氏的旗号应当如何,余为杜氏少主,诸位为杜氏家臣,又当如何自处?今日吕婆楼有求而来,能信于我们,那么明日呢? 不知道诸位可曾听过有一句话,叫做‘卸磨杀驴’?只是什么是磨,什么又是驴呢?” 这话就有点儿诛心了,不管什么是磨,驴肯定是少陵坞堡。 只要杜明还在凉州一天,秦国就永远不可能完全相信少陵坞堡和杜陵杜氏的忠诚性。 别闹了,你杜英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更不会让你爹和偌大的家族直系家人在武威遭受随时都有可能的死亡威胁。 所以还说你不是来做奸细的? 因此苻坚和吕婆楼现在需要杜氏,但是以后不需要杜氏的时候,会毫不留情的下手,丢弃掉这个棋子。 实际上现在的韦氏,不就正是被他们丢弃的棋子么?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就是因为后人从来不从前人的失败那里汲取教训,现在韦氏的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杜氏想要跟着秦国混,然后再趁机崛起,这和韦氏走过的路又有什么区别? 殷存等人如梦初醒,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纷纷辟席行礼,向少主表示自己刚才想错了。 他们也都是在这长安城南的混乱之中摸爬滚打半生的人了,现在竟然还没有一个年轻人看的透彻。 惭愧,惭愧! 而王猛看杜英已经说服了殷存他们,只是一笑。 自家师弟的嘴皮子忽悠功夫,一向还在自己之上,现在把这道理一点点说清楚,自然更是手到擒来。 王猛当即直接转移话题:“若是如此,不亚于与虎谋皮。” 杜英微微颔首,师兄对苻坚的评价还是很中肯的。 这的确是一只可怕的老虎。 当即杜英正色说道:“你我师弟并肩,难道不能是他们与虎谋皮么?”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从一而终 让他们与虎谋皮? 王猛险些笑出了声,师弟啊,苻坚是什么人,而我们现在又是什么人,你这话说的······ 不过王猛的笑最终却收住了。 因为他看到杜英的神情,的确比想象之中的、比他日常熟悉的那个师弟,要郑重的多。 直觉告诉王猛,师弟,这是在说真的。 王猛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师弟在说真的,这让他顿时打起精神。 现在王猛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们未来的敌人是谁,是不是会因为局势的改变而改变? 看师弟的意思,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不会。 他是打算和秦国死磕到底了。 王猛觉得自己也能够了解师弟,且不说师弟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会轻易言败的人,只是当时在山上就双方之间到底谁是师兄,师弟就曾经坚持闹了很多年,最后甚至还想出了通过下棋的方式来决定的荒谬想法。 简直就是不把师父法随的意见放在眼里。 虽然······王猛不得不承认,师弟的这个想法,的确足够新颖,也给枯燥的山中求学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所以每次王猛看上去是不情不愿,但是每次杜英招手的时候,他还是会很配合的一屁股坐在那里的,若是赢了,就能看到这个机灵古怪的师弟脸上挂着不爽的神情好几天,而若是输了,那也是愿赌服输。 王猛从来不是一个因为害怕去赌而瞻前顾后的人。 因此师弟的不服输意味着不管是什么情况,他都会更加倾向于坚持和他已经选定的敌人斗争下去。 原本王猛还真得有点儿怀疑师弟选定的敌人到底是谁,或许殷存等人一开始判断这个敌人可能是韦逵,但是王猛心里很清楚,师弟看上去有时候一声不吭,又有时候笑语盈盈,但是实际上这个家伙的野心大着呢。 韦逵,三下五除二就能够击败的对手,他不配。 而时至今日,王猛已经可以肯定,这个对手,应该就是秦国了。 这很符合师弟的性格。 另外,正如师弟所言,杜陵杜氏现在的根基在凉州,不管桓征西成败与否,杜英只要能够配合凉州击败关中的秦国,那么杜氏自然而然就是凉州张氏的大功臣,到时候保不齐也会整出来一个“张与杜,共关中”来。 凉州张氏毕竟只是凉州本地豪门,能够盘踞凉州数代,也是因为多有诸如张重华这样的雄主以及作为地头蛇逼迫那些从关中而来的世家“过江龙”们只能盘着。 他们真的想要涉足关中,还是少不了关中世家的鼎力支持,少不了关中世家的影响力甚至于能够塑造起来的大义名分。 这局面,和当初的典午南渡之后面对的局面岂不是非常相似,而在这种情况下,手握关中军权的杜陵杜氏,可不就是当年琅琊王氏的翻版? 杜英的性格再加上杜氏的利益,让击败秦国成为杜英不变的目标,哪怕面对不知道多少艰难险阻。 王猛的神情很严肃,说明他明白了自己的目标。 杜英坦然站在那里,迎着师兄的目光。 明白了就明白了,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今日只是一股脑的说出来了罢了。 现在杜英实际上也是在变相的询问师兄的意见。 与秦国为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师兄到底支不支持我? 王猛眉毛微微一皱,有些尴尬,因为他察觉到,不只是杜英,连殷存等人也都在等着他表态。 对于已经身为族老的殷存等人来说,他们已经不具备左右杜英思想的能力了,杜英并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家主,还需要征询族老们的意见,甚至恰恰相反,殷存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假如他们这个时候有意见的话,杜英可能会选择换一批族老。 在战略方面,杜氏少主需要的是得力的左臂右膀,帮着他制定计划、完善细节,不是拖后腿和提反对意见的。 所以殷存等人都比较好奇王猛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作为杜英的师兄,也是最得力的亲信,大家都知道杜英对王猛的信任,也都亲眼见识过王猛的能力。 比已经自觉变成工具人的任群,的确是要好上不少的。 所以这个时候能够拦住杜英的,只有王猛。 当然,能够让殷存等人紧跟着转移态度的,也是王猛。 假如王猛反对杜英这个计划的话,那么殷存等人自然不吝于表态。假如王猛也支持杜英的话,那殷存他们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人家两个人联手,已经完全不需要族老的支持了,王猛一个人就足够顶在场的所有人。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或许在战术上有奇效,但是在大战略制定上,臭皮匠根本就没有那个胸襟和眼界,所以就算是三百个臭皮匠,也已经会被一个诸葛亮吊着打。 王猛有些尴尬。 他想起了师弟之前曾经一句笑谈。 当你不尴尬的时候,尴尬的就是别人。 现在明明提出这个大胆计划的是杜英,可是杜英只是一本正经的看着他,丝毫没有自己提出计划之后没有人回应的尴尬感觉,反而智珠在握的样子,好像早就已经确定王猛的答案。 所以现在尴尬的就是王猛了。 深吸一口气,王猛沉声说道:“大丈夫,当从一而终。” 杜英露出了笑意,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 虽然······他很想提醒一下师兄,从一而终的用法好像不太对吧?你不要搞得自己跟女主角似的,我杜英站得直、行的正,是不折不扣的直男好不好? 再说······你这邋里邋遢的,就算是个弯的可能也会嫌弃你的。 王猛当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刚才也是有点儿激动,所以脱口而出。 殷存等人虽然神情复杂,但是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时代变了,年轻一辈们做出的选择,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全力支持罢了。 杜英拍了拍王猛的肩膀:“知我者,师兄也。” 对于王猛的这个选择,他还真的不觉得奇怪。 毕竟历史上的王猛就是费尽力气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主公辅佐,最后和苻坚一拍即合,君臣不离不弃,一直到王猛撒手人寰。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迷之自信? 现在的王猛,显然就是认定他这个师弟了。 杜英自然也不会辜负师兄的一片赤诚。 王猛则郑重的点了点头,只觉得被杜英拍过的肩膀上,沉甸甸的。 仿佛这天下之重,已经压在两人的肩膀上。 共担之! 王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天下,毕竟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不过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少陵坞堡。 但是看着师弟信任的眼神,他偏偏又觉得,天下,仿佛不久之后还真的就要掌控在他们的手中。 天地棋局,他们将不再是棋子,而是对弈者。 这难道就是师弟之前曾经说过的“迷之自信”么? 此时此刻,王猛却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盲目的自信。 他在见识了人间的冷暖之后,又在山中潜心苦读多年,所为的,不就正是未来有一天能够匡扶天下、涤荡世间尘埃么? 现在杜英的志向在于驱除关中的氐人和羌人,改变汉人被压迫的局面,与此同时,也让华夏文明重新取代氐人和羌人所带来的粗犷的游牧风格,这自然是和王猛的志向不谋而合的。 思前想后,杜英所要做的,又何尝不是自己想要做的呢? 既然一生之目标便是如此,那就不能成为迷之自信,而是真正的有自信。 不过这还不够,一切都不是说说就能实现的,归根结底还要落实在纸面上,落实在实际上。 杜英微笑着说道:“已经是新的一天了,连夜操劳,诸位也都疲惫了,还请暂时回去休息,用过早膳之后,再聚议事堂,看来有一些事情,我们必须要尽快确定一下了。” 王猛和殷存等人齐声答应。 杜英要落实的事,肯定是训练杜氏兵马、整顿各处坞堡。 现在的少陵坞堡看上去处于长安城南各处坞堡的领导位置上,但是实际上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现在这个联盟依旧还很脆弱,大家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而不得不团结在一起,但是当共同的敌人,也就是那个倒霉蛋韦氏已经一蹶不振了之后,这个联盟自然也就有随时崩塌的可能,更不要说继续团结起来和新的敌人作斗争了。 杜英当然不会愿意看到这一点,一个少陵坞堡的力量终归还是太弱小了,只有集结周围的周氏、蒋氏甚至林氏等等的力量,才能够让杜英在未来的关中变局之中先占据一席之地,至少有登上双方博弈之棋盘、成为一颗棋子的资格。 现在就想要成为整个棋局之中的对弈者,显然是痴心妄想,但是如果连棋子都不能成为的话,那就只会是炮灰了。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被秦国或者桓征西强征坞堡和兵马,投入到一场场绞肉机一样的血战之中,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这就是夹缝之中小势力的悲哀。 所以杜英现在必须要尽可能的团结能够团结的力量,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 这一次林氏的背刺,对于杜英来说,实际上也是送上门的一次好机会。 林氏的背叛,背后有着秦国的一只无形的手,这一点,就算是周隆那种容易上头的莽汉也应该能够看得清楚,尤其是吕婆楼甚至还亲自前来拜见杜英,这个虽然不算留下了人证物证——毕竟见到吕婆楼的都是杜氏的自己人——但是这么多证据加在一起,自然也就变得非常有说服力。 秦国的压迫,意味着各个坞堡假如依旧还保持一盘散沙的状态,那么什么时候会变成战场上的炮灰都不知道。 蒋安显然率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因此他的态度就变得很明确,支持联盟继续维持下去,甚至支持几个坞堡联合,组成一个整体,并且还愿意以杜英为首。 周氏那边的态度现在还没有传过来,而周围的这些小村寨,也有很多态度不明确的,但是以杜英对周隆的了解,周隆会答应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一旦周氏答应,自然也就容不得周围这些小村寨反对了,到时候谁反对,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杜英也必须要早做准备。 假如周氏不答应应该怎么办,是强攻还是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假如周氏答应了之后,又应该怎么办?这不是一帮失散多年的好兄弟之间的联手,而是之前甚至还有很多矛盾冲突的几个坞堡之间的联手。 曾经的恩怨都有多少,能不能通过大家各退一步来化解? 联盟之后,每个家族的话语权又是怎么样的,是否对于联盟的总体行动有决定权或者足够的影响力? 联盟的目标是什么,配合桓征西、配合凉州还是自己一门心思的和秦国作对? 联盟之后,各家各户的队伍又应该怎么办,是打乱了整编,还是保持现状? 打乱了整编可能会引起各家的怀疑和不满,保持现状则可能直接影响到队伍的战斗力,毕竟几家并肩作战的时候,其中有一家的兵马陷入危险,另外几家的兵马不见得就会全力救援,而且在军事指挥上,各家有各家的想法,各家兵马亦是良莠不齐,无疑会产生很多掣肘。 而且还有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便是林氏。 迄今为止,林氏并没有派任何人来向作为盟主的杜英解释他们和蒋氏之间冲突的事,而派来支援杜氏的兵马亦是悄无声息的撤退了,好像林氏已经和杜氏、蒋氏等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划清了界限,又好像他们在踌躇犹豫着什么。 对于林氏,到底应该直接和他们清算,还是尝试着看能不能将他们重新拉入到联盟中? 兵马,自然是多多益善,甚至杜英不知道能不能反而将林氏发展为自己布设在苻坚那里的棋子。 不过作为林氏背刺的直接受害者,蒋氏肯定会对这件事持反对态度,没有直接嚷嚷着要找林氏报仇,就已经算很不错的了,想要让蒋氏子弟和林氏子弟并肩作战,难道真不怕我们蒋氏也来个背刺么? 这些问题,自然不能直接丢出来和蒋氏、周氏等等讨论,而需要杜氏这边自己先敲定一个基调,至少自己人要先保持口风一致。 王猛他们也知道杜英的想法,因此此时也就不多盘桓,每个人都得好好思忖一下这些问题背后所牵扯到的利弊。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等候的身影 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坞堡的未来,因此现在的殷存等人,脸色分外凝重。 而王猛静静站在那个沙盘前,凝视着周边错综纷乱的局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为了和韦氏之间的战斗而打造的沙盘,目前看来,它真正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杜英则打着哈欠一路向议事堂后走去。 刚才的这些问题,他没有明说,但是王猛他们应该都能够意识到了。所以现在是杜英专门留给他们的思考时间。 至于杜英自己······这些问题早在他接到韦氏那边传来的消息之前,就已经有了腹稿。 因此熬了一晚上的杜家少主,此时看上去心事重重,而实际上只是困得睁不开眼了罢了。 前世的杜英,也不是什么早睡早起的好孩子,但是很少有通宵的经历。可是来到这个时代、下山之后,他好像已经通宵了好几次了,短短几天内,都快赶得上上辈子全部的次数了。 说好的古人为了节省蜡烛和灯油,所以都喜欢早睡早起呢? 我这怎么是天天通宵还得拼命? 不行了,不行了,再不睡觉就要猝死了。 虽然杜英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世的身体在山中多加锻炼之后,要远比后世那个身体来的健康,但是也架不住这个熬夜法。 毕竟是人不是机器。 伸手推开屋门,杜英却是皱了皱眉。 小丫鬟归雁就靠在桌案旁边,手托着头,一晃一晃的,都快成磕头虫了,娇小的背影,看上去令人分外怜惜。 不过听到开门声,她打了一个激灵,几乎直接从软垫上跳了起来,不过旋即龇牙咧嘴差点儿扑倒在地。 之所以没有摔倒,是因为杜英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臂。 少主的手,强劲有力。 丫鬟的手臂,隔着衣衫都能够感觉出来柔软。 归雁登时小脸儿通红,西北风沙之中走出的女子,当然没有江南大家闺秀那等含蓄娇羞,但是毕竟之前也没有和男人有什么亲密的接触,所以小小丫头不害羞是不可能的。 来到这个世上,杜英亦是第一次和女儿家有这么近的接触,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正是归雁平素常用的香粉味道,平时杜英并没觉得有什么,这个时候却觉得这香气随着呼吸进入四肢百骸,令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心神更是荡漾起波澜。 前世的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现在的他,又还未加冠,因此见到女子低头回避的那一抹娇羞,心中怎么可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可惜现在杜英终归没有什么抱着小丫鬟谈一谈“大理四景”的意思,沉甸甸的压力让他骤然清醒过来,轻轻咳嗽一声:“怎么回事,坐麻了?” 小丫鬟是斜坐在软榻上,一看便知道是腿给压麻了。 归雁点了点头,意识到什么,又忙不迭的抽出手臂。 少主,少主也真是,竟然就这么抓着人家的手臂! 不过小丫鬟一没心情、二没胆子说杜英的不是,只能活动活动重新恢复知觉的小腿,躬身后退两步:“奴婢一时疲惫,让公子见笑了。” “不是让你却睡觉了么?”杜英无奈的坐下,先喝了一口水,也不介意是凉的。 小丫鬟却是俏脸飞起两朵红晕,这杯子······是她刚刚喝水用的,少主也不看一眼,明明和他自己用的都不一样。 难道他是故意的,在暗示我什么? 夫人当时让我前来伺候少主,本来就是让我······ 啊,少主看过来了,怎么办? 他好像有所疑惑,在疑惑什么,是觉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可以躲避,一点儿都不主动么? 那我应该怎么主动啊! 刚才是不是就不应该抽出手臂? 小丫鬟的心怦怦直跳,有如鹿撞,各种思绪涌来,更是成了一团乱麻。 杜英不明所以,他带着一脸疑惑的神情看着小丫鬟,单纯的只是好奇她怎么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哪知道小丫鬟的心思都已经不知道飞到九霄云外哪一层天去了,甚至都快完成了自我攻略。 “为了等我回来?”杜英无奈,只能自己揣摩答案。 小姑娘看上去有点儿不对劲,在这种情况下,万万是不能直接丢出来一句“问你话呢”,这和直男还有什么区别? 归雁骤然回过神来,才回想起来杜英刚刚的问题。 小丫鬟低低应了一声,认同了杜英的答案,同时脸上难免露出失望的神色。 原来······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不过旋即,她浑身都抖了一下。 因为杜英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公,公······”归雁说话已经有点儿结巴。 杜英一头黑线:“你才是公公呢,能不能盼点儿好?” 归雁怔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她的目光又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不由得又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来。 “这两日外面风云不定,辛苦你了。”杜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却是不给她抽手的机会。 俺娘疼俺,专门给俺培养的小丫鬟,就算是现在俺没有时间做坏事,也总归是要先让小丫鬟安安心的,免得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这一次归雁没有动,显然她也想起来了自己的任务。 少主愿意主动拉着自己的手,这不是好事么? 总比少主嫌弃自己来得好。 “奴婢不辛苦。”归雁低声说道。 杜英默然。 在前世,他父母双全,至少还不需要独自承担什么****。 而现在,在华山上,他就是师父不在时候的话事人,要指挥师弟们学习和劳作,那个不靠谱的师兄还得他负责监督每天按时刷牙洗脸和定期洗澡呢。 下山之后,他又是杜氏少主,背负着少陵坞堡数百人的命运,又得到周氏、蒋氏等等大小坞堡的信任,甚至还要承担杜陵杜氏的未来,这是杜英之前从来没有接受过的挑战,在这滚滚浪潮面前,也没有任何人替他遮挡。 而且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感受过家人的等待和守望了。 刚刚归雁的背影,的确让他的心肠一软。 摇曳的烛火,冰凉的茶水,等候的背影······ 或许这就是久违的,家的感觉。 杜英不说话,归雁也没说话。 气氛很沉默,却并不尴尬。 一家人执手而坐,自然一切温馨,皆在不言中。 窗外,春风吹动,少陵塬上,已然是红日初升。 阳光撒入屋内,杜英的嘴角忽的翘起。 归雁亦是柔柔浅笑。 ————————第一卷风起少陵完————————-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退路在终南 PS:第二卷开始,讲的是什么故事应该可以顾名思义,哈哈。存稿就存了一个一卷的,所以马上见底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如果觉得以后更新字数少了,可以养一养。 温馨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杜英在“强迫”归雁去休息之后,又靠在软榻上和衣眯眼,躺了一会儿,不多时,外面亲卫就已经敲门传话,说王猛已经在等着少主共用早膳了。 其实共用早膳的还有一位辛苦的工具人,刚刚传递消息回来的任群,一路风尘仆仆,倒是正好给他接风洗尘了。 任群走的时候,时间也已经不早了,之所以回来的这么快,是因为他并没有赶到周氏坞堡,而是刚刚抵达蒋氏坞堡就遇到了周氏派来的使者以及一队士卒。 在这一点上,倒是杜英低估了周隆。 周隆本来就不是那种蹲在自己坞堡寨门前,死活不动弹的人,韦氏兵马进攻周氏坞堡时候流露出的古怪举动,已经引起了周隆的警觉,显然周隆多少也猜测到,韦氏很有可能只是想要牵制住他们周氏的兵力,然后在蒋氏或者杜氏坞堡上做文章。 因此周隆在几次击退韦东之后,便派出了一路兵马前来支援蒋氏坞堡。尤其是蒋氏这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更是让周隆心中忐忑。 周氏坞堡的士卒虽然作战勇猛,但是奈何人数并不是非常多,这便是周氏最大的短板所在,因此周氏坞堡不能没有杜氏、蒋氏的遮护,不然独自面对韦氏坞堡,他们也同样没有信心。 所以周氏也必须要力所能力的确保盟友们的安全。 带队前来蒋氏坞堡的,正是周隆的亲弟弟周随,周隆自然也给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利,同时也通过周随传达了周氏想要继续和各个坞堡之间保持合作、共进退的想法。 周随显然也是一个和其兄如出一辙的暴脾气,一听说韦氏声东击西,实际上想要进攻少陵坞堡,便急冲冲的要带兵再去支援杜氏,不过被及时赶到的杜氏使者任群给拦住了。 现在的少陵坞堡倒是并不缺少兵马,缺少的是你们周氏的正式表态。只是周随在这里,显然是不足以代表周氏坞堡的。 周随一听,好家伙,我们周氏早就已经看的不顺眼的林氏,竟然还敢如此背刺友军,当即抄家伙就要转而带着士卒去进攻林氏,说什么也要给蒋氏的袍泽们报仇。 被周随这么一煽动,蒋氏士卒们自然群情激愤,连友军都这么积极主动,我们更应该报仇,尤其是当看到被抬回来的家主时,留守的蒋氏子弟更是恨不得一个个去和林氏拼命。 最后还是任群以及已经得到杜英嘱咐的蒋好、蒋看等人连连安抚,才让局面重归平静。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周随,又气呼呼的直接向任群表示,我们周氏一定和杜氏、蒋氏等盟友生死与共,接着便转身要返回坞堡向周隆禀报此事。 任群拦也拦不住、追也追不上,再加上他并不只有联络周氏的任务,还得配合蒋安稳定蒋氏坞堡内的秩序,避免蒋氏坞堡因为群龙无首而乱了方寸,所以也只能由着周随去了。 看周随这个态度也知道,周氏坞堡应该不需要任群单独跑一趟了。 听完任群的汇报,杜英手里拿着一张胡饼,和王猛面面相觑,旋即两人都是大笑。 任群不明所以:“两位为何发笑,是余有所做不妥之处么?” 杜英笑着摆了摆手:“当时事起突然,倒是余乱了方寸了,险些忘了和林氏之间矛盾最深的,偏偏倒是周氏,要不是这周随比乃兄更为急躁,恐怕今日反倒是要劳烦洪聚兄多跑一趟了。” 旁边的王猛亦是颔首说道:“周氏现在正面有蒋氏,侧面的韦氏又已经不足成威胁,周隆应当会率军前来支援,合兵一处。” 任群呼了一口气:“如此便好,不然便容我再走一趟周氏。” “周氏坞堡那边,总归是要走一遭、看一看的,因为那是我们有可能的退路。”杜英缓缓说道。 王猛和任群脸色都是凝重几分,他们现在也都已经知道了杜英的计划。所谓的可能的退路,自然是指的一旦桓征西兵败之后,杜氏坞堡无力抗衡秦国之碾压的情况下,所能选择的路。 周氏坞堡背后就是终南山,显然杜英已经做好了退入山中的准备。 这个退路,在王猛他们看来,显然并不怎么样,终南山高耸入云、层林密布,的确是藏身的好地方,可是藏身于其中,岂不是也就等于隔绝于世? 不过他们也清楚,现在他们要走的这条路,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随便选择的路,稍有不慎就是跌入深渊、万劫不复,能够有一条退路,实际上已经是好事了。 一旦战事焦灼,他们和秦国之间陷入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之中,那么能够全身而退,本身不就是一种奢望么? 现在杜英在这个作为最核心指挥体系的小圈子里先阐明自己对于之后退路的想法,自然并不会影响到外面的士气,并且也会让王猛和任群稍稍心安。 别看王猛和任群的脸色有点儿凝重,但是他们总算是全须全尾的知道了杜英的整体盘算,心中总归是要松一口气的,不然这么一条有进无退的路,容易上头的人自然只会嗷嗷叫着向前冲,然后十有八九是飞蛾扑火。而冷静的人,难免会忍不住瞻前顾后、忧心不已。 王猛和任群,应该都属于那种相对冷静的人。 因此杜英该说的就必须要先说出来。 之前向王猛坦陈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是这个原因,现在亦是如此。 王猛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一时间有些沉默的气氛,径直说道:“那些都是之后的事,现在我们应该考虑一下眼前的事。周隆赋予了周随便宜行事的权力,必然也就说明周隆本身是倾向于联合的。 既然如此,一个以杜氏为中心,以蒋氏和周氏为两翼,十数个大小村寨坞堡构成的军事联盟,已经显出雏形。这个联盟,和之前大家为了进攻韦氏而结成的联盟,自是不相同。 接下来师弟认为,应该如何才能让各家各户都真正团结在联盟的旗帜下,真正做到同生死、共进退,避免联盟变成一盘散沙呢?” 杜英颔首:“师兄一语中的,余亦在思索之中,师兄若是已然有了想法,那还请不吝赐教。”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王猛论盟 杜英当然早就已经思考过这些问题,只不过他本身也只是一个理论学家,很多想法都是不成体系的,有点儿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感觉。实际上杜英能够展现出来比王猛更加敏锐的思想以及更加广阔的眼界,更多的是因为杜英有着历史文化的积淀。 但是历史文化带来的经验教训太多,杜英时而想起来这个,时而想起来那个,甚至其中还有自相矛盾者,杜英自然有种凌乱的感觉,此时他也不着急开口,不妨给师兄一个阐述想法的机会。 毕竟师兄实际上也是一个健谈甚至爱表现的家伙,要是一直让他憋着,也不见得是好事,而且还会直接打击到他的自信心。 历史上纵横捭阖、操控天下风云的前秦诸葛,凭借的,便有那睥睨天下的信心么? 没有了这一份自信,王猛也就不是王猛了。 杜英可不能把自家的大腿给弄废了。 当下,王猛径直说道:“联盟之重中之重,自然是要让联盟各个坞堡认识到以后联盟是比自家坞堡更重要的存在,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够以盟约为本,愿意和其余坞堡的士卒们共进退,这也是最难的。” 杜英点了点头,各个坞堡之间的矛盾存在,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大家愿意摒弃前嫌,却并不代表着大家就会真正齐心协力,之前的韦氏坞堡之战中,杜英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调动各个坞堡之间的兵力,尽可能让每个坞堡都是独当一面,而不是联合作战,避免到时候因为相互之间的矛盾而进退失据。 因此要先加强大家之间的认同感。 “这又应该如何实现呢?”任群皱眉问道。 杜英则在心里给任群点了一个赞。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合格的捧哏的,不然王猛一直说,会有一种自言自语的奇怪感觉。 保不齐会让师兄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被认可。 这可不利于培养师兄的信心。 真·我家大腿的养成计划。 当然杜英自己心里也是有类似想法的,让他自己来捧哏,多少感觉有点儿假,王猛也不太可能相信自家师弟会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所以任群开口就很合适。 杜英有理由相信,已经把自己定位为工具人的任群,此时应该是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就算是能想到,也懒得想了。 “祖龙当年一统六国之后,所做为何事?”王猛反问。 任群只是懒得想,但是其本人当年也是接受过正统的私塾教育的,对于华夏的历史当然也清楚,此时王猛一提醒,他立刻便把秦始皇的举措过了一遍,锁定了答案:“景略兄是说‘车同轨、书同文’?” “没错!”王猛拍手,“现在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旗号甚至标识,那么这就是我们最先需要改变的。统一名号、统一旗帜、统一联络时用到的标识,使人人知有我长安城南之联盟,而不知还有杜氏、周氏等等各家。” 任群不由得皱眉说道:“这会不会惹来非议,毕竟是同盟,并不是想要把各个家族直接收入杜陵杜氏麾下······” “因此身为盟主,师弟不但要带头先取消掉杜陵杜氏的一些标识和名号,还要以身作则,在可能发生的矛盾和冲突中不偏不倚,甚至还可以更偏向于其余世家,以收买人心。”王猛直接回答,“而如果盟主已经做到了这一点,犹然还有人有反对意见的话,那就是单纯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其参与到同盟的心思便可能不单纯,到时候······” 王猛和杜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露出“嘿嘿”冷笑。 任群则打了一个寒颤,只能祈祷应该不会有不开眼的。 “其次,也是同盟必然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王猛接着说道,“兵马!” 乱世之中,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没有兵马,那有什么都没有用。 “各家各户对于兵马的改编肯定很敏感,或许短时间内,我们还是只能保持和上次进攻韦氏坞堡那样的排兵布阵方式,尽可能避免几个坞堡之间的合作反而导致互相拖累。”任群之前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英眯了眯眼,径直看向王猛。 “洪聚兄此言不假,但是洪聚兄莫要忘了,我们的敌人,不是游兵散勇、乌合之众,而是氐人、羌人南征北战的精锐兵马。”王猛淡淡说道,“各部上阵甚至需要保持距离、减少相互之间的配合,这岂不是等于我们在指挥着好几支军队各自为战么?” 杜英不由得笑了笑。 和自家大腿的想法一致,这感觉还是不错的。 任群张了张嘴,担忧说道:“可是直接整合兵马,是否不妥?” “我们可以按部就班的来。”王猛的语速也逐渐放慢,显然之前是他已经想好的,而现在他明显有些犹豫,也是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兵马整编是必然的,但是完全混开倒是没有必要,可以按照方位建立编制,以各家家主为主将,麾下统带本家以及其余几个小坞堡的兵马,之后再······” 王猛说到这里,顿住了,显然觉得这样也有些不妥。 看上去是把几个小村寨和一个大坞堡混在一起了,可是还是没有改变各自为战的总体局面,只不过是让原来分散的大小村寨变成了某一个坞堡的附庸罢了。 这样做,看上去是为了之后的大坞堡兵马之间的整编做准备,而实际上却是又人为的划分出来了几个坞堡之间的界限,更有可能导致之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想要再进一步整编,怕是难上加难。 任群也是低头皱眉不语。 杜英看着王猛和任群思索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一下。 堂堂前秦诸葛,终究也有顾虑不周的地方。 不过这反倒是让杜英觉得王猛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聪明的思想,也有难免的疏漏之处的活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天才。 和一个全知全能、看世间不过游戏的天才打交道,那才叫累呢,因为你所做的一切在人家的眼中,不过只是一场或是有趣、或是无趣的表演罢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师兄不是全能的 和一个这样的活人打交道,或许有考虑不到的地方,或许有疏忽的地方,但是大家的思想至少还是处于一个层次上,也能够互相交流,有共同语言、可以互相查缺补漏。 杜英虽然很期望有一个天下大事尽在掌中的大腿可以抱,但是他更期望于能够和眼前很真实的师兄打交道。 师兄也不是全能的。 他在历史上五十余岁就撒手人寰,恐怕也是因为为了容易上头的苻坚操心过多导致的。 杜英并不是一个完全撒手给师兄,然后自己在前面撒欢儿的主,此时师兄在思考,他便不妨先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各个坞堡的兵马打散整编是必然的,但是也没有必要完全打乱,这样无疑也会引起坞堡之中的不满。” 王猛和任群具是看过来,一个若有所思,另一个······如蒙大赦,又可以不动脑子了,真开心啊。 杜英看到了任群的表情,有点儿无语。 大哥,以后好歹还指望着你治理内政或者联络群雄呢,你现在已经表现出了挺强的内政后勤管理能力和外交能力,能不能不要放弃治疗? 总是不动脑子的话,让我对你很不放心啊。 不过杜英此时也只能先把这点儿想法丢在一边,径直说道: “整个兵马整编计划,我们可以分成三步走,整顿兵马,实际上是对于各个坞堡的整合,不只是在兵马上,而且还在粮秣财富上,还在人员上,还在坞堡内外一切可用的资源上。兵马的整合只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罢了,而且还能够带动和促进其余部分,让联盟真正的成为一个整体。” 王猛眼前一亮,好像领悟了什么。 任群亦是眉头彻底舒展,咂了咂嘴,也开始顺着这个想法向下思索,已经有人给打开了门,他当然不介意进去一探究竟。 ————————————————- “各家遴选善战之兵,组成专属于联盟所指挥的兵马,亦是每次作战之主力。”杜氏坞堡的议事堂外专门腾出来的厢房中,周隆和随同而来的几个周氏子弟低声传达着刚才议事堂上讨论的结果。 周隆是在当天下午抵达的,周氏坞堡的路途无疑最远,所以他在接到周随的消息之后,马不停蹄的赶来,却也是最后到的。 蒋氏的蒋好、蒋看这两个负责人以及其余大小村寨的寨主,或是回家安置亲眷族人,或是干脆就没走,来的自然快。 大家到齐之后,杜英开门见山就表达了想要把联盟延续下去,并且彻底变成一个代表城南各家之利益的势力,这一点自然得到了蒋氏、周氏的认可,有两个大家族认同,其余的小村寨自然是齐齐响应,对于他们来说,一个联盟的成立,意味着大家都能够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自然要比之前提心吊胆害怕被别的大坞堡吞并来得好。 之后便是议定名称、旗帜之类的,这个倒也不慌,杜英给了各家半天的时间,群策群力,最终大家讨论决定。 而接着,杜英便说出了无疑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兵马! 不得不说,各家之前都已经做好了一定的思想准备。 联盟之后,杜英肯定会谋求将各家的兵马整编在一起,以发挥出更大的战力,这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这也意味着各家将要失去对兵马的独立指挥权,大家打心底里的不是非常愿意,这也是肯定的。 因此每个家族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听从于杜英的统一指挥应该是避免不了的,大家对此也不排斥。杜英通过两次战斗就解决掉了韦氏,这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扪心自问,他们显然并不具备这个能力。 不过指挥归指挥,他们想要的只是自己作为方面主将听从于杜英的指挥,而不是自己的部下也都听从于杜英的指挥,最好是依旧还能把自己的兵马掌握在自己手中。 换而言之,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 老欧洲分封制了。 不过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实际上并不奇怪,现在乱世之中的世家制度和坞堡割据的现状,实际上和欧洲中世纪时期一层层的分封制也没有什么区别,世家、坞堡、村寨等等之间相互制衡,又和秦国、典午正朔等或者割据一方、或是抱着半壁江山的大小势力互不统属又相互合作。 可以说这个情况要比当时欧洲或者古代商周时期的分封制,来得更加复杂。 因此各个坞堡实际上也已经做好了,假如杜英要直接整编各个坞堡的军队,那我们就联起手来一齐表示反对的准备。 至于大家为什么这么肯定旁边的人会反对,那大家都是一样的处境,都有着相同的心态,为什么会不反对呢? 结果杜英的答案却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他并没有直接要求各个世家交出兵权,而是直接指出现在这个联盟所存在的最突出的问题就是缺少一支足够强劲的战斗力量。 这个还真的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既然已经联盟,那么大家自然是为了能够自保、能够在这乱世之中站的更稳,可是如果一切都还和之前一样,顶多有一方受到威胁的时候,其余各家派遣兵马支援一下,或者干脆就只能声援一下,那有什么用? 这一次对韦氏坞堡的作战都已经体现了出来,各个坞堡之间犹然还缺少一些信任,所以根本就没有一支机动兵马随时可以和韦氏对决,如果不是因为杜英早早的设下圈套引诱韦逵上钩,反而真的让韦逵来了一个声东击西,那么到时候各个坞堡各自把守自己的一方地盘,进退失据,也不知道旁边坞堡的具体消息,只会被各个击破。 因此杜英明确指出,联盟需要的并不是把各个坞堡的力量全部都整合起来,而是需要一支进能够开拓进取、退能够遮蔽各方的队伍,这支队伍的人数并不需要太多,只要从各家抽调精锐就可以了,但是战斗力一定要强劲。 对于这个提议,周氏和蒋氏就很难表示反对了。 如果连这都不满意,那么这联盟也就真的只是走个过场了。 因此现在周隆和周随等人讨论的,并不是这样可行与否,而是周氏到底应该派遣多少兵马。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论兵 周随等人的意见实际上也很明确。 在这样的队伍中,周氏兵马以其强劲的战斗力,必然能够大出风头,到时候无论是战利品的瓜分还是别的,周氏都有优势,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派遣的兵马,这个还是可以好好商量,甚至和杜氏、蒋氏好好讨价还价的。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的蒋氏还有很多小村寨寨主们也都在低声讨论着。 而议事堂的后堂,杜英负手看着挪过来的沙盘——刚才来的人太多,前面再放个沙盘属实站不下,倒不是杜氏有意想要藏私。 相比于各有想法的各家,杜氏这边的画风显然不一样。 杜英已经定下了整编各家兵马的“三步走”战略,并且又经过王猛等人的仔细琢磨和讨论,所以现在杜氏反倒应该是底气最充足的。 现在他们正在走的,就是“三步走”之中的第一步,从无到有。 整个联盟需要有一支足够强大并且只听从于联盟,而不是某家某户,为了联盟的共同利益而作战的军队。 不管这支军队的实力怎么样、人数又有多少,至少要先有。 从无到有,本身就是最艰难的一个过程。 只要各家同意了这一条,那么之后其实很多想法就由不得他们在有所反对。 至于之后两步,杜英现在也只是有一个大概的想法,不过也是时候继续和王猛讨论一下了。 第二步,自然就是从有到能战。 能战,可不是说这些兵有能力去战斗,现在这些坞堡之中的士卒多多少少也都已经参加过一些战斗了,不过这些战斗只是坞堡之间的械斗罢了,杜英他们需要的能战之军,是能够参与到正规战斗中,令行禁止、排兵布阵,都能够胜任的军队。 毕竟从联盟真正建立之后,就意味着杜英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投入到桓征西和秦国之间的惨烈战斗之中,这种战斗是千军万马的厮杀,是你死我活的搏斗,而不再是坞堡之间的小打小闹了。 这自然就涉及到了练兵。 “各家表态在即,应当不会有太多反对,因此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兵马如何操练的问题了。”杜英沉声道。 王猛此时已经缓缓说道:“练兵,或是从宽,或是从严。” “二者有何区别?”旁边一直有点儿无聊的殷举连忙问道。 他和于谈等人,按照王猛的说法,能够统兵打仗、冲锋在前,但是显然不适合运筹帷幄,而这两个家伙对于自己的定位也很明确,他们要是脑子聪明的话,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杨盘在坞堡之中呼风唤雨,却只能暗暗跺脚了。 所以当工具人就当工具人呗,冲锋陷阵的活,少主和王兄也不是那块料不是么? 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师兄果然还是师兄啊,后人所说的前秦诸葛、位面之子就是不一样,不管说啥,旁边都有捧哏的。而杜英一般表述自己想法的时候,旁边往往是又冷静、又聪明的师兄,和这种人说话比较简单,有的时候开了个头,人家就能够自己推算出来后续的一切。 但是不费劲的缺点,自然就是没有成就感。 有那啥装不出来,这种感觉体会过了才知道,也不怎么样。 王猛看向殷举,微笑着说道:“待兵以宽仁,则士卒以兄父待尔,上阵冲杀,宛如父子,感激之下,必然用命。然而自然也有坏处,军纪不彰,则军营之中必有隐患,小则酗酒闹事,大则贻误战机。” “不可,不可!”殷举连连摆手。 贻误战机,这不是要命么。 王猛又说道:“待兵从严,则士卒以上官待尔,令行禁止,绝无二话,冲杀陷阵,军纪严明。然而自然也有坏处,士卒知有军纪而无人情,于主帅畏惧害怕多于敬佩喜爱,又焉能真的愿意为主帅用命,所能供其驱遣,盖因军纪尔,一旦兵败如山倒,则主帅朝不保夕,士卒亦是轰然溃散。” 殷举皱了皱眉,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按照您这说法,岂不是怎么也不行么? “孙子曾言,用兵如水。”杜英此时缓缓说道,“或许孙武子想要表达的,是用兵要灵巧,不过在余看来,这背后还有一层意思。从严还是从宽,都应如水一样,能成千形、能应万变。士卒需宽仁则宽仁,士卒需要严格则严格,此亦魏武卒训练之法也。” 旁边的王猛和任群都是颔首。 而殷举等人自然一脸懵逼。 俺们是真的没有看过几本书,没听懂您的用典。 王猛当下便笑着把吴起训练魏武卒时候的严格述说了一遍,接着又说了吴起给士卒吸吮脓血的故事。 殷存和于谈方才扼腕感慨,齐声道:“我等知少主之深意也!” 王猛不由得翻了翻白眼,费劲口舌讲解的是我好不好,就算是你们少主点出了关键部分,但是好歹也得感谢一下我啊。 旁边的杜英亦是一笑。 终于有被捧哏的感觉了,还不孬。 王猛登时咳嗽一声:“魏武卒之选拔颇为严苛,就目前我们的兵员来看,想要达到魏武卒的水平,几乎不可能,还好我们的对手并没有强大到战国列强的地步,因此这乱世之中,并非没有我们施展和腾挪之地。” 大家都会意。 毕竟几十年乱世,已经让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个比烂的时代。 只要不是烂透了,就总归是好的。 还不等杜英接着说,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原来蒋氏和周氏的人都已经陆续返回。 “走吧,我们今天就算什么都商议不出来,也至少先确定一下联盟的名字。”杜英径直向外走去,自然是胸有成竹,率先大笑出来。 他的笑声之中透露出的自信,让站在堂前的周隆以及蒋好等人下意识的对视一眼。 杜少主又已经尽在掌握? 几人不由得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对着杜英郑重的拱手行礼。 想要表达的意思,此时已然再明显不过。 杜英则径直上前,双手虚扶。 不是实托,而是虚扶,这表明杜英已经在履行自己作为一个真正手握实权,尤其是兵权之盟主的身份了。 而周隆等人也没有犹豫,缓缓起身,自然算是配合了杜英的这个试探:“我等参见盟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定盟约 杜英自然一笑,这些家伙们,还挺精,一个“我等”而不是“属下”之类的,自然表示我们不是你的下属,大家的话语权还是有的,你杜英的话语权可以重一些,但是我们也不能没有。 这是一个同盟,而不是上下级机构。 杜英并不在意这些,本来他也没有指望着这些家伙能真正俯首称臣。 他们要是这么做了,杜英还得思量思量,这些人是咋啦,莫非这后面还有什么阴谋筹划不成? 将周隆等人重新迎入议事堂,杜英微笑着说道:“同盟之事,看来并无异议了。” 周隆作为在场除了杜英之外唯一一个家主,此时自然也就是大家的代表,当即拱手说道: “大乱在即,我等草民,所求不过安定,既然此乱必将波及我等,那此时先团结并进,方是重中之重,同盟之事,我等并无异议,杜陵杜氏原本便是城南豪族、众家之表,而今也期望杜陵杜氏和杜少主能够带着我等避免乱世之中杀身灭族之祸。” 各家代表或者干脆就是那些小村寨的寨主,纷纷拱手,显然他们的意思和周隆是一样的。 大家结寨自守,归根结底是想要自保,因此如周隆所言,大家还是倾向于避免参与到战争之中、避免杀身灭族之祸,而不是想要主动投入到战乱中。 杜英自然要拿捏住这其中的尺寸,要是行动过于激进,从而让大家认为杜英是在带着他们往火坑中跳,那恐怕就难免会有别样的心思了。 不过杜英倒是并不怎么担心这一点。 桓征西的兵锋已经快要抵达蓝田,到时候无论是和秦国决战于蓝田还是长安城下,都少不了要获取周围坞堡的支持,不管这些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会被卷入到这场战斗中去。 不然历史上桓征西抵达蓝田之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人又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坞堡组织的? 所以别看现在这些人犹犹豫豫,等到他们见识到了桓征西的军阵之后,恐怕一个赛一个的积极。 而且杜英只要能够组建起来一支听命于联盟、听命于他这个盟主,而不是某一个世家的军队,到时候联盟的动向如何,自然就不是你们这些各家家主之流的能够直接决断的了。 周隆接着说道:“既然同盟,则各家各户自然应当抽调兵马,听从盟主调配,为捍卫同盟而战。” 杜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很确定最后会是这个答案,但是只有当亲耳听见的时候,才能确认自己的第一步,算是实现了。 旁边的王猛等人亦是难免露出喜色,不过此时还是要尽量收敛的。 周隆也不知道是看到了杜英他们的神情变化,还是没看到,自顾自的入席坐下。 对于周氏来说,现在实际上已经和杜氏紧密的捆绑在了一起,当时一起进攻韦氏坞堡并且分赃,就已经把周氏摆在了秦国的对立面,现在周隆又亲自前来杜氏坞堡参与会盟,自然也就明确表示自己对于杜氏的支持,自然也是表示自己对于这个同盟的支持。 事已至此,反对杜英提出的建议,对于周隆来说,显然并不是好事,他没有必要把自己又推到杜英的对立面。 其实对于其他世家来说也是一样的,大家都受了好处,自然也就上了杜氏的战车,此时战车已经粼粼启动,想要再跳下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甚至得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杜英可以三下五除二灭了韦氏这等庞然大物,现在想要按死他们,岂不是也轻而易举? 只不过杜英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然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去考虑周隆等人是不是还会表示反对。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对于各个村寨来说,韦氏那是什么样的存在?威压城南,一时无人敢招惹。 而对于杜英来说,他召集各个村寨,歃血为盟、进攻韦氏的时候,正是韦氏把人手投入到蓝田大营、无暇分身的时候,也是大家被韦氏压迫到顶点,一个赛一个义愤填膺的时候。 一边并无准备,另外一边则是磨刀霍霍,局势会演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实际上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在杜英认知中的韦氏和周隆等人认知中的韦氏,根本就不是一个韦氏。 杜英并不觉得击败韦氏有什么,他的敌人也一直都对标桓温和苻坚这些当代豪杰。而对于周隆等人来说,杜英三下五除二收拾了韦氏,说明这个人的手腕之类的比韦氏还要厉害。 既然他并不和韦氏一样肆意欺压周围村寨,那大家索性就跟着他一起混,总比即将到来的战乱之中各自为战来得好。 所以周隆就算是看到了杜英的神情不对,会有所疑惑,此时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反正都打算跟着杜氏混了,管他呢! 周隆就是这种性子。 杜英很快便微笑着说道:“一场大战后,看尽人心,在座诸位不离不弃,杜某亦是感激。当日歃血为盟,已然有人违约,那今日,我们便重新签订盟约,重立同盟!” 周隆、蒋看等人都提起兴致。 重立盟约,自然也就意味着大家上一次在杜陵的歃血为盟不作数了,也就是说林氏彻底被杜英排在同盟之外,就算是以后林氏再重新返回同盟,也不可能再有之前“四大家族”之一的牌面。 而且就目前大家这个态度来看,不找林氏算账就算不错的了。 重新提及盟约,也让很多人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相比于当日杜陵会盟的时候,林氏已经没了踪影,蒋氏的族长蒋安卧床不起,而也有好几个距离比较远的小村寨,显然也开始秉持观望态度,今日并没有来。 人少了好几个,自然有一种残兵败将的感觉,令人喟叹。 前路茫茫,又不知道这个同盟会走向何方? “这是自然!”周隆的声音骤然抬起,打断了很多人的感慨,只见得这个标准的关中汉子霍然起身,团团拱手,“盟主带领我等拼杀两战,已让我等能够看清,谁是叛徒,甚至背刺盟友,而谁又是墙头草,生死关头犹然还在左右观望、举棋不定。这等叛徒和墙头草,不要也罢!”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晋之旗 “周兄所言极是!”蒋看亦是站起来慨然说道,“而今战火又来,我等所想要的,可不是进攻哪家哪户,报之前之私仇,而是为了能够共求生存,让这往来过江之龙,谁都不敢小觑我等,亦不敢随手将我们屠戮!” 有周氏和蒋氏慷慨表态,周围很多各怀心思的人,都是神情凛然,一个个把目光投向杜英,想看看一直微笑着看戏的盟主会怎么说。 杜英此时亦然起身,淡淡说道:“两位所言不错,盟约重新签订,事关生死,而不再是单纯的报仇之类,报仇可以成功也可以失败,生死存亡,没有这也可,那也可。我们需要的,是真正能够托以后背的袍泽兄弟,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够加入。” 将林氏以及那些没有来的小村寨比喻为阿猫阿狗,若是换做平时,大家肯定难免一笑,可是此时一个个却是神情愈发严肃。 是的,他们此时在讨论的,可不是找韦氏报仇,而是应该如何在之后的战乱之中活下来。 原本这好像并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可是当桓征西和秦国正面对撞的时候,这似乎又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了。 这该死的乱世,这该死的战争! 杜英则缓缓说道:“因此能见诸位在此,余心甚慰。” 大家此时哪里还能坐的住,纷纷起身再次行礼:“愿为盟主驱策!” 事关生死,事关整个家族的存亡,盟主有什么命令,他们此时都愿意去听。 旁边的王猛和任群等人下意识的对视一眼。 自家杜少主拿捏人心的本事,已经越来越熟练了啊,借着周隆的慷慨发言,立刻就把整件事的基调给定了下来,且看看那些人从愁眉不展到一个个激动莫名,也不过就是转眼的功夫。 偏偏杜英还没有再暴露出来任何底牌。 杜英则对着周隆,微微颔首示意,表示感谢。 而今这局面,自然也是因为周隆果断站出来支持的缘故。 周隆亦是点头,算是应下了杜英这个人情。 他之所以会开口,当然远不只是因为他对杜英的支持以及原本就有些冲动的性格,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对于这个同盟,周氏是保持积极态度,并且同盟也完全符合周氏之利益的。 这些年周氏被韦氏等压迫的只能在终南山里“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作为同样有抱负、有豪情的这一代家主,周隆显然从未打算真的把周氏的未来都放在群山之间,现在的周氏探索终南山,更多的是被逼无奈,并且也算是探寻一个后路,或者看看能不能真的走运,获得上天的眷顾。 而重新走入关中平原、走入富饶之地,才是周隆真正的打算。 凭借周氏自己的力量显然不太现实。 但是凭借同盟的力量,是可以的。 周氏的子弟能够进入到关中,甚至进入到长安城中,生活自然也就和之前截然不同。 只有这样,周隆这个族长才算是真正的做到了其余历代族长都没有做到的事。 所以周隆此时及时的站出来,既是表明周氏对盟主的支持,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人心思变啊! 王猛此时心中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乱世已经持续了太长的时间,这关中的主人也已经换了不只是一次,在此拍马而过的豪杰数不胜数,而他们每一次经过、每一次崛起,往往都伴随着血火杀戮。 这些一直被揉搓的坞堡们,此时也已经坐不住了。 他们也渴望有所变化。 所以现在这个同盟,实际上正中周隆等人下怀。 “联盟既定,应当先议定联盟之名号。”杜英紧接着说道。 师出有名,他想要真正把这个联盟捏合成一个整体,自然也需要有一个确定的名号。 这一点大家自然也没有异议。 周隆率先说道:“我等皆为典午遗民,胡尘喧嚣之中,自然应当使天下知关中犹然还有遗民,等待王师北还,以响应桓征西。因此旗号以大晋之名最佳。” 晋人旗号,表明身份,但是也代表这将彻底把整个同盟推到了秦国的对立面,毕竟秦国现在最大的敌人就是桓温,就是晋。 在座的立刻有人微微变色。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参与到这个同盟中,都是直接想要打算和秦国决裂的,现在蓝田战云密布、胜负尚且并不知晓,桓征西劳师远征,秦国又有诱敌深入之意,因此大家实际上还在观望。 很多小村寨加入同盟,实际上只是为了自保,让他们直接去和秦国对抗,想想还是没有胆子的。 在他们看来,这个同盟应该做的,就是组建起来属于自己的力量,然后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 直接打出来晋人旗号,可不是好的选择。现在有这个旗号的势力,无论是东南朝廷还是桓温,又或者凉州,都是秦国不折不扣的敌人。 一旦此战秦国能够胜利,那么之后会不会清算他们这些背地里捅刀子的坞堡乡民? 以氐人和羌人的性情,还真的有可能。 除了这些人之外,包括王猛、殷存在内,还有好几个杜氏坞堡的人也都露出担忧神情。 原因有二。 第一,晋人的旗号,在关中还真不见得就有用。杜洪前车之鉴未远,虽然此人只是杜氏旁支,但是总归是杜氏子弟打出晋人旗号之后又兵败身死的例子。 第二,杜英前来此地,背后支持的终究是凉州张氏。张氏名义上归属于晋朝,可是其不臣之心早就彰显,而且大家也没有谁认为凉州张氏还是晋朝的臣子,都知道这已经是一个事实割据的存在了。 此时杜英打出来晋人的旗号,恐怕凉州张氏会有意见吧? 殷存轻轻咳嗽一声,沉声说道:“典午正朔远在江南,此时未有王命,打出晋人旗号,恐有不妥,毕竟我等以晋人自居,可是朝廷是否又会以我等为晋人?” 大堂上的气氛登时冷下来几分。 东南朝廷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太令人伤心了。 祖逖北伐,最终老死北方。杜洪起兵,最终兵败长安。殷浩北伐,更是被前秦打的哭爹喊娘。 总而言之,能臣名将的北伐,受到牵制;乡土百姓的响应,又得不到支持;姗姗来迟的大举北上,又是庸才统带······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于秦,于晋 想想这些往事,大家不由得扪心自问: 典午朝廷,到底把我们这些泪尽胡尘里的遗民们当成什么? 真的还看作是晋人么,那为什么一年又一年,总是看不到踪影? 杜英抿着嘴,一时默然。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又是深山修学,此时犹然都能感受到堂上众人眼睛之中流露出的愤懑。 一腔热血,几代孤愤,苦苦坚持之下,换来的还不是胡人的欺压? 朝廷,何时来过? 既如此,我们为何又要自称朝廷之人? 自成一体,难道不好么? 杜英不但知道这些人在之前就已经失望了一次又一次,而且还知道,在未来,假如自己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么他们应该还会再失望一次。 桓征西北伐,一路杀到长安城下,可以说是距离一统北方、重定天下最近的一次。结果这些长安城外的百姓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盼来的,却是桓征西的踽踽不前。 桓征西和典午朝再一次深深的伤害了他们。 至此,这些坞堡就开始倒向前秦,尤其是随着苻坚上位之后重用汉臣、全面推行汉家制度,更是直接让关中百姓的心彻底归属于前秦。 之后前秦能够南征北战,逐渐统一混乱的北方,和关中百姓的全力支持有脱不开的联系。 人心的改变和思潮的涌动,往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自然也就让他们的信心和信任消磨殆尽。 杜英现在所处的时间点,倒还有挽回的余地。显然这些坞堡们对典午朝已经不抱太大的期望,但是他们犹然还愿意承认自己作为前晋遗民的身份。 这也是杜英改变一切的最后机会。 殷存的疑问,让大家都保持沉默。 实际上每个人都很纠结。 桓征西北伐,来势汹汹,的确是大家趁此摆脱秦国统治的最好机会。秦国立国之后,各项政策对于晋人并不友好,尤其是长安城等城邑之中的百姓一直都处于被压迫和剥削的阶层,因此也有不少逃出城、被各处坞堡收留的。 只不过秦国立国之后,对外战事不断,凉州、晋朝等等方向的威胁也一直都在,所以秦国的剥削和压迫政策,此时倒是只是局限在城中,对于周围的坞堡并没有怎么苛刻。 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还是明白的。秦国现在有外患,所以期望这些坞堡不要动不动就搞事情。 可是等到外患都被击退之后呢? 到时候亟待喘息的秦国,自然就会磨刀霍霍向猪羊。 各处坞堡,自然就是这个猪羊。 所以大家现在还是想要摆脱秦国控制的,却又不知道这一次再相信于典午朝廷,到底是对是错? 不会反过来招惹杀身之祸吧? 杜英此时沉声说道:“桓征西乃是天下少有之英才豪杰,引兵平定荆州、巴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提兵北上、意欲荡平关中胡尘,一路破关斩将,秦之淮南王,号称‘勇武者’,力战而不能敌,由此可见,桓征西此战定关中之决心。” 大家齐齐看过来。 是,桓征西很强大,但是当初殷浩北伐的时候,不也是声势浩大么?杜英只是凭借这个说法,很难让大家安心。 而杜英接着说道:“桓征西破蓝田、入长安,则关中归晋,我等遗民,不以晋之旗号起兵,则桓征西会如何看我等?而秦国又会如何看我等?于秦,我等已然是叛徒,于桓征西,我等似乎也并非是晋臣。” 这话说出来,登时很多人为之色变。 他们害怕的是桓温会和殷浩那样不靠谱,声势浩大杀过来,结果一败涂地。 但是他们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以晋朝遗民自称,那么桓征西会怎么看他们? 而在秦国危难关头,各个坞堡结寨自守,甚至还组成同盟意欲帮助桓温,那秦国又会怎么看?就算是他们最终选择坐山观虎斗,恐怕在秦国眼里,和叛贼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这些氐人,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收拾了桓征西,回头就收拾你,哪怕你什么都没做——因为在他们的理解中,身为秦国臣民而坐看氐人拼命,那本身不就是罪过么? 所以这种看上去两不相帮、甚至还想要置身事外的态度,很可能把大家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殷存打了一个寒颤,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是老夫疏忽了。” 杜英淡淡一笑:“殷公无须如此,殷公拳拳之心,人皆可见,一时思虑不周,余又如何会怪罪于殷公呢?” 话虽这样说,杜英却是一动也未动,任由殷存这个礼一直行完,已然躬身九十度。 殷存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缓缓后退,身形没入几个族老之中,不再和之前那样突兀。 见到这一幕的众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杜英说得好听,却没有动作,说明杜英在间接地表示自己对殷存直接把话题带到差点无法挽回地步的不满。 身为族老,需要的是在逆流倒卷的时候站出来扶持家主、共同度过危难,而不是在家主还没有明确表态的时候,就开口先表述想法,乃至于直接控制舆论。 那试问,族中有如此族老,谁又是真正的家主? 殷存也清楚一个族老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但是此时他还是开口了,那自然就要承担后果。 杜英不知道殷存说话,单纯的是因为殷存之前在少陵坞堡族长的位置上坐久了,并不习惯,还是想要试探什么,或者向别人表达什么,所以他必须要警告殷存一下。 显然殷存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因此主动后退,表示自己之后会保持沉默,和其余族老无二。 殷存的这种举动,自然反而衬托出来杜英威信之高,更是让周隆等人在诧异之后,神情为之一振。 现在大家形如散沙,不就需要这样有手腕、有威严的人把这一把散沙捏在一起么? 杜英则接着说道:“我等既为晋室遗民,自当举晋室之旗,厉马秣兵、接应王师。若是一味想要坐山观虎斗,则恐怕到时候人财两空。” 众人齐齐答应,这也算是确定了一个同盟的宗旨。 “既然兵起关中,则此盟应当冠以关中盟的名号。”此时周隆率先开口说道,“盟主意下如何?”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约法三章 关中盟? 杜英微微错愕,旁边的王猛等人亦是微微皱眉。 这个名字,怎么看都有点儿大。 毕竟关中囊括的区域,可不只是一个长安城南。 直接称为“关中盟”,是不是别的名字,足可见周隆等人的期望和野心。 掌控关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杜英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直接露出笑容:“好,好名字!” 杜英一表态,本来对于这个名字就没有什么异议,或者说本来就秉持着相同想法的蒋好、蒋看以及不少小村寨寨主也都纷纷起身应和。 王猛忍不住想要说什么,不过看杜英脸上自信的笑容,最终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个名字太大,颇有一种割据一方之枭雄的意思,让秦国或者桓征西听了去,恐怕都不是好事啊。 不过师弟直接应下来,也应该有师弟的盘算吧? 王猛也知道,这个时代的不少割据势力的对外称号都很夸张,当年杜洪等人在关中闹腾的时候,也都是一个个自封大将军之类的,相比之下,“关中盟”这个名字,还真的不算很大了。 不然的话,王猛不管如何都要出言劝阻。 且听听此事之后,师弟又是什么想法吧。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出来,王猛心里就泛出古怪之意,讲道理,年少时候的自己也是桀骜不驯的存在了,别人有什么观点,自己只要反对,就会毫不犹豫地指出。 而现在,好像心态从容平淡了很多啊。 或许是因为从师弟那里,自己也看到了很多自己的不足吧? 王猛正在自己思索,杜英则接着说道:“名称既定,那么关中盟今日便宣告成立。然而诸位应当需要明了,盟约成立,自当有所规章制度,具体条款犹然还需细细讨论,但是有三条,余需要先行声明,还望诸位静听。” 大家登时提起精神。 约法三章嘛,这个我们熟! 杜英显然早有腹稿:“今日关中盟成立,则盟中上下,无分家族,无分老弱,当一视同仁。无论我杜陵杜氏,而或者周氏、蒋氏等大族,又或者众小村寨,皆为我盟一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有以小欺大、仗势欺人者,以先祖整理之晋律为准,严惩不贷!” 话音落地,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盟约成立后,为了保持同盟的共同进退,盟主肯定要制定一些规章制度,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大家怎么也没有想到,杜英竟然就直接把晋律给搬了出来。 刚刚大家还在讨论到底还是不是应该打出晋朝的旗号,现在却已经要开始遵守晋律了,这过渡是不是太快了? 什么时候我们这些都被典午朝丢在脑后的遗民们,反倒是要变成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了? 可是偏偏大家还真的说不出来什么。 因为晋律是杜预整理的······ 作为杜预的直系后人,杜英现在需要一个规章制度,所以直接把老祖宗制定的律法给拿了出来,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且晋律是杜预当时费尽心血整理完善的,条条框框甚是清晰,乱世之中虽然多有流散,但是主体还在,因此此时依靠晋律来制定规章制度,本来就没有问题。 当然这也是因为各个坞堡终究只是结寨自守的本土乡民,而不是那些在外面四处流窜劫掠的匪寇,大家所求的,也是和平,是秩序,而不是混乱,所以有律法的束缚,并非坏事。 在此之前各家各户用以约束自己人的,实际上也都是家规之类的,其严苛程度有的还在律法之上。 不然的话,乱世之中,教育匮乏,又如何才能约束族人?若是族人作恶多端,那自然会给本家带来灭顶之灾。 韦氏尚且只是因为操之过急,想要聚拢更多的资源以能够一边配合秦国征战,一边还可以震慑周边坞堡。仅是如此,便引起了周围坞堡的一并进攻,所以坞堡社会中,还是讲究道义礼法的。 杜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并不认为有人会唱反调。 甚至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大家只会觉得这样做是应该的。 尤其是那些小村寨们,本来就担心融入到同盟后会受到歧视,甚至干脆沦为炮灰,现在杜英表示一视同仁,甚至还搬出来律法来约束,这对于小村寨们来说,一颗心虽然还不能直接放回肚子里,但是也从嗓子眼滑落下去了。 毕竟最后能不能得到保障,还得看真出了什么事之后,杜英会不会履行这样的约定。 同盟本来就是为了联手,所以周氏和蒋氏对此也没有意见,并且还暗暗想,一定需要倍加严格的约束手下人马,盟约刚定,正是盟主想要立威的时候,刚才唯唯而退的殷存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因此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不过这才第一条,就已经让大家得思量思量了,后面又是什么样的条款呢? 一道道目光汇聚在杜英的身上,等待着盟主的开腔。 杜英接着说道:“承蒙诸位抬举,以杜某为盟主,则杜某自然需以身作则,化小家为大家。少陵坞堡休养生息多年,粮秣兵刃存储虽然不算充足,但是犹然还有富裕,各个小村寨,但有于此前穷苦者,少陵坞堡愿意提供粮秣兵刃的支持,同是盟中兄弟,自然不能有人饿着肚子,有人却大腹便便。” 自然是一阵哄堂大笑。 盟主愿意自掏腰包,这当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少陵坞堡可能没钱,但是谁不知道杜英背后站着的可是凉州,关中财富,动乱之中多汇聚在凉州,现在有杜陵杜氏在凉州支持,杜英这里就算是缺钱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笑声刚刚停息,周隆和蒋看等人也纷纷起身表态,富强之家自然应当接济入不敷出的兄弟。 杜英只是微笑看着他们一个个表态,自然知道这些家伙别看脸上笑嘻嘻,可是心里估计已经开始骂他了。 毕竟杜氏已经展现出来慷慨,别的家不能落后不说,其余小村寨们这一次得了杜氏的好处,以后自然也会帮着杜氏说话,那他们周氏和蒋氏在盟中就会逐渐被孤立。 所以此时就算是再肉疼也得先表态。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还请兄弟先上 杜英又补充一句:“此时关中盟刚刚成立,互相扶持,自是应当。但是之后,各家各户皆为盟中成员,但有肆意浪费盟中资源、挥霍无度者,依照律法处置。盟中会从各家选拔清正廉明之长辈,来往巡查监督,还请诸位配合。” 大堂上气氛随之一凝。 这是要清查各家各户的库存啊! 联盟之后,各家肯定要尽可能的帮助关中盟,但是可不是倾囊相助,乱世这么久,大家虽然也都想要有所改变,可这并不意味着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化身为这关中盟中一员的心理准备。 各家各户,还是期望保持现有的状态,律法可以遵循于盟约,但是财政之类的,都是我们好几代人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心血,甚至其中还有从隔壁坞堡掠夺来的,现在一下子就要受到盟中监督,当然会觉得怪怪的。 一旦盟中发现有的坞堡过于富裕,那么是不是要“劫富济贫”? 王猛、殷举等代表杜氏坞堡的人,此时虽然不知道杜英为什么会一下子把整个同盟的联合程度推进到这个层次上,但是他们也很清楚,盟主既然已经开口,那自然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不然的话盟主的威望又要放在什么地方? 所以王猛他们此时必须要和杜英保持一致,当一双双眼睛带着怀疑和不信任看过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微微前倾。 这些杜氏嫡系,虽然还保持跪坐之姿势,但是手已经有意无意向下放,自然是放在了兵刃上。 此时但凡有人直接跳出来质疑杜英,而杜英难以反驳的话,那王猛他们不介意让此人血溅五步! 盟主的威名,可绝对不只是依靠怀柔和劝说换来的,现在正也是需要立威的时候,若是能够通过斩杀一两个人,真的把杜英所想做的这件事推行下去,对于关中盟本身的共进退来说,绝对不是坏事。 转念之间,王猛已经大概能够揣测到杜英的想法。 关中盟成立之后,就很有可能将要面对艰苦的战斗,所以整个联盟的兵马、财政等等方面,杜英都必须要牢牢掌握,确保盟内能够有相同的目标,能够如臂指使。 兵马是一部分,也是各个坞堡最关心的问题,杜英当然不会在盟约刚刚签订,就着急触碰各家各户的底线,所以他只是提出组建一支精锐兵马,专门对外征战,这自然也是对各个坞堡的妥协和让步,让他们不至于一下子失去安全感。 但是财政这部分,杜英却不能容许各家随意使用,乃至于挥霍了,在盟内,各家必须要一视同仁。尤其是在各家犹然还保持着对自家兵马足够影响力的情况下,财政就变得很重要。 果不其然,且看杜英先伸手微微向下压,暗示王猛等人不要表露的太紧张,也不要把想动手的意思表露的太明显,不然的话反而会引起周隆等人的反感,甚至于猜忌,紧接着,杜英依然微笑着说道: “核查府库之事,涉及到各家之机密,这是必然,但是身在盟中,总归应该让盟友们知道相互之间的底细,不然又何谈并肩作战?” 杜英虽然还是坚持着自己原本的想法,但是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容很从容,完全没有想要算计谁的意思,一副昭昭公心、日月可鉴的架势,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说法总归是有几分道理,所以原本面色不善的周隆、蒋看等人,此时也都重新坐得端正。 那些小村寨寨主们此时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 清查财产,肯定就意味着富裕的坞堡要更大力的扶持他们这些并不富裕、夹缝之中生存的小村寨。 所以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本身是好事。 可是反过来说,这些大坞堡一个个可不是做慈善家的,今天拿了人家的,改天肯定就要给关中盟拼命,而且大坞堡们明显也不是很情愿,会不会被什么周氏、蒋氏之类的惦记上呢? 小村寨们自然亦是惴惴不安。 都是老墙头草了,这个时候他们当然察觉到杜氏那边王猛等人细微的动作,也能够用余光瞥见周隆等人神情的肃杀,所以说句实话,这好处他们还真不想要。 烫手山芋,很香,但是也真的烫。 现在盟主显然还有后话,气氛也没有那么严肃了,大家自然随之放松一些。 不等周隆等人开口,杜英又说道:“若不如此,改日战场上,且有周氏士卒问我杜氏士卒:‘兄弟,此战若胜,奖赏如何?’” 大家都有些诧异,盟主这是······讲故事? 杜英则看向王猛。 王猛心思转的很快,此时已然明白,霍然起身,拱手笑道: “此战之后,斩首一级则奖励铜钱十贯,美酒一壶,家中父老,亦有赏赐,衣食无忧矣!” 杜英则露出惊讶的神情,旋即又是羡慕的眼神: “殊不知我等此战后,虽有斩首,却也只能得铜钱五贯,美酒当只能同袍泽共享,当真天壤有别。故此战,还请兄弟先上!” 话音落下,哄堂大笑。 周隆的脸上属实有点儿挂不住,不过心中已然明了盟主的意思。 周氏士卒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因为周氏坞堡常年在终南山下打拼,论坞堡积蓄自然比不上杜氏和蒋氏,士卒战后赏赐,自然也比不上人家,到时候自家士卒又凭什么要卖命冲杀? 战后,周氏队伍恐怕少不了因为作战退缩而受到惩罚,另外因为周氏斗志不高,其他队伍还有可能直接受到影响,甚至徒增伤亡。 杜英则拱了拱手,笑着说道:“不过举一例子,还请周兄恕罪。” 周隆本就是豪爽之人,自然不会和杜英计较,反而爽快笑道:“盟主点醒梦中人,当谢过盟主才是。” 此时发笑的众人也回过神来,细细揣摩个中含义。 杜英说道:“诸位刚刚也曾见,若是盟中奖赏不一,则将士如何拼命?甚至还未接战,便有可能产生内讧。 因此本盟主认为,有必要清查核对各家财产,统计各家奖赏方案,按照盟中最高标准进行调整,假如余未猜错,应当还是我杜氏聊胜一筹,所以当以杜氏为准,单页需要诸位之配合,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共击之!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哪里还有反对的必要? 统一奖赏标准,盟中士卒一视同仁,本来就是应该的。 而想要实现这一点,自然至少需要盟内对各家财政有所了解,才能进行调整和补充。 从这个角度一想,盟主打算这么做,反倒是为了大家好,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周隆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对于杜英来说,又是收买人心,又是摸清各家底细,实际上是一举两得,但是现在的周氏坞堡也的确难以在待遇上和杜氏坞堡相比。 杜英愿意帮助周氏弥补这个短板,那么对于周氏来说,这一条规矩,就是毒酒,周隆也愿意先喝下去。 饮鸩止渴,总比先渴死的好。 周隆当即对着杜英一拱手:“之前对盟主提议有所误解,还请盟主恕罪,我周氏,愿意支持盟主!” “愿意支持盟主!”众人齐齐起身回答。 杜英还礼之后,径直说道:“既如此,此为第二条。第三条则很简单。” “还请盟主示下!”又是异口同声。 这一次没有人想,也没有人愿意再提反对意见了。 大家也都不想成为盟主一直在寻觅的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盟约既定,则盟中诸位,皆为兄弟袍泽,进退攻守,听从盟中调令,一家之外敌,即是关中盟之外敌;一家之困难,即是关中盟之困难。但有背弃盟约者,共击之;但有不听号令者,共击之;但有临阵畏缩不前者,共击之!”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如果说前两条是约定好盟中的规章制度和财政等内部问题,那么最后一条就是约定外部问题的解决方法了。 “共击之”,总共三个字,让在场的关中男儿们都是热血沸腾。 乱世狂澜下的他们,此时已然有了并肩作战的兄弟同伴,已然不是一个人去面对那熊熊战火。 “共击之!”众人齐齐高呼。 规章制度虽然还不完善,但是总体条款已经明确,大家都无异议之后,自然便是歃血为盟。 杜英很想表示,你们真的不怕有一只鸡有鸡瘟,然后把我们一波带走么?不过入乡随俗,他也没得选。 总比直接放自己的血来得好,那个有点儿疼,而且也不怎么卫生。 外面已经杀了一只鸡,一碗碗血酒端了上来。 杜英率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紧接着重重摔在地上。 酒碗碎裂,铿然有声。 周隆等人齐齐相随,今日歃血为盟,在这乱世之中,便是用血肉之躯,也要杀出一条活路来! ———————————— 盟约已成,按照杜英的安排,周隆和蒋看返回坞堡坐镇,配合盟中人手统计兵马、粮草之类,并且派人在少陵、杜陵一带寻找合适的地方,搭建新的坞堡,以避免因为和杜氏坞堡之间距离太远而被各个击破。 而周随和蒋好作为两家代表,留在少陵坞堡,之后两家选派的兵马,也会由他们直接率领。 其余小村寨,安排自也如此,只是针对不同情况有所调整罢了。 同时,各家选派一名族老,组成杜英所说的巡查队伍,前往各处坞堡清查府库之类,上报盟中。另外各家还选派骨干子弟,留在少陵坞堡,作为代表,随时参与到关中盟事务的规划和任务分配上。 一切都按部就班,一个联盟虽然草草创立,还有太多不足,但是至少先运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少陵坞堡议事堂的后堂,杜英目送两名亲随离开,不由得呼了一口气。 他所能做出的这一切,实际上还是因为背后杜陵杜氏的支持。 老爹的钱砸的足够多的,杜英就有足够的底气。 不然什么同盟上下,享受相同待遇,想好事呢? 少陵坞堡也不富裕啊,也只是在杜英来了之后,士卒待遇什么的才开始好起来的。 所以现在杜英把关中盟拉扯起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紧向老爹哭穷,并且通过老爹向凉州张氏表示,咱们关中盟是打着晋朝遗民的旗号,和凉州张氏的旗号实际上相差无几,而既然关中盟在咱杜氏掌控之中,那肯定是要为张氏效劳的。 所以张氏这些年通过西域贸易赚的钱啊、物资啊啥的,都请砸向这关中盟吧! 当然现在关中战火不休,但是主要的州府和道路都还控制在秦国的手中,因此物资啥的还很难说,不过钱财还是可以运一运的。 王猛默默在旁边看着杜英,他的任务也已经明确,就是负责统筹整个联盟未来战略计划和各项战斗计划的制定。 杜英专门让各家选派出来的年轻骨干子弟,就是全部都归入王猛的麾下,由王猛统一指挥和分配任务。 杜英说王猛的职务应该叫“参谋长”,不过王猛对于这个称呼并不喜欢,历史上都没有出现过的名字,虽然的确让人顾名思义就知道其大概的任务和职责,但是总感觉怪怪的。 因此王猛还是比较喜欢周围人已经约定俗成的称呼。 “军师,这是咱们自己的兵马花名册,请军师过目。”殷举凑上前来。 王猛笑着点了点头,对于“军师”这个象征着智囊的称呼很满意。 而旁边的杜英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狗头军师,有啥好听的,奇怪。 不过反正你愿意被叫啥就叫啥吧,以后肯定是要当丞相的,这中间过程不重要。 师兄开心就好。 翻着花名册,等着殷举退下后,王猛收起来笑容,淡淡说道:“师弟,此次关中盟歃血为盟,并且打出来晋朝遗民的旗号,是不是就打算直接和秦国那边断了联系?这样岂不是和你之前所说的不同。” 杜英登时露出诧异的神情:“谁说要断了联系的?余还打算见一见那位苻兄呢。” 王猛登时皱了皱眉,没搞错吧? 你就不怕人家直接来个铲除叛逆? “他又没让我一定保持中立。”杜英一摊手,“在他看来,我们也就只是可以利用的墙头草,现在桓征西势大,我们倒向桓征西,难道是不能理解的事么?” 王猛无奈的提醒他:“好像当时吕婆楼明确的说希望我们不参与到秦国和桓征西的征战中。” 杜英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我答应了么?”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这命途,自己争 王猛觉得杜英这个眼神贱兮兮的。 杜英又补充一句:“那他又反对了么?” 王猛默然。 行吧,好像说的很有道理。 杜英当时并没有答应吕婆楼的要求,吕婆楼也只是在后续的对话中表达了期望,却并没有再次表示,杜英必须要保持中立。 也不知道是吕婆楼的疏忽,还是双方的默契,反正杜英真抓住这一点,想要倒向桓征西,又继续接触苻坚,似乎苻坚和吕婆楼也说不出来什么,毕竟当时双方达成的口头约定中甚至都没有这一点。 “不过你还是要见苻坚的吧?”王猛想到了什么。 这乱世之中,即使是签过的约定,也不过是一张随时都可以撕掉的纸罢了,什么信用、情谊,那都不顶用的,真正顶用的还是实打实的利益,大家能够获得利益,那么自然就会坚守这份和约,大家什么都获得不了,那么这就是一张纸。 不过话虽如此,有这么一张纸,总归还是有一些约束力的,尤其是在双方不想要撕破脸皮的情况下,或者还都需要维护自己的声望、名气,以招揽更多人才的情况下。 所以王猛认为,苻坚应该还是希望和杜英有纸面约定的,很显然双方之前的一次会面,只是相互试探,甚至单纯的只是苻坚向杜英传达出来一个合作的讯息罢了。 真正应该怎么合作、什么时候合作,各自的任务又是什么,共同的目标又是什么,其实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甚至还有一些都没有达成一致。 苻坚绝对不会因为杜英之前传达出来的善意以及一些模棱两可的允诺,就完全相信杜英。 “应该吧。”杜英缓缓说道。 “就不怕暴露出来什么嘛?”王猛担忧的问道。 杜英现在也算是正式的要打出晋朝遗民的旗号了,此时再见苻坚,苻坚那边会不会已经把他当做敌人,并且设下陷阱还不好说,要是再暴露行踪,让蒋氏、周氏等等知道了,大家又会怎么看待这个刚刚还斗志高昂、信誓旦旦的盟主? 杜英摇了摇头:“这些还不是现在就需要决定的问题,而且我也不期望大张旗鼓的和苻坚见面,除此之外,师兄莫要忘了,或许相比于我们,他······更见不得光。” 王猛一时释然。 这倒是,因为苻坚在秦国贵族们的眼中应该是一个醉心于汉文化、不学无术的废物和怪人,这样的人自然是没有威胁,但是没有办法委以重任的,可是这并不代表着苻苌、苻生等人会对他一点儿警惕都没有。 想要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自然需要“在乎”身边任何一个有可能的敌人。 苻坚虽然威胁性不大,但是他们绝对不可能对他一点儿关注都没有。 假如让苻苌等人知道,苻坚正在联络城南的各处坞堡,而且还是竖起来反旗的坞堡,又会怎么办? 哪怕这个人不会成为对手,但是只要有成为对手的潜质,那么就应该尽可能的把他扼杀在摇篮中。 此时相比于杜英,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如履薄冰的,应该是苻坚。 默然片刻,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那个位置,不好抢啊。” “身在暗中的人,更是需要尽一切办法去积攒力量。”杜英听懂了王猛的意思,在旁边淡淡的说道,“暗处的人想要上位,可是明面上的人不想让,这背后又不知道多少血雨腥风。” “帝王家,正常。”王猛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师弟这话,听的让人不是很舒服。 杜英则苦笑:“多少人,最恨生在帝王家。” 王猛一时无言。 权力,的确是令人害怕又令人疯狂的东西。 他似乎突兀间想到了什么,径直抬头看向杜英,目光深邃。 师弟为什么会突然说起来这个话题,莫非他多多少少也对那个位置产生了一些想法? 不管是不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这种渴望只要产生了,恐怕就很难消磨。 王猛的神情有点儿变化,师弟的城府和心思,好像越来越深沉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乱世之中,傻白甜是不受欢迎的。 话说回来,假如师弟真的坐在了那个位置上,那我呢? 开国丞相,不知道能不能混的上? 为什么说到“丞相”,想到能够完成一统天下的伟大事业,自己就会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师兄?师兄?”杜英连喊了两声。 “嗯,啊?”王猛骤然回过神来。 杜英也不是师兄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知道自家师兄刚才已经放飞自我、幻想美好的未来了,此时只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现在和苻坚见面与否,也要先看桓征西的动作快慢,并且还要看苻坚那边是怎么打算的。兵法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且等着就是了。” 王猛有些无奈,自家师弟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接触苻坚、桓温之类的,就意味着他们将会被彻底卷入到这关中乱局之中,甚至是天下乱局之中。 不过话说回来,此次下山,师弟似乎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的,和原本还有些观望之意的王猛截然不同。 既来之,则安之。 师弟若是真的打算投身滚滚大潮之中,那他这个原本打算在岸上观望的师兄,当然也不能坐视不管,怎么也得拉师弟一把,免得一个浪花打过来,就把他拍在水底。 毕竟,这是我师弟。 做师兄的还在,没人能欺负我师弟! 在山中的一切玩笑和吵闹,终归只是在山中。而今身在随时都可能有夺命之风险的乱世里,师兄弟本来就是应该相互扶持的。 王猛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甚至有些锋锐。 看的杜英直发毛。 师兄,你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好吧。 像你这种大腿,摆出来这样的架势,会让我很紧张的。 毕竟鬼知道你们这种历史上的位面之子、时代的弄潮者,是不是本来就会有一些神奇的第六感之类的。 不过杜英还是先定下神来,缓缓说道: “当务之急,还是加强盟约以及练兵。师兄,我等命途,不在秦国,不在典午,而在我们自己。我们自己的命途,只有自己去争,任何挡路者,都有可能是敌人。”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陪师兄看天 或许是因为王猛刚刚就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因此当杜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非常惊讶,甚至还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因为他似乎确认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晋室靠不住,秦国靠不住,我们未来的路,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没有必要去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那么这条路,又会走向何方? 杜英没有明确的说出来,但是王猛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杜英看到了师兄分外严肃的神情,不由得一笑。 他相信,师兄知道了自己的潜台词。 和师兄之间,有些事只需意会无需言传,这种默契,恐怕现在也就只有他们师兄弟有了。 这话要是丢给任群等人,保不齐就有可能“跨服聊天”。 而且这种话,流露出来点儿意思就行了,懂得人自然会懂,比如师兄就听懂了。 毕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得小心,隔墙有耳。 杜英现在还远没有到可以暴露出来自己一些想法和野心的时候。 他······还是太弱小了,弱小到才不过是刚刚有资格成为这天下棋局上一枚棋子的地步。 因此,练兵,就成了杜英现在的执念。 现在有师兄作为帮衬,关中盟的财政和战略布局等等实际上都不需要杜英太过操心,师兄虽然没有什么后世先进的想法,但是尽快推动这些事,一条条落实关中盟的新政策,那当然是手到擒来。 治国之才,治理一个小小关中盟,不过是“烹小鲜”罢了。 现在师兄缺少的,也不过只是一丢丢实战经验,关中盟也正好可以让他拿来练练手。 毕竟杜英以后打算交给他的,是整个天下。 这么好的丞相,当然得拥在合适的位置上,历史上的王猛一个人承担起来前秦的文武两个方面,再加上背后还有一个容易上头的上司苻坚,能不累么? 杜英当然不会如此压榨师兄,希望师兄能活得久一点。 这样······杜英可以咸鱼的久一点儿。 至于什么后世的一些理论想法,杜英此时并不打算和师兄过多的讨论。 新政,需要一点点的来,在这乱世之中,根基不稳的情况下,就冒冒失失的推动一些新鲜玩意落实,那保不齐会被所有人看作叛逆。 王莽的教训,距离现在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罢了。 以后等到天下太平了,或者至少有了一个稳定根据地了,杜英才打算和师兄商量着挑选一些合适的新政,一点点铺设和推行下去。 现在想那些,不切实际。 内政方面交给师兄之后,杜英自然主要负责练兵,这也是当务之急。 王猛沉声说道:“师弟于作战指挥上,的确强于我这师兄,因此练兵之事,余也不多置喙。有一言,师兄见于《齐孙子》,师弟当记之。” 杜英登时神色郑重起来。 《齐孙子》,便是后世的《孙膑兵法》,共八十九篇,历史上失传于隋唐乱世之中,在此之前也是广为流传的兵法,只不过因为其侧重于实际案例教学,篇幅更长、知识更散乱,所以受追捧不如《孙子兵法》这种简明扼要的兵法书籍罢了。 说来也古怪,这本书,杜英曾认真看过,却是前世。 建国后《孙膑兵法》出土于山东银雀山汉墓,使后人知有此书,但是可惜终究只是残篇。 反倒是来到这个时代,杜英只是草草翻阅,主要还是因为写在竹简和一碰就碎的纸张上,又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看的杜英很头大,也就懒得细细研究了。 能被师兄重视的,肯定也不是等闲之言。 “还请师兄赐教。”杜英拱了拱手。 王猛正色说道:“练兵,待之若赤子,爱之若狡童,敬之若严师,用之若土芥。” 杜英细细琢磨这句话,这实际上是讲,主将要对士卒赤诚、爱护,又要积极听取任何有可能有作用的意见,并且······从不畏惧牺牲。 这句话实际上和杜英之前的一些想法有共通之处。 练兵,本来就是在仁慈和严苛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 不过这句话更重要的是,告诉了杜英,一支军队,既要让其如同一个人一样,令行禁止,又要尊重每一名士卒,他们都是有自己想法和意志的人,不是杀戮机器。 要让他们能真正愿意甚至心甘情愿去搏杀才可以。 而且······要不怕牺牲,真正上了战场,即使是最精锐的士卒,其战事也不过只是伤亡数字的增加,主帅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控制这个数字不要增长的太快。 而只要能换取胜利,那么就算是增长到顶峰,甚至连主帅都变成数字的一部分,又有何妨?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到甚至可能需要磨灭人性。 因此在练兵的时候,要让士卒感受到人性和温暖,又要让士卒们随时准备丢掉一切幻想,拼死一搏! “谨受教。”杜英沉声说道。 王猛却是侧开身,微微抬头,他的目光透过茅草屋的窗户看向远方的天穹: “此非吾之教,乃是先贤之智慧,既知之,就莫要让先贤们在天穹上失望。”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演戏演的太过了,师兄。 不过王猛的神情肃然,让杜英也收起来吐槽之心,顺着师兄的目光看去。 外面的天很蓝,云很白,阳光也很明媚。 没有一点儿大气污染的那种。 没有****,没有雷霆闪电,但是杜英就这么陪着王猛看着外面的天。 似乎他们两个真的能看到那九霄之上盘旋不去的先贤和英灵。 又或者,是他们的内心深处,能感受到华夏列祖列宗的存在。 一种在血脉中、灵魂深处,永恒的存在。 良久之后,王猛低声说道:“师弟,前路茫茫,还需努力。” “望能得师兄臂助。”杜英缓缓说道。 王猛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自然,就冲你这几声‘师兄’。” “那师兄你说,苻坚此时在想什么?” “或许和我们一样也在看天吧。” “为什么?” “我们想要寻求炎黄先祖的庇护,他们氐人也应该有自己的先祖可以寻找吧。” “我觉得以后,这是我们首先需要面对的强劲对手。”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林氏不配 “你现在的对手,好像是林氏,苻坚还远了点儿。”王猛却给师弟泼了一盆冷水。 苻坚再怎么说也代表着秦国和氐人的核心力量。 杜英现在还真没有撼动他们的实力。 “林氏不配。”杜英笑道。 “此话何意?”王猛皱了皱眉,他虽然希望师弟有雄心壮志,但是不希望师弟过于自傲。 “乱世棋局上,我们已经是棋子,苻坚也是棋子,而林氏,不过是棋子的棋子罢了,想要和我们发挥同样的作用,林氏还不够格。”杜英径直说道。 王猛不由得沉声说道:“此言虽不假,但是林氏现在终归已经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要么挖出来,要么无论早晚,我们都得时刻提防,避免自己在这里摔一跤。” 杜英颔首,他不得不承认,林氏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现在杜英不知道林氏和苻坚的合作到底有多深。 或者换句话说,林氏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实际上导致林氏的行为举措如此怪异的原因,并不是家主的瞻前顾后或者更深层次的谋略,而是因为他们的家主也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一切都得顺着背后那一只手的意思来。 假如林氏内部上上下下,对于这件事都很清楚,那么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直接把林氏收拾了就是了。现在的杜英虽然没有多少强劲的战力,能够和秦国或者桓征西掰掰手腕,但是收拾一个林氏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杜英可以肯定,假如自己这么做的话,自然会得到周氏、蒋氏等等大小坞堡的全力支持,毕竟大家已经不是一次吃亏了。 不过杜英还是不打算直接这么干,因为林氏在之前围攻韦氏坞堡之战中的表现,杜英也是看在眼里的,他不相信整个林氏上下真的全都知道背后的真相,因为杜英清楚地记得,当时林弊下令停止进攻并且和韦氏谈判的时候,很多林氏子弟是不满并且愧疚的。 这意味着就算是他们多多少少猜测到了什么,或者已经知道了什么,但是发自心底是不太愿意这么去做的。 背叛盟友,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们这么做,实际上也是在拷问自己的良心。 终归有一些人,还是有良心的。 而且杜英也不可否认,对于林氏兵马还有物资之类的,他也眼馋。 现在正是最需要兵马、最需要钱财的时候,林氏的确是一块杜英不想放弃的肥肉。 “桓征西攻破商洛、抵达蓝田,应该还需要几天,趁着这几天,我们要尽可能先训练出来一支混编之后依然能战之军。”杜英径直说道。 王猛负手看着沙盘,似乎已经在思忖蓝田那边战事爆发之后,关中盟应该如何自处,同时他忍不住叹息一声:“几天的时间,终归还是太短了。” “以后有的是时间,但是现在,只能期望,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杜英忍不住笑了一声,只不过他这笑声之中,也带着无奈。 想要几天的时间就把一群只会胡乱挥舞锄头和镰刀的农民训练成一支军队,岂是那么容易的? “尽力就好。”王猛看了一眼杜英,有些担忧。 胜负成败倒也无妨,大不了从头再来。 但是师弟最好不要因此承担太大的负担,人要是疯了,那就什么都免谈了。 杜英感受到了王猛目光之中的关切,微微点头。 ——————————- 长安的夜里,月色如水。 这座龙首原下的大城,此时蛰伏在黑暗中,像是沉睡的巨兽。而那城中为数不多摇曳的灯火,似乎就是巨兽即使是在沉睡的时候,也不会闭合的双眼。 这光亮自然来自于秦国的宫城。 倒并不是因为秦国亲贵们在这种时候还在饮酒作乐。 亡国关头,饮酒作乐是真的没有心情,像是陈叔宝这种外面打仗、家里跳舞的“胆大”的主儿,还真不多。 桓温大军的前锋已经杀过商洛,沿途虽然还有太子苻苌和淮南王苻生等人率军节节抵抗,但是防线都已经被冲撞的七零八落,他们顶多也就是在侧翼起到牵制的作用罢了,甚至太子苻苌早就已经率亲卫抵达蓝田大营,负责执掌蓝田防务。 蓝田,就真的已经是长安城郊了,历史上的那个秦国,即使是最仓皇、最败落的时候,也依然把敌人死死地阻挡在蓝田。 而现在的秦国,似乎并不具备这个能力。 什么是风雨飘摇? 在这个无风无雨的夜晚,秦国亲贵们感受到的就是风雨飘摇。 尤其是丞相苻雄还被牵制在长安城南的各处谷口,潼关守将雷弱儿也被蠢蠢欲动的关东群雄所牵制,此时更是来不及直接率军支援长安——当然雷弱儿是不是也打算作壁上观,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他是羌人,不是氐人。 羌人和氐人可以同富贵,但是现在能不能共患难,那就不得而知了,显然氐人也没有对羌人抱有太大的期望。 此时长安城内的灯火,正是氐人亲贵、豪酋们在按照皇帝的吩咐,清点府库、讨论战报,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在这连城一小片的灯火里,有一点灯火和那其余一群灯火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往近了看,就像是一叶小舟,独自飘荡于黑暗之中。 傅学,也就是苻坚,此时静静靠在窗前,手中捧着一卷太史公的《史记》,读的津津有味,似乎外面的“风雨”和喧闹,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说句实话,似乎在氐人亲贵们的眼中,这些事也的确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不然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正是群策群力的时候,苻坚不应该如此悠闲才对。 房门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吕婆楼,他看到了苻坚这个架势,不由得露出诧异神色,就差直接说“我的公子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好心情在这里看书?” 知不知道桓征西的前锋已经逼近蓝田? 苻坚一眼看到了吕婆楼脸上浮现出的惊讶和挥之不散的担忧:“吕公深夜前来,可是有好消息?” 吕婆楼苦笑一声,现在正是整个秦国上下“久旱求甘霖”的时候,要是有好消息的话,我至于愁眉不展么?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从我者多否? “暂时还没有,不过桓征西的前锋已经被我们发现,双方应该不久之后就有交手。”吕婆楼回答,眉心萦绕着挥之不散的担忧。 这种不知道结果的消息,现在来看已经是为数不多能够给人一点儿期待的“好消息”了。 其余的消息,不外乎失败和僵持,显然对于现在的长安城来说,都不是好事。 苻坚依旧捧着书,颇有一种“就这样吧”的态度在。 “公子可有良策,能破今日之局?”吕婆楼来回踱步,他和苻坚亦师亦友,此时自然也不讲究什么上下级礼法。 苻坚此时方才放下书:“陛下可有良策?” 苻坚作为一个醉心于汉文化,曾经天天嚷嚷着要重用汉人的异类,显然并不能带给氐人贵族们足够的安全感。 鬼知道这家伙会不会为了实现自己这不切实际、直接损害氐人利益的幻想,直接跑去和桓温合作? 毕竟和桓温联手,的确就可以把苻坚的这些想法直接变成现实了。 所以别看大家似乎是遗忘了苻坚,实际上更是在提防着他。 而今不少宗室旁亲都已经被委以重任,负责长安内外巡防事宜,可是偏偏苻坚还是赋闲在家的架势,自然也有着一层因素在。 今日皇帝苻健召集群臣议定战略,苻坚不在召集人才之中,但是吕婆楼是在的,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氐人之中公认的聪明有谋之人,当初苻健和苻雄让吕婆楼去教导苻坚,也颇有几分期望吕婆楼能够将苻坚拉到“正轨”上来的意思。 只不过现在可能吕婆楼快要被苻坚拉的“脱轨”了。 而苻健等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早就已经被桓温搞得焦头烂额了,吕婆楼的想法是怎么样的,重要么? 另外苻健也召见吕婆楼,自然也有给苻坚提个醒的意思,陛下并没有忘了你,早日“改邪归正”,朝堂上也还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现在吕婆楼是刚刚从宫中返回,便急迫的赶来找苻坚。 苻坚可以断定,最终肯定是讨论出来了什么方案,毕竟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不管是上策还是下策,苻健都得做出判断并且安排下一步的计划了。 不然还打算一路拖到桓温兵临城下不成? 不过很明显,在吕婆楼的眼中,苻健想出来的这个计策,并非“良策”。 吕婆楼无奈的说道:“陛下打算坚壁清野,死守长安,坐等天下大势有所改变。” 苻坚不由得一笑,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早就有所预料。 “公子,这,这未免也太不靠谱了。”吕婆楼显然憋了一肚子的火和担忧,此时终于只剩下苻坚当面了,自然也终于忍不住吐槽,“固守待援倒也无错,但是我们摆明了没有援军,此时坚守长安,岂不是画地为牢?还不如率军向西撤退呢。” “向西撤退,又当如何?”苻坚径直问道,“向西各处州府,可有能够为依凭,重整旗鼓的么?” 吕婆楼不由得皱眉。 从长安向西一路到天水,或者向西北到安定,沿着渭水等河流谷地,城池虽然有不少,但是多年战乱,多数年久失修,并且都非通都大邑,的确不是好的驻足地。 “更何况,桓温拿下长安之后,声势必然如日中天,到时候挥军向西,从我者多,还是从桓温者多?”苻坚又问了一个问题。 吕婆楼打了一个寒颤。 桓温现在的名望就已经足够大,试问天下豪杰,谁不知道桓征西之威名?此次桓温兴兵北上,来势汹汹,群雄更是纷纷观望。 一旦大家看到桓征西一路杀来、势如破竹,那么肯定就会兴起对桓征西的畏惧,并且也必然更倾向于蛰伏于桓温的旗帜下。 到时候一个被一路追着打,如同过街老鼠一样的秦国,又有什么资格再招纳周边贤才,让那些本来就在观望风向的坞堡们都能乖乖的向秦国靠拢? 恐怕那个时候,这些家伙不着急来落井下石就算不错的了吧? 其中就包括······吕婆楼不久前才见到的杜英。 吕婆楼并不觉得那个脸上带着和煦微笑、一副“你们家公子在盘算些什么,我全都知道”神情的年轻人,是个好人。 甚至看着他的笑容,吕婆楼都觉得那有点儿不现实,笑容背后,总给他一种危险的感觉。 那笑容与其说传达善意,倒不如说像是一个发现猎物之后、通过笑容让猎物放松警惕的猎人。 除了这些坞堡之外,甚至氐人还得担心他们的同伴——羌人。 这些年氐人也是稳稳压住羌人一头,氐人败退,难道羌人就会坐视这个好时机无动于衷么? 这可是取代氐人,重新成为西北一霸的好机会。 乱世之中,不要太相信你的队友的皆操,尤其是当你和他之间更多的是利益联系的时候。 看上去是死地的长安城,或许还有坚守一段时间的可能,但是出了长安城,群敌环伺,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死守长安,看上去是死局,但是当布局的人决心不够坚定的时候,这反而是死中求活之局。”苻坚叹息一声,看向窗外的目光分外深邃。 他所看的,正是宫城的方向。 陛下这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东南王谢世家不会允许桓温杀入长安上。 这恐怕是唯一可能活下去的机会。 假如自己在那个位置上,面对这样的局面,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不,假如那个位置真的交给自己,那么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自己身死之前杀入关中! 不管怎么说,伯父也是胆子很大了。 只可惜他的接班人都不怎么样,若是换了苻苌或者苻生在这里,就算是有死中求活的机会,他们也会玩砸的。 “伯父,阿爹,你们的心血,还是交给我来守护吧。”苻坚喃喃说道,即使是吕婆楼都没有听得太清楚。 “公子,还有一事,之前公子让属下前去拜访之杜英,今日在少陵汇聚城南大小坞堡村寨,歃血为盟,竖起来了关中盟的旗号,自称是晋室遗民。”吕婆楼紧接着说道。 苻坚缓缓闭上眼睛,这个局面显然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但是他显然也已经预料到,所以并不奇怪。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弃子尔,送他了 良久之后,苻坚叹息道:“看来有必要见一见这位杜氏少主了。” 吕婆楼登时脸色微变:“这······” 人家都已经竖起反旗了,大哥! 苻坚瞥了一眼吕婆楼,起身,微笑着说道:“竖起反旗,是必然的。桓温的刀已经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了,而且他们本来就是晋室遗民,此时站出来,情理之中。” 顿了一下,苻坚又接着说道:“更何况他们之前也没有说,并不会在我们和桓温的战斗中作壁上观。” 公子,你是不是对敌我的认知能力有问题? 吕婆楼张了张嘴,却无力吐槽。 假如这样就可以算是队友的话,那我觉得我们也可以去找苻生、苻苌等人聊聊,潼关那边的雷弱儿保不齐也是我们的臂助。 苻坚似乎察觉到了吕婆楼的神情变化,他却并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吕公跟在自己身边这么长时间,应该是清楚真正答案的,只不过现在的吕公犹然还不想要承认罢了。 可是不承认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他苻坚的对手,不是桓温,不是杜英,而是苻苌和苻生这两个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 只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信任一切可以信任的人,才能把这两个人战胜。 哪怕杜英很可能对秦国怀有恶意,此时的苻坚也要尽可能地展露出来自己的善意,以求能够让双方的关系有所改变,因为这是苻坚能够获取的为数不多的力量。 就算此时还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也要尽可能的拉拢。 “今夜的陛下,打算死中求活,而我们,又何尝不是一直在······死中求活么?”苻坚“嗬嗬”冷笑两声,接着看向已经露出无奈和叹息神情的吕婆楼,“吕公,城南还需要你多加注意,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见一见杜英。” 吕婆楼登时一惊,因为这是短短的几句话之间,公子第二次提到这件事了。 他知道,公子本身是一个思想缜密而且很能忍的人,不然不至于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或者说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摸清公子的底细,甚至还真的天真的以为公子不过是一个离经叛道的怪人。 而公子能够短短时间内两次说起这件事,说明他现在虽然还在犹豫和权衡,但是的确非常有这方面的倾向,他真的想要见杜英。 这未免有点儿危险,但是吕婆楼知道,一旦公子下定决定,那么任何人都拦不住他。 自家公子,从来不是什么怪人和废物,而是一只趴在山坡上仔细磨砺自己爪牙的猛虎,一旦他发现猎物之后,便会纵身扑下,猛虎下山,无人能挡。 “属下明白,会派人多加刺探城南关中盟的消息。”吕婆楼只能先这么说道,他还是不太期望公子去见杜英,因为上一次会面,杜英带给吕婆楼的感觉并不是很好。 并不是说这个年轻人昏庸无能,而是说这个年轻人,也同样给吕婆楼一种危险的感觉。 想一想他对上公子,吕婆楼的心中没来由的泛起来一句话: “一山不容二虎!” 不过现在公子还没有明确的说要不要见杜英,吕婆楼若是横加阻拦的话,恐怕反而会激起来公子的叛逆心理,所以还不如先等一等、看一看。 跟在苻坚身边时日久了,吕婆楼也有经验了。 这头猛虎,直接劝,是劝不住的。 “公子,那城南的林氏应该怎么办,林弊已经派人前来说,家族之中有不少人对于林氏出尔反尔的行为有所不满,甚至这种不满已经蔓延到族老那边,林弊已经越来越不能控制场面了。”吕婆楼想起来什么,又急忙说道。 这是他今天前去参加朝堂紧急会议之前收到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禀报苻坚。 苻坚却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了会出现这个情况,只是一笑:“林氏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所以以后也不需要告诉我林氏怎么样。” 吕婆楼难免露出震惊的神色:“这······” 因为他很清楚,林氏,或者准确说,林弊,是公子曾经耗费了很大力气才拉拢的,光是为了帮着林弊排除异己,就派出了不少身边的得力亲随,甚至还提供了钱粮支持,之后为了让林弊能够死心塌地、听从于自己的命令,更是好一番“威逼利诱”。 可是现在,公子竟然说丢掉这个棋子,就丢掉了。 当时的心血,岂不是都要付之东流? “一山不容二虎啊。”苻坚负手看着窗外,“长安城南已经崛起了一个关中盟,林弊想要称霸城南的梦想,自然也就变得不切实际,吕公觉得,关中盟和林氏之间来一场,孰胜孰负?” 这还用说么,林氏一个,凭什么和关中盟三个坞堡带上一群小村寨斗? 韦氏那么强大,都已经垮了。 “自然是杜英稳操胜券,但是假如我们能够帮助林氏······”吕婆楼低声说道。 “如何帮助?”苻坚不由得苦笑一声,“现在举国上下,都在备战,我们又如何抽调蓝田或者长安的兵马前去救援林氏?” 吕婆楼一时默然。 实际上他知道,真的想要抽调兵马,应该是能抽调的,至少现在长安城还没有面临战事,因此只是各家勋贵的亲随、家将之类的汇聚一下,兵马就足有上千,而且还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这么一支军队拉出去,在长安城南兜一圈,只用两三天的功夫,就足以让关中盟烟消云散。 可是很明显,勋贵们应该不会同意这么做不说,即使是他们同意,苻坚摆明了也不想为林氏撑腰。 显然在他看来,林氏的作用就是帮助他击垮韦氏。 因为韦氏作为城南坞堡之中最强大的,倒向了皇室,也倒向了苻苌等人,自然有可能会带着城南其余坞堡做出同样的选择。 林弊这个棋子,对于苻坚来说,作用就是阻挡韦氏,甚至击垮韦氏。现在这个战略目标实现了,林弊自然就变成了弃子。 吕婆楼没有拆穿苻坚。 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可以回绝林氏的求援。 苻坚则淡淡说道:“林氏,弃子尔,便送他了,期望他能明白此间的深意。” 吕婆楼郑重拱手答应。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许皇后,您担待 少陵塬上,草色青青,阳光明媚。 “呼!” “哈!” 一队一队士卒在口号声中同时挥动手中的兵刃,原本凌乱的步伐和动作逐渐变得整齐。 在操练基本动作的士卒旁边,还有一小群人。陆唐和周随在中间,被殷举、于谈、韩胤和麻思等人团团环绕。 “看到没有,这就是破绽,杀!”陆唐手中拿着一根木棍,直接破入周随舞动的棍子中,点在他的腰上,顿时周随的布衣上出现了一个棍子点过的黄土痕迹。 若这是锋利的兵刃,此时周随显然已经倒下了。 棍影散去,周随露出惭愧的神色,对着大家团团拱手。 旁边的韩胤等人显然早有预料,都是一笑。 他们刚才都试着挑战陆唐,结果一个接一个的被陆唐击败,相比之下,周随支撑的时间已经算长的了,可惜还是让大家失望了。 偏偏陆唐在动手的时候,还不忘直接喊出来自己的招式,让周围的人看得清楚,也让应对的人听得清楚。 这自然让所有输了的人心服口服。 刚刚对于陆唐这个练兵教官的身份还有所不满的几个其余坞堡的头目,此时已然不敢多说什么。 “好了,刚才的几下,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再演示一遍!”陆唐一拱手,又看向周随。 周随亦是一笑:“那看来是我倒霉,又要挨打了。” “这次会轻一点儿。” “我信你个鬼!”显然刚刚被陆唐戳中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周随不由得骂骂咧咧。 周围的人,自然是哄然大笑,不过他们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跟着陆唐摆出来对敌的姿势。 杜英已经专门跟他们强调过,关中盟成立不是为了过家家玩的,很有可能几天内就会要面临战斗。 所以大家都很努力,期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提升,在之后的战斗中搏取功劳,至少不能落于人后。 尤其是对于周氏、蒋氏的人来说,这个战斗十有八九要落在林氏的身上,所以他们更是憋着一股子气想要报仇。 “快,再快点,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的敌人追不上你,只有这样,才能追的上你们的敌人!”杜英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响起。 脚步声一阵又一阵,如同暴雨敲打。 这是关中盟的盟主、杜氏少主在亲自带着人跑步。 围绕着少陵,一圈又一圈。 对此······殷存带着族中族老默默的去给少陵上了一炷香,又摆上了祭品。 许皇后,您老担待一下。 小孩子不懂事,别一般见识。 “杜兄,杜兄!”任群沿着田间小路向这边跑。 路上来往兵卒以及前来送饭的妇孺们,自然都知道这位任先生地位也不低,是盟主的心腹,此时纷纷让开路。 不说别的,单纯是这一声“杜兄”,那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叫的,整个坞堡里,王猛是叫“师弟”的,所以也就任群会这么叫了。 很多人听到这个称呼,难免露出羡慕的神情。 这是什么? 这就是资历啊。 杜英此时一身短打,手中提着刀,一边跑,一边喊口号。 士卒们的脚步声、口号声整齐划一。 听到任群的呼喊,杜英放慢脚步,大声喊道:“继续保持,再跑一圈,今天的跑步训练就完成了!” 士卒们齐声答应。 “听不到!”杜英皱眉再次大喊。 士卒们登时用尽力气,大喊口号。 杜英这才呼了一口气,用袖子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径直迎向任群。 主将最好也能在练兵的时候随同士卒们同甘共苦,这是王猛早就告诉杜英的,而且就算没有王猛的提醒,杜英也会选择这么做。 毕竟这将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能够亲手掌握的第一支军队,杜英当然期望这支队伍的战力越强越好。 尤其是“自古秦兵耐苦战”,杜英对于这些出身关中的士卒们抱有很高的期望。 不过他毕竟是盟主,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多,所以杜英也只有上午的几个时辰能够待在练兵场上,在这个时间段里,他一般选择带着士卒们完成每天的跑圈。 这里没有操场,因此没有办法量化跑圈的数量,杜英索性就直接带着他们绕着少陵的封土堆跑。 或许士卒们也没有想到,堂堂盟主竟然会每天带着他们跑步,不过这无疑让将士们对盟主的好感“嗖嗖”向上升。 当兵要吃苦,这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 而主帅就跟着大家一起,这自然就会让原来心不甘、情不愿的人,也有些惭愧,并且愿意追随这样的主帅。 充分发挥带头作用,调动将士们的积极性。 杜英也没想到当年背过的政治题,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派上了用场。 马老爷子和恩老爷子保佑。 当然了,对于杜英来说,每天跑跑步也是他给自己定的锻炼计划。 单人搏杀之类的,她也会在晚上或者清晨,请陆唐或者别的亲卫单独教一教自己,虽然不求能够达到和他们一样所向披靡的程度,但是至少要有点儿自保能力。 杜英也只能再次庆幸,在山里这么多年,没有忘了锻炼,不然这几圈跑下来,也是够累的,哪里还有能耐喊口号?自己恐怕都要喘成狗了。 杜英同样没有忘了自家师兄的锻炼计划,包括王猛在内的大小“参谋”,每天早上都会享受到盟主亲卫的叫早服务,然后被逼着绕着村寨跑上几圈,舒活舒活筋骨。 为了避免自家大腿和历史上一样活了五十来岁就挂了,杜英也是费尽了心思。 长寿,先试着从锻炼体魄开始。 “杜兄,可找到你了。”任群着急的说道,“我们的斥候今天和林氏的人遭遇,双方发生了冲突,我们伤了一个人。” “对面呢?”杜英倒是没有慌张。 林氏,本来就是他的下一个猎物。 杜英还没有找他们麻烦,他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林氏伤了三个。” 杜英笑了笑:“没死就行。” 任群翻了翻白眼,死了人,两边不就直接打起来了? 我就不用来禀报了,直接招呼人去干架就可以了。 “看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来人,叫陆唐过来!”杜英径直说道,“洪聚兄,我们准备回去。”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安静和不安静 杜英离开的很快。 随同的还有陆唐和任群,一个负责斥候和高层武将的培训,一个负责消息搜集汇总和后勤。 杜英带着两个人离开,自然引起了周随等人的注意。 “看来安宁日子不多了。”旁边挥舞着手中木棍、想要记住刚才陆唐所传动作的殷举忍不住说了一声。 麻思淡淡说道:“安宁日子,可还没来。” 殷举从生下来开始,就是生长于坞堡之中,甚至可以说生长在其父殷存的庇护下,自然认为现在正在过的是安宁日子。 可是麻思是从河北一路逃难而来的,一路上也见过了太多的血雨腥风,在他看来,这猩红色的乱世,不过只是在持续罢了。 理念不合,再加上麻思本来就是那种直肠子,此时话说出来,殷举登时眉毛一挑,瞪了他一眼,麻思却不以为意。 看什么看,有本事来咬我啊! 而察觉到两人目光交锋的于谈和韩胤,登时都向前一步,若有若无的挡住两人。 之前大家之间虽然也有不少矛盾,但是现在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尤其是在盟中,就共同代表着少陵坞堡,更是不能让别家看了笑话。 殷举和麻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目光各自错开。 看到两个人并不打算在这上面过多纠缠,于谈和韩胤亦是轻轻松了一口气,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很理解你啊,兄弟! 几个人的小动作并没有引起旁边周随等人的注意。 不远处的士卒们,或是在跑步,或是在操练阵型,或是已经开始尝试着组成不同的队伍对练。 少陵塬上的热火朝天,显然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所有人,不管之前的岁月是和平还是混乱,新的战斗,即将来临。 ———————————— “林氏很慌啊。”杜英站在沙盘前,看着沙盘上标注出来的敌我动态。所谓的敌我,实际上就是关中盟和林氏的斥候队伍。 在杜英的授意下,关中盟的斥候队伍还是很嚣张的,甚至还曾经直接摸到人家林氏坞堡的寨墙下。一开始的林氏,可以用安静来形容,关中盟斥候的出现都没有引起林氏太大的动静,只是派人在寨墙上观望罢了。 但是今天,林氏却一反常态,斥候主动出击,甚至还不惜直接和关中盟动手。士卒受伤倒是小事,林氏的这个态度很值得注意。 也难怪任群会着急的前来找杜英,因为往坏处想,林氏的“不安静”很有可能意味着他们获得了什么支持,所以现在有了能够和关中盟叫板的实力。 可是看到沙盘上的林氏斥候动向之后,杜英发出了“林氏很慌”的感慨,因为他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任群前来通知杜英的时候,只是双方有一次冲突,而杜英赶回来的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双方的冲突次数已经上升到了八次,只不过关中盟斥候的数量都远多于林氏斥候的数量,所以在这八次冲突中都是关中盟稳稳占据上风。 林氏斥候似乎只是为了尽快摸清楚前方的情况,并没有恋战的意思,匆匆交手之后,匆匆撤退,因此到现在,关中盟这边反倒是一个活口都没有抓到。 双方遭遇的仓促,关中盟斥候们也没有想到哥几个“吃着干粮、唱着歌”,走在去林氏坞堡的大路上,怎么就突然遇到了平时和缩头乌龟一样的林氏斥候。 因此关中盟斥候,亦是匆忙组织战斗,虽然每每凭借人数优势,可以占据上风,但是也来不及阻拦抽身就走的林氏斥候。 斥候,不啻于军队的眼睛,这帮家伙这些时日里仗着秦军没有人过来,林氏又缩头缩脑,所以嚣张惯了,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距离林氏坞堡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遭遇敌人,结果措手不及,竟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带回来。 杜英冷哼一声,看来是需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一股不正之风了。 斥候都靠不住,还靠什么打仗? 关中盟成立之后,可不代表关中盟的人在这长安城南就能横着走。 这些出身坞堡的斥候们,到底还是对战争缺乏认知。 不过现在也不是和他们生气的时候,杜英在沙盘上的敌我动向中察觉到的,并不是林氏的底气,而是林氏的慌乱。 林弊派出了大量但是人数却并不多的斥候队伍四处探查,并不能说明林氏现在非常有底气。 假如林氏有底气的话,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顺势而为,依旧示敌以弱,从而引诱关中盟主动进攻,然后依靠自家的主场优势一举战胜之,套路和当时杜英击败韦逵差不多。 恰恰相反,杜英觉得林氏慌了,所以他们急切的想要知道关中盟的动向。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林氏派出的斥候数量太少,显然这些斥候对上关中盟的斥候后,就很难再向前一步。 这说明,林弊并没有从他可能的靠山那里获得支持,所以依旧只能使用林氏有限的力量来探听情报。 既然如此,那这就是关中盟一战击破林氏、耀武扬威的好机会,也是让盟中将士们历练的好机会。 这样的机会,杜英必须要抓住,当即他看向王猛: “师兄觉得呢?” 王猛深吸一口气:“若是秦国抛弃了林氏,那么林弊此时肯定很想试探我们的态度,或者看我们是不是有准备吞并林氏之心。” 旁边的任群亦是点头,如此,林氏的慌乱和一反常态也就能理解了。 不过王猛又补充一句:“但是假如这只是陷阱呢?” 杜英、任群和陆唐的脸色都是一变。 假如这只是陷阱,也就意味着林氏此时应该已经得到了秦国明确的支持,背后甚至有可能站着从长安抽调来的秦国军队。 杜英他们并不是非常清楚长安城的守备力量,但是他们可以确定的是,在蓝田大营并没有被攻破之前,长安城内的氐人军队应该是可以动的。 出城,荡平城南,也不过就是一两天的功夫罢了,尤其是关中盟的核心并不在终南山下或者其余遥远的地方,而就在少陵。 出了长安城,越过龙首原,少陵也不是很远嘛。 现在林氏在拼命的向关中盟示弱,是不是在算计关中盟?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谁在算计谁? 若是如此的话,那林氏应该是想要引诱关中盟上钩,然后再以林氏和长安守军一齐进攻? 若是如此,那关中盟就算是把全部的兵力都派上去,恐怕都没有办法拯救自己了。 因此这一次林氏的慌乱,到底真的如表面上所见,还是内有阴谋? 沙盘上堆起来的土塬模型,静静的立在那里,但是这土塬下,似乎有深不可测的暗流在奔涌。 杜英和任群等人的背后冷汗直冒,庆幸于刚才没有被刹那间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杜英的神色分外凝重。 王猛则缓缓说道:“不管这是不是陷阱,林氏都不能留着了,要么解决掉林氏,要么解决掉和林氏之间的矛盾。” 杜英等人不由得苦笑,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不然的话杜英又怎么会如此积极的在盟约刚刚签订之后,就招惹林氏? 周氏和蒋氏想要报仇,而盟约内的其余村寨也期望关中盟能够通过一场胜利来证明其强大,从而让自己安心的继续待在这个联盟中。 相同的,杜英作为盟主,当然也需要战功来证明,自己的确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让那些有可能怀有别样心思的人死心。 因此林氏这一战,似乎无可避免。 但是这正是更让杜英他们觉得担忧的地方。 如果说林氏现在的主动示弱只是一个想要引诱关中盟上钩的阴谋,那么用各个坞堡的期盼来推动关中盟抓住这个机会向林氏发起进攻,则似乎是阳谋了。 这是杜英无法拒绝的,越是如此,前方越是危险。 这无疑让杜英联想到了不久前成为自己手下败将的韦逵。 如果说杨盘作为内应只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韦氏本身对于杜氏的记恨就是阳谋,杜英很清楚,在这样的仇恨和屈辱推动下,有一些选择,韦逵就算是不想选也没有用,因为韦氏其余的人会推动着他走这条路。 现在杜英可能需要面临相同的问题。 屋子里出乎意料的安静。 甚至堂外那些亲卫们以及忙碌的下属们,此时都大概揣测到什么,一个赛一个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有什么大动作,打扰到屋子里的人。 任群左看看,右看看,意思自然也很明显,你们两个智力担当倒是抓紧给个准话啊。 而陆唐似乎早就已经放弃了思考,只是双手拄着刀,静静的站在门口,就像是一尊凶神,阻拦任何想要进入其中的人。 “总觉得哪里不对。”杜英缓缓说道。 他的声音很缓慢,但是还是给人一种骤然打破了宁静的感觉。 原本都快压得人——准确说,压得任群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气氛,仿佛被一只手驱散,半掩的房门,轻柔的风,吹动每个人的衣襟。 任群打了一个寒颤,才意识到自己出了很多汗。 现在背后风儿一吹,飒飒凉。 还好大白天的,应该只是紧张,不是鬼上身。 “我们想复杂了?”王猛皱眉问道。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 “氐人会在这上面投入这么大的精力么?”杜英径直反问,“现在焦头烂额的应该是他们才对吧?” 王猛点头。 这倒是的,现在桓征西都要兵临城下了,氐人竟然还有心情来收拾城南的残局么? 说句实话,他们真的不觉得有。 因为城南的这些坞堡,现在来看都在实打实的汉人掌握之中,至始至终都不是秦国生身立命之根本,不然的话这么长时间里,秦国不可能对城南坞堡林立的局面坐视不管。 之前秦国的统治还算稳定的时候,尚且不对城南坞堡下手,现在桓征西的大军都已经杀到眼前了,秦国屁颠屁颠跑过来收拾这些坞堡,又为的是什么? 杜英想了想,现在焦头烂额的他们,应该没有这个理由。 至始至终,作为秦国上层的氐人们都没有充分意识到汉人存在的重要性,当初不受重视的汉人,此时自然更是会被边缘化。这也是为什么韦逵非常着急想要一统长安城南各个坞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氐人意识到这里还有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 不然单凭韦氏,韦逵还没有资格跻身秦国上层。 想明白这一点,王猛难免露出尴尬的神情。 这是······把对手想得太厉害了? 不过杜英脸上严肃的神情却并没有退去。 现在的秦国,的确并不难对付,这是因为氐人和羌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们的身上,桓温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和仇恨。 但是一旦桓温不在了呢? 这一切敌意,又应该由谁来承担? 更何况杜英很清楚,在氐人之中,还有一个苻坚! 这才是最危险的人,因为他很清楚,控制汉人,让汉人臣服,才是真正征服华夏的办法。虽然历史上的他因为操之过急而引起了氐人和羌人的反噬,但是后面一个个的后来者,从北魏孝文帝元宏,再到北周和北齐,又到千年之后的辽金元清······· 因此这一次的秦国或许并不可怕,但是下一次的秦国,保不齐。 大家可以松一口气,杜英却必须要加倍打起精神,因为他也不知道秦国的转变在什么时候,苻坚的上位又在什么时候。 他现在努力和苻坚建立联系,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就是他迫切的需要知道苻坚的动向,知道苻坚正走在那条路的什么地方。 杜英不求现在就能够超越苻坚,走的比他还远,但是他必须要尽可能的拦住苻坚,为汉人自己力量的崛起争取一线生机。 “师弟,还是不对么?”王猛察觉到杜英的神情。 “哦哦,没有。”杜英骤然回过神来,这些话他当然还不能直接说出来,不然王猛他们会觉得杜英是不是在凭空捏造一个对手,进而怀疑少主这怕不是压力太大,妄想症了? 没必要让他们跟着担心,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接着杜英又解释一句:“只是觉得这背后不管有没有阴谋,我们都要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王猛和任群齐齐说道。 不过王猛还是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杜英,直觉告诉他,师弟还是有什么没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机不对? 可是何时又是正确的时机?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会向世界低头 到底是阴谋还是阳谋? 现在的师弟又在担心什么? 王猛不得而知,但是他很快就从思索中回过神来,这是因为杜英对着他们两个拱了拱手: “看来战斗也迫在眉睫,还请洪聚兄再跑一趟各处坞堡,阐明利害,尽可能的要求各家保持钱粮供应,为进攻林氏做准备。师兄,如何攻打,务必尽快拿出来一个方案,我们汇聚各家家主再共同商议。” 杜英平时也和他们不拘礼节,此时郑重拱手,而非吩咐任务,自然也足以体现在杜英心中,这事的重要性。 “盟主放心。”王猛和任群同时答应。 “陆唐!”杜英接着喊道。 “属下在!” “由你亲自上阵,带着最精锐的斥候,去给我多抓几个林氏的人。”杜英一挥手,“余就不信了,这林氏还能一个个守口如瓶!” “诺!”陆唐高声答应,显然他也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自从跟随少主之后,还没有见过少主露出这样的神态,在阴沉的脸色之中自带着一股杀意。 此时的杜英,似乎已经随时做好了掀动整个战斗的准备,但是他还在压制着自己,等待着更多的消息。 此时陆唐的一声应诺,是在表达自己的决心,也是想要用这铿锵有力的声音让少主放心。 杜英看着陆唐的背影,陆唐想要表达的意思,杜英当然明白。 不只是陆唐,师兄他们实际上也在用立刻行动的身影来表示自己对他的支持。 杜英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下山的时间虽然不久,但是他也已经有了和自己同甘共苦、共进退的人,这些人与其说是自己的属下,不如说是自己的同伴。 这乱世充满杀戮和血腥、残酷和无情的道路上,大家并肩前进、抱团取暖。 现在无疑,自己是这些人的主心骨,自然也就要肩负更多。 不只是自己,还有这些人,还有整个少陵坞堡,整个关中盟,甚至是杜陵杜氏,甚至是······在五胡的铁蹄下瑟瑟发抖的无数百姓。 现在,还只是开始。 未来的路还长。 自己可不能在这条路刚刚开始走,就感受到压力而气馁。 “杜英,你可以的,这时代,必然要由你改变。”杜英攥紧了拳头。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信心,但是他既然来了,就不可能轻易的向整个世界低头! ——————————- 陆唐办事到底是让人放心。 入夜时分,杜英就已经见到了两个活着的林氏子弟。 审讯的事也交给了陆唐,不过这一次陆唐就有些惭愧了,因为即使是他已经用上了刑罚,这两个家伙还是不开口,甚至目光交流之间,似乎都在给对方打气。 最后陆唐也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两个家伙分头关押。 杜英和王猛来见这两个倒霉俘虏的时候,陆唐只是躬身拱手,一言不发,自然有请罪的意思。 杜英倒是知道这不怪他,因为根据杜英的了解,有资格被派出来充当斥候的,也是林氏的直系子弟或者林弊的心腹,这已经在关中盟斥候和林氏的交手中得到证实了,毕竟这些林氏骨干子弟们平时露脸的次数还是比较多的,所以盟中很多人都认识。 这些人肯定知道林氏的一些秘密,或者至少知道林弊现在是怎么打算,因此他们也知道,自己只要开口,泄露出去的肯定是事关他们甚至于整个林氏之生死的秘密,所以一句话也不说。 当他们出营寨的时候,就应该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因此这或许也是林氏斥候们往往并不恋战的原因——虽然都已经有准备,但是毕竟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自然都由“趋利避害”的本能,能不落入关中盟的手中自然最好。 “把其中一个人带到对面屋子去。”杜英径直说道。 虽然他并不怪陆唐,但是也不得不说这个家伙还是有点儿“傻大个”,林氏士卒又不是那种经过专门训练的死士,这么长时间都撬不开他们的嘴巴,除了说明林氏内部肯定有什么秘密甚至变动之外,也说明陆唐还是不得其法。 杜英看着那个已经被鞭打的遍体鳞伤、在杜氏士卒的搀扶下才能走的林氏子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总归有一些人愿意去守护最深的秘密,无论善恶。 更何况对于自己和关中盟来说,背刺盟友的林氏是恶,但是对于林氏子弟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家,他们或许无法拒绝成为那些背信弃义之人的帮凶,但是他们还是渴望能够守护自己的家人。 对于这些人,杜英还是尊重的,毕竟从根本上来说,林氏的行为倒也不算背刺队友,假如林弊很早之前就已经和苻坚建立了联系,那么他这个队友,从一开始就只是苻坚埋下的棋子,根本就不是杜英他们的队友,而是对手。 那个林氏子弟步履蹒跚走过来。 杜英正想要向屋子中去,路过他身边的身后,大概是想起来了什么,脚步一顿,看向这个人:“你抬起头来。” 那人有些抗拒,不过旁边的杜氏士卒直接伸手去抬他的下巴。 杜英凝视着这张已经麻木的脸:“我们当时在韦氏坞堡外面见过,林氏子弟之中,你冲杀还是很勇猛的,为何要背信弃义、同曾经的伙伴们为敌?” 刹那间,那个也曾经振臂举刀、呼号酣战的林氏子弟,麻木的脸上露出惭愧和无奈,不过这神情一闪而逝,转而又换上了刚才的麻木,一言不发。 “带他去那边好好休息,我已经知道了。”杜英淡淡说道,刚才那刹那间的神情变化,已经让杜英揣测到很多。 那林氏子弟张了张嘴,自己好像什么都没说? 这位当时就让族长和不少族老感兴趣甚至有些忌惮的杜氏少主,又知道了什么? 不过他又随即释然。 反正我什么都没有说,不管出现了什么,也不能怪我。 杜英则继续向前走,同时,他身侧的王猛低声说道: “林氏内部肯定出现了冲突和争执,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林弊。刚才这个家伙的惭愧,可能就是因为他曾经是反对林弊这些所作所为的,只不过迫于家族生存的压力,或者······家人生存的压力,所以不得不选择配合。”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杜英颔首,师兄显然也察觉到了。 王猛接着说道:“如此,把他们分开审问,或许真的是一个好选择。” “谁说要审问了?”杜英不由得笑了一声,“刚才那个家伙的神情,显然已经给他的同伴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痛苦。” “此话怎讲?”王猛奇道。 旁边的陆唐等人也都有些好奇。 “且看我的。”杜英在门口站了一段时间,之后在王猛等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自信满满的推门走了进去。 另一名林氏子弟的状态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很明显相比于刚才那个沉默甚至有些麻木的林氏子弟,眼前的这个更有斗志一些,见到杜英进来,登时猛地向前挣扎一下,不过这只是徒劳的,陆唐早就已经把他绑得结实。 而此人口中“嗬嗬”有声,目光更是怀着深深的敌意盯着杜英,似乎口中含着一口血痰,只要杜英敢靠近,他就不介意一口痰吐过去。 陆唐在旁边跟着,见此便要招呼人上前给这家伙打一顿。 杜英则伸手拦住他,微笑着说道:“看来你就是林弊真正的亲信了,所以认为杜氏夺走了林氏崛起的机会,对余这个杜氏少主怀有巨大的恨意。” 杜英微笑着说出来这些话,却让王猛和陆唐都打起精神,同时其余杜氏士卒的面色也变得不善。 大家都知道,当初签订杜陵盟约的时候,少主因为杜陵杜氏的身份而担任盟主,在履行盟约的时候,一视同仁,从来没有说亏待谁的意思,甚至还主动拿出来杜氏的收获分给那些只能“喝汤”的小村寨们,因此要说杜氏是踩着各个坞堡的尸体崛起,那肯定不对,甚至杜氏崛起的过程中,蒋氏、周氏等等也都获得了莫大的好处。 杜氏并非一家独大,这个大家都不会否认。 可是很明显,林氏想要的并非是这种齐心协力的崛起,而是和韦氏那样的崛起,林弊以及这些他的亲信们,想要让林氏成为长安城南最强大的存在,乃至于只手遮天。 不然此时他们看到打破他们计划的杜英,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怨望。 那林氏子弟显然被看穿了心事,动作有所停顿,不过还是对杜英怒目而视。 杜英则又向前一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王猛皱了皱眉,想要拉住杜英,显然王猛觉得和这些狂妄自大的人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且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乱世! 桓征西大军压境,秦国亦是磨刀霍霍,身在夹缝之中的各个坞堡,如果不能团结一心的话,只会被人家一口吞下,可能连自己是怎么变成炮灰的都不知道。 说句实话,韦氏就是差点儿变成炮灰,秦国军队当然不会真的重视韦逵带过去的那些兵马,平时让他们充当带路的向导,而战斗激烈的时候,自然也会毫不犹豫的把他们推上去充当挡箭牌。 因此杜英这一闹腾,实际上反倒是让韦氏士卒有一个可能更好一点儿的死法,毕竟和敌人堂堂正正一战,总比成为大战之中的炮灰来得好。 更何况杜英也没有把韦氏士卒赶尽杀绝。 当时的韦逵就是被秦国开出的一些空头支票给弄晕了头脑,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也已经身不由己。 而现在的林弊,显然也抱着这样的幻想,天真地以为自己一个坞堡就能够和偌大的国家抗衡。 王猛不知道这些家伙是不是躲在坞堡之中时日久了,脑子都已经转不过来了,而且他还知道,坞堡本身的封闭,必然不知是全部的原因,不然的话人家周隆和蒋安就很积极的寻求联合,又是为什么? 同样都是坞堡出身的,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这当然不能完全怪罪于坞堡,还有可能有很多因素,比如身边人的影响、比如自己的本心等等。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猛并不觉得和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倒不如直接去找刚才那个木讷不言的林氏子弟。 但是出乎意料的,杜英开口了: “你在这里徒劳的表示愤怒也没有用,你的同伴都已经把他知道的告诉我们了,并且期望能够获得我们的帮助,号召你们坞堡之中对林弊心怀不满的人一起,里应外合,击破林氏坞堡。”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那林氏子弟不再故意发出奇怪的声音,而是紧紧盯着杜英,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来这个家伙有没有撒谎。可惜杜英的从容和淡定,无疑都在告诉他,这些是真的。 杜英不等他说话,接着又补充一句:“本盟主过来,并不是想要从你的嘴中获得什么,只是想要告诉你,省点儿力气吧,假如你不这样挣扎、愿意配合我们的话,本盟主还是很愿意到时候让你去安抚你的同伴们的,都是一片乡土养育的人,我们没有必要成为生死仇敌。” 那林氏子弟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 不是来劝降的,而是······让自己配合收拾之后的残局? 杜英这个态度,让他觉得林氏已经变成了关中盟的囊中之物。 如此自信的态度,让那林氏子弟几乎在一刹那就断定,被拉出去的同伴,显然已经招供了。 “那个家伙,果然靠不住,族中纷乱之内务,竟然就这么告诉旁人,当时就不应该留他性命!”这林氏子弟咬着牙说道,“我林弈是不会放过他的。” “原来你叫林弈。”杜英不由得点头。 林弈怔了一下,抬头奇怪的看向杜英:“林丛什么都告诉你了,难道没告你我的名字?” “他什么都没告诉我啊。”杜英悠悠然说道,“还没来得及问他。” “你,你诈我!”林弈骤然反应过来,旋即狠狠咬牙。 杜英怀疑,假如这个时候他的手能动的话,应该会忍不住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你说,让你说! 旁边的王猛和陆唐都是眼睛一亮。 林弈说的虽然不多,但是林氏族中竟然还真的出了内乱。 很明显,那个林丛就是林弊的反对派,还很有可能是支持林氏参与到同盟中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林丛看到杜英之后会有所惭愧,而林弈看到杜英之后,只有浓浓的怨恨。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只是个憨憨 王猛瞥了林弈一眼,下意识的哆嗦一下。 现在······这怨恨更浓几分。 杜英则对此熟视无睹,直接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是从我关中盟,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那么到时候覆巢之下,我关中盟会全力护住你的家人。” 林弈怔了一下,不再看着杜英,只是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显然对他来说,家人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他不想失去。 杜英说自己投靠关中盟的话,会护住他的家人,显然也是在提醒林弈,若是不投靠关中盟,林氏坞堡被攻破的时候,就要小心你的家人因为你而受到额外的“照顾”了。 但是很明显,在林弈的心里,杜英还是夺走了他们林氏最好崛起机会的恶人,而且跟着林弊这么长时间,从名字上也能看出来两人之间直系兄弟亲属的关系,让他因为杜英的“善意”提醒就直接背叛林氏,显然也不太可能。 杜英似乎也没有觉得自己现在就能从林弈这里得到答复,所以径直向外走去,与其在这里和林弈耗着,杜英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还有另一个更好的目标。 看着杜英的背影,林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如果说刚才他有的是愤怒,是发泄自己的不满,那么现在剩下的,就只有浓浓的担心。 那个林丛,必然会出卖一切! 我的妻儿,我的家人,又应该怎么办? 林弈预料的并不错,不久之后,杜英站在另一间屋子里,整好以暇的看着林丛: “林丛,家人亲朋都在林弊手中的感觉,应该不好受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就可以救出你的家人,甚至还可以让你成为林氏新的主人。” 原本闭目不言的林丛,听到这句话之后霍然睁开眼睛,脸上写满了惊讶。 他,他怎么知道的林氏的秘密? 紧接着,林丛的目光穿过窗户,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间屋子门窗紧闭,但是林丛知道,杜英就刚刚从那里出来,而里面关押着林弈。 这家伙,在一起被抓的时候,大喊着要坚持到底,甚至在察觉了自己想要开口之后,不断的用眼神提醒自己,让自己不要忘了背叛林氏是什么下场,导致林丛只能默默地承受一切。 结果,结果现在! 他竟然先开口了! 或许只是只言片语,或许都已经和盘托出,但是不管怎么样,杜英已经知道林氏坞堡的变乱。 既然如此,他不仁,就别怪我林丛不义。 “来人,给林兄弟松绑,换一身衣服,再准备一些吃的,林兄弟也应该饿了吧,咱们一边吃,一边交流一下,等会儿再去沐浴更衣。”杜英微笑着说道。 陆唐本来还有些犹豫,不过旁边的王猛也对着他点了点头,有军师的认可,陆唐带着人上前。 这一次林丛并没有反抗和挣扎,默默地站起身,神色复杂的看着杜英。 “且去吧,本盟主相信林兄弟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而只要林兄弟告诉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也不会让林兄弟失望。”杜英微笑着说道,只不过他此时的微笑,在林丛看来却没有那么简单。 就像是一个魔鬼夜叉,在看着他的猎物笑。 唯一能让林丛心安一些的是,至少现在他不是猎物。 猎物,显然是林氏。 目送林丛离开,杜英撇头看向陆唐和王猛。 王猛一笑,自家师弟这一手分而破之,的确高妙,当然前提是他们察觉到了林丛刚刚的神情变化,也幸运的是,在这里的并不是两个林弊的死忠,不然就算是分开了,恐怕也很难问出来什么。 陆唐则带着惭愧神色,对着杜英拱手:“属下无能,让少主笑话了。” “以后要注意观察细节。”杜英径直说道。 既然林丛和林弈分属于林氏坞堡之中的两个阵营,那杜英相信刚刚他们在同一间屋子里,不可能一点儿交流都没有,这种交流当然不是开口,而是眼神交流,十有八九是林弈这个家伙在威胁林丛,导致林丛想说话却又不敢。 要是陆唐察觉到了林弈的这些小动作以及林丛的纠结,恐怕审讯都会更容易一些。 不过分开关押,让双方不了解对方的情况,在没有经过特殊训练或者心理素质过硬的情况下,随便编造挑衅一下,就有可能导致双方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相互信任直接崩塌。 囚徒心理,这也算是个小技巧了。 当然,这种囚徒心理,也就是对付对付这种没有经验的或者心理素质不咋地的。 要是杜英和王猛被抓,杜英有理由相信,以自家师兄的能耐,说不定会反过来把对方戏耍得团团转。 “要是不这么幸运怎么办?”王猛此时忍不住问道。 这一次遇到了林丛和林弈,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旁边的陆唐也好奇的看过来。 毕竟不是所有时候,脸都会这么好的。 “不过是一群普通人罢了,让他们生不如死的时候,自然会开口。”杜英淡淡说道。 王猛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答案,低头叹息一声。 或许在林弈和林丛看来,今天遇到这样的队友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而王猛却清楚,这或许是他们最大的幸运。 至少现在,他们也没有受到多少刑罚。 陆唐下手还是太轻了。 陆唐则是瞳孔微微一缩,点了点头。 毕竟这两个林氏子弟是汉人,又是不久之前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他的确有点儿手下留情了。 杜英走到陆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未来的路还长,对敌人残忍,就是对自己仁慈。” 不等陆唐答应,杜英径直向外走去。 而陆唐扭头,看着自家少主的背影,脸上的神情先是似懂非懂,后来又是恍然大悟,目光都变得火热。 旁边的王猛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这都能随手收买人心的嘛? 且看看陆唐这神情,怕是要把他家少主当做人生导师和救世主了。 “师兄,不来听听林弈会说什么嘛?”杜英的声音响起。 王猛的心情亦是一松,局面已破,这是好事。 当即他大笑着跟上杜英。 而陆唐看着王猛的背影,挠了挠头。 军师这种绝顶聪明的人,怎么感觉都快成了少主的跟屁虫? 算了,我只是个憨憨,我也不知道。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都怪林弊 吃饱喝足,林丛很快就恢复过来,看着在旁边含笑等着他的杜英,林丛甚至心里都升起来不好意思的感觉,急忙抹了抹嘴: “林氏的内乱是家丑,但是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我家家主的上一任家主是我的伯父,而林弊是我家叔父的长子,按理说这个家主应该是家中堂兄的,结果林弊当时得到了外人的支持,手下兵马和钱粮都占多数,因此被逼无奈下,堂兄只能让位于他。” 这一次已经不只是杜英和王猛等人在了,周氏、蒋氏等等大小坞堡村寨的代表都在,包括殷存这等家中族老,杜英也专门请了过来。 请各个坞堡和村寨过来,自然是想要通过林丛的口向他们表示,带着林氏走上现在这条歧路的,并不是林氏所有人,而是林弊。 都怪林弊! 甚至林氏族中还有对此表示反对意见的人,这些人不但不是关中盟的敌人,而且还应该是真正心向盟友、值得团结的人。 关中盟不但不应该把他们看作敌人,还应该积极的帮助他们夺取对林氏的掌控。 至于让殷存等老一辈过来,自然也是从侧面验证此人说话的真假。毕竟老一辈对于林氏那边的情况应该还是有所了解的,若是林丛编造了这些话,那殷存他们不可能一点儿破绽都察觉不到。 进攻林氏,是杜英计划中关中盟成立的第一战,杜英必须要确保消息来源的可靠性,也要确保这一战的顺利。 立威之战,绝不容失! 殷存等人听到林丛的话,纷纷颔首,表示当初林弊的确是这样上位的。 林丛倒是并没有察觉到杜英和殷存等人之间的小动作,接着说道: “家主,不,林弊此人,心怀恶念,总想要征服各处坞堡,让林氏成为长安城外最强的存在,所以他在私下里联络秦国,寻求支持,另外还不断地撺掇各个坞堡之间的矛盾,想要让大家自相残杀,从而让林氏有机会从中牟利。” 这话说出来,各家代表登时都打了一个寒颤。 细思极恐啊! 还真别说,这些年,长安城南各个坞堡之间的小矛盾和小冲突还真的从来没断过。 只不过这其中有没有林氏的背影,那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被林丛一说,大家总感觉好像每一件事后面都能找到林氏撺掇的身影,甚至就连周随也都是一副思考的样子,惹得杜英和王猛等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长安城南各家,你们周氏在最南边,人家林氏在最北边,想要算计你们,需要跨越少陵、蒋氏以及众多小村寨,林弊应该不至于疯狂到这种地步,你们想多了。 不过这件事,杜英自然是不会提醒任何人的。 现在正是联盟草创,大家都追求联手的时候,有林氏这么一个靶子,可以让大家现在先齐心协力,有兵马的派遣兵马,有粮草的掏出粮草。 而现在又有了林弊挑拨离间各家关系的事实摆在这里,更是让大家可以进一步的解决相互之间的矛盾。 没错,之前我们几家之间的冲突,都是林弊的原因。 都怪林弊! 杜英当然是乐于看到大家这么想的,而各家各户自然也是乐于这么想的,既然有个借口能够让大家放下矛盾,也有个借口能够给坞堡里对联盟将信将疑的人一个交代,那何乐而不为呢? 大堂上虽然没有人大声说话,但是已经开始有交头接耳的声音。 杜英竖起耳朵听一听,大概都是在说林弊做事太不厚道。 对此,杜英也只能默默感慨,林弊今天怕是要一直打喷嚏了。 王猛则露出笑容,这林弊也是倒霉,在他想要慢慢把林氏变成城南最强大之坞堡的道路上,先是半路里杀出来一个韦逵,野心更大、做法更狠,一下子让林弊从秦国的唯一棋子变成了暗棋,只能看着韦氏招摇过市。 也难怪当时林弊对于对付韦氏也保持支持态度。 不过林弊怎么也没有想到,韦氏倒下之后,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杜英又在推动杜氏成为城南的主导,这显然也让林弊再也坐不住,只能选择在关键的时候来一次背刺。 也算是他倒霉了。 不过想想,这乱世之中,群雄并起,很多机会本来就是稍纵即逝。 林弊还抱着之前和平年代的思想,幻想着能够通过种种小安排、小计谋,悄无声息的分化各家力量,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且听那林丛接着解释道: “林弊获得家主之位后,我们倒也并不反对,毕竟在我们这一辈中,他年长,而且经验、见识等也很丰富,但是分歧就在上一次林氏参与进攻之后,我们直系子弟对于林弊出尔反尔,接触韦氏的使者很是不满,但是大家以为林弊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林弊却贸然决定要在蒋氏兵马进攻韦氏的时候直接袭击蒋氏兵马。 当时我们这些因为之前提出过反对意见,所以明显被林弊提防的人,在那一战中都被刻意安排留守,或者率军支援少陵坞堡,因此当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 说到这里,林丛起身,对着代表蒋氏的蒋看郑重拱手: “此林弊之过也,亦是我们林氏之过,我等未能阻拦林弊,事后还被迫从贼,在此向蒋家兄弟告罪,此事未了,余犹然还是有用之身,此事了后,愿意代表林氏向贵家赔罪。” 林丛这么一说,蒋看以及其余几个蒋氏子弟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如果事情真是按照林丛说的那样,林丛他们也应该为了此事和林弊出现争执,甚至仗义执言,这些人不应该被怪罪。 都怪林弊! 蒋看当即起身,还了一礼,自然也是表示并不愿和以林丛为代表的林氏另一部分力量结成死仇: “等关中盟攻入林氏坞堡,弄清事情来龙去脉,若真如林兄所言,那林兄亦是受害者,我等犹然还需要感谢林兄等为维护盟约而所做的努力。” 林丛显然也没有指望着蒋看现在就能和他勾肩搭背,继续解释后面的事: “我们兄弟几个以及伯父家堂兄弟还有众多旁系子弟对此都有不满,背信弃义,非我林氏所应为也。因此我们也向林弊提出抗议,甚至直接提出林弊正带着林氏走向灭亡,应当换个家主,林弊不配。”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王猛的眼色 “对,不配!” “林兄弟说得好!” 林丛这话音未落,各家家主和代表就纷纷应和。 有众人响应,林丛的声音也愈发的激动: “谁知道,林弊比我们更狠,早就已经料到我们会这么做,我们前来问罪,他便埋伏下刀斧手,把我们一并拿下,并且歪曲事实,请示族老之后将我们的家人也尽数集中安置,美名其曰照顾,实际上谁不知这根本就是威胁,就是人质!” 说到这里,林丛的声音之中除了激动,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因此我们兄弟几个,也只能,只能替那林弊做事,替他的兄弟们做事······被人拿住把柄,只能助纣为虐,让诸位豪杰笑话了。” “林兄弟莫要如此说!”周随当即起身说道,“林氏背刺盟友,乃是林弊之罪,此人狡猾无信,甚至还以自家亲眷威胁自家兄弟,此獠不诛,关中盟诸位,还有何颜面纵横城南?所以尽管放心,盟主自会为尔等主持公道!” “没错,相信盟主!”大家齐齐说道。 说到这里,一道道目光都落在杜英的身上,虽然说相信盟主,但是盟主真正打算怎么做,实际上还是盟主本身决定的。 杜英的神色同样严肃。 众人的嘴上齐齐说着相信盟主,但是这何尝又不是在向杜英施压? 显然这些人心中已经打算这么做,所以他们先表达态度之后,又借助盟主的名号来让杜英只能做出同意的选择。 这说明盟中上下和盟主之间犹然还有不信任。 旁边的王猛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对着杜英使了一个眼色,让师弟不至于过于愤怒。 信任当然也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建立起来的,需要的还是声一次又一次的配合,一次又一次的胜利。现在关中盟刚刚起步,大家对于盟主是否能够做出符合所有人期望的要求,当然还是存有疑惑的。 杜英也看到了王猛的眼神,更或者说,在他的视野之中,周随、蒋看这些世家代表们只是占据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就是留给王猛和殷存等自己人的。 在杜英的心中,显然王猛的智慧加上殷存等人的经验,已经足以顶的上剩下的那些坞堡代表们了。 甚至更胜于他们。 只不过杜英不能无视这些人的存在,只看自己的亲信们罢了。 王猛的提醒,自然让杜英轻轻呼了一口气。 杜英并不觉得这些坞堡代表们有这样的想法很有问题,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人有多么期望能够惩罚甚至直接吞并林氏。 但是杜英也知道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今日的他们能够通过这种方法来向盟主施压,那么明日的他们是不是就能够直接把盟主给架空? 杜英从关中盟建立之初,就通过各种手段来加强盟主,或者说盟主和各家代表共同构成的中心指挥体系,通过这一个在杜英以及王猛等人绝对把握之中的小指挥部来控制整个关中盟的行动。 其实就是变相的中央集权。 而现在这些人的行动,却让杜英隐隐有一种“下克上”的感觉。 没有得到王猛的示意,杜英真的有些不安心。 此时王猛的眼神,让杜英稍稍放下心,不过就算是今天默许了这种行为,之后杜英也必须要尽可能的杜绝这种想法。 关中盟只有变成杜英的关中盟,才能在未来的征战中齐心协力。不然的话不过就是一盘散沙罢了,假如杜英需要顺着所有人的想法,那么等到大家的想法又各不一致的时候,应当如何是好? 显然这些世家们还没有做好真正联合并且成为一个盟约之中一部分的心理准备。 当即,杜英起身对着众人说道:“不假,林氏当初亦是杜陵土丘上歃血为盟的盟友,今日真相大白,是林弊破坏盟约,甚至不惜掀起林氏内乱,无论是看在曾经盟友的份上,还是看在道义的份上,我关中盟都不能置身事外。” “盟主英明!”周随和蒋看等人急忙说道。 他们刚才全都把“盟主”挂在嘴边,却完全是打着盟主的旗号表明自己的态度,又何尝没有些许试探的意思在其中? 显然他们也想要知道,在盟主的心中,各家各户到底有多少话语权以及盟主对于他们的忍耐有多少。 刚刚杜英短瞬间的沉默,显然已经表明杜英对于他们这种行为的不满,但是还没有完全触及到杜英的底线,或者说杜英还不想在公开场合直接撕破脸皮。 周随等人登时明白,试探,也要适可而止。 他们并没有真正想要和盟主作对的意思在,实际上他们的试探也只是想要看看盟主对大家的忍耐在什么层次上,然后各家各户自然也就可以在盟主可以忍耐的范围内发表言论,甚至有一些行动。 杜英径直说道:“明日午时,关中盟兵马集结少陵坞堡,誓师出征,讨伐林氏,替天行道!” “遵命!”众人的回答铿锵有力。 杜英接着又看向林丛: “林兄弟莫要惊慌着急,关中盟讨伐的林氏,是林弊的林氏,是那些追随于林氏的叛逆,不会刻意在林氏坞堡内杀烧抢掠。当初进攻韦氏坞堡的时候,林兄弟也应当在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林丛的嘴角抽了抽,明白是明白,道理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就是······ 当初各家进入韦氏坞堡,虽然没有任何烧杀抢掠的行为,但是却把人家韦氏的府库给搬得一干二净,这比烧杀抢掠来的还过分,至少放一把火,总归会有一些东西损失的,而搬走却是什么都不会折损。 当然,林丛也相信,杜英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半死不活的林氏,而是一个能够为其所用的林氏。现在的关中盟看上去是城南群雄毕至、声势不小,但是实际上没有林氏这个大坞堡的支撑,总体实力甚至还比不上当时在杜陵歃血为盟的上一次联盟。 林氏的力量,也是现在杜英需要的,因此杜英就不可能对林氏下手太狠,不然的话,杜英也不会郑重其事的把林丛这个阶下囚请为座上宾。 还不是期望能够借助林丛分化一部分林氏的力量?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道义大旗 看林丛的神情还有些犹豫,杜英又补充一句: “而且林兄弟放心,关中盟只有在攻入林氏坞堡、掌控局势之后,才会请林兄弟出面,安抚坞堡民众、护卫家眷,在此之前,我们断不会泄露出和林兄弟有关的任何消息,林兄弟也不需要担心祸及家人。” 这句话正说到林丛心坎儿上了。 林氏内部动乱之中,必然也有流血。 而林丛作为失败的一方,之所以还活着,并且愿意出来担任斥候,为林弊服务,必然还是因为家人被林弊控制的原因。 显然在林丛等被迫妥协的反叛者们眼中,林弊现在已经是一个有深深执念的疯子了,虽然他们的家人也是林弊的家人,但是他们并不觉得林弊会因为血缘关系而下不去手。 杜英有理由怀疑,在那一场动乱中,林弊肯定已经下手杀了,或者至少是伤害了一些林氏直系子弟乃至于他们的亲属。 当然也有可能林弊自己的妻儿老小也受到了伤害,所以双方之间虽然都属于林氏直系子弟,也是堂兄弟,但是已然并不觉得相互之间的血缘关系能够起到什么作用了。 林丛一直在回避和淡化这个问题,倒也在情理之中。 家丑不可外扬,以后林氏还打算在关中盟中混呢,要是这种家族内部的冲突和秘密全都告诉了外人,那林氏子弟走到哪里恐怕都抬不起头来了。 杜英承诺不让林弊那边知道林丛已经变成了关中盟的人,对于林丛来说,自然是最好的,这样至少可以避免家人受到伤害。 不然的话,林丛还真的不见得就愿意帮助关中盟。 生活在坞堡之中、围墙之内,只要还有点儿人性和良心的人,对于家人还是很看重的。 杜英自然也会尊重林丛的这种想法。 “多谢盟主挂怀。”林丛起身说道,“林某身为阶下囚,却得盟主不弃,又能得诸位攘助,却因家人之事不能和诸位并肩迎战,心中有愧矣。林氏坞堡兵马布防、屋舍分布等等,余皆知之,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杜英亦是颔首,“林兄弟且坐,诸位,便让我们提前为林兄弟,不,林家主贺!” “为林家主贺!”大家纷纷举杯。 杜英的这一句“林家主”,自然就是要内定了林丛作为未来的林氏家主。 这也意味着林氏归入关中盟之后,林氏将成为杜英这个盟主最坚定的盟友。 林丛这个家主都是杜英扶上去的,杜英既然能够扶上去一个,自然也就可以扶上去另一个,林丛必然明白这个道理。 更何况在原本情况下,不管怎么轮,都轮不到他这个年轻的做家主,他上面还有好多兄长在,现在等于天上掉馅饼。 好事砸在他头上了,他自会感激丢馅饼的杜英,而且也期望能够借助于杜英的力量,压服内部的反对者。 偏偏对此,周随和蒋看等人也说不出来什么。 看着觥筹交错的场面,林丛一时间有些恍惚,从阶下囚到座上宾,不过是一晚上的时间,这也就算了,从林氏内部竞争的失败者,一下子又变成了未来的林氏家主,这简直就是一场梦一样。 想到自己当时不情不愿的跟着林弈出来成为当斥候,林丛有些想笑。要是那个时候的自己,知道等待他的是这些好事,会不会动作比林弈还要麻利? ————————————- 众人散去,各自忙碌。 现在的关中盟虽然已经是一个整体,但是各家依然保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权,杜英下令调集兵马,各家派驻在盟中的代表自然就要去传达命令,表示这并非盟主的擅自决定。 此次讨伐林氏,是周氏、蒋氏等坞堡早就想干的,也是关中盟成立之后本来就确定的第一个敌人,关中盟上下自然也要全力以赴。 只是刚刚开始训练的那一支关中盟所属的军队当然还不够,第一战需要的还有万无一失,所以周氏和蒋氏等留守的兵马也需要倾巢而出,同时林氏坞堡内部的动荡也需要告知各家家主和族老,让他们尽可能地约束部众,避免到时候误伤“友军”。 跟着杜英走入后堂,王猛微笑着说道:“这一次有这林丛在,我们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占据了道义。这道义的大旗撑起来,士气自然高涨啊,刚刚师弟那一声‘替天行道’,听得师兄也热血沸腾,是个好名号!” 杜英眉毛一挑,顺口了,顺口了。 不过还得抓紧转移话题,不然的话师兄保不齐就提议把这四个字直接给绣在旗帜上,要是再绣在杏黄色大旗上,那会给杜英一种古里古怪的感觉。 水泊梁山的结局那么糟糕,可不是好兆头。 王猛这一句话也提醒了杜英,水泊梁山就是因为内部各派分立,招安派占据上风,导致葬送了水泊数年基业。 现在的关中盟,也的确有着不少内部的问题。 还好林弊之前的那些小动作被曝光出来,淡化了各个世家之间旧有的一些矛盾冲突。 不过这也并不代表着杜英可以高枕无忧了。 刚刚各个坞堡联起手来的试探,足以让杜英意识到,进一步加强盟主权力的必要性。 杜英的底线虽然是尊重大家的意见,但是不代表杜英每次都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杜英沉声说道:“师兄,今日堂上······” “关中盟甫一成立,各家犹然还拘泥在旧有的想法中,情理之中。”王猛淡淡说道,“这个问题不需要担心。” 杜英皱了皱眉:“这······” 真要是这样演变下去,恐怕会瓦解自己的权力,甚至还有可能导致盟中众人,走到哪里都打着盟主的旗号,那盟主又算什么? “不过是些许试探罢了,而且他们的态度也表明,他们只是想要知道你能够容忍到什么程度。”王猛解释道,“显然他们对于这一次试探的结果很满意。如果你连这都不能接受的话,那这些人很有可能不再全力支持于你。” 杜英只是皱眉,却没有说话。 身在这个位置上,杜英也已经习惯了未雨绸缪。 既然这些人已经表露出来了一次,那杜英就得有所防备,甚至把他们的想法扼杀在萌芽状态。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战则已,战则破之 王猛察觉到杜英犹然还有些犹豫,接着说道: “现在关中盟所面临的外来对手,只有一个林氏,显然还不足以让他们觉得有威胁,自然所关注的也都在内部。但是如果外来对手足够强大呢?到时候恐怕他们哭着喊着想要遵从于关中盟的指挥,以求抱团取暖还来不及。” 杜英不由得一笑:“这倒是,留给他们的‘好日子’也不多了,之后无论是面对桓征西还是面前秦国,日子都不会好过。” “不假,到时候师弟在着手收拢权柄、号令各部,谁敢不从?”王猛亦是含笑,“恐怕在那种情况下,便是师弟请他们发表看法,他们也会相互推让了。” 外敌压境,说错一句话、出错一个主意,就有可能把整个关中盟推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因此现在看上去一个个有主意的家伙,到时候亦会思前想后、不敢轻言,不然的话,真要是说错了并引发无可挽回的后果,他们就要变成关中盟的罪人了。 杜英想到这里,已经明白王猛的意思,不由得感慨一声:“刚才的确是我着相了,一时的沉默甚至于难免流露出来的不满,有可能被周随他们察觉之后,又有别的心思,到时候很可能让我们之间平添猜忌,还要多谢师兄提点了。” 王猛摇头说道:“师弟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很好,毕竟师弟身在局中,而我身在局外,自然能够看得清楚。” “哈哈哈,师兄谦虚了,纵然师兄身在局中,也应该很快能够洞察。”杜英赶忙说道。 “哪里哪里!”王猛则是连连摆手。 紧接着,两个人相视大笑。 商业互吹,师兄弟之间的老习惯了。 在这乱世之中,烽火如荼,总归是要保持乐观心态的。 不过今天这件事也给杜英提了个醒,自己身在局中,以盟主的身份号令群雄。 而师兄身在局外,只是负责出谋划策,所以师兄能够一眼看穿个中情由,及时的给自己提醒,可是未来有一天,自己继续向上走,师兄也总归是要跟着走入局内,也帮着自己掌控一支甚至于很多支力量的,在那种情况下,又有谁能够提点自己呢? 还是大腿太少了啊。 接着,杜英又问了一句:“战林氏,师兄认为应当如何可胜?” 王猛眯了眯眼:“速战速决,不动则已,动则一战破之。” 杜英怔了一下,轻轻摩挲下巴,若有所思。 ——————————- 从王猛这里得到了自己想要问的几个问题的答案,杜英也不迟疑,和王猛一起,直接转身投入到进攻林氏的计划制定当中。 关中盟内外既然已经达成一致,这个刚刚诞生的庞然大物也紧跟着开始运作,各家兵马在一天之内就汇聚于少陵塬下,而这些只是此次作战中的后备力量。 杜英最终还是决定以刚刚训练没有几天的关中盟直属部队作为此次作战的主攻和前锋,同时杜英派遣陆唐亲自率领斥候进一步探听消息,同时封锁了从林氏坞堡向东、西和北面的所有道路。 另外,杜英还不忘叮嘱陆唐尽可能的抓捕林氏斥候。 林丛的说法虽然可信度很高,但是杜英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期望能够从别人的嘴中得到印证。 不得不说,林弊或许并不是杜英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但是应该是最狡猾的对手。在察觉到林丛和林弈这两个人的尸体并没有找到,十有八九是被活捉了之后,林弊就不在让林氏斥候离开坞堡太远的距离,同时增多了每一队斥候的人数。 好在陆唐本身的经验足够丰富,武力又足以压服众多林氏斥候,虽然费尽力气,但还是又抓住了两个活口,采取对付林丛和林弈相同的方式,击破了两人的心理防线。 只可惜这两个人都是林弊的死忠——林弊显然也害怕林氏的内情泄露出去,所以也不敢让了解内情并且对自己心怀怨望的人再出去担任斥候任务。 不过从他们见到林丛之后流露出的愤懑神情以及其余的旁敲侧击,杜英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这应该是他下山之后,做的最稳妥的一件事。 随着陆唐带领关中盟斥候不断地向内压缩林氏斥候的活动空间,林弊显然也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好,很快林氏就派出一支精锐兵马向北突围,显然想要到长安去求援。 然而就算是意识到林氏已经沦为秦国,或者准确说苻坚,安抚关中盟并且结交杜英的弃子和“礼物”,杜英还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周随率领上百名关中盟士卒向北迂回,配合关中盟斥候,彻底封锁了道路,经过一番激战之后,逼退了林氏求援的兵马。 联系城南坞堡、稳定城南局势的任务,显然是苻坚为数不多的任务。现在苻坚直接把自己曾经布下的棋子直接推到杜英的手里,但是并不代表着秦国上下都会同意苻坚这个“自作主张”的决定。 杜英不知道苻坚在处理城南事宜上到底有多少话语权和决定权。 林氏坞堡距离长安城太近了,而长安城南崛起了一个由汉人主导的关中盟,对于秦国来说显然不见得就是好事。长安城中的氐人们,或许不会派军帮助林氏荡平关中盟,但是前来护卫一下林氏,避免整个长安城南都落入关中盟的掌控之中,还是有可能的。 一旦苻健或者别的氐人权贵决定了这件事,苻坚自然也就没有多少可以回旋的余地了,就算是他想要结交杜英,也顶多是说给杜英传递一个消息。 更何况现在的杜英也不能确保,苻坚想要的就是一个完整而强大的关中盟。 或许他也想要在关中盟和林氏之间达成某种平衡,只不过现在双方在没有外力的干涉下,达成平衡的可能太小了,所以苻坚索性丢掉了林氏。 不管怎么说,林氏受到攻击的消息一旦传入长安,就有可能产生变数,所以杜英宁肯分兵,甚至派出周随这种军中已经算得上最得力干将的人带着兵马绕路拦截,也要避免走漏了风声。 与此同时,关中盟兵马再分两路,一路开向林氏坞堡东侧,一路开向西侧,而各家陆续集结兵马,则从南侧浩浩荡荡压上来。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抽脸 关中盟倾巢而出,布下天罗地网。 在这种情况下,留给林弊的选择其实已经不多。 一切的阴谋和阳谋,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都显得脆弱而无助。 林氏兵马在众多坞堡中,没有杜氏这边找到主心骨和大靠山之后上下齐心,没有周氏这边骁勇善战,也就是比蒋氏兵马强一些,奈何蒋安作为蒋氏家主还卧床不起,现在的蒋氏士卒们,也都憋着一口气。 相比之下,林氏内部矛盾只是被林弊硬生生的压制了下去,自然还有很多心存不服的,而即使是大多数不知道事情内部的旁系或者普通族人,看到关中盟这浩浩荡荡的架势,也难免心中惶然。 杜英倒也没有着急进攻,因为这一次兵马聚集的也是有些匆忙,看上去军队开进、烟尘滚滚,实际上还有很多兵马不过是今天早上才陆续抵达少陵坞堡,正是疲惫的时候,又马不停蹄的赶到林氏这边,最需要的就是休整。 所以杜英也让各军原地整顿一个时辰。 不过关中盟并非就此直接保持沉默,恰恰相反,杜英挑选了十多个嗓门比较大的士卒,还专门给他们搭建了几个木台子,这样站在台子上,形成和寨墙上的林氏士卒平等高度对视不说,声音也可以传播得更远一些——至少在心理上是这样的。 这些人的任务很简单,上了台子就开骂。 “林弊,身为林氏家主,歃血为盟之后,背信弃义、攻击盟友、镇压兄弟、囚禁亲眷,此所谓人神共愤也!” “林弊不配为林氏家主!” “林氏的兄弟们,我们也曾经并肩作战,对你们的勇猛也同样敬佩,只是你们不知道,你们的家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不要被他给蒙骗了!” “林弊林弊,一个阴比。专坑队友,只会比比!” (作者按:比对应的那个字就不打了,免得和谐) 王猛和周隆等人都在杜英的身侧,看着眼前的场景,既觉得解气,又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样的骂阵,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纯粹的辱骂,但是却是把林弊所做的那些事一条又一条,添油加醋来来回回的说,自然也就等于把持着道义,把林弊的脸翻来覆去的抽。 抽的是林弊的脸,是林氏家主的脸,自然也就是林氏的脸。 寨墙上,林氏士卒们的脸色显然都不好看。 一来骂林弊不守信用,又何尝不是在骂他们? 二来他们多数也都是参与过之前的几次战斗的,知道人家说的合情合理,自己这边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所以就算是想要骂回去,也发现找不到什么借口。 这就很憋屈了。 此时林氏坞堡的正堂上,林弊端坐在上座,脸色阴晴不定。 杜英发现好一番大骂之后,林氏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似乎还真的来了兴致,让人在另外三个方向上也都搭建了台子,接着便是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声音一齐传过来。 如果说之前的谩骂还只是让林氏士卒们觉得脸上无光罢了,那么现在,就自然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四面声音传来,让原本不知道其余方向上具体什么情况的士卒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四面楚歌,四面楚歌啊!”一名族老满面担忧,在堂上踱步。 其余的几名族老亦是齐齐看着林弊。 他们都知道林弊的野心,让自家坞堡称霸一方,又何尝不是每一代人的期望呢? 只不过有些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选择通过联合别人的方式,尽可能的先保全自己,再说能够从中获利多少,虽然这不算称霸,但是好处总是多多的。 而有的人则自不量力,以为通过自己的一些小阴谋和小手段,就能够引诱别人自相残杀,甚至还不惜借助于更高的力量,殊不知自己也只不过是更高层的人眼中一个随意都可以丢弃的弃子罢了。 和魔鬼签订了条约,就得想着魔鬼会不会不遵守承诺,或者干脆在事情结束之后,反过来一口把你给吞了。 显然林弊以及支持他的这些族老们就属于后者。 此时族老们意识到局势已经在林弊的引领下变得糟糕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 “家主,援兵何时才能到?”又一名族老忍不住问道。 林弊缓缓抬起头,大家这个时候方才发现,自从敌军出现之后,一直沉默寡言、只是下令士卒严防死守的林弊,眼睛之中满满的都是血丝。 族老们下意识的沉默。 刚才发出疑问以及感慨的两名族老,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因为他们很少见到家主这个状态,而且他们还记得,家主上一次对付那些内部的反对者们,手段有多么的凌厉,甚至血腥。 这个时候,还是看看家主怎么说吧。 “没有援兵,杜英已经料到这一点,所以北侧已经被周氏兵马封锁。”林弊径直回答了问题。 族老们登时瞪大眼睛。 最后的希望没有了? 等着秦国发现这边出事了,那黄花菜都凉了。 “接下来,唯有死战。”林弊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族老们又是齐齐打了个哆嗦。 死战? 说得轻巧! “家主三思!”终于有一名族老忍不住了,站出来说道,“若是死战,恐怕林氏将十不存一。” 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林氏根本没有通过死战以表决心、逼退关中盟的可能。 死战,只会变成送死。 林弊这是要让整个林氏为他之前的错误决定买单么? 族老们当然是不可能同意的。 “不然呢,投降么?”林弊冷笑一声。 “我等可先战,战不过,便······便和谈,投降。”又有族老忍不住低声说道,“至少当初韦氏也不是没有和杜英和谈过······” “那是因为当时有我们在,而现在关中盟中,谁又是第二个林氏?”林弊径直说道。 大家齐齐无言。 现在关中盟上下,看这架势就知道,必然已经齐心协力,和当时共同进攻韦氏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今日之林氏也比不过当日之韦氏,林氏根本没有和谈的资格。 关中盟完全可以一口把林氏吞下去,又何必要和你和谈呢?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疯子 “投降,谁能接受我们的投降,我们又需要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林弊接着说道,声音已经有些狰狞。 族老们一时沉默,看家主这个状态,他们就算是想说什么,这个时候也都很聪明的保持沉默。 “说啊,你们倒是说啊!”林弊接着大吼一声,直接抄起来桌子上的杯子狠狠的砸在地上,“你们倒是说啊!” 听到屋子里的声音,门外几名林弊的亲信已经大步走进来,虽然这不算“摔杯为号、刀斧齐出”,但是看这些家伙们手按刀柄、怒目而视的样子,也已经差不多了。 族老们下意识的向里缩了缩。 他们想到了当时林弊对付自家兄弟们的时候。 血溅五步、无人敢言。 何曾相似。 只可惜当初那些保持沉默、甚至暗中还支持林弊的族老们,此时摇身一变,变成了刀斧相向的对象。 疯了,眼前的家主已经是一个不管不顾的疯子了。 这是族老们此时心中的共同想法。 林弊依旧赤红着眼睛,这几天来林氏的举步维艰,他当然很清楚,一切的压力也都承担在他的肩膀上。 此时战斗还没有开始,族老们就已经开始盘算投降的事情,自然让一向沉稳,甚至更习惯于带着一丝笑容、看得人心里直发慌的林弊,也终于忍不住爆发。 当初因为有着相同的方法,所以一个两个选择支持我的是你们,现在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一个两个的却都变成了缩头乌龟,既然如此,要你们何用? 长期以来,都倾向于在人前保持自己的智慧和冷静的林弊,此时也需要宣泄他的压力。 老阴比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个中需要考虑多少算计,又需要付出多少心血? “进不能带着林氏称霸一方,退不能保卫坞堡、以死相拼,要你们何用?!”林弊的声音虽然小了一些,但是这变得低沉的声音之中,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和失望。 族老们此时都微微低头,没有人能够回答林弊的问题。 “家主且息怒,我等愿意为家主死战不退!”林弊的亲信们此时赶忙纷纷表态,他们早就已经和林弊捆绑在一起,外面关中盟的叫骂已经告诉所有人,关中盟想要对付的是林弊而不是林氏,所以林弊的亲信们,此时都已经抱定了和家主共存亡的想法。 相比之下,知道关中盟的敌人不是自己的那些林氏族老们,有意退缩以及现在的保持沉默,也在情理之中。 林弊冷冷的瞥了这些族老们一眼,径直说道:“传令各门,本家主已经和诸位族老们商议过了,关中盟兴无名之师、欺人太甚,我林氏上下,当齐心协力,严防死守,坚决不能成为下一个韦氏!” 亲信们见家主突然开始冷静下令,一个个都露出喜色。 林弊的慌乱,又何尝没有让他们也跟着慌乱。 现在林弊有条不紊的下令,自然让亲信们也找到了主心骨。 旁边的族老们却是脸色灰白,林弊直接打着他们的旗号,下令林氏士卒们死守,这是要让整个林氏为他林弊陪葬啊! “家主!”一名族老忍不住说道。 原本正打算向外走去的林弊顿住脚步,回头,目光冰冷如刀刃。 他的亲信们亦是齐齐向前踏出一步,似乎眼前这些族老并不是他们或远或近、却至少都有血缘关系的长辈,而是一群想要阻拦他们的仇敌。 那原本还鼓起勇气想要说什么的族老,憋得脸有点儿发红,最终只能吐出来一句:“还请家主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林弊硬邦邦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议事堂的门随即被从外面关上,林弊很果断的把族老们软禁起来。 门关上,屋子里也随之暗了下来。 族老们面面相觑,最终只能齐齐叹气。 林氏,不知道今日之后,何去何从? 家主这个疯子,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不敢想象之事? 族老们心中直打鼓,却已经无从决定。 —————————————— “盟主,你看。”韩胤指着林氏村寨南墙上出现的身影,“林氏好像也想要向我们喊话。” 不等韩胤话音落下,便听见林氏坞堡中传来声音: “同为乡邻,和睦相处。我家家主还请杜氏杜少主出面一谈!” “还请杜少主出面一谈!” 声音回荡,一名名关中盟士卒都提起精神,不管对面到底是不是想要“谈一谈”,至少他们有胆量开口了,那就说明他们应该为自己找到了一些死守下去的理由。 直接让林氏乖乖打开寨门显然已经不切实际,所以大家都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很显然,大家并不觉得杜英和林弊之间还能谈妥什么,不过是扯皮罢了。 站在杜英身侧,轻轻摇着扇子的王猛,微笑着说道:“不以盟主称呼,而称呼杜氏少主,分化之意溢于言表,手段过于简单低劣啊。” 杜英瞥了他一眼,师兄,我虽然知道你很想摆出来运筹帷幄、智珠在握的样子,但是你这样拿着一个蒲扇,摇啊摇的,虽然也是扇子,但是总让我觉得你更像是大夏天坐在村头树下的老大爷。 好歹人家诸葛亮之类的,也是羽扇纶巾。 你这个蒲扇,就算了吧。 更何况今年倒春寒,春天本来来的就晚,现在也不过就是刚刚天气回暖罢了,你这样扇扇子,确定不冷么? 不过对于师兄的这点儿恶趣味,杜英只是吐槽一下,倒也没有打算拦着他。 别看他现在优哉游哉的,以后有的是压榨他的时候。 王猛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自我感觉还挺不错,看到师弟回头丢过来的眼神,有些奇怪。 你不好好的向前看,看我干什么? “应也,不应?”杜英问道。 “何不听听他说什么?”任群开口说道,“或许还能再博取一些林氏子弟的认可。” “没必要应,不过是林弊想要拖延时间罢了。”王猛则反对道,“而很不巧,我们现在不需要拖延时间了。” 关中盟的后续兵马已经陆陆续续抵达,并且携带来了大量的盾牌、箭矢等等攻城用的器械,而提前到达的关中盟兵马,也在不远处山坡上砍下了两棵大树,此时已经打造成了有模有样的冲车。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仁不义,不屑交谈 当然,车体本身是昨天就已经造好的,现在就是把圆木固定在车上罢了。 现在关中盟上下万事俱备,就等着盟主一声令下。 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后续抵达的兵马休整时间不够罢了,但是杜英一开始也没有打算让他们上阵。 本来这些兵马就是被筛选下来的老弱,拉过来更多的目的是为了壮壮声势,或者在某处进攻胶着的时候,本着有总比没有好的态度投入到战斗中。 主要的战力还是要看那些经过几天特训的士卒们。 任群不由得疑惑问道:“林弊邀请少主,少主却不应,岂不是显得我们心虚?” 周围不少目光也都看过来。 大家还以为盟主要当面呵斥林弊呢。 这······岂不是显得我们怂了? 杜英反倒是已经明白了王猛的意思,拍了拍任群的肩膀,旋即霍然抽出佩剑,朗声喝道:“来人,告知林氏,不仁不义之人,杜某不见,除非林氏交出林弊这个罪魁祸首,不然无话可说!” 传令兵急忙去了。 “各部,按照原定计划,准备进攻!” “遵命!”留守中军的韩胤以及其余各部派来的传令兵也齐齐答应。 杜英呼了一口气,依旧握剑伫立在那里。 任群则露出释然的神情,有些惭愧。 王猛一笑,伸出扇子,轻轻碰了他一下,任群疑惑的瞥过目光,正看到王猛关心和鼓励的神情,似乎在跟他说:无妨,我们有什么问题,战后还能一起讨论,有疑惑等会儿也可以说。 任群心中一暖,不由得重新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变化。 杜英虽然目光向前,但是余光还是时不时的瞥向一侧,毕竟是自己的左臂右膀,刚刚偏偏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而自己还很果断的支持王猛,他也是有些担心任群会因此觉得气馁。 看任群重新鼓起斗志,杜英也松了一口气。 任群的个人能力也是很强的,当时化身“郭群”,出入韦氏坞堡,也是把韦逵和一群韦氏族老哄骗的晕头转向。 不过显然在大局观上和大战略方面上,任群还是想的太浅了。 这也不怪他,之前他也是一路奔逃,哪里有真正参与到战略计划制定中的机会,所锻炼的,更多的也都是个人能力罢了。 如果说王猛是位面之子、天纵奇才的话,那任群这种经过不断的失败和努力,调整思路、弥补不足的人,才是一个乱世之中活生生的普通人。 杜英不再看他们两个,专注于眼前。 整个沉默的军阵在一声声号令下,骤然活了起来。 虽然也不过就是几天的特训,但是这些士卒的气势显然已经和之前不一样。 统一样式的衣衫、装束、兵刃和盾牌,以及至少大步向前走的时候并不混乱的方阵,已经在表明,这是一支军队,而不是一支流民和坞堡民众组成的乌合之众。 关中盟摆出来这样的阵势,让林氏坞堡寨墙上的士卒们,一个个神情分外凝重。 而关中盟内的众多家主以及代表本家前来的族老们等等,则是看的热血沸腾。 如此威武雄壮的军队,是我们的军队,是为了保卫我们的土地和坞堡而战的军队! 此消彼长,士气自然已经不同。 “不仁不义,我家盟主不屑于之交谈!”在军阵向前移动的同时,那些大嗓门的士卒们也齐齐高喊。 这话一说出来,原本士卒们心中仅存的那点儿迎着对方喊话发起进攻而产生的疑惑,也烟消云散。 是啊,我们是讨伐不义之军,那和这个不仁不义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要听他巧舌如簧、一通狡辩么? 直接打过去就是了。 鼓声阵阵,弓箭手们早早地就已经列阵,此时听到进攻的命令之后,张弓搭箭,引弦待发。 “放箭!”麻思大声下令。 麻思本身是文人出身,虽然也喜欢舞刀弄枪,但是局限在君子六艺之中的剑术、射箭和骑马等等,对于上阵冲杀之类的,其实并不是非常有兴致,所以杜英索性安排他来指挥弓箭手。 还别说,这家伙的剑术和箭术都还不错,正好教导弓箭手们如此射箭,以及如何用配备的短剑防身。 麻思自然也乐得于此,他也知道,现在关中盟没有多少文官的需求,大部分的活,各家的家主配上族老,就能够解决,所以自己待在军队之中,显然是进身的最方便方式。 弓弦震颤,箭矢飞起,第一轮抛射,是为了阻断寨墙后林氏士卒的增援。 第一轮箭矢之后,第二轮箭矢射的低了一些,这是因为关中盟士卒距离坞堡已经越来越近,弓箭手们已经需要开始保证自家人的安全,所以目标变成了寨墙上的林氏士卒。 麻思在这几天里也交给了弓箭手们一些自己的技巧,但是显然还不足以直接提升所有弓箭手的水平。 所以这些箭矢稀稀落落的丢上寨墙,中箭的林氏士卒并不多,甚至还有些人,用刀刃都能拨开箭矢。 这也在情理之中,本来各家坞堡自行打造的箭矢就良莠不齐,有的甚至整个箭矢都轻飘飘的,风一吹,就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关中盟成立时间还短,这方面的问题显然还没有来得及解决。 这也是为什么各个坞堡之前混战的时候,也没有多少弓弩手的身影。 属实是不怎么靠谱啊。 弓弩手上阵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才能不射到自己人。 至少现在关中盟的弓弩手在经过训练之后,不需要他们的袍泽弟兄们担心这个问题。不过他们的步卒弟兄们也不需要寄希望于准头。 大家看个声势就可以了。 毕竟······这是一个比差的年代,关中盟的弓箭手只能造出来一个“万箭齐发”的气势。 而林氏弓箭手甚至连这个气势都造不出来,他们本来就散布在寨墙上,射出的箭矢稀稀拉拉,很多都因为射程太近,甚至根本都碰不到关中盟的士卒。 因此前进中的军阵,甚至连盾牌都没有举起来。 而且这些弓箭手既然张弓搭箭,就暴露了自己,很快他们的位置就得到了关中盟弓箭手的重点照顾。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战林氏 麻思不只是让所有弓箭手听从统一命令,而且还专门挑选了几个射箭技术不错的,他们的任务就是负责压制对面的弓箭手。 杜英看着自家的第三轮箭矢飞起,这一轮箭矢又是为了打断敌人对寨墙上守军的支持。 计划安排的很好,说明麻思这个人的确还是有点儿这方面本事的。 鼓声愈发密集,开路的士卒举起盾牌,同时向两侧让开,露出中间的冲车,而随着冲车一起前进的,还有很多扛着门板、沙袋的士卒。 林氏坞堡外面也有壕沟,虽然不算深,但是一堆人涌上去,还是不方便,所以杜英索性把很多门板都给拆了下来,充当架桥车。 物尽其用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王猛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作战景象,此时忍不住高声赞叹。 之前各家联手进攻韦氏坞堡之类的,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眼前这阵仗才能够真正称为一场战斗。 不只是王猛,任群等人也都是看的热血上头。 杀声四起,关中盟的军阵推进到壕沟外侧,真正的血战,在这个时候已经拉开帷幕。 老样子,围三缺一,关中盟的队伍从东、西、南三面同时强攻,但是北面也不是空着,周随率部虎视眈眈,只不过他还肩负着阻拦秦国有可能派遣之斥候的任务,所以没有投入战斗。 把实力最强的一支队伍放在北面看着,也是杜英的谨慎。 “砰!”一声闷响传来,关中盟的冲车几乎畅通无阻的直接抵达寨门下。 这也不怪林氏士卒们,他们能够用来阻拦这种大型器械的就只有箭矢和兵刃,可是弓箭手被人家死死地盯着,手持刀剑的士卒又如何杀出去迎战? 倒是有不少早就准备好的檑木滚石之类的,此时也都一股脑的往下丢,“噼里啪啦”好一顿声响,气势自然是不小。 可是本来关中盟的士卒就没有打算攀爬云梯以进攻坞堡的寨墙。 寨墙并不是很高,但是相比于城墙,从内部上下极为方便,一个士卒倒下了,立刻就有人从后面顶上去,而且寨墙很脆弱,与其沿着寨墙一点点的争夺,还不如直接把寨墙拆了呢。 更何况寨墙上没有垛口,能够站立的地方也只有一人之地,就算是翻过去了,站在狭窄的平台上,也不啻于营寨内敌人的活靶子。 这也是王猛他们经过仔细的推敲以及分析林丛提供的情报之后得出的结论。 所以关中盟的希望,就寄托在连夜打造的撞木上。 显然林弊是没有想到关中盟会拿出来这种东西的。 这可是坞堡之间的内斗啊,换而言之就是村民械斗,各家各户在之前互相攻伐的过程中也从来没有人丧心病狂的弄出来攻城用的东西。 没这个必要,也没有这个人力物力。 这么大一棵树,变成冲车,然后还要有配套的车辆、掩护的人手、推动的人手以及工匠随时维护,这不是一个坞堡所愿意去付出的。 有这个精力,多打造一些小型的抛石机或者兵刃,难道不好么? 而且村寨之中的每一个工匠都是很宝贵的,集中好几个工匠去干这件事,完全不值得。 因此在林弊的认知中,关中盟所采取的进攻方式必然和之前各家围攻韦氏一样。 这自然就导致了林氏士卒根本没有应对之策,越是如此,自然就越是恐慌。 一堆檑木滚石不管不顾的丢了下去,敌人没有砸中几个,浪费却是真的浪费。 本来林氏坞堡的应战就很仓促,这些守城物资准备的自然也不算多,此时上来就已经被浪费了很多,导致负责指挥的头目们连连大骂,恨不得把这墙头上一个个不知道檑木滚石也很珍贵的家伙们直接给拽下来。 与此同时,站在山坡上指挥的杜英也察觉到了敌人的“过激反应”,当即果断下令把作为预备队的队伍也全部都顶上去。 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趁着敌人的防守器械不足,速战速决。 王猛和任群都已经抽出佩刀,直直看着杜英,就等着杜英一声令下。如果需要的话,他们此时作为“中军”的每一个人,也都可以投入到战斗中。 不过杜英并没有贸然行动,依旧看着前方的战事。 “砰!”闷响传来,却是从东边,原来是东侧进攻的关中盟兵马破开了寨门,接着便是将士们的齐齐高呼。 “速速告知北门和西门,小心敌人突围!”杜英急忙下令。 不过还不等他话音落下,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原本正在冲车猛烈撞击下的南门,也就是杜英亲自坐镇指挥、直面的这个寨门,骤然向内打开。 大家都亲眼看见,这门不是被撞开的,而是被内部的林氏士卒给打开的。 王猛和任群等人都露出惊喜的神色,难道是那些对林弊心怀不满的人此时决定直接帮关中盟一把? 果不其然,门后率先出来的人影,打着一面白旗,似乎还真的是要向关中盟投降。推动冲车的关中盟士卒们已经握紧刀,正打算向里面冲。 “不对!”杜英却打破了他们两个的美好幻想,“结阵防守!” “这······”任群不由得惊讶。 王猛也反应过来:“有诈,收兵!” 然而鸣金的声音到底还是晚了,冲在前面的不少关中盟士卒已经没入大门后面,紧接着便传来声声惨叫。 “林氏万岁!”大门后隐隐听见有声嘶力竭的声音。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冲出,手持利刃,衣衫整齐,正是曾经在进攻韦氏坞堡、背刺蒋氏兵马中崭露头角的林弊亲兵。 这些效忠于林弊而不是林氏的兵马,是林弊一直以来最大的依仗,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支能战之兵,林弊才能在内部如此大的反对声浪中站稳脚跟,甚至算计了他在林氏内部的对手们。 此时这些士卒的任务似乎很简单,就是要杀向距离南门也不是很远的关中盟中军。 擒贼先擒王,在这等要命关头,林弊不去救援已经危险的东门,而直接派出精锐意图一战绞杀关中盟的中军,的确是胆大包天! 也正是因此,杜英和王猛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任群现在还在惊讶呢。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死一战 “杀!”林氏士卒们赤红着眼睛,向前横冲直撞。 冲车附近的关中盟士卒,原本想着已经能够冲入坞堡了,此时骤然被林氏士卒当头劈下一刀,或是直接丧命刀下,或是四散惊逃,连带着周围气势汹汹向前进攻的关中盟步卒,气势也是一滞,接着多少都有些慌乱。 如果不是鸣金的声音响起,至少给这些士卒们一个准确的命令,恐怕他们此时有的向前,有的向后,就要乱作一团了。 “放箭!”在鸣金声中,麻思依然保持着冷静,此时正是他们这些“划水”的弓箭手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箭矢呼啸而来,射住阵脚,不少林氏子弟因为冲的太往前,直接变成了弓箭手的活靶子。 刚刚远远地放箭,不能体现出来我们的作用,现在正是表现的时候。 不过林氏士卒们到底是林弊赖以征战的精锐,反应也很快,一面面盾牌举起来,不再给弓弩手们机会,然而他们的速度已经不知不觉得放慢,这是难免的。 任群此时已经一把抓住王猛的手臂,有些慌张,厮杀转瞬就已经到了眼前,虽然任群之前也曾经在韦氏大堂上、刀斧环逼下面不改色,但是现在毕竟是实打实的杀戮,和那种单纯的威胁又是不一样的。 “这是怎么回事?” “早就应该料到,林氏内部应该是不会有人帮我们的,刚才险些疏忽了,还好师弟反应过来。”王猛亦是呼了一口气,解释道,“林丛只是被我们俘虏,对于林氏来说,应该是‘生死未卜’。 林氏坞堡之中对林弊心存不满的人,不知道林丛还活着,自然不会轻易的站出来打开寨门,那样看上去对付的是林弊,实际上背叛的却是整个林氏。 背叛林氏,其罪过甚至还胜于林弊,至少林弊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林氏本身发展的事,所以这些人只会选择沉默,静观其变,甚至还会选择为了保卫他们的坞堡而和我们战斗,却不会帮助我们,直到整个林氏真正落入我们的掌控中。” 王猛的语速很快,显然眼前的局势也难免让他有些紧张。 任群并没有听清每一个字,但是他也不是傻子,自然很快明白个中原委。 是他的想法太天真了。 不过刚才王猛的第一反应和自己是一样的,所以任群并不觉得自己太笨了。 是敌人太狡猾。 试问谁看到洞开的寨门,还有挥舞的白旗,第一时间会想到这其中可能有诈? 额,还真有人想到。 任群瞥了一眼杜英,杜英面无表情,看着前方,就像是在看一群死人的挣扎。 转眼功夫,林氏士卒已经杀到了山坡下。 杜英所处的山坡,与其说是山坡,倒不如说是略微高起来的地面罢了,显然根本无险可守,双方士卒此时就是实打实的正面交锋,比拼的是每一名士卒的斗志和战意。 “杀!”韩胤带着中军士卒投入战斗。 王猛不由得感慨道:“林弊此人的确是有几分调兵遣将本事的,不过才交战多久,竟然就已经看穿了我军的兵力安排,甚至意识到南门军队人数虽然多,却是最好对付的,甚至不惜抽调其余地方的守军,来一次反击。” 此次关中盟进攻,经过训练的各家精锐分布在东、西、北三个方向上,人数虽然不多,但是进攻很凌厉。 而各家陆续派遣来的留守兵马,则负责南面的进攻,人数虽然多,但是论单兵和阵列,都比不上其余方向。杜英显然也是害怕南面的人数虽然多,但是进攻过于薄弱,所以才把麻思和韩胤统带的兵马留下来的。 事实证明,杜英的这个选择很正确。 各家的留守兵马,在这两天里,虽然也在各家族老、骨干子弟的组织下,仿照杜英练兵的形式,训练了一下队列,但是无论是兵刃还是精气神之类的,显然都没有办法和已经越来越靠近于真正军队的关中盟精锐相比。 勉强能够做到令行禁止罢了。 也还好能够做到令行禁止,不然的话,进攻的时候气势如虹,还能够保证,刚刚鸣金收兵,恐怕就要出乱子了。 韩胤麾下只有二百人,但是也已经足够。 他没有直接杀入混战的人群中,而是带着兵马兵分两路,绕过人群之后,直接从林氏士卒们的侧后杀上来。 原本在林氏士卒的不断冲杀下,已经变成一个向内凹陷之口袋阵样式的关中盟军阵,随着韩胤带队堵住后路,骤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口袋阵。 这一下,关中盟士卒们也都来了气势,一个又一个纵身而上,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林氏这些士卒给撕碎喽。 你且看看,坞堡的其余方向上,东侧的关中盟士卒已经杀入坞堡,正沿着几个瞭望楼激战,来回争夺;西侧的关中盟士卒也已经推进到寨墙下,寨门破开应该也是转眼之间;而北侧的关中盟士卒,此时应该也摩拳擦掌,敌人要是再不出来,他们就要杀上去了。 可是偏偏只有南侧,这些该死的林氏士卒竟然还敢直接杀出来。 这算什么,知道我们是软柿子,所以专门来捏? 有这么欺负人的么?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更何况这些各家留守的士卒,或是因为年纪不够,或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不太合适罢了,可不是因为就是窝囊废,只能挨揍。 慌乱消失,此时南门外的关中盟士卒亦是同仇敌忾,齐齐前进。 林氏士卒们陷入包围之中,显然也难免有些慌乱,他们再能征善战,终归连正规军都不算。 不过显然在出击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做好了战死此处的准备,所以在短暂的慌乱后,一个个攥紧染血的刀刃,再一次集中力量冲杀,他们的进攻方向很明确,就是前方,就是杜英将旗所在! 今日,便是决一死战的时候,胜则斩将夺旗,败则血洒当场。 好男儿,自然无怨无悔。 不少林氏士卒大喊着向前冲,甚至用血肉之躯撞开来不及躲避的刀刃。 他们整体的步伐,虽然凌乱,却一直向着杜英所在的方向。 “可惜了,这么多大好男儿。”杜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没有选择的林丛 这么多大好男儿,此时却是自己的敌人,注定了要全部战死在这里,只因为他们跟着的是一个野心胜过能力的家主。 看他们在这等绝境之中,犹然舍生忘死冲杀的样子,杜英也不得不表示,虽然林弊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主,但是也应该是一个合格的军队统帅,不然也不可能让这么多人愿意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 只可惜,越是这样,杜英越是留不得这些人,就算是自己能够越过他们击杀林弊,那么以后他们也将是林丛掌控林氏坞堡的最大阻碍。 此时的杜英,觉得自己像一个反派。 不过他手上的动作没有犹豫。 身边的亲卫们只留下了两个,其余的全部冲入战斗中。 虽然关中盟士卒也很勇猛,但是在个人能力上显然还是没有办法和人家相比的,此时也只能借助于人数优势尽可能的延缓林氏士卒的前进,但是并不能真的挡住他们。 尤其是当林氏士卒们意识到目标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更是疯狂,不断有人直接扑向周围的刀剑,只为了能够给身边的同伴继续前进争取到一线机会。 他们已经越来越近。 最后一名挡住去路的士卒倒下。 “杀!”带队的林氏头领已经浑身是血,然而还是用尽力气,挥刀,向前! “当!”杜英的两名亲卫亦是纵身而上,没想到这家伙的力气竟然这么大,这两个也曾经随着陆唐闯荡西域,甚至和胡人高手能打的有来有回的亲卫,一个连着后退两步,才勉强站住脚,而另外一个倒是趁此机会一刀披在那林氏头领的腰上。 一声惨叫,林氏头领倒在地上,临死之前,他勉强抓住地,鲜血染红了黄土,而他抬起头,向前看,看着走近的人。 不是杜英,但是这个人他认识。 林丛! “你,叛徒!”林氏头领已经反应过来,林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丛冷冷说道:“林鹏,林氏已经让林弊弄得不是我们每个人想要的那个林氏,现在就让我来纠正这一切。当时你是怎么杀害我兄长的,我记得很清楚,现在正是一报还一报!” 那林鹏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似乎认命。 林丛不等他再说话,握着刀,直接解决了他,然后嫌弃的一甩腿,踢开林鹏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他脚踝的手。 还有一两个林氏士卒勉强杀出重围,不过都被杜英的亲卫一一解决。 已经做好出手准备的王猛和任群无奈收刀。 刚刚真是抽了个寂寞,还是高估这些家伙了。 韩胤亦是一身鲜血,越众而出,直接单膝跪地:“属下自作主张,包抄敌后,使盟主陷入险境,还请盟主责罚!” 一直没有说话的杜英摇了摇头,亲自扶起来他:“你做的很好,只是我们都低估了这些亡命之徒的决心罢了。去吧,带着你的人,从那洞开的寨门杀进去,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是!”韩胤大喜,招呼着士卒们前进。 而杜英又看向沉默的林丛,低声说道:“这也是好男儿,只可惜被林弊给蒙蔽了双眼。莫要怪他。” 林丛有些奇怪的看向杜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走吧,你家中的妇孺老少,还得你来保护。”杜英径直向前。 王猛和任群急忙跟上。 林丛看了一眼地上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林鹏,深吸一口气,亦是快步追上杜英。 此时的他,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 事实证明,林弊真是一个疯子。 他手头上的兵力实际上并不能称之为多,假如林氏兵马有很多的话,林弊也不会隐忍到现在,早就已经对其余坞堡下手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杜英看来,这是林弊失败的最重要的原因,显然林弊并没有意识到,凭借林氏家族的声望、实力等等,根本不具备真正统一整个长安城外的能力。 不过杜英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在现在这种大多数坞堡都只求关上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的时代背景下,林弊有这样的想法,已经很难得了。 实际上杜英现在在做的,又何尝不是集合城南各处坞堡的力量,最终变相的实现对整个长安城南的掌控? 只不过他和林弊所采用的方法有所不同罢了,但是两个人要是真的凑在一起,说不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只可惜,老天爷显然不会让一山容二虎,尤其还不是一公一母。 林弊派出自己麾下最能征善战的士卒,对杜英所在的位置发动近乎于自杀式的进攻,其目的自然也很简单,就是本着“反正我也已经活不了了,怎么也不能让你好过”的报复心态。 然而林弊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麾下士卒的战力,或者说至始至终他都高估了这个因素,不然他可能不会这么急切的和其余的盟友撕破脸皮。 林弊的反击被击退,留守在坞堡中、护卫着林弊以及林弊所在的议事堂、祖宗祠堂等关键建筑的,也不过就是一些平日里“打打酱油”的老弱罢了。 当然,林氏到底也是城南数得上的大族,此时在大多数林氏子弟的眼中,显然也已经是家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即使是很多对林弊有所不满的人,此时自然也不敢怠慢。 谁知道敌人为什么而来,之后又会如何处置林氏? 只可惜林氏那些还能征战的士卒,之前就是顶在坞堡寨墙上下的,几乎在关中盟冲入营寨的第一时间,这些士卒就被冲散,此时散落在坞堡之中的各个角落,虽然其中很多人还在苦苦支撑,但是显然已经没有能力阻拦关中盟的部队继续向纵深挺进。 而当林丛先一步进入坞堡并且亮明自己的身份之后,这些零星抵抗也都已经宣告结束。 不少认识林丛的林氏子弟,虽然有所疑惑,不过还是选择相信林丛并且放下了兵刃。 眼前是个什么局势,他们当然也能够看得清楚,假如不放下兵刃的话,紧接着要来的自然就是刀剑加身。 周围虎视眈眈的关中盟士卒,可要比他们林氏的人多得多。 尤其是西门也已经宣告失守,此时关中盟的士卒正源源不断的从三个方向涌入坞堡。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拷问良心 不只是东、西、南三面,北面的局势也并不如人意。 那些意图从北门突围的林氏子弟,也都被堵在北门外的周随给撵了回来,如果不是寨墙上的林氏弓箭手之类的还尽职尽责的阻拦,恐怕周随都已经带人冲入坞堡了。 不过现在来看,这也是早晚的事,毕竟坞堡的外围都已经被关中盟肃清,现在关中盟的士卒们正拉出一条线,一点一点驱赶着林氏子弟、妇孺们向中间撤退。 而至少南门内还在抵抗的林氏士卒都被林丛收拢,追随在杜英的身后,同时林丛还派出和自己关系比较好的几个人,帮着去其余方向上劝说林氏子弟放下兵刃。 战火已经延烧到坞堡内,也就是说如果战斗仍然继续的话,没有人能够保证关中盟的刀剑不会落在林氏妇孺老弱的身上。 毕竟到了这种关乎到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即使是妇孺老弱,也有可能会鼓起勇气、挥动兵刃,和“侵略者”们拼死一战。 所以林丛必须要尽全力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杜英则在王猛、韩胤等人的陪同和护卫下,沿着已经被关中盟将士们打开的路,向着坞堡正中间的议事堂走去。 林弊和近百名林氏士卒,依旧坚守着以议事堂、祠堂为主的一大片建筑,同时还有更多的林氏妇孺们躲在里面。 不得不说,林弊还没有完全倒丧失人性的地步,在意识到局是不好之后,他就果断的下令尽可能的把家中的老弱妇孺们转移到议事堂这边,至少能够避免他们独自面对涌上来的关中盟士卒。 当然,这个工作只是完成了一半,寨门就被打开了。 对此,杜英也只能表示,在林弊形如老阴比的外表甚至行为之下,还有着狂妄自大。显然他打心底的就不相信关中盟有能力突破林氏的防守,所以转移妇孺的行动太晚了。 关中盟的将士们早就已经得到命令,尽可能的生擒活捉,所以此时只是将这几间院子围了起来,并没有贸然行动。 “参见盟主!”陆唐和麻思等人迎了上来。 “做的不错。”杜英鼓励一声,接着看向前方的林氏议事堂。 王猛嘱咐了刚刚在门外喊话的那些士卒几句,士卒们当即扯开嗓门喊道: “林弊林弊,缩头乌龟,可敢出来一战?” “那妇孺老弱当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家盟主无意伤害林氏任何人,只要交出林弊,依旧保林氏为关中盟一员!” “林氏是林氏,林弊是林弊,莫要让林弊葬送了整个林氏!” “林弊,自己做的孽,可敢应了?!” 不一会儿,不只是这些士卒在喊,周围所有的关中盟士卒都在喊。 杜英则直直看着前方紧闭的大门。 不得不说,王猛交代的这几句话还是很有水平的,一会儿让林弊陷入纠结之中,一会儿又让林氏的士卒和妇孺们陷入纠结之中。 交出林弊,保全整个林氏,对于林氏的族老们、妇孺们来说,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就意味着他们主动出卖了自己的家主,这和背叛林氏又有什么区别。 就是在拷问良心。 同样的拷问,自然也落在林弊的身上。 牺牲小我,保全家族,这本来就是任何一个族中子弟在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都应该果断选择的。而现在林弊如果连这都不敢做,甚至还执意以自家的妇孺老弱作为和关中盟的对峙筹码的话,那他所说的什么“为了林氏”,显然都是放屁。 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罢了,而且甚至现在为了私欲,宁肯拉着所有的林氏妇孺老弱为他陪葬。 关中盟士卒的喊声一开始还有些杂乱,现在已经整齐。 声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墙壁和屋舍。 其威力,似乎更胜于箭矢。 杀人,显然比不上诛心来的痛。 脚步声匆匆,林丛带着自己收拢来的林氏子弟们过来,看他着急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没有在坞堡中的哪个地方找到自己的亲人,哪怕是尸体。 所以他的家眷必然还在祠堂或者议事堂中。 在林丛的认知中,林弊已经是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否则当时也不会把屠刀挥向自家兄弟,因此林丛现在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林弊有可能在杀掉林氏所有妇孺老弱之后再自杀,继续去地狱中实现他称王称霸的梦想。 这个老阴比,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早就没有人性了! 所以林丛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想象自己的家人们可能面临的险境了。 看着林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杜英不由得在心里吐槽一句,林弊的形象到底已经在这些人的心中变成了什么样子? 按理说,老阴比应该不至于这么疯狂吧? “快,快,让我到前面去,我来劝大家开门!”林丛着急的向前走,周围的士卒们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拦住他。 杜英皱了皱眉,瞥向王猛。 林丛是未来林氏的家主,而此时也不合适直接向前去,只是杜英并不愿意直接拦下林丛,这样多少会让林丛对他心有芥蒂。 恶人,自然还得王猛来做。 不需要杜英的眼神示意,王猛已经先一步采取行动。 他转身向后,伸手拦住林丛:“不要往前去了。” 林丛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推开王猛的手臂,王猛却很坚定的摇了摇头,同时,陆唐等人也都看过来,身形随之移动,挡住林丛向前的道路。 盟主没有开口,那么自然就要听军师的。 “现在里面没有动静,说明林弊也在犹豫当中。”王猛一边示意林丛的同伴们,控制住林丛,让他冷静一下,一边开口解释道,“现在我们正把林弊架在火上烤,让他很煎熬。 但是假如你现身的话,就等于让林弊意识到这一战我们能够如此顺利的取胜,背后有你的因素在,是你泄露了林氏的秘密,让林氏一开始就难以占据道义,而且林氏的内部防务你也清楚,你会告知我们破绽。” “可是,我······”林丛勉强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办法反驳王猛。 其实他并没有说多少林氏的机密,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之将死 自从林丛以及他的几个兄长们一起对林弊表示不满,林弊就已经不再把他们当做自己人。 几个带头闹事的自家兄弟,说杀就杀了。 而剩下年轻一些的林丛等人,显然在林弊看来,并不太可能是这件事的主谋,更可能只是被鼓动着一起来的,而且又都是直系子弟,自然不能赶尽杀绝。 还有好多旁系子弟在外面虎视眈眈呢。 作为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林丛显然也是好掌控的,因为林丛很顾家,用后世的话来说,应该就是一个只想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男人,没有什么追求和野心。 所以当时林弊会通过林丛的家人来控制林丛,而林丛最终又投向杜英的原因自然也很简单,林氏对上整个关中盟,不啻于螳臂当车,而在这种情况下,林丛的家眷就会很危险。 林丛愿意为关中盟提供一切自己知道的消息,自然也只是为了换来家人的平安。 而杜英之所以选择让林丛坐在未来林氏家主的位置上,自然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这家伙既然舍不得家眷,那就以他的家眷为把柄,自然就可以让他乖乖听话。 可是此时家人还在林弊的手中,自然由不得林丛不着急。 然而被王猛这么一说,林丛猛然反应过来。 此时的林弊,已然是一头困兽。 他的愤怒无处宣泄,他的杀意想要落在敌人的头上。 若是让林弊知道,林丛已经变成了关中盟的“带路党”,那林弊会做什么? 他不会在乎林丛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的。 他此时杀不了林丛,自然就会把自己的愤怒宣泄在林丛的家眷身上,甚至还会鼓动其余的林氏子弟和妇孺们迫害叛徒的家属。 既然林弊是疯子,那么这种事,对他来说只会是理所当然。 林丛深深呼了一口气,赤红着的眼睛中似乎重新恢复了些光彩。 而他的同伴忙不迭的把他拉下去,同时举起盾牌,遮掩住他的身形,此时虽然墙头上也没有林氏子弟看着,但是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杜英对着王猛微微点头,此时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院子里迟迟没有动静,杜英的耐心也已经被耗费的差不多,他举起手,正打算下令进攻,议事堂的大门却“嘎吱”一声打开了。 关中盟的士卒们登时一拥而上。 不过一个负手站立的身影,挡住了他们。 林弊! “林氏一切的罪过,皆有我来承担,希望杜盟主能够信守承诺。”林弊的声音很平淡。 这个脸上似乎总是带着阴笑的男人,此时的神情和平时截然不同,甚是平静,仿佛这林氏和自己无关,生死也和自己无关。 杜英拄着剑,看着这个男人。 林弊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自然!”杜英朗声回答。 “这一点,我还是信得过杜盟主的。”林弊点头,同时环顾四周。 蒋好和蒋看等人对他怒目而视,周隆亦是攥紧兵刃,这些被林弊坑过的人,此时都等着一拥而上,把他大卸八块。 林弊径直向前走,再也没看这些人。 他举起自己的手,表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兵刃。 陆唐正想要下令押住他,杜英却摆了摆手:“让开,让他过来。” “这······”陆唐很是犹豫,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王猛。 “让他过来吧。”王猛亦是叹了一口气。 陆唐没办法,也只能下令让开道路。 林弊就这样向前走,走到距离杜英很近的地方。 “你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林弊开口。 杜英微微摇头:“我们想做的事不一样。” 这一次轮到林弊惊讶了,他上下打量着杜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太相信,不过最终还是点头说道: “既然如此,那希望你能够成功。” 又想到了什么,林弊诚挚的说道:“小心苻坚,此人不可信。” “明白。”杜英正色回答。 今日的苻坚,能够把林氏当做弃子丢给关中盟,那谁知道改日的苻坚会不会把关中盟当做弃子又丢给别人?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至少杜英能够确认,此时的林弊,是诚恳的提醒自己。 又或许,为保全林氏而死的林弊,不期望有一天杜英被苻坚给坑了,又牵连到林氏。 林弊似乎发现了什么,目光越过人群。 看的,是林丛的位置。 林丛这一次没有退避,挺胸抬头,似乎在告诉他,正是当日的因,才有了今日的果。 林弊无声的笑了笑:“保重!” 话音未落,他转身向着祠堂的方向走去,面向着林氏祠堂的方向:“谁想杀我,尽管来吧!” 死,也要面朝先祖牌位,让先祖们看看,自己是如何为林氏流血! 这一声,倒是出乎蒋看和周隆等人的意料。 “难道尽是无胆之徒,杀人都不敢么?!”林弊须发尽张,大声吼道。 不等他话音落下,陆唐就已经带着人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将林弊放倒,绑了个结实。 林弊瞪大眼睛,有些奇怪。 周隆哼了一声:“若非盟主还有用,特意叮嘱,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不敢下手?” 林弊又看向杜英:“这是为何?” 杜英指着林丛说道:“关中盟讨伐不仁已成,今日便以德才兼备之人为下一任林氏家主。林弊身为林氏家主,不思团结,背信弃义,当斩首以正法,以儆效尤!” “盟主英明!”周隆和蒋看等人齐齐说道。 林弊怔了怔,旋即苦笑一声。 难怪这些被自己坑了的家伙们,能够忍得了。 此时一帮人冲上来,直接把自己剁了的话,那是不折不扣的仇杀。 而如果给自己罗列一堆罪名,然后当众斩首,那就是把自己当做罪犯了。 一来给自己落实了罪名,二来也能够震慑到其余林氏子弟,也包括林丛。另外,这样的审判和正法,显然对于蒋氏和周氏来说也很解气,至少比现在直接把林弊不明不白的杀了,来的解气。 林弊垂下头,杜英这是要压榨完自己最后一点儿价值啊。 杜英看了不看林弊,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而是对着林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家主,请吧。”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新的家主 林家主? 这个称呼对林丛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林丛怔了一下,有些恍惚,不过还是下意识地点头: “盟主请,诸位家主请!” 杜英不由得一笑。 林氏,是林丛的了。 林氏,也是关中盟的了。 而林氏归入关中盟,自然也就意味着城南大小世家坞堡,都已经在杜英的掌握之中,这也让杜英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直面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林氏到底是关中盟之中唯一一个杜英通过武力压服的势力,杜英也不能完全放心,这一次他特意把各个家主都带上,而且还从各家抽调了不少经验丰富的骨干子弟,甚至还有几个族老,自然就是为了帮助林丛尽快掌控林氏。 随着杜英走入议事堂,林氏的族老、子弟们纷纷低头行礼。 他们低下的头,代表着的是对强者的尊重,但是并不一定就代表着心悦诚服。 而林丛的家人们显然也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在关中盟群雄陪同下大步向前走的林丛,一个个招着手,喜极而涕。 显然他们也没有想到,自家的顶梁柱竟然还活着,并且看这架势,显然已经被征服者们确定为接下来的林氏主人。 林丛也看到了他的家眷,不过此时大庭广众下,自然不适合扑过去抱头痛哭,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和感慨,一路走到家主的位置前,才恍惚顿住脚步,抬头看着这个位置,一时间有些犹豫。 说句实话,这个位置和他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关系。 不是嫡长子,父辈也不是长房,怎么也都轮不到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甚至就算是他们那一房的主导者,也不应该是他。 一个庶子而已。 正是因为他庶子的身份,所以林弊也认为这个人不会有什么威胁,才会饶他不死,不然的话,当日血溅议事堂的人之中也应该有他。 杜英看着林丛的背影,自然能够感受到林丛的纠结和犹豫。 同样是庶子,杜英在杜陵杜氏之中却过得和长子没有什么区别,家族的一切资源,在他下山之后都向他倾斜,而这只是因为杜英比较幸运,自家那个只是在记忆之中见过的兄长靠不住罢了。 而大多数情况下,家中次子以及其余庶子,根本就没有出头的余地,只能一生忙忙碌碌,为了家族操劳,最后可能家族的直系后人都不知道名字。 能够得到这个机会,林丛显然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但是现在杜英也没有时间让林丛去思考了,大战将起,此时的林氏,杜英不容许再有丝毫的差错。 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要把林丛赶上去。 “关中盟就是你最坚固的后盾,就是林氏永远的盟友。”杜英拍了拍林丛的肩膀,如果从一侧或者后面看,两个人靠在一起,勾肩搭背,似乎关系非常好。 林丛的心中稍稍安定。 身边的盟主,亦是杜氏少主,虽然大家都以“少主”称呼之,但是大家都知道,杜氏真正的少主,应该是远在凉州的杜葳,而杜英只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没有人和他抢夺这个名号,大家也乐意奉承一下罢了。 而同样是庶子,杜英却走到了现在,号令各家、莫敢不从。 自己却还在看着一个家主的位置犹犹豫豫。 算什么男儿? 林丛呼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结,大步走上去。 不管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个任务,至少他能够肯定,杜英应该是并不想坑他的,不然的话,杜英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刚刚的林氏都已经是瓮中之鳖了,杜英完全可以攻破林氏,然后带着各家将林氏瓜分的干净。 那样,等待林氏的,将是生不如死。 而杜英没有这么做,就说明他依旧期望林氏能够以自己盟友的身份,而不是奴仆和俘虏的身份,为关中盟而战。 那自己便听从于他的建议,追随他的命令就好。 命令别人,林丛不是很擅长。 但是听令于人,林丛还是有把握的。 林丛向前迈出两步,转身,坐下。 林氏的族老们一个又一个反应非常快,纷纷上前:“参见家主!” 现在可正是表忠心的时候,这些老家伙们可都精明着呢。 眼前的局势显然已经确定,那他们就没有什么好反对的,显然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林氏一家老小的性命。 而且刚刚杜英和林丛靠在一起,似乎关系很好的样子,族老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他们不知道林丛是什么时候和杜英搭上线的,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杜英应该对林丛很欣赏、很信任,不然也不会把林氏交给他。 这就足够了。 至少林氏还在自己人的直接掌控下,哪怕只是关中盟的傀儡呢,那也比直接被瓜分了强。 族老们跟在林弊身边久了,自我安慰能力还是很强的。 见风使舵的能力当然也不差,当下已经有人站出来拱手请罪:“之前小老儿糊涂,被那林弊蒙蔽欺骗,行不义之举,甚至险些害家主陷于生死之间,还请家主降罪!” “还请家主降罪!”一个又一个族老纷纷站出来。 林丛登时有些慌神,看向杜英。 他也不知道关中盟对于这些明显曾经“助纣为虐”的族老们又是什么态度。 族老们到底是家族之中的底气和支撑,也充当智囊,同时还是林丛或远或近的长辈,自然不可能真的降罪。 但是现在林丛说了不算啊······ 还得看关中盟和杜英的脸色。 杜英对着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这边并没有逼迫林丛的意思。而周隆和蒋看等人索性都直接退到屋门外,意思自然也很明了。 现在正在解决的是林氏内部的事务,关中盟作为林氏的上级机构,可以插手,也可以旁观。而其余坞堡,在关中盟中是和林氏平起平坐的身份,人家的内务,自己自然没必要凑热闹。 这也算是周隆等人表明了不追究这些“帮凶”的态度。 “诸位族老请起,诸位都是我林氏栋梁,一时受到蒙蔽,也是因为拳拳之心都为了林氏之繁荣。”林丛起身,微笑着挨个搀扶族老们,对着每个人都说几句不同的安慰话,“三叔”、“二舅”,叫的格外亲切。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坚如铁桶关中盟 林丛的亲切,显然让族老们受宠若惊。 在此之前的林氏家主林弊,本来就得位不正,后来还曾经不顾族老们的反对,背信弃义,甚至还曾经亲手杀掉自家兄弟。 就在此地,就在这议事堂上,就当着所有族老的面! 所以族老们对于家主也有一种刻在灵魂之中的恐惧,他们也害怕林弊什么时候就对他们下手了。 而现在的林丛,显然是和那一脸冷漠、阴狠的林弊截然不同的一个人,让族老们有点儿······不适应。 不过很快,族老们就反应过来。 家主表示和自己的熟稔、亲切,这是好事啊。 至少这表明在家主的心中,自己是有用的。 更是要向旁边的杜盟主表明自己的作用。 族老们当然看得清楚,家主现在说了不算,真正的话事人,还旁边的杜盟主。 虽然他们一句话都没有提到关中盟和杜盟主,但是每一句话又无不是说给他听的。 杜英不由得瞥了王猛一眼。 王猛微微颔首,显然对于林丛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之前处于林弊高压下、战战兢兢的族老们,骤然压力放开了,自然会更有干劲。 至于他们会不会就此放飞自我,那想多了。 杜英专门从各家抽调了那么多人,也不是白费劲的。 林丛安抚好族老们之后,转身回到位置上,这一次他却并没有着急坐下,直接招呼几个关系好的兄弟,先去布设桌案,请杜英入座。 这也是族老们都没有的待遇。 此地虽然以林氏家主为首,但是只有关中盟的盟主有资格入座。 等杜英施施然坐下,林丛方才郑重说道: “此次林氏能够铲除家中凶徒,拨乱反正,有赖于关中盟上下之臂助,有赖于杜盟主以及诸位家主不弃前嫌。今日我林氏当引以为戒、牢记诸位恩情,并且正式加入到关中盟,听从杜盟主调遣、遵守关中盟盟约,和各家同进退。” 杜英起身:“林家主有拳拳向上之心,有齐心协力之意,关中盟上下,自然欢迎林氏加入。” 顿了一下,杜英接着说道:“入林氏坞堡之前,本盟主也和林家主交流过,林氏入盟虽晚,但是各项条条款款,也依旧适用于林氏。关中盟暂时约法之三章,诸位或许有所耳闻,就算不知,本盟主也诚邀各家得力族老和子弟,前来攘助。” 接着,杜英手一指,跟在他旁边,并没有和家主们一起离开的几个人齐齐拱手,和林氏族老们见礼。 显然他们留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他们代表的是关中盟,而不再是某家某户。 这就是监军了。 对此林氏族老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即使是一些年轻、有几分血气的年轻子弟们,此时也说不出来什么。 关中盟只是派遣了几个人过来监督和帮助,已经仁至义尽了,总比把林氏瓜分干净来得好。 刚刚从生死线上走过来的林氏族人们,此刻的要求无比的低。 “今日设下宴席,宴请诸位豪杰,多谢诸位将我林氏解救于危难之中。”林丛接着说道,他的声音已经逐渐从一开始的温和甚至还带着紧张的颤抖,变得洪亮有底气。 此时的他,有族老们的支持,有关中盟作为靠山,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自当如此!” “我这就去清点仓库,招呼开伙。” “杀鸡宰羊,亦当让盟友们尽兴!” 族老们纷纷说道。 林氏的家底一点儿都没有损失,现在说这种话自然中气十足。 “那就让林家主破费了!”杜英笑道。 “盟主客气,请!”林丛的心情显然越来越好。 一切事情的顺利也都出乎他的意料,自己这个阶下囚摇身一变变成一家家主,从浑浑噩噩和担忧之中走出来的他,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摩拳擦掌准备跟着杜英干一份大事业。 ——————————————- 进攻林氏,对于关中盟来说,并没有获得多少物质上的实际好处,甚至还耗费了不少物资,兵马也有所折损。 但是其余方面上的收获还是很多的。 拿下林氏坞堡,意味着关中盟总算是形成了林氏在北、周氏和蒋氏在南,众多小村寨在左右两翼,而少陵坞堡居中调度的局面,尤其是在少陵坞堡这个关中盟的中心堡垒的北侧,形成了一道缓冲。 另外,林氏的加入,自然也让关中盟如虎添翼。 经过林氏坞堡之战,原本只是经过简单操练的关中盟军队,自然也得到了难得的实战机会。 在这一战中,显然也暴露出了很多问题,比如军队的纪律还有问题,当时发起进攻之后曾经一度出现混乱,又比如进入林氏坞堡之后,虽然三令五申,但是还是有出现报复性烧杀抢掠的情况。 为了避免影响林氏和关中盟之间的关系,这件事已经被双方一起默契的按了下去,但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杜英很果断的把这些士卒给剔出了队伍,并且严加处置。 关中盟约定的律法,可也不是摆设。 并不是杜英如同圣母一样,不允许自己的军队在好不容易杀入城寨之后,有丝毫抢掠的行为,毕竟这在乱世之中简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也是鼓舞斗志和维持士气的重要方式。 而是林氏作为杜英已经决定了的未来盟友,林氏的一切,本来就是关中盟的,在明知道这种情况下,还要制造林氏和关中盟之间的仇恨,说你是故意挑拨也不冤枉你! 更何况这是杜英早就已经明确下达的命令。 一支军队,之所以称之为军队,而不是流民、不是乱民,就是因为军队能够听从指挥。 主将的命令都能违背,那这样的士卒,不要也罢。 各家家主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于杜英的惩罚措施并不反对,甚至士卒被打的颤颤巍巍回到家,各家又以家规处置之。 杜英又在第二天,当众声明林弊之大罪“十条”,囊括背信弃义、杀害亲友、囚禁亲属等等,完全把林弊塑造成一个忘恩负义、冷血残忍的恶魔,然后在关中盟上下拍手称快中,直接斩首。 至此,关中盟上下,人人遵纪,风貌似乎也焕然一新。 在各家抽调骨干的帮助下,林氏也快速恢复元气。 此时已然坚如铁桶的关中盟,正在以最好的姿态,等待着未知的未来。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骑兵 土塬上,青草已经越长越高,绿色取代了冬天的土黄,生机也取代了满目的萧条。 几道身影穿行在土塬之间,动作很快。 而还有几人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俯瞰全局。 “左边的动作还不错,右边那几个虽然速度很快,但是身形动作都没有注意隐藏,难道真的以为敌人是瞎子么?”高坡上其中一人,低声嘟囔着,在石板上写写画画。 纸和笔都是好东西,显然用来草草的记下来点儿东西太过浪费。 旁边的几个年轻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山坡下的身影变动,时不时的和身边的人交谈。 拿着板子写写画画的就是陆唐,现在陆唐已经把自己的一些搏杀技巧之类的都传授给了周随等人。论大军队列的训练,他还真的不是很擅长,而且盟主显然要亲自负责这一块,所以陆唐直接转为训练关中盟的斥候。 毕竟长期以来,陆唐负责的就是保护和刺探情报,是一个合格的保镖和斥候,有着足够的单兵作战能力和经验,但是在指挥大军作战方面还真的不擅长。 现在重新开始训练斥候,也算是让陆唐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挥。 杜英对于他训练斥候的方式也给出了建议,直接用实战来取代平时枯燥的学习和练习。 斥候考验的是一个人的反应能力和敏捷身手,这些单纯的通过说是教不会的,只有通过一遍一遍接近于实战的练习才能锻炼出来,也才能培养出来足够的胆略。 “头儿,南边有动静!”一名远处放哨的士卒猫着腰跑过来,他是沿着山坡的反斜面过来的,这样就可以尽最大可能的掩盖自己的行踪,这也是他们这几天学到的知识。 陆唐顿时皱了皱眉。 旁边等待着下一轮上场的年轻人们此时也都紧张起来。 他们很清楚,没有同伴在南边,他们本来就是站在北坡上看着山坡下的同伴行动,他们就是最南侧的人了。 这一次训练选择的地方在关中盟地盘的东南侧,过不了多远就是蓝田的秦军大营了,会不会是秦军的斥候? “收拢人手,隐藏身形,快!”陆唐径直说道。 山坡上的传令兵挥动旗帜,山坡下的人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抓紧撤上来,并且寻找灌木丛之类的藏身。 陆唐则带着两个机灵的小子一点点摸过去。 刚刚绕过山脊,陆唐就一把把身后的两个小子按住。 放哨的那小子,当真不靠谱,竟然什么都没有看清,就先急匆匆的汇报。 这不但是有动静的问题,而且来的还是一队骑兵,人数至少有数十,马蹄声阵阵,已经能听的清楚。 还好他们似乎也对这一片不熟悉,此时正缓缓的向前摸索前进,不断派出人向两侧探查道路。 若不是这样,以他们的马速,早就应该冲到陆唐他们所在的这个山坡处了。 假如刚才放哨的那小子说明这是骑兵的话,陆唐绝对不会让人就地隐藏,而是带着大家能跑多远跑多远。 斥候重要的任务是探听消息,而更重要的任务是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 命都保不住,说其余的岂不都是白搭? 而此时,为时晚矣,骑兵都快摸到眼皮子底下了,就他们几个人,对上数十名骑兵,跑断了腿也跑不过人家。 陆唐攥紧兵刃,打量着这些越来越近的骑兵。 他们的衣甲,似乎不是秦军的样式。 而且在这至少名义上还属于秦国的地盘上,却要偃旗息鼓、小心翼翼的向前推进,又是为何? 不像是氐人和羌人一向横行霸道的风格。 陆唐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若是这个答案是正确的,那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沔水自从西北而来,绕襄阳后,奔向东南。 沔水也就是后世的汉江,只不过在此世,汉水指的是嘉陵江,沔水才是这条河的名字。 襄阳和樊城,这是从北方南下而或者从南方北上中原的“中路”,是咽喉门户,亦是桓温为了北伐中原,经营多年的大本营,其重要性已经不亚于荆州腹地的江陵、武昌等地,甚至因为北伐开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因为桓温北伐,兵马、船只和粮秣汇聚此地,带动着大量的物资流动,荆州、巴蜀等地的商贾、工匠等等也都随军前来,让襄阳城格外的繁华热闹。 且看那城墙下,无数的店铺屋舍连绵,沿着沔水两岸铺开,沔水上一座座浮桥上,车马粼粼,人来人往,仿佛太平盛世。 而作为沟通沔水南北两岸襄阳码头,亦是樯橹云集,遮蔽了整个沔水江面。 如果说此时襄阳城外热热闹闹,被征调的丁壮们都在忙着搬运供北伐大军所用的物资和器械,那么襄阳城中反倒是有些冷静。 襄阳和樊城在多年前的三国乱世之中,都是作为堡垒和要塞营建的,后来西晋命短,五胡乱华,襄阳又变成了南渡小朝廷阻挡北方狂澜的桥头堡,所以自然不会有人改变襄阳作为要塞的身份。 因此襄阳的军营都位于城内,依托城墙而设,环绕着城中的府邸,同时,为了防止有人在襄阳要塞之中作乱,城池出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必须要有官府正式的许可才可以。 此时襄阳驻军几乎都已经北上,再加上北伐大军的将领们,家眷基本都在江陵、武昌等处,也不会安置在襄阳这等随时都有可能变成前线的地方,自然城内空空如也,和城外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倒是有一个例外。 北伐先锋、征西将军司马谢奕的府邸。 五公子前来襄阳,是谢家府邸留守家仆、部曲们的荣幸,一个个忙着张灯结彩,就跟过年一样。 这些家仆和部曲们都知道,他们守着襄阳府邸,实际上和“戍守边疆”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谢家的根基在建康,现在实际上已经和典午朝廷站在一起,自然也就等于站在了桓征西的对立面。 所以谢奕本来在荆州文武体系之中的地位就很尴尬,只不过作为桓温的铁哥们,大家都还保持礼让三分罢了,但是对于谢奕的部下们,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不直接排挤就算不错的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五公子 更何况这谢家襄阳府邸,更是在荆州的边缘,谢奕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时间在此盘桓。 本地的习氏、蒯氏、蔡氏等世家也知道以谢奕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不会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所以多有故意欺负刁难。 留守府邸的这些仆人的日子自然是苦不堪言,福利待遇亦是谢家各处府邸之中最差的。 现在五公子前来,他们自然也看到了希望。 五公子年纪还小,大家当然不指望着五公子能够给自己撑腰,只求五公子可以发发慈悲,看是不是能够带走几个人? 至少不用所有人都在这里受苦了。 这或许是大家最后的机会了,因为自家主人总共有八个儿子,其中长子和次子早夭,三子谢泉已经在外任职,四子谢攸太学毕业之后留任,五、六三个儿子也已经入太学。 排行第七,但是实际上是第五个“活人”的五公子,是唯一一个还没有成年并且也还没有开始正式接受太学教育的。 而家里的老八则被过继给了安西将军谢尚,已经不是谢奕这一脉的人了,自然也不会来这襄阳。 若不是五公子这一次得到家中允许,外出历练,恐怕也不会到此处。 殊不知此时在仆人们心中是希望和未来的谢家五公子谢玄,正端坐在后堂的······客位上。 乖巧,可爱,又帅。 重点是第一个。 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少女快速翻着谢家襄阳府邸的账本,很快就看了个大概,之后便抓起来账本,丢给自家老弟,冷声说道: “这些本地世家,简直不把我们陈郡谢氏放在眼里,欺人太甚!且看看这账本上,若不是江陵那边支持,早就已经入不敷出了!” 谢玄接过来账本,抚平上面刚刚被自家姊姊抓出来的褶皱,自家姊姊平时还是个秀美的文学少女,可这一生气就像一个母狮子一样。 太可怕了。 也不知道家里给她找的那个据说性情软弱温和的姊夫,能不能压的住这头母狮子。 不过不管是谁,只要能够把阿姊弄走,别来迫害我就好。 小小少年,追求就已经很低了。 “怎么不说话?”少女柳眉倒竖,美目生寒。 谢玄打了一个激灵,无奈的说道:“阿姊,本来这荆州内外,对我们谢氏就没有好感,又无人坐镇襄阳,我家在襄阳的产业之类的受到打压也在情理之中。” 少女哼了一声,坐下:“既然你来了,那就要让他们知道,谢氏并不是好惹的。” 谢玄登时苦着脸,自家阿姊固然是不想要看到谢家的产业直接受损,但是也得知道,现在他们都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家要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做点儿什么,都无处说理去。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先保全自身,并且尽可能的和对方谈判,争取到最大利益么? 不过看阿姊气鼓鼓的样子,谢玄也可以确定,她不过就是放放狠话罢了。 从武昌到襄阳,这一路走来,谢家的产业和谢家的人在荆州遭受怎样的冷遇,他们都是看在眼里、感同身受。 建康和荆州这边撕破脸皮,似乎已经是无可挽回的趋势。 谢家退出荆州,似乎也是必然。 “阿爹独自身在荆州,竟也不知受了多少难处。”少女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 谢玄的嘴角抽了抽。 阿姊,你的情报来源还是太差啊。 咱家阿爹还真的没受啥委屈。 毕竟能够拿着酒瓶子追着桓征西满屋子乱跑的人,谁敢让他受委屈? 就是因为大家心里不忿,却又不敢把矛头都对准咱家阿爹,所以才会极力打压阿爹根本不在乎的这些产业。 只可惜了这些产业都是三叔多年辛苦布局,心血怕是要白费了。 不过明面上,谢玄还是得应和两句的。 不然阿姊在劈头盖脸的凶自己一顿,安上什么“不孝顺”的名号,何苦来哉? 好在老天爷还是眷顾了他一下,还不等他迟迟疑疑想到应该如何打哈哈应付过去,外面响起敲门声。 “进。”谢玄沉声说道。 然而门推开,开门的是谢家仆人,但是后面跟进来的,却还有一人,是一名中年男子。 他身形健壮,脸颊上写满了风霜刻痕,一身简单的粗布麻衣腰间挎刀,风尘仆仆,只是站在那里,便自带着一股杀气,似乎刚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般。 他可以不通报姓名即出入谢家府邸,自然和谢家亦是关系密切。 谢玄看到此人,霍然起身。 坐在主座上的少女亦是神情一肃,同样起身见礼。 中年男子正想要向谢玄见礼,骤然看到坐在上首的少女,不由得一怔,原本应该雄浑稳重的声音,都随之抖了一下,显然颇为惊讶: “大娘子为何在此处?” “这个······那个······”谢玄尴尬的双手绞在一起,年纪还轻的他显然还没有学会如何把谎言脱口而出,急忙岔开话题,“戴叔,许久不见,一路辛苦了······” “我随阿玄而来,阿玄独自西来,终究年轻,家中放心不下,让我随行照料。”少女,也就是谢奕长女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好一个从容淡定! 谢玄给自家阿姊点赞。 被称为戴叔的男子皱了皱眉,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毕竟你家弟弟那一副结结巴巴的样子,摆明了说你们是在撒谎,以为我是傻子么? 谢道韫无声的瞥了谢玄一眼。 谢玄乖乖的微微低头。 不过戴叔并没有想要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的意思,直接说道:“余随将军北上,大娘子和五公子应该是知道的。” “自然,自然!”谢玄忙不迭的点头。 而谢道韫察觉到戴叔脸上有些急迫的神情,俏脸微白:“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玄神情也跟着一变。 戴叔苦笑道:“将军性情,两位也知道,三天前,将军率军击破郭敬残部之后,直驱蓝田,结果正落入苻生埋伏之中,前锋损失虽然不大,但是军队被冲散,将军带着数百名骑兵不知去向。征西将军率军抵达战场,收拢残部,现在正在和蓝田敌军对峙。” 谢家姐弟登时面面相觑。 失踪了?! 不过······ 这好像也挺符合阿爹一向的作战风格。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求粮 戴叔接着说道:“紧接着苻生和苻苌又分头出动,袭击了我们的粮草车队,前线现在最缺的就是粮秣,大军聚集商洛,但是征西将军不敢贸然再前进了,只能派出斥候尽可能联系将军,可是至今还没有消息。” “戴叔是回来求粮食的么?”谢玄反应过来。 “不假,荆州粮草已经快要告罄,我们需要江东的支援,需要鄱阳、江南等地的秋粮!”戴叔果断说道,“当时军中无人敢应,所以余虽心中着急于将军下落,却也只能自告奋勇,加急南下。听闻五公子已到襄阳,特来拜访。” 谢家姐弟已经明白个中情由。 自家阿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打的上头了,结果前锋被冲散,自己没了踪影不说,还连带着后面的辎重车队没了掩护,损失惨重。 原本以前锋开路、辎重先行、大军压后的桓征西,此时没了前锋和粮草辎重,看上去大军气势汹汹,但是实际上桓征西自己也没了底气,不敢再贸然推进。 荆州秋粮即将告罄,现在能够支援北伐大军的就只有江东! 可是江东王谢,怎么可能会轻易地交给桓温粮食? 只有保持现状,对于桓温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奕失踪,和自家三叔关系亲密的戴叔八百里折返求援,自家二叔和三叔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谢家一动,作为盟友的王家以及其余各个家族,不想动也得动,至少也得有所表示。 桓征西还真是把握了好机会。 可是偏偏从大局上来看,北伐大军缺粮,是因为谢奕的莽撞。 谢家本来就应该为谢奕的失误买单。 谢玄眉头紧锁,此时他都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桓征西的小小算计。 辎重先行固然不假,但是你这前面局势不明,就让辎重先走,是不是也太冒险了? 还是说本来桓征西就打算丢了这些辎重——很有可能还是空的辎重,然后反过来狠狠的讹诈江东一笔? 不排除这个可能。 桓征西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一点王谢两家也达成了共识。 私交归私交,在公务上,双方互相算计、互相拖后腿,从来没有含糊过。 现在桓征西这一招,就是阳谋。 甚至还能顺带挑拨一下谢氏和其余家族之间的关系,只要谢氏主动支援粮食,那么自然就站在了其余家族的对立面。 “戴叔,荆州的谢氏产业都会尽可能的援助前线。”谢道韫此时率先开口,“倾尽家财也要支援大军继续北上,不能将阿爹生死置之不顾。而江东那边,我们姊弟也说了不算,这样,阿玄修书一封,告知荆州谢氏产业之动向,让二叔和三叔作出判断。” 戴叔点了点头:“善!” 有谢玄背书,自己说话自然也更有可信度。 毕竟江东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他戴逯和谢家、东南士族是一心的。 戴逯很早之前就已经明确的表示过“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和弟弟戴安道(作者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中王子猷拜访的对象)不同,他的志向就是为天下而忧,就是北伐中原。 所以虽然戴逯和谢安的关系不错,但他还是早早地进入桓温军中,在他看来,有能力北伐成功的,显然不是殷浩那等只会夸夸其谈的清流人士,而是桓温这种从军中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人。 戴逯在军中犹然还追随着谢奕,但是显然江东已经有人怀疑他的立场,他此番东去求粮,若没有谢玄的背书,恐怕更是困难重重。 谢道韫秀眉微蹙,低声说道:“阿玄毕竟年轻,他便是说了,三叔也不见得会信他。也罢,阿玄你且速速动墨,我也在上署名。三叔或不信你,但是见我字迹,总该知道轻重缓急。” “阿姊······”谢玄欲言又止。 他虽然很不情愿受到自家阿姊的压迫,但是也知道阿姊这一次跑出来,实际上也是顶着家规,要是就此直接暴露了,恐怕阿娘和二叔、三叔他们会气势汹汹的来抓人。 都快要嫁人了,竟然跑的那么远,要翻天了不成? 而且若是让王氏那边知道了,又应该如何看待我们谢氏?就算是王谢目前的同盟关系已经确定,王氏不太可能会因为谢道韫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直接丢掉这门姻亲关系。 为了世家之间的利益得到保证,什么都是可以舍弃,而且什么也都是可以装作没有看见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王氏那边在心底不会有任何想法。 从建康府到襄阳一路走来,随身伺候的都是谢家姐弟的贴身仆人。所谓贴身仆人,就是说他们的个人利益都已经和谢家姐弟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让家中知道谢道韫擅作主张,到荆州溜达了一圈,那恐怕到时候第一个受到责罚的就是他们。 谁让他们没有看到大娘子呢?要他们有何用? 所以这一路行来,还真的不用担心走漏风声,这些仆人们比谢家姐弟自己还要小心翼翼。 可是现在阿姊直接署名,这简直······ “事已至此,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便是娘亲和三叔他们责怪我意气用事,那也认了便是。”谢道韫径直说道。 阿爹生死未卜,前线大军又缺少粮秣、迟迟不能前出,这简直是天要塌下来的节奏,别的都可以之后再说。 谢玄当即郑重点头,手上动作也不含糊,匆匆写了一封信,字迹已然是“龙飞凤舞”,而谢道韫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认真的将墨汁吹干,方才折叠入信封,交给戴逯: “戴叔,此去江东,还需时日,舟车劳顿,还请戴叔不辞辛苦。” 接着谢道韫一个眼神示意,谢玄登时反应过来,一边行了一礼,一边吩咐贴身家仆去拿来一个包裹,沉甸甸的,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肯定装满了盘缠。 戴逯当即伸手拒绝,正色说道:“大娘子和五公子尽管放心,余有平定天下之志,和江南悠游林下的士子们格格不入,这一路行来,全部仰仗于令尊提携,此次说什么也要请安石(谢安表字)兄想个法子,帮助桓征西,又何尝不是在帮助令尊?”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谢道韫:戴逯?不熟 说罢,戴逯又指着盘缠说道:“戴某受谢氏恩惠多矣,这盘缠,你们留着用吧,此地非是建康府,两位务必要小心!” 话音未落,戴逯已经转身,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就不再停留,风风火火的离开。 而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谢玄忍不住疑惑问道:“阿姊,缘何如此相信戴叔,万一······” 万一戴逯已经和桓温站在一起,那么就有可能传递假的消息,坑谢氏一把。 现在他们所知道的前线唯一的消息,就是从戴逯这里得到的,所以还不是戴逯说什么就是什么。 甚至有可能谢奕根本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谢道韫默然良久,似乎在思索什么,等到谢玄都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方才一惊,反应过来:“你说戴叔?” 谢玄点了点头,又下意识的环顾周围。 他年纪还小,总觉得这样背后议论人似乎有点儿不妥。 但是现在在这襄阳、在这距离前线最近的地方上,有决定权的,除了阿姊之外,就是他这个谢家五公子,所以谢玄必须要承担起来责任。 自家仆人们都很识趣的离开了,这也让谢玄松了一口气。 谢道韫平静说道:“戴叔是我们的长辈,他从军的时候,我们都还小。所以不熟。” 谢玄的一口气松到了一半,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不,不熟? 他下意识的想掏掏耳朵,看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谢道韫看了他一眼:“正是因此,所以长辈前来,我们方才不好拒绝。更何况······” 想到了什么,她忍不住狡黠一笑:“阿爹和三叔的好友,又如何会坑害于我们呢?若是真有差错,那也是三叔交友不慎。” 谢玄一怔,这······这不是耍赖皮嘛。 你信了人家,人家要是骗了你,就怪谢安识人不明。 “怎么?”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谢玄打了一个激灵,正色说道:“阿姊所言极是,若有差错,都怪三叔。更何况以三叔之眼界本领,所结交之密友,又怎么可能是背信弃义、故意坑害子侄晚辈之人?” 想想也是,戴氏和谢氏、王氏关系都很密切,戴逯有其他心思的可能性也的确不大。 真有猫腻,那就怪三叔! 丢了这个担忧,谢玄接着说道:“阿姊,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正如之前所言,调集所有产业,全力支援前线,而且还要对外放出声音,我谢氏虽然和桓征西之间不对付,但是攘助大军是收拾山河的千秋功业,于公于私,谢氏都不能落后。”谢道韫接着说道。 谢玄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我信你个鬼啊,阿姊! 账本还在桌子上丢着呢,上面那些数字好一个“凄凄惨惨”。 谢家在荆州的产业并不是非常多,而且代表谢家驻扎在荆州、主持荆州各项事宜的谢奕,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甩手掌柜,所以谢家产业受到本地世家、雍凉世家——荆州是雍州南下世家的侨州——压制,本来就半死不活了。 现在谢道韫索性把这些微薄家底一股脑拉上去,丢了就丢了,救人如救火,也管不了那么多,而且还能顺便给谢氏刷一刷大义名分,甚至还能带动着其余的世家也跟着一起行动,的确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阿爹之前驻守南阳,南阳还有不少谢氏产业,此次也都可以用上了。”谢道韫接着说道,“荆州未来和江东对立已经是不可避免,荆州的谢家产业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维持,不然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沦为别人的战利品,此次索性大举北上,以南阳为跳板,寻找机会。” “机会何来?”谢玄忍不住皱眉。 “机会就在阿爹身上。”谢道韫回答的很干脆。 谢玄一怔,旋即恍然:“阿姊的意思是,只要阿爹能够脱险,之后继续随同桓征西征战关中,关中荡平之日,必然也有阿爹立足之地,到时候便把谢家产业一并迁过去,正好可以开拓关中的市场?” 谢道韫颔首:“此言不假,阿玄觉得可行否?” 谢玄兴致冲冲的就要答应,谢家产业在荆州凄凄惨惨的样子,还不如借此机会大举北上,优先抢占地盘呢。 荆州这边的情况,谢玄虽然来了没有几天,但是也已经看的清楚。 原本荆州世家应该是东汉末年乱世开始后数得上的地头蛇,但是三国乱起,荆州世家也随之四分五裂,有的随同刘备入蜀,形成了蜀汉把持朝政的荆州系,有的直接跟着曹丞相走了,比如蒯氏、蔡氏等本地强族,当然还有一部分在东吴占领荆州之后又归顺孙氏。 等到晋一统三国,荆州世家已然残破,和琅琊王氏等大族自然没有办法相比。 不过衣冠南渡,荆州变成南朝在大江中流的重要支撑点,荆州世家自然又觉得“自己行了”,所以开始积极配合朝廷并且抢占地盘,从王敦到陶侃再到现在的桓温,荆州不断的涌现出来扼荆襄、控大江的枭雄人物,背后便有荆州世家的身影。 而典午朝廷龟缩江东,却能够在北方的强压下混了那么久,当然也不是吃干饭的。 对付这些本地豪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驱狼吞虎”。 典午朝将建康周边的晋陵(今常州)等郡划给南渡的次一级世家,又允许南渡的大世家,前往会稽郡(今绍兴)发展,比如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都在会稽郡留下了踪迹,《兰亭集序》就是一场世家子弟聚会的真实写照。 南渡世家或在南,或在北,从而形成对本地三吴(今苏州、湖州)世家的包围,形成制衡。 而对荆州这边,亦是如此。 雍凉以及其余不少关中世家就被安置在荆州,从而形成对荆州世家的压制。襄阳既是荆州的北方门户,又是雍州的州治所在,因此荆州世家和雍州世家们自然在此“打”的不可开交。 雍州等地世家,实际上并不算非常强,毕竟还有很多此时仍然避难于凉州。历史上要一直到凉州为北魏所吞,西北各州世家才开始大规模南下,并且形成雍州集团,南齐和南梁的建立便得赖于此。 不然也不至于和元气打伤的荆州世家打的有来有回。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有恃无恐的谢道韫 雍州和荆州两地世家在荆州拉锯,凑热闹的谢氏,倒是有一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感觉,所以躲得远远越好。 不过······ 原本打算一口答应的谢玄,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上下打量着自家阿姊。 谢道韫秀眉微蹙:“怎么?”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谢玄试探性问道。 谢道韫登时正色回答:“阿玄你要担起来责任······” “嗯!”谢玄点了点头,这个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你即刻南下江陵、松陵等地,调动本地谢家人手和产业,准备北上。” “嗯!”谢玄又点头,这个也是必须的。 “而我带着襄阳人手,北上南阳,在南阳进一步探听消息,并且等你的行动。”谢道韫又说到。 “嗯?!”谢玄这一次不点头了,忍不住腹诽: 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劲,我真是太机智了! 阿姊带着人北上南阳,这可了得? 谢家再过一两年就要出嫁的大娘子,都跑到前线去了,这不是要吓死个人? 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自己到时候可怎么给娘亲、三叔他们交代啊! 要是娘亲知道了,怕是要把自己打的爹都不认识。 难怪阿姊刚刚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何等有恃无恐! 因为就算戴逯的动作很快,抵达建康府也已经是好多天后,等娘亲和三叔派人前来,恐怕少不得又是十天半个月,而那个时候,阿姊早就不在襄阳了,在长安也说不准。 当即不等谢道韫开口,谢玄直接说道:“阿姊,不妥,万万不妥!” “有意见?”谢道韫柳眉倒竖,一只手已经攥紧了桌案上的笔,白皙的手背上有一丝丝青色浮现。 谢玄咽了一口吐沫。 还好是笔,不是刀剑,阿姊不至于拿着笔戳他。 他先伸出手,把桌案上刚刚写信用的墨汁挪走,免得被阿姊端起墨汁泼一身,让自己冷静冷静。 谢道韫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放下!” “当!”端起来的砚台砸落在桌子上,墨汁飞溅。 谢玄欲哭无泪:“阿姊,万万不可啊,你要是去南阳,娘亲知道了,我这日子就不用过了。” “事已至此,还有别的选择么?”谢道韫反问,“我若去江陵,岂不是距离建康府更进一步?到时候若是三叔派人来寻,应当如何?” 那你就跟着回去吧,姑奶奶! 谢玄很想直接这么回答,但是不敢。 该从心还是要从心的。 不然他有点儿怕阿姊今天就把他打的爹都不认识。 看着自家弟弟紧张和纠结的样子,谢道韫忍不住笑了一声:“我有那么可怕么?看把你给吓得。” “没,没有!”谢玄赶忙说道,“我只是担心阿姊的安全。” “阿爹的安全你不担心么?”谢道韫反问。 “担心······” “那不就好了么。”谢道韫淡淡说道,“让你自己去南阳,你可能胜任?” “这······”谢玄有些犹豫。 他很想说,虽然我心里的确没有底,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 世家子弟,从小就要学习很多诗书典籍,甚至小时候就要开始帮着叔伯兄长们处理一些家庭的简单事务,为以后接班做打算。 所以家族管理方面的经验,谢玄虽然不多,也还是有的。 此次三叔谢安让他出门锻炼,一来是趁此机会让谢玄巡查一下谢氏在外的产业,尤其是看看荆州这边的,有没有被谢奕给折腾干净,二来自然也是希望谢玄有更丰富的阅历,另外也能够通过管理荆州产业,多加锻炼。 反正就算是这些产业还在,也应该奄奄一息了,自然可以随便谢玄折腾。 可是此次去南阳,可就不一样了,这是以供应大军所需、督促大军前进为首要任务,并且还要为之后谢家产业北上布局,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导致整个荆州产业被糟蹋干净。 谢玄真的没信心,真需要他上,咬着牙也得上。 可是既然有别的选择,他还真不太想上。 毕竟牵扯到太多的利益,他必须要为整个家族考虑,不能意气用事。 “但阿姊······”谢玄迟疑。 “我身为谢家长女,既然还未出嫁,就还是谢家的人。家中长辈不在,那么此地,自是我说了算。”谢道韫起身,声音之中已经带着几分冷意,“谢家所属,谁敢不从?” 谢玄忙不迭的点头。 “准备动身吧。”谢道韫向外走去,现在也没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了,整个襄阳的谢家人手,都得动起来。 当路过谢玄的桌案时,她顿住步伐,看向自家幼弟:“阿玄,此次你我南北分道,多加保重,在南阳等你。” 谢玄当然也感受到阿姊目光之中的柔和,当即起身:“必当不负所托,不辱谢家门楣,阿姊保重!” 谢道韫颔首,继续向外走去,再也没看桌案上刚才那个让自己大发雷霆的账本,哪怕是一眼。 弃之若敝履。 谢玄抓起来账本,追上阿姊的步伐。 这账本还有用呢,阿姊光顾着耍帅了,自己当然不能也随手一丢。 而推开门的谢道韫,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方印章,朗声说道:“吾乃谢家长女谢道韫,奉家主之命持此印巡查荆襄。谢家上下,见此家主印,如见家主亲临,俱听我号令!” 跟着出来的谢玄登时哆嗦了一下。 这是娘亲的印,是此次出行之前娘亲交给他的,自然是作为谢玄真遇到危险之后,最后保命的手段。 阿姊混上船之后,这东西自然就“充公”了。 谢家名义上的家主自然是谢奕,但是这个家中嫡长子属实是不怎么靠谱,又常年征战在外,所以谢家家主之印有两个,对外事宜的印在三叔手里,三叔平日里坐镇建康府,代行家主事。 而府内事宜的印在娘亲手里,娘亲阮氏主持府内家务,自然是一言九鼎,不会有人来质疑娘亲命令的真实性,不然娘亲也不会把这印章交给谢玄。 当然这两个印并没有什么区别,此时亮出来,的确可以代表家主下达指令。 这也代表着,此次谢家在荆州采取的行动,绝对不是什么小打小闹。 家仆们已经聚集在庭院中,对着印章齐齐行礼,当真如家主亲临。 既然真的要做一件大事,那就放手去做吧。 至于什么可能的责罚,管他的!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晋军骑兵 少陵坞堡外,陆唐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俘虏了几十名晋军骑兵,还是晋军骑兵俘虏了他。 反正双方在土塬上遭遇,陆唐察觉到这些人并不是氐人骑兵之后,推测有可能是走散的晋军,所以与其等到对方发现自己,还不如毛线主动上前确认身份。 显然这些晋军骑兵一开始也如临大敌,甚至差点儿就扭头撤退了。 虽然看上去他们人多势众,但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山坡后面骤然走出来几个人,还大摇大摆、有恃无恐的,请问谁不觉得害怕?甚至恐怕还得掂量掂量,前面是不是有埋伏,这几个是不是来把自己给引诱到包围圈里去的。 不过很快陆唐就表明了身份,带队的晋军将领在惊讶于这长安城南、胡尘弥漫之地,竟然还会有一股打起来晋朝旗号的军队。 将信将疑是肯定的,不过看这些晋军骑兵有些狼狈的情况就知道,他们应该也是被乱军冲散的,已经在这土塬上绕的晕头转向,此时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当下里,那将领索性咬牙决定,率领队伍跟着陆唐一起返回少陵坞堡。 不过这阵势,自然是陆唐等人在前面带路,而晋军骑兵在后虎视眈眈,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么他们可以第一时间要了陆唐他们的性命。 这种时候,大家都格外的谨慎。 陆唐带着一队晋军骑兵出现,自然引起了少陵坞堡外斥候的警觉,很快整个少陵坞堡就进入备战状态,原本在少陵下训练的士卒全部集结,沿着坞堡南北两侧展开。 与此同时,还有一队正在进行从终南山下到少陵坞堡之间拉练的后备队伍,也就近进入战位,封堵住这一队骑兵向东南撤退的道路。 所谓的后备队伍,就是各个坞堡还不够从军年纪的青少年。 之前的林氏坞堡之战,经过几天训练的关中盟士卒,令行禁止、进攻迅猛,这是各家都看在眼里的,相比之下,从林氏坞堡南侧进攻的各家剩余兵马,被林氏的死士一冲,竟然差点儿把盟主都给丢在那里,最后连盟主的亲卫都已经上阵,方才化险为夷。 事后,大家回想起来,犹然心有余悸。 毕竟无论是狠勇好斗的周隆,还是此时卧榻不起的蒋安等人,都不得不承认,只有杜英以及杜英背后的杜陵杜氏旗号,才能把各家各户捏合在一起。 而且经过这一战,经过队列训练的士卒,作战能力明显有所提升,也是事实,所以各家各户都积极地抽调自家的青少年们,提前进行军事培训,作为关中盟军队的后备力量,当然也是为了自家依旧能够在未来的关中盟里占据一席之地做准备。 关中盟真正崛起之后,盟中地位和话语权肯定是根据战功换来的,所以谁家不期望自家子弟能够崭露头角? 而此时少陵坞堡外,关中盟突然摆出来这样的架势,也吓了那些晋军骑兵一跳。 不过当人群分开,走过来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向大家行礼的时候,晋军将士们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还真的抵达了一片属于汉人的地方。 “来来来,搀扶诸位壮士下马!”王猛挥手,身后的士卒们当即放下兵刃,齐齐上前,友好之意自然不用多说。 带队的晋军将领自己先跳下马背,郑重拱手:“大晋征西将军麾下先锋将军所属,破虏校尉,颍川任渠。” (作者按:有书友之前要的任姓角色) “关中盟军师,北海王猛,草字景略。”王猛微笑着说道,同时侧过身,“既然将军也出身颍川,或许应当知道任群任洪聚兄之名。” “任洪聚?”任渠皱了皱眉,旋即惭愧说道,“让景略兄失望了。鄙人祖上衣冠南渡,定居于会稽郡,和北方亲眷已经失去了联系,所以不知北方状况,敢问这位洪聚兄······” “来了!”王猛侧过身。 刚刚他就已经揣测到大概的情况,意识到这应该是被打散的晋军,所以特意命任群准备好劳军的东西。 此时任群已经带着一群年轻人和孩童举着酒水和食物走过来。 任渠看到这些吃喝的东西之后,登时眼前一亮,不过不敢造次。 要是平时,他们就“不客气”了。 可是现在他们不过几十个人,而且人困马乏,周围坞堡内外、山坡上下,虎视眈眈的兵卒至少有数百,甚至上千,他们要是真的有所造次,恐怕人家能直接把他们给撕碎了。 此时还是要看王猛的脸色啊。 王猛似乎也察觉到了任渠以及晋军骑兵们的疲惫,急忙邀请他们入坞堡,同时还不忘先让士卒们把一些好拿的吃的塞到晋军士卒手中。 吃的到手,晋军士卒们也顾不上矜持,一个个大口啃咬,虽然只是一些馕饼,但是吃的却非常开心,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了。 任渠已经和任群通过姓名,得知对方竟然也是颍川任氏的本家兄弟,自然很是高兴。 关系虽然已经很远,不过同样的出身,往往就意味着自然而然的亲近,而且世家子弟,自然也会以家族为重,对于族人也不会刻意坑害的,任渠原本对于这凭空冒出来,之前甚至都不为他们所知的关中盟,犹然还存在的一些怀疑和戒心,自然也就放下。 任渠守着自家兄弟的面,也不怕别人笑话,匆匆吃了两口饼,毕竟有自家远房兄弟在,也就相当于到家了。 王猛递给他水囊。 任渠也不推辞,喝了两口水顺了顺气,既然会面,双方自然也要交换一下消息,介绍一下背景: “我等随先锋将军越过商洛之后,一路追杀郭敬,不料却落入苻生的埋伏之中,弟兄们奋勇冲杀,陆续杀出重围,甚至还在乱军之中活捉了郭敬。 但是先锋将军杀得太过勇猛,已经和大部队走散。乱战之中,没有了主将,我们超过半数的弟兄也都被敌人冲散。加上苻生、苻苌派兵前出、切断退路,我们只好各自为战,先向北推进,意图迂回绕出去,结果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赤心为国”好盟主 对于任渠的说法,王猛是相信的。 这关中土塬上,经过多年战乱,很多地方都已经荒废,或是沟壑纵横,或是林木茂盛,又或者荒草凄凄,走在其中,若是没有本地人带路,迷失方向是很正常的。 这些晋军骑兵显然也没有料到,他们实际上是一路向西北前进。 不过看任渠说话有点儿缓慢的样子,王猛也没有全信。 他可以判定,任渠虽然没有说谎,但是必然有所隐瞒。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任渠应该不是和桓征西的先锋谢奕走散的人,而是一直追随着谢奕。 如果按照任渠的说法,只有他们这几十名骑兵一起的话,那任渠肯定不会带着人大大咧咧的就往前前进,甚至连斥候都不派出。 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几十名骑兵本来就是另外一支更庞大队伍的斥候。 又是怎样的队伍和怎样的人,才有资格让几十名骑兵充当斥候? 恐怕就只有······先锋将军、征西大将军府司马,谢奕了。 不过王猛也知道,此时任渠虽然已经对他们信的七七八八,但是还没有看清楚这坞堡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自然不会轻易的露出底细。不然的话,先锋将军率部贸然闯入此地,保不齐就会变成葬身之地。 对方虽然隐瞒了可能的情况,但是出现在这里的大体缘由还是说清楚了的。 王猛接着便介绍了一下关中盟的情况,同时也把闻讯赶来的周随、蒋看等人引见给任渠。 想到了什么,任渠好奇的问道:“贵盟主今日不在么?” 周围迎接的阵容也已经很“豪华”了,全部都是关中盟的关键人物。 可是好像众星俱在,偏偏少了中间那一轮明月。 听到这话,任群登时露出尴尬的神色,不过任渠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的身上,而是看着王猛。 他也已经意识到,在这些人之中,王猛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王猛从容解释道: “说来真是不巧,我们还不知道蓝田之战的情况,关中盟成立不久,又打出大晋遗民的旗号,所以担心氐蛮会有所报复,盟主今日便带着几个家主前去北侧的几处坞堡巡察。刚刚余已经派遣人前去禀报盟主,此时算来也应该得到消息了。” 任渠登时释然。 之前听王猛介绍,他已经知道这位杜氏少主的出身来路,对方既然是从凉州而来,背后又有凉州的支持,按理说应该打出凉州张氏的旗号才对,结果坚持使用晋朝的旗号,这本来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动了,也能说明这位杜少主对晋朝的忠诚。 现在为了防范氐人报复,其竟然还亲临前线,这摆明是不惜一战的架势,更是让人感动。 同时,王猛的话虽不多,话里话外传达的意思,任渠也琢磨到了。 关中盟有的不只是这一个坞堡,即使是在此处继续往北,犹然还有立足之地,甚至是好几个立足之地。 这对于现在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的任渠等人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突然就有了支持自己的本地乡民,突然就有了距离长安很近的歇脚之地。 这里既可以成为大军驻扎的营地,又可以成为大军进攻的跳板,还能成为辎重物资等等的汇聚之地,更何况这些坞堡本身也能够给大军提供足够的粮食。 自从蓝田一战,队伍被冲散之后,这些四处晃荡的晋军士卒,携带的口粮本来就不多,而且辎重车队也没了消息,所以当真快要饿死了,尤其是这周围土塬之中,没有粮食也没有什么大一点儿动物,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吃树叶了。 这也是困扰任渠好几天的问题,不然他也不至于刚刚说话之前先不顾形象的啃了一张饼。 “哈哈,光顾着在门口说话了,任将军快快请进!”王猛“突然”反应过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得不说,他挑选的这个时机非常好,刚刚的任渠对于关中盟还没有什么了解,多少是有戒心的,那个时候邀请他,他肯定会犹豫。 此时意识到关中盟的存在,将是大军拿下长安的重要攘助之后,任渠自然就不再推辞,也没有理由推辞。 能够结好关中盟,这简直就是大功一件啊。 保不齐他这个破虏校尉,就能摇身一变变成正儿八经的将军了。 更何况好巧不巧,本地竟然还真有自家远方亲戚,这是老天爷给他的功劳! 同时,任渠也对于杜英这个赤心为国的忠志之士,有了更多的期待。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在这胡尘之中,依旧如此有勇气,依旧愿意坚守? 任群则在露出古怪的神情,看着任渠的背影,又看着脸上带笑的王猛。 学不来,学不来! ——————————- 任群之所以学不来,是因为他知道,王猛刚才对杜英和关中盟的一番吹捧,实际上都是在说瞎话。 此时的杜盟主,的确是在北面的林氏坞堡。 但是他所做的事,只能说是赤心为“盟”,为“国”还是算了吧。 因为杜英正带着周隆、蒋好和林丛这三个手下实力最强的家主会见从长安来的使者,而所谓的巡察北方各处坞堡,只是幌子罢了。 不过在此不得不为杜盟主狡辩两句,杜盟主只要能够和长安方面达成一定的默契,那不就等于变相的维护了关中盟北方的安定么? 坐在杜英下首的使者,并不是苻坚。 苻坚应该是很想和杜英面对面交谈的,也当面看看这个自己未来有可能的对手或者臂助,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出于谨慎,他最终还是没有来。 毕竟现在长安城中的闲人不多,他就是其中一个。 一旦他有所动作,反倒容易引人注目。 前来的这个使者,不是上一次的吕婆楼,但是杜英也“认识”。 是在历史书上认识的。 苻坚的弟弟,也是他称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臂助,苻融。 假如杜英没有记错的话,苻融历史上还曾经拜王猛为师,所以······杜英应该是他的师叔。 不过就目前来看,苻融再从学于王猛的可能性并不大了。 面前的苻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年,算年纪,他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岁上下,眉目清秀、身形挺拔,既有着汉家士子的儒雅风貌,又有着氐人的高大魁梧。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苻融 就苻融给杜英的第一印象来看,杜英必须要承认,这的确是一个上马安邦、下马治国的“儒将”胚子。 难怪在历史上,苻坚将其稍加培养,就得到一个出将入相的贤臣,为苻坚平定四方立下汗马功劳。 而此时的苻融,在秦国氐人亲贵中也已经有名声。 原因很简单,长得帅真的可以当饭吃。 皇帝苻健就对于这个帅气的侄儿很喜欢,尤其是还有他兄长苻坚这个另类作为衬托,更是显得苻融的优秀。 不过苻融还是很聪明的,知道年轻又帅气的自己,不但和兄长形成对比,而且也和其貌不扬的太子苻苌、凶神恶煞一样的苻生形成鲜明对比。 这对比,可就不好了。 因此苻健想要直接给苻融封王,并且委以重任,但是都被年轻的苻融拒绝,结果这更是让苻健欣喜,觉得苻融谦恭、有气节,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使得苻融在朝野之间已经隐隐有了“无官宰辅”的名号。 这自然更让苻融恐慌,所以他向本来就敬佩的兄长学习汉家文化,摆出来一副我并不想要争夺氐人族内大权、也想和阿兄一样当一个另类的架势。 同时他又和苻生保持不错的关系,苻生对于这个懂事的堂弟也很喜欢,多次带着他上阵冲杀,这才避免了苻融被自家皇伯的过分垂爱,直接坑到苻苌和苻生的对立面。 而也正是因为苻生对这个堂弟很喜欢、也很信任,所以反倒是不想让堂弟跟着自己在注定会发生的蓝田血战之中冒险,反而让他回长安,协助长辈们守城,也算是苻生在长安安插下的眼线。 只不过当苻融出现在杜英面前的时候,杜英就已经百分百确定,苻融为结好苻生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迷惑苻生罢了,而苻融真正效忠的,还是他家兄长。 杜英是和化名“傅学”的苻坚有一面之缘的。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儒雅甚至可以说“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实际上深不可测,所以果断拉着师兄和他脱离接触。 显然只要苻融稍微聪明一点儿,应该就能看出来,苻生和苻苌等人,真的要斗起来,根本不是自家兄长的对手,再加上到底是一个爹生出来的兄弟,从血缘关系上,苻融也会和自家阿兄更亲近,所以他实际上是苻坚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而现在苻坚让苻融前来和杜英商讨接下来的可能的合作,倒是和杜英的意图不谋而合。 在苻坚的眼中,苻融自然是需要团结以重用的对象。 在杜英的眼中,周隆等人显然也是关中盟崛起的关键,没有他们的支持,杜英终归只是有钱没地方花的无根飘萍。 所以苻坚不打算隐瞒苻融什么,杜英也不打算隐瞒周隆他们什么。 另外,对于苻坚来说,自己出城不方便,但是就率自家部曲驻扎在城外,而且地位很高的苻融,有所小动作,别人自然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说。 大皇帝的好侄子,淮南王的好兄弟,有证据也不敢说啊,落得一个“诽谤”,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大皇帝还讲道理,淮南王那家伙可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今日,苻坚让苻融前来,就是为了和杜英确定双方盟约的事,也是彻底把苻融绑在自己,而不是秦国的战车上。 而杜英带着周隆等人前来,自然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关中盟目前最大的敌人之中,反而有着他们的退路。 “若是桓征西败,则我关中盟全力支持苻兄夺权。”杜英正色说道,“此盟约,我关中盟应了。” 苻融亦是微微一笑,不卑不亢:“既然如此,那希望我们合作愉快。至少余同兄长,会帮忙遮掩关中盟的消息,尽量阻止城中出兵讨伐。不过就目前来看,城中诸公,可能也没有这个心力了。” 杜英当即点头,签下这简单的盟约之后,递给苻融。 苻融亦是爽快签字,接着两人相视而笑。 “苻兄年纪轻轻,出入敌营,面不改色,当真令人赞佩!”杜英夸赞道。 苻融亦是仿佛用新的目光,又重新打量杜英:“杜盟主同样未加冠而主宰关中盟,纵横捭阖,亦是吾辈楷模。” “谬赞谬赞!” “过奖过奖!” 两人重又一笑。 年轻人嘛,到底都好面子,当着这么多人,商业互吹一波,当然心里美滋滋。 这个时候还真没有什么算计,一切的算计,都还要等以后,看局势的发展。 苻融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周隆等人,这些家主们亦是神情各异,而苻融的目光变得复杂了一些,收起来笑容,正色说道:“希望以后能化敌为友,并肩作战!” 话音落下,他拱了拱手,径直向外走去。 任务完成,自然亦是此地不宜久留。 苻融的脸上摆明写着对杜英等人的不信任。 也不怪人家不信任,你们外面飘扬的旗帜虽然是关中盟的旗帜,但是人人都已经开始以晋人自居,甚至从周围各个家主的眼中,苻融也能够看出来怀疑和猜忌。 不过苻融还是来了,并且坚持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 这显然也在告诉杜英,苻融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心志坚定,并且对于自家那个下达命令的兄长很是信服,不然的话,换了其余人过来,看到这般景象,恐怕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被人给坑了,而苻融没有。 此人未来必然是苻坚的左臂右膀,也就是杜英很有可能会面对的强敌。 必须要打起十二分谨慎对待。 而现在杜英需要考量的,不是苻融到底应该如何对付,而是面对周围各个家主们的疑惑。 虽然周隆他们在整个盟约签订的过程中都保持沉默,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一点儿疑问。毕竟这等于杜英在打出来“晋人”的旗号,以求能够混上桓温的战车之后,又在主动的把关中盟捆绑在秦国的战车上。 虽然这种左右摇摆当墙头草的事情,对于世家坞堡来说还真的不算什么,试问在场的诸位,谁能够指着自己的良心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当墙头草的事? 若是不当墙头草,早就已经在关中战乱的烽火之中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苻坚暗藏的实力 实际上大家犹豫的是,似乎盟主寻找的这个盟友,在秦国之中并不是最强大的那个,甚至······应该是最弱小的那个。 “盟主一心为关中盟之未来,我等心里清楚,但是还有疑问,恳请盟主解惑。”周隆率先说道,他本来就是个直肠子,刚才就憋得难受,此时自然站出来忍不住“一吐为快”。 杜英当即微笑着说道:“周兄但说无妨。” “关中盟之未来,或是在典午,或是在氐人,无论跟着哪边走,我们都是对方需要依赖的,不然将会很难在关中立足。”周隆沉声说道,“既然如此的话,关中盟为什么不直接居于其中,或是同时向两边示好,或是同时接受两边的示好?” 顿了一下,周隆接着说道:“当然,我等也清楚,若是明面上同时结好两边,很有可能反过来为两边联手所灭,以防后患,对于盟主在明面上打出来晋人的旗号并不反对,毕竟大家也都是前朝遗民,也不想看着氐人和羌人在头上为非作歹,若是能迎来王师,自然皆大欢喜······” 说到这里,周隆这个汉子也有些难以启齿。 旁边的蒋好站起来补充道:“我等窃以为,若是无法迎来王师,那么关中盟想要继续在秦国立足,那么所联络的应该是淮南王苻生等执掌兵权的氐人权贵才是,这苻坚······” “苻生可会为晋人遗民考虑?”旁边的林丛反问。 林丛能够坐在林氏家主这个位置上,全是拜杜英所赐,所以论对杜英的忠诚,在座的自然也没有人能够和林丛相比。 此时周隆和蒋好大有向盟主责问之意,林丛自然要站出来回护。 蒋好一时语塞。 苻生的性情残忍好杀,这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氐人贵族们也似乎并没有想要掩盖此事的意思,反而借助苻生的凶名加强对周围的控制,无论是羌人还是晋人,对于苻生都有所畏惧。 而当朝太子苻苌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是单纯的论醉心于汉文化、性情温文尔雅,的确是最容易让晋人有亲近感的氐人亲贵。 但凡苻坚手中能够掌握这点儿兵权,那么大家就不至于忽略他。 “苻坚此人,看上去实在潜心修学,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其背后有多少布局,诸位可清楚?”杜英此时淡淡说道,“之前林弊的野心,就很有可能是因为得到了苻坚的支持或者许诺,方才诞生的。也就是说城南这一片,苻坚早就有所关心。而且之前,本盟主也曾经在潼关见过苻坚,他奉命探查潼关雷氏私自网罗人才之事。试问,谁敢说苻坚什么都没有做,又什么都做不了?” 大家登时面面相觑。 说句实话,林弊会有异样的心思,背后得到了氐人的支持,这是大家之前就已经料到的,但是他们没有料到,提供这个支持的竟然还真的是苻坚。 毕竟林弊临死时,对杜英做出的“小心苻坚”的提醒,也就只有杜英身边的陆唐等人听见了。 苻坚在暗地里到底有怎样的布局,大家并不清楚。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手中所掌握的力量绝对不止有大家表面上所能看到的那么点。 紧接着,大家想到了刚才的那个年轻人。 苻坚的弟弟苻融,既然会这么坚决的支持自家兄长,甚至身在军营之中,犹然不惜冒险出来跑一趟,就是为了能够给自家兄长传递消息,这说明苻坚和自家弟弟的关系很紧密。 而一旦秦国的丞相苻雄去世,那么苻坚就能够在自家弟弟的帮助下直接掌控自家父亲的兵马,并且获得旧部的支持。 同时苻融本身也掌控着一支兵马,他既然能够跑出来这么长时间,那自然说明这支兵马完全在他的控制中。 再加上苻坚能够影响到林氏,现在又在积极地结交关中盟,那么很有可能和长安其余方向上的世家有所联系。 如此一来,大家不由得惊讶发现,苻坚看上去什么都没有,但是又似乎在暗地里掌握着庞大的力量,尤其是众多汉人世家和坞堡的支持,将会让苻坚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的人力物力支持。 只要他能够抓住空档机会,暴起发难,那么就算是苻生有雄兵百万、苻苌有皇命在身,又能如何? 杜英微笑着看着在座的诸位。 结交苻坚,是杜英留给关中盟的后路,但是杜英准备这条后路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有一天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有的选择,而是为了让周隆等人安心。 只有意识到自己背后还有后路,这些已经习惯了当墙头草的坞堡们,才会咬着牙跟着杜英向前走。 不然,这些家伙是不可能真的跟着杜英一条路走到黑的,他们会选择尽可能的先去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一旦关中盟摇摇欲坠,那他们就可以抓紧和杜英脱离关系。 你们要的后路,我给你们找好了,既然已经选择了苻坚,那你们再去结交苻生等人也不现实,而且韦氏的教训就摆在眼前,韦氏所做的付出,显然并没有换来秦国的支持,而你们此时跑过去找秦国,或者在秦国反击胜利的时候再去,那么恐怕更不会获得什么。 因此,就好好的跟着我走吧。 总归不会把你们带到沟里去的。 “苻坚既有大志,那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一个醉心于汉学的人成为氐人的王,恶心的可不是我们,而是氐人。”蒋好忍不住说道。 周隆和林丛亦是点头。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该做的事也都已经做了,生米煮成熟饭,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刚刚只是在犹豫和说服自己罢了。 “既然如此,那诸位······”杜英还没有说完,外面就响起匆匆脚步声。 殷举大步走进来:“盟主,少陵急报!” 在场的诸位登时都霍然起身,一个个露出惊诧的神情。 少陵能出什么事?! 杜英看着殷举的步伐虽然匆匆,但是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慌神色,不由得呼了一口气:“怎么了?” “晋军前锋斥候,抵达少陵!”殷举快速回答。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两个校尉 “晋军?!”周隆和林丛等人齐刷刷的看向杜英。 来的还真是时候啊,前脚苻融刚走,后脚晋军斥候就来了。 要是报信的殷举和苻融撞在一起,那可就热闹了。 不过现在,也已经够热闹的。 杜英也是一怔,晋军斥候竟然能够摸到少陵坞堡,这是杜英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当然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些斥候实际上是陆唐误打误撞遇到了,然后索性直接带回来的。 如果知道了,杜英也不会责怪这个直肠子的汉子。 虽然这样的做法有失谨慎,但是总归不能说有错。 此时的杜英,也的确希望能够建立和晋军之间的联系,从而给予桓征西应该有的帮助,在该推一把的时候就得推一把。 不过让杜英感到奇怪的是,晋军斥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按照杜英现在已知的消息,晋军应该已经突破商洛,但是还没有攻下蓝田才对,不然的话此时长安城外应该已经满是秦军从蓝田撤退下来的兵马才是。 这个问题倒是很快就被杜英自我解释了。 斥候嘛,越过战线也很正常。 “事不宜迟,速速返回。”杜英径直说道,同时忍不住感慨一声,“看来咱们这关中盟还真是一块肥肉啊,前脚走了虎,后脚来了狼。” 周隆等人登时都忍不住大笑,原本惊讶和紧张的神情一扫而空。 虽然前后来的是狼是虎,但是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关中盟可不是肥肉,而是硬骨头。 ——————————- 抵达少陵坞堡,看到正和任群称兄道弟的任渠,再听王猛的解释,杜英登时意识到,事情的缘由始末,好像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任渠显然并不是普通的斥候,杜英可不相信一个破虏校尉能够混成斥候的领队,也不相信一支斥候队伍有数十名骑兵。 骑兵这东西还是很宝贵的,尤其是马镫的出现,更是让骑兵的战斗力翻倍上升。 然而晋室南渡,把北方的优良养马地给丢得一干二净,所以对于南朝来说,骑兵的珍贵自然不言而喻,也就是桓温这种手握兵权和地方财政权,又潜心经营多年的一方枭雄,麾下才会有不少骑兵。 然而即使是这样,这些骑兵也不可能撒出去当斥候。 所以杜英相信王猛的判断。 这任渠的背后,肯定有一条“大鱼”。 就看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诚意,把这条“大鱼”给钓起来了。 “任将军!”杜英大步迎上来。 任群急忙向任渠介绍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关中盟盟主,杜陵杜氏少家主,扶风校尉······ 这些头衔落在一个人身上,其实倒也不算什么。 可是落在一个还未加冠的年轻人身上,那就很算什么了。 “久仰杜盟主大名,杜盟主能够凭借一份赤胆忠心,在这敌后开辟一番天地,使得人人说我汉家言语、读我汉家诗书、祭拜汉家先祖,此大功德也!”任渠忍不住感慨道。 走入这少陵坞堡,虽然不算来到世外桃源,但是也给他一种乱世血火之中少有之和平安宁的感觉。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确当得起任渠的衷心夸赞。 杜英不由得摇了摇头:“此诸位之信任也,亦是我等胡尘遗民一点儿赤诚不灭,非是杜某一人之功。来,校尉请上坐!” “盟主客气,你我皆是校尉,但是此地盟主既是主人,自当上坐!”任渠当即连连摆手。 “我这校尉,非是陛下所封,不过凉州那边图一乐罢了,不足挂齿,刚刚不过是洪聚兄看我一介布衣,所以怕落了风头。”杜英哈哈笑道,“洪聚兄,你说是也不是?” 任群有些疑惑,杜英这个校尉虽然平时大家并不多提,毕竟在关中盟里,盟主本来就是最高的了,说盟主的官衔也没有必要,但是那也是凉州那边给的,按照凉州和东南朝廷的协议,东南朝廷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承认。 此时盟主是不是谦虚太甚? 不过作为一个工具人,任群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尽管做,不要多问。 “不假,是我粗疏了。”任群微笑说道,还拱了拱手以示赔罪。 任渠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更多了几分好感。 凉州那边的官衔封赏,虽然东南朝廷都承认,以求至少在名义上能够掌控凉州,但是这不过是捏着鼻子认的罢了。 凭什么你一个地方州府就能够随随便便分封官员,而且还随手就丢给一个年轻人校尉的官衔,要知道在东南朝廷中,即使是王谢两家子弟,也没有这个待遇好吧。 任渠这个校尉,更是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下来的,显然颍川任氏的名号并不能在世家多如狗的建康给他带来多少帮助。 人家用命换来的东西,你这里早就已经有了,又如何不会让对方觉得胸中郁郁? 因此杜英并不打断任群,任由任群把自己的这个名号说出来,这自然是为了告诉任渠,我关中盟的背后是有凉州支持的,并不是一群老百姓闹着玩。 而他又通过贬低自己的这个“校尉”,转过来告诉任渠,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在我们这些人心中,显然还是典午朝廷那边是道义所在、正朔所归。 为了换取朝廷的好感,凉州那边给的什么校尉,不算啥! 先震慑,再示好,自然让杜英在任渠心中留下了“实力很强,但是人很谦恭”的好印象,好感怎么可能不“蹭蹭蹭”的往上涨? 这样有信仰、有赤诚之心,又谦虚的人,可不正是晋军收复关中,最需要团结的么? 任渠当即更加客气,再三摆手推辞,杜英也就不再拒绝。 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个校尉只是来“探路”的,自己也不能把姿态摆得太低了,不然的话等他背后那条“鱼”上钩,自己又应该把位置摆在哪里? 在任渠之下,那可就真的没有话语权了。 而随着周隆等人陆续入座,任渠也是骤然反应过来。 这里到底是人家的地盘,自己到底只有几十个人,而且现在一个个吃饱喝足、懒得动弹,而且还有好多都直接睡过去了,真要是和人家撕破了脸,那什么和人家斗? 怕是要死的不明不白。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没找到向导 任渠此时有点儿后怕。 就算是人家真的退让,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往下一看全是陌生脸庞,会是什么感受。 杜英接着又询问了任渠具体情况,这一次骤然反应过来的任渠,一字不漏的又把之前的说法重复了一遍。 甚至有点恭敬和紧张。 这让杜英觉得奇怪,他还真没打算把这个校尉怎么样,还打算用他“钓鱼”呢,他紧张什么? 不过杜英根据任渠所描述的情况,也可以判定,晋军在蓝田之战中并不顺利,这倒是有点儿出乎杜英的预料。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桓温北伐关中,一路上也是顺风顺水,前秦所能做出的抵抗,基本上都在武关外就给粉碎的干净,桓温几乎是追着苻生等人的屁股猛打。 但是杜英没有想到,桓温竟然还会在此地受挫。 不过想想大概也能理解,史书上的记载终究只是只言片语,很多细节必然也不会囊括其中。 桓温高歌猛进、杀入关中之后,却屯兵灞上,再也不想有所行动,很有可能是因为在之前的战斗中,他麾下的兵马受到的损失也不小,再加上粮秣之类的也消耗的七七八八,导致军中士气低下。 再加上王猛曾经指出的原因,桓温也害怕背后的东南王谢各家渔翁得利,综合这些主观和客观的因素,其方才萌生了退意。 不然的话,杜英并不觉得桓温会因为看到长安城高池深,就决定拍拍屁股走人,尤其是还有周围不少汉家百姓支持的情况下。 其军队本身已经强弩之末,肯定是不可忽视的原因之一。 强攻长安没把握,又害怕损失太大之后,老家反而成了东南世家的,因此只有退兵。 回去守家,不比拿下新地盘来得重要? 不过杜英还是感觉奇怪。 整个前锋都被打散了,按理说对于一支军队也是重创了,史书上不应该没有记载啊? “贵军先锋谢将军身在何处,任兄可知之?”杜英带着疑惑,试探性的问道,“久闻谢司马用兵勇猛刚直,麾下又多骁勇善战之士,是征西将军麾下精锐,为何如此容易就中了埋伏,兵马四散?” 任渠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显然让他也很无奈,而且听杜英的话里,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怀疑。 桓征西一路向北,气势如虹,怎么在蓝田就被揍得这么惨? 难道是因为你们之前夸大战报,而人家秦国又在故意收缩实力? 若是如此的话,我们关中盟到底是全力支持你们,还是作壁上观,还真得掂量掂量。 “说来也不怕诸位笑话。此次大军北上,几乎都是由当年南渡子弟以及荆襄本地子弟组成的,奈何并没有多少关中出身的人,而且就算是有,也已经是从祖辈那一代就抵达江东或者荆州,再也没有返回关中。这就是说······” 任渠犹豫了一下,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不认路。” 杜英和王猛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也曾经有不少怀疑和判断。 但是这个答案,属实有点儿出乎意料。 既然说开了,任渠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前锋越过商洛之后,一路衔尾追击,还别说,那郭敬老小子到底是乞活军出身,跑是真的能跑,他在前面乱窜,我们就在后面猛追,当时甚至还存着能够直接撵着他冲到蓝田,然后直接借助他的溃兵反过来冲散氐蛮的蓝田大营。 这一路上,我们因为并不认识道路,只能一路追着郭敬跑,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了。我家将军觉得这样太危险,就派人到周围寻找本地坞堡村寨,看看能不能找到本地向导,结果周边村寨基本都是空空荡荡的,所以我家将军也害怕冲的太过头,和后面的征西大将军断了联系······” “那不应该······”杜英皱眉问道。 找不到向导,不认路。 这个问题杜英真的没想到,因为他毕竟在这关中是“本土作战”,之前还真的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 南北对立多年,中间消息隔绝,桓温北上,虽然是收复晋土,但是实际上他们这一代人对于关中尚且都不熟悉,更何况更年轻一代的将士们,所以寻找向导是必然的。 可是······蓝田附近的村寨,早就已经十室九空。 秦军屯兵于此,把周围能抓的丁壮都已经抓了。 而从蓝田继续向西,还真的有不少小村寨,而且还有一个大坞堡,也就是韦氏。 谢奕派出的寻找向导的人,或许摸不到韦氏坞堡那么远,但是韦氏坞堡南侧的几个小村寨应该是能找到的。 可惜韦氏豪横一时,这些小村寨早就已经没有多少人,而关中盟成立之后,这些小村寨自然而然抱紧了杜英的大腿,三三两两的都迁徙到了少陵、蒋氏和周氏等坞堡周围。 谢奕能找到活人才怪了。 可是既然没有向导,应该谨慎小心才是。 任渠不由得苦笑一声: “盟主有所不知,那郭敬扼守商洛,也是经过了和我们的连日苦战,早就疲惫不堪,眼见得是跑不动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最近的时候,我们射出的箭矢都能追上他们,所以将军情急之下,下令继续向前追。 结果这郭敬是抓到了,然而不久之后,我们就落入苻苌和苻生的左右包夹之中。说来也是奇怪,那两人看上去是埋伏在战场两侧,但是说来奇怪,他们好像对于我们的出现很是诧异。 两边也是互相犹豫了好久,还是我们先反应过来,向后撤退,然而为时晚矣,苻生和苻苌已经如饿虎一般扑了上来,我军疲惫之下,甚至连阵型都没有来得及整理,只能各自为战。不过他们两个好像又有矛盾,所以一人负责一边战场,互不干扰,又互不合作,最后我们都是从两军之间的缝隙之中杀出去的。” 战斗的细节说出来,杜英和王猛都有些诧异。 没想到这场战斗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复杂和怪诞。 似乎双方都有点儿措手不及的感觉。 假如任渠所说的是正确的,那么杜英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被撬动的历史轨迹 苻苌和苻生应该不是刻意想要在此地设下埋伏,而只是相隔一段距离共同进兵。 这两个家伙一个是无所作为的当朝太子,一个是战功赫赫的陛下骄傲,所以一个想要通过战功保住自己的位置,一个想要通过战功更进一步。 当得知敌人追着郭敬杀过来,两人当即各自率军出击,但是很明显他们并没有商量好,甚至互相还很是嫌弃,所以刻意保持距离,只是都不想让对方独吞这个功劳,所以才会分开左右,一起出动。 结果谁曾想到,在抵达预定战场或者伏击地点的半道上,就遇到了谢奕率领的前锋。 因此这也有了双方之间短暂的犹豫。 不过既然狭路相逢,那肯定就要拔剑冲锋。 战斗爆发之后,按照任渠的说法,秦军两部之间刻意保持距离,显然也是因为苻生和苻苌都清楚双方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只是局限在上层,而且还影响着下面的将士们。 氐人治军,主帅以亲眷族人为统领,而亲眷又以自己之亲眷和亲信为属下,一层层向下,最后形成一个以主帅为中心,军中大小将领基本都和自己沾亲带故的统带体系。 这样自然能够让下面各层将领和主帅关系密切而且利益相关,相当于双重保证。 这也是胡人部落统带兵马以及世家豪酋统带自家私兵最常用的方式。 然而这种方式也要求主帅的个人能力足够,不然就等于坑了自己一家子人。 另外任人唯亲到底会导致有才能的人不能被重用,很难进入这个圈子中,而只要某个位置上的人过于昏庸,也可能会变成害群之马。 苻坚大力推广汉家政策,推动汉化,自然就是因为他意识到,氐人一直采取这样的方式治理国家的话,把持朝政的永远都是那几个人,有才有德之人很难挤入这个圈子,那么氐人就永远不可能获得比关中更大的地盘。 而此时的苻生和苻苌显然也都清楚,和自己利益相关的下属们,只要打照面,就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可此时,绝对不是双方大打出手的时候,旁边还有共同的敌人呢。 所以两人都在尽可能地保持克制、收束兵马。 这也给了谢奕杀出重围的机会。 还不等杜英他们说什么,任渠又补充一句: “说来也是奇怪,苻生他们好像也不认路,所以我们突围之后,曾经好几次和对面追兵相距不过一个山头,可是他们显然并不知道这边还有路,所以并未向这边搜索,就是因为他们自己也在绕路,我们也在绕路,就这么纠缠了几天,甚至都能看到对方升起的炊烟,可是就是不知道怎么过去,或者向哪个方向······” 杜英和王猛面面相觑。 王猛先恍然,看向杜英,就像在看罪魁祸首。 杜英也无奈。 氐人不认路,和他还真有关系。 因为他们关中盟把人家的向导来源——韦氏坞堡给打掉了。 不过杜英也不由得庆幸,正是因为谢奕杀到的及时,所以苻生和苻苌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并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自家军中的向导们返回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然,也是因为在氐人的眼中,这些汉人从来就不算什么。 不见了就不见了,十有八九是当逃兵去了。 没必要放在心上,而且现在也没工夫放在心上。 而杜英更多的无奈,是因为杜英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真的改变了些什么。 关中盟收拢周边村寨并且崛起,让谢奕没有找到向导,只能一路向前蛮干,并不知道前方有地方可能设下埋伏,不然的话他估计就不会这么冒冒失失的前进了。 韦氏的兵败,也让苻苌和苻生没有了向导,所以虽然和谢奕半路上撞在一起,可是最后只是击溃了谢奕,却远远没有击败他。 整个关中战局,因为杜英之前所采取的一些动作,似乎迥然不同了。 历史的轨迹,很沉重,但是似乎也不是不能一点点的撬动。 杜英当即向任渠解释了一下他们找不到向导的部分原因,当然着重要突出韦氏坞堡怎么作恶多端。 任渠本来就是个直爽汉子,两杯酒下肚,又把这些天的疑惑和郁闷一吐为快,此时听到杜英阐述个中缘由,讲述关中盟兴起的原因,更是找到了共鸣点,连连附和,表示这韦逵竟然数祖忘典,偏偏要去奉承那氐蛮,落得如此下场,亦是活该。 这话自然说的周隆等人脸上如火烧,毕竟他们可是半天前才见过氐人的使者。 不过大家都喝的醉醺醺的,任渠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状态不太对劲,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任渠的注意力都在杜英身上。 显然在他心中,杜英已经是一个非常可靠、应该结交的盟友。 等到任渠被自己的亲随们扶下去歇息,杜英手中转着酒杯,瞥眼看向旁边的王猛。 天黑酒尽,一桌残羹冷炙,大家都已经东倒西歪了。 但是王猛却似乎依旧很清醒,看他湿漉漉的衣袖就知道,这家伙刚刚也不知道漏了多少酒,就是为了此时依然保持冷静。 他和杜英,都敏锐的察觉到,关中盟的机会来了! 并未参与酒宴的陆唐匆匆走进来,走到杜英身边,方才压低声音说道: “盟主,驻扎在坞堡外面,美名其曰看守战马的两个晋人向东去了。” 杜英微微颔首,笑道:“愿者上钩,看来咱们已经赢得了任渠的信任。” “那师弟打算怎么款待征西大将军府司马、谢家家主?”王猛亦是含笑说道。 杜英正色说道:“自然是越隆重越好,要让他们有······凯旋的感觉。” “这是自然。”王猛点头,“不过师弟也要小心,前有狼,后就有可能有虎,不见得他们的周围不会有氐人斥候跟着,务必要除掉,不然恐怕接下来的敌人,就是氐人大军了。” “不假。”杜英接着看了陆唐一眼,显然表示师兄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这自然是杜英在向下面人传达自己对王猛的信任。 这对于自家大腿以后主持内政显然是有很大帮助的。 陆唐当即郑重拱手。 “走吧,今天好好休息,明日,便是新的开始。”杜英起身。 “诶诶,且等为兄饮了这杯酒!”王猛大笑,“刚刚还没过瘾呢。”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王师 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这是穿行在土塬和荒野之上的晋军将士们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前面开路的斥候传来消息,联系上了本地的坞堡,而且还是打着晋人遗民旗号的坞堡。 对于一支刚刚经历过混战,又迷失了方向,而且还没有携带口粮的军队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么? 策马走在士卒队列中的将领,四十多岁的样子,提着刀,环顾周围,目光炯炯。 虽然不算英武非常,但是那甲胄上的斑斑血迹还有马背上挺拔的身形,都足以说明此人作战勇猛、身经百战。 正是征西大将军府司马、北伐先锋,谢奕。 这司马虽然听着并不好听,也不是什么将军之类的,但是在东晋朝堂上,副职往往反而掌管大权。所以征西将军府上下事宜,政归长史,军归司马。 谢奕这个军司马,实际上掌管的是大军的前进、征伐等主要事宜。 当然因为桓温本身也不是昏庸无能之人,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谢奕只需要负责好前锋开路的任务就可以,率领大军徐徐压上,桓温自然可以胜任。 所以这几天谢奕的心情很糟糕。 前锋崩碎,意味着桓温很难再收到从前方传来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谢奕也无从知晓桓温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是大军应当会放弃继续前进。 因此这也意味着谢奕应该会在短时间内并没有任何的增援,而且甚至桓温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谢奕不知道自己带着这些将士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土塬上要转到什么时候,而且马上就要见底的粮食更是让他觉得上阵冲杀都没有这么难。 不过前面斥候传来的好消息,总归是让一直阴沉着脸的谢奕,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对于这关中的坞堡,说句实话,谢奕并不抱有太多的信心。 世家和坞堡是个什么鬼样子,别人可能不清楚,但是出身陈郡谢氏、看着谢家在父亲和自己这一代一跃崛起的谢奕,却很清楚。 哪有什么大义道德原则可言?最重要的还不是为了本家之利益? 这些美名其曰晋人遗民的家伙,恐怕也是在看到桓征西大军来势汹汹之后,果断的改弦更张。 在此之前就算是没有臣服于氐人,但是至少赋税之类的肯定都是按时缴纳的,和秦国百姓并无二样,不然的话氐人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的存在? 世家不可信,这是每个世家子弟都明白的道理。 不过对于现在已经快要撑不住的谢奕来说,不管对方可不可信,自己似乎都只能信了。 而且若是自己能够真的获得这些本地世家的支持,那么对于之后稳定关中又何尝不是极大的臂助。 绕过山丘,有几个身影远远地冲着他们挥手。 紧接着便看到有人在周围山野中敏捷的奔走。 之前谢奕也已经得到任渠传信,这是那所谓关中盟的斥候在探查周边有无氐人跟随,以避免暴露行踪。 谢奕对此并不反对,但是他也由此知晓,对方显然还并不打算直面秦国的压迫,哪怕现在的秦国也已经被桓征西逼迫的喘不过气来。 这也是为什么,谢奕觉得这些人并不能完全相信。 都不敢让秦国知道他们的存在,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们真的去和秦国对阵? 不过既然出身世家,谢奕对于他们的决定也并非不能理解。 易地而处,他也应该会做出类似的选择。 因此此时谢奕实际上也是在用欣赏的眼神看着那些移动中的斥候。这说明未来的这位盟友还是很谨慎小心的,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同时也从侧面印证了其效忠于晋朝的真实性。 要是对方大大咧咧,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话,那谢奕恐怕得掂量掂量,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在引诱他们上当? 毕竟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可以在前线冲杀、所向披靡,但是想要带着几个坞堡在氐人背后存活,想的不要太美。 同时,这些斥候敏捷的动作,也在提醒谢奕,这个新的盟友,并不是什么乌合之众,他们的谨慎,他们的动作迅速,都说明在这支队伍之中,是有一些懂得练兵之法的。 而且他们对于这周围的地形地势也是真的熟悉,不然就算是谢奕身边精心培养的谢家部曲,拉出去在这山野中溜一圈,动作肯定也没有这些关中盟的斥候快。 谢奕不由得叹息,要是自己在战斗爆发之前,就有这么一些本地的斥候在前面开路,又何必会被苻生和苻苌这两个同样也不见得就认路的家伙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转过前面的山丘,视野骤然开阔。 少陵坞堡已经近在眼前,不远处的少陵封土犹然可见。 这也是谢奕他们北伐以来所见到的第一个汉家陵墓,士卒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但是谢奕却有一种莫名的感慨。 守着汉家陵墓,打着汉家旗号,在氐人的眼皮子底下培养出来一支至少斥候战斗力应该不差的军队,这到底是怎样的人? 杜陵杜氏,什么时候诞生了这样的青年才俊,难道老天爷真的打算再给这个家族一次机会么? 毕竟每一个世家都不会忘记曾经家徒四壁的杜陵杜氏,是怎么在杜预这一代人的时间里,一跃跻身天下数一数二世家的,甚至很多世家也都盼望着,自家的孩子之中也能出来一个杜武库、杜文库。 而今杜陵杜氏再一次家道中落,难道这个杜家少主杜英,就是他们的下一次机会么? 谢奕心中泛起来很多想法,不过他旋即摇了摇头,让这些复杂的想法消散。 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未来陈郡谢氏有可能要面对的强劲对手,至少现在是自己应该努力去团结的盟友。 可是我应该如何拉拢这个盟友呢? 我只是个只会打仗的将军,而不是长袖善舞的文人啊。 要是三弟在这里就好了。 此时的谢奕,无比想念自家老弟。 而前方的坞堡寨门骤然打开,一队队人马开出,更是让疲惫不堪的晋军将士们吓了一跳。 不过他们很快就定下神来。 因为开出的不是兵马,而是身着布衣,手中拿着各式各样食物的百姓。 下一刻,原野上回荡着百姓们整齐划一的呼喊: “王师!”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杜英:夸张了 这一声“王师”,由无数的妇孺老弱、布衣百姓们齐齐呼喊出,四野回响。 晋军将士们齐齐打了一个激灵。 而谢奕下意识的攥紧了缰绳,眼眶之中甚至都有些晶莹。 王师,王师! 真是久违的称呼啊。 此次一路北上,打着打着,他们都已经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在做的是进攻另外一个和晋朝同等级的敌人,差点儿都要忘了,他们是来驱除贼寇,是来解救这些胡尘之中艰难求生的百姓的。 一声“王师”,包含着多少殷切的期盼? 一声“王师”,激荡着多少人的心? 一声“王师”,让多少男儿热血激荡,恨不得提剑杀上长安? 谢奕翻身下马,此时他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一声称呼。 毕竟距离晋朝的兵马、距离典午的旗帜、距离这被称为“王师”的人们,上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上一次还戍守这个地方,已经太远太远了,远到已经不再是一代人的事了,而是几代人的空余恨。 而即使是过了这么久,这些百姓们依然在等待着王师。 他们,来的太晚了! 所以谢奕已经无颜再摇摇晃晃、颇为自在的坐在马背上。 至于刚刚对于这个关中盟的猜测甚至“理解”,此时都已经烟消云散。 前方人群分开,几名老者颤颤巍巍的向前走,正是各个坞堡的族老们,当然没有什么比他们更能体现出来“父老”这个词的意味。 而老人们中间,还有一个年轻人。 虽然一介布衣,但是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剑眉挑起,自带着几分豪气,不是周围这些百姓能够相比的。 腹有诗书气自华,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更主要原因是,周围的这些百姓们都是坞堡之中勤勤恳恳的老农们,一辈子在战乱中东躲西藏,哪里见过眼前这阵仗,而且如果不是盟主的命令,他们也不相信眼前这些兵马不会加害于他们。 经历过乱世的人,谁还没点儿应激后创伤? 见到这些兵马,自然就想到自己被追打、抢掠,甚至于家破人亡的过去,没有自信也诚惶诚恐,都是正常。 所以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低头回避。 如果不是因为盟主此时展现出来的自信给了他们底气,恐怕他们是出坞堡都不情愿的。 因此自然和杜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司马,久仰大名,草民杜陵杜英,参见司马!”杜英率先走上前,躬身行礼。 谢奕微微一笑,当即上前搀扶住杜英的手臂:“杜盟主请起,杜盟主如何得知谢某身份?” “乌衣王谢,分立江表,家世煊赫不说,谢氏家主征战在外,勇猛之名,我等即使是在胡尘之中,犹然听闻。今日见诸军之中,只见将军身形挺拔,相貌堂堂,如何还能不知?当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天下谁人不识君?”谢奕眉毛一挑,嘴角上翘,自然就有一抹难以掩饰的笑容。不过到底是官场上混的久了的,像他这种直肠子人,也知道有些神情不能表露的太早,当即收敛。 杜英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情,自然是尽收眼底,却是不动声色。 “谢某不过征西将军马前卒也,过奖了!”谢奕拍了拍杜英的手背,谦虚地说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虽然谢奕看上去很谦虚,但是微微眯着眼里带着的笑意和满意自然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同时他刚刚还是标准的托举杜英手臂的动作,此时已经变成了轻轻拍杜英的手背,个中亲近和满意,自然不言而喻。 杜英心中自然有些无奈,这位谢将军还真是个什么都瞒不住的直肠子,要是换做桓温或者谢安在这里,应该顶多只是微微一笑,接着又换上深有城府或者淡然的样子。 也难怪谢家真正的掌舵者是谢安而不是谢奕。 这家伙真要是带着谢家往前走,恐怕怎么被别的世家阴死的都不知道。 “将军请!”杜英郑重侧开身。 而谢奕则抓住杜英的手腕,连连点头:“且同走,当要让杜盟主为本司马介绍介绍,这偌大的坞堡、偌大的关中盟,又是怎么在夹缝之中生存的,我等简直不敢想象此地竟然还有汉家儿郎、汉家土!” 这话说的就有意思了,杜英轻轻吸了一口气。 看上去谢奕是在感慨,但是又好像是在试探性的询问杜英。 你可得跟我解释解释,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解释不清楚,那就不用解释了,刀剑伺候! 不过又好像······ 杜英看着谢奕,原来对付别的对手的时候,他总是在一遍遍回想,自己和师兄是不是有哪里没有算到。 但是看着此时谢奕脸上的笑容和赞赏的神色,杜英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对上谢奕,自己好像并不需要想太多。 他的意思应该就真的只是表层的意思。 就算不是,这个地方也必须要解释一下。 只见杜英接着轻叹了一口气——刚才的吸气便是为了现在——缓缓说道: “个中难处,将军或许不知,我们各个坞堡,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又能如何同氐蛮、羌蛮抗衡?所有的赋税,我们万万不敢漏下;所有的子弟,我们亦是不敢派出去;所有的粮食,我们必须要小心翼翼的看护,避免哪日就被蛮夷破门而入、洗劫一空。这其中,又不知道有多少血泪,即使是杜某自己,犹然年少,都未曾感受过。” 旁边的一个个族老们,顿时感同身受,纷纷点头,更有甚者,直接出声附和,就差“声泪俱下”了。 杜英被这帮家伙弄得一头黑线。 夸张了,夸张了。 他刚才说的虽然也是事实,但是基本上都是那些战火之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所遭遇的,对于大多数的世家坞堡来说,一向是和关中的各路豪强井水不犯河水。 即使是秦国一时势大,也没有说欺压的世家们喘不过气来,毕竟秦国也害怕外患还在的情况下,把内部的这些世家逼反了。 不过大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再看旁边的不少百姓亦是面带激动和感慨,显然是想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杜英亦是只能陪着大家“忆苦思甜”。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遗民泪尽胡尘里 更何况,这些留在关中的百姓,日子虽然还能过,但是受苦受累和担惊受怕,也不是假的。 当下,杜英一把抓住谢奕的手腕,颤声说道: “将军,孰不闻‘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我等胡尘遗民,所幸泪水未尽之日,得遇王师北归,王师莫要再舍弃我等,我等亦然会全力攘助王师,收复故土,重入长安!” 这是怎样一个“遗民泪尽”,又是怎样一个“又一年”? 这两句话,直接戳中了谢奕心底最深处。 本来就是性情中人的他,情绪再也忍不住了,眼眶之中也已经有晶莹闪动: “杜盟主,杜老弟,还有诸位父老乡亲,我谢奕出身陈郡谢氏,亦是不折不扣的北人。诸位之苦楚,谢某能理解,感同身受!” 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些哽咽,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平静: “所以诸位还请放心,只要谢某还在一天,定然不会让氐蛮伤害到诸位分毫,今日王师北上,便是要救民水火,便是要驱除胡氛,还我关中一片朗朗晴空!” 接着谢奕亦是抓紧了杜英的手,狠狠晃动了两下。 决心,不言而喻。 杜英则默默地吐槽一句:到底是沙场老兵,手劲真大。 捏的生疼! 另外他心中亦是忍不住感慨,历史上率军进入关中,看到关中父老箪食壶浆的桓温和谢奕,应该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 只可惜最终还是被无休止的党争倾轧,消磨了英雄气概,消磨了斗志豪情,最终率军撤退的时候,桓温虽然带走了关中的遗民父老,但是不知道当他回首看向这片土地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违背诺言的遗憾? 而谢奕,至此和桓温的关系逐渐恶化,显然更倾向于支持自己的家族,并且通过主动继承豫州刺史的职位,尝试和桓温划清界限。 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在关中之战中有了挫败感,觉得桓温并不值得自己为了他,甚至不惜和家族作对? 史书的只言片语,让杜英无从判断每一个故事中的人到底有怎样的心路历程。 但是他现在,已经在尝试做出一些改变。 他给了谢奕更深的感动,那么自然就能让谢奕更加坚定自己的态度,到时候拿下关中,杜英自然就更多几分底气。 对于这种直爽汉子,利益是不管用的,唯有以真心真情,方能让他倾力相助。 与此同时,周围的百姓们也向晋军将士们送上食物。 这些晋军将士早就已经饥肠辘辘,刚才被那一声“王师”喊得一个个心潮澎湃,恨不得一个个昂着头走路,但是很快他们就被肚子的“咕咕”叫声拉回到现实中,并且拿着百姓们递上来的食物毫不客气的狼吞虎咽。 不得不说,这应该是这些作战勇猛并且军纪严整的虎狼之师,最为脆弱的一面。 也正是因此,不少上了年纪的妇女们,目光之中的恐惧褪去,剩下的,更像是看自家孩子一样的慈爱。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看着他们喝水如牛饮。 就像是看着远行的孩子归家了。 这目光,反倒是看的不少将士不好意思起来。 毕竟在那一颗冰冷的厮杀之心和滚烫的热血下面,谁还没有一点儿温情? 谁还不是孩子了? 不少人登时就想到了阔别的母亲,一边吃,一边哭。 “慢点吃,都慢点吃!”谢奕和杜英穿行在人群中,大声嚷嚷着,“你小子,哭什么哭,长安打下来了就能回家了!” 杜英只是微笑着陪着谢奕一路走,同时强忍着用胡饼堵住谢奕那张嘴的冲动。 拿下长安就回家······ 大哥,别插旗了好不好? 谢奕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穿行在士卒之中,他几乎和每一个人都能说上几句话,甚至对方的家常他都知道一些。 这倒是真的让杜英刮目相看。 显然眼前的这位谢家家主——虽然是名义上的——真的做到了“爱兵如子”。 杜英能够感受到,谢奕看向每一个士卒时候的关怀,并不是随口应付、装出来的,而且他和将士们的熟稔,显然也不是这几天患难与共培养出来的,面对面交谈,这些士卒们看他,和他看这些士卒们,真的就像是一群又一次一起经历生死的老友。 甚至还能互相调笑两句,谢奕对于将士们的打趣也不以为意。 走完一圈之后,谢奕方才意识到杜英就跟在自己身边,不知不觉已经很久了。 明明是自己这个主将逐个安抚自己麾下的将士,倒是害的人家关中盟盟主一路相随,谢奕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说道: “有劳杜盟主随同了。这些子弟们跟随本将从襄阳一路北上冲杀,一路生死,尤其是不久之前一场大战,不少袍泽音讯全无,因此此时愈发令人忧心。” 杜英倒并不觉得跟着谢奕走一圈有什么。 谢奕基本上见到自己麾下的某个将领就会向他们介绍杜英,对于杜英的欣赏之意,自是溢于言表。 这些将领们本来就承杜英收留,还给他们这么多食物的恩情,再加上也知道关中盟一直以晋人遗民自居,天然的就有好感。 此时看到谢奕对杜英的介绍如此郑重,原本心中因为杜英年少而存在的些许轻视,此时也都烟消云散。 自家主帅平日里可也不是谁都能看上眼的,能和他同桌对饮的也就只有桓征西罢了——只可惜桓征西反而怕了这家伙了——所以,将领们一个又一个,都郑重对杜英行礼表示感谢。 殊不知,谢奕之所以这么郑重,一是感激和欣赏杜英,二也是觉得让主人跟着自己兜这么一圈,属实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对于杜英的了解到底还不是很多,自然不可能欣赏和信任到这个程度。 不过谢奕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麾下的将领们是怎么想的,更没有意识到杜英是在狐假虎威。 他看到这帮平日里大大咧咧、见到自己都只是打声招呼,甚至懒得行礼的家伙们,对着杜英如此恭敬,登时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 且看看我手下的这些家伙们,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关键时候靠得住,给我这个主将脸上增光!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称兄道弟谢司马 杜英当然很享受这个“狐假虎威”的过程,趁此机会,他自然是变相赢得了谢奕军中将领们的信任,而且他的不卑不亢、微笑还礼,显然也让这些将领们很受用。 在东南,士卒和将领的地位并不高,不然的话,当初谢奕称呼桓温为“老兵”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好笑,甚至还有桓温心腹觉得这属实是落将军的面子。 只不过桓温并不跟自家好基友计较这些罢了,战场上背靠背厮杀下来的兄弟,便是喝醉了在那里把大将军府搅了个天翻地覆,桓温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或许桓温本身也知道谢奕那直爽的性情也注定了这其中也不会有什么算计。 而且谢奕终归还是有底线、有分寸的人,最过分也不过如此了。 现在这杜陵杜氏的少主,保不齐就是未来杜氏的接班人,对他们如此和善,甚至彬彬有礼,这些几乎都是老兵拼杀上来的将领,又怎么可能会不感动?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们当兵厮杀的! 相互尊敬,自然就各觉得对方至少愿意平等待我,自然也就互相信任、有好感。 人和人之间,很多事本来就是相互的。 不过谢奕在这里表示惭愧,杜英当然得了便宜也不点破: “将军且勿客气,来者是客,我关中盟自当好生照顾王师将士,更何况王师本来就是为了解救我们而来。另外大战之中失散的王师将士,余刚刚已经下令各处村寨抽调熟悉地势的得力人手,配合你我两军斥候搜索探查。” 顿了一下,杜英倒是有些感慨: “有一句话还请将军莫要责怪,实际上将军这一路走过来,也算是误打误撞,已经深入蓝田后方,我等虽然知晓王师已入武关,但是也没有料到王师竟然会来的这么快。既是如此,那么想要在周边搜寻到王师将士的可能并不大,不过我关中盟上下,必将倾尽全力!” 谢奕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这不是不认路么? 不过杜英的话让他心中一暖,这一路走来,各地的豪酋坞堡,并非没有打过交道,如杜英这般,拿出谦虚恭敬、不卑不亢的态度,又备下了好一个“箪食壶浆”的大场面,谢奕怎么可能不感动? 当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弟,有你这句话,余心满意足了!且不管那么多了,我等男儿,自当沙场冲杀、笑傲敌营中,求的就是一个爽快,求得就是马革裹尸还!来来来,你这儿可还有好酒,且同我一醉方休!” 这一声老弟,吓了杜英一跳。 当不得,当不得,您年纪也太大了点儿。 “将军以贤侄称呼便是,算起来家父和将军的岁数相差不多,若是将军与草民兄弟相称,恐怕家父知道了要责罚了。”杜英正色拱手说道。 谢奕连连摆手:“迂腐,迂腐!” 不过他说着,声音确实不自觉地小了下来。 可能他也是刚想起来,自家年长点儿的几个儿子,年岁都要大过杜英了,要是自己给他们弄了个这么年轻的叔叔来,这帮小子怕是要有意见喽! 回过神来的谢奕,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失言,不过态度当然是要摆出自己不想为难杜英的态度: “也罢,那余便称呼一声贤侄,杜盟主担待!” “哈哈,将军客气!” “诶,诶诶不对!”谢奕急忙打住,“乃父虽不在,但是余窃认为伯父,应当无差,便称呼一声‘谢伯父’便是。” 谢······谢伯父? 你们这个姓,可真好。 杜英虽然一肚子的吐槽,但还是微笑着应下,还有模有样的连称两声“伯父”,同时也让人再去把仅剩下的几坛酒挖出来。 这一次,为了招待这些王师将士们,也是“元气大伤”了,伤的自然是关中盟各个坞堡的粮食存储,当然还有再珍贵不过的酒水。 酒这种东西,浪费的就是粮食,而乱世之中,粮食的宝贵自然不言而喻,所以各家各户能够拿出来的酒水实际上也寥寥无几。 不过讲究的就是一个闻闻酒味、过过酒瘾罢了,就像是当年冠军侯将御赐的酒水直接倾洒在河中,三军共饮,恐怕喝到嘴里的也就只有点儿酒味罢了。 今日这酒也是,不知道兑了多少水进去,砸吧砸吧嘴,恐怕都不剩下多少味道,一肚子晃晃荡荡的都是水,但是讲究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感觉么? 一个父老乡亲,倾尽所有以款待王师的感觉。 一个和无数袍泽弟兄们一起冲杀出来之后、并肩共饮的感觉。 没有将士嫌弃,反而大家喝的很过瘾。 不过既然是招待谢奕,杜英自然不能再用这种水酒应付公事。 只能让殷存心痛一下,把他的几坛积年陈货挖出来了。 然而听到杜英吩咐的谢奕,却是伸手止住了想要去拿酒的杜氏随从:“无须如此麻烦,若是没有别的了,便是找外面将士们要上两杯就好,有点儿酒味,就知足了。” “这怎么合适,将······谢伯父一路劳顿,也应当品尝一下我关中佳酿。”杜英摇头。 “贤侄有心了,但是关中未平、长安未下,又如何有心情饮酒作乐,真的大醉而归?待稍微吃点儿喝点儿,之后战事如何,还需要和贤侄多加商量,从长计议。” 谢奕此时显然比刚刚要冷静了很多,意识到现在的大醉可能转眼就变成“大败而归”,所以他宁肯克制住自己作为一个酒鬼,听到有好酒的馋虫。 杜英看向谢奕,见他神色坚定,对于这位便宜伯父倒是又多了几分好感。 虽然在平时他可能是个大家都笑话,甚至唯恐避之不及的酒鬼,但是在关键时候,这个男人还是靠谱的。 杜英看着杜氏亲随端上来的水酒,也不着急向谢奕引见等在堂上的王猛等人。 此时正是自己和谢奕一对一,难得的独自交流的时候。 杜英自然要尽可能的先给这位谢将军留下最深的印象。 毕竟在众人之中,师兄也好,殷存老爷子也罢,还有众多家主,抢风头的人还是不少的。 “伯父请先饮此酒,算作为伯父接风洗尘!”杜英朗声说道,说着,自己先一饮而尽。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谢奕:可惜了! 谢奕并不推辞,同样干了这一碗。 杜英晃了晃空荡荡的碗底,朗声笑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此乃今日之王师,今日之将军也!” 谢奕登时眼前一亮。 七言诗这种东西,起源于先秦,发迹于秦汉,但是当时文化上的主流还是五言诗,所以七言诗真正受到欢迎应当还是在南北朝末年到隋唐初年,并且依靠唐诗彻底崛起,甚至取代五言诗成为当时社会上吟诗作赋的主流格式。 谢奕到底出身陈郡谢氏,虽然是一“老兵”,但是文化底子还是很厚实的。 此时一听,稍微品味一下,自然就意识到这应该是一首不错的七言诗,而且这诗中没有一句是实际所指,但是又似乎每一句都能够寻觅到对照。 第一句的雪山,指的自然就是背后这巍峨秦岭,之前他们也曾经在秦岭余脉上的武关战斗,自然知道秦岭之险峻。 第二句的玉门关,可以指的从眼下这孤零零的少陵坞堡回看曾经战斗过的武关,自然也可以指不远处还在敌人掌握之中的长安。 第三四句,黄沙百战自不用说,而那“楼兰”,此时此地,不是氐蛮还是何人? 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不正是谢奕的梦想么? 不过他也不由得去想,杜英这描绘的到底是西域的景象,再结合他出身杜陵杜氏,也出身凉州的背景,这是不是又有什么深意呢? 或者想要提醒自己什么呢? “好一番西域征伐风光,此时吟诵来,也正应了今日之景,听了便令人气血昂扬。”谢奕朗声称赞,“待攻破长安、平定关中之后,自当汇合凉州兵马,重新杀入西域,先辈们拼杀下来的土地,自然不能拱手让人。” 不管杜英是不是有深意,又是不是在暗示什么,谢奕都直截了当的采取了最简单的一种方式。 一力破百巧! 想不出来,那我就不想了,就当是你想要劝我攻破关中,莫忘辽阔的西北,那便答应你。 反正这本来就是要做的。 没什么好不能说的。 杜英深深的看了谢奕一眼。 突然间,反倒是他有些愧疚。 好像自从自己见到谢奕之后,就在不断的通过各种方式感动谢奕,然后让这个直爽汉子不断地坚定拿下关中的决心。 这······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反而坏了他的性命。 不过对于杜英来说,这也是现在的他,必须要做的事,因为只有尽可能多的争取到桓温麾下人的支持,才能够在桓温本人瞻前顾后的时候,起到推动作用。 而谢奕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杜英刚才吟诵出的那一首诗本身上面,忍不住啧啧赞叹: “七言诗赋,于江南,倒是少有人能做,或当说人人皆以五言为正,七言更是用词不能精简之反面典范,然观贤侄诗句,并无此问题,内容充盈,令人拍案。我家三弟还有几个小儿女,也都初通诗赋,若是以后有机会能够交谈一二,或许各有裨益。” 杜英登时汗颜。 他不过是随口把王昌龄的《从军行》给抄过来了罢了。 自然也是他想到陈郡谢氏也是诗词大家,能够博取谢奕的好感,但是没有想到谢奕竟然已经开始筹算着让自己和谢安还有小一辈们交流了。 那还不得露馅了? 且看谢家都是什么人物,一个谢安,一个谢道韫,这都是后世千百年流传的名家,就算作品失传,声名犹在。 这个时代讲究的那些诗词的技巧手法,杜英顶多是略懂,到时候鲁班门前弄大斧,岂不是让人笑话? 不过杜英打了个哈哈,随口把这事拉扯到当今关中局势上。 然而他越是不想在这件事上深谈,谢奕看着他的目光就越是欣赏。 腹有诗书、出口成章,换做东南世家子弟在此,恐怕是要趁机在诸位面前显摆一番,以求能够扬名立万。 然而这杜英,却如此谦虚的、如此知晓轻重缓急,偏偏还只是一个未曾加冠的年轻人。 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家的闺女之中,小的两个,一个太小,一个有些顽劣,就只剩下一个年岁最合适的,而且又对诗词最感兴趣,若是······ 唉,可惜了,当时答应三弟,许配给王氏,可惜了! 看着谢奕连连摇头的样子,杜英有些奇怪。 刚才还“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谢将军,这个时候怎么又没有信心了? 谢奕察觉到杜英脸上神情的怪异,几乎是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 这家伙莫非是有读心术,难道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是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了,赶忙笑道:“不好意思,刚刚提及家人,心中有所思念,一时失态,让贤侄见笑了。” 杜英恍然,差点儿跨服聊天。 当下他引着谢奕走入大堂,依次介绍了诸位家主以及自己的心腹王猛等人,任渠自然亦在其中。 此时的任渠,作为大军斥候,发现了这一个敌后的自家人坞堡,骤然解决了大军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问题,自然是大功一件,脸上带着喜色,看到自家将军之后,更是倍感亲切。 当然,此时的他还以为,是自己报信之后,又通知的杜英,杜英方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谢奕率领的前锋主力,殊不知杜英早就已经等着他主动钓这条“大鱼”上钩了。 任渠也不是单纯的自诩为功臣,在谢奕的眼中,他当然也是功臣,此时温声鼓励几句,然后又表示两军之间来往协调的重任就交给任渠了。 就目前来看,这当然是炙手可热的职位。 任渠激动之下,连连行礼,又端起来酒碗便要喝干净,然而谢奕却笑着拦下他: “大军驻扎、食宿之类的问题,还需要你小子去操心呢,你要是喝醉了,难道靠本将么?今日起,你不准喝酒!” 虽然是禁酒令,但是刚刚被委以重任的任渠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甚至还觉得将军此言非常有理,当即连连点头答应。 旁边的杜英只是默默看着,全都记在心里。 这位谢家老兵,虽然性情直了一些,但是带兵还真的是一把好手。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残部三千 只是这一手“让人干活、不让人喝酒,还让人感恩戴德”,就值得杜英好好琢磨。 接着谢奕和杜英推让几下之后,让不过,便坐在了主位,杜英则坐在他的下首。 对此,关中盟的各位家主们也说不出来什么。 外面坞堡内外,晋军将士怕不是足有两千人,而且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汇聚过来。 所以谢奕此时暴起发难,关中盟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让人家坐在这个位置上,理所应当的。 而现在有了谢奕亲口描述,这一场双方围绕蓝田南侧平原和山丘展开的遭遇战,个中细节自然也变得清楚。 “当时本将认为取胜可能已经不大,所以下令各部东、西、南三个方向突围,本将亲率主力向西突围,一来也是想要引诱苻生等人远离蓝田大营,为后续大军进攻创造机会,二来也是意图继续向西,看是否可以寻求机会,切断苻雄的退路。” 谢奕的声音尚未落下,杜英等人都面露恍然。 这家伙一头扎到西边来,敢情还有这么大胆的打算? 这到底是谁吃了败仗?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奕是突破了苻生的阻拦,向前进攻呢。 也就是谢奕为人实诚,该说的就说,是失败就是失败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不然换做一个要面子的,保不齐这一场战斗,吹啊吹,就给吹成胜利了。 而且还真别说,在苻生和苻苌等人也没有彻底摸清道路之前,谢奕如果真的能够摆脱他们的追击,并且一头扎在从斜谷、子午谷等地到长安的道路上,是真的能实现切断苻雄退路的目标的。 就是谢奕麾下的兵马,现在有点儿少。 但是有杜英带领关中盟攘助,似乎这并不是一个不可能的问题。 杜英缓缓说道: “现在当务之急,应当是和征西将军建立联系,告知将军此地情况,另外聚拢伯父麾下兵马,我们要尽可能地向东和向北派出斥候,寻找走散的袍泽弟兄,同时还要避免引起苻生等人的警觉,若是苻生或者坐镇长安的苻健引领大军而来,凭借我们此时的兵马,怕是难以阻挡。” 谢奕皱了皱眉,显然觉得杜英这个决定有些畏手畏脚,不过身在此地,客随主便不说,自己手下这些残兵败将还有多少战力,谢奕心里又何尝不是直打鼓? 只不过他这个主帅,明面上还是得撑起来的。 要是他都没有信心和胆量了,那士气就真的瓦解了,大家拍拍灰尘,直接向苻生投降好了! “伯父残部,而今有两千左右,若是再多收拢,应该能够汇聚齐三千兵马。再加上我关中盟兵马千余,这就是我们未来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后的力量。”杜英径直说道。 “贤侄此言虽不假,但是我们也不是孤军奋战。”谢奕忍不住打断杜英,“只要能够向商洛方向派遣人手,定然能够联系上征西将军,到时候内外呼应配合,甚至攻破蓝田大营都非难事。” “此时的征西将军,恐怕也在为缺粮而苦恼吧?”杜英皱眉。 这个问题,也是他和王猛之前讨论过很多次的。 只不过没有真正从谢奕或者别人那里得知具体情况,他们两个纵然能够推算出来很多种可能,终究只是推算。 骤然听到这个问题,谢奕的脸色一变。 作为桓温的行军司马,谢奕当然很清楚北伐大军的根本问题所在。 粮草! 粮草这种东西,是要看人数和相关联的耕地数的多少的。 很不幸,南方的百姓人数实际上并不算非常多,晋室衣冠南渡,南渡的是世家豪门,在那种情况下,自然也就只有有权有势的世家豪门才能寻觅到南下逃窜的道路。 战乱转瞬即至,有能力、有条件带着自己的仆人还有众多的佃户等等一起逃难的家族又有几个,能够拖家带口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说别的,当初杜陵杜氏逃难的时候,不也是把殷存等家臣都给丢下了么,而杜氏同时丢下的仆从、佃户等等,更是不计其数,不然也不至于等杜氏离开之后,这些人犹然还能汇聚在一起,建立起来一个少陵坞堡。 随同南下百姓的数量很少,自然意味着北方的百姓人数实际上还是要优于南方的,只不过经过长期的战乱以及分裂,北方庞大的人口或是被战火所吞噬,或是因为分裂和割据而很难发挥出来真正的潜力。 等到北魏建立,北方开始趋于稳定之后,南朝自然也就丧失了最后的向北方挺近的机会。 归根结底,南方的人口少,自然也就意味着在兵员、粮秣这些方面,没有办法和北方相比。 现在桓温以巴蜀和荆州之力讨伐苻氏秦国,固然能够在兵马上占据优势,但是粮草短缺的问题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桓温想要取胜,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就粮于敌,抢夺关中等地的小麦夏收,通过夺取秦国的“六月粮”,达到“此消彼长”的效果不说,而且也能够在接下来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中坚持下来。 历史上的桓温,就是打的这个主意,然而奈何苻健技高一筹,早早的对此做出判断,所以干脆不用氐人有限的力量和桓温血战,只是把长安城周围的粮食给收割的一干二净,从而导致桓温即使是看到了长安,也无力继续进攻。 如果说对于东南王朝的王谢两家会趁机捡便宜的担忧是桓温这一次北伐主动收兵的主观因素,那么粮食的缺乏就应该是难以克服的客观因素。 历史上的王猛意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能通过三言两语就直接让桓温刮目相看,引为座上宾。 而杜英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两人自然而然可以在此事上达成共识,才有了杜英如今的一问。 因为在他们看来,桓征西之所以向前进军如此缓慢,就是因为后方的粮草迟迟跟不上来,而现在前锋进攻受挫,敌人气焰正是嚣张的时候,桓温更应该抓紧进攻,通过自己优势的兵力一举压迫氐人不敢造次,不然的话,周围这些观望的群雄还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军中也会心生疑惑。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六月粮 尤其是从巴蜀方向发动进攻的晋军,已经被堵在几个秦岭谷地之中有一段时间,同样急需粮秣,不然的话就只能撤军。 如此一来,秦军的半数主力就能够在苻雄的率领下转身投入到和桓温的对决中,对于桓温来说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现在能够阻挡桓温,导致桓温迟迟不肯进军的原因,其实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缺粮。 没有粮食,什么都是白搭。 谢奕如何知道,自己对面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对于当今的时政局势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而另外一个,干脆就直接是开挂了。 熟读史书的挂,就问你怕不怕。 所以此时谢奕的反应自然是惊讶和疑惑。 不过很快他就让自己冷静下来,自家的大秘密被猜到了就猜到了,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关中盟已经不是当时刚刚打出来自家旗号的关中盟了。 收留了晋军,甚至还拿出来自家库存的珍贵粮食招待了晋军,这本身就已经是秦国的敌人,那自然而然就只可能是晋军的兄弟了。那么都已经是兄弟,自家有什么短板,本来就应该是要告诉对方的,不然对方又如何帮你解决问题? 实际上桓征西就粮于敌的计划,不就是期望着能够获得关中这些大小世家村寨的支持么? 关中的六月粮,是关中大大小小村寨的六月粮,秦国想要抢收,那么这些村寨们的确也拦不住,但是如果桓温要是想要保护的话,那么这些村寨们当然也不会拒绝,毕竟大家还是期望能够给自己留一口吃的。 桓温会留,而很明显,氐人只会把这些城外的粮食全部都搜刮干净,至于汉人的死活,又有谁会在意? 所以现在谢奕必须要想的是,杜英为什么要提起来粮食的问题? 显然并不是因为他骤然发现了桓征西的大秘密,所以打算以此向秦国邀功。而是因为他乐意于通过双方的合作来共同保住粮食。 整个关中盟更期望合作的,明显是桓征西,而不是秦国。 杜英指出了桓温存在的问题,自然也就把握住了双方商讨此事的话语权。 他现在不是在警告谢奕,你这个盟友好像还挺坑,而是在提醒谢奕,你们的问题我也很清楚,现在既然我这里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大家就有了合作的基础,现在就看你们什么态度了。 尤其是你们最好是拿着一些好处来求我。 谢奕想明白了这一点,自然露出笑容。 要好处?这好说啊。 现在反而是他们害怕杜英不开口才是。 其实谢奕他们能够拿出的好处还是有很多的,晋军北上,虽然粮食的确是个硬伤,但是他们随身是携带了大量兵刃的,其中有不少士卒甚至还有自己的后备兵刃,以待替换。 这些兵刃的质量当然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胜过现在关中盟士卒们手中不少粗制滥造的家伙什。 当然也不是关中盟穷困,而是自家村寨之中的铁匠,水平就只有这样,更好的东西属实是无力烧制出来,因此这些杀敌效率更高的兵刃,自然是关中盟现在想要的。 谢奕以一个将领的习惯,走入坞堡之后自然就在主动观察这些未来盟友的具体状况,虽然现在杜英肯定是在努力向他展现出来最优秀的一面,但是谢奕也依旧从中察觉到了关中盟武器装备不咋地的问题, 因此现在双方既然互相知道对方的短板所在,那自然就更可以展开合作。 当即,在几名心腹将领们都略带担忧的神情注视下,谢奕反倒是大大方方的点头说道: “不错,我军北上,粮道漫长,再加上荆州之地之前也地处南北交界,战乱不断,人丁不足,因此粮草供给一直是个问题,此次北上,征西将军也是寄希望于‘就粮于敌’,希望能够抢夺秦国的六月粮。” 任渠等人登时脸色微变。 这不是将把柄送给人家么? 而杜英倒是并没有趁机把握住谈判的话语权,咄咄逼人,反倒是含笑说道: “与我所料不差,然而征西将军应该还是小瞧了这一次的对手,苻健此人,雄踞关中已经多年,周边大小势力,无不蛰伏,所依靠的就是一手对局势的准确把控,其清楚何时应当进,何时应当退。 而今其已经尝试在武关内外几次战斗之中试探征西将军的底细,当得知征西将军是下定决心要收复关中之后,必然不会再用自己的兵马和征西将军硬碰硬,而是会选择坚壁清野,用粮草这一问题逐渐迫使征西将军失去和其抗衡的根本。” “是也。”谢奕微微颔首,“此前我们也曾经揣测过,苻生等人在武关之外,抵抗如此激烈,退入武关之后,反倒是且打且退,甚至直接把商洛等群山之地丢给我们,显然是想要引诱我们深入,而不是真的一溃千里。往往诱敌深入之后就是截断粮道了。” “所以我们关中盟能够为你们提供想要的粮食。”杜英不再打哈哈,这一次是直奔主题,“双方现在需要争夺的肯定是夏收,六月粮将会是征西将军的救命粮。 而秦国需要抢先收取的也会是六月粮,我们到时候必然会在城南有一战,只要能够守住几处坞堡、并且避免秦国抓捕各个坞堡之中的丁壮,那么氐蛮只能看着城外的粮食成熟却无计可施,等征西将军抵达,这粮食自然就是将军的了。” 谢奕应了一声,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来担忧神色,显然他也在思考刚刚杜英的这句话。 若是如此做的话,自然也就意味着大军将要在关中苦苦坚持到六月粮成熟。 当然了,秦国军队肯定也会在蓝田硬生生的坚持到那个时候,以为自家人抢收粮食提供机会。 之前一路向北撤退的氐人军队,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谢奕可以保证,这帮家伙并没有真正用出全力,自己和他们遭遇之后,竟然几乎没有多少招架之力,就是很好的说明。 所以这就意味着,桓温必须要在六月之前突破蓝田,与此同时,身在少陵坞堡的他们,也要凭借着四千左右的兵马挡住氐人有可能的疯狂反扑。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谢奕的目光 这可能吗? 至少谢奕没有信心。 不过不管有没有信心,现在这应该都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至少谢奕要尽可能地确保他现在已经能看到的、周围原野上的这些粮食真正变成晋军的军粮。 “我们自当要全力以赴,守卫这些六月粮。”谢奕缓缓说道。 哪怕是付出再大的牺牲,也必须要保证大军的用度,不然的话用什么去进攻长安? 谢奕答应,杜英自然接着说出自己的条件: “既然如此的话,关中盟也会尽力为王师保全粮食,而王师驻扎在少陵坞堡,也大可放心,只请王师能够拨给一些兵刃器械,同时我军中将士,名为训练,实际上在历经血战的王师面前,不过是一群花拳绣腿罢了,因此恳请王师对我关中盟兵马多加训练,不然到时候也无法和王师并肩作战。” 谢奕登时眼前一亮,打量着杜英。 他已经预料到了杜英会索要器械兵刃,但是他没有想到,杜英更想要的,是对关中盟士卒的培训。 以正规军的方式进行的培训。 这说明杜英很清楚一支军队想要拥有真正的作战能力,最需要的是什么。 锋利的兵刃可以给士卒们冲锋陷阵的勇气,但是显然增加的只是一个人的能力。 而只有训练士卒们学会遵从命令前进和后退,进则一往无前,退则有条不紊,同时还能够根据主将的命令摆出来不同的阵势以应对不同的情况,这才是一支合格的军队最应该接受的训练方式。 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比如说谢奕之前遭遇的对手郭敬,仗着手下一群流民士卒,人多势众,打仗往往是一群人嗷嗷叫着往上扑,可是他们这样的进攻,在严阵以待的晋军面前,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晋军只需要变换几个阵型,就能够把他们团团包围,然后阵型一转,阵门变动,兵马随之进攻,对方就直接崩溃了。 相比之下,苻生和苻苌等人显然更懂得这一点,他们利用自己的亲信和亲属们牢牢把控着军队,下面的将领不会违背上面传达下来的命令,将士们也能够根据上面的命令及时地做出反应,军队作战如臂指使,这样自然会让谢奕感受到威胁。 要求帮忙练兵,这样的盟友,显然是合格的。 谢奕并没有拒绝的理由,连连答应。 杜英此时忍不住瞥了王猛一眼。 他们最基本的需要和谢奕之间达成的合作,实际上已经实现了。 在见识过了晋军的阵容之后,各家家主们显然也已经意识到,关中盟的军队还差得远呢,别看这些晋军将士一个个似乎已经饥饿难耐,但是周隆等人看到他们在不经意间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冷意,还有那依旧还保持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就知道这样的对手绝对不好惹。 因此他们又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军队也能变成这个样子? 现在既然大家已经是盟友了,那么借助盟友的力量训练自己的军队,又是以早晚有可能落入秦国手中的粮食作为交换,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杜英不需要担心周隆等人的意见。 现在杜英想要和谢奕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个他之前也已经和王猛讨论过,但是并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付诸实际的计划。 轻轻咳嗽一声,杜英说道:“伯父,我军固守少陵,或可以说是固守待援,但是亦可以说是坐以待毙。更何况在长安四郊,还有很多田地,而我们关中盟现在所能够掌控的,不过只是区区长安城南罢了。” 谢奕忍不住微微皱眉,却并没有主动说话。 杜英这句话似乎也没有错。 无论是蓝田还是长安方向的氐人,都足以给少陵方向的他们造成足够的威胁,与此同时,在他们的斜后方,还有来自于苻雄的威胁。 想要固守这一方土地,保卫这里的粮草,显然并不容易。 而且就算是保护住了又能怎么样? 长安城其余方向上的粮草,恐怕还是要少不了落入氐人的手中,而只是凭借长安城南的这些粮食,难道就能够支撑大军作战很长时间么? 谢奕这一路行来,也是亲眼所见,城南的土地也不是完全都被开垦,甚至其中占据大多数的还是荒地,真正仍然还在被开垦的田地,基本上都集中在各个坞堡周边。 这些田地显然是不足以满足大军长期作战需求的,虽然桓温也可以相对应在长安城外开始屯垦,可是那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粮食的问题,可以通过得到关中盟的支持而得以缓解,但是并不能彻底解决。 谢奕的目光盯着杜英,此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肯定还有更加令人“惊悚”的计划,他在试探着自己的态度,想看看自己到底是想要守住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还是大家一起“干一票大的”。 突然间,谢奕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 按理说,这样的想法不应该是自己有才对么? 毕竟他是率军向前进攻、一路杀到这里的人,而杜英只是一个坞堡联盟的首领罢了,而在晋军将领们的一贯认知之中,显然这些坞堡首领都是倾向于能够自保。 现在的杜英比谢奕更清楚周围的局势,这谢奕并不奇怪。 人家应该的, 但是杜英好像比谢奕还狠勇好斗,竟然好像还想张罗着收拾氐人,这是谢奕之前没有料到的。 不过······谢奕很喜欢。 杜英当然不知道,谢奕看着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从一开始的复杂,甚至还带着试探的意味,逐渐发生变化,以至于看的杜英浑身发毛。 还不等杜英觉得尴尬,谢奕就已经开口说道:“坐以待毙永远比不上主动出击,我们要想保住这里的粮食,最好的选择就是把战火烧到敌人的地盘上去,而我们想要夺得更多的粮食,自然也少不了和敌人的血战,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接着,谢奕用信任的眼神看向杜英:“贤侄若有破局之法,但说无妨,谢某在此,洗耳恭听。” 这一次不只是杜英感到诧异,从王猛到世家家主再到谢奕的部下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是齐齐一惊。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当幻想变成计划 显然谢奕的这个说法是他们之前没有料到的。 谢奕愿意“恭听”,自然说明在他的心目中,杜英的地位已经到达了一个智者的层次。 或许别人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至少谢奕的部将们很清楚,能够得到自家主将如此赞赏,说明此人的层次至少是和桓温、谢安等人一个水平的,当然这是在自家主将看来。 自家主将一向性格无拘无束,而在别人看来,有些直肠子,也未免眼高于顶。 但是实际上谢奕的部将们认为这多多少少都冤枉自家主将了。 为何? 因为谢奕平日里所接触的人物,从军旅之中的桓温到家族之中的谢安,哪一个不是当世之豪杰?甚至即使是谢奕内宅之中,夫人阮氏那也是出身名门,而谢奕的子女也都是建康府中小有名气的才子佳人。 身边所熟悉的既然都是这样的人物,那人家自然也有资格眼高于顶。 可当眼高于顶的人如此赞赏一个年轻人,甚至愿意“洗耳恭听”的时候,这些部将们看待杜英的眼神自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一来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想要看看这位得到谢奕敬重的晚辈到底是不是个人物,还是只是装出来花架子,让谢奕看走了眼,二来自然也期盼着杜英真的能够指出来现在能够打破僵局的办法。 显然这些晋军将领们也不想这么憋屈的把守坞堡。 既然是桓温和谢奕训练出来的兵马、带出来的部下,当然也有着天下强军的自尊和骄傲。 杜英的反应也让大家惊讶。 这个年轻人霍然起身,连连拱手:“伯父客气,小侄不过是身在此地,了解局势,而略有浅见,当不起伯父如此。” 谢奕当即哈哈大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略微激动之下,说话似乎有些不过脑子了,看把在座诸位给吓唬的。 不过话都已经说出去了,自然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谢奕对着杜英挥了挥手,示意他尽管去说,当然也等于在告诉所有人,自己刚才所说的并不错。 杜英当即走到大堂中间,拍了拍手,外面似乎早就已经在等候他这个消息的陆唐立刻派人抬着沙盘走进来,与此同时,大堂上一侧的屏风被拉开,露出悬挂在墙上的舆图。 沙盘、舆图,这是杜英带给关中盟的改变。 所有家主还有其余关中盟属下,见到这些并不奇怪。 反倒是谢奕等人眼前一亮。 舆图这可是好东西,而沙盘这家伙,还真别说,他们自己都没有! 从中,任渠等将领们看到的,自然是关中盟的早有准备。 而谢奕看到的,则是关中盟的军事素养。 这还真是一个平地里冒出来的、总是给自己带来惊喜的盟友。 任渠这小子,这一次还真是立了大功。 杜英则指着舆图——之所以不直接用沙盘,是因为沙盘太小了,实际上并没有囊括整个关中,而新的沙盘还没有来得及制作——沉声说道: “现在氐人的兵马分作三处,一处在斜谷、子午谷等地,由丞相苻雄率领,一处在蓝田,曾经和伯父对阵,还有一处则在长安。此三处,形成掎角之势,包围我关中盟。若想破局,唯有断其一角。” “蓝田?”谢奕下意识的反问。 杜英却摇了摇头:“是苻雄。” 谢奕登时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长安兵马数量虽然并不是很多,但是皆为精锐,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避免引起长安方面的警觉,和长安敌军硬碰硬,我们打不来。蓝田这边自不用说,集中的亦是苻苌、苻生率领的氐人主力,虽然两人之间有隔阂,但是在共同的目标出现后,必然也会倾尽全力。所以剩下的就只有实际上把侧后方露给我们的苻雄。”杜英很有信心地回答。 显然这也是他之前和王猛商议的结果,现在既然谢奕这条大鱼已经愿意上钩,那么计划也就可以和盘托出。 不等谢奕说话,杜英伸手重重点了点子午谷外的苻雄大营: “现在王师被困在子午谷之中,进退不得,若是时日久了,恐怕就只能引兵无功而返,若是我们此时率军杀入苻雄大营,那么苻雄还能够坚持扼守子午谷咽喉么?” “可是这也意味着我们空荡荡的侧后方暴露给了长安或者蓝田。”谢奕忍不住说道。 很显然,在此之前他也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都已经打算率军直接往苻雄的后路粮道上一横,不管怎么说,你苻雄总是要先来跟我“打个招呼”的吧,不然的话,子午谷中我军的日子不好过,你们氐蛮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不过在谢奕看来,一支孤军,本来就晕头转向的,想要去做这件事,实在是难度有点儿大。 等见到杜英的时候,这个想法实际上已经被他深藏心底了。 然而此时杜英再一次提起来,谢奕才恍然发现,好像现在自己有了关中盟的支持,把这个原本不切实际的幻想变成计划,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当谢奕发出这样的疑问时,实际上他已经认可了这个计划,只是认为还存在问题。 杜英微笑着说道:“假如桓征西能够在正面对蓝田发动进攻,那么蓝田那边的氐人对我们的行动无计可施。而苻健既然下定决心要龟缩在长安城中,那么解决问题的方式自然也很简单。 只要我们派出大量的斥候,伪装成王师已经从各个方向压迫向长安的样子,同时切断长安和蓝田、子午谷、斜谷等地之间的通信,请问伯父,此时的苻健又会作何感想?” “他会认为这些地方都出现了问题,甚至是失守!”谢奕脱口而出。 “是啊。”杜英的笑容逐渐变得冷酷,“真是很不幸,通往蓝田和子午谷的道路,应该还在我们关中盟能够影响的范围内,而就算是我们难以触及,再加上伯父麾下的精锐兵马,封锁道路,如何不可能?” 谢奕登时也激动的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将领们、家主们,此时也都忍不住低声交谈,显然他们也差点儿被杜英的这一手给吓到。 幻想骤然变成现实,谢奕当然忍不住想要试试这个计划。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桓征西又成了关键 王猛猜到了谢奕应该可能的想法,再配合上杜英“猜”到的晋军出兵子午谷,同样进退两难的可能,这些可能汇聚在一起,只会让谢奕无法拒绝。 此时的谢奕只是来回走了两步,就连连点头。 杜英的笑容已经收敛,此时的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但是神色格外的凝重,目光直勾勾落在舆图上,似乎还在想着自己的这个计划是不是还有别的疏漏之处。 “关键是征西将军!”谢奕狠狠的一拍手心。 想要包抄苻雄的后路,长安的敌军并不是非常可怕。 关键还是桓温要能够拖住蓝田的敌人主力。 可是现在的桓温,能做到么? 谢奕的这一句话,别人听到了或许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的确关键是桓温,这个杜英刚刚也说的很清楚。 但是杜英却隐约猜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看向王猛。 王猛的神色亦然有些不对。 谢奕很激动,但是这一声之中还是带着无奈和担忧。 这说明什么? 他对于桓温能不能拖住蓝田的氐人同样没有足够的信心! 晋军的粮草问题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杜英心中忍不住这样想着。 这是之前的杜英和王猛属实没有料到的。 不过杜英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许谢奕对桓温并没有信心,但是至少历史上桓温还是击败了苻生等人,并且率军一路杀到长安城下的,这说明什么······ 难道谢奕所了解的北伐大军的实力,只是桓温想要让他看到的?可是如此的话,那又是为了什么,毕竟谢奕对桓温的忠诚至少现在是毋庸置疑的,难道桓温已经开始把这个老战友摆在对手的位置上了? 又或者实际上桓温的实力和历史上的已经不一样,可这个不一样又是怎么来的呢?毕竟在杜英的记忆之中,桓温也是击败了蓝田的秦军之后方才获得周围坞堡百姓的支持。 莫非这个时空和历史上的那个时空有所不同? 又或者自己曾经所做出的一点点小举动,无形之中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发展的轨迹? 杜英只觉得头皮发麻。 无论是哪一个疑问,显然都是现在的他不想要看到的。 因为这都将意味着他利用谢奕稳步取得桓温信任,并且图谋获取整个关中的企图将会变得不现实。 不过杜英表面上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微笑着说道: “征西将军一路横扫、势不可挡,无论是苻苌还是苻生,应该都不是征西将军的对手,所以伯父应该可以放心。进攻蓝田,非是我们力所能及,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联络上征西将军,把蓝田交给征西将军,而我们负责对付苻雄,让征西将军不用为自己的侧翼担忧。” 谢奕登时也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慨,自己此时心境之沉稳,竟然还比不上这个年轻人。 很明显,现在他们不只是需要自己先商定一个大概的对策,还需要给手下人以足够的信心。 “关中盟”这三个字,实际上已经足以说明,杜英和这些家主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盟友,而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因此杜英想要去做什么的话,至少要先赢得这些家主的同意和拥护,而不是直接命令他们。 因此,谢奕绝对不能暴露出来现在北伐大军可能正在面对的太多问题,不然的话,周隆等人又凭什么会愿意拥护于桓温、追随北伐大军的脚步? 谢奕当即微微一笑:“贤侄此言再正确不过,有征西将军在,蓝田的苻生,也不过只是手下败将罢了,何足道哉?说来也是惭愧,谢某兵微将寡,又不熟悉此间地形地势,吃了败仗,倒是让诸位笑话了。” 这话一说出来,周隆、蒋好和林丛等人自然都是会心一笑。 他们当然要配合着谢奕有所表示,但是这可不代表着他们就会真的笑话谢奕。 人家谦虚几句罢了。 随着刚才的话题岔开,一时间家主们也没有心思去深究,显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杜英刚刚提出的方案所吸引,正在盘算着什么。 至于粮草的问题,既然杜英表露出来了对桓温的信心,而谢奕又没有在这上面接着扯来扯去的意思,自然就被淡化。 坐在第一排侧后方的王猛,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且不管这个问题之后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而关中盟又要在其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至少现在,通过杜英和谢奕巧妙的配合,回避开了。 毕竟现在还不是关中盟倾尽全力援助于桓征西的时候。 周隆等人显然并不反对和桓征西结成盟友,但是大家之间并没有建立起来完全的信任,如果杜英作为盟主,此时就急匆匆的要求各家拿出来足够多的粮食,一来各家也没有这个底气,二来各家也不会完全赞同。 粮食,到底是坞堡生身立命的根本,谁会轻易掏出来? 除非真的看到了实打实的好处。 解决斜谷和子午谷外的氐人,就是杜英给各个家主的好处,同时也是关中盟递给谢奕的投名状。 一举两得。 看周隆等人的表情也知道,他们此时的跃跃欲试,正说明他们现在非常渴望通过一场战斗来证明关中盟的能力,并且正式插手关中的局势,同时苻雄率军南下,所携带的粮秣物资也不在少数,此时若是能够通过偷袭击破苻雄,那么关中盟的缴获也不会少。 至于刚刚大家曾经三言两语之间提到的粮草问题,被丢到脑后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当王猛出于习惯,反思刚才几句话之间的种种时,杜英已经和谢奕走到那舆图前,讨论着什么。 而各家家主也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很有参与感。 王猛亦是起身,却并没有上前凑热闹,而是端起酒杯走到谢奕麾下几个将领那里,很快就凭借着自己的远见卓识和他们打成一片。 此时也已经有些醉醺醺的王猛,内心却很清楚,周隆等人到底还是高估了关中盟将士的能力。 关中盟或许可以通过这一战锻炼一下自家兵马真正的实战能力,但是想要和谢奕麾下的这些兵马相提并论,那还早着呢。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分兵还是合兵 一支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军队和一支只经历过坞堡械斗的军队,当然是不一样的。 周隆等人对关中盟的军队寄以厚望,这没什么,然而关中盟的将士终归还是需要成长的。 王猛和杜英显然并不打算拆穿他们,甚至杜英还微笑着听取他们的建议。 只是其中涉及到关中盟独当一面的,就默认取消。 战争的残酷往往会超乎这些家主们的想象,所以杜英更倾向于让他们先去好好的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战争。 当然了,杜英刚刚训练起来的军队,也不舍得直接就投入到和敌人的正面对战之中。 在杜英看来,关中盟的军队,此时也只是刚刚可以称之为一支军队罢了,想要和数量相当的对手对阵,基本上不可能,还需要一定时间掌握更多的阵列技巧以及杀敌方法。 这也是刚刚杜英明确提出希望谢奕能够予以帮助的。 不过这个帮助显然也有不同,谢奕既可以选择只是帮着杜英操练操练关中盟军队的队形之类的,让这些家伙们的队列看上去更加整齐一些,但是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不过只是花架子罢了。 当然,谢奕还可以选择帮着杜英好好训练这支军队,把晋军多年积攒下来的杀敌经验倾囊相授,甚至还可以把晋军将士拉上去当陪练,可以让关中盟的士卒们快速的得到提升。 这自然要看谢奕的意思,或者看双方之间合作得愉快与否。 杜英拿出来了包抄苻雄后方的计划,自然表露出来了自己的诚意,接下来就要看谢奕的了。 从谢奕之前的态度来看,杜英和王猛还是有信心的,不然的话杜英一定会拽着谢奕现在这件事上多加讨论、有所落实,否则关中盟岂不是要出工出力还得不到好处? 但是谢奕愿意这么做,可不代表着谢奕麾下的将领们都会心甘情愿的这么做。 王猛凑上来,自然也是要探听探听这些人的口风,同时也要抓紧和人家打好关系,毕竟私交有时候还真的有所用。 谢奕还凭借自己和桓温的铁哥们关系,以陈郡谢氏家主的身份充当桓温的军司马呢。 而假如这些将领们只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只是应付公事,那么对关中盟将没有多少帮助。 杜英虽然此时正和谢奕讨论着苻雄在北侧有可能的兵力布置,并且听从于周隆的建议,计划抽调关中盟里熟悉道路的斥候,带着晋军斥候沿着周氏坞堡后面的群山一路摸过去,最好是能提前和山谷中进退两难的巴蜀晋军取得联系。 率军从子午谷进兵的晋梁州刺史司马勋也不是傻子,恰恰相反,他还是追随桓温入蜀、历经百战的当世名将,经验丰富,也不会在关键时候遗失战机。 可越是这样,谢奕和杜英他们反倒是有些担心,没有得到消息的司马勋,在看到眼前死死堵路,却因为兵力不足,也没有办法把自己怎么样的敌人,突然间陷入慌乱之中。 骤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若是换做一个莽夫,恐怕就大喜过望之下带着兵马一路掩杀了。 司马勋本身也不算是非常谨慎的人——谨慎的人是不敢直接大呼自己是晋朝宗室,也不会率军一头撞入子午谷——但他十有八九还是会有所犹豫,担心这会不会是苻雄这秦国军中有名的狡诈多谋之人设下的圈套。 毕竟按照原定计划,桓温的进军应该不会这么快。 所以提前和司马勋建立联系也是有必要的,免得到时候南北都没有配合,苻雄回过头来就可以从容收拾了杜英和谢奕。 谢奕想到了这一点,至少说明他对于桓温的了解应该并不局限于征西将军幕府,而且还包括其余桓温麾下的将领,甚至包括远在巴蜀的司马勋。 这也说明桓温应该在自己的大布局上并没有想要刻意向谢奕隐瞒什么,整个北伐计划、所有参与到其中的人,谢奕应该都是清楚的。 但是杜英并不相信桓温会对谢奕毫无保留,不然双方最后也不可能分道扬镳。 可是这个保留又是什么呢? 或者说,桓温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利用了谢奕呢? 杜英必须要找到这个矛盾点,方才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用桓温、谢奕等的力量,甚至就是要从他们的裂缝之中找到自己的机会。 杜英暂时想不明白,只能先把这种疑惑放在心里,同时他的余光扫向一边,看到了正在和谢奕麾下将领们高声笑谈的王猛,原本一直充斥着疑惑和试探的心神,不由得宁静了几分。 师兄很会把握机会,他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说什么,自有一份默契在其中,至少练兵这一块应该不需要自己操心太多了。 谢奕已经开口许诺,再加上这些将领们通过王猛对关中盟也有好感,因此作为实际操作者的将领们,不管是出于对谢奕的遵从,还是出于自己和盟友的私交,自然都不会有所保留。 还是师兄靠谱啊。 很快,杜英的注意力就回转,只听得谢奕缓缓说道: “贤侄,根据我们的了解,苻雄麾下兵马虽然云集子午谷,实际上却是沿着子午谷、斜谷这一线排开,堵住了所有从汉中北上关中的道路,通过沿途的堡垒和城镇,互成掎角之势。那我们应该是双管齐下、多路并进,还是合兵一处,先打疼苻雄?” 听到这句话,周隆等人一时都来了精神,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杜英。 盟主不希望关中盟的军队在战场上独当一面,个中苦心,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当然能够感受得到。 而现在大家既然需要分兵,同时可想而知,谢奕肯定会率领晋军杀向子午谷外的苻雄大营,那么关中盟将士是不是可以收拾一下其余方向的氐人? 尤其是从长安向西,有不少坞堡、城镇,因为处于西北和关中、巴蜀等地往来的要冲所在,因此战乱之前,一个个都富得流油,现在虽然饱受摧残,却也足以让城南的这些坞堡家主们动心。 没办法,现在大家的日子也都不好过,否则当初也不会联起手来对付韦氏的进一步压迫,也不会现在选择继续抱团取暖。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关于苻健的假象 晋军来了之后,足足两三千人,更是让各个家主们直接感受到了压力。 毕竟之前不需要养活这么多人啊。 可想而知,秦国为了抵御司马勋从巴蜀而来的进攻,会在这些地方囤积大量的粮草和兵刃等等,这些本来就是关中盟急需的。 周隆等人并不抱怨晋军的到来让他们原本还算是充足的粮食储备一下子就要空荡荡,因为这本来就是预料之中的。 战火一起,坞堡处在中间,只要能不两头受气,粮食都被人家拿走了,而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有获得,还被揍了一顿,就已经很好了。 多年的战乱,让各个坞堡的忍受能力也越来越强。 打是打不过人家的,只求自己的损失能够降到最少。 能够通过付出粮食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 但是现在六月粮都还在地里,坞堡总归也是要过日子的。 “伯父麾下,不过残部,我关中盟内,经历过大战的士卒亦是寥寥可数。”杜英显然早就已经有了答案,此时不慌不忙的说道,“凭借我们这些兵马,想要给苻雄一个‘惊喜’,应该还绰绰有余,但是想要夺下更多的城镇,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奕微微皱眉,他本身也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说实在的,一路兵马进攻苻雄,只要能够联系上司马勋,大家就可以里应外合,在这种局势下,苻雄是坚持不住的。 因此如果能够再多攻占几个坞堡、城镇,获得更多的粮食,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谢奕也非常渴望能够尽快解决粮食的问题。 不过谢奕知道,杜英话犹未尽,自然会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隆、林丛等人同样露出不解的神色,不过好在杜英在此之前就已经取得了他们完全的信任,此时虽然犹豫,虽然不解,大家也都保持沉默,此时绝对不是和盟主唱反调的时候。 当然,他们脸上变化的神情,终归还是遮掩不住的。 杜英微微一笑:“从征西将军北上并且连战连捷之后,苻健应该已经做好了直接固守关中,甚至准确说固守长安的准备。北伐王师的粮草能不能保证,苻健应该并不清楚,但是劳师远征,不管对谁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所以苻健应该是、也只能是选择赌,赌死守长安、坚壁清野的话,征西将军只能不战而退。” 谢奕负手凝视着舆图上标注出来的“长安”位置。 苻健这一手的确很凶险,却又真的给桓温出了一个难题。 “既然如此,此时可想而知,苻健最想保证的是什么。”杜英接着说道。 谢奕、周隆等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粮草! 长安城南的这些坞堡在汉人的控制下,苻健应该一开始就不指望着这些坞堡能够和他们秦国同心同德。 所以他真正指望的,是长安以北、以西的这些坞堡,因为这些地方是当初氐人进入关中的最初落脚点,是发家的地方,掌控这些地方的也基本都是氐人权贵。 按理说秦国掌控关中的时间也不短,另外还得到了羌人的支持,不应该对于关中盟的崛起、对于谢奕所部的溃散无动于衷。 唯一还能合理的解释就是,现在的苻健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去管关中盟以及谢奕,他就算是不知道在长安城南已经有这么一股力量在,也应该意识到长安城南是一片空白,只不过他麾下的兵马不是在长安,就是在长安城北、城西,所以城南发生什么也只能听之任之。 如此一来,长安城的另外两个方向,应该充斥着等待抢收粮食并且退入长安的氐人。 此时若是关中盟的兵马冒冒失失的冲上去,等待他们的或许并不是守卫各处谷口的秦军的后背,而是正集结等待收割六月粮,并且加固各处城防的氐人。 本来擅长于山野作战的氐人,此时应该正是郁闷的时候,当他们看到关中盟的兵马时,还不知道会有多么激动呢。 谢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们之前的确是轻敌了,苻健此人,要比余想象之中的,甚至要比征西将军想象之中的还要强大。如果没有关中盟的话,那这一次他很有可能赌对了。” 杜英抿了抿嘴。 此时的周隆等人都有些骄傲,反倒是杜英并不这么觉得。 关中盟,本来就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有的变数罢了。 不然苻健所做的一切,都恰好的拿住了桓温的死穴,现在的桓温有多意气风发,之后的他就会有多狼狈。 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不然也不会让苻雄、雷弱儿等等豪雄们心甘情愿的为他效劳。 苻健留给这个时代的人们太多的假象,因此杜英期望他们能够从刚刚的只言片语中得到警醒。 “既然不能分兵,那就要一击致命。”谢奕缓缓说道,“只要能够让梁州刺史的兵马进来,那么就能够及时扫清长安的西侧,便是有再多的氐蛮,何足道哉?” 杜英点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希望能够聚拢更多伯父麾下的兵马,让我们的胜算更高一些。” “不。”谢奕却是摇头。 “伯父觉得不妥?”杜英奇怪。 现在他们的兵力加起来不过四千,杜英并不觉得凭借这些人能够撬动苻雄的大营。 “既然是兵出险招,那么就应该速战速决。”谢奕此时已经收起来脸上的迟疑,神色肃然,“一旦再等下去,走漏了风声,苻雄对于背后出现的这一支军队,不可能一点儿戒备都没有,甚至会先回过头来收拾我们,那样反倒是我们无路可去了。” 杜英其实很想说,我们还能固守待援。 不过很明显,谢奕已经下定决心,目光炯炯,盯住舆图上标注出来的敌我态势,显然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架势,杜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或许这一次,也是自己太过谨慎了。 当然这也不能怪杜英谨慎。 对于他来说,偷袭苻雄,解开子午谷之围,这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历史轨迹了。 失去了对接下来会发生事情的了解,杜英并不能保证自己现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不会一次战斗就被糟蹋干净。 但是或许正如谢奕所说,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应该兵贵神速! 正文 关于角色和上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司马勋不想出来 子午谷,这是从汉中前往长安的最偏远、亦是最长的一条山谷,但是好处就是出了子午谷,就能够直达长安。 因此这里也是长安的命门所在。 子午谷在后世因为“子午谷奇谋”而闻名,而在此时此刻,则因为一场失败的偷袭,吸引了整个关中的目光。 晋梁州刺史司马勋率军穿过子午谷,意图配合桓温直入关中,这也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次真正利用子午谷进军关中的行动,只是可惜,按照当年魏延的建议,应该充分发挥蜀中将士擅长山地作战的优势,遴选精锐、翻山越岭,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子午谷,从而“神兵天降”,一战破敌。 实际上后来破蜀的邓艾,其穿越阴平小路的方式,倒是和魏延的想法类似。 然而司马勋就有点儿过分了,大军大摇大摆的进入子午谷,真的以为秦国的斥候都是瞎子? 结果军队还没有出子午谷,就被苻雄率军堵在了谷口。 司马勋几次进攻未果之后,粮草不济,士气低沉,索性屯兵在子午谷中的女娲堡,不再前进。 对面的苻雄此时还需要面对从天水、略阳方向发起进攻的王擢,因此也不太可能分出来太多的兵马堵着子午谷,不过司马勋已经没有了锐气,只等着桓温率军救援,或者至少知道桓温已经杀入关中的消息,不然是一动也不想动。 这也不怪他没有斗志,一来司马勋并不知道子午谷外的苻雄,实际上亦是分身乏术,既然谷口都已经被人家堵得结实,此时再盲目的催动兵马进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二来司马勋还担心,万一征西将军还被堵在武关外或者蓝田外,自己率如此疲惫之军杀入关中,那岂不是变成了孤军奋战? 司马勋可不是带着大军来送死的。 甚至他还很清楚,现在征西将军和东南朝廷之间的矛盾已经越来越深,而自己所把控的巴蜀和汉中,就是征西将军最坚实的后盾,因此巴蜀等地的兵马,自己能掌控的就要掌控、能保全的就要保全。 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和苻雄死战,没有必要。 自己只要能够牵制住敌人的一部分兵马、缓解征西将军的正面压力就可以了。 只是现在粮草的不足,让司马勋一直有些头疼。 子午谷的路,太难走了,粮草跟不上是必然的。 还是得要早点儿出去啊。 女娲堡的清晨,总是清清冷冷的,山间的雾气弥漫,人穿行在雾气之中,就算是裹着冬衣,都忍不住打个哆嗦。 这天早上,司马勋起得比往常都要早,他就带着两个亲卫,走上女娲堡的墙头。 昨夜那两个突然到来的晋军斥候,还有他们所传达的消息,让司马勋这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斥候已经好生安排休息,他们的身上有令牌在,而他们的口音亦然是地地道道的荆州口音,因此身份毋庸置疑。 谢奕准备奇袭苻雄大营的后方,把自己从子午谷之中救出去。 这对于现在粮食紧缺、进退两难的巴蜀晋军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但是司马勋却有些犹豫。 谢奕,陈郡谢氏······ 征西将军能够完全信任于你,是因为你们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 可是征西将军性情中人,或许并不知道,兄弟也有可能会变心的,尤其是在利益相悖的时候。 此次谢奕作为北伐先锋,处处获得首功,司马勋虽然不在北伐大军之中,也能够想象,征西将军麾下的将领们会作何感想,比如本来就骁勇善战,因此被很多人看作是征西将军接班人的鹰扬将军桓冲。 若是自己再被谢奕救出子午谷,那么此次北伐的首功,自然而然要落在谢奕的头上。 陈郡谢氏,一边联姻王氏,一边获得如此泼天之功劳,那么之后桓温又凭什么来压制王谢两家的联手? 养虎为患,莫过于此。 眼前的雾气,犹如前路的雾气,让司马勋根本看不清楚整个东南政局未来发展的方向。 此时的他,有点儿不想出这子午谷了。 可是大军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留给司马勋犹豫和等候的时间也不多了。 “谢奕,谢奕······” 浓郁的晨雾之中,亲卫们只能看到自家主帅向着北方,那模糊的身影,只能听到,这一声声低语。 ————————————- 谢奕虽然嘴上说着兵贵神速,奈何条件实在是不允许,因为他麾下的将士也实在是太疲惫了,一个个饥肠辘辘,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因此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谢奕麾下的将领们,以任渠为首,自发的开始帮助训练关中盟的士卒。 虽然经过这两天的努力,关中盟的斥候也陆陆续续的找到了几十个走散的晋军士卒,但是显然几十个对于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来说,连零头都不算。 因此任渠他们也必须要把注意力放在关中盟这个未来不管考不考得住,都得依靠的盟友身上了。 一时间少陵塬上,关中盟士卒们叫苦不迭。 新来的这些晋军将领们,别看一个个笑眯眯的,嘴上说着“大家都是盟友”、“盟友就是兄弟”的话,下起手来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他们甚至还让关中盟士卒和一些休整好的晋军士卒们对练。 能够跟着谢奕一路冲杀活下来的晋军将士,一个个的都是熟练掌握杀人技巧的老兵油子,对上一般还在使用蛮力的关中盟士卒,一个对付两个都绰绰有余,自然是把这些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有点儿人数优势的关中盟士卒们三下五除二收拾了。 杜英倒是对于这种训练方式很满意,不过他谢绝了任渠一起下场较量一下的邀请。 挨揍这种事情,看看刚才被邀请的任群鼻青脸肿的样子就知道了。 杜英表示拒绝。 “师弟觉得现在的关中盟如何?”王猛双手揣在袖子里,这动作,像极了村口老大爷。还好他披散着头发,再加上好歹还算年轻的容貌,阻止了杜英继续往老大爷那边的联想。 “再训练半年,估计可堪一战。”杜英说道。 王猛有些怪异的看着他:“你到底想要和谁一战,需要这样强大的军队?”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兄弟的默契 “不知道。”杜英摇头,旋即又解释道,“或许是有很多敌人,又或许什么敌人都没有,总之,有备无患。” “这世道,有一支强大的队伍,总归是好的。”王猛认可的说道。 “师兄觉得余这一次过于谨慎了?”杜英好奇的问道,“是哪里有不对么?” 今天的王猛有些奇怪,不去看着那些各家抽调的骨干子弟们制定即将展开的作战计划,反而跑过来看练兵,不太寻常。 难道这家伙的第六感,预知到了什么? 对于这种位面之子的意见,杜英还是很重视的。 王猛倒是也奇怪的看了杜英一眼,无奈笑道:“余前来,只是想要看一看关中盟将士的能耐,从而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可以有所侧重,你想多了。” “是嘛······”杜英喃喃说道。 王猛的神色随之肃然,正色说道:“师弟,你最近似乎有些忧虑过度。机会当前,有所担忧是应该的,但是过于担心,神情恍惚,恐怕只会导致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杜英深吸一口气:“师兄所言极是,是我着相了。” 王猛摇头:“师弟所做,已经强过很多人,无须自责。我们眼前的这个机会,只要心平气和的把握住,去完成,就好。” 杜英瞥了王猛一眼,低声说道:“师兄认为一切都会顺利么?” 王猛却并没有直接给杜英答案,反而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他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未在寨中,而是前来此处,也是因为余心中有一怀疑,想要和师弟商议。” “苻雄?”杜英脱口而出。 王猛亦是露出诧异的神色:“尔如何得知?!” “余亦怀疑于此。”杜英不由得一笑。 王猛恍然,到底是自家师弟啊! 不过他接着沉声说道:“苻雄是否还在子午谷,子午谷外敌军几多,子午谷东西两侧,敌军又几多,当真令人担忧啊。” 现在关中的局势对于秦国来说并不好,苻雄作为秦国丞相,掌握着秦国氐人兵权中的大半。 而今桓温已经抵达蓝田以南,杀到长安城下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苻雄难道还会率军屯驻在子午谷,挡住司马勋,而对背后发生的变故不管不问么? 杜英他们此时所得知的有关于子午谷方面的情报,终归还是太老了。 这其中又有没有兵马的调动,杜英也不敢打包票。 “师兄刚刚为何不说?”杜英反问。 王猛苦笑道:“谢将军摩拳擦掌、势在必得,现在又是大军上下都提着一口气的时候,说出来亦是无济于事,只会平白惹得我们担忧,因此为兄刚才也在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同师弟说此事,没想到,师弟也有所预料。” 杜英不由得感慨:“如此看来,师兄亦是着相了。” 王猛看了杜英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只是这笑容之中,透露出来浓浓的无奈。 一种局势已经不在他们掌控之中,自己也只能被推动着向前走的无奈。 没办法,现在他们真正所能够决定的,只有关中盟这一千余名士卒的动向,是没有办法替谢奕做主的。 谢奕此时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当然不会因为王猛而或者杜英的担忧就停下脚步。 就像是苻健必须要赌一把桓温的粮食不足以支撑很久一样,就算是觉得前方的敌人可能有些不对劲,此时的谢奕也必须要赌一把。 这也是在提醒杜英和王猛,现在他们要面临的,不再是之前几个坞堡之间的小打小闹。 当自己没有办法完全掌控局势、稳操胜券的时候,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随机应变,如何在有特殊情况发生的时候,及时作出对关中盟和自己最有力的选择。 显然王猛此时也悟到了这一点,两人只是眼神交流,一切尽在不言中。 师兄弟之间的默契。 此地,终归人多耳杂。 “不过不管怎么说,苻雄在或者不在,梁州刺史总归是在的。”杜英接着说道。 本来他们的最终目标就不是击败苻雄,而是和梁州刺史司马勋会师,就算是苻雄已经前往长安或者蓝田,又或者其余地方,也无妨。 不和苻雄硬碰硬,对于现在的关中盟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王猛点了点头: “或许是余多虑了,总觉得这一次,不会那么简单。” 杜英拍了拍自家师兄的肩膀:“师兄既然来了,那要不就下场陪着儿郎们练一练?你看洪聚兄玩的也挺开心。” 王猛一眼就看到了正带着几个关中盟士卒被任渠等晋军将领撵鸭子一样满场乱跑的任群,嘴角抽了抽。 我觉得任群一点儿都不开心,倒是他那个远房兄弟应该挺开心的。 ————————————- 苻雄的兵马以骑兵为主,七千骑兵,这也是氐人的军队之中最有战斗力的一支部队,是苻健赖以压服众多氐人和羌人权贵的利刃。 苻苌和苻生等人眼馋也没有用,显然并没有任何人足以撼动苻健对自己兄弟的信任。 司马勋之所以迟迟没有办法杀出子午谷,也并不全是因为苻雄在谷口修筑的营寨和壁垒,对于眼见得就要杀出去的晋军士卒们来说,这些扼守险要的营寨还真不算什么。 因为当年他们进攻巴蜀的时候,这样的营寨和关隘也见的多了。 天下奇险,可还有胜过蜀道的? 天下雄关,可还有胜过剑阁的? 司马勋屡次进攻失利,实际上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率军突破秦军营寨的阻拦、进入旷野之后,就会遭到苻雄的骑兵打击。 久战疲惫的士卒,在旷野上又如何是骑兵的对手? 因此司马勋能够杀出子午谷,反倒是奇迹了。 谢奕之所以想要尽快出兵,也是因为他想要趁着夜色偷袭苻雄的大营,避免苻雄知道谢奕的存在之后,带着骑兵北上,一路先把关中盟给扫荡干净。 凭借骑兵的超高移动能力,甚至苻雄都能够在击败关中盟和谢奕之后,再施施然返回,继续堵住子午谷的谷口,根本不给司马勋反应的时间。 想要消灭骑兵,最简单的办法,自然就是把骑兵消灭在地面上,消灭在夜色睡梦之中。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前方,苻雄大营! 谢奕选择的进攻时间就是夜晚。 趁着夜色,集结的三千晋军已经向南推进。 关中盟的一千士卒也跟着晋军一起前进,位于晋军的侧后方,负责掩护侧翼和后路。 显然谢奕对于这些能够被自家麾下士卒们撵鸭子一样追着跑的盟友们并没有多少信心,因此让他们断后就可以了。 当然,在战斗不利、需要撤退的时候,有这些关中盟的士卒们跑在前面,晋军只要跟着他们跑就可以了。 子午谷位于关中盟各个坞堡的西南侧,关中盟的士卒战斗力虽然不强,但是胜在对周围的地形地势了如指掌,因此杜英派出去的斥候很轻易的就封锁了各处道路。 氐人有任何动向,都不会逃过关中盟的眼睛。 与此同时,晋军沿着少陵坞堡-蒋氏坞堡-周氏坞堡一线,向前急行军,这一带全部都在关中盟的掌控之下,自然不用担心泄露行踪。 此时长安城中的氐人,或许已经做好了放弃长安城南这些汉人坞堡的准备,但是应该不会想到,这些坞堡已经和晋军打成一片,甚至可以掩护晋军神不知鬼不觉得从子午谷守军的背后接近。 当然,此时在夜色之中前进的晋军,也不知道正前方的子午谷之中到底是什么情况,负责传递消息的晋军斥候还没有来得及返回,自然也没有带来司马勋的准确回答,可是谢奕认为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而且关中盟因为平白多了三千人而承担的粮食方面的压力,杜英虽然从来没有明确说出来过,谢奕却能够感受得到。 伙食质量的下降,说明关中盟的粮食储备也撑不了太久了。 谢奕并不相信关中盟会愿意为了供养他们三千人而倾尽所有,或者说身为主将的谢奕,不能赌关中盟的粮食还足够吃,哪怕他们直接下手去抢。 所以此时谢奕需要接应司马勋,打通从子午谷抵达关中的运粮通道,同时也尽可能从氐人这里缴获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盟主,前方三里就是氐人营寨,灯火通明,驻防人数应该在五千以上。”陆唐从黑暗之中走出,“属下刚刚已经把摸排的情况尽数禀报谢将军。” “好。”杜英此时趴在一处山坡上,尽可能的想要向前看,不过此地距离子午谷口还有一段距离,什么都看不到。 关中盟的士卒们就在山坡下,一个个都紧张的攥紧兵刃,缩在草丛中,没于黑暗里。 而谢奕率领的晋军,已经在黑夜的掩护下展开,分别占据关中盟军队所在这处缓坡的东、西、南三面的土塬或者荒草丛等适合藏身的地方,一点一点的向前推进。 氐人营寨距离杜英这里三里地,而距离谢奕所在的位置应该已经不到两里,距离晋军的前锋,应该不足一里。 有关中盟的斥候配合着晋军的斥候,此时怕不是已经快要摸到对面眼皮子底下了。 不得不说,氐人对北方的戒备心理并不是非常强,显然他们并不觉得城南的那些汉人坞堡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不然的话,放哨的士卒也不至于只是在营寨外围晃悠,至少应该撒出去一两里地。 听陆唐说完黑暗之中的局势,趴在杜英旁边的韩胤忍不住疑惑问道:“氐人一向骁勇善战,这是不是太大意了?” 王猛则已经抽出佩剑,沉声说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苻雄根本就不在此处,这里不过是氐人搭起来的一个空架子罢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是一个陷阱,在等待着我们上钩,你们觉得是哪种?” 黑暗中,韩胤、陆唐等人都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 如果是陷阱的话,那还不是要了老命? 杜英则摇头说道:“我对自己人有信心,既然我们全力封锁消息,那么氐人应该不会知道我们的兵马动向,除非他们未卜先知。因此第一种可能更大。” “那岂不是好事?”韩胤急忙问道。 “就怕横生变数啊。”杜英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 前方黑暗之中,已经传来厮杀声。 一点点火光在夜幕之中闪动,接着,无数的火把竖起来,骤然照亮了整个黑夜。 远远地,似乎能听见谢奕的吼声。 “我们也前进!”杜英霍然下令,此时也顾不上前方到底是什么情况了,谢奕冲了上去,自己必须要跟进。 一切的“如果”和“可是”,都是战前的问题。 战斗开始之后,没有什么如果,只有向前! —————————— 晋军斥候在关中盟士卒的配合下,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外围巡逻放哨的氐人,一直摸到营寨下,才被瞭望楼上的氐人士卒发现。 这已经足够了,因为跟着自家斥候向前推进的晋军将士,此时也抵达了距离营寨外侧壕沟不远的位置上。 随着晋军斥候们用随身携带的短弩射杀瞭望楼上惊慌的氐人,战斗转眼爆发,并且直接就进入白热化! 谢奕直接率领亲卫顶在了最前面,督促着晋军将士向前。 “杀!”晋军将士一个个举起云梯或者丢出绳索,勾住寨墙顶端,蚁附而上。 睡梦中的氐人根本没有料到敌人会从这个方向而来,号角声虽然很快响彻整个营寨,但是出来迎战的氐人却只是三三两两。不少氐人士卒甚至衣衫不整。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些氐人的战斗意志还是很强的,当他们看到敌人已经越过墙头,在火光下挥舞着雪亮的兵刃时,并没有恐惧退缩,反而一个又一个的扑向前。 任渠作为军中前锋,此时已经站在了墙头上,偶尔有几支箭矢从他的身边掠过,他根本无动于衷。 跃动的火光之中,任渠的神情很是肃杀。 因为他已经察觉到问题不对。 营寨中的氐人,慌乱是意料之中的,但是他们本身的兵马数量似乎太少了! 氐人兵马已经完全从沉睡之中清醒过来,而在意识到敌人已经越过营寨寨墙之后,他们很快就放弃了直接夺回寨墙的打算,显然在这黑暗之中,外面的荒野都已经被晋军的火把点亮,这些氐人也不知道敌人有多少,索性先往后撤退。 任渠直接跳下寨墙,几个刚刚仓促迎战的氐人士卒已经倒下。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哪里走! 任渠看也不看他们的尸体,径直招呼将士们继续向营寨纵深处进攻,因为多年战场厮杀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营寨中的氐人数量并不是很多不说,而且按理说这营寨寨墙应该是他们面向北方的最后一道防线,可是他们并没有想要在此拉锯的意思,这就足以引起任渠的怀疑。 这说明他们在营寨后面应该还有所布置,作为自己的退路。 那么这个布置可能是什么呢? 子午谷口已然近在眼前,继续深入就是司马勋屯兵的地方。 那仅剩下的一种可能,自然就是氐人已经在谷口修建了壁垒,并且是面向于各个方向的壁垒,所以他们现在完全可以丢掉自家的营寨,而选择去固守营寨之中的壁垒。 这个壁垒,扼守谷口,必然是难啃的骨头,司马勋从另一个方向进攻屡屡受挫,那么从这个方向进攻,也不见得会轻松到哪里去。 所以必须要抓紧,抓紧赶在敌人退入堡垒堵住敌军! 任渠握紧刀,大声呼喊着追杀前方的氐人。 怒吼声在寨墙下此起彼伏,很显然在其余地方取得突破的将领们,也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和氐人多年交手的经验,让他们自然不敢真的小觑氐人。 可惜,氐人退的显然更快,之前还打算向这边来的氐人士卒,此时扭头就跑,与此同时,不少氐人弓弩手也都已经汇聚,在侧翼列阵,虽然仓促应战让很多弓弩手都有些紧张,但是密集的箭矢还是让晋军将士们的脚步都是一顿。 “举盾!”任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敌人弓弩手的出现自然意味着他们即使付出巨大的牺牲,恐怕也不太可能追上敌人,但是至少他们能够杀伤到敌人的有生力量。 箭矢愈发密集,惨叫声连连。 显然氐人弓弩手也发现晋军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所以也开始边后退、边射箭,这自然也就意味着他们箭矢所覆盖的范围已经不只是晋军的兵线,甚至还囊括正在向后撤退的自己人。 这些逃窜的氐人士卒当然是没有盾牌,也没有防备的。 任渠咬紧牙关,敌人的急迫当然也说明他们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前方火光之中,可以看到正在缓缓后退的上百名氐人士卒,他们和那些奔逃的同伴不同,一个个手持长矛和盾牌,身后遮挡着一些车辆,显然是想要护送粮草或者器械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先拿下这个吧! 任渠的步伐更快,箭矢密密麻麻扎在他的盾牌上,眼见得后续的箭矢似乎已经虚弱,也说明氐人的弓弩手已经越来越远。 任渠索性直接丢开盾牌,手中的刀挥舞起来,似乎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刀光闪动,人随着刀光而进,距离不远处的那条缓缓后退的防线已经越来越紧。 其余的晋军士卒亦是心照不宣,随着任渠前进,脚步一点儿都不迟缓,当然他们的刀术没有办法和任渠相比,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是每有一个空缺,就立刻有人顶上来。 晋军就这样,转眼之间,杀到那氐人队伍前! 刀劈盾牌,硬生生的把盾牌劈开。 “哪里走!”任渠大吼道,动作快如闪电,接连劈翻了好几个氐人士卒。 不过还不等他继续向前冲,身后的士卒突然大喊:“头儿,小心!” 话音未落,无数的箭矢已经扑面而来。 ————————- 提着刀站在子午谷外氐人大寨中军大帐外的中年人,衣甲都是歪歪斜斜的,显然也是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吵醒的。 此人并不是谢奕的目标苻雄,而是苻雄的副将,平昌王苻菁。 苻菁,苻健兄长之子,算是秦国的皇侄。其父为后赵石虎所害,所以苻菁实际上是苻健、苻雄兄弟抚养带大的。 之前苻健平定关中,苻菁就曾经独领一军,年纪虽然不大,却立下了赫赫战功。 桓温北伐之后,苻菁作为苻雄的副将,随同苻雄前来这子午谷。 由于蓝田战事进展不顺,苻雄已经率领四千多名骑兵北上驰援长安,作为蓝田后方的第一道防线。 苻健打算至少要坚持到六月粮收割完毕,因此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只是凭借苻苌和苻生等人,是很难坚持到那一天的,苻雄的北上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司马勋已经在几次战斗中被苻雄打的一点儿士气也没有,此时龟缩在女娲堡,甚至连斥候都不向外派遣,因此他是万万不可能知道,当面的敌人已经少了一多半不说,而且就连苻雄本人都不在了。 当然,苻雄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苻菁加强对谷口壁垒的修筑。 让骑兵来修筑城墙,这或许是最浪费的行为,但是此时的苻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万一司马勋这小子回过神来,嗷嗷叫着扑上来,只是凭借苻菁的三千骑兵,恐怕很难挡住他。 只是苻雄怎么也没有料到,敌人竟然不是从子午谷中前来,而是从氐人的背后杀过来的。 苻菁的确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越是这样,他越是感慨于苻雄皇叔的“远见卓识”,他这三千人已经来不及上马,马厩那边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此时凑上去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苻菁可以依靠这几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这个费力主要是耗费在安抚军中骑兵们对让他们这些骑兵去修建堡垒的不满上——修筑起来的壁垒,至少先整顿慌乱的军队。 与此同时,苻菁还不忘派遣自己的亲信抓紧趁着黑夜突围,向长安求援。 子午谷里堵着的司马勋一旦杀出来,那整个关中局势将彻底崩盘,长安城中有再多的兵马,此时也得派遣出来。 这个,苻菁相信陛下和苻雄皇叔是能够认清的。 所以自己要做的,就是坚守! 苻菁不知道这些南蛮为什么会突然从北面杀过来,若是知道的话,他绝对不会让将士们把粮食和器械之类的都放在营寨的北侧。 三千兵马,已经有一千多人退入壁垒,同时还驱赶着营寨之中的数百名汉人劳力一起,这些到时候也都是守城的时候可以用的上的炮灰。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半个时辰 剩下的一千多人,还在缓步后退,没有办法,粮食什么的,都不能丢给敌人不说,而且他们自己的口粮也不够,因此此时连一把火烧掉都不行。 苻菁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坚守多久,所以他舍不得这些粮食。 除了粮食,还有四五台守城用的巨弩和一堆小型投石机,本来这些都是苻雄备下用来防范司马勋的,谁知道司马勋根本就不来进攻,因此这些东西也就索性一起堆在辎重营中。 包括苻菁在内,大多数的氐人首领们都不认为这些器械有什么用。敌人不来进攻也就算了,敌人就算是来进攻,我们用战马和马刀好好的教训他们一顿,难道不好么? 结果此时,后悔是很后悔。 要是早早地把这些器械布置在壁垒上,又何必需要这么多人搬运和掩护? 这些东西和粮食一样,自己也得用,还不能给敌人。 因此,苻菁提着刀站在中军大帐前,看着前方混乱的战斗,心中焦急万分。 这些狡猾的南蛮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布置,所以不管氐人的弓弩手们如何拼命射箭阻拦,他们都无动于衷,只是一直向前,再向前! 一方在不急一切代价向前冲,而另外一边且战且退,中间的距离已经不断地缩小。 站在这个位置,苻菁甚至能够看到,晋军将士顶着箭矢,一个倒下,立刻就有另一个顶上来,一直到杀入氐人的军阵之中。 很明显,一直在马背上作战的氐人骑兵们并不适应在地面上作战,根本不是晋军的对手,只要被晋军杀入盾牌之后,基本上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当然,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些掩护辎重撤退的士卒也基本上都是军中的二线部队。 氐人崛起这么多年,四处征战,本族之中的丁壮,实际上也损失的七七八八,不然氐人也不会拉拢羌人,并且将朝堂上不少重要职位都让给羌人,同时还动用大量的汉人劳力。 这些辎重部队,基本上也都是氐人的老弱了,此时当然打不过作为晋军北伐前锋的谢奕麾下。 一辆又一辆的大车落入晋军的手中,晋军转过来又推动着这些大车继续向前进攻,一辆辆大车满载着粮食,自然又变成了天然的屏障,箭矢密密麻麻射上去,只见得那一个个粮袋都快变成刺猬了,却已经很难见到晋军士卒的伤亡。 苻菁愈发的着急,因为按照眼前的这个局势继续演变下去的话,落在后面的这一千余名掩护辎重的士卒,恐怕能跑回来一半就谢天谢地,更不要说那些辎重还能剩下多少。 可是苻菁此时站在中军大帐这个位置,而不是和其余的士卒一起退入后方的壁垒,实际上就已经很危险了。 面前的战线距离他越来越近,可是背后的深夜之中还是一片寂静。 苻菁不相信这只是晋军误打误撞摸上来的袭击,他可以肯定,山谷之中的司马勋肯定也得到了消息,此时应该也正在听到声音之后杀过来的路上。 所以苻菁必须要时刻等待着来自于背后的进攻。 他不能再往前了。 “大王,请让属下率军支援,大王还请速速退入壁垒!”几名氐人将领着急的说道。 苻雄不在,苻菁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可想而知,之后必然是坚守壁垒的血战,这种战斗当然需要苻菁的坐镇指挥,此时苻菁不容有失。 “山谷之中还没有任何动静么?”苻菁却问了一句似乎和眼前如火烧一样的局势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 将领们面面相觑,却同时摇头。 那边安静得很,和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不需要专门跑过去确认。 司马勋到现在还没有来,相比于在山谷外侧,由于人手不足而导致的防备松懈,我们在山谷之中布置了大量的斥候,司马勋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如果司马勋有所行动,斥候不可能什么都不禀报。 所以司马勋至少距离这里还需要半个时辰! 这是苻菁几乎在一瞬间得到的结论。 半个时辰,就是机会! “亮出本王的将旗!”苻菁果断说道,“本王亲卫,随本王杀敌,其余各部,以中军大帐为中心,四下救援,务必尽可能的夺取更多的辎重,尤其是不能被敌人摧毁!” 将领们虽然惊讶和疑惑,不过还是纷纷行动。 氐人军中本来就是主帅一言九鼎,刚才主帅没有下达命令,大家可以说,现在将令已下,便是全力以赴,哪怕十死无生。 “半个时辰······”苻菁深吸一口气,风中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提醒着他战斗就近在咫尺。 司马勋,我还真得感谢你给我的这半个时辰啊! ————————————- 不只是任渠,大多数的晋军将领都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氐人不再后退,甚至开始组织反扑。 不少晋军将士猝不及防下,还吃了点儿小亏。 更重要的是,刚刚好不容易夺下的粮车,此时又有不少落入了氐人的手中。 很明显,后续杀上来的氐人要比之前那些且战且走的氐人难对付,各处晋军都感受到了压力,甚至任渠这个冲在前面的,身上都已经多处挂彩。 谢奕也已经进入营寨,此时正站在一辆因为轮子坏了而倾斜在路边的粮车旁边,也算是有一个掩护。 在他的身侧,关中盟的士卒正在抓紧转运粮食。 还能够推动的粮车,自然是连车带粮全都要,甚至就连赶车的汉人或者羌人劳力,都打包带走。而已经在战斗中破损的车辆,其上的粮食,自然就需要人抬肩抗, 营寨之中的氐人兵马并不是很多,苻雄本人也不在这里。无论是询问俘虏还是看他们囤积的粮食数量,都足以证明这一点。 因此击败苻雄已经变得不可能,但是谢奕的最终目标还是有实现的机会的。 可是氐人的反击,让谢奕也有些惊讶。 按照约定,这个时候司马勋就算是路途难走了一些,也应该已经快要抵达,并且准备从子午谷的另一端发动进攻才对。 既然如此,氐人不过三千兵马,哪里来的余力发起反攻? 难道一个个都是饿死鬼托生,宁肯拼命抢夺这些粮食,也不先顾一顾身后?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将军有令 谢奕无从得知。 此时的他当然也隐隐约约揣测到了什么,却并不相信那是真正的答案。 他还抱有一线希望,司马勋会杀到,给这些氐人们一个教训。 不过局势已经恶劣到他必须要做些什么的地步了。 火光中,他坚毅的面容上也浮现出迟疑,不过转瞬就变得狰狞。 “告知各部,放弃粮车,结阵自首,弓弩手射住阵脚。所有不能拿回来的粮车,全部烧毁!”谢奕果断的下令。 自己得不到,自然就不能留给苻菁。 传令兵登时四散。 而此时,就在距离谢奕不过五十丈的距离处,任渠正在面临一场苦战。 他是第一个越过寨墙的晋军将领,带着麾下将士向前冲的也最远,此时自然反过头来编程了苻菁的“重点照顾对象”。 足足数百名氐人士卒从正面和两侧压上来,逼迫着任渠已经难以再凭借几个粮车固守,因为凌乱摆放的粮车根本来不及调换位置,看上去是不错的躲避箭矢的地方,但是却也让习惯于阵列作战的晋军将士们很难找到平日里进退有据、一呼百应的感觉。 穿梭在粮车和营帐的残骸之中,似乎自己就是一个人,身边的同伴都有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下了。 晋军将士们也不适应于这种打法,而当他们遇到单兵作战能力显然更强于他们的苻菁亲卫时,更是难以抵挡,只能节节后退。 最后还是任渠最先反应过来,让人顶着箭矢,把三辆粮车摆在一起,组成了一道简易的防线。 氐人转眼就冲到了粮车的另外一边,双方的刀剑就在大家都眼馋的粮食上面来回碰撞。 说来也是好笑,因为双方都缺粮食,也都想要保住这些粮食,因此大家的隔空交锋,远没有刚刚捉对厮杀时候来的猛烈,你一招、我一招,谁都不能把对方怎么样,甚至还得小心翼翼的,害怕自己的用力过猛,直接把粮袋给割破。 那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周边的杀声愈发响亮,也不知道多少氐人在逼退了任渠所部两翼的晋军之后,包围上来。 任渠亦是杀红了眼睛,如果不是身边两个弟兄死命拦着,这家伙早就已经跳上粮车,直接扑向对面的氐人。 身后突然传来喊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是汉话,不是胡语。 将士们的动作都是一顿。 任渠晃了晃头,似乎这才恢复理智,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 “将军有令,不敌则退,焚烧粮食!” 任渠登时打了一个机灵,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只见得几名晋军士卒护送着传令兵全力向这边冲杀,奈何周围的氐人都已经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传递消息的敌人,所以拼命地堵截,甚至几名弓弩手都不管自家人还在射程之中,一通乱箭丢下来。 那传令兵应该也知道,自己怕是没有办法活着见到任渠了,所以才扯开喉咙大喊。 “头儿,撤吧!”已经气喘吁吁地几名士卒齐齐说道。 打到现在,他们已经是最后的突出部,再打下去,少不得要被彻底包围,现在传令兵所遭遇的处境就是他们等会儿注定要面对的。 任渠艰难的扭过头,已经有好几个杀红了眼睛的氐人直接跳上粮车,不过被晋军将士用长矛给捅了下去。 鲜血染红了一个个粮袋,火光倒映中,将士们犹然寸步不退。 这些好儿郎,不能就这么葬送在这里。 任渠知道自己没得选。 “撤退,把火把丢到车上,都给我丢上去!”任渠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嘶哑又颤抖。 心仿佛在滴血。 是为了这些即将付之一炬的粮食,也是为了抢夺这些粮食而付出生命的袍泽。 战局为什么突然变化? 氐人为什么突然有底气进攻,而且如此猛烈? 任渠无从得知,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把人撤出去。 火把丢在车上,火焰吞噬着粮食。 殿后的晋军长矛手站在距离火光咫尺之遥的位置上,一个个眼睛之中倒映着火光,目光穿透火焰,看着另外一边的氐人,只要对方有救火的动作,长矛就会穿过粮车和大火,让他们知道,这把火,我们是放定了! 氐人士卒们显然也意识到于事无补,只能缓缓后退。 火焰冲天而起,晋军将士们默然看着熊熊燃烧的粮车,同样在后退。 双方刚刚都还在拼命争夺和保卫的东西,此时已经付之一炬,变成谁都不想要的灰烬。 而这也意味着,大家要一起饿肚子了。 粮车被点燃,氐人士卒们转身扑向下一支晋军队伍,看也不看火光对面的任渠等人。 任渠此时搀扶起来已经奄奄一息的传令兵,他中了好几刀,嘴角都涌出了鲜血,显然除了外伤还有内伤,刚才的短暂交锋,已经让掩护他的晋军士卒们无一幸存,由此可见刚刚氐人进攻的凶猛。 “将军有令,结阵,烧粮,莫······莫乱阵脚!”传令兵喃喃说道,尽全力又说了一遍了自己想要传达的消息。 任渠郑重的点头,看着那传令兵依旧瞪着的眼睛,他能够感受到,刚刚还鲜活的人,此时已经再无力气。 伸手合上这个弟兄的眼睑,任渠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招呼身边士卒后退。 没有了粮车,他们的步伐登时快了很多,而刚刚已经绕到他们侧后方,甚至都可以直接截杀晋军传令兵的氐人,此时已经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营寨之中,火光四起。 显然不只是任渠这里选择了焚烧辎重,当然也有晋军将士为了泄愤,直接把营帐点燃。 氐人的进攻宣告结束,转眼没入黑暗中,只剩下遍地的尸体。 脚步声匆匆,晋军将士们已经从其余方向赶来,并没有和任渠他们过多交谈,打了一个招呼之后,继续向前推进。 中军大帐就在不远处,刚刚借着火光,大家看到苻菁的将旗曾经出现。 关中盟的数百名士卒也已经从后方顶上来,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扫战场。正面进攻显然并不适合于此时的他们,现在这已经得到了几个目睹战斗惨状的家主一致认可。 眼前的场景,对于只参加过村寨械斗的关中盟家主们、士卒们来说,显然是一个不小的刺激。 正文 单章求一波支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哼,想得美! 遍地的灰烬只是最基本的,还有那厮杀过的场景,令所有见到的关中盟士卒们,都为之动容。 有的尸体死不瞑目、面容犹然保持着怒吼的样子,有的尸体纠缠在一起,刀刃还留在对方的要害位置,还有的尸体已经很难拼凑为一个整体了。 空气中则弥漫着烧焦的味道、鲜血的腥味,令人作呕。 这就是真正的战斗。 不是小打小闹。 任渠看到几名在弯腰呕吐,却已经除了酸水之外,什么都吐不出来的关中盟士卒,不由得一笑。 只能吐出来酸水,说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吐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没什么好笑的。 大家都经历过。 任渠当年也不例外。 多见见,就好了。 “我们走!”短暂的休息之后,任渠握紧刀,看了一眼结痂的伤口,径直大步向前。 他麾下的将士们急忙追上他,也汇入到向前进攻的人潮之中。 ——————————- 苻菁最终还是抢夺下来了五六辆粮车,甚至还有一辆运载着守城用床子弩的大车,这也给了苻菁足够的底气。 当然这也同样意味着,其余的粮食还有守城器械,基本上都落入了晋军的手中,或者干脆被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似乎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退入壁垒之后,氐人很干脆的将壁垒后方原本直接敞开的入口用石头和大车等等堵上,并且大多数的弓弩手也都被布置在这个地方。 显然已经做好了坚守待援的准备。 任渠等人的进攻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连夜奔袭的晋军将士,所携带的只有一些简易云梯罢了。 凭借这些云梯,想要快速越过低矮的寨墙还可以,但是很明显这壁垒要比寨墙更高一些,几乎可以算得上一道关隘了,而且城上的氐人严防死守,摆明了不会给晋军快速突入的机会。 所以晋军将士一路抵达壁垒下,在发现很难直接攻克壁垒之后,谢奕就果断的下令撤退。 “队伍在两侧展开,封堵所有出入口。”谢奕从容下令,“即刻命令士卒就地寻觅器材,打造攻城用具。” 还不等周围将领们答应,旁边就有声音传来: “攻城用具我们关中盟可以提供。” 谢奕登时回头,看到杜英和周隆等关中盟家主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凌乱的战场,向这边过来。 周隆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显然他们之前对战争的认知还停留在之前的村民械斗层次上,木棍和长矛,锄头和刀剑,到底都是不一样的东西。 此时见到如此血腥的战争场面,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看看那些还在干呕的关中盟士卒,想要凭借这样的兵马去和氐人打生打死,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因此周隆他们很快就接受了现在杜英给予关中盟士卒们的定位。 做好后勤工作,打扫打扫战场,没有什么不好的。 总比拉上阵之后,士卒被吓得四处逃窜来的好。 那样就太丢人了,显然也会影响到关中盟在和晋军的同盟关系之中的地位。 至少现在关中盟还没有上阵过,晋军士卒还没有实际的案例可以拿来嘲笑他们。 谢奕借着火光,也看到了周隆等人脸色的不对,当然明白他们的恐惧和担忧是从何而来,不由得微微一笑。 战争总是要比想象之中的残酷,适应了就好了。 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不过谢奕看到了周隆等人的苍白脸色,自然也看到了杜英的淡然。 这个年轻人的心理素质显然要比想象之中的好。 殊不知杜英也算是见识过后世热兵器战争的人,哪怕只是从网上看到的,对于冷兵器战场的接受能力自然要强过之前只有想象的周隆等人。 当然了,只是从荧幕上看到过显然还不足以克服这种直面鲜血和死亡的恐惧,杜英也只是在尽可能的坚持罢了。 此时他身为关中盟的盟主,任何人都可以惊讶、都可以畏惧,他却必须要表现出来自己的淡定。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杜英的演技还算过关,至少谢奕没有看出来什么奇怪的地方,甚至心底对于这个年轻人还又多了几分赞叹。 杜陵杜氏,到底是关中豪门,家中子弟还是有本事的。 再加上这年轻小子脑袋灵光,吟诗作赋的本事好像挺好,长得也不丑······ 可惜了······ 等等,我又在可惜什么? (出自第一百七十八章) 谢奕眉毛一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想法就跑远了。 杜英也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为什么这位谢伯父总是用慈爱的、看晚辈的眼神看着自己,而不像是在看一个属下或者一个盟友? 莫非是自己太年轻了,让谢伯父父爱泛滥?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谢伯父也应该很久没有见到身在建康府的家人了吧?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谢奕亦是奇怪。 这家伙一副“伯父,我很懂你”的神情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真的猜到了我在想什么? 哼,想得美! 谢奕虽然不知道两个人的想法早就已经分道扬镳,但是还是清楚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即轻轻咳嗽一声,把脑海之中种种杂乱的想法挥去,沉声说道: “子午谷中没有动静,不知道是梁州刺史已经退兵,还是我们的斥候没有把消息送到,更或者梁州刺史并不相信我们的斥候。” 杜英皱了皱眉,刚刚我们不是在讨论如何进攻壁垒么? 话题怎么突然间变了? 谢奕到底是想到了什么,竟然突然乱了节奏? 杜英不明就里,不过还是顺着谢奕的话说道:“就目前来看,氐人犹然还在虚张声势,装出来苻雄犹然驻守此地的假象,那么说明梁州刺史应该还在子午谷中,不然不至于如此。” 要是司马勋不在的话,氐人只要派遣一些斥候和游骑在这里盯着就是了,三千兵马,还是精锐的骑兵,专门在平昌王苻菁这样的有名战将率领下驻守在这里,说明山谷之中肯定还有晋军。 谢奕的这个想法当然不成立。 至于不相信斥候之类的,谢奕派出的是荆州出身的士卒,又有自己的关防印信盖在上面作证,这些都是最好的证明。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该怪谁呢? 司马勋不应该不相信,而就算是不相信的话,此时听到外面杀声大作,也不可能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哪怕只是来看一看的。 其实杜英刚刚就已经和王猛针对司马勋的沉默揣测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司马勋并不想让谢奕立功,尤其是解救出来司马勋这一支主力大军的功劳。 若是站在北伐的角度来说,司马勋这样的做法不能理解。 可是若站在桓温和王谢两家之间已经浮出水面的矛盾来说,司马勋这样的做法非但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恐怕还能得到不少荆州文武的支持。 因为这是损害晋朝利益,却符合桓温利益的。 不过杜英此时并没有明确的指出,他相信谢奕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只不过现在的谢奕或是不愿意承认,或是并不想让盟友知道自己实际上在桓温军中的地位也很尴尬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没必要戳穿。 不过不管怎么说,司马勋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来了,甚至向坏处想,这家伙还有可能派遣了得力人手,远远地盯着,发现谢奕进攻的差不多了,抓紧带着兵马扑上来捡便宜。 本来司马勋就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习惯于投机取巧的家伙。 甚至为了投机取巧,可以不惜性命。 比如宣称自己的宗室身份。 杜英从来不吝惜于将这样的人想得更恶劣一些。 可他们现在也没有办法,战斗已经进行到这一步,谢奕实际上亦是骑虎难下。 若是不进攻的话,今天晚上就等于白忙乎了不说,还直接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凭借着三千残部,他还真不一定能够挡住苻雄和苻菁接下来的反击。 而若是继续进攻的话,摆在眼前的壁垒本身就是一个难题,在双方兵马数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想要攻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且背后可能还有随时准备捡便宜的司马勋。 进退两难。 不过至少继续进攻,应该是相对好一些的选择。 “伯父,看来我们要准备进攻这个壁垒了。”杜英低声说道,似乎在提醒谢奕什么,却又没有明确的点出来。 攻坚······ 谢奕登时想起来,刚刚自己是不是说到了攻坚的问题? 好像杜英就是接的自己这个话来着? 刚刚自己为什么突然忘了这件事? 是因为······ 这都是什么杂七杂八的想法,竟然打乱了自己对战事的思考,谢奕一阵头大,有些烦躁。 都怪······ 他环顾一圈,麾下的将领们肃然而立,一个个等待着命令;关中盟的家主们都带着尊敬的神情,保持沉默,静候着谢奕的吩咐,这就相当给面子了;而杜英则握着佩剑,目视前方的壁垒,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大家好像都很用心,忘了原本话题的好像是自己。 谁都怪不得。 那就只能怪······没错,怪司马勋! 都是该死的司马勋,竟然不守承诺! 显然谢奕此时都忘了,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司马勋的准确回复,就急冲冲的发起了进攻。 不过这不重要。 谢奕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杜英,多少有些感激。 他能感受出来,这个年轻人刚刚不动声色的把话题给带了回来,不然不知道要说到什么上面去了。 杜英似乎回过神来,微微低头,并没有和谢奕对视,谦虚之意溢于言表。 谢奕很是满意,微笑着说道:“刚刚贤侄说关中盟可以提供帮助,具体又是什么呢?” 不是开口索要或者命令,而是请关中盟相助,谢奕的话里自然也带着好感。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杜英对于这样的直肠子汉子很欣赏,当下亦是拱手再次表示自己对谢奕的尊重,毕竟面子本来就是互相给的: “关中盟之前讨伐盟内叛徒的时候,曾经打造了不少云梯甚至于冲车,刚刚余已经命令属下前去搬运,估计也得需要一天时间,而我们此次亦是携带了不少工匠,配合王师,也能够就地寻觅木材,抓紧打造器械。” 谢奕点头,这关中盟还真是个不错的盟友,除了本身的军队似乎没有太大战斗力之外,其余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很明显,这些都是杜英之前统筹好、准备下的。 年纪轻轻就能够把整个关中盟打点的井井有条,前途不可限量。拿下关中之后,自己一定要向老桓好好地举荐一番,如此人才,正好配合王师恢复对关中的治理。 当然,谢奕并不知道的是,杜英虽然也有些才能,但是他这些才能太“超前”了,实际上并不适合于这个时代的坞堡内部管理,实际上杜英更主要的使用自己的见识和眼光,抓住大家共同的需要,把关中盟捏合在一起,并且带着关中盟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而真正让关中盟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是王猛和任群。 一个负责给杜英查缺补漏,充当智囊,还有一个虽然在想法上跟不上杜英和王猛的节奏,但是是个合格的工具人,种种事宜都能够落实下去。 对于王猛这样的人物来说,现在还缺少经验,还没有到“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地步,但是打点一个关中盟,不要太轻松。 当然,王猛并不想出风头,对他来说,那意味着要和很多人虚与委蛇,要注意自己的仪表——洗澡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至少对他来说是的——这样属实是太累了,所以他宁肯站在后面默默支持师弟。 显然师弟更适合这些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师弟往上走,自然也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杜英则指着前方的壁垒,继续说道:“伯父,小侄窃以为,整个壁垒位于子午谷的谷口,横亘在两边绝壁中,于谷内易守难攻,于我们谷外,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尤其是对方兵马众多,我们想要攀援而上,难上加难。” 谢奕颔首。 最容易防守的城池,并不是庞大的城池,而是小而坚的城池。 守军在城墙上的兵马密度越高,自然越容易守城。 历史上往往爆发惨烈围城战的,都是一些地方上的要冲之地,而不是京畿大都。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轮战 眼下的情况亦是如此,这壁垒可远比氐人原本虚张声势立下的大寨小,也更高大坚固。 想要蚁附攻城,自然就要做好蒙受巨大损失而一无所获的准备。 之前晋军就在进攻武关的时候见识过。 因此唯一合适的进攻方式,就是进攻氐人仓促堵起来的入口。 那是整个壁垒上最后的脆弱点。 杜英并没有直接指出,而是提醒了谢奕,自然也是不打算和谢奕抢风头。 谢奕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说道:“我们集中兵力,进攻缺口处。此地地势狭窄,大军难以展开,而且也无法寄希望于一战能胜。三千兵马,分作三队,轮流进攻。” 将领们登时齐齐应诺。 杜英说道:“伯父,小侄以为这样好像还有些不妥的地方。” 杜英连续给了谢奕好几次面子,谢奕当然不会不给他开口补充的机会,此时脸上带着笑容,满是期待和鼓励的神情:“但说无妨。” 这看的不少将领们都有些羡慕了,甚至他们有理由怀疑,这杜英是不是真的是谢奕失散多年的侄子,要不两个人一个“伯父”、一个“贤侄”的,怎么就叫的这么亲。 杜英急忙拱手:“我们以轮战进攻,则苻菁必以轮战防守,双方兵马相差无几,恐怕只会打成一场消耗战,最后王师就算能够胜利,也是一场惨胜。” 话虽不好听,但是将领们,包括谢奕在内,都是皱眉。 杜英显然还没有说,惨胜也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若是战事绵延日久,粮食也损耗的差不多的话,再加上苻雄随时有可能率军来援,那么迎接这一支孤军的,将是一场灾难。 惨败或许都不足以形容了。 谢奕沉吟片刻,开口说道:“用兵,当奇正相辅,本将以两千兵马进攻缺口,再抽调一千兵马兵分两路,蚁附登城,进攻两翼,尽可能的牵制氐蛮,是为佯攻,贤侄认为如何?” 这已经不是在下达命令,而是在和杜英商议了。 很客气。 杜英心中松了一口气,有些高兴。 自己终于在这个时候达到了在这个“王师-关中盟”体系之中,尽可能的和谢奕平起平坐这个目标。 谢奕率军抵达之后,当然整个关中盟和晋军上下,都是以谢奕为首,杜英作为关中盟的盟主,也听命于谢奕,这是必然的。 谁让人家正儿八经三千兵马,又是当世名将呢? 因此谢奕平时和杜英以及其余关中盟的人说话,发号施令更多于商量。 显然他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实力的强大,让一切都理所当然。 而现在亦是如此,谢奕进攻受挫,面对坚固的壁垒和很有可能不存在的支援,自然就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听取所有能够有帮助的建议,关中盟有着一千兵马以及杜英这个脑子活络的盟主,谢奕自然不吝惜于抬高杜英的地位。 甚至这种抬高都不是他刻意而为之。 亦是心境变化所导致的理所当然罢了。 当然这种喜悦,杜英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将军所言极是。”杜英先吹捧一句,不能光自己心里舒坦,也得让谢奕舒坦一下,“但是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犹然还有两个。” “哦?”谢奕皱眉,语调也有所变化。 颇有几分“你在教我做事?”的意思。 不过之前杜英在谢奕心中积攒下来的好感,让谢奕的不满只是转瞬,反而愈发期待杜英会说出什么来。 谢奕的态度摆在这里,麾下的将领们自然都不会多说什么,甚至一个个的还都很好奇,乃至于带着点儿尊重的意思。 那些什么不服气的、非得要装X打脸的情节,一般都出现在小说里。而在现实情况中,自家老大,尤其是谢奕这种在军中威望还是很高的统帅,既然已经亮明了态度,那么部下们都不是瞎子,当然能够看得清楚。 这个时候再跳出来说什么不服气,那不就是跟自家主帅对着干么? 而且更重要的是,很明显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真的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路的,这已经在之前的合作之中得到了证明。 杜英沉声说道:“一来,我们不能寄希望于我们自己突破前方的这个壁垒,兵法有云,围三缺一,十则攻之。我们现在既没有办法做到围三缺一,也没有办法让我们的兵力多于氐蛮十倍,所以我们必须寻求更多的兵力,小侄建议,我们可以继续派遣斥候,翻越群山,联络梁州刺史,请求其出兵。” “这是应当的。”谢奕颔首说道。 司马勋那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或者单纯只是司马勋不想要让谢奕独吞功劳,谢奕都得有所表示,毕竟他那里的兵马数量可要远比谢奕来得多,也能够给苻菁带来足够的压迫。 甚至都不需要司马勋上阵,只要他派出一些斥候,就足够苻菁紧张的了。 当然,加入司马勋想要这个功劳的话,谢奕也不介意配合他,由他在那边发起主攻,而自己负责在这边佯攻,反正先登的功劳让给他就是了。 “顺便,我们既然能够寻觅到道路,那么总归是可以开辟出来一条足够大军通行的路线的。”杜英接着说道,“就算是不能一下子把上千人派遣过去,至少可以派遣几百人,伪装成梁州刺史的兵马,对壁垒发动进攻,或者截杀氐人的斥候,蒙蔽其视听。” “善!”谢奕连连点头。 虽然他对于这陡峭的两侧山壁并不抱多少希望,而且也知道,如果此时再去山中寻找稍微平坦、顺畅一些的道路的话,恐怕也要耽误很多时间,但是事已至此,任何一种方法都是尝试一下才行。 “那第二点呢?”谢奕接着问道,同时连连打手势。 此时的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这些措施落实下去,但是又害怕自己下令,打断了杜英的思路,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指挥。 好在谢奕麾下也都是精兵悍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现在奇袭变成了正面强攻,我们需要小心氐人的增援。”杜英担忧的说道,“苻菁有没有派人请求支援,这我们无从知晓。而长安和子午谷口这边是不是有定时的通信,我们也不知道。因此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围点打援和凑整(上推荐加更一章1.0) 谢奕的脸色亦是一沉。 之前他们都庆幸于苻雄不在,庆幸于氐人的反应迟钝以及兵马的数量很少。 但是现在转念一想,苻雄之所以不在,肯定不是因为氐人已经打算放弃子午谷口的防备,而是因为蓝田或者略阳方向吃紧,苻雄必须要过去增援罢了。 既然如此,苻雄肯定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子午谷这边。 说到底,他将苻菁这点儿人马留在这里,就是布下一个空城计而已。 司马勋杀上来就铁定露馅儿的那种。 而且苻雄还专门让苻菁修筑起来了谷口位置的壁垒,甚至还是面向于南北两个方向的壁垒,这说明苻雄已经做好了让苻菁率军死守此地、固守待援的准备。 换句话说,即使是晋军真的从北方绕路杀过来,苻菁都能坚持一下。 准备的很周全。 因此一旦子午谷生变,苻雄必然会驰援。 到时候数千骑兵黑压压的杀过来,如何能挡? “那贤侄认为,应当如何是好?”谢奕的神色变得肃然。 这一次,他不像是在聆听后生晚辈的看法,而是在正儿八经的询问计策。 杜英正色说道: “既然子午谷是氐蛮所必救,那么从子午谷通往长安、略阳等地的道路总共就只有几条,而其中道路宽阔、适合于骑兵快速奔驰前进的,就只有一条官道,直通长安。因此可想而知,苻雄救援,必会走这条路。” 谢奕点头,杜英的这个判断他还是相信的。 天水、略阳方向,也就是凉州王擢发起进攻的方向,王擢这个家伙是典型的墙头草,作战肯定不会卖力,顶多就是四下抢掠一番罢了,根本不足以对氐人形成威胁,不然当初苻雄就应该坐镇岐山,防止王擢向东进攻,而不是坐镇子午谷了。 毕竟子午谷谷口可远比岐山那边的地形地势来的险要。 因此苻雄此时返回长安,准备支援蓝田战事的可能更高。 当然,谢奕不知道的是,杜英看上出除了出身杜陵杜氏之外,和远在武威的杜氏没有任何的联系,连一个官衔都是空头官衔,但是实际上杜氏这些年在关中经营的情报网络,一直在为杜英所用。 苻雄在哪里,杜英并不知道。 历经战乱冲击之后,这还是杜英的祖父辈创立下来的情报网络,当然也已经七零八落,而且像是华阴客栈的负责人老牛这种,都已经上了年纪,自然能力已经比不上当年。 凭借这样的情报网络,想要刺探到敌人的军事机密,显然不太靠谱,但是想要传递消息还是足够的。 因此杜英很清楚,现在王擢在天水那边发起的进攻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猛烈,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这家伙演技也是杠杠的,闹得整个关中,不分敌我,都觉得他的威胁或者贡献很大,实际上就只是在双方边界上反复横跳、来回摩擦罢了。 或许这也算是一个本事。 当然,这样的挑衅是不足以引来苻雄的。 苻雄只可能在长安,在得知子午谷遇袭之后,也只可能顺着长安延伸过来的官道南下。 得出这个结论,谢奕是根据经验,杜英是根据情报,不管怎么说,此时两人达成了共识。 “我们围点,”杜英伸手指了指前方的壁垒,又攥紧拳头,“打援!” 围点打援,后世解放军克敌制胜的法宝,屡试不爽了。 尤其是在攻坚力量不足,而敌军又有强援在外的时候。 杜英当然不介意拿过来用一用。 “妙也!”谢奕抚掌感慨,“之前本将只看眼前,却忽略了身后,有赖贤侄点醒,此战若胜,贤侄功不可没;此战若败,个中责任,谢某一人担之!” 杜英心中亦然升起来感动之意。 只是谢奕这句话,就很令人放心了。 有如此主将,也难怪将士们愿意用命。 谢奕旋即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收起来感慨之意:“本将现在的兵马不过三千,想要设下埋伏,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杜英微笑着说道:“将军莫要忘了,我关中盟将士,犹然还有千人。” “但是······”谢奕登时皱眉。 旁边的晋军将领们也都下意识交换了一个眼神。 真的不是我们有想要嘲讽盟友的意思,只是凭借你们这千人,恐怕还不够人家苻雄塞牙缝的。 谢奕等人的担忧,显然也出现在关中盟的几个家主脸上。 如果说之前的关中盟,更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么现在见识了战争的残酷、氐人的凶狠之后,这几个家主实际上都难免有些畏惧。 突袭氐人的三千骑兵,都能打成这样,那他们要是直面苻雄率领的骑兵,人数甚至有可能还在这之上,又应该如何是好? 打不过,好像溜。 杜英微笑着说道: “既然将军有所担忧,那不如这样,我关中盟留下来五百兵马,帮助将军进攻,也算是打磨一下关中盟士卒,而将军予我五百人,这样有本地关中盟士卒配合,又有王师精锐攘助,或许更有希望。” 谢奕迟疑一会儿,方才斟酌道: “本将麾下兵马三千,贤侄麾下兵马千余,让贤侄率领一千人去埋伏苻雄,本将终归有所担心。这样吧,贤侄既然想要锻炼麾下兵马,则予我两百人,而本将予尔七百人。 若是如此的话······贤侄有一千五百人,其中更有我麾下将士七百,或可与苻雄一战,本将这里两千五百人,亦然能应付的过来,这也算是······凑个整。贤侄以为如何?” 杜英还没有说话,旁边的晋军将领脸色都已经变得有些怪异,各家家主甚至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凑个整? 这是凑个整就能解决的问题么? 这个整恐怕得凑到五千、一万的,才能解决问题吧? 谢奕并没有在意周围的目光,只是看着杜英。 莫名的,他对杜英很是信任,觉得这个年轻人刚刚所说的并不是大话。 杜英直接一拱手:“多谢伯父信任。” “等尔凯旋,你我一醉方休。”谢奕亦是慨然说道。 伏击苻雄,闹不好就会被苻雄反杀,他当然清楚个中凶险。 因此谢奕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莫要逞能。”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保重! 这四个字说出来,杜英错愕,旋即心中暖暖的。 说出这句话的谢奕,不像是一个下达命令的主帅,而像是关心和挂怀子侄的长辈。 由此也可见在谢奕的心中,杜英已经有了不小的分量。 谢奕显然不希望这个聪明、稳重的年轻小子真的有什么意外。 打不过就跑嘛,可别逞强。 “谨遵伯父教诲。”杜英郑重说道,“多谢伯父。” 这话说的也是由衷的。 谢奕哈哈一笑,收起来刚才流露出的小儿女担心来担心去的神情:“也不能白白让你叫我一声‘伯父’,保重!” “保重!”杜英再次行礼。 关中盟的人转身跟上。 同时,谢奕指了指任渠,这家伙是最早发现关中盟的,和关中盟的人关系也最好,此时自然派他去最合适。 而且他麾下的兵马,刚刚作为前锋冲的最猛,正好也可以缓一缓。 任渠虽然有些不情愿,在他看来,苻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会来,那么之后的战斗岂不是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自己麾下的将士也不适合继续投入战斗。 当即,任渠快步跟上杜英。 谢奕则默默注视着这些人的背影。 他不是很确定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也不确定苻雄会不会来,更不确定假如苻雄真的来了,那么杜英会把这场战斗变成什么样子······ 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令人很烦,甚至总给他一种要不把杜英拽回来,大不了我们就在这里和苻雄、苻菁决一死战的冲动。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不能意气用事,也必须要为这数千名将士,甚至是关中盟中的那些汉家妇孺遗民负责。 而且这个任务,还真得、也只能交给熟悉本地地形地势的关中盟去做,之前迷路的惨痛教训,谢奕可是记在心里、历历在目。 所以千万般担忧,此时也只能化作两个字。 “保重”。 看着周围的将领们都有些出神,谢奕当即抽出马鞭,对着空气狠狠地挥动两下: “你们几个还都在这里看,看什么看!还不抓紧准备攻城,难道让一群汉家遗民帮着我们抵挡氐蛮,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 跟在杜英身边的几个家主,脸色并不怎么好。 意识到差距的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着怎样的挑战。 而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猛和任群等人,此时亦是脸上带着担忧。 杜英刚才所说的这些,王猛事先并没有和杜英商议过,所以可以说是杜英一个人做出的决断。 王猛也已经在之前和杜英推算过很多种可能,但是毕竟他们对于氐人的防御布置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因为根本没有预料到氐人甚至在短短的时间内还大费土木,修建了一个横亘子午谷谷口的壁垒,所以王猛和杜英之前也曾经想过这场战斗会进行的不顺利,却没有想过会陷入到僵持的地步。 毕竟只要晋军能够杀入营寨,双方短兵相接,那就是伤亡多少的问题,和攻坚之类的没有关系。 不然杜英说什么也得把之前进攻林氏坞堡用到的那些撞木给抬上,没有必要现在再等着后方费尽力气送上来。 因此王猛可以肯定,杜英并没有预料到,此时自己必须要设法埋伏甚至是硬生生的拖住苻雄。 而王猛更不能确定的是,师弟哪里来的信心? 杜英缓缓说道:“现在我们就相当于独领一路偏师,这不是之前大家想要的么,怎么一个个的都不高兴?” 周隆、林丛等人面面相觑。 我们所想的独领一路偏师,是跟在晋军后面抢肉吃,而不是现在这样去啃骨头啊。 而且你说我们不高兴······你自己脸上那笑容,看着也挺生硬的好不? 林丛和蒋好都看向周隆,周隆年龄最大、资历最老,这个时候自然也更能代表他们三家发言。 “咳咳。”周隆咳嗽两声,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时也难免有些害怕,“盟主,我们如何抵挡的住苻雄?这和送死应该也没有什么区别吧,又如何高兴的起来?” 这话说出来,就有点儿责怪杜英的意思了,若是换做平时,就算周隆是比谢奕更直肠子的人,也不会这么说。 由此可见他此时心中亦是充满了担忧,所以急需宣泄出来,让杜英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过说完之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有些过分了,周隆赶忙又对着杜英一拱手,表示请盟主不要怪罪,并无冒犯之意。 面对周隆的抱怨,杜英并没有动怒,平静的说道: “我们所要做的,并不是击败苻雄。” “盟主此话怎讲?”林丛亦是忍不住问道。 现在的林氏亦是在之前的坞堡内斗中大伤元气,说实话,林丛并不是很倾向于被卷入到战争之中,更不倾向于被卷入一场注定会很惨烈的战斗中。 “苻雄从长安抵达子午谷,骑兵昼夜兼程,只需要一天。而谢将军想要攻下这个壁垒,恐怕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我们所做的,只是争取到这个时间罢了。”杜英径直说道,“拖延时间的办法有很多种,而直接和敌人决一死战,恰巧是最不应该选择的方法。” 这话说出来之后,周隆等人面面相觑。 而王猛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旁边的任群皱了皱眉,又挠了挠头。 他很想说,其实我并不懂,但是看王猛已经“智珠在握”,他又不好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请教。 瞥了一眼跟上来的任渠,自家远房兄弟亦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任群方才舒心。 杜英将众人请入营寨中所留不多的一处营帐中,陆唐已经派人挂好了舆图。 杜英伸手指着舆图说道: “从长安到子午谷,途中会从我关中盟各处坞堡的侧翼通过,这其中的土塬、沟壑、河流,诸位想来也应该了如指掌。我们没有办法管得到长安城下,但是从北侧的林氏坞堡以西,到此地,这一段路,我们可以大做文章。” “还请盟主赐教!”周隆当即来了兴致。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极尽扰敌之能事 这一仗,只要还能打,周隆就愿意打。 这个直肠子汉子,最讨厌的就是做懦夫。 只是不想让自己麾下的儿郎无谓的牺牲罢了。 林丛和蒋好亦是眼睛之中泛起光亮。 跟着杜英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是不断见到杜英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并且有效的。 因此他们发自内心的犹然愿意相信杜英。 “我们总共一千五百人,兵马直接分成三路,呈‘倒品’字形安排在整个官道的三段路上,两支兵马在前,一支兵马在后。”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上标注出来的几处土塬,“诸位且看,长安城南的土塬并不是非常高,也没有多少可以赖以严防死守的地方。 所以我们摆在前面的两路兵马,并不需要和敌人硬碰硬,只需要对敌人进行阻击之后,边打边退,让开道路,苻雄此时必然急迫的想要南下救援子午谷,绝对不会和我们这些兵马纠缠,只要我们的动作足够麻利,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大家纷纷点头。 与其说是动作麻利,倒不如说是他们表现得菜一点儿,略微阻击之后转身就跑。 这样苻雄是不可能贸然离开官道,追着他们前往原野深处的不说,而且他们的脆弱,当然也是给苻雄一个敌人并不强大的假象,苻雄当然不会为了这些“游兵散勇”而耽误支援子午谷的时间。 “而把苻雄放进来之后,我们原本退开的两路兵马,立刻继续拆分成百人、甚至几十人的小队,沿着这两侧的荒草丛以及土塬折返战场,尽可能在苻雄的侧翼发起进攻。 只要有任何一个落单的氐人,都将成为我们的目标,而就算是氐人对于我们的扰乱无动于衷,那我们也可以直接利用箭矢之类的,递进射击,逼迫他们必须正眼看我们。” 杜英又点了点靠近子午谷的位置:“最后一个品字形的‘口’要布置在这里,已然逼近子午谷,苻雄肯定非常想要突破,但是我们就是不能给他这个机会,此地,必须要坚守到谢将军拿下子午谷!” 众人齐齐颔首,只是在两侧骚扰,在他们看来,显然是不足以真正阻拦苻雄的,硬碰硬终归少不了。 杜英则看向任渠:“这个任务,应该要交给校尉了。” 任渠当即正色说道:“还请盟主放心,我们这七百人完全听从于盟主的调遣!” 本来任渠他们要做的,就是帮助关中盟完成一些注定避免不了的“硬仗”,而且说句实话,杜英要是把关中盟的士卒摆在这个位置上,而让任渠去前面骚扰苻雄,任渠还可能反过来恨不乐意,也不放心呢。 自家的后路,当然还是自家来守比较好,关中盟的这些士卒,在任渠看来,只要不帮倒忙,他就很感激了。 要求很低,自然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旁边的几名家主亦然松了一口气。 有王师给兜底,他们也放心。 杜英接着说道: “诸位还请记住,两翼展开的部队,并不是要和苻雄硬碰硬,但是也不是无事可做。关中盟最后会按照各部上交的氐人的首级、马匹等等论功行赏,因此还请勠力同心,极尽扰敌之能事。假如我们能够挡住苻雄,那么到时候谢将军,乃至于征西将军,必然不会亏待我们关中盟的。” 家主们都是精神一振,齐齐拱手应诺。 而旁边的任渠看的一愣一愣的。 等等,那个······ 我家将军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一战胜利之后,会好好地褒奖你们吧? 这还真不是我家将军小气,而是我们一群残兵,上哪里找东西褒奖你们去? 而且之前你杜盟主在我家将军面前表现出来的,好像是“大义不惜”,好像是“赤子忠心”,什么时候说过要奖赏来着? 不过这话,任渠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很明显,这位杜盟主和自家将军之间的关系很亲近,任渠也不知道这种亲近到底是什么原因。 甚至军中已经开始有人说,杜盟主有可能是将军失散多年的亲人,也有人说,将军家中最近应该是有待嫁的女儿,所以将军觉得杜盟主这一表人才的,正好合适,这不,已经当女婿看了嘛! 不管是什么原因,任渠都知道这种问题不是自己适合于探求的。 归根结底,是人家豪门大户之中的恩怨情仇罢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既然自家将军信任杜盟主,那自己也跟着相信他便是。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总归好给自家将军交差。 任渠保持沉默,甚至还带着笑容,各家家主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他们和谢奕不熟,和桓温更是一点儿都不认识,但是这几天和任渠打交道比较多,还是比较熟悉的,也知道这是一个出身北方的直爽汉子,自然而然有好感。 因此任渠此时沉默,或者说默认的神情,自然让家主们原来还有些疑惑的心都放回肚子里去。 再加上盟主之前和谢将军亲密的样子,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并不觉得盟主此时的说法有什么问题,一个个斗志高昂,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自己是不是要动用家中留守的兵马,也一并参与到这一场战斗中去。 对于他们这些“本地人”来说,正面对抗氐人,大家谁都没有信心。 实力的差距摆在这里呢。 但是要说在氐人的侧后方搞搞小动作,办一点“分割包围”的事儿,那还真是轻而易举。 甚至有一种“手到擒来”的感觉。 属下们又充满信心的样子,自然让杜英松了一口气。 这也应该是他第一次做出针对一场真正战斗的作战安排。 正面阻击,两侧游击,或许在别人的眼中,这个正面阻击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任渠做好了立功的准备、家主们也把心放在肚子里。 然而实际上在杜英的心里,两侧游击才应该要发挥最主要的作用。 苻雄越是着急,就越会催动兵马向前猛攻,而这正是两侧兵马齐出,如跗骨之蛆,不断地侵蚀、撕咬氐人兵马的机会,让氐人在不知不觉中减员。 游击战,毕竟是以弱胜强的老法宝了。 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应该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游击战是什么样子的罢了,自然也不知道这种战法的威力。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最重要的任务(上推荐加更2.0) “在此战中,诸位还请谨记,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杜英虽然相信这些本来就出身坞堡,骨子里都已经快形成趋利避害潜意识的关中盟士卒,能够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但他还是把游击战的十六字方针搬出来。 算是给大家一个纲领性的指导,而其他的话,杜英并不会多说。 没有必要。 因为自己再多加指点的话,反而有可能导致他们被拘泥在教条之中,乱了方寸。 这些熟悉乡土、懂得利害的士卒,本来就是最好的、也是最天然的游击战士。 尤其是当他们的背后就是家乡的时候。 这十六个字说出来之后,家主们都是细细咀嚼,发现这实际上也是对坞堡平日里常用战术的总结归纳,一个个心领神会。 任渠则是眼前一亮,作为正规军出身的他,对于真正地理解当然就是正面对抗、奇兵绕后之类的,这种一会儿打、一会儿不打,又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打的战法,他之前并没有接触过。 这个杜盟主,当真是有些本事的,至少这个新的战法,看上去好像还真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就像是为关中盟的这些将士们量身定做的一样。 换做任渠麾下将士上阵,似乎还真的玩不转这一套。 任渠不知道自己研发出来一套战术需要什么样的头脑,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是没有这个本领的。 难怪自家将军会如此欣赏他。 杜英接着又详细布置了一下各部在道路两侧的位置,实际上主要就是依托各自的坞堡,前出作战罢了,因此区域的划分也很简单。 很快,各家家主就匆匆领命离开。 对于他们来说,这既是之前从来没有进行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战斗,同时也是一场充满竞争的战斗。 关中盟内部,以杜陵杜氏为首,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其余的坞堡,现在不管大小,终归只是并列罢了,即使是后来才加入的林氏,也因为是杜英一手拉入盟中的,属于盟主的小跟班,因此地位也不能说低。 所以谁都想争一下这关中盟里第二的位置。 这一次自己麾下的将士打的好与坏,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判断标准。 除了已经直属于关中盟的兵马之外,各家留守的兵马,此时也可以准备上阵了,这也是他们能够比之别人,更胜一筹的重要砝码。 杜英看着周隆他们跃跃欲试的样子,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会心一笑。 谢奕所能够看到的关中盟的实力,是账面上的这一千人。 而实际上关中盟真正能够拿出手的兵马,远要比这来得多。 各家各户留守的兵马,即使是战斗力差一些,凑一凑,也有小一千人,甚至还有很多原本于坞堡之中担任后方管理之类的人,此时也都可以抽调出来。 因为不再需要他们管理是什么,只需要他们发挥对这周围地形地势的了解,然后不断地扰乱敌人就是了。 因此到时候,杜英凭借两千人所取得的战果,肯定要比谢奕想象之中的还要多,而在谢奕的潜意识里,这还是一千人所能取得的战果,所以谢奕必然会对这个盟友更加重视。 这也给了杜英在这个同盟关系,甚至是未来整个北伐大军之中更多的话语权。 王猛当然也很清楚杜英的这点儿小九九,此时刚想要说什么,杜英就已经抢先开口: “师兄,我们需要留下来两百人协助谢将军防守,由师兄来担任这个任务如何?” 王猛怔了一下,说实话,他认为自己的任务应该是坐镇坞堡之中,统筹指挥,或者负责某一片区的对敌扰乱任务。 没有想到,杜英竟然选择让他留下来。 “此地战事,不在你我掌控之中。”杜英有些担忧的说道,“所以我们在外打生打死,却很有可能无法及时知道子午谷这边发生了什么,战事进行的又是否顺利。这个任务我交给任何人都不放心,唯有交给师兄。” 王猛不由得思索。 杜英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这个任务,好像也不是非得自己完成的吧? 实际上杜英麾下比较靠谱的人才,现在已经有了几个。 任群不用说,之前在坞堡内斗之中崭露头角的麻思和韩胤也很合适。 毕竟只是两百人罢了,更像是表明关中盟在整个同盟体系之中的存在,本来谢奕应该也没有把这两百人当回事。 在王猛看来,让自己留下,好像有点儿······大材小用? 杜英对着王猛眨了眨眼。 王猛错愕,旋即恍然。 此地到底还是在曾经的氐人营寨中,外面站岗放哨的也都有晋军士卒,隔墙有耳。 杜英之前的布置可以没必要隐瞒什么,甚至他巴不得说的声音越大越好,以让谢奕放心。 但是这留下的两百人,却是杜英专门留下的后手。 不只是为了“学习观摩”王师的作战,也不只是为了传递情报,还需要在关键的时候起到作用。 现在子午谷的战局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并不为人所知。 谢奕到底能不能快速突破,苻菁又有没有勇气死守,另外山谷那边的司马勋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不是在等待着机会? 这些都是未知数,杜英没有把握。 甚至自己的这些布置,是不是能够拦住苻雄,杜英也没有信心。 所以杜英必须要把自己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人留在这里。 不管是战局有利还是不利,这个人都要“自作主张”,代表杜英,也代表关中盟,快速做出对他们最有利的决定。 这个决定可能是掩护谢奕撤退,可能是帮助谢奕和司马勋对峙,也可能是在两军对垒、难分上下的时候,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此,这个人选,放眼整个关中盟,也只有王猛可以胜任。 尤其是当杜英当初留下的五百兵马在谢奕的“好心办坏事”下变成了两百人之后,这个任务自然就格外的艰巨。 想要凭借两百人做出来点儿什么事,在杜英的心中,显然也只有王猛有这个可能。 从杜英的神情中,王猛已经领悟,这是最重要的任务。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很头大 “师兄是余之师兄,谢伯父看在余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师兄,而且也应该乐意于听一听师兄的意见的,所以师兄尽管放手去做。”杜英微笑着说道。 这句话自然没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甚至最好是能够落入谢奕的耳朵中。 当然,杜英也只是小心谨慎一些罢了,他并不觉得谢奕会有闲情逸致专门派人来听一听杜英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直爽汉子要是有这样的心思,也不至于在北伐军中被处处排挤了。 王猛郑重一拱手:“那你我师兄弟各在一方,多加保重!” “师兄亦是如此,保重!”杜英笑道,摆了摆手,“余命陆唐亲自挑选兵马,留给师兄,师兄尽管放心,以师兄在盟中声望,大家也都会配合的,师兄可以放心跟在谢将军身边。” 王猛颔首。 自己作为杜英的师兄,相比于关中盟中的任何人,显然都更容易获得谢奕的信任和亲近。 而且王猛也相信,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也可以得到谢奕的赏识。 腹中有诗书,就是这么自信。 只有这样,才能在关键的时候提出建议,并且得到谢奕的认可,从而让王猛有采取行动或者回旋调整、乃至于控制整个局势的余地。 甚至那两百人,王猛都不觉得一定会动用到。 只要自己得到了谢奕的信任,那么谢奕麾下的兵马,自己又如何不能指挥? 谢奕大大咧咧的把七百兵马直接交给杜英,已经表明他并不是一个和地方军阀头子一样专权独断、把自己的兵马看的格外宝贝,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放心的人。 ——————————-- 人世百味,有人在离别,有人在等待,有人在······头大。 此时的苻雄,就很头大。 他正站在长安城南官道的路边,看着亲卫们捧着的舆图。 舆图上的敌我形式早就已经有所变化,变化之快,让现在的苻雄都有点儿恍惚。 关中战事爆发之后,他率军南下前往子午谷,抵挡司马勋的进攻,也算是打的很顺利,把司马勋堵得几乎自闭了。 接着武关被攻破,苻雄又率领四千骑兵北上支援长安,因为他并不觉得司马勋还有胆量继续进攻,而就算是真的又开始攻打子午谷,那么苻菁也能够凭借壁垒坚守一段时间,苻雄又能够及时杀到。 然而苻雄怎么也没有想到,蓝田这边刚刚消停,子午谷那边又闹了起来。 他麾下的虽然都是骑兵,但是也架不住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啊,将士们不少都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此时却仍然还要坚持着策马南下。 而且更让苻雄惊诧的是,晋军的进攻,不是从南,而是从北。 苻菁的求援中并没有说敌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也不知道是事态着急还是根本就不知道。 而且之后,子午谷那边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说明敌人已经封锁了消息。 子午谷口的苻菁,生死未卜。 战局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如何由不得苻雄不头大? 就最坏的可能来看,此时的苻菁应该已经兵败,司马勋也杀出子午谷,将会直接威胁到蓝田防线的侧翼,或者直接威胁到长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苻雄也做出了很多设想。 一开始他认为很有可能是司马勋找到了山中小路,包抄过来,但是很快又否决了这种可能,因为当初他亲自布防子午谷,可是派遣了大量斥候探查,能够容许大军通行的道路一个也没有。 若司马勋辛辛苦苦让几百人或者上千人穿行山路,苻菁也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察觉不到,而且从北边发动进攻的如果只有这点儿人,显然不足以把苻菁打的连消息都送不出来。 很快蓝田那边送来的消息,让苻雄有了新的判断。 谢奕! 前几天被打散的晋军前锋,谢奕! 对于谢奕的动向,苻雄和参与此战的苻苌、苻生,乃至于居中调度指挥的皇帝苻健,都进行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谢奕应该是突围之后迷失了道路,因为氐人斥候这些天在蓝田外围也发现了不少零零散散的晋军。 而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应该说明谢奕已经成功返回桓温大营才对,只是因为可能兵马所剩不多,是一场惨败,所以桓温并不想大张旗鼓的宣扬此事,以避免打击士气。 不然的话,谢奕此时或是应该已经向着长安的方向推进并且被发现了踪迹,又或是应该出现在长安以西的哪个地方,然而氐人斥候至今并没有什么发现。 当然这也是因为在氐人的心中,组成关中盟的这几个坞堡,不过就是一群汉人遗民苟延残喘的地方罢了,一群随意他们欺压的缩头乌龟,所以在潜意识里,他们就不认为这些汉人遗民有收留谢奕,甚至帮助谢奕整顿兵马的可能。 然而目前来看,显然是他们天真了。 谢奕的兵马并没有返回桓温大营,也没有出现在长安城外,反而一路杀向了子午谷,苻雄并不相信这背后没有这些本地汉人的帮助,不然的话谢奕是不可能这么快就摸清道路,而且还能做到从速进军、不露痕迹的。 这些该死的汉人! 不过苻雄也清楚,现在并不是找这些汉人算账的时候,显然他们也不可能一点儿防备也没有。 很尴尬,虽然这长安城南是不折不扣秦国的地盘,但是说来惭愧,秦国对于长安城南一向没有什么管控力,再加上这些坞堡也都乖巧得很,需要缴纳的税款之类的从来没有落下过,所以氐人也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和他们撕破脸皮。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导致氐人很少涉足于这一片区域。 此时苻雄担心的是,自己贸然冲进去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所以他宁肯对于这些汉人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到收拾了晋军之后,再来收拾你们也不迟。 氐人报仇,三月不晚。 当然,苻雄也不知道这些汉人会不会在半路上给自己造成麻烦。 若是此时子午谷还在苻菁的控制下,恐怕无论是谢奕还是这些汉人坞堡,都不期望自己能够成功抵达子午谷吧? 正文 第二百章 苻雄:我太难了 对于汉人坞堡有可能的参与,甚至是直接的对决,苻雄也有所应对。 他已经命令蓝田方面派出一些兵马向西搜索,尽可能的确定汉人坞堡所在的位置,最好是能够牵制住他们,若是可以直接连根拔起,自然再好不过。 谢奕的奇兵突袭、苻菁的生死未卜,让苻雄也想先给这些汉人一个教训。 自己收拾不了你们,蓝田那边的氐人大军可不是吃干饭的。 苻苌和苻生那两个小子,对付一下这些本地乡民,还不是手到擒来? 之前没有你们的罪证,现在却已经是铁证如山,倒要看你们还想往哪里跑? 可是就在刚刚,苻雄收到了从长安过来的急报。 桓温大军已经再次开拔,向着蓝田逼近,蓝田告急! 甚至就连一向狠勇无畏的淮南王苻生,都主动提出了希望长安派遣援兵,最好是苻雄麾下这四千精锐的骑兵。 至于从蓝田派遣兵马去扫荡长安城南,转眼就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蓝田大军自保还来不及呢。 这也是苻雄之前怎么也没有料到的。 在谢奕这个前锋被击溃之后,桓温并没有率领大军气势汹汹的杀上来复仇——在确定谢奕只是寡不敌众,前方并没有计谋和埋伏时,这应该是更正确的选择,毕竟报仇雪恨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以振奋士气——而是率军屯驻在商洛,不再前进。 对此,苻雄和苻健也曾经讨论过,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桓温缺少足够支撑大军在野外作战的粮食。 继续向北推进,战斗不知道要在哪里中止,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自然也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粮食。 桓温的粮食应该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不然也不至于连向前再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这也让苻健坚信,自己现在坚持并且正努力推动的抢收粮食,并且最后坚壁清野的战略是正确的。 只要再拖一拖,桓温将会不战而退。 可是现在,桓温竟然北上了! 为什么? 他的粮食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之前没有,现在反而就有了? 现在可不是收获的季节。 饶是足智多谋如苻雄,此时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氐人立足关中,终归只有苻健这一代人。 时间太短了,而且氐人的数量也太少了。 苻雄没有办法把每个氐人都都变成两个,不然的话他或许并不着急如何应对桓温。 蓝田方面的求援,很急迫。 但是前方,子午谷的情况,更急迫。 苻雄此时也必须要做出取舍。 若是救援了子午谷,击败谢奕和司马勋,或许还能够率军再驰援蓝田,可是若是救援蓝田,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拿起来水囊倒了倒,已经空荡荡。 苻雄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又看了一眼前方的道路。 亲卫见状,急忙想要送上来水囊,却被苻雄伸手拒绝。 他知道自己的口渴是因为内心的焦灼,因此此时喝再多的水都没有用。 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才行。 当即,他翻身上马,朗声说道:“儿郎们,前进,子午谷!” 氐人骑兵轰然应诺,马蹄踏动大地,气势汹汹。 ————————- 苻雄焦急而烦躁,杜英却很悠闲。 尤其是在知道了桓温已经率军北上之后。 消息从蓝田前往苻雄所在的地方,还需要传令兵绕路。 而关中盟获取蓝田那边的消息却不需要。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桓温应该已经和蓝田的氐人打起来了吧? 这关中,真的要热闹起来了。 而且让杜英真正舒心的是,桓温北上蓝田,说明了两个问题。 一个是桓温至少短时间内不需要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了,不然的话,桓温也不会贸然向前进攻,这自然就意味着蓝田那边的战事会让氐人足够头疼。 这也意味着只要谢奕能够突破子午谷口,让司马勋的巴蜀晋军进入关中,那么整个关中的局势将会被彻底改变,两线作战的氐人根本不是桓温的对手。 否则,就算是司马勋杀进来,也不过是孤军作战罢了。 而第二个问题,自然就是关中盟自己的安全问题了,之前杜英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苻生或者苻苌会抽调一支偏师先过来收拾他们这些秦国的“叛徒”。 对此,杜英也不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他率军南下,随着谢奕进攻子午谷,而各家坞堡之中,留守的族老、家臣们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靠近北边的林氏、杜氏坞堡,都已经被动员起来,家族之中的老弱先尽量向南转移,大不了就直接带着人退入周氏背后的终南山。 氐人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紧追不放的。 与此同时,各家也都派出了大量留守的青壮,在家中有经验的老者、长辈带领下,将关中盟的斥候探查区域一直铺到靠近蓝田的位置。 毕竟没有谁比他们更熟悉这周围的道路,也没有谁比他们更合适在这片土地上掩藏自己的目的。 至于身份,本来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就算是真的遇到了氐人的斥候之类的,也能本色出演,甚至还可以带错路什么的。 不过现在来看,这些事倒是不用忙乎了。 不可能再有氐人前来进攻关中盟,他们忙不过来的。 因此杜英需要操心的,就是怎么拦住苻雄。 而苻雄正如所料,如约而至。 四千骑兵奔驰,自然是声势浩大,也让不少关中盟士卒们都脸色发白,一个个攥紧了手中的兵刃。 多日来的训练,至少已经让他们铭记了一个道理。 手中的兵刃,就是在混战之中、冲锋之中,甚至于逃命之中,能够保护自己的最大依仗。 丢盔弃甲,只会让你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更加脆弱。 杜英瞥了一眼身边的韩胤。 还真别说,这家伙到底是多年奔逃的流民出身,是见识过一些场面的,此时只是微微探头,盯着已经出现在道路尽头的身影,脸上并没有多少紧张之意,甚至还有点儿跃跃欲试。 嗯,“打了就跑,真刺激!”的这种跃跃欲试。 不错,韩胤就是杜英选定的第一道阻击线的统领。 这家伙胆子大、武艺高,而且人也挺机灵,至少临阵应变的能力强。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初鸣 相比于韩胤,少陵坞堡中,于谈和殷举比较死板,麻思下手不够又快又狠,都有自己比较明显的短板,不太合适。 当然,交给韩胤,杜英也不是很放心,亲自坐镇,也是尽可能的让第一战变得完美一些,给后面的各部打个样。 马蹄声阵阵,距离关中盟士卒们潜伏的山坡已经越来越近。 道路一侧是山坡,另外一侧则是一片荒草地,这也是乱世之中,关中的官道两侧很常见的风物。 北伐之战开始后,这条路上原本还偶尔有通过的商队之类的,此时也都已经销声匿迹。 此时道路上已经落满了灰尘,因此骑兵奔驰,自然是尘土飞扬。 而骑兵们并不知道,在这厚厚的黄土下,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 眼见得骑兵已经越来越近,杜英登时也屏住呼吸。 他并不是来指挥的,因此此时主要看韩胤的表现。 韩胤当然也知道,这一次战斗是杜英对关中盟多日练兵的一个检查,也是对他们这些统兵将领的考核。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战争之中独当一面。 很多人终究只是将才,甚至只是“杀才”,不是帅才。 杜英愿意把他放在第一道防线上,自然是对韩胤的信任,因此韩胤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完全依赖于杜英的指挥,他要展现出来自己是一个合格的统帅,而不只会喊打喊杀。 最先出现的骑兵,人数有三四百的样子,应该是开路前锋。 苻雄虽然可能很被子午谷的战事搞的头大,但是还不至于乱了方寸。大军前进,没有拥挤在一起,依然保持前锋、中军和后队的最常见、也是最简单有效的行军方式。 没有下令,韩胤只是打了一个手势。 显然这是他麾下的儿郎们明白的手势。 杜英嘴角微微一挑,很满意。 上来就大喊大叫的下令,显然很容易暴露行踪。 游击作战,要尽可能的缄默,才能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钻来钻去。 同时有几个人举起手回应。 紧接着,大地猛地颤抖一下,原来一道道绊马索已经被凌空拉起来。 从一边的荒草地到另一边的土坡,横亘在道路上,甚至高度还不低,有的打在了马肚子上,而有的因为靠近山坡这一边,高一些,直接砸中了人的胸膛。 狂奔之中的骑兵自然是猝不及防,当然疯狂的速度和强劲的冲击力,直接撞击在了绊马索上,牵扯着两侧的关中盟士卒齐齐倒下。 人叫马嘶、惨叫连连,既有氐人骑兵的,又有旁边关中盟将士的。 韩胤此时已经举起的手,霍然落下。 箭矢如雨,纷乱而下。 氐人骑兵刚刚还在慌乱之中,此时又骤然遭到弓弩打击,登时下意识的后退。 杜英手里也拿着一张劲弩,瞄准了一名大呼小叫的氐人将领。 扣动扳机,箭矢飞啸,可惜只射中了那氐人的肩膀,不过也让他消停了一阵子。 还是这东西好啊。 杜英忍不住拍了拍手里的家伙,转身上弦。 对于他这种基本上没有什么弓弩使用经验的人来说,弩当然要远比弓易于操作。 关中盟之前自然是没有这种先进家伙什的。 这一次谢奕率军突袭子午谷,也击杀了不少氐人弓弩手,而苻菁当然也没有办法从乱军之中抢救他们的弓弩,这些东西自然就落到了晋军的手中,其中还是有不少品相、质量不错的。 氐人征战南北这么多年,手里的家伙当然也得靠得住,而且苻菁麾下的又是氐人之中的精锐骑兵,没有点儿强弓劲弩,怎么拉出去见人? 谢奕也知道,杜英承担的任务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玩完,所以他也很大方的调拨了不少弩箭,并这些缴获的弓弩一起,都塞给了杜英。 此时杜英手中的,就是一张晋军制式强弩。 爽过了之后,杜英把这弩往旁边同样眼馋的亲卫怀里一塞,看向山坡下的局势。 苻雄率领的,到底是精锐啊。 遭遇袭击之后,骑兵快速后退,以求能够拉开距离。 近距离交战,尤其是在不知道敌人兵力多寡的情况下,对骑兵来说,显然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而这支骑兵队伍,调转马头、后撤,还是数百人一齐完成这个动作,又是在敌人箭矢之下,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很快,这些骑兵发现敌人并没有跳出来追杀的意思,因此纷纷勒住战马,不再后退。 显然他们已经意识到,敌人的弓弩实际上并不是非常多,不然的话,在这并不算宽阔的道路上,箭矢铺天盖地的砸下来,他们不可能只有现在这么一点儿损伤。 而且道路一侧的草丛,草叶都在不断地晃动,却没有人出来,这说明什么? 敌人并没有打算进攻,而是在撤退! 上当了! 很可能草丛中埋伏的根本没有几个人,就是一群操作绊马索的士卒,以及一些弓弩手。 可是这周围的高草丛,显然并不是适合骑兵突入的地方。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转移到道路另外一侧并不算非常陡峭的山坡上,马上不去,但是人想要上去,不要太容易。 因此骑兵们很快有所变化,上百名携带了弓弩的骑兵射住阵脚,其余的骑兵果断下马,向着山坡冲过来。 这一次轮到关中盟将士们品尝一下什么叫“箭如雨下”了,不过好在他们都缩在山丘的背面,也就是所谓的“反斜面”,氐人骑兵一通箭矢射下来,自然也没有准头。 主要还是为了压制住关中盟这边。 关中盟弓弩手们自然不是对手,此时一个比一个沉默,抱着自己的弩箭瑟瑟发抖。 对面的准头虽然不好,但是如果看到有人探出头来,或者看到有箭矢从山坡后的某个位置飞出来,那当然会一通乱箭招呼。 喊叫声响起,箭矢骤然停歇。 氐人士卒快速冲击山坡。 “檑木滚石!”韩胤大声下令。 现在不需要遮掩什么了,中气十足的声音能够给将士们带来信心。他昨天连夜动用大车拉了好几趟,就是为了搜集和运送这些东西,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关中盟士卒们齐齐响应,喊着号子,将檑木滚石丢下去。 杜英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这是关中盟迎来的第一场真正的战斗。 那号子声,就是响亮的初鸣。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脱离 檑木和滚石以及其余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顺着山坡滚落。 氐人士卒仓皇失措,显然在他们的认知之中,对面应该只是一些来骚扰的乡兵之类的。 能够放放箭、拉一拉绊马索,就已经很厉害了,没有想到对面的准备竟然会如此周全。 不过冲击已经开始,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士气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后退之中,不知不觉消散的。 所以一名名氐人头领已经越众而出,高声呼号,鼓舞着将士们抓紧向上攀爬。 不断有石头和木头砸中人,原本整齐的队伍出现了很多空缺,也越来越凌乱。 但是后面的人也都清楚,人都到这儿了,哪还能往后跑,那样只会被石头之类的追的满山乱跑,而且还有可能被敌人的弓弩手来一个惊喜,所以也只好一个个继续咬着牙往上。 就这么短的距离,总归是能爬上去的······吧? 氐人骑兵们很快就绝望的发现,敌人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脆弱,眼见得他们就要顶着檑木滚石攀爬到山坡顶端上的时候,一道道身影骤然出现,手中长枪迎面捅刺下来! 手持马刀的氐人们面面相觑。 这不是玩儿赖的吗? 这一次是真的打不过了,氐人们并没有用手中的马刀、从低处向高处进攻手持长枪的敌人的勇气,也没有这个意义。 这只会白白增加牺牲。 山坡下的氐人骑兵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箭矢纷纷对着山顶上招呼。 关中盟的长枪手们此时看到氐人开始后退,当然也不会傻乎乎的站在山坡顶端,搁这儿当活靶子呢? 所以他们也同样已经退到山坡背面,自有举着盾牌的士卒掩护。 同时,关中盟的弓弩手们也在盾牌的缝隙之中,或者趴在那里,对着山坡上的氐人士卒放箭。 这一次氐人士卒后退,自然就只能背对着山坡上的关中盟士卒,也就一个个变成了不错的靶子。 远处马蹄声阵阵,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一队队骑兵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气势昂昂。 看这架势,人数至少在两千以上,自然不是刚才数百氐人骑兵能够相比的。 苻雄的将旗就飘扬在队伍的前列,显然这个已经心急如焚的秦国砥柱,此时想要做的自然是抓紧向前,突破,再突破! 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 骑兵奔涌,带来的声势浩大,当然震撼每一个人的心灵。 甚至手、脚乃至于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随着那大地而颤抖。 杜英同样皱了皱眉,实际上相比于北方草原上南下的游牧民族,氐人和羌人这些从西北或者西南而来的民族,并不非常擅长于骑兵作战,即使是这样,秦国也依靠地处北方的优势,组建了如此一支强大的骑兵。 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遇到远比现在更多的骑兵,尤其是在平原上,那将是步卒的噩梦。 因此杜英还是很佩服历史上诸位北伐的大佬的,尤其是刘裕这种甚至能荡平整个大河以南的大佬。 却月阵就算是再厉害,至少主帅也得先有勇气背水而战,将士们也得先有勇气面对奔涌如狂潮的敌人骑兵。 “撤退!”杜英短暂的迟疑之后,就果断下达命令。 他们这点儿人,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 还不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至于对面草丛之中埋伏的关中盟士卒,更是早就已经跑的没影没踪了,反正杜英给他们的命令也不是死战,而是尽可能骚扰敌人。 万一敌人头脑发热,直接冲向草丛,那大家跑都跑不掉,所以还不如提前开溜。 韩胤也反应过来,留下来十多名弓弩手,依旧保持对山坡下的射箭,以营造出来自家这边仍然还坚守在山坡上的假象。 骑兵奔驰,苻雄来得很快,看到被打的颇为狼狈的自家前锋,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处山坡看上去很低矮,但是却卡住了这条官道,只要这山坡上还有人,后续的氐人骑兵就不可能消停。 尤其是之后子午谷能够守住的话,还得想办法向这边运送粮食,更是要直接在山坡下经过,那岂不是太危险了? 苻雄虽然不知道子午谷那边的情况,但是他必须要为子午谷那边未来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做一些准备。 这也是一个主帅应该有的眼光。 氐人骑兵很快就分作三队,一队下马,直接当做步卒向山坡上进攻。而另外两队则策马冲下道路,进入到田野之中,然后分别从南北两侧包抄迂回,动作也很快。 留在山坡上的韩胤登时目瞪口呆。 他还以为自己能够再多坚持一会儿呢,结果好家伙,直接就开始包抄迂回,连后路都不打算给他留。 仗着人多,是不是玩不起? 当即韩胤也不耽搁,招呼着士卒们一起把剩下不多的檑木滚石推下去之后,跑的能有多快就有多快。 杜英此时已经带着人走远,不过杜英留下了很多士卒,沿途布防、层层接应。 氐人士卒从三个方向包围了整个山丘,可是登上顶端之后,他们才霍然发现,不远处田野中有几个身影正在狂奔。 而山丘背后,什么都没有。 连受伤的人都带走了。 刚刚第一次进攻受挫的氐人前锋将领,此时恨恨的跺了跺脚。 这些该死的、狡猾的汉人! 当即好几名将领也都甚是气愤,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就被这些胆小懦弱,甚至都不敢主动较量一下的汉人阻拦了这么长时间,还丢下了不少尸体。 “叔父,这不是南蛮的人。”苻雄身边,一名年轻将领皱眉说道,“打了就跑,更不是谢奕此人的一贯作风,谢奕不可能安排出来这样的战术,他或许更倾向于和我们决一死战。” “是也。”苻雄冷冷一笑,“必然是城南的那些汉人坞堡从中作梗,没有想到短短些许年没有在意他们,他们竟然已经胆子这么大了,当初在我们的刀刃下可是乖巧得很。” 年轻将领沉声说道:“现在当以救援子午谷为主,这些汉人,等我们击败桓温之后再收拾也不迟。” 苻雄颔首。 而年轻将领想到了什么,还是忍不住说道:“丞相,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丞相,叔父 苻雄皱眉,看着这年轻人。 这不是别人,正是苻健的小儿子,晋王苻柳。 不错,晋朝的晋。 苻柳是苻健的第八个儿子,也是苻健皇后强氏的嫡出少子,自然最得皇后疼爱。而且苻柳自幼聪慧,自学兵书之类的,在汉人世家之中或许这并不算什么,但是在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氐人之中,也算是另类了。 并且这个另类,另类的恰到好处,并没有之后他那个堂弟苻坚那么过分,几乎都已经快把他们氐人的传统给忘了。 因此苻健对于这个小儿子也很是喜爱,在自己称王之后就直接把他册封为“晋公”,这个“晋”自然就很有韵味了,显然并不只是指的北方那一片古老的土地,而且还指的南方那个王朝。 苻健期望晋朝能够在自己的手上终结,或许也真的可以变成自己小儿子的封地。 当然,也也让人无不怀恶意的想,苻健也是想要占一占南边口头上的便宜。 然而正是苻健给苻柳的这个封号过于引人遐思,所以朝中也有一股并不是非常大的声音,认为苻健这是打算把苻柳作为苻苌这个有些平庸的太子的备选人。 不过苻苌毕竟是苻健正式册立的太子,也是皇后的子嗣,弟弟取代兄长,在这件事,皇后以及众多氐人亲贵肯定会第一个不同意。 这不是乱了规矩么,氐人虽然也不怎么讲规矩,但是这么重要的事当然不能乱来。 因此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苻柳存在的意义,就像是现在的苻雄之于苻健,是苻健为苻苌准备的臂助。 皇后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皇后很早之前就建议把苻柳送到苻雄军中,跟着苻雄历练。 这摆明了就是要让苻柳向自己的这位叔叔学习,争取未来也变成秦国的中流砥柱,甚至还可以接替叔叔的位置,成为秦国丞相。 这也是强皇后乐意于看到的局面。 对此,苻健也没有反对。 所以才会有苻柳出现在苻雄身边这一幕。 而假如杜英在这里的话,大概会忍不住吐槽: 苻坚登基后所面对的来自于皇室这边的最大隐患,竟然是他爹一手培养出来的。 这个爹也够坑儿子的。 此时苻雄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他对于这个聪明而且能吃苦的侄子还是很有好感的,他的皱眉,显然不是因为侄子的冒犯,而是注意到了侄子用语上的变化。 平时,两人都是直接“叔侄”相称,氐人军队,依旧带着部落的气息在,以血缘作为维系手下忠诚的重要手段,因此大家以亲属关系称呼,而不是上下级,自然也是为了避免关系生疏、加强凝聚力的好办法。 同时也是为了和“外人”们区分。 此时苻柳换了一种称呼,自然说明他想要告诉苻雄的是家中私事,而且很有可能是和苻雄有关的,所以他才会用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然不管说出来的是什么,都显得他不近人情、也不相信自家人。 隐约已经猜测到了什么,苻雄收起来脸上的神情,不慌不忙的催动战马:“尽管说来。” 苻柳并没有察觉到苻雄流露出来的胸有成竹,赶忙对着苻雄一拱手: “城南的众多坞堡,所居住的都是汉人,朝廷平时也无力管理,这些事情似乎都一并交给了······” 说到这里,苻柳还是看向苻雄。 这些和汉人有关系的杂七杂八之事,自然都丢给了苻坚。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为除了苻坚,别的氐人权贵也都懒得和汉人打交道。 毕竟这些汉人坞堡,就算是获得了他们的支持,又不能把他们直接变成自家的奴仆,陛下可是在上面盯着呢。既然如此,费这个力气却值得到一群最卑微、低贱的汉人的好感,有什么用呢? “是交给文玉(苻坚小名或小字,表字为永固)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苻雄径直说道,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贤侄但说无妨,都是自家人,自然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苻柳怔了怔,叔啊,我都已经叫出来“丞相”了,那自然是想要公事公办,而不是和你凑一家人的好吧? 不过苻雄是长辈,苻柳当然不能直接这么说,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现在这情况,摆明汉人已经和南蛮纠缠在一起了,甚至已经发展起来了自己的队伍,足以对我们产生威胁,这是否说明一些问题?” 这话说出来,苻柳当然也是用了很大的勇气。 这几乎是在指着苻雄的鼻子问,你儿子是不是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不然怎么会放任这些汉人汇聚起来兵马? 苻雄却似乎被说中了痛处一样,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平静也被愁苦取代: “贤侄亦然知道,你这文玉阿弟,当真是令人不省心,整日里读一些汉人诗书,摇头晃脑、津津有味,要不就是找来好几个穷酸儒生讨论一些古今典故,弄得家里好几个小家伙也都有样学样。当真是余平日无暇,管教不严。” 苻柳脸色微变。 自家叔叔到底是自家叔叔,这两三句话就把话题轻飘飘岔开了。 意思自然也很明确,我家苻坚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就知道看书的死宅。 可能翻身都不想的这种咸鱼。 什么军国大事,什么汉人氐人,对他来说重要么?在乎么? 显然并不。 所以你想多了。 这家伙根本就是没有把结交、管理城南这些汉人坞堡放在心上。 这些汉人坞堡干点儿什么事,苻坚必然什么都不知道。 所谓不怕讲道理,就怕耍无赖。 现在的苻雄就是在耍无赖。 我家儿子就是个废人了,那我能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咱们苻家的人,是你的弟弟,你还真的打算就他啥事也不干的行为把他教训一顿么? 而且苻雄又来了一句“无暇”。 试问我苻雄平日里为什么连管教自家儿子的时间都没有呢? 那就是因为我一直在为皇兄的国事操劳,甚至还得负责提携管教你。哪里有空? 还不是为了你们一家而导致的? 所以你现在纠缠于这个问题,难道真的不会良心痛么? 这句潜台词,苻柳当然是能够听出来的。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狡猾的汉人 这些潜台词,虽然苻雄一个字都没有亲口说出来,却像是拿着一个鞭子一样狠狠地鞭挞着苻柳的内心。 苻柳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实际的证据,显然没有办法再深究这个问题。 看叔父头疼的样子,苻柳也更是惭愧,自己似乎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贸然跟叔父讨论这个问题。 不管文玉堂弟是怎么想的,至少自家叔父忠心为国,这一点无可挑剔。 要是有人质疑叔父有二心,那他苻柳第一个不愿意。 可是好像自己现在在做的,也正是这件事。 苻雄微笑着看向苻柳,似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还带着几分鼓励和安慰。 好像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还鼓励苻柳要继续保持这样敢于说真话的习惯,同时也带着一些期望,期望苻柳能够体谅自己的辛苦和难处,或者说期望苻柳也可以帮助自己带一带苻坚。 苻柳的心情变好了一些,叔父不怪罪自己就好。 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年轻人的神情,自然不会有所遮掩。 苻雄全看在眼里,心中松了一口气。 自家那几个小子的想法和他不一样,未来定然不是善茬,而且苻雄也知道,苻坚背地里有很多小动作,别看他平日里很少出门,就算是跑到潼关去了一趟,也是苻健觉得自家这个好侄儿不能真的废了,而撵着他去的,而实际上苻坚只是很少亲手去做什么罢了。 吕婆楼、苻融以及众多的苻雄家臣、仆从,都是苻坚信任的同伴,很多事都是他们在帮着苻坚完成。 苻雄对此,也有所过问,但是这些人往往眼神闪烁,显然说出来的并不全是真话,苻雄也没有精力顾及那么多。 在他的潜意识里,也不觉得苻坚能够做出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汉家书籍看的多了,所以做事都给那些汉人似的,总感觉鬼鬼祟祟的,有什么阴谋算计,而实际上又没什么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下来说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苻雄作为一个父亲,当然希望苻坚能够平安无事,也希望苻柳这个自家皇兄显然想要着重培养的侄子能够和苻坚、苻融他们友好相处。 所以苻雄当然会想办法为自家小子开脱,顺便避免苻柳对苻坚有什么恶意。 把大家心中苻坚塑造成一条咸鱼的形象,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至少安全。 “说到这个,回去之后也得你这个做兄长的多多管教指导啊。”苻雄微笑着说道,彻底结束话题。 苻柳赶忙点头:“当不负所托。” “当务之急,还是眼前。”苻雄扬起马鞭。 汉人坞堡士卒的出现,无疑已经在提醒他们,前方,并非一路畅通。 这些狡猾的汉人,还不知道给他们准备了什么。 —————————— 只是一天的功夫,苻柳就发现,之前的自己竟然还想和苻坚有关的杂七杂八的问题。 真的是······想多了。 苻坚顶多也就是失职,不,根本就没有履行职责罢了,肯定和城南的这些汉人没有任何关系。 不然这家伙也太坑(*)爹了吧! 自从他们越过那座土丘之后,噩梦就开始了。 先是在道路的前方,开始不断地出现敌人,敌人并不和他们在大路上面对面交锋,而是隐藏在周围的荒原上、山丘上,三五成群,一般都是远远地用箭矢射击,而等到氐人骑兵气势汹汹的冲过去,他们藏身的地方又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当然,有的时候这些家伙足够嚣张,甚至就直接当着氐人骑兵的面在广阔的荒野上逃跑,这也惹得不少氐人骑兵怒气冲冲的想要追击,苻雄当然也知道将士们都憋着一股气,自然不好不让他们完全发泄出来,便也下令追击过一两次。 然而很快,氐人骑兵们就意识到,这些家伙到底有多么可恶。 草丛中满满的都是陷阱不说,甚至到了看上去平坦的原野上,也依旧时不时的出现陷阱,给氐人骑兵一个惊喜。 损兵折将之后,苻雄也颇为无奈,只能放弃原本长蛇阵直接向前推进的架势,转而派遣骑兵沿着道路两侧不断的搜索前进,以避免再一次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之后,自告奋勇在前面开路的苻柳,还真的发现了一支人数在数十人左右、意图抢占山坡的敌人,苻柳当机立断下令追杀,虽然也趁着敌人不备,杀掉了十多个,但是苻柳也被奔逃的这些敌人一路引入了一处土塬断壁下,紧接着就是乱石、箭矢好一通招呼。 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两侧摇旗呐喊,反正漫山遍野好像都是这些衣衫乱七八糟、兵刃五花八门的士卒,凭借着人数优势,直接掩杀过来。 苻柳带着的一百名骑兵,最后只有二十来个逃出生天。 要不是几个御前出身的侍卫眼疾手快,一看形势不对,拉着苻柳转身逃跑,恐怕这位堂堂的秦国晋王,连晋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要先折在这些本地乡民们手中了。 传出去还不知道怎么被人笑话。 苻柳的惨败,自然也让苻雄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之前的判断显然有误,这些家伙们并不是没有和自家兵马直接对决的能力,而是没有这个必要罢了。 显然他们更喜欢不断地引诱自己分兵,然后利用局部的兵力优势直接埋伏、击杀这些分出来的小队伍,从而不断地减少苻雄的兵力,避免本身的损失。 当然,这一次也不能全算敌人狡猾,显然同样不胜其烦的苻柳,也轻敌大意了。 此后,苻雄虽然心中百般不情愿,却也只能派遣大量的兵马在前面搜索,必须要确认周围的每一处山丘、沟壑甚至是荒草地都是安全的,后续兵马方才可以通过。 而只要遇到了敌人之后,也不用追击,一通乱箭逼退就好。 然而让苻雄气愤的是,这些家伙们在自己开始仔细搜索、缓慢推进之后,竟然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副既然拖延时间的任务已经完成,那我就没有必要往前凑热闹的架势。 之前吃了亏的苻柳,虽然很想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们还不如直接杀向子午谷,但是看苻雄阴沉的脸色,苻柳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1603360945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走慢点儿 毕竟现在的苻雄和苻柳,谁都不敢赌敌人在前方是不是还有什么“惊喜”。 他们在这继续向南的路上,虽然没有再见到什么活人,却已经不是一次吃到陷阱的亏了。 零零散散,时不时出现的陷阱,一直在提醒着苻雄,他们的前路,不是那么平坦。 走慢点儿。 一路摸索,一路小心,亦是一路紧张。 这也导致苻雄第一天虽然已经挺进到了距离子午谷不到二十里的距离,却不敢贸然继续向前。 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将士们亦然疲惫不堪。 夜也已经完全黑下来,周围空旷、无人而又沉默的黑暗,显然让苻雄也失去了向南推进的勇气。 他不知道敌人会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以疲惫之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摸黑前进,兵家大忌。 而后来再也没有出现的敌人,同样让苻雄很是焦虑。 敌人不断地出来骚扰,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说明这些本地的汉人是愿意和他们较量较量的。 坞堡中的汉人,贪生怕死、趋利避害,这也已经是秦国内部早就已经有的结论。 这也是为什么苻健登基以来并不怎么管这些汉人坞堡,爱怎么样怎么样。 因为他们属实难以对氐人形成威胁。 而现在这些汉人如此积极,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汉人和谢奕的勾结已然毋庸置疑,这还可以说明,现在子午谷的战局并不顺利,所以这些汉人才会如此着急忙慌的沿途层层阻截。 以避免谢奕失败之后,他们变成苻雄的报复对象。 可是他们的阻拦又并不是那么积极主动,倒有几分“想要从此过,留下几条命就好”的架势。 这也让苻雄感到困惑,并且从潜意识中认为,汉人似乎对谢奕能够在短期内拿下来子午谷很有信心。 所以苻雄才会愈发的着急。 然而现在这些汉人转眼又没有了踪影,甚至斥候都已经派出去两三里地了,别说是人了,连人的脚印都没有发现,这自然更是让苻雄有种无从决断的感觉。 这些坞堡汉人的撤退说明什么? 是子午谷已经落入谢奕手中,还是谢奕放弃了进攻子午谷? 两个答案,截然不同的两个战局结果。 就算是谢奕占领了子午谷,这也没有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苻雄也是久在高位、一人之下的存在了,当然不会因为这一战打成这个样子就气馁。 背后还有长安,就算是长安没有了,氐人还可以继续向西撤退,大不了就是回到发家的原点嘛,有什么好怕的! 大丈夫在世,努力过、拼命过,就没有遗憾。 可是模棱两可的结果,最是让人心中浮躁。 这种浮躁,绝对不是三言两语或者几句安慰就能够牵引开或者压制下来的。 夜色虽深,苻雄却坐在一块石头上,拄着刀,向南看。 匆匆吃过干粮之后的苻柳,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行在荒草中,一直走到苻雄身边,苻雄所坐的这块石头旁边,是一个并不是很深的坑。 一个陷阱,应该不久之前才挖出来的。 能够发现它,自然说明现在的氐人斥候们也已经掌握了一些方法和技巧。 苻柳前来找苻雄,自然也是想要问询一下苻雄接下来的布置,大家就在这里等一晚上,很有可能失去最后的机会。 将士们的疲惫,苻柳也知道,所以他想要尝试着询问苻雄,是否可以由自己率领一路兵马,趁着夜色先行向前推进。 大不了路上遇到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是。 敌人还能把他怎么样? 而他的主要任务,并不是救援子午谷,而是把援军抵达的消息告知苻菁,或者至少看一眼,现在的子午谷到底是什么情况。 “四周岗哨布置好了?”苻雄沉声问道。 “还请叔父放心。” “贤侄觉得,这一战孰胜孰负?”苻雄抬起头,眼光并不是苻柳熟悉的坚定,而或者作为长辈常有的那种关怀,而是充满着迷茫和担忧。 苻柳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又何尝不在困惑呢? 甚至他本来就是来解惑的。 当局者迷,很显然,身为这支兵马统帅的苻雄,所需要考虑和顾虑的事情比苻柳还要多。 他的忧虑,自然犹在苻柳之上。 不过苻雄既然问出来了,就足以让苻柳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刚刚那些想法,也只能先丢在脑后。 不是战局的严重性,而是苻雄作为军中主帅心态的严重性。 这么多弟兄们还指望着苻雄能够带领他们取得胜利呢,苻雄当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有所迷茫。 “侄儿从不怀疑,我们会取得胜利!”苻柳的声音铿锵有力。 苻雄怔了一下,看向这个年轻人。 嘴唇上刚刚长起来的胡子,说明这还只是一个需要成长和历练的雏鹰,着急忙慌的带着兵马向上冲、什么都不管不顾,才应该是他们这个年纪应该做的。 而苻柳是已经察觉到了苻雄现在内心的忧虑,因此他这多少都有点儿装出来的坚定,摆明了主要是为了想要给苻雄信心。 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晚辈后生给鼓励了。 苻雄自失的一笑:“那就等夜尽天明,你我共同看看,这胜利应该如何······” “砰!”响声传来,骤然打断了苻雄的话。 紧接着便是凄厉的呼啸,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飞舞。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便听见不远处氐人斥候的尖叫: “敌袭!” ——————- 那些空中的声音,是投石机丢出去的石弹传来的。 当然并不是大型的投石机,而只是关中盟的“土特产”。 几根已经打磨好的木头往地上一插,形成一个杠杆,拳头大小的石弹用这东西直接丢出去就好。 简单方便。 当然射程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不断的减轻石头的重量。 准头? 那是不存在的指标。 杜英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能够击杀多少人,而只是给他们一点儿小小的“睡前惊喜”罢了,也算是这一天“惊喜”的结尾。 对此,任群等人的想法是,你这么一折腾,还能够睡得着觉的也是神仙了,竟然还有脸说这叫什么“睡前惊喜”?1603420371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夜不能寐 不过任群以及诸多坞堡家主们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盟主这一次想出来的办法,的确让他们佩服。 原本快马加鞭,应该一天都不需要的路程,苻雄恐怕需要两天才能走到,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苻雄陆陆续续的,折损了至少得有两百人手,可是关中盟的损失却微乎其微。 人家的零头罢了。 这样的战果,是关中盟众人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毕竟大家当时都苦着脸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不过聪明人还是能够猜到,今天的这些只是“惊喜”罢了。 主要是为了不断地打击苻雄兵马的士气,只是凭借着这样的办法,只要苻雄认准了道路一头向前,不管两边关中盟士卒如何嚣张,那么甚至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那点儿小小的损失,对于苻雄来说,皮毛尔。 为了救援子午谷,经过休整、也熟悉了关中盟的套路之后,他显然也不再可能继续被关中盟牵着鼻子走。 正儿八经的战斗,还在明天。 也因此,大家都很配合今天晚上的“加班”工作。 关中盟士卒们可以轮流上阵、轮流休息,而氐人只能不断的应对袭击,这本来就是一种让敌人烦躁且疲惫的好办法。 此时的杜英,就坐在一处无名小土丘上,在这处土丘的后面,是一条并不是很湍急的河流,正是“八水绕长安”之一的潏水。而土丘的斜后方,则是八水之一的另一条河流滈水汇入潏水的地方。 潏水原本是从东北向西南而来,在分出来一路向北,成为皂水并汇入渭水之后,另一路转而向正东流淌,最终汇入沣水。 从长安南下子午谷的道路有两条,其中一条便是山丘不远处的这条,越过潏水之后,折而向东南,抵达子午谷。 还有一条,则是从少陵、杜陵那边走,接连穿过潏水和滈水之后,直达子午谷。 杜英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苻雄会走后一条道路,且不说中间各处汉人坞堡的不确定性,只是接连渡河,对于骑兵来说,就是一件苦差事,毕竟还需要寻找水流不那么湍急的地方。 而前一条道路不一样,作为正统的官道,潏水上是有好几座桥梁的,只不过都是木头打造的,很容易破坏。 此时杜英已经把桥面都给拆了个干净。 但是至少对于骑兵来说,少过一条河流总是容易一些。 因此杜英早就笃定苻雄会选择走这条路南下,并且选择在既有的桥梁附近渡河。 桥梁一般会建设在水流平缓的地方,这也是共识。 追求速度的苻雄,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韩胤率队退出战斗之后,杜英就没有再多管沿途各部怎么打,而是直接带着人南下潏水,在此地构筑防线。 已经拆毁的木桥北岸还好,有杜英所在的这处山坡,还能够居高临下,而南岸很平坦,想要寻觅到高大一些的山丘,就要到靠近秦岭的地方了,那样距离子午谷实在是太近,杜英没有办法把防线一直向后放在那个位置。 所以杜英也只能把关中盟的士卒收拢之后,布置在北岸,而把任渠的兵马布置在南岸,也算是让任渠作为保卫谢奕后路的最后一道防线。 关中盟所能做的已经足够多了,真要是被氐人一路杀穿了潏水,剩下的战事,交给你们晋军自家人来,你们也放心。 殷举摸着黑快步走到杜英的身边:“启禀盟主,各部已经开始遵照盟主的吩咐,竖起来简易的投石机,轮流骚扰。” 杜英颔首,放眼向着黑暗中的前方看去,在那里,是能够看到明显的火光闪烁,自然是苻雄所在的位置。 在这黑暗之中点火,苻雄显然也是无奈之举,至少火焰能够在黑暗之中给自己人带来一些勇气,要不然经过这一天的“折磨”,士气恐怕已经要低落到一个可怕的地步了。 现在关中盟的士卒们围绕着氐人的火堆,不断地摸索着向前进攻。 看殷举轻松地神情,显然就可以知道,进攻还是很顺利的。 “苻雄布下的斥候没有发现我们的行踪么?”杜英问道。 殷举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苻雄还算是谨慎,在四个方向都布设了斥候,其中只有西边的斥候发现了我们的人,可惜还是没有来得及示警。” 黑暗之中,又是初来乍到,同时还是以无心防备有心,杜英当然并不觉得这个结果有什么好奇怪的。 西边本来就是杜英布置人手最少的地方,却偏偏是西边的氐人斥候最先发现了关中盟士卒的踪迹,这或许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排除单纯的运气成分之外,杜英认为,布置在西边的氐人斥候应该比其余方向的经验更加老道丰富,苻雄很有可能坐镇在西侧。 这就意味着苻雄是在面向东边驻营。 东边,可不是为了防范谢奕从子午谷杀一个回马枪,而是说明他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这些敌人是从何处而来。 对于成立以后一直在努力对外掩藏存在的关中盟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当然,杜英并不觉得意外,苻雄要是猜不到,杜英才意外呢。 秦国的丞相,当然不可能这么没脑子。 甚至苻雄应该已经清楚关中盟的大概实力,以及了解此时正在进攻子午谷的是何方神圣了。 所以苻雄也应该清楚,杜英这一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实际上真打起来,关中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吸取教训之后的苻雄,必然会选择不管不顾,向前进攻。 明日之战,将会是一场注定的恶战。 既然如此,杜英也就只能把这最后一个夜晚利用起来,尽可能保证自家兵马休息之余,让苻雄夜不能寐。 当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杜英自己也睡不着了。 苻雄这边,至少还是明天早上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杜英此时的心,还有一半在子午谷那边: “子午谷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子午谷和关中盟之间的通信一直没有断绝,进攻的情况,杜英尽数知道,今日谢奕指挥各部轮流上阵,曾经好几次已经突入缺口,但是都被苻菁亲自上阵、带队给打了回来。 气急败坏的谢奕甚至也要上阵冲杀,可是将领们哪里真的敢让他上?1603447259 正文 答书友问1.0:关于背景介绍、王猛、书评和推荐(上架) 有几个书友反馈的问题特此说明: 1.有些书友说本书一些章节介绍背景太多。 因为这段历史到底偏于冷门,所以一些背景介绍本意是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困惑,作者本人是很讨厌一边看书一边百度的。以后我会控制这方面的篇幅,当然本书的一些主要势力也都简单介绍过了,不会出现和第八章那样小半章介绍凉州的情况。 假如大家觉得还有别的不合适的地方,也可以指出,然后我会和第八章修改的那样,在章节前添加提醒,帮助大家快速阅读。 2.王猛算不算汉奸 这个问题······涉及到汉民族意识出现等等一系列问题,就像是冉闵到底是英雄还是投机者?杨坚到底是英雄还是投机者?唐代历代皇帝到底是汉族英雄还是鲜卑叛徒? 才疏学浅,不予置评,也欢迎大家发表看法。 本文主角是从关中崛起,所以王猛必然是绕不过去的。 更何况······这部作品的主线和我前两本书一样,肯定是要表达一些爱国和民族强盛思想的,想表达我屁股不正的意思,我也很无奈。主角让一群原本为氐人、鲜卑服务的汉人出现民族意识,为汉人的强盛而奋斗,本身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故事么? 3.有些书友觉得本书书评区有点夸张并担心删评 在此声明,本书书评都是书友们自发发表。 作者本人,不买评(没钱,有这钱去买两本书不爽么?),不控评(没有那么多书友帮我灌水),不删评(这书也没多少评论,就算是批评的我都不舍得删)。大家的批评和建议都可以尽管提出,我能够改正的都会努力去改正。 点娘抽楼不归我管。 4.推荐和上架 周天开始又有两个推荐,届时会加更。何时上架,编辑大大这两天出差,等周一和他商量,应该是上完这一套推荐吧。推荐票、书评求一波。 本次问答结束,如果大家喜欢这样的形式,也欢迎平时多发表评论和看法,凑够数量我们就再来N次。1603464729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夜尽天明 之前的几次战斗,谢奕冲在前面也就算了,因为那是不折不扣的顺风仗,现在这种势均力敌,甚至就是互相往里面填人命的战斗,谁管你杀上来的是什么人,该轮到你填进去的时候,怎么也救不了你。 苻菁就在白天的战斗里差点儿被晋军将士给包围,到现在好多人想到那一幕还在叹惋,自然就更不希望自家主帅反过来也变成被包围的那个。 不过谢奕的姿态到底是有了,将士们的冲杀愈发用命,尸体已经堆满了壁垒下。 王猛没有跟杜英说具体的损失,但是一句“缺口内外,无立足之处”,杜英心里就有数。 事关南北两朝、一场生死大战,这些牺牲是必然的。 杜英无从悲哀,只有惋惜和感慨。 听到杜英的询问,殷举只能摇头,他知道盟主说的是“消息”,实际上想问的是“好消息”。 杜英有些失望,但是也知道这是情理之中,只能缓缓起身,向背后、向南看去。 谢奕老叔,你可得快点儿啊。 明天,也将是我能够为你争取到的最后一天。 ———————— 夜尽天明,何其快也。 吵吵闹闹了一晚上,一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的时候,关中盟的骚扰进攻方才告一段落。 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整个原野铺满朝霞。 清晨的风甚至比晚风还要清冷,火塘之中的篝火徐徐消散。 天一亮,那些一晚上都在上跳下窜、灵活自如,时不时跳出来的关中盟士卒们,似乎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切反而出奇的恢复寂静。 就像是黑白昼夜颠倒一样。 当然,这是在氐人看到的场面。 而实际上在昨天的黑夜中,关中盟自身也因为天黑再加上需要尽可能的保持静默,而出了不少岔子,有走错方向的,有掉队的,还有和自家人撞上、差点儿打起来的。 毕竟这一片对于关中盟各个坞堡出身的士卒来说,也不是很熟悉,他们只不过是比氐人早来了一两天罢了。 这一片区域,在关中盟成立之前,应该是属于周氏坞堡的传统势力范围。 不过周氏人马平时也很少往这边来,靠近官道的地方,到底还是要交给朝廷来管理。 若是他们这些坞堡都已经把手伸到官道上,甚至把主意打在那些往来商队和运粮车队上,那也就到了朝廷收拾他们的地步了。 所以别看关中盟的动作看上去快速而高效,这背后还有不知道多少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无奈和笑料。 最后一批发起进攻的士卒来自于周氏坞堡,所以表现的最好。 倒不是说他们给氐人造成了多大的损失——经过一晚上的折腾,氐人实际上都已经习惯了,你们动不动就跳出来,那我们索性就瞪着眼睛等着就好。 只要我不睡觉,你们就不会打扰到我休息。 甚至苻雄还抽调氐人一些精锐,对着关中盟士卒出现的地方发起过几次反攻,反过来让关中盟这边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不过这样的反攻显然又转过来给了关中盟在其余方向上“变本加厉”的机会,最后苻雄也只能放弃这么做。 而周氏坞堡的士卒,在完成石弹和箭矢的抛射之后,转身就跑,即使是天已经亮起来,却没有给苻雄任何一点儿纠缠上来的机会。 不然这些士卒被困,关中盟其余各部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管,这场原本杜英预设的阻击战就会演变成旷野上的混战。 用步卒对战骑兵,还是那么多人的骑兵,杜英还有理智。 “周随做的不错,传令各部,准备迎战!”杜英看着已经撤退到山坡下的周氏士卒,点头称赞。 昨天白天和夜里发动进攻的士卒,并不全是经过训练的关中盟士卒,还有很多从坞堡之中调遣过来的后备力量。 各家也都清楚,生死成败,在此一战,因此都没有什么保留。 杜英也是把关中盟士卒都拆分成一支支小队,每一支小队带领更多的坞堡留守兵马,反正这进攻并不是真的让关中盟士卒们冲上去和敌人硬碰硬,所以即使是那些留守坞堡的老少也能够胜任这个工作。 而氐人要是真的追着不放,关中盟士卒也可以断后,对方只要人数不是很多,那拜托对面的能力还是有的。 现在撤退回来的这一支周氏兵马亦是如此。 真正出身关中盟“正规军”的士卒不过十几个人罢了。 这也让关中盟所属的八百兵马,此时能够得到很好的休息,甚至一个又一个早晨起的很早,精神抖擞,摩拳擦掌的,大有想要和氐人面对面较量较量的意思。 周随安顿了自家坞堡的兵马之后,带着十几个人归队,然后快步走上山坡: “属下幸未辱命!” 杜英微笑着说道:“辛苦了,先带着你的人好好休息吧。” 周随却摇了摇头:“还请盟主放心,属下仍然可战!” 接着,周随又一摊手,笑道:“不过是刚刚起得早了一点儿罢了,那些已经忙活一晚上的氐人都有胆量发起进攻,那我们这些睡够了的,如何没有胆量应战?” 登时,周围的林丛、陆唐和殷举等人都忍不住一笑。 周氏家主周隆则是瞪了自家弟弟一眼,当着盟主还有几位家主的面儿,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轻浮! 杜英倒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 因为从周随的眼神之中,他看到了自信,看到了无畏,但是并没有看到轻浮。 杜英最早认识的周随,和他的兄长一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火爆脾气,嫉恶如仇,恨不得把所有敌人都碎尸万段的那种。 甚至比他的兄长还要过分,这其中肯定也有周隆无意之中的纵容。 然而现在的周随,明摆着要比之前沉稳很多。 关中盟的军队组建之后,周随曾经和陆唐比武,结果输得很惨,这个杜英是知道的。 后来王师抵达,任渠等人训练关中盟的士卒,又曾经利用娴熟而简单的战场杀人技巧把周随以及他那些嗷嗷叫的部下打的落花流水,甚至出现了追着他们满地跑的尴尬局面。 显然这些经历也让周随认识到了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师兄你要靠谱啊 周随愈发刻苦的训练,而且也开始积极的增加自己率军作战的能力,而不是还注重于个人的武力。 昨日的战斗中,周随率领周氏兵马,无论是在白天还是晚上,都是最后上阵的。 然而白天的时候,面对已经完全提高警惕的氐人,他依旧有不小的斩获,把氐人派在两翼斥候全部消灭干净,导致最后苻雄也不敢派遣斥候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推进。 而晚上又带着兵马在天已经放亮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这说明这个年轻人也已经逐步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此时他的自信,他的勇气,并不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他已经了解到了敌人的一些弱点,也知道他们现在面临的是怎么样的局面,所以并不畏惧和敌人一战。 这是一个人的变化和成长。 而杜英很欣慰,自己带来的变化,也不只是影响着周随这一个人。 显然经过昨天一天一夜的战斗,各家家主们对于这一战的态度也有所变化。 如果说他们之前是硬着头皮在听从杜英的安排,那么现在的他们,显然也已经大概真正理解了杜英的战术。 这仿佛是一种为关中盟坞堡量身定做的战术。 这也让大家愈发坚定的认为,就这么听从于杜英的指挥,这一战,说不定他们的有取胜的机会。 也就不再和刚开始那样哭丧着脸,就差把“我们怕不是都要交待在这里”这句话直接写在脸上。 对于杜英来说,这些人愿意转变态度,甚至积极主动的配合自己的安排布置,自然是好事。 本来大家之间的合作,就是一个不断加深了解和信任的过程。 杜英不指望刚刚成立的关中盟,每个人,甚至于每个家主,都能够完全无条件的信任他。 大家之间的信任和依赖自然都是有一个限度的。 杜英现在要做的,就是通过自己的成功,不断地扩展这个限度。 “不错。”杜英鼓励了周随一下,“不过你们刚刚撤回来,总归是需要休息一下的。就算是你们不休息,你看看,旁边还有好多弟兄们红着眼睛羡慕你们的功劳呢,是不是也得给他们点儿机会?” 这话说出来,原本还有点儿紧张的气氛,登时变得轻松。 周随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这等于又变相的夸奖了一通他们的功劳大。 饶是周随脸皮再厚,也架不住。 毕竟他们周氏也主要是因为占了熟悉地形的优势罢了。 “是啊,周兄弟,也得给我们点儿机会!” “现在都是关中盟的人了,你们周氏可不能太小气了,氐人还有很多呢,有的是你们杀的!” 蒋好、林丛等人也纷纷开口。 周随连忙团团拱手:“大家客气了,我先让儿郎们休息便是,可别再说了,咱周家的人,是说不过你们!” 大家登时哈哈大笑,这个周随,当真比他哥还要直肠子,有什么话都能直接丢出来。 周隆则是一脸黑线,这个臭小子,丢人! 不过周隆也能够感受到,大家都有些凝重的神情,此时轻松了不少。 显然从一开始,这就是杜英在刻意引导想要达成的气氛。 周隆瞥了一眼杜英,杜英亦然含笑。 这位盟主的手段,显然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高深。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现在的周氏本来就打算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他有更高的能耐和更多的底牌,不是挺好的吗? 笑完之后,周随被他家兄长黑着脸轰走了。 杜英也收起来笑容,正色说道: “估计半个时辰之内,苻雄就会开拔。一炷香就足以抵达潏水岸边。我们的防御重点就在此地,官道从山坡下经过,抵达潏水岸边,这里便是苻雄必由之路。” 接着,杜英伸手指着山坡说道: “昨天我们已经在山坡上挖掘壕沟两道,便是我们主要依托的防线,氐人以骑兵为主,因此诸位牢记,不得主动追击,离开壕沟;不得与敌缠斗,闻鼓则进,闻锣则退。” 周隆或许是觉得刚刚自家弟弟心直口快,闹得周家面皮有点儿挂不住,当即率先拱手道:“还请盟主放心!” 杜英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还有你们周家那些莽夫。 容易上头,在这样的战斗中显然不是好事。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把出身周氏的兵马安排在后面上阵。 并不是单纯的期望他们能够尽快休息,也是害怕这些家伙刚上来就气势汹汹的冲出去,结果反而中了计策。 苻雄这样的对手,杜英必须要万分警惕。 他无从得知,苻雄在经过昨天一天的“磨砺”之后,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应对之法,但是杜英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所以和昨天的漫山遍野乱窜不同,今天的战术很简单。 死守阵地,能守住一会儿是一会儿。 “南北两侧的斥候探查亦不能忽视。”杜英接着说道,“尤其是我们要防范氐人后续还有可能派遣兵马。” 大家齐声答应。 前方,道路上,已经可以看到氐人的骑兵斥候,三五成***替掩护着向前推进。 拒绝独自作战,拒绝一支队伍独自前进。 敌人已经变得很精明。 这一次不需要杜英再多吩咐,各家家主纷纷招呼人马、各就各位。 杜英则默然伫立。 苻雄找到了应对之策,这说明杜英对这个对手的定位是准确的。 可是这也意味着,局势正按照杜英的预料,变得艰难。 谢奕这个便宜叔父看来是靠不住了。 师兄,你要靠谱啊,可得给我一点儿惊喜啊! 至少不是惊吓。 ————————- 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就是王猛此时心中的想法。 他也很想靠谱一些,也想要完成师弟交代给他的任务。 可是他没办法。 这场攻坚战比想象之中的还要艰难。 此时的子午谷口,晋军将士们一个个坐在地上,默默啃咬着干粮。 而早一批用过餐的士卒,此时已经发起进攻。 箭矢如蝗,这是“互道早安”。 小型的投石机不断抛射着石弹,甚至还有很多石弹就是昨天的战斗中对面丢过来的,此时正好再甩过去,这是“礼尚往来”。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交代后路 石弹问候之后,士卒们抬起来简易的云梯、推动着昨天连夜运来的冲车向前推进。 另外还有临时打造的几根撞木,跟在后面,一旦冲车受损,撞木将会顶替冲车,继续对壁垒进行撞击,这是“敲门问路”。 每一个场面,似乎都能用形象的词语来描绘。 这是因为现在的王猛,真的有点儿无聊。 杜英期望他能够在战斗的指挥上帮助谢奕,查缺补漏。 可是事实证明,王猛就算是看到了有疏漏的地方,也没有办法。 作为经验丰富、又有着不少城池攻坚经验的谢奕,难道看不出来么? 只不过手上捉襟见肘的兵力,让他在发现了敌人兵力安排的缺陷之后,却也没有余力抽调额外的兵马,在另一个方向发起进攻。 谢奕集中兵力进攻一处,氐人也紧跟着集中兵力防守一处,氐人出现破绽,谢奕无兵可用。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恶性循环,一直在困扰着子午谷外的所有人。 关中盟的士卒也被谢奕随手拉来,投入到战斗中,不过表现确实是有些丢人,至少晋军还是不断有先登的记录,而关中盟的士卒们,一个爬上城头的都没有。 对此,谢奕倒也没有失望。 因为根本就没有抱着希望,让关中盟的士卒们上阵,只是晋军将士们都过于疲惫,需要休息罢了。 不过冲车到达之后,今日的战局似乎会有一些变化了。 壁垒上的那一道原本是为了方便人进出的缺口,昨天就已经被破坏。 氐人又连夜进行了修复,不过谢奕也察觉到他们这个想法,同样不断地组织人趁夜进攻,总算是没有让氐人的计划得逞。 此时有了冲车开路,那个缺口处临时堆积的乱石和沙袋显然已经不足以抵挡晋军。 可是这壁垒之后,苻菁又准备了多少兵马严阵以待? 经过昨天的恶战,晋军作为进攻一方,很明显兵力损失更在氐人之上。 随着双方人数差距越来越小,晋军就算是杀入了壁垒,短兵相接,难道就能够战胜苻菁么? 王猛不知道,所以他也有些焦躁。 这是自从下山之后,他从未有过的焦躁。 师弟那边已经派人送来消息,一切的连续扰敌行动都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硬碰硬。 作为防守方的关中盟对上人数明显优势的氐人骑兵,就算是依靠地形,恐怕也支撑不了一天。 所以今天,就是谢奕最后的机会。 “景略贤侄,等会本将会率领各部,发起总攻。”谢奕此时已经走到王猛身边,“还请贤侄率部在侧后方接应。” 王猛手里还拿着一张烙饼,虽然吃的没有味道,但是总归是得让自己填饱肚子。 他也没有想到,谢奕竟然会亲自过来,赶忙起身,勉强咽下嘴里的干饼。 谢奕这不像是来安排战法,更像是来安排后事的。 王猛听懂了。 关中盟不上阵,而是策应后路,自然是为了在谢奕兵败撤退的时候,能够及时接应,并且阻敌援兵。 对于关中盟士卒们来说,别的任务胜任不了,这个还是可以的。 王猛登时连连答应。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谢奕的耐心已经耗尽,这个家伙想要决一死战了。 甚至有可能是亲自上阵的那种。 所以他没有办法在战斗开始之后,再向王猛传达这个命令,这个有可能在兵败之后能够保全更多士卒的命令,只能这个时候过来。 王猛赶忙想要阻拦,可是哪里还有谢奕的影子? 这个年过不惑的汉子,此时手脚麻利的像个年轻人。 王猛原本下意识抬起的手,此时也已经放下。 他知道,这也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至少比浑浑噩噩的打下去,然后等着后路被苻雄堵住来的好。 这家伙或许是个莽夫,却也知道该什么时候莽上去。 “嗝!”王猛打了一个嗝。 就是吃饭的时候,着急忙慌的过来,怪吓人的。 这噎着了导致的打嗝,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好。 师弟说过,是掐什么来着? 食指,大拇指,还是虎口? ——————————- 苻雄的进攻来的快速而凶猛。 骑兵向前奔驰,沿着官道急速推进,显然苻雄也已经意识到,而今的局势不容许他再有丝毫的拖延。 甚至他也应该意识到,经过一晚上的来回折腾,自己麾下的将士们也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锋锐和勇气,如果战斗一直持续下去的话,最先被累垮的肯定是人数反而占据优势的氐人骑兵。 一力破百巧,这就是苻雄给出的第一个解决方法。 从苻雄宿营的地方一路到潏水岸边,杜英也并非没有做任何准备。 苻雄会选择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这在意料之中。 不过在这最后一天的战斗中,杜英自然不能放过任何的机会,所以明知道苻雄很有可能会选择这样做,杜英还是在官道两侧布设了一些绊马索和陷阱之类的。 陷阱自然是起到了作用,给极速奔驰的骑兵带来了一些损失,不过大多数的氐人在有了昨日的经验之后,即使是在队列中也时时刻刻保持着警惕。 前方的同伴落入陷阱,后方的骑兵立刻兵分两路从陷阱旁边掠过,自然有断后的部队负责救援。 当然这个救援也是分时间、看情况的,如果只是大路上的普通陷阱,那么断后的部队还会拉一把,而如果正好出于一些难走的路段,或者两侧有很适合藏身的高草丛之类的,那么断后的骑兵也不会管还在哀嚎的同伴。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敌人的计策。 昨天他们就因为解救陷阱之中的同伴,反而让断后的几十名骑兵陷入了包围之中,苻雄又只好调拨前面的队伍折返救援。 人是救出来了,但是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丢掉了很多。 现在的苻雄已然意识到,对方不求杀伤,求的就是时间! 他看上去多拯救一名同伴是防止自己的力量过多折损,但是换来的却是子午谷那边更加严重的危机。 至于绊马索,杜英虽然布置了两处,却并没有都派上用场。 氐人骑兵完全提起来的速度,让绊马索骤然出现、然后抽打在马腿上的功效“事半功倍”。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人民战争的可怕 不少氐人骑兵都在战马的嘶鸣声中倒下,不过后续的骑兵立刻从他们的缝隙之中穿过,同时早就已经手持弓弩的骑兵则张弓搭箭,箭矢很快把周围的草丛覆盖。 操控绊马索的关中盟士卒,根本没有办法或者跑掉。 杜英无奈之下,也只能取消掉了第二处绊马索,把人都撤了回来。 已经完全提起戒备,与其说是在高速行军,倒不如说是在高速进攻的氐人骑兵,的确非常可怕。 几乎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苻雄的骑兵就已经杀到了杜英所在的那处山坡下。 潏水已经近在眼前。 “进攻!”苻雄手中的刀霍然前指。 骑兵登时兵分三路,一路向北包抄,一路向正面进攻,而另外一路则直接扑向已经只剩下桩子的桥梁。 潏水南岸,烟尘滚滚,一队兵马已经森然列阵。 潏水北岸,山丘上旗帜舞动,杜英果断的竖起了晋军王师的旗号。 当然,这主要是杜英并不想完全表明关中盟的身份。 留一手,总归是好的,到时候万一桓温玩砸了,秦国卷土重来,自己也要解释。 你们要找的,是当时在潏水岸边阻挡你们的晋军,和我们关中盟有什么关系? 嗯,老周树人了。 除此之外,这还是向谢奕表达忠心的好方法。 此战之后,谢奕恐怕就算是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关中盟已经是他们北伐大军的一部分了。 战场上很快被黑云所笼罩。 不是真正的云,而是箭矢。 关中盟的弓弩手们在昨天斩获颇多,或者可以说昨天氐人承受的大多数损失都是拜他们所赐。 所以此时他们一个个斗志高昂,大有让周围的袍泽们看看,谁才是关中盟大功臣的意思。 毕竟在此之前,手中家伙什并不怎么好的关中盟弓弩手,在队伍中一直扮演着次要角色,掩护掩护撤退、壮一壮自家声势,这般。 毕竟他们射出去的箭也没有什么准头,大家也不寄希望。 可是现在“鸟枪换炮”之后,装备有大量强弓劲弩的关中盟弓弩手,自然有了嚣张的本钱。 尤其是用氐人的弓弩射击氐人,感觉相当不错。 氐人弓弩手们的还击亦然猛烈。 与此同时,氐人骑兵快速向着山坡上推进。 侧翼包抄的骑兵也意图从北侧冲上山坡,另外已经抵达潏水岸边的骑兵,则开始试探性的下河,试试能不能直接涉水而过。 八水绕长安,听着霸气无比,但是实际上这八条河流并不全是湍急宽阔的河流,甚至相互之间还有这主流和支流的关系,比如沣水是渭水的支流,潏水又是沣水的支流,滈水又是潏水的支流。 支着支着,自然也就意味着水流量其实并不大。 以潏水为例,潏水的古河道实际上是从杜陵西南,也就是关中盟蒋氏坞堡所在的位置南侧,向北流淌并抵达长安城的,又称皂水。 而先秦时期,为了连通咸阳南侧水系以方便灌溉,人工挖掘河道,沟通潏水和沣水,以此为新河道,也就是呈现在杜英、苻雄等人身边的这条潏水,而两条河道并存,也让潏水的流量骤然减少,再加上本来以灌溉为目的的河道,本不会太深。 所以骑兵涉水而过,真非难事。 苻雄一开始就采用了最简单高效的办法,既然我的人数占据绝对的优势,那便两线开战又如何,只要能够同时击败你们,我的骑兵就可以渡过潏水。 杜英对此也很无奈,他不是没有料到苻雄会选择这么做,可是他没有办法将自己的防线从山坡上延伸到潏水岸边,因为那就意味着关中盟的士卒必须要在平地上对抗氐人的进攻。 好家伙,闹不好就是一场噩梦。 所以杜英也只能选择双线作战,只求能够帮助南岸的任渠牵制住更多的兵马。 同时,杜英也随时做好了向南渡过潏水突围的打算,因为苻雄已经把骑兵摆在了北边,看来就是想要封锁杜英向北撤退到关中盟各个坞堡的道路。 就算是子午谷那边救援不及,你们也别想全身而退。 此时的苻雄,倒是并没有不少关中盟的将领和士卒想象中的已经处于有些疯狂的状态。 他反而出奇的冷静。 战斗已经开始,自己竭尽全力。 子午谷那边,也只能祈祷老天保佑,苻菁自求多福。 而眼前的战斗,显然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简单。 呈现在苻雄面前的,不只是不知道深浅的潏水,还有那个山丘。 典型的土塬结构,让这个山丘的断面很是陡峭,而敌人从山丘上修筑了两条遮蔽西侧和北侧的壕沟,壕沟外侧,摆设了一辆辆大车,而大车的外侧,又横七竖八的插着一些木桩子。 简单、可靠的防备骑兵冲击的方式。 甚至是步卒,想要顶着敌人的箭矢,穿过这些木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然,苻雄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因为杜英的手头条件不够罢了,不然的话他真的敢连铁丝网都给你拉上。 让你们氐人彻底明白,什么叫绝望。 但是眼前的这个高低错落、壕沟纵横的阵地,也已经很让苻雄头疼了。 关键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做好自己可能会面对这样一个防御体系的准备,他之前也不会想到,一群只知道耕地的老农民们,竟然有本事布设出来这样的阵地。 他也不知道的是,这是昨天一整天,杜英动员了周围好几个坞堡、村寨,数千名男女老少,最后弄出来的成果。 不是糊弄的。 人民战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这里。 让你无时无刻不陷入战斗的恐惧之中,同时又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打破你对整个战场态势的认知。 一通箭矢互射之后,战场出奇的有些平静,敌人的弓弩手都缩在壕沟中,苻雄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有效果,至少自己这里还是折损了一些人手的。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必须要硬着头皮上了。 氐人骑兵们催动战马,向前推进。 山坡上的关中盟弓弩手也再次活跃起来。 而氐人骑兵们并没有顶着箭矢推进的意思,相反,一个个翻身下马,举起来盾牌,缓步摸索着向前,箭矢不断地打在盾牌上,已经和挠痒痒无二。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壕沟,大车,长矛手(上推荐加更3.0) 杜英很快下令中止了没有意义的射箭。 箭矢数量本来就不多,尤其是好的箭矢数量更少,之前也消耗的七七八八,没有了这些从氐人那里缴获或者谢奕调拨过来的箭矢,关中盟士卒们就只能换上自家打造的箭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原来大家觉得还没什么,现在都已经清楚,那轻飘飘的玩意真的靠不住。 之前竟然还能用,也真是自己没见过世面导致的。 所以杜英现在也必须要节省一下。 箭矢停止,氐人们顿时来劲了,盾牌分开,一个个嗷嗷叫着向前扑。 守卫西侧第一条壕沟的,正是蒋看。 身边的关中盟士卒,来自于各个坞堡,而此时他们汇聚在统一面旗帜下作战。 这是蒋看之前怎么也不敢想象的。 他不能给现在还不能下床的家主丢人。 杜英布设在山坡上的那些木桩子,主要目的就是防范苻雄铤而走险,直接用骑兵冲击山坡。 不过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檑木滚石之类的自然就已经没办法使用了,甚至原本准备好的木头,此时都变成那些木桩子了。 所以氐人步卒此时能够快速的向山坡上推进。 “上!”蒋看算准时间,提起来长矛,爬出壕沟,士卒们紧跟上他的身影。 在壕沟的前方,摆设着一辆辆平板大车,此时大车上或是堆着沙袋,或者堆着石头,相当于一道简易的壁垒了。 氐人们已经冲到大车的另一边,呜呼怪叫,纷纷开始攀爬大车。不过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已经竖起来的长矛。 长矛如林,紧接着斜斜挺起,如同已经扬起来的波浪,骤然拍打下去。 大车上的氐人,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被长矛给顶了下去。 当然这个“顶”,是长矛刺穿血肉之后的那种顶。 蒋看自己反倒是并没有捞到战果,索性直接爬上大车,就站在车顶上,双手反握长矛,不断地向下方突刺,与其说是这家伙在捅人,倒不如说是在“捣”人。 氐人嗷嗷叫着继续向前,也都是经历过血火大阵仗的士卒,怎么会被这点儿困难挡住? 盾牌重新竖起来,抵挡着长矛的突刺,后面的士卒则不断地从前方同伴们的缝隙之中穿过去,重新开始攀爬。 就单纯仗着人多。 蒋看登时皱眉,显然对方的反应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快。 他们这些长矛手,之所以能够逞威风,主要是凭借手中家伙长,又居高临下罢了。 而他们的硬伤也很明显,就是人太少。 倒不是关中盟连一点儿会长矛的兵马都没有,而是长矛这东西,原本关中盟各家的确没有什么库存。 村民械斗,锄头加上镰刀就足够了。 要长矛干什么? 关中盟成立之后,刀剑长矛的打造也是重要工作,可是时间太短,能够打造出来这么多,也已经是尽可能的加班加点了。 各家各户的工匠也就那么多,总不能过分的降低质量,到时候战场上出了岔子,那还不如不打造呢。 而后子午谷之战,虽然缴获了很多氐人兵刃,晋军的兵刃也远比氐人的来的好,没啥需求,不会和关中盟抢夺,但是奈何子午谷的氐人也好,现在这些氐人也罢,都是不折不扣的骑兵。 骑兵自然很少使用长矛作战,偶尔有几把马槊,那也是氐人将领才有资格使用的,聊胜于无。 此时他们这些长矛手,显然很难支撑起来整个防线。 有盾牌手不断地牵制和护卫,手持马刀的氐人士卒可以轻松的攀爬大车。 好几名长矛手就已经因此而被氐人士卒偷袭得手。 看上去坚固的防线,很快就因为人手不足而七零八落。 氐人的箭矢也再次升起,擦着自己人的头皮飞过,落入大车后方。 这是为了防止关中盟后续兵马顶上来支援,为已经打开缺口的自家人创造机会。 足以说明此时的苻雄有多急迫的想要消灭氐人,也足以说明氐人的悍勇。 不过关中盟将士并不甘落后。 随着山上令旗不断舞动,周随率领刀盾手沿着两条壕沟之间挖出来的浅壕,猫着腰快速向前。 这些浅壕有点儿交通壕的意思在,能够尽最大可能避免兵马的移动直接暴露在地表上,也能够遮挡身影,让山下的人看不清楚山上的兵力调动。 只可惜杜英的时间和人力都太有限了,所以也只能委屈这些将士们尽可能压低身形了。 这么快就轮到自己这个预备队上阵,这是周随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实际上杜英也没有想到,氐人的进攻如此迅猛,甚至不要命。在第二道防线的兵马不能动用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先把周随派上去,同时又让周隆去北侧防线坐镇。 论战场冲杀,还真的是周家这些性情如火的家伙们合适。 前进的路上虽然因为氐人的箭矢折损了一些人手,但是周随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 他来的很快。 “小看子,且看我的!” 周随刚刚冲入第一道壕沟,就三步并作两步又跳出去,一刀劈翻了一名已经越过大车的氐人。 不等此时正陷入两三人夹攻的蒋看回答,周随就已经撞了过去,他那一把开山刀舞起来虎虎生威,氐人士卒们一时间摸不清这到底是哪里杀出来的凶神恶煞,还真不敢硬做阻拦。 就这转眼的功夫,周随抓住蒋看的手臂,把身上已经好几处受伤的蒋看从包围中拽了出来,草草打量他身上的伤口: “无妨?” “没有大碍。”蒋看呼了一口气,刚刚的一番苦战,真的让他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 “一起上?”周随丢下一句话,人已经往前冲了。 “莽夫!”蒋看忍不住笑骂一声,动作却不停,紧紧跟上他。 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周随,还是骂自己了。 援兵的抵达,很快稳住了防线,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双方士卒隔着大车交手,不断有氐人想要爬上来,但都被长矛手们给顶回去。 而长矛手们也跃跃欲试想要跃上大车,但是立刻就会被另一边攀爬的氐人给逼退。 战局,转眼僵持! 杜英松了一口气,僵持就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毕竟重要的就是拖延时间,为此,杜英甚至不怕牺牲。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半渡而击 然而,想要实现拖延时间的目的,只是杜英在努力并不够。 甚至山坡这边的战斗,只是侧翼的牵制战斗,苻雄发起猛攻的目的是为了不给杜英截断道路、攻击自己侧翼或者断后部队的机会。 而他的主要目标,在前方,潏水,南岸! 两边战斗是同时打响的。 布满碎石和荒草的河滩上,显然并不是挖掘壕沟的好地方。 任渠只能选择列阵,用盾牌和血肉之躯阻挡缓缓渡河的骑兵。 当然他也有样学样,竖起来了很多木桩子,至少能够起到减缓骑兵速度的作用。 其实,任渠并不对关中盟能有多少战力抱有希望。 所以他实际上是做好了昨天就和敌人决一死战的准备。 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之前的确是自己小瞧了关中盟。 任渠怎么也没想到,杜英竟然还真的拖延了一天时间。 甚至他觉得······谢奕应该也没有料到。 这也愈发的让任渠对这一场战斗能够取得胜利抱有希望。 现在盟友能做的已经很多,甚至还在北岸尽可能的牵制,让氐人能够用来正面渡河的骑兵只有一千人左右。 接下来的战斗,应该由他们晋军完成,不然岂不是让人笑话王师反而成了被保护的那一个? 谢奕专门抽调了七百兵马交给他,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任渠攥紧兵刃,目视前方。 氐人骑兵深一脚浅一脚的渡河,速度很慢,水已经淹没到了马肚子以上。 可惜对面是骑兵,不然估计都不需要任渠出手,只是这一条潏水就够他们头疼的。 而现在,正是半渡。 最好的机会! “放箭!”任渠霍然下令。 单纯论士卒的作战素质,王师可要比关中盟强多了。 弓弩手们分成三排,一排在最前面,甚至连盾牌都懒得竖起来,就直接蹲在地上,减少自己的“受箭面积”,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对付骑兵的战马。 而一排依托盾牌,透过盾牌的缝隙或者在和盾牌平齐的位置上对外射箭,他们的目标自然就是战马的上部以及骑兵本身。 还有一排,则是在后方向上抛射箭矢,这就没有什么目标了,谁中箭谁倒霉,毕竟从天而降,看的就是一个脸。 七百人,其中弓弩手也不过两百冒头。 可是一排排箭矢射过去,却非常有章法,把只要下河的氐人骑兵都笼罩在其中。 相比之下,关中盟的弓弩手们显然还需要历练。 波澜起伏,潏水很快就渲染上了一层血色。 弓弩手们打击的重点其实并不是氐人的士卒,而是马匹。 没有了战马的氐人骑兵,什么都不是。 尤其是他们还在河中心。 不断有战马中箭之后,在水中疯狂的翻腾,掀起的水花飞溅,不但把自家主人弄得浑身湿透,背后陆续跟进的骑兵显然也都受到了影响。 尤其是战马的鸣叫分外凄厉,显然中箭带来的痛苦以及在水中晃来晃去、飘忽不定带来的恐惧,混杂在一起,让这些经过训练的战马也忍不住发出出乎本能的哀嚎,在潏水上不断地回荡。 前方战马的鸣叫,无疑在传递着一种对人和马都有用的恐惧。 后方等待下水或者刚刚下水的战马,一个个踽踽不前,非得用鞭子抽打才可以。 至于氐人士卒们有没有真的受到影响,那就不得而知,至少现在的他们,在看到前方的同伴受伤之后,脸上流露更多的是歇斯里地的疯狂。 只是不知道,这疯狂到底是被鲜血刺激,还是想要掩饰恐惧? 负责渡河进攻的正是苻柳,到底是苻健和苻坚都看好的年轻人,苻柳在意识到对面的战力绝对不是此时山坡上那些人能够相比的之后,立刻调整队形,从原本的长蛇阵变成一条斜线展开的雁行阵。 氐人骑兵沿着河滩展开,寻找合适的地点同时下水,摸索着向前推进。 “展!”任渠急忙下令。 三排弓弩手逐渐向两翼舒展开来。 箭矢飞过去,愈发声势浩大。 然而南北两岸的双方都清楚,这样的效率当然就比不上刚刚。 而对于人数占据优势的氐人来说,倒是不算什么。 就是走在外侧的骑兵有点儿倒霉,时不时的就踩在深水区域,转眼不见了身影。 任渠的脸色也沉下来。 氐人做出这样的反应,说明他们已经顾不得什么伤亡,就是要强行突破。 这种玩命的打法,对于人数并不多的任渠来说,显然不是好事。 最后氐人的损失可能会很大,但是任渠必然是全军覆没。 但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本来就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只是都不期望看到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 任渠攥紧了刀,看着氐人骑兵顶住已然稀薄很多的箭雨,艰难推进。 对岸的杀声也时不时传来,关中盟显然还在奋力抵抗。 原本觉得所有人注定战死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值的任渠,听着那时大时小的声音,反而有些释然。 盟友尚且死战,我等何惧之有? 箭矢呼啸,这一次不再是晋军的独舞。 氐人骑兵逐渐适应了水中移动的环境之后,开始张弓搭箭。 显然他们也清楚,要是再过一会儿,前后方有人落马,或者战马失控,那么每个人怕是都要变成落汤鸡的样子,箭矢更是有可能因为泡了水很难拉动。 也同样红了眼睛的晋军弓弩手,身前几乎都没有防护,因此不断有人中箭,双方的强弱逐渐拉开。 随着晋军盾牌手顶上去,掩护自家弓弩手徐徐后退,显然宣告至少晋军已经很难阻挡氐人渡河。 马蹄踏动水面,水花飞溅,最前排的氐人骑兵已经可以催动战马,在河滩上小步快跑。 然而前方林立的木桩又让他们欲哭无泪。 箭矢接踵而至,这是晋军弓弩手的反击。 盾牌森然伫立,这是晋军刀盾手在表示,就算是你们一点点绕过了木桩,前方也还有我们。 对岸的不少氐人士卒也在忙碌,他们不是为了强渡,而是开始寻找木板之类的,意图重新搭建起来桥面。 任渠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等他们把桥面搭建起来,自己还不知道活着没活着。 前方,氐人骑兵顶着箭矢、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之后,终于绕过了木桩。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争渡,争渡! 隔着盾牌,双方士卒,近在咫尺! “杀!”任渠的吼声,惊破回荡着箭矢呼啸声的战场。 刀盾手们、长矛手们,踏动着坚定地脚步向前。 骑兵已经来不及提起速度,索性纷纷横过战马,和一支支刺过来的长矛短兵相近。 成雁行阵推进的氐人骑兵,布满了断桥两侧河滩,而七百名晋军士卒也随之展开,沿着河滩防守。 若是此时能从天空上看去,就会看到,这仿佛是无数的利刃在捅刺着一面单薄的盾牌。 随着越来越多的氐人骑兵加入到战斗之中,这面盾牌似乎也开始变得摇摇晃晃,不断有地方凹陷下去,显然已经难以阻挡。 任渠不得不承认,在原野上面对氐人的骑兵,对于步卒来说,的确是一场艰巨的挑战。 一开始氐人骑兵的人数还不是非常多,任渠尚且还能够保证自己这边的将士占据优势,可是随着过河的氐人越来越多,原本晋军将士至少在一些水流平缓的关键滩头上保持的人数优势也就不复存在。 氐人骑兵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晋军将士虽然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但是还是没有办法再继续阻拦氐人。 这道单薄的防线不断的向内凹陷,而任渠所能做的也不是非常多,只能从人数尚且充足的地方不断抽调人过来。 可是这样不过是抱薪救火。 这边的劣势并不会因为任渠抽调了十几个人就能够解决,但是那些被抽调了士卒的防线区段,却难以避免的开始转为劣势。 “退!”任渠最终还是咬着牙下达了这个命令。 晋军将士们早就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不过精锐到底是精锐,即使是在这种被氐人压着打的情况下,他们骤然收到撤退的命令,也没有乱了方寸。 一名名晋军士卒甚至并没有直接撤退,反而迈动步伐,嗷嗷叫着向氐人骑兵扑过去。 氐人骑兵们本来都已经认为他们要取得突破了,结果晋军士卒这么一冲杀,一个个也难免诧异,这帮家伙是想干什么? 拼命? 那可不行。 别看氐人骑兵们摆出来的架势是要和晋军拼命,但是实际上无论是苻雄还是苻柳,摆出来这样的架势,更多的是为了鼓舞自家士气以及震慑对面士卒,以求能够形成心理上的压迫罢了。 苻雄带来救援的骑兵总共就只有这么多,要是全部都折损在这里的话,那还用什么去救援子午谷? 因此晋军一嚷嚷着要拼命,氐人骑兵反倒是下意识的想要撤退,纷纷勒住战马,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前方的敌人,做出备战的准备,他们此时也有些害怕,晋军突然发起狠来,会不会直接把他们给赶到河里面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晋军士卒并没有继续前进。 嗷嗷叫着向前冲的这些家伙,好像同时得到了什么命令,骤然开始后退。 上当了! 这是不少氐人统领同时在心中得出的答案。 “杀!”氐人骑兵们也都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不需要再有什么命令,一个个纷纷催动战马。 对面只是一次假装拼命,就把他们吓得后退,这对于氐人来说,就是赤果果的戏弄。 是耻辱! 似乎他们此时都能够看到对面充满嘲笑的嘴脸。 箭矢飞舞,这是晋军弓弩手在努力压住阵脚。 盾牌森然,长矛林立,显然晋军士卒只是放弃了原本宽阔的河滩,并没有放弃抵抗的意思,他们选择扼守的第二道防线就是还算宽阔的道路。 骑兵想要快速同行,总归还是要依靠于平坦的道路。 已经抵达南岸河滩的苻柳,脸色并不是非常好。 氐人骑兵们经过昨天一天的高度紧张,本来就很疲惫,晚上又没有休息好,实际上今天早晨已然是人困马乏,一个个都顶着黑眼圈,看上去就知道有多疲惫。 只不过苻雄没得选择,就算是再心疼这些部下,现在也不是踽踽不前的时候,所以他只能不断的鼓舞士气,以求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集中力量实现突破。 可是对面的敌人显然远比想象之中的狡猾。 他们并不和氐人死战到底,而是节节抵抗、节节后退。 这自然也就意味着氐人必须要不断的进攻、停歇、再进攻。 这个过程,别说是苻雄设想之中的一鼓作气了,甚至两鼓、三鼓都不够。 氐人士卒只会越来越疲惫。 而且现在氐人兵马又散布在南北两岸好几处战场上,本身就会给氐人士卒们一种混乱的感觉。 就算是普通的氐人士卒都倾向于选择听从命令,但是长此以往,士气只会越来越低落。 苻柳能做的并不多,他只能期望背后的皇叔可以快速解决战斗,不然的话,这场战斗很有可能会变得更加麻烦。 “传令,进攻!”苻柳手中的刀劈开呼啸的风,催动战马,大有一马当先之意。 北岸的氐人骑兵也陆陆续续下水。 潏水上,水波荡漾;潏水岸边,杀意充盈。 争渡,争渡! 怒吼的氐人骑兵,也已经疯狂。 —————————— 从潏水岸边到子午谷,并不是所有的晋军和氐人都处于交战状态。 就在子午谷的南侧,幽深的山谷之中。 一道道身影已经从各处山沟之中汇聚。 树梢上,一名身材瘦小的士卒三下五除二滑下来,快步走到蹲在不远处石头后面的一名将领身边: “启禀刺史,北面的战斗还在继续,只不过此地距离还是远了一些,看不太清楚。” “这个谢奕,也是够顽强的。”那将领正是率领兵马屯驻在子午谷女娲堡的梁州刺史司马勋。 他并不是不知道子午谷口发生的战斗,甚至他从一开始就派人时时刻刻盯住那边的动静。 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而不是如同谢奕设想的那样,率领兵马在另外一侧发动进攻。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司马勋并不希望突破子午谷的这个大功劳落入谢奕的手中。 毕竟谢奕,和他们这些桓温的属下,最终不太可能走到一条路上去。 司马勋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着谢奕最终和子午谷的氐人打的两败俱伤。 这个时候,就是他跳出去捡人头的时候。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虽迟但到(上推荐加更4.0) “告诉弟兄们,准备吧,不然的话恐怕苻雄就要到了,那就不只是谢奕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司马勋沉声说道,“咱们怕是也要白忙活一场。” 身边的将领齐齐应诺。 而司马勋眯了眯眼,看着前方那盘旋曲折的山路,转过这一座山就是子午谷口。 自己之前被苻雄打的那么狼狈,现在终于到了向苻雄讨回这一切的时候。 你们且争吧,争吧! 就不要怪我渔翁得利了。 身后脚步声匆匆,一道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山谷之中盘旋不去的薄薄雾气中。 司马勋整了整自己的披风,提起佩剑,昂首挺胸,就像是去迎接已经注定了的胜利。 ———————— 眼前的战局让谢奕有些绝望。 晋军曾经不只是一次杀入了缺口,只不过都被壁垒中的氐人给打了回来。 氐人的反击坚定而强劲,这说明他们在另外一个方向上甚至没有遇到过任何威胁。 谢奕已经可以肯定,司马勋并不打算帮助自己,而滑稽的是,本来谢奕是想要来帮助和解救司马勋的。 命运似乎就这样无情的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多少将士的一腔热血、殷切期望,此时似乎都要化为飞灰。 谢奕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但是他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 就在片刻之前,任渠已经派人送来消息,告知谢奕,有大概一两百名氐人骑兵突破了潏水岸边的防线,向着子午谷的方向疾驰。 只不过自己早就已经仿照杜英在潏水北岸的安排布置,沿途分派些许兵力,布设了一些陷阱,这才算争取到了一点儿时间,能够让人来得及先把这个消息传递过来。 氐人的骑兵突破潏水防线之后,并没有扭过头来配合那些还被阻拦的袍泽们抓紧把晋军的防线彻底撕开,而是不管不顾的向子午谷飞驰,显然就是忙着想要抓紧确认子午谷这边的状况,同时也向子午谷的守军传递消息。 现在的谢奕,可以阻拦他们进入子午谷,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再阻拦他们的出现。 只要援军已经距离此地不远的消息传来,那么子午谷中那些苟延残喘的氐人士卒,必然会转眼振作起来,重新和晋军拼命。 现在的晋军,却已经逐渐不能和他们拼命了。 连日的奔波、作战,自然也是让晋军将士们疲惫不堪,只不过子午谷已经摆在眼前,大家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够打开子午谷,然后把山谷之中的司马勋放出来,合兵一处,如此,孤军奋战的风险就会烟消云散。 可是现在,显然已经逐渐快没有盼头了。 谢奕已经能够感受到,晋军将士们的进攻似乎在变得越来越虚弱。 马蹄声阵阵,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氐人骑兵的人数并不是很多,但是晋军将士此时分身乏术,根本没有办法将他们阻挡在遥远的天边。 当氐人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沿着山谷外的原野快速向前奔驰的时候,意识到什么的子午谷壁垒上,氐人士卒们也发出一声声欢呼,原本再一次对着壁垒发起进攻的晋军将士,则有些茫然的后退。 谢奕早就已经做好了布置,原本退下来休整的两路兵马立刻前出,强弓劲弩好一番招呼,那自然是不会跟对面客气。 氐人骑兵似乎也已经铁了心想要把援兵已经快要抵达的消息亲口传递给壁垒中的袍泽,所以并没有躲避这些几乎遮蔽了他们前路的箭矢,反而愈发勇猛的催动战马,高呼着氐人的方言,笔直的冲向已经列阵防守的晋军。 倒下的氐人骑兵越来越多,但是冲锋的氐人骑兵,速度也越来越快,他们本身,似乎也变成了离弦之箭,势不可挡! “杀!”晋军将士齐齐低吼。 不过是一两百名骑兵罢了,也想在这里逞威风? 一排投矛丢过去,紧接着刀盾手掩护着长矛手侧开中间的道路,又紧接着从左右两翼包夹! 还能够策马飞驰的氐人骑兵已经所剩无几,还有不少也被晋军步卒缠住。 只有四五道身影,突破晋军的阻拦,冲入原本属于氐人的营寨之中,他们扬起来手中的刀,高声呼喊。 山谷之中的风,吹散了他们的声音。 舞动的旗帜,已经满是窟窿,却依旧还不屈服。 可惜严阵以待的晋军,是不会再给他们更多的机会。 谢奕都已经把自己的亲卫给顶上来了,很快晋军将士就把这些嚣张的家伙们全部砍翻在地。 然而壁垒上的氐人,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并且开始主动越过满是双方士卒尸体的缺口,向外进攻。 原本徐徐撤退的晋军士卒,因为不少人都被抽调过去,意图尽快解决掉这一支骤然杀出来的氐人骑兵,所以实际上也就剩下最外侧三三两两的士卒结伴掩护罢了。 远看阵势还在,但是实际上已经是脆弱防线了,一捅就破。 苻菁的反击来的很快,氐人士卒虽然没有骑马,却也如旋风一般扫过后退的晋军士卒。 后退,转眼就变成了溃败。 “后转,弓弩手,放箭!”谢奕的反应很快。 弓弩手们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职责,此时正等候命令,见到氐人杀出壁垒,本来就已经张弓搭箭,做好了准备。 骤然听到命令,这些训练有素的弓弩手们并不慌张,从容的完成已经形同机械化的动作。 一轮轮箭矢即使是顶着从山谷之中吹出来的劲风,照样能够飞到氐人的面前。 同时,撤退下来的晋军士卒也在稳住阵脚,转身就要反攻。 “砰!”突然间,一声声闷响,骤然从前方传来。 是投石机的声音! 已经亲自率领士卒冲出壁垒的苻菁,脸色登时大变! 而一名士卒惊慌失措的从壁垒之中跑出来:“大王,是司马勋,司马勋进攻了!” “撤退,撤退!”苻菁当即大吼,声嘶力竭,犹然在所不惜。 司马勋,该死的司马勋! 为何在这个时候?! 而谢奕也反应过来,不由得轻轻松了一口气。 司马勋,虽迟但到,总归是来了。 不然的话,谢奕真的不知道在自己的兵马调动紧张的情况下,自己到底要付出多少牺牲才能挡住苻菁的反扑。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别高兴的太早 司马勋的动作很快。 不久之后,谢奕甚至还听到了弩车的锐啸声。 这家伙显然还是攥着很多好东西的,只不过原来对上子午谷谷口的这些壁垒,终究还是差了一些。 现在壁垒上的氐人士卒所剩无几,几乎都被苻菁搜罗着发动了这一次反击,对于司马勋来说,这本就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谢奕很清楚,司马勋是来抢夺功劳的,甚至干脆就是在磨刀霍霍,等着这个机会,但是谢奕还是得夸奖他一句,这个时机把握的还是不错的。 要是再晚一会儿,虽然苻菁也来不及收兵撤退,但是谢奕的损失恐怕就要很大了。 这家伙的渔翁得利,总归也还是让自己也减少了一些损失。 谢奕其实并不觉得子午谷这一战最终由谁来完成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甚至这本身就应该是司马勋的任务才对,他谢奕带兵杀过来,是想要拉他一把,又不是真的想要抢夺他的功劳。 谢奕不理解,现在也没有功夫去理解。 他当机立断,率领已经解决了氐人骑兵的晋军士卒,咬上撤退的氐人,这一次自然就又轮到苻菁狼狈往后跑了,同样丢下很多掉队的士卒,被晋军兵锋淹没。 此时,位于晋军阵列侧后方的王猛,正手搭凉棚,眺望壁垒方向的战斗,一番悠闲的样子。 王猛并不想带着这区区两百名关中盟士卒卷入到数千人的混战中,而且本来谢奕就交给他看护后路的任务,王猛也乐得清闲,不用怕谁嚼舌根。 当然这是他想多了,因为······关中盟士卒的战斗力摆在这里,晋军将领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指望他们能够做出什么贡献。 麻思站在王猛的身边,提着他的那把剑,同样很悠闲。 对于他这种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人,之前往往都是“被迫营业”,现在分到这么一个任务,自是乐得于此。 “咱们就这么看着?”最后,反倒是麻思忍不住了,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一向悠闲惯了,但是王猛这个平日里总能搞出来点儿动静,反正肯定不会闲着的狗头军师,此时也好一番优哉游哉的样子,自然让麻思觉得不对劲。 这家伙到底在憋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王猛翻了翻白眼:“那你还打算掺和掺和?” “不打算。”麻思的回答很干脆。 “那就看着呗。” “那就这么看着?” “我怎么觉得你刚刚问过这个问题?”王猛皱眉。 “好像是,但是我总觉得不能这么看着。”麻思无奈。 王猛伸手指了指官道的方向:“现在开始,可以往那个方向看了,也快到了需要我们做点儿什么的时候。” 麻思登时神情凛然,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能够从王猛的话中感受到凝重和担忧。 能够让这么一个大家公认、智计百出的狗头军师也担心的,能是什么轻松的事么? 王猛的目光转向子午谷口的方向,在那里,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司马勋的将旗飘动。 司马勋,你想做着得利的渔翁,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别高兴的太早了。 ————————————- 杜英倒是很清楚王猛在担心什么。 因为王猛担心的事,此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 苻雄跑了。 不得不说,苻雄的动作足够果断、也足够干脆。 氐人士卒付出不小的代价之后,总算是一路杀到了山丘上的第一道防线,而关中盟士卒的死伤也很多,尤其是作为防线依托的大车也已经被破坏的差不多,所以杜英只好下令把氐人放入壕沟之中,通过纵横交错的壕沟和氐人捉对儿厮杀,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然而苻雄的动作却出乎杜英的意料,他把足足一千人左右的士卒就这么直接丢在了如同泥淖一样的第一道防线上,让他们和关中盟士卒进行最残酷的近距离白刃战,而他自己则收拢剩下的兵马,直接追上苻柳的身影,强渡潏水! 杜英回过神来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苻雄这一手还是足够聪明。 至少站在苻雄的角度来看,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杜英率军扼守潏水北岸这座孤零零山丘的目的实际上很明确,就是为了切断苻雄的后路,也是为了阻挡从长安城南下的后续援兵,或者意图支援子午谷的粮草车队之类。 只要有这一颗钉子在,那么苻雄就算是救援了子午谷,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不会陷入包围。 这等于把这加起来总共七千的骑兵全部都送到了敌人的包围中,也意味着为了拯救他们这些兵马,长安的氐人甚至还有可能需要调动更多的人手。 恶性循环,就是这样形成的。 与其最后换来这样的恶性循环,那苻雄还不如就直接留下来一支兵马,人数不需要很多,一千骑兵就完全足够了,只需要扼守住这条道路,并且围困山丘上的关中盟士卒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保证关中盟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办法发挥作用。 当然作为代价,是苻雄必须要把一千兵马丢在这里。 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关中盟的战力,他经过这一两天的较量,也已经摸得清楚,这不过就是一些稍微经过训练的平民老百姓罢了。 苻雄很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把这些老百姓都捏合在一起,甚至让这些平日里以贪生怕死、小心谨慎而著称的坞堡世家一个个嗷嗷叫着拼命。 这个不知道也不要紧。 现在的他能够确定,对面根本没有实力和人数相等的氐人骑兵对战,以他们那些拙劣的厮杀技能,能够守住山坡上的防线,单纯的是因为斗志出乎意料的高昂罢了。 苻雄也很奇怪,自己也没有招惹这些汉人,大家平素不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么? 为什么一个个红着眼睛要找自己拼命呢? 不过拼命归拼命,这些家伙却也没有余力能够突破苻雄安排在山脚下的骑兵,所以苻雄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直接南下。 这或许意味着苻雄能够带着南下救援的兵马已经只剩下两千人左右,但是只要能够抵达子午谷,他还是有信心的。 就算是这意味着更多的死伤,现在也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苻菁突围 苻雄一走,山下留守的氐人骑兵也都已经放弃了进攻,甚至都没有守住已经占领的第一道壕沟周围的意思,徐徐后退。 刚才大家拼死拼活、拼杀争夺的地方,此时骤然间又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动着阵地,上面遍布的尸体、还在燃烧的大车,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战斗。 一将功成万骨枯,当主帅需要的时候,这里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当主帅的意图有所改变,这里自然也就无人问津。 氐人果断放弃壕沟防线的想法是正确的。 对于骑兵来说,这土塬显然不是他们逞威风的地方。 而且位于山丘上第二道防线的关中盟士卒,随时都可以直接杀下来,居高临下,又是步卒对步卒,自然占据优势。 所以氐人骑兵更倾向于停留在平地上,如果山上的敌人不动,那么大家相安无事,如果敌人不知好歹,甚至还敢下山,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这没有什么错,也足够杜英头疼。 因为这个局,他没法破。 关中盟的士卒显然没有办法杀到平地上对战骑兵,这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杜英愿意,现在已经深刻意识到敌我双方实力上差距的几名家主、头领们,也不会同意的。 现在不是关中盟有实力、有资格采取行动的时候,关中盟能做的就已经这么多。 杜英能做的,也只剩下等待,等待至少在现在还没有传来的好消息。 —————————————————— 司马勋的进攻很顺利。 毕竟是打了苻菁一个措手不及。 再加上谢奕并没有私心,也不打算把苻菁放回去,让苻菁再去和司马勋较量较量——假如这样的话,恐怕还不等司马勋骂娘,苻菁自己就要先骂娘了。 你们两个在这里折磨人呢? 谢奕的进攻同样凶猛,咬着苻菁落在后面的士卒向前冲杀,一路杀入缺口之中。 原本谢奕进攻了足足一天一夜,却不得而入的缺口,就这么被晋军将士越过,那些困扰着晋军、染满了鲜血的石块和沙袋被晋军将士们推倒在地,一道道身影越过缺口,向着壁垒内冲杀。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司马勋的旗帜已经插在了壁垒上,大批大批身材瘦小的晋军士卒,娴熟的攀爬壁垒,越过城墙。 对于巴蜀出身的晋军士卒来说,这并不是难事,尤其是在敌人根本没有形成什么抵抗的情况下。 马蹄声响起,混乱的人群之中,一百多名骑兵策动战马,向着北侧杀过来,而他们卷动的,还有更多的氐人士卒。 苻菁应该很清楚,这子午谷口的壁垒是没救了。 所以他果断的选择突围。 至少比三千人全部都交代在这里来得好。 苻菁麾下虽然有三千骑兵,但是并不是人人都有战马。战马本身是集中在壁垒外的营寨中的,之前谢奕夜袭,战马有很多都没于杀戮和大火,变成了晋军将士这几天的加餐。 当然还有很多也被谢奕缴获,数量至少在七八百匹以上,除此之外还有趁乱逃散的,关中盟也派人抓捕。 这些战马现在都已经运送到了周氏坞堡暂时安置,以避免战斗失利之后,转手又被氐人抢走。 不过还是有一些战马当时侥幸被苻菁聚拢到壁垒中的。 之后壁垒的防御战中,显然骑兵并没有办法派上用场,所以这些战马只好被苻菁小心保护,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一些折损在流矢之下。 事到如今,战局危急,自然也就足以证明苻菁这些天专门保护这些战马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即使是这样,所剩下的骑兵也就只有两百多人,现在苻菁也不敢把这些骑兵全部都放在对谢奕的进攻上,还得挑选出来一些负责阻拦同样杀入壁垒之中的司马勋兵马。 所以出现在谢奕面前的氐人骑兵只有一百余人,却也已经是苻菁竭尽全力的安排调动了。 一百多名骑兵,骤然行动起来,对于步卒来说也是不小的威胁。 可惜苻菁的对手并不是关中盟那些没有什么实战经验的菜鸟,而是谢奕这个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兵”。 早就防备着呢! 晋军士卒杀入壁垒之后的第一时间,并不是急匆匆的继续向氐人发起进攻,而是沿着壁垒两侧展开,先占据壁垒之中的高处,同时派人清扫干净缺口,方便自家盾牌手之类的列阵。 此时氐人骑兵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晋军士卒同时向两侧退开,看着骑兵直冲冲杀向缺口的位置。 壁垒之中,空间狭小,谢奕终归还是没有下令放箭,他还是担心万一误伤了另外一边的司马勋,到时候不好交代。 子午谷一战,双方的关系本来就已经变的有些尴尬。 就不要让这尴尬更直接变成矛盾冲突了。 这也就意味着,晋军将士不得不以血肉之躯直接迎战骑兵。 初一交手,就是远胜于之前拉锯战的激烈! 氐人骑兵们的马术也很精良,到底是跟着苻雄南征北战的精锐。 战马在骑兵的操控下,纷纷人立而起,悬空的前蹄狠狠地踩踏在盾牌上。 重若千钧。 盾牌手们有的闷哼后退,有的直接被战马给踩在地上,还有的竟然凭借两三个人的力量,硬生生的把盾牌重新支撑起来。 然而独木难支,一面面盾牌很快倒下。而晋军的弓弩手,此时也已经顾不上什么可以不可以,就直接在盾牌后面,同时射箭。 顶着敌人骑兵的胸口射箭。 这不需要再说什么准头不准头。 这都射不中,那弓弩手们也没有脸待在军中了。 而他们此时身在这个位置,并不撤退,本身也是做好了随时战死的准备。 一换一,似乎也挺划算。 第一排骑兵应声倒下,但是后面的骑兵还在向前冲。 背后的骑兵在拼命阻挡司马勋,但是他们所能阻挡的时间是有限的,这些兵马能不能突出包围,还是要看他们前面这些人能不能抓紧撕开一条口子。 原本苻菁并不在最前面。 这种时候,他身为主帅,更重要的任务还是稳定军心,避免后面的士卒因为感觉被抛弃而直接放弃抵抗——哪怕对于这些氐人骑兵来说,不太可能。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三箭连珠 氐人终究是一个本族群认同感很强的民族。 让他们投降晋军,可能性不大。 但是苻菁也不可能丢掉他的将士们直接逃走,这将会让他在整个族群之中受到唾弃。 关乎一个战场厮杀男儿的声名,苻菁甚至都不愿意最先突围。 但是前方的进攻明显受挫,苻菁也不能无动于衷。 前面打不开口子,后面的将士们就算是拼杀的再怎么用命,又有什么用? 所以苻菁不但派出自己的亲卫直接顶到前面去,而且他自己也火急火燎的策马顶到距离这道转眼变成阻碍他们突围的壁垒不到几丈的距离,双方将士的厮杀声,已经在耳边不断回响。 就站在壁垒上的谢奕,突然间好像发现了什么,在那乱军丛中,有一名氐人将领,虽然周围并没有将旗直接表明他的身份,但是身边有好几名骑兵团团拱卫。 这一场仗打到现在,谢奕多少也能够摸清楚壁垒之中氐人的真实状况,自然也知道,现在的氐人损失已经很大,战马也所剩无几。在这种情况下,犹然还能够有战马,而且还不需要直接冲杀在最前面的氐人将领,似乎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苻菁!”谢奕瞳孔骤然收缩,不等身边的亲卫回过神来,就直接抢过来弓箭。 是弓,不是弩。 只要拉弓人的膂力足够,那么弓的强度和射程是胜过弩的。 谢奕在这一瞬间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支箭,从上弦,到拉满,再到飞出,一气呵成。 不过这还只是第一支箭,紧接着,又是两支。 速度不减,如流星飞射,破空而去! 三箭连珠! 这就是一个战场厮杀半辈子的将领所展露出来的绝技。 发现目标之后,谢奕毫无留手的意思。 苻菁也听到了破空而来的箭矢声,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挥动刀护住自己的面门。 在这种情况下,采取任何的动作似乎都已经来不及。 “当!”第一支箭矢直接打在刀身上。 火花迸溅,而苻菁只觉得自己的半边手臂和那刀一起,都已经没有了知觉。 被震得已经完全麻痹。 足可见这一支箭矢到底是怎样的力道。 还不等苻菁回过神,又是一支箭矢! 这一次却并不是奔着苻菁去的,而是直接射中了苻菁的战马。 战马的脸部骤然被箭矢刺入,而苻菁一把抓紧马缰,这个时候,自己这里绝不容出事! 不然的话,氐人将士们只会更加慌乱。 结果苻菁还没有来得及下意识的说什么,又是一支箭矢! 苻菁暗叫一声不好。 这支箭矢来的未免太快。 三箭连珠,直接就要人性命! 电光时候之间,苻菁心中有了很多猜想。 南蛮军中,这么多天,并没有哪个神箭手展现出来这样的技巧。 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射出这连珠箭的,肯定是南蛮的高级将领,甚至很有可能就是谢奕本人。 好一个谢奕,只是凭借这一手连珠箭,就可以知道,他的威名绝对不是凭借陈郡谢氏的名声或者和桓温的关系吹出来的。 苻菁已经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直面死亡,他也不能做到瞪大眼睛,就这么看着。 罡风扑面,有如利刃一刀一刀的划人的脸颊,苻菁并没有完全扎起来的头发也随风狂舞,不知道断掉了几根。 箭矢终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从他原本就披散下来的半边头发之中掠过。 头发没了不少,人终归还是好好地。 而此时,胯下的战马方才开始疯狂窜动,发出一声声哀鸣。 显然是第二支箭矢带来的疼痛已经让战马难以在马缰的约束下控制自己。 并不是苻菁的战马反应迟钝,而是这三箭连珠,来的实在是太快了。 不然苻菁也不至于闭目等死。 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苻菁深深呼了一口气。 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种在生死关头走一遭的感觉了? 不过既然自己没有死,那么倒霉的就是谢奕了! 他虽然不是程序员,可能也不知道程序员是什么,但是他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头发的,也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好家伙,差点儿要命,太过分了! 亲卫们急忙控住苻菁的战马,同时让出来自己的战马给大王。 苻菁三下五除二更换战马,顺便还把身上的披风之类比较明显的标志物给扯干净。 再来一次三箭连珠,自己可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前方的战斗看上去进行的愈发不顺利,氐人骑兵一开始提起来的速度现在完全被抵消掉,双方士卒正纠缠在一起、往来厮杀,打的不亦乐乎。 “儿郎们,杀!” 刚刚濒临死亡的恐惧已经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苻菁拍马上前,大呼着进攻。 而此时壁垒上,谢奕放下来手中的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 其实他这三箭还是很有讲究的。 第一箭射过去,就是要一击致命。 而如果第一箭没有能取走对面的性命,那么第二箭就是为了能够直接击杀对面的战马。 一来给对面制造混乱、剥夺他的移动能力,二来也意图让对面在发现箭矢的目标转为战马之后放松警惕,从而为紧跟着而来的第三箭创造机会。 第三箭的目标和第一箭完全一致,但是要求在改变第二箭的目标之后,再重新把目标变回来,自然要求弓弩手有着很强的瞄准能力和判断力。 相比之下,第二箭虽然也是如此,但是至少目标的体型要大很多。 这便是谢奕赖以在沙场上关键时候力挽狂澜的杀招之一。 事实证明,苻菁配合的很好,挡住了第一箭,也“接下”了第二箭,他的注意力也自然而然的为注定要发狂的战马所吸引,这便是第三箭绝杀的机会。 只可惜······ 谢奕看了看微微发抖的双手。 自己终究还是年长了,比不得当年。 第三箭终归还是因为追求速度而失去了准头。 此时再看去,混战的人群之中,哪里还有苻菁的身影? 而且就算是苻菁再出现,谢奕也已经没有把握能够把他留下。 终归是······失去了扭转战局的机会。 氐人骑兵的进攻愈发猛烈,晋军士卒已经渐渐阻挡不住。 而壁垒外面,马蹄声如雷霆。 苻雄到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换位思考,突然理解 苻柳率领一千多骑兵在前,苻雄率领一千多骑兵在后,两支队伍在官道上狂奔。 前方的道路都已经被之前那一支杀出潏水岸边晋军阻拦的氐人骑兵清扫干净,任渠显然也没有额外的人力和时间重新布置更多的、能够阻拦住两千名骑兵的陷阱。 所以苻柳和苻雄一前一后,来得很顺利。 然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子午谷壁垒,已经换了旗帜。 苻柳脸色大变,没想到他们一番苦战下来,好像还是来晚了······ 子午谷口落入晋军的手中,是不是意味着司马勋的大军也已经抵达? 而还不等苻柳做出判断,前方壁垒之中的厮杀声就已经传来。 战斗,还有人在战斗! 他们还没有完全来晚,一切似乎都还来得及! “儿郎们,杀!”苻柳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接冲上头。 这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好结果。 骑兵们纷纷高声呼喊着催动战马。 此时,已经在亲卫的护卫下退出壁垒的谢奕,脸色阴沉。 苻菁麾下的兵马,本来就选择他们这边作为突围的方向——当然,苻菁也不可能傻乎乎的向着子午谷深处突围——现在谢奕已经在承担很大的压力了。 背后突然有这么多氐人骑兵嗷嗷叫着杀上来,摆在谢奕面前的选择,似乎转眼就只剩下了一个。 鸣金的声音很快响起,原本还在壁垒缺口处氐人步骑激烈厮杀的晋军士卒们,虽然心有不甘,但是还是只能丢到他们面前的对手,交替掩护着向后撤退。 与此同时,壁垒上的晋军弓弩手也纷纷射箭压制住阵脚。 他们倒是不用太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为很显然现在正意图突围的氐人骑兵并不打算重新把壁垒拿下来。 “杀!”苻菁同样高喊着向前冲,幸福来得太突然,但是他现在还没有失去理智。 迟则生变,苻菁的目的现在也变得很简单,就是抓紧和赶来的援军汇合,不管之后打算怎么办,至少不需要自己继续在重围之中孤军奋战。 晋军士卒的箭矢很凶猛,但是还是架不住氐人求生的欲望很强,足足上千人冲出缺口,向着氐人援军的方向前进。 而谢奕率领本部兵马则向着子午谷的东北方向撤退,一直撤退到那残破的营寨外面,方才重新列阵。 这里是王猛率领两百关中盟士卒早早就已经守住的地方,也有不少氐人斥候意图向这边摸过来,看看是不是能够直接封锁住整个子午谷口,但是都被王猛用劲弩逼退。 这些氐人斥候显然也摸不清这里的一支兵马到底是什么来路,但是看对方在这种时候都没有参与到前方的战斗之中,只道是这是谢奕专门留下来的精锐,就是为了掩护晋军撤退。 因此一个个也就打消了继续向前探查的意图,同时禀报自家主帅,这边屯驻的晋军人数虽然不多,但是都不好对付,想要再从各个方向堵住子午谷,似乎不太现实。 对于苻柳或者苻雄来说,手中的兵力本来也不能算非常多,想要堵住子午谷,显然把这些骑兵在山谷外围展开也不太现实,还不如直接向山谷之中发起进攻,把那个壁垒重新夺回来呢。 因此人数并不多、士卒的作战能力更是比晋军本身差不少的王猛麾下这两百人,此时一点儿损失都没有。 见到谢奕率军退过来,王猛当即吩咐麻思务必要提高警惕,防范苻柳或者苻雄突然头脑发热,来找他们的麻烦,到时候两百人想跑恐怕都跑不掉。 现在他们这些人,就像是站在一棵树下看着老虎扑向另一边猎物的看客,虽然老虎扭过头来,他们也可以直接爬上树,但是前提得是老虎来的不至于那么突然,他们也得全神戒备。 看现在,氐人骑兵的首要目的就是接应苻菁,但是谁知道之后呢? “将军,从这里一直到终南山下,我们沿途都安排了接应人手,随时可以撤退。”王猛沉声说道。 谢奕微微点头,环顾周围。 一名名晋军将士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战斗之中回过神来,虽然多数人身上都带着伤,相互搀扶着,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是目光之中都充满斗志,昂着头看向前方,毫不畏惧。 士气可用。 若是此时就仓皇撤退,谢奕的确心有不甘。 王猛看出了谢奕的意图,微笑着说道:“将军若是担心梁州刺史的话,也不妨在此地看着,苻雄必然不会先对将军下手,梁州刺史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谢奕怔了一下,反应过来。 此时的他,实际上倒像是一个局外人了。 为了争夺子午谷谷口的控制权,苻雄对上司马勋,双方正是全力一战的时候,自然不会在意、也顾不上在意谢奕了。 如此看来,自己专门把军中的弓弩手留给司马勋,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只不过原本由自己一手打破的僵局,此时反而和自己没有关系,这种感觉确实不怎么样。 谢奕反倒是能够理解司马勋的心境了。 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久,眼见得成果就要被自己拿走,司马勋本身肯定也是不情愿的,更何况双方之间多多少少还牵扯到利益纠葛。 王猛倒是不知道此时的谢奕已经开始换位思考了,如果知道的话,恐怕王猛会忍不住吐槽,人家都已经把你当做政敌来看待,结果你反倒是开始同情人家,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不过想想也是,或许正是因为谢奕的后知后觉和对政治的不敏感,所以才让桓温更乐意于保持和他的友谊,而不是让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转眼变成权力争夺的另一战场上你死我活的仇敌。 只可惜······以现在的势头来看,桓温和谢家的彻底对立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到时候关中盟恐怕也得站队,师弟又打算带着关中盟站在哪一边?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是要跟着谢奕混了? 可是谢奕好像······有点儿不太靠谱。 王猛也有些纠结,他知道自己的看法对于师弟来说将会是不得不考虑的影响因素,甚至是可以直接让师弟改变旧有计划的。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好像有点坑队友 师弟对自己越是无条件的信任,王猛就越是不敢大意。 这谋划若是正确了还好,若是错误,那怕不是要把他们师兄弟以及整个关中盟都带到坑里去么? 因此此时的王猛,所能做的也只有细细的观察未来有可能成为盟友、同僚,也有可能成为敌人的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王猛不知道谢奕的想法,而谢奕此时也不知道王猛已经在盘算以后如果和陈郡谢氏站在对立面应该怎么办。 一前一后站在营寨外面,看着前方战斗的两个人,各怀心思。 不过前方战场上局势的陡然变化,也让他们很快就收起来自己杂七杂八的想法。 苻柳在汇合了苻菁的兵马之后,立刻把苻菁挡在后面,率军直接向着壁垒杀过去。 而此时从另外一个方向进入壁垒的晋军士卒,也从北侧壁垒之中杀出,同时他们显然也看到了狂奔之中的氐人骑兵,原本已经出了壁垒的步卒,当即收缩回去,与此同时,弓弩手已经在壁垒上列阵,严阵以待。 杀出壁垒,在开阔的谷地之中和氐人骑兵冲杀会得到什么,已经失败过一次的司马勋很清楚,所以他果断地决定死守壁垒,在外面打,那就是被虐的节奏。 因此战局的情况登时再次变化,成了氐人在外发起进攻,而司马勋的兵马扼守壁垒。 就像是之前谢奕进攻、苻菁防守的战况重演。 看着北侧壁垒中间那被自家麾下将士们可以破坏和扩大过的缺口,谢奕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为什么有一种坑队友的感觉? 不过此时的司马勋应该来不及考虑,为什么北侧壁垒会有这么大的缺口,他必须要抓紧调动精锐,用盾牌和石块之类的堵住缺口,不然氐人骑兵可以直接从这里冲进来。 战斗爆发,氐人骑兵顺着缺口向前进攻,还有一些氐人士卒下马,搜罗附近被谢奕丢下、都没有来得及带走的简易云梯之类的,开始攀爬城墙。 谢奕的脸更是有点儿发烫。 这······似乎真的是坑队友了。 还好自己在杀入壁垒之后,就让王猛派人过来把那冲车给拉走了,不然的话,司马勋可能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司马勋麾下将士的人数足够多,此时又骤然突破了这个已经困扰、阻拦他们这么长时间的壁垒,一个个也是斗志高昂,就这么用盾牌和刀剑,同高速突击的骑兵厮杀。 一道又一道身影倒下,但是后面总是源源不断有人补充上来。而晋军的弓弩手也已经陆续就位,箭矢如蝗,也已经顾不得会不会有零星箭矢落到自己人的头上,尽可能的把箭矢贴着壁垒送出去。 此时他们根本没有闲情逸致阻断后方氐人的支援,就算是伤害到自己人,也得先把氐人的这一轮进攻,也是拼尽全力、最为致命的进攻击退。 只要能够挡住这一下,氐人骑兵的冲击速度自然而然降下来不说,而且后续的晋军士卒也会赶来支援。 杀声震天,骑兵和步卒都在呐喊,仿佛这喊声能够给他们带来无尽的勇气,让他们手中的兵刃可以如臂指使,取人性命。 双方都已经红了眼,刀剑挥动之间,就是不死不休! 虽然在平地上,司马勋的麾下并不会占据多大的优势,但是在这壁垒之间,他们能够将自己小巧灵活的神性发挥到极致。 辗转腾挪之间,看上去是氐人骑兵在不断地前进,但是他们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且前方的晋军士卒不断转变阵型,更是让他们疑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上去。 且看那些晋军士卒,一会儿从两翼包抄上来,形成夹攻,又一会儿整个阵型向内凹陷,引诱氐人骑兵上前,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左右两侧弓弩手的交叉射击,而还有的胆子大一些的,直接咬着氐人骑兵仓促后退的身影向前冲杀。 相比之下,氐人骑兵拥挤在一起,想要进攻,又害怕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口袋阵,而想要后退,这些如同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南蛮,就会如影随形,让他们必须要丢下已经受伤的同伴,甚至自己也要主动留下来掩护。 骄傲的氐人骑兵们显然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此时的他们,颇有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狭小的壁垒,本来是氐人用来阻拦晋军的,然而此时却反过来成为了他们想要发挥骑兵作用的阻碍。 更多的晋军士卒已经涌入壁垒,如海浪一样推动着氐人骑兵一点点向外移动,哪怕是这种推动是用无数的鲜血和牺牲堆砌而成,也在所不惜。 司马勋也是下了狠心。 他知道在壁垒的一侧,谢奕正在看着。 如果自己都已经到这种情况下了,犹然还不能解决掉杀入壁垒的氐人,那么谢奕不但有可能会忍不住出手,还有可能趁机夺走自己的功劳。 现在不是在意多少死伤的时候。 突破子午谷的功劳,他不允许任何人拿走。 尤其是谢奕! 氐人骑兵最终还是被驱赶着退出了壁垒。 然而晋军将士并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一队队同样都已经杀红了眼睛的晋军士卒,疯狂的向前奔跑,追着氐人骑兵挥动手中的兵刃,哪怕这一刀下去劈砍到的只是空气,他们也要嗷嗷叫着挥动。 仿佛内心中压抑已久的怒气以及同伴倒下的悲痛都要在这个时候宣泄出来。 正在观战的谢奕和王猛,俱是脸色大变。 “不好!”谢奕提起刀,便要准备招呼士卒们战斗。 司马勋的麾下向前进攻的实在是太勇猛了,且看他们的队列,刚刚冲出壁垒的时候尚且还能够保持队形,而现在都已经散乱开来,怕是将领和士卒都已经找不到彼此,只能各自为战了。 同时,一些疲惫的士卒自然而然的落在后面,整个队列开始拉长。 对于以骑兵为主,有着移动速度上绝对优势的氐人骑兵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破绽! 谢奕当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破绽完全展露出来。 他不相信苻雄会看不到,甚至他都有理由怀疑,苻雄本身就是想要引诱司马勋露出这样的破绽,所以才主动要求前面应该也杀红了眼的苻柳在这个时候撤退。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谢奕:差点就冲动了 王猛伸手拦住了正打算招呼士卒进攻的谢奕: “将军,还不到时候。” “此话何意?”谢奕皱眉。 对于王猛,他只知道这是杜英的师兄和亲信,但是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实际能力到底怎么样,而且王猛也的确没有什么表现的地方。 单纯从他有点儿邋遢的外观来看,也很难让谢奕对他形成什么好印象。 此时王猛跳出来阻拦,谢奕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王猛沉声说道: “将军且看,破绽已形成,苻雄必然会从侧翼包抄进攻,切断壁垒内外的联系,此时我们向前推进,只会迎面撞上从东侧包抄过来的氐人骑兵,将军胜算几何?” 谢奕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除了留下的那些弓弩手之外,他手下的将士还有不到两千人。 人是不少,但是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再加上刚才的惨烈拉锯战,这两千人还有不少是伤兵,体力透支的也不在少数。 大家看上去很想参战,但是他们的身体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因此此时冲上去帮帮场子、救救火还是可以的,但是想要正对上必然会出动的氐人骑兵,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一千骑兵,在这开阔的山谷外,足够教他们做人。 谢奕背后冷汗直冒。 冲动了,冲动了。 可是以现在的局势,好像除此之外,自己已经不能做什么了。 眼睁睁的看着司马勋失败么? 就在两人匆匆交谈之际,苻雄已经采取动作。 果不其然,两支骑兵一东一西,人数都在千人上下,迂回包抄,沿着山壁直接杀向壁垒,意图很明显,要把已经冲出壁垒的晋军士卒全部都包围,斩断他们和壁垒中晋军的所有联系。 胃口很大,但是只要能够成功,那么司马勋将蒙受巨大的损失,经过这么长时间山谷困守,司马勋的军队战斗力就直线下降,而且又一次被骑兵完虐之后,士卒的士气会被摧残成什么样子,也可想而知。 就算是司马勋还能守住壁垒,也将没有勇气再继续向前进攻。 谢奕攥紧了兵刃。 他感受到周围的将士们都在把目光投过来,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他的命令。 一向果断的谢奕,此时却犹豫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莽夫。 谢奕还不能算动不动就要赌上一把的莽夫。 旁边的王猛面色如常,似乎很镇定,在等待着什么。 谢奕莫名的有些心安。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比杜英更要稳重和镇定几分,谢奕也下意识的想要相信他的判断。 司马勋并非没有一点儿预防措施。 只不过他应该知道自己麾下的将士们也憋得太久了,同时他还期望能够一鼓作气把氐人的骑兵彻底击溃,以击破这个噩梦。 在这种主观和客观因素的共同影响下,自然就导致司马勋麾下的兵马向外主动出击,而司马勋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弓弩手们射住阵脚,更多的步卒从壁垒之中涌出,阻挡氐人骑兵。 人数优势,这就是司马勋的底气所在。 曾经谢奕最头疼的问题,自然在他这里不存在。 不过氐人骑兵们显然也知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因此纵然前方敌军越来越多,他们依旧在顽强的冲击,手中的马鞭不断地抽打着战马,战马“哼哧哼哧”的狂奔。 从潏水岸边一路杀过来,这些氐人士卒们也分外的疲惫,他们的战马同样耗尽了不多的力气,更重要的是,这一次苻雄前来支援,动作很仓促。 大部分情况下氐人骑兵还是能够做到一人双骑的,以交替更换战马,避免战马过于疲惫,但是这一次显然没有来得及。 这也没有办法,他们刚刚从子午谷移动到长安、准备投入蓝田的战斗不久,战马经过连日奔波,都甚是疲惫,因此也只能择选状态好一些的骑乘。同时,为了抓紧时间赶路,氐人骑兵们也不可能同时操控两匹战马,那样会拖慢速度。 不然的话,此时更适合氐人骑兵的战术,并不是在壁垒缺口处和晋军士卒往来拉锯,而是应该在外侧等候,只要晋军士卒有胆量杀出来,那么他们就可以发挥骑兵的优势。 可惜,现在的氐人骑兵显然没有这个精气神。 所以他们更倾向于直接和晋军士卒缠斗在一起。 于是出现在谢奕眼前的场景,也有些怪异。 本来应该凭借壁垒严防死守的步卒,在嗷嗷叫着向外冲,而本来应该利用战马的优势左冲右突的骑兵,此时却从左右两翼包围上去,和步卒沿着壁垒一线,打的难解难分。 双方士卒就在壁垒下、缺口处,还有曾经氐人营寨已经被破坏的七七八八的残骸遗址中,捉对厮杀。 谢奕的嘴角抽了抽。 虽然这有些怪异,但是想一想双方各自的情况,好像也不是不太可能出现。 不过氐人骑兵的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打法,总算还是起到了作用。 他们也吸取了之前被步卒分割包围,然后挨个消灭的惨痛教训,骑兵们同样汇聚在一起,共同进退,双方打的有来有回,但是伤亡却已经越来越少。 这也意味着双方士卒的体力同样都开始流失的越来越快,很难再帮助他们完成一开始那种一打照面就是刀刀直奔要害的复杂动作。 马刀和长矛碰撞,箭矢和盾牌接触,谁也奈何不了对方,战斗似乎转眼就要僵持。 谢奕却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看到,苻雄和苻菁的将旗也在向前移动。 这意味着苻雄也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孤掷一注。 无论是护卫着苻雄的亲卫,还是退下来休整的苻菁所部,此时毫无保留,全部都投入到战斗中。 这些步骑发起冲锋,和他们在前面缠斗不休的同伴们不同,目的简单而明确,就是要击破已经杀出壁垒的这些晋军步卒。 因此战马的速度被飞快的提起,身上还带着血和伤的苻菁麾下步卒们也咆哮着、嚎叫着,在大地上飞奔,追随着骑兵的身影。 骑兵如同利刃,径直刺穿晋军步卒的防线。 一路所向,“劈波斩浪”。 氐人步卒们从两侧蜂拥而上,不断地扩大缺口,切割晋军步卒。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八面来,一处去 随着苻雄的将旗向前移动,随着氐人骑兵顶着无数的刀剑枪矛,不要命的左右冲杀,晋军步卒的损失已经越来越大。 损失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晋军的队列已经远没有一开始那么严整,一支支兵马已经快要被四散开来的氐人骑兵切割开,只能各自为战。 可是在壁垒下、在满是障碍物和尸体的营寨中,骑兵可以和步卒打的有来有回,但是在营寨外的旷野上,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晋军士卒也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因此此时亦是且战且退,然而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很多士卒不可避免的落入氐人骑兵的包围之中,转眼就被淹没。 此时壁垒上,司马勋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没想到,没想到······ 他没想到苻雄竟然会如此决绝。 之前他也单纯的以为苻雄的主要计划就是派遣两路骑兵,从两翼包抄、切断晋军士卒的退路。 因此司马勋还正在为自己麾下的将士能够守住壁垒,以掩护前方袍泽的后路而沾沾自喜,认为战场的节奏已经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现在他才反应过来,两翼的骑兵不过只是苻雄让他放松警惕的手段罢了,也难怪那些骑兵的战力怎么看都有些虚弱,竟然只能和步卒打的有来有回。 现在来看,十有八九是这些氐人骑兵已经知道他们的任务,所以干脆就不跟晋军士卒过多拼杀。 真正的杀招,还留在后面,留在现在。 苻雄以自己的亲卫骑为刀锋,直接刺入晋军队列之中,这根本就是用大概半数以上的骑兵换他这些步卒的打法。 简单,粗暴,却很有效。 这也意味着,只要苻雄成功,那么司马勋麾下兵马虽然还有不少,却也已经没有余力再杀出壁垒。 关键是,之前还有所警惕和担心的司马勋,已经因为氐人乏力的进攻而放松了警惕,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下杀招在等待着自己。 此时已经逐渐放下去的心再一次提起来,司马勋的神情格外的紧张。 鸣金的声音已经在壁垒上回响,晋军士卒的后退越来越快,但是这也意味着越来越多被分割包围的士卒将会不可避免的被包围,等待他们的结果甚至就只剩下了一个。 被消灭。 氐人是不会仁慈的留下活口,尤其是在现在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睛的情况下。 司马勋缓缓闭上了眼,他知道这意味着至少有数百名甚至上千名士卒被自己抛弃,可是弃卒保帅,他没有选择。 这一次,倒是要让谢奕看笑话了······ 此时的谢奕又在干什么呢? 谢奕微微躬身,手按佩刀,像是一只猛虎,蓄势待发。 王猛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当他看到晋军士卒已经开始撤退,氐人骑兵嚣张的向前推进时,霍然开口: “将军,正是现在!” 不等王猛话音落下,谢奕已经一马当先,骤然冲下山坡! 晋军士卒们同样一言不发,但是动作出奇的一致。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个机会。 王猛自失的一笑,好像不需要自己提醒,谢奕也意识到,此时正是出手的时机。 倒似乎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殊不知此时正向前狂奔的谢奕,心中亦然感慨,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战阵经验,却能够如此准确的做出判断,相比之下,自己战场厮杀半生所磨砺出来的对局势的敏感和把握,竟然也不过和他的相同的结论。 那岂不是自己白活了这么长时间? 这个小小的关中盟,先有杜英,后有王猛,怎地就如此卧虎藏龙? 那么未来,这些人才又应该如何聚拢住,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不过现在并不是细细思索这些的时候,谢奕目视前方,氐人骑兵正压着司马勋的兵马打,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杀!” 一声怒吼,恍如石破天惊。 已经在奔跑中超过谢奕的晋军将士们,赶在自家主帅前面,杀入到混战之中! ————————————- 当一个前来抢夺功劳的,差点儿没有拿下功劳,还差点儿把半数兵马都葬送在敌人的手中,结果被抢夺了功劳的同伴还在旁边帮忙拯救自己。 这种情况下,抢夺功劳的这个人会是什么心情? 司马勋的手在颤抖,因为他就是这个人。 谢奕重新出现在战场上,说明谢奕之前并不是收拢兵马、在旁边安静的看他的笑话,而是整顿兵马,随时准备重新投入到战斗中。 之前自己抢夺功劳的时候,谢奕没有任何的抱怨或者愤怒,只是依旧率军攻打壁垒,并且在发现自己这边占据优势之后,甚至还在约束兵马,为自己创造机会。 现在他明明可以作壁上观,可是却没有,反而选择了救援。 哪怕这救援有可能把自己都搭进去。 好像曾经,都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样的同伴,也难怪桓征西明知道他应该会在关键时候选择站在陈郡谢氏那一边,而不是继续支持自己,但仍然愿意委以重任。 因为桓征西看得清楚,谢奕是什么样的人,至少在北伐这件事上,他不会拖后腿,甚至还会是最积极的那个。 眼前的战局变化,激战愈酣。 谢奕杀过来的时机选择的很恰当。 氐人骑兵已经四散开来,在如同一张大圆饼的晋军军阵之中冲撞,肆无忌惮。 而谢奕这两千兵马投入战斗,目的很简单。 你从八面来,而我只往一处去! 且看那乱军丛中,谢奕的将旗迎风舞动,士卒们追随着那将旗,从东向西,团结在一起,遇到氐人骑兵,便直接凭借着自己的人数优势碾压过去。 长矛长枪,并那刀剑弓弩,齐齐往一处招呼,同样也已经拆分成百人,甚至不过几十人小队的氐人骑兵,如何架得住? 随着东侧的氐人骑兵抵挡不住,一支又一支的被消灭,周围陷入苦战之中的晋军士卒们也随之被解救出来。 他们也知道,现在正是生死关头,只能咬着牙冲杀才有可能突出重围,不然的话,且看那些意图丢了兵刃跪地投降或者逃窜的同伴,此时都已经变成了氐人刀下亡魂,这就是最好的教训。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苍天何薄于我? 所以这些士卒直接团结在谢奕的旗帜下,整个队伍就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个雪球就这么在山谷外的空地上碾压过去,已经拆散开来的氐人骑兵虽然在努力的反击,但是此时看,他们的反击有些可笑,只能等待着被逐个击破。 原本已经接近于崩溃的局势,此时再一次陷入僵持,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谢奕将氐人骑兵击败,至少逼迫着苻雄收拢兵马,改变现在这种切割战术,只是时间问题。 得救了,但是是谢奕救了他。 司马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庆幸、是气愤,还是感激? 但是毫无疑问,这一场大战的首功,恐怕也要让给谢奕了。 之前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甚至有背信弃义的行为,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如何甘心? 为什么,这又是为什么? 司马勋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战事,也看着有些灰蒙蒙的天空。 苍天,何薄于我? 竟如此戏弄? 身边想起来低低的声音。 “这谢奕,竟然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当真以为没有他,我们就不能战胜氐蛮么?” “还真是爱出风头。” 司马勋撇过头去,正是自己的几个亲信将领。 这几个家伙还真是阴阳怪气,好一顿嘲讽。 司马勋心中的烦闷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冷哼一声: “闭嘴!” 那几个亲信将领登时怔了一下,没有想到全神贯注看着前方的自家主帅,那个一向对谢奕嗤之以鼻的主帅,竟然有闲心让他们闭嘴。 到底是跟在司马勋身边时间长的人了,他们都知道,这说明主帅很重视并且反对他们所说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 平时对谢奕意见最大的,不应该就是主帅他自己么? 正是因此,大家才会在这个时候通过冷嘲热讽来表达自己和主帅站在一起的态度。 就算是那谢奕给了我们多大的恩惠,我们也不会动摇离场! 结果······ 这岂不是“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亲信将领们讷讷不敢多言。 司马勋则意识到什么,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口气。 或许之前是自己看错了谢奕,又或许自己只是看到了他的立场,却忽略了他的人格······ 不管怎么说,今日倒是要承情了。 至于之后如何相处,那还得需要自己思量思量。 深吸一口气,司马勋接着说道: “传我号令,擂鼓,准备进攻!” 战局发展到现在,也已经是一锤子买卖了。 不管谢奕到底有什么想法,以后在桓温军中又是什么样的地位,现在局势已然如此,司马勋要做的,就是和谢奕一起,先把氐人送上路再说! 原本噤若寒蝉的亲信将领们赶忙齐齐答应。 而司马勋抽出佩剑:“本刺史亲卫何在,随我杀敌!” 几名亲卫亦然惊讶,看向司马勋。 搞笑呢,哥? 你是个文官,你还记得吗? 不能让你带兵打仗,你就要嗷嗷叫着往上冲吧? “子午谷一战,不生便死,我等何来退路?自本帅以降,所有将弁并肩冲杀,言退者,斩!” 话音未落,司马勋已经重重的挥剑,罡风烈烈,表达决心。 “诺!”周围的将士们已然明白主帅的决心,当即轰然应诺。 ——————- 壁垒之中,鼓声大作。 司马勋的将旗越过壁垒,和另外一边的谢奕将旗交相呼应。 原本堵在壁垒外面的左右两翼氐人骑兵,骤然被冲散。 后续从女娲堡赶来支援的兵马陆续抵达,再加上最先发起进攻的晋军将士们也都休整了一段时间,这是司马勋发起进攻的底气。 这些兵马虽然或是疲惫,或是本来作为留守的军中老弱,但是有总比没有来得好。 大家本来就已经互相搏杀到快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了,此时任何一根轻轻放上来的“稻草”,都足以让“骆驼”送命。 氐人骑兵终于守不住战线,仓皇后退。 与此同时,氐人军中也已经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苻雄显然也意识到,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话,只会被突然杀出来的谢奕各个击破,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把分散开来的氐人骑兵收拢,这样氐人依然保持足够的优势。 可是谢奕会给他这个机会么? 显然并不会。 谢奕接下来的动作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把麾下不管来自于哪一边的兵马,分做两批,一批由他自己亲自率领,继续向西穿插。 虽然谢奕沿路也依旧不断的解救被包围的晋军士卒,但是并不非常恋战,在发现敌人的数量不少,难以短时间内解决之后,他立刻率军脱离接触,继续向前穿插,凿破氐人一道道防线。 他的目的则很明显,就是要阻拦氐人骑兵在原本营寨的西侧、靠近官道的位置汇合。 留下来的那些兵马,则在晋军将领们的招呼下,就地“呼朋唤友”,逐渐组织起来防线。 这显然也是谢奕为之后做准备。 如果他们没有办法阻挡氐人骑兵汇合,那么就必须要做好在山谷外和氐人硬碰硬的打算。 至于从两翼撤退的氐人骑兵,西侧那些,自然也在谢奕的目标范围内,而东边这些,谢奕虽然没有明确下令,但是大家都知道,是交给紧跟着晋军发起进攻的关中盟了。 关中盟只有两百人,而且就那战力······ 说句实话,不少晋军将领都为他们捏一把汗。 不过到底不是要求他们直接和氐人骑兵拼命,只要能够稍微延缓一下就可以,所以他们是能够胜任的······吧? “放箭!”王猛此时意气风发,连连挥手。 他带着两百名关中盟士卒,在整个战斗之中,都像是一群看客,自然是百无聊赖。 此时总算是有他们发挥的余地,那王猛当然要过一过临阵指挥的瘾。 平时这种机会很少,还得让给师弟。 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晋军军阵还远,绕路袭击的氐人骑兵在撤退的时候也没有敢直接撞入混战的人群中,他们当然看的出来,现在在混战中,晋军明显占据上风,所以自己过去凑热闹,这是送人头呢? 所以他们还是乖乖的绕路撤退。 然后就迎头撞上了关中盟。 好一通箭雨伺候。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勿要留情 氐人骑兵骤然被箭矢招待,也大吃一惊。 这强弓劲弩的,恐怕也是南蛮精锐! 不过很快,他们定睛一看,发现当面的这些家伙,一个个甚至连衣甲都没有,手中兵刃也是五花八门的。 简直就是一群农夫嘛! 这是哪儿来凑热闹的? 不过不管是谁,杀过去就是了! 若是谢奕或者司马勋的亲卫队顶在这里,氐人骑兵们恐怕还得掂量掂量,但是对于这样的乌合之众,他们并没有任何畏惧。 可惜等待他们的,并不是一场想象之中酣畅淋漓的杀戮和突破。 箭矢一排一排,仿佛无穷无尽。 一直吃瓜看戏这么久的关中盟士卒,箭矢都没有什么消耗,此时正好都拿来招呼这些氐人骑兵了。 氐人骑兵们还没有从这密集的箭矢之中回过神来,关中盟士卒们就已经挺起来盾牌压上,堵住了他们任何有可能前进的道路。 当然,只是凭借着这两百关中盟士卒,显然还是很难实现阻挡数百名骑兵撤退的,只不过此时,在氐人骑兵的背后,晋军将士已经杀了上来。 司马勋到底也是跟着桓温征战巴蜀的沙场精锐了,指挥作战的经验还是有的。 当他发现东侧的氐人骑兵意图逃窜,当即分派兵马咬住氐人断后的部队,逐渐从后方开始一点点的吞噬氐人骑兵,也迫使前面本来准备迎战关中盟的不少氐人只能折返回去,救援同伴。 然而这就跟葫芦娃救爷爷一样,一个又一个的氐人骑兵转头杀回去,自然也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向外突围。 司马勋刚刚差点儿被苻雄算计着吃了大亏,现在正是报仇的时候,下的甚至都是不留活口的命令。 晋军士卒们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家主帅这也是动了真怒,所以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氐人全部都送入地狱! 只拿着他们的脑袋交差,显然比抓了活人来的有用。 与此同时,麻思举起盾牌,带着关中盟士卒撞入氐人骑兵之中。 并不是麻思胆大包天,甚至都已经敢直接迎面撞上奔驰的骑兵,而是因为随着后方晋军士卒的进攻凑效,前面的氐人骑兵也在犹豫是不是需要回去救援同伴,速度自然而然就慢了下来。 当然,连日的奔波和征战,让他们人和马都分外疲惫,所以本身这马速也快不到哪里去,不然也不至于之前和司马勋麾下士卒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了。 “走,突围!”这是已经逐渐被晋军士卒包围的氐人统领在声嘶力竭的呼喊。 “要死一起死!”这是氐人士卒们在回答他们的主将。 苻雄治军严整,将士上下齐心,此时当然不愿意看着甚至都和自己沾亲带故的主将陷入危险,甚至就是万劫不复之中。 王猛此时也在几名士卒的护卫下抵达关中盟盾牌阵列的后方,这些同生共死的呼声,他当然也都听得清楚。 让人很感动,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他们所有人都得留在这里的结局。 若是此时突围,或许关中盟还真的挡不住想要拼命求生的氐人士卒。 但是他们一心求死,那关中盟将士们也可以成全。 “勿要留情。”王猛果断的说道。 眼前的悲壮场面,没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王猛并不知道此时正在潏水岸边的杜英正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损失,但是可想而知,能够阻拦氐人这么长时间,杜英付出的代价肯定也是惨痛的。 所以王猛并不会同情这些可能手上还带着关中盟袍泽们鲜血的氐人。 这些氐人,并不是关中盟现在有能力、有必要团结的对象。 其实不需要王猛吩咐,关中盟的士卒们下手没有一个轻一点儿的,氐人骑兵很快就被关中盟和晋军士卒淹没。 麻思和对面指挥的晋军将领匆匆见礼之后,两支兵马并肩,向着混战的人群中杀去。 王猛挥了挥手中的刀,连自己上阵耍一耍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真的要是轮到他上阵,恐怕他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那刀剑无眼,劈在身上还是很疼的,就怕再少了一个零部件,可就要命了。 随着东侧的氐人骑兵全军覆没、晋军全力向西侧氐人发起进攻,战局已经越来越明朗。 苻雄也意识到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很难挽回,只能尽可能的收拢兵马,现在分散开来的氐人骑兵,只能变成晋军的刀下亡魂。 率军冲在晋军军阵最深处的苻柳,也不再恋战,招呼士卒撤退,艰难的往外冲杀,好在苻雄专门留下了数百人接应苻柳,方才把血人一样的苻柳给捞出来,不过随着苻柳率先发起进攻的氐人骑兵,基本上都已经倒在这一片土地上。 同时,苻雄在接应苻柳的时候有所付出,自然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办法再接应其余分散开来的氐人队伍,最终汇聚在苻雄身边的骑兵就已经只剩下不到两千。 苻菁犹然还率军在人群之中左冲右突,他麾下有不少刚刚跟着一起突围的步卒,此时当然不舍得把这些袍泽弟兄们全部都丢下。 “如何?”苻雄关心的看向苻柳。 苻柳伏在马背上,身上还插着几支箭矢。 苻雄问的自然是他的身体状况。 疯狂的杀戮之后,热血和怒气逐渐消散,伤口的疼痛当然也弥漫上来,苻柳疼的龇牙咧嘴,不过还是一边吸着凉气,一边说道: “还能走,可惜不能为叔父马前卒。” 苻雄勉强笑了笑:“此行北上,不需要马前卒,好生休息就是。” 接着,苻雄下令身边的亲卫前出,接应苻菁。 苻菁也已经知道,此时不走,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只能率领骑兵向外突围,至于那些还在苦战之中的步卒,自然也就管不了了。 苻雄默然注视着苻菁狼狈的杀出重围。 算上苻菁和苻柳带出来的兵马,自己最终收拢的兵马也就是两千一两百的样子。 要知道,这曾经是一支除去潏水岸边留守的,还有六千人的骑兵。 短短两天鏖战,就已经变成了这样。 不过他们给晋军造成的损失,只多不少。 此时的晋军,显然也已经没有余力进攻,只是打扫战场、围剿那些注定等不来援军的氐人士卒。 而陷入包围的氐人士卒们,也已经明白什么。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明明我才是主角 这些氐人士卒到底都是苻雄一手带出来的精锐, 此时他们并不因为自己被抛弃而失望或者悔恨,反而一个个红着眼睛,愈发不要命的拼杀,自然是要为苻雄争取时间、拖住更多的晋军。 苻雄看着混战之中,他们如同飞蛾扑火一样的背影,一言不发,只是调转马头,带着自己的亲卫亲自断后,让诸如苻柳这些伤员们走在中间,又派状况稍微好一些的苻菁在前指挥。 虽然氐人骑兵也几乎是人人带伤,但是这不管怎么说都是两千名骑兵。 司马勋和谢奕也没有勇气继续追击了。 氐人已经精疲力尽,他们麾下的将士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一个赛一个的疲惫。 大家不过都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所以苻雄从容不迫的收拢兵马,而无论是谢奕还是司马勋都没有下令进攻。 大家之间的默契罢了。 因为与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赌对面不会和你拼命,还不如大家各退一步、见好就收,这样下一次较量的时候还有本钱。 鸣金声在整个子午谷中回响,晋军士卒缓慢撤退,到底还是比苻雄他们从容了一下,说明这才是本次大战中的胜利者。 只不过这场胜利······王猛扫一眼战场,看着满地的尸体之中,晋军士卒的明显要多于氐人的,便已然明白,只能算得上一场惨胜。 然而这本身就是一场攻坚战,接着又是在原野上对阵氐人骑兵,且不论为什么战斗会演变成这样的形式,单纯就这两种战斗类型来看,晋军付出更多的牺牲是情理之中的。 取得胜利,也是幸运和实力,两者兼有。 谢奕的将旗已经残破不堪,但是犹然还在移动,说明谢奕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这个谢家家主披坚执锐、陷阵冲杀,也是猛人了。 只是不知道,当他对上此时也同样出了子午谷壁垒的司马勋,两人之间又会爆发出怎样的冲突? 王猛很感兴趣。 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此时路上估计也已经等的快要不耐烦的杜英,又会如何“招待”撤退的苻雄? ————————- 谢奕打的很爽,这一番奇袭、强攻,再加上最后的力挽狂澜,子午谷之战的首功,自然非谢奕莫属。 之前前锋兵败的黑历史,也完全可以功过相抵、一笔勾销。 司马勋虽然打的马马虎虎,差点儿还导致一场惨败,不过至少最后取得的战果不小,也有所交代。 可是杜英打的很不爽。 自从苻雄率军突破潏水之后,杜英剩下的唯一任务,就是和山坡下留守的氐人骑兵大眼瞪小眼。 “你有本事下来啊!” “你有本事上来啊!” 双方虽然没有喊话,但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英此时坐在一块石头上,叼着草茎,很郁闷。 当然这种郁闷更多的是来源于子午谷那边战事的消息迟迟没有传过来,所以杜英并不确定自己现在在这里等着,最后等到的会是什么。 是捷报,还是自己即将陷入苻雄包围的噩耗? 话说,明明我才应该是主角才对的吧。 穿越也好,建立关中盟也好,奇袭子午谷也罢,这些明明都是我亲手改变的,为什么现在我只能蹲在这里看戏? 你们打的这么热闹,我也想往前凑一凑啊。 山下的氐人骑兵一直没有主动招惹过关中盟,不过此时的他们却开始有所行动,一个个整顿马具,似乎准备出发。 杜英豁然起身,不少关中盟士卒也都攥紧了自己的兵刃,警惕的打量着动作不对的氐人。 杜英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一名斥候快步走到他身边: “盟主,子午谷之战,苻雄兵败,正在向这边撤退,任校尉已经按照盟主的安排沿途布设陷阱,阻拦他们的去路,也为盟主争取时间。” 后面的一句话,杜英其实并没有听得太清。 他的注意力全都被前面那一句话所吸引。 赢了? 斥候的语气之中听不到太多的喜悦,说明赢了也应该是一场惨胜,不过赢了就好。 “赢了就好啊。” 杜英勉强笑了笑,如果是惨胜的话,也不知道师兄还有那些关中盟的弟兄们损失大不大,不过显然这些细节情报,并不是紧急传送的,不然斥候不会不说。 接着,杜英转身,对着一个个已经察觉到这边情况的关中盟将士们高声呼喊:“弟兄们,子午谷大捷,苻雄兵败,我们胜了!” 短暂的平静之后,整个山坡上登时被欢呼声所淹没。 苻雄,那个秦国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那个当时发动进攻时,凶神恶煞的敌人主帅;那个不知道征服了多少关中枭雄,威名远震得苻雄! 就这样,成了他们关中盟的手下败将。 嗯,其实关中盟主要只是负责沿途层层阻拦氐人前进? 那重要吗? 不重要。 没有他们的努力厮杀,只是凭借晋军,此时可能早就已经被苻雄包围。 所以谁说他们关中盟根本不是氐人的对手? 这不就赢了吗? 似乎就是为了响应他们的欢呼声一样,山坡下的氐人骑兵只是在默默打点行装,摆明了他们也收到了准备撤退的消息。 前来传递消息的斥候看着这漫山遍野的欢呼身影,不由得一头黑线,压低声音补充一句: “盟主,氐人骑兵应该还有两千人左右。” 他更想说的是,盟主,咱们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两千人,加上山坡下的一千人。 这也是三千骑兵啊! 打不过王师,但是想要碾碎我们,还是可以的。 而且让他抓紧传递这个消息的任渠,脸色并不是非常好,看上去很是急迫,更能说明此时王师的损失不小,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我们再在沿途尽量削弱一下氐人的实力罢了。 也就是说,一旦我们现在被苻雄拿来发泄,那么王师都有可能来不及救援。 这······一点儿都不值得高兴。 “三千人又如何?”杜英笑道,“我们只要按部就班的送客就好了,苻雄是不会有闲情逸致找我们麻烦的。” 斥候似懂非懂。 杜英叉着腰摆了摆手:“也罢,辛苦你一趟,去告诉任渠,尽力而为就好了,不要勉强。”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盟主还在呢 这句话倒是能理解,斥候赶忙应了一声。 杜英目送斥候离开,目光也随着他的身影,向着南方看去。 打得好! 子午谷被打通,满盘皆活! 历史,终究要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桓温北伐,至少从军事角度来说,胜率已经大幅提高。 杜英现在的实力,能够实现这个战略目标,终归也是有运气的成分在其中,因此杜英很庆幸。 至于他自己现在面临的可能的困境,杜英反倒是并不怎么在乎。 因为他知道,苻雄并不太可能回头来找自己的麻烦。 现在的苻雄,并没有这个时间。 根据关中盟向东派出的斥候送过来的消息,桓征西连日猛攻蓝田大营,苻生和苻苌已经抵挡不住,连连向长安求援。 因此长安不少兵马也被迫被调动到蓝田去。 由此也可见,杜英和王猛之前作出的“六月粮”推测,是正确的。 苻健并不打算现在就坚壁清野、死守长安,而是打算继续拖延到六月。 现在已经是四月下旬。 因此氐人还需要在蓝田至少抵挡一个月的时间。 杜英不知道氐人能不能守得住,但是他可以肯定,现在长安的氐人兵马并不多,所以出于保卫长安、以防万一的目的,苻健也会把苻雄的骑兵抓紧调回来,不会让苻雄继续在路上耽搁时间。 毕竟子午谷已经丢了,司马勋随时都可以率领大军一路北上,直接进攻长安。 苻雄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此时和关中盟打起来,迁延日久,对氐人并非好事。 不然的话,此时山坡下的这些氐人骑兵,不应该是摆出准备撤退的姿态,而应该是准备进攻才是。 现在的杜英,随时可以走了。 氐人并不会横加阻拦。 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我们关中盟这一亩三分地,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杜英当然给苻雄准备了惊喜。 “诸位家主,还请提前离开此地,沿途布设陷阱、截杀氐人斥候,同时也要小心氐人可能从长安出发来接应的兵马。”杜英先给周隆、林丛等人布置任务,这是需要他们发动群众去完成的。 几名家主连连答应。 子午谷一战胜利,杜英带着关中盟从中发挥的作用,大家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之后杜英注定要得到谢奕的全力支持,作为晋军的盟友,参与到北伐大事之中。 以后自己要做的,不是在盟主面前表现出来自己的存在感,而是要多多表现出来自己对关中盟的忠诚。 “周随,韩胤!”杜英接着点将。 “末将在!”两人齐齐拱手,已经有板有眼。 “你二人率领五百士卒留守此地,只需要防守,无需主动进攻。若是苻雄留下来断后兵马数量少,可以择机出击。同时,你们还要随时准备接应任校尉,避免他们北渡潏水的时候遭到不测。” “诺!” 杜英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一句:“务必要小心,苻雄便是兵败,也可能有诈。” 这话更像是说给周随听得。 周随嘿嘿一笑,而旁边的韩胤亦是朗笑道:“盟主放心,若是周兄弟按捺不住,属下会拉住他的。” “说得好像我不分敌我虚实一样!”周随不满的回答。 韩胤捶了他一拳:“有本事上次别让我救你。” 这是说的之前战斗中,韩胤曾经带人在乱军丛中把陷入包围的周随给提出来的事。 那次倒是真的因为自己冒进了,周随一时讷讷。 不过周随旋即回过神来,这好歹是在盟主面前,你还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眼见得周随对着自己咧了咧嘴,便要发作,韩胤不由得轻轻咳嗽一声。 这好歹是在盟主面前,你想干什么? 周随登时泄气,低低哼了一声。 韩胤得意的昂起头。 他们两个的神情变化,虽然只是在转瞬之间,但是杜英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一笑。 关中盟作为多个坞堡在外力压迫下而组成的联合体,内部的矛盾,杜英从来不敢忽略,而这种矛盾多数也都是建立在原本来自于各个坞堡的人们,相互之间并不信任的基础上。 所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解决问题就需要抓住关键矛盾。 杜英就直接抓住了这个“不信任”的矛盾。 所以无论是对关中盟军队的整编,还是在战场上不断地调动各部兵马,尽可能的增加他们之间相互配合的机会,又或是让他们相互交流切磋······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能够让大家相互之间互相信任罢了。 自己这个盟主,也真是不容易,不但需要对付外敌,还得不断地调和以及制衡自家内部势力。 只期望关中盟能够再经历几场压力并不算特别大、但是也还很有挑战性的战斗吧,只有这样,才能让将领们之间更加快速的了解彼此,并且培养出来并肩作战的情感。 至于为什么不能承担太大的压力······杜英还是有点害怕关中盟骤然遇到了真正的生死战,会直接打散。 磨刀,也需要一个过程。 韩胤和周随因为之前战斗之中的救命之恩,所以关系还算不错。杜英留下他们两个,自然也是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变成关中盟内部各方势力融合、不分彼此的良好例子。 这是给关中盟其余将士们看的,也是给各个家主们看的,甚至还是给晋军这样的盟友看的。 又叮嘱了两人几句之后,杜英带兵从山坡另外一边撤退。 他并没有直接沿着山坡下的潏水直接向东北推进,因为杜英还是有些担心氐人骑兵会按捺不住,给自己来一个突然袭击。 所以他很谨慎的在河湾处,先向东渡过潏水,然后在潏水对岸和氐人骑兵并行,一直到双方距离拉远,杜英才会选择重新向东北渡过潏水,抵达关中盟腹心之地。 之后再采取什么动作,杜英不会过多露面了。 不过是一些阻挠苻雄撤退的小动作罢了,这些天已经培养出来经验的关中盟将领们完全可以胜任。 杜英再事无巨细、盯着落实,太耽误时间。 子午谷之局已破,接下来,就是整个关中之战目前来看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蓝田之战!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蓝田告急 蓝田之战,是桓温率领北伐晋军和氐人的精锐主力之间进行的一场注定持续日久、能够直接决定现在北伐攻防态势的战斗。 不能说战斗了,或许用战役更合适一些。 桓温需要做的,是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牺牲拿下蓝田。 关键时候,时间比牺牲更重要。 而对于氐人来说,当然是能拖多久拖多久。 可是在这基础上,双方又不可能真的拼尽全力。 真正的恶战,注定还在未来的长安。 但是现在的蓝田之战,应该是秦国所能够尽全力和桓温进行的最后一战。 一旦被桓温打到长安城下,那么就单纯的是秦国想办法拖延时间、固守待变了。 这样的大战,以关中盟的这点儿兵马,当然是没有能力在其中发挥什么作用的。 杜英所能做的,其实不多,但是又其实很多。 因为他现在所能指挥的只有关中盟不假,但是他所能影响的,已经不只有关中盟了。 谢奕、司马勋,他们麾下的晋军必然要想办法进攻长安或者蓝田,而不管向哪个方向去,都不可能绕过关中盟。 司马勋或许对关中盟无感,但是谢奕是不会也不愿意绕过关中盟的,必然要拉着杜英一起。 所以杜英就可以和这一次一样,直接影响谢奕的判断,甚至还可以借助谢奕,影响到司马勋乃至于桓温的判断。 除此之外,杜英的背后,到底不是一无所有。 杜陵杜氏,自家老爹,就是最大的靠山。 有杜氏撑腰,杜英也可以催动凉州兵马继续给关中的氐人施加压力。 聊胜于无吧。 王擢那个样子,也不用抱有太大的希望。 不过终归凉州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拖后腿。 另外,杜英作为凉州的代表和使者的身份,显然也让他不只是一个地方坞堡联盟的盟主。 或许桓温可以忽略一个小小的地方坞堡联盟,但是必然不可能忽略凉州。 自己能够影响和代表这些力量,这正是杜英对自己能够参与到蓝田之战的信心。 至于怎么操作,还需要好好斟酌啊。 ————————————- “启禀丞相,前方道路上发现了陷阱三处,都已经被我们的斥候标记出来。”一名氐人小头领拱手汇报。 “还真是阴魂不散!”苻菁恨恨咬牙,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苻雄,“叔父,不如让小侄率军,先把这关中盟荡平!” 旁边的几名氐人将领都流露出“殿下,你实在是太天真”的神情。 这也不怪苻菁,因为苻菁并没有跟着苻雄一路南下,当然不知道苻雄他们这一路上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真是噩梦一样的一天一夜啊。 苻菁的这个想法,他们也不是没有过,可是问题就来了,他们到底应该派出多少兵马呢? 蓝田告急、长安空虚,此时他们这三千骑兵纵使是人人带伤,却也必须要抓紧前进,至少先抵达长安,以帮助苻健先稳定住长安浮动的人心。 现在不只是很多羌人和汉人官员开始有了别样的心思,一些氐人勋贵们也觉得此战不可为,所以一直嚷嚷着要撤离关中。 因此一支可战骑兵的存在还是很重要的。 这三千兵马,不可能此时全都去进攻关中盟。 而如果只抽调几百或者千把人呢? 恐怕从这里往原野纵深中去,还会有连绵不断的“惊喜”。 之前他们就曾经吃过亏,上百名骑兵回来的只有半数,而且一个个也都如同惊弓之鸟,万万不敢走在前面了。 虽然大家不知道他们真正经历了什么,不过从潜意识中,他们并不倾向于此时去找关中盟的麻烦。 这些狡猾的汉人,可真难对付。 看着苻菁义愤填膺的样子,苻雄也只能开口说道: “你若动他,则如跗骨之蛆。你若不动他,他又有什么本事来动我们三千人呢?” 苻菁登时瞪起眼睛,忍不住呛声:“叔父,这岂不是太憋屈了,吾等好男儿······” “好了,尔要违抗军令么?”苻雄冷哼一声,已经有些不满,不过终究还是尽可能的让语气变得缓和一些。 他知道,苻菁此时心中憋着一口气。 此一战,他麾下三千兵马苦战连日,最后幸存下来的不过四五百人,是苻雄麾下各部中损失最大的,所以怎么可能不愤怒? 关键是这一战,他们败了。 所以现在苻菁想要一个发泄的地方。 或者说,找一个软柿子捏一捏。 谢奕和司马勋捏不动,此去长安注定是冷板凳,让他安心整顿队伍,而若是去蓝田,又注定是恶战。 一个软柿子都没有。 不过再怎么不爽,此时也得憋着。 就这三千人了,苻雄不容许再有任何损失。 苻雄到底是苻雄,在苻家人之中有着仅次于陛下的话语权和威信。 他已经开口,苻菁只能挥了挥拳,却无可奈何。 当然也是因为苻菁知道,叔父所言不假。 此时,应该吸取教训,而不是意气用事。 对于苻菁这种并不打算向自己表示认错的态度,苻雄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在心里轻叹一声。 苻家的这些年轻人,之前也的确在战场上曾经取得过一些战功,但是当时他们的敌人要么是日薄西山的羯人,要么是关中本地的乡土豪杰,根本就不成气候。 他们还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会有多险恶啊。 现在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反而只会激起他们的逆反。 还缺少社会的毒打。 不等苻雄宽慰苻菁两句,马蹄声骤然响起。 “报!丞相,蓝田告急!” 传令兵的声音远远就传来,分外急迫。 苻菁登时脸色一变。 而苻雄似乎早就已经料到如此,径直接过来这封十万火急的求援信,这是苻苌直接从蓝田发来的,期望丞相能够尽快赶往蓝田。 “桓温哪里来的这么多粮草,竟然能够支撑得起连日猛攻?”苻雄皱眉感慨一句,不过还是看向周围已经打起精神的将领们,“通知前后队,从速进军,夜深之前,必须抵达长安!” 苻菁等人自然早把刚刚关中盟带给他们的不快丢到脑后。 不过是几个陷阱罢了,这一次关中盟连人都没有出现,其实还真算不得什么,只是大家刚刚的怒火无处宣泄。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大秦裱糊匠 现在蓝田告急,而且还是直接把求援信送到了苻雄眼皮子底下,这说明苻苌和苻生的确在承担着很大的压力。 且不管现在背后的子午谷怎么样了,也无从管那关中盟还有什么小打小闹,从速救援蓝田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子午谷失守之后,晋军完全可以绕过蓝田,直接进攻长安,苻雄也必须要尽可能的确保蓝田的氐人主力能够在坚持最长时间之后,又可以顺利摆脱桓温的纠缠,撤退入长安。 什么雄关坚城,关键还得要有人守才行。 苻雄当即狠狠一抽战马。 此时的他,活像是一个救火队员。 又像是连日的****之间,那个可怜兮兮的裱糊匠。 这大秦,不知道能不能撑过此次的风雨飘摇? ——————————- 关中盟,蒋氏坞堡。 “贤侄啊贤侄,这一次多亏了你们关中盟,若不然的话,恐怕本将亦成刀下鬼矣!下次只要有贤侄的攘助,旗开得胜,并非难处!” 这大大咧咧、毫不在乎什么地方的标志性爽朗笑声,自然也就只有谢奕能够发出来了。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一打照面就疯狂立Flag? 不过这种吐槽,也就是在心里吐槽一下好了,说出来谢奕也应该不懂什么叫“插旗”,还有可能表示这样说太晦气。 杜英当即大步迎上前,拱手笑道: “子午谷之战,关中盟不过是在外侧照应罢了,做的都是些敲边鼓的小事,此战能成,全赖将军用兵有方,将士们厮杀用命!” 两人当即相视而笑。 商业互吹一波,调和一下气氛。 原本议事堂上,关中盟的几个家主以及众多将领、族老们,正在紧张讨论着蓝田那边的局势,被两个人的笑声所感染,也都露出笑容。 不管接下来的路有多难走,至少我们刚刚翻越了一座“险峰”不是? 关中盟,在王师的帮助和携带下,也总是能做些事的。 杜英也没有什么好跟谢奕来回客气的,当即请谢奕入座,同时为谢奕引荐了靠在软榻上的蒋安。 这里到底是蒋氏坞堡,杜英不可能忽略本地主人的存在。 对每一个坞堡都保持足够的尊重,让他们自愿的融入到关中盟这个大集体之中。 这是杜英一直奉行的准则。 关中男儿本来就质朴豪爽,尔以诚心待我,我自以诚心还之。 因此关中盟上下才能愈发的团结。 蒋安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甚至可以短期内下地走路了。 看着谢奕这出身此世也算顶级世家,又是晋军之中一方名将的人物,微笑着向自己问好,甚至还关心自己的伤势,蒋安如何能不感动? 当然,蒋安也知道,谢奕这是看在杜英的面子上,是看在关中盟于此战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上。 不然他一个小小坞堡的家主,见面之后有资格入座,就已经是谢奕给他面子了。 这一切,不是蒋安挣来的,而是杜英带着关中盟,也带着蒋氏子弟们打拼下来的。 是杜英带给他蒋安的。 显然谢奕把蒋安当做一个很好的例子,表示自己对盟友的尊重和关心,而杜英也把蒋安当做一个很好的例子,告诉各个坞堡,跟着他杜英混,就有这样的好待遇。 蒋安······本人还是很欣慰,也是很享受的。 反正蒋氏就打算跟着杜英混了,拿来当个示例又怎么了? 而谢奕入座之后,又和几位家主打招呼,让周隆、林丛他们也都受宠若惊。 此战之后,谢司马的态度明显更好了。 显然尊严和尊重,不是求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这一次起到关键作用的关中盟,方才值得谢奕愈发重视。 “此战,伯父和梁州刺史的损失也不小吧?”杜英也不跟谢奕客气,开门见山。 谢奕点头,之后大家肯定还少不了并肩作战,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此战,本将麾下兵马损失应该在千人左右,可用之兵还有两千。梁州刺史那边的损失要多得多,至少在四五千人向上,氐蛮骑兵到底名不虚传。不过梁州刺史兵马数量众多,此战投入即有万人,之后赶来还会有万人左右。” 一万人打人家七千骑兵,还得减去已经被谢奕消耗掉的那些,结果损失几乎过半。 难怪王猛等人虽然并不清楚这一战具体的损失到底有多大,但是都一致认为是一场惨胜。而任渠等晋军将领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不过反过来说,惨胜虽然是惨胜,晋军的战略目的达到了,而且以步卒对阵氐人最精锐的骑兵,仗能打成这样,不是不能接受。 司马勋应该早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才对。 现在算起来,王师能出子午谷而战的兵马犹然还在一万五往上。 纵然全是步卒,这也是不容小觑的力量。 尤其是当克制他们的氐人骑兵损失惨重之后。 主动权已然落在晋军手中。 杜英虽然也大概猜到了这样的结果,不过谢奕亲口说出,他才放心。 “伯父认为,接下来应该如何布置?”杜英接着问道,语气颇为慎重,“目前苻雄的动向尚不明朗,蓝田那边······” 谢奕亦然有些犹豫,显然当前的局势让他也无从做出判断。 不过总归是要先做出布置的,不能等着局势明了之后再行动,那样什么都晚了。 因此他刚想要说什么,一名关中盟的斥候快步进来禀报: “启禀盟主,苻雄骑兵过长安而不入,直奔蓝田,蓝田王师战事顺利,连破氐人营寨三处,蓝田城已在王师兵锋之下!” 谢奕和杜英登时脸色一变,齐齐惊呼: “这么快!” 这,自然说的是桓温的动作。 原本按兵不动的桓征西,一动手就足够狠辣啊。 接连破寨,说明桓温已经在野外战斗中完全压制住苻苌和苻生,所以战斗都已经发展到了进攻营寨的地步。 看这架势,苻生他们肯定是支撑不住了,所以才请求苻雄尽快前来支援,哪怕苻雄麾下的骑兵也已经精疲力尽。 刹那间,杜英反而有点心疼苻雄。 这四处奔波补漏洞的身影,怎么看都让他想到了历史上另外一位裱糊匠。 只可惜按下葫芦浮起瓢,就算是一个苻雄能够拆成两个用,眼前的局势对氐人恐怕也不甚明朗。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司马勋的选择 心疼归心疼,苻雄是敌人。 杜英绝不会留手,只会把他往死里折腾。 最好是直接累死了,这样自己少很多麻烦。 毕竟现在氐人这一代中,只有苻健和苻雄能够撑场面,而苻苌和苻生那一代,到底都还年轻。 谢奕的关注点倒是不在这里,他当即说道:“征西将军进攻顺利,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坐看了,必须要配合。” “这是自然,关中盟上下,听从将军号令!”杜英慨然说道。 谢奕登时皱了皱眉,你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意思询问你的意见了。 杜英也意识到什么,是自己的心思已经飞到蓝田去了,一时间话也没过脑子。 忘了谢奕可能要问计于己的可能。 两人对视,都有些尴尬。 终究还是谢奕率先开口:“按照现在征西将军进攻的进度,恐怕半个月内就能够突破蓝田、抵达灞上,所以梁州刺史同余这两部兵马,也不能全部都派往蓝田支援征西将军。” 半个月? 想多了。 杜英很想直接给谢奕泼一盆冷水。 历史上的桓温,一直打到了氐人收完粮食才突破蓝田,结果最后除了汉人坞堡给予的一些支持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 现在虽然苻雄这一支支援力量被杜英他们削弱了一半,但是氐人的主力终究还是那些,因此杜英并不觉得桓温能够有余力在半个月内直接突破蓝田。 少说也得一个月,正好到六月初,那样恰恰也能够抢收一部分粮食,至少不至于全部落入氐人的手中。 在杜英看来,桓温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谢奕会有如此乐观的想法,倒也不是他本身比较天真——好吧,他本身也挺天真的——而是因为子午谷之战的胜利,显然也鼓舞了晋军的士气,让谢奕认为这势必能够推动整个战局。 好的开始,总让人有更多的盼望。 不过不管怎么说,谢奕的态度,还是让周围不少人眼前一亮的。 明眼人都能感受到,刚刚气氛的尴尬,而谢奕却并没有直接下命令,反而仍然愿意打破这种尴尬,试探性的讲解现在的局势,意思自然也很清楚,变着法儿的询问杜英对此事的看法。 这是子午谷之战前,想都不敢想。 跟在谢奕身后一起来的王猛,嘴角微微挑起。 果然什么都比不上一场真正的胜利来的管用。 在谢奕的眼中,同样曾经为了晋军的胜利而拼命的关中盟,已经是值得自己打破这种尴尬,甚至主动为杜英递台阶的存在。 “梁州刺史的意见如何?”谢奕都已经开口了,杜英赶忙问道。 毕竟现在这一路晋军之中,占据兵力优势的是司马勋,而不是谢奕。 司马勋的意见,自然不能忽略。 这个问题似乎让谢奕有些为难,不过他还是缓缓说道:“梁州刺史意欲分兵前进,其率军向北进攻,直接攻打长安,同时尚可向西进攻长安以西各处城池。” 杜英恍然。 司马勋这是摆明了要抢夺功劳嘛,无论是进攻长安还是进攻长安西侧州府,都和蓝田这边的战事没有什么关系。 几个家主的脸色登时微微一变,而陆唐、任群等人也连连皱眉。 因为他们从中品读出来了两层意思。 一来,司马勋并不会救援和掩护关中盟,他会倾向于率军向西,而不是向东,二来,司马勋向西进攻,可也就意味着抢夺至少在名义上应该是属于凉州攻击范围内的州府。 虽然现在的凉州还没有实力拿下来长安西侧各处,但是能不能拿下是一方面,来不来抢夺又是另一回事了。 司马勋若是如此做,就等于并没有把凉州这个盟友放在心上。 说难听点儿,就是没有把你当做盟友。 杜英的背后,终究有凉州在。 司马勋不管关中盟,也不顾凉州的态度,自顾自的抢夺功劳,怎么说都很过分,甚至可以说直接损害了盟友的利益。 当然前提是他有把关中盟当做盟友。 有么? 在他的眼里,谢奕显然都是自己的政敌,而政敌团结的盟友是什么,那不还是敌人? 如此,司马勋做出这样的决断,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就是让谢奕脸上属实难看。 显然他和司马勋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因为双方共同达成了子午谷之战的胜利就得以解决,甚至恰恰相反,他们之间原本大家只是揣测到的矛盾,此时已经完全暴露出来。 而且司马勋这么做也等于是在明摆着触犯关中盟和凉州的利益,关中盟众人的脸上怎么可能会好看? 短暂的惊讶和担忧之后,更多的是愤怒。 我们关中盟在此次子午谷之战中所发挥的作用,你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就算是没有辛劳,也有苦劳。 司马勋就是这么对待盟友的? 相比之下,司马勋的自己,犹犹豫豫,摆明了想要“渔翁得利”,结果还差点儿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到底是谁在为谁而战? 关中盟有这个闲情逸致,直接去蓝田不好么? 犯得着偏偏跑到子午谷去,请你司马勋进来? 一道道目光之中,愤怒难以掩饰。 谢奕自然脸上愈发的挂不住。 对于他这种直性情的人来说,司马勋的这种做法可以理解,但是绝对不会赞同。 只不过现在的他,也无从替司马勋做决定。 甚至他也知道司马勋背后所代表的,其实是众多已经打算彻底站在桓温这边、和江东王谢划清界限的文武官员。 因此谢奕身为王谢这个政治集团在桓温军中最有话语权的一人,不但不能直接和司马勋他们撕破脸,还得尽量的维持双方之间的和平,减少对立。 司马勋的决断,谢奕只能劝,却不能强制的要求人家更改。 显然,司马勋并不会听他的劝导。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这个尴尬,自然又要轮到自己来化解: “梁州刺史一心求胜,情理之中。现在氐人的注意并不会落在关中盟身上,让梁州刺史前去进攻长安,或者长安西侧各处州府,也能够牵制氐人,并非坏事。” 司马勋当然也不可能单纯因为内部争权的目的,就和谢奕划清界限,非得要往反方向走。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互抱大腿 从大局来看,司马勋从西侧对长安发起进攻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氐人主要还是在西侧、北侧屯垦。 若是能够破坏他们的军屯,甚至逼迫氐人再抽调一支兵马和自己决战,那么司马勋将会极大地帮助到蓝田的战事。 也正是因此,谢奕虽然对司马勋这种将关中盟和蓝田置之不顾的行为很不满,却也无从反对。 至少人家做的,从大局来看,反而应该是最对的选择。 谢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司马勋也没有阻拦他率军和自己分道扬镳。 显然司马勋还是清楚,当务之急不是解决内部矛盾,而是抓紧先把关中拿下来。 甚至作为子午谷之战的答谢,司马勋还主动的为谢奕调拨了一大批的器械和箭矢。 这就单纯的意思意思罢了。 司马勋的伤亡不小,所以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兵刃和箭矢。 而谢奕······谢奕总共就那两千人,这些家伙什给他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用。 既达到了向谢奕示好的目的,又没有增强谢奕的实力,司马勋这一手当然还是很妙的。 只不过司马勋还是忽略了关中盟的存在,又或许在他的想法之中,关中盟和那些他们沿途曾经遇到的坞堡相差无几,不过是一群墙头草罢了。 谢奕不可能真的信任他们,自然也就不可能把这些兵刃器械转手让给他们,不然的话,哪天战局不利,这些家伙就有可能用着晋军缴获的兵刃来打晋军。 可惜司马勋料错了。 谢奕转眼就把这些东西全都送给了关中盟。 也算是对关中盟参与此战的奖赏。 有了这些兵刃,关中盟可以继续武装起来六七百甚至更多的兵马。 同时里面还有不少品相不错的强弓劲弩,也可以让关中盟的弓弩手们“鸟枪换炮”。 同样正是因为谢奕实打实的给了关中盟好处,所以刚刚各家家主之类的,在意识到司马勋可能不会成为大家的臂助之后,只是用神情表达不满,却并没有直接嚷嚷出来。 不然这些地头蛇们,怎么也得唉几声,再叹叹气,以向谢奕施加压力,博取王师更多的支援。 现在司马勋不愿意帮助关中盟或者再跑到蓝田去配合桓温、充当一个配角,也在情理之中。 杜英已经下了结论,表示关中盟愿意接受这样的既定事实,那么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了。 杜英继续说道: “子午谷之战虽胜,但是关中犹大,关中盟所能做的,也只是攘助伯父罢了。” 司马勋并不愿意和谢奕、关中盟搅和在一起,那么现在谢奕麾下的兵马也就只有三千人,还得算上关中盟的那些。 这三千人,自然是卷不起什么风浪的。 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杜英也就顺水推舟,再次把做安排的权力还给了谢奕。 谢奕继续说道: “连日苦战,也辛苦诸位,明日清晨,本将率领五百兵马,会同贤侄,前往蓝田拜见征西将军,其余兵马,屯驻各处坞堡,厉兵秣马,以待敌寇。诸位以为如何?” 杜英当即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以为谢奕能够制定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作战计划,敢情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想法,这摆明就是要听从桓温安排的意思。 谢奕已经发问,自然表明他觉得这是目前选择之中最可行的。 杜英自然也没有意见。 他早就想见一见桓温了。 送上门的邀请,干嘛不要? “当听伯父吩咐!”杜英郑重拱手。 盟主表态,本来就没有意见的众人,也纷纷应诺。 ——————————- 杜英当晚并没有在蒋氏坞堡停留,而是返回少陵。 毕竟关中盟的中心是少陵,而且各家抽调的人手也都集中在少陵,此时正在紧张的计算此战中关中盟的缴获和损失,陟罚臧否,自然都要有所依据。 尤其是这些制定出来了,还得杜英这个盟主拍板。 因此,盟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一心想要整合各个坞堡的杜英,也不能当甩手掌柜。 他必须要赶回少陵,连夜加班。 不然的话,明日跟着谢奕前往拜会桓温,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了。 此时,夕阳西下,杜英策马和王猛并肩前行。 “此行,师兄随我同去,另外携带亲卫十人就可以了。”杜英缓缓说道,“其余人等,留守坞堡,多加探查氐人行踪,断不能被人抓住机会。” 随同杜英的任群、殷举等人齐齐应诺。 王猛亦然颔首,他知道师弟此次前去,必然是要以智囊的身份向桓温阐明天下大势,以劝导桓温尽快拿下关中。 自然没有必要携带太多的兵马。 有他这个师兄在旁边随声附和以及查缺补漏就可以了。 反正场面都是师弟在前面撑起来的,不慌。 杜英则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家师兄。 师兄可是在历史上把桓温说的一愣一愣的人物,这一次带着师兄,就胜过千军万马。 王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撇过头,看到了杜英的目光。 两人相视而笑,一副“我懂,你懂”的神情。 殊不知他们都觉得对方是大腿,自己只需要做好辅助就行了。 师兄很懂的神情,让杜英放松了不少。 说到底,桓温并不是敌人,而且又有谢奕作为引荐,有什么好害怕的? 就算是自己亲自上去施展口舌之利,也并非不成。 马蹄声起,是关中盟斥候飞速而来。 此次子午谷之战,关中盟另一大重要收获自然就是氐人的战马。 谢奕留下了其中的大头,用于替换晋军之中不少受伤的,或者已经不堪驾驭的战马。 南方缺马,有一些劣马也只能凑合着用。 现在能够替换,谢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当然,谢奕没有忘了关中盟,给了杜英五十匹战马。 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已经足够让原本几乎都依靠双脚走路的关中盟高层们能够骑马了。 当然以杜英他们根本没有练过的马术,也就是顶多小步快跑罢了,步卒走快点都能跟得上。 剩下的战马,自然优先划拨给斥候们。 到底是在北方关中,关中盟内找出来一些会骑马的人并不难,因此斥候队伍中很快就有了二三十名骑兵,传递消息的效率比之前增加了很多。 “可是有要紧事禀报?”陆唐伸手拦下斥候。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谢家剧本不对吧 “启禀盟主,是商洛送来的消息。”斥候赶忙说道。 商洛? 粮草? 杜英皱眉,旋即想起来。 自己还真的叮嘱斥候们留意商洛晋军的粮草调动。 倒不是杜英知道了桓温粮草不够之后,随时准备左右横跳,转眼就把情报再卖给氐人,让氐人能够有所应对。 就目前而言,杜英站在桓温这边的立场还是不变的。 真要让他反复横跳,至少要等到氐人有实力击败桓温再说。 现在的杜英,这么做,只是想要做到自己心中有数。 了解一下桓温的底牌有多少,以避免万一桓温粮食真的不够,转头就要跑路,把关中盟卖得一干二净。 同时,杜英如果不知道桓温现在大概的粮食数量,自然也无从说帮助桓温出谋划策。 所谓的高瞻远瞩,所谓的运筹帷幄,终归还是要建立在对情报了如指掌的地步上。 杜英也不是神仙,就算他知道历史的发展方向,却也不知道各种细节,更不知道这些细节到底已经有多少因为只记得出现而改变,所以它还是要通过这种最简单也是最麻烦的办法,获取能够影响到自己作出判断的情报。 身边的任群等人都很聪明的和杜英、王猛两人拉开距离。 杜英刺探王师的情报,总归是不太道德的。 而且也不能走漏风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斥候这才在陆唐的护卫下向前,抱拳低声说道:“盟主,属下在商洛城外发现了王师的粮草车队,上面的旗号纷杂,但是以谢家旗号居多。” “谢家?”杜英和王猛同时诧然,“谢安?谢尚?” 谢家,出手调拨粮食了? 不然的话,此时的杜英他们都想不到其余的可能。 谢家的家主虽然是谢奕,但是实际上谢家这一辈真正主持谢家事务的是谢安,即使是谢安的二兄谢据,也是听从于谢安的指挥。除此之外,谢家还有谢奕的从兄谢尚驻扎在寿春,堂堂方镇,也是谢家能够立足于朝堂的一大保证。 谢家的文事归谢安,武事归谢尚,谢奕更像是谢家的吉祥物罢了,主要负责沟通东南和荆州,也是最后一道避免双方直接撕破脸的缓冲。 谢奕本身,并没有调动谢家粮草的权力。 或者换句话说,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同时也担心因为自己的私欲而毁坏了家族的利益,因此索性把这样的权力拱手交给家中,和自己无关。 那么现在调动谢家粮草北上,只可能是谢家从东南派来的人。 不是谢安派来的,就是谢尚派来的。 其察觉到桓温的粮草不济,而谢奕也在危险之中,所以下决定动用谢家的粮食支援桓温。 甚至有可能其余的粮食,也都来自于原本和桓温不合的东南世家,为了响应谢家的号召罢了。 不然的话,之前桓温不会不动用他们的粮食,他们也不会藏着掖着。 王猛沉声说道: “谢家这是在表达对桓温北伐的支持?还是单纯的希望桓温能够尽快北上,救援谢奕?而或者两者兼有?” 灵魂三问,杜英无法回答,他也想不明白。 谢家的入局,来得太突然。 “不知道这背后,只是谢家,还是王谢,又或者典午?”杜英反问。 谢家到底是代表着陈郡谢氏,还是代表着王谢这个共同利益集团,又或者代表着偌大的东南朝廷以及归属于朝廷的大小家族? 另外,作为东南王朝名义上的主人,司马一族当然也不能被忽略,尤其是不少司马氏宗室仍然还掌握着实权。 而且这还只是站在调拨粮食的事是谢安或者谢尚站在谢家的角度来考虑的。 可是谢安尚且还好说,谢尚可不只是谢家子弟,他还是两淮方镇、封疆大吏,假如这件事得到了他的同意,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谢尚有可能会率军北上支援? 就算是谢尚打一打洛阳之类的,也会让当今的局势变得愈发难以掌控。 王猛和杜英似乎在自问,又似乎在询问对方。 但是显然,他们对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询问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这谢家,剧本不对吧?”很久之后,才响起杜英的声音。 “师弟何意?”王猛皱眉,显然不太理解。 这个时代还没有戏剧这种东西,只有百戏,有点儿类似于杂耍表演那样,王猛当然理解不了什么是剧本。 “没什么。”杜英摇头。 王猛的注意力也不在这上面,只道是师弟思考问题的时候,自言自语罢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 只有马蹄声不断响起。 ————————- 谢家调拨粮食支援桓温,这件事的确在杜英的预料之外。 而且谢奕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这件事,更是说明,谢奕本身都应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不然的话,以现在双方合作的紧密程度,谢奕完全没有必要和理由隐瞒杜英。 甚至这还应该是谢奕主动说出来以换取关中盟更多信任和支持的底牌才对。 关中盟的将士们凯旋,自然正在庆祝这一次的胜利。 可是桓温军中的变故,让杜英明显没有了这个好心情。 他匆匆向将士们讲了几句话,随同大家喝了几碗水酒之后,便把后续的事情交给任群、麻思他们。 大家也都知道盟主必然是为了明日蓝田之行而担忧,不以为忤,反而都有些惭愧,不能为盟主排忧解难。 杜英原本还曾幻想着回到家,是不是要让自家的俏丫鬟伺候着沐浴什么的,现在这种幻想都已经丢到脑后了。 匆匆洗去风尘,他披上衣服就向前厅走去。 少陵坞堡作为关中盟的最主要驻地,坞堡内部不少陈旧的房屋都已经推倒重建,一来是不安全,二来也是为了重新规划,节约用地,以安置更多的人。 而杜英所居住的屋舍前面,也搭建起来一个前厅,作为会客的地方,和后院区分开来。 虽然也就只是把原来的篱笆大门变成了一座屋子罢了,但是杜英后院里到底有女眷,平时也不太方便。 “公子,公子!外面冷,先把头发擦一擦。”归雁一路小跑,追着杜英直接进了前厅。 显然这个女眷并没有自己是女眷的意识。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单身狗互相伤害 不过归雁好歹还是清楚,现在不是自己小心伺候公子的时候。 前厅里还有客人呢,当着人家的面,也不好自己亲自上手,只能让公子亲力亲为了。 杜英接过来归雁准备好的干毛巾,狠狠搓了搓头发,就当是擦干净了。 “公子,这太应付了。”归雁不满的说道。 “没关系,天不冷。”杜英笑着摆了摆手。 “那不行!”归雁直接把毛巾重新塞到杜英的手里,“公子若是受了风寒,那奴婢没有办法向夫人交代。” 杜英哭笑不得。 行吧,把我娘都抬出来了,那我要是不配合工作就太不孝顺了。 匆匆擦了擦头,他重新把毛巾丢给归雁。 虽然还是很应付,但是已然是一副你不要再逼我了的样子。 归雁跺了跺脚,却有没有办法将他怎么样,只能腹诽一句:早晚找一个凶巴巴的少夫人管着你。 显然单纯的小丫鬟并没有意识到,如果少夫人凶巴巴的话,平日里最倒霉的应该不是经常不在的公子,而是自己。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重要,看公子现在忙碌的架势,反正很长时间内应该都不会有少夫人这个物种出现······ 吧? 小丫头摇头晃脑、自顾自叹息的走了,全然没有注意自己和杜英的这些动作和对话全部都落入前厅客人的眼中。 不过此时等在前厅的客人倒也不是外人。 只有王猛。 王猛的洗澡速度显然比杜英还要快,以至于杜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家这位师兄是不是就是用毛巾沾水擦了擦身子。 不过看他同样披散头发、湿淋淋的样子,至少脸和头应该是好好洗了的。 好几天在外风餐露宿,一身汗、一身泥的,到底也不舒服。 此时王猛也没外人一样,盘膝坐在桌案前,端着一杯茶小口小口抿着。 此世北人多爱油茶,王猛也不例外,直到后来意识到清茶的苦中带甘、回味无穷之后,方才偶尔跟着杜英一起品一品清茶,但是也只是偶尔罢了。 现在夜色已深,油茶喝多了不消化,王猛还是选择了清茶。 “师弟,坐!”王猛见杜英进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同时他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杜英,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一个小丫鬟就能把吾等之盟主指挥的团团转,真乃奇事!” 杜英眉毛一挑,一本正经的说道:“师兄不知,小儿女说笑,别有一番风味。” 王猛楞然,怎么有一种被喂狗粮的感觉? 杜英则乘胜追击: “师兄苦学久矣,余看亦是时候为师兄寻一门合适亲事了。此事只要师父做主便是,师兄以为如何?” 接着,杜英挤眉弄眼:“师兄可有心上人,师弟愿为师兄做媒!” 连续暴击! 身为单身狗而且没有目标的王猛感觉到了师弟深深地恶意。 心上人,我也想有的······ 一时间,王猛讷讷,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明明,明明我才是兄长才对吧? 按理说这些话不应该我来说么? 怎么眼前这师弟,有了个小丫鬟伺候之后,就如此嚣张了? 杜英看王猛茫然的神情,就知道自家师兄之前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这上面。 学霸的世界嘛,难免可能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杜英当即流露出一副“你我都懂”的神情,高深莫测。 这一次轮到王猛皱眉,不过还是只能无奈的笑了笑: “不瞒师弟,师兄年幼便颠沛流离,一路所见,乱世如麻。此生之志,乃是寻明主而匡扶社稷,婚嫁之事,从未考虑过。” 杜英颔首,好像他从未在史书上或者哪个营销号上看到过王猛的妻子是谁,他的孩子们虽然也有功成名就的,但是比起其父,差之远矣。 这说明王猛的婚姻应该也只是政治联姻之类的? 从他扶持关中世家、对抗氐人权贵来看,应该也是和关中世家联姻吧? 王猛感慨道: “不过师弟一时提醒,为兄亦然有愧。十年颠沛,十年苦读,一心为公,却未曾为北海王氏传承香火。为兄于此事······确无见解,若是师弟有计,还请教我。” 很真诚。 杜英默默地撇过头,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真就单身狗互相伤害吗? 师兄让我帮他介绍老婆,可是我也没有老婆好不好? 不觉得很过分吗? 不过看王猛真诚的神情,杜英显然意识到,自家师兄作为一个感情小白,在这件事上的确没有自己的主见。 他的家人都已经没了联系或者去世,也的确没有人能够帮他做主。 “余亦一人。”杜英迎着王猛的目光,也很真诚。 王猛怔了一下,旋即大笑:“这儿女情长之事,令人何其头疼,还是运筹帷幄、谋略天下来的简单。” 杜英愈发无语。 行吧······知道你是不世出的大佬。 但是你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后世的学霸在说“要是谈恋爱就像考上北大清华一样简单就好了”。 这么想让人揍你呢? 王猛并没有察觉到师弟有些阴沉的脸色,显然刚才这些儿女情长烦心事,他并不喜欢,挥了挥手,且把那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方才笑道: “此事不急,再议,再议!师弟,而今蓝田重要。” 师兄转变话题,杜英连忙跟上,化开了刚刚两个单身狗之间的无奈和尴尬: “谢家北上,运送了多少粮食,目的又何在,能够帮助桓征西支撑到什么时候,这是我们明日首先要弄清楚的。” “不假,有了粮食,桓征西对于六月粮的依赖会减少,而且进攻也会更加迅猛,突破蓝田,怕是更快。”王猛补充,“最好是谢家只是表明态度,并没有倾尽全力。” 六月粮,是桓温想要的,是苻健想要的,也是杜英他们手里有的。 这是杜英换取桓温支持的重要筹码之一。 如果谢家给了桓温太多的粮食,那么自然也就意味着杜英手中的筹码会变轻。 “另外还有桓征西麾下兵马几何,士气几多,兵营排布等等。”杜英接着说道。 这些都没有写下来,这都记不住,他们两个也不用混了。 这都是明天需要他们分头去注意和探索的。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出发,蓝田 杜英意欲探查这些,一部分原因是需要弄清楚桓温到底有多少底牌,这样他们才能判断桓温的胜算有多少。 还有一部分原因,自然也是为了能够尽可能的从正规军这里学习到更多,回来加紧训练他们的“乌合之众”。 “明日随同人员选拔的如何?”杜英又问。 谢奕之前就曾经暗示过,杜英不需要携带太多的人随同前去。 这也是帮助杜英摆出来一个谦虚和信任的态度,不然关中盟一群人乌泱泱去了,干嘛的? 向桓温示威,表示他们本地坞堡人多力量大,所以需要桓温对他们多加支持么? 当然,这也是给杜英一个表现的机会。 显然关中盟人去的越少,杜英越容易成为焦点,不然那些家主到时候要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桓温的关注对象就不知道是谁了。 谢奕这个想法,倒是有点儿夸张了,因为现在诸如周隆、林丛等家主,都知道自己的想法和思路根本跟不上杜英,因此有杜英在的时候,他们就主要负责当背景板、凸显关中盟人多罢了。 谢奕的好心,杜英自然领受。 不过带的人少,不代表杜英就会带一些无关紧要之人。 “关中盟内仍然还需要整顿兵马、调配粮草,因此居中统筹或者驻防一方的人都不可轻举妄动。”王猛缓缓说道,“因此余在军中以及各个坞堡遴选出来一些此战有不错表现的头领、骨干,让他们随同前往。” 这件事交给王猛,杜英自然是放心的。 关中盟的架子已经搭起来,家主以及方面重将都不可轻动,不过抽调一些中层骨干随同杜英去“学习考察”,见见世面,倒也无妨。 关中盟还不至于没了这些人就一动不动了。 “辛苦师兄了。”杜英端起茶杯,“以茶代酒,祝明日你我,旗开得胜!” 前去面见桓温,虽然不是一场战争,却又胜似一场战争。 杜英必须要为关中盟以及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才算是胜利。 不然等于把自己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 王猛笑着同样举杯: “自当尽全力。” ———————————— 一大早起来,杜英神清气爽。 不管怎么说,子午谷之战,他总算是改变了一些什么。 积少成多,聚沙成塔。 杜英不求自己一战就能够撬动历史的沉重,这最终的变化当然是需要一步一个脚印来的。 至少他通过子午谷之战,彻底获取了谢奕的信任,而这就是他攀爬向更高处的台阶。 俏丫鬟已经做好了饭,在外面等着,见到杜英出来,赶忙送上来洗漱用的水盆。 还是有人伺候好啊,杜英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公子又要离开好久么?”归雁低声问道。 “看情况吧,但是两三天是要有的。”杜英趁着她没有防备,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归雁低呼一声,差点儿下意识地退开,不过她的内心深处又在提醒她:“这是公子,这是公子的疼爱,为什么要退开呢?” 所以小丫头有些纠结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好好守家,可以偷偷懒。”杜英捏了捏她的手背。 归雁赶忙应了一声,端起来水盆,跑得飞快,盆子里的水一晃一晃的,都打湿了她的衣袖。 杜英不由得笑了笑,还真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 嗯,才不是自己脸皮厚,动手动脚调戏小丫鬟呢。 匆匆用饭之后,王猛已经在门外等候。 明显,自家师兄比自己看上去还要期待这一次拜访。 杜英知道,师兄一直有匡扶天下之志。 在他的心中,桓温一直都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 所以这一次也是师兄着急想要看一看,桓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对此,早就已经知道答案的杜英,并不担心自家大腿见异思迁。 苻坚都没有能撬动我的墙角,还指望桓温能干什么? 当然,杜英也清楚,师兄就算是真的觉得桓温或者苻坚,又或者谁更加合适成为自己的明主,也会想方设法拉上师弟一起的。 这家伙也算是重情重义。 只可惜······苻坚辜负了他。 杜英和王猛打过招呼,又看了一眼已经汇聚过来的随从们,的确都是自己之前曾经见过的关中盟骨干。 “此去蓝田,拜见征西将军,大家务必谦虚恭敬,莫要丢了关中盟的面子。”杜英简单的说了两句。 “请盟主放心。” “走!”杜英策马,对着隔着篱笆寨墙看向自己的归雁摆了摆手,又对着另外一边送行的人们拱手。 “盟主保重!”殷存等人齐齐还礼。 关中盟现在已经愈发的像一个整体,而杜英这个灵魂人物自然也就愈发的重要。 如果不是谢奕会率军随同杜英,殷存他们也是万万不可能让杜英就带这几个人前去的。 谢奕率军屯驻在蒋氏坞堡和少陵坞堡之间,此时已经带人在坞堡外面等候。 杜英和王猛一前一后策马过去。 谢奕正在冷声训斥一名低头拱手的中年男子: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羯儿、元子不明就里,一番胡闹,难道你就听他们的? 此事未曾禀报江左,如何容得他们两个决断?谢湖,你也是家中老人了,怎地如此糊涂,要不你改成‘谢糊涂’算了!” 中年男子显然也有些委屈,无奈的说道: “家主有所不知,五公子手中拿着家主印信前来,所以属下如何不敢听令?而且当时属下人不在襄阳,还在荆南巡查, 得知消息的时候,襄阳,甚至江陵、武昌等地都已经开始行动,属下只道是此事已为江左所知,如何知晓是五公子私自做出的决断?” 谢奕的语气愈加愤怒: “家主印信让阿羯带着,本来就是夫人胡闹,不过阿羯到底年轻,不会行如此胆大妄为之事,此事,十有八九是元子那丫头撺掇的! 不过这丫头再过两年就要出嫁了,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是谁让她跑出来的?为什么会和阿羯一起北上?!” 看着家主已经快到暴走的边缘,谢湖也很委屈: “家主,属下主持荆州家产,本来就是准备听从家中命令,随时准备撤退,五公子出面,手持家主印信,言及家主恐有不测,属下无从不听啊。”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谢糊涂不糊涂 谢奕似乎也知道谢湖所说的都是事实。 一个派在外面的家臣,看到家主印信,又听闻谢奕出事了,前线急需粮草,第一反应自然是抓紧调拨粮食。 别的都另说。 谢湖的所作所为,不但没错,而且还是一个家臣在关键时候非常合格的表现。 应该值得嘉奖才是。 谢奕皱眉不语。 而谢湖微微抬头,看到谢奕的神情有所变化,当即缓缓说道: “而且属下窃以为,既然这些家产打算放弃,那么拿来支援征西将军,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大娘子和五公子救援心切,便宜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没太弄明白事情的始末缘由,但是杜英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给这个谢家家臣点个赞。 这是把自己捞出来了之后,还不忘帮着两个小主人开脱。 这个“谢糊涂”,可是一点儿都不糊涂。 谢奕也察觉到了杜英已经站在不远处,知道现在不是再晾着杜英他们而几乎训斥家臣的时候,当即勉强挤出来笑容: “家中小儿女胡闹,这家臣也不能明辨是非,一时气愤,让贤侄见笑了。此为我谢家荆州管事,主管荆襄谢家事宜,谢湖。” 杜英和王猛上前见礼。 谢湖有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 王猛是随同而来的,因此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杜英身上。 家主一向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一般不会说如此客客气气的和一个年轻人解释什么。 还真是奇怪。 谢奕紧接着介绍了杜英:“这便是关中盟盟主杜英,出身杜陵杜氏,此次能脱得险境,甚至还能够破敌子午谷,杜贤侄功莫大焉!于谢某,亦有救命之恩。” 一听说是家主能够取得胜利的功臣,甚至还是救命恩人,谢湖的态度转眼就变了,赶忙再一次拱手: “谨代表荆州谢家,感谢杜盟主恩情。” 他作为荆州管事,平日里当然比谢家其余家臣仆从之类的都熟悉谢奕的性格。 这就是个从来不把什么权谋诡计放在心上的爽朗汉子,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就是这么简单。 杜英曾经把谢奕从困境之中拉出来,那么谢奕自然就会欣赏他、感激他。 而杜英也有些惭愧,谦虚的说道:“伯父客气了,英不过是为伯父臂助罢了,即使是没有关中盟,伯父或许会耽误些时间,但是必然还是能荡破子午谷。” 谢奕连连摆手: “你小子总是这么客气可不好,这功劳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若没有你帮助,保不齐本将就一头撞在苻雄的马蹄前,或者撞在长安城下了,到时候谢湖来了也只能给本将收尸。” 接着,他抓住杜英的小臂: “且同本将并驾,来!” 杜英登时苦着脸,很想表示,大叔,我真的才刚刚学会骑马没有多久,而且这也是因为前世曾经体验过,不然恐怕人都要从马背上甩下来,你让我跟你并驾齐驱,我真的追不上。 谢奕自然察觉不到杜英的苦处,只是非得要拉着他一起。 杜英也只能无奈“从”了。 谢奕的性格决定他只要不是仔细注意,很难察觉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态度。 但是谢湖这个谢家派在外面的管事,自然精明得很,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谢安派来给谢奕兜底儿的。 他当然察觉到了杜英脸上的犹豫。 这位杜盟主,又是在犹豫什么? 莫非他对家主有所防备? 不管怎么说,家主对于这个杜盟主的信任超乎想象,自己至少得尽快把这个情报告诉给大娘子,让大娘子尽快传递给江左。 若此人真的是个人才,以后自然能够成为谢家进入关中的重要帮助,而若此人另有所图,那就必须要尽快除掉。 杜陵杜氏,背后可是凉州。 谢湖并不觉得事情会有自己看到的这么简单。 只是自家家主太简单了。 王猛跟上杜英和谢奕,他路过谢湖身边的时候,瞥了谢湖一眼。 这个谢家管事,看上去比谢奕有城府。 要尽可能的拉拢,并且注意他的关注点才是。 王猛微笑着说道,“管事一路北上,舟车劳顿,可要先去坞堡之中休息一下?” 谢湖摇头:“有劳景略兄弟费心,但是身为家臣,当随家主。” 平时也没见你为你家家主牵马坠蹬。 王猛虽然微笑,但是忍不住腹诽。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谢湖还没有放下戒备。 “那谢管事请,小弟正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管事。” 通过刚才的介绍,谢湖也知道,眼前这个也不过而立的年轻人,正是关中盟的军师,也是杜英的亲信。 家主对他也很欣赏。 而且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的样子,让谢湖在潜意识中就意识到,这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自然不敢怠慢,也没必要抬架子。 谢家不是那种不知恩图报、还要摆出高高在上嘴脸的家族。 更何况谢湖这个层次上的人。 人家说到底也都帮过家主,甚至救过家主,当然要客气。 “景略兄弟勿要客气,谢某定知无不言,请!” 王猛微笑,虽然自己不过一介布衣,而对面是堂堂江表大族外派一方的管事、亲近家臣,但是王猛对于对方展露出来的客气,甚至谦虚,并不奇怪。 这说明杜英已经完全获取了谢奕的信任,察觉到这一点的谢湖,在感情倾向上自然就更加认为杜英和王猛他们应该是“好人”。 队伍刚刚走起来,谢奕就察觉到异样,看着杜英紧张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没想到我们年少英姿的杜盟主,竟然在马背上左支右绌!” 抓着马缰,听到谢奕的调笑,杜英反倒是放松了一些。 虽然显得我有点儿狼狈,但是无疑在周围人中,谢奕应该是马术最好的一个,所以跟着他安全得很。 当即杜英甚至还把马缰搭在手臂上,对着谢奕拱了拱手: “若是小侄事事能为,早就应为伯父马前卒也,为伯父战场冲杀,何必只能在背后打打闹闹?” 谢奕的笑容更浓: “贤侄可莫要这么说,也无须事事能为,以贤侄之才,或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或是辅佐陛下、治国安邦。让贤侄上阵厮杀,伯父心中都有愧。”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真相大白 谢奕对于杜英的评价这么高,自然让跟在后面的谢湖吃了一惊。 自家家主什么爱好? 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介老兵,而且很愿意把自己的同僚们也都拉低到这个档次上。 连桓征西都不放过。 而当谢奕夸奖一个人的时候,说明他真的很欣赏此人。 家主虽然不靠谱,但是也不是那种很容易就受到欺骗的人,甚至恰恰相反,战场浴血半生,他的目光很是锐利,那往往带着杀意的目光扫过来,心中有鬼的人都会忍不住两股战战。 更让谢湖吃惊的是,谢奕接下来又耐心的教授杜英控马的一些小技巧。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方大将应该亲手去做的事。 除非是教导自家晚辈。 也就是说,谢奕真心把杜英看做自己人。 有这等老司机,不,老司马亲自指挥,杜英已经可以催动战马奔跑起来了。 只是双手牢牢攥着马缰的样子,分外狼狈。 就像是后世那些刚刚考下驾照的新手上路,两只手一点儿也不敢离开方向盘。 谢奕哈哈笑着追上杜英,两人在原野上飞驰一阵,又勒住马匹,等待后面的人。 毕竟队伍中还有很多步卒以及马术比杜英还差的王猛他们。 “谢管事为何要前来此地?”杜英趁着这一会儿谢湖不在旁边,压低声音问道,“可是伯父家中出了什么问题,有小侄可以帮忙的地方么?” 刚才谢奕训斥谢湖,已经到尾声,杜英听到了不少,却并没有听的太明白,但是也大概知道了,谢家在荆州的力量大规模调动北上,必然不是谢安或者谢尚的意见,而是有人用家主印信假传将令。 这必然也是桓温军中突然有谢家粮草车队的原因。 此时杜英直接开口询问,显然也是清楚,这件事并非只是谢家的私事,谢奕不会一点儿也不说。 更何况······以谢奕的性格,就算是家事也不介意拿出来给自己认准的好贤侄分享。 谢奕显然也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忍不住开口,显然他也很想找一个吐槽的对象: “说来话长,都怪家中夫人还有二弟、三弟,竟然让阿羯,哦,就是我家老七,单名一个玄字,出来历练······” 很快,杜英的神情就变得很精彩。 谢玄前往荆州历练,谢道韫悄悄跟着北上,结果得知谢奕遇险,这姊弟两个直接把谢家在荆州的存货全部给调到关中来了,以解决桓温大军粮食的短缺,使桓温能够继续向北进攻。 最终目的,自然是为了期望桓温能够解救谢奕。 现在谢玄手持家主印信前往荆南各处,而谢道韫已经抵达南阳,谢家在荆州、巴蜀等地的产业正源源不断的把粮食往北运送。 谢湖当时正巡查荆南,得知此事之后,显然也来不及阻拦。 而且谢玄手中握有家主印信,谢湖本身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 他要是反对,那就是不忠。 他要是坚决配合,那主要责任应该是给印信的人,而不是他。 不过谢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劝不动谢玄,他又北上,发现大娘子谢道韫比谢玄更“顽固”,这一大一小是坚决不可能返回江东的。 可怜的谢湖,干脆一咬牙,亲自押送着粮食北上,发现谢奕已经脱险,自然大喜过望,抓紧赶过来。 当面告状加请罪不说,自然也是避免自己被夹在谢家姊弟和江东本家之间。 到时候谢安、谢尚再和谢玄他们闹起来,自己还不是替罪羊和背锅的? 能跑的越远越好。 是谢湖,不是谢糊涂。 杜英为谢湖的聪明点了个赞,旋即忍不住感慨: 这······这跟历史真的不太一样啊。 你们谢家确定不是拿错剧本了? 不过想想,似乎整个桓温北伐的剧本从谢奕突围、进入关中盟的领地之中开始,就变得稀奇古怪。 好像自己一直在努力想要撬动的历史轨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自己改变了? 蝴蝶效应这么明显? 如果不是自己击败了韦氏,又组建关中盟、收拢周围世家,让谢奕和苻苌他们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对撞,恐怕谢奕不会兵败,或者兵败了也能够侥幸撤退,那谢道韫和谢玄姊弟也不会有此动作。 元子和阿羯,就是谢道韫和谢玄。 杜英当然不知道这些,刚才听到这两个名字没听懂,也是自然。 谢道韫,一代才女啊,也不知道是何等风采? 谢玄,以弱胜强战淝水的一代名将,又不知道是何等英姿? 从谢奕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杜英也有些心驰神往。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谢奕。 嗯,虽然谢奕也算是一代名将了,但是显然在战争指挥上,还是比自家儿子差了点,名气更是比“谢庭咏雪”差了不知道多少。 被女儿和儿子的名气碾压的老爹,让人心疼。 不过若是谢奕知道自家小儿女在历史上何等的出名,恐怕也会骄傲吧? 话说回来,谢奕把整个事情始末和盘托出,桓温获得谢家支持的来龙去脉,也就变得清晰。 果然不是谢安做出的决定啊······ 杜英心中的疑惑消散,甚至背后还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 他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可能。 会不会是桓温故意这么做,以逼迫谢家表态,然后还真的误打误撞遇到了一对救父心切的姊弟,真的拿到了谢家的粮食支援? 不过桓温缺粮应该也是真的缺,这倒是符合史实的。 但愿桓温不是真的计划如此。 不然的话,应该已经和桓温有过“人生四大铁”的谢奕,都能随手拿来作为筹码,那这个人就完全不值得信任了。 至少,桓温绝对不是谢奕这种胸无城府的人。 谢奕看着杜英变幻不定的神情,无奈苦笑:“两个小儿女好一番折腾,倒是让贤侄见笑了。” “孝心所在,难免逾矩,更何况手持家主印信,也不能算逾矩。”杜英微笑着说道。 他对于谢道韫和谢玄姊弟本来就有好感,开口便有所维护。 更何况易地而处,自己也应该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们这些年轻人,倒是想法无差,可惜还是看的太浅了。”谢奕忍不住感慨一声。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桓幼子 “谨遵伯父教诲。” 杜英嘴上是这么回答的,但是心里却在吐槽。 老叔,你这么说,真的好意思的么? 我怀疑谢湖看的都比你深,而且我还有证据。 不过这也提醒杜英,至少这说明谢奕对于现在已经逐渐割裂的桓温和东南朝廷,是有认知的。 之前的谢奕,也应该已经有所想法,只不过并不愿意承认。 而现在他已经开始愿意流露出来一些自己的感慨。 这是一个至少愿意和杜英交流讨论这件事的好兆头。 杜英并不打算一手推动着谢奕站到桓温的对立面去,那样也等于把自己推到了桓温的对立面,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谢奕独特的身份,更应该让他成为桓温和东南之间的调和剂,也尽量的避免双方在这个时候就走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杜英知道,历史上桓温一生都没有在名义上彻底站在东南朝廷的对立面,至少建立桓楚的并不是他。 不过在桓温去世之前,东南朝廷和桓家之间的对立已经无可挽回,桓家已经完成事实独立。 而且桓温在去世之前,把控朝政,也的确有受禅之意,奈何最终没有活到那一天,所以也就在后世成为了和曹老板一样有争议的人物。 到底是一代枭雄,还是一代汉/晋臣? 最终他们没有做出那一步,是非功过自然也就只能留于后人评说。 而桓温和东南世家事实上的对立,和分家还有什么区别? 杜英是要避免在现在出现这种情况的。 不然他怎么左右逢源? 还指望着桓温能够拉他一把呢。 马蹄声响起,不知不觉的,谢湖和王猛等人也已经追了上来。 谢奕和杜英对视一眼,默契的不再多说什么。 显然谢奕也知道,自己并不能让谢湖在一见面就和自己一样信任杜英,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把事情始末说给杜英的事,自然没有必要告诉谢湖。 不然······ 这家伙转头告自己一状怎么办? 到时候三弟必然又要有意见,说自己是口无遮拦。 曾经抱在膝上的小孩子,现在长大了,也不可爱了。 “距离蓝田也不远了,大家加把劲,到了蓝田大营,请诸位一饱口福!”谢奕朗声笑道。 不过大家也就是配合着笑了笑。 桓征西那边的粮食储存是什么情况,难道我们心里没点儿数? 你这望梅止渴,有点儿拙劣。 ——————————- 在吃饱喝足上,谢奕的确有点儿说大话。 但是距离不远了,倒是真的。 翻过几处土塬,蓝田已经近在眼前。 蓝田城坐落于天边,而氐人的营寨一直从蓝田城下延伸向远方。 晋军的营寨,则在蓝田城东、南两侧,向外铺开。 谢奕和杜英他们勒马,从土塬上向下看去。 双方的营寨,距离已经很近,这是因为桓温已经夺下了氐人外围的营寨,并以此为基础,一点点的向前蚕食。 显然桓温打算用这种办法对付氐人骑兵。 简单粗暴,却又高效。 不过桓温到底还是不可能把营寨一路修建到氐人的眼皮子底下,所以双方营寨之间还是有一大片空地。 此时已经散布着各式各样的兵刃,显然经历过不止一次大战。 甚至还有徐徐黑烟升起,零零散散有人在打扫战场。 应该是有战斗刚刚结束。 “走!”对于谢奕来说,进入自家中军营寨,自然也就等于回家了。 底气十足。 战斗的确是刚刚结束,不少断后掩护的士卒瘫坐在营寨道路两侧,看到有人匆匆进入营寨,都没有什么反应,显然已经没有力气打量来的是什么人。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在前面带路的那个中年将领:“是谢将军,谢将军回来了!” 将士们这才纷纷抬起头,一个个露出喜色。 一直杳无音讯的大军先锋竟然平安归来,还有比这更好的兆头么? “将军!”不少士卒起身,对着谢奕行礼。 谢奕也对着他们拱手,不过看上去并没有很亲近的意思,显然这些并不是谢奕的直系下属。 跟在谢奕身后的杜英不由得微微颔首。 不管谢奕现在在桓温和东南王谢家族之间的地位有多么尴尬,都改变不了他在军中颇得人心的事实。 这些在前线打生打死的大头兵们才不管什么权谋斗争,谢将军喜欢和他们一并上阵冲杀,喜欢和他们一起饮酒作乐,甚至有时候还撸起袖子和他们打成一片,这样的将军,士卒们怎么会爱戴呢? 这也应该是谢奕能够在桓温军中占据高位的原因之一。 桓温并不觉得自家这个好兄弟会对他形成威胁,而且谢奕的存在,显然也能够帮助桓温聚拢士气、安抚人心,这是别的桓温阵营中的人所不能替代的。 “司马!”一名二十来岁的白袍年轻小将策马迎上来,还不等谢奕回答,便先翻身下马,大笑着说道,“昨日得知司马无恙,甚至还杀入子午谷,解救梁州刺史,军中尚且还有疑惑,今日亲眼得见司马,看司马红光满面,看来是所言不虚了!” 杜英当即顺着声音打量来者。 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嘴唇上已经蓄了短须,显然是想要显得成熟,衣袍上还有淡淡的血迹,说明有人为他勤加清洗,但是奈何战场厮杀太多,总归是洗不干净了。 谢奕亦然下马: “买德郎说笑了,此非红光满面,而是氐人鲜血痕迹犹在!” “到底是谁说笑了?”小将笑容更盛,“司马刚刚也看到了,我军和氐蛮刚刚战过一场,不分胜负,今日恐难有突破,所以家兄正升帐议事,未能出迎,让小弟前来,还请司马见谅。” “余同尔家兄弟,有何迎接与否的?” 谢奕不以为忤,径直拍了拍小将的肩膀,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和他说话了,赶忙回身: “杜贤侄,且上前来,本将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征西将军的幼弟,桓幼子(桓冲表字),小字买德郎。” 紧接着,谢奕又介绍了杜英。 “鹰扬将军、西阳太守桓冲,见过杜盟主。司马书信之中多谈及盟主之事,令人心驰神往,今日得见,竟然是翩翩公子,冲未免咋舌也!”桓冲客气的拱手。 杜英自然也不敢怠慢,急忙还礼。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粒粒皆辛苦 桓冲是何许人也,桓温的幼弟,一代名将,杜英自然也要保持敬意。 两人见礼之后,桓冲也在打量着杜英。 这个一身普通衣衫的年轻人,并无战场厮杀之气,更带有几分隐士飘飘然的感觉。 而且诗书教化出来的世家子弟自有的一股精气神,是瞒不过桓冲的,偏偏又没有桓冲认识的不少世家子弟那么蛮横、自傲,甚至目空一切。 给人一种平和中正的感觉,若是平日闲暇,桓冲都忍不住想邀请这位公子,品两杯茶,坐而论道。 杜陵杜氏,偏居河西,竟然也能培养出如此人物? 果然世家底蕴,不可小觑;武库血脉,多出豪才啊。 只是不知道这杜英,会不会又是一个令世人震惊的“谢艾”? 桓冲的目光扫来扫去,似乎想要看一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如何获得谢奕信任的,而杜英只是微笑,倒有“随便你怎么看”的意思在,更是让桓冲心中赞叹一声。 不过他又觉得这样没礼貌,旁边的谢奕也是微微皱眉,想要说什么,所以桓冲只能先侧身: “司马,杜盟主,请!” 杜英亦是点头,和谢奕谦让一下之后,还是让谢奕走在前面。 那自然是不敢抢了谢司马的风头。 当然,杜英把谢奕顶在前面,也是想要通过谢奕试探一下军中文武的态度。 桓冲刚刚的态度就已经很耐人寻味。 桓温和谢奕一向兄弟相称,桓冲身为桓温的弟弟,当然也应该和谢奕兄弟相称才对。 虽然现在的桓冲不过二十六岁,比谢奕小了二十岁,但是兄弟就是兄弟,这个并没关系。 尤其是杜英还敏锐的察觉到,桓冲刚刚称呼桓温,使用的是“家兄”,而称呼谢奕,却换成了“司马”,对应的是谢奕行军司马这个官职。 同时,谢奕也是以桓冲的小名“买德郎”称呼之。 这显然说明,桓冲并不是因为在军中才刻意这么称呼,以避免显得军队之中拉帮结派、私情胜过军法。 不然的话,就算是一向不太喜欢遵守严格上下尊卑的谢奕可以使用小名称呼桓冲,桓冲也应该使用“大将军”而不是“家兄”称呼桓温。 这是单纯的在和谢奕保持一定的距离。 但是很明显,在桓温和谢奕之间的关系还很好的情况下,这也只是保持距离罢了,桓冲脸上的笑容还是很真诚的,说明他对于谢奕能够活下来,甚至凯旋,很是高兴。 或许这还能说明,桓冲在心理上是不愿意和谢奕对立的,只不过大势之下,他无从选择。 历史上的桓冲一让扬州刺史,二助谢玄战淝水,做的都是不符合桓家利益的事,维护的却是家国完整,显然他的想法和那些意欲撺掇着桓温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人不一样。 王猛加快脚步,微微侧后杜英半个身位,他并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只是伸手指了指桓冲的背影。 杜英的余光自然瞥见了师兄若有若无的小动作,不由得一笑。 师兄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桓冲,以后可以是一个突破口。 这等手握兵权又骁勇善战的将领,若是能够在某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保持中立,就足够少很多麻烦。 不过这也应该是往后了。 但是结交桓冲,却应该从现在就开始。 杜英当即也加快脚步,和桓冲闲聊起来: “桓将军,大军北上,可还适应这边的水土?” 桓冲到底是年轻人心性,本来见到谢奕之后,应该有很多话想要和这位曾经关系很亲近的兄长诉说。 他们两个性格都颇为刚直,有点儿认死理,所以自然意趣相投。 只不过当今桓温幕府之中,暗流涌动,桓冲不敢贸然和谢奕走得太亲近。 他毕竟还需要稳固自己现在的位置,兄长还需要他的帮忙,自己若是被卷入漩涡之中,只会给兄长添麻烦。 话都憋在肚子里,自然难受,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有点儿假。 此时杜英主动开口,桓冲亦然就坡下驴: “关中可比江南干燥的多,还好此地溪流不少,不然大军饮水都是个问题,来此不过月余,饮水已多于身在江南两三月。” “八水绕长安,长安之地,水源丰富而土地干燥,正是耕种的好地方。”杜英微笑着说道,“待到六月,恐怕更是炎热,到时候我关中盟上下齐齐上阵收割粮食,将军若是感兴趣,可以来看看。” 旁边的谢奕插嘴道:“关中盟的粮食,杜盟主已经许为军粮,你们到时候可不能只看着。” 提到军粮,桓冲自然笑容更浓:“自然,自然!若非关中盟相助,又有司马家中支援,恐怕此次大军进退两难矣!” 说到自己家中的事,谢奕登时头大,他总不好说,谢家屁颠屁颠把粮食送过来,实际上是两个孽子擅作主张,此时只能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 杜英也察觉到了谢奕的尴尬,当即微笑着打岔: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关中盟的粮食,乃至于普天下的粮食,都是辛苦耕种而来,供应王师,以伐胡寇,这其中的辛苦自然也值得。” 虽然话题还是那个话题,但是杜英这四句诗,显然让谢奕和桓冲的注意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桓冲仔细咀嚼着个中意味,旋即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 杜英怔了一下,赶忙扶住: “将军这是何意?杜某当不起。” 桓冲正色说道: “听盟主一言,心神震荡,令人警醒。颗颗粒粒,都应珍惜才是,因此冲后悔曾经驻守江南、鱼米充足,却不知珍惜。 此次王师北伐,粮食时有不济,方懂此间道理,奈何为之晚矣。今日之后,当书下此语,挂于餐饭处,时时警醒。” 杜英有些无奈,我······其实只是想要缓解一下你们的尴尬而已。 同时,桓冲所说,也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有点想一把抓住桓冲的手,问问他: 兄台你也是穿越来的?是不是负责给食堂挂标语的? “信手拈来,贤侄之诗才,于本将看来,不亚于江表诸生。”谢奕不由得笑道,“个中词藻,虽无华丽,但是切中要害,总胜过那些雪月风花,听得就让人腻歪!”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桓征西 桓冲骤然悟到了一些道理,心情显然也很好,刚才和谢奕之间明显刻意营造出来的隔阂,似乎也随之被打破: “司马此言差矣,谢家诗词,出众者众多,只是安石兄一人,文雅清逸、飘飘欲仙,就已经令人羡慕。更何况司马家小儿女,都有诗作流传江左,人人称奇。” 谢奕:“······” 怎么又转回来了? 而且还是直接转到谢道韫、谢玄这里了? 杜英亦然无语,就非得要揪着谢家小儿女们不放了是吧? 这样我很难再岔开话题了啊。 伯父,小侄也尽力了。 不过杜英也知道,这主要还是因为桓冲自己心中也在纠结和犹豫,如鲠在喉。 有所思,就会有所说。 所以话题就会被他下意识的拉扯到谢家上。 好在尴尬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中军大帐已经近在眼前。 人影幢幢,这是桓温率领军中将领官吏,齐齐出迎。 虽然战斗刚刚结束,桓温着急升帐总结经验,所以没有功夫跑到营外迎接,但是出帐相迎,是必然的。 不管王谢两家和桓温之间的矛盾会演变到什么层次,也不管桓温麾下的文武都已经有怎样的心思······ 谢奕打了胜仗返回,都需要桓温给予他足够的嘉奖,大家集体出迎,只是其中之一。 杜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间的那道身影。 且看! 此人身形有点儿胖,也不是很高,一身戎装显得有点儿鼓鼓囊囊,偏偏并不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反而充满稳重之意。 稳如泰山,可为依靠。 这是人到中年,又位居高位,常有的形态和气质。 而迎着他的目光看去,刻满风霜的脸庞上,五官棱角分明,目光锋锐,如同利刃,扫视过来,似乎任何心怀不轨的人都将无所遁形。 杀气腾腾,敌莫敢当。 这就不是人人都有的了。 也不知道是多少血火冲杀、阴谋阳谋,百般打磨出来的。 这,就是兴师北伐、势如破竹,而今天下,人人知其名的征西大将军,桓温! 杜英的第一反应倒不是桓温有多帅气,或者多么气质出众。 这个形象,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 谢奕的气质形象和桓温有点像,只不过谢奕喜欢身先士卒,看上去身形要瘦一些,当然猛将杀伐之意也多于睥睨天下的枭雄之意。 桓温看到生龙活虎的谢奕,那原本带着怒气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些许笑容。 显然老友平安归来,甚至还带来了一份大功劳,桓温还是很欣喜的。 但是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抱有这样的心思,不少目光投过来,充斥着各种想法。 有羡慕,有戒备,有警惕,有不满,有好奇······ 情绪百种,人各不同。 而这些表露出来的想法和心思糅合在一起,愈发提醒杜英,谢奕在桓温军中的地位有多么尴尬。 一登场就吸引了这么多目光,骤然成为全场的焦点,杜英还是很佩服谢奕的。 尤其是······谢奕似乎并不把这些当回事,或者说,在他的眼里,这些人看就看了,又有何关? 他径直向前,对着桓温一拱手: “败军之将,参见大将军!” 大家都是一愣,不过转念一想,好吧,他好像也没有说错。 谢奕一开始的确是败了,但是他败的并不是不能理解。 前锋奉命追击,遭遇强敌,犹然能够突围而出,甚至还把抓到的郭敬给送了回来。 这绝对不能说是惨败,在场诸位,扪心自问,真的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能做的不见得就会比谢奕好到哪里去。 不说之前,只是这几日连日交战之中,损失多于谢奕的就不在少数,这其中还包括桓冲、高武等善战之将。 更重要的是,谢奕小小失败之后,紧接着就给桓温带来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 子午谷攻破,司马勋率领大军杀入关中,虽然氐人兵马调动,还是以蓝田防务为重,但是大家心里难免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司马勋接下来能够好好打,那么头疼的必然是氐人,而蓝田正面防线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受到影响。 谢奕的贡献,众所周知。 所以在大家的心目中,对谢奕,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但是并没有认为谢奕是败军之将。 若是谢奕这也算兵败的话,那大家又如何自处? 谢奕这么一说,甚至已经有人想要开口替他解释。 既有平日里和谢奕关系还算不错的想要遮掩两句,也有害怕桓温联想到自己损失同样不小而怪罪的。 杜英和王猛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倒是能够理解谢奕,大概也是因为和谢奕相处日久,对于他的想法思路摸得清楚。 显然在谢奕心中,是非曲直,“各行其道”。 胜了就是胜了,败了就是败了,显然之后的胜利并不能掩盖之前的失败。 并不是因为谢奕矫情。 还不等别人开口,桓温就已经大步上前,托住谢奕的手腕,爽朗笑道: “无奕(谢奕表字),何必如此?子午一战,军心激荡,无奕为首功,便是真有过错,那也功过相抵,也不应在此谢罪。 更何况无奕率军进攻,为我前锋,此温之令也。若是无奕请罪,岂不是温亦有指挥不当之罪?” 谢奕一时尴尬,他当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此时看好友脸上满是无奈,愈发的觉得是自己把好友推入这等地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桓温则拉着谢奕的手臂,环顾周围道:“无奕之功,为无奕所有;无奕之过,亦温之过也,诸位以为如何?” 大家登时愕然,原本论功行赏的时候,还可以功过相抵,不至于让谢奕太过突出,但是大将军转眼就把罪过变成了自己和谢奕一起承担,谁敢真的让大将军承担? 众人纷纷拱手,帮着大将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敌情未明,前锋追击残敌、探查道路,情理之中,将军何过之有?” “司马抗击强敌、临阵不乱,尽职尽责。寡不敌众,非司马之过也。” “是也!” “苻苌狡猾,苻生残暴,夹攻之下,司马能保全兵马,再创奇功,当是双份功劳才对!” 一个赛一个的积极,为谢奕和桓温开脱。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桓温的提问 桓温笑着摆了摆手,让他们打住,再这么说下去,就真的颠倒黑白了,桓温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这个功夫听他们在这里拍马屁: “无奕当放心,此非战之过,无奕尽力尔。” 大家都已经表态,谢奕当然也不再多说。他也不想让大家觉得他矫情,来了之后就纠结着这件事不放。 而桓温默认了谢奕已经答应: “连日征战辛苦,可惜军中不能略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来!” 桓温一招手,立刻有亲卫送上两碗水。 “以水代酒,无奕,请!” 谢奕大笑着接过来,两人对饮。 而周围不少人脸色都有所变化。 桓温对于谢奕的信任和亲近之意,在这几句开脱、一碗清水之间,展露无遗。 试问军中,谁人能有这等待遇? 因此此时有忧心的,认为主帅和谢家人走得这么近不是好事,自然也有羡慕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在主帅心中有这样的待遇?那样,就算不能成为从龙元戎,也能够名留青史了吧? 不过至少大家看向谢奕的敌意,收敛了很多。 他们已经知道,在主帅心中,谢奕依然还是那个谢奕,他的地位是别人无从撼动的,也是政治斗争无从影响的。 那就算是有别样的心思,现在也是乖乖收起来的好。 “无奕归来,余亦如虎添翼,且来看而今战局如何。”桓温笑道。 谢奕却并不着急,侧开身,向着桓温,郑重说道: “元子(桓温表字)兄且慢,容我介绍,此为关中盟盟主杜英,出身杜陵杜氏,又为凉州扶风校尉,此战能胜,关中盟上下同心戮力,不可无视。 若无关中盟接济粮食、指明道路,若无杜盟主身先士卒,阻拦苻雄于潏水,恐怕此日之谢某,已然是这长安城南荒原上的孤魂野鬼了。若将军意欲给予功劳,那么余愿全部给予杜盟主。” 桓温登时眼前一亮,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谢奕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当然知道。 你给他实打实的好处,他就会愿意掏出来真心对你。 而如果你虚与委蛇,那么他是连正眼都不回看你一下的。 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商议战事的要紧关头,谢奕愿意耽误时间来向桓温介绍这个年轻人,自然说明在谢奕的心中,这个年轻人很重要。 杜英亦然上前一步,郑重拱手说道:“关中盟盟主杜英,参见征西将军。” “杜征南是尔何人?”桓温饶有兴致的问道。 “英之曾祖也。” “杜家嫡传,难怪······”桓温颔首,似乎杜陵杜氏嫡系子弟的身份算是一块敲门砖,让他愿意和这个年轻人多说两句话,哪怕是现在这个要紧关头。 他向营帐中走去,而杜英也不傻,立刻跟上。 “杜氏当年也是中朝砥柱,为何为凉州张氏所用?” 桓温进了营帐,又是一句话丢了过来。 语气不冷不淡,谢奕却是微微皱眉。 桓温这句话,几乎是指着杜英的鼻子问,你们杜家当年也是和司马氏同气连枝、匡扶社稷的,现在怎么跟着凉州张氏这种乱臣贼子混?难道还真的以为凉州张氏是什么忠臣么? 王猛则微微一笑,桓温到底是桓温,自然不可能谁说此人有才,那么就会抓紧任用。 即使是谢奕,也没有这个资格。 所以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显然是在考验杜英。 杜英并不慌张,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会如此: “启禀大将军,五胡乱华、社稷崩塌,天下赤子,无不怀报国之心,或是南渡另扶典午,或是西去立足凉州,所图,皆为光复中朝也,因此身在东南、身在西北,又有何区别?” 这话说出来,周围不少跟着的将领们,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 南渡南渡,说好听点儿是转进,说难听点儿就是逃命。 所图的,可不是光复中朝,而是先保命再说。 不过好歹经过几代积蓄,现在大家已经可以北伐,此时再说是为了“光复中朝”,至少也说得过去。 杜英的声音接着响起: “凉州张氏,也不过只是典午一朝臣尔。杜氏挽回华夏社稷之心,从未变更!” 掷地有声! 不少人听到这话,已经难免热血沸腾。 桓温却是微微皱眉。 凉州张氏是不是典午朝臣,这个还真的得另说。 但是至少光喊口号是没用的。 表决心,谁都会,当年王导王丞相还曾经站在北固山上把那些“风景不殊”的家伙们骂的狗血喷头。 可是最后呢,北伐不还是说说而已么? 桓温身边,从来不缺喊口号喊得响亮的。 杜英紧接着说道: “家父受命于凉州,然复土关中之意从未休,三代隐忍、多年布局,今日晚辈已经联络关中义士,组成关中盟,抵抗氐蛮,恭候王师。此我杜氏三代之积累,亦是杜氏一心报国,拳拳之心也,还请将军明鉴。” 桓温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 的确,杜家真的是做了些什么的。 至少在氐人眼皮子底下拉起来这么一支力量,也不是那么简单。 “杜陵杜氏,名不虚传。”桓温称赞一声,“关中盟扎根此地,又能在子午谷之战中立下大功,的确有助于大军。杜盟主年纪轻轻便能有此作为,或许杜氏又出一武库矣!” 这显然等于是认可了杜英的回答,当然,桓温说话自然不可能和谢奕那样,全部都是真情实感,后面的几句称赞,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英不敢与曾祖比肩,只求能够拯救关中百姓、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此生足矣。”杜英正色说道。 桓温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事情。 很像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和谢奕他们一起征战沙场、志在远方。 很可惜,现在的自己,好像已经丢掉了很多雄心壮志吧? 剩下的,就只有利益和算计。 没有办法,一腔热血,是养不活这么多人、支撑不起来这么大一个地盘的。 “尔可知道,此非易事?”桓温淡淡问道。 就像是想要给在他看来因为年轻而“头脑发热”的杜英浇一盆冷水一样。 哪料,杜英只是从容笑道:“不试试,怎知道?”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杜英问桓温 桓温默然。 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就认清了一些现实,然后再也没有胆量去试一试了吧? 这个年轻人,好像并不是预料之中的单纯一腔热血。 有趣。 桓温很快就回过神来,重新露出来笑容: “不错,所以杜盟主这是试到桓某这里来了?觉得可以试一试桓某是否可以帮助你们实现平定关中的愿望?” 这话,听不出来是赞扬还是嘲笑,但是自带着一种上位者的自信,一种我已经对你的目的了如指掌的自信。 而这句话说得难听一点儿,大概也可以理解成,你们这些坞堡、这些世家,平日里观望风向,现在觉得我桓温应该有可能要成为关中的新主人了,所以抓紧来“试一试”? 杜英当即郑重拱手: “将军所言,既对也不对。” 这一次,桓温的神情再变,彻底来了兴致: “哦?此话怎讲?且说来听听。” 杜英亦然轻轻吸了一口气。 来了,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时机! 虽然自己好像也没有耗费多少功夫。 “英为一试,非是想要试一试追随将军是否会成功,而是要试一试关中盟能否帮上将军。”杜英从容回答,“至于将军能否成功,英从未怀疑。此来,是为将军锦上添花,非是雪中送炭、待价而沽。” 他抬头迎着桓温的目光,真诚而自信。 纵然桓温的目光分外锋锐,也毫无变化。 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此刻似乎也穿透了杜英的心。 所能看到的,是完全一致的东西。 表里如一。 桓温动容。 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比自己,对于这一场北伐会不会去的胜利还有信心? 他的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桓温有些迷惑,甚至有些迷茫。 杜英则不疾不徐的说道: “现在关中局势已然明朗,将军在东南,梁州刺史在南,而凉州兵马在西,形成三面夹击之态势,氐人除了困守孤城之外别无选择,而今只要将军粮食充足,拿下长安,无论用时长短,都是必然。” 桓温静静打量着杜英。 自家军中缺少粮食,显然并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杜英何来“粮食充足”? 若是粮食充足,这一仗怎么打,桓温不需要杜英教,而如果粮食不足,这一仗,神仙难救。 不需要桓温提出这个问题,杜英直接开口: “关中盟的粮食,再加上现在梁州刺史抢收长安西侧六月粮,将军攻破蓝田之后抢收灞上六月粮,那么粮食足矣。现在就看,将军到底愿不愿意,拿下长安?” 桓温的脸色骤然变得阴冷。 愿不愿意,什么意思? 旋即桓温就反应过来,阴冷的神情有所收敛,只是沉默。 现在自己和东南朝廷之间紧张的关系,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么? 怎么远在凉州的杜氏都已经看得明白? 拿下长安,桓温无力独自消化,必然需要求情东南调拨官员,无论是请东南接管荆州还是关中,都等于把桓温既得利益分给东南。 桓温这些天一直在考虑的,就是这件事。 他个人其实还是能够接受这个结果的。 至少北伐成功本身能够给他带来无可替代的名望。 尤其是在他之前还有个倒霉蛋叫殷浩,正好形成对比铺垫。 但是这不代表军中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将会和东南朝廷之间的绑定更深,这显然是已经有了从龙之心的不少人不愿意看到的。 杜英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是靠近桓温的人都已经听到了。 谢奕目光炯炯,盯着桓温,收复关中,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实现的功绩。 显然他很期望能够从桓温这里听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而其余很多人,也都是抱有相同的想法,其中包括桓冲。 身为将领,首要任务到底还是杀敌破阵、建立功勋,因此在个人想法上,他们自然还是期望能够攻破关中。 而且现在桓温对拿下长安都没有什么信心,或者干脆就不想拿下长安,那这不就是依旧确定了失败么? 如此,这一路的损失、一路的厮杀,岂不是都变成做无用功? 还不如现在,大家就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呢。 没必要再折腾了。 当然还是有一些心怀别样心思的人,此时同样一言不发。 说句实话,战局进行到这个地步,实际上桓温也是骑虎难下。 对此,王猛昨天晚上和杜英相对而坐的时候就曾经说过: “桓征西不比殷浩。殷浩自世家中来,根基在朝堂之上,北伐过程中,无论进攻与否,他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想法,不需要考虑士卒们的心思,因为这并不能撼动他的根基。 相反,桓征西并没有从他的先辈们手中获得太多,桓氏,顶多也只能算是世家之中的中下层。因此他的一切都是通过一刀一枪拼杀下来的,根基就在军中。 现在桓征西走到这一步,军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大家也都有了长安在望的殷切盼头,若是桓征西选择止步不前,那么他会直接触动很多将士的利益,甚至直接失去他们的支持,对于桓征西来说,这也不是划算的买卖?” 因此,杜英和王猛最终得到的结论就是,对于长安,桓温还是想要的。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一步步的把话题引申到了这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实际上是在询问桓温一个大家之前都只是默认,但是桓温从来都没有亲口承认过的问题的答案。 同时也是杜英在逼迫着桓温,直接在进攻长安和放弃进攻长安之间做出选择。 选择前者,就是和氐人不死不休。 选择后者,那就是大家一拍两散。 这么多人看着、听着,桓温以后想要反悔,也得考虑一下影响。 桓温原本变得复杂的目光,这个时候再一次冰冷起来。 他不再沉默: “本将兴师北伐、仗剑而来,现在长安已经近在眼前,有何想与不想?难道杜盟主认为,本将只是来这长安城外度假郊游的?” 营帐之中骤然沉寂下来。 谢奕率先大笑,转眼打破了寂静。 大家亦然齐齐发笑,不管到底是不是想笑,这个时候自然都要先帮忙缓和紧张的气氛。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小鱼钓大鱼(人在医院,加更5.0) PS:不幸在医院,编辑给推荐。加更这一章,详情“作家说”。 众人的笑声之中,杜英如释重负。 桓温亦然露出微笑。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 杜英并不指望着自己通过一次这样的询问,就能够让桓温在审视周围人的选择以及自己的利益之后,选择继续进攻长安,尤其是这可能导致他的利益真的受损。 所以杜英也只能尽可能的抓住所有机会,不断地向桓温灌输需要“拿下长安”的想法。 现在杜英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害怕的,自然就是桓温的半途而废。 他拍拍屁股走人了,谢奕还有别的想要北伐的将领,破碎的或许只是他们曾经的梦想,但是杜英和关中盟的将士们,丢掉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小命。 今日来见桓温的杜英,和历史上那个披头散发、不修篇幅的王猛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的王猛,想要的只是试探一下桓温是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在察觉到桓温不想要进攻长安之后,王猛也进行过劝谏,发现桓温心思已经难以改变,王猛当即拍拍屁股走人。 向南哪怕是一步,都不愿意走。 而今日的杜英,却不只是来纵论天下、试探桓温的,他是想要来改变历史的轨迹,也改变桓温的想法的。 挑战性显然更大。 杜英也知道自己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桓温真的被自己刚才那有点儿直戳内心的话语给弄得愤怒不堪,那么就算是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应该还不至于直接掉脑袋,但是皮肉之伤应该是难免的。 还好,桓温终究还是桓温。 他终归是有雄心和野心的。 关中之战,事已至此,桓温也不乐意于半途而废。 他也想拿下关中,让收复中原真的变成可能,而不只是不少世家挂在嘴边的口号。 因此今日的杜英,给了他一点点希望,同时又询问他到底是如何决断的,桓温便立刻抓住这一点希望,并且给出了准确的答复。 只要粮食的问题解决、军队能够顺利向前进攻,他也不想成为瞻前顾后的孬种。 桓温的反问丢出来之后,杜英赶忙拱手请罪: “草民一时失言,还请将军恕罪。” 桓温旋即摆手: “关中盟能够立足于胡尘之中,保护一方百姓,本来就有大功,现在又积极解决粮草问题,杜盟主赤胆忠心、一心为民,此天地可鉴,纵然所说有些刚直,但是何罪之有?” 接着,桓温又看向亲卫:“来人,为杜盟主看座!” “草民不敢当。”杜英也被桓温急转弯的态度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不过他也能够感受到桓温话语之中的善意。 显然这位桓征西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很清楚自己的想法,甚至都能够揣测到自己现在正在担忧什么。 桓温不相信自己军中会有很多情报都已经泄露出去,更不相信杜英能够根据一些简单的、摆在明面上的信息就得出这些结论。 只能说明这个年轻人非常有洞察力。 这本身就是桓温需要的人。 现在天下人才,终归掌握在世家的手中,东南世家,多出政要名人。而桓温手下不过是一群大老粗罢了。 本身就很聪明的杜英,再加上他背后的杜陵杜氏,自然是桓温应该拉拢的对象。 桓温显然并不期望一上来就把这样的人直接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能拉拢自然就要拉拢。 拉拢人心的手段也很简单,一波高待遇砸下来,就已经足以让很多人受宠若惊。 亲卫设下桌案,就在专门为谢奕所设的桌案旁边,在场的其余任何人,都是没有这个资格的,甚至就连谢奕,也是因为他是刚刚立下功劳的大功臣罢了。 杜英施施然坐下,似乎并不感动。 似乎这都在预料之中。 桓温有些奇怪,按理说以他这个身份地位的人,骤然给了一个坞堡主这样的待遇,这个坞堡主应该感激涕零才对。 桓温旋即反应过来,杜英是寻常的坞堡主么? 光是杜陵杜氏的出身,就已经足够很多人将他奉为座上宾,尤其是对于一些并没有和汉人世家有太多的接触,更多的只是想要把汉人世家捧起来,当然也有一些是因为仰慕汉家文化的,更是有可能不分青红皂白,把这些世家子弟吹捧一番。 而且更何况杜英的背后还有凉州。 桓温看不起凉州,但是他无从忽略凉州的存在。 未来不管能不能拿下关中,凉州都将是桓温躲不过去的一环。 拿不下关中,那么凉州自然可以作为盟友。 而拿下关中之后,那更得掂量着到底应不应该将凉州一口吞下? 桓温的胃口,可从来都不小。 而杜英身在此处,完全可以扮演双重角色。 桓温可以用这样的恩惠收买一个地方坞堡的坞堡主,但是却并不能让一个大世家的子弟、凉州的使者觉得这有什么恩惠。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显然并没有因为自己拥有这样的身份就骄傲,上来直接给桓温脸色,同时也没有因为桓温的安排而感激,依然平平淡淡,仿佛一切功名利禄、恩宠荣辱,都不过尔尔。 这种并不能变成实打实好处、甚至还有可能导致杜英吸引众多人羡慕嫉妒的待遇,对于杜英来说,可有可无。 或许他需要的,是桓温更多的诚意,比如一个具有实权的官职。 又或者是桓温想要和关中盟、凉州等等建立起来合作的态度。 这些,都远比一个座位来得强。 桓温心中啧啧称奇。 谢奕能够误打误撞遇到这样的人物,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当然,现在的桓温,甚至都不能排除,杜英实际上早就已经等待着谢奕了,更或者通过一些手段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谢奕,是他选定的一条“鱼”罢了。 嗯,假如谢奕是一条鱼,那现在杜英通过谢奕又见到了自己,自己算是什么呢? 一条更大的鱼? 想到这里,桓温不由得一笑。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如果杜英有这本事的话,为什么要蛰伏在小小坞堡之中? 无论是直接南下,而或者就留在凉州,不都应该很容易有出头之地么? 凉州也不是没有猛将的,比如之前曾经昙花一现的谢艾,那也是威名传播天下的人物。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杜英的提醒 若非谢艾之前已经去世,现在桓温北伐,十有八九在西侧牵制氐人的就是谢艾,而不是王擢这个混子。 而南下的世家子弟之中,也有孤身一人而闯荡出来名声的,甚至其中还有杜家子弟的身影。 只能说,杜英应该更多地是熟悉关中的局势,并且愿意把关中作为自己建立功勋的地方。 眼界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人也只在这里打转,似乎终究还是弱了一点儿。 以后或许能够作为自己管理关中的臂助。 转眼功夫,桓温的心思已经转过千篇。 到底是在大帐之中,桓温高居帅位,即使是杜英,也没有抬头看向桓温,因此并没有人察觉到自家主帅转眼间的神色变化。 桓温的思绪变化,而嘴上已经沉声说道: “连日鏖战,各军疲惫,本将亦然明了,但是氐蛮扼守蓝田,意图已然明显,就是为了保护后方的粮食,既然如此,我军逡巡不前,岂不是遂了氐人的意思?” 杜英日后有何作用,尚且还要容后再议,而现在杜英也的确把话题推进到了桓温不得不正式考虑如何快速拿下长安的地步。 拿下长安,自然就要先拿下蓝田。 好像一切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蓝田,仍然还是现在的晋军将士们头疼的问题所在。 不少将领脸上露出难色。 自从北伐开始,大军一路北上,马不停蹄,实际上也已经疲惫不堪。之前突破武关之后,尚且还能顺风顺水,那是因为当时的苻生也被打的很狼狈,再加上郭敬这样的敌人几乎没有什么战力。 现在苻苌和苻生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严防死守之下,王师也已经如同“强弩之末”,想要杀过蓝田,谈何容易? 再这么打下去,军中损失,将会更加难以令人接受。 一道道目光都汇聚在桓冲身上。 很明显,桓冲身为桓温的弟弟,在桓温面前到底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因此大家也都期望他现在能够帮忙求求情。 桓冲亦然皱眉。 他并不想反驳兄长做出的决定,而且他也知道从战略上来说,兄长的命令没有任何的问题。 只不过军中损失和士气都摆在这里的,总归不能强求疲惫的将士们依旧继续拼命。 桓冲迟疑,不过当桓温的目光察觉到什么而扫过来的时候,桓冲还是打了一个机灵,果断开口说道: “启禀将军,将士苦战久矣,恐怕难以为继。” 桓温的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又旋即横扫周围的所有人。 大家都低头、噤声,不敢多言,但是意思显然已经是这个意思。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桓温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平淡之中,自然夹杂着隐隐怒气。 桓冲带头,将领们又都是这个态度,说难听点儿,这就是“抗令不遵”。 桓温生气是必然的。 而且他的愤怒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人此时不遵守命令,而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显然已经和得胜归来的谢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乱军之中突围,粮食亦然不足,可是即使是如此,仍然还能在子午谷大胜一场。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谢奕显然在旁边起到了一个“好榜样”的作用。 已经开始有不少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人群之中,有一些目光,不敢看向桓温、不敢开口解释,但是却有胆量看向谢奕。 带着深深地不满和恨意。 谢奕也察觉到了,他毕竟不是真的没脑子。 此时他正打算开口,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但是好像需要他来求求情。 旁边骤然响起杜英的声音: “启禀将军,自王师北伐以来,不断地和氐蛮苻生对抗,然王师兵马未曾休息,苻生之兵马却越来越少,而今已经重新补充,此为王师之功也。 将军远离荆州,兵马补充不易,且久经战火,当为精锐之师,一时受挫,并非将士不用命,而是疲惫罢了。而今诸位将领想要休整,以待后续一战破敌,草民窃以为情理之中。” 原本如释重负的谢奕,不由得重新提起一口气。 贤侄啊贤侄,你这个时候,怎么往枪口上撞呢? 刚刚征西将军似乎就对你有所戒备,只不过因为你的表现不错,方才放下了一些而已。 现在你又凑上前去,这一番话说出来,岂不是明摆着要给征西将军添堵么? 反倒是有不少人对于杜英提出这样的观点感到诧异,旋即升起来高兴和欣赏的神情。 这个跟着讨厌的谢奕一起来的年轻人,好像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嘛,你听听这话说得,让人舒服! 杜英并没有看向桓温,而是微微侧头,瞥见了谢奕的神情,当即用手虚虚向下按,自然是告诉谢奕,莫要担心。 实际上杜英还忍不住想要吐槽一句: 谢大叔,知道为什么自己人缘差么? 看看你平时说的话,不招人恨才怪呢。 谢奕也看到了杜英的动作,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多日的相处,他终究还是选择相信杜英的。 桓温的目光如约而至。 杜英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别看他此时一副淡然、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是背后实际上也已经出了很多汗。 毕竟眼前这一位,也是一路杀得人头滚滚才走上来的人物。 心狠手辣,在天下也是数得上的。 若是桓温真的恼怒,说要了他的脑袋,就不会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不过杜英终究不是真的单纯只是为了这些将领们开脱。 他所说的话,实际上和之前桓冲所找到的那些理由没有什么区别,毕竟这样不算单纯的借口,而是事实。 但杜英说话的时候,格外强调了两点。 一个是“苻生”,一个是“一战破敌”。 前一点是在提醒桓温,他们对面的对手,也是从南阳、武关,一路和他们打到这个地方的,论疲惫,在后面追杀的王师很疲惫,难道在前面跑路的苻生就不疲惫了么? 苻生现在麾下的这些兵马,一些事跟着他一路撤退回来的败兵,还有一些是后续补充的新兵,这样的一支混杂在一起的队伍,本身其实能有多少战力? 王师久久不能取得战果,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本身也很疲惫。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开始砸好处 而且蓝田的氐人,背靠长安城,似乎也带着些“背水一战”的味道在其中,所以将士虽然疲惫,但是斗志反而在王师之上。 因此最先要解决的,其实是振奋士气。 后一点,自然是在提醒桓温,既然这些家伙嚷嚷着要休整,那也行,那就让他们休整呗。 不过休整也不是白白休整的,自然要有条件。 比如让他们立军令状,休整之后,必然能够真的“一战破敌”。 桓温的目光很快从杜英的身上挪开。 杜英登时明白,桓温知道了自己的意思。 不然的话,这位大将军十有八九要“枪打出头鸟”,先把自己给收拾了。 当然,另一个开口的桓冲估计也跑不了。 一个是有功之人,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要是把这两个家伙都责罚一通,最好是一人屁股打上几十军棍,人都走不动路,自然也就起到了立威的作用。 桓温的目光之中带有冷意,让杜英的屁股都有点儿发麻。 还好,大将军到底是大将军。 有些道理完全不需要和跟谢奕交谈那样,必须要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果不其然,杜英很快就听见,桓温沉声说道: “将士疲惫,本将亦知之。然心急如焚、夜深难眠,只为能够攻破蓝田、兵临长安,真正救民水火之中,此心,诸位可知?” 大家登时露出喜色。 且不管是因为杜英这个客人面子大,还是因为他和桓冲都已经开口,导致桓温终归不能完全忽略,反正现在桓温是答应了吧? 所以大家抓紧表示能够理解大将军的担忧。 “但能让属下将士休整歇息,当为大将军摧破强敌!” “届时愿为前驱!” 将领们的纷纷表态,自然让桓温很是满意,当即他看向前面几位重将:“桓冲、高武、戴施!” 三人急忙拱手应诺。 “尔三人既然皆为此意,那便立下军令状,休整两日之后,若不能攻破蓝田,提头来见!”桓温一挥衣袖,径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之中充满杀意,“如何?!” 三人齐齐打了一个机灵。 不是,这好好地休整,怎么转眼就成立军令状了? 我们并没有觉得大军经过休整之后,就能够轻轻松松的攻破蓝田啊! 将军明察,刚刚大家也只是表了表决心而已,态度是有的,但是可不代表结果就一定是这样。 三个人下意识的对视一眼。 都有些无奈。 其中,被大家推在前面的桓冲更是无奈。 我明明是觉得,现在应该继续发起进攻的,可是架不住你们这些家伙都是那样的想法,我也只能帮着你们说说话。 可是你们现在怎么好像把我拉下水了呢? “怎么,不敢?!”桓温狠狠一拍桌子,“自北伐以来,事事顺畅,难道你们以为真正的敌人都如此虚弱么?告诉你们,那不过是氐人在武关之外立足不稳,被我们抓住了机会罢了。 真正的氐蛮,能够立足关中、战胜群雄,必然有其骁勇之处,我们眼前的蓝田,眼前的这些敌人,才是真正打算和我们一战的氐蛮,难道遇到这样的敌人,你们就无计可施了,就只能退避三舍了?!”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从襄阳誓师北伐之后,一路历经血战,却连连取胜的王师众将。 被自家主帅这么指着鼻子骂,大家不要面子的吗? 甚至有几个热血上头的,现在就恨不得嗷嗷叫着去和氐蛮拼命,只不过他们脑海之中最后一点儿理智告诉他们,现在将士们的疲惫显然不足以支撑他们这些疯狂的想法。 不过桓冲他们自然是不能容忍桓温这样呵斥的,当即齐齐拱手,朗声说道: “若休整之后,仍然不能破敌,属下必提头来见!” 其余的将领们感同身受,几乎同时拱手: “属下愿同立军令状,为将军破氐蛮!” 声音洪亮,如浪涛一样拍打着四方营帐,营帐似乎都要被这中气十足的呼声直接掀起来。 原本还坐在那里有些担忧的谢奕,显然也没有想到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骤然听到那声音,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激起鸡皮疙瘩,头皮一阵发麻,一股热血顺着脊椎而上,人也霍然站起来。 他的兵马只有五百随同而来,这样的话,他是没有资格说的。 但是他也依然随同众人拱手。 现在的谢奕,显然还有其余更多用武之地,而他一样会和大家一起拼尽全力。 将领们离开,传达命令。 大帐之中,转眼只剩下了谢奕和杜英以及两人的随从。 此时的谢奕,似乎也回过味儿来,他看向杜英,发现杜英对着他微微一笑。 谢奕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但是还是没有太弄清楚个中缘由,只能挠了挠头。 他不知道杜英是怎么做到的,此时桓温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也满是欣赏,可是偏偏那些将领们看过来的目光中,也多是感激。 显然桓温认为,是杜英提醒了自己,原来事情还有这样的回旋余地。 而将领们自然认为,杜英是真心帮着他们说话。 至于桓温后来所做的决定,是桓温的决定,和杜英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自然很难想到,杜英起到的点醒作用。 这也只有察觉到,或者说唯一看到桓温看向杜英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同的谢奕,大概明白里外情况罢了。 谢奕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慨一声,如果自己也能够做到和杜英这样,那是不是也不至于现在在军中都没有什么朋友? 只有一个桓温,仍然以老友待之。 “杜盟主,”桓温此时微笑着说道,“不知道是否愿意担任督护之职?关中盟上下兵马,可改编为一军,由杜盟主统带,而粮草军饷,亦然是司马负责,完全可以放心。” 来了! 杜英和王猛心中齐齐呼了一声。 显然桓温也觉得之前给杜英的一点儿赐座的小恩小惠完全不够用,因此开始往杜英头上砸好处了。 一个督护,听上去挺霸气,但是在桓温军中,并不是什么高官显贵。比如刚刚被点到名字的高武,就是督护。 都督一军而已。 而这督护,自然也不是因为官职高低而排位次,而是凭借麾下兵马的强弱。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摇身一变正规军 同为督护,高武就要比其余将领的地位高,就是因为他麾下的兵马是精锐、是桓温手中的利刃。 自然各种粮饷军资,也都会偏向于他。 杜英拥有自己的一支部队,自然督护就是最合适于他的职位。这也相当于桓温给了杜英很大的自主权,这支军队内部是如何安排、指挥的,还不是杜英一个人说了算? 收编,但不是整编。 这也是乱世之中朝廷收服各种坞堡、地头蛇常用的手段。 只不过一般不会直接给到督护这么高的位置罢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桓温提醒了杜英一下,你们关中盟军队的粮饷,我们不但是可以支付的,而且还是由谢奕来负责这件事。 以你和谢奕之间的关系,谢奕难道会亏待了你不成? 由此可见,桓温的诚意。 桓温给了自己这么高的待遇,杜英却并没有过于震惊。 历史上,桓温给予王猛的位置就是“督护”,他期望王猛能够随同自己返回荆州,统领自己从关中携带拿下的关中父老和兵马,只可惜王猛的志向并不在此,因此果断拒绝。 现在兜兜转转,这个名号竟然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杜英······ 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笑纳了。 当即杜英起身,对着桓温郑重拱手: “关中盟麾下将士,愿意听从征西将军调遣!” 争取到一个官方的职位,这是杜英原本就已经和王猛确定好的。 王猛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一开始还真的不确定,师弟为什么就那么肯定,桓温会如此大方。 而现在桓温还真的给了,那王猛自然不会阻拦杜英。 这意味着,关中盟从此就不是一个地方坞堡联盟、不是一群布衣老百姓,而是正儿八经的晋室军队了,是王师。 当然,杜英和王猛都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桓温把他们划分给了谢奕,表面上自然是方便杜英直接和谢奕沟通联络,而往深处想,这自然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现在的关中盟和谢奕,本来就已经穿一条裤子了,就算是桓温不给杜英这个名号,难道杜英就不会来跟着谢奕么? 而且杜英既然已经和谢奕之间的关系如此之深,那么桓温索性就直接把关中盟划到谢奕那边去。 既是方便管理,也是方便划清关系——当然这是在未来需要的时候。 免得杜英又有机会结交军中其余将领,最后把军中利益和人情关系搞得乱七八糟,桓温和谢奕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矛盾而不得不分道扬镳,军中再变得一片混乱。 显然,桓温也已经发现,杜英的心思,远没有谢奕那么简单。 刚刚升帐议事,杜英恰到好处的几句话,已经完全博得了将领们的好感,同时又帮了桓温一把,让大家都有一个台阶可以下。 这是直愣愣的谢奕绝对做不出来的。 若不是看杜英对谢奕还是很尊重,而且说到底杜英还只是个年轻人,恐怕桓温都得怀疑,谢奕和杜英站在一起,到底是谁说了算? 不过这些都是未来有可能出现的情况罢了,桓温的小小举动,是未雨绸缪。 杜英和王猛他们并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 拿到一个督护,变成晋室正规军,这好处本来就已经很大了。 人总归要知足。 至此,身为关中盟盟主的杜英,又摇身一变,变成了王师督护,再加上他凉州扶风校尉的身份,关中盟的兵马竟然直接变成了凉州和晋室共同的正规军。 别说是谢奕了,就是原本有这样猜测的杜英和王猛,当意识到自己想到的一种可能竟然转眼变成真的,也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桓温微笑着又看向谢奕: “关中盟将士虽然也立下不小的功劳,但是毕竟和王师各部有所差别,先让司马协助你们,继续操练战阵,不然以后恐怕有可能被其余各部嘲笑。 到时候,这些家伙要是说‘将军偏心’,那可就不是你们脸上挂不住,本将也要跟着一起丢面皮。” 这是在提醒杜英和谢奕,别忘了你们是一伙儿的。 尤其是告诉杜英,你现在还不算是完全融入整个王师的大家庭。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杜英正色说道:“这是自然,还请将军放心。” 谢奕虽然还在云里雾里,但是桓温话语中的意思,他自然听得明白,这是真正把关中盟变成自己的手下了。 谢奕如何不高兴? 日后向杜贤侄问计,也就是向属下问计,此乃天经地义,也不用担心别人会不会有什么别样的眼神了。 而杜英和王猛似乎从桓温的这几句话中琢磨出来了什么,都是微微皱眉。 “继续”这两个字,可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谢奕之前是训练过关中盟的兵马,这也是杜英和谢奕之间达成的协议,杜英帮助谢奕前往子午谷并且打赢这一战,而谢奕负责帮助杜英提高关中盟兵马的战力。 但是不得不说,在桓温这个军中主帅并没有同意、关中盟是敌是友都还不能确认的情况下,谢奕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妥。 泄露的也都是晋军的一些战阵和战术训练方法。 其中还有不少本来就是专门用来对抗北方骑兵的。 这样做,显然有可能导致这些东西泄露给氐人,从而让氐人从中寻觅到破解的办法。 只不过当时的谢奕也无从选择,杜英就算是提出更过分的条件,他也只能选择答应,不然杜英反手将他出卖给氐人的话,别说是前往子午谷了,能够活着回到蓝田都应该是一个难题。 如果有人想要以此来攻讦谢奕的话,谢奕却也很难用这样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这本来应该是谢奕和杜英共同保守的秘密。 谢奕不会大声说出去,而杜英也不傻,当然会牢牢闭嘴。 大家心照不宣,最好是还能继续偷偷摸摸的进行。 关中盟的士卒,现在也就是一群二半吊子,还得需要训练。 而桓温直接隐晦的指出了自己知道这件事,显然让杜英和王猛骤然警觉。 桓温是怎么知道的? 那似乎就只有一个答案,谢奕的军中应该有桓温的人,因此当双方的联络重新恢复之后,谢奕做了什么,实际上已经有人在向桓温主动汇报。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又一个伯父 桓温此时提起来这件事,自然是点醒杜英和谢奕。 你们之间的那些小秘密,我都很清楚,不过看在你们有功劳、未来仍然还有大用的份儿上,大家也没有必要撕破脸皮。 所以现在我也就顺水推舟,允许你们可以在明面上做这些。 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这样也可以避免以后有不长眼的人再跑过来就此打报告,大家还得装模作样、应付一番。 不够麻烦的。 桓温在谢奕的军中安排有人,这也不算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要是没有安排人,那杜英和王猛还真的有理由怀疑,你们两个之间的信任是怎么维持的? 谢奕对桓温的信任,那还好说,一个直肠子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但是桓温对谢奕的信任······ 难不成你们之间有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现在自然也就清楚了,除了大家之前的情谊之外,桓温还通过自己埋在谢奕军中的钉子,知道谢奕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言一行。 谢奕从来没有想过做什么对桓温不利的事情,桓温自然也就无比相信谢奕,甚至力排众议,不断地给他足够的功劳。 只是不知道这功劳和机遇,到底是桓温对谢奕实力的认可,还是对自己派人时刻监视着好友的愧疚和补偿? 杜英看了一眼谢奕。 嗯,谢司马乐乐呵呵的,好像并没有察觉到桓温的提醒。 桓温平时的担心,应该都是多余的······ 这真的有点儿让人怀疑,谢奕到底是怎么在谢家家主的位置上混的。 也不对,因为谢家实际上的家主,应该是现在还没有正式出山的谢安才对。 真想知道,谢安谢太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带着自家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大兄、一个醉心于经史因此在太学当博士的二兄,一路披荆斩棘,把谢家送上江南第二家,甚至未来第一家的位置的。 这难度,也一点儿都不小啊。 谢奕倒是注意到了杜英看过来的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脸。 我脸上也没有什么啊,为什么贤侄的目光总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 难道是因为桓元子兄刚才的这一番话,让贤侄觉得自己和元子兄之间有点儿什么? 天地昭昭,这可真是冤枉好人啊! 谢奕的脸登时垮下来。 杜英和桓温则不明就里,你这是想到了什么悲催的事情,笑容转眼就没了? 桓温哪里知道,杜英和谢奕的眼神交流几下,两人就因为脑回路的不同,开启了跨服聊天模式。 他只道是谢奕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一时间也有些奇怪。 这话,杜英听懂了,不出意外。 但是谢奕听懂了,那就很让人意外了。 就像是对牛弹琴,牛竟然跟着琴开始“哞哞”叫起来。 或许无奕兄是心中不满了? 他一向不会掩藏自己的心思。 桓温愈发的愧疚,毕竟自己做的这事还是有点儿不地道。对面到底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不是普通的部下。 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以避免自己更加尴尬: “无奕,杜盟,额······” 好像也不能称呼“杜盟主”了,毕竟杜英朝廷上的身份自然要大过民间的身份。 偏偏杜英还没有表字,因此桓温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喊他,既能够显得亲切,又不至于失了礼数。 杜英赶忙说道: “承蒙谢司马不弃,一直叔侄相称,将军与司马,情同手足,英愿称呼将军为‘伯父’。” 桓温怔了一下,旋即有些无奈的点头。 什么叫“打蛇随棍上”? 这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这个臭小子,倒是很机灵。 也不知道这是杜陵杜氏在经过两代人沉默之后的爆发,还是这个小子真的有什么得天独厚之处? 相比于后者,桓温其实更相信前者。 因为杜家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么? 当年的杜武库,面对的也是已经快要败落的家族,然而凭一己之力,竟然让泯然众人的杜陵杜氏短短几年重返巅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像是宿命的轮转。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更倾向于拉拢杜英。 如果杜英是另一个杜武库,那么勇敢、忠诚、仁爱,这些优良的品质都会汇聚在他的身上。 还有比这更优秀的辅佐么? 当然,如果杜英知道桓温在想什么,可能只会笑一笑。 我背后的这位,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个不错的辅佐之臣,而我······更想要的,是这个天下。 更何况你们老桓家,在历史上就是失败者。 让我辅佐,好像还不够格。 而桓温此时同样在微笑:“痴长令尊几岁,那便添为伯父。” 我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能够跟你们称兄道弟,他应该会很骄傲。杜英忍不住在心中解释一句,而表现在外面的,则是受宠若惊: “小侄参见伯父。” “勿要多礼。”桓温温声说道,“把无奕和贤侄留下,主要是想要询问可有鼓舞士气或者攘助战局之策?” 难怪! 杜英心中暗叫一声,刚刚他还在揣摩桓温的意思,甚至本身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假设,尤其是刚刚桓温的几句话,让杜英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桓温在觉得自己有点儿张扬之后,想要敲打敲打自己。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想多了。 桓温现在显然有更头疼的事。 今日这些将领们是立下了军令状不假。 可是法不责众,到时候如果依旧没有办法拿下蓝田,难道桓温还真的把这些家伙的脑袋都取下来不成? 尤其是这其中还有自己的亲弟弟和两名爱将。 说实话,现在桓温就已经有点儿后悔了。 他本身就不是那种大公无私的人。 用自家亲信的脑袋换取朝廷的胜利,他可不是真舍得。 因此现在桓温必须要想办法帮助将士们。 现在有这个能力和空闲的,似乎就只剩下杜英和谢奕了。 杜英松了一口气,当即微笑着说道: “启禀伯父,想要鼓舞士气,说容易也容易。士气,不过是此消彼长罢了,小侄认为,不妨同时下手。” 此消,彼长······ 桓温点头,打击对面,鼓舞自家。 可是这是随口就能做到的么? “且说来听听。”桓温也来了兴致。 倒要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吹牛。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鼓舞士气的方法 “伯父事务繁忙,可能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所以只要伯父信任小侄,小侄愿意帮助鼓舞王师士气。小侄已经有了一些打算,回返之后,仔细琢磨,写下来禀报伯父。”杜英接着说道。 桓温微微颔首。 而杜英又补充道: “若是伯父着急,甚至小侄现在就可以让随同而来的亲卫们先试一试,以观后效。另外还有很多方法,需要小侄做一些笔墨功夫,难免需要时间。” “也好。” 桓温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但是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想到了办法。 现在桓温也无计可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而杜英又说道: “然而想要让对面士气消沉,小侄虽然也已经有一些想法,但是还需要两位伯父配合。” 两位伯父? 桓温和谢奕对视一眼,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小子的自来熟,让他们真的有点儿无从拒绝,可是有感觉这样会变成这小子不断往上爬的台阶。 毕竟他走出去,一口一个“我家谢伯父”,又一口一个“我家桓伯父”。 这一声声的,知道的是知道这个谢伯父倒还算真,而桓温更多的是碍于他复杂的身份,所以跟他客气一下罢了,而大多数不知道的人,恐怕真的会被唬住。 好家伙,征西将军的侄子,哪怕不是亲的,这一声“伯父”,也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喊的吗? 这就代表着征西将军和谢司马的信任啊! 不过桓温的注意力现在也不在这上面,而且杜英如果真的能够办成事,那么就算是让他狐假虎威一番,又如何? 这威风,终归是自己给他的。 当他的表现不尽人意的时候,自己也一样可以收回。 “且说说看。”把这奇怪的感觉丢到一边,谢奕先开口道。 当得知需要他出力,他自然很是积极。 杜英微笑着说道:“小侄之计,一实一虚。” “别磨蹭!”谢奕不满的说道。 桓温亦然点头,同时有些欣慰,有一个急冲冲的好伙计总能先一步开口,就是省心。 “实者,请谢伯父率军自西北侧展开,化整为零,截杀氐蛮往来斥候、信使,制造我军已然遮断长安的假象,给蓝田的苻苌等人施压。”杜英径直说道。 “这个好说。”谢奕满口答应。 杜英则皱了皱眉:“这个并不好说。” 谢奕楞然,旁边的桓温亦是沉声说道: “贤侄所言在理,蓝田同样牵动长安心弦,这从苻雄兵败子午谷之后,直接选择驰援长安就能够看出。 一旦蓝田消息不通,长安必然会派遣兵马打通道路,而苻雄也会派遣骑兵攘助,到时候无奕反而有可能落于夹击之中。” 谢奕登时苦着脸,让我这些兵马又去打苻雄,这一次不是在子午谷那种狭隘的地方了,开阔的原野上,拿什么去打? 杜英也看出了谢奕的为难,尽可能露出笑容,以让谢奕宽心: “伯父也无须过于担忧,需要伯父做的,并不是和苻雄一决雌雄。无论是击杀氐蛮斥候,还是牵制氐蛮的兵马,都是在为蓝田这边的进攻做出贡献,不是么? 而且伯父也可以仿照当时小侄在潏水以北的打法,只需要让氐蛮疲于奔命,就足够了。这对伯父来说,并非难事,更何况伯父还有关中盟攘助,周围地形地势,必然了如指掌。” 顿了一下,杜英诚恳的说道: “伯父或许觉得很难,但是在小侄眼中,这应该是一场伯父单方面戏弄氐蛮的战斗。” 旁边的桓温亦然再次点头。 谢奕将信将疑,不过还是答应了。 “若是余没有猜错的话,那虚者,应该就是在蓝田外虚张声势了?”桓温径直说道。 呦,还学会抢答了。 杜英当即微笑着点头:“伯父所言极是,只要让氐蛮疲惫,那么战斗一起,自然我们就更占优势。” “但是兵马出动,总归是要奔波劳顿的,这是否得不偿失?”桓温皱眉说道。 就算是虚张声势,那也要派出不少兵马,旗帜打起来、刀枪竖起来、战马跑起来,营造出进攻的架势。 这时候,桓温担心的倒不是自己这边的将士能不能做到这些,而是担心氐人根本就不上当,到时候岂不是变成晋军将士自己折腾一番? 到底是谁在变疲惫? 杜英当即沉声说道:“伯父的担忧很有道理,但是小侄还有一点看法和一点儿建议。” “速速说来!”谢奕不满的摆手,说个话拖拖沓沓的,不痛快! 站在杜英身后,一直竖起耳朵听着的王猛,忍不住露出笑容。 很明显,杜英和桓温都是在思考揣摩,每一项举动的利弊。在不确定是不是可行之前,他们是不会说出口的,因此说起话来慢吞吞,正是在思考的表现。 因此已经放弃了思考的谢奕,自然会觉得慢。 杜英斟酌说道: “首先,现在敌我形势也逐渐明朗,王师已经形成对长安城的包围态势,这态势自然会让氐人感到威胁,现在比我们更加提心吊胆的,应该是氐人才对。 因此,如果我们虚张声势发动进攻,只要气势能够营造出来,那么氐人也必然会有所动作,以防范我们虚中有实,不然,若是我们的进攻是真的,那氐人将会猝不及防。” 桓温和谢奕俱是点头。 换位思考,假如他们是苻苌和苻生,强大的敌人不断在外面晃悠,哪怕是没有一支箭矢落入自家营寨中,恐怕也不敢放松警惕。 杜英笑了笑,这一手“疲台之计”,也算是向PLA叔叔学习了。 紧接着,杜英又补充道: “刚刚桓伯父所言也在理,虽然这样做效果是有,但是说到底现在我们的将士还需要休整。因此我们白日主要就是远远的制造一些烟尘,或者擂鼓之类的,把架势拉出来就好。 而真正的动作在晚上。王师休整也不过一两天,中间这个夜晚,小侄认为不能放过。” “夜袭?”桓温露出怀疑的神色。 他不相信氐人会没有防备。 “夜袭,但是,是假的。”杜英说道。 “那兵马是否需要出动?” “兵马也可以是假的,只要伯父调拨给小侄一些工匠还有身手敏捷的士卒就好。”杜英自信的说道。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先高调,再低调 谢奕和桓温登时都反应过来杜英想要做什么。 谢奕不由得击掌说道: “不错,既然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也没有必要来真的,到时候最好再派上几名弓弩手,准备一些火矢,演的真一点儿。这点儿小事,易如反掌。” 桓温则看着杜英,他不得不承认,杜英的这几下子,别看并不难做,可一旦真的能够凑效,那确实是致命的。 尤其是在现在,双方都高度紧张的情况下。 所以此时的他,心中反而有点儿后怕。 现在氐人需要休整,晋军也需要休整。 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提出这样计策的是自己人,而不是氐人? 这一次谢奕还真是找了个宝贝回来。 只是不知道,这个宝贝是不是真的能一直为自己所用? 桓温并没有多看杜英。 既然想要让宝贝为自己所用,那么自然就要先给予足够的信任。 桓温并不相信杜英这样的人会因为双方之间比较亲密的称呼以及自己直接甩过来的官职,就死心塌地的为自己付出一切。 功名利禄,世家子弟并不稀罕。 他们真正稀罕的,是信任、是荣誉、是家族的繁荣昌盛。 桓温现在还没有办法直接给杜英后两个,但是前面的信任,是可以给的。 此时他如果一直盯着杜英的话,自然就是对杜英最大的不信任。 论拿捏人心,谢奕和桓温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杜英显然也乐得于此,又和谢奕以及桓温专门叫过来的几名亲卫将领低声讨论了一番行动的细节,方才向桓温拱手告退。 按照之前所说,杜英也还有任务在身。 此消彼长,谢奕负责骚扰氐人,而杜英自然就需要负责把王师的士气给鼓舞起来。 桓温倒是很感兴趣,杜英到底有什么歪点子。 不过此时自然也不是他这个中军主帅眼巴巴询问的场合,所以他也只能先憋着。 自己总归是能看到的。 而且杜英展现出来的能力,让桓温觉得可以期待。 从桓温营帐之中出来,日头都已经偏西。 谢奕显然很是振奋,匆匆和杜英告别。 他本来就是急性子,现在更是事不宜迟的时候,因此谢奕不再返回关中盟,刚刚就已经派遣亲随先行一步,向留守关中盟的晋军下达命令,而他自己则率领五百兵马率先投入战场。 具体怎么安排,那是谢奕的事情,杜英并不会插手。 他是谢奕的属下,可不是谢奕的上司。 今天的杜英已经足够高调,那是因为他必须要让桓温直接对自己感兴趣,甚至足够重视,不然的话,杜英说的话也并不能影响到桓温。 就跟历史上王猛见桓温一样,虽然王猛对天下大势的见解让桓温感到惊诧,但是毕竟这只是一个侃侃而谈的布衣,甚至还一点儿都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因此桓温最终会听王猛的安排? 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杜英今日就是用最高调的表现,再加上自己的多重身份、之前子午谷之战中实打实取得的战果,让桓温愿意听自己的想法,并且也愿意去遵循。 而现在,杜英已经跻身王师之中,是桓温的下属了。 因此桓温必然不会再用看待外人的目光看他。 这意味着,桓温肯定也想看看这个年轻的下属,是不是真的靠谱,是不是真的一直如他现在展现出来的这样高调,甚至是和很多世家子弟那样飞扬跋扈。 如果这样的话,桓温必然也不可能重用杜英。 他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辅佐之才,而不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定位、总是想要越庖代俎的人。 杜英现在不能再高调了,他要选择低调做事、脚踏实地。 显然只有这样,才能博取桓温的欣赏。 一点儿小小的进身之道罢了。 所以当谢奕告辞的时候,杜英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互道一声“保重”。 自家大腿,最好别有什么意外。 不然······以后自己就只能去抱桓温的大腿了。 虽然桓温明显没有谢奕好对付。 一直出了晋军大营,跟在杜英后面,就像是他影子的王猛,方才呼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 “尽在掌握?” 这问的是杜英对今天面见桓温的感受。 回想起今天的种种,杜英不由得笑了一声: “师兄就别在这里说笑话了,别说是尽在掌握了,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要出事,背后一阵发凉。” 王猛摇头:“能够在桓征西那里取得这么大的好处,这属实是之前没有想到的。” “但是这可不够。”杜英摇头。 王猛眯了眯眼,抬起手:“且别说,让为兄猜测一下。” 杜英便点了点头,只是微笑看着他。 王猛并没有思索太久,便压低声音说道:“师弟的意思是,桓征西的这个‘督护’,终归只是落在了你一个人的身上?” “是也。”杜英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猛皱眉。 桓温只给了杜英一个人官职,却没有明确的表示杜英的下属们是不是也应该享受相同的待遇。 也不知道是因为当时桓温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所以忽略了,还是有意想要刁难一下杜英,甚至挑拨一下杜英和关中盟其余人,尤其是那些世家家主之间的关系? 大家奉你为关中盟盟主,自然是期望你能够为关中盟争取利益,也是为我们这些人争取利益,而不是为你一个人。 现在只有你变成了督护,还把关中盟变成了王师,那我们呢? 各家家主本来就不属于关中盟军队之中的一员,所以就算是关中盟整体获得了晋军的编制,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还是草民。 矛盾,就很有可能在此间产生。 而且安歇随着关中盟进队进入军中的世家子弟们,自然也就会获得官方职务,那么他们会不会反过来觊觎家主的位置? 各个世家的内部,也不都是铁板一块。 林氏之前还爆发了内乱来着。 “桓征西随口一句话,我们就要得了便宜又吃亏啊。”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 “这还是有挽回余地的。”杜英反倒是有信心的说道,“桓征西之前或许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那么我们自然可以主动提起。 世家家主基本上身兼家中文武事务,也算是经验很多了,想要从军的可以从军,想要转为民治的自然也能够转为文官,一方县令还是做的来的。”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与师兄并驾齐驱 王猛认可的点头,同时补充道: “对于桓征西来说,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也对。”杜英一笑,“至少关中盟的家主能够变成一些地方的县令,就能够帮助桓征西减少来自于东南的威胁。” 桓温到底只是方镇,幕府之中也有不少人才,可是相比于世家云集、人才济济的朝廷,终归还是在这上面差了很多。 尤其是他南征北战,以武力发家,手下的杀胚远远多于文官。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对于拿下关中之后的利益分配有所担忧。 他的官员不够,想要管理关中,自然就需要求助于东南,到时候自己的利益自然就要分给朝廷、让朝廷白捡便宜不说。 而且朝廷如果趁机派遣一些当世名流、方镇大员前来,直接坐镇长安,那么假以时日,长安、关中,到底是谁的天下,恐怕还真得两说。 朝廷的底气就在于人多,而且是文官多。 所以现在作壁上观、丝毫不慌。 知道桓温有来寻求支持的时候。 因此如果关中盟能够尽可能的帮助桓温支撑起来地方的统治,那么自然就能缓解桓温面临的压力。 关中盟的利益,现在和桓温是一致的,不会说直接翻脸。 不过从长远来看,和谢奕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杜英以及关中盟,到底是桓温的朋友还是敌人,恐怕还得两说。 就要看桓温站在什么角度上来看问题了。 “等到此次功成之后,试一试。”王猛果断的说道,“师弟已经被授予‘督护’职位之事,则也可以告知盟内。” 试一试归试一试,刚才提到的担忧还是在的。 “还请师兄明示,如何安稳盟内人心?”杜英径直说道,王猛明知道有这样的影响,仍然还决定这样做,自然说明他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王猛微微侧头,看到周围跟随着他们而来的关中盟士卒都是保持警戒状态、向周围散开,并没有人注意这边,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师弟未免多虑,此事代表关中盟成为王师,名正言顺,本身就是喜事,师弟应该高兴。” “但······” “各家家主,或有焦虑,但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就直接显露出来。”王猛径直说道,“师弟当局者迷,却忽略了,现在的关中盟,已经远不是一家家自己说了算的关中盟了。” 杜英若有所思。 王猛继续说道:“各家都已经和关中盟捆绑在一起、难分彼此,师弟觉得,就算是这些家主们会有意见,难道就会现在发难么?” “那之后······” “师弟直接表明刚刚所阐述的态度,拿出来足够的诚意,那么大家就算是想要发难,至少也要等你这个盟主背信弃义的时候吧?”王猛接着说道。 杜英恍然,的确,自己只是想着这样是不是会触动到各个家主的利益,却忘了,家主们也得维护家族的利益。 所以关中盟向前走,家族的利益也跟着得到保证,他们自然不会贸然有所行动。 他们肯定是愿意等,也愿意相信杜英的。 如果杜英连这点儿把握都没有的话,那他也不用当这个盟主了。 接下来,就要看桓温的了。 若是桓温大方的给了,那关中盟就算是真的为桓温效力又如何? 而桓温就连一些县令职务都藏着掖着,那自然摆明了说明其不相信关中盟。 那杜英这个督护,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难道不怕桓温再用些手段,直接把他的兵马也一起给骗走么? 杜英对着王猛拱了拱手,而王猛并没有坦然受下,只是默默注视着杜英,看的杜英有些奇怪: “师兄?” “师弟,现在师兄作为旁观者,尚且能够帮你看得清楚,可是等之后咱们师兄弟都在局中,你且说,又应当如何看得清楚呢?”王猛担忧的说道。 杜英愣了一下,师兄,你想的有点儿远吧? 更何况有你这个货真价实的位面之子、活诸葛在这里,难道还有什么看不清的。 历史的教训告诉杜英,听王猛的,准没错。 苻坚大概会深有同感。 王猛自然不知道这些,但也自失的一笑:“师兄多虑了。” 杜英则握住王猛的马缰,和他并驾齐驱,微笑着说道:“不管是风雨还是刀剑,纵然你我师兄弟都在局中,那一头撞过去便是,大不了一起死。” “晦气。”王猛翻了翻白眼,“咱们就不能把挡路的都撞死么?” 杜英登时哈哈大笑: “听师兄的!” 王猛一摆手:“罢了,且不提这个。桓征西的任务,师弟又认为应该如何做?看尔胸有成竹,可是已有腹稿?说于师兄听听?” “保密!”杜英登时嘻嘻笑道,“到时候当让师兄眼前一亮便是。” 王猛撇了撇嘴。 杜英虽然已经有了想法,甚至是还算完整的计划大纲,但是想要在短短一两天内落实,又谈何容易? 当下,他狠狠地一抽战马: “事不宜迟,当速速返回。” 看着杜英绝尘而去,王猛亦然应道: “是也!” 接着,他也有样学样,战马嘶鸣,骤然加速。 不过王猛很快想到了什么,扬起手,声音都有点儿变调: “师弟,师弟!且等等,为兄骑不了那么快啊!太快了!” 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也遮盖住后面亲卫们的呼喊声,甚至还有杜英没心没肺的笑声。 看着王猛抱着马脖子,惊慌的样子,亲卫们亦然面面相觑。 一向淡然、仿佛智珠在握的军师,在盟主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形象破灭。 寂静的原野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策马飞驰。 而月色泼洒下来,沉静如水。 ——————————- 南阳,同一片月色下。 谢家产业坐落在城南。 距离南方稍微近一些,虽然可能并没有什么用,但是总归是让人心中稍微安定。 此时的谢家粮店,一片灯火通明,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相同的场景也出现在大街上其余粮店中。 都是为北伐大军准备的。 “大娘子这边请。”前面引路的谢家管事名为谢常,但是此人一点儿都不平常,能够坐镇南阳这等边境城镇的管事,当然也不可能是寻常之辈。 谢常已经五十多岁了,快到了要退下去让位的年纪。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南阳月色 年纪虽大,却也代表着经验丰富,所以谢常才会被派遣在南阳这种地方。 在晋朝内地,自然是用不到这种家中骨干老家臣坐镇一方州府的,谁还不卖给谢家几分薄面? 比如坐镇荆州的管事谢湖,就要比谢常年轻很多。 当然按照谢常的话来说,年轻人更有干劲儿,多负责点儿地方没错,像是南阳这区区一城之地,却又比较重要,那就索性让他这种老头子来看着就好了。 走在谢常身后的,正是谢家小一辈之中的长女谢道韫。 谢道韫此时一身干练的男儿装,秀发挽起,用小冠束住,素颜朝天,没有了大家闺秀的温婉秀丽,平添几分男儿的潇洒英气。 身着红妆自娇俏,佯装公子亦英姿。 当然只要借助火光或者月色凑近了看,这皓齿明眸,却是遮掩不住,谁都不会真的觉得这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喉结都没有。 只不过谁敢凑近了看? 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着谢奕南征北战,后来甚至还曾经帮着照顾过谢道韫的谢常,自然第一个不愿意。 好大的胆子,大娘子也是尔等能够端详的? 看老夫怎么打断你们的狗腿。 谢道韫这身打扮,当然也不是为了遮掩行踪、隐姓埋名之类的,不然的话谢常也不会直呼“大娘子”,单纯的只是穿梭在谢家各处店铺之间,这样比较方便罢了。 她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此时也是差不多相同的打扮,手中捧着账单以及眉笔,勾勾画画。 对此,谢常也只能表示,用眉笔来做记号,还真是女儿家才能想到的办法。 陪在左右的粮店伙计们正小心翼翼的汇报粮食的进出情况,他们可不敢因为这两个负责核对和记录的是小姑娘就欺负人家、端架子。 在谢道韫初来乍到,就果断的教训了几个看不起自家婢女的店伙计之后,这些伙计们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两个小丫鬟,可不是好惹的。 或者说真正不好惹的,应该是前面走着的那位。 手持家主印信、号令谢家各部,即使是谢常这种老家臣都毕恭毕敬的带路······此时的谢道韫,就是他们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谢道韫并没有管身后两名婢女的工作,只是默默听着她们计数,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堆满粮袋的仓库。 她索性拾级而上,登上粮仓一侧的墙壁,向粮仓外看去。 和粮仓内的热闹截然不同,南阳城的大部分,都沉浸在夜色中,无声无息。 曾经的帝乡雄城,历经代代战火摧残洗礼,此时已经不复辉煌模样。 大军北伐,其实并没有经过南阳,桓温是直接入均口,取道淅川,杀向武关,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缩短粮道,并且发挥沔水水运的优势。 位于淅川东侧的南阳,本来就是处于长安、襄阳、许昌和洛阳等各方势力之间的四不管地带,往往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不过不管是哪一方势力在这里,都没有清扫之前的人留下来的势力,目的自然也很明确,这里就相当于一个“通商口岸”,大家一起做生意的地方,把人家都撵走了,自己怎么跟自己做生意? 谢奕之前就曾经驻扎过南阳,南阳本地还有不少当时谢家布局下的产业,谢道韫此时身在的粮店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现在也果不其然发挥了作用。 至于为什么一个粮店甚至还有类似于壁垒那样的外墙,自然也就能够理解。 毕竟鱼龙混杂,谢家又不是没有这个财力,一切自然小心为上。 这一次大军兵锋所向,桓温自然不介意顺手就把南阳接管了下来。 因为南阳到底是四方通衢要冲,相比于沔水沿线的那些狭小城池,无论是地形地势还是城池本身的货物仓储等能力,自然都要胜过很多。 而且从武昌或者江夏等地前往南阳,也并不遥远,这里说到底也是曾经荆州范畴内的州府。 所以当大军入武关之后,南阳反倒是取代襄阳等地,变成大军粮草补给的中转之地。 南阳城这里有晋军驻扎,安全自然有的保证。 而此时在洛阳或者许昌的周成和姚襄,都在观望着关中战局。 以他们的实力,显然是不足以和秦国或者桓温抗衡的,所以他们其实在等双方打出来一个结局,谁赢了就投靠谁。 因此此时的他们,断不会招惹桓温,甚至还主动派遣商队前来南阳,帮助维持南阳的贸易,当然也等于变相的向桓温这边输送一些粮食、器械之类的。 小小的投名状。 同样的场面,也发生在潼关等地,那自然是为了结好秦国。 这左右逢源,不过是放大版的坞堡们罢了。 这就是谢道韫此时站在粮仓的壁垒上看到的南阳。 月色并没有照入南阳的每一条街巷,黑暗之中隐藏着的,不知道是勃勃生机还是滚滚暗流? 一切是那样的扑朔迷离,就像是现在的北方局势一样。 “娘子,统计出来了。”身后的婢女送上来账单,两人的神情都很是凝重,“还是有不少缺口的。” 谢道韫的目光骤然变得寒冷,扫过跟在旁边的谢常和几名伙计。 伙计们赶忙低头。 谢常则低声说道: “大娘子,事起仓促,下面人怨言也不少,有所缺口情理之中,更何况还有不少在运输过程中损失······南阳这边,属实已经尽力了。” 谢道韫目光之中的寒意微微收敛。 她也知道,谢常所说的有道理。 这一次调动谢家粮食北上支援,本来就是谢道韫和谢玄的临时决定。 谢家各处产业之前都没有做好准备,骤然忙碌起来,而且在很多谢家人看来,还是和资敌没有什么区别的给桓温送粮食。 难道上面人不知道荆州这边本地世家是怎么从桓温那里获得支持之后打压我们的? 难道上面人不知道,桓温和东南本家那边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大家都快懒得遮掩了? 只不过谢道韫拿出了家主印信,再加上家主本人生死未卜,大家虽然不满,甚至觉得大娘子胡闹,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可是混乱总归是有的,怨言也总归是有的,而一些投机倒把或者贪婪的人,自然也就从中看到了机会。 正文 上架公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适可而止 由此,在运输过程中,粮食会有一些“人为”的折损,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知道是被这些家伙打着什么理由就给弄没了一部分,甚至都没有直接上报。 这些粮食自然也就中饱私囊了。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古往今来,除非是一个真正上下一心、齐心协力的团体主持每一个环节,不然不都是战争的惯例么? 国难财,国难财······ 人人戳着脊梁骨骂,可是发国难财的人还少么? 利益,有时候是可以战胜道义和责任的。 下面人本来就会插手从中抽取一点儿,现在有怨言和不满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这也是为什么,两个婢女这么轻松的就检查出来了漏洞。 你们这些数,能够对上的可不多。 至于谢常所说,自然是把南阳这边的责任先推卸的干净。 我们南阳只是一个中转站罢了,下面报上来的粮食和实际送到的粮食有差距,那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是运输过程中的问题,我们这里是无辜的。 大娘子,这两天您也是亲自坐镇南阳看着的,南阳此地要是有猫腻,自然是瞒不过您的。 谢常问心无愧,这话说的自然也有底气。 谢道韫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微微叹了一口气,自己也没有必要迁怒于南阳这边,甚至就是这样的烂摊子,谢常他们还能收拾的差不多,努力保证大军的供应,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所以谢道韫只好摆手说道: “你们先去忙吧。” 伙计们如蒙大赦。 谢道韫则自失的一笑,她当然并不觉得自己平时有多吓人,伙计们吓成这个样子,显然还是因为自己刚刚的神情,终究还是难免迁怒了。 “但是总是如此,终归非是良策。”谢道韫接着担忧的说道。 谢常苦笑一声:“说到底,此事没有家中的明文书信,只是大娘子和五公子一家之言。” 谢道韫秀眉微蹙,却没有说话。 谢常也是跟在谢奕身边的老人了,算是自家人中的自家人,自然说话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这里,他就一针见血的指出,大家之所以阳奉阴违,甚至敢于上下抽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谢奕不掌管家事,而没有看到谢安或者谢尚的书信命令,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数,这多半是谢道韫和谢玄的自作主张罢了。 所以到时候谢道韫和谢玄会不会被家里惩处还不知道呢,现在就遵从命令在这里下死力气,不见得就会得到家中的奖赏,还不如能够刮一点儿油是一点儿呢。 “现在家主具体消息还不清楚,但是能够联系上桓征西,说明应该已经脱困了。”谢常接着说道,“大娘子,我们也要适可而止了。” 之前他们搜集、转运粮食,打着的旗号自然是为了拯救谢奕。 单纯从这个理由来看,谢家的人不管想不想配合,总归是要配合,不然怕不是要问你一句,是何居心? 难道想要将家主置于死地? 即使是谢安在这里,恐怕也会做出和谢道韫一样的选择。 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可是谢奕既然脱困,那么继续向北伐大军供应粮食,似乎也就不妥了,至少跟家里交代不过去。 谢道韫愈发的沉默。 话是如此,但是粮食现在已经集结南阳,自己应该怎么办? 而且身在前线的爹爹,就真的不需要粮食了么? 桓征西到底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谢道韫本来就不吝惜于怀疑。 她也是从建康府走出来的,耳濡目染,本身就不觉得桓征西是一个好人。 所以一旦谢家的粮食一断,桓征西是不是又会把阿爹丢到危险的境地中去? 这不能赌。 “也罢,此间缺漏虽多,却非南阳之过。”谢道韫淡淡说道。 谢常怔了一下,咱们说的是一件事么? 怎么就又牵扯到南阳这边了? “谢家在这件事中既然已经暴露出了这么多问题,那么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常叔,此次还要辛苦你一趟。” 谢常赶忙点头:“大娘子尽管吩咐。” 莫非需要自己走一遭关中禀报此事? 可是关中已经有谢湖在了,好像没必要吧? 谢道韫果断说道: “还请常叔即日南下,前往江陵,帮助阿羯,肃查谢家产业,断不能让庸人居于高位、亦然不能让不轨之徒把手伸到我谢家。 阿羯年幼,终归很多事判断不清,容易被人蒙蔽,之前让他南下巡查督促,也的确是无奈之际。而今唯有常叔能够胜任此事。余会修书一封,阿羯见后,自会听从常叔吩咐。” 谢道韫如此做,打着是自己内部肃查之事,实际上自然也就等于暂缓将粮食向北运送。 等于变相的答应了谢常的建议。 “这······”谢常皱眉,这已经是不是重点,重点是谢道韫让自己南下,那么谁来坐镇南阳? 谢湖么? 谢湖的确有这个资格,那谁又去负责粮草最后一段的运送? 而且其实他想说的是,大娘子,你在南阳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是不是应该准备走了? 这里怎么也是前线,太不安全。 你南下去找五公子不就好了? “蓝田那边,犹然让人不放心,常叔南下,而余亲自押送最后这一批粮食北上入武关。正好湖叔率队返回,可以接替常叔坐镇南阳。”谢道韫接着说道。 这一次谢常不是皱眉了,而是震惊:“大娘子,万万不可!” “如何不可?”谢道韫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平静问道。 如何也不可啊! 谢常忍不住在心里说道。 你一个未嫁的大闺女亲自跑一趟蓝田,让家中知道了,阮夫人还有三家主他们怕不是要气急败坏? 而且外人怎么看我们谢家? 谢家上下,竟无一人是男儿,竟然让一个女子押送粮草? 难道以为北伐大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么? 谢道韫淡淡说道: “未能亲眼见到阿爹,余不会返回江左。此时阿爹或在乱军丛中,或在生死之间,不管何种,余都要见到他。” “大娘子孝义,家主若是知道,也会欣慰的。”谢常赶忙宽慰道,“而若是家主知道大娘子如此涉险,恐怕也会担忧,也会反对,所以大娘子还是应坐镇南阳或者南下江陵的好,莫要让家主挂怀。” 正文 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让家主求情(上架第一更) 谢常此时的要求已经很低。 现在我不是老人家,大娘子您是老人家,是姑奶奶。 姑奶奶,您只要不去蓝田,去哪里都行,待在南阳就待在南阳,想要南下江陵也谢天谢地。 同时,谢常也抬头看向谢道韫,他想要看到谢道韫露出同意的神情。 毕竟在他看来,谢道韫说出这样的话,更多的是为了“漫天要价”。 你们不是想要我回江左么,那我就去蓝田。 所以谢常很果断的退让。 我们不说回江左的事了,大家各退一步好不好? 谢道韫只是沉默。 良久之后,她笑了笑: “吾意已决,常叔多说无用,这一次有劳常叔,多多照拂阿羯了。” 谢常登时沉声说道: “大娘子,臣,是不会同意的。” 说着,谢常郑重一拱手。 他平时为了表示谦虚,更喜欢自称“老奴”,此时以“臣”称呼,自然表明他是在以一个谢家家臣的身份跟谢道韫说话。 这不是说话,而是劝谏。 作为谢奕的亲信家臣,谢奕的几个孩子,他都是从小看到大的。 一般在家里,谢奕不管事,阮夫人就只能唱白脸,而谢常和谢安等人往往都是唱红脸的那个。 现在看着当年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谢常欣慰之余,自然是不想让她去冒险的。 若是谢玄也十五六之后站在这里,那谢常并不会拦着。 谢家谢奕一脉,以武立命,男儿赴沙场,应该的。 可是大娘子毕竟是女儿家······ 更何况抛去这些私心,站在家族的角度来说,谢道韫北上,显然也不合适。 大娘子,你都有婚约在身了,不安安静静的等着出嫁,跑出来这么远,已经玩的差不多了。 就算不回去,也不能再往前了。 看谢常的神情坚决,谢道韫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 不过目光流转? 她很快就换上了一副盈盈笑脸: “常叔,行行好嘛。算时间? 江左那边也应该已经知道此事了? 寿春那边说不定更是已经派人在路上了,常叔总不能忍心看着我被五花大绑抓回去? 然后被娘亲打的死去活来吧?” 谢常嘴角抽了抽。 别说是你娘亲了,几天前看到你出现在我眼前? 我都想把你个臭丫头抽一顿。 这千里奔波? 你要是出了点儿意外,我还有啥颜面去见家主? 不说还好,一说就心中来气。 不过气归气,谢道韫这一番撒娇? 谢常真的没有什么抵抗能力。 “常叔最好了? 小时候常叔就一直护着我们兄弟姊妹。”谢道韫接着柔声说道,“现在过不了两年,我也要出嫁了,恐怕以后就没有什么机会能够见到爹爹、见到常叔,此次爹爹生死未卜? 我必须要见到他。” 说着,声音之中已经带着哽咽。 谢常眼眶也有些发红?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仍然摇头:“其实大娘子想要来去? 又何必让老奴知道,老奴既然已经知道? 那自然不能看着大娘子如此冒险? 不然如何向家主和夫人交代······” 素手紧紧攥在一起? 谢道韫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等等! 她的脑海中重新回荡起来谢常刚刚所说的话。 “何必知道”,“既然知道”······ 谢道韫霍然明白了什么,看向谢常。 那就是说,只要不让他知道,那不就好了? 自己想要偷跑的话,谢常又如何拦得住? 而且家中要是追问下来,谢常也有的应付。 你们且看,我可是努力阻拦了大娘子的,但是大娘子自己偷偷的跑,那我可管不了。 毕竟······大娘子能够来到南阳,本身就是从家中偷跑的吧? 这只能说明大娘子逃跑的功夫,甚至阮夫人和三家主他们都拦不住,就别怪小老儿无能了。 老者对着她调皮的眨了眨眼,意思似乎是“你明白就好”。 谢道韫不由得微笑,不过旋即又收敛起来笑容。 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至少不能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来自己的高兴。 老人想到什么,接着压低声音,用近乎蚊蚋的音调,说了一句: “让家主求情。” 谢道韫登时反应过来。 显然谢常最终同意谢道韫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离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也不舍得看着谢道韫被家中来人带回去,然后可想而知,之后等待她的将是不知岁月的禁足,应该会一直持续到她出嫁。 谢常显然是不舍得自己看着长大的大娘子遭受这种待遇的。 因此谢道韫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找谢奕,让谢奕护着她。 以谢奕护犊子的性格,自然不会允许自家闺女受到这种待遇。 女儿千里而来,尽孝身前,不宠到天上去就算不错的了。 谢道韫和谢玄这一个个的有这样敢于闯荡,甚至还有点儿胆大妄为的性格,自然不是被一向严肃持家的阮夫人或者学识出众的谢安能够教导出来的。 其实这应该是有谢奕的遗传,再加上谢常这些战场上厮杀过、性情大大咧咧的家伙们的宠溺,才会这样。 谢道韫当即对着谢常微微颔首,两人各自转身。 转过身的谢常,难掩担忧神色。 而谢道韫,则负手沿着壁垒缓缓走。明日亲赴蓝田,阿爹生死,必然要知道。 月色下,两人向不同方向走去。 一切都在不言中。 ———————————— 杜英带着人回到晋军大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此时的桓温,刚刚收到谢奕传来的消息,经过一天的努力,谢奕还真的把氐人营寨北侧的斥候扫荡一空。 不过他这种摆明了找揍的行为,自然很快就引来了氐人的追杀。 苻生亲自率军出营,追着谢奕跑了好几个时辰,奈何谢奕麾下的士卒,一个个也都骑着子午谷之战中缴获的战马,又有关中盟的人在前面带路,所以动作飞快,苻生只能在后面气得直跺脚。 而谢奕也真的探听到,苻雄在长安短暂休整之后,正率领三千骑兵支援蓝田,同时氐人兵马现在也呈现出向东南伸出、向西南收缩的态势。 显然这说明氐人并不觉得以轻装步卒为主力的司马勋能够做出什么大事,因此防范重点还是在蓝田方向。 虽然这是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但是知道了总归心里更有数。 除此之外,晋军将士还在白天跑到蓝田营外大喊大叫、大声辱骂,把从苻洪到苻苌这三代骂了个遍,顺便把他们的祖宗都问候了一番,同时骑兵、盾牌手来往奔跑,掀动烟尘滚滚。 显然氐人并不知道虚实,也不知道晋军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并未有所行动。 眼看这一招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是桓温却清楚,这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还有更厉害的后手。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戏剧(上架第二更) 疲兵之计,本来就是己方付出较小的代价,让敌人疲于奔命。 所以有破绽、被看穿,或者敌人无动于衷,这都是很正常的。 谁还没有点儿防备之心? 真当氐人都是傻子么? 桓温本来就没有寄希望于白天的行动可以成功。 白天的行动只是为了辅助和衬托晚上的行动罢了。 虚虚实实的多了,自然就容易让敌人迷惑,最终无从判断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也就有了上当的可能。 赤壁之战的曹丞相,不就是被当阳桥、草船借箭、群英会等等骚操作连续弄得有些无语,所以最关键的判断上反而出了差错。 谢奕那边是不是能够从苻生和苻雄的追杀下侥幸逃脱,桓温并不知道,只能祝无奕好运。 放下谢奕那因为过于着急而字迹“龙飞凤舞”的信件,桓温起身,他已经听见营帐外面传来的热闹声音。 杜英带人返回营寨之中,立刻就开始了他鼓舞士气的行动。 桓温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看,这个年轻人到底又玩出了什么新的花样。 中军大帐外面,不远处就是校场和点将台。 杜英找桓温要点将台,桓温也很痛快的给了。 掀开营帐帘幕,桓温看到,站在营帐门口的自家亲卫们,一个个也都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尽可能的向着校场方向看去。 “走,一起去看看。”桓温的命令,自然让他们如蒙大赦。 此时校场上,一个个火堆,把半边天都点亮,将士们一排又一排,坐的端端正正。 而点将台上,只见得好几个衣着夸张的人正在往来打转。 桓温登时来了兴趣,打量着那几个人,人人披甲,背后则插着一面面小旗子,手里的家伙虽然是木头做的,但是舞动起来,亦然是虎虎生风。 只见得其中一人的背后旗帜上写着一个“谢”字,正在外围游走。 而中间来回打转、时不时兵刃交接的两人,背后旗帜上则分别是“司马”和“苻”,他们围绕着一道木栅栏,上面则挂着一个牌子? 写着“子午谷”。 桓温登时揣测到了什么? 不由得一笑。 这摆明就是讲子午谷之战嘛! 用三个人就给表演出来了,也够简陋的。 不过桓温不得不承认? 这个表演形式还是挺新颖的? 显然将士们也觉得新奇。 大家都已经知道子午谷之战的结果,但是对于过程? 终究不是那么了解。 当看到代表司马勋的那人节节败退的时候,一个个都发出惊呼? 紧接着便看到不少人齐齐举起手臂: “揍他啊!” “打啊? 上啊!” “手里的家伙吃干饭的?!” 桓温登时心疼司马勋一下,恐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被黑。 当然,杜英也不是刻意要抹黑他? 只是还原战斗的过程罢了。 只见得另外两个人也上场? 背后同样是插着“苻”的旗帜,逐渐变成了三个人围攻“司马”。 这一次,没有人说话了。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紧张注视着。 桓温自己的也不由得打起精神,哪怕这一战的细节他都已经知晓? 但是看着这几个人的身影交错,刀光剑影闪动? 再加上那一声声呼喝,配合上有些夸张的动作? 桓温的注意力也难免被吸引。 紧接着,便看到在外围游走的“谢奕”抓住机会? 直接扑上去。 一路横冲直撞? 那几个“苻”家演员连连后退? 而“司马”也抓紧向前进攻,最终把三个“苻”远远地撵走。 “司马”和“谢奕”站在“子午谷”门口,互相行礼,再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一面晋军的旗帜骤然扬起,迎风舞动。 校场上短暂的沉默之后,被欢呼声和喝彩声淹没。 “大晋,大晋!”将士们齐齐高呼。 他们庆祝点将台上的胜利,也希望自己未来也能够获得一样的胜利。 火光跃动之中,桓温看着一道道欢呼的身影,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 士气被调动,这是肉眼可见的。 而这之后,又是一场新的表演,这一次表演的,是谢奕当初抵达关中盟的场景。 杜英也看到了桓温,从点将台的一侧绕了过来: “小侄参见将军。” 桓温微微点头:“做的不错。” “将军谬赞。” 杜英已经不能说做的不错了,而应该说准确的拿捏住了这些将士们的兴趣点,并且调动了他们的士气,可谓是完美完成了任务。 桓温对于杜英的谦虚也很欣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鼓励: “这种方式,唤做什么?” 杜英当即说道:“小侄还没有命名,恳请将军赐教。” “赐教谈不上。”桓温摆了摆手,“既然是你创造出来的,看上去也挺新颖,便由你自己来命名吧,本将也挺好奇,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杜英点头: “先汉有百戏,为戏子表演,博诸君一笑,无不夸张。将军且看着点将台上,咫尺间山河险峻,两三人便是百万雄师,亦然是一种夸张,此为‘戏’也。 另外相比于百戏纯粹的动作和歌曲,此台上,三言两语之间,来龙去脉已然清晰,此乃‘剧’也,因此不妨以‘戏剧’命名之。” “不错!”桓温抚掌而叹,“好名字!” 杜英呼了一口气,那可不是好名字嘛,中华古典戏剧千古传唱,大家都认可的名字,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桓温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点将台上的剧情吸引去。 只见得扮演谢奕的那种演员,正色厉内荏,呵斥着另一个人,两侧晋军将士无不刀剑在手,横眉冷对。 而被呵斥的那人,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桓温登时感到奇怪,你们不是在表演恭迎王师的场景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杜英当即解释道:“所谓戏剧,既然是给大家欣赏的,那自然就要有一些乐趣。单纯得按照真人真事改编,恐怕就少了一些趣味。 所以小侄设定关中盟坞堡里有几个恶霸,平时勾结氐蛮、欺压百姓,现在王师抵达,正好惩恶扬善。” 看着台上谢奕“光伟正”的形象,再看看那些瑟瑟发抖的“恶霸”,桓温哑然。 也是,既然都已经用一两个人代表百万雄师了,那还有什么不能代表和改变的?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杜英:咱脸皮也不厚(上架第三更) 这一次倒是真的让谢奕这家伙出了风头。 桓温甚至有一种冲动,什么时候自己的事迹也能够搬到这台子上,给大家看一看? 似乎是察觉到了桓温的所思所想,杜英压低声音说道:“小侄之前未曾得到伯父允许,不敢把伯父放入其中,以免影响到伯父的形象。 若是伯父不嫌弃的话,小侄可以将伯父之前入蜀以及现在北伐的事迹改编,演于军中。” 这句话自然一下子说到桓温的心坎上去了。 他捋着胡须,微笑道: “也好,本将南征北战,虽然并非百战百胜,但是自问也是给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总是有一些人误解和不满,盖因不懂此间难处······”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自然就是在暗示杜英。 不只是要给我的将士们看一看,最好还要给更多的人看。 这本来就是杜英想要的效果。 得到桓温的支持,那么杜英手下这些临时训练出来的演员,可就不是草台班子了。 戏剧作为国粹,历史上真正起源于唐代,然后兴盛于宋代,最终在明清达到鼎盛。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看到的那些百戏之类的,不过就是杂耍罢了,哪里有什么剧情,自然也不会和当今人物有任何的关联。 而如果能够在桓温的支持下,在关中,甚至在荆州,更甚至在东南,表演这样的戏剧,那么杜英可想而知,将会引起怎样的热潮。 桓温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希望杜英能够好好塑造他的形象,然后拿出去表演,让天下人都看看,他桓温到底是怎样的英雄! 这是在为桓温夺取本来已经被世家分割的七七八八的天下名望,是为桓温争取更多的政治资本和社会影响。 养望,这是每一个割据一方的枭雄人物都必须要做的。 桓温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身为一个武将,他之前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通过北伐胜利来培养自己的名声。 现在,戏剧显然就是对他形象的很好补充和新的宣传方式。 杜英当即微笑着说道: “只要伯父愿意,那么之后小侄编排更多的戏剧,在关中、在天下巡回演出,甚至我们还可以买下当地的酒楼之类的? 常驻于此? 伯父需要编演什么,小侄就可以为伯父演什么。” 桓温脸上的喜色再也按捺不住:“那最好不过? 你且放手去做? 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告知于伯父。” 杜英当即郑重拱手。 桓温态度的再次改变? 他当然能够察觉到。 之前桓温曾经表示,杜英有什么事可以向谢奕汇报? 而现在可以向上汇报的层次直接变成了桓温这一层。 而且桓温之前应该算捏着鼻子承认了杜英这个冒出来的“大侄子”? 因此在自我称呼的时候,往往都是以“本将”自称,现在却已经主动自称为“伯父”。 个中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也说明杜英献给桓温的这个别出心裁的投名状? 才真的让桓温认可了杜英? 并不再把杜英当做一个聪明一些、有背景的······普通武将。 不过杜英也不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桓温要操心的事多了去了,自己当然不可能总是往桓温身边凑。 只要这戏剧有了桓温的认可,自然就能够快速地在军中传播,至少等取得阶段性的突破之后? 再向桓温汇报。 不然的话,杜英展露出来的? 不是他独当一面的才能,而是当跟屁虫的才能? 如此,桓温凭什么之后继续对他委以重任? 此时这一出“谢奕怒惩恶霸”的戏份演完了? 之后人马轮转。 又是一出“关中盟和王师并肩战潏水”。 桓温登时侧目。 杜英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 咱的脸皮也没有那么厚。 看到扮演自己的关中盟士卒在台上耀武扬威? 对着对面的“苻雄”大声喝骂? 杜英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 桓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既然是戏剧,那么讲述的肯定就是一个故事,表达出来一些想法。前两出戏,不用说,就是歌颂王师的勇猛和除恶扬善。 但是后面这一出戏就有意思了,显然是杜英在“夹带私货”,宣扬关中盟和王师之间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伟大情谊。 说句实话,在整个子午谷之战中,潏水之战其实并不是很残酷,相比于战后尸体七横八竖的子午谷战场,潏水这边,关中盟的损失并不大,其实反倒是任渠所部作为直面氐人渡河力量的唯一一道防线,承受的压力不小。 尤其是苻雄打算直接留下兵马看守关中盟所在的土丘,主力直接渡过潏水之后,这一切的战斗,都已经和杜英没有什么关系了。 然而此时这台上戏剧给人的意思,摆明是关中盟在子午谷之战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桓温虽然也不得不承认,当时关中盟的阻拦,的确卓有成效,谢奕在功劳簿上也把关中盟放在前排。 但是关中盟的损失毕竟不是很大,而且又是关中盟的人演戏,自己演自己,你们这样自吹自擂,合适吗? 杜英的神情变得肃然,似乎沉浸在戏剧中。 只要我脸皮足够厚,那么尴尬的就不是我,而是别人。 桓温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计可施。 说到底,这么新颖的方式是杜英提出的,再看看那些一个个激动的将士们,就知道效果也好得很。 既然如此的话,那自己好像还真的没有办法阻挡杜英“夹带私货”。 就当是给的他奖励吧。 而杜英这么做,显然也提醒了桓温。 戏剧是真实事件改编还是凭空捏造的,这本身是骗不了人的。 像是之前那一出,只要稍微知道一些事情缘由的,自然就知道这太夸张了。 关中盟内,早就已经是杜盟主一手遮天,哪来得恶霸? 唯一一个“恶霸”林弊,都已经死的透透的了,轮不到谢奕惩罚。 大家也就看一看,图个乐子。 但是现在这个“潏水之战”就不一样了。 此事是确确实实发生的。 在大家的潜意识中,并不会觉得这是假的,而会觉得这很真实。 由此,大家也就逐渐觉得,关中盟在此战中做出了突出贡献,甚至比谢奕和司马勋的功劳还大的那种。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胡无人,汉道昌(上架第四更) 在真实事件之中,避重就轻,达成自己的一些宣传目的······ 桓温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杜英这个小子,还真的能够不断地给自己带来惊喜啊。 “且说说,这些戏剧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桓温接着问道。 这摆明是想要询问杜英,你这戏剧都是怎么编出来的? 杜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桓温。 按理说,这戏剧作为一个新鲜事物,之后注定也会有很大的市场,应该是自己的不传之秘才对。 可是桓温就这么问出来了。 似乎杜英就应该告诉他,天经地义一般。 杜英不由得感慨,刚刚还觉得只要自己脸皮够厚就无所谓,现在才发现,旁边这个人的脸皮更厚。 大叔,你知道你是谁么? 桓温,你是桓温啊。 能不能不要这么厚颜无耻? 不过转念一想,桓温身为一个枭雄人物,如果什么都讲究道德礼法的话,那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寻觅自己的出头之日呢。 既然桓温已经问出来了,那么杜英也索性并不隐瞒。 这可是自己以后的大靠山,自然没有必要得罪。 这就相当于董事长问总经理,生产线到底是一个什么原理,总经理就算是觉得这个董事长有可能自己再去开一家公司和他形成竞争,以扩大产业,那也得告诉不是? 当即,杜英便向桓温详细的讲解了一个戏剧的编排要点,从剧本到选角,再到如何夸张、艺术的表现出来一个故事,还有如何才能通过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调动观众的注意等等。 台上,“杜英”正和“王师”一起暴打“苻雄”;台下,真正的杜英正把自己的知识一股脑的交代出来,心里在滴血。 这一出戏落幕,将士们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显然这三个讲述王师以及盟友——当然现在关中盟也是自己人了,只不过这个消息还不是所有人都清楚——的戏剧,很得人心。 杜英也说的差不多了,本身他也不是科班出身,大多数都是靠着自己的理解,都不能说形成了体系,说的也是磕磕绊绊、大大略略。 桓温也察觉到这一点,露出鼓励的神色: “很不错,以后贤侄就是这戏剧之路的开拓者,伯父也期待你能够越走越远,继续努力。” 接着,桓温又温声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意见,包括台上那些演员的动作有些不规范、台词总是过于激昂? 反而让人觉得“审美疲劳”? 以及感觉缺少一些引人入胜的矛盾、出乎意料的转折点等等。 杜英登时一惊。 这些问题,杜英当然清楚。 毕竟后世的电视剧也经常因为这些毛病而被人诟病。 只不过杜英的时间有限? 甚至就连剧本都没有来得及写完? 很多台词全都是演员临场发挥,更不要说改善桓温所说的这些问题了。 他今天也不过是为了先好交差罢了? 之后肯定要做出改进的。 而桓温第一次见到戏剧,就能够指出这么多问题? 不得不承认? 这的确是个眼睛毒辣的厉害人物。 听桓温的意思,他好像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杜英,是不是愿意和自己分享这些,并没有想要另起炉灶的意思。 这也让杜英松了一口气。 桓温虽然厚脸皮? 但是总归还是讲规矩的。 而且他现在既没有必要急冲冲的分走杜英的功劳? 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操心这些事。 询问这些细节问题,似乎更多的是为了有所了解之后,提出一些个人的观点和建议。 还不至于真的完全不要脸就好。 桓温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听见点将台上,参与演出的演员们已经齐齐上台? 对着台下的将士们拱手行礼。 将士们之前哪里见过这种新奇的表演?此时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见到演员行礼? 一个个也有些手足无措,但都还是起身? 不过在还礼的同时,他们都大喊着: “再来一个!” 一个个中气十足? 听着一点儿都不疲惫。 桓温微微一笑? 等到再上阵的时候? 谁要是畏缩不前,那自己可就有得说道了。 台上的演员登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们此时也都在表演的兴头上,其实还真的想再来一个,可是奈何杜英给他们的剧本总共就只有这三个,上哪里再来一个? 一道道求助的目光扫来扫去,最终落在角落中的杜英身上。 “伯父,小侄失陪。”杜英向桓温告罪之后,匆匆跑到点将台上。 骤然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还有无数期待的目光,杜英也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吐沫,难免有些紧张。 看来自己这一次选出来的这几个演员素质还算是不错,连夜突击训练之后,在这样的场面下还能镇定自若的完成表演,已经很厉害了。 虽然他们的台词并不是很多,而且其中大多数人都是这几个故事得亲历者,就算忘词了也能够临场发挥,但是临场发挥本身也是一种本事不是? 杜英对着台下同样一拱手,提了一口气,朗声说道: “杜某添为王师督护、关中盟盟主,奉大将军之命,为大家鼓舞士气,事起仓促,三部戏剧,博诸位一笑。待到蓝田战后,当有更多的戏剧为诸位将士接风洗尘、庆祝凯旋!” 下面原本鼓噪的人们也就不再说话了。 毕竟台上的是一位督护级别的人物,毕竟之后也不是没得看,现在是真的没有了,让人家现场生编硬造,也未免强人所难。 甚至旁边一直想看看杜英到底还有什么小动作的桓温,此时也不由得一笑。 这家伙还不忘把自己抬出来,既是拍自己的马屁,又是在告诉这些人,命令都是大将军下的,你们有意见去找大将军啊,关我杜英什么事? 无辜。 桓温不以为忤,毕竟大家是不可能来找他麻烦的。 挡箭牌就挡箭牌吧。 杜英接着说道: “戏剧所演之惩恶扬善、匡扶社稷,正是王师所向,正是王师所为。杜某有感而发,当歌一首,于诸位听。” 大家登时竖起耳朵。 紧接着便听见杜英的声音拔地而起: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作者按:《胡无人行·李白》)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一样,又不一样(上架第五更) 整个校场上,安静的只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的声音。 说不出来是在喊,还是在唱。 或许是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首唱出来的诗,又或许是因为歌唱的人属实五音不全。 但是字字句句,简单明了,如若雷霆,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北伐以来,杀胡人、收旧土,这是军中一直在宣传的,也是将士们一直笃信的。 但是随着他们一路艰难北上,这些理想开始展现出来它们艰难的一面。 多少人犹犹豫豫,多少人心中忐忑。 而此时这一首分不清是诗词还是歌曲的东西,直直的戳中了大家的心灵深处。 胡无人,汉道昌。 有的人想到了曾经发出的热血誓言,有的人想到了此时应该还在江南翘首以待君归的家人,有的人想到了已经没于战火之中的亲朋······ 战争,这无休无止的战争。 胡人,这些茹毛饮血、杀戮不休的胡人! 不杀尽胡人,如何能解心头之恨? 一道道身影站起来。 火光之中,人影幢幢。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也不知道是谁先跟着大声喊了出来,原本在杜英的自我发挥下还有点儿曲调的词,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没有了音调起伏。 变成了声嘶力竭的高喊。 “胡无人,汉道昌!” 将士们齐齐举起拳头。 “陛下之寿三千霜!” 一声又一声,如同浪潮,在短暂的低下去之后,又立刻翻涌直上重霄! 杜英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桓温所在的位置。 抄袭一时爽,就是有点不合时宜。 在这里高喊“陛下之寿”,似乎不太对吧? 毕竟桓温的心思······ 杜英登时冒了一身冷汗。 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儿过于明确的表示自己是一个“保皇党”了? 这样,桓温和他手下那些早就已经想要当从龙功臣的家伙们,会不会把自己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冤枉啊! 我不是这么想的······ 听我解释,这是一个叫李白的货写的。 他胡吹。 杜英终于找到了桓温的身影。 此时桓温已经不是在旁边悄悄看着,而是在将士们的拱卫下已经到了校场中间的位置。 无数的将士在周围高呼,一层又一层,围着他们的大将军,眼睛之中充斥着狂热。 此时,一个男人所有的勇气和热血,似乎都在这大环境的牵动下激荡。 此时,只要桓温一句话,将士们甚至会毫不犹豫的抄起来兵刃直接扑向远处的蓝田。 便是现在,杀胡建功! 桓温抱拳:“诸位将士,明日,出战蓝田,本将亲自擂鼓助威,望诸位能一战破敌!” “将军万岁!”不知道多少人齐齐高呼。 声音又上云霄。 杜英看着被黑压压的人群所包围的桓温? 默然。 好像不需要自己过多担心了。 此时的桓温? 就像是真正的“陛下”一样。 那些“陛下之寿三千霜”的呼喊声,似乎就是为他最好的祝福。 杜英呼了一口气? 喃喃说道:“但歌大风云飞扬?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些将士是桓温的“猛士”,而自己的猛士又在哪里呢? 杜英期待着自己也能够有这么一支令行禁止、为共同的理想而战的军队。 但是? 并不是眼前的这支军队。 因为杜英知道,北伐、杀胡? 终究只是桓温为自己争取政治资本的一种方式? 在他的内心深处,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着和祖逖等北伐先辈们一样的“不破胡人誓不归”这样的想法,杜英并不确定。 就算是有,杜英觉得也得打几个折扣。 至少不是放在首位的? 不然历史上的桓温? 不可能发现局势不对,扭头就跑。 杜英想要做的,和桓温一样,却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内容。 不一样的是顺序。 火光之中,人影幢幢? 杜英负手而立,嘴角露出笑容? 看上去是在为眼前自己取得的成功而高兴,但是却是在脑海中勾勒着未来。 ————————- 桓温终究没有打算连夜就发起进攻。 将士们还是需要好好休整的? 士气的高涨并不代表着将士们的体力也完全能够跟得上,别看现在一个个口号喊得响亮? 战场真正冲杀起来? 比拼的可不是这个。 而且更重要的是? 桓温还有给苻苌他们准备的“惊喜”。 杜英鼓励了演员们几句,可想而知,以后这些已经展露出不错表演天赋的演员,将是杜英发展和扩大“艺术宣传队伍”的主力。 不过接下来,杜英还有另外一场戏需要来演。 此时的蓝田氐人营寨,犹然还在一片昏暗和沉寂之中。 相比于晋军这边的热闹,经过连日苦战的氐人,显然也疲惫不堪。 些许灯火,远远看上去,说不出的落寞。 仿佛就像是这风雨飘扬中的秦国一样。 几名放哨的士卒靠在瞭望楼上打着哈欠,无精打采。 晋军自然是不可能在晚上发起进攻的。 这也得益于氐人现在扼守的地形。 峣山,位于蓝田南侧,是秦岭向北探出的余脉,相比于峣山背后的关中平原,山势并不高峻,也不陡峭的峣山,也算是耸立在平原上的一道屏障。 这也是氐人能够坚守蓝田的底气之一。 这样的地形地势,在晚上发起进攻的话,显然并不轻松。 这些天虽然晋军打的凶猛,但是也确实没有在晚上采取任何行动。 氐人的自信,自然也不是没有道理。 “快到换防的时间了?”放哨的氐人士卒,用夹杂着氐人和汉人的语言问道。 他的同伴甚至都懒得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那士卒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这一战哦,怎么就突然不打了?” 他的同伴翻了翻白眼:“怎么,你还想打起来?” “不打了,就抓紧回家吧,在这里耗着干什么。” “上边得意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闭上你的嘴吧!”被打扰了睡觉的同伴很不满的说道。 而还不等他接着说什么,前方骤然响起箭矢的呼啸! 黑暗之中,一支箭矢卷动着风,直直的刺过瞭望楼上的旗帜。 那面氐人的旗帜,骤然被撕扯开。 两人对视一眼,声音都变得凄厉: “敌袭!!!” 而似乎是为了回应他们两个的呼喊,原野上,一点点光芒亮起来。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也不知道多少人!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火光绰绰,人影幢幢 敌袭! 沉寂之中的氐人营寨,转眼沸腾。 火把依次点亮,本来就枕戈待旦的氐人士卒,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飞身跃起,骑兵们直接翻身上马,张弓搭箭,等待着命令。 而步卒们或是飞快的攀爬梯子登上寨墙,或是举起刀盾、肃然站立,好一番严阵以待。 一名名氐人酋长、统领,也都高声呼喊,清点人马。 反应不可谓不快。 之前的氐人还真不是这样谨慎的,但是子午谷之战,营寨中的氐人猝然受到袭击、损失惨重的教训, “怎么回事,惊慌什么?!” 苻生和苻苌也都被惊动,与此同时,营寨的后方,刚刚抵达的苻雄骑兵也开始集结。 这一声喝骂,正是来自苻生。 这个独眼大王,此时脸上并没有困意,一只眼睛来回扫视,让所有看到的人都下意识的打哆嗦。 显然深夜之中,苻生也并未入睡,而是应该在思考未定的战事。 相比于那些上蹿下跳的氐人们,苻生显然要镇定很多。 敌袭? 如果真的敌袭的话,此时应该早就已经打起来了才对。 可是敌人呢?敌人的呐喊声呢?箭矢声呢? 黑暗之中,只有零零散散的箭矢落入营寨之中。 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可笑。 苻生是不太相信的。 然而还不等他接着说什么,一声战鼓,压盖住了氐人们的呼喊声。 苻生的脸色也是一变。 鼓声紧接着连绵而起,“咚咚”回响,恍若天雷霹雳。 苻生也顾不得多说什么,快步登上营寨中的瞭望楼。 原野此时已经逐渐被点亮,从瞭望楼上看去,火光绰绰,人影幢幢,也不知道有多少晋军士卒正森然列阵。 而晋军骑兵就在阵前奔驰,时不时的张弓搭箭,将箭矢射入营寨之中。 简直就是在挑衅。 苻生的脸上登时露出怒色? 霍然回头。 跟着他一起上来的两名氐人首领? 赶忙低下头,掩盖住脸上的恐惧之意。 “已经在射程之内? 为什么不放箭?!”苻生一挥手? 一脚将其中一名首领踹倒在地。 那首领在狭小的瞭望塔上滚了两圈,人都直接撞在栏杆上? 却赶忙爬起来,来不及捂住被踹的地方? 惊慌的说道: “弓弩手刚刚集结? 等待大王命令。” 苻生冷笑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家伙一看对面人多势众,顿时都不想做那个率先放箭的出头鸟? 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很有可能反过来变成对面弓箭手的重点打击目标。 这就是氐人“任人唯亲”的弊端所在。 对于这些首领来说? 他们手下的兵马也多数都是他们的亲眷,谁愿意自家亲眷损伤太多? 相比之下,他们和上司以及同僚之间的亲属关系反倒是没有那么密切,因此自然就会做出维护自己的利益和亲属的举动。 “放箭!”苻生不需要这两个首领下令,自己率先在瞭望楼上大吼。 声音回荡? 下面的氐人士卒们早就已经熟悉淮南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那也颇有标志性的雄浑、粗暴音线,此时前面的弓弩手谁敢怠慢? 箭矢当即腾空而起。 苻生接着定睛看去。 晋军骑兵早就已经一溜烟儿没入黑暗之中。 那些箭矢“呼啦啦”的淹没火光所在的地方。 紧接着又是一批箭矢。 一轮又一轮。 苻生冷冷一笑,趁着夜色进攻据险而守的氐人营寨? 桓温的确是个大胆、甚至狂妄的人物。 嗯,这很对自己的胃口。 只不过自己必须要让他知道? 既然用兵以险? 那就不要这么早的暴露目标? 不然只会死的很惨。 “大王,对面没有还手,定然已经知难而退。”一名首领忍不住开口说道。 但是另一名首领连连摇头: “火把,火把都还没有熄灭,这······怎么可能?” 苻生怔住了,旁边的首领也怔住了。 不对! “开门,骑兵随本王冲阵!” 苻生直接抓住楼梯,已经不是下楼梯了,而是几乎直接滑下去的。 两名首领从上面看着,很想问一声: 大王,您屁股不疼么? 不过苻生的动作很快,他们两个自然也不能在上面看着,也只能咬咬牙,有样学样了。 苻生看也不看后面慌里慌张、捂着屁股跟上来的两个首领。 这两个家伙是指望不上的,他们麾下都是桓温北伐之后,苻健就地征召的氐人士卒,氐人本来就是近乎于全民皆兵状态的民族,因此再临时征召,征召上来的都是原本并不适合成为士卒的罢了。 苻生并没有指望他们能够独当一面,让他们负责晚上的防备,也是因为知道桓温不太可能夜袭罢了。 然而现在桓温还真的夜袭了,营寨外面放哨的士卒没有给予任何一点儿警醒,更是说明敌人的手段狠辣而敏捷,来的必然不是晋军之中的寻常士卒。 因此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直接率领军中精锐骑兵杀出去。 桓温到底在弄什么名堂,一探就知。 “大王,夜色深沉,敌情未名,当以强弩退敌,不可轻举妄动啊!”一道身影从人群之中扑出来的,抓住苻生的战马马缰。 苻生扬起马鞭,下意识的就要抽打过去,不过看清楚来人之后,他不满的哼了一声,还是把马鞭收了回来: “王傅此言差矣,南蛮声势虽大,却无动静,怕是没有几个活人在外面,虚张声势罢了。这些骑兵,足够保本王周全!” 那被称为“王傅”的,正是淮南王傅、苻生的老师,也是其妻梁氏之舅,毛贵。 这个中年人连连摇头,还想要说什么。 “放手!”苻生暴喝一声。 毛贵虽然是氐人豪酋出身,但是多年来从事的都是文官工作,被苻生这么一呵斥,当即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的松手。 苻生看也不看他,径直瞥向率领骑兵而来的另一名中年将领:“前将军愿随本王同去否?” “大王,王傅所言······”中年将领正是秦国前将军梁楞,也是苻生正妻梁氏的叔叔,算起来毛贵应该是梁楞的姻兄,即他嫂子的弟弟。 苻生登时皱起眉头,眼见得就要发作。 旁边的毛贵连连对着梁楞使眼色。 梁楞硬生生得把反对的话给憋了回去,只能拱手。 毛贵则拍了拍他的战马,意思自然也很明显。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王三思! 现在绝对不是毛贵和梁楞同苻生争论的时候。 苻生就是一头倔驴,你应该顺着他,而不应该在他暴走的时候还非得要站在他的对面。 这是毛贵和苻生打交道久了,拿捏到的道理。 无论是他,还是梁楞,而或者梁氏的父亲、苻生的老泰山,现任左仆射的梁安,之所以能从一个氐人豪酋变成当朝重臣,重点就在于他们和苻生之间的关系,因此和苻健也算是亲家。 这在亲眷关系很重要的氐人之中,才是生身立命之本。 因此他们可以反对任何人,却要尽可能避免反对苻生。 一旦他们和苻生之间出现了矛盾,而且还闹得人尽皆知,那么最后受到损害的自然是他们。 如果苻健给苻生换个老婆,或者苻生直接把自家老婆给丢了,那他们这些亲家,就不用混了。 这种事,苻健应该是做不出的,但是苻生······ 真不一定。 这就是个做事冲动、完全不过脑子、不权衡利弊的人。 所以毛贵眼见得梁楞就要和苻生之间闹起来,赶忙拦住梁楞,拍他的战马,自然也是提醒他,让他多加小心,务必保护住苻生。 苻生见梁楞不再说话,自然也就认为他没有意见了。 他并没有在意毛贵他们的动作,径直策马向前,梁楞对着毛贵匆匆拱手,赶忙跟上。 看着苻生的背影,毛贵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汉家史书,他也有所读。 淮南王虽然勇猛、力大无穷,带兵打仗也狠辣果决,的确是一个大多数敌人应该都不愿意遇到的对手。 但是说到底,个人的武力高低终归并不能代表什么。 一场战斗的胜利,并不是看一个人有多厉害的。 这一次桓温北伐开始之后,苻生率军先战南阳、再战武关,连战连败,每一次战斗中,他都奋勇冲杀,可是结果呢? 兵力劣势以及士卒素质上的差距,让苻生一个人没有办法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向,只能说尽可能的给晋军造成心理压力罢了。 但是晋军只要躲着他走,向其余的方向发起进攻? 苻生终究也只是一个人? 没有三头六臂。 此时的苻生,难免让毛贵想起来历史上的一个人。 霸王项羽。 而且是很偏执状态下的项羽? 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毛贵脸上的忧色愈发浓重。 历史上的项羽是什么下场? 他很清楚。 苻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凭借这个,他真的能够战胜自己的太子兄长以及其余虎视眈眈的兄弟们么? 就凭这个? 就算是他真的坐在了至高的位置上,那又真的可以坐稳么? 如果解决所有的问题都需要用手中的刀剑杀过去、需要用蛮力的话? 那就距离众叛亲离、群雄并起不远了······ 毛贵叹了一口气。 这门亲事,真不是个好的选择啊。 不过反过来说,这或许能够避免自己因为直言劝谏之类的,直接招来杀身之祸。 ————————————- 当毛贵感慨万千的时候? 梁楞正担忧的注视着苻生。 苻生的脸色很精彩。 从杀气腾腾? 到惊讶,再到沉默,最后是现在脸上几乎压抑不住的怒火。 因为就在面前的旷野之中,一个又一个的身影,根本就不是真人。 站在前面几排的? 是稻草人,扎的很完整? 每个人身上都披着晋军的衣甲,一手拿着盾牌? 挡住自己的身形,一手拿着火把? 此时那火光犹然还在夜色之中跳动? 似乎是在嘲弄苻生一样。 而在这些稻草人后面? 其余黑压压的也都是稻草人,只不过这些稻草人甚至远远不能称之为“人”,不过就是几根木头桩子,稍微捆绑一些稻草,再把火把固定在上面罢了。 黑夜之中,站在寨墙上,或者瞭望楼上,远远看去,谁又能看得清楚? 只当是密密麻麻的人潮。 “砰!” 木头折断的声音。 苻生手中的厚背马刀狠狠地挥动,劈砍下其中一个稻草人的脑袋。 他的力气很大,那稻草人直接一分为二。 紧接着,苻生抬起头,目光之中满满的都是怒火。 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群稻草人给嘲弄了。 这是桓温在直截了当的戏弄他、打他的脸。 整个大军营寨因为一群稻草人,又是一通乱箭的,又是全军集结的,好一番折腾。 传出去,怕不是要沦为笑柄。 苻生的声音甚是冰冷,其中夹杂着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的怒意: “竟然能够让南蛮摸到这么近的距离上从容布置这么多稻草人,负责警戒的人干什么吃的?!今夜当值的几名酋首,全部斩首示众,其麾下,充当敢死队,下次第一批上阵!” 梁楞打了一个哆嗦,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拱手说道: “大王三思!” 苻生当然不会管这几个氐人豪酋到底是什么来路,出了差错,还让自己有可能直接沦为笑柄,不杀了他们才怪呢。 可是梁楞却很清楚。 这些负责守夜的氐人兵马都是战起后临时征调的氐人平民,本身的确应该是族群之中的弱势群体。 欺负欺负这些人,并没有什么。 可是统带他们的豪酋,可不是寻常人,基本上都是随同苻洪、苻健等老一辈征战、立下汗马功劳的,放在氐人朝堂上,也有话语权。只不过随着年事已高,这些人基本都退居二线,不过威望还在。 要他们的脑袋,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沾亲带故的氐人权贵。 苻生军中的士气或许通过这种方式能够鼓舞起来,但是整个氐人朝堂上,怕是要炸锅。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已经战死得氐人权贵后人,比如之前曾经跟着苻生一起爬上瞭望楼的那两个就算是。 他们虽然平时不学无术,算不得什么好汉,全靠祖辈牺牲换来的荫庇而活,但是好歹他们也代表着那些从龙功臣,利益也跟朝堂之中很多人捆绑在一起。 那些勋贵杀不得,勋贵子弟也杀不得啊! 更何况······ 梁楞看向这黑暗之中无声的军阵。 此地已经在峣山之下、实际上氐人的哨探范围也不过刚刚到此,因此就算是换上了苻生的麾下亲自负责夜间巡防,恐怕也很难发现敌人在黑暗之中的动作。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丞相为何发笑?”(上架第二天加更) 毕竟在“敌人不会夜间进攻”的既定概念下,大家所谓的巡防,也就是在山坡上往下看一看。 黑灯瞎火的,能看到什么? 因此梁楞觉得,就此怪罪于那些豪酋,似乎也说不太过去。 总归······只是虚惊一场。 但是他也知道,此时的苻生现在已经怒火中烧。 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地方,因此总归是要有人倒霉的。 如果这怒火不落在那些豪酋的头上,那岂不是要落在他梁楞以及其余几个苻生身边文武的头上了? 梁楞在下意识的喊出“大王三思”之后,心思飞转之下,不免露出了苦色。 后悔,就真的很后悔。 果不其然,苻生阴冷的目光直接落在他的身上,大有你说不出来什么就先要你的脑袋的意思。 梁楞打了一个寒颤,就要“从心”。 结果马蹄声连连响起,旁边的黑暗之中,又一支兵马杀出来。 苻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来者相比于苻生,体型更肥硕一些,但是两人的五官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只不过这个胖一点儿的中年人没有独眼苻生那么狰狞可怖。 甚至他还带着笑容,和苻生的咬牙切齿形成鲜明的对比。 坐在战马上,一摇一晃,显得有些滑稽,但是这对于胖子来说,上上下下应该很难受的颠簸,并没有影响到他脸上的笑容。 眼睛都快笑没了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这个笑话,显然就是苻生。 梁楞等人齐齐拱手:“参见太子殿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太子,苻苌。 苻苌出现之后,苻生的目光当即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掩饰不住的敌意。 或者说,苻生对于苻苌的敌意,从来都没有打算掩饰。 对于这个因为自己的残疾而从小受到无数人的歧视,性情暴烈残忍的淮南王来说,没有自己能打的兄长,凭什么就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因为他年长么? 皇位? 本来就应该是我苻生的! 被苻生这阴冷中充斥着恶意甚至杀机的目光一看? 饶是苻苌之前早就已经不止一次有过这样被自己这个“好弟弟”注视的经历,犹然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收敛。 他打量着这些稻草人? 淡淡说道: “长生(苻生表字)军中有动静,我军随之而动? 现在看来,不过是桓温虚张声势罢了? 长生可受到惊吓?” 苻生咬紧牙关? 攥紧拳头。 骨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旁边的梁楞皱眉不语。 太子爷,你这是在玩火啊。 问苻生受到惊吓了没有,这战场上,从来都是他吓唬别人? 什么时候被别人吓唬过? 这样变本加厉的嘲讽苻生? 梁楞也不知道这位太子爷在想什么。 不过想想也是,既然苻生都已经明确的表露出来了对他的敌意,那么苻苌也没有什么必要好声好气的。 大家本来就已经因为各自之间的功劳分配、利益划分,以及最重要的对那个位置的争夺等等,站在了对立面? 那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虚与委蛇,维持表面上的兄友弟恭。 撕破脸皮、直接对抗? 这才是氐人的性情。 玩虚的,那是汉人擅长的。 梁楞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叹息。 桓温弄起来这些稻草人? 看上去主要目的应该只是为了让氐人好一番折腾,但是恐怕桓温自己都没有想到? 这竟然又诱发了氐人军中原本因为苻生和苻苌分开下寨而暂时避免的冲突。 梁楞也知道? 苻苌为了稳定军心? 此时自然需要找一个理由来推卸掉自己的责任。 没有什么比苻生误判军情、导致大家跟着鸡飞狗跳了半天来的更合适了。 不然的话,苻苌也不至于专门跑过来嘲讽一番。 可话虽如此,现在却怎么也不像是双方直接对抗的时候。 大敌当前,难道你们忘了么? 此时的天空,已经不再是刚才深沉的黑暗。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峣山下,层层排列的木桩子和稻草人,再清晰不过的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不少稻草人举着只剩下袅袅青烟的火把,胸口、脸上还插着一支支箭矢,就这么“昂首挺胸”,骄傲的迎着晨光。 蓝田的又一天清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来了。 苻苌和苻生原本充满敌意的对视,此时也逐渐消散。 因为他们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还有鼓声。 这些并不只是单纯的声音,还意味着一支军队的行进。 现在是清晨,不是深夜,自然不可能是假的军队。 旗帜飘扬,晋军,正在推进! 苻生和苻苌几乎是下意识的各自收拢部众,退向山口营寨。 一晚上折腾,人困马乏的,此时断不能直接和晋军交手。 —————————— “哈哈哈!” 桓温看着前方的一个个稻草人,也看到了它们或是被刀劈,或是被箭矢扎满的样子,发出大笑声。 杜英同样披甲,跟在桓温身侧,听到桓温有些魔性的声音,差点儿想到了电视剧情节,丢出来一句“丞相为何发笑?” 不过他还是憋住了,那样实在是太诅咒自己了。 桓温收敛笑声,紧接着看向从峣山一直铺到蓝田城下的氐人营寨。 广阔的战场上,晋军已经展开,声势浩大,届时晋军将会兵分数路,同时对前方的苻生、右侧的苻苌以及侧后方的蓝田城发起进攻。 而进攻的重点,还是扼守大道的峣山。 不得不说,氐人的布防还是有讲究的。 地位最尊崇的太子苻苌居中坐镇,苻生扼守最险要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剩下临时集结的一些羌人和氐人兵马,则汇聚在城中。 出城作战做不到,守一守城池还是游刃有余的。 至于苻雄的骑兵,此时应该在各处营寨后面游走,随时准备接应。 苻雄上一次在子午谷也算是伤了元气,显然并不适合顶在前面,而苻苌和苻生此时都不是没有一战之力,自然不会直接劳烦叔父出手。 毕竟苻雄所代表的,也是朝堂上谁都不能忽略的力量,更何况苻雄本人对苻健也有着常人所不能比拟得影响力。 因此苻生他们可以说“叔父,且看我的”,却不能说“叔父,且看你的”。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左边,右边 苻雄不会拒绝他们的求援,但是自然也就不会再支持求援的那个人。 想明白个中关节的杜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桓温。 怎么感觉,仗剑北伐的桓温,好像变成了秦国选拔接班人的磨刀石? 好家伙,关底boss? 不过还真别说,历史上的桓温真的就扮演着这个角色,最终苻苌率军追击桓温的时候,立功心切、中箭身亡,苻生就这么赢了。 桓温因为并不知道历史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倒是并没有杜英这种怪异的感觉。 他从容指着前方营寨说道: “这一晚上鸡飞狗跳,氐蛮定然已经疲惫,传令,进攻!” 中军令旗飞舞,鼓声震天动地。 晋军将士们没有呐喊高呼,而是迈动着统一的步伐大步向前,脚步分外铿锵。 晨光中,刀剑闪动着寒芒,盾牌反射着光亮,一支支长枪,仿佛要刺破碧空。 晋军将士,士气如虹! 负责正面进攻苻生营寨的,是前日曾被桓温点将的高武。而负责进攻苻苌营寨的,则是桓冲,另一名被点将的戴施,则负责迂回进攻蓝田城。 都是桓温麾下猛将,而且杜英感觉,桓温的布置也非常有意思。 并不是以强制强,而是有点儿田忌赛马的感觉。 他军中战力最强的桓冲并没有对上苻生,而是去战苻苌,自然是桓温希望桓冲能够率先击破苻苌营寨,直接切断苻生和蓝田两处的联系,再逐个击破。 不过这又不是纯粹的田忌赛马。 因为戴施和高武,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自然非是等闲。 而且压力最大的高武这边,还有桓温亲自压阵。 总归不会让高武独自承担面对苻生。 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桓温从容不迫的下达一条条命令。 这些命令其实都比较笼统,大概就是“高武主要进攻何处”、“桓冲需要提防氐蛮骑兵突击”之类的。 具体应该怎么打,自然不是桓温负责的。 那还要下面的将领们做什么。 杜英站在桓温不远处,并没有打扰桓温的指挥。 刀光剑影、麟甲旗扬,眼前的壮阔景象,对于杜英这个穿越客来说? 也是很震撼的。 这就是真正的冷兵器时期大会战。 杜英之前就算是见过这样的场面? 也只是在电视上。 哪里比得上亲身经历、近在眼前? 随同杜英一起来的王猛,则左看看、右看看? 对于桓温的排兵布阵自然很感兴趣。 书本上写的再详细? 自然也比不上现场实地教学。 而且真的是“教学”。 因为桓温很贴心的派了一名校尉,跟在杜英他们身边? 随时随地解答他们对于这一场战斗的疑惑。 显然经过之前的大帐之中的对答,以及杜英拿出来的新鲜手段? 桓温对于杜英的态度已经是纯粹的欣赏和喜爱? 自然期望这个年轻人经过历练之后也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 因此,也就毫不吝惜于培养。 身为督护的杜英,很快就意识到,桓温的诚意有多高。 跟着他们的这个校尉? 很年轻? 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但是作战经验之丰富,看他手上的老茧就知道。 而且随口讲述之间,各种兵法术语,头头是道。 似乎察觉到杜英和王猛好奇的目光? 那校尉拱手,有些腼腆的说道: “末将先辈多为军中将领? 从军营中长大,所以知道的多一些。” 杜英看着这个年轻的鹰扬校尉? 觉得这样的人物,历史上也不应该毫无姓名? 桓温既然把他派过来? 本身也说明桓温看好他。 “校尉客气? 刚刚只知校尉姓朱,表字次伦,还未来得及请教大名?”杜英微笑着问道。 刚刚战斗打响,这校尉从军中折返,来的仓促,大家都没有好好打招呼。 朱次伦赶忙拱手,对于这个桓温钦点的督护,他当然不敢大意,久在军中的人,最是清楚什么叫做“尊卑”: “末将单名序,朱序。” 王猛微笑着亦然通了姓名。 杜英却没有说话。 两人好奇的齐齐看过去,朱序还倒是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问题,杜英却已经回过神来,爽朗笑道: “次伦不必如此客气,你我年纪相仿,总是‘末将’、‘末将’的,余都未免惭愧,这兵法常识,还得仰仗次伦耐心解释呢。” 朱序受宠若惊。 而杜英又何尝不是心中狂喜。 世代将门,又姓朱。 没想到还真是不可忽略的人物。 变数。 淝水之战这一奠定南北朝格局的大战中,最大的变数。 也是苻坚败得一塌糊涂、王猛毕生心血付之东流的“罪魁祸首”。 一边王猛,一边朱序,也难怪刚刚的杜英,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不过杜英来到此世,也算是已经见过不少“名场面”了。 王猛和苻坚的会面,他都已经经历过,这还真不算什么。 朱序并不知道杜英在转眼之间已经转过了这么多心思,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挖墙脚的准备。 其实他本人,还没有从杜英刚刚表示亲近的话语之中回过神来。 杜英是什么人? 现在大将军身边炙手可热的新星。 如果说在昨天之前,大家还以为这个年轻人只是靠出身和耍嘴皮子功夫,一时间蒙蔽了桓温,方才获得高官厚禄,那么昨天一场戏剧表演下来,每个人都不得不正视杜英的存在。 态度改变的,其实主要是那些原本对杜英心怀不满,或者说抱有较大敌意的。 也就是是那些背地里已经有撺掇桓温登基的小心思的人。 在他们看来,杜英的出现,显然平添变数不说,而且杜英和谢奕走的如此之近,到时候岂不是又会响应谢奕,变成他们的阻力? 然而昨天杜英一场戏剧表演下来,看上去是把谢奕、司马勋和关中盟这些子午谷之战的参与方都给表扬了一番,但是这样的戏剧以后在荆州、在整个典午朝各处州府演出来,代表得自然也就不再是桓温军中的某一支部队,而是整个北伐大军。 直接受益的,自然是桓温。 更不要说最后的那一首诗歌面世,更是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斗志。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解读方式。 诸如谢奕这种,自然认为这是在歌颂当今陛下的功德。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两个奇葩 而那些有别样心思的人,自然就认为,这是在暗中称赞桓温,因为这一切的功绩都是桓温取得的,因此自然也就只有桓温当得起“陛下之寿三千霜”这一句称赞。 不管怎么说,大家对于杜英的好感,“蹭蹭蹭”的往上涨。 因为出身将门,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以战功论英雄,所以朱序一开始对杜英这等没有什么亮眼战功在身的地方坞堡堡主,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但是昨天亲眼见到那激荡人心的场面,此时看向杜英,目光之中也满是敬佩。 不管杜英有没有什么亮眼的战功,他觉得,不,应该是桓温军中的众多将领都觉得,杜英懂他们。 鼓声再一次变得密集,晋军将士缓缓推进。 游骑已经在左右两侧奔驰,负责掠阵。而弓弩手亦然全部就位。 投石车,或者用军中比较霸气的称呼,应该叫霹雳车,此时逐渐向前移动,巨大的轮子碾压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左右推动霹雳车的士卒们发出整齐的口号声,逐渐炎热的天气下,不少士卒索性直接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腱子肉。 同时在霹雳车的前面,还有一头头牛在往前拉。 杜英定睛看去,不由得一笑。 牛,真的是在缺马的南朝,被用出了花样。 也不知道那满大街上牛车横行的场面到底是怎样的,杜英多少觉得也有些滑稽。 除了霹雳车,还有云梯车、床弩等等大小器械。 相比之下,当初关中盟为了进攻林氏坞堡以及子午谷临时打造的那些家伙,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华夏民族本来就以强大的机械制造能力而领先于北方胡人,此时在杜英看来,氐人想要据险而守,不见得是什么好主意。 也难怪桓温一路北上,诸如武关等雄关漫道,终归都没有能够挡住他的去路。 氐人的骑兵以及单兵作战的优势,显然在这些大型攻城器械面前,并不能发挥出来。 “次伦兄,这霹雳车的射程有多远?” “次伦兄,为何弓弩手迟迟未曾放箭?眼见得都已经快要挺进到山坡下了。” “次伦兄······” 王猛的问题很多? 有一些问题看上去非常简单? 而有的,甚至连朱序都讷讷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好专门弄来了笔墨? 先记下来再说。 而随着王猛这些问题问出来,朱序对于这个原本杜英的小跟班一样的人物? 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很明显,此人是有不少理论知识的? 甚至能够察觉出来桓温布阵上的一些难以避免的缺点和疏漏。 只不过他没有多少实战经验? 所以有时候问出来的问题会显得有点儿可笑。 毕竟兵法上所云和实际情况总归有所不同,而且兵法也已经是好几代人,甚至数百年前的兵法了,其上记载的一些战术理念? 已经随着装备的更新迭代? 跟不上了。 中军令旗骤然挥落。 也不知道多少将领们齐齐高呼:“放箭!放箭!” 刹那间,万箭齐发! 王猛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从军阵之中升起的黑云,直接快速飘向氐人营寨。 这等震撼的场面? 他显然也没有见识过,相比之下? 之前子午谷之战中,双方参战的兵马数量还是太少了? 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乱战。 至于杜英,恍惚间想到了曾经被某国产卡牌游戏中“放箭!放箭!”所震慑的梦魇? 自失的一笑。 自己终究不可能什么都忘记另一世的记忆。 不过也正好? 以后这些游戏好像也可以拿来娱乐一下。 打牌什么的? 最解枯燥。 向胡适和季羡林两位日记大佬学习。 朱序则打量着两个人省,他也知道,他们两个在实战经验上的缺乏,因此晋军骤然展现出这样震撼的场面,朱序也很骄傲的想要看一看,他们两个会流露出怎样震惊的神情。 然而让他失望了。 王猛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旋即陷入思索,又紧接着左顾右盼,似乎想要揣测晋军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同时再看看晋军的实际动作,是不是和自己想象之中的相同。 学霸的世界,就是这样。 至于杜英······ 这位三天上位督护的传奇人物,嘴角勾起笑容。 似乎想到了很久远而又美好的事情。 神仙的世界,好像是这样的。 朱序:······ 这有什么应该反思揣摩的,这有什么美好的?! 这两个,都是什么奇葩人物? 历史上,经历也堪称传奇的朱序,此时因为年轻,甘拜下风。 同时他心中也释然,如果不是这样的奇葩,又怎么可能直接让桓温如此欣赏? 比不了,比不了。 霎时,朱序心中仅存的那点儿羡慕和嫉妒,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前方的晋军弓弩手,犹然还在把一朵朵黑云盖在氐人营寨上。 刚刚朱序就曾经回答过王猛的问题,为什么弓弩手要推进到这么靠前的位置。 实际上弓弩手的这几轮箭矢,主要目的并不是打击寨墙上的那些氐人士卒,而是为了打击营寨中结阵等待向前支援的那些氐人。 晋军弓弩手的动作幅度这么大,想要不引起氐人的警觉,当然是不可能的。 从晋军弓弩手开始向前推进的时候,氐人恐怕就已经做好了预防箭矢的准备。 所以此时,寨墙上下,盾牌林立,宛如重新竖起了一面墙。 箭矢扎在上面,不会有什么效果。 相比之下,躲在营寨中后部的氐人士卒,此时不见得也有相同的防护,毕竟他们还有任务在身,当前面袍泽抵挡不住的时候,他们需要及时的向前顶替。 殊不知,他们才是晋军弓弩手的真正目标。 至于寨墙这边,自然也有人招呼。 那就是霹雳车。 一发发石弹也呼啸而出。 这个时代的霹雳车,到底还是因为多年得战乱、不少技术失传,所以没有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威力巨大,抛射的石块,在杜英看来,要比想象之中的小很多。 但是总归是把一整块石头丢出去的。 关中盟使用的那种只能抛射碎石头的投石机,与之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转眼间,整个峣山山口,烟尘滚滚,惨叫连连。 不过氐人的反击,也很是迅速。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山海,风木,河崖,(加更) 氐人的弓弩手也开始射箭,自不能让晋军弓弩手专美于前。 杜英不由得微微点头。 苻生也不是一个单纯的莽夫。 至少他还清楚,不能把弓弩手放在太靠前的位置。 不然还不等自家弓弩手逞威风,已经虎视眈眈的晋军霹雳车就能够先教他们做人。 此时在石弹的轰然撞击中摇摇晃晃的寨墙,还有那些已经散落一地的盾牌,就是最好的代表。 趁着晋军新一轮石弹装填,苻生立刻让氐人弓弩手向前。 此时,晋军弓弩手已经完全在他们的射程之内,因此一通乱箭下来,多多少少都能有所收获。 晋军将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一面面盾牌同样举起来遮蔽自家人。 只可惜氐人弓弩手是从上而下射击,总归还是占据地形优势的。 一支支箭矢贯下来,自然带着强劲的力道,盾牌手们一个个也觉得手臂酸麻,连连后退,差点儿和自家弓弩手、长矛手等等拥挤在一团。 氐人弓弩手显然察觉到了效果不错,又是一轮箭矢丢过来,同时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已经爬上寨墙,直接对着山坡下射箭。 负责具体指挥的高武也没有慌乱,此时再次下令。 晋军刀盾手掩护弓弩手撤退,而霹雳车的新一轮石弹,已经准备就绪,迟迟未动,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不只是霹雳车,在前军偏后的位置,还有一队弓弩手,人数在两百人左右,并不是很多。 倒并不是因为前面有些狭窄的山坡脚下摆不开这么多人,而是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等着氐人主动露出破绽。 又是一轮箭矢,两百名弓弩手射出的箭矢虽然比不上刚刚足足上千袍泽的齐射,但是覆盖整个寨墙,足够也。 石弹伴随着箭矢而来,氐人弓弩手如遭雷击,猝然之下,死伤众多? 其余侥幸得脱的? 也不再恋战,纷纷后退。 而晋军弓弩手们? 则顿住脚步? 他们引诱敌人露出破绽的任务已经完成,此时自然正是报仇的好时候。 什么仇? 当然是刚刚狼狈后退的仇。 杜英看着晋军弓弩手们再一次凌厉还击? 暗暗点头。 一场战斗,尤其是这种正面对决? 双方摩拳擦掌良久? 实力实际上相差并不是很大,就算是有差距,也都被地形地势之类的拉平了,不然的话占据大优势的那边早就取胜了。 因此再这样势均力敌的战斗中? 想要取胜? 并不能直接梭哈,那样太莽了,事实证明,失败的可能性也很大。 最佳的做法,自然就是通过刚刚这样? 不断地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交锋之中扩大己方优势、尽可能削弱对方的有生力量。 杜英并不觉得苻生是这么好对付的,氐人上来就吃了这么一个亏? 显然也是因为氐人有些急躁。 只是不知道,这急躁是因为他们之前就已经被自己安排下的稻草人给折腾了一晚上? 所以神情愤懑,还是因为苻生也意识到了麾下将士的疲惫? 所以想要速战速决、尽快拉开双方战损差距导致的? 晋军弓弩手又是一轮箭矢之后? 发现氐人的反击已经很是微弱? 当下便开始零零散散的向远处抛射,同时腾出来空间给背后早就迫不及待的步卒们。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无数的晋军将士高声呼喊。 他们的声音在峣山这天然的山坳和山鞍部回响,整个战场似乎都随之颤抖。 重重人影,从军阵前排敞开的盾牌之间冲出,又逐渐汇聚在一起,并肩前进。 这一次翻滚的浪潮、移动的黑云,不再是刚才那般沉默。 涨红了脸、气血上涌的晋军将士,恨不得直接把眼前的这个营寨撕成碎片。 氐人,并没有保持沉默,也没有无所动作。 如果这样,那就不是横扫关中、称霸一时的氐人了。 更不是苻生了。 寨门骤然打开,甚至不需要晋军将士们自己去开。 一队步骑如同离弦之箭,从营寨中冲出,沿着山坡向下狂奔,滚滚烟尘被马蹄卷起,仿佛有千军万马,骤然间激荡起的浩大声势,甚至比晋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虚张声势罢了。”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朱序忍不住笑了一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杜英则感慨道,“若是易地而处,或许我们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是如果真的据险而守,任由敌人直接攀爬寨墙,那就不是苻生了。” 朱序怔了一下,虽然他觉得杜英这样说未免有夸奖苻生的意味在其中,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闭门不出,把希望寄托在寨墙上、寄托在氐人实际上并不擅长的攻防战上。 那样,就不是苻生了。 旁边同样目不转睛看着的王猛察觉到什么,微笑着补充一句: “也只有这样的人,方才配成为王师的对手。” 这句话自然一下子说到了朱序的心坎中。 那些望风而逃的敌人,根本不配让王师摆出这样的阵势。 他抚掌而笑:“是也!” 而前方,苻生一马当先,杀入晋军军阵中。 晋军将士齐声呐喊,长矛如林,直逼上去。 苻生背后,狂奔中的氐人步骑,和稳步推进的晋军军阵,同样轰然对撞。 就像是岩浆喷涌的火山对上浪涛翻滚的大海。 就像是呼啸横扫的狂风对上盘根错节的巨木。 就像是激荡回转的河流对上曲折坚硬的山崖。 刹那间,战马长嘶,刀剑交击! 混杂着汉家和氐人语言的喝骂声、呼喊声、怒吼声,在峣山山坡处,盘旋不散。 一道道身影交错、碰撞,一朵朵血花迸溅、喷洒。 杜英、王猛和朱序,三个人就在台上静静看着。 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他们站在这个距离上,只能看到双方色彩的交融,并且看着那一面面旗帜逐渐染成红色。 但是在这杀声中,他们的心,似乎已经要跳出胸腔,和前方的将士们,永远的站在一起,并肩杀敌。 “杀!”这是高武的声音。 苻生亲自冲阵,桓温自然不会这么莽夫,但是为了提升自家将士们的士气,避免大家被这个也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家伙给吓住,高武同样在向桓温移交指挥权之后,带着自己得亲卫扑了上去。 之前的弓弩试探结束,酣战,转瞬开始!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万夫不当 杜英等人的脸色很快变得凝重。 因为他们发现,苻生这个“万夫不当之勇”,好像并不是吹嘘的。 这家伙······当真有些可怕。 且看! 那乱军之中,有一人左冲右突、横冲直撞。 他一手拿着一杆沉重大矛,另一手握着一个大锤,已然浑身鲜血,而他的左右两侧,满满的都是压上来的晋军将士。 甚至身边都已经没有了护卫或者其余氐人骑兵的影子,也不知道是被阻隔开了,还是早就已经倒在晋军将士的长矛下。 这人显然并不在乎这些。 左手的长矛负责突刺,右边的锤头则负责直接给靠上来的敌人脑袋开花。 这两件兵刃上的鲜血最是浓厚。 显然此人身上的鲜血,也多数都是在杀人的时候迸溅上来的。 不是苻生,还能是谁? 而他胯下的战马亦然甚是神骏,苻生只是两腿控马,甚至不需要抓住缰绳,催马纵横,人马合一,来去自如。 晋军将士们虽然发出一声声呐喊,举起一支支长矛,但是还真的没有办法挡住苻生。 “马腿!” 此时注意到这边局势的高武,甚至带着亲卫顶到了距离苻生不到十丈的距离,高声下令。 射人先射马。 既然拿不下苻生,那就先把他的战马拿下。 晋军将士们同时后退,而当他们再一次向前进攻的时候,长矛齐齐刺向战马。 苻生大吼一声,却是虚晃一枪,逼退左近纠缠上来的晋军刀盾手,难得抓住马缰,狠命一拽战马,骏马长嘶,人立而起。 一支支长枪就直接从战马的腹部擦过去。 差了一点儿。 战马旋即重重的踏在地上,直接用马蹄、腹部,压地一支支长矛,所有的长矛手都闷哼一声,或是只能无奈丢了长矛,或是直接被牵扯着趴倒在地,好不狼狈。 就是这时,苻生左右开弓,不少猝不及防的晋军将士当场毙命。 高武看着这一幕,瞠目欲裂。 这苻生,怎地如此难缠,甚至比当时武关之战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杜英在高武的身边,或许会提醒一句? 蓝田的背后就是长安城了? 这是氐人所能够坚守的最后一道外围屏障,苻生能不着急么? 现在的高武? 也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可是不管迷不迷? 他都必须要拿下苻生。 因为晋军现在的战阵,明显已经被苻生给搅的乱七八糟。 以苻生为中心? 周围的晋军将士都在汇聚,自然也就给了氐人步骑从其余地方取得突破创造了机会。 左右两翼承担的压力已经越来越大。 一个人? 竟然就这么把控整个战场的主动? 这是所有人之前都没有想象过的。 高武此时能做的,也只有催动将士们咬牙向前。 用血肉之躯一点点的消耗苻生,一直到他主动撤退或者干脆留在这里为止。 刀盾手们结阵,长矛手们端平枪矛? 而弓弩手甚至都杀红了眼睛? 放下手中的短刀,重新抽出劲弩,直接射向苻生,也不管苻生的附近还有没有自己人了。 手里拿着两个沉甸甸的家伙,再加上全身披甲? 苻生的动作再怎么敏捷和灵活,终究还是躲不过箭矢。 “当!” 不断有箭矢直接扎在他的衣甲上? 苻生那张令人都不敢直视的脸上,或许因为箭矢带来的疼痛? 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就像是从地狱十八层中回来的夜叉厉鬼一样。 不过苻生显然也不打算继续和晋军硬碰硬,晋军远距离不断地用弓弩射击的话? 那他并不能杀伤多少人? 反而有可能变成刺猬。 苻生很勇猛? 却还有脑子。 他自己向前冲的最大底气就在于,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周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挡住他! 苻生暴喝一声,长矛骤然突刺,这一次却不是向着正前方,而是一侧的晋军士卒。 晋军将士们显然也没有料到,原本突进的苻生,突然转变了进攻方向。两侧的晋军将士基本上都是刚刚上阵之后侥幸得脱、此时缓一口气,随时准备接替正面阻拦的袍泽的。 苻生迎面而来,他们并没有畏惧退缩,当即一拥而上。 晋军将士的血性,此时也都被打了出来。 苻生一个人杀了他们多少袍泽? 凭什么他想走就能走? 真当我们这些人是吃干饭的? 今日就算是用人命堆,也得把他拿下。 “砰,砰,砰!” 这是苻生的长矛和铁锤同晋军将士手中的兵刃往来交击的声音。 短促而密集。 大多数晋军士卒,都很难和苻生接连交手两次。 基本上被苻生的锤头砸一下,还能侥幸活下来,也是气血翻涌、双臂发麻,站也站不稳。 谁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有多大的力气? 战马嘶鸣,这是外围的氐人骑兵在拼命向前进攻,想要和自家主将汇合。 显然所有晋军将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边,外侧的晋军士卒,包括弓弩手在内,也都忙着向苻生射箭,或者随时准备替补。 负责阻拦氐人骑兵的晋军士卒人数不多、力不从心,眼见得就真的要让两支在人群中来回冲杀的队伍会合。 苻生虽然只是一个人,但是他带给晋军的压力、造成的麻烦,甚至更胜过其余所有的氐人骑兵,所以说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也没有什么问题。 高武脸色铁青,却似乎只能接受这个结局。 他麾下这么多将士,浴血厮杀半天,似乎所取得的最大的成果,就是让苻生受了些轻伤。 看着苻生身上插着好几支箭矢,犹然还在高呼酣战的样子,高武真的只能把这定位为“轻伤”。 非人哉! 此时点将台上,朱序正在认真得解说这一场一个人对战一支军队的战斗。 杜英忍不住感慨一声:“苻生的确很厉害。” 王猛亦然点头: “按照次伦兄所言,苻生每一次都能敏锐的察觉到高督护兵马轮换的破绽,不断地在这些薄弱地方发起进攻,这绝对不是寻常人应该有的目光。” 杜英的神色也变得怪异,叹息道: “苻生是一个合格的将才,而不是单纯的莽夫。之所以选择一个人向前突击,或许是因为······在他看来,带着那些氐蛮骑兵,更像是带着一群累赘,反而不会这么灵活。”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终究是匹夫之勇 朱序点头: “杜兄所言在理。”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这样的对手,真是战场上不愿意遇到的噩梦。” 杜英都不敢想象,如果是关中盟的军队此时拉上来,会是什么表现? 会不会被苻生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一堆之后,再一个人追着一群人跑? 好像······真有这种可能。 关中盟的盟主对于他麾下的儿郎们很了解。 关中盟的军队,终归是缺少经验,之前的子午谷之战,也不过小打小闹,主要的作战任务都不是他们承担的,抗压的也不是他们。 既然桓温已经把谢奕指定为关中盟的“教官”,那这个教官真的得好好地压榨一下,让他把关中盟军队训练成一支可战之兵。 至少是能够应对今日这种可怕局面而能从容作战的军队。 杜英如是想着。 而前方的战局,再起变化。 当苻生牢牢地掌控住正前方战斗的节奏时,晋军中军已经在桓温的亲自指挥下,从左右两翼包抄过去,甚至还有两台霹雳车都已经推上前,直接轰击营寨,切断氐人有可能的增援。 苻生虽然凭借一己之力牵制住了作为主攻的晋军,但是他自己也陷入和无数晋军将士的缠斗之中,自然也就失去了对整个战场的把控。 其实同样失去这种把控的,还有高武。 为了挡住苻生,高武也就差亲自抽刀上阵了。 所以这才导致兵力逐渐被抽调的晋军左右两翼,甚至一度处于劣势,被冲出营寨的氐人步骑压着打。 然而苻生不只是前锋,还是主帅。 高武,却只是前锋。 高武的背后,还有桓温,还有晋军中军。 中军顶上去,甚至就连桓温的亲卫马队都从外围兜了上去,直接刺入氐人步卒之中。 战局,陡然变化。 或者说,这才是桓温一直等待的机会。 苻生一个人可以牵制住晋军整个前锋,那桓温就索性以前锋为诱饵,直接反过来把苻生以及其余的氐人步骑都包围在其中,一口吞下! 杜英敢打赌,桓温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因为当时杜英参加桓温的升帐点将会议时,大家也讨论过苻生可能采取的应对方式,但是并不认为苻生会铤而走险。 这家伙虽然以勇武闻名,但是晋军北伐之后,和他多次交手,也没有见他怎么拼命? 打不过就撤。 所以大家也知道是长得凶恶? 所以导致徒有虚名罢了。 苻生这一次的冲阵,的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包括桓温。 可是桓温很快就有了应对反应? 甚至不惜以前锋的大量损失为代价,要吞了苻生。 果断? 决绝。 把“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这一战场至理贯彻到底。 这都是需要杜英学习的。 相比之下,苻生的作战计划? 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桓温的后续动作? 才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很莽撞,重视的只是一个方向上的战斗,忽略了整体。 眼界窄了,或许是因为苻生只有一只眼? 反正当引以为戒。 一力破百巧? 或许有时候有用? 但是当对手的力量更加强大的时候,那么“一力”是不够的。 “不过匹夫之勇罢了,如何能与大将军相抗?”朱序撇了撇嘴。 杜英不由得微笑。 刚刚大家感慨苻生难缠的时候,也没有见你这样说。 不过这也表征着晋军将士士气的变化。 刚刚苻生的冲阵,显然给他们的震撼也很大。 害怕也是有所害怕的? 只不过为袍泽报仇的怒火、一群人不能被一个人打败的尊严等等,让他们依旧奋勇。 但是心中难免有所惴惴。 自己能不能挡住苻生? 今日? 可还有人能挡住苻生? 可是现在,桓温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 可以! 苻生,终究只是一个人。 晋军挡不住苻生? 却可以按着苻生的部下暴揍? 把他的爪牙都去掉了? 万军之中,苻生能翻起什么风浪? 大家需要考虑的,不是能不能战胜的问题了,而是生擒还是直接给他一个万箭穿心? 想法转变,士气自然也随之高涨。 尤其是当带着套马索、铁链子的士卒抵达前线,晋军将士们更是爆发出高呼,一个个双目冒火,恨不得直接把苻生从马背上拽下来。 事情不对,苻生虽在万军之中,看不清楚局势,但是在马背上瞥一眼周围旗帜的变化,他也已经揣测到一些。 当即苻生也不敢恋战,已经有套马索向他这边丢过来。 真的被套中,就有可能是一人一马和上百个人的拔河比赛。 没什么好比的。 苻生当即虚晃一枪,调转马头就跑。 氐人骑兵本来也已经距他不远,只是死活杀不穿晋军的防线。 然而这防线在苻生面前,终究过于脆弱。 双方汇合,直接杀向晋军左翼,想要解救被缠住的步卒。 乱箭飞舞,无论是高武还是桓温,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点将台上,杜英叹了一口气: “跑吧,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 朱序不由得疑惑说道:“苻生会这么轻易······” 然而他还没说完,苻生将旗倒卷,竟然真的向营寨而去。 那些被晋军左右两翼缠住的氐人步骑,显然被他丢弃了。 朱序张了张嘴,旋即佩服的看了一眼杜英。自己之前似乎是小看这个年轻人了。 而被丢弃的氐人步骑,仍然还在拼命厮杀,为自家主帅争取逃出生天的机会。 “都是亲信精锐啊,不然不会为了掩护主帅而不惜死战。”杜英径直说道,“这一战,看上去苻生出尽了风头,却丢了太多亲信兵马。攻破营寨,不足为虑。” “承杜兄吉言。”朱序含笑道。 杀声逐渐消散,氐人步骑或死或被俘,只有苻生命大,带着大概一两百名骑兵冒着晋军箭雨和石弹,退入营寨。 短暂的宁静之后,收拢队形得晋军,立刻趁胜追击。 战斗很快就又围绕着营寨寨墙,陷入白热化。 显然桓温是想要凭借着此时高涨的士气,一鼓作气了。 杜英并不觉得苻生还有多少反抗的余地,而且其余战场上,好消息也不断传来。 苻苌比他的弟弟保守一些,在营寨外列阵,而不是主动发起进攻,但是根本不是桓冲的对手。 桓冲的战法倒是和苻生有点儿像,他率领亲卫骑兵,直插氐人将旗所在。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桓温请同榻(加更) 桓冲来势汹汹,苻苌阻拦不住,转身逃走,晋军趁机掩杀,自然是大败,现在战斗也进行到了围绕寨墙展开的攻坚上。 至于蓝田城那边,从一开始,氐人就没有敢出城作战。 镇守蓝田城的秦国右仆射段纯,也是在上次殷浩北伐中搅动风云的人物了,奈何他麾下兵马良莠不齐、氐羌混杂,甚至还有强行抓来的汉人丁壮,因此属实是没有出城列阵的资格。 鬼知道这些家伙遇到晋军,会不会一哄而散,甚至干脆临阵倒戈? 所以很快,整个蓝田之战,已经变为攻坚战。 这也意味着,氐人最后的优势也丢得一干二净。 晋军的各式攻城器械,也有了放开手脚的机会。 一旦战斗进行到这个地步,那么胜负也就已经没有什么悬念。 对此,无论是晋军还是氐人,实际上心里都清楚。 这一路北伐,只要战斗进入攻坚状态,即使是武关那样的雄关漫道,还不是被晋军拿下了? 一个峣山,一个蓝田,又算得了什么? 不足挂齿。 点将台上原本紧张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朱序微笑着不再解说,也没有什么需要他解说的了。 如果杜英他们对攻城器械感兴趣,大可以此战结束之后自己去看。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找桓温要几台都不成问题。 而杜英也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意思,直接向着桓温的方向走去。 朱序楞然,下意识的想要阻拦,但是看杜英似乎有着急事情要商量的神情,又果断的闭嘴。 很快,他就亲眼看着桓温的亲卫阻拦和通传姓名的程序都没有,就让杜英过去了。 这就是大将军亲信的待遇么? 羡慕不来,羡慕不来。 杜英还真的有要紧事情来找桓温,此时的桓温已经不再紧张的发号施令,同样坐在椅子上,悠闲地端着酒爵? 小口小口抿着。 如果不是杜英很清楚? 这挺漂亮的金色酒爵之中装着的实际上是清水,桓温就是单纯的在这里找找感觉的话。 那恐怕他会觉得? 桓温已经胜券在握? 提前喝酒庆祝了。 不过现在的局势,也没有什么悬念。 唯一值得担忧的? 恐怕就是苻雄的动向了。 只可惜,原本应该可以在这一场战斗中也发挥不小作用的苻雄? 麾下兵马已经被谢奕、杜英他们在子午谷摧残的差不多了。 谢奕和司马勋仍在抓紧休养生息? 苻雄却不得不带着这些败兵赶来蓝田,这一路奔波、士气消磨,显然难当大任。 战斗开始之后,苻雄一直率领骑兵列阵于中间营寨的后方? 迟迟未动? 意思自然也很明确。 他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能耐凭借这点儿骑兵和晋军分个高下——这高下还用分么? 所以他就单纯等着接应。 这也让桓温有信心说,这一战赢定了。 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悠闲。 “贤侄来了?”桓温抬眼看到了杜英。 “参见大将军。” “感觉如何?”桓温向前一努嘴。 “战事之惨烈、将士之勇猛,以及大将军用兵之神,小侄受益良多。”杜英当即说道。 “第三个就算了。”桓温微微一笑,“多赖将士用命。” 接着? 桓温打量着杜英:“贤侄所来,可是有事?” “小侄有一建议? 与伯父商量。”杜英微笑。 很显然,桓温的心情好得很? 一口一个“贤侄”,那是一点儿都不见外。杜英当即打蛇随棍上? 称呼也变成了“伯父”。 “来? 坐!”桓温指了指身前。 杜英有些犹豫? 因为桓温总共就只准备了一个软榻,此时前面横着一张桌案。 若是杜英坐过去,自然就只能和桓温同榻而坐。 感觉怪怪的。 尤其是现在前线犹然还在浴血厮杀,自己这个实际上在大军之中并没有任何一点儿战功,所有功劳都是通过“另辟蹊径”获得的人,属实有点儿不太好意思坐在这里。 桓温的宠信的确是个好东西,可以让杜英获得军中将领们的尊重,至少是没有人会因为杜英这坞堡世家的出身而看不起他之类的。 但是凡事自然都有一个度,杜英也并不能和桓温之间过于亲近,这样的话,桓温麾下的将领们再看他,恐怕就不只是单纯的尊重了,少不了的肯定还有嫉妒。 嫉妒有的时候真的有可能蒙蔽人的双眼,从而做出危险的事情。 即使是桓温军中,军纪严明,杜英也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当然,对于杜英本身来说,他真正想要抱住的大腿,其实也不是桓温,而是谢奕。 因为谢奕的出身和经历,让他能够立足于东南世家和荆楚桓温之间,只有跟着谢奕,杜英才能左右逢源,要是直接跳过谢奕,再和桓温拉近关系的话,那自然东南世家就会把他当做敌人。 除了这些因素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因素。 杜英往那里一坐,这个架势,怎么看都感觉像是桓温的私宠一样。 想想就觉得怪怪的。 而且······这要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给告到桓温家的悍妇那里去了,那位曾经叹息说出“我见犹怜”的公主殿下,应该不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吧? 保不齐就是当头一剑。 杜英恭敬的对着桓温拱了拱手:“小侄未有战场厮杀之寸功,战事尚未结束,如何好意思和大将军并肩?” 这只是面子上说的,背后自然也是提醒桓温,杜英现在在桓温军中的身份地位的确有些尴尬。 但是别人能够否认杜英的功劳,甚至觉得杜英的上位单纯的只是因为通过一些旁门左道获得了桓温的好感罢了,桓温本人却是不能否认的。 因为的确因为昨日杜英这一套“此消彼长”的鼓舞士气方法,今日的晋军将士一个个生龙活虎、斗志高昂,相比之下,对面士卒的精神气明显没有那么好。 战斗开始之后,桓温已经发现了氐人军阵之中很多明显得破绽,这在之前是没有的。 说明不管是因为氐人将领疲惫而手忙脚乱,还是因为氐人士卒劳累之下难以遵循命令,至少效果是有的。 结果都这么好了,自然也没必要探寻过程。 这也是桓温今日看到杜英之后,愈发露出欣赏之意的原因。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俘虏的作用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兵法的最上乘,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古代圣贤的一厢情愿罢了。 只要是战争,哪里有不死人的? 妻离子散,国破家亡,这才是战争。 因此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显然杜英就做到了尽可能帮助桓温减少损失。 不过桓温也的确得为杜英考虑一下。 其实并不是桓温仍然对杜英有所猜忌而并不给杜英上阵杀敌的机会,而是因为他对杜英的另一种不信任。 这是对关中盟军队的战力以及对杜英本身作战指挥能力的不信任。 毕竟杜英在此之前,除了子午谷之战,也没有什么作战经历。 桓温自然不会把进攻蓝田这种重任交给他,哪怕只是掠阵的偏师,在抓住机会之后也能够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甚至是力挽狂澜。 这在历史上也不少见,甚至之前逃出生天、最终一举扭转子午谷战局的谢奕,不就应该属于这样的么? 显然在桓温的心中,杜英还没有这个本事。 因此桓温专门派了人给杜英临阵补课,以求他能够尽快的掌握一些战场上排兵布阵的基本技能。 人有天赋是一方面,拥有经验则是另一方面。 二者结合,才能克敌制胜。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成为刘秀,陨石在前面为你开路。 而即使是这样,刘秀本身孤军死战昆阳,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略,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桓温最后并没有让杜英入座,甚至他索性自己站了起来。杜英连忙上前搀扶一把,看得出来,大将军也快腿麻了吧? 桓温微微笑着摆了摆手:“伯父还没有走不动路呢。” 杜英嘴角抽了抽,伯父,说这句话前,你先别踉踉跄跄走路好不好? 桓温并没有注意到杜英的目光:“且来看看这战局如何了。” “胜负,就在今天了。” “所以让伯父来猜一猜,你不好好的看着,跑过来,肯定是为了氐人俘虏的事,对不对?”桓温微笑着说道。 杜英的脸上登时露出惊奇的神情,连连点头: “伯父所言正是!” 同时他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声:除了善后工作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余的工作能够让我横插一手的吧? 而且即使是善后工作之中,大部分的缴获也都注定要被晋军拿走,所以杜英能来说、能来主动要的,肯定就只有晋军看不上或者不需要的。 比如俘虏。 现在军中还正缺粮食呢,这些俘虏,不杀了就算不错的了,桓温此时应该也有点儿头疼这个问题。 毕竟俘虏之中,鱼龙混杂,氐人、羌人和汉人都有,其中有的还都是族群通婚之后的血脉? 分不清到底应该是什么人了。 所以全部都杀了? 未免有乱杀无辜的嫌疑。 王师虽然嘴上喊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之类的? 但是实际上王师总归是王师? 代表的应该是道德仁义。 动不动就把俘虏杀干净,那和胡人还有什么区别? 也难免会让老百姓觉得王师滥杀? 从而有所恐惧吧? 因此怎么处理这些还得张口吃饭的人,的确是一个问题。 桓温脸上露出的得意? 杜英自然看在眼里。 甚至他更清楚? 桓温之所以在处理俘虏这件事上迟疑,甚至矫情和犹豫,什么道德仁义只是次要原因,真的杀红了眼睛? 胡人俘虏还不就是一个个请功的脑袋?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越来越靠近长安了。 之前在武关之外? 杀就杀了,不打紧。 知道的人也不会有多少。 但是现在不一样,砍了氐人和羌人俘虏的脑袋,自然会形成恐慌,逼迫氐人和羌人倍加团结、誓死抵抗? 甚至还有可能把怒火宣泄在汉家百姓的头上。 这对于桓温来说,并不是好事。 俘虏杀了? 看上去振奋军心了,但是丢掉的有可能是民心? 同时还会让敌人变得愈发顽固。 这买卖,不划算。 杜英说到了这个问题? 桓温自然来了兴致: “于伯父而言? 这些俘虏确实正如那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是若是贤侄能够把这鸡肋变成鸡腿,那便赠予贤侄享用,又有何妨?” 他也想看看,杜英打算怎么处理。 只要方法合适,那把氐人俘虏都丢给他就是了。 省心省力。 杜英微笑着说道: “于伯父军中,本身就有负责运输和兵刃打造之人,而于关中盟里,正缺人手。尤其是六月粮将收,关中盟丁壮需要随军征战,因此粮食收割会更难,这些俘虏,不就是最好的选择?” 桓温抚掌笑道: “之前的确未曾料到此事,善也。只是这粮食收割,所需人手就不少,而后进攻长安,也的确离不开你们关中盟的人熟门熟路,所以这些俘虏给关中盟便是。” 杜英当即郑重拱手:“此解关中盟燃眉之急也,虽不算将鸡肋变为鸡腿,但是也算是变成鸡脯了,至少还是能吃到点儿肉的。” “哈哈哈,有趣,贤侄这个比喻有趣!”问题解决,桓温心情自然也非常不错,接着说道,“说到关中盟,现在关中盟军队的训练还需要加把劲,以后进攻长安,或有大用,莫要辜负了伯父和你谢伯父的期待。” 杜英赶忙点头,这显然也是桓温在安他的心。 乱世之中,终归还是实打实的战功最能够震慑人,也是在军中永恒不变的进身之道。 只要关中盟的战力提高,总会给你表现机会的。 桓温又想到了什么:“另外关中盟的兵刃也多有不足吧? 此战之后的缴获,会让一部分给贤侄,或者贤侄觉得有什么需要的兵刃,可以找军中铁匠铺打造,这些家伙手脚麻利的。” “军中铁匠,到底还是要先保证军中使用,小侄不敢凭借伯父的信任而抢走其余袍泽的机会。”杜英微笑着说道,“就请伯父调拨一两个工匠,关中盟亦然也有工匠,只要军中大匠提点一二就好。另外这些氐人俘虏,也正好为工匠打下手。” 桓温看着杜英。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杜英这是要军中更加先进的冶炼技术。 制式兵刃,总归质量要好、技术要高。 杜英微微低头,这个要求大概不算过分? “这样也好。”桓温没有反对。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夕照蓝田 杜英到底是桓温重点培养的人,因此这点儿还不算过分的要求,并不是不能理解。 更何况话说回来,此战之后,杜英也会带着关中盟军队前来和大军汇合,自然也可以享受王师的一切待遇,包括兵刃冶炼之类的。 所以这些技术或早或晚,总归是瞒不过杜英的。 也没有瞒的必要。 能够把关中盟的这些工匠的水平提升到军中工匠差不多的地步,那对于大军来说是,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现在不是坏事。 但是杜英的这个请求,显然也给桓温提了一个醒。 杜英终归不是无根飘萍,最需要寻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 他的手中有关中盟,背后有凉州,只要他在自己这里混不下去,自然就可以另立门户,甚至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凉州嘛。 以他的能力,保不齐又是一个凉州的谢艾。 到时候会为王师进入凉州添加很多困扰。 因此杜英现在获取这些技术,可以帮助他尽快提升军队的实力。 而提升之后,杜英是不是就会有别样的心思? 自己到底应该是顺着他,给他更多的好处,从而将他彻底和自己捆绑在一起,还是大家就此划清界限,只是单纯的上下属关系,这样想要割裂的时候,问题也不大······ 桓温皱眉,他突然间发现,对付当面的蓝田氐人,还不如对付一个杜英来的麻烦。 氐人再怎么强大,打过去就是了。 但是杜英终归不一样。 拉拢还是对立、信任还是排斥? 再加上桓温本身对杜英的欣赏,这些情绪夹杂在一起,让桓温甚至忍不住感慨,为什么杜英就不是一介白丁呢? 那样这就是一张白纸,还不是自己随意涂画? 桓温心中叹息感慨之际,前方传来一声声欢呼。 高武的旗帜已经飘扬在峣山营寨上,面对晋军的投石机以及弓弩手的联手打击,刚刚战斗中损失也不小的苻生,显然支撑不住了。 同时,另外一边,桓冲的将旗也已经逼近苻苌的营寨,苻苌或许也是看到苻生撤退,知道自己的侧翼已经暴露出来,所以索性也选择后退。 氐人骑兵在苻雄的率领下往来游荡,掩护后退的氐人步骑。 并未主动反击。 而高武和桓冲等人也不知道苻雄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自然以固守营寨为主。 而戴施的进攻也同样迅猛,当然也是因为蓝田氐人守军担心转眼自己落入包围之中,所以选择从北侧撤退? 和苻雄他们汇合。 自此? 蓝田各处营寨和蓝田城,都落入晋军掌控之中。 蓝田之战? 胜矣。 桓温当即丢开心中的杂乱心思? 微笑着说道:“贤侄,且随叔父一起前往营寨?” 杜英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 不知不觉? 这场战斗也已经从清晨进行到了傍晚。 营寨和城池的攻破,也总算是让桓冲他们不用按照军令状“掉脑袋”了。 这一战? 双方最大的损失实际上出现于营寨外一开始的战斗中? 再之后晋军进攻营寨,氐人也就没有了多少抵抗斗志。 此时,晋军将士已经开始收敛袍泽尸骨。 杜英和桓温策马穿过曾经的战场,看着遍地狼藉。 杜英指着不远处晋军将士尸体非常密集的地方? 叹息说道:“如果小侄没有记错的话? 当时苻生就是在这里突入王师军阵的,多少王师将士前赴后继,总算没有让苻生逞凶。” “到底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人物。”桓温淡淡说道,“可是就跟当年的楚霸王一样,个人的勇猛? 又如何比得上万众用命?难道真的以为天下有‘万夫莫挡之勇’?那恐怕是因为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万个真正的将士。” 杜英点头,当时苻生冲阵的声势? 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要是换做平民老百姓对上他,恐怕就算是有一千人? 甚至真的有一万人,也一哄而散了。 从众心理罢了。 只可惜对付他的? 也都是一个个敢于牺牲的真正战士。 而杜英更加感兴趣的? 是桓温的态度。 一个人? 终究不能抵挡万人。 一群人的力量,才是更值得重视的。 能有这种想法并且面对强敌仍然不动摇的将领,才能称之为一个合格的帅才。 这也是需要杜英学习的地方。 夕阳洒落在战场上,桓温和杜英放弃骑马,沿着并不陡峭的山坡缓缓而上。 乱石嶙峋,尘土飞扬。 站在山坡上向上看,营寨之中犹然黑烟滚滚,是火焰还没有熄灭。 而从山坡上回首,乌鸦横飞,残阳如血。 战争的残酷,已经彻彻底底的展露在杜英的面前。 但是他也清楚,这残酷,终归是自己无从逃避的。 甚至自己还要一头扎入这血色残阳之中,闯出来一条道路。 ——————————-- 蓝田为晋军所有,自然是入武关之中的大捷。 王师上下,一片沸腾。 同时因为王师缴获了不少氐人和羌人偏爱的牛羊,再加上从南阳那边过来的新一批的粮食送到,所以桓温也索性大方的不再管控粮食,犒赏三军。 除了不能饮酒之外,敞开了吃喝。 血色夕阳褪去之后,阴暗的天色又旋即被通明的篝火点亮,渲染上了不同于血色的淡红色火光。 桓温既然答应了给关中盟俘虏和兵刃,自然也不会食言。 朱序作为桓温安排得“陪同人员”,直接拿到了桓温的手令,带着王猛和任群等人去办理这件事。 战斗结束之后,谢奕的任务自然也就完成,因此也不再于蓝田以北逗留,不然就要变成他独自面对撤退的氐人大军了。 返回营寨之后,谢奕就听闻了这个消息,自然也为杜贤侄能够立功并且获得桓温的赞赏而高兴。 考虑到关中盟在大营之中的人手尚且不足,他还专门叮嘱任渠带着人去帮忙。 有桓温手令开路,又有谢奕的人在旁边撑场子,就算朱序只是一个校尉,却也没有人敢于从中作梗。 反倒是杜英,一下子没有事了。 他自然先去寻找谢奕,自然要表示感谢。 还不等杜英抵达谢奕的营帐,就看到站在营帐前的两个人。 杜英不由得奇怪,周围的谢奕亲卫都远远退开,这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亲卫也得回避。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初逢 杜英平时和谢奕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尤其是谢奕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客客气气、繁文缛节的人。 所以杜英来找他,就直接入营帐,所以刚刚真的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时距离不远不近,甚至谢奕都应该用余光看到了他。 旁边的谢奕亲卫也都看过来,他们知道杜英在谢奕心中的地位,所以这个时候他们也有点儿尴尬。 拦,还是不拦? 大家对视,都有点儿尴尬。 谢奕的声音,杜英已经可以听见: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是谁给你的胆子跑到这里来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战场,是随时都有可能直面生死的地方,是刀枪无眼的地方!这是你能来的么?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对面的那个人相比于谢奕并不是非常高,身材纤瘦,怎么看也不像个健壮的男子,难道是因为谢奕觉得这等小身板并不适合在前线奔波? 杜英觉得有点儿夸张了。 难道这是谢奕的什么子侄辈,他害怕出了意外之后没有办法跟家里或者好友交代? 还不等杜英想出来一个最有可能的情况,便听得那人缓缓说道: “此次北上,纵然有千万般凶险,得见爹爹犹然还有力气责骂女儿,女儿便欣慰了,不白白走这一趟。” 声音平淡细腻。 杜英瞪大眼睛,竟然是个女儿家? 他这个时候方才下意识的借助微弱的火光看去。 朦朦胧胧只能看清脸型轮廓,标准的瓜子脸。而衣袖外露出来的手,紧紧攥住,手指纤细而苍白。 这还真绝不是男儿家的身形容貌。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奕也有些无奈,终归······是自己落入陷阱,一对小儿女都已经到襄阳了,怎么会无动于衷? 他的确也看到了旁边的杜英,而那女子也意识到什么,微微侧头,有些惊讶,自家父女说话? 竟然还有外人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旁听? 自家的亲卫到底在干什么? 谢奕收住话头? 既然已经被杜英看到了,那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微笑着说道:“贤侄过来了?” 杜英深吸一口气: “蓝田大捷? 小侄来为伯父贺。也感谢伯父能够调遣人手帮助我关中盟? 不然的话,征西将军赏赐虽多? 我关中盟也无福消受啊。” 谢奕当即指着他微笑道: “你小子!这也要客气一番,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不过是互相扶持、互相帮助罢了。若没有你? 伯父现在恐怕也不过是荒原上的孤魂野鬼罢了!” “阿爹!”旁边的女子忍不住开口打住他? “怎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 谢奕哈哈大笑:“我辈沙场厮杀,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而且便是你阿爹这一身煞气,恐怕那些恶鬼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接着? 他引着两人走入营帐之中? 方才微笑着说道: “阿元,为父介绍一下,这便是关中盟的盟主、杜陵杜氏少主,现在也得你桓伯父信任,提拔为军中督护的杜英杜贤侄。 为父能绝地逢生? 又奇袭子午谷,立下大功? 杜贤侄功莫大焉,乃是为父的救命恩人啊。” 这夸得杜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尤其是他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收拢了蓝田周围的坞堡之后,导致谢奕迟迟没有找到向导? 恐怕也不会出现后续乱七八糟的这么多情况。 因此杜英更是觉得这功劳只能算误打误撞? 甚至是谢奕倒霉? 正好被卷入自己所掀起的蝴蝶效应罢了。 此时营帐中灯火亮起来,杜英已经看得清楚眼前这个女子的容颜。 虽是男儿装,而且风尘仆仆、看上去颇为疲惫,但是一抹秀色,自然是怎样的风尘都遮掩不住的。 那一双明亮的眼眸,此时也在打量着杜英,带着几分感激,也带着几分警惕。 谢奕接着说道:“此为家中长女,小儿女顽劣,听说余陷于困境,竟然不管不顾的前来此处。阿元,还不快向杜贤侄见礼!” 不等谢奕说完,女子已经郑重躬身: “救父之恩,谢家上下,必不敢忘。公子大德,但有所求,道韫亦会尽全力。” 杜英怔了一下,其实刚才他就已经有所猜测,在听到“阿元”的称呼时候,也就确定的七七八八了,此时一声自称,如何还能不明白? 谢家才女,谢道韫。 杜英微笑着说道:“谢庭咏雪,柳絮因风。才女之名,久仰!” 这一次轮到谢奕和谢道韫吃惊了。 毕竟谢庭咏雪的故事,也只是在建康府街坊巷里流传罢了,没有想到竟然连杜英都听说过。 自己欣赏的贤侄这么夸奖自家女儿,谢奕当然乐呵呵的。 谢道韫倒是并没有觉得高兴,目光之中更多几分警惕。 为什么连自己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他也知道? 难道杜英早就已经把谢奕的家中事宜都已经打探得一清二楚?他们两个认识和合作又有多久? 杜英如此上心,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和自家爹爹快速拉近关系? 若是杜英知道此时谢道韫的心思,恐怕会很无语的表示: 说漏嘴了,说漏嘴了! 毕竟是语文课本上的人物,换句话说,这才应该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见到的,不论历史地位、不论个人能力,单纯论后世知名度,应该最高的人物。 世人或许不知道桓温、谢奕,或许也不知道王猛、司马勋,又或许不知道淝水之战的一方是苻坚,但是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和“谢道韫”这三个字,总还是有很多人知道的。 一声“谢庭咏雪”的称赞,对杜英这个后世人来说,脱口而出罢了。 刹那间,谢道韫心思百转,不过嘴上还是微笑着说道: “武库之后,的确年轻才俊,名不虚传。小女子来此路上,已经听闻粮草车队中,皆已有传唱督护之《胡无人》,气势雄浑,壮志凌云,与江南诗词风物大不相同,令人耳目一新,当为天下北伐英雄之赞歌也。” 谢道韫本来就是喜欢诗词的才女,关注点在这上面自然也很正常,不过她又接着补充一句: “督护之雄心壮志,一首《胡无人》,亦然展露无遗。” 气氛登时又变得有些尴尬。 杜英忍不住微微皱眉。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问君雄心 话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重复强调了一遍“雄心”,聪明人就难免会觉得好像有点儿问题了。 杜英目前所展露出来的心思,显然只是单纯的辅佐谢奕或者桓温完成北伐的胜利。 这雄心,可以说是谢奕或者桓温的雄心,但是总归不好说是杜英本人的雄心。 谢道韫的话这么说,也不知道是有几层意思在。 难道是在问杜英,你的雄心又是什么? 单纯的只是想要还关中一个太平么?单纯的只是想要杀干净关中的胡人么? 杜英显然已经察觉到谢道韫话中的潜台词。 显然只有自立门户、称霸一方,才可以称之为“有雄心壮志”,不然就是一个辅助,干好你出谋划策的事情就是了,何谈雄心? 所以,杜英的雄心是什么? 那肯定远远不只是“胡无人,汉道昌”,更是要亲手做到这一点,更是要将桓温等当世枭雄取而代之,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亲自结束这个时代。 这是杜英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展露出来过的雄心。 因为没有必要。 他身边的人,无论是王猛还是任群,又或者关中盟的众人,或是性情比较务实,更习惯一步一个脚印,或者干脆就没有想要看的这么远过。 因此跟他们说这样的雄心,只会让他们觉得不切实际或者异想天开。 当然,杜英清楚,自家师兄肯定多多少少揣摩到了什么,却并没有主动提出过这个话题,显然在他看来,这个话题也的确有些遥远了。 然而今日,此时,谢道韫似乎是误打误撞,直接在试探这个问题。 她是真的误打误撞,还是早就有所思考? 杜英无从得知。 按理说自己的出名度也没有这么高,不至于吧? 谢道韫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应该也就是在听到那一首《胡无人》的时候,而真正认识自己应该也就是在现在。 不过才女嘛,心思敏感细腻也很正常。 谢奕没有考虑到的问题,不代表谢道韫就会忽略,哪怕谢道韫只是刚刚接触杜英。 “天下风云已起,从龙从虎,各有己见,余之雄心,也不过是天下清平罢了。” 杜英最终还是决定打了一个哈哈,至少他并不想要在这一代才女面前展露出来自己有自立门户之心。 谢道韫深深地看了杜英一眼,没有说什么。 营帐中的气氛变得愈发尴尬和僵硬。 谢奕虽然大大咧咧? 却也不是傻子? 登时察觉到了,轻轻咳嗽一声? 补充一句: “杜贤侄也颇有诗才? 而且与众不同,最擅长的竟然是七言诗。江南关中? 终有不同,阿元倒是可以和贤侄交流一下。 我们江左贤才虽多? 此地能称代表的却寥寥无几? 甚至不少人尚且不及阿元,因此阿元与杜贤侄交流,倒也合适。” 谢道韫登时诧异的看向谢奕。 自家阿爹是什么意思,竟然让自己多和杜英接触? 难道他都已经忘了? 自己现在也算是有婚约在身么?和一个男子交流诗词? 总归不太好吧? 还是说阿爹也觉得杜英有问题,所以特意想要让自己试探试探? 这活,自己能做得了? 谢道韫的目光转回来,先客气的说了一声: “那就还请杜兄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应当是杜某求才女指点迷津才是。”杜英也跟着笑道。 对于谢奕的吩咐? 其实杜英倒是并没有觉得奇怪,这几天相处? 他实际上也已经摸清了谢奕的性格。 谢奕这话说出来,一般真的是随口? 根本不过脑袋的。 随心所欲不逾矩,这边是谢奕。 而他这个逾矩? 显然也很宽泛? 只要你们两个不是去杀人放火? 交流交流有什么不妥? 军中没有那么多叽叽歪歪的男女之防。 相比之下,谢道韫虽然是谢奕的长女,但是自从出生以后,和自家阿爹真正交流接触的时间并不多。 谢奕大多数都是在谢道韫面前表露出来“慈父”的一面。 这种随口而言的不靠谱,应该还是比较少出现的。 谢道韫又很久没有和自家阿爹相见,自然没有想到这么多,甚至都没有杜英回过神来速度快,也并非不能理解。 杜英并不磨蹭,和谢奕打交道,重要的就是要展露出来爽快的一面,谢奕作为一个直肠子自然也同样喜欢大大咧咧的。 扭扭捏捏、犹犹豫豫,自然就会引起他的反感。 因此刚刚谢道韫用古怪的语气说出来之后,杜英的回答很干脆。 此时他又接着说道: “余自幼生长于河西、求学于华山,所见者,是河西风光,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壮阔,有‘羌笛何处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苍凉,亦然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群山高耸。 相比之下,江南水乡,那温风细雨、粉墙黛瓦、人家尽枕河的风光,只曾听说,未曾见识,亦不知此生是否有幸,所以只能先请姑娘告知一二了。” 杜英的语气虽然很平和,但是对面谢道韫的眼眸中已经泛起光彩。 这男子信手拈来的几句诗,虽然不甚完整,但是字里行间,引人入胜。 而且这画风,的确如谢奕所言,如杜英所说,带着几分黄沙大漠的豪放壮阔,比起现在江南流行的明月清风、婉转低徊,自然不同。 耳目一新。 谢道韫到底还是按捺住了求问全诗的冲动,现在天色已晚,总归不好和杜英凑到一起讨论诗词。 她怎么也算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 不,甚至都已经有了夫婿,虽然自己想想就觉得不满意。 “时候不早,大将军也应该入宴了,贤侄,你我且同去?”谢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岂止是不早了,大夏天的,天都已经完全黑了。 隐约可以听见欢宴的声音。 杜英当即点头:“恭敬不如从命,伯父请!” 谢奕当然不会忘了自家闺女俏生生站在这里,瞪了她一眼,潜台词自然也很明确: “你自己偷偷跑到蓝田来,到底是自作主张,现在杜贤侄当面,家丑总不好外扬,回来再凶你。” 谢道韫登时收起来刚才对杜英流露出的复杂目光,委屈巴巴的低下头,双手缠在一起。 既然到了蓝田,她自然也就心理准备。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阿元妹妹 谢奕看她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恨恨的跺了跺脚。 一代才女这么乖巧委屈,杜英亦然觉得好玩。 转念之间,杜英想到了谢道韫这丫头刚刚上来就疯狂试探自己,要不是自己一路打哈哈岔开了话题,恐怕还真的要说漏嘴什么。 还好谢奕本身对此也不敏感。 现在看谢道韫委屈的样子,杜英自然有一种快感。 不过快感稍纵即逝,佳人低垂螓首,又是在大军营寨之中独自一人等候,杜英心中也难免生起怜惜之情。 怜香惜玉之意,本就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更何况自己未来的最主要计划就是抱住谢奕的大腿,所以谢奕身边的人,尤其是谢道韫这种明显有自己的思维想法并且足以影响谢奕的,自然更是杜英应该努力团结和拉拢的目标。 杜英当即微笑着说道: “伯父,要不也让阿元妹妹一并前去?” 一声“阿元妹妹”叫出来,谢奕都怔了一下。 谢道韫同样诧异,旋即微微低头,掩盖住俏脸上浮现出来的羞恼。 身为家中长女,头上的阿兄们相差年纪较大,都已经独当一面,诸如谢玄这些阿弟又年纪小,所以她在家中一向是大姐头、孩子王一般的存在。 多久没有人喊自己“妹妹”了? 有点儿不适应······ 而且咱们的关系,亲近到这个程度了么? 这羞恼,也说不清到底是羞还是恼了。 “贤侄不用管她,冒冒失失前来蓝田,不关她几天禁闭就算好的了!”谢奕挥了挥手。 谢道韫并没有在乎谢奕的后半句话,因为她注意到了“贤侄”这两个字。 杜英凭借这个称呼就已经可以表示,咱们关系真的挺亲近,既然他和谢奕伯侄相称,那称呼她一声“妹妹”毫无问题。 称呼虽然古怪,却挑不出刺来。 杜英微微一笑,他倒是没有注意谢奕前面的话,反倒是在笑话谢奕后半句的“虚张声势”。 谢奕是何许人也?军中出了名的雷厉风行。 要是真的舍得关禁闭,至于拖拖拉拉到现在,也就是口头上说两句么? 早就小黑屋了好不好! 一看这女儿平时在家也是给你宠坏了的。 女儿奴也是不分时代的物种。 不过谢道韫的关注点很快就转移到刚刚杜英的请求本身上。 兄长阿妹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也能够跟着一起凑热闹。 还有这种好事? 她之前甚至都没有敢去想象。 登时,谢道韫把那一丝羞恼都丢下,露出期待的神情? 看向谢奕? 跃跃欲试。 谢奕下意识的想要反对什么,但是杜英的话来得更快: “阿元妹妹孤身一人? 在此等候? 总归不妥。更何况押送粮草、支援大军,这本身就是大功一件? 伯父应当向征西将军请赏才是。 诸如阿元妹妹这等女中豪杰,正显露我王师北伐之决心? 也表明大军家眷对北伐的支持。” 营帐中登时安静? 回荡着杜英的余音。 谢道韫和谢奕这一对父女到底还是脸皮薄,被杜英这么一吹,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 毕竟他们也心知肚明,谢道韫这么拼命? 更多的不是为了北伐胜利与否? 而是为了谢奕的安危。 粮食,本身目的是来救谢奕的,不是来救桓温的,哪怕结果是一样的。 因此向桓温请功这种事,谢奕自然是说不出口的。 “夸张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谢奕还是摆了摆手? “此战能逃出生天,甚至逆转子午谷局势? 谢家之功已然足够,谢某不求太多? 不然恐怕遭人嫉妒。更何况阿元一介女子? 总归是不好抛头露面。” 杜英并未多说什么。 谢奕已经被很多人注意? 甚至敌视,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他这么有自知之明,也是好事,总比仍然浑浑噩噩,都不知道是怎么被人算计的好。 不过杜英也不知道,谢奕现在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实际上桓温和他的想法,有一丝丝的不同。 这一丝丝不同,现在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之后一旦长安战事不利,那么就会成为两人分道扬镳的最大推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杜英现在也无法刻意提醒谢奕。 至于他不再多说,其实也是因为他提起谢道韫统筹、运送粮草之功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想要让谢奕跑去向桓温为自家女儿请功。 毕竟谢道韫还是陈郡谢氏的大家闺秀、女儿家。 不管谢奕本身多么宠爱女儿,都改变不了整体的重男轻女之社会风气。 这样抛头露面的经历,谢家也不见得就能接受。而且这在很多外人看来恐怕就有点儿过分了。 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杜英是为了转移话题,突出谢道韫在这一战中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这是说给谢奕听的。 谢奕显然在谦虚之后也回过神来,一时间露出惭愧的神情,默然无语。 身为一家之主,也是一个父亲,竟然让自己的女儿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是谁在保护谁? “阿元,一并前去吧。”谢奕叹息道,“这,本来也是应该属于你,属于我荆州谢家各处产业的胜利,值得大家一起为之欢呼。” 谢道韫诧异的看向自家爹爹,旋即美眸之中绽放出来笑意。 没想到自家爹爹竟然真的答应了,而这不过是杜英三五句话的功夫。 对一个人的看法,终归是不可能避免受到本身对其喜、恶情绪的影响的。 在初见杜英的时候,谢道韫对这个并非出身东南的世家子弟还是抱有很强的戒备心,因此杜英和谢奕的对话,都被她小心的揣摩,甚至还专门试探了一番杜英的真正心思。 杜英给出的结果同样模棱两可,这让谢道韫也难免觉得怪怪的,因此对他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感。 可现在又不一样了,杜英不但并没有想要和她为敌的意思,甚至还主动帮她争取到了凑热闹的机会,不用自己独自坐在这里听着外面得欢呼声了。 恶感退去,好感升上来,谢道韫看向杜英的目光也收敛了曾经的警惕,多了几分温柔,压低声音说道: “多谢杜兄仗义执言。” 杜英下意识的想要说,和我喊你“阿元妹妹”一样,叫一声“阿英哥哥”就好了。 不过这样是不是撩拨的意味太浓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有劳杜兄 杜英瞥了一眼前面的谢奕,他害怕谢奕会转过身先给他一刀。 而且这样也会显得自己太过轻浮。 “应得的。”杜英最终只说了三个字。 谢道韫感激的点了点头。 如果说自己从建康府到襄阳这一路走来,还是因为想要看看外面世界有多大的自私在作祟,那么从襄阳一路到蓝田,就是单纯的为了救援自己的爹爹。 一点儿“阿爹救我,免得被娘打”的想法,只是顺带罢了。 这一切的付出,此时在杜英这三个字中,似乎都得到了认可。 甚至刚刚这家伙冒冒失失喊自己“阿元妹妹”的种种,谢道韫都彻底丢到脑后去了。 知音难求,想要找一个朋友容易,可是想要找一个有共同语言、能够理解你的知音,谈何容易? 刹那间,谢道韫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杜兄,似乎就是一个能理解自己一腔热忱,又能够交流文章锦绣的知音。 谢道韫从来都不是矫情、害羞的人,否则也不会这样一路走来。 当即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然是请杜英走在前面,之前的那些许敌意和警惕,也就先放下。 至于要不再要重新提起来,那要以观后效。 谢奕走在前面,沉声说道: “若是在我席中,尽皆披甲,阿元这一身寻常男儿装扮,未免惹眼,所以贤侄,便让她跟着你,总归没有那么容易引起注意。” “伯父放心。” 杜英也知道这是必然的,毕竟军中都身披甲胄,也就只有自己带着的关中盟这些人,有一些文吏,再加上杜英自己都没有身穿甲衣,所以方才不会那么明显。 “那就有劳杜兄了。” 谢道韫到底也是冰雪聪明的小姑娘,此时哪里还能看不出来,这位杜英杜兄和自家阿爹的关系显然已经很是亲密,不然的话,自家阿爹也不会把自己直接托付给他。 这更引起了谢道韫的兴趣,根据刚才的几句话之间的交流,显然她觉得杜英应该是一个胸有城府,并且对诗词文章有所了解,甚至还能信手拈来的人物。 按理说这样的人物,应该并不对爹爹的胃口才对。 谢奕谢将军是什么人? 才不会管什么道德礼法,杜英这种人,在他的嘴中,应该属于“穷酸书生”,一点儿都不待见的那种。 当然这个“穷酸”? 并不是指的杜英真的家境贫寒? 而是指这种说话有多思考掂量、又随时文绉绉的人。 不直爽。 可是偏偏谢奕对于杜英似乎很信任也很喜欢。 这谢道韫就有点儿难以理解了。 难道是自家爹爹在外面征战久了,现在竟然转变了性情? 还是说这个杜英真的有什么“左右逢源”?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那自己一定要为爹爹试探试探? 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不然以爹爹这种直肠子性格? 恐怕被人骗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他如此信任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年轻人,谢道韫总觉得心中忐忑。 刚刚放下的警惕? 似乎又需要提起来了? 也不用以观后效了。 杜英当然不知道旁边这个谢家才女,心思转来转去,格外的矛盾。 他的关注点还是在接下来的关中战局上。 “伯父觉得接下来应该进攻何处?”杜英正和谢奕交流大军接下来的安排。 “大将军应该会想要屯兵灞上,直接威慑长安。”谢奕胸有成竹? “这样也能够形成和梁州刺史的东西夹击。” “梁州刺史那边还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杜英补充一句。 “恐怕那边的战斗也不是非常顺利。”谢奕倒是并不觉得奇怪? “梁州刺史麾下都是步卒,对上氐人的骑兵也不好收拾,因此大将军应该不求他能够直接杀到长安城下,只要能够牵制住长安以西各处州府和坞堡的兵马就可以。” 果然还是灞上啊。 杜英默然。 历史上的桓温,就是在灞上屯兵到粮草耗尽? 无奈而退。 现在自己又要看着他走上这一条路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个努力,能不能帮助他扭转或许曾经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现在整个关中战局的发展? 以及诸如谢道韫等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骤然登场,无疑都在提醒杜英? 关中战局总归是可以改变的,沉重的历史或许也可以走上其余的轨道。 关键就在于现在的自己? 到底有没有那么足够的力量? 真正去影响更多、调整更多。 “杜兄似乎心事重重?”谢道韫在旁边低声问道? “蓝田战后,氐人主力伤亡惨重,而且长安以南再无险要可守。 此去灞上、俯瞰长安,战局已经在征西将军掌握之中,杜兄难道觉得这其中还有不妥的地方么?” 听闻这句话,谢奕也打起精神,同样带着疑惑。 不比谢道韫,谢奕是见识过杜英的战局指挥能力的。 这个年轻人的确还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战场主将,因为他还缺少很多实战经验以及排兵布阵的理论知识。 但是他的战略目光,的确已然折服了谢奕,甚至就连桓温都不得不承认,就统筹大局来看,这家伙是个好手。 因此现在在军中,桓温给杜英的定位显然也是一个智囊和军师一样的人物。 “未入长安,如何能安?”杜英笑了一声,借助“长安”的名字,算是开了一个玩笑。 “攻破长安,顶多也就是秋冬之事了,贤侄放心便是。”谢奕信心满满的说道。 “承伯父吉言。”杜英一笑,不再多解释。 谢道韫则隐约觉得杜英的话语之中总带着担忧,至少没有谢奕那样自信。 深深的看了这个同样也是年轻人的家伙一眼,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前方,已经是桓温宴请的地方。 —————————— “哈哈,无奕,杜贤侄,来来来,快些入座!” 军中能够让桓温亲自起身迎接的人不多。 杜英或许还不太够格,谢奕也一般不在乎在这个,也没有这个待遇。 准确说,桓温并不是不想迎接谢奕,而是害怕这家伙上来就端着酒坛子,喊一声“咱们哥俩走一个”,那桓温就可以直接喝趴在那里了,还有什么好宴请的?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谢奕劝酒 可当谢奕和杜英一前一后而来的时候,桓温自然也就不能没有表示了。 如果说之前的谢奕,代表东南世家的力量,在军中孤掌难鸣,那么现在有了杜英这个谢奕的“贤侄”,即使是桓温,对于这两个站在一起的人,也不敢完全忽视。 毕竟这是一个汇合了本地坞堡、东南王谢以及凉州杜氏的力量,也是天南地北两批世家的力量。 桓温自然还是要尽可能的争取到他们的支持。 杜英能够看得出来,至少现在,桓温是不想和东南世家翻脸的,更期望能够在北伐之战中得到东南世家这远方后盾以及关中盟这地头蛇的坚定支持。 “参见将军!”杜英和谢奕齐齐拱手。 桓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家寒暄几句,便直接入座。 这就体现了桓温对于平衡的拿捏。 他虽然期望能够维持和王谢、关中盟以及凉州之间的关系,但是也绝对不会冷落了自己人。 起身相迎,就已经给足了面子。 自然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 谢奕的位置安排在了桓温的下首,这本来就是他这个行军司马应该在的位置。至于杜英的位置,则相对远了一些,在桓冲和高武之间。 谢道韫低着头跟着杜英坐下,坐在他的侧后方,正好借助杜英的背影遮挡住自己的身形。 而桓冲和高武等人的注意力显然也不在杜英的随从身上,因此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的这个随从是不是身材纤细瘦削的不像是男子。 毕竟关中盟又不全是军中士卒,而且就算是杜英真的带了一个丫鬟过来又能怎么样? 人家毕竟只是在名义上归属于王师罢了,实际上还是游离于体系外和军中纪律之外的地方豪雄,大军之后继续前进还指望着关中盟的帮忙呢。 连桓温都不说什么,谁在意这个。 谢道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引起注意,当即好奇的从杜英背后探出头来,左看看右看看。 军中宴会,到底和她习惯的江南家中宴会迥然不同。 讲究的不是风雅,而是豪迈。 烹羊宰牛,一杯杯美酒不要钱一样送上来。 军中纪律,不能饮酒,但是今天显然算是桓温亲自下令破例。 毕竟氐人现在也没有杀回来的底气了,自从北伐开始至今,夜已经马不停蹄征战好几个月的大军,也到了需要好好松一口气的时候。 看着桌案上那不过是简单用水煮了一下的羊肉,还有只是用清水淘洗了一下的芫荽、胡葱之类的,谢道韫忍不住秀眉微蹙。 显然这样粗糙的伙食,有点儿出乎她的意料。 “杜兄此战虽未亲自上阵,但是疲敌之计,着实有效,明显今日这苻苌不如之前那么顽强。”桓冲此时举杯? 面向杜英? “当为杜兄之计,浮一大白!” “幼子兄客气? 此为王师上下浴血厮杀之功。英之计? 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杜英一边说着,一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杜兄爽快!”桓冲并不跟他纠结到底谁的功劳大? 当即哈哈大笑。 到底谁的功劳更多,那是大将军应该操心的事。 桓冲不在乎? 而且身为桓温的弟弟? 他也的确有不在乎的底气。 旁边的高武,脸色显然就没有那么好了。 今日之战,作为发起主攻的三名主将,显然桓冲和戴施打的都不错? 可是偏偏他高武倒霉? 迎面撞上了苻生。 如果不是桓温在后面压阵,及时抓住了机会,恐怕自己反而有可能被苻生打的大败而归。 因此高武有些担忧,这一次自己到底算不算立功了? 火光跃动中,酒液晶莹倒映里? 高武的脸色阴晴不定。 听着旁边杜英和桓冲的谦虚说笑,更是心中不舒坦? 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 杜英本来就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这一声叹息自然在“用心”倾听的他这里格外的明显。 果然! 杜英当即微笑着重新举杯:“英当为高将军贺。” 高武奇怪? 不过还是出于礼貌端起酒杯,打量着杜英? 似乎想要看看杜英能够牵强附会说出来些什么。 杜英则不慌不忙的说道: “我等身在关中? 久闻苻生有万夫不当之勇? 而且残忍好杀,不少对手都是望风而逃。今日高将军独当一面,挡住苻生,甚至差点儿就把苻生生擒活捉、除却大敌,此大功也。” 高武怔了一下,心中好受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苻生是比苻苌更难对付的对手,自己和他打了一个旗鼓相当,应该也不能算太过无能吧? 杜英明显是想要安慰自己的,且不管他说的这些到底是对是错,又是不是征西将军心中所想,高武也总算心中有点儿安慰。 “阿兄让高兄正面迎战苻生,本来就是信任高兄,能够挡住苻生,就已经胜过我等远矣,若是高兄能够战胜苻生,直接拿下营寨的话,那岂不是就没有阿兄和我等什么事了?”桓冲也伸长脖子凑过来。 两杯酒下肚,男人之间的距离自然而然就拉近了。 现在桓冲已经从自己的坐席挤了到了杜英身边,端着酒杯对着高武举了举: “杜兄,你我亦当为高兄之牺牲浮一大白!” “饮了,饮了!”杜英亦然大笑。 有桓冲也帮忙出面安慰,高武的神色也放松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桓冲是桓温的兄弟,而杜英又是现在桓温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听他们两个的意思,自然是要为自己美言两句的,而且他们本身就应该清楚桓温的心思,所说的这些本身也应该不假。 那自己这一次就算没有功劳,总归不会有过错。 三个男人举杯共饮,之后又甩了甩酒杯,自然表示自己已经喝干净了。 谢道韫此时已经深深埋下头,感受到桓冲和高武已经各自坐回去,她才重新抬起来,余光自然而然看到了桓冲和高武脸上挂着的笑容。 笑的很真诚。 这让谢道韫更是忍不住看向杜英的背影。 此时她看不到杜英的神情,但是可以知道,杜英应该也是一样的笑容。 桓冲和高武,这是桓温的铁杆嫡系,应该和谢奕不是一路人。 可是杜英并不介意和他们走得近一些,甚至还在博取他们的好感。 这个年轻人,真的会是阿爹的好助手么? “攻破蓝田,则长安指日可下,当为将军贺!”此时,场上想起了谢奕得声音。 只见得堂堂大晋北伐先锋、征西将军行军司马、陈郡谢氏家主,一脚踩在桌案上,提着酒坛,对着桓温比划了一下,接着搬起来酒坛“咕咚咕咚”就开始往嘴里灌酒。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脖子,“哗啦哗啦”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 谢道韫默然撇过头。 真想说这个爹,我不认识。 杜英则忍不住笑了笑。 看谢奕这个阵仗,他就知道,谢奕提着酒坛子堵桓温的故事,绝对不只是市井传说。 而桓温嘴角抽了抽,似乎在疯狂吐槽: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 “为将军贺!”众将齐齐举杯,声音响彻整个校场。 “为将军贺!”这个军营之中所有的将士在齐齐高呼。 为他们的将军祝贺,也为他们今日所取得的胜利祝贺。 暮春的风中,欢呼声震动蓝田。 ——————第二卷蓝田日暖完—————— 正文 《第二卷·蓝田日暖》·卷尾词 卜算子·题《晋末多少事·第二卷蓝田日暖》 旗舞旧时塬,正是王师返。 执手遗民泪未干,幸未空余叹。 潏水亘西流,浴血玄黄战。 道左初逢已暮春,应怪谁来慢? —————————— 假装这个就算加更了(明天真加更)。 第二卷结束,说了男女主会在第二卷结尾相逢,自然不是撒谎,咱们这当然不可能变成和尚文的。 第二卷算是主角集结自己的力量并且走到时代舞台前列的开始。 如果说第一卷的故事还是村民械斗级别,那么在这一卷开始就已经过渡到了真正的战争,应该还算平滑。 接下来,更将是波澜壮阔的画卷。 当然也少不了儿女情长。 感谢诸位书友一直以来的陪伴支持,也欢迎大家积极评论留言,期待你们的观点(主要是每一章都冷冷清清的,搞得好像都没人看一样,哈哈)。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与君同饮 谢奕喝醉了。 此时远远地都能听见他鬼哭狼嚎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在唱还是在喊。 不过军中将士唱起歌来一声声不着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甚至就连桓温都跟着酩酊大醉,宴席还没有散去,人就已经晕晕乎乎被亲卫给搀扶下去了。 蓝田一战,终归是让关中战局开朗了一些。 大家高兴,喝醉的似乎也是必然。 毕竟也都已经憋了很久。 桓冲、高武和戴施等人醉的也不轻,一个个嘴上说着没醉,但是脚底下都在打晃,偏生又不让亲卫搀扶,手上还提着酒坛子,恨不得再往嘴里灌一些方才尽兴。 自从北伐以来,天下瞩目。 尤其是有殷浩北伐的惨败,此次桓温北伐的确被寄托了很多,也承担了很多。 有期待和盼望。 这是仍然还心怀中原的人们期望桓温出马,能够真的收复故土,让他们可以重返家园。 有嘲笑和讥讽。 这是东南世家们在等着看热闹。当初殷浩北伐失败,桓温力主问罪,现在大家倒要看看,桓温到底会不会成功? 可想而知,如果桓温并没有成功,那么等待他的将会是再也控制不住的冷嘲热讽和攻讦。 当然,对于大军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北伐,是他们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机会,是他们浴血杀敌、并肩奋战换来的功勋。 今日蓝田胜利,这一路走来的付出,总算不是白费,大家从来没有如此亲切的感觉,长安近在咫尺,甚至触手可及。 各种情绪汇聚在一起,甚至又夹杂着不知道多少人的私人恩怨情仇,所以今夜这美酒刺激之下,就是这些情绪集中爆发的时候。 杜英悠悠然坐在席位上,用小刀切下来一块羊肉,沾了点盐巴,用胡饼裹住,想了想,又往里面夹了一些芫荽还有其余的腌菜。 一口咬下去,羊肉厚重的味道并没有被掩盖? 这是一种纯粹的蛋白和油脂的香味? 而羊肉的腥臊味则被芫荽和腌菜压盖了下去。 杜英吃得津津有味。 谢道韫在他身后,看的目瞪口呆。 大家都在尽情的喝酒、劝酒、对酒。 似乎美酒才是这场宴会上的主角。 然而这个家伙竟然出乎意料的在认真吃饭? 这周围一切的悲欢? 好像都和他无关。 “吃不惯?”杜英挥了挥手中的馕饼? 是对着谢道韫说的。 谢道韫果断地摇了摇头,她从小就长在江南? 习惯的是鱼米细脍,是莼鲈羹汤? 自然觉得这种吃法过于粗犷。 因此她入席之后? 只是稍微尝了点儿羊肉,便果断放弃了。 这种纯粹用水煮过的羊肉,属实是有点儿挑战她的认知,相比之下? 江南虽然也有不少吃羊肉的? 但是做法绝对没有这么粗暴简单。 “军中嘛,习惯就好。”杜英无奈的说道。 “杜兄为何不去同桓、高等诸位将军同饮?”谢道韫转移话题,看杜英吃得香,她也难免有些饿了。 杜英一摊手:“这是属于他们的胜利,显然他们也已经习惯了和身边的袍泽分享? 而不是和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分享。” 谢道韫恍然。 杜英的身份地位现在毕竟还不是非常明确,又没有真正的以人头为代表的战功在身? 再加上他和谢奕之间的距离太近,所以迄今为止? 他仍然还是没有办法彻底融入到桓冲他们的圈子里。 显然在桓冲他们看来,杜英到底还不是曾经和他们并肩作战的袍泽? 只能说是一个不错的兄弟罢了。 在军中纪律森严? 饮酒本来就不是日常有的事情? 所以几杯酒下肚,他们一个个晕晕乎乎,哪里还管得上那么多? “来,既然俱是无人问津,不如且共饮一杯。”杜英微笑的端起酒杯。 杜英这句话的确有问题。 因为他还真不是“无人问津”。 算起来,王猛等人现在清查那些装备,进行的应该也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还愿不愿意过来享受这“残羹冷炙”。 若是杜英愿意的话,总归是应该可以在关中盟自己的营帐那边找得到他们的。 而且除了桓冲和高武等人,还有很多军中低一层的将领,其实都是很盼望能够和杜英交流两句的。 只不过杜英并不主动找他们,他们自然也不好主动来打扰到督护。 军中上下尊卑,大家还是要遵守的。 毕竟并非人人都是谢奕。 可是杜英并没有打算找理由离开,也并不倾向于和其余的低层将领打交道。 毕竟自己现在身上还打着“谢奕”的标签,若是自己主动出击的话,恐怕会让桓冲和高武等人觉得自己是在代表谢奕挖墙脚。 甚至就连桓温,也不见得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尤其是桓温现在已经专门调拨了朱序所部配合关中盟的工作,杜英再去挖墙脚,就未免显得贪得无厌。 除此之外,杜英的目光还时不时的落在谢奕的身上。 谢伯父估计也快顶不住了,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把谢伯父丢在这里,需要的时候得把他给扶回去。 所以干坐着也是干坐着,不如和谢才女喝两杯。 这不比和那些大老爷们喝酒来的舒坦? 就当是自己等会准备搀扶谢伯父的报酬吧。 谢道韫也没有推辞,酒杯举了举,嫣然一笑。 俏脸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因为酒气熏染的,还是跃动的火光映衬在了脸颊上。 白玉微光,清丽无暇。 杜英看的也有点儿痴了,不过谢道韫并没有直接和军中人那样豪爽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是举起袖子,遮挡住了面容。 袖子扬起,白皙的手腕微微露出来了一些。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杜英感慨一声。 一杯酒下肚,谢道韫俏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几分,听着杜英略带有几分调戏意味的话,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淡淡说道: “垆边人似月,可是卓文君?杜兄才高,亦愿学司马相如否?” 杜英怔了一下,其实只是自己见到此情此景,下意识得说出来了而已。 但是谢道韫这句话问出来,似乎在问他: “杜兄也打算和司马相如一样做一个准备始乱终弃的渣男么?” 且不说杜英本来就没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被问的一愣一愣的。 就是谢道韫自己,说完之后也怔在那里。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 醉卧沙场(加更) 不管杜英到底愿不愿意成为司马相如,让他老婆当垆卖酒,自己还在长安逍遥快活,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人家的情感,人家的私事。 好像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 不对,渣男? 骂他两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这话说出来总归失礼了。 谢道韫思绪一片混乱,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是不是自己真的很久没有喝酒,刚才直接喝醉了? 怎么就晕头转向问出来这样的话呢?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终还是杜英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司马相如,不过一介文人罢了,余志不在此,而在关中安稳,天下清平。” 两杯酒下肚,杜英的语调也有点儿飘忽。 但不管杜英这一声唱高调到底是不是发自内心的,而且本身成为一个和司马相如那样的文人,似乎和这也没有什么必然的矛盾冲突,至少话题还是被生硬的岔开了。 谢道韫暗暗呼了一口气,在心中提醒自己,从建康府一路走来,有阿羯乖乖听命,又有家主印信在手,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的。 现在在蓝田军中,有些话可不能想说就说了。 “那就祝杜兄心想事成。”谢道韫同样客气的说道。 还不等她话音落下,前方席上传来了谢奕的一声干嚎。 杜英和谢道韫霍然看过去。 谢司马随手丢了一个酒坛子,已经晃晃悠悠趴倒在桌子上,两名亲卫正在努力搀扶他,显然已经烂醉如泥了。 谢道韫轻轻拍了拍额头,无奈。 很想说不认识自家亲爹。 杜英起身:“尽兴否?” 谢道韫翻了翻白眼,俏生生的说道:“不尽兴,又如何?” 杜英一摊手:“那就改日,再请尔共饮。” 谢道韫点了点头,一边和杜英一前一后向谢奕那边走,一边浅笑着说道: “今日共饮,也非杜兄自掏腰包,看来下一次又要等军中大捷了。” 杜英摆了摆手:“借花献佛也,难道阿元妹妹没有听说过,改日改日,改着改着就没有了?” “那看来杜兄就是打算赖账喽?”谢道韫忍不住笑了出来,甚至都已经不再计较这个家伙又冒出来的“阿元妹妹”的称呼。 反正也不好直接纠正他? 想要这么叫就这么叫吧。 显得轻浮的是杜英? 又不是自己。 杜英没有来得及回答,就看到了谢奕摇摇晃晃? 眼见得两名亲卫都快扶不住了? 因此杜英只好先把撩拨才女的心思放在一边。 还是先扶住自家靠山最重要。 嗯,如果是老泰山的话? 应该扶着会既重要又高兴。 ——————————————- “贤,贤侄啊? 来来来? 咱们爷两个也走一个!” 谢奕被两名亲卫架着,嘴里嘟嘟囔囔的,手里还抓着酒坛,随着人晃来晃去? 酒液也在酒坛里洒出来不少。 杜英哭笑不得? 伸手去拿谢奕的酒坛子。 自己的酒量也没有得到过好的锻炼,就这个老兵上来一坛酒直接往嘴里倒这种喝法,杜英可陪不起。 而且再看旁边谢道韫紧蹙的秀眉,杜英也知道,此时如果谁还想要劝谢奕再喝一点儿? 恐怕谢道韫会第一个忍不住把酒坛子直接拍到那人的脸上去。 不想让自家阿爹喝得烂醉,似乎是天下女儿的共同特点。 “别? 你谁啊,拿什么!”谢奕感受到了有人在抢夺酒坛子? 登时大吼一声,挣脱亲卫的束缚? 那酒坛子挥动起来? 也不知道多少酒液直接泼洒在杜英的衣襟上、脸上。 还好? 旁边的亲卫眼疾手快,又抓住了谢奕的手腕,不然泼在杜英身上的可能不只是酒水,还有整个酒坛子了。 “杜兄小心!”谢道韫看着一脸酒水的杜英,赶忙把手帕掏出来塞给他,同时看了一眼瞪着眼睛、哈着酒气的自家阿爹,不由得跺了跺脚。 真想把这个醉汉直接丢到旁边水沟中去冷静冷静。 还好杜英闭眼比较快,不然此时眼睛应该已经火辣辣的疼了。他下意识的接过来手帕抹了抹脸。 浓烈的酒味之中,混杂着幽幽的香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女儿家的芳香。 不过这一会儿杜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擦抹干净,又郑重的叠起来: “这手帕我回去洗好了再还给你。” “啊······好,对不住了,杜兄。” 谢道韫也没有想到,自己刚刚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动作,浑浑噩噩应了一声。 她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贴身东西,怎么能就这么丢给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子? 不过旁边还有一个闹事的醉汉,现在的确不是关心这个问题的时候。 “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的酒量。”谢道韫心中又羞又恼,只能把怒火发泄到自家爹爹身上。 醉汉哼了哼,又不动了。 杜英一边帮着亲卫架着这已经没法自己动的醉汉,一边沉声说道: “伯父所为,也并非不能理解。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几番血战下来,多少袍泽都已经倒在这片土地上了。伯父这一杯杯酒,是为胜利而庆祝,也是在祭奠那些袍泽。” 旁边的亲卫们纷纷动容,原本嘻嘻哈哈的神情都收敛起来,正色说道: “督护所言极是。” 谢道韫亦然沉默,不再多说什么。 她毕竟没有亲自参与过那曾经一场场血腥的战斗,杜英话语之中的苍凉悲壮,她终归没有办法真正体会到。 但是她清楚地看到,当杜英说出这句话时,不只是亲卫们有共鸣,那醉醺醺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的谢奕,也霍然抬起头来,眼睛之中泛起光彩。 哪怕稍纵即逝。 谢道韫可以肯定,阿爹是真的醉了,但是在他的潜意识中,仍然能够对这句话引起共鸣。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应该也没有经历过多少血腥厮杀,为何信手拈来的两句话,就能够让这些沙场百战之士心有所感? 谢道韫的余光时不时的看向杜英。 “杜兄之七言,的确非同凡响。”谢道韫只能感慨一句这两句诗本身。 难怪能够得到爹爹赞赏。 杜英却并没有再看过来,只是小心的帮忙扶着谢奕。 谢奕似乎天然的想要和杜英更亲近,半边身子都快直接压在杜英身上了,仿佛这是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 择日不如撞日 相比谢奕挂在杜英身上的动作,他对旁边的两名亲卫倒是显得陌生了。 谢道韫愈发无奈,却又叫不醒醉汉。 走到营帐门口,杜英招呼亲卫:“去为司马准备些醒酒汤,还有弄好热水,先给司马抹把脸。” 亲卫们忙不迭的去了,对此,谢道韫本来还想说什么,不过发现杜英已经考虑到了方方面面,自己说什么都有点儿多余,只能自失的一笑。 也不怪谢道韫反应不及时。 毕竟谢奕很少在她面前露出这副模样,所以谢道韫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恍惚之间,谢道韫看着杜英亲自搀扶着谢奕走进去。 “有劳杜兄了,让我来吧。” 她当然不可能都到这个时候了,还眼睁睁的看着杜英一个人伺候谢奕,帮着一起解开谢奕的甲衣还有靴子。 两个人好一阵忙乎之后,终于成功把谢奕放倒在床上,这才对视一眼,齐齐苦笑。 接着,呼噜声炸天一样响起来。 谢道韫轻轻哼了一声。 虽然是亲爹,但还是想说真的跟死猪一样沉。 真是一点儿节制都没有。 要是以后自己的夫君也是这幅德行,那房门都不让他进。 旁边的杜英心中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距离谢奕稍微远了一点儿,他也闻到了从自己身上而不是谢奕身上散播出来的酒味。 这是谢奕刚刚洒在他身上的酒水。 “杜兄快些去换一件衣服吧,这里自然有我来照顾。今日当真是麻烦杜兄了。”谢道韫也注意到了杜英半身都湿淋淋的,刚刚在路上火光昏暗,看不甚清楚。 一边说着,她一边忙着翻箱倒柜,好在谢奕的衣服摆放的还算是整齐: “外面风寒,杜兄是否先换上阿爹的衣衫再走?” 杜英本来想要直接拒绝的。 但是想到刚才没来由的寒颤,难道自己真的受凉了? 在这个时代,受个风寒也是挺难受的事,尤其是大军这两天必然要开拔,正是应该要议定接下来作战计划的时候,杜英不能容许自己有什么意外。 “那······”杜英环顾四周。 谢道韫顿时明白:“我,我回避一下。” 目送她出去,杜英快速的换了外衣。而亲卫们也已经把热水和醒酒汤准备好了,这些本来就已经备下,毕竟大家都没有指望着谢奕去参加宴会之后还能囫囵整个儿的回来。 “杜兄先用了汤再走吧。”谢道韫让人又拿来一个碗? 分了三份。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杜英哈哈笑道。 师兄? 洪聚兄,对不住了。 说好的陪你们喝酒? 怕是要耽搁了。 佳人有约? 理解一下。 谢道韫还以为杜英只是匆匆喝点,暖一暖身子? 哪里想到这家伙竟然一屁股坐了下来。 不过很快,谢道韫眼前一亮。 因为杜英从衣袖中掏出来一个小包裹? 打开之后? 是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看你也没吃饱吧?坐!”杜英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杜兄这是反客为主啊。” 谢道韫忍不住吐槽一句,这里是我爹的营帐好不好,你这样从容自在的样子? 搞得好像是你家一样。 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 “承蒙谢伯父不弃? 一直伯侄相称,又并肩作战,互为袍泽。此等关系,于军中何不就是一家?所以这也算‘反客为主’么?” 唇角翘起,谢道韫也不再跟他客气? 不对,身为真正的主人? 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不过还是不忘略带嘲讽的说道: “杜兄这一份临机应变? 令人佩服。” 潜台词,自然是说“你脸皮可真厚”。 杜英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个潜台词? 施施然道: “本就应该? 所以何谈随机应变?” 谢道韫仿佛有千万般吐槽? 骤然被堵住了。 这家伙肯定是听明白了自己的潜台词,因为他这是摆明在说:我就是脸皮厚,能奈我何? 两人不再打机锋,杜英拿起来一块点心,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一次谢道韫并没有再扭捏推辞。 宴席上,她本来就没有吃多少,那等伙食的确有点儿不太习惯,浅尝辄止罢了。 再加上刚刚从南阳过来,这一路颠簸疲惫,早就饥肠辘辘,此时见到杜英拿出来的这些精致小点心,自然食指大动。 “杜兄随身携带这么多小点心,倒也不似在军中。”谢道韫尝了一个,味道还真的不错,“咸中带甜,这是凉州风味?” 杜英当然不会直接说这是我家心灵手巧的归雁小丫鬟专门为公子做的,渣男是不会在另一个漂亮妹子面前夸赞身边小姑娘勤快的。 等等,我为什么要自诩为渣男呢? 难道是因为自己这些许行为已经被自己内心认定为撩拨才女了? 杜英把这些念头挥去,煞有其事的说道: “没错。刚刚酒席之上,曾说要再请阿元妹妹共饮。改日不如择日,择日不如撞日。这不现在就着这醒酒汤,吃着这凉州点心,也算是共饮了?” 谢道韫欣然笑道: “杜兄看得开,就是这周围烛火暗淡,酒气冲天,佳肴美食,一概欠奉。环顾左右,如何也不是应当请客之地。倒是又便宜杜兄了。不过总胜过杜兄之前的‘借花献佛’。” 谢才女看来对于自己刚刚的小气“耿耿于怀”啊,杜英一笑: “此言差矣。此时且听,声如雷霆,此可为天上雷池之声乎?于无声处,静听惊雷,此景可非寻常。” 谢道韫本来还有些错愕,不过再一听背后谢奕的呼噜声,登时明白过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杜兄所言极是。” 而杜英看着她露出的笑容,原本还算平静的内心,此时也恍惚有雷霆炸裂,而且还是绯色的雷霆。 当即他接着说道: “此时且看,烛火摇曳,佳人如玉,此可为瑶池仙女之姿乎?若皆如是,则此地如何不能是仙境?至少要胜过刚刚酒席数倍矣。” 谢道韫的笑容逐渐散去,俏脸上已经布满了红云。 如果此时摸一摸,恐怕会觉得滚烫。 如果说之前还能说是两人互相开玩笑的话,甚至谢道韫还处于主动挑事的那一边,那么现在,自然就是杜英在调戏她了。 这家伙,真的是厚颜无耻,这种话也能直接说出来的吗? 莫非,莫非是他也喝醉了,所以口无遮拦?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八卦之魂在燃烧 谢道韫几乎是下意识的想丢了碗就跑。 饶是才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也慌了神,只能勉强笑了笑。 杜英假装自己根本没有看到她的神情。 撩拨这种事,点破了就不好玩了,最好是大家心照不宣又互相猜测,所以自己是万万不能让谢道韫察觉到自己的笑意。 当然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杜英到底还有事情要和王猛商量,更何况谢道韫出现在蓝田,这本身就是一件事。 这背后到底有什么谢家的计谋和想法,杜英无从知道。 此时的他,颇有种“当局者迷”的感觉,自然需要师兄“旁观者清”的帮助。 他自顾自的再一次抿了一口醒酒汤,起身问道: “看来谢伯父今日能够睡个好觉了,阿元妹妹这次尽兴否?” 又是刚刚酒席上最后的问题。 谢道韫再一次恍惚,仿佛回到了酒席上。 似乎杜英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延续之前那个询问罢了。 “尽兴。” 谢道韫如蒙大赦,赶忙跟着起身。 “点心我还有很多,这些留给你了,等伯父醒来了,也让伯父尝一尝。”杜英摆了摆手,不容她有所拒绝,“走也,不用送。” 话虽这样说,谢道韫还是客客气气的将杜英送出了营帐。 这点礼节,身为世家长女,谢道韫自然不可能忽略。 站在营帐门口,晚上凉风一吹,两个心思复杂纠缠的男女,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阵轻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用在烛火摇曳中,让大家都很尴尬? “今日多谢杜兄了。”谢道韫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第几次说谢谢,而感谢地对象都是一个人。 这也是之前从来没有预想过的体验了。 不过她的感谢是真心的,且不管这个家伙说话是不是总是带有别样的意思,至少他帮忙搀扶谢奕,又请她吃点心,这是真的值得感谢的。 谢道韫不会因为杜英那些不靠谱而又撩拨人心弦的话,就失了礼数。 “应该的。”杜英拱了拱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谢道韫就一直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背影,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杜英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复杂目光,不由得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兴起而饮,尽兴而去? 似乎和两个人本身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并不是杜英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而是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这样撩拨谢才女是否合适。 当然倒不是谢奕知道了之后会不会砍他的那种合适与否? 而是牵扯到杜英未来的计划? 还有王谢、桓温之间的矛盾,还有······ 终归? 杜英不是在一个人向前走。 不过他有些好奇,谢才女的心思好像也很复杂。 她? 又在想什么? 在这已经迥然不同的命途中? 她是会回归原本的道路,还是说同样成为一个受到自己这个变数影响而发生改变的人? 天壤之中,不意还有王郎。 细细思来,令人扼腕叹息。 衣袖的内兜中有什么东西蹭到了手臂? 杜英恍然想起来? 是谢道韫的手帕。 这个是自己答应了洗干净给她的,只是······当时也喝得晕晕乎乎随口一说,现在想一想,一个大老爷们给女孩家洗手帕,这合适么? 等等? 自己的外衣······ 好像也丢在营帐里床边了吧? 杜英登时露出纠结神色,不过还是没有回头。 此时? 背后营帐中,谢道韫一下子坐到床榻边? 看着睡得死沉的亲爹,不由得闭眼叹了一口气。 杜英的背影? 此时倒映在心间? 竟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想要看看自家爹爹还有没有机会能自己爬起来喝一口醒酒汤,也算是分一下心神。 结果便一眼看到了一件带着酒渍的外衣。 杜英落下的? 谢道韫赶忙拿起来,想要跑出去追他,可是刚刚到营帐门口,脚步又顿住。 自己到底是个女儿家,拿着男人的衣服穿过军营去追他。 这成何体统? 她不由得伸手轻轻抚着这外袍。 罢了,帮他洗干净吧。 反正家里还有另一个醉汉。 “呼噜噜!” 似乎是回答谢道韫的心声一样,谢奕的呼噜再次变得响亮。 进而震天动地。 谢道韫试了试旁边水盆中的温度,差不多了。 本来她还想直接让亲卫进来伺候谢奕,但是余光再一次扫到了杜英的外衣,终究还是低低叹了一口气。 男儿家的衣服就这么丢在这里,自己也不希望别人看到。 桌上的醒酒汤还有些许余温,冒着热气,点心也都是摆开的样子,可是桌案边已然别无他人。 谢道韫慢慢浸泡着抹脸毛巾,真想直接把这一盆洗脸的温水泼在这醉汉脸上。 —————————— 王猛打量着杜英,看的杜英浑身发毛。 杜英本来手里还端着一杯茶,虽然当时答应了王猛和任群他们,宴席之后,也要陪着他们喝两杯,但是现在的杜英已经用过醒酒汤了,自然就不想再灌酒。 捧一杯茶,清新一下肠胃,也是好的。 可是现在这茶,杜英没太有心情喝了。 “师兄?”杜英试探性的问道。 王猛“啊”了一声,旋即揶揄道: “谢家长女,颇有才名,想来也是花容月貌。师弟与佳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想来也是飘飘然不知南北,浑然忘了我等兄弟了,羡慕不来,羡慕不来啊!” 接着,王猛往前凑了凑,端起来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杜英的茶杯,又笑了一声: “师弟且说说,和才女交谈,是不是别有风味?” 杜英登时苦笑,他感受到了师兄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 另外还带有单身狗的浓烈敌意。 等等,这不是重点吧? 而且······你这单身狗的怨念又是怎么来的? 我和谢道韫之间一清二白啊,只不过是我主动的撩拨了一下罢了,你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就算是你知道了,又不能说我们两个塞狗粮吧? 杜英一脸委屈冤枉的样子,看的王猛忍不住哈哈大笑,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笑着说道: “小儿女之事,需要师兄帮助则说,不需要则师兄亦不管、不问。” 杜英咬了咬牙,心中亦然烦闷,乱作一团,最终还是憋出来一句话: “师兄多虑了,我们之间……” 说到这,杜英却再说不下去,沉默住。 正文 单章解释以及问题征集 感谢几位老书友指出最近几个章节中的问题。主要是谢道韫和杜英见面,以杜英为主的对话显得轻浮,不像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应该说的话。 说实话,我个人的创作思路是: 谢道韫对杜英有戒备,杜英对此也不是很高兴,所以谢道韫先发难之后,杜英在想方设法的怼回去(比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并不是想要体现出来大家所认为的刚见面就亲密无间,甚至是两人在互相打机锋、互相试探对方的真是目的和态度。 当然,可能因为用词的原因,或者每个人的理解不同,导致了大家的误解,或者说觉得这样的思路本身也不合理。 在此也诚意向大家征求意见,尤其是认为应该更改的,可以留言,认为合理的,也欢迎讨论。因为是订阅章节,更改篇幅一长就必须要联系编辑,所以正好这两天周末看看大家的意见。 另外,上一次进行过一次“书友问题解释”,如果大家对目前进行的内容或者本书的设定又或者其余任何问题感兴趣,可以在此或者评论区留言,不过不要留言在楼中楼或者他人评论下,这样我后台是看不见的。 再次感谢书友们的理解和支持!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此地非江左 杜英沉默的样子,让王猛笑意更甚。不过转眼他还是憋住了。 不然师弟可能要打人。 “有事也没什么关系啊。”王猛摆了摆手,“现在师弟最重要的就是借助谢司马的臂助,而如果能够为谢司马的女婿,那岂不是皆大欢喜?恐怕谢司马更会倾力相助。” “谢姑娘已有婚约,琅琊王氏。”杜英抿了一口茶。 王猛点了点头:“这倒在意料之中,不过看师弟这一脸惋惜的样子,倒是在意料之外。” 杜英默然,天壤王郎,也不知道自己惋惜的是佳人如梦、终会憔悴,还是美玉不能为自己所有,偏要便宜别人? 杜英的神情,王猛尽收眼底,当即嘿嘿坏笑: “此地非是江左,而是关中。此地有杜陵杜氏,而无琅琊王氏。若是喜欢,何惧之有?” 杜英一脸黑线,你是王猛诶! 诸葛再世、经天纬地,这才是形容你的好吧。 这种强盗思维是哪里来的? 师兄,你人设崩了。 而且杜英的心中本来想到谢道韫的命途,就有些不舒坦,再想一想刚才烛火摇红下的娇靥,更觉得心中麻乱。 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王猛收敛笑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谢家长女前来,是押送谢家粮食的吧?为何是其亲自前来?谢家难道更无男儿?” 怎么又说到谢道韫身上来了? 杜英皱了皱眉,这个话题就真的绕不过去了是吧? 不过好像还真的绕不过去,因为这本来就是杜英专门要和王猛讨论的。 叹了一口气,杜英解释了一下自己大概了解到的来龙去脉。 “也难怪······”王猛微微颔首,“恍闻緹索救父,令人感慨孝心。不过这也说明谢才女之所为,是自作主张了。” 杜英沉声说道: “是也,现在谢伯父已经逃出生天,甚至还立下赫赫功劳。桓征西既然今日宴请,自然也会先就蓝田之战前的功勋,为众将请功,因此谢伯父的安危也是瞒不住江左的。” “此时请功是必然,江左对于荆州的警惕从未放松。”王猛缓缓说道,“征西将军也必须要能拿到一点儿好处是一点儿。” “但是······”杜英皱眉,“这意味着谢家的粮食终究不可能再继续运输了。接下来就全要靠我们。” “不假,马上就要收割? 征西将军必然也会抢收灞上粮草。”王猛径直说道? “可想而知,启程也不过这一两天了。” “那谢姑娘北上? 这本身可有什么问题?”杜英接着问道。 这一次是他主动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之前说的那些? 他心中多少有数,可是对这个问题? 反而有些疑惑。 王猛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杜英。 杜英奇怪的看向师兄:“怎么?” 王猛不由得笑道: “余非先知? 如何知道?或许只是无人可用? 又或许是谢才女救父心切,又或许是因为江南王谢之间横生变数,所以谢才女趁机北上躲避一下罢了,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杜英皱眉不语。 王猛则又倒了一杯酒? 对着杜英比划比划: “这就需要师弟自己去试探试探了? 师兄爱莫能助。” 杜英盯着杯中清茶,抿了一口,觉得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此时营帐的帘幕骤然被掀开,任群手里拿着好几串烤肉大步走进来: “来来来,快尝一尝? 刚刚烤出来的,香着呢!” 不过他旋即发现杜英的神情有点儿不太对劲? 不由得好奇问道:“盟主这是怎么了?” 王猛当即笑道:“为情所困罢了!” 任群瞪大眼睛,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闻:“盟主可有心上人了?且说来听听。” 王猛也来了兴致:“坐? 听余来讲!” 任群将信将疑,又看向杜英。 杜英无奈的瞥了王猛一眼? 王猛根本就不看他。 当着当事人的面编八卦? 这种事也就是自家师兄能干得出来了。 看着这两个家伙兴致勃勃? 甚至王猛已经声情并茂、开始杜撰的样子,杜英不由得狠狠咬了一口烤肉。 就是比水煮羊肉好吃。 看在任群努力烤肉的份儿上,就且让他们两个胡乱说说吧。 —————————————— 杜英和王猛以为桓温至少也得等一天才会开拔,但是没有想到第二天上午,还未日上三竿,军中就已经开始收拾行囊。 军令一层层下来,今夜就要赶到灞上驻扎。 所谓的灞上,其实就是整个长安东侧明显高出来的土塬,这里应该算是华山山脉、秦岭山脉以及北方向南延伸过来的黄土高原交错的地方,因此地形崎岖、沟壑纵横,而整体是高出长安城外平原的。 广义上的灞上,应该从长安西北的霸陵、灞桥一直到蓝田,而狭义上的灞上,则是指的灞桥以南、蓝田以北,中间这一片土塬,这里后世还有一个因为小说而出名的名字,白鹿原。 当然鸿门宴所在的鸿门,以及经常出现在唐诗之中的乐游原之类的,也都在这一片土塬上。 所以想要拿下长安,若从东南而来,那么灞上就是绕不过去的地方。 拿下灞上,则俯瞰长安,阻断长安和东侧华阴、潼关等地的联系。 是兵家必争之地。 桓温着急进兵灞上,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进兵灞上,和杜英的关系倒不是非常大,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六月粮。 而且关中盟的部队也还驻扎在各处坞堡,杜英既要负责统筹收割粮食,又要指挥这一支军队,因此他是不会前往灞上的。 桓温给杜英的命令也很明确,保证粮食是最主要,若是还有余力的话,可以帮助牵制长安城南的氐人。 至于具体的任务安排,还是听从谢奕的调遣。 毕竟杜英在名义上和编制上都是谢奕的下属。 桓温虽然信任和看重杜英,却也没有到事事都需要亲自向杜英下令的地步。 因此当军中上下一片忙碌的时候,杜英却施施然穿行在军中,去见谢奕。 桓温调拨给关中盟的东西,今天任群已经开始组织人运输,有朱序率军帮忙,这并不是难事。 而王猛则在今天一大早就返回关中盟了。 收割粮食,当然不是一件动动嘴就能做到的,尤其是意识到桓温这里的粮食马上又要出现问题,杜英和王猛也不敢怠慢。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 埋下的工业种子 粮食的收割,意味着关中盟也需要有大量的人手。 人手总是有限的,杜英也没有办法直接给桓温变出来一群人。 因此现在关中盟必须要全体动员了,妇孺老弱,能够上阵的都得上阵,因为他们需要负责的收割范围不只是关中盟,而且还有潏水两岸、蓝田等地的六月粮,虽然后面这些地方的粮食耕作并不多,但是有一点总归是多一点。 杜英找桓温要氐人俘虏,也有这一部分原因在。 这些氐人俘虏再怎么也算是丁壮,虽然拉上去当炮灰不靠谱,但是用鞭子鞭笞着去干干活、收收粮食,还是可以的。 至少比关中盟的妇孺们来的靠谱。 因此桓温也不含糊,俘虏一股脑的都塞给杜英了。 昨天王猛和任群他们忙了好几个时辰,就是为了分派这些俘虏。有朱序亲自率人盯着,也不用担心这些俘虏闹出来什么幺蛾子。 不过杜英还是不倾向于让这些俘虏直接前往关中盟的领地。 关中盟军队现在比较集中,一旦有那么几个俘虏逃散出去,游荡于村寨之间,就有可能成为袭击往来妇孺的隐患,军队来不及搜捕。 所以最终只有几十名有点儿力气或者干脆就是军中铁匠的氐人被挑选出啦,由王猛一并带着前往关中盟,能够替换出来关中盟的一部分劳力。 这个劳力当然不是等价替换的。 杜英之所以要这些俘虏,是为了把关中盟的匠人们都抽调出来,让他们赶来蓝田,参加王师的“突击训练”。 桓温虽然已经答应了向关中盟派遣工匠,并且把这件事交给了谢奕,但是现在大军开拔,大家都忙忙碌碌的,一时间也不能有工匠真的抽开身。 杜英也不在这件事上和桓温多做计较,现在毕竟是北伐为重,关中盟的发展在整个王师这里到底只是其次。 因此杜英直接派人前来蓝田学习培训。 你们没空去,我们自己来,就是要学走军中最好的技术。 反正征西将军都已经答应了,我们态度这么好,你们这些工匠估计也不敢藏私。 而到时候经过培训的关中盟工匠,自然也就可以培养更多的人。 这将是未来杜英发展工业的种子。 只不过杜英也清楚,想要在这个时代发展工业,目前自然是异想天开。 至少等关中真正平定下来,自己才有点儿资格可以计划这件事。 不过这并不妨碍杜英未雨绸缪,先埋下一些种子。 王猛折返关中盟,除了安排这些事之外,自然还要选拔一些关中盟中年轻力壮的妇孺。 这些人的人数不需要太多,但是一定要出现在灞上。 帮忙收割、搬运粮食只是其中一部分,更重要的任务是刷存在感。 现在杜英刷存在感的方法也有很多,“箪食壶浆”是传统手段了,还有新鲜的戏剧? 甚至还能再排练个大合唱什么的。 有的是办法。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杜英不可能甘心成为整个关中之战的陪衬。 关中盟上下辛苦收割粮食的场景,也不应该只是成为大军前进的背景板。 所以杜英要时时刻刻保持着关中盟的存在? 表示本地百姓对王师的支持。 久而久之? 王师上下也会认为,关中盟不再是一个世家坞堡联盟? 而就是关中百姓的代表,是大军粮食的供给者。 想到关中? 大家除了自己的功绩之外? 断然也不会忘了关中盟所做出的努力。 没有关中盟,就没有北伐的胜利。 这就是杜英所需要养起来的“望”,也是杜英未来的政治资本。 “你就在这里等候吧。”杜英看到了前面谢奕的营帐,低声说道。 跟在后面的陆唐应了一声。 他和杜英的装束? 到底和普通的王师士卒不同? 因此很多人都把目光投过来。 发现是桓、谢两位将军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大家自然不敢直视,但是对于陆唐,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现在关中盟的人基本上都不在军中了,就只剩下陆唐带着几名亲卫护卫着杜英? 被大家看新鲜事物一样围观一番,自然还是紧张的。 “放松点儿? 都是自己人。”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闹的就跟接下来要拔刀杀人一样。” 陆唐尴尬一笑。 杜英则大步向前走去。 谢奕营帐周围驻扎的都是谢奕的亲卫? 此时正在收拢营帐,他们自然是都认识杜英的? 赶忙纷纷行礼: “参见杜督护。” 杜英笑着还礼? 不过他旋即察觉到这些谢家亲卫的脸上神色都不太对。 一个个的都带着嘿嘿笑容? 一副要看热闹的样子。 杜英本来还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就看到闻声而出的两道身影。 一前一后,正是谢奕和谢道韫。 昨天烂醉如泥的谢将军,明显酒醒了,本来脸上满是尴尬,看到杜英,如蒙大赦,乐呵呵的就迎上前去: “这是什么春风,竟然把贤侄给吹来了。” 他身后的谢道韫换了一身衣衫,不过还是干练男装,骤然见到杜英,目光下意识的错开一些,盯着靴子尖,同时小拳头攥紧,对着前面的身影挥了挥。 杜英登时反应过来,难怪亲卫们笑的这么开心。 很明显这是一场“闺女教训醉酒老爹”得戏份,看谢将军那狼狈的样子,也不知道被谢道韫批评的有多惨。 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将军,奈何是个女儿奴啊。 杜英在心中啧啧感叹一声。 营帐又不能挡住声音,亲卫们在外面估计听得高兴,看到杜英来了,自然觉得又有更好玩的戏份了。 “都看什么看?!”谢奕咳嗽一声,抖擞威风。 亲卫们纷纷散开。 杜英当即拱手:“参见伯父。” 接着,杜英又打量着目光躲闪的谢道韫,微微一笑:“谢公子别来无恙。” 谢奕登时眉毛一挑,好奇的看来看去。 谢公子? 不是“阿元妹妹”了? 还真是奇怪又好玩的称呼。 自己昨天喝醉了之后,到底错过了什么精彩? 谢道韫倒是听出来杜英这是在打趣自己的装扮,或者准确说就是在说自己这女扮男装一点儿都不真实,不由得撇了撇嘴,还是不情不愿的说道: “承蒙杜公子挂怀,还好。” “贤侄亦然是军中督护了,怎能公子相称?”谢奕不满的说道。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 请“谢公子”同行 谢道韫登时恨恨地瞪了自家亲爹一眼。 帮着外人说话,这还是亲爹么? 不就是仿照着娘亲的语气,数落了你几句么?喝成那个样子,说两句怎么了。 不过现在当然不是在外人面前和自家亲爹嚷嚷的时候。 谢道韫一拱手,正色说道:“是小妹失言,请杜兄见谅。”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杜英从容回答,“一声‘公子’,说尽风流,有何不可?更何况是杜某打趣‘谢公子’在先,伯父请勿责怪。” “哈哈哈,贤侄不在乎就好!”谢奕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的关注点本来就不在这上面,公子也好,督护也罢,杜兄也行,反正话题岔开就行。 谢奕接着看了谢道韫一眼。 谢道韫不着痕迹的对着谢奕微微颔首。 谢奕这才呼了一口气,又转而看向杜英,些许迟疑之后,还是沉声说道: “能见晚辈儿女言谈愉快,老怀大慰。不过不瞒贤侄,伯父这里还有一点儿请求,却是关于小女的。” 杜英眉毛一挑,他虽然对谢道韫的出现很好奇,而且对于谢才女本身也很好奇,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杜英愿意过多的牵扯到和谢家内务有关系的事情中。 谢道韫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不是说明谢家内部也存在什么间隙和矛盾,杜英无从得知,也不感兴趣。 他反正抓着谢奕就好,而谢奕在桓温心中的地位有多稳固,杜英很清楚。 显然并不会因为谢家内部出现什么矛盾而受到影响。 谢家是谢家,谢奕是谢奕。 桓温不利用什么,也不强迫什么。 或许也就只有战场换命的交情,才能让两人保持现在这样怪异却至少相处很和睦的关系。 不过谢奕既然已经开口,杜英也断无不听之理: “伯父尽管吩咐,既以伯侄兄妹相称,那杜某为阿元妹妹解忧,责无旁贷。” “没有这么夸张。”谢奕的笑容有些心虚,他下意识的摆了摆手,环顾周围,“其实就是阿元一介女儿家,总归不好一直在军营之中随我左右罢了。不知贤侄是否可以将阿元安置在关中盟坞堡中?坞堡女眷众多,总好过此地。” 这个要求倒是没有什么奇怪和不能理解的地方。 军中自然不能带女眷,军中女人出现的地方一般就是辎重营,至于做什么的? 大家心里都清楚。 所以谢奕自然不可能让自家闺女待在辎重营? 成何体统? 倒是军中将领,实际上都是有资格带一些家人婢女在身边跟着伺候的? 只不过荆州军中军纪森然? 桓温以身作则,并没有携带任何妻妾婢女随同? 其余将领自然也都遵从。 所以谢道韫若是跟在谢奕的身边,也有些奇怪? 若是不知道详情的人? 恐怕还以为谢司马找了个婢女甚至纳了个小妾呢,又成何体统? 因此谢奕想让谢道韫去关中盟,从“军中不合适”这个角度出发,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要求合情合理。 谢奕的动作虽然幅度并不大? 但是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从今天第一眼见到谢奕开始,杜英就觉得谢伯父好像不太对劲。 按理说以谢伯父大大咧咧的性格,就算是真的被女儿给絮叨了,也不至于如此,而且有没有什么人听见? 大不了打死不承认。 这么明显的心虚,似乎在做什么对不住杜英的事? 至于么? 杜英把狐疑的目光投向旁边的谢道韫。 谢才女看上去倒是很正常,抿唇轻笑? 对着杜英郑重行礼:“承蒙杜兄照顾了。” 杜英心中大概有了一些想法,点了点头?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请‘谢公子’同行。” 谢道韫下意识的避开杜英的目光? 跟了上去。 目送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离去? 谢奕不由得挑了挑眉。 女儿之前所说的话,此时还在他的心中回响。 ——————————————- 两个时辰之前,正是晨曦初染的时候。 谢奕伸了一个懒腰,披上衣服,一步一摇的转过屏风。 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也不知道自己昨天到底喝了多少,反正肯定是断片儿了,最后的印象还是在宴席上“大杀四方”,吓得桓冲等人四处逃避。 眼前有些恍惚,谢奕不由得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屏风前,一张桌案,两侧是两个席子。 秀发用红丝带束住,一身白衣劲装的谢道韫,正襟危坐,看到谢奕转过来,目光登时紧紧盯着他。 似乎恭候久矣。 而桌子上摆着一碗醒酒汤,还冒着热气,自然是给谢奕准备的。 谢道韫自己面前则放着一杯清水。 这架势······ 谢奕打了一个寒颤,两腿就是一阵发软。 太熟悉了! 这臭丫头,好的不学,偏偏要学她娘的做派,此时谢奕恍惚迷糊间,下意识的还以为夫人阮氏来了。 没有责罚,没有呵斥,只有清冷的目光,带着浓浓的不满和失望。 每次看的谢奕都是心中一揪,然后乖乖的对天发誓。 要么是诅咒发誓,保证自己多少天不再喝酒。 要么就是连连甩锅,坚决表示都是桓温这家伙劝酒,自己被他劝的没办法了。 “阿爹醒了?坐。”谢道韫伸手并指,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奕打了一个哆嗦,坐下。 堂堂谢司马,此时格外的乖巧。 谢道韫打量着还带着些许醉意的自家阿爹,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爹可是有些熟悉?” “你这个臭丫头,刚刚真的吓了你阿爷一跳。”谢奕也松了一口气,嘟嘟囔囔说道。 “娘亲不在,阿爹就变本加厉,身为女儿,自然要多加劝导。”谢道韫淡淡说道。 谢奕捧着醒酒汤,得意的说道:“也罢,也罢,是我家阿元孝顺,就凭这醒酒汤,阿爷就心满意足了。” 谢道韫撇了撇嘴:“昨天帮着阿爹更衣、抹脸,也都是女儿做的,阿爹可不能只记得醒酒汤。” “是也,是也!”谢奕哈哈大笑,“还是有闺女好啊。” “谁家的闺女还得做这种事······”谢道韫嘟囔一句。 谢奕不由得尴尬的嘿嘿一笑。 而谢道韫收起来微笑,正色说道: “阿爹,有一正事,需要询问阿爹。” 谢奕怔了一下,点头:“说!”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 阿元可有良策? 清了清嗓子,谢道韫压低声音问道:“杜英此人,阿爹如何看?” 谢奕慢慢放下手中的汤碗,打量着自家女儿:“怎么,对杜贤侄有兴趣?” “什么啊。”谢道韫无奈,“很明显是杜英对爹爹感兴趣。” “啊?!”谢奕脸上的肉都抖了一下。 “怎么?”谢道韫奇怪,这什么反应? 杜英摆明了想要和你拉近关系、抱大腿,这你看不出来? “没,没什么事。”谢奕赶忙打岔,“那阿元觉得,杜贤侄另有图谋?” 想歪了,想歪了。 谢道韫并没有在谢奕奇怪的表情上过多纠结,径直说道: “这也无从知晓,但是杜英应该是想要借助爹爹之力,尽可能的为关中盟,也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关中盟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坞堡联盟,不成气候,可是有了阿爹的帮助,他现在已经跻身督护之列,也算是有官职在身,之后必然还想要借助爹爹,让关中盟有更多表现的机会。” “互相扶持罢了,这是自然。”谢奕无所谓的说道,“没有杜贤侄,也没有子午谷之战的胜利,若能提携,固所愿也。” 谢道韫却摇头说道:“可是阿爹,杜陵杜氏······终究不是江左世家,杜英的背后,还有凉州,甚至······本来就应该是凉州才对。” 谢奕原本想要再次端起汤碗的手,顿在那里,僵硬了一会儿,缓缓收回来,按在膝盖上,他微微向前探身,皱眉说道: “阿元的意思是,这背后其实是凉州想要借助王师,进兵关中?” “杜氏既在凉州,终归凉州。因此杜英之功绩,岂不是杜氏、岂不是凉州之功绩?关中盟之地盘? 岂不也是凉州之地盘?” 谢道韫不无担忧的说道: “凉州偏安? 本不足为虑。然,凉州若借关中盟而入关中? 占据州府、安抚百姓? 那么凉州可还能称之为‘偏安’?” 谢奕登时神情肃然。 这个问题,他之前还真的没有考虑过。 毕竟无论是在杜英还是在关中盟身上? 他都很少看到凉州的存在。 可杜陵杜氏的根,终究在凉州。 杜英行事? 必然要为家族考虑。 到时候在关中? 凉州可就有本钱和桓温分庭抗礼了。 再加上蠢蠢欲动的江左各家,还有潼关外虎视眈眈的中原枭雄们······ 谢奕登时觉得一阵头大。 关键是,谢道韫这话无疑是在提醒他,杜英所做的一切? 不见得就是真的为了王师好? 而只是为了能够在暗中为关中盟,也为凉州攫取更大的利益。 因此此时自己扶持提携他,实际上何啻于养虎为患? 凉州,终归不可能真的成为典午顺臣,这也是朝堂上早就已经达成的共识。 虽然觉得问计于自家闺女有点儿丢人? 不过谢奕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阿元可有良策?” 谢道韫故作沉吟,并未回答。 谢奕登时瞪眼:“别磨蹭了? 看你这丫头的样子就知道已有定策,难道还打算瞒着爹爹?” “自然不敢。”谢道韫赶忙回答? 旋即狡黠一笑:“不过还是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谢奕皱眉:“说来听听?” “阿爹若是三月不饮酒,那么便告知阿爹。” 谢奕怔了一下? 旋即拍了拍桌子:“这? 这是什么条件?!不合理? 想得美,不接受!” 接着,他的胡子都被吹起来:“好歹我是你爹爹,有话不说,还要倒提条件、威逼利诱,这,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家规了?” 谢道韫似笑非笑,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胸有成竹。 谢奕又吹了吹胡子,看女儿根本不吃这一套,不由得哼了哼,提起来的一口气也就散了: “罢了,罢了,有其母必有其女,真是怕了你们了,为父答应便是,现在可以说了吧?” 谢道韫这才不慌不忙的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现在王师北定关中,仍然还有需要关中盟鼎力相助之处。” 谢奕有气无力的说道: “你知道就好,所以不管有何猜测,合理与否,现在都不是和杜贤侄吵闹的时候。” 谢道韫却微微摇头:“话虽如此,但是······我们并非不能早做准备。未雨绸缪,总胜过屋漏再补。” “此言怎讲?”谢奕皱眉。 “如果杜英和凉州仍然保持密切的关系,而或者甚至和大多数世间坞堡一样,结交双方,甚至三方,包括氐人······” “氐人就不太可能······”谢奕忍不住打断。 “阿爹很确定?”谢道韫反问,“关中盟,也已经不是一个两个小小坞堡,兵马汇聚,也有千人;纵横来往,遮蔽城南。如此联盟,就算成立不长,氐人也不应该毫无反应。到底是卧榻之侧,怎么能容许关中盟安然发展?” 谢奕一时沉默。 而此时正在为王猛送行的杜英,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嘟囔一句:“谁在诽谤本盟主?” 谢奕营帐中,谢道韫继续说道: “只是女儿愚钝,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所以只能有所怀疑罢了,若有不妥之处,爹爹也可以指出,毕竟女儿并未亲眼所言,只不过揣测。” 曾经“亲眼所见”关中盟种种的谢奕,也有些迟疑,按理说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可是关中盟和氐人之间的厮杀,也不是作假······ 莫非是自己的观察还不够细致? 谢奕有些尴尬。 爹爹的神情尽收眼底,谢道韫当即轻叹一声: “或许是我们无端揣测,又或许是杜英手段通天,不过不管怎么说,女儿窃以为,此人绝对不能全信。” “坞堡嘛,世家嘛······”谢奕喃喃说道,“此言不假,是不能全信。之前的确是爹爹疏忽了。” “也不怪爹爹,即使是征西将军,于杜英也颇为信任。”谢道韫微笑着安慰道,“又或者说,即使是征西将军同样心有怀疑,也期望能够通过足够的好处换取杜英的信任。” “后面这像是桓元子的行事风格。”谢奕打了一个哈哈。 谢道韫点头:“征西将军城府颇深,我们无须也不好揣测。但是爹爹胸怀宽广、不拘一格,却还是要注意此事。” “提防杜贤侄?”谢奕皱眉。 只是一声“贤侄”,就还表明他对于杜英还是欣赏和信任的,怎么也不愿意提防他。 “非也。”谢道韫摇头,“这岂不是强人所难?令阿爹行不愿之事,非女儿所愿也。这才是真正的不孝顺呢。所以阿爹想如何做就如何做,原本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便是。今日所言,只在心中便好。”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是敌是友,愿往试探(加更) 谢奕抚掌而笑:“善!阿元懂我。” 不过他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所以阿元之计,计将安出?” 绕来绕去,实际上谢道韫的一番话只是让谢奕心中有所警惕和戒备,然后再让他不要表露出来罢了。 其实并没有说出来计策。 谢奕自然忍不住开口询问。 谢道韫微笑道:“无论杜英勾连凉州还是私通氐人,总归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所以只需要用心观察,必然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不假。”谢奕点头,“然而如今战事焦灼,何谈用心观察?” “战事焦灼,厮杀用命,是阿爹的事,非女儿之事也。”谢道韫当即同样微微向前探身,双手交叠,向着谢奕行了一礼,“所以女儿请爹爹允许,前往关中盟坞堡,为阿爹打探此事。杜英是敌是友,试探日久,便会知晓。” 谢奕刚刚就已经隐约猜测到了什么,此时得到答案,手中杯子在桌案上重重一顿:“不行!” “那女儿应该留在何处呢?随阿爹征战沙场?”谢道韫含笑。 “那还用说,回家!”谢奕一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大姑娘家的,跑到这里来本来就不对。今日开拔,阿爹派人送你回南阳,早日返回建康府,莫要让你娘惦念!” “那谁可为阿爹解忧?”谢道韫接着说道。 谢奕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说,就杜英这件事,本来就是没有证据的猜测罢了,说一句“空穴来风”也没问题,换而言之,我的这个“忧愁”,实际上是闺女你提醒的。 你不说,其实本来是没有的。 不过这话,谢奕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女儿一心为公,也是为了自己好。 所以何以解忧? 谢奕看着桌案上的醒酒汤,奈何不是杜康。 似乎真的如女儿所说,自己现在想要试探杜英,却又并没有非常好的人选。 谢道韫抬起头,眼神之中充满坚定: “身为谢家长女? 女儿应当为阿爹解忧? 恳请阿爹允诺。” 谢奕攥紧拳头:“此事不妥,还是不妥。你回去? 为父把谢湖调过来? 或者把谢常叫过来!” 谢道韫抿唇轻轻一笑:“派遣两位家臣前往关中盟,何意?” 谢奕不由得皱眉。 是为了监视?是为了怀疑? 不管是其中哪一种原因? 总归不可能不引起杜英的警觉和诧异。 毕竟之前自己从来没有派人前去长留关中盟,现在自己不在? 就派人前去······ 这在上下属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军中有个上面派下来的联络者和监军,自然是很正常。 但是现在谢奕和杜英之间的关系,还是普通的上下属么? 且不说谢奕能不能真正号令杜英,光是现在整个北伐大军上下对杜英和关中盟的需要? 就让谢奕必须要尽可能的维持和杜英之间近乎真正伯侄的亲密关系? 给予杜英绝对的信任。 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不然杜英对此表示不满,并且消极怠工怎么办? 而且更坏一点儿的情况,杜英要是反过来配合氐人给大军捣乱怎么办? “那就把胡儿叫来,或者让阿羯······” 一边说着,谢奕已经霍然起身? 在营帐中来回转圈,这一次不需要谢道韫说什么? 他自己就知道这两个选择也不靠谱。 胡儿谢朗虽然聪明,人却在建康府? 远着呢。 阿羯谢玄,在谢奕心中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屁孩? 让他来干什么? 本来在荆州? 能够撑起来这些谢家产业? 谢奕就已经觉得很给这小子压力了。 更何况他就能够对付得了杜英么? “唉!”谢奕跺了跺脚。 家大业大,此时却无人可用! 谢道韫再次拱手:“阿爹,别无选择。女儿以女眷身份前去坞堡之中,于情于理,杜英都无从拒绝,而且也很难有所怀疑。 现在正是杜英指望阿爹提携之时,只要还有求于阿爹,就只会以座上宾对待女儿,所以也无需担心女儿安全。 更何况此次北上,还有疏雨随女儿前来。疏雨一向聪明灵巧,察言观色,亦为家中诸婢翘楚,若有差池缺漏,也能守望相助。” 谢奕默然良久,似乎在斟酌掂量什么,不过最终还是微微颔首:“疏雨那丫头,倒也是个机灵的······” 不过谢奕的脸色旋即一沉。 不管机灵不机灵,至少在他看来,谢道韫出现在这里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说明不管是谁跟着谢道韫,都不能阻止女儿行险。 除此之外,他仍总觉得整个事情上下都透露着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只能直勾勾盯着谢道韫。 谢道韫保持行礼姿态,一动不动。 “罢了!”谢奕最终下定决心,叹了一口气,“人长大了,管不了了!” “阿爹此言差矣。”谢道韫正色说道,“女儿所做,皆为阿爹之安全,亦为谢家甄别可信之盟友。” “行行行,知道了,用不着你告诉阿爹这样合理与否!”谢奕挥了挥手,来回踱步。 “阿爹是觉得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谢道韫赶忙问道。 虽然整个话题是她在主导,但是她也不否认,自家爹爹丰厚的经验,应该能给自己帮助和指导。 爹爹觉得不对的地方,总归是要谨慎的。 “也······没有。”谢奕皱眉。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当初见到杜英的时候,曾经在心头泛起的古怪想法。 此时把这些想法先丢在一边,谢奕低声说道: “你娘和三叔已经给你定下来和王家的婚约了?” 说到这个,谢道韫微微点头:“当初家书传递,禀报阿爹,阿爹是同意了的,自然不会忘记,现在何必明知故问?” 谢奕不由得默然,良久之后,方才无奈说道:“心中杂乱罢了,一时有些恍惚。也好,这一次一定要注意安全,只要有什么不对,立刻寻找任渠,此为我之旧部,信得过。” “阿爹放心。”谢道韫郑重回答。 谢奕又补充道:“莫要以为为父不知道你这丫头也是在故意拖延返回江左的时间,不过这一次却有所需,累你走一遭,但你一定要答应为父,一旦大军入长安,就必须回去,不然成何体统!为父可就没有办法跟家里交代了。” 谢道韫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干脆利落的答应。 谢奕看着她,只觉得自己有千万般话堵在胸口,想要说,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此时,外面响起了亲卫们向杜英打招呼的声音。 最终,这千万般话只好变成两个字。 “走吧。”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并肩 留在营帐门口的谢奕,回想起刚刚的种种,心中无奈。 这便是为什么杜英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的神情很怪。 还真不是被女儿给数落了。 而此时,已经逐渐消失在谢奕视野中的两道身影,亦是各自沉默。 杜英什么都没说,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毫无防备。 他身后的谢道韫同样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的靴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什么怪异的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任群,悄声问陆唐。 陆唐又何尝不是一头雾水? 但是身为亲卫,他很清楚,不该问的绝不问。 但是他的沉默,让旁边的任群更是百爪挠心,却又无从开口。 此人身份,任群此时倒是已经清楚。 可是谢家长女,是那么容易请回去的么? 古往今来,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杜兄迄今仍没有表字么,以姓氏称呼,略显生疏。”谢道韫负手前行,淡然问道。 杜英摇头:“尚未加冠,未及等长辈赐字,便临危受命,下山组建关中盟。” 关中盟的发迹史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自然也没有好隐瞒的。 谢道韫微微颔首: “能赐字者,或是长辈,或是当世之贤。令尊家学渊博,但是身在凉州,书信往来便是月余,恐怕鞭长莫及。 杜兄何不请征西将军赐字?以杜兄和征西将军之间的关系,将军应该也不会拒绝的。征西桓公也是当世豪杰,莫非入不得杜兄之眼?” 好尖锐的问题啊。 杜英瞥了一眼谢道韫,这丫头跟着自己走,他当然不可能一点儿警惕都没有,甚至他已经不吝惜于做出最坏的揣测。 只是代表谢奕来试探一下自己,并不是最坏的,最坏的,应该是她在代表陈郡谢氏,甚至江左世家,在挑拨桓温和自己之间的关系。 刚才这个问题,细细琢磨,就未免会有这种意思在。 只是要看谢道韫到底是无心还是有心了。 不过看她随口一说的样子,杜英还是更偏向于认为是无心? 不然这丫头就未免太可怕。 就这演技? 不去上台表演可惜了。 “杜兄?”谢道韫看杜英沉默,不由得好奇问道。 杜英瞥了她一眼? 微微一笑。 眼神之中的好奇以及能够刁难到杜英的得意都掩盖不住。 到底还是小姑娘脾性。 等等······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我也没加冠啊? 我也是个孩子······ 杜英下意识的想要摩挲下巴,吐槽一下? 平时跟着师兄他们这些老阴比们打交道多了,人都变得太老成了。 在谢道韫奇怪的目光中? 杜英“啧啧”了两声? 旋即笑道: “桓公军务繁忙,如何能以此事叨扰桓公?更何况既然和凉州音讯往来不便,此事更是要告知家父,不然的话家父若是早就有腹稿? 却被征西将军抢了先? 那到底应该听谁的呢?” 顿了一下,杜英无奈的一摊手:“总不能让家父和征西将军打一架吧?这······明摆着欺负家父啊。” 谢道韫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本身是为了试探一下杜英为什么不想要趁机和桓温套近乎,毕竟请桓温赐字,自然也就意味着杜英表明对桓温的投效之意,甚至已经可以看作是桓温门下了。 结果还是让这家伙机灵的岔开了。 不过······ 对这个问题? 杜英终究是犹豫了。 为什么? 是因为在他的心中,桓温并不是值得信任和托付之主么? 还是说本来他和桓温之间的关系就没有现在展露出来的这么亲密? 只不过是其中某一方或者双方共同营造出来的假象? 谢道韫心中猜测虽然多,却并没有多看杜英。 毕竟自己是女扮男装? 这也瞒不住,所以当着这么多人? 一直看杜英? 杜英自己会觉得奇怪不说? 保不齐还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是小妹失言了,无意冒犯到了令尊。”谢道韫客气的说了一声。 “无妨,以后见面再赔罪就好。”杜英笑嘻嘻回答。 “好。”谢道韫应了,不过旋即反应过来,“等等,赔······赔罪?” “刚刚不是你说的冒犯了家父么,难道不应该赔礼道歉么?”杜英一脸奇怪。 谢道韫登时语塞。 她其实只是客气一下罢了。 而且等到自己见到杜明,那又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甚至境地下······谢道韫突然回过神来,余光下意识的掠过,登时一股火气直接扑上来。 只见杜英的嘴角向上翘起,微微抽搐。 憋笑都快憋出内伤了。 “拿着令尊开玩笑,杜兄可真是令人佩服。”谢道韫冷冷说道。 杜英当即一摊手:“谢公子可不要信口胡诌,人证物证何在?” 谢道韫懒得跟他再多计较,只是说了一声:“无赖!” 不知不觉的,两人已经不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前行,只不过一个打量着周围的营帐和忙碌的人,另一个则微微皱着眉,带着怒意,抱臂而行,摆明是在赌气。 这一段并肩并没有持续太久,眼见得前面已经是寨门,杜英顿住脚步,落后半个身位,主动结束了这有点儿尴尬的并肩: “谢公子可会骑马?” “不太会,只是骑着玩过。”谢道韫无所谓的说道,指了指不远处,“我有马车,不劳烦杜兄担心。” 顺着谢道韫手指的方向,杜英看到一辆马车缓缓而来,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还看到,驾车的并不是男子,而是一个身着轻甲的少女,青巾挽发,男儿装束。 坐着看身形并不算高挑,但是看她的架势,一只手握马缰,另一只手按住怀中佩剑,剑眉斜挑、瑶鼻轻翘,脸颊偏瘦,虽然不算绝色风采,但是这一份飒爽英姿,自有吸引人之处。 此时这少女正用凛然目光,打量着杜英。 “你家丫鬟?”杜英下意识问道。 “是的。”谢道韫打了一个手势。 少女微微低头,抱剑行礼:“奴婢疏雨,见过督护。” “疏雨,倒是充满诗意的名字,还以为应该叫利剑呢。”杜英一笑。 “利剑?”谢道韫有些奇怪,旋即明白,杜英是觉得这丫头就像是利刃一般,略带有讥笑之意,不由得沉声说道,“女儿家自然不适合叫这种名字,杜兄是觉得我陈郡谢氏以武立家,不学无术么?”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自请监军 “没有,没有。”杜英连连摆手。 谢道韫不再说话,便要上车。 杜英则好奇的绕着马车转了一圈。 谢道韫轻轻哼了一声,噘嘴问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杜英摇头,感慨道: “想我杜陵杜氏,也是关中豪门。即使是迁居凉州,也是一方豪雄,然而身为杜氏子弟,竟然平时连马车都没得坐,同样都是世家子弟,怎么待遇差这么多呢?” 谢道韫收起来原本赌气的小表情,交叉身前的双臂也舒展开,眨了眨眼: “那杜兄何不上来体验一下?” 挑衅,这个女人是赤果果的在挑衅! 杜英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而谢道韫话音还未落,旁边的疏雨就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一眼自家大娘子,同时手已经开始落在剑柄上,警惕的盯着杜英。 陆唐等亲卫登时也向前踏出一步。 这个反应很正常,杜英给自家亲卫们点赞。 但是令他无语的是,旁边的任群等关中盟吏员,显然没有为盟主撑腰的觉悟。 这一个个眼睛发光,直勾勾的看过来······就差直接抚掌高呼“盟主上车”了。 你们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到底是几个意思? 行吧,这好像也是另一种“撑腰”了。 最终,杜英还是无奈的摆了摆手: “女儿家香车,如同闺房,总归不好同乘。公子请吧。” 谢道韫当即一拱手,迈上马车。 周围这帮家伙各式各样的目光,看着她背后也一阵发麻。 这让她总觉得如果自己再说两句什么,杜英不上来,也会被这些家伙们给丢上来,所以她干脆利落的上车。 而杜英就直接策马走在马车旁边,若有所思。 陆唐一声招呼,带着剩下的关中盟士卒跟上。 “少主!”任群催马,越过陆唐他们。 杜英会意,再次催马,两人齐齐向前奔出。 听到声音的谢道韫伸手先开马车帘子,看着那两道明显是为了私下里交谈的背影,不由得轻哼一声。 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而此时,任群已经在前面勒住战马,和杜英缓缓而行: “杜兄? 为何要把谢司马的女儿请回关中盟?” 杜英看着他? 似乎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杜英的目光看的任群浑身上下不舒服,不得不自己也跟着举起手来? 左看看、右看看。 杜英则笑道:“没事? 就是听你这称呼换来换去的,觉得有些奇怪。” 任群哈哈笑道:“称呼少主? 自然是为了表明余效力之心,而称呼杜兄? 自然是担心此为少主私事? 总归以兄弟相问好一些,少主见怪,则余改之。” “无妨。”杜英摆了摆手,“你开心就好? 喊什么不是喊我?” 任群应了一声? 接着对着后面的马车努了努嘴:“那这······” “总归是要让桓征西和谢司马心安,请谁不是请呢?”杜英眨了眨眼。 任群登时恍然:“少主的意思是,请谢姑娘做这监军?” “不然呢?”杜英无奈的压低声音说道,“原本她就是为此而来,我们不过是遂了她的心意? 也就遂了桓、谢二公的心意,而我们心中也不会惴惴? 岂不美哉?” 任群不由得腹诽一句,而且还整了个美貌才女陪着? 心里最美的应该是少主你吧? 不过杜英的意思,他还是彻底明白了。 监军这东西? 有? 就代表着上下级之间的不信任? 不然何必监督? 可是没有,那么上官真的对下面不信任,下面也可能真的不值得信任,又应该怎么办? 杜英不是桓温嫡系出身,甚至都不能算是谢奕的心腹嫡系。 他有自己的队伍,有自己的势力,还有自己的背景。 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选择和桓温、谢奕之间割裂,自成一体,而或者重返凉州。 不管其中哪一种,最终受到伤害的肯定是给予他信任和诸多好处的桓温和谢奕。 所以不管以谢奕大大咧咧的性格会不会派遣监军,至少桓温是肯定要派遣的。 之前的朱序,只是一个校尉,兵马不多,显然还不能完全起到监督的作用,而且以他的校尉的地位以及单纯的军人身份,也没有资格影响和威慑到杜英。 桓温应该也很是犹豫,派遣监军,是为了保险,却可能要将和杜英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信任摧毁,双方之后恐怕就只能通过利益联系了,而不派遣监军,杜英要是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因此桓温不派人,就等于给自己添堵。 所以与其等桓温犹犹豫豫最终做出决定,杜英还不如主动一些。 请一位还算合适的监军一起来关中盟,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谢道韫,显然就是杜英请来的“监军”。 “可是······”任群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谢才女虽然在江南、江北都薄有才名,却终究只是女儿家,征西将军······” “征西将军本来求得就是一个心安罢了,是谁,重要么?”杜英不由得笑道,“更何况请谢才女前来,是为了照顾女眷,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大家面子上都好看,总比余去请别的将领或者文吏来的好,不是么?” “这倒是。”任群连连点头。 就算是杜英主动请求桓温派人前来关中盟坐镇,终归是“自请监军”的感觉。 杜英叹了一口气: “只有这么做,才能不会让征西将军认为余是因为不相信他的信任而自请监军,至少意味没有那么重,更多是凑巧罢了。此为顺水推舟,水到渠成之事,大家心里也会舒服一些,不是么?” 任群:“······” “怎么?”杜英看他若有所思、还掰着手指头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什么信任不信任,相信不相信······”任群苦笑道,“罢了,罢了,此事看来非是余能理清楚的了,不过少主返回坞堡之后,务必要和景略兄再商议此事,毕竟咱们······” 话说到这里,任群没有再多说。 杜英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关中盟是不干净的。 和氐人之前还有联络,和凉州的联络甚至从未断绝。 要是真的被谢道韫和朱序察觉到了什么,是个麻烦。 “这个余自有分寸,洪聚兄也劳神了。”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 盟主的“战利品” “为盟主分忧,分内之事。”任群心中的疑惑解开,不由得笑道,还不忘又换了个称呼,自然是逗趣。 “一个人分别应付杜兄、少主和盟主,真是辛苦你了。”杜英亦然忍不住笑道。 两个人勒住战马,说笑着,等后面的队伍跟上来。 这一次已经不只是谢道韫所在的一辆马车了,还有至少十多个马车跟在后面,车辚辚,从营寨那边延伸过来,络绎不绝。 正是桓温调拨给杜英一些兵刃器械。 杜英不由得攥紧拳头。 这一次蓝田之行,也算是空手套白狼的大丰收啊。 当然关中盟也不是全无付出,至少现在,那个因为表演了三场粗糙戏剧而全军闻名的“草台班子”,就跟着大军一起开拔前往灞上了。 桓温尊重杜英的“发明权”,但是也笑纳了这草台班子的“使用权”。 哦对,除了收获之外······ 杜英看向当先的那辆马车。 也不知道这是给自己减轻了麻烦,还是招来了麻烦? 希望谢才女能够消停一点儿。 现在的关中盟还是个孩子,经不起折腾。 ———————————————— 在杜英这个缔造者眼中,依旧脆弱的关中盟,其实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不堪。 少陵坞堡的作用已经彻底改变,变成了关中盟的中枢,四方坞堡的物资汇聚于此,关中盟的主力也驻扎于此。 从坞堡一直到少陵下,整个少陵塬附近,出现了大量的村舍房屋,人们的居住也已经不再局限于坞堡之内。 远远看去,阡陌交通、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正值夏收时节,即将成熟的粮食都已经垂下了头,暖风一吹,整个田野中浪潮翻涌。 俨然已经是太平景象。 恍惚世外桃源。 但是终究只是恍惚、类似。 这并非真正的太平时代。 原野上,还有时不时奔跑而过的将士们;坞堡侧,还有那萦绕不去的训练声;甚至就连那少陵荒丘下,依然是刀光剑影。 这些,自然也在时刻提醒着所有人,眼前的美好和安宁都只是暂时的。 还需要用鲜血和生命去保卫。 此时驻扎在这里的军队也已经不只是关中盟,还有任渠和朱序各自统带的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有三四千人,而再加上关中盟后备可以抽调上来的各家兵马,甚至可以达到五千人。 自然已经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 关中盟的左侧有司马勋的兵马? 右侧有桓温的北伐大军,此时位于中间的关中盟? 自然在心理上不需要承受太大的压力。 桓温给关中盟的主要任务? 也不是率军进攻,而是保证粮食收割? 因此关中盟的军队也能够从容训练。 “恭迎盟主凯旋!”以王猛为首,留在少陵坞堡的盟中要员、各家代表之类的? 齐齐汇聚。 这一声“恭迎”? 自然都是发自内心的。 杜英带给城南这些坞堡的影响和改变,谁都不能否认和无视。 可以说是,正是杜英,让他们能够在这如麻乱世中挺胸抬头站起来? 而也正是杜英? 让他们现在甚至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晋的军队,有了正义的名分,同样也正是杜英,让现在他们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是太平盛世中的正常人。 当然还是因为杜英,这一次关中盟付出了并不多的代价? 却换来了莫大的好处,无论是匠人、兵刃、俘虏还是直接的钱财? 哪一个不是盟中需要的? 此时,没有人在乎盟主的身份、年龄而或者能力? 他们只在乎,是这样的一个人做到了这一切。 这就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 只要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 都会清楚? 在关中盟? 无人可以挑战杜英的地位。 “诸位辛苦。”杜英微笑着说道,虚扶一下王猛等人,又对着殷存等自家以及其余家的族老们还礼。 身在上位,不卑不亢,尤其是对已经失去实权,更多是发挥参谋和指点的老一辈们都保持尊重,这也是杜英在盟中被人津津乐道所在。 “为盟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齐齐说道,声音整齐划一。 杜英也吓了一跳,旋即看向王猛。 王猛对着他挑了挑眉,自然默认这是自己的安排。 杜英也不再有所反对,至少现在盟内形成对自己的信任,甚至崇拜,也不是坏事。 借助这种方式继续加强集权,总比放任各个家族争权夺利、相互内斗来的好。 后面马车帘幕掀开,在疏雨的搀扶下,谢道韫从容下车,身手还算灵活,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藏在深闺的大家闺秀。 不过正常的大家闺秀也不会一身男装、闯荡沙场。 她负手而立,静静看着杜英。 关中盟牢记的,永远是杜英的功劳、是杜英的贡献。 那么桓温、谢奕又会被放在哪里呢? 长此以往,关中盟岂不还是杜英的天下,甚至之后,关中盟向外扩展,这曾经的小小联盟,会不会覆盖整个关中? 到时候关中,又是谁的天下? 杜英已经和留守盟中的周随、殷举等人寒暄了几句,接着便郑重的向众人介绍:“这位便是谢司马家长女。” 原来是谢奕的女儿,大家神情各异。 在此处的大多数人也不会想到太深处,觉得这个女子出现在这里动机不明。 他们只会觉得,谢奕和盟主关系这么好,因此有女儿带在身边,此时安置在关中盟,也理所应当。 甚至还有一些人已经开始嘿嘿坏笑。 以谢司马对盟主的欣赏,会不会也有让小儿女先培养一下感情的意思? 难道这才是盟主此次蓝田之行最大的“战利品”? 这个战利品,分量还真是足够重。 这些只是想法比较单纯的。 在场的,也还有精明得的,他们率先想到的并不只是单纯的让杜英帮忙照顾女眷,还有“托妻献子”。 这说明谢司马对盟主得足够信任,光是来自于谢奕这等人物的信任,就已经足够杜英继续执掌关中盟的大权。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谢奕、桓温以及背后东南世家之间的种种恩怨纠葛。 在他们的眼中,谢奕就是谢奕,就是桓温的绝对心腹。 谢奕,象征着北伐大军,而现在杜英又足以代表谢奕。 那杜英站在这里,就已经手握杀伐大权。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相敬如宾”不对? 谢道韫,是桓温和谢奕派来的监军,同时也是尚方宝剑。 想明白这一点,这些人看向杜英的目光,自然更谦恭几分。 盟主虽然年轻,但是这引动天下风云、为己所用的本事,当真是越来越精熟了。 “谢姑娘请。”杜英微笑着一伸手。 谢道韫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杜英。 这家伙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 难道是在自己的众多属下们面前,不想表露出自己轻浮的一面? 之前“阿元妹妹”叫的可是很“亲切”的,亲切的谢道韫一直想要找把剑直接给他来一下。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谢道韫终究还是柔柔一笑:“有劳杜盟主了。” “谢姑娘远道而来,能够拜访关中盟,盟中上下,蓬荜生辉。”杜英亲自在前面引路。 看的后面的众人一愣一愣的。 跟着杜英一起回来的陆唐和任群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像在蓝田的时候,少主和谢姑娘之间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吧? 王猛则好像早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负手而立,施施然说道: “盟主款待贵客,是应当的。不过贵客远来疲惫,盟主也不会招待太久,诸位,还请准备好自己的工作,等会儿盟主会召集大家商议。” 大家纷纷答应,不过即使是向着反方向而去的人,也是一步三回头,各式各样的目光都落在杜英和谢道韫的背影上。 任群并没有走,捋着唇上短须,皱眉说道: “景略兄,你且说说,在蓝田还互相打趣两声呢,这怎么到了少陵,一口一个‘谢姑娘’、‘杜盟主’的,何等相敬如宾?” “表面上来的是‘谢姑娘’,实际上来得是王师的监军。到了少陵,师弟自然就要全神戒备,毕竟咱们,咳咳。”王猛缓缓说道。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王猛又接着说道:“本来身份处境不同了,心态也就不同了不说,而且师弟也未免有狐假虎威之意。将谢才女的地位捧得高高的,到时候自然也可以借助她来做王师的文章。” 任群恍然:“景略的意思是······” 王猛挑了挑眉:“盟主就是要让大家意识到? 谢姑娘是代表谢司马? 甚至是桓征西而来的。因此大家也会跟着对谢姑娘敬而远之,尽可能避免自己被盟主怀疑越过盟主? 直接和桓征西建立联系。” “妙也!”任群不由得抚掌而笑。 王猛又想到了什么? 忍不住皱眉说道:“洪聚兄,有一言? 终归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你。洪聚也是世家子弟,诗书传家? 最近是否放下了读书学习? 怎地能连‘相敬如宾’都用不对?” 任群却并没有惊讶,而是压低声音说道: “也有可能是对的吧。” “这真不······”王猛说着说着,声音就没了。 他闭上嘴,看着那两道身影。 突然笑了。 旁边的任群也笑了? 两个大老爷们? 笑的没心没肺。 ————————————- “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这个婢女?”杜英直接引着谢道韫走向盟主居住的院落。 “疏雨不只是一个小丫鬟,还是我的护卫,谢家内院的账房管事。”谢道韫淡淡说道,“所以向大军交割粮草,是她在负责监督和核查? 那天晚上庆功,她还在辎重营那边。” 会武功? 又会算数的小姑娘? 杜英登时打量着抱剑而行的疏雨,不由得赞赏道: “小小年纪? 就能独当一面,令人佩服。” “督护过奖。”疏雨拱手? 不过目光还是冷冷的? 就像是猎人一直在打量着猎物。 不? 或许更准确说,应该是一只牧羊犬在注视着远处徘徊的狼。 杜英对着她呲了呲牙。 更像是一头狼了。 疏雨登时如临大敌,甚至手都开始去摸剑柄了。 至于“牧羊犬”保护的“小白羊”,并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沉声说道: “杜兄还真是好手段,区区几句话,都能够远远的借来征西将军和家父的威势。” “过奖,过奖,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怎么理解,那不是我的事,他们理解错了也不能怪我不是?”杜英笑嘻嘻的说道,“更何况,本盟主也没有说错什么呀。” 谢道韫顿住脚步,负手而立,盯着杜英。 拜杜英刚刚那几句话、几个动作所赐,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人尽皆知的监军和眼线了,肯定整个关中盟上下也会对她敬而远之。 还何谈什么打探消息? 恐怕到时候有任何一点儿小动作,都有人第一时间告诉杜英。 “怎么?”杜英一脸茫然,甚至还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不由得感慨一声,“为兄对自己的英俊有所认知,不用这么花痴。” “谁花痴了?”谢道韫气恼,一甩衣袖,气呼呼的说道,“那杜盟主打算如何安置监军?” “当然是住在余的院子里了。”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那如何合适?”开口的不是谢道韫,而是疏雨。 小丫头向前一步,握住佩剑,直视杜英,接着说道:“我家大娘子是一介女流,如何能够和督护同一屋檐下?” “坞堡就这么大,宅院紧张,坞堡居民甚至都已经住在外面了,你们没看到?”杜英收起来笑容,声音转冷,“余之院落,还有左右厢房,一侧厢房归了侍卫所用,另一侧厢房自然可以给你们。既然不是真正的监军,那么关中盟上下,别无他处,还请见谅。” 疏雨一时讷讷,而谢道韫伸手拉住她,摇了摇头,又接着温声说道: “没关系。疏雨久在建康,家中宽敞,有所不解,不过是一时误会罢了,还请杜兄不要见怪。” 杜英摆了摆手。 接着,谢道韫又看向疏雨:“关中为乱世,露宿荒野者尚且不计其数,能有遮风挡雨之处,便应足矣,其余的,何足挂怀?” 疏雨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不过看谢道韫目光坚定,最终还是低下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所以娘子何故来此?” 谢道韫笑了笑,却并未回答,依然看向杜英。 杜英就像没听见刚才那一句话一样,率先走向前堂。 紧接着,他就看到一道倩影,正躲在柱子后面,探头探脑的向外看。 然后,谢道韫就看到,杜英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如同阳光,洒在了冰河上。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归雁:少夫人? 归雁最终还是因为偷偷跑到了前堂外等杜英,而被杜英给了一个脑锛。 “不会走后门,再绕过来么?”杜英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抱着头的小丫鬟,“前堂乃是盟主议事之地,往来多为要文,你一个小丫鬟窜来窜去的,也不怕惹人不满。” “小丫鬟怎么了?”谢道韫越过杜英,一把揽过来归雁,小心的捂住她的头,“小妹妹疼不疼?” 杜英无奈的说道:“此为余的贴身丫鬟,归雁。归雁,速速见过谢才女。” “才女之名,不过浮云,盟主无须一直挂在嘴边。”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看向归雁的时候,就又带着温柔,“小妹妹,我是谢道韫,叫一声谢姊姊就好,你今年多大啦?” 归雁松开捂着头的手,眼泪汪汪的看向谢道韫,嘴唇蠕动,微微颤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道韫有些奇怪,又看向杜英,一副“你到底怎么欺负这丫头了”的样子。 杜英登时伸手指了指自己,张大嘴,一脸无辜。 还不等杜英开口,谢道韫就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 接着,她下意识的低头,便看到这小丫头收起来原来可怜巴巴的神情,一脸真诚的问道: “姊姊你好漂亮呀,你就是少夫人么?” “额······”杜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眼睁睁的看着,谢道韫的俏脸,从原本的白皙清冷,变得红的滴血。 ————————- 最终,归雁蹲在院子角落中,委屈巴巴的抱着扫帚。 她又挨了一个脑锛,这次是谢道韫给的。 一点儿都没有因为第一次见面而客气。 显然谢才女很快就掌握了杜英教训小丫鬟的方法。 同样身为婢女的疏雨,很想去安慰一下自己的同行? 但是看到自家大娘子阴晴不定的神色? 一时间也不敢动弹。 这小丫头,虽然看着怪可怜的? 但信口胡诌? 也是该打。 杜英则一摊手,无奈的说道: “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你家婢女都很羡慕了吧。这丫头天天犯蠢? 所以不是我不非得有什么事要避讳她,而是害怕她在前堂丢我的人。” “那你是挺可怜的。”谢道韫冷冷说了一句。 杜英摇了摇头? 对这句话并没有反对:“就请阿元妹妹住在西厢房吧。” 谢道韫不置可否? 径直往里走。 房间并不是很大,分为内外间,倒也足够了。 关键时候里面被打扫的很干净,一尘不染。 谢道韫登时好奇的问道:“虽然这房子看着也挺新? 但是到底平时没有人住? 怎么也打扫?” 杜英对着墙角的小丫鬟努了努嘴: “小丫头死心眼,不管院子有多大,只要是院子之内的,她都会打扫干净,以后这活依旧交给她来做就可以。” “不用? 疏雨也可以做。”谢道韫淡淡说道,“就不劳烦杜兄费心了。杜兄应该还有盟内要紧事宜要处理吧?总不能一直耽搁在余这个弱女子这里。” “自然。”杜英点头? “那请自便,若是想要出门的话? 最好告诉院外侍卫或者归雁一声。” “怎么,不可以自己出去?”谢道韫随口问道? 伸手推开窗。 风呼呼的吹进来? 她靠在窗前? 看着屋外的街道。 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甚是热闹。 尤其是已经有不少店铺,在吆喝买卖,显然直接吸引了谢道韫的目光。 这些店铺相比于她所见过的大大小小城镇,相形见绌。 可却也代表着一片战乱之地中绽放出的生机。 “当然,总归得让我知道你的行踪。”杜英径直说道。 “那岂不是等于软禁和监视?” “没有不让你出去啊。”杜英无辜的说道。 “有区别吗?” “大概是有吧。” 谢道韫被他气得忍不住发笑。 而还不等她再说什么,杜英就一摊手,无奈的说道: “现在你的身份地位甚至是出现在这里的目的,盟中已经知道。所以你要是一天到晚的在外面见见这个,见见那个,四处打探······ 本盟主真的对自己的盟主之位感到担忧啊。盟里,总归不见得所有人都能够无视来自于桓征西的诱惑,不是么?” 谢道韫这一次是真的笑了:“杜兄竟如此坦诚。” “坦诚一些,大家都轻松,不是么?”杜英亦然一笑,“那就不打扰了,以后都是邻居,互相照应?” “自然。”谢道韫轻笑。 接着,杜英出门,对着归雁招了招手。 即使是关上门,也隐约能够听见杜英和小丫鬟的声音。 “谁让你喊少夫人的?” “能够跟着少主进入内院的,当然是少夫人了。”小丫鬟一本正经的说道,“所以有什么错么?” “谁教给你的道理?” “主母······” “行吧,行吧。” 杜英显然是无法反对自家母亲的教诲,无奈的走了。 屋子里很安静,因为谢道韫主仆不知不觉都在竖起耳朵听。两人也意识到归雁这丫头应该是真的有点儿“死脑筋”,对这个小丫鬟天天要受杜英欺负而心疼。 最终听到杜英吃瘪,两人都是忍不住一笑。 笑声轻飘飘的,转眼消散。 疏雨默默看着靠在窗前的谢道韫,欲言又止。 “怎么?想说就说。”谢道韫的声音再次响起。 疏雨惊了一下,赶忙躬身: “只是之前从没有见过娘子笑得如此开心。” 谢道韫怔了一下,看着外面的街景,幽幽说道: “是么······” ————————————- 杜英大步走入关中盟的议事堂。 坞堡内经过一番大兴土木之后,议事堂也比原来大了好一圈,不然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人。 尤其是议事堂的周围,出现了很多院落和屋舍,全部都是砖木,或者至少石头的,取代了原来得茅草屋。 这些都是关中盟的各个机构,围绕议事堂向外一层层分布,已经隐然有一种都邑气象了。 当然这也只是关中盟的人自夸两声罢了。 相比于长安、洛阳的磅礴气象,这小小坞堡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堂上,人影幢幢。 且看去,盟主主座下首,独立于众人之外,站着一名白衣年轻人,披散头发懒得收束,抬头打量着房梁。 有资格这般耍帅的,也就只有关中盟军师,大家公认的盟主智囊,王猛。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参谋司 王猛身侧,任群、蒋好、于谈、麻思等主要负责关中盟钱财、粮秣、教化等诸多“文化”事的人,排成一列,作为文吏。 原来关中盟以作战为主,不管有没有打仗的本事,或者愿意还是不愿意,咬着牙都得上。 而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盟内调度、发展的这些事,总归要有人去做,也有人愿意去做。 比如麻思就如鱼得水,比之前让他带兵打仗的时候,笑容多的多了。 至于王猛他们的对面,自然是朱序和任渠被奉在前列,也是对两位军中校尉的尊重——目前关中盟军队还未完成整编,只有杜英是个督护,其余的其实都还是白丁罢了。 而且就算是整编之后,估计也就是有那么一两个校尉,而且比之朱序他们这些老资格,就差了不少。 于情于理,他们两个都有资格站在最前面。 两人之后,周随、殷举、蒋看、林丛的堂兄弟林同等人,站的笔直。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显然这些年轻人们也都收起来原本乡野坞堡中的习性,开始逐渐向王师转变。 一支军队的强大,总归是少不了军纪打磨的。 “参见盟主!”众人齐齐拱手。 这一次不只是王猛带着关中盟的人在,朱序和任渠也都在,因此清一色“参见盟主”之中还夹杂着“参见督护”。 这也表明现在关中盟的身份,在因为杜英的身份改变而改变。 越来越正规化了,而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坞堡联盟。 杜英坐下,接着朗声说道: “蓝田之战,王师大捷,现在挥军灞上,披靡所向。关中盟上下,为王师臂助,同有功德,同享胜利!” 说着,杜英已经再次起身,对着东北拱了拱手:“为征西将军贺!” 众人跟着齐齐拱手:“为征西将军贺!” 不过旋即,大家又转回来:“为盟主贺!” “哈哈哈,也为关中盟贺!”杜英笑了两声,便接着换上了严肃的神情,“接下来,正是需要关中盟上下用力、再创佳绩的时候,诸位可有信心?” “为盟主效劳!” 声音格外洪亮。 杜英径直说道:“现在盟内的首要事宜,就是收割六月粮。” 王猛霍然起身,沉声说道:“盟主还请放心? 属下已经着手安排此事? 整个六月粮的收割将分为三部分,盟主请看!” 说着? 几名关中盟的年轻人就将一张舆图悬挂起来? 上面用不同染料标注了一片片区域。 王猛却并没有自己开口,而是对着手持舆图而来的几个年轻人做了一个鼓励的神情。 其中一人率先站出来? 拱手说道:“启禀盟主,参谋司房默? 遵循军师指示? 与同僚编撰粮草收割计划。” 杜英登时来了兴致:“西来关东士子?清河房氏?” 房默登时诧异,差点儿都忘了自己在跟关中盟盟主说话:“这如何知道的?”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拱手。 杜英微微笑道:“无妨。天下房氏,无出清河? 不是么?” 房默的震惊神色愈重? 这一次不是拱手,而是躬身作揖,郑重说道: “房氏多在清河,属下亦出清河,然清河房氏终归非天下房氏? 盟主以此言称赞,默代家中多谢盟主赏识。” 杜英其实也没有想到这家伙反应这么大。 想想也是? 现在的房氏,只能算个寒门偏上罢了。 到底还没有什么大佬。 这八字称赞? 要等房玄龄位极人臣之后。 所以在房默的心中,房氏终归不能和清河崔氏等等本地豪门相提并论。 在这种心态下? 骤然听到杜英的夸赞? 自然欣喜骄傲? 哪怕杜英的称赞,只是说清河房氏为天下房氏之冠罢了。 都没有绕过房氏的那些事。 “清河房氏,远在青州,怎地会在关中?”杜英愈发来了兴致。 “盟主之前已言,属下确实为西来士子。”房默赶忙回答,“山东战乱,经年未休,南北势力往来,恍如迷雾。 我等身在兵荒马乱之中,也只好各自保身,因此听闻秦国招募贤才,余既已流落洛阳,便随同舍弟西来。” 杜英点头,秦国招贤纳士,也就是名义上说了说,不过在乱世之中,这是一个口号,却也吸引了很多人前来。 任群、麻思这些人应该都算是“受害者”。 除了他们之外,显然还有更多关东士子,比如眼前的这个房默。 当初杜英和王猛还曾经前往潼关去听了听雷弱儿招才纳贤的宴会,结果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就是做个样子。 甚至主持会议的雷论都不知道都有谁来来往往。 苻坚化身傅学,进进出出,也如入无人之境。 王猛此时也忍不住开口解释道: “氐人和羌人只是做样子,或者说是上位者想要招纳贤才,但是下面的氐人和羌人贵族并不想要分走他们的利益和权力,因此应付应付了事,这可就苦了众多西来士子,多半流落关中,居住于各处坞堡之中。 此次组建参谋司,方才知道众多明珠无奈蒙尘。这房默以及其弟房旷,便是年轻士子之中的佼佼者,正好为我参谋司所用。” 杜英点头,参谋司作为杜英在关中盟里主动设立组建的第一个机构,其目的也很多。 一来是能够帮助关中盟制定未来的发展计划和作战计划,因为关中盟里大多数的人都是草莽出身,在这些发展规划、军事计划等等方面属实是缺少系统经验。 因此杜英期望能够找到一些靠谱的世家子弟,比如任群这样的,以他们为核心组建参谋司,然后再选拔盟中年轻子弟进入其中,由世家子弟们带着这些年轻人学习,逐步提高关中盟年轻一辈整体的战略目光和文化水平。 大家都必须得承认,至少在这个时代,世家仍然垄断着知识的传播。 没有知识,除非是天才,不然又如何能真的运筹帷幄、料事如神? 还有一层原因,自然也是为了培养出真正属于杜英的力量。 关中盟终归只是一个世家联盟,联盟的基础是利益。 假如利益不再相同了呢? 杜英从来不寄希望于世家的皆操,虽然他知道,周隆、蒋安等人到底应该算是草莽豪雄更多一些,因此大家还能谈一谈义气和道义,但终归是要有所准备。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谁让司马勋受挫? 每个的坞堡之中也不只有坞堡主自己。 此时站在堂上的关中盟中枢人员已经显露出来再明显不过的年轻化,就是因为杜英宁肯倾向于使用这些经验可能还少、但是至少还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 如果把为人处世、争名夺利的经验格外丰富的各家族老之类的放在盟内重要位置上,那么恐怕每一件事都要面临无休无止的推诿扯皮或者争抢吵闹。 这些家伙们长期生活在坞堡一墙之内,目光过于短浅,想要维护的也往往是自家的利益,而不是关中盟整体的利益。 整个关中盟的年轻化还不够,参谋司的成立,就是杜英为了能够在关中盟进一步发展之后,能够尽快掌控关中盟更多关键的位置。 这些经过王猛亲自指点提携,又承蒙杜英信任重用的年轻人,无论是和房默这样出身关东世家,还是和其余几个年轻人那样原本只是坞堡之中的普通族人,恐怕心中所念的都是关中盟、都是盟主,而不会拘泥于一家一户。 或许各家有族老在这里的话,能够察觉到杜英的这个意图,可惜此时在此地的也都是各家的年轻一辈,自然想不到那么多,甚至还为自己没有能加入到参谋司,为整个关中盟的未来出谋划策而感到遗憾。 杜英点头说道:“辛苦师兄了。” 王猛微微一笑,重新站定,看向房默。 房默赶忙开口说道: “盟主,诸位,请看,参谋司计划主要收割的地方还是关中盟各个坞堡所属,这些也是我们势在必得的。剩下的两方面,就是城西和城东。 城东灞上,王师所在,盟中也抽调人手配合,但以王师为主。剩下的就是城西······” “城西如何?”杜英好奇问道,因为他看到城西的标注范围显然最小。 司马勋不配合? 房默急忙说道: “盟主身在蓝田,或许并不清楚,梁州刺史入关中之后,一路向长安城西进攻,氐人的抵抗斗志并不顽强,因此梁州刺史麾下斥候甚至曾经直接摸到了龙首原氐人营寨。 可是至此之后,氐人的反击开始变的坚决,同时氐人还从西侧眉县、扶风、始平(今兴平)等地抽调兵马,反而形成对梁州刺史的夹击姿态。 自此之后,梁州刺史屡战屡败? 此时已经收缩防御? 驻扎在昆明池附近,凭借残破宫殿壁垒而守? 不再前进。” “情理之中。”杜英颔首? “也就是说,现在梁州刺史所控制地域也不过从潏水向北并没有延伸多远?” “是的? 大多数田地仍然还掌控在氐人的手中。” “统带氐人兵马的是何许人?”杜英不由得挑了挑眉。 司马勋杀出子午谷,按理说对于氐人来说也是“晴天霹雳”了。 然而苻雄并没有留在子午谷继续阻拦司马勋? 选择了前往蓝田。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来有关中盟在,苻雄显然并不清楚长安城南的详细局势,不敢轻举妄动,二来蓝田那边局势同样危急? 需要苻雄掩护后路。 但是这同样也说明? 必然应该还有名臣能将被选派出来,负责应对司马勋的进攻。 司马勋此人的能力虽然并不是非常出众,但是能够统兵一方,总归不是等闲之辈,而今长安近在咫尺? 他却裹足不前,对手的强劲可想而知。 朱序此时站出来说道:“督护? 根据军中斥候传来的消息,奉命坐镇扶风的应该是氐蛮太师鱼遵。但是鱼遵年迈? 只是居中调度,充当一个主心骨罢了? 真正在前方厮杀的? 定还有他人。” “这是自然······”杜英皱着眉? “不管是谁,都将是我关中盟大敌。师兄!” 王猛当即应了一声:“盟主吩咐。” “立刻动用我们的斥候和暗探,探查消息,并且派人联络梁州刺史。打了这么多天,梁州刺史也不应该糊里糊涂的吧?”杜英沉声道。 王猛无奈的说道:“两军交战,盟中暗探都已经远远撤离,而或身在军中,被军纪限制,恐怕很难传递消息。只能寄希望于梁州刺史和斥候这边了。” 杜英点头。 暗探的作用很大,但是很可惜杜英现在所能使用的暗探网络,都还是自家祖父建立起来的,比如之前华阴客栈的老牛。 这些凉州暗探现在能为杜氏所用不假,但是毕竟布设日久,很多暗探都上了年纪,因此方便隐藏在城镇之中,却很难出现在军中,战事一起,城门封闭,自然也就无从说传递消息了。 自从桓温入武关之后,凉州和关中盟这边的消息往来效率就很明显的下降。 至于司马勋本身,杜英觉得他应该不至于打的晕晕乎乎的,甚至都不知道对手是谁。 但是毕竟现在双方的关系还有些微妙,不知道自己直接询问他的话,他又会不会打哈哈糊弄过去,以避免自己来和他抢功劳? “也罢,扶风那边我们还顾不上。”杜英缓缓说道,“自此向西,能够收割多少就是多少,而且在此之前,余且先修书一封,告知梁州刺史此事,免得大家出现误会。” 众人纷纷点头。 朱序则露出奇怪的神情,杜英对于司马勋的戒备和怀疑几乎都没有什么遮掩。 再看任渠理所当然的样子,朱序登时明白过来,这些戒备,显然源于谢奕和司马勋之间的矛盾。 久在军中,朱序当然明白这是什么矛盾。 他不由得暗暗叹息。 自己一心想要杀敌报国,所以一直都在避免卷入到这样的派系纷争之中。 然而往往都是事不由人啊。 只期望这位杜盟主最主要想做的,还是沙场厮杀吧。 当朱序心思流转的时候,话题已经再一次转移。 “这一次从蓝田带回来了一批俘虏,由盟内分配,各家可以监督,避免有失公允。”杜英接着说道,“另外征西将军既然已经允诺帮助盟中培训工匠,那么我们也要尽快抽选人手。 在工匠离开的这段时间,盟内正好可以建设新的一些设施。免得咱们盟内工匠上一次都跑到本盟主这里来抱怨,单子太多,炉子太小,有心无力。这一次,盟内也算给他们一个惊喜。” 众人齐齐笑道:“这是自然。”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对事不对人 关中盟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积极建设的斗志。 原本大家都是在乱世的灰暗和混沌之中踽踽独行,各自戒备。 而现在大家都已经放下相互之间的矛盾,愿意携手向前走。 虽然世界还是那个灰暗的世界,但是至少知道了前进的方向,至少看到那破开阴云的一线光亮。 因此说到工匠这件事,众人登时热切地开始讨论涉及冶炼的诸多问题。 盟内需要多少兵刃、器械和农具? 把铁匠铺扩建成工坊,最重要的肯定是要满足这些需要,那些都已经生锈的锄头和镰刀,也是时候换一换了。 盟内需要多少工匠和学徒? 那些盟中游手好闲的少年,正好有了可以安置的地方。 看大家讨论的热火朝天,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看到了朝气。 勃勃而发。 这就是大量启用青年人的好处,也只有青年人,才会更加主动的寻求进取,有很多问题,杜英自己也都没有意识到,而且他相信那些墨守成规的老一辈们也应该没有意识到。 这都来源于青年人们平时的观察、大胆的想象,以及他们的亲身经历。 墨守成规,适合于太平时代。 而现在,是乱世。 新的想法,正是在黑暗之中孕育。 新的思潮,正是在乱世之中翻涌。 这个话题之后,又是涉及到少陵坞堡建设的问题。 现在的少陵坞堡显然已经不足以满足关中盟的需要了,不然也不会出现居民开始搬迁到壁垒之外的情况。 按照关中盟的计划,夏收之后,就要把外面临时搭建起来的篱笆全部都换成土墙,同时现在坞堡壁垒左近的田地肯定都要被推平,建设更多居住的屋舍。 关中盟的农耕也已经不再局限在坞堡周围,可以开始有条不紊的向远处开垦。 解决粮食问题的最根本方法,当然还是耕作更多的土地。 这件事倒是轮不到这些年轻人们负责了,家中的族老们自然而然承担这样的职责,他们有着丰富的耕作经验,何处水草丰美,是耕作和放牧的好地方;何处沟壑纵横,是引水挖渠的好地方,这些都不需要杜英操心。 当然,前世今生都没有种过地的杜英,本来也不会。 之前坞堡之间的戒备和掣肘已经没有,因此老一辈们也可以在田地里寻找到他们发挥余热的地方。 终归是华夏的种族特技之一。 杜英无需担心。 不过他还有其余事情要做,现在当然不是听着这些家伙你一言我一语? 说的热火朝天的时候。 “具体各项事宜? 你们也都有所分工,尽快拿定章程。”杜英打断了热烈的讨论? “各司其职? 务必同心。” “遵命!” “师兄留下。”杜英接着说道,“其余的? 都去忙吧,本盟主不需要你们在这里画饼? 只想吃到真正的饼。” 大家登时大笑? 纷纷拱手。 留下的王猛目送他们离开之后,不由得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太乱了,是吧?”杜英笑道。 “是也。”王猛缓缓说道? “盟内现在虽然已经设立了诸多职位? 但是多为泛泛之职,做事多半还是能者多劳,工作难免多有交错。 而且又是万事开头,大家有所想法,又都喜欢表达出来? 哪怕那本来不应该是自己负责的工作,所以这乱糟糟的? 也在情理之中。” 杜英缓缓说道: “人手紧张、任务多变,总归不能现在就形成完善的制度职位? 但是不代表我们也不能有所规划。 未来详细机构和官职设置,余打算仿照参谋司? 明确职务、以老带新? 只要推行? 应当可以很快让盟内一切归于正轨。” 王猛微微颔首:“那余闲下来,构思一下。” “此事我来吧。”杜英呼了一口气,“总不能把所有的任务都推到师兄的身上,那我这盟主也未免太清闲了。” 王猛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师弟还有这觉悟,当真令人感动,还以为师弟打算把诸多事宜一推,然后就陪着弟妹风花雪月呢。” 杜英登时诧异的说道:“哪儿来的弟妹?尽是胡说!” 王猛对着后面努了努嘴。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那是谢家长女,又有婚约在身,以后是要为王家妇的,与我何干?” 王猛当即坏笑: “师兄说的是你家那个小丫鬟,看你们主仆打闹,毫无一点儿主仆的样子,以后少不了是要收入房中,所以说的是这位弟妹,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杜英怔了一下,尴尬笑了笑,“是嘛?”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王猛根本就是在戏耍自己,当即狠狠地撞了师兄一下: “过分了啊。” “有么?” “有!”杜英果断的说道。 两人都是一笑。 “好了,说正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位打算如何安置,总归是要给谢司马一个交代的。”王猛压低声音说道。 杜英的目光左右看了看,微微侧身:“咱们书房说话。” “也好。”王猛点头,当即跟着杜英走入内院。 “归雁,两杯茶。”杜英喊了一声,“师兄,此次是征西将军给的南方新茶,请师兄试一试。” 听到了院子中的声音,西侧厢房的窗户微微推开。 进入院子之后,王猛的目光就一直瞥向那边,此时透过窗户缝,直对上站在窗户后的那个人。 他不只是一笑,甚至还躬身行了一礼。 窗户随即再次合上。 杜英也看到了王猛的动作,旋即大声说道:“此为我家师兄王猛王景略,亦是当世人杰,待商议完事情后,当请谢公子一晤。” 屋子里没有回答。 杜英也不管,直接带着王猛进了书房。 王猛跟在他身后,扇子敲打着手心:“还挺有趣啊。” “难得见到师兄对女的感兴趣。”杜英坐下,淡淡说道。 “人不感兴趣,事儿倒是挺感兴趣。”王猛施施然说道,“对事不对人,你可不要误会啊。” 杜英登时皱眉。 话说,在不断的误会我们关系的是你们吧? 这让他总是莫名得想到了曾经的大学时光,只要哪个舍友和女生有暧昧关系,或许只是最近走的亲近了一些,大家立刻就开始起哄。 忙帮不上多少,但是八卦故事很快就传的全专业都知道。 男人的快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安排谢道韫(加更) 王猛一副“有本事你打我”的神情。 杜英并没有打他: “余也打算给谢姑娘一些事情做,总不能一直把她丢在屋子里。而且这也算是给谢伯父和征西将军一个交代吧。” “谢司马可能更期望你把她丢在屋里。”王猛吐槽。 之前也没想到,那个战场浴血冲杀的好汉竟然对自家女儿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样子。 不过铁汉柔情,这么想好像也不奇怪。 “谢司马性格直率,他的想法不重要。”杜英径直摇头,“关键还是征西将军。若是这个‘监军’真的能够传递出去什么要紧的消息,那么征西将军自然也就不用再给我们派遣别的监军了。” “关中盟的要紧消息,可不能传递给征西将军。”王猛摇头一笑。 杜英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苻坚那边之后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没有,已经没必要了,不是么?”王猛笑道,“关中盟的存在,本来就不是秘密了。所以大家之前的交易已经结束,只不过苻坚履行了承诺,而我们还没有完全实现,但是至少该做的都做到了。” 苻坚借助苻融的力量压制住关中盟成立的消息,帮助关中盟支撑过了一开始最危险的几天。 而杜英相对应的,需要帮助苻坚削弱苻生和苻苌的力量。 这个,杜英还真做到了。 只不过好像······还顺便把苻坚他爹给削了一顿。 至于之后,杜英还需要在苻生或者苻苌上位之际,支持苻坚横插一手,这就是后话了,现在也无法履行。 因此双方之间约定能做的部分,还真的已经完成。 “但是,应该还是有什么可以再谈谈的。”杜英摩挲下巴,若有所思。 王猛不由得翻了翻白眼,就双方上一次的密约来看,苻坚帮忙隐瞒消息,自然是冒着很大风险。 而杜英所做的这些,只不过顺水推舟。 苻坚吃亏了。 所以自家师弟尝到了甜头,还打算再坑苻坚一把?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有点儿心疼苻坚,当即开口解释道: “关中盟骤然出现,是当时苻雄也没有料到的,子午谷之战,关中盟无疑就是最大的变数。 因此氐人朝堂上或者权贵之间,不见得就对苻坚没有怀疑。还好,被算计的是苻雄,因此苻坚私通我们的可能并不高。 但也说明他的能力不出众,忽略了关中盟的存在,所以一时间可能更不得重用,也就没有和我们联系的必要了?” “或许如此吧。”杜英有些失望? 重新把话题扯回来? “谢姑娘这边,我打算让她帮忙处理盟中妇孺调动的事务? 都是女人? 安排起来比较方便,师兄以为如何?” “这倒是可行。”王猛点头? “盟中男子,尚且不通文墨? 无论是统筹安排? 还是记录计算,都颇为吃力,这粮食的收割和统计,又偏偏少不了这些。 之前余还在担心? 盟中剩余青壮也多前往蓝田和灞上? 剩下的这些妇孺配上一群氐人俘虏,恐怕连到底收了多少粮食都算不清。有谢才女居中调度指挥,的确妙也。” 接着,王猛又忍不住给了杜英一个赞叹的眼神。 盟主还真是尽可能地压榨每个人的劳动力啊。 连客人都不例外。 “等会问问她吧。”杜英倒是没有察觉到王猛眼神中深层次的意思,“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王猛似乎早就有所预料? 直接举杯,把茶水喝的干净? 然后双手扶膝:“师弟且说。” “关中盟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杜英缓缓问道。 “师弟何出此言?”王猛奇怪看向他。 杜英沉声说道:“师兄难道真的打算让关中盟只是成为王师的附属,负责粮草收割的事情么?” 王猛依旧看着杜英。 “怎么?”他的眼神让杜英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王猛则是哈哈一笑: “师弟已经不满足于此了?现在的关中盟? 在王师之中也依旧不可或缺,桓征西和谢司马对师弟的赞赏之意和器重之情? 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前途无量。 因此只要稳扎稳打? 做好粮食收割和辎重后勤的事,自然能够确保师弟安然无恙,何必再有所他求?” “是啊。”杜英淡淡说道,“在别人看来这或许已经足够了,但是在你我师兄弟的眼中,这还不够。” 王猛登时皱眉:“为兄可没有,别乱说。” “真的么?”杜英指了指王猛手中的空茶杯,“师兄都已经跃跃欲试了,难道还想隐瞒什么?” 王猛看了一眼茶杯,自失的一笑:“师弟懂我。” 杜英不由得翻了翻白眼,咱们师兄弟在一块都已经多长时间了,你那点儿小动作做出来,我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王猛的声音更低几分:“师弟想要更大的功劳,甚至彻底具有能够和谢司马等军中将领分庭抗礼的资格,而不单纯只是某一个人的附庸,师兄理解的可对?” 杜英亦然把刚才那句话回给了王猛:“师兄懂我。” “那盟中可动用的,实际上也就只有盟中兵马了······”王猛抬起头,“师兄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师弟可愿意听?” 杜英吐了吐舌,你们这些谋臣军师,每一次献策的时候都喜欢玩一手“上中下”,显得自己智计百出么? 按照正常的剧本,自己是不是应该果断选择下策,然后理所当然的吃亏,最后恍然大悟,景略兄真乃人才也,恨不能听景略之言? 不过心中些许感慨罢了,杜英表面上的动作未停。 他霍然起身,拱手说道:“请师兄不吝赐教。” 王猛赶忙往下压了压手:“你我师兄弟,别这么客气,你这搞得师兄都不好意思了。” 杜英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你脸上那得意洋洋的神情,可是一点儿都不像“不好意思”的样子。 师兄弟两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整个关中盟内,师弟作为盟主一直处于主导地位,这个王猛并不反对。 因为王猛还算是对自己的习惯和性格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统帅,所以他在一开始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辅弼。 但是师弟同样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让王猛很受伤。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王猛三策 当然,也并不是因为杜英平时什么事都能自己决定,其实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和王猛商量着进行的。 可惜,一般王猛能够想到的,杜英多半也都能想到。 师兄弟两人到底是在山中一起读书成长的,杜英有着后世的经验,王猛有着天赋再加上早年游历河北的经验,所以往往不分伯仲。 也有一些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奈何都已经火烧眉毛了,王猛自然也顾不上那么多,先想办法弥补改进再说,自然不需要师弟求着自己去。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师弟眼巴巴的求上门来了,自己当然得先得意一下。 得意归得意,干活还是要干活的。 不然接下来丢过来的就是师弟已经握在手心里把玩的茶杯。 对于这个家伙的“狠辣”,王猛在不知道多少次被一群小师弟们绑着去沐浴的惨痛历史经历中,就深有体会。 为了抓师兄去沐浴,竟然连捕兽用的陷阱都挖出来了。 这是人干的事么? 轻咳一声,王猛言归正传:“而今盟主意欲破关中盟身份之尴尬,破局之下策,便在灞上。” “灞上?”杜英若有所思。 “不错,此时桓征西已经屯兵灞上,和氐人隔灞水对峙,不管胜负如何,关中盟兵马远离城南而前往城东,都是舍本逐末之举。而且最终也不过是给桓征西的胜利锦上添花罢了。”王猛从容说道。 “师兄如此肯定,桓征西就一定会赢?” 王猛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水:“只要桓征西想要赢,那么他就能赢,不是么?” 杜英不由得一笑:“有道理。” “因此这下策,最大的优点就是很稳。关中盟的兵马抵达了灞上,也很难能争取到进攻的任务。 桓征西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断不可能让关中盟兵马顶在前面充当炮灰。所以,到头来关中盟能够获得的就会很少。” “所以是锦上添花。”杜英依旧摩挲着茶杯,喃喃道。 王猛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茶杯,语速不由自主的快了几分: “这中策呢,自然是去支援梁州刺史。现在梁州刺史进攻受挫,正是需要支援的时候。 只要关中盟能够帮助梁州刺史解开眼前的困局,那么必然能够获得不小的功劳? 也算是让梁州刺史的兵马真正发挥到了威慑长安的作用。” “这听上去不错? 为何只是中策?”杜英皱眉问道。 王猛当即挺起胸膛,得意的笑了笑。 杜英一挑眉? 这一刻? 他感觉自己也像是一个捧哏的。 不小心抢走了之前任群他们的“工作”。 王猛竖起两根手指: “原因有二,其一? 在这功劳本身。若是此战能胜,则恍如子午谷之战的翻版。子午谷之战? 若无谢司马神兵天降? 则梁州刺史难免功败垂成,可对?” “是也。”杜英颔首,“所以子午谷之战,最大的功劳归属了谢伯父? 这一点? 梁州刺史也并未反对,征西将军也承认了。” “可是司马勋,是真心不反对么?”王猛眨了眨眼。 “恐怕很难吧······”杜英恍然,旋即叹了一声。 本来司马勋就看谢奕很不爽来着。 让谢奕救了,他肯定心中也很别扭? 想要抢夺功劳,又拉不下来这个面皮。 所以司马勋在出子午谷之后? 就一直向西侧进攻,谢绝了谢奕和关中盟想要给予的帮助。 迄今为止? 双方之间甚至都没有什么消息往来,顶多通报一下大概的布防情况? 避免两边斥候撞上之后再不分敌我而大打出手。 这说明司马勋心中对谢奕以及抱着谢奕大腿的关中盟还是有芥蒂的。 此时关中盟眼巴巴跑过去抢夺司马勋的功劳。 难道人家真的会承情? 恐怕表面上笑盈盈欢迎友军? 背地里早就已经咬牙切齿了。 到时候很有可能两军之间? 互为掣肘,这一场战斗,胜负尚且难料,功劳分配,又将是一个大问题。 “其二,则在氐蛮身上。梁州刺史虽然劳师远征,但是总归是子午谷之战的胜利者,军中上下,士气应该不会低。”王猛接着说道,“然而至今却难以越过昆明池,甚至还得凭借壁垒而守,这说明什么?” “从扶风、眉县,到始平这一带展开的氐人军队,同样不好对付。”杜英缓缓说道,“这个我们之前就有预料。鱼遵身在扶风,距离还远。 还真的让人好奇,到底是谁布防在始平、阿城、咸阳故城等地,竟然能够给梁州刺史带来这么大的威胁。” “不管是谁,梁州刺史解决不了,关中盟就能够解决么?”王猛反问道,“当然,师兄并不是为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提出这一种可能罢了。” “师兄所言在理。”杜英自失的一笑,“关中盟的军队能够有多少战力,你我心中有数。那按照师兄所说,好像这中策也有太多的风险,那就剩下上策可以选了?” “上策,便是不管东或西,直接向北。”王猛直接起身,在杜英背后的舆图上比划了一下,“从关中盟向北,越过凤栖原,进可直攻长安,退可杀向灞水西岸,掩护桓征西渡过灞水。” 说到这里,王猛霍然回头,看向杜英: “依照此策而行,胜负成败,不在他人,一军独战,功劳皆为关中盟所有。而且关中盟还是在长安城南作战,周围地形地势尽皆熟悉,占据地利、人和,一旦战事不顺,也能从容撤退。” “从容?可能么?”杜英皱眉。 一旦进攻失败,很可能会迎来氐人凶残的反扑。 打不过桓温,收拾不了司马勋,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们一群坞堡的乌合之众? “现在征西将军最在意的就是六月粮,而收割六月粮又离不开关中盟。如果氐人意图进攻关中盟,那么征西将军会坐视不管么?”王猛好整以暇。 杜英笑道:“这就有点儿坑害桓征西了吧?功劳若有,则是我们的,失败若来,则还需要桓征西帮忙掩护。” 王猛看着杜英:“难道师弟真的打算对桓征西坦诚相待?从此真正为桓征西之臂助?” 杜英连连摇头。 他本来就没打算辅佐谁,以杜英一个后世人的目光来看,显然这个时代的豪雄们并不值得他辅佐。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纸上的名字 当世豪雄,一个个思想过于落后,还拘泥在小家小户的争斗之中。 五胡乱华的教训,就没有一个认真吸取的。 这恐怕也是为什么,历史上的王猛最终选择了至少表面上锐意进取,而且还能给予他足够信任的苻坚。 至少苻坚的目光和胸怀,没有拘泥于氐人,而是真的囊括天下。 可惜他太急了。 而因为后世的经历,所以目光更在王猛之上的杜英,那自然是连苻坚都看不上,尤其是苻坚归根结底是个氐人。 这乱世,杜英只想亲手了结。 “若是真想如此,那何不直接前往灞上?”杜英一笑。 “所以,中路进攻,威胁左右,此为上策。”王猛亦然颔首,目光炯炯。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雄心。 一个想要自立,一个想要成为真正的辅弼。 对于王猛来说,成为一个军师的军师,那多没意思。 接着,王猛铺开一张纸,而杜英直接帮着他研墨。 他一边说着,一边念念有词: “虽是独自作战,但绝不是孤军而战、冒险而战。关中盟居于中,此得天独厚也,左右既然为友军,自当纵横捭阖,互为联络。” 杜英看到王猛率先写下了桓温和谢奕的名字,点头说道: “关中盟行事,必然要告知征西将军和谢伯父。当然有朱序和任渠在,也瞒不过去。但能阐明利害,则他们应当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另有支持。” 王猛亦然肯定: “是也,但师弟也过于绝对了。桓征西心思难测,不能如此肯定。但至少谢司马会全力支持,且关中盟本身为谢司马所属。师弟为谢司马之督护,而非整个王师之督护。 既然如此,不管征西将军是否同意,只要他并不明确表示反对,谢司马就必然不会有意见,此事可成。” 杜英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们若是如此做? 自然对于灞上战局有莫大的好处。 就算是桓温因为种种原因可能反对? 谢奕也必然会赞同,甚至直接和桓温闹起来。 这个老兵心如赤子? 才不会管那么多呢。 又或许? 桓温如此看重谢奕,也是因此吧? 在权谋算计之中走的太久了? 也就越来越阴暗。 看到谢奕,却总能让人感受到光亮? 可能会让桓温回想起自己也曾经热血满胸腔的过往。 转念之间? 杜英发现,王猛已经又在纸张的另外一侧写下了司马勋的名字。 杜英有些奇怪:“联络司马勋?” “既然是友军,同为王师,为何不联络?”王猛好奇的反问。 杜英错愕。 你说得好有道理啊。 只不过之前大家在潜意识中认为? 司马勋站在了谢奕的对立面。 但是和谢奕对立? 同我关中盟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还是不是王师的一份子了? “而且蜀道艰难,粮食运输也费人费力。就六月粮这里,我们和梁州刺史有的谈。”王猛从容解释,“更何况关中盟若有差池,则大军粮草不济? 到时候梁州刺史安能独善其身?” “所以他必然会同意支援和照应我们的侧翼。”杜英点头。 “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不够。”王猛紧接着说道,“当然还得表露出来我们的诚意? 比如派遣一些斥候帮助梁州刺史,又比如写一封信夸赞一番。人言如刀? 可以伤人,自然也可以拉拢人。” 杜英明白? 这是要让自己这边主动放低姿态? 向司马勋示好。 这没有关系。 为了获得司马勋的支持? 杜英不在乎。 更何况对着曾经并肩作战的友军说几句好话,这又算得了什么? 总比被氐人追着打的时候,再喊什么“看在D国的面子上拉兄弟一把”来的好吧。 而且话说回来,向司马勋示好的,是杜英,是关中盟。 不是谢奕。 关中盟从属于谢奕,却又不是完全受谢奕控制的。 杜英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阐明此事。 以司马勋为代表的桓温麾下荆蜀文武,和以谢奕为代表的东南世家子弟之间有什么矛盾,我们关中盟不在乎、不清楚、不插手。 我们只是本地的地头蛇,想要功勋罢了。 你们这些过江龙想怎么打怎么打。 杜英随即提笔:“事不宜迟,余来写信。” 王猛虽然很想吐槽,盟主你那字体,还是算了吧,我来写,签个名就好。 不过转念一想,一封完整的杜英亲笔信,虽然字迹可能丑了一点儿,但是却诚意满满,同时也算是博司马勋一笑——没想到杜盟主也是年少俊才,竟然字写的这么丑,当真好笑。 气氛可不就这么缓和了么? 杜英当然不知道王猛心中的恶劣想法,一边写着,一边用余光看向王猛写下的又一个名字。 “苻坚?” 杜英放下笔,饶有兴致的问道:“师兄还是不打算放过苻坚啊?” “他是你我之袍泽兄弟么?”王猛淡淡问道。 “不是。” “那为什么要放过他。”王猛抬眼看向杜英,又接着低头写了几句备注。 杜英张了张嘴,一肚子的槽不知道应该怎么吐。 为了我,王猛去坑苻坚? 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儿造孽呢? “苻坚所需的是什么?” “证明自己并非等闲之辈,从而可以进一步执掌兵权?”杜英斟酌说道。 “错。”王猛的回答很干脆,“苻坚做事,师弟还没有看清楚?低调隐忍,绝对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野心。所以就算是有表现的机会,他也不会去抓。” 杜英立刻抓住了王猛的思路,顺着说道: “此言不假,现在正是苻苌和苻生捏着鼻子只能合作的时候,他们也会看谁都不爽。此时苻坚贸然崭露头角,反而有可能成为两人联手压制的对象。” 王猛解释道:“没错,所以苻坚现在以及一直以来都在做的,就是暗中培养自己的实力并谋求更多的外在支持。吕婆楼是其中一个,苻融是其中一个,而你我,亦然是其中一个。 但是这些相比于苻生和苻苌所掌握的兵马、收拢的文武,终归还是差了。不说别的,单纯是围绕在苻生身边的毛贵、梁楞等人,哪一个不是氐人豪酋,麾下兵马众多?” “所以苻坚现在最需要的,是让他身边可以信任的人去掌握更多的兵马,而自己则在幕后调度。”杜英脱口而出。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合纵连横 “如果关中盟可以给苻坚这个机会,苻坚会不会支持我们呢?”王猛问道。 “这是必然!”杜英果断回答,“苻坚并不会在乎苻生和苻苌折损多少人手,他只会在乎,自己能够从中获利多少。” 王猛接着说道:“因此,我们此次北上,如果只是打击苻生和苻苌的兵马,反而给苻融更多立功的机会呢?” 杜英这一次不假思索:“那苻融必然会脱颖而出,很有可能还可以收拢苻生等人麾下败兵,成为城南方向守军的主帅。” “是了!”王猛抚掌而笑,“师弟觉得,这个条件,苻坚会答应么?” 关中盟北上,氐人短期内总归是抵挡不住的。 所以失败是定局,苻坚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完全听从自己命令的苻融,却能够从中获利,加官晋爵。 苻坚怎么可能会拒绝这样的好处? 尤其是现在苻融在明面上还是苻生的人,苻坚完全可以撇清自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甚至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一场胜负和晋升,其实是苻坚和关中盟之间的默契。 “他不会拒绝的。”杜英说道,“就是最终大家要走到哪一步,各自想要获得什么,还有的谈。” “有的谈,不就好么?”王猛一笑。 杜英则有些头大,这样的话,岂不是就等于真的勾结氐人了? 现在杜英还是很想“改邪归正”的,因为如果让谢奕或者桓温之类的,知道了自己和氐人还有暗中往来,那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桓温和谢奕难道会听你的解释? 直接一刀就劈下来了。 想要左拥右,呸,左右逢源? 想得美。 王猛沉声说道: “这是我们能够确保关中盟能够战胜氐人,有所战果的最简单方法了。不然的话,真的让这些新兵蛋子去跟氐人刀刀见真章?” 杜英无奈,他当然知道,那恐怕会被教做人。 “这样,余再修书一封,命陆唐亲自送往城南苻融处?”杜英缓缓说道。 “也只有如此了。之前两边过于谨慎,也没有留下联络方式。这一次倒是可以约定一些暗号以及碰头的地方,方便交流。”王猛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思索。 “师兄在数什么?”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是消息传递,终归还是需要有人去做,陆唐身为你的亲卫头领,虽然忠诚能够保证,但是他的行踪也必然过于惹人注目,不能总是让他去。”王猛解释道。 “现在参谋司中有可用之人?” “这是自然。”王猛一笑? “比如今天师弟见过的房默。” 杜英点头? 这些西来士子,在关中自然等于无根飘萍? 之前默默无闻? 肯定也是因为吃了不少苦头,所以都不敢端起来世家子弟的架子了。 现在他们终于有了表现自己的机会? 而且除了杜英和王猛之外,他们又别无依靠? 所以他们只可能选择效忠于杜英。 而且这些人也多半成长于乱世之中? 头顶上的草头王也是走马灯一样的换,对于什么氐、汉之别并不如王师将领们那么在乎。 只要杜英暗中联系苻坚是有利于关中盟的,那么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 实际上杜英觉得,这件事就算是告诉桓温等人? 只要能够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那么也无妨。 毕竟最终目的除了让关中盟获利之外,也是为了借助苻坚挑动氐人内乱,对于桓温来说不是坏事。 但是怕就怕解释不清楚,或者不被信任。 而且这中间过程也太容易走漏风声。 正如王猛所言,杜英他们的真实意图? 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师兄选拔合适人手,专门负责此事? 余会亲自监督。”杜英果断的说道。 王猛点头答应,同时看向这张纸。 左右是司马勋和桓温? 向上是苻坚。 王猛登时攥紧了拳头:“合纵连横,俱在手中。若诸事顺利? 则关中盟必能脱颖而出!” “凉州那边? 虽然指望不上? 但是也通传一下消息。”王猛想起来了什么,“只可惜在天水和略阳的是王擢,不然的话,换作任何一个人,或许都能为我所用。” 杜英伸手拍了拍王猛的肩膀:“师兄,要知足啊。” 王猛洒然一笑:“也是。” 两人就这么负手看着舆图,眼眸之中隐约有火焰升起。 他们仿佛看到了关中盟的旗帜,插满整个长安内外、关中大地。 ———————————— 随着关中盟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大,现在关中盟练兵也已经没有必要龟缩在少陵荒丘下,小心翼翼。 比如现在,朱序和任渠就带着关中盟的兵马在少陵坞堡的北面拉练。 一路狂奔,训练的是急行军的能力。 关中盟兵马数量少,想要尽可能的发挥作用,自然就要把每一名士卒的能力发挥出来。 个人的搏杀、小队的配合厮杀以及长途奔袭的能力,都是很重要的。 毕竟关键的时候,有可能需要关中盟的将士们快速的转移作战阵地。 “行军列阵,须得随机应变。”朱序勒住战马,大声说着,“你看看你们,不过是有点儿埋伏,就乱成什么样子!殷举,是不是吃干饭的,快点把你的人组织起来!” 他的身边,是一群慌乱奔跑的关中盟士卒。 殷举被裹挟在其中,声嘶力竭的喊着。 好歹这些慌乱的士卒也还是经历过好多天训练的,已经开始逐渐养成听从于主帅命令的习惯,所以此时逐渐稳住心神。 而朱序抬头向前看去,山坡上、荒草丛中,不断有关中盟的士卒一跃而出,只不过他们的衣袖上都困扎着红色布条,而朱序身边的这些人则是蓝色布条。 他们手里得家伙也不是真家伙,而是一根根沾了泥巴的木棍或者木刀之类的。 对方来的很突然,尤其是在蓝布条士卒们长途狂奔、气喘吁吁的时候。 因此慌乱也是必然的,倒也不应该全怪殷举的组织能力不行。 可是还好这不是战场,假如此地是战场,那么此时殷举他们的这一小会儿慌乱,就已经足够他们死很多次了。 所以朱序的脸一直阴沉沉的。 “儿郎们,活捉朱序!”山坡上传来一声大吼,正是任渠。 朱序的脸更黑几分。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参谋司论战 好在殷举也算是跟着杜英“南征北战”好多次的了。 还不至于真的乱了阵脚。 士卒们很快就结阵自守,同时殷举还果断安排十多个人从外侧主动迂回包抄。 意图也很明显,对面的人既然乌泱泱的冲击我们的防线,那我们就不如直接抢占只剩下任渠和几名护卫的制高点。 上来就是一手果断的换家。 对于遇袭一方来说,这种果决、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打法,显然还是很有成效的。 红布条士卒们都有些错愕,旋即下意识的开始后退。 任渠当即大步从山坡上冲下来:“莫要管我!” “进攻!”带领红布条士卒的韩胤同样高声下令。 红布条士卒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的确被敌人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对面还没有冲到任渠面前呢,任渠又不是不能跑,紧张什么? 而蓝布条士卒们的反应也很快,任渠眼见得已经溜下山,他们也不再往山坡上冲,只是分出来几个人爬上去占领这一个可以俯瞰战场的高处,其余的人扭头有加入到战斗中。 登时便是一场混战。 一开始双方还努力的变换一下阵型,但是当刀剑交击、盾牌碰撞的时候,阵型什么的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一个个嗷嗷叫着,只求用手中的刀剑碰到对面,把那标记着“击中”的泥点印在对方胸口上。 此时,并不只是朱序和任渠在以主帅的身份“观战”。 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丘上,杜英勒住战马,看着山坡脚下的混战,不由得一笑。 表面上看去这是一场混乱的战斗,但是还是能看出来很多门道的。 比如殷举仍然还在想着能够“以牙还牙”,给韩胤来一闷棍,因此在他勉强支撑起来的防线后面,不断有士卒迂回绕过去,牵制韩胤的侧翼。 而韩胤的选择也很干脆,一力破百巧。 两翼被牵制、被袭击,不重要。 既然殷举在不断地分兵,那么他中间的防御必然会很薄弱。 所以韩胤闷着头向前进攻,逐渐把殷举的防线打的凹陷了下去。 杜英正观望着战局,这红蓝对抗,还是很符合自己设想的。 所以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人:“你们参谋司怎么看?” 距离杜英最近的一名年轻人,正是房默: “启禀盟主,殷头领擅长迂回包抄,而韩头领适合横冲直撞,两人撞在一起,各有所长,又恰恰能够压制住对方的短板,因而现在僵持不下,各有损伤。” “那尔等觉得,谁胜谁负?”杜英接着问道。 另一名年轻人说道: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 应当是韩头领了。只要再这样继续下去? 殷头领的分兵骚扰并不足以阻挡韩头领突破防线。到时候,除非朱校尉作弊? 亲自下场? 不然的话恐怕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了。” “此话不然。”但是立刻又有人反对,“盟主? 属下认为,这还需要从整体来看。韩头领的任务是埋伏? 而殷头领的任务则是奔袭之后遭遇伏击? 然后反制。就整个任务而言,应该殷头领更难才对。” “战场之上,万事有变,强弱相易? 转瞬之间? 何谈任务之难易?”杜英淡淡问道。 年轻人们登时相顾无言。 倒是刚刚那人,接着说道:“属下窃以为,话虽如此,但是此为考核,则胜负以此而定? 有所不公。属下还有想法,奈何冒昧之处? 不知当不当讲。” “无妨,说来听听。”杜英很是期待的回答。 这年轻人又拱了拱手: “就规矩而言? 殷头领处于劣势,而韩头领处于优势? 因此此战之胜负? 不应是谁能拿下对方保护的‘主帅’? 而应再加时间限制。 若是韩头领不能在未来一炷香时间内获胜,那么他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虽胜犹败。 盟主方才有言,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这本来应该是一场事发突然的伏击战,讲求的应该是速战速决,不给敌人后续援兵时间和机会。 可是韩头领迟迟不能拿下殷头领,殊不知殷头领的援兵何时赶到?而韩头领一方的后续安排是否又会被打乱?若是从整个战局来看,这些恐怕都能被忽略。” 其余的人闻言,也都若有所思。 杜英露出赞赏的神情:“观尔面貌,和房默有七八分相像,可是房旷?” 旁边的房默赶忙回答:“回盟主的话,正是愚弟。” 那年轻人自然也是拱手:“清河房旷,参见盟主。” “兄弟二人都是贤才啊。”杜英夸奖道,旋即环顾周围,“房旷之目光,不局限在一战之中,而能够放眼全局,察觉到此战背景设定之不公,尔等可有所悟?” 大家到底都是年轻人,正是心性高傲的时候,此时看到房旷受到杜英如此赞赏,一个个也都来了斗志,七嘴八舌表达自己的看法。 有的表示之前的确疏忽了这些问题,还有的仍然钻牛角尖表示,原本战场的设定就是这样的,房旷的想法也其实才是跳出规定之外的。 杜英并没有再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微笑听着。 不过他还是不忘派人去告诉朱序和任渠一声,一炷香功夫之后,蓝布条方的援军就会抵达,所以留给任渠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有了杜英新添加的条件,山坡下的战斗进行得更快。 双方士卒显然都卯足力气,盟主和参谋司的人都在那里看着呢,这已经不再是谁输了谁丢人的问题了。 且不说盟主本身是真正意义上的军中主帅,参谋司这些家伙也是未来作战计划得制定者之一。 因此一旦自己表现的不好,那岂不是意味着之后安排作战任务的时候,自己就很难会被优先考虑了? 不过战斗到最后,终归还是有胜有负。 韩胤虽然突破了殷举的防御,一路杀到了朱序身边,但是奈何最后殷举集中所有兵力,直接用一换一的惨烈打法,硬生生的挡住了韩胤的步伐。 当那一炷香烧干净的时候,韩胤距离朱序只有一个人的距离,然而就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关中盟士卒,决定了韩胤的失败。 至于殷存自己,都已经“阵亡”了。 “战斗”之惨烈,可见一斑。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火候还不够 “战场”上,一片狼藉。 双方士卒各自搀扶着自己人坐起来,目光之中,犹然还带着怒火。 互相肯定不服气。 甚至就连殷存和韩胤这两个带队的头领,此时也仍然握着木刀,冷冷的看着对面。 似乎只要杜英而或者朱序和任渠一声令下,两边随时还能接着打起来,怎么也要分个胜负。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盟主立下的规矩,大家无从反对。 经过这些天的训练,至少士卒们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盟主的规矩就是命令,他们必须要遵守。 “参见盟主!”看到杜英走过来,韩胤和殷存也赶忙躬身。 周围的所有士卒纷纷行礼。 朱序和任渠也都过来:“参见督护!” “此战,本盟主尽收眼底。双方将领智计百出,士卒用命厮杀,各自都打出了威风,不错,很不错!”杜英大笑着伸手扶起来殷存和韩胤两人,“训练辛苦!” “为盟主而战,理所应当!”两人异口同声。 “为了盟主,为了关中盟!”周围将士们的情绪也跟着被调动。 参谋司的几个年轻人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比划了一个“一切顺利”的手势。 这异口同声,再加上众人齐齐应和,虽然也可以说是自发的,但是背后早就有所安排。 韩胤和殷存是背过“台词”的,此时两人的脱口而出,显得演技有点儿拙劣。 至于其余的将士们,则是在专门安插的人带动下喊出来的。 这种事,当然也不能人人都知道,还是得信得过的人来做。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试探任渠和朱序的态度。 果不其然,任渠和朱序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这些关中盟士卒大声嚷嚷的,可不是效忠于典午,而或至少是征西将军。 他们效忠于杜英,也为杜英而战。 此时的杜英的确是和王师同心协力,本人也是王师督护。 但是一个督护,显然并不能说明什么。 杜英还是凉州的校尉呢,只是没有督护这么高罢了。 归根结底,杜英不是凉州的,不是王师的,而是关中盟的。 作为王师将领,任渠和朱序站在这里自然就格外的尴尬。可是尴尬归尴尬,他们也得挤出来笑容: “关中盟兵马训练进行的颇为顺利,愈发能够比肩王师。” “今日一战? 头领的调度、将士的拼命? 都颇为不错。” 杜英点了点头,似笑非笑。 这两个家伙倒也不是单纯的傻子? 杜英在试探他们的反应? 他们当然也能够感受到。 不过显然在他们心中,自己身为王师的身份自然最重要。 自然是不愿意直接把自己定位为关中盟的一部分。 因此他们不吝惜于把关中盟军队夸奖一番? 表示关中盟将士经过训练已经很厉害了。 要是盟主很满意的话,那我们两个就不奉陪了。 不然的话保不齐哪一天? 要是关中盟和王师撕破脸皮? 我们两个带着的这点儿人马,恐怕都不知道怎么被算计的。 然而让任渠和朱序失望的是,杜英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含笑看着他们两个? 看的两人心里一阵发慌。 总觉得现在就已经有什么算计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旁边的韩胤开口说道: “启禀盟主? 属下扪心自问,军中排兵布阵,还显得凌乱,难以比肩王师啊。” “盟主,猝然遇袭? 将士们惊慌失措,而后搏杀? 也多为乡野打闹之姿。”殷举也说道,“盟主且看? 不少将士被击中的地方都非要害,并不致命。 而在战场上? 这显然是致命的。因此属下认为? 我们仍然还有需要训练和提升的地方。” 谦虚? 一个比一个谦虚。 此时的任渠和朱序很想说,你们平时一个个嗷嗷叫着傲得很,现在谦虚个啥! 杜英则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接着看向任渠两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就连盟中将士自己都能够意识到自己有所不足,当真让两位将军见笑了,恐怕还得请两位将军多留此处,训练盟中袍泽。 但凡这些家伙们有一点儿不听话的地方,便可直接以军纪处罚之,之后告知本盟主也无妨。”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朱序和任渠还想说什么,却也无从开口。 看两人欲言又止、颇为纠结的模样,杜英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两位也请放心,征西将军和谢司马那边,余会亲自禀报,定然不会让此事影响到两位升迁,若能为王师训练出来一支强军,那两位岂不也是功莫大焉?” 两人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盟主当真是堵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 都是军中汉子,既然无从选择,那就索性认了。 两人当即齐齐拱手,朱序先说道: “是督护说笑了,我二人的任务本来就是帮助训练关中盟袍泽,并且协助关中盟防守,就算是第一个任务完成,还有后一个任务。因此留守此地,本来就是我二人的分内之事。” 任渠也说道:“督护务必放心,我二人既受军令,自当竭尽全力,训练袍泽并确保关中盟之安稳。” “那就有劳两位将军了。”杜英微笑说道。 两人赶忙连连摆手: “‘将军’称呼,万不敢当。” “督护比肩将军,而我等不过校尉,督护请勿如此,折煞我等。” 杜英收起来笑容,郑重说道:“于杜某心中,两位必成将军。” 两人登时打了一个激灵。 这倒是个不错的祝福,就是从杜英嘴里说出来,让他们的心中觉得有点儿不太安稳。 必成将军,是怎么一个必成法? 必须要跟着杜英混么? 杜督护这是打算直接他们两部兵马一口吞下,不还给谢司马和桓征西了? 杜英也不管心中惴惴的两个人,试探已经结束。 让这两个人死心塌地跟着关中盟走,显然火候还不够。 不过不管出于强迫还是“自愿”,他们两个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而且看他们的神情,也并不是非常排斥留在这里。 现在大家还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只要能够合作,这就足够。 杜英只是想要保证朱序和任渠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参与到接下来关中盟的行动中就好。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月老再世杜盟主 杜英明确了朱序和任渠的态度,就不再多说什么。 言多必失,此时的他还不能展露出来关中盟接下来的计划。 就让这两个家伙自己在风中凌乱吧。 杜英接着又去跟关中盟的将士们打招呼。 他虽威望日隆,但仍还是个年轻人,和这些年轻士卒们自然也有很多共同话题。 问一问家里长短、说一说军中趣事,最终又落脚到男人最关心的问题——女人上。 不到半个时辰,杜英就以媒人月老的身份,给好几家做了媒。 不是周家的妹妹嫁给蒋家的汉子,就是杜家的儿子娶了林家的闺女。 跟在旁边“学习”盟主收拢人心之方法的参谋司士子们眼界大开。 咱家盟主,莫不是月老转世? 还挺内行的哈。 殊不知杜英作为一个后世人,在男女情感上的了解和把握当然要比扭扭捏捏的古人胜过很多。 再加上已经享受半退休生活的殷存等老一辈人们,在杜英的授意下,搜集了一些男女互有好感、互为爱慕的小八卦,尤其是双方来自于不同坞堡的。 得益于少陵坞堡逐渐变成盟中人员往来密集之处,不少其余坞堡的女儿家也来此地。 或是缴纳税款、布匹等等物资,或是前来采购日常用度——现在各坞堡之中的丁壮几乎都是盟中统一指挥,因此本坞堡的事宜往往也就只能女儿家出面了。 这自然也就给了各家男女相互接触的机会。 因此,关于男女两情相悦的小八卦还真不少,甚至都凑成了小册子,只不过一直是杜英在保管——以这个时代人们脸皮的厚度,还是不要流传出去的好。 现在也正是把这些雾里看花的传闻变成现实的时候。 当然杜英也不是狗仔队,他搜集这些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促进几个坞堡之间的进一步融合。 通婚,通着通着,可不就是娘家婆家,彼此不分了? 此时,跟着杜英一路走过来的房默等人方才回过神来,为什么盟主前来此地前,专门让他们从那本小册子里找出来了一些参与“红蓝对抗”的士卒名下的花边新闻。 这收买人心、团结各方的方法,也是令人耳目一新了。 这一次盟主和盟中将士们亲切的交流会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现在军中最重要的,显然并不是在这里家长里短。 很快,朱序和任渠就出面开始组织大家讨论此战中的得失。 这也是杜英提出的建议,既然已经摆明了不可能增加军中将士的数量,那就只能尽可能的提高每个人的质量。 战斗是每个人都参与到其中的,自然也就有各自的经验和教训。 对于将领们来说,是指挥上的经验教训,而对于士卒们来说,这自然又应在自己的打法技巧上。 因此韩胤、殷举等人凑在一起,讨论各自指挥的时候有没有失误的地方,并且看在对方那里是否有自己的可取之处。 其实这一次对抗还是表露的很明显的? 韩胤进攻迅猛? 求的是一力破百巧,而殷举不断地迂回包抄? 求的自然是尽可能的分散牵制。 各有所长? 而正好又相互克制。 当然,这也和每个人的经历以及性格是脱不开关系的。 韩胤出身流民? 历经的战事往往都是不生便死。殷举则出身坞堡,保存实力才是首要。 现在正好学习对方的长处。 被杜英刚刚那么一打岔? 原本怒目而视、互相不服的两个人? 此时心态平和下来,回想起来自己刚刚的确都有失误的地方,自然也就怒不起来了。 至于那些来自红蓝双方的士卒也是如此,技不如人? 甘拜下风? 但是还得努力训练,下次说什么也得把场子找回来。 只见一名名士卒,不管来自哪一边,凑在一起,重新拿着木刀和木棍一点点比划着? 显然是在复盘刚才的打斗。 虽然杜英提出的红蓝对抗,还有这些战后分析座谈会的形式很新颖? 但是万变不离其宗,练兵的宗旨就是让士卒们能够听令? 并且尽最大可能完成命令。 所以负责练兵具体事宜的朱序和任渠对此并不反对,此时他们穿梭其中? 答疑解惑? 被人吹捧几句? 自然也是不亦乐乎。 刚刚的犹豫、纠结和不快,自然都丢在脑后。 杜英不由得一笑,这两个家伙进入状态倒是挺快。 既来之,则安之,好心态。 其实此刻的杜英并不是很忙,也就是杂七杂八的一些文件需要他过目一下罢了。大多数的事,杜英都甩给了王猛和任群他们。 师兄和洪聚兄都是任劳任怨的好人啊。 不过······杜英看向身边的这些参谋司年轻人,好像······自己把师兄手下干活的人都给带出来了? 杜英倒吸一口凉气,他此时已经能够想到王猛看着空无一人的参谋司屋舍,怒气冲冲的样子。 “走,回去!”杜英匆忙招呼众人,“军师找不到人要生气了。” 房默等人看着盟主着急而狼狈的样子,一个个忍俊不禁。 难得见到盟主如此。 ——————————- 少陵坞堡的大街上,杜英并没有策马奔驰,而是把战马交给亲卫带走,自己则直接步行穿过。 同时也让参谋司的小子们抓紧回去。 杜英则尽可能的慢一点儿。 倒不是杜盟主此时有逛街的好心情,而是因为街道上横七竖八堆满了一辆辆大车,人们正在匆匆忙忙的卸货。 往来吆喝、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杜英想要策马而过,反而不方便,可能真的导致整个街上交通大堵塞。 自己又没有急事,自然不会这么做。 而且······这个时候,师兄十有八九在气头上,自己当然是不跟他见面的好。 不过很快,杜英就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绝对错误的决定。 “盟主好!” “盟主过来看看吧!” “盟主,新鲜的果子,快拿着!” 关中盟就那么大,杜英几乎在所有坞堡都露面过,大家谁还不知道咱家这位年轻盟主长什么样子? 此时见到杜英走过来,自然一个比一个激动。 不一会儿,跟在杜英身后得两名亲卫,手中就已经塞满了人们递上来的各式各样的东西。 或是果子,或是一些小挂件,甚至还有一双虎头鞋,也不知道是哪个热心肠的大娘塞进来的。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要一起逛街么?(加更) 偏偏这些东西并不贵重,只是单纯的表达大家对于盟主的尊重和拥戴而已,杜英又不好拒绝,只好委屈身后两名亲卫了。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好像也不用亲卫发挥别的作用了。 若是有人想要对盟主不利,周围这些人就足够把他们撕成碎片。 一开始,杜英还在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问一问生意兴隆否,看一看商品可多样。 到后来,杜英发现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只好落荒而逃。 这让杜英心中忍不住苦笑,自己这个盟主表现得太有亲和力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那些大爷大娘们,你们一副看自家孩子终于有出息了的神情,到底是几个意思? 就当杜英狼狈冲出“重围”的时候,前方响起一声轻笑: “知之,则知是杜盟主;不知之,或以为是何方贼盗,人人喊打,正如那过街老鼠。” 杜英当即抬头看去,正是谢道韫。 谢才女还是一身男子装束,轻轻摇着扇子,抿着唇,脸颊都有些颤动,也不知道憋笑憋得有多辛苦。 而她身后跟着的,还是捧剑的疏雨,微微撇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丫头,则是归雁,低着头,双肩有点儿起伏。 杜英登时翻了翻白眼:“你们丫头两个在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 疏雨赶忙回过头,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 归雁却是直接缩在谢道韫身后,对着杜英吐了吐舌头。 “嘿,你个小丫头,有了靠山就造反啊?!”杜英登时来了气,到底谁是你家少主了? 还真把谢才女当自家人了? 等她不在的时候,再收拾你。 谢道韫则轻轻拍了拍归雁的手,让她安心,然后慢悠悠说道: “杜兄总归不能跟一个小丫头置气。” “也是。”杜英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如此冒犯主上? 盖因某人而起? 若要惩罚,也应该惩罚罪魁祸首。” “小女子虽为始作俑者? 但是很不巧? 并非盟主属下。”谢道韫显然早有腹稿,从容回答。 杜英登时点头:“有理? 也罢,那就先记着。” 谢道韫不管他? 记着就记着呗。 看她无所谓的样子? 杜英嘴角不由得翘起。 行,这句话我真的记住了,你等着。 有你哭的时候。 当下,杜英接着问道:“阿元妹妹怎么在这里?” “街上如此热闹? 当然是出来走走看看了。”谢道韫奇怪的说道? “这有什么不妥么?” 说到这儿,谢道韫又有些愤懑不平的说道: “说起来,杜盟主也是苛刻,竟然把丫鬟关在院子里,不容许出来半步? 若不是余邀请,恐怕还不知道外面都是怎样的繁华。” 杜英登时瞪大眼睛看向归雁。 归雁牵着谢道韫的衣袖? 委屈巴巴。 杜英沉默一会儿,只能无奈说道: “这丫头蠢萌蠢萌的? 余只是说让她莫来前堂,又没有说不能出门。她只道是不能穿过前堂而出去? 这应该怪不到鄙人头上吧?” “不? 不怪公子!”归雁赶忙说道? 扯了扯谢道韫的袖子,“姊姊,是我不想出来的,外面好多人,我还得在家等着公子回来呢。” 看小丫鬟楚楚可怜的样子,谢道韫无奈的白了杜英一眼,却也不再计较此事。 “罢了,是余平日里忙于各种事宜,倒是忽略了你。”杜英走过来,伸手揉了揉小丫鬟的头。 归雁乖乖的让他揉。 旁边的谢道韫登时露出诧异的神色: “大庭广众,望杜兄注意。” 杜英笑着说道:“归雁和我,在后院之中相互照料,名为主仆,实际上在余心中,情同兄妹,所以摸摸头怎么了。” 谢道韫一时语塞。 归雁则主动在杜英手掌上蹭了蹭,转悲为喜:“公子要一起逛街么?” 她这一问出来,谢道韫秀眉微蹙,看向杜英,自然不是很愿意女儿家一起逛街还带着一个大老爷们。 这辈子还没干过这种事,除非是带着阿羯之类的自家兄弟,那也主要是负责驾车和开道。 杜英,可不是自家兄弟。 杜英却是看了一眼刚刚自己好不容易闯出来的街道,很想说“不”,不过看归雁恳求的神情,在看谢道韫不情不愿的样子,他还是郑重点头: “也好,你们三个姑娘家的不安全,有余在侧,自无人敢造次。” 归雁看杜英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公子刚刚的狼狈,差点儿再次笑出来。 谢道韫则贝齿轻咬,恨不得一巴掌拍在归雁的脑袋上。 这个臭丫头,早知道不带着她了。 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不过表面上,谢道韫还是轻声说道:“那就有劳杜兄了。” “应该的。”杜英当即摆了摆手,两名亲卫赶忙带着一堆东西退下,自然又有其余几名亲卫不远不近的跟着。 谢道韫回头看到了那几名亲卫,好奇的问道:“怎么不见杜兄的亲卫头领跟着?” 杜英的心猛的跳了一下,这丫头怎么开口就问陆唐去哪儿了? 杜英当然很清楚陆唐去哪里了。 陆唐奉命去找苻融,这是只有杜英和王猛知道的。 不过杜英并没有表露出来惊讶,先解释道:“亲卫也需训练,陆唐带着几个人去军中了,不然我这堂堂盟主的亲卫还打不过普通的士卒,岂不是危险了?” 谢道韫点了点头:“不过是见此人一直追随杜兄,现在不得见,觉得有些奇怪。” 杜英亦然一笑,不过这也给他提了一个醒,这种时候可不能再让陆唐去做了。 谢道韫并不知道以陆唐的本事,已经不需要什么训练,所以相信了杜英的解释。 可是旁人呢? 自己的心腹还是太少啊。 看谢道韫似乎还有所想法,杜英当即岔开话题:“阿元妹妹怎么一直都是男装在身,可是并没有随身携带女儿家衣物?” 谢道韫忍不住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装束。 骤然被这么一问,她的第一反应终究还是“难道我穿这一身并不好看么?” 女儿家的正常心态。 至于刚刚的那个问题,自然不在乎了。 旋即,谢道韫回过神来,微笑着说道: “身在江左时,上街出行,多要乘马车,同时佩戴帷帽和幕篱,自然多有不便,即使是身着男装,也会被人认出来,总归是会给家中落下不好的名声。 此时且看这街上,男女往来,没有什么帷帽和幕篱的遮挡,音容笑貌,皆可见也。身着男装,倒也不是只有这身装束,而是为了行动方便罢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风物不似江左 杜英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也是辛苦这些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了。 还好这个时代的风气还算开放,偶尔出个门还是可以的。 这说的都是江左。 在关中盟,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 现在盟中都恨不得把青年女子直接当丁壮在安排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礼法规矩? 且看看这大街上,往来买卖货物的,多半都是女子。 几人前后错落,向前走去。 谢道韫虽然下意识的落后杜英半个身位,以和他保持距离,但是在旁人看来,两个人走得已经很近了,而且有说有笑,这其中是什么关系,自然耐人寻味。 不过不得不说,这大街上有一些热心肠的大爷和大娘还是有好处的。 杜英并没有再受到他们的热情招待。 甚至恰恰相反,这一次,周围的人看到杜英过来,只是浅浅躬身行礼,或者一些老人干脆只是招手示意。 一切如常。 这自然得赖于那些热心的大爷大娘。 杜英已经不是一次用余光看到,有几个想要凑上来和盟主搭话的商铺掌柜、伙计,都被大爷大娘们给拦住,他们不断地调节面部神情,挤眉弄眼的传达消息。 想要热情打招呼的人们也都回过神来,盟主身边跟着一个明显女扮男装的清秀公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打扮的,这根本就是带着内眷或者关系极好的女性友人在逛街啊。 这个时候去打扰盟主,可是不想在这少陵坞堡混下去了? 杜英对于这些大爷大娘们一副“我家儿砸终于找到漂亮媳妇”的神情也是无可奈何。 或许爱管闲事、古道热肠,是这个年纪的人不分地域、不分时代,都会有的吧? 比如朝阳群众。 杜英能够察觉到这些人的小动作,谢道韫自然也看得到。 因此她的手攥紧,俏脸已经微微有些泛红。 这真的是一个恶劣的盟主,和他一群恶劣的属民。 “怎么不去店铺逛逛?”杜英好奇的问道。 反正这些热心“朝阳群众”们的做法并没有起到什么反作用,反而让自己难得耳边清静一下,还能够欣赏由自己一手打造的热闹街景,没有什么不妥。 更重要的是,就这个误会本身来看,咱也没有吃亏不是? “啊,哦哦。” 谢道韫回过神来,一边急匆匆的走向旁边一个铺子,一边问道: “能够在这关中乱世之中见到这样的景象,杜兄功莫大焉,这一点? 小女子佩服。只是不知杜兄当初为何有此想法? 可否不吝赐教?” “自然。”杜英指了指前方,“正好这时一凉茶铺子? 天越来越热了? 不妨先坐下来喝点茶水。” 谢道韫怔了一下,其实她刚刚都没有注意自己走向何方。 街边的茶铺? 一个张开的凉棚,几张桌子摆开? 旁边放着矮凳。桌上一个个粗糙的陶碗摆开。 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 倒也没有旁人。 茶铺伙计提着茶壶,低头向杜英行礼。 “四碗茶,有什么点心,也取两样。”杜英一边熟练地说着? 一边从袖子中掏出来几文钱? 一字排开。 “盟主,这茶草民请您喝便是,您这是何意啊!”那伙计登时茶也不倒了,连连摆手,“要是收了盟主的钱? 被街坊邻居们知道了,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没有盟主,哪有我们的现在?” 杜英连连摆手: “诶行了? 给你就收着,没看到今日是杜某请客么? 若是请贵客吃霸王餐? 那你们盟主我还要不要面子啦?你说? 是不是想让盟主丢人?” 那茶铺伙计一时哭笑不得,赶忙先把茶水倒满: “盟主雄辩,那小人就先收下了,下次盟主起兴自己来的时候,可断不能再给钱了。” 杜英坐的从容,谢道韫自然也不端架子,直接坐在杜英一侧,又让归雁和疏雨不用客气,尽管坐下,方才再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 “江南可有这景象?” “路边茶铺和汤铺还是有的,就是没有这么简陋。”谢道韫忍不住说实话,“终归风物不似江左。” “北方嘛,粗犷一些。”杜英笑道,“更何况战乱之中,不比江左,歌舞升平、繁华热闹。能在路边寻到一口茶喝,就已经不错了。” “如之前所说,意料之外。”谢道韫也不嫌弃那茶碗粗糙,端起来尝了一口,点头赞道,“入喉清凉,沁人心脾,的确不错。” 杜英则解释谢道韫之前提出的问题: “各家坞堡封闭日久,而且乱世之中,各种货物难免短缺。现在既然已经都是一家人,那么自然应该‘取长补短’。 大家本就有互相交换多余货物的需求,而少陵坞堡又位于关中盟各家正中,所以在此兴建集市,情理之中,杜某所做,顺水推舟。 好在各家也没有让余失望,在此事上多有配合,而且随着征西将军和梁州刺史北上,从荆州和巴蜀前来的随军商人也察觉到了关中盟集市的存在。” 说着,杜英指了指不远处的几间铺子:“那几个就是从荆州而来的,还有几个是从巴蜀而来的,只不过在街的那一端,还远。” 谢道韫虽然之前也有猜测,但是还是杜英亲口说出来清晰一些,当下也释然: “杜兄汇聚兵马人才之余,还能汇聚工商,就此而论,杜兄至少有治一州一府之才。” 杜英一笑,不置可否。 他不关心谢道韫这样说是不是在警告和提醒他,你就是个治理一处郡府的人,不要野心太大了。 他想走的路已经确定,无从动摇。 “此次谢家也是集结荆州产业,全力北上。”杜英没有回答,谢道韫的关注点自然也随之落在这条商业街的丰厚利润上,“届时若长安未定,不知是否可以现在此地驻足?” “自然欢迎。”杜英点头,“现在这集市已经占了坞堡半边,之后余打算越过壁垒向外扩建,坞堡内的屋舍已经不多,会专门为谢家留下几处。” 谢道韫当即举起茶碗:“那就先谢过杜兄了。” “伯父提携关中盟颇多,应该的。”杜英一笑。 谢道韫微微一怔,不过还是和杜英碰了碰碗。 杜英这是表示,自己如此支持,是看在谢奕的面子上。 可不是给你面子,所以记得这是人情,得还。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江左清谈 谢道韫对此倒也没有意见。 真的平白得了好处,她也会心中不安。 茶铺伙计又端上来点心:“样式不多,还请盟主莫要嫌弃。盟主宴客,这些就当是小店的支持,送于盟主,盟主笑纳。” “那就不客气了。”杜英不再跟他争。 “盟主能来我这简陋之地,本来就是荣幸。”伙计笑道,“盟主慢用。” 接着,他又对谢道韫躬了躬身。 谢道韫看着这伙计的背影,微笑着说道:“杜兄这盟主,人缘倒是很不错。” “待人以诚,行事以信,予之以利,结之以义。”杜英微笑道,“自然就会如此。” 谢道韫并没有笑他未免自夸,因为她是亲眼看到杜英受欢迎的程度,也知道这个杜盟主是真的做了实事的,这一点真的无从也无须反驳,只是忍不住感慨道: “江左盛清谈之风,有林公、殷侯、刘尹之属,然能兴产业、致富一方的,寥寥无几。” 杜英没有说话。 林公指的支遁,殷侯自然是之前北伐大败的殷浩,而刘尹则是丹阳尹刘惔。 这些都是江左清谈的名流。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佼佼者,就是谢家老三,谢安。 不过谢道韫到底是晚辈,自然不好直接把三叔给丢上来吐槽一番。 “清谈嘛,如果满手铜臭味,就是浊谈了。”杜英微笑着说道。 “若无满手铜臭味,又何来市井繁荣?今日之江左,公卿满街,殊不知民间疾苦,犹然不亚于乱世?”谢道韫秀眉微蹙,忧心忡忡的说道,“清谈之流,所思所见,终归虚无缥缈。” “玄学道理,余亦不甚了解。”杜英淡淡说道,“但是余心中清楚,焚香沏茶、坐而论道,天下不会真的迎来和平。垂拱而治,那也不是乱世所应有。” 作为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好青年,他当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清谈所讲求的那些随心随性,风流潇洒? 在杜英看来当然都属于唯心主义的范畴。 谢道韫仿佛找到了知音一样? 连连点头: “杜兄所言在理。因此江左人皆仰慕清谈之流,安于怡乐、偏安自守? 北伐之雄心已然埋没? 家国之志气已然消磨。此国难也。” 杜英笑道:“所以这不还是有一些人在坚持原本的道路么?桓征西是,令尊是······” 说着? 杜英又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谢道韫:“你我何尝不是?” “杜兄当真为家父之知音也。”谢道韫高兴的说道。 她终归还是没有脸皮厚到在大街上就说:你是我的知音。 但是她的想法既然和谢奕是一样的? 那么杜英是谢奕的知音? 又何尝不是她的知音? 两人相视,自有惺惺相惜之感。 杜英也不戳破,反而好奇的问道: “按理说,清谈之流? 应该更符合才女的心思才对。悠游林下、不问世事? 岂不正是诗家所求?” 谢道韫反问道: “江左太平,仰仗于江淮天险罢了,若是江淮失守,那么江左也不过是胡人屠刀下的羔羊罢了。清流所求之山野安逸、诗家所求之良辰美景,难道真正的还能幸存?” 杜英一时默然? 其实他很想说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 不过显然现在有点儿不太应景,而且这个时代的诗词在分类上应该属于典型的“婉约诗”? 风格或是清雅,或是“奢华”? 描绘的景象都是山水、田园、市井等等,不然也不会涌现出陶渊明、谢灵运这些山水田园诗的开创者。 相比之下? 杜甫、陆游所写的那些诗词? 才是真正的国破家亡时的哀鸣和悲愤。 要不人家杜老爷子······等等? 应该是我杜家晚辈,能够成为诗圣,而你们这个时代的诗人,都没有几个留下姓名。 不过这倒是也不代表着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乱世之中,总归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沉浸在清谈和玄学之中,而是看到北方的胡尘正向南弥漫,看到了压在这江南盛世繁华头上的浓厚阴云。 眼前的这个忧心忡忡的少女显然就是一个典型。 只可惜,她只是女儿家,在江左林立的世家、往来的公卿之中并没有说话的余地。 而最终,她也因为那个不信刀兵、信鬼神的男人而郁郁一生。 杜英看向谢道韫的目光逐渐收敛了之前的戒备和警惕,转而变得有些怜惜,看的谢道韫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想要说:我长得像是什么悲剧人物么,竟然用这种眼神看我? “天地倾覆,无人能幸存,都是马蹄下冤魂罢了。”杜英最终还是回答了谢道韫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好像不应该是你来担忧才是。” “此话怎讲?”谢道韫登时把茶碗往桌子上一顿,凉茶都差点儿飞出来。 她柳眉倒竖,冷冷的看着杜英。 杜英却不慌不忙的举起两根手指:“原因有二,其一,清谈虽盛,但是清谈之人真的只是两袖清风、悠游林下,而不管任何世事么?” 谢道韫怔了一下:“还请杜兄明示。” 杜英则指了指谢道韫说道:“不用说别人,单纯只是以尔谢家来说,安石公身在会稽的时候,隐居东山,身无寸职。 然收购、圈划土地,使谢家一跃成为江南豪门,而偏偏此非朝廷官员所为,朝廷也无从论罪,除非真的打算和世家们撕破脸皮。 然而朝廷会么?恐怕并不会,甚至朝廷还会尽可能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背后又何尝不是有自己的家族支撑? 安石公可以这样做,这自然意味着其余的家族也能够有样学样。所谓的清谈,所谓的隐居,背后谁知道又有多少田产兼并、多少林湖圈划?” 谢道韫默默地注视着茶碗中已经平静下来的茶水。 杜英的话虽然说得锋利,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带动起来怒火。 此时不再说话,小口抿着茶,等待谢道韫的回答。 良久之后,谢道韫低声说道:“三叔所作所为,你是如何知道的?” 杜英笑了笑:“余为杜氏少主,世家行事,大差不差。” “你猜的?”谢道韫接着问道。 “算是吧,又不算是。”杜英淡淡说道。 谢道韫看着他,又陷入沉思。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遍身罗绮者 杜英倒是大概能猜到谢道韫在想什么。 应该是在想,杜英身在关中,却能够得到这样的消息,到底是自家阿爹或者军中某个将领泄露了消息,还是因为凉州的手都已经伸到江左去了? 杜英说的含糊,自然容不得谢道韫不思索。 凉州对于江左的情况如此了解,想要干什么?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知道多少江左世家的难言之隐? 尤其是谢道韫可不相信,杜英所说的“大差不差”。 因为明摆着眼前的杜英并不是如此行事。 杜英此时伸手轻轻拍着桌子,长叹道:“所以只要世家还在,那么这世道,终归是天下几分、胡尘弥漫。 所谓清谈,不过是世家的一种手段罢了,或是掩盖自身的目的,或是引领社会风气向玄而又玄的地方进发,最终谁还会有反抗之志?只求安然一生。” “此言差矣。”谢道韫沉声说道,“清谈之中,仍多志士。” “是么?”杜英笑道,“是王衍,还是殷侯?” 谢道韫登时语塞。 作为中朝清谈名流,王衍一人葬送了整个中朝文武,而且自己竟然还恬不知耻的投降求饶。 作为东下后的清谈名流,殷浩位居高位、享有盛名,但是迟迟不敢北伐,最后还是被桓温嘲讽一番之后,气冲冲的北上,又大败而归。 这些,就是清谈名流的代表。 有多菜,人尽皆知。 只是此世仍然还是清谈名流主导朝堂,又有名望在外,所以大家没有直接戳破面皮罢了。 可是他们对朝堂的控制、在外的名望,显然并不足以影响和威胁到杜英,所以杜英此时可以肆无忌惮的说出来。 “所谓志士,便是真有还都中原之心,可又能做到?”杜英哂笑道,“且看中流击水者,为祖车骑;且看死守晋阳者,为刘并州;且看今日北伐关中者,为桓征西。试问其中,清谈名流,可有几人?” 谢道韫只是沉默。 杜英则接着说道:“余有一诗,趁兴而作,可愿听之?” 谢道韫不由得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杜英的声音转为平淡: “今日入城市,归来自叹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谢道韫如遭雷击,怔在那里? 一动不动。 前两句诗没什么事? 甚至有点俗气。 但是后面两句,直戳内心。 谢道韫咀嚼良久? 方才喃喃说道: “杜兄之诗? 无华丽之词藻,无婉转之柔情? 简单扼要,振聋发聩。此当为为天下寒苦之人、乱世流离之人所吟之诗? 奇哉? 妙哉!” 这话说得杜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世家之中,终归也并非全是遍身罗绮却又无事可做之人。”谢道韫接着说道,“家父或许就是杜兄所说的遍身罗绮者,但是前线浴血? 杜兄也看在眼里。而且余自问? 运送粮食、接济大军,虽为罗绮者,却也无愧于养蚕人。” 顿了一下,谢道韫又有些无奈:“不过余为女子,所能做的? 便只有这么多了。” 杜英刚刚的确一针见血的指出了世家不过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怪物罢了,可是对此? 谢道韫就算是可以反驳,或者表示赞同? 也没有任何作用。 她或许能够让自己成为一个离经叛道者,却只是一个女儿家。 在改变这一切上? 能起到多大作用? 又能够影响几人? 杜英看着谢道韫? 欣慰的一笑。 其实在他看来? 不管能不能起到作用,至少有这一份心就已经很好了。 每一个变革之中的时代,都少不了背叛自己阶级而追逐真理和道义的人,实际上一心求汉化已让秦国真正变成新“秦朝”的苻坚,应该就算是这样的人。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做,又应该怎么把理想变成现实。 这杜英可以帮助谢道韫,以及更多有着这样想法的人。 身为一个变数,这或许就是他来到这个时空的最大意义。 当下,杜英笑着说道:“你这人,怎么抢我的话?” “嗯?”谢道韫也不喝茶了,只是直勾勾盯着杜英。 若是换做别人,被一个佳人这样看着,恐怕已经心猿意马。又或者被这样充满警惕和防备的目光看着,已经下意识的想要攥拳头。 可是杜英只是从容的重新竖起来一根手指: “尔出身世家,因此此事本应与汝无关,此其一也。卿本佳人,乱世烽烟,自有男儿在外,何必在乎,此其二也。 刚刚既说女子,便说明阿元妹妹亦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岂不是抢走了杜某的话?” 谢道韫撇过头,托住下巴,低声说道:“是啊,终归是女儿身。” “但是!”杜英话锋一转,吓了谢道韫以及旁边同样听得津津有味的疏雨和归雁一跳,“谁说女儿身就不能做些什么了?” 谢道韫瞥了他一眼:“杜兄好心,但也不用勉强安慰。强词夺理,不如不说。” 杜英摇头:“此言差矣,且看这街上,可有多少男儿、多少女子?” 谢道韫错愕,旋即重新坐直:“杜兄此言何意?” 杜英则直接起身,反而对着谢道韫行礼。 谢道韫惊讶的站起来:“这······” “现在正是临近夏收之时,届时整个关中盟的妇孺都将前往收割,所以杜某有一不情之请。”杜英说道,“盟中妇孺,多不识字,又无多少组织统筹之经验,因此还请谢姑娘为关中盟组织此事。盟中一应涉及妇孺的事宜,谢姑娘可先行后禀。” 谢道韫微微颤抖,俏脸上露出的喜色都已经不加掩盖:“杜兄此言当真?莫不是开玩笑?” “这玩笑,可开得了?”杜英正色说道,“放眼关中盟,可还有比谢姑娘更能胜任此事者?” 谢道韫当即连连点头: “承蒙杜兄信任,愿助一臂之力。更何况此事是为了王师而为,余义不容辞。” 杜英呼了一口气,弯弯绕绕这么多,总算是把谢才女给绕进去了:“那今后便请阿元妹妹多多操劳了。” 答应了杜英,自己自然就算是关中盟专管此事的人了,也算是杜英的下属,因此谢道韫慨然说道: “盟主放心。” 说完,她心中也有些感慨,好像自己之前还说过,并非关中盟的属下来着?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 谢道韫恍然大悟 谢道韫也没想到,这还没有过多久,自己就要开口叫“盟主”了。 世事弄人啊。 不过若是能够因此而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那也无妨。 等等······ 她恍惚间回忆起了,当时杜英怎么说的? “要惩罚罪魁祸首。” 而自己当即以“非关中盟属下”把他堵了回去,杜英也就自失的一笑,没有再纠结于此。(见第二百九十五章) 当时还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过是自己小胜一场的小小交锋罢了。 结果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在这里等着呢! 谢道韫恍然反应过来。 接着,杜英便看到谢才女端起来茶碗,咬牙切齿的说道: “盟主为了让余全力以赴,为关中盟做此事,还真是煞费苦心啊。应当以茶代酒,敬盟主一杯。” 杜英下意识的退开两步。 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如果自己动作慢一点、距离近一点,谢道韫手里的这个茶碗就会直接扣在自己的脑袋上。 当即杜英伸手:“冷静,你冷静,堂堂谢家长女,可不能当街施暴,我是盟主,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呢。” 谢道韫看杜英绕着桌子而走,狼狈而紧张的样子,似笑非笑的说道: “杜盟主还真是巧舌如簧。若是一开始便说此事,或许余还会掂量掂量,但是此时说起,却已经不给人拒绝的余地。好心思,好算计!” 杜英觍颜笑道:“过奖了,过奖了。” 其实杜英还真的是冤枉。 请谢道韫主持盟内妇孺的事,客串一把“妇联主任”,其实是杜英之前就已经和王猛商量妥当的。 只是当时“红蓝对抗”已经展开,参谋司的年轻小子们还在等着盟主呢,再加上谢道韫和疏雨忙着收拾行李,所以杜英也就没有来得及和她商量这件事。 回来又遇到谢道韫逛街,凑巧罢了。 刚才杜英这一番弯弯绕绕,更多的是有感而发。 代表这乱世之中最底层挣扎的人们吐槽一下,到底谁才是压在他们头顶上的大山。 不管杜英未来走到哪一步,哪怕是走入绝境之中,他也不可能真的和世家完全同流合污,那杜英就真的白来这一遭了。 所以这是杜英的底线。 世家要推翻? 至少是要改变。 这是杜英最坚定、谁都不可能影响的态度。 因此杜英此时也是在寻找志同道合者? 同时他也从来不畏惧于展露出来自己的想法,哪怕对面是谢家长女? 真正应该代表世家利益的人。 杜英阐明心思? 自然也是告诉谢道韫,若是不能接受? 那么大家就只是暂时合作,以后早晚要成为敌对双方? 所以都提高点儿戒备。 不过谢道韫所展露出来的态度? 显然让杜英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找到的“妇联主任”,真变成了互相戒备的敌人,未免头疼。 杜英虽然觉得自己冤枉,但是此时也解释不清楚? 甚至没法解释? 本来就是大家心照不宣,自己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对着谢道韫说: “我看世家很不爽了,咱们一起造反吧。” 怕是谢道韫会傻在那里,然后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他。 而谢道韫也还是没有在大街上把茶碗扣在杜英头上。 杜英不要形象,她还想要形象呢。 谢家的脸面? 丢不起。 谢道韫最终还是气呼呼的放下茶碗,向外走去。 疏雨赶忙跟上。 而归雁小心翼翼的凑到杜英身边:“公子? 谢家姊姊是不是生气了?” “她生气个什么?”杜英撇了撇嘴,“只是表面上生气罢了? 心里肯定对自己能够帮上忙高兴着呢。” “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女人心,海底针。总是嘴上说着不? 内心里么······啧啧。”杜英叹了一口气? 又砸吧砸吧嘴? 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所以······” “所以什么?”归雁扑闪着大眼睛,一脸期待。 “所以都说了海底针,我上哪里捞去?”杜英一摊手。 归雁不由得翻了翻白眼:“那公子追么?” “追她?”杜英叉腰,“不用。” “为什么?”归雁又好奇的问道。 杜英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香囊,甩了甩。 “这是?” “谢才女的钱包,刚刚起身的时候落下的。”杜英掂量了掂量香囊的重量,羡慕的说道,“到底是谢家,真有钱。” “那要是谢姊姊不回来呢?”归雁一脸认真,刨根问底。 杜英奇怪的看向她:“那不是正好么,咱们就把你谢姊姊的私房钱给私吞了不就好了。” “这,这怎么行?”归雁也气呼呼的说道,“公子这不是欺负人么?” “你拿了钱,怎么就欺负你了?”杜英无语。 归雁学着杜英的样子叉腰:“公子欺负的是谢姊姊,那也不行,谢姊姊是好人。” “诶,你个小丫头要造反么?”杜英挑了挑眉,不过还是解释道,“咱们到时候就骗她说:‘也没有看见。’,这不就得了么?” 归雁果断地摇头:“那怎么行?” “那怎么就不······”杜英还没说完,就觉得手上一轻。 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蹿到他身后,素手轻挑,便把那香囊拿走了,转而递给负手施施然走过来的谢道韫。 谢才女冷冷扫过杜英,又招了招手,让归雁过来,护住小丫鬟:“杜盟主刚刚想说什么?是说那怎么就不行了?” 说着,疏雨也握住佩剑,站在杜英一侧,打量着他,就像是打量着敌人。 杜英当即果断挠了挠头: “有么?谁听见了?余想说的明明是‘那怎么就不能还给阿元妹妹了?’好不好!说来,你们都误会了。 本盟主这是觉得归雁还太小,若是余不在身边,容易被骗,所以这是看看归雁能不能挡得住诱惑,是在试探她的心性。” 谢道韫盯着杜英,杜英一脸真诚。 而归雁往谢道韫身后缩了缩,公子这信口开河的,谁信啊。 谢道韫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娇靥如花,笑容之中甚至还带有几分媚意,自然流露。 说明她是真的笑得很开心。 杜英的心,终究不是铁石做的,此时也跟着荡起波澜。 谢道韫掩唇说道:“堂堂杜盟主,便是这般偷人钱财的无赖么?” 杜英一摊手:“显然并不是,因为第一次就被发现了,说明学艺不精,献丑了。” 说着,杜英已经从谢道韫身边走过,压低声音说道: “其实余最擅长的,并非偷人钱财,而是偷心。” 谢道韫愕然。 正文 第三百章 心安的借口 偷心,偷谁的心? 接着,归雁和疏雨就惊奇的看着,谢才女的笑容收敛,红晕满颊,双手甚至都不由自主的绞在一起,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杜英笑着向外走去。 谢道韫则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这个仿佛总能看透自己心思的男人,难道真的已经偷走,或者打算偷走自己的心么? 可是······ 现在的自己,又如何能够心有他属? 家中已经确定的婚约,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头上,喘不过气来。 谢道韫就这么跟着杜英,浑浑噩噩的向前走。 杜英驻足等她,一直到两人并肩,方才举步: “还有一件事,盟中已经打算成立专门负责统计的司曹,到时候你们这边也得有人派遣过来,负责统筹核算分派给各家妇孺所收割上来的粮食。” 话题转开,谢道韫也打起精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现在没有心情也没有心力去考虑那么多。 能逃避,就逃避吧。 毕竟为了北伐大业先去忙别的,也是一个能够让自己心安的借口。 “盟主需要怎么配合?” 杜英对着谢道韫身侧的疏雨努了努嘴:“你家婢女不是擅长统筹算数么,就让她来好了。” 谢道韫怔了一下,等等,这是我家的婢女好吧? 贴身的,伺候起居的那种。 俗称“通房丫头”。 凭什么要给关中盟干活? “这个人,总归是要从你们这里出的。”杜英微笑着说道,显然早就已经猜测到了谢道韫会是这个反应,“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顿了一下,杜英又提醒了谢道韫: “盟中妇孺,可没有几个认字的,统筹计算,真的做不来。可若是换做旁人? 那本盟主可就没有办法保证你们的功劳是多是少了。” 谢道韫有些犹豫:“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 直觉告诉她,杜英不安好心。 一时间想不到其余更好的借口? 谢道韫只能勉强说道:“可疏雨毕竟是余之丫鬟······” “这又何妨? 早就说过,家中内院的事? 交给归雁就好了,余平时又不天天在家里晃悠? 让她伺候你? 或者跟着你都可以。”杜英接着拍了拍归雁的小脑袋。 归雁点头:“谢姊姊放心,归雁是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谢道韫自然就没有反驳的余地,早知道就多带几个人来了······ 不过看杜英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谢道韫也有理由怀疑? 自己就算是带着再多人来,恐怕都会被这个家伙给想方设法,给安排的妥妥帖帖。 虽是初来乍到,但是谢道韫毕竟这一路也走过不少地方了,还曾经亲自参与家族产业的运营——哪怕是以败家为主要目的——眼光还是得以训练的。 此时关中盟所面临的的问题? 谢道韫当然能够看出来。 人少,导致整个机构管理混乱。 因此杜英也会不择手段想要收拢人手。 可以理解。 所以谢道韫嘴上虽然有怨言? 但是并不会真的反对。 “盟主!”一名参谋司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可算找到盟主了? 军师请盟主过去,问盟主是否还记得约定的商议?” 杜英登时想起来好像还真有这么一茬? 王猛去制定关中盟各个机构的名单列表了? 约好了列出来个大纲之后共同商议。 这不见到谢才女就给忘了么? 当然那也是因为杜英想到自己把参谋司的年轻人都拉去围观红蓝演习了? 师兄可能会生气,而且没人帮忙,应该速度也没有这么快,所以先躲一躲也无妨。 现在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杜英当即微笑着看向旁边的谢道韫,看的谢道韫甚至下意识地扭头就想跑。 这幅要不咱们一起去挨熊的表情,谁看到了不想跑? “盟中计划商定职权划分之事,师兄那里已经有了一份初稿,谢才女可有兴趣一起去听听?” 谢道韫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微微躬身: “职权划分,是为了让人各司其职,但毕竟涉及任务分配,关乎未来晋升,应为盟中机密才是。 道韫之前为外人,或可置身事外而帮杜兄参详一二,但是现在既为盟中所属,此事便牵涉己身,难再做言论,望盟主谅解。” 现在人家不是朋友而是下属了,这种盟内最高层的决定,与我何干? 杜英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小姑娘倒也机智,好一番主动避嫌,也是行云流水、不带烟火气儿。 不过这件事,她是真的回避不开。 “此事最终要报于桓、谢两位伯父知晓,所以还请谢才女以谢伯父之女的身份聆听一二。”杜英无奈的说道。 谢道韫登时微微蹙眉,却也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一边无奈的微微侧身,让开道路,表示请盟主带路,一边忍不住感慨道: “盟主还真是充分利用道韫的所有身份啊。” “监军嘛,就得负责传话,早晚都得让你知道的事,藏着掖着没有必要。”杜英摆了摆手,“来,监军请!” “谁敢当你杜盟主的监军?恐怕不知道怎么就被你暗中除掉了。余不过一介女流,还是好生为助杜盟主一臂之力便是,监军之名,则是万万当不起的。”谢道韫果断的说道。 当然也带着几分嘲讽。 杜英当即争辩道: “诶,不要血口喷人!关中盟为征西将军之拥趸,谢司马之下属,自然对监军礼敬有加。 自从谢姑娘前来关中盟之后,盟中上下,可有半分对不住之处?还请尽管指出,杜某身为盟主,绝不偏袒,一定会还给监军一个公道。” 谢道韫下意识的就想说,就你这个盟主最对不住我。 谁家监军甚至还得帮忙干活、反过来变成主帅手下的? 不过大街之上,众人眼皮子底下,这种话,谢道韫自然是说不出来。 知道的会觉得,好家伙,这直接和盟主打情骂俏呢。 不知道的也难免会觉得,这监军竟然对盟主有意见?那我们到底应该是支持盟主呢,还是反对监军呢? 谢道韫并不会在这种人人看杜英的目光之中都充满尊重、崇拜甚至是狂热的地方,思考这种问题。 “道韫前来盟中,承蒙盟主照料颇多,盟主此言说笑了。”谢道韫不卑不亢的说道。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 拆台小能手 杜英原本打算试探一下谢道韫对监军这件事的具体态度。 最好是能够激怒谢道韫之后,再引起周围关中盟百姓的围观,从而让大家知道,上面派来的监军就算是个小姑娘,也不是个好相处的。 反正不能真的让谢道韫主持坞堡中妇孺事宜之后,反而平白的为谢家以及东南朝廷赚一波好感。 然而谢道韫很聪明的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那杜英也就不再深究:“开个玩笑,阿元妹妹莫往心里去,请!” “杜兄说笑了。”谢道韫点了点头,跟上他。 归雁和疏雨跟在旁边,诧异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两个人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儿假,就算是两个丫鬟一个本来就有点天然呆,另外一个也是擅长动手,而不擅长察言观色,却也觉得不对劲。 不过归雁想要说什么,疏雨却微微摇了摇头。 归雁张了张嘴,伸出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合了上去。 疏雨苦笑,只好也跟着憋着。 而走在前面的杜英和谢道韫明显各怀心思,一言不发,很快就来到了参谋司的院子。 参谋司的院子并不是很大,里面正堂加上左右厢房三间屋子,后面还有参谋司人员住宿的地方。 正堂里,参谋司的年轻人们正忙忙碌碌。 应该是考虑到此事涉及关中盟机密内务,所以王猛并没有在正堂等着杜英,而是在东厢房。 杜英和谢道韫赶到的时候,王猛正在左右互弈,已经杀到残局了。 他面前一左一右,摆着另外两张桌案,上面都已经摆好了茶水,甚至还有几块点心。 杜英进来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一番布置,撇了撇嘴,跟谢道韫吐槽道: “又来这一套未卜先知,这些做军师的都喜欢搞得自己很能算计一样。” 谢道韫原本微微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听到杜英所说,不由得无奈的笑了笑:“这终归是军师能够推算的一种本事。” 杜英一摊手: “莫要被眼前的假象蒙蔽,这不过是忽悠人的。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这家伙并没有料到到底会有几个人来,所以他专门设下两个位置。 如果来的是一个人? 那有一个空位? 就说是原本就有的,也无妨。如果来的是两个人? 那岂不正好表示自己有推算之能?” 谢道韫不由得一笑? 这么想好像确实如此。 原本手中拈着棋子,皱眉不语的王猛? 闻言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就你话多。” 杜英一边示意谢道韫坐下,一边笑嘻嘻的根本不在乎师兄本来就不带多少怒意的训斥: “师兄如此? 那就所说不假了。” “见过军师。”谢道韫自然不可能跟杜英一样? 上来就先拆台,郑重拱手行礼。 王猛怔了一下,看杜英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登时反应过来? 谢道韫肯定是答应为关中盟出力了? 所以才会用盟内的身份称呼。 自家师弟办事效率是挺高的。 当即王猛起身还礼: “谢姑娘客气了,请坐。” 接着,王猛重新看向棋盘,也引得杜英和谢道韫的目光投过来。 “等人无趣,手谈一局罢了。正巧不知应该如何走? 两位可有良略妙计传授于我?”王猛皱眉问道。 杜英翻了翻白眼:“自己跟自己下棋,可不就是自相矛盾么?就算是看出了下一步? 那再下一步还少不了思考犹豫。” 这家伙拆自己的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佳人在侧? 更是跳脱,能够理解。王猛自然也懒得跟他计较:“消磨时间罢了。” “明明是师兄火急火燎的派人来找我们? 现在又开始消磨时间?”杜英无情的戳穿他? “一开始想要消磨时间是真? 但是现在明显是两边都不服输,所以自己跟自己赌气罢了。” 王猛的思绪也被杜英这一番胡搅蛮缠弄乱,不由得拍了拍额头:“才女当面,师弟是来让师兄难堪的?不就是打扰到你们悠游闲逛了么,何苦如此?” “军师误会了。”谢道韫赶忙说道,自己可不是约杜英上街闲逛,大家只是遇到了,杜英又死皮赖脸跟着而已。 尤其是这家伙根本不安好心,才多久功夫,自己甚至连带自家丫鬟都变成关中盟的免费劳力了。 所以谢才女冤枉啊。 杜英却不置可否:“师兄想要抓紧结束,那就烦请才女指点他一下,抓紧的。” “盟主何不前来?”谢道韫无奈。 杜英摆了摆手:“我们师兄弟二人对弈多年,棋力相当,这一斗下去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谢道韫无法推辞,只好走上前,打量着棋盘。 还真如杜英所说,虽是残局,却黑白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拈起棋子,谢道韫从容落子,抿唇轻笑:“军师着眼之处,犹然在围杀之中,殊不知破局之法,或在其外。” 王猛登时眼前一亮:“祸水东引,不错。如此,虽是主动退让,但是另起攻势,满盘皆活。” 杜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到谢道韫身边,打量着棋盘,又撇过头去,打量着沉思的少女。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纤细的身影端坐笔直,白皙的脸上肌肤微微透光。 杜英仿佛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佳人如玉。 一时间看得有些呆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猛掷子于盘,叹道:“是余输了,受教。” 一直只有手上有轻柔落子动作的谢道韫,亦然轻轻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凭着江南今年流行的一些新棋路侥幸获胜罢了,若是军师提前知之,早有防备的话,恐怕胜负难料。” “技不如人,自当甘拜下风,没什么好说的。”王猛微微一笑,拱了拱手,“才女之名,果非虚传。江左男儿,恐也难以和才女相比。” “江左人才辈出,道韫不过分属末流,棋艺胜过军师一筹,算不得什么。运筹帷幄,军师当远胜过道韫。”谢道韫客气的回答,旋即察觉到什么,微微侧头。 正对上杜英看过来的目光。 这么近距离上的猝然对视,让两人都有些尴尬的撇过头去。 此情此景,尽收眼底,王猛忍不住笑了一声。 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这两个家伙齐刷刷看向他。 怒目而视或许夸张,但是摆明是在质问: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王猛赶忙拿出来写满字的两个竹简:“谈正事,谈正事!”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 关中盟的职权划分 杜英也咳嗽一声:“是也,都过去许久了,所谓‘玩物丧志’,不外如是。” 谢道韫亦然有些尴尬,自己当时来的不情不愿,现在下棋下的意气风发,怕是杜英心里已经笑翻了吧? 不然他刚才又为何要用说不上来感觉的眼光看着自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杜盟主那一手转移话题的本事,谢道韫这些天不知不觉也学到一二,当即一副好奇的样子: “江南已盛行造纸,不少书籍案牍都以纸张记录,在北方还没有普及?” 杜英解释道:“自蔡侯改进造纸术之后,便是汉末乱世,一直到中朝起,方才广为流传,当年《三都赋》出而洛阳纸贵,亦是佳话。 典午南渡,此术普及江南。然而北方久经战火,典籍散佚,十不存一,读书人或是南下,或是西去,关中、中原之地,何处寻觅读书声?这造纸术,掌握者已然寥寥。 由此,盟中纸张,颇为珍贵。自从立盟之后,余也着力于寻找擅长造纸之工匠,所幸苍天眷顾,在周氏坞堡中寻觅到北张匠人。 此为当年为蔡侯造纸之工匠后代,然多数已不记得祖上功夫,此时不过是照猫画虎,还需多加改良,因此只好用竹简凑合了。” 谢道韫点了点头:“抱歉,余亦然不甚明白个中原理,倒是家中小弟多有涉猎这些杂学知识,应当知晓。到时候阿羯若来关中? 可让他指点一二。” 杜英登时眼前一亮。 阿羯?那不就是谢玄嘛! 杜英也知道谢道韫是怎么一路北上的? 他们姊弟两个感情肯定很不错。 到时候把这个小天才也骗来当苦力,我关中盟有王猛加谢玄这样的组合? 岂不是所向披靡? 就是好像还缺点儿能打的? 毕竟王猛和谢玄应该都属于儒将范畴,尤其是前者的才能? 更偏向于治国理政。 谢道韫没有注意到杜英细微的神情变化,若是知道了杜英在想什么的话? 恐怕她会忍不住修书一封告诉南阳的谢常老叔? 就算是把谢玄的腿打折,也不能让他入武关! 王猛则摊开竹简:“虽然比不得纸张方便,但是好在牢固,记录一些重要的简短事宜也方便。盟主? 谢姑娘? 且看。” 两人各自接过来一部分。 王猛的想法,之前就已经跟杜英交流过,此时他开口,自然是为谢道韫解释: “盟主同余打算仿照朝廷地方郡府和军中官制,且参考尚书台职权分派? 于盟中设立主簿、参军、长史三职。 主簿掌管一应军民政务,参军掌管军中事宜? 长史掌管民政事宜。主簿之下,设掾史? 为主簿之副手,而今正好以参谋司代之。 军中自有规章官衔? 遵从王师? 而长史之下? 又设各曹司,仿照参谋司,分有六曹,各设掾史,为本司主管: 主管耕种粮秣之田曹、主管户籍人口之户曹、主管财政之仓曹、主管治安募兵之尉曹、主管律法之决曹、主管妇孺教化之礼曹。 而今盟中事宜较为集中且人手少,所以六曹应足矣。之后依据情况,或有增减。而六曹之下,各家坞堡人口户籍,则由户曹一并梳理,重设乡、亭、里、什、伍之旧制。”(注1) 谢道韫细细看着竹简上简明扼要的阐述,和王猛所言也相差不大,不由得微微颔首。 从这官职制度设定本身来说,从名称到构成,所用的也都是中朝旧有制度。 这样出身江左的谢道韫,难免有点儿惭愧。 自从衣冠南渡之后,又是为了安抚本地吴人而多设虚衔,又是为了安顿南渡北人而设立各式各样的侨州。 有实权的、没实权的各式各样官位名号杂糅,甚至各处州郡都不相同,有时候连本来就是为官场而生的世家子弟都晕头转向,闹出不少笑话。 相比之下,此时关中盟所设立的这些职权,简明扼要,而身在其位,人人有事可做,的确挑不出毛病。 若是朝中也能以此上下梳理,或许能够极大地提高工作效率。 “这其中的礼曹,便是为谢姑娘准备的。”王猛接着说道,“若是谢姑娘无异议,那么便是礼曹掾史。” “这······”谢道韫一惊。 她的确注意到了这个官位,但是只道是自己应该在礼曹之下,还在琢磨杜英打算让何等人承担起礼仪教化之事,没有想到······ 王猛无奈的说道: “说句实话,余亦有所担忧,倒不是质疑谢姑娘才学不够,恰恰相反,放眼盟中,文采出众、又有声名,还能兼顾妇孺之事者,也唯有谢姑娘了。只是······” “道韫终究女儿家,让一介女流执掌此事,恐怕有人会有意见。”谢道韫表示理解。 王猛则指了指杜英:“话虽如此,但是盟主坚决要如此做,余亦认为除此之外并无不合理之处,所以不作反对。谢姑娘尽管放心,以盟主威望,所欲行之事,别人无从阻拦。” 谢道韫下意识的看向杜英。 杜英的威望,她今天是看在眼底的。 自然知道王猛所言不假。 只是谢道韫不理解的是,杜英为什么······ 抬起头,杜英微笑着说道: “整个关中盟中,能胜过你而担任此职的,恐怕都已经在座。所以谢掾史无须推辞。 既然这关中盟还有一天是我这盟主说了算,那么就应当唯才是举,和男女又有什么关系?” 谢道韫当即起身,郑重行礼:“承蒙盟主信任,道韫不才,又是一介女流,既然现在盟主并无其余人选,道韫窃假此职,待有高人,自会退位让贤。” 她开头两句话,让杜英忍不住微微皱眉,还以为不想答应呢,不过最终还是落在了“假”上。 假就假吧,肯干活就行。 杜英也同样起身,躬身行礼,礼数却更在谢道韫之上。 “盟主这是何意?”谢道韫忍不住问道。 杜英正色说道:“因为此事能不能成,本盟主只是提出想法,不还得看你这监军能不能说动谢伯父和桓征西么?” 话已至此,谢道韫显然也明白过来。 杜英今天也算是费了不少功夫,又是东扯西扯,又是给她实权,甚至还把盟中注定地位不低的六曹掾史给她,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这上面。 指望着谢道韫向谢奕说好话呢。 谢奕虽然好说话,但是终归是一个很有原则和底线的人,因此以他嫉恶如仇的性子,有些事一旦解释不清楚,就可能让谢司马跳脚大骂之后翻脸不认人。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 谢道韫:忍了 这些事里面,或许并不包括张口向朝廷要官职。 但是杜英并没有必要去赌,让谢道韫以女儿的身份好好向她爹解释清楚,然后再让谢奕去跟桓温解释,自然要比杜英直接把关中盟的官职划分表单拍在桓温的桌子上来的好。 至于杜英非得要上报给桓温和谢奕的目的,也显而易见。 关中盟现在已经是王师的一部分了,是晋朝子民,自己分封派遣官员这种事,当然不能没有经过允许就去做。 实际上桓温自己就有这样的权力,把杜英提拔为督护,他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意。 但是杜英现在显然还不够格,至少他需要桓温点头,才能让关中盟的职位变得“合法”。 只有这样,这些关中盟的官吏们才应该算是真正的晋朝地方官吏,之后不管是升迁、提拔而或者贬谪,都应该和晋朝地方官吏一样。 大义名分,乱世之中,也依然不可或缺。 而且乱世结束之后,又有谁能够说当初的这些官职安排不算数? 这是摆明要趁着现在桓温离不开关中盟的支持而趁火打劫。 谢道韫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的是想要拒绝的。 关中盟,或者说主导关中盟的眼前这两个人到底怀有怎样的心思,谢道韫并不清楚。 她知道也欣赏杜英的能力和才华,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放下对杜英的提防和戒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其实现在这句话也未尝不可适用在杜英身上。因为杜英所代表的并不是南渡的世家,而是凉州的世家,而是关中的百姓。 这些留在北方的汉人,虽然也是汉人,但是他们的政治诉求和利益要求和南方一样么? 当然并不可能完全一样。 至少这些北方世家们是不可能愿意让东南世家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 而且北方的百姓们对于江左世家肯定也有抵触。 当年一手造成如此乱世的是你们,后来丢下万千百姓、脚底抹油跑到南方去的也是你们,现在却又让北方世家和百姓都继续成为东南臣属,又是凭什么? 而且南方的那些政策和制度,摆明是偏向于东南世家利益的,我等北方胡尘之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为什么又要为了你们的利益而努力、而遵从? 谢道韫并不真的相信杜英他们作为本地的地头蛇,会乖乖的融入到整个东南或者以桓温为代表的荆州体系之中。 大家之间的关系,永远都只可能是合作,而不可能是真正的上下级。 桓温应该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只是丢给了杜英一个“督护”的职位,但是只字未提对关中盟的下属文武官吏们如何安排。 只要有机会? 杜英他们肯定会谋求更加独立的地位? 无论是在土地和军队的掌控上,还是在朝堂的话语权上。 只不过现在的他们还很弱小? 所以只能寻求庇护罢了。 可这庇护如果真的一直在他们的头上? 那么有何亚于养虎为患? 到时候北方世家势力的重新崛起,所抢夺和挤占的? 肯定还是东南、荆州各方的利益和位置。 但是话说回来,这一切? 终归只是谢道韫以及桓温等人的揣测和怀疑? 而且是最坏的一种可能。 以关中盟现在的弱小,杜英真的不想努力了,打算以后就抱着桓温的大腿过日子,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关键还得看杜英如何取舍。 现在的杜英? 则显然不可能告诉他们? 甚至不会流露出来一点儿在这方面的态度。 所以谢道韫面对杜英陈列出来的条款和讲的明明白白的道理,其实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就目前来看,杜英的确是在稳定一方、的确是在帮助大军搜集粮食,也的确是在晋朝地方州郡的框架之内安排他的人手。 以关中盟现在的人口和地盘以及所掌控的军队数量,显然已经达到了一个偏远州郡的规模。 怎么也挑不出来毛病。 谢道韫一直沉默? 而杜英和王猛似乎胸有成竹,早就已经料到她最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所以就这么好整以暇的看着。 注意到他们两个带着笑容的神情,谢道韫突然在心里没来由的泛起来杜英之前说过的话:“又来这一套未卜先知。” 当下? 她也只能无奈的说道: “此事事关重大,但是也的确有利于关中盟的运作。正是多事之秋? 粮草收割为重中之重? 关中盟上下能够明确职权划分? 自然也能让此事事半功倍,盟主和军师有心了。” 王猛微笑道:“若是如此推行,以后怕是要叫‘主簿’了。” 谢道韫不置可否,接着说道: “此事能行与否,还是要询问一下征西将军的建议为好。余即刻修书一封,禀报家父,再请家父转达给征西将军。有家父背书,征西将军应当不会反对。” “那就有劳谢掾史了。”杜英打趣道。 谢道韫赶忙纠正道:“既然未定,还是不要以官职称呼为好。” 她也只是答应帮忙解释说明此事,可不代表就能确保这件事可以办妥当。 万一征西将军坚决反对,那谢道韫本身是不可能赞同关中盟继续安排官职的。 “哈哈,是杜某鲁莽了。”杜英一笑,接着拖长声音说道,“阿元妹妹还请见谅。” 谢道韫对着杜英这带有几分挑衅、几分撩拨,还有些许试探、不满而或者刻意拉近关系的称呼很是无奈。 奈何这家伙脸皮很厚,显然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谢道韫自然也不好在这称呼上和他纠缠不休。 当初刚刚见面的时候,杜英丢出来这样的称呼,百分百的是在挑衅,大家当时还不熟,谢道韫只能忍了。 现在大家已经互相了解,再丢出来这样得称呼,意味难明,旁边又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猛,谢道韫更是无从辩解,也只能继续忍了。 察觉到谢道韫憋着气没地方撒,杜英也不再继续添油加火,转而说道:“不管能成与否,还是要感谢谢姑娘仗义执言、施以援手。” 话说得很郑重,甚至杜英还躬身行了一礼。 旁边的王猛也紧跟着行礼。 谢道韫一怔,赶忙起身回礼: “实不相瞒,道韫才疏学浅,仍不可完全看透或者理解盟主所有的布局和打算。”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 同向而行(加更) 不等杜英和王猛回答,谢道韫话锋一转: “但是至少盟主愿意尊重和保护妇孺,甚至还愿意给一介女流主持事宜的职权,这足以当得起道韫一礼,亦足以让道韫愿意为盟主解释和推动此事。” 杜英轻轻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 “如此便好。余也从来不擅长让人去做完全不情愿的事。谢姑娘能够体谅和支持,再好不过。” 王猛闻言,登时忍不住狂翻白眼。 这句话太过分了! 旁边这么大一个被你抓来的苦力,就要无视么? 师弟这给人画饼的功夫,真的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把谢才女也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殊不知之后保不齐就要成为一个师弟经常挂在嘴边的“合格工具人”了。 杜英接着说道:“余之所求,在于天下清平。若想为此,少不得还要有众多志同道合者。谢姑娘之志向,或也在此吧?” 事情已经决定,谢道韫反倒是轻松了不少。 要头疼那也是自家爹爹和征西将军头疼去吧。 不管杜英之后有着怎样的打算,至少他现在交给谢道韫的这个任务,对她有着足够的吸引力,让她跃跃欲试: “实不相瞒,曾经道韫窃以为一院之中、一家之内,便是天下,因此所求者,不过是家宅平安。 而后游历多处,又一路前来荆州,至今北上关中,方才知道,所谓天下,有千千万万人,有千千万万家。 一家之安,非千万家之安,更非天下之安。纵然江左歌舞升平,这北方华夏故土之上,犹然饿殍遍野,犹然胡尘弥漫······” 杜英和王猛对视一眼,王猛似有所感,一言不发。 当初王猛游历河北,去过繁华的邺城都会,也去过残破的城镇乡间,自然能够体会到谢道韫所说的这种“反差”。 这也是为什么他最终选择隐居求学山中,因为他认为以自己当时的才能,还不足以改变这一切。 杜英则缓缓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乱世,往往非天下所有人之乱世,而是一人两人之盛世和千万人之乱世。” 王猛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师弟嘴里突然冒出来的大道理,只是默默坐下,重新翻阅文书。 谢道韫不由得感慨道: “江南文风? 多堆砌辞藻? 华而不实。盟主之诗,浅显易懂? 用词无华? 看似难登大雅之堂。殊不知字字血泪、句句哀情,听之闻之? 愧享安乐。 此诗所揭示之道理,皆为大雅之堂上诸公得以身处高位而不自知者。因此江左文风鼎盛? 有风雅千万种? 不及盟主三言两语、振聋发聩,真不知盟主如何能得此诗。” 杜英心中暗道几声惭愧,不过还是淡淡说道: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或许是天意。” 谢道韫点了点头? 扪心自问? 这或许是最好的解释了: “盟主真乃天人也。” 老天爷不忍心见天下贫富如此、死生如此,因此选一人来警醒世人。一切,或许真是天意。 杜英的脸皮虽然厚,但是被这么一夸,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这个时代夸奖人的顶级一般也就是“王佐之才”这个水平了? 比如王猛、谢玄等人都得到过这样的称赞。 而“天人”,这有点夸张。 不过转念一想? 自己好像的确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时代,而自己内心中真正的那些想法如果说出来? 恐怕也会让此世之人觉得天马行空、异想天开。 所以和天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谢道韫郑重说道:“虽不知盟主之志,但知盟主心怀天下? 总归不会肆虐一方? 道韫便心满意足? 愿为盟主前驱。” “等等!”杜英赶忙摆手。 谢道韫怔了一下。 看上去沉浸在文书中,实际上也竖起耳朵听着的王猛,也下意识的抬头。 人家在这里表忠心呢,你等什么等? 王猛捏了捏竹简,在掂量自己是不是有必要把竹简直接拍在杜英脸上,让师弟冷静冷静再说话。 “本盟主虽然在识人用人上一视同仁,”杜英赶忙解释道,“但是我盟中上下男儿还没有死绝,轮不到你一个女儿家为我前驱。 便是强敌临境、生死关头,余之所令,也不是让尔等妇孺顶在前面。杜某手中利剑,犹然能拔。杜某未死,盟中就仍有男儿。 万一日后真有如此境况,余之所请,唯有期冀掾史能够尽可能护我盟中妇孺。” 王猛神情一动,缓缓点头。 杜英的话,正是他心中所想,七尺男儿手提龙渊,安能让女子为我前驱? 他和师弟,不认什么王权正统,只求能缔造一个清平盛世。 所以,他们从来志同道合。 而谢道韫的眼眸之中,甚至已经有晶莹滚动。 或许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真的有一天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的心思,甚至在这一条自己还在摸索前行的道路上,比自己走得更远、更快,同时又像是一把火炬,为自己照亮前路。 此时心中,似乎有千万般的感慨、叹息、赞同。 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文思翻涌,有诗词歌赋意欲脱口而出,可是回想起杜英刚刚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又发现此时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甚至是班门弄斧。 眼前的这个同样年轻的杜盟主,已然表达出了谢道韫想要表达的所有想法,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英又用了“掾史”的称呼,但是谢道韫这一次浑不在意。 显然已经默认了这个身份。 她凝视着杜英,任由杜英看到自己眼眸之中蕴含的湿润,也不管杜英是否为之动容,自顾自的说道: “如有此日,定不负盟主所托。但有一息尚存,则为盟主之后提剑以护弱小之第一人。” 谢道韫说的干脆,但是杜英总非铁石心肠之人,此时的他,心中不断闪过的,犹然还是佳人眼眸中打转的泪水。 没来由的心疼,恨不得让人此时便站在她的身前,张开双臂,拥入怀中,任由泪水打湿衣襟。 不过还好,至少杜英清楚,谢道韫的泪水多半是因激动和欣喜而流,不然的话,他的心里恐怕也真的要乱作一团了。 杜英也有些奇怪自己的心思为何会如此变化,这的确不符合大多数情况下自己在努力保持的冷静和镇定。 莫非······ 声音回响,杜英骤然听到谢道韫的答案,也来不及多想,赶忙收敛心思,抚掌而笑: “所以余之前所言,求志同道合者。当日便知,谢姑娘或为此人,果然不假。自此志同道合、同向而行,当于乱世之中,保护老弱、救济贫苦、重开清平之天!” 正文 第三百零五章 把谢才女变成自己人 谢道韫欣然拱手应道:“固所愿也。” 之前就已经重新低下头看着文书、尽可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王猛,则忍不住嘴角微微挑起。 刚刚来到关中盟的谢道韫,怀有警惕和戒备,不是监军,胜似监军,甚至可以说是带有敌意的“准敌人”。 说实话,自从谢道韫来后,盟中高层真的有点儿担心。 万一被谢才女看出来关中盟的些许猫腻和暗戳戳的想法之后,洋洋洒洒一大篇文书直接把关中盟骂的狗血喷头,那就难堪了。 毕竟她看上去一介女流,却是可以直接把想法传达给谢奕和桓温的。说一句“上达天听”也不为过,毕竟而今在这关中,麾下兵马雄壮、所向披靡的桓温,就是真正的天。 可是这才多长时间? 天色向晚,却是一天还没有过去。 此时,恐怕再有任何人敢于指摘关中盟的不是,谢道韫就算基于自己的多重立场而怼人,也绝对不可能站到关中盟的对面去。 自家师弟这化敌为友的本事,什么时候这么炉火纯青了? 几个时辰就能办妥。 而且这一句句诗词往外蹦的本领,之前在山中一年到头见不得几次,现在一天说的比一年都多。 这算什么? 遇强则强,遇到了名传江左的谢才女之后,文思泉涌? 王猛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若真是如此的话,师弟之前和自己交谈论道的时候可没有经常展露这本事,难道是在师弟心中,自己太弱了? 不过这样也好,谢才女声名在外,王师之中高层将领对此事或多或少也都知道,更何况还有一个谢奕“虎视眈眈”。 因此夜长梦多,放任谢道韫在关中盟里左顾右盼、各处打听试探,总归会出问题。 关中盟上下的保密水平,可并不怎么样,到底只是一群坞堡村民,有些事不扯着嗓子喊出去就算不错的了。 王猛对这帮家伙及家眷能够把住口风并不抱希望。 所以最简单有效的方法,自然是把谢才女变成自己人。 有些事,也有解释的余地,而且谢道韫从主观上肯定也倾向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师兄,余再思索一下具体名单,明日和师兄商议。”杜英说道,把王猛已经飞到不知道哪里去的心神拽了回来,“关于各处联络、探查之事,师兄务必加紧,余总有预感,梁州刺史那边恐怕会遇到麻烦。” 王猛应了一声。 谢道韫好奇的问道:“氐人能征善战之将? 云集灞上? 阻拦征西将军。梁州刺史这边踽踽不前,是因为又有氐人名将?” “目前还不清楚。”杜英摇了摇头? “只是心中揣测罢了。” 他知道? 谢道韫的这句话说得既对也不对。 氐人名将,如苻雄、苻生之流? 的确都在灞上。 可是这不代表着氐人之中,再无能战之人? 只不过之前或许并未崭露头角? 所以不为人所知罢了。 杜英心中就有几个可能的名字,但是他不能说出来。 这样就未免太未卜先知了。 反正斥候动作再快点,应该很快就有答案。 两句话功夫,两人已经前后出门。 而王猛看着他们的背影? 发出了一声感慨: “师弟也长大了? 我这个师兄都快看不懂小儿女心思了。” 杜英自然听不见王猛的低声感慨,否则恐怕会忍不住先去给师兄张罗一门婚事。此时的他,看到了前面另一个人。 “少主!” 陆唐迎面走来,风尘仆仆。 看到杜英和谢道韫一起,他原本快要说出的话? 又憋了回去。 谢道韫察觉到什么,当即便向杜英告辞。 明摆着陆唐是要汇报什么军事机密? 而且认为她现在还是盟中外人,自然下意识的不好多说。 对此? 谢道韫也不是很感兴趣,更清楚军事机密? 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杜英反倒是无所谓的说道:“但说无妨? 谢姑娘已经应余之请担任盟中礼曹掾史? 以后也是关中盟内高层了。” 陆唐有些惊讶,不过这件事对他来说显然并不重要,只要盟主说可以就可以: “北面的意思是还需考量商议,但是少主的条件是很诱人的,他们比较乐意接受。” “事关重大,这是自然,可有信件回来?” “有的。” “先去给军师过目吧。”杜英摆了摆手。 这具体内容,自然是不能让谢道韫知道。 陆唐匆匆去了。 而谢道韫诧异的看向杜英:“盟主不是说陆统领去坞堡外训练了?” “那时你还不是盟中之人。”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谢道韫笑道:“就因为接受了盟中职务,就可令我知道?” “事关盟中接下来的行动安排,你早晚会知道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妨?”杜英无所谓,“只是具体内容,为盟中绝密,只有本盟主和军师知道罢了,所以还请见谅。” “这倒无妨。”谢道韫本来就知道军事机密,杜英让自己听了两句就已经很大度了,不过她细细琢磨刚才的两句话,秀眉微蹙,“陆统领说北面,什么意思?长安?氐蛮?” 两人此时已经行在通往盟主院落的僻静小路上,杜英看了眼左右,横竖无人,便压低声音说道: “不假。” 谢道韫脸色骤变:“这······你们,这是何意?!”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小路上只有两侧的些许灯火算作照明。 杜英的亲卫只是远远在小路两头等着,而疏雨干脆之前就被谢道韫给打发回去了——家里还没有收拾妥当呢,总不能让归雁一个小丫鬟回去干活,而且还是给自己干活。 谢道韫显然还是不太能接受“你的丫鬟就是我的丫鬟”这种设定。 虽然疏雨已经被杜英抓去当苦力了。 因此现在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昏暗的灯火下,影子拖出去很长。 谢道韫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不等杜英说什么,自己就先往后缩了缩。 是不是知道了关中盟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杜英干脆把她骗到这幽暗的地方来直接杀人灭口? 杜英注意到她紧张的神情,本来很想钢铁直男的嘲笑一番,小姑娘家的,怎么这么多胡思乱想? 不过他旋即玩心大起,既然谢才女这么配合,那自己就不妨捉弄她一下。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 拭泪 杜英的主要目的是要让谢道韫长长记性。 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的。 其实倒不是讨厌她胡乱猜测,而是······ 杜英他们心里是真的有鬼,万一被猜到的七七八八,就不好解释了。 因此杜英之所以主动的让谢道韫知道自己和长安那边有联系,也是为了掩盖住自己更深处的野心。 若是让谢道韫知道杜英并不可能真的跟着桓温或者谢奕混,恐怕会直截了当的上报,而桓温和谢奕也不会手下留情。 这种怀有异样心思的地头蛇,一旦任由其发展,将会形成怎样的威胁,桓温和谢奕很清楚。 所以他们并不会选择继续相信杜英,而是会更倾向于直接把关中盟扼杀在摇篮中。 所以杜英不介意“弃卒保帅”,丢出来一些自己浅层的、无关紧要的秘密,而保护深层的秘密。 更何况自己和长安那边联系,又不是和苻健、苻雄之类的联系,目的也不是出卖王师的利益,甚至恰恰相反,是为王师争取利益。 只是因为之前大家还没有建立起来完全的互信,所以不好直接说出来罢了。 这本身没有什么不妥的。 当即,杜英学着记忆里已经快要忘记的影视剧反派角色的样子,嘴角翘起,眉毛轻浮的挑动,手指交叉,发出“嘎吱嘎吱”的关节响动。 而他发出的笑声格外的阴冷: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聪明的猜到了,也是刚刚杜某疏忽。那还真是抱歉,之前所说的都不算数,这世上真的留不得你了。” 杜英的翻脸,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谢道韫还是忍不住惊呼一声,缩在墙角。 随着杜英靠近,她也不知道是用怎样的勇气才没有直接蹲下,反而直直的盯着杜英: “没想到杜盟主百密一疏,竟然还有这样的秘密不小心说出来。便是今日能杀人灭口又如何? 不知道应该如何跟家父以及征西将军解释?到时候恐怕杜盟主根本承受不住家父的怒火吧?这关中盟虽大,也难免赤地千里。” “威胁我?”杜英哼了哼,已经凑到她的身边,一手架在墙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呼吸的声音已经彼此相闻。 谢道韫低声说道:“个中利弊,杜兄可要考虑清楚。” “那如果不杀你呢?”杜英也来了兴致,这丫头还入戏了。 谢道韫哪里知道这纯粹是吓唬她的,当即打了一个哆嗦,因为她清楚地看到? 杜英的目光之中明摆着多了几分难明的意味? 让她不可能不想到一些更加不好的结果。 当即谢道韫仰起脖子,闭上眼睛? 眼泪已经止不住的开始往下淌? 她之所以昂头,显然也是想要让眼泪流的慢一点儿。 而鼻翼微微起伏? 樱唇轻轻颤抖,呼吸愈发的急促。 另外那一身劲装下? 也有什么因为呼吸的急促和沉重而呼之欲出? 难免吸引了杜英的些许余光。 阴影之中的女孩,像是一只白天鹅,便是引颈受戮,也有着她的骄傲。 杜英反而有点儿慌乱。 这架势? 搞得就跟霸道总裁逼迫傻白甜一样。 姑娘? 咱们这不是女频,别这样。 可是现在女频不女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玩笑可真是开大了。 这也太为难一个直男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 本来想用手指,不过顿了一下? 还是捏住衣袖,用袖子拭去谢道韫脸颊上的泪水。 女孩整个人都在颤抖? 杜英的手指隔着袖子掠过肌肤,变得愈发敏锐的触觉依旧能够感受到温热。 因此她不免抖得更加厉害? 但是原本闭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睁开,旋即瞪大? 带着怒意: “不用你怜惜? 把你的脏手拿开!要杀要剐? 劳烦快些。此去黄泉,化身厉鬼,萦绕尔梦中,定不会放过你!” 声色俱厉,而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口是心非啊。 内心的恐惧肯定是有的,只不过也是强撑着。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不多。 杜英心里点了个赞,其实本来他还打算等谢道韫缓两口气,好好的解释一下,但现在他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道韫诧异的看着他,但是潜意识之中的紧张和害怕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杜英笑的更开心了,没心没肺的那种。 而谢道韫看着杜英捧腹大笑,一开始还感觉奇怪,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本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消失的干干净净。 再想起来刚刚还被这家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在晚风之中,手指的温热和衣袖的粗糙因为自己的紧张而格外清晰,至今恍惚犹然还能感受到那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有丝丝缕缕的线在牵动着四肢百骸。 谢道韫更是又羞又恼,也不知道羞恼的,到底是杜英欺骗自己,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想都没想,直接抽出来插在腰间的扇子,愤懑的直接砸了下去: “笑!” “骗我!!” “无赖,流氓!!!” 杜英猝然遇袭,抱头鼠窜,好不狼狈。 ————————————- 据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目击者归某和疏某添油加醋的透露,那天晚上,盟主和谢才女大战三百回合,打的难解难分。 最终还是谢才女含怒而击,占据上风,堂堂杜盟主抱头鼠窜、猪突狼奔,好不滑稽。 当然,事后,传播这些谣言的两个臭丫鬟——其实主犯应该是表面憨憨的归雁,真正不太懂这些人情世故的疏雨只是被她拉来作证的从犯——被她们两个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惩罚扫大街扫了半个月。 但是这明显带着开车意味的谣言,还是在盟中传了很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闻。 毕竟高高在上的盟主、清冷从容的谢才女,都有这样的一面,自然让大家觉得好玩。 即使是王猛,也经常在听到参谋司的年轻人们疯狂八卦这件事的时候,报复性的帮着补充点儿反正他自己也没有看到、全凭想象的细节。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当天的“战斗”,其实并没有那么激烈。 两人一追一逃总共也没几步。 谢道韫到底只是个平时不怎么经常出门的小姑娘,体力哪里比得上杜英,只不过是杜英一直在刻意控制自己的速度,让她总是看似马上就能追上罢了。 之后不在巷子里,大街上往来忙碌得人和巡逻的士卒不少,两人怎么可能再打打闹闹? 都得先把架子端起来,只不过走在前面的那个时不时地回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有一扇子敲过来,而走在后面的那个微微低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冲入院子之后,杜英便在两个丫鬟惊讶的目光之中顿住脚步,举起手:“停停停!” 谢道韫抬眼看他,虽然不至于咬牙切齿,但也含怒:“杜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吓人?” 正文 第三百零七章 得加钱! “练练胆嘛,以后你也是盟中高层要员了,总归不能太胆小。”杜英抓了个理由糊弄一下。 借口一大把,随便都能应付过去。 因为杜英清楚,谢道韫断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深究或者纠缠不放。 说出去了,这孤男寡女的,坏的当然是她的名声。 谢道韫果然懒得反驳,径直坐在院中树下的石凳上,靠在石桌上。 归雁抓紧给谢道韫端来一杯水,而疏雨则站在自家娘子背后,打量着杜英,带有几分警惕的神情。 杜英根本不管疏雨的目光,这丫头再凶,还真敢拔剑不成? 他自顾自的在谢道韫对面坐下,凶了归雁两句。 这小丫鬟,有了她家谢姊姊之后,都不知道给公子倒水了。 归雁委屈巴巴的又给杜英送上一杯水。 谢道韫冷哼一声:“就知道欺负小丫鬟。” 杜英得意的笑了笑:“我家的丫鬟,欺负一下怎么了,管得着么?” “且说,盟主如此恐吓欺负一介弱小女流,应当如何赔罪?”谢道韫不满的说道。 杜英瞪大眼睛,欺负? 你追着我打,到底谁欺负谁?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过看谢道韫柳眉倒竖、气势汹汹的样子,杜英还是无奈的说道:“那阿元妹妹想要怎么赔罪?” “别套近乎!”谢道韫把扇子往桌子上一拍,扯了扯归雁的袖子,“你家丫鬟现在是我家的了。” “我去,买卖人口,犯法的!”杜英瞪大眼睛,连上一世的脏话都甩出来了。 大家一齐看向他,他去什么? 而且好像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法律? 不然那么多丫鬟仆役,难道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什么法?”谢道韫到底还是一个习惯讲规矩的,下意识问道。 “杜家家法!”杜英一本正经。 三人都撇过头,又好气又好笑。 “不作数。”谢道韫哼了一声。 “那不行,此地是我杜家门中,归雁是我杜家丫鬟,怎么不作数?反正本公子不同意!”杜英一拍桌子,看向归雁,“就因为吓唬你一下,就得赔给你一个丫鬟,那我吓唬你两下,是不是我也得赔给你?我们家就这两个人好不好!” 谢道韫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你家要是只有你们主仆两个? 你这关中盟盟主是混不上来的? 所以她果断地说道: “杜盟主王佐之才,若是令杜兄做牛做马? 那道韫可承受不起? 所以敬谢不敏。但是以后归雁是余的丫鬟了,杜兄可有意见?” “意见大的很!”杜英依旧摇头? “这么听话的丫鬟,上哪里去找?所以······” 三个人齐齐看向他? 想看看杜英还能说出来什么。 “得加钱!” 掷地有声。 短暂的安静之后? 笑声此起彼伏。 归雁捂着脸,看上去是在表示对杜英的失望,实际上杜英透过她的手指缝都看到这丫头的脸颊在抽动。 即使是一向不拘言笑、看上去就像是木讷学霸类型的疏雨,也笑的声音很大。 至于谢道韫本身? 掩口摇头? 还算是勉强能够保持淑女的形象。 虽然杜英觉得她拿着一把扇子追着自己跑了大半条巷子,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形象了,虽然看到的人就杜英一个。 “好好好,在杜兄心中,不买了就是? 杜兄漫天要价,小女子囊中羞涩? 承担不起。”谢道韫不再和他纠缠这个话题。 这家伙就知道耍无赖。 杜英笑了笑:“都说了归雁在家里也归你指挥,没必要分是谁的丫鬟? 凑合点儿吧。” 谢道韫目光流转,打量着杜英。 在家里? 谁跟你是一家了? 不过她既然打算不纠缠? 那绝对不会被杜英再带着重新回到这个话题上。 虽然经过这么一闹腾? 谢道韫对杜英的怀疑消散了很多? 但是并不代表她心中的疑惑就逝去了,就联络长安氐人这件事,杜英必须要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若是说得过去,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可以不跟他计较。 若是解释不过去······先忍他一手,找机会立刻向阿爹报告。 杜英看谢道韫的神情变得严肃,自然也明白,挥了挥手,归雁和疏雨都远远地退开: “关中盟一直都和苻坚有联系,这在盟内高层不是什么秘密,大家甚至都一起见过苻坚派来的使者。之前盟中能够拿下林氏坞堡,并且在氐人的眼皮子底下竖起来大旗,也是苻坚帮忙遮掩的缘故。” “苻坚?”谢道韫怔了一下,这倒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角落之中翻出来这么一个人,“醉心于汉学的那个?可是他又为什么······” 杜英当即将苻坚的想法和诉求和盘托出。 听的谢道韫都一阵错愕。 “为了自保而选择和本地坞堡,甚至是已经明面上投靠了王师的本地坞堡合作······”她忍不住喃喃说道,“这你们相信?” 杜英笑着说道: “对面有诚意,又有需求,所以我们为何不信呢?苻生此人的残暴,或许你只是有所耳闻,但是我等身在关中,却是或多或少曾经见识过的。 此人残忍好杀、六亲不认,一切有可能威胁他的人都是他的对手。 所以苻坚有推行汉学、彻底帮助氐人汉化以巩固秦国统治之志,但是他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走到哪一步?” 谢道韫思忖片刻,无奈的说道: “唯有继承伪统。所以苻生的确是苻坚上位的拦路石,若是能够借助外力打磨掉苻生的爪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是······” “只是苻坚这么做等于平白让外敌变得越来越强大,按理说是得不偿失的,是么?”杜英含笑问道。 谢道韫点了点头,很是疑惑。 不过至少和杜英的接触之中,让她对杜英和关中盟都有好感,自然不会倾向于认为杜英这是在为自己私通氐人找借口,而是期望杜英能够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只要说得过去,她就愿意相信。 信任,本来就很容易受到主观因素的影响。 “对于苻坚来说,如果不去除苻生,那么他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实现报复,甚至有可能哪一天苻生看他不顺眼,就直接找个借口把他杀了。以苻生的性格,可能连借口都懒得找。”杜英微笑道。 谢道韫却笑不出来,杜英看似轻描淡写的话中,犹然都能够令人感受到苻生的残忍和恐怖。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还有自家爹爹他们,是真的曾经在沙场上直面过这样的杀胚和疯子。 那又会是怎样的血腥和压迫? 正文 第三百零八章 可信得过? “所以,于苻坚而言,与其选择一条注定失败,或者只能寄希望于苻生能够战死沙场之类的道路,还不如冒险一搏,或者说,和魔鬼完成一次交易。”杜英的声音愈发的平淡。 他,就是那个发起交易邀请的魔鬼。 谢道韫只觉得背后发冷,不过显然这还不足以说服她:“可是苻坚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就算交易成功,之后王师破城、氐人奔逃,还是一样的结果?” “王师会破城么?”杜英当即反问道,“或者说,桓征西真的一心一意想要拿下长安么?” 谢道韫猛地起身,冷声说道:“杜盟主何意?” “坐下。”杜英压了压手。 “解释清楚,为何要质疑征西将军?”谢道韫并未有所动作。 “这句话你应该回江左去问问朝堂上衮衮诸公才是。”杜英皱眉说道。 “莫要在此处挑拨离间。”谢道韫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坐下了。 说明在她的心里,却还是认可杜英的说法。 杜英一笑,也不拆穿她。 大家总归还是要互相留点儿面皮的。 “所以若是氐人和我们内部,各自互为掣肘,那么苻坚可不就能够从中寻觅到一线生机么?”杜英接着解释。 “一场豪赌?” “是,一场豪赌,而且赢面似乎还不小。”杜英笑道,“不赌是死,赌则可能翻身。如何选择,毋庸置疑。” 谢道韫不由得反问:“那为何还要和他交易?这不是给了他崛起的机会?” 杜英看着她,无奈的说道:“难道在你心中,也觉得王师拿不下长安了?” 谢道韫怔了一下,好像刚刚自己还态度坚决来着? 现在质疑这个问题的又变成自己了? 她尴尬的笑了笑。 杜英则抬头看着天空中的孤月:“可惜桓征西那里,余也只能尽力而已。” 这样的矛盾和斗争,显然不是杜英有资格调和的,甚至都不是他能够参与到其中的,所以他也只能说尽可能的影响桓温,同时借助谢奕等人的力量推动这件事罢了。 能不能成,杜英不清楚。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历史的轨迹并非不可发生变化,但是也意识到了历史前行的沉重。 所以他自己也无从知晓,所能决定这一切的,到底是亘古的星月苍穹,才是变化的命途人生。 自己做了能做的,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杜英的这种无奈,谢道韫当然也能够感受到,只不过她毕竟不清楚整个关中之战的前因后果? 所以在她的内心深处? 终归还是相信桓温最终可以拿下长安的。 至于之后桓温和等着分割利益的东南士族之间的斗争,至少也还是内部的斗争? 大家都还会留下来几分情面? 不会直接你死我活不是? 看谢道韫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杜英大概猜测到她在想什么。 本来想直接说一句? 其实往往下手最狠的就是自己人。 不过今天自己应该已经不是一次颠覆这姑娘的三观了,所以这句话还是憋了回去。 谢道韫沉声说道:“所以杜兄于明于暗所做的这一切? 实际上也是担心征西将军裹足不前?” “可信得过我?”杜英反问。 “若是真如此? 那盟主有心了。”谢道韫这一次没有迟疑,“盟主若想要害我性命,有太多的机会。 想要勾连氐人谋害家父或者王师,也有太多的机会。盟主没有这么做? 还愿意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自然是信得过。” “不枉余多费口舌啊。”杜英啧啧感慨。 谢道韫有些惭愧:“之前对盟主多有怀疑,是道韫识人不明,还请盟主莫要挂怀。” “无妨,人之常情罢了,能理解。”杜英起身? “早些休息吧。” 还真是充实的一天,早上还在蓝田? 而等夜色深沉的时候,自己都已经搭建起来了关中盟未来发展的框架。 至于和眼前佳人的纠葛? 杜英自己也有些烦乱,索性也只能先把各种情绪按在心里。 谢道韫亦然起身? 微微颔首:“与君一席话? 受益良多。” “客气了。”杜英温声说道。 两人互相行礼之后? 各自返回。 就仿佛真的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格外有礼。 不过这一幕落在不远处归雁的眼中,小丫鬟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皱了皱眉,又隔着院子看向另一边的疏雨。 疏雨似乎也没有看明白,正向她这边打量。 两个傻丫头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看什么看?”杜英拍了拍归雁的脑袋,“今天开始,沐浴的时候准备的水要多两个人的了,别忘了。” “忘不了。”归雁吐了吐舌头。 真是奇怪,明明都跟陌生人一样,结果还专门吩咐一声,说明心里挂念着呢。 “帮我把这个洗了,明天还给谢姑娘。”杜英又掏出来袖子中的手帕,是谢道韫当时拿来给他擦酒的,只不过一直没有来得及洗,“哦对,还有今天换下的外袍,原本也是谢伯父的,一并洗了吧,还给人家。” 归雁看了一眼手帕上绣的粉色花纹,就知道这是谁的了,更是古怪的看了一眼杜英,不过不等杜英再拍她的头,小丫鬟机智的转身就闪进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不过憨憨如我,看不明白。 至于另外一边,疏雨看着噙着笑回来,心情似乎很不错的自家大娘子:“娘子,需要的文书和档案都已经摆好了。” 谢道韫置若罔闻。 疏雨奇怪,凑上前一步,只听得自家大娘子嘟囔着: “用袖子刮得真疼,还好这个混蛋没有敢真上手,不然亏大发了。” 疏雨:······ 谢道韫注意到了疏雨的存在,声音顿住,接着低声吩咐:“今天记得把那件衣服洗了,明天晾干了送去盟主处。” “是。”疏雨答应,也觉得有些无奈。 这不应该是你亲自还给他比较好一些么? 反正你们都这么熟了。 奇怪的男女。 ————————————- 到底是夏天,又是在塬上。 洗好的衣服,第二天就干了。 杜英看着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外袍,不由得笑了笑。 他还是很喜欢这种默契的,能够凸显大家都是聪明人。 虽然是清晨,但是谢道韫和疏雨已经芳踪渺渺。 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名单和亲笔信 准备好早饭的归雁表示,谢姊姊天还蒙蒙亮就出去了,说是要去少陵祭拜一下,然后再去各处坞堡走一圈。 她这个新上任的礼曹掾史,虽然还没有得到正式的任命,但是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所以谢道韫先去拜会一下本地的真正“女主人”——少陵许皇后,然后再去了解下面的具体情况。 杜英对此只能表示,女文青就是讲究,不过还好这位不是单纯只会无病呻吟的文青,也是个能够脚踏实地的实干派。 这就好。 只要她能够帮杜英分忧,那么别说是自己文青了,杜英陪着她吟诗作赋也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也有人对此有意见。 比如此时前厅,拿着名单坐在杜英对面的王猛,就语气凉凉的说道: “有些人,有佳人相伴,就忘了师兄。” 杜英对于师兄的耍宝并不在意。 “再世诸葛”的形象在自己带着一群小师弟们漫山遍野抓他去洗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崩塌得一塌糊涂了。 不过或许这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话和传说。 这也让杜英愈发坚定先给师兄找一门婚事的想法。 “这是名单,师弟过目吧。”王猛耍宝归耍宝,正事还是从来都没有落下过的。 对此,还经常难免偷个懒的杜英也只能表示,师兄的确是一个很合格的经世济民之才。 也难怪他单身。 其实名单没有什么好看的,上面的大多数人选,杜英之前就已经和王猛商定过了,现在就等着送到桓温那里去。 “能不能成?”杜英看的重点是名单前面,自己言辞恳切的那一封信。 信是刚刚亲笔抄写的,但是内容却是王猛拟定的。 这种官场上的套路模板,曾经在邺城等地游历混迹过的王猛,当然比杜英来的娴熟。 话说的正式一点儿、好听一点儿,桓温答应的可能性也更高。 毕竟这是事关地方官吏委任的大事,尤其还是把所有的权力一股脑的丢给地方坞堡。 光是凭借杜英和桓温之间,连杜英自己都拿捏不清的私人情谊显然还不够。 需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但愿吧。”王猛一摊手。 杜英皱了皱眉,连师兄都只说“但愿”,那能成的可能性不高了? “但是再加上这一封,就是‘应该吧’。”王猛又从桌子上拿起来另外一个信封,压在杜英手里的名单上面。 杜英一怔,定睛看去,信封上的字迹娟秀,落款正是“谢道韫”。 谢道韫的亲笔信? 怎么会在这里? “早晨起来就放在你桌案上的。”王猛撇了撇嘴,旋即赶忙一摊手,“信封就没有合上,师兄可还没来得及看哦。” 杜英翻了翻白眼,看你紧张的样子,活脱脱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看信封和里面的信件都只有第一次折叠的痕迹,倒好像是真的冤枉师兄了。 王猛一直观察着杜英的神情? 见杜英一笑? 嘟囔了一句:“说没看就真没看,万一是情书什么的? 看的人肉麻? 还是算了吧。” “师兄不说话,没人当你是死人。”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师弟长大了啊? 都不知道尊师重道了。”王猛啧啧感慨。 “余心中所敬的,是家师? 不是你这个不靠谱的师兄。”杜英很自然的回怼了一句。 王猛登时吹胡子瞪眼:“反了你了!” “打一架?”杜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猛哼了一声? 懒得和师弟在这种事上继续纠缠不休。 这家伙身为关中盟盟主不要面子,我王猛还是要面子的。 盟主和马上要走马上任、名副其实盟内第二人的主簿,大早晨起来就打架,传出去还要不要混了? 杜英则细细的看着谢道韫的亲笔信。 字里行间? 并未舞文弄墨? 但是言辞恳切,所说者,都是她昨日在关中盟的所见所闻。 而今的关中盟,在谢道韫的心中已经可以比得上一个边远州府,而且以后这里肯定也会愈发向好? 所以谢道韫认为至少给关中盟一套州府的职位班底是没有问题的。 华丽的词藻不见得就比质朴的语言下描述的真实场景来的动人。 尤其是谢才女亲自操刀,所谓的“质朴”也只是相对的少用了一些骈句和典故罢了。 相比之下? 杜英平时所写的那些书信应该只能称之为“大白话”。 这样的真情实感,显然更容易打动谢奕和桓温这样久在军中的将领们。他们多多少少都讨厌那些佶屈聱牙、引经据典的文章。 这也是为什么谢奕对杜英的诗词称赞有加。 简单易懂? 又发人深省,在谢奕这种沙场猛将眼中? 显然才是真正的好诗。 就像是他们征战沙场一样? 哪儿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 直接拔刀砍过去便是。 谢道韫显然拿捏住了自家爹爹和桓征西的心思,也说明这一封信的确是走心了。 而且不光是走心,她根本没有把信封的封口封上。 摆明就是请杜英过目的意思。 如果杜英觉得信件的内容不符合,那么自然可以不送走。 诚意十足。 王猛显然也是看懂了谢道韫的意思,所以说话酸溜溜的。 充满着单身狗的怨念。 反应过来的杜英,有点儿理解王猛,并且很想解释一句,谢道韫写这一封信,显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至少已经表露出来了足够的诚意,甚至把关中盟联络氐人这样的秘密都告诉她了,并且自己交给她得这个礼曹掾史的职位也足够吸引人。 和我本身,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可是这些解释到了嘴边,杜英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说不出来。 说出来了,就相当于矢口否认自己和谢道韫之间的关系。 有关系么? 目前好像还真的只是单纯的上下属关系。 可是想有关系么? 杜英攥紧手,那肯定是想的。 除非自己不是男人。 昨夜,晚风,小巷中,那泫然欲泣的神情,至今仍然倒映在杜英的心头上。 但是······· 或许有一天,大家终归是要反目的。 到那时,又该如何自处? “师弟?”王猛好奇的喊道,“这都能看出神了?” “没什么。”杜英摇了摇头,“无可挑剔,速速送往灞上吧。” “师弟放心。”王猛接过来信件,打量一番,嘟囔一句,“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怎么就能勾人魂魄?”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 冤枉你了,司马老哥 王猛话音还没有落下,便感觉到了头皮一阵发麻。 他下意识的微微抬头,正对上杜英锋锐的目光,接着便听见师弟冷冷说道: “师兄,你最近越来越欠揍了。” “还好,还好。”王猛打了一个哈哈,本来下意识的就要开溜。 自家这个师弟,平日里虽然也是个玩世不恭的态度。 但是要是真的生气,那就真的很严重。 不过想到了什么,王猛还是硬着头皮坐下:“西边梁州刺史传来消息了,愿意和我们合作。” 说到正事了,杜英便也先收起来冷笑:“情理之中。” “当面的氐人将领也已经探听清楚,是氐蛮卫大将军苻黄眉和建节将军邓羌。” 杜英:“什么?” 王猛一怔,只好把这两个名字重复一遍。 杜英无奈笑了笑。 行吧,对不起,司马勋老哥,之前说你菜是冤枉你了。 不是我军太废柴,而是氐蛮太强大。 苻黄眉是何许人,乃是苻健和苻雄的侄子,苻坚和苻生的堂兄,氐人宗室名将,一向和苻生友善,是帮助苻生掌控军队的重将。 现在的他,还没有崭露头角,而历史上的他,在桓温北伐失败之后,击破姚襄,一战成名。 而要知道那时的姚襄,实际上也是全胜状态。 其本人有“伯符之姿”,是颇得军心民心的猛将雄主,而麾下还有姚苌这位背刺名人,也是开国枭雄,同时还有权翼这种历史上苻坚麾下仅次于王猛的智囊攘助。 然而就是这样的组合,面对苻黄眉,以姚襄被杀、姚苌和权翼乖乖投降为结局。 苻黄眉至少在用兵上的能力,毋庸多言。 只可惜最后一心为公的他却被最信任的苻生所害。 至于名将邓羌······这种万人敌,杜英见识过一个了,知道在沙场上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苻生有勇无谋,而苻黄眉加上邓羌的组合,有勇有谋。 司马勋竟然能够坚持到现在? 杜英刹那间对原本以为只会投机取巧的这位老哥刮目相看。 奈何也就是这两位之前一直没有扬名立万的机会? 所以才会被丢在一起,也算是司马勋抽到的“梦幻对手”了。 “一并报于征西将军吧。”杜英说道? “万万不可轻敌。” 王猛察觉到杜英神情的严肃? 点了点头。 自家师弟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如临大敌了? 不过杜英旋即又松了一口气。 氐人的这些BUG般的存在,不是在灞上? 就是在城西。 看来城南,真的是防御空缺的地方? 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可乘之机? 杜英又补充一句: “告诉梁州刺史? 关中盟会派人帮助他们收割粮食? 请梁州刺史以守住防线为要,尽量避免主动进攻。 氐蛮将领的资料,盟内多有搜集吧?挑选重要的整理一下送给梁州刺史,也算是咱们的诚意。” “也好。”王猛轻轻捻着手指? 不知道思量着什么。 —————————————— 灞上? 天高云淡,热风滚滚。 随着天气愈发的炎热,夏收的日子也近在眼前。 关中盟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的抵达,而王师也不可能只是看着,进入灞上的第一时间? 桓温就划定了一大片靠近长安方向的麦田,而王师就在麦田的外围安营扎寨。 单纯采取防守的姿态? 一半军队防卫,一半军队还能抽出手来帮着一起收割粮食。 氐人显然也察觉到了桓温的意图? 所以这几天屡屡派兵进攻,奈何并没有能突破桓温的防御。 经历蓝田之败的氐人军队? 士气低落? 能够牵制住王师一部分防卫兵马? 尽可能的降低对面收割粮食的速度,就已经算谢天谢地了。 所以现在双方反倒是进入了怪异的僵持阶段。 其实氐人很想向前进攻,或者诱敌深入也可以啊,氐人从当初的一个西边部落,战胜强大的羌人、匈奴人、羯人,一步步走来,所依靠的必杀技之一就是先示敌以弱,再诱敌深入、群起而歼之。 屡试不爽。 之前兴师北伐的殷浩就中了这个计策,大败亏输。 不过殷浩作为一个清谈名流,施政上的确还是有点儿本事的,打仗就完全属于和桓温赌气,也是在桓温营造的舆论压力下被逼无奈。 所以早晚有一败,败在氐人的拿手好戏上并不奇怪。 奈何氐人想进攻或者故技重施都没用,桓温就是不为所动。 一副六月粮不收割完,我是绝对不进攻的架势。 求得就是一个稳扎稳打。 对氐人来说,自然也是致命的。 氐人难受,王师这边就很舒坦。 比如此时坐在桓温下手的谢奕,悠哉悠哉的端起来杯子,抿了一口茶,觉得味道不怎么样,又接着端起旁边的另一个杯子,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点了点头。 他手里一杯是北地常见的油茶,还有一杯则是清茶,感慨道: “这油茶浓郁醇厚,清茶鲜香清冽,一个过浓,一个过淡,所以还是混在一起品尝比较好。” 手里拿着一份文书仔细看着的桓温,闻言,嘴角不由得微微抽动。 早知道就给你上一杯茶了,本来还想着听听你能够对这两种不同的饮茶风气有什么看法,结果倒是来了这么一句。 等于和稀泥。 不,应该说谢奕根本就不能领会到品茶的个中意味。 这家伙还是饮酒比较合适。 这茶,就当是“对牛弹琴”了。 桓温本来想要说一句:“你还是喝酒吧。” 不过看谢奕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得意笑容,桓温当即果断的把这句话又噎了回去。 这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十有八九在这里给自己下套呢。 要是刚才这句话脱口而出,他怕是会直接跳起来大喊着“多谢将军赐酒”,然后麻溜得往外跑,拿着鸡毛当令箭就去找辎重官要酒。 到时候,桓温想要拦他,也得想一想,自己这样出尔反尔是不是太丢面子。 有损征西将军的威信。 扬了扬手中的文书,桓温直接岔开话题:“这份名单,无奕之前看过么?” “自然。”谢奕点头,“不过小女的信,倒是没有打开。” 桓温看到了放在桌子上另一封加了火漆的信件,不由得笑了一声:“就不觉得有可能是家书?”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 知女莫如父(加更) “要是家书的话,以小女的聪明劲儿,当然不会专门和杜贤侄的文书一起送来。”谢奕摆出来一副“知女莫如父”的神情。 桓温懒得接他的话茬。 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一起走出来的过命兄弟,这家伙是个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 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奴,但是他对闺女的了解可能还比不上留在家里的几个弟弟。 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是谁给他的信心摆出来这种神情的? 桓温自顾自的撬开火漆,匆匆扫了一眼,又把所有的文书和信件都递给谢奕: “那无奕觉得应不应该答应?” 谢奕当即点了点头: “关中盟也已经成气候了,而且本来就是这关中少有的汇聚我汉家遗民的地方,之后这些人肯定是要成为至少一州一郡,甚至是成为长安城的主要人口的。 所以现在先在关中盟的基础上把未来这处州府的官吏班子搭起来,没什么问题。” 桓温指了指谢奕并未展开的那封信: “无奕不看一下你家阿元的亲笔信?万一在信里面,她表示反对呢?既然这封信是写给你的,自然是期望你能够帮助她发声。” “本来在这件事上,余就是支持杜贤侄的,因为这也是现在元子兄想要管理关中的最好选择之一。”谢奕并没有着急去看那封信,而是施施然先阐述自己的看法,“至于阿元这封信么······既然她有胆量和关中盟的文书一起送来,那么支持的可能占十有八九。 而且就算是她表示反对,又有何用?难道我这个做爹爹的,就必须要听从于儿女的教导、遵循他们的意见么?这成何体统。” 桓温不由得笑道:“也是。” 这也是他很愿意和谢奕保持友情的原因之一。 这个家伙虽然直愣愣的,但是有自己的原则和主见,并且愿意去坚守。 桓温收回刚刚自己的吐槽。 这个当爹的,应该还算是了解自家闺女。 谢奕狡黠的一笑,我之所以这么有信心,那是因为看到了名单上的礼曹掾史直接写着我家闺女的名字。 虽然这臭丫头现在长大了,很多心思我这个当爹的也没办法去拿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和她爹一样,也是个不服输的执拗性子,就算是别人能够逼迫着她去做什么事,也绝对不会让她诚心的帮忙。 因此谢道韫既然能够成为关中盟的礼曹掾史,那么就说明她应该是认可关中盟的行为并且愿意相助一臂之力的。 所以信里面肯定是表达对关中盟的认可和支持。 不然的话,她是绝对不可能答应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 不过谢奕转念一想,等等,礼曹掾史? 这是什么职位? 我家闺女怎么就摇身一变,变成关中盟的官吏了? 她一个女儿家的,这合适么? 桓温此时也察觉到谢奕纠结的神情,自然也反应过来,微笑着说道: “杜英标注了每个职位的具体职权,其中对礼曹掾史的解释最多,摆明了就是给无奕你看的。” 谢奕赶忙去翻文书,细细琢磨。 而桓温轻轻感慨一声:“这位杜贤侄也算是胆大包天了? 正是用人之际? 他抓住这个机会,又借助贤侄女的名声? 甚至还有背后你我二人的大旗。 直接把贤侄女推到这个位置上? 就是摆明了表示他并不是非得要一手垄断所有重要的位置,这是在向我们示好? 也是在谋求无奕的支持,只不过······” 谢奕黑着脸? 不说话。 只不过他之前只是匆匆的扫了一眼名单? 甚至看到自家闺女的名字,第一反应是“看来她在关中盟还过得挺开心的,都当上官儿了”。 哪里有考虑那么多? 桓温笑了笑:“无奕总归是支持杜贤侄的,所以看不看得出来? 结果都一样。” 谢奕有些无奈:“但是这不是胡闹么? 阿元终归是女儿家······” 说到这里,谢奕还是打住了。 现在关中盟正是用人之际,妇孺老弱都上阵,谢道韫作为一个能力颇为不错的女子,去管理盟中妇孺? 这个的确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谢奕的意思,并不是这个? 而是想表示,谢道韫作为女儿家还是要嫁人的? 甚至她本身都有婚约在身了,出嫁也就是近一两年的事。 结果这丫头跑到关中就算了? 现在还在关中盟像模像样的开始主持事务了。 这算什么事啊! 但是这话? 即使对面是自家老兄弟? 也有点儿说不出来。 毕竟是自家的家事,又是关于一个胡闹和叛逆的少女的。 “你家阿元不愿意嫁人,或者说那不是她想要嫁的人。”桓温忍不住提醒老友一句。 谢奕皱眉:“不嫁人怎么行?” “贤侄女很有主见,这一次跑到关中,还不就是在逃避么?”桓温毫不留情的往谢奕心上插刀子,“所以无奕,这件事要么放任自流,要么就得抓紧解决。” “放任自流怎么行,岂不是胡闹么?”谢奕冷哼一声,“我谢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桓温笑了笑,其实他还是挺期望能放任自流的。 最好是谢道韫“离家出走”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如此,琅琊王氏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女子嫁进门来? 虽然世家联姻,更多考虑的都是利益。 但是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也是要颜面的。 王家拒绝了这门婚事,王谢两家自然就不可能继续亲密无间,必然心生间隙。 这正是桓温想要得。 不过毕竟谢奕是自家兄弟,桓温也不能真的把他往死里坑。 这婚约要是破裂,还是因为谢道韫不回家、甚至在外面抛头露面等等缘故造成的,那世人鄙夷的目光都会落在谢奕的身上。 家教不严、教子无方。 桓温还是不忍见谢奕背负这些骂名的。 所以他还是提醒了谢奕一句,你家小马驹就要跑了,要想抓回来得赶快的。 “其实我觉得杜贤侄也还不错,而且并无婚约。这一对小儿女在一起同样般配。”桓温接着说道。 提醒归提醒,王谢两家联姻成功,桓温还是不想的。 提醒是出于友谊,现在继续挑拨这件事,自然又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桓温分得清楚。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二章 喜欢就去抢啊 对于桓温来说,谢道韫嫁给东南世家的谁,显然都不是好事。 最好当然是促成谢家和自己麾下的某位年轻骨干的联姻,这样就等于彻底把谢家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和琅琊王氏说拜拜。 比如嘉宾(郗超表字)就挺合适的。 他桓温麾下也是有年轻俊彦的。 不过桓温对此不抱希望。 谢安那家伙,精明得很,如果谢家这么轻易的转投向桓温的怀抱,那么自然会受到东南世家的联合排挤。 现在的谢家,实际上地位就有点儿尴尬。 既想要追随先父的脚步,继续融入到东南士族的圈子里,但是又因为这一代中几乎所有人都受过桓温的提携之恩,而和桓温“藕断丝连”。 所以谢安才会一力推动王谢两家的联姻。 联姻,从此就是亲家了,是诛九族的时候一个都跑不掉的那种关系,自然也就比和桓温的朋友、战友关系来的亲密。 这也就意味着谢家已经彻底站在东南士族这边。 可是谢家没有一点儿后路么? 并不是,谢家还有谢奕,谢奕还在桓温军中。 因此就算是东南士族和桓温的斗争中,以前者失败告终,谢奕也依旧能够凭借自己的赫赫战功以及和桓温的过命交情,保留住谢家的火种,甚至还能够继续在桓温的新势力中占据重要的地位,谢家甚至都省了东山再起的功夫。 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世家老传统了。 谢安的心思,桓温自然看得明白,或者说只要懂一点儿现在局势的人都能够看的明白。 但是东南士族并不介意谢家这样做,谢家这一代人才辈出,所以能够引其大部分力量为己所用,总比谢家倒向桓温来的好。 可桓温介意啊,不管怎么说,谢奕、谢安、谢尚这些人能走到今天,都有自己提携之功,结果现在出了谢奕这个光杆家主之外,别的谢家的人都倒向东南士族了,那自己之前白忙活了? 只不过这样的介意还不能流露出来,否则又显得自己不够大度。 这个时代,大度、清高,这才是主流,是人们欣赏的性格。 所以桓温也只好抓住机会,能下绊子就下绊子。 被桓温这么一提醒,谢奕心中一团乱麻: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自家闺女的行为不太对之后,他现在已经有点儿坐不住了。 想去少陵坞堡抓人。 不然的话,自家闺女真的要是和杜英眉来眼去、走到一起了,那谢家和王家的婚约不就告吹了? 到时候自己怎么跟三弟他们交代? 谢家左右逢源,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崛起之势,就此崩塌。 这可是三弟他们多年的心血。 谢奕知道自己的贡献不多,所以更不愿意拖后腿。 “诶? 还真别说? 到时候这一对小儿女要是走到一起,本将亲自做媒。”桓温又补充一句。 谢奕的脸抽搐了一下。 他已经明白过来? 桓温就是摆明了想要破坏王谢联姻。 这是符合桓温利益的。 这件事其实本来就是谢家做的不地道? 所以谢奕很想反驳,但是又不好开口。 他毕竟只是个忠厚老实人。 牵扯到王谢联姻、谢家站队的事? 谢奕一直不管不问,就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实际上也是变相的逃避。 他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自己无从笑话或者训斥阿元。 因为这样的逃兵? 她是,自己也是。 谢奕不说话也不行,只能硬挤出来一句话:“总归·······不太合适。” “如何不合适?”桓温佯作不知,“余看信上? 你家阿元还是很开心能够留在关中盟的。” 她这个“逃兵”当然开心······ 谢奕很想吐槽? 又不合时宜。 桓温自顾自的说道:“这里又不是江左,而是关中。战乱之地,死生之间,哪里来的那么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啧啧。” 谢奕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小儿女朝夕相处? 又志同道合,难免会出什么事。 谢奕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阿元北上? 不过意气用事,终归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 不会乱了大局的。” 桓温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你们想要的大局,可不是我想要的大局。 桓温不由得笑了一声: “那杜贤侄呢?” 这一次谢奕沉默了。 婚约?这可束缚不到杜英身上。 “他终归? 需要依赖于我······”谢奕说出来这话? 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不过还是咬牙补充道,“阿元身有婚约,他应该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里是关中,不是江左。喜欢的人,去抢不就得了。”桓温笑道,径直起身,走到谢奕桌案前,拿起笔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关中盟的一应请求,桓温都准了。 谢奕只觉得太阳穴猛地跳起来。 他很想说,这种土匪头子一样的话,怎么能够从一个堂堂征西将军的嘴里说出来? 不过转念想到了这货入蜀的时候也抢人,结果还被自家正妻提着剑去抓的光荣往事,谢奕也就释然。 等等,我释然个鬼。 桓温抢的是老李家的姑娘,和我没关系。 但是他撺掇杜英去抢的是我女儿,那怎么行! 谢奕一拍桌子,豁然起身。 “坐下。”桓温淡淡说道。 谢奕瞪大眼睛,刚想要说什么,桓温接着说道:“小儿女之间的事,何必去管,坐下吧。” 谢奕哼了哼,便想要往外走。 那敢情不是你家小儿女。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八字没一撇的事,不要小题大做。”桓温接着说道,“不过是闲来无事,遐想了一下。” “那你还煞有其事!”谢奕回头,脚步顿住。 桓温一摊手:“想一想就觉得能给安石添堵,还能够让王家的那些小子们跳脚,岂不美哉?怎么,还不准本将动动嘴皮子了?” 其实桓温心中还忍不住腹诽一句:如果这是真的,那我怕是现在就能笑出来。要是杜英这小子有想法不敢动手,桓伯父这就把亲卫都给他调过去,谢奕有意见,伯父帮你拦着! 谢奕无奈,也知道桓温说的不假。 没有任何证据,自己去干什么? 难不成真把闺女抓走,然后送回江左去成亲? 谢奕不忍为,也不想为。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东南来人 对于这门亲事,谢奕本身虽然同意,但是不代表他是心甘情愿的同意。 因为亲事一成,就意味着谢奕和桓温之间出现了一条怎么也不可能弥补的裂缝。 谢奕不期望这样。 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主,没有办法带着家族在乱世之中谋求到最多的利益,甚至还有可能把家底败坏干净,但是他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军中将领,戎马一生,所为的不就是湔雪耻辱、收复中原? 而今放眼江左,还有这样志向和追求,又能把这一切变成现实的,就只有桓温了。 那些清谈名流,根本不入谢奕的眼,也就是自家安石,至少还有王佐之志,只是一直懒得出山罢了,谢奕还算是勉强能够接受。 实际上军方和以清谈名流为主的世家风流人物之间的积怨,也已经很深。 并不只是利益不同,还有理念、观点上的不同。 清流歧视军方,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桓温曾经冒雪出猎,身披衣甲,半路顺道拜访名士中的代表人物刘惔和王濛,两人嘲笑桓温为老贼,又笑其披甲摆出来赳赳武夫的样子,桓温则回怼一句“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双方最终不欢而散。 观念上的差距,可见一斑。 因此谢奕在个人情感上还是倾向于听信和遵从桓温的,此时他也 选择听桓温的劝,乖乖坐下。 其实刚刚桓温所说的那些话,谢奕也不无恶劣心思的想,如果能够成真,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对于杜英,谢奕还是很欣赏的,至少胜过王家那舞文弄墨的小子。 杜陵杜氏,又是中朝豪门,还是先帝姻亲,也完全配得上谢家。 (作者按:杜乂之女杜陵阳为晋成帝皇后,是杜英的堂姊) 但是事关女儿的未来,事关家族的兴亡,谢奕没有话语权,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立场还是要坚定的。 桓温瞥了他一眼,这家伙倒是比自己想像之中的还要镇定。刚刚也是自己一时兴起? 好像过于刺激他了。 不过谢奕的镇定? 让桓温惊讶之余,也有些好奇。 为什么? 难不成这老兵还真的看上杜英了? 桓温不介意甚至很支持杜英搅黄了王谢联姻? 但是他有点儿担心? 谢奕反其道而行。 这家伙可不只有一个闺女。 虽然剩下的还小,但是杜英也没加冠呢。 要是这家伙直接按照自己刚才的提示? 反过来把杜英抓走,把别的女儿许配给他怎么办? 那桓温亏大发了。 所以桓温适可而止? 岔开话题:“下午参军就会过来? 另外平道(戴逯表字)和嘉宾一起,这两天应该也会抵达。” 谢奕不由得诧异问道:“参军年迈,怎么还劳烦走一遭?” 征西参军罗含,表字君章? 素有高才? 谢尚曾经夸奖他为“湘中之琳琅”,而桓温给出的评价更高,“江左之秀”这个称呼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承担得起的。 罗含不但颇有军政才能,而且还是散文大家,被后人视为散文的先驱。同时他还是湖南地理研究第一人。 已经过了花甲之龄? 罗含这些年的身体素质已经不是很好。 朝廷也素知罗含之名,所以之前就把他调入建康担任尚书令。 而桓温北伐之后? 又以征西将军府缺少人才为名,把本来就是征西府参军的罗含又从建康拽了回来。 对此? 罗含亦然任劳任怨。 反倒是桓温不太好意思让他跟着大军一路奔波了,五十多岁的年纪? 对于一名将领来说? 不算什么? 但是对于一名文士来说,身体素质摆在那里,这一番舟车劳顿,保不齐就会闹出什么事来。 所以罗含一直留在荆州坐镇。 “荆中粮草已经告罄,参军来信说其在荆州也已经无能为力,所以还不如军前效力。”桓温无奈的说道。 “到时候是要跟参军喝一杯。”谢奕笑道。 桓温翻了翻白眼,这家伙真是想方设法的讨酒喝。 不过他也知道,谢奕往往就是过过嘴瘾罢了,桓温是不可能准许的,而谢奕也知道军中规矩和方寸。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喝酒误事。 “嘉宾和平道可有什么好消息?”谢奕接着问道。 如桓温所想,喝一杯的事,谢奕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桓温不由得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嘉宾也搞不定啊。”谢奕皱眉。 嘉宾是郗超的表字。 郗超是南渡名臣郗鉴的孙子,辅国将军、会稽内史郗愔的儿子。 同样未曾加冠,年少便有高名。 当初桓温入蜀,闻少年之名而征召他为征西府掾,后来因为在破蜀的时候出谋划策、立有大功,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桓温麾下谋主第一人,是军中唯一有资格当得起“军师”称呼的人物。 而今日的郗超,也不过只有十八岁而已。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已经上了年纪的罗含不久就会退居二线,所以罗含的参军之职,就是留给郗超的。 只不过这小子太年轻了,现在还不好直接把他推到这么高的位置上。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和谢奕看到杜英之后并不觉得奇怪,甚至还对这个年轻人颇多亲近之意的原因之一。 杜英这样的年少英才,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郗超就是最典型的代表。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乱世之中,本来就多出妖孽。 而且也正是因为郗超作为桓温的谋主,一直任劳任怨,为了桓温而奔波,显然已经算是桓温的心腹。 所以桓温对于杜英的警惕和戒备也不是非常高。 自己既然能够让郗超全心全意的追随,自然也能够让杜英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力。 “郗家毕竟并没有真正融入到东南世家之中,格格不入之下,谁又会愿意看在郗家的面子上而攘助于我,不要忘了,本将可是他们眼中的大敌。”桓温自失的一笑,“也就是方回(郗愔表字)愿意提供一些人手和粮草罢了。” 谢奕点头,郗家在东南士族之中也是比较奇特的存在了。 郗鉴老爷子能够位列南渡功臣之列,并不是因为治国理政之功,而是因为他坚守山东、收拢救助百姓无数之功,是因为他屯垦两淮、巩固江淮天险之功。 正文 第三百一十四章 算盘 换句话说,郗鉴老爷子作为一个文臣,做的实际上都是武将应该做的事,而且他也是南渡文臣之中不多的坚定北伐派。 自然和那些已经逐渐倾向于偏安江左的文臣名士们格格不入。 而这种想法到了郗愔这一代自然也就不再凸显,他追随着自家姊夫王羲之寄情山水,看上去已经将郗家变成隐士家族。 可是郗超的异军突起,显然表明郗家真正的梦想其实从来都没有破灭过。 郗超能够加入桓温幕府、一力推动桓温入蜀以及现在的北伐,背后当然也少不得郗家的支持。 这自然也导致郗家再一次处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尴尬地位。 所以郗愔身在江左,地位也很尴尬,但是他仍然还是选择尽可能的支持桓温,这一份人情,桓温自然是记下了。 而正是因为郗家父子对桓温的支持。历史上郗超英年早逝后,东南世家子弟们甚至还上门嘲讽、毫不掩饰对郗愔的鄙夷,导致郗愔怒骂,要是我家聪明儿子在这里,你们谁敢放肆? 可是只是凭借郗家的力量,显然远远不够。 “平道呢,平道可有什么好消息?”谢奕接着问道。 其实他很渴望郗超能够带来好消息,这样自己就可以不问戴逯怎么样了。 郗超没有随军,而是前往江左,就是为了尽可能的获取郗家以及有姻亲关系的王家等等的支持。 王家选择不吭声,情理之中。 毕竟大家都是官场上的死敌,不落井下石和拖后腿,已经是看在北伐大义的面子上了。 但是戴逯不一样,戴逯是去寻求谢家支持的。 谢奕虽然大概也能揣测到会得到怎样的消息,但是之前他属实是问不出口。 桓温同样摇了摇头:“平道信中所言,安石避而不见。” 谢奕的身子僵硬了一下,默然良久之后,方才说道: “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桓温安慰他说: “无奕也莫要伤心,本来听闻你陷入重围、杳无音讯,谢家上下是有所动作的,各处粮草已经调动汇集,甚至安石都赶回建康,准备北上,你说说,什么时候见过谢东山要火急火燎上战场的? 然而后来子午谷大捷消息传去,谢家便又重归平静。所以安石心中,还惦记着你这个兄长,只不过他一直在针对的,是我啊。” 说到前一半的时候,谢奕不由得露出笑容。 自家那个躲在山里统筹、布局一切的弟弟,是打死也不上战场的,能够有这番动作,就足以说明谢奕在他心中的重要。 然而说到后一半,谢奕又难免再次苦闷。 谢家,终归是要在谢安的带领下,站在东南世家这一边,把桓温当做敌人。 谢奕脱险,谢家自然就不需要再有动作。 保持沉默,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了。 谢奕叹了一口气:“南方无粮,现在一切希望,都在关中。” “是啊,都在关中。”桓温指了指谢奕桌案上那封文书,“所以不管杜贤侄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打算向余索要这些官职,余都没有拒绝的余地,这个年轻人,很会趁火打劫啊······” “趁火打劫也好,至少他现在所做,于我们而言是雪中送炭。”谢奕缓缓说道,“总比什么都不要来的好,那时候,怕是你我都得想一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图谋算计了。” 桓温好奇问道:“无奕什么时候也开始考虑这些问题了?” 谢奕叹了一口气:“世事险恶啊。” 桓温笑了笑:“这个年轻人,和嘉宾的志向、想法似乎不太一样。” “现在的年轻人,看不懂喽。”谢奕起身,“余即为前锋,还是到前面坐镇的好,这干农活,元子兄自己看着办吧。” “去吧去吧,不指望你个老兵!”桓温摆了摆手。 —————————— 桓温已经应允了杜英的请求,但是杜英并不知道。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心情很不错的和几个盟中工匠讨论着什么。 工匠们看着杜英在一块木板上勾勒出来的图案,低声讨论着。 这是一个后世人比较熟悉的东西,算盘。 好吧,后世人可能也不是很熟悉,因为有了计算器和手机电脑,谁还打算盘? 杜英也快不记得算盘长什么样子了,不过他小时候家里是有一块算盘的,好歹也算是摸过,大概的分区和原理还没有忘,此时也只是在木板上勾勒出来一个简单的分区罢了。 论简单计算能力和对计算的了解,杜英相信这些工匠们也不差,应该可以还原出来一个合用的算盘。 杜英之所以想要造算盘,也是被夏收后粮食的统筹、计算工作给逼的。 看着调集来的人们,一手拿着一把算筹,杜英就有些无奈。 算盘在他这个后世人眼中,都已经是落伍的东西了,算筹? 搁这儿过家家呢? 这一次夏收,关中盟最需要保证的,就是收割效率。 越快越好。 杜英没有办法决定是大家收割粮食能有多快——人员数量就摆在这里,快也快不到哪里去,所以杜英也只能绞尽脑汁提高其余步骤的效率。 算盘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节省了统计时间,也是节省总体时间。 工匠们对这东西显然也来了兴致,讨论着这一根木头应该怎么制作出来,那一颗珠子应该怎么串进去。 杜英听不太懂属于这个时代的一些“专业语言”,只能在看着,而注意力自然而然飘向后院。 那里同样聚着一群人。 不过都是女子。 谢道韫也的确是个效率很高的,花了两天时间把各个坞堡的大概状况摸排清楚,然后便开始召集人手、分配工作。 具体分工,则是疏雨在做。 杜英申请的官职都还没有批复下来,也不好直接宣布并且划分职权,只是暗戳戳的开始让大家分工罢了。 因此很多人员都还没有就位。 谢道韫也乐得于此,自己有一个小秘书帮着干活的好日子,可不多了,自然要多加珍惜。 可能保不齐明天疏雨就得按照杜英的安排去上班了。 至于谢道韫本人,好歹是堂堂谢家大小姐、嫡孙女,当然不可能和其余这些坞堡出身的女子一样,或蹲或站、凑在一起。 树下放了一张胡床软榻,谢道韫此时便斜靠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份花名册,正翻阅着。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五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今天的谢道韫,出乎意料的并没有穿男儿衣衫,而是一身青色长裙,秀发用簪子固定,略施粉黛。 并不是杜英觉得太过惊悚的北地常见妆容。 那种妆容,脸通红,额头抹成黄色,搞得跟鬼似的,让人怀疑是不是打仗打的人的审美都崩坏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谢道韫的底子足够好,平日里都有信心素面朝天,现在换上女儿装之后,只是略微装扮一下,就已经足以惊艳四座。 秀色天成,就是这么嚣张。 可是偏偏盟中的这些女子也很难升起嫉妒之心。 这是什么人物,江左才女、谢家长女,所到之处,引动风流。 自然不是她们这些乱世之中的遗民们能够相比的。 背景实力差距之大,让她们根本无从嫉妒。 起跑线都不一样,无论是家世还是容貌风姿。 不过谢道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她一身装束都很素淡,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不需要自己出面的,就不往前凑,也是不想让这些未来的下属们被打击的毫无自信。 似乎察觉到了杜英投过来的目光,谢道韫径直微微撇头,留给杜英一个侧脸,白皙无暇。 这姑娘还在生气呢,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生气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昨天谢道韫拜谒少陵的事。 在女文青的心中,少陵显然是很神圣的存在。 落难王子和灰姑娘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很能够拨动女文青的心弦,引起强烈共鸣。 其实别说是女文青,杜英对于这不离不弃的爱情故事也是很欣赏的,毕竟这种西方童话中才存在的故事真实发生,自然说明人世间还是有真爱的。 当谢道韫怀着崇敬之心前去的时候,看到的却并不是荒冢萋萋,而是······人声鼎沸的练兵场景。 跑步的跑步、操练的操练、干杂活的干杂活。 好不热闹。 当即,谢道韫的脸就黑了,一甩袖子就去视察各处坞堡。 女文青觉得有人用锤头狠狠地砸破了自己心中凄美的幻想。 杜英是在谢道韫回来之后根本不搭理自己,才知道这件事的,他的行动也很干脆,少陵校场今天就开始搬迁。 这本来也是杜英计划之中的事。 关中盟现在根基已经足够稳固,没有必要再缩在少陵荒冢下练兵,这一大片土地应该被开垦为农田才合适。而在各处坞堡现在所能耕种的土地之外,有的是可以练兵的地方。 一直打扰许皇后的休息,杜英心中也怪怪的。 之前没得选罢了。 在这个时代呆的久了,难免也受一些鬼神之说的影响。 不过杜英积极主动的事后补救措施,显然并不能得到谢道韫的原谅,女文青这一次是真的恼了,所以对杜英直接视而不见。 明摆着和你不是一路人的样子。 杜英自然也无可奈何。 文青的傲娇毛病犯了,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当然生气归生气,谢道韫应该做的事,一件都没有落下。 公私分明。 工匠们已经讨论出了所以然,一个个的掏家伙就要现场把这东西造出来。 杜英表达了对大家钻研和实践精神的欣赏,然后把他们礼送出门,盟里有的是工坊铺子,麻烦你们到那边去好不好? 这里好歹是盟主议事的地方,一堆人围着做木匠活,锯子拉来拉去的,盟主还要不要看文书了? 工匠们一个个尴尬的笑了笑,一时沉迷研究,忘了这茬。 “师弟!”工匠们刚走,王猛就兴冲冲的走了进来,“征西将军的回复!” 杜英豁然抬头,此时的他,也难免有些紧张。 王猛的声音不小,院子中的谢道韫也下意识的看过来。 或者说,她刚刚虽然并没有看向这边,但是耳朵却是一直竖起来的。 用心听着动静。 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或许她自己心里都很难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或许只是期望能够尽早的听到什么好消息吧。 不过很快,谢道韫就看到王猛也对着她招了招手,本来就要直接跳起来过去,可又想到了什么,先伸手理了理裙摆,又伸手把刚刚斜靠看书的时候垂下来的一缕调皮秀发拨到耳后,这才双手交叉在身前,缓缓地走过来。 王猛也是第一次见到穿裙子的谢家大小姐,难免也流露出惊艳的神色。 人靠衣裳马靠鞍,虽然这种绝色娇娆不管穿什么都难以抵挡住自身的风采,但是毕竟之前的男儿装所能够衬托出的,更多的还是英姿潇洒,掩盖住了女儿家的温柔秀美。 杜英撞了王猛一下:“看什么看,眼睛都直了。” 王猛啧啧感慨道:“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古人诚不我欺!” “那也和你没关系。”杜英哼了一声。 “师兄心里清楚得很。”王猛微笑着说道,“师兄志不在此,所以就算是能够娶到这等佳人,也是暴殄天物。” 杜英登时用古怪的眼神看向王猛。 等等,志不在此? 师兄你······你离我远点! 杜英的眼神看的王猛也打了一个哆嗦,他也不傻,当即反应过来,差点儿一脚踹出去。 你师兄的意思是,志在匡扶天下、成就青史留名,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断袖之癖! 直的,直的好嘛! 杜英笑了笑,师兄弟这么多年,师兄是不是直的,他还是心里有数的,只是刚刚骤然想歪的,也算是跟师兄开个玩笑。 “但是,如此佳人,既然已经来了关中盟,那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王猛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师弟可不要让师兄失望了。” 杜英皱了皱眉,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谢道韫已经越来越近,看着小动作不断的师兄弟两人,虽然奇怪,但是人家的小秘密,自己总归不好去问: “军师有何事?” 杜英当即把话咽下去。 王猛则递给谢道韫一封信:“征西将军同意了盟中开列的名单,一字未动。这是谢司马送来的信,给谢姑娘的。” 谢道韫道了一声“谢谢”,接着又对着杜英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盟主心愿得偿,恭喜了。” 说完,扭头就走。 王猛则诧异的看向杜英:“这怎么回事?之前见你们两个,不还有说有笑、恋见情热的?”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六章 奇怪的信任 杜英登时脸微微一黑。 有说有笑也就算了,恋见情热什么鬼? 师兄,过分了! 不过他还是低声解释道:“还不是少陵练兵那事,恼了。” 王猛点了点头,接着恍然:“难怪你小子这么麻溜的让兵马到更远的地方去操练,敢情是为了讨佳人欢心。” 杜英翻了翻白眼,我为什么这么做,原因有很多。 师兄你心里清楚得很,明知道这远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现在摆明是在调笑我? “只凭这个,恐怕不太可能一直冷着脸。”王猛若有所思,“必然还有其余原因,师弟你可不能傻乎乎的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杜英:······ 你是月老么,这么上心? 王猛则一本正经的说道:“本来师弟的姻亲大事,不应该师兄操心的。但是现在杜叔父身在凉州,鞭长莫及。而咱们师父那懒散性子,上哪里去给你寻摸一门合适的亲事? 更何况师弟现在也已经是一方统帅、朝廷督护,又正儿八经官职在身,杜叔父恐怕也不好寻找合适的联姻对象。所以这件事义不容辞,就落在师兄的肩膀上了。”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你说得好有道理啊。 不过这也给杜英提了一个醒,自己现在跟桓温走的太近,到底不是符合凉州利益的。 凉州那边显然更期望自己能够尽可能的为凉州争取到好处,而不是摇身一变,直接变成桓温麾下恶犬,甚至以后还少不得要追着凉州咬。 阿爹那边现在应该也面临着很大压力吧? 要是没有了杜陵杜氏的鼎力支持,关中盟现在就很难再左右逢源,而是只能选择彻底投靠桓温了。 看来自己也得拿捏一下尺度,至少想办法先为凉州争取一些好处。 就当杜英盘算自己是不是需要和桓温谈一谈未来桓温对凉州的想法之类的,至少先试探一下态度的时候,谢道韫拿着那一封谢奕的亲笔信,去而复返: “这封信不只是给余的家书,也是给盟主的,盟主请过目。” 王猛登时眼前一亮。 一封家书,写给两个人。 谢司马的助攻水平也不差啊,虽然王猛知道这家伙十有八九是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谢道韫对于自家老爹根本不分公私的举动也很无奈,但是当着杜英和王猛的面,也只能尽可能的收敛神情: “阿爹在信中提到,征西将军答应的很干脆。而且还提及参军、戴叔和郗嘉宾将会不久之后返回。” “郗嘉宾终于来了啊。”杜英微微点头。 桓温的谋主就位,未来的战斗应该会略微轻松一些。 而且对于这个年少成名、智计百出的桓温谋主,杜英也很好奇。 到底是以讹传讹,还是这少年的确是个妖孽? “局势恐怕不容乐观啊。”谢道韫难免忧心忡忡,“参军他们的动作这么快,只能说明在南方征集粮食并不顺利,尤其是戴叔和郗嘉宾如此快就从江左折返,恐怕并无收获。” “情理之中。”杜英微笑道。 东南士族浩浩荡荡的向北方运送粮食,那才活见鬼了呢。 尤其是江左现在也不是非常富裕,前些年殷浩北伐,声势浩大之下,也是江左多年积累的疯狂挥霍。 结果就真的挥霍了。 算起来,这背后还有桓温阴险的推动。 江左各家,怎么可能不记仇?就算双方之间没有直接的矛盾冲突,恐怕也不太会心甘情愿的解囊。 正是因此,杜英才会有信心向桓温索要这些官职。 他知道桓温需要关中盟,需要杜英的支持。 所以只要不太过分,自然都会捏着鼻子认了。 但是······ 三个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那份签署了桓温名字的公文上。 话虽如此,桓温是不是答应的也太果断,太迅速了? 谢道韫秀眉微蹙,低声说道: “此事确有蹊跷。关中盟到底并非征西将军班底,因此给予关中盟官职,甚至是原封不动的答应这一切要求,显然是要冒风险的。 明明参军和郗嘉宾都要到了,征西将军为何不等一两天,与他们商议,就直接答应?” 王猛亦然叹息道:“谢掾史这句话虽然不中听,但是不假。” 不管怎么说,桓温已经答应了,那谢道韫这个礼曹掾史自然也跑不掉了。 称呼自然也就可以变了。 杜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奇怪而干脆的信任,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大军统帅的身上。 桓温到底是真的完全信任自己,还是又在图谋或者推动什么? “若是此命令出自司马,倒也能理解,但是征西将军毕竟······”王猛缓缓说道,不过他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谢奕的性子,大家都清楚,率真耿直。 但是说得难听一点儿,就是没有城府、愣头青。 但是这种话,是能当着人家女儿说的么? 谢道韫的脸色愈发阴沉,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此时她可能恨不得直接拂袖而走。 眼前这两个家伙,当真不会说话! 王猛尴尬的笑了笑,往后缩了缩。 杜英不着痕迹的挡住自家师兄,也接下来谢道韫不满的目光,和煦的笑了笑。 谢道韫怔了一下,微微低头。 想到了被这个男人吓唬的哭鼻子的那个晚上,自然是怎么也硬不起来了。 杜英生硬的转移话题:“能够承蒙征西将军信任,自然是好事,也可能是征西将军对关中盟能够在夏收中出一份力寄予厚望,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当全力以赴。” “这是自然。”谢道韫淡淡说道。 “征西幕府参军罗含,掾史郗超,一老一少,性情为人如何,还请阿元妹妹不吝赐教。”杜英接着恬着脸说道。 既然转移话题,那就进行到底。 身后的王猛轻轻松了一口气。 我家师弟,真男人也! 谢道韫扭过头,根本不看杜英挂着笑容的脸庞:“在公言公,盟主以掾史称呼属下便是。” “也行,的确不太合适。”杜英笑道,“那个晚上再叫。” 谢道韫登时皱眉更甚。 什么叫晚上再叫? 我们两个晚上有必要凑在一起么? 和你什么关系? 她狠狠地瞪了杜英一眼,杜英笑得很憨厚。 谢道韫有气没地方发,一甩衣袖,转身就走:“请盟主见谅,属下这里还有事情要做,此事,容后再说。”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七章 女人心,海底针 谢道韫又羞又恼的走了。 杜英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小丫头面皮薄,都经不起戏弄一两句。 王猛担忧的说道:“又生气了?” “女儿家生气不是很正常?”杜英反问。 王猛翻了翻白眼:“真麻烦。” “还不是为了给你打掩护,最后这火没有落在你头上就行呗。”杜英哼了一声。 王猛端起来师兄的架子,又是刚刚谢道韫没来的时候,语重心长的样子: “那是因为为兄和谢掾史真的只是同僚关系,就算是真的生气不满又如何?大家面子上还是得端着,甚至不会失了礼数,万万不要小瞧了世家的家教。 但是很明显她没有对你这么说,这说明不管她承不承认,在她的心中,和师弟不只是单纯的同僚或者上下级关系了,不然这气就算是憋着也不会甩出来。” 杜英怔了一下,重新看向谢道韫。 可是谢道韫已经走到那些妇女之中,向她们吩咐着什么。 人影晃晃,看不清那个娇俏身影了。 杜英默然少顷,低声说道:“征西幕府中人,也有可能藏龙卧虎。之前我们无从接触,在这方面了解的很少。以后这些人可能是我们的臂助,也可能是阻碍,因此要尽快摸清。” 王猛点头:“余会吩咐洪聚他们,先和任渠、朱序套套近乎吧,大家现在相处还不错,并非什么机密要事,应当不会扭扭捏捏。” 王猛接着看向院子:“不过任渠他们只是一个校尉,平时是没有资格接触到幕府人物的。要说真正了解征西幕府底细的,应该还是谢掾史。” 杜英明白,毕竟征西幕府之中,论年齿,应该是参军罗含在前,但是论身份地位,那肯定还是谢司马在前。 堂堂谢家家主,哪怕是个光杆司令,也不是出身荆州的罗含和家中还有郗愔这个老爹在的郗超能够相比的。 所以谢道韫作为谢奕的长女,只要稍微上点心,应该就能了解很多征西幕府中或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尤其是一些人际关系、恩怨情仇之类的。 至于幕府中人本身都是什么来路,又有怎样的精彩谋略,那自然更不在话下。 而谢道韫对她爹上心么? 人都已经在关中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杜英叹了一口气:“她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们也无从强迫。” 王猛看向杜英,依旧还是那副长辈看晚辈的样子,看的杜英很不爽:“那师弟也得尽力让她愿意。” 说着,王猛挑了挑眉,传达出“你懂”的意思。 杜英翻了翻白眼,美男计? 亏你想得出来。 你还是王猛么?有没有点儿皆操。 不过想想也是,能耍出来金刀计这种名流后世的反间阴招,自家师兄从来都没有什么皆操,而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阴比。 无奈,杜英只能嘟囔了一句:“女人的心思啊,深不可测,所以师兄还是先去朱序和任渠那里努力一把吧。” 女人心,海底针。 可怕。 王猛连连点头,对于杜英这句话表示认同: “所以说,女人很麻烦,聪明的女人更麻烦,这个聪明的女人就交给你去对付了,师兄告辞!” 杜英哼了一声。 这么不靠谱的僚机,要你何用? ————————————- 桓温既然已经答应,那杜英自然事不宜迟,当天就召集盟中文武,第二天齐聚一堂。 谁知道桓征西到底是真的轻易地信任杜英,还是另有所图,反正这些得到了桓征西认可,也就等于得到了典午正朔认可的官职,对于关中盟来说,是实打实的好处。 代表着关中盟从曾经的民间自发组织的联盟,摇身一变,变成了朝廷的人。 “临近夏收,能把你们这些大忙人聚在一起,也是不容易。”杜英大步走上议事堂的主位。 原本正在低声讨论着手中事宜的盟中官吏,同时齐齐躬身行礼。任群率先笑着说道:“盟主何出此言,若论日理万机,盟中上下,又有谁能够比得上盟主?” “是也。”大家纷纷附和,一个个带着笑容狠狠地把盟主夸奖了一番。 杜英笑着摇头,这帮家伙······ 他们知道杜英是一个典型的务实派,所以平时更希望听到的,是大家所取得的成果,而不是阿谀奉承的言论。 因此平时也是尽可能少溜须拍马。 但是今天对于关中盟来说,是一个好日子,大家当然又想让盟主开心一下,这个重任自然而然落在任群的身上。 王猛是不屑于吹捧自家师弟的,而以任群和盟主关系,吹捧两句也不显得过于阿谀奉承。 然后大家在跟着吹捧一下,这气氛不就变得热闹而活跃了么? 杜英也知道今天大家的心情都不错,所以由着他们了。 “征西将军已经准许盟中之请,盟中开列官职名单一字未改。”杜英扬了扬手中的文书,接着看向王猛:“军师来宣读具体官职吧。” “一字未改”,众人听到之后也齐齐露出欣喜的神情。 这表明着征西将军对自家盟主绝对的信任。 当然,也有心怀忧患者,开始暗自揣摩,桓征西答应的这么干脆,是不是以后会提出什么附加要求,或者本来就有想要把关中盟往火坑中推的打算? 然而至少现在,这件事对关中盟没有任何坏处,甚至本身就符合大家的需求。 这个问题,以现在关中盟这些吏员们的能力,当然是想不明白的。因为杜英和王猛昨夜也各自想了很久,不了了之。 以他们现在对南方朝堂局势的一知半解,自然是看不穿桓温这个举动的意义所在的,更何况这其中还夹杂了桓温的些许恶趣味。 王猛虽然才华横溢,但是视野摆在这里,注定了他也不可能明白个中关窍。 此时,王猛的声音已经在议事堂上回响: “主簿王猛,统筹总管盟中一应文武事宜,下属参谋司,以房默为参谋司掾史,主管参谋司。 参军暂由主簿承担,具体事宜由朱序、任渠两位校尉承担,各军听从主簿并两校尉命令。” 王猛的位置毋庸置疑,至于这个参军,其实杜英是属意朱序或者任渠的,因为论行军打仗这方面的本事,还是得看人家专业人士。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八章 百思不得其解 奈何朱序也好,任渠也罢,终归是王师中的人物,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实际上就相当于他们两个在行使参军的职责。对此桓温也没有提出意见。 有两个人代表王师在关中盟里狂刷存在感,又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朱序和任渠对于自己有可能逐渐被关中盟同化的担忧,桓温和谢奕他们还感受不到。 毕竟他们并没有真正见识过现在关中盟军队花样百出的训练方式,只觉得这是一支仍然无限依赖于王师的民兵罢了,自然不会说有一天能够和王师肩并肩。 “长史由任群担任,负责盟中一应民政事宜。 田曹掾史由蒋安担任,负责盟中耕种粮秣事宜。 户曹掾史由林丛担任,负责盟中户籍人口、流民安顿事宜。 仓曹掾史由麻思担任,负责盟中财政支出收入事宜。 尉曹掾史由周隆担任,负责盟中治安和兵马招募事宜。 决曹掾史由殷存担任,负责盟中律法审判事宜。 礼曹掾史由谢道韫担任,负责盟中礼仪教化、妇孺管束事宜。” 这些官职是大家之前早就心里有数的,其实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分蛋糕”。各大坞堡自然都从中分走了一块,各家家主自然也顺理成章的成为盟中事务管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作为关中盟的主导者,少陵杜氏自然占得便宜最大,这一点大家也没有意见,谁让人家的付出也最多呢? 没有杜英,自然没有这一切。 其中比较引起注意的,一个是殷存老爷子的重新出山。 这也是无奈之举,盟中律法规章很简单,因此出现什么矛盾冲突的时候并不好判决,这个时候就需要有威望足以服众的人。 杜英也是偷懒,把殷存请出来,然后再由各家抽调性情较为刚正的族老,自然而然就组成了决曹。 正值多事之秋,杜英把老爷子们搬出来,同时也是为了震慑一下这帮家伙,少惹麻烦。 各家德高望重的老爷子们往上面一坐,下面有矛盾来求公道的人们,心里自然就稳了三分、也怕了三分。 其中不乏有自家的长辈,如果不是什么杀人偿命的大事,能够化解的自然也就化解了,在长辈们面前吵吵闹闹,不够丢人的。 至于礼曹掾史······众人的目光来回晃动,但是并没有看到谢道韫的身影。 谢才女是今天唯一一个不在的未来盟中高层。 杜英仓促丢给她带着盟中妇孺们准备收割粮食的任务,谢道韫自然不可能稳坐钓鱼台,因此忙着在各处坞堡了解情况、统筹人手。 留给她的时间很紧张,没办法再跑回来参加会议。 相比之下,在座的大多数人,手头工作开展的都比较早,自然没有谢道韫这么着急。 让一个女儿家来管理妇孺和礼仪的事,好像没毛病,又好像很有毛病。 对于盟主的这个决断,很多人都是抱有反对心态的。 奈何人家谢才女背后可不只是盟主在撑腰。 甚至可以说,她本来就是代表桓征西和谢司马来给盟主撑腰的。 能够把这位有实无名的监军,变成盟内的掾史,也就等于把她也绑在关中盟这个利益共同体上了。 对于关中盟来说,并不是坏事。 大家心里都清楚着一点,所以反对归反对,捏着鼻子也得认。 不然的话,谢才女要是不高兴了,转头告他们一状,到时候他们和盟主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其实谢道韫并没有这么腹黑和恶劣,只不过在她背后两尊靠山、身前还有朱序和任渠两尊护法的衬托下,不由得关中盟众人把事情往坏处想。 杜英见一个个的都不说话,没有反对意见,当即朗声说道: “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长话短说。各位之前也都或多或少接触过自己的工作,军师也已经就诸位的具体任务和下一步的工作安排,令参谋司写成了一个小册子,发给诸位参考。 另外自己曹司下属吏员的名单也尽快上报,记住,现在的关中盟,不是一家一户的关中盟。 说句大言不惭的,本盟主并没有任人唯亲,诸位也应该看到了,所以本盟主不介意‘内举不避亲’,但是不期望以后知道名单上谁人的亲眷是无能之辈,诸位好生掂量!” 众人齐齐拱手:“盟主放心!” “夏收即将开始,各曹司不管是搭起来了架子还是人手已经就位,或者干脆就是光杆一人,都得给行动起来。”杜英接着说道,“盟中从不吝惜奖赏,但是也不吝惜责罚,诸位共勉。” “遵命!”又是异口同声。 官职分派,到底代表着关中盟彻底步入正轨,士气高涨,情理之中。 这也是杜英期望能够赶在夏收之前敲定此事的原因之一。 好在桓征西给力啊。 可是又是为什么这么给力呢? 杜英还是难免觉得奇怪,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 天气愈发炎热,桓温期待已久的六月粮,也是北伐大军的救命粮,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候。 少陵坞堡外,一片金黄色的麦田边上,杜英一身农人打扮,头戴斗笠、挽起裤腿和袖子,手中挥舞着镰刀。 架势很足,任何人都挑不出来毛病。 但是一刀下去,旁边跟着的几名老农以及亲卫们都打了一个哆嗦。 割麦子,讲究的是快、准、狠。 盟主这一刀下去,够狠,但是既不快,也不准。 甚至大家还担心他老人家一刀切在自己身上。 “见笑了。”杜英也有点儿尴尬。 其实他只是想做做样子罢了,鼓舞鼓舞士气。 就是没想到这还真的是技术活。 大家倒是没有笑,因为盟主本来就是山里出来的嘛,又是世家子弟出身,以前者论,那应该擅长的是打猎之类的,以后者论,更是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才对。 所以盟主不会割麦子,很正常。 会割麦子,大家就脸上真的挂不住了。 这盟主什么都会,岂不是显得我们很没用? 杜英身后,一道道身影已经同时开始工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每个人的身手都很矫健,快速的推进,直接越过杜英,当然大家在杜英附近经过的时候,还是不忘向盟主行礼。 正文 第三百一十九章 惊为天人 杜英尴尬的笑了笑,总觉得这帮家伙在嘲讽自己。 不过劝农的目的达到了就好。 看大家一个个的多有干劲。 他把镰刀递给身后候补的农夫,径直跳上田埂,沿着田埂向麦田中看去,四面八方,收割的人们正“劈波斩浪”、齐头并进。 号子声逐渐传来,人们的斗志倍加高昂。 谢道韫又换上了男儿装束,似乎昨日的裙装只是惊鸿一瞥。她缩在树荫下,正盯着几个不适合下田的小姑娘打着算盘。 算盘这东西其实并不难制作,工匠们明白了原理,也就手到擒来。不然的话这东西也不会在华夏存在那么多年,并且在计算领域长期处于统治地位。 一捆捆收割上来的粮食就在这里统计、称重。 见到杜英过来,她微微躬身行礼,正色说道:“盟主事务繁忙,又出身世家,能够以农人打扮下地耕作,属实令人敬佩。” 这一说,杜英就更尴尬。 别把作秀说的这么清新脱俗,我都不好意思了。 更何况杜英也是难免少年心性,也有想要玩一玩、试一试的意思。 谢道韫看着杜英额角上留下的汗珠,淡淡说道: “世家子弟,游手好闲、清谈为乐,自诩为高人,殊不知他们所追求的返璞归真,并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 “那‘真’应在何处?”杜英问了一句。 虽然这丫头也不知道是真夸奖还是暗地里嘲讽,杜英都不介意陪着她打机锋、扯两句。 主要原因是,树荫就这么大,被谢道韫带着一群小姑娘给霸占了。要是杜英不跟她扯两句的话,就没法厚脸皮站在这里了。 外面属实是太晒。 杜英只是割了一点儿麦子,背后就已经湿透。 当然,杜英也不能否认,陪着漂亮妹子聊天,总比跟那些同样晒得汗流浃背的大老粗们扯犊子来得强。 “真在田野间,真在每一颗汗水里。”谢道韫想到了什么,柔声说道,“盟主之前有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而今云端之上的人,便不知这些。” 杜英一时间惊为天人。 重在基层! 厉害了我的谢才女,这思想,又红,又专。 刹那间,杜英甚至想要下意识的抓住谢道韫的手,狠狠晃两下。 同志,你是不是也是穿越的? 祖国母亲派你来救我了? 有系统没有,有后援没有,要不咱们一起先改变这个世界? 谢道韫被杜英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舒坦,只好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过来一个毛巾递给杜英:“盟主也出了不少汗,先擦一擦,用些凉茶吧。” 树荫下,之所以空间并不是那么充足,还因为堆放了不少物资。 一个架子上搭满了用清凉溪水浸泡过的毛巾,而旁边的一个大缸中则是满满一缸子的凉茶。 凉茶的做法,就是煮开了一锅茶之后,从井中取出来冰凉的清水,直接兑在一起,所以并不怎么费钱。 就是这凉水兑茶,口味属实不怎么样,但是对从地里面劳作半天、满头大汗的人们来说,这有点儿茶香味道的凉水,本来就已经是最好的解暑饮料了,谁还管得上口味如何?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扇子和解暑药之类的,等待取用。 这些都是谢道韫让下面人在这一两天的功夫里准备齐全的,只要是有收割劳作的地方,就有这些东西。 不管能不能真的起到防暑解渴的作用,至少鼓舞士气。 女儿家的心细,自然胜过大老爷们。 杜英也不客气,狠狠的抹了一把脸,又灌了两口土造凉茶,人也清醒过来。 只能感慨一声,可惜不是谢才女带着香气的小手帕。 而他刚刚“祖国母亲来救我”冲动想法也按捺下去,转移话题: “今日能有这么多人一起开工,得益于西边战事不顺,不少麦子虽然成熟,但是无法收割,但是再过一两天,若是局势好转,就可能要盟中这边,需要尔来承担更大的责任了。” 谢道韫微微颔首:“盟主放心,各处坞堡所有能够发动的妇孺都已经发动,大家皆有准备。” “掾史有心了。”杜英夸赞一声。 谢道韫幽幽说道:“盟主都已经赶鸭子上架,怎么还能辜负盟主的厚望?” 谢才女的幽怨,十有八九是装的,因为杜英知道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工作的,总比大家都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而她只能缩在屋子里读书当咸鱼来得强。 这位本身就不是那种前线拼命,而我在后方可以饮酒作乐、悠游林下的主儿。 可惜了,是个女儿家,终归有很多抱负不可能实现。 杜英无奈的说道:“说句实话,余也未曾料到征西将军会这么快答应,本来都做好了双方扯皮的准备。征西将军太给面子,属实是没有做好准备。” “盟主才学智计皆出众,自然是征西将军想要拉拢的对象。” “那也有赖于才女一封书信,阐明道理,为关中盟作证,不然的话,征西将军和谢伯父也不见得完全相信。” “哪里哪里。”谢道韫很谦虚。 站在旁边的几名参谋司来打下手的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都说文人相轻,结果这两个倒好,一见面就开始商业互吹。 不过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杜英和谢道韫也没有扯两句,只是都累了,所以互相吹捧一下打打气罢了。 很快谈话的内容就转移到了夏收上,谢道韫引着杜英看了看田曹和礼曹做的准备,两人正交谈间,脚步声匆匆响起。 “盟主!”一名传令兵快步跑过来,满头大汗,“军师急报,梁州刺史求援,请盟主速速过去!” 树荫下,骤然安静。 在场的众人,齐齐打了一个激灵。 梁州刺史来找关中盟求援,有没有搞错? 不过王猛肯定是不会在这种关头开这样的玩笑。 “盟主,事不宜迟!”参谋司的年轻人们都紧张起来。 梁州刺史求援,这是不是意味着西边战局非常不利? 西侧作为关中盟的侧翼,一旦崩塌,那么自然也就意味着关中盟要承担巨大的压力。 夏收,还收个屁啊! 抓紧把人收拢、转移才是要紧事。 杜英倒是并没有乱了方寸,既然王猛还有心情让自己回去,而不是直接来抓自己,就说明局势并没有恶劣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正文 第三百二十章 还是一样的配方(加更) 杜英直接招呼旁边的参谋司掾史:“房默!” “在!” “你速速召集附近帮忙收割的一应官佐文吏,返回坞堡,具体任务,听从主簿指挥!”杜英从容下令。 房默飞奔而去。 杜英则转而看向谢道韫: “谢掾史,事发突然,恕不奉陪。一旦战火再起,夏收将难以为继,所以现在必须抓紧,取消一切轮换和休息,能够上阵的全部都上阵,能够抢收一些是一些。 粮食可以先不着急统计,能够收起来的,立刻装车先运往各处坞堡,不要再堆积于旷野之中。事急从权,田曹和礼曹一应调度指挥,由你负责,这几个参谋司的小子也都是聪明伶俐的,都留给你。” 谢道韫临危受命,俏脸上的笑容也收敛干净,郑重答应,接着又忍不住问道:“可是要打仗了?” “难说,或许吧。”杜英眯了眯眼,飞快的翻身上马,向少陵坞堡而去。 “盟主保······”谢道韫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可是杜英已经策马离去。 她只能收住声音,有些遗憾。 不过现在不是注视着杜英的背影发呆的时候,她接着沉声说道: “分头行动,督促各处抓紧收割,另外此间消息,由参谋司负责统筹安排传令兵,传达盟中各地!” 留下来的几个参谋司年轻人自然也亲耳听见杜英给予谢道韫生杀予夺的权力,当即纷纷应命。 ————————————- 杜英赶到的时候,王猛正在堂上来回踱步。 见到杜英过来,当即迎上前:“师弟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回事?”杜英皱眉问道。 王猛将一封战报递给杜英,沉声说道: “就在昨日傍晚,氐蛮列阵进攻昆明池大营,梁州刺史一开始闭门不出,但是氐人进攻受挫之后,梁州刺史或有趁势扭转局面之意,率军掩杀,氐人当即溃败。” 杜英一怔,等等,氐人溃败? 那梁州刺史还求援干嘛?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假的?佯败?” 王猛诧异的看向他:“师弟聪明。” 杜英嘴角抽了抽,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这招。 王猛也懒得等他看战报了,接着说道:“氐人佯装败退,引诱梁州刺史追击,然而待梁州刺史各部兵马逐渐拉开距离之后,苻黄眉以建节将军邓羌为前锋,从侧翼发起反击。 邓羌号称‘万人敌’,杀入阵中,所向披靡,梁州刺史不敌,仓皇败退,苻黄眉接着全军掩杀,自然大败亏输,兵马折损在两三千以上不说,而且氐人一路追杀到昆明池旧垒下,再次强攻,双方酣战一夜,死伤惨重。” “昆明池旧垒还没丢?”杜英扫了一眼战报。 “还好,没丢,氐人到底不擅攻坚,再加上梁州刺史麾下弓弩手众多,鏖战到半夜,总算是保住了。但是如果没有后援,恐怕也是这几天的事。”王猛担忧的说道,“这苻黄眉和邓羌,当真不好对付啊。” “子午谷前车之鉴,司马勋立功心切、不长记性,怨不得别人。”杜英淡淡说道,“我们应该庆幸,至少现在氐人的主力还被征西将军牵制在灞上,若是有苻雄和苻生麾下精锐在,梁州刺史怕是已经兵败如山倒了。” 司马勋的这一次失败,怎么看都似曾相识。 简直就是当时子午谷之战的翻版,也是当初殷浩北伐的翻版。或者说,氐人最擅长的战术就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然后再凭借着自己强大的组织力和凝聚力,在逆风的情况下骤然发起反击,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子午谷之战的时候,司马勋就差点儿被苻雄有这一招击败,结果没想到现在又上当了。 还是一样的配方,还是一样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失败。 杜英大概能够揣摩到司马勋的心思,这家伙觉得当初子午谷之战能够变成那个样子,是因为氐人有骑兵,又是苻雄率领的真正意义上的精锐。 精锐打不过,很正常。 但是现在当面的这个苻黄眉和邓羌,又是什么人物?氐人的精锐兵马都已经在灞上抵挡桓温,就算他们是个小人物,麾下也不过是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既然跑路,就追着打便是。 结果谁曾想,司马勋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忽略了邓羌的存在。 一个万人敌,对于士气的提升是很显著的,哪怕实际上并不能提升多少战力,但是以点破面,只要用在关键的地方,那就足以致命。 当初杜英是领教过苻生的厉害的,只可惜苻生对上的是桓温,桓温知道他的厉害,所以直接用人数优势一点点的压上去,切割包围。 显然在追击的过程中猝然遭遇反击的司马勋,并不能做到这一点。 杜英对司马勋的失误很无语,但是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麻烦来了,救还是不救?”王猛径直问道,“梁州刺史到时也没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另有求援书信,直奔灞上。” 杜英撇了撇嘴:“救,怎么救?” 别闹了,以现在关中盟的兵力,小打小闹还可以,直接拉到昆明池去,和苻黄眉、邓羌这种变态正面对决? 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杜英有这个自知之明。 而且很显然,司马勋并不是谎报军情或者单纯的想要坑害关中盟一下,这家伙应该也知道关中盟是什么货色,因此他只是顺路向关中盟求援罢了,真正的求援对象是桓温。 那才是大腿。 王猛皱眉说道:“一旦昆明池那边战事不顺,氐人兵马随时都有可能直接杀到关中盟这里来,到时候又应该如何是好?” 王猛火急火燎的把杜英叫回来,就是因为这件事。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终究不是已经确定了的事实。 因此王猛也没有直接去找杜英,那样很有可能引起整个关中盟的惊恐。至少现在这件事还能够控制在一个小圈子里。 杜英虽然让谢道韫去尽可能的召集人手,督促大家加快工作进度,但是杜英相信,谢道韫应该还能把握好分寸,知道有些话没有必要闹得大家都清楚,让大家加快进度干活,可以有很多理由。 那姑娘心里有数着呢。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一章 攻敌必救 “前往昆明池,不过是锦上添花,还可能是送人头。此为师兄之中策,师兄知道。然而现在氐人比想象中的还难对付,这中策还是中策么?”杜英皱眉问道。 一直在徘徊踱步的王猛,微微错愕,旋即顿住脚步,静静的看向杜英。 杜英对着他微微一笑,等待着王猛的回答。 王猛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师兄着相了。” 杜英则摇头说道:“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师兄既然先听到这个消息,便先乱了方寸,情理之中。相比之下,余倒是还能在来时路上略作思索,掂量利弊。” 话已至此,王猛自然明白杜英的想法: “还是要走上策?” 杜英幽幽的说道:“说得好像有的选一样。” “可是昆明池那边?”王猛忧心忡忡。 关中盟军队不前去支援司马勋,反而继续向北直接进攻,这自然意味着整个关中盟本部地盘上将不会留下多少可战之兵,而司马勋也不会得到一兵一卒的增援。 杜英是铁了心不想和苻黄眉、邓羌这样的变态组合面对面交手,并不是因为怂······好吧,其实就是他怂了。 这种双方实力不对称的仗,本来就没得打。 杜英没必要飞蛾扑火。 尤其是在有更好选择的前提下。 “桓征西必然不会见死不救,得到消息之后也会派遣援兵赶来,这是情理之中的。”杜英说道。 司马勋作为桓温麾下重要的马仔,就算是没有其余的利益纠葛在其中,桓温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陷入险境。 更何况现在司马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他真的败了,那么受到影响的将会是整个关中战局。 “而且对我们来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既然起不到什么作用,那不如围魏救赵,攻敌所必救。”杜英接着说道,“本来你我欲行上策,而恐桓征西怀疑关中盟心怀不轨,可如今,这不正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理由么?” 王猛怔了一下,旋即狂喜,连连拍手:“是也,是也!” 关中盟既不想跟着桓温混,也不想跟着司马勋混,非得要自己走中路,其实这是很难向桓温解释的。 不管再怎么解释,也绕不过去关中盟想要争功这个事实。 别说明眼人了,瞎子听一听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此怎么征得桓征西的同意,一直都是杜英和王猛感到头疼的。 然而现在,直接进攻长安城南的氐人,切断氐人和城西苻黄眉部之间的联系、威慑苻黄眉部的侧翼,同时甚至可以直接向长安发起进攻,逼迫苻黄眉回援长安。 围魏救赵,攻敌所必救。 这个理由,虽然也有很多漏洞,但是总归在面子上解释的过去了。 而且现在司马勋形势危急,只要能够缓解当前局势的办法,都是可以用一用的好办法。 至少现在,不会有人深究关中盟到底在其中又有什么心思。 王猛深吸一口气,看着舆图,目光炯炯。 他有理由相信,关中盟这一手,足以搅动现在混乱的局势。 只有局势变得更混乱一些,关中盟才能够浑水摸鱼,从中获得更多的利益。 不过想到了什么,王猛又有些担忧的说道:“可是自从上一次陆唐前去城南找苻融之后,长安再无半点消息传来。苻坚可是觉得此事行不通,或者觉得我们在欺骗他?” 苻融当时并没有给出陆唐准确的答复,只是客气地表示了会把这个消息转达给苻坚。 然而一直到现在,杳无音讯。 是苻融私下里扣住了这封信,还是说苻坚有所犹豫? “苻融应该会转达的,不然的话他完全没有必要好声好气的让陆唐回来。”杜英淡淡说道,“而且余不相信苻融身边没有苻坚安排的人,这件事不可能瞒得过苻坚。” “那还是苻坚在犹豫?”王猛皱眉。 杜英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也有可能是苻坚在等。” “等什么?”王猛问道,“等关中盟展现出来更多的诚意?但是这好像并不妨碍他先给你我一个答复,然后再观望。不然的话,没有他的回复,关中盟并不采取行动,这不进入一个死循环么?” “又或许,苻坚在看我们是不是会主动放弃这个计划,毕竟昆明池那边的局势已经变化莫测,在常人眼中,关中盟的兵马应该就近支援司马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杜英揣测道,“若是如此的话,倒也不是说不通。” 王猛明白了杜英的意思:“苻坚是能小心就小心,因此关中盟这边没有动静,他便尽可能的不和我们联系,避免暴露?” “只是一种可能罢了,毕竟长安城现在已经快要变成一座大兵营,消息往来远远没有之前那么顺畅了。”杜英无奈的说道,“所以不管苻坚如何决断,关中盟也必须要尽快动手,此事来不及请示征西将军,先出兵再说,而余会修书一封向征西将军解释,尽可能换取桓征西的理解和支持。” 王猛笑了一声:“来不及解释,岂不是更好?” 杜英亦然一笑,先斩后奏什么的,最爽了。 ———————————— 然而很可惜,杜英并没有实现他先斩后奏的梦想。 关中盟的军队已经集结,并且向林氏坞堡的方向开进。 杜英深谙“高筑城、广积粮、缓称王”的乱世争霸之道,所以关中盟行事,也是尽可能地低调,不然氐人早就已经看他们不爽了。 原来的时候,林氏坞堡以北,实际上还有几个小村寨,那也是林氏的影响范围,但是现在杜英已经主动放弃这些地方,转而把林氏坞堡作为抵御氐人入侵的第一线。 沿着林氏坞堡周围,壁垒森严、壕沟纵横,这是关中盟士卒以及林氏百姓半个月的劳动成果。 好在氐人已经被接连发生的各处战事搅的焦头烂额,没有人会在意杜陵和少陵周围的荒野上都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氐人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也没有这个精力,更何况杜英本来就尽可能地避免自己斥候和氐人的斥候遭遇。 坞堡防线修筑完成之后,林氏大部分百姓内迁。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二章 江左之秀 林氏坞堡旋即变成这道北方防线上的重要营寨和支撑点,而今关中盟兵马就在此处集结,等待进攻。 林氏之所以这么听话,到底也是得益于林氏家主是杜英一手送上去的,他不听话谁听话? 因此杜英还是很感谢苻坚的,林氏坞堡这一份大礼就是当初苻坚送给他的。 只是当时的苻坚把林氏坞堡和林弊当成弃子,可能也没有想到,林氏坞堡竟然能够在关中盟体系中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归根结底,还是氐人发自内心对汉人的轻视。 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苻坚很欣赏汉家文化,也不能免俗。 不过大军开拔,杜英却没有跟着去,只是让王猛随军指挥。 不然的话,关中盟军队实际上全部交在朱序和任渠的手中,在没有得到桓温准确命令的前提下,杜英怎么可能放心? 这两个货要是拒不听命怎么办? 更何况关中盟军队之中,本来就有他们两个的不少下属,应该不算是关中盟的士卒才对,这些人是不可能直接听从于杜英的命令而不管不顾的。 所以杜英只能先让王猛去代表自己坐镇,同时以随时准备支援昆明池为借口安稳军心。 至于杜英本人没办法去,是因为桓温派人来了。 一老一少,再加上十多名护卫骑兵。 这不是桓温派给司马勋的援兵,而是派遣到关中盟来的使者,或者换句话说,真正意义上的监军。 杜英以及关中盟文武官吏们之前的幻想自然也随之破灭。把桓温的监军变成自己人,显然并不靠谱,因为这只会引起桓温的警觉并且派遣更加难缠的监军过来。 比如此时坐在杜英下手的这个老人。 征西参军,罗含。 罗含年过六十,在人均寿命很低的乱世之中,也是高寿了。而且他文人出身,身体素质本来就不是非常好,一路舟车劳顿,看上去疲惫不堪。 不过当他见到杜英的时候,还是很激动的,连连表示“琳琅毓秀,玉树临风,年轻人很有前途”! 被罗含这么一夸奖,杜英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毕竟当面的也是被称为“江左之秀”的人物。 因此两人一路互相吹捧着走入议事堂。 至于罗含带在身边的少年,则是罗含的幼子罗更生。 现在也不过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 杜英算了算罗含的年纪,生这小子应该也有接近五十岁了。 不由得在心中啧啧两声。 这“精力”,我辈楷模。 至于罗更生的这个名字,则是出自罗含成名作之一的《更生论》。 万物不更生,则天地有终焉。 翻译过来就是,事物不发展,这方天地就要凉凉了。 罗含在后世因为其唯物辩证思想而被人注意,这《更生论》就很能体现“事物是向前发展”的这一唯物辩证观点。 因此要说能够和长在红旗下的杜英找到共鸣的人,罗含肯定算一个。 所以杜英对他还是有好感的,不过现在罗含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而来,杜英无从知晓,因此还是小心谨慎一些为妙。 你对人家有好感,不代表人家不会捅你一刀。 这种上了花甲的老爷子,往往又精明又黑心。 至于带着自己的幼子前来,这在江左世家之中还是很常见的。 长辈都是想尽一切办法带着晚辈们开拓眼界、结识当世名流,以为他们掌管家业打下坚实的基础。 所以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并且能够数代不衰,自然是有门道的。 相比之下,寒门子弟,哪里有这样的经历、这样的人脉? 罗含既然愿意带着罗更生来见杜英,也是向杜英传达善意的信号。毕竟长辈不可能带着心智还不成熟的小孩子来见什么坏人。 议事堂上只有一个人在等着,便是被杜英匆匆抓回来的谢道韫。 谢道韫好不容易大权在握,还没有享受一下,就被杜英给叫回来了,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惦记各处夏收的情况。 杜英已经让任群去接替谢道韫负责这件事,所以谢道韫就算是惦记,杜英也不会放人的。 何况这一次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桓温军中而来的使者,谢道韫作为有实无名的上一任“监军”,自然要接待一下接班人。 而且更不要说来的还是罗含这种级别的人物,即使是谢奕见了罗含,也要客气三分,人家到底是跟自家兄长谢尚交好的人物。 作为晚辈,谢道韫更是不能连面都不露一下。 除她之外,其余的关中盟掾史和吏员们,都因为夏收的事情忙得团团转,都没有空过来。 罗含不以为忤,甚至他本来就没有立场去说这些人有失礼节。 毕竟人家都是在为了给王师筹集粮草而忙碌。 不过杜英在这其中所表达出来的不满和排挤之意,罗含当然也能够感受到。 就算是所有人都忙,总得有一两个关中盟本地的官吏能够挤出来时间露露脸吧? 只让谢道韫等在议事堂上,的确不太好看。 其实罗含是想多了,杜英心里的确对罗含的骤然出现以及这背后所代表的桓温的不信任以及试探有所不满,但是他还不至于失了礼数。 属实是因为关中盟兵马开拔、粮草收割这些太占用人手,大家都忙得团团转,即使是把谢道韫叫回来,这姑娘也不是很情愿,不过最后还是来了。 所以若是让杜英知道了罗含心中所想,恐怕会忍不住来一句:要是您老再晚来一两个时辰,连我这个盟主都见不到了,所以有一个凑合一下,知足吧。 “参军远来辛苦,道韫方才从坞堡外返回,有失远迎,还请参军见谅!”谢道韫起身,恭敬的说道。 同时,她的目光扫过杜英,微微颔首:“见过盟主。” 当时在田间,杜英走得匆忙,而自己一时的犹豫,导致一句“保重”都没有说出口。 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罗含,让自己再一次见到杜英。 难道是天意如此? 谢道韫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甚至都没有遗憾又能够得以挽回的欣喜了,索性不多看杜英,免得自己又陷入到复杂而混乱的各种思绪之中。 或许是因为这几个月经历的,是自己几年都未曾经历过得。 所以心中难免少了些方寸吧。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三章 真正的监军 罗含打量着谢道韫,笑道: “亭亭而立,有大家闺秀之风。不是当年那个扯着你爹的衣角要零嘴的小丫头喽!” 谢道韫登时俏脸一黑。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 杜英亦然一笑,熟络的长辈见到晚辈就喜欢回忆晚辈小时候的糗事,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谢道韫其实是个小馋猫,这在杜英当时请她吃点心的时候,就大概察觉到了。 而现在,这只小馋猫更是每天从厨艺还不错、尤其擅长制作各种西北糕点的归雁那里摸吃的,这直接导致杜英桌子上的各种点心数量越来越少。 按照归雁的哭诉,厨房里面的点心总是动不动少一块。 偏偏谢道韫打死也不承认。 嗯,除了嘴角的点心渣没有擦干净的那一次。 杜英的笑,让谢道韫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杜英当即趁着罗含背对着自己,做了个鬼脸。 谢道韫暗暗咬牙,但是俏脸上的笑容还是保持不变。 改天把他的点心都藏起来。 吃吃吃,一块都不给你吃! 罗含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也捋着胡子微笑。 还是小儿女活泼啊,这人老了,冢中枯骨,总觉得世间了无生趣。 “参军请坐。”谢道韫最终还是镇定的请罗含坐下。 而罗含的话题依然还是落在她,或者说谢家身上:“阿元还打算在关中待多久?仁祖(谢尚表字)之前就曾经来信襄阳,让老夫帮着劝一劝,阿元毕竟是一介女流,总归不能一直呆在关中。” 谢道韫秀眉微蹙,自家堂伯父知道她的性情,而且估计也猜到了,谢道韫迟迟不从关中离开,也有谢奕在背后的默许,自然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和谢奕吵一架,所以拜托罗含劝说,自己不直接出面。 杜英饶有兴致的听着,罗含一进门,所说的并不是关中盟的事情,而是和谢道韫牵扯这些,显然摆明了一副关中盟的事都只是小事,甚至还比不上谢家长女返回江左来的重要。 好一个无声无息的下马威啊。 而且接住这个话题,罗含自然而然展现出了自己的背景。 他身为桓温的参军,原本坐镇荆州,深得桓温器重,现在又能够直接得到谢尚的委托,这说明罗含和谢尚之间的私交也很不错。 这是一个两边都吃香的人物。 摆明了是在警告杜英,我的背景很深,你要是动我的话,就要掂量掂量了,所以最好在旁边乖乖听着。 想通这一点,杜英甚至忍不住轻轻一笑。 看看人家,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监军所到一处应该做的事情,下马威、树立威信等等。 再看看谢道韫干了什么,没有一天,就被杜英忽悠成自己人了。 要不姜还是老的辣。 虽然话是在对谢道韫说,但是罗含的余光一直落在杜英的身上。 这个年轻人似笑非笑的看向这边,手里端着一杯茶,小口小口抿着,似乎罗含和谢道韫在讨论的这些事和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很高兴能够看谢家的笑话。 罗含的嘴角抽了抽。 到底是这个家伙情商太低,根本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潜台词,还是太聪明,所以摆出来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下马威这种东西,如果自己给了,而对面根本不在乎,那自然没有什么用,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好吧,这个时代没有棉花,就像打在了芦絮上。 此时,谢道韫也沉声说道:“既受杜盟主之托,道韫义不容辞,而今添为关中盟礼曹掾史,自然应尽全力,返回江左之事,至少要等北伐尘埃落定。” 罗含不由得皱眉,那得什么时候? 要是快的话,可能就是今年。 而只要关中之战出了什么瑕疵,可能又是一辈子的事。 谢道韫话锋一转:“说到此事,晚辈正好想要拜托参军。” 罗含怔了一下,微微笑道: “称呼伯父便是,老夫素来和仁祖交好,当年也受仁祖提携之恩,若是你们这些谢家小辈见到老夫恭恭敬敬,老夫怕是没有办法和仁祖交代啊。” 罗含当年是谢尚在江夏太守任上提拔上来的,因此真要是算起来,他应该属于谢家故吏,所以见到了谢道韫也自然亲切。 “伯父才气,江左谁人不知?而今既然前来关中盟,也应该长留在此了吧?”谢道韫反问。 刹那间,杜英大概猜测到了谢道韫的意思,只是要帮着自己试探一下罗含的来路以及真实目的。 保不齐还有机会,套路罗含一下。 杜英不由得对她眨了眨眼。 真不愧是自己人。 谢道韫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杜英再次正襟危坐。 罗含显然正在揣摩谢道韫的意思,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往来神情,缓缓说道: “实不相瞒,老夫夜已经一把老骨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入土,原本身在荆州,负责的便是大军后勤辎重事宜,然而现在王师后方粮草供应不济,阿元心中也应该清楚。 荆州已经竭尽全力,老夫之前在江陵也见到了尔家阿羯,知道谢家在荆州的产业已经大举北上,所以荆州再无老夫能够攘助之处,总不能在江陵或者襄阳坐等征西将军凯旋。” 谢道韫对于这个答案并不奇怪,罗含的性情她是了解的。 杜英却是肃然起敬。 虽然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但是上来就被罗含来了这么一个下马威,甚至连正眼都没给几下,还不如在营寨门口寒暄的时候来的亲切呢,杜英怎么可能真的虚怀若谷,根本不放在心上? 若是他真的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就不是关中盟的盟主,而是山林隐士了。 然而现在罗含所表露出的态度,让杜英不满归不满,对于这个老人,却不再轻视。 后方事宜不多,所以即使是一把老骨头,也要顶到前面来,能够帮衬一点儿是一点儿。 在这世家子弟人人求逍遥的时代,这是怎样的一种无畏的牺牲精神? 不过想想也是,或许在那些悠游林下的世家子弟们心中,玄而又玄的理论和思想才是他们的追求。 可是在罗含这种朴素唯物主义者心中,显然那些清谈学问并不能引起他的共鸣。他所追求的,还是天下太平,而不是个人的清闲无为。 正文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一唱一和,套路罗含 “不过征西将军怜惜老夫,不让老夫随军转战,提出关中盟是一个不错的落脚点,询问老夫的意见,却并不强求。” 罗含接着说道,目光转向杜英,也是他入议事堂来,第一次正眼看向杜英,“实不相瞒,老夫了解关中盟的情况之后,并没有犹豫便答应。前来此处是老夫的意思,就是来做征西将军之监军的。” 先给一个下马威,表示自己不是好惹的,接着便坦言自己的来路和目的,一副交根交底的样子,换取对方的理解和好感。 大棒加萝卜,手段虽老,但是屡试不爽。 杜英笑了笑:“无妨,关中盟虽大,但是也是王师所属、是典午遗民,自然不能闭门自守。能够得到参军指导和帮助,是关中盟上下之福气也。” “杜盟主说笑了。”罗含点头。 宠辱不惊,对于天上掉下来的又一个参军也无排斥之意。 自己这一套恩威并施,对面也从容接下。 这个年轻人的城府很深。 难怪征西将军和无奕提起他的时候都难以掩饰欣赏之意。 草莽之中,也的确卧虎藏龙。 并非天下英才皆南渡。 杜英不说话,甚至连脸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正是这沉默和没有变化,才是最好的暗示。 谢道韫无奈的开口说道:“伯父既然来了,正好道韫身为礼曹掾史,却有一大部分工作不知道应该如何展开,向伯父求教。” 罗含的注意力立刻转过去:“但说无妨。” 杜英竟然给了谢道韫一个关中盟中已经相当重要的官职,这是出乎罗含意料的,其实别说是罗含了,桓温和谢奕都有些惊讶。 只不过在谢奕的心中,这意味着自家女儿找到了喜欢做的事情,应该不至于太无聊。 当爹的要求不多,闺女开心就行。 而在桓温心中,这多多少少代表着谢道韫这个有实无名的监军已经彻底变成关中盟的一份子了,之后她在为关中盟工作的过程中,是不是就会受到影响,潜移默化的改变自己的立场,最终站在关中盟这边,那桓温不得而知,却不得不防。 因此桓温虽然知道再派监军,或许会引起杜英对自己的不信任,但是该派的还是要派。 总比关中盟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的好。 关中盟,到底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军队以及不小人口基数的联盟,是一方势力,而不是桓温动动口就能指挥的一两个人。 只要能够把关中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么杜英是不是真的信任自己,又有何妨? 总归是要完全听从于自己命令的。 杜英趁着罗含的目光挪开,对着谢道韫做了一个口型。 “教书。” 谢道韫懒得搭理杜英,她的心中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不需要杜英在背后传答案: “礼曹掾史主管的便是盟中妇孺生活以及礼仪教化。妇孺的日常安排这边,道韫可以负责,但是礼仪教化,道韫属实是无从下手,因此见到伯父之后,道韫已然明了,这件事唯有交给伯父才最合适。” 罗含怔了一下,还不等他说什么,杜英也已经开口: “参军或许不知,关中盟虽大,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坞堡乡民或者乱世流民,目不识丁者众,盟中命令往来、文书传递等等,都因此受到不小的阻碍。 整个关中盟里,私塾不过两三所,而且私塾的先生现在基本都是盟中吏员兼任,而今正是繁忙的时候,大家都顾不上这件事。 参军为人间琳琅,腹有诗书,因此教书育人,将华夏之文化重新传于此胡尘之间,轻而易举。” 罗含登时感觉自己好像被谢道韫和杜英联手套路了,刚想要说什么,杜英已经豁然起身,脸上风轻云淡的神情哪里还寻觅的到? 只见他一脸郑重,大步走到罗含身边,就差直接握住罗含的双手,不过杜英还不至于那么莽撞,他只是躬身九十度,行了一个大礼: “关中盟盟主、征西将军麾下督护杜英,在此代表关中盟上下万民,恳请参军能够主持礼仪教化之事,为我等涤荡胡尘,使诗书礼乐、君子六艺,重现关中!” 罗含其实原本是打算谦虚几句,然后果断推辞的。 别闹了,我是来当监军的,不是来教书育人的! 不过杜英的动作快,根本没有罗含组织语言和反应的机会,片刻犹豫之间,杜英就已经郑重其事的说完了。 旁边的谢道韫唇角抽了抽。 这个家伙真是抓住机会之后就不给别人一点儿反击的余地啊。 而今,罗含实际上已经被杜英“送”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位置上。 若是罗含答应了杜英,那么不管是他接替谢道韫,变成因为负责礼仪教化之事,而更名正言顺一些的礼曹掾史,又或者他依旧以征西参军的身份主持这件事,他都已经和关中盟绑在了一起。 一旦这私塾、书院等等开办起来,罗含作为主持者,和关中盟就是真的利益相关了。 就算他说自己随时都可以抽身而出,可是谁信呢? 要是你罗含和关中盟没有一腿的话,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 这监军,摇身一变,又变成关中盟的人了。 罗含都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向桓温交代。 可是如果罗含不答应呢? 杜英说的很干脆明了,关中盟百姓久在胡人治下,渴望的就是汉家文化,渴望的就是背诵四书五经的声音。 教化一方,这是每一个传统汉家文化学习者和传承者都难以推辞、甚至梦寐以求的。 是无可推卸的责任,也是传播自己的思想、博取千古芳名的好机会。 罗含本人的思想,从根源上应该来自于儒家的实用派思想,本来就和这个时代江左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甚至儒家不和那佛家、道家反目成仇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现在的江南,五斗米道和佛教的“厮杀”正惨烈呢。 罗含的想法在江左是受到排挤的,所以他一度被征召前往建康,可是桓温要北伐之后,罗含就一溜烟儿跑回荆州了。 朝堂上显然不是他愿意待的地方。 因此现在如果能够在关中盟开设书院和私塾教书育人,那么自然就意味着罗含能够在这思想还是一片空白的地方,肆意传播自己的观点。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 挡不住的诱惑 这就是一张白纸,任由他涂抹。 这样的诱惑,罗含抵挡不了。 而这样的责任,罗含也不可能置之不顾。 否则这件事要是传播开来,恐怕不知道多少人也嘲笑罗含是个假文化人、假书生。 江左之秀、湘中琳琅,原来是一个捂着书袋子不愿意传播自己学问的小人。 不过尔尔。 罗含还有何颜面去见恩师、去见家中祖辈? 杜英的话,犹然还在罗含心头回荡。 老人愣愣的坐在那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谢道韫对着杜英微微点头。 两个人一唱一和,很默契的把罗含给套路了。 其实整个套路的关键点在于,罗含认为谢道韫是自己人。 殊不知谢道韫现在正被自己这个礼曹掾史的沉重任务闹得焦头烂额。 妇孺的安排和照顾这边,她是能够胜任的。 但是这教书育人的事,谢道韫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哪里知道应该从何处下手? 此时见到了罗含,自然在潜意识中就想要拉着罗含这一介大儒帮着自己处理这件事。 关中盟里,甚至整个王师之中,都没有比罗含更合适的人选了。 套路罗含,谢道韫并没有犹豫。 杜英见罗含还在皱眉思索,不由得又给谢道韫递了一个眼色。 杜英可不是真的风轻云淡在这里喝茶,关中盟的军队都已经集结,等待向北方前进,杜英安排了罗含之后,是要抓紧去和王猛他们会合的。 这是关中盟第一次独立行动,杜英身为盟主,并不想缺席。 他必须要和将士们同甘共苦,不然如何真的掌握这一支军队? 谢道韫微微低头,打量着桌案上的杯子,对杜英的眼神置若罔闻。 都已经帮你帮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让我开口? 想的不要太美。 若是到时候阿爹知道了我帮着你把参军给套路了,并且在其中发挥了主要作用,怕是真的要生气的。 谢道韫此时也有点儿后悔,刚才冲动了,就应该看戏才对。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太想做好礼曹掾史的工作了。 杜英见谢道韫避开他的目光,不由得腹诽一句,臭丫头关键时候掉链子,我记住了! 队友不给力,杜英自己也得硬着头皮上: “参军之《更生论》,余素有耳闻。世界万物皆需前进,便如那江河奔涌。因此若是参军能够传授这等想法于关中盟百姓,则人人奋力,关中将非今日之关中。” 这就是硬生生的拍马屁了。 也是重新强调一下杜英的观点。 给你个机会传播自己的学问,不诱人么? 谢道韫无奈的抬起头,对着杜英使了一个眼色。 杜英翻了翻白眼,这丫头摆明在说:翻来覆去,真没趣。 杜英挑了挑眉:那有本事你来啊,没本事就别在那里瞎比比。 谢道韫登时气不过,当即开口说道: “伯父之担忧,道韫亦能够揣测到一二。之前伯父也坦言,前来关中盟便是担任监军之职,因此现在若是伯父答应盟主之请而教化关中盟百姓,多少有丢掉本职之嫌,可对?” 罗含缓缓点头。 而杜英面无表情,心中却暗笑,激将法可真管用。 谢道韫接着说道:“但是伯父其实无需有这样的顾虑,监军是监军,教化是教化,本来就不冲突。若是盟主有何违背约定和命令之事,那是盟主之过,和百姓何关?” 罗含诧异的看向谢道韫,话虽这么说,但是关中盟上下还不是要听杜英的? 我若在关中盟中负责这些事,那岂不是就成了杜英的下属,长期以往,这监军还有什么话语权? 谁还会听我的? 而且一旦忙起来这些事,老夫也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精力去管杜英背地里有没有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 若是谢道韫知道罗含心中的疑问,或许会干脆了当的回答: 关中盟现在上下一心,杜英的威望无人能比,所以就算你是监军,也没人听你的。至于杜英这么精明的人,不管有没有你这个监军在,他要是真的想要做什么阳奉阴违的事,都能够做成。 所以这些担忧都是多余的。 不过这些话,总归不好明说,得罗含日后自己体会了。 而且正如谢道韫所剖析的利弊,自己好像也的确不需要担心开设的书院或者私塾会影响到自己监军的工作。 实际上罗含也从桓温和谢奕那里了解了很多关于关中盟的过往,对于杜英本身还是有好感的,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个监军的职务会很难做,毕竟看谢奕的语气,都快把这杜英当做自家子侄了。 现在再看看谢道韫的态度,对于杜英显然也是非常支持的。 除非这父女两个都被人家灌了迷魂汤,不然的话,杜英应该还是值得信任。 因此既然这个监军的任务并不重,那自己趁机帮忙教书育人、教化百姓,的确是有空闲时间去做的。 归根结底,罗含也是一个希望自己的学问能有所传承的读书人。 “盟主盛情,老夫却之不恭。”罗含缓缓说道,“具体应该怎么做,还请盟主明示。” 杜英微微一笑,答应了就行:“盟中原本就已经计划在少陵坞堡开辟一处书院,让盟中少儿能够读书认字。 同时盟中还打算在夜间以及军中开辟一些识字班,只不过现在盟中能够胜任识字班之任的人还是太少,所以这只能往后放一放。” 罗含不由得眼前一亮,他不得不承认,杜英是真的敢想。 在关中盟百姓之中,甚至军队之中广泛推动识字普及。 这是现在的王师都不敢想象的。 但是罗含本来就不是那种因循守旧的人。 杜英敢想,他就敢做: “盟主想法,惊世骇俗,不过也并非不能落在实处。” “恳请参军赐教。”杜英赶忙说道。 实际上他腹中还是有很多预案的,之前甚至都已经和王猛、谢道韫商量过。 组建夜学之类的扫盲班,本来就是后世已经证明过效果的方式。 但是现在杜英既然打算让罗含来处理这件事,自然要先听一听罗含的意见。 谢道韫本来想要开口说什么,不过杜英一个眼神瞄了过来:知道标准答案的那个,你闭嘴。 谢道韫乖乖的不做声,不过还是忍不住瞪了杜英一眼。 刚才求着人家帮腔,现在又让人家闭嘴。 卸磨杀驴!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六章 过犹不及 罗含则缓缓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妨从各处抽调一些聪明伶俐又上进好学的,由老夫先尽可能的教给他们一些知识,然后再由他们在平时教授给其余人。” 突击培训班,也是个不错的思路。 而且也的确比较符合现在关中盟的现实。 直接要是搬上夜学的模式,或许能够快速的帮助某处坞堡的人扫盲,但是却很难覆盖到整个关中盟。 原因无他,关中盟里识字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也就是这些家主以及家中直系子弟有读书识字的能力和资格罢了。 乱世之中,没有哪个坞堡会考虑着教授自己的仆从以及收拢的佃户和流民们识字。 因此如果开办夜学的话,杜英身为盟主,可能都得去客串一把先生,而且饶是如此,能够去教书的人也捉襟见肘。 所以正如罗含所说,先找一些原本就认识几个字的,或者脑瓜子比较聪明的,突击培训一下,把先生的班子拉起来,然后再由他们去一点点的教授其他人,这才是现在最符合关中盟需求的办法。 只是过程肯定更长。 谁让关中盟的底子太差呢? “书院之事,余之前就已经分派下去,屋舍也都准备好,现在正虚位以待。”杜英接着说道,“参军只要有时间,就可以开始。而今农忙,坞堡之中男女老少都已经上阵收割粮食,就剩下一些孩童,可能参军现在能做的还是上一些启蒙课。 不过只要参军愿意的话,晚上盟中可以抽调轮班休整的一些人,跟着参军一起念书识字。” “无妨,既然是教书育人,职责所在,何谈愿意不愿意,盟主看着安排便是。”罗含微笑着说道。 说句实话,行军打仗的事,他的确并不怎么在行,但是教书育人、做学问,他很喜欢。 杜英当即起身,对着罗含郑重拱手:“余谨代表盟中上下,感谢参军教化之功。” 罗含也赶忙起身回礼: “一切尚未开始,并无尺寸之功,万望盟主不要如此,罗某愧矣。盟主能够高瞻远瞩,看到礼仪教化之重要,此为关中盟百姓之幸也。关中盟上下,若要感谢,首先也应该感谢盟主才是。” 这一次连“老夫”都不用了,显然罗含已经不再以一个长辈和上官自居,而是已经把自己摆在了和杜英平等的位置上。 杜英察觉到了他自称的变化,会心一笑。 谢道韫则撇了撇嘴,这画面,当真是似曾相识啊。 这家伙化敌为友的本事,愈发的炉火纯青。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帮着煽风点火的谢道韫,也功不可没。回头说什么也得讨要点儿奖赏。 想到了什么,谢道韫不顾杜英的“封口令”,直接说道: “之前苦于盟中无合适人选,所以道韫窃假礼曹掾史之职,现在有伯父在此,礼曹掾史之职应当由伯父担任,更能服众。” 杜英怔了一下,谢道韫这是顺水推舟,帮着自己继续套牢罗含。 只不过这样就未免有点儿用力过猛了。 过犹不及啊。 果不其然,罗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向谢道韫,目光又再一次转向杜英,在两人身上扫在扫去,看的谢道韫都有点儿不自在。 这一副“当年的小屁孩终于长大了”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罗含当即微笑着说道: “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那么老夫这个监军就还是监军,这礼曹掾史终归是关中盟内的职务,人员调动之类的也都是要上报征西将军并留档的。 老夫可以在礼仪教化上帮衬关中盟,但是担任盟中具体职务,就未免和监军的职务相冲突。阿元也不想老夫摒弃公正,监守自盗吧?” 谢道韫怔了一下,赶忙说道:“晚辈不敢。” “那就烦请阿元继续在这个位置上了。”罗含说道,“无须担心,只要老夫还在,自然会尽力帮衬,断不会让你受了委屈。不然的话以后若是见了无奕,怕是要找老夫讨个说法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罗含已经盯着杜英。 谢道韫如此帮着杜英说话,说明她的心思就算不在杜英身上,也已经在关中盟身上了。 因此罗含用目光和潜台词警告杜英,要是让谢道韫受了委屈,那么他这个监军第一个不答应,而更要小心谢奕的报复。 杜英微微一笑,算是表示自己明白了。 罗含已经把话题转移开,自然也就明确了他并不想担任礼曹掾史之心。 杜英索性直接换上新的话题: “参军从灞上过来,可有收到梁州刺史的求援?” 罗含怔了一下,这个还真没有。 杜英本来也料到了,不然的话,罗含见到他之后不可能这么淡定,还跟他掰扯这么长时间教书育人的事。 当下,杜英就把司马勋兵败的事讲述了一下。 罗含登时变得紧张,皱眉沉声说道:“此事为何不早说?” “盟中已经采取行动,三军集结北方林氏坞堡。”杜英接着说道,“征西将军必然会派遣援军前往昆明池,以关中盟的兵马实力,此时前往昆明池,不过杯水车薪,可是如果能够奇袭长安,那么或有奇效。” 罗含一怔,如果换作一个陌生人在对面,他可能已经横眉冷对,好好地质问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还不着急救援,围魏救赵可还来得及? 但是坐在对面的是杜英。 罗含不太好发火了。 一来是因为罗含作为监军,其实又没有真正指挥关中盟军队的能力。这在于关中盟军队上下,除了杜英是王师督护之外,其余的军中将领实际上都没有王师的官衔在身。 换而言之,人家根本就不是王师的人,而是杜英的部曲。自家的部曲由自家人指挥命令,外人只有建议的份儿,没有真正给人家做决定的份儿,尤其是罗含只是一个参军,而不是桓温这个主帅。 倒是关中盟军队中还有任渠和朱序两支兵马,可是桓温当时也是直接把指挥权丢给杜英的。 此时有资格指挥下令的,只能是杜英。 所以罗含和杜英吵一顿,可能并不会改变什么,等他再跟桓温告状,一来一回,不知道耽搁多长时间,人家关中盟的军队早就已经开拔了。 二来自然是因为罗含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七章 环环相套(加更) 刚来的罗含,虽然对杜英有好感,但是绝对不至于说完全信任他。 可是现在的罗含,看杜英,更像是在看自己的知音。 士为知己者死,而杜英所想要推动教书育人、传播文化的行为,以及对罗含《更生论》的赞扬,让罗含有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 终于有人理解我的想法并且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 罗含虽然有高才,但是实际上理解和欣赏他的人并不是非常多。 谢尚算一个,桓温算一个。 奈何这两位都是赳赳武夫,虽然赞扬罗含,但是很难说出什么高深的想法和理论让罗含有遇到同道中人的感觉。 而他们任用和提拔罗含,也只能是在军事方面,比如参军之类的职务。 可是罗含并不是真心喜欢为战争出谋划策,而且说句实话,他本身也不擅长这些。 所以虽然他很有能力,也有见识,再加上经验丰富,可当郗超脱颖而出的时候,罗含就果断的拍拍屁股走人,将谋主的位置让给这个年轻人。 此次北上,也不是因为罗含喜欢战争,而是这个有着一腔热血的老夫子,期望能够尽力为北伐的胜利做些什么罢了。 是义不容辞,而不是真心喜欢。 至于罗含曾经打交道的江左清谈名流······ 对不起,我一个实干派和那些就知道玄而又玄的咸鱼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有这么多因素在其中,所以罗含虽然对于杜英的这个做法不满,却也愿意听一听杜英的解释。 罗含保持沉默,自然也就表明了态度。 他愿意给杜英挣扎一下的机会。 杜英不由得一笑,意料之中。 他先把罗含套路到关中盟的“马车”上,然后再谈这件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罗含有所顾虑,也愿意听他解释,甚至在主观情感上更倾向于相信杜英的判断。 之前的套路,只是这个大套路的一环罢了。 目睹这一切的谢道韫,当然也已经明白杜英的目的,下意识的低下头,翻看桌案上的文书。 只要我不吭声,套路罗伯父的事就和我无关。 杜英迎着罗含有所戒备的目光,不慌不忙的将自己和王猛之前分析过的利弊坦诚相告。 当然,私下里联系苻坚的事,是不能说出来的。 罗含明显不可能和谢道韫那么好忽悠,不是自己人。 真要是说出来,他肯定转头就告诉桓温。 而且现在苻坚也没有给一个准确的答复不是? 只要没有回复,那就不算有秘密交易。 听完杜英所言,罗含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不过杜英可以确定,他的戒备和警惕褪去了很多。 显然在主观上,罗含是愿意相信杜英的。 他迟疑片刻,也知道这种事关乎到整个关中战局,耽误不得,便只好说道: “老夫随军征战经验并不多,但是盟主这一手围魏救赵,就怕魏未围成而赵已先败,更拖累齐国。” “于氐蛮,长安、关中盟以及梁州刺史,哪个重要?”杜英问道。 “自然是长安。”罗含没有犹豫。 没了长安,氐人四面皆敌,就不用混了。 “所以就算是能破梁州刺史,长安告急,氐蛮还会不管不顾的继续向关中盟进攻么?”杜英接着问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吧?”罗含无奈,“关中盟已经是空壳,不过留下了收割粮食的妇孺老弱罢了,随便来一队骑兵就能够将关中盟夷为平地。” “可是氐蛮知道么?”杜英反问,“而且征西将军难道会坐视不管?算时间,现在征西将军也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援军亦然应该起程。” 罗含怔了一下,顿时明白杜英的意思。 援军的动作就算是再慢,也应该能够在明日抵达关中盟。 而那个时候,就算是梁州刺史兵败又如何? 有援军顶在关中盟,关中盟就不是空壳。 而关中盟的兵马威胁到长安,灞上的氐人军队又被桓温牵制,所以长安城西的氐人会见死不救,反而去选择和关中盟那里的王师援军硬碰硬? 不可能的。 所以······罗含有些无奈,最有可能成为牺牲品的,只会是梁州刺史。 不管成败,关中盟都将安然无事。 这是赌博,但是赌的却是司马勋的命。 难怪杜英这么镇定······ 不过现在想想,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以关中盟的兵马,填到昆明池去,的确也起不到关键作用。 “事不宜迟,老夫愿随盟主出征。”罗含沉声说道。 杜英不由得在心里给老爷子竖了一个大拇指,这么大年纪了还愿意为国奔波,精神可嘉。 就是你这身子骨,还是别拖后腿了。 “监军年高,还是坐镇盟中比较好。而今盟中兵马倾巢出动,正缺有威望之人坐镇。”杜英劝道,“而且援军抵达,监军出面接洽,亦然最合适。” 罗含怔了一下,道理好像真的是这个道理。 关中盟里,谁出面和援军接洽并且解释这件事,都不如罗含合适。 不过······ 我是监军诶,不是守家的! 罗含沉声说道:“身为监军,从军出征,为老夫之职,坐镇盟中,盟主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身为盟主,去前线冒险,总归不妥。” 这就有点儿强行找理由了,不过罗含本身也不在乎杜英去不去,杜英找阿猫阿狗的坐镇盟中,罗含也说不出什么,因为他毕竟对关中盟还不是完全了解,也不知道谁人合适。 他只是想要强调,身为监军,他不能缺席。 “此次出征,重在奔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杜英无奈说道,“实话实说,参军真的不合适。” 声音不高,但是罗含这一次真的无话可说了。 因为杜英几乎在明摆着表示,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就别去拖后腿、耽误行军速度了,好不好? 罗含对于自己的身体素质总归还是有数。 这一次从灞上过来,他执意要骑马,结果颠了个半死,中途歇息了好几次才缓过神来,不然的话,刚刚见到杜英的时候,罗含可能连站都站不稳。 随军前进,又有可能是急行军,罗含真的跟不上。 可是如果让人用马车甚至轿子抬着,又要浪费人力物力。 罗含不愿意。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八章 农村路更滑 “也罢,人老了。”罗含摆了摆手,算是认命了。 杜英则长松一口气。 之前自己一直担心率军北上之后,盟中没有一个能够和王师说得上话的人坐镇,谢道韫又有事务在身,总不能所有事都让她出面。 那王师怕是要嘲笑关中盟一个男儿都没有了。 还好还好,罗含来的非常及时。 “但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盟主容许老夫向征西将军禀报。”罗含又补充一句。 杜英点头:“这是自然,而且本身就是需要梁州刺史理解以及征西将军配合的,余之前就已经修书告知两处,参军若是不放心,完全可以再写一封,有参军为关中盟背书,征西将军也会更相信。” 杜英说的直接干脆,罗含更是心中再无什么担忧。 人家这个作战计划既然都有勇气直接禀报给桓温,那就说明应该没有什么幺蛾子。 单纯的只是杜英针对现在关中盟的情况,制定出来的更合适的作战方案罢了。 若是藏着掖着、不敢说一声,那罗含自然就会怀疑其中有鬼。 只是罗含也忍不住在心中吐槽一声,征西将军本来就是一个不怕牺牲的人,若是能够以西线侧翼惨败,换来大军突破灞上、杀到长安城下,那这个牺牲是值得的。 就是梁州刺史······恐怕是不太可能理解了。 杜英如此做,也就等于把梁州刺史给得罪到家了。 不过想想也是,杜英并不怕得罪司马勋,因为他是谢奕的麾下,而司马勋和谢奕之间本来就不对付,得罪就得罪了。 之前在荆州、巴蜀的时候,两边的摩擦也不少,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次了。不然桓温也不会刻意把司马勋和谢奕这两个刺头儿给分开。 之前两人能够齐心协力打赢子午谷之战,说句实话,征西幕府上下还是很诧异的,后来知道了战斗的细节,方才明白,敢情不是两边配合的好,而是谢奕这边的突袭起到了效果罢了。 当时若是司马勋按照约定及时出兵,子午谷之战的损失将会少很多。 罗含转念一想,这个计划既然是自己也同意了的······ 他登时恍然,原来杜英在这里等着呢。计划本身应该没有鬼,有鬼的是计划需要折损司马勋的利益。 杜英如此费力的劝导自己,可不就是想要拉自己下水,给他们站台和背书么? 罗含并不是那种什么都要掂量、只求能够左右逢源的人。 他也觉得关中盟而今采取这样的计划的确能够取得比直接前往昆明池更多的战果。 所以即使是可能得罪司马勋,罗含也不介意。 更何况真的论派系归属,他作为当初谢尚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然也应该算是谢奕这边的。 只不过罗含从来不把自己这样定位,谢奕也从来不会主动和罗含套近乎罢了。 得罪就得罪,敌对就敌对。 罗含不在乎那些。 “盟主放心。”罗含慨然应允,“虽不能和盟主并肩奋战,但是老夫之心,永在沙场。” “别别别!”杜英赶忙摆手,“若是参军的心思都飘到沙场上去了,那么这关中盟谁来看着?所以参军的心,还是放在这里。” 杜英指了指脚下。 罗含亦然哈哈大笑,拉着杜英的手腕,那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之中流露出满满的欣赏之意:“盟主尽管放心征战,只要老夫还在,此地断不会受到任何一点儿兵火之灾。” 杜英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老爷子,你不要乱插旗,真的让人很担忧的。 当即,杜英也不再耽搁时间,叫来亲卫携带罗含先去安顿。 目送罗含带着罗更生离去,杜英笑了笑。 罗含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并不算一个很难缠的老狐狸,甚至杜英能够感受到他的赤诚和无畏。 也难怪老爷子作为一个文人却和一群武夫惺惺相惜。 谢道韫也站起身送罗含到门口,此时就站在杜英的身侧,低声说道:“罗伯父虽然为人热情直爽,但并非毫无城府。刚刚所说,也不过是正好切中心意罢了。” 杜英撇头看向她,谢道韫赶忙避开他的目光。 背后非议长辈,她多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甚至回想起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甚至脸上都有点儿发热。 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刚刚竟然那么积极主动的帮着他说话,而且劝说和套路的目标还是和家中关系密切的长辈。 也罢,毕竟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关中盟着想,是为了让自己手头上的工作更轻松一些。 反正······不是为了他。 杜英亲眼看到这丫头脸颊和脖子都有些发红,不由得一怔,旋即大概揣测到了她心中的想法,暗暗发问: 这丫头不会真的对我有好感了吧? 不过在表面上,杜英还是含笑说道: “这是自然,罗伯父一打照面就是先吹捧,然后再给冷脸色,之后显然还打算再换上好态度。这一手先扬后抑,恩威并施,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拿捏好的。这城里人呐,就是套路深。” 之前有些尴尬的宁静被打破,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城中的套路虽然深,可是最后不还是落入盟主手掌中了么?” 杜英摆了摆手:“奈何我们农村路更滑啊。” “扑哧!”谢道韫这一次忍不住了,掩唇轻笑。 饶是有纤纤玉指轻轻遮挡,还是有清脆的笑声从指缝间飘出。 杜英的心弦仿佛被这笑声拨弄了一下,人也呆在那里了。 谢道韫止住了笑容,看着发怔的杜英,有些奇怪,旋即想到了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罗含只是算是临时帮忙负责礼仪教化这边的事情罢了,并没有接受关中盟任何的职位。 并不能说完全落入了杜英的手掌中,随时都能抽身而出。 而相比于罗含,却有一个人,已经从一开始的监军变成了关中盟的官员。 这才是真正地落入盟主手中。 谢道韫攥着衣袖,不知不觉中,愈发捏紧袖子。 用力之下,手指愈发发白。 一向被赞誉为冰雪聪明的她,却发现自己甚是茫然。 对现在,也对未来。 到底在逃避什么,又想要获得什么? 杜英也察觉到了她脸上变化不定的神情以及手头上的小动作。 正文 第三百二十九章 相望而不可及 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现在杜英心中大概有了答案。 他虽然直男了一些,但是绝对不是钢铁的那种,所以如果说之前还是心里一团乱麻、理不清思绪,更不知道谢道韫是什么意思的话,那么现在,杜英至少自己有数了。 至于谢道韫······ 她还肩负着太多,杜英不奢求她能主动做什么。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不够资格帮助她去除掉所背负的那些。 所以相对而立,却相望而不可及。 想要有资格,可不是说说而已。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战斗一触即发,余亦去也。” 亲卫们已经牵着战马在外面等待,肃然而立。 谢道韫在恍惚之中回过神来,赶忙点头:“属下送盟主。” “送就不用了。”杜英摆了摆手,“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可不准偷懒。” 谢道韫神情一黯,原来是我想多了么······ 不过杜英话锋一转:“以后还是叫‘杜兄’听着顺耳,‘盟主长、盟主短’的,太生分了,谢伯父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数落我什么都要公事公办,也不知道照拂一二了。” 谢道韫微微颔首,露出笑容:“也好,那······” 杜英脚步一顿,看着她,也等着她。 “杜兄保重。”谢道韫收起来唇角浅笑,郑重说道。 “你也保重。”杜英应了一声。 还以为会有什么深情祝福,甚至给个拥抱呢。 真没劲。 谢道韫看着杜英离开的背影,不由得暗自琢磨: 他刚刚好像有点儿失望? 为什么? 是我哪里做的不对么? 接着她便听到了杜英爽朗的声音: “儿郎们,且随我出征!” 亲卫们轰然应诺。 杜英接着翻身上马,大笑道: “汴洛我旧都,燕赵我旧疆。请书一尺檄,为国平胡羌!” 似歌又非歌,声音激荡在坞堡的大街上。 杜英的亲卫们策马追上他,身影逐渐远去。 只有声音,似乎敲打着街上所有人的心,久久不曾散去。 谢道韫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远方,良久之后,方才转身,提笔写下杜英刚刚朗诵的诗。 而正推门进入的住处的罗含,下意识的回头,他这里看不到从另外一条路离去的那些背影,但是目光又恍惚真的一直追随着他们,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年幼的罗更生,刹那间惊讶的发现,历经过无数风雨的老父,有浊泪顺着脸颊流下。 —————————————— “师弟,来之何其慢也!”王猛在林氏坞堡门口迎接杜英。 杜英翻身下马,而随同王猛而来的一应将领齐齐拱手行礼。 杜英示意大家不用多礼之后,当先向坞堡中走去。 只有王猛有资格和杜英并肩而行,别看任渠和朱序作为关中盟军中的左右顶梁柱,但是他们只是校尉,哪里敢和督护肩并肩? 王猛当下微笑道:“温柔乡,可是英雄销魂窟,师弟可要把握住。” 杜英一头问号,我在不在温柔乡,你自己心里没点比数么? 不过自家师兄在他这个师弟面前一向行为恶劣,而且从来都没有打算改正。 杜英早就已经习惯了。 就像是他和师兄独处的时候也比较放松一样。 两人毕竟不只是单纯的上下属或者朋友。 人生四大铁,也就剩下没有一起女票过女昌了。 乱世之中,条件不允许。 刹那间,杜英想到了从少陵坞堡离开的时候,那一道伫立在那里的纤细身影。 对不住了,师兄,大概······以后就算是太平了,也是条件不允许。 算了,此战之后,尽快给师兄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大家条件都不允许,这就公平了。 杜英没有多想这件事,打完仗就结婚,这是必死的Flag,旗子乱插是要出事的。 最终,杜英选择不接王猛的话茬,径直问道:“北面可有什么动静?” 王猛本来也就是随口调笑一下师弟,看师弟一副淡定的样子,自然也知道罗含那边应该已经搞定了。 不然的话,师弟不会出现在这里,或者罗含也应该跟着才对。 师兄弟之间的默契,让他们完全没有必要交流这个问题。 “暂时还没有,不过桓征西的确已经派遣兵马从灞上向这边而来,另外氐人也开始加紧在灞上发起反击。”王猛说道。 杜英微微颔首:“牵一发而动全身,征西将军一动,苻雄和苻生他们也跟着行动,以减轻苻黄眉的担子,情理之中。” “所以现在我们当面的宁静,才显得有些怪异。”王猛皱眉说道,“而今驻扎在长安城南的是抚军将军苻方,苻健的第五子。不过苻方之前驻扎骊山。 后来征西将军进兵灞上,其退兵灞水西岸,营寨犹然位于我们的东北侧。真正挡住我们去路的是氐蛮主将,现在来看,应该是强怀。” 对于长安城南的情况,杜英也了解不少。 奈何前些时日局势匆匆变换太快,关中盟斥候刚刚费尽心思打探到情报,结果对面就有可能调动兵马、更换主帅。 最后杜英都快放弃摸清楚对面对手是谁的打算了。 还好,最近双方战线再一次稳固,对面主帅不再一直改变,现在还是强怀应该不假。 倒是苻融,虽然主帅走马灯一样的换,但是他一直驻扎在城南。 这是苻坚手中能够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兵马,苻坚当然会想方设法的让苻融留在城南,尽可能保存元气。 “可有良策?”杜英接着问道。 王猛摇头:“之前关中盟名声不显,所以能够行子午谷之事,而现在苻健的案头上,必然已经有了关于我们的文书案牍,强怀也不可能掉以轻心。 只不过征西将军和梁州刺史一左一右,掩护我们的侧翼,又随时可以派兵增援,所以氐人没有来得及‘关照’关中盟罢了。如果想要奇兵突袭,意义不大,反而有可能落入圈套之中。” 还不等杜英说什么,陆唐就已经快步走过来:“少主,来信了。” 他没有说是谁来信了,杜英和王猛顿时都打了一个激灵。 在这种时候还说不出来名字的,自然只可能是苻坚。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为何是现在? 难道是苻坚突然开窍了,又或者说这背后有什么陷阱和阴谋,之前苻坚没有制定好,现在却是正等着杜英和王猛上钩? 正文 第三百三十章 不错的交易 王猛接过来信,不多声张。 关中盟和苻坚有联络,这是盟中人都知道的,但是这个都知道,局限在知道上一次的“交易”范畴内。 而且在场的,也不全是盟中人,还有朱序和任渠呢。 因此这件事,只能杜英和王猛私下里商议,至少不是现在。 杜英则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将领们,沉声说道: “此战之意图,诸位应该都清楚,所以应该怎么打,本盟主想要听一听大家的意见。” 这个问题丢出来,大家都难免面露难色。 说句实话,当得知盟主和主簿的作战计划之后,大家的第一反应是懵的。 确定没听错吧,关中盟独自进兵,直入长安。 这简直是以卵击石啊。 不过后来王猛详细解释之后,大家方才回过神来,还好还好,直接进攻长安只是做做样子,牵制敌军并且夹击灞上,才是主要作战目标。 但即使是这样,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说句不好听的,这就相当于两虎相争,而关中盟作为一只小狗要窜到一只老虎旁边,咬人家一口、转身就跑。 这可不是装了比就跑真刺激的问题。 万一这老虎忍着疼一巴掌拍下来,小狗的脑瓜子都要碎成不知道几瓣。 刀尖上跳舞,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饶是任渠和朱序,心中也是直打鼓。 王师上下,没有一个孬种,但是不怕死不代表着愿意去送死。 现在关中盟的举动,在他们看来虽然还不至于到白白送人头的地步,但是闹不好就是全军覆没。 似乎并不值得。 但是王猛的态度很坚决,自然也就代表他背后的杜英态度很坚决。而且关中盟这样做,最终牺牲的也是关中盟,受益最大的必然是征西将军。 所以任渠和朱序没有拒绝的理由。 为了王师能够取得胜利,他们两个何惜此身? 可是心态放平了,不代表着想法就有了。 怎么打,大家心里都没数。 杜英看这一个个默然低头的样子,也有些无语。 没办法,在场的官衔最高的就是两个校尉,其余的不过刚刚从泥腿子转变过来罢了。 村民械斗,他们有主见,但是现在涉及到整个关中之战,就算是心里有点儿想法,也不好说出来。 万一说错了,大家嘲笑不说,还有可能耽误到正事。 “这样吧,给你们一个时辰,每个人想出来一个大体的作战方案。而参谋司这边也加紧讨论。”杜英缓缓说道,“允许你们先写在纸上,到时候本盟主和主簿先过目。” 众将登时连连点头,虽然他们不知道盟主为什么非得让他们每个人都拿出来一个作战方案,但是总比刚刚大家什么都说不出来来的好。 反正自己写的不好的话,盟主和主簿肯定也不会采纳,到时候不至于在众人面前丢脸。 至于在盟主那里丢人,这不算什么。 盟主和主簿的谋略,本来就远胜于他们。 看着众人纷纷离开,杜英皱眉叹了一口气。 “都还年轻,又没有经验,需要历练,情理之中。”王猛看出了杜英的心思,“让他们自己想一想,确是好方法。不过也就是看看罢了,关键还是得看参谋司还有你我。” 杜英无奈的点了点头。 他虽然知道将才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培养出来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天赋,需要后来的锻炼和打磨。 但是杜英现在就害怕时间并不允许啊。 关中盟的成长,在别人看来已经很快了,但是在杜英看来,还是不够。 他之所以组建参谋司,就是想要尽快提升关中盟内其他人的谋划和运筹能力。 总不能所有事都需要他和王猛亲力亲为。 王猛和杜英在屋中坐下,让亲卫们都在门外候着,王猛方才拿出来刚刚陆唐送过来的信,递给杜英。 杜英早就已经期待这件事,不管苻坚答应不答应,总归要有一个回复,不然的话,之后制定作战方案,也不好判断。 之前让大家先去自己想办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支开他们。 杜英匆匆扫了一眼信,不由得眉头紧缩,递给王猛:“苻坚已经答应了,但是也有要求。” 王猛接过来,而旁边杜英已经忍不住说道: “他要求我们的进攻方向必须是向东北,而不能直接进攻长安,如此一来,苻融可以配合按兵不动,放任我们进攻苻方的营寨。 但是苻坚要求我们必须在攻破苻方营寨之后,配合苻融发起的反击,败退回来的。从而让苻融立下反击的第一功。” 王猛不由得啧啧感慨一声:“还真是不错的交易。” 苻方显然并不是苻坚的人,让苻方兵败,又让苻融取得一场反击胜利,那么到时候这长安城南,苻融恐怕就有资格和他现在的顶头上司强怀平起平坐。 “会不会有诈?”杜英皱眉问道。 王猛的脸色也严肃几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若是到时候苻方得到消息早就已经做好准备,反而有可能落入苻方的圈套之中。 再之后,苻融趁胜追击,那么我们这假装出来的败退很有可能就会演变成一场真正的大败。关中盟这些兵马,一场大败就有可能全部交代出去。” 杜英倒吸一口凉气,事情当然不能只向好处考虑。 若是真如王猛所说,那么关中盟现在最好,甚至唯一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 不然的话,反正关中盟的大体作战意图都已经告知苻坚,那么苻方和强怀等人怎么都能猜测到关中盟大概的作战计划,然后针对性的设下埋伏。 当时直接去联系苻坚,好像鲁莽了。 不过若是不联系苻坚,关中盟军队就这么一头扎入氐人一座座营寨之间,岂不是更鲁莽? “情况也没有比想象之中的更坏,不是么?”王猛反倒是先笑了一声,“若是我们当初不联系苻坚,受到氐蛮的两面夹击,也是情理之中的,现在反倒是有可能化解掉其中的一面。” 杜英的心情当然没有王猛那么好。 自家师兄毕竟只是出谋划策的,而不是最终做出决断的。 他可以考虑很多种可能、制定很多种方案,但是最终选择并且要对整个关中盟负责的不是他。 他能感受到压力,但是和杜英肩负的压力又不同。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一章 就赌不敢同归于尽 杜英伸手揉了揉眉心,实际上他也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关中盟的军队都已经拉到林氏坞堡来了,士气都已经鼓舞起来了,大家都知道要跟氐人正面较量一下,有激动、也有紧张。 若是突然把军队再拉回去,那鼓舞起来的士气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杜英不能轻易的让士气跌落,尤其这还是一支本来忐忑和紧张就多于对胜利渴望的新军。 王猛低声说道:“赌不赌?” 利弊实际上都已经分析清楚,只是看杜英最终如何抉择了。 “就算是苻方那里有阴谋,到时候灞水对岸就是征西将军,战事一起,征西将军必然也要率军向前进攻,总不至于全军覆没。”杜英缓缓说道,“至于苻坚那边,其欺骗我们的可能又有多大?” 王猛摇头:“其实并不大,因为欺骗我们,就等于大家撕破脸皮,而我们的手中有他之前的亲笔信,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倒是······”杜英无奈。 双方互相掌握有对方的亲笔信,这也是他们和苻坚还能够合作的基础,不然的话,杜英想方设法把苻坚的信往苻健或者苻生等人的案头上一送,或者苻坚把杜英的信直接送给桓温······ 想想就觉得,苻健和桓温肯定会爆炸。 “除非苻坚想要两败俱伤,不然的话,可信度还是很高的。”王猛最终下结论。 “那便如此行事?”杜英抬眉。 身为盟主,这件事本来应该是他一个人决定才对。 可是毕竟是关中盟第一次对氐人发动的单独行动,杜英自己心中也直打鼓。 王猛感受到了杜英的担忧,郑重的说道:“就如此!” 王猛的声音铿锵有力,显然给了杜英足够的信心。 师兄弟两人同心,不生便死。 便赌苻坚不想也不敢同归于尽! 他豁然起身:“劳烦师兄,速速让参谋司敲定更详细的作战计划,只要参谋司这边确定,即刻击鼓聚将!” “不用等了,现在就有。”王猛从桌案上拿起来一份竹简,递给杜英。 杜英有些诧异。 王猛则不慌不忙的说道:“师弟难道忘了,参谋司当初成立的目的是什么?” 杜英登时反应过来。 参谋司,本来就是要为盟中出谋划策、制定未来种种作战计划的。 显然王猛早就已经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参谋司也早早地针对性制定了方案。 “当然苻坚会提出这样的计划,不在意料之中,还需要做出调整。但是军队已经可以开拔。”王猛解释道,“氐人应该揣测到关中盟不会对梁州刺史见死不救,但是应该也捉摸不定我们会是怎样的救援方式。 所以此战重中之重,在苻方没有预料的情况下,一力破百巧,直接从背后凿穿灞水防线!前锋,参谋司认为以任渠最为合适,此人作战勇猛,颇有谢司马之风。 而左右两翼,分别以韩胤和殷举为主,此二人虽然经验不多,但是平日里操练演习中崭露头角,的确是不错的将才,而且都比较稳重,真的遭遇强敌,总是能先稳住阵脚的。 至于断后,则是以朱序为主,一击不中,则关中盟军队必须要尽快撤退,让王师担任后卫,最为合适。另外还有一路偏师,在周随的率领下,向强怀营寨发起进攻,作为牵制。” 杜英点头,如果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氐人不知道关中盟具体动向的前提下,那么没有任何问题。 杜英相信,这的确能够给氐人一个“惊喜”。 可是现在呢? 这个惊喜,不知道会不会转过来变成给关中盟的“惊吓”? 杜英有点儿后悔,当时好像不该联系苻坚。 可是如果不联系的话,又没有办法确保强怀被牵制住,而苻融作壁上观。 要知道强怀麾下最能战的还是苻融。 一旦苻融主动出击,那么关中盟很有可能被切断后路。 有得必有失吧。 “还有,最后真的要配合苻坚演一出,又应该怎么演?”王猛接着问道,他想到了戏台上的戏剧,现在他们要做的,可不就是演戏么? “到时候再说吧,局势瞬息万变,这个无论如何我们也拿捏不准的。”杜英无奈的说道,虽然他很讨厌随机应变,甚至专门组建了参谋司,以求能够尽可能的推算出所有的可能。 但是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和苻坚联系的事,整个参谋司上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只是局限在主持参谋司的房默罢了。 所以让参谋司制定和苻坚的需求有关的计划,那不就等于把关中盟的秘密都展露出来了么? 王猛点头:“那也只好如此。” —————————— 既然作战计划确定下来,杜英当即聚将下令。 关中盟军队浩浩荡荡开出林氏坞堡,向北而去。 出了林氏坞堡,关中盟军队就直接展开行军队列,一点儿都不敢松懈。 从林氏坞堡到灞水岸边,荒原萋萋。 作为长安城郊,这里曾经是人烟稠密的地方,然而多年的战火彻底摧毁了一切,只留下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 自从氐人成为关中霸主之后,汉人就龟缩在长安城南各处坞堡和村寨之中,和氐人井水不犯河水,因此现在关中盟军队穿行的这片荒原自然而然就算是双方之间的缓冲带。 只不过这个缓冲带,是氐人烧杀抢掠、人为制造出来的。 跟在杜英的身侧,周随感慨万分。 他们周氏当初也是在距离长安城不远处居住的小门小户,算是刚刚摸到寒门边缘的那种。后来战火一起,举家南下,在终南山下站稳脚跟,一直到今天。 或许那个时候匆匆逃难的父祖们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子孙们不但向山中开拓,而且还重新昂首挺胸,沿着他们曾经一路惶恐逃过的路,向北去、向长安的方向去。 不过就是杜英的话有点儿打击周随现在昂扬的士气: “记住,切不可和氐人纠缠,只是牵制住强怀就好,不管能够牵制住多久,都是你的功劳。” 周随赶忙答应一声,不过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盟主之前下令的时候,就是三令五申此事,现在又专门把他叫过来强调。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二章 撕破这天 周随虽然心中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是很满意,他终归和他兄长一样,是一个喜欢真刀实枪和敌人较量较量的性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周随也清楚,盟主如此强调,说明这就是盟主绝对不允许他触犯的底线。 周随知道,盟主年轻,却绝对不是那么好惹的。 真的发火,那周随可招架不住。 而且现在周家的利益已经和整个关中盟深度捆绑,整个周氏坞堡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要是他周随做了什么违背盟主命令的事,甚至都不需要杜英亲自出手,他家阿兄周隆就会把他吊起来狠狠地抽一顿。 所以周随只能答应。 杜英似乎察觉到了周随的疑惑以及不满,对于这个敢打敢冲的年轻人,他其实还是很欣赏的。 乱世之中,胡尘弥漫,天昏地暗,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年轻人,用鲜血和利刃撕开一片天。 周随不但有胆略和血勇,而且脑子比较灵活。他的身体素质之类的比不上兄长周隆,因此也不会和周隆一样做事更倾向于使用蛮力、正面对抗,这也是杜英愿意让周随率领一支偏师牵制强怀的原因之一。 不过到底还是太容易冲动了······ 杜英微笑着说道:“以卵击石,不可取也。强怀麾下兵马数千,而交给你的偏师只有五百,以五百战数千,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周随没办法争辩这个问题,实际上他心里也清楚,只是觉得这种打了就跑、满战场乱晃的行为有点儿不太符合他的内心中对自己的定位。 就怕自己忙活了半天,最后没有多少功劳,还折损人手。 偏偏自己打的也不舒坦。 “此战虽然并不求能够杀敌多少,但是掩护大军行动,重中之重。”杜英补充道,“只要最后能够突破灞水,接应桓征西,那么首功便是你的。” 周随一怔,旋即露出喜色。 首功? 他没有听错吧? 偏师拿到首功,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不过这也让周随打起精神,因为杜英既然这么说,那就足以证明这个任务远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保不齐就是刀尖舔血、九死一生。 周随登时来了斗志,他不怕流血,就怕自己的一腔热血无处抛洒。 杜英看出来周随心态的改变,这家伙又变得斗志昂扬了,不由得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其实所谓的首功,杜英真的敢许,因为这一次作战中负责进攻和断后的都是王师的人,关中盟的功劳簿上当然没有王师的将领什么事,他们论功行赏有自己的功劳簿。 所以只要周随不搞得太差,杜英都能确保他的功劳是关中盟中最大的。 要是周随弄了个死伤惨重回来,以他的性格,也没有脸面要求盟主兑现诺言。 乱世之中,从来不缺有志之士,可是缺少的是能够指引和带领他们的人。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杜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团结这些人,然后真的撕开头顶上这阴沉沉的天。 一直以来,杜英都在寻找志同道合之人,他巩固情感,也利用利益,最终把这些人一点点的团结在身边。 如果不是和杜英有着相同的利益和追求,像是谢道韫、罗含这些人,也不会愿意攘助杜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 现在杜英好像真的来做当初觉得有点儿中二的事。 想到天空,杜英抬头看了看。 这真实的天,也是阴沉沉的。 恐怕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场雨。 夏天的雨,要么不下,只要下下来,肯定就是暴雨。 还好夏收进行的很顺利,看这雨的架势也得酝酿一天,保不齐阴云明天就被风吹散了呢。 至少杜英现在不用担心这场雨会影响到夏收。 “盟主放心!”周随正色说道。 他的声音把杜英从沉思之中拽回来。 伸手拍了拍周随的肩膀,杜英说道:“保重。” ————————————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谢奕将手中的军文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旋即瞪着眼睛看向桓温,“将军,万万不可让关中盟行此轻军冒进之事,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谢奕生气,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杜英送过来的文书。 详细禀报了杜英“围魏救赵”的意思,同时杜英也没有隐瞒的阐述了自己大致的作战想法。 归根结底,这“围魏救赵”也只是虚晃一招罢了。 杜英没有实力也没有现在就去进攻长安城,更没有这个必要。 等着桓温把氐人的主力都收拾干净,那进攻长安很难么? 单纯从军事上来考虑的话,其实一点儿都不难。 因此杜英的最终目的,是转为进攻灞上氐人的侧后方。 从舆图上来看,他所能选择的目标,很有可能是掩护苻生等人侧翼的苻方。 让杜英去和苻雄、苻生等人硬碰硬,可能性也不大。 这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还不如直接去进攻长安呢。 因此真正的杀招,就是暗藏在这“围魏救赵”后的“声东击西”。 可是计策很好,真的能够实行么? 真的以为氐人都是傻子,不考虑关中盟动向的? 现在敌人也只是因为被桓温这边牵制住罢了,懒得管、也没有心力去管关中盟这种蹦蹦跳跳的阿猫阿狗,只要关中盟不扑上来咬一口,那么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氐人显然觉得掉过头来去收拾这种地头蛇没有必要,尤其是对面背后还有桓温的支持,到时候关中盟打不过直接求援,桓温也会有所响应,原本好不容易稳定住的氐人防线,也会被彻底搅乱。 现在的苻雄等人,在经过蓝田之败后,都知道军中心思浮动,所以一切求稳。 可是一旦关中盟出现在长安城外或者进攻他们的侧后方,氐人再镇定也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丫的,刀子都捅到身上了。 所以就算是拼着防线被桓温攻破,他们肯定也会回身先拍死关中盟再说。 这道理,杜英难道不知道?! 因此谢奕很气恼。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是你们那小胳膊小腿儿的能玩的? “司马先消消气,杜盟主提出此计,必然也有自己的把握和考量。”旁边一直在皱眉思索的年轻人,此时站起来连声安慰。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 杠精 “嘉宾毋庸多言,谢某不同意!”谢奕摆了摆手。 站起来劝他的瘦弱年轻人正是桓温的谋主,郗超郗嘉宾。 郗超不仅瘦,而且并不是很高,披甲在身,更是显得有点儿撑不起来那衣甲。 实际上衣甲本来就不是为他量身订做的。 军中男儿,当然身材体质要比这个文弱的年轻人好得多,衣甲在他们身上合适,在郗超这里就不合适了。 但是这里是前线,郗超虽然不愿意,桓温却也坚持让他披甲。 刀剑无眼,自家谋主真出点事,桓温找谁说理去,又有谁能够代替郗超? 杜英么? 那小子是适合当谋主,但是他的野心摆在那里,绝对不会甘心于此。 “不只是杜盟主认为此计可行,而且既然杜盟主能够率军北上,总归是得到罗伯父同意的。”郗超接着说道。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你家闺女作为之前就派驻在关中盟的监军,肯定也没有反对。 或者说谢道韫和罗含都被杜英说服了。 因为罗含的确来了一封信件,快马加急,表达了自己对于杜英的支持。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奕当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否则的话就等于在表示谢道韫和罗含做的也不对了。 自家闺女倒是没有什么,但是罗含毕竟是军中前辈,又是在关中盟亲自盯着,他觉得没问题,谢奕没有立场去反驳。 气呼呼的坐下,谢奕又看向桓温,意思自然很明确,事已至此,其实他在这里发脾气也没有用,难道能够让杜英回头? 等到桓温的命令抵达关中盟的时候,杜英可能都已经向氐人发起进攻了,而等到命令经过关中盟送到杜英那里,怕是这场战斗都已经结束了。 “杜盟主不请示,就贸然做出这么要命的决定,这是在用关中盟的士卒去赌。”坐在郗超一侧的一名中年文士也忍不住皱眉说道,“如此冒险,如何为帅才?以后将军可要注意了。” 谢奕登时不愿意了,手指敲了敲桌子:“袁兄真的以为军中作战是那么轻松的?靠请示打仗,来得及么?当时谢某在关中盟的时候,即使是联系不上将军,不也打赢了子午谷之战么?” 那中年文士顿时被噎了一下,看着谢奕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他恨不得直接把桌子掀了。 刚刚骂骂咧咧的不是你? 表示反对的不是你? 我这话甚至都是顺着你的意思说的。 桓温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当然清楚自己的铁哥们,是个十足的护短货。 他把杜英当做自家子侄,所以他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 但是很明显,别人不可以。 谁敢当着谢奕的面数落杜英,谢奕真的跟他急。 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在外护短却又对内明晰对错的长辈心态了。 不过桓温并不会说什么,眼前这个袁姓文士,全名袁宏,小名虎,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抬杠。 别人不管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的去找茬。 因为他这抬杠的本事有点儿差,有的时候干脆就是直言犯上,所以配得上一个“虎”字,大家都习惯以袁虎称呼之。 这种人放在幕府之中,虽然并不能委以重任,但是有的时候的确有奇效,之前幕府制定出来的很多计划,都曾经被这家伙一点点找出来纰漏,加以改正,避免了战场上酿成大错。 这一次,袁虎不见得就是真的反对杜英的计策,只是单纯的想要抬杠罢了。 所以桓温索性不说话,免得自己被这家伙怼一顿。 “袁兄说的也有些夸张了。”郗超打圆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来有之,更何况杜盟主既是我王师督护,也是关中盟盟主。更何况事发突然,杜盟主亦然一腔热血,想要帮助梁州刺史而已,无可厚非。” 这是在提醒袁虎,你的观点并不是非常能站稳脚跟。 因为杜英是王师督护不假,但是他只是听命于谢奕罢了,而且桓温并没有给关中盟的军队正式的王师编制,只是在名义上划归到谢奕麾下,所以人家真的要有所动作,其实向谢奕报告一下就可以了。 大家是盟友,又不是上下属。 更何况人家这冒险行动,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为了声东击西,解决现在王师面临的困局不是? 在这里抬杠,没有必要,也没有立场。 “一腔热血,总归也要有合适的倾洒方法。”袁虎嘟囔道,显然还是有点儿不服气。 谢奕冷哼一声,一只手已经不由自主的落在刀柄上,另一只手也抓起来桌子上的杯子。 只要袁虎再敢瞎说话,那么谢奕一杯子砸过去,趁他躲避,便是手起刀落! 郗超赶忙开口生硬的转移话题:“现在关中盟的兵马已经北上,我们这边必须要有所配合,不然的话只是一个苻生或者苻雄,遭遇了都足够他们头疼的。” 袁虎看到了郗超不断丢过来的眼神,再看谢奕的动作,登时打了一个寒颤。 一言不发。 他是一个杠精,又不是不知死活的喷子。 对面打算动手不动口了,那他还有啥好抬杠的? “关中盟必然会进攻苻方,所以我们只需要牵制住正面的苻生等人,然后抽调一支偏师配合进攻苻方就好。”郗超接着说道,“此路偏师,应当以司马统率为佳。” “这是自然。”谢奕满口答应。 其实就算郗超说的不是他,他也会主动请缨。 毕竟他真的不想杜英出现什么意外,有自己率军接应,至少应该不至于败得太惨。 郗超又补充道:“梁州刺史那边总归不能不管不问,援军既然已经前往关中盟,将军应当让罗伯父节制援军,支援梁州刺史,只期望不会太晚。” 桓温点了点头,其实他刚才一直没有开口,也是因为对杜英这远水解近渴的方式有些不满。 他也知道,以关中盟的兵马,顶到昆明池去,的确起不到多少作用,但是至少能够鼓舞司马勋的士气,而且杜英本身也足够聪明,又了解周围的地形地势,能够帮着司马勋缓解一下压力也是好的。 奈何这家伙竟然直接往北走,丝毫不管司马勋的死活,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后来的关中盟援军身上。 计策虽然是好计策,但是却也意味着司马勋注定要承担更大的损失,甚至是惨败。 心黑的很。 不过杜英这样做的原因,桓温倒是能够揣测到。 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不可调和的矛盾 杜英这是摆明要给谢奕出一口恶气。 当初子午谷之战,谢奕突袭苻柳,结果久久不见困在谷中的司马勋赶来支援,最后突袭战变成了惨烈的攻坚战,导致谢奕麾下损失惨重。 而今简直就是当时的重演,只不过双方调换了位置罢了。 司马勋苦苦支撑,而杜英不直接去救援,却选择了迂回破敌。 就算是灞上这边最终能够胜利,司马勋肯定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赤果果的报复啊。 不过桓温也很难说杜英这样做不对。 从王师的整体利益来说,他的这个计策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桓温也好,郗超也罢,的确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对。 即使是袁虎这个杠精,也只能落脚在这事并没有禀报桓温知道上。 这样的抬杠,即使是谢奕这种不善于言辞的,都能够怼回去。 领了命令,谢奕赳赳的离开,事不宜迟,等他率军抵达的时候,杜英很有可能都已经动手了。 袁虎也被郗超以拿公文的缘由支开。 营帐之中转眼就只剩下郗超和桓温两个人。 桓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嘉宾,入关之后,两边的矛盾愈发的不可调和了。” 郗超明白桓温的意思。 原来在荆州的时候,荆州、巴蜀等本地官员,至少还能够和谢奕等江左官员和睦相处、勠力同心,大家虽然有一些意见,但是至少不会耽误到工作。 可是现在······ 先是子午谷之战中,司马勋姗姗来迟,接着就是现在司马勋求援,而关中盟舍近求远。 虽然前者,最后的结果是好的。而后者,也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身为上位者,桓温不可能坐视双方矛盾愈演愈烈。 长此以往,他甚至都不需要考虑江左世家们是不是打算拖后腿了,只是自己内部的矛盾就足以让桓温失去和江左争雄的资格。 尤其是谢奕、戴逯等江左将官,本身就和江左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王谢各家察觉到桓温势力之中自我分裂的苗头,肯定就会想尽一切办法煽风点火。 可是双方,一方是渴望能够让桓温自立,真正将司马氏取而代之,另外一方则是不折不扣的保皇党。 从根本立场上,就是有冲突的。 所以矛盾的爆发,本来就是必然。 注定不可能调和的矛盾,往往都是以两败俱伤收尾。当然还有一种结果,就是有一方能够取得完胜,这样自然就能够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然而现在来看,也不太现实。 桓温也不忍心、也不可能将谢奕等人彻底从自己的势力之中剥离出去。 东南士族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不就是能征善战的军队么? 只能动嘴的,终究比不过能动刀子的。 桓温之所以一直在团结谢奕等人,就是因为他们同样掌握着战斗力强劲的军队和部曲,这些人若是倒向东南世家,那么桓温将会失去自己最大的优势。 郗超也难免露出为难的神情:“矛盾既起,终归再难压下去。梁州刺史在子午谷中,未免有些意气用事了。” 能让郗超用了“意气用事”这个词,说明在他的心中,当时因为自私自利而一手挑起矛盾的司马勋,已经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奈何对方是桓温忠实的拥趸,总不好直接说他的不是。 让他担任梁州刺史,也是桓温力排众议。 也不好说征西将军识人不明。 桓温皱眉:“但是现在绝对不能如此。” 他甚至有点儿担心,氐人还没有消灭,谢奕和司马勋先打起来。 都是火爆脾气,不见得不可能。 到时候,苻健怕是要笑掉大牙。 郗超一摊手,无奈的说道:“将军莫要忘了,属下也是出身江左,将军若是非得想要从属下这里问计,那么难免会有偏颇。” 桓温不由得横了他一眼。 年纪轻轻,但是局势看得清楚。 这趟浑水,郗超不想淌。 不过你没得选,桓温当即笑道:“郗家,和南渡各家不同。” 郗超有些无奈,自家老爹还有祖父和江左各家之间一直有不愉快,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当然,本来就是因为郗家的格格不入,所以桓温才放心用他。 “属下尽力而为。”郗超只能拱了拱手。 问题解决是解决不了的,不过压下来应该还能做到。 大不了等到解决了氐人再来头疼这个问题。 这背后牵扯到江左和桓温之间的博弈,郗超知道,置身之外终归只是自己的美好幻想。 “通知君章(罗含表字),尽力救援伟长(司马勋表字)吧,伟长若败,则关中盟亦然头顶悬剑。所以到时候关中盟再出人手,攘助援军前往昆明池,杜英应该不会拒绝的。”桓温缓缓吩咐。 郗超点了点头:“现在也只能如此了。将军也请宽心,梁州刺史麾下兵马众多,而氐人精锐多在灞上,因此一时失利,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但愿如此。”桓温叹了一口气。 明明是优势的战局,再一次变得混乱,让他也高兴不起来。 这氐人能够在北方乱局里杀出一条血路,还是有人才、有本事的。 这一块难啃的骨头,期望不会让自己崩掉门牙。 ——————————- 入夜时分。 忙碌了一天的关中盟,这个时候也已经逐渐沉入夜色之中。 一天的夏收,进行的很顺利,预计还有两三天的功夫,就应该能够结束所有工作。 从下午开始就一直阴沉沉天空,总让人看了有些不舒服,不过好歹比今天上午的艳阳高照来的好。 原本其实关中盟上下都做好了连夜收割的准备,但是因为天空中无星无月,抹黑收割也没有什么效率。 再加上白天的工作效率本来就超过了预期,所以休息一下也无妨。 不过这个休息,只是收割的人们休息。 负责统计的、运输的人们,需要连夜工作。 新研制出来的算盘很快就在整个盟中普及,极大的提高了计算效率,这也让上午收割的粮食,现在都已经启程转运向灞上。 灞上那边的收割也在同步进行,但是因为之前被氐人破坏了很多,再加上战事大有再起之意,所以效率远比不上关中盟这边,最终还是得靠关中盟的支援。 提着自己的小包裹,疏雨打着哈欠穿过院子。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六章 无月的夜(加更) 谢道韫坚信,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期望关中盟能够步入正轨,期望关中的百姓能够不受别人控制和影响的过上自己所想要的美好生活。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可是她越是在心中百般念叨、重复这个理由,心中越是忐忑不安。 其实她知道,最终驱动自己去写下这一份名册并且详细标注每个人的性情、喜好的原因,绝对不只是这么简单。 此时坐在他的书房中,心头上早就已经有他的身影萦绕不去。 只不过自己只能尽一切可能不去想罢了。 匆匆写完,夜色已经更深,窗外伸手不见五指。 “娘子,早些歇息吧。”疏雨端来新的蜡烛。 “不用再点了。”谢道韫低声说道,伸手将几份文书重新放回到架子上,然而一张纸从文书之中飘了出来。 什么重要的东西,竟然是用关中盟里也金贵的纸张写下的? 谢道韫怔了一下,伸手拿起来,本来不想看,毕竟杜英虽然不介意她使用书房,但是这必然是人家重要的公文,自己翻来翻去也不太好。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纸的正面,应该是从凉州送过来的家书,写了一些零散物品的名录,最后落款是“父杜明、母梁氏”,谢道韫知道这是杜英父母的名讳。 家书无疑。 而借着最后剩下的一点儿光,她看到背面还有字迹,当即翻转。 和正面娟秀稳重的字体不同,潦草甚至有点丑,是杜英的字迹。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谢道韫的手骤然抖了一下,差点儿没有拿稳。 这无星无月的夜里,此时此刻,是谁在相思? 又是谁,情丝悱恻、辗转难眠,却又无从述说? 看上去朴实无华的文字,字字戳中人心。 他,又在相思着谁? 为何如此知我心? 谢道韫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揪心感,难道杜英在凉州还有心上人? 不对,他明明已经离开凉州那么多年,而且从未提起。 当时离开凉州的他,应该还是个和阿羯差不多的少年吧,谈何心上人? 就算是有,这些年也应该淡忘了。 那是不是我呢? 我为什么又会陡然有患得患失的感觉? 心中骤然泛起这个问题,谢道韫抿了抿唇,稳住双手,将这张纸重新塞了回去。 这个问题,她很想知道答案,但是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知道答案。 疏雨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家大娘子。 这个平素冷静甚至带有谢奕的杀伐果断的大娘子,此时看上去精神恍惚,就像是受了刺激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且奇怪的是,之前那些案牍文书之中夹着这一张纸,娘子竟然没有发现,所以······ 合着这些文书搬下来只是做做样子的? “走吧。”转过身来的谢道韫,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竹简。 疏雨本来想伸手接过来,不过看谢道韫的神情,看来还是免了,当即让开路:“娘子小心。” 谢道韫迈过门槛,径直向外走去,但是当她走到自己厢房门口的时候,却又缓缓回头,看着已经陷入黑暗的书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黑暗的夜色,是突袭的最好时间。 周随叼着一根草茎,盯着眼前的营寨。 他的任务很简单,极尽骚扰之能事。 但是想一想,自己很有可能被氐人追的满山遍野逃命,还是有些紧张的。 尤其是氐人还有不知道数量的骑兵。 “头儿,准备好了。”一名出身周氏的士卒匍匐而来。 “说了几次,别叫头儿,我们现在也是王师麾下,叫统领。”周随不满的说道。 关中盟的军队只是名义上归于王师,而实际上桓温并没有给关中盟军队正式的编制。 整个关中盟两千兵马,实际上应该属于杜英的部曲。 一应将官职位,还是沿用了当时坞堡的那一套,并没有向王师看齐,进行整编。 其实这不怪杜英,整编是计划之中的,只不过怎么整编,是仿照王师还是加以改进,之前大家就有争论。 结果战事起的突然,还没有来得及敲定结果。 不过至少现在这样也不影响布置任务和发号施令。 不跟身边的亲信多计较,周随吐了口中的草茎,掏出来水囊,灌了几口水,苦涩的味道登时弥漫上来。 他喝的是专门熬煮的松针水。 深夜作战,最困扰士卒们的,显然就是夜盲症。 在营养基本不足的古代,在夜里行动,夜盲症当然是要命的。 熬煮松针水,就是杜英之前所在那个时空中抗美援朝的先烈们为了能够在夜间发起进攻而普遍采用的方式。 杜英制定的进攻计划摆在晚上,那自然就要尽可能的避免夜盲症,不然岂不是两眼抓瞎? 为此,关中盟将士们已经喝了好几天松针水了。 旁边的将士们也都有样学样,不管是不是真的管用,至少现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睛一个个的都分外明亮。 周随深吸一口气,霍然抽刀: “上!” 黑暗而沉寂的夜,骤然喧闹。 没错,是喧闹,因为周随他们的突袭,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告诉强怀,关中盟来了! 一支支火箭被点燃,如流星雨一般划过夜空,落入氐人营寨里。 沿着荒野和田埂向前飞奔的身影,赶在放哨巡查的氐人士卒惊觉之前,一刀洞穿他们的胸膛。 “敌袭!”火箭既起,氐人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凄厉的声音彻底撕开深夜的宁静,原本灯火昏暗的氐人营寨,一支支火把亮起,原本的黑暗,被火光照亮。 氐人的反应并不是非常快。 作为戍守长安城南的军队,他们其实很难称之为精锐,都是桓温入武关之后,临时组织起来的丁壮,满打满算,训练时间也就是和关中盟差不多。 大哥不笑二哥。 至于作为城南统帅的强怀,也并不是什么鼎鼎大名的将领,他所出身的强氏,也是氐人豪酋之一,之所以能够上位,在于当年和苻氏的联姻,当今秦国皇后,就出身强氏。 氐人任人唯亲,可是身为皇亲国戚的强氏,也只有强皇后的兄长强平在朝中为光禄大夫,而强怀在外掌兵,并不是什么手握重权的顶级家族。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七章 按兵不动 作为一个立国不长的蛮族势力,氐人的大部分军政权力都掌握在苻氏皇族手中。 强氏这样也不算是太差了。 强怀的能力不怎么样不谈,麾下的兵马也都没有做好应战的心理准备。 显然现在灞上并未丢失,所以他们也没有想到敌人竟然会越过灞上,出现在这里。 不,不对,敌人既然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丞相败了?灞上防线丢了? 桓温已经兵临城下了? 这是猝然遇袭的氐人士卒们,心中的第一想法。 因此当聚集的号角声“呜呜”响起的时候,他们甚至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丞相苻雄都已经败了,我们还不跑,等死么? 然而背后不远处就已经是龙首原,想跑,也没有能跑的地方。 龙首原下,就是长安。 战事初起,就跑向长安,氐人士卒们知道,就算是自己跑回去了,也少不了掉脑袋的下场。 氐人内部的管理章法还沿用着部落时期的方法。 简单粗暴,但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对于人的震慑力很强。 强怀的反应也很快,在意识到军中人心不稳之后,他立刻让自己的部曲组成督战队,拉开防线,收拢士卒。 氐人士卒们虽然有点乱阵脚,但是随着号角声一声声回荡开来,平日里训练养成的潜意识,让他们开始想起来自己应该如何列阵。 而身后督战队那明晃晃的鬼头大刀,更是让他们攥紧了手中的兵刃。 强怀的本事虽然不怎么高强,但是也的确可以称得上一个有胆略的统帅,当然这也得益于氐人这一辈整体的不怕死、敢拼搏的精神气,不然的话他们也不可能从关中群雄之中杀出来,甚至还把北方的羯人打的落花流水,成为北方暂时最大的赢家。 一个民族的崛起,往往并不只是出现了一个、两个天纵奇才,而是有一群人,甚至是一代人秉持着相同的想法,一起浴血奋战。 弓弩手纷纷就位,而长矛手和刀盾手也开出营寨。 氐人的攻防技巧并不是很强,所以他们更喜欢在野战之中用自己的强悍,直接击破敌人。 与此同时,营寨中为数不多的几十名骑兵也从侧翼出击。 不过强怀还不至于把整支军队都拉出去,从敌人射出的火箭规模来看,对手的人数并不会非常多,所以强怀无从判断,对方到底真的只是人数不多,还是示敌以弱、以引诱自己主动出击? 但是他更相信前者。 因为从氐人和晋军的几次交手来看,只要是在野外厮杀,那么晋军往往只能仗着人数优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甚至伤亡往往都会远高于氐人。 可是只要是攻坚战,那么晋军便借助弓弩和攻城器械的优势,所向披靡,即使是武关也没有能够挡住他们的步伐。 因此晋军既然选择在深夜发动进攻,按理说最好的选择就应该是趁着夜色狂飙猛进,一路直接杀到氐人营寨下,把氐人堵在营寨里才是。 主动挑事之后又引诱氐人出来应战,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可能性大么? 自然是不大的。 所以强怀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对面来的只是敌人扰敌的小股部队。 但是他转念一想,在这小股部队的周围,是不是会有敌人的主力? 此时也冷静下来的强怀,逐渐开始想起氐人士卒们的担忧。 这些扰人清梦的家伙到底从何而来,难道灞上防线真的已经失守?这是前锋,而晋军的主力就跟在后面? 南蛮子的前锋是谁? 征西司马谢奕啊! 这货的“丰功伟绩”,氐人将领们心里都有数。 基本都是靠莽出来的,当初破武关是,子午谷之战是,谁能保证现在不是? 可是偏偏这家伙的莽,往往是打蛇打七寸的莽。 总是能够砸在要害上,所以让氐人将领们真的不敢小觑。 眼前这一场袭击,在不知道灞上战场动向的强怀心中,很有可能就是谢奕的手笔。 那么这样想一想,谢奕如果真的想要诱敌深入,好像并不是没有这个资本? 毕竟强怀麾下的兵马,只是仓促整编和训练的一群新兵蛋子罢了,对上百战王师,难道也能够稳压一头? 想多了。 强怀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就想要鸣金收兵。 可是军队已经开出,就像是盆子里的水都已经泼了出去,此时再拽回来,哪里来得及? 而且本来经过刚才的慌乱,士卒们就紧张甚至害怕,现在再反复折腾,那士气就真的没有了。 强怀也只好硬着头皮和几名亲卫一起出了营寨,同时也下令将士们不要向前开出太远的距离。 深夜之中,可能会有埋伏。 这一个理由还是说得过去的,至少不用让将士们觉得,自家主帅实际上是心里有所畏惧。 而且其实还有一个强怀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麾下的将士有不少都存在夜盲症,借助着火把还好,一旦深入黑夜之中、队伍散开,火把的光芒不足以照亮所有地方,那么将会给敌人很多偷袭的机会。 所以现在的强怀,看着前方的黑暗,就像是当年的曹丞相看着大雾中若隐若现的船只,有一种无力感。 随着氐人弓弩手射箭还击,对面的弓弩手就已经销声匿迹。 只有三三两两的敌人,还在和刚刚冲出去的氐人士卒厮杀,但是明显也并不恋战,看氐人已经逐渐列阵,便索性虚晃一枪,一溜烟儿消失在黑夜之中。 强怀皱着眉看着手下人抬过来的尸体。 虽然也都披甲,但是绝对不是晋军王师的制式衣甲,甚至还有几个人身上的衣甲干脆就是氐人的衣甲,只是在袖子上捆扎了红绳作为区分。 强怀登时明白过来,放眼整个关中,形同乌合之众,但是能够做出来这样排场的,好像就只有一个关中盟了。 “还真是阴魂不散。”强怀骂了一声。 之前的子午谷之战中,关中盟就已经引起氐人的注意。 但是之后关中盟因为位于桓温和司马勋的共同侧翼,是晋军东西两路兵马的重要沟通渠道,又深入长安城南的原野,所以氐人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办法收拾关中盟。 这个坞堡联盟本身的确没有什么,但是收拾关中盟,就等于把自己摆在晋军的夹击之下。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八章 老杜家就这么喜欢搞事? 强怀不傻,老老实实的蹲在长安城外当救火队员不好么? 哪里起火,自己就去支援哪里,起到一个雪中送炭的作用,到时候这功劳也是“蹭蹭蹭”的往上涨。 招惹关中盟,就像是越过两只猛虎去招惹他们保护的小虎崽。 强怀虽然想要建功立业,但是也想多活几年的。 而关中盟似乎也很给面子,之后几乎没有什么动静了。 谁知道现在竟然再一次冒出来。 这些家伙想要干什么,为什么打了又跑? 不过这至少先解开了强怀心中的疑惑,灞上那边应该没有出事。 不然的话,按理说不应该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将军,是关中盟无疑。”一名副将在旁边低声说道,递上来从一名尸体上翻出来的令牌。 “这些家伙,之前子午谷的时候就跟谢奕、司马勋混在一起,现在又胆大包天,自己打上门来,真的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强怀冷哼一声,“传本将命令,各军斥候前出,探索关中盟迹象,其余各部,休整至天亮,准备出击!” 和晋军对决,强怀没有信心。 但是打扫打扫卫生,消除一下这些蹦蹦跳跳的老鼠臭虫,强怀觉得还是手到擒来的。 “对了,即刻通知安乐王,请安乐王一并出兵。”强怀接着说道。 安乐王就是苻融的封号,年纪不大,封号也不是很好听,大家印象中上一个被封为“安乐”的好像还是某位乐不思蜀的安乐公。 但是强怀从来没有小觑这位大王。 当今丞相、东海王的嫡子,又是淮南王日常挂在嘴边的好兄弟。 尤其是后面那个。 东海王的血脉,其实并不是尽多人才,庶长子苻法的确是重将,可是嫡长子苻坚就过于拉胯,因此就成材率而言,五五开,并不能证明苻融也是将才。 但是能够得到苻生赏识的,那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作为军中将领,强怀并不关心苻生任用的那些文人怎么样,一群阿谀奉承之辈,入不得武人的眼,他只知道,能够得到苻生信任的武将,没有好惹的,基本上都是战场上所向披靡或者能够以一当百的猛人。 毕竟苻生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所以现在的苻融,身为安乐王,但是并没有什么明确的高位官衔在身,只是一个小小的杂号将军,还是不久之前刚刚因为苻健鼓舞士气而提拔上去的,可强怀从来没有把他当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属。 苻融自己统带一部兵马,足有两千,屯扎在长安城正南,掩护强怀侧翼,却不和强怀营寨相连,有着很大的自主权。 而且这两千人马之中还有三百骑兵,数量甚至比强怀麾下还多,其余的人里,也有很多是苻雄的部曲,战斗力绝对不是强怀的这些新兵能够比拟的。 说到这,强怀也替丞相觉得无奈。 苻雄南征北战十余年,麾下精锐部曲无数,奈何庶长子之前驻守长安用不着、也不能用——天子脚下自然不能用自家私兵——现在跟着苻雄在灞上也用不着,父子两个共用一队部曲就好。 苻雄一直在控制着自己所能掌握的力量,若是他把自家部曲都集中在一军之中,恐怕就会有流言蜚语满天跑了。 而丞相嫡长子又不成器,所以这些苻雄麾下百战精锐,竟然半数都便宜了苻融这个家里老三。 苻融能不能打,强怀不知道,但是苻融的手下很能打。 因此今日之事,强怀很乐意和苻融商量。 ———————————— 其实不用强怀告诉苻融,苻融本来就已经知道今夜要发生的事。 东南侧强怀营寨“热闹”起来之后,苻融也立刻击鼓聚将,但是并未轻举妄动,而是携着几名副将一起站在瞭望楼上······看热闹。 “强将军此次怕是要吓坏了。”站在苻融身边的中年副将微笑着说道。 “兄长此计,与虎谋皮,难免让人有所担忧。”苻融却笑不出来,“先生不妨直言,如此胜算有几多?” 中年副将实际上并不是苻融的麾下,其姓梁,名平老,梁氏一族之中的旁系出身,也非寻常人了。 梁平老才能不低,却因为出身到底不是直系而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因为和苻雄有联系,所以为苻坚所知,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之后苻坚便把自己的计划告知梁平老,并请梁平老入军中辅佐苻融,实际上相当于军师了。 加上梁平老年长很多,所以苻融称呼一声“先生”自然是为了表示尊重。 “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梁平老淡淡说道。 苻融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 “强将军必然会派人来请大王施以援手,届时就是大王立功的时候,不过还得等一等,现在只请大王按兵不动。”梁平老接着说道。 “先生放心,阿兄之前特意提醒,余自会约束将士。”苻融揣测道,“这是要先等强将军奈何不了关中盟,才好动手抢夺功劳?” “是也。” “但是关中盟终究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强将军麾下虽然多是新兵,却也应该不至于如此吧?”苻融有些疑惑。 大家都是新手,但是氐人有着更多的经验,而且将领也都不是新手,再加上体能上的优势,按理说把关中盟吊着打都不成问题。 若是连这个实力都没有,氐人当初也不会在关中脱颖而出了。 说来也是可笑,上一个能够对他们形成威胁的晋人遗民叫做杜洪,结果被打的落花流水。 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杜英,难道不知道杜洪的前车之鉴? 老杜家,就这么喜欢搞事? 如果不是苻坚和杜英之间达成了协议,苻融不介意亲自下场对付杜英,保证三四天内就把关中盟清扫干净,而且大半都是行军赶路的时间。 “世子对杜英有信心,所以我们就按照世子所说的来便是,大王请拭目以待。”梁平老并不多做解释,直接把苻坚抬了出来。 苻融皱眉,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若说在氐人群雄眼里,自家兄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那在苻融眼中,阿兄实际上胸有锦绣,只不过是在藏锋守拙罢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总要有那么一个人 苻雄身为大秦开国第一功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早就已经到了功高盖主、封无可封的地步,现在他能够稳稳当当坐在这个位置上,盖因和苻健之间的兄弟情。 然而最是无情帝王家。 兄弟情能够支撑多久? 而今朝堂民间,关于苻雄想要谋反的流言蜚语都已经传了不只是一次两次。 苻健现在犹然可以一笑了之,是因为他离不开苻雄的支持。 可是之后呢。 每一次都能一笑了之么? 苻融不敢信,每一个人都不敢信。 或许就连苻健自己,都不会真的相信吧? 因此苻坚自然很早之前就已经和自家兄弟通过气。 家中当然要有人随着父亲沙场厮杀、崭露头角,不然的话,阿爹后继无人,自然就无从让手下文武为之忠心效力。 因此苻法和苻融就是承担着这样的任务。 苻雄的儿子们有出息,麾下将士才会觉得以后也有奔头。 但是,也总归有人要尽可能的为苻雄招黑,让人们觉得苻雄也有缺点,让苻健觉得,苻雄日后的威胁也没有那么大。 总要有那么一个人,而没有什么比苻雄的嫡长子是个废物更能实现这一点的了。 后继无人,不过于此。 苻雄偌大的影响力、为数众多的部曲,最后只能传给一个废人。 就算是苻雄本身不想传给苻坚,陛下旨意下来,也没得反抗。 既然如此,苻雄所能做的,自然不是把这烂泥再扶上墙,而是尽可能的忠心耿耿为苻健效力、为苻苌和苻生等苻健的儿子效力,以求自己百年之后,他们仍然能够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照拂自家废物。 可怜天下父母心,以苻坚得到照顾换来苻雄的忠诚,这比什么表忠心、喊口号的方式都管用。 所以苻法和苻融可以在外面结交权贵、夺占鳌头,苻坚却必须在家里扮演好废人的角色,承担着无休无止的质疑和骂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苻法和苻融越是优秀,就越是显得苻坚无能。可是他们还必须要尽可能的优秀,不然的话,苻坚以后就是找到了翻身的机会,也得不到足够的支持。 兄弟两人心中愧疚万分,知道自己今日的成就,都是苻坚背负着骂名却又在背后默默支持而有的。 不说别的,梁平老这等允文允武的人物,就是苻融掌控军队的莫大助力,这也是苻坚费尽心思网罗来的。 因此苻法和苻融也更愿意听从于自家弟弟(兄长)的安排,同时也下定决心,以后若是真的能够实现苻坚所设想的能为之事,那么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只有为他们负重前行的苻坚。 现在梁平老直接把苻坚抬了出来,苻融立刻舒展眉心。 阿兄相信,那便相信。 并不是他因此就消散了对于关中盟战力以及对于阿兄此计策能不能行的担忧,而是他不在乎阿兄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自己能够走到这个位置上,都是阿兄一手推动。 而阿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家至少能够自保。 所以便是为阿兄死了,为这个家死了,又如何? 苻融不后悔。 梁平老显然很清楚苻融的性子,见苻融沉默,便知道苻融不会再犯对了,便悠悠然和苻融一起注视着远处的火光。 ———————————— 杜英也放下了水囊,目视前方。 苻方的营寨同样沉睡在黑暗之中。 夏日的夜里,算不得非常闷热,就是草丛中蚊虫比较多,但是杜英并不着急动手,或者说他现在还没有直接杀入苻方营寨的底气。 黑暗之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杜英不由得呼了一口气,只见陆唐带着一名中年人猫着腰跑过来。 “少主,这位就是负责前来联络的王师将领。” 那中年人顺势趴在杜英旁边的草地上,压低声音说道:“戴逯,草字平道,见过督护,不能全礼,还请督护见谅。” 杜英微笑着说道:“久仰戴叔大名,戴叔客气了。” 戴逯虽然通过谢奕的描述,对于这个年轻人的生平为人也已经很清楚,但是道听途说当然比不得亲眼所见。 见杜英如此和善亲切,戴逯也轻轻呼了一口气,至少对方是一个好相与的。 接着,戴逯没来由的想到了还留在关中盟的谢道韫,再看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突然有一种想要询问一下谢奕到底有几个意思? 难不成真有那方面的打算? 个中牵扯太大,谢奕也真是胆大包天······ 哦不对,若是他真的胆大包天的话,恐怕早就已经把这杜盟主抓走喊岳父了,至少现在大家还没有揭破这件事,不是么? 戴逯的弟弟戴逵和谢安友善,又和王家关系很好,都是江左隐士名流,因此从个人情感上,戴逯当然倾向于支持谢安的决定。 但这毕竟是人家谢家的私事,自己作为好兄弟,可以劝两句,却不能替人家做决定。 即使是谢安,也只是说提出想法,谢家的家主终归不是他。 夜色太深,戴逯也看不太清杜英的相貌,不过也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温润公子,能够引起谢奕的兴趣,甚至都有悔婚的想法? 不过······以谢奕的脾性,或许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杀胚可能更对胃口吧? 杜英哪里知道戴逯的心思早就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低声说道:“多谢戴叔施以援手,敢问王师此时在何处?” “‘施以援手’这句话应该是王师对关中盟说才对,若无关中盟,王师此时在关中恐怕也是举步维艰啊。”戴逯回过神来,赶忙客气了两句,“司马已经率军抵达灞水岸边,只等着这边火起,便强渡灞水,为此大将军专门抽调了军中骑兵和牛车支援。” 杜英点头,现在正逢夏季,河面宽阔。 只能庆幸头顶上的这场雨还没有下,不然的话恐怕就不只是河面宽阔了,湍急的水流根本没有办法直接泅渡。 这也就是他们现在划定的战场位于灞水上游的缘故,想要在灞水中下游渡河,还得依靠于桥梁。 苻生等人扼守的险要之处,就是在华夏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灞桥。 身后不断传来轻微的声响,这是关中盟的士卒在逐渐向前推进。 正文 第三百四十章 来自背后的袭击 杜英趁着还有时间,压低声音问道:“此一战,不会对征西将军收割粮食造成影响吧?” 桓温越过蓝田之后,完全可以通过长安正南直接越过凤栖原,杀向长安城所在的龙首原。 可是桓温并没有这么做,反而选择率军一路北上,屯驻于灞上。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也有很多,最重要的自然就是抢收粮食。 氐人从蓝田败的很快,而桓温也是稍加休整之后就快速进兵,最终没有给氐人多少破坏田地的机会。 还有一些原因,比如“得灞上者得关中”,这里居高临下、俯瞰长安,本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比如此时华阴、潼关等地的氐人、羌人兵马也随时有可能前来增援长安,只有横兵灞上,才能够挡住他们的道路,并且谋求各个击破。 不然直接顶到长安城下,很有可能在攻城的时候腹背受敌。 显然桓温也是打算把氐人的獠牙全部都拔干净之后,再给予长安全力一击。 这样,长安坚城之中的氐人,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士气并不可能非常高涨,最后主动开门投降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桓温虽然坚定北伐,但是不代表他愿意付出太大的伤亡。 毕竟在他的眼中,氐人也好,羌人也罢,实际上都不是自己最终的敌人。 最终的敌人,终究还在江南。 所以桓温能求稳就求稳。 杜英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也不求桓温能够配合关中盟直接全军压上,只要能够牵制住苻雄等人就可以。 听到杜英的问题,戴逯苦笑道: “大军调动,影响肯定是影响的,只是多少的问题罢了。征西将军既然让司马配合督护行事,同时亲自率领大军压向灞桥,就必然愿意承担这样的影响,督护毋庸担心。” “这就好。”杜英微微颔首。 戴逯琢磨着杜英的语气,倒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关中盟作为地头蛇,有着王师所不具备的一些优势,因此现在双方才能形成这种名义上为上下属,实际上为同盟伙伴的关系。 因此在王师之中,也有很多对关中盟的质疑声音。 这质疑声倒还真的不是单纯的因为杜英和谢奕关系近而惹来的,还有很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甚至于出身江左的人对此保持怀疑态度。 不说别人,他戴逯其实就应该算一个。 在戴逯看来,世家坞堡就是一群不要脸的墙头草罢了,谢奕到底是怎样受了迷惑,竟然如此看重他们,而征西将军也对杜英赞赏有加? 只不过戴逯还没有到怀疑关中盟有别样心思的地步。 今日也算是略微试探了一下杜英,发现杜英对于王师这边的情况还是很上心的,听说王师情况还好,便也跟着放松。 这说明杜英至少现在还没有太多自立门户的心思,依旧在心理上依赖于王师。 戴逯能够得到这个答案就很满足了。 期望越低,就越不会失望,他本来就不觉得世家坞堡是什么好货色,只要能够为王师办事就行。 脚步声“梭梭”响起,王猛从后方猫着腰跑上来,手里抱着一支劲弩:“师弟,万事俱备。” 杜英斜了他一眼:“师兄怎么还抱着弩?” 王猛笑道:“过过手瘾。” 杜英翻了翻白眼,也懒得管他:“戴叔既然来了,可要一起?” 戴逯当即抽出刀:“这是自然。” 谢奕专门派他带着几个得力人手渡过灞水来和杜英沟通,一来是信任戴逯的身手,交给别人难免不放心,二来自然也是期望戴逯能够护卫在杜英身边。 杜英也霍然起身,低声下令:“出击!” ——————————- 苻方营寨,中军大帐。 万籁俱静,但是主帅苻方并没有休息。 他伸手揉着太阳穴,看着舆图。 杜英带着关中盟军队深夜潜行,一路摸过来,这是苻方并没有料到的。 但是谢奕率军直接顶在灞水对岸,苻方不瞎,当然知晓。 实际上杜英的行动能够这么顺利,一小部分原因是天色黑暗,而大部分原因其实还是因为谢奕率军杀过来,导致苻方不得不把大多数斥候都派遣到灞水对岸去,时时刻刻探查谢奕的动向。 至于背后,在苻方的潜意识中,是长安,是强怀和苻融的营寨,并不会有什么敌人。 自从子午谷之战后,关中盟就没有怎么登场,此时自然很难引起氐人将领们的警惕,毕竟在他们的心中,关中盟就是乌合之众。 真的杀上来了也没有什么威胁。 苻方一直担心的,就是谢奕。 谢奕不跟着桓温,率军来找他的麻烦,为什么? 打算从这里突破灞水之后,再和桓温左右夹击苻生? 这或许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但是若是如此的话,谢奕只携带了几千兵马,而且其中还有不少是运送泅渡物资的民夫,可战之兵也就是三千上下,除了骑兵有些威胁之外,苻方真的找不到谢奕还有什么底气凭借这些兵马招惹苻雄和苻生等人。 氐人主力大军即使是败了好几场,也还是一个庞然大物。 即使是从侧翼发起进攻,以这些兵马,同样不啻于以卵击石。 这谢奕,莫非有了上一次子午谷之战的胜利之后,喜欢上兵行险招了不成? 这家伙明明是个莽夫来着。 苻方盯着舆图,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忽略了什么,不然的话南蛮子的这番举动属实有些难以理解。 难道真的是之前已经被排除的选项? 关中盟? 苻方缓缓抬起头,正想要吩咐斥候去探查,一声凄厉的呼喊突然撕破了深夜的寂静。 “敌袭!!!” 苻方霍然起身,抓起佩刀,而外面转眼乱作一团。 几名亲卫也都惊讶的冲进来,护在苻方身边。 “慌什么,谢奕就算是偷偷渡过灞水,又能够怎么样,河滩上设置了那么多的鹿砦、拒马,一时半会儿根本绕不出来!”苻方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过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将军,西侧有敌,强攻营寨,已然近在咫尺!” “什么?!”这一次苻方也镇定不下来了。 从西边来的? 他有些僵硬的撇过头,看向舆图。 城南一大片空白,一直没有引起过他甚至绝大多数氐人将领的注意。 还真的忽略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一章 先砸晕关中盟 “关中盟!”苻方咬牙切齿。 从西边而来,只可能是关中盟。 一直被忽略、被无视的那些乌合之众。 “砰!”锐啸之后,一声闷响,再一次把苻方从愤懑之中拽回来。 这不是杀声,而是晋军霹雳车的声音! 关中盟可能会有这东西,但是绝对不会是现在。 一群人在黑暗中匍匐前进,苻方的确有可能毫无察觉。 但是霹雳车这玩意动起来“嘎吱嘎吱”的,又是庞然大物,苻方就算瞎了,只要还有耳朵,也能察觉到有敌人从西边过来。 因此这只可能是灞水对岸,来自于谢奕的问候。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又有传令兵来报,谢奕正强渡灞水。 “两面夹击啊,难怪关中盟这么有底气来捋虎须。”苻方冷哼一声,内心反倒是重新镇定下来。 原本关中盟的来袭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真的得好好想一想,对面到底是有怎样的底气,才敢直接打上门来。 现在来看,这肯定是和谢奕商量好的。 关中盟,应该还是了解之中的那些乌合之众,不足为虑,主要的任务应该就是牵制他们,为谢奕强渡灞水创造机会。 既然这样的话······ 先一棒槌把关中盟砸晕了再说! ——————————————- 关中盟的进攻非常迅猛。 箭矢如雨,覆盖整个壕沟和寨墙,接着扛着木板和云梯的士卒便快速向前推进。 盟中打造的一些小型投石机,其实也就是放大版的弹弓,此时都派上了用场,往地上一插,一块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便呼啸着砸入营寨中。 别看这石头不大,但是只要能砸死人,或者砸晕一两个,就是赚的。 担任主攻的并不是关中盟的士卒,而是朱序麾下。 杜英对自家将士的实力多少还是心中有数的,现在他们需要的是速战速决,当然不能让关中盟上去献丑,那样会贻误战机。 因此前锋的任务当仁不让的被王师拿去。 只不过任渠之前就在子午谷之战中有过功劳,而朱序随军入关之后,还没有参加过正儿八经的战斗,唯一一次有机会的蓝田之战,还被桓温派去当杜英的“战场导游”了。 他现在铆足了力气就想要建功立业,任渠知道他的心思,自然也不会跟他抢。 万一对面真的是一块硬骨头,那么到时候朱序不还得把功劳分给他,等着就好了。 关中盟的将士们也没有闲着,正面进攻做不到,两侧佯攻还是可以胜任的。 韩胤和殷举各率一部,从南北两侧发起进攻。 杜英给他们的命令虽然是佯攻,但是也补充强调,如果发现破绽,佯攻完全可以立即转变为强攻。 谁能杀进去,当然谁就是首功。 韩胤和殷举心里也有数,若是这块硬骨头,朱序和任渠联手都啃不下,那么他们扑上去十有八九也是崩掉门牙。 而且之后关中盟如果按照计划撤退,那么还有得是断后的硬仗等着他们崭露头角,所以不需要这么着急。 万一把麾下精锐都交代在这里,那才是尴尬。 “杀!”朱序身先士卒,长刀前指。 将士们越过壕沟,直扑寨墙。 突袭的好处,就是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对方的反应时间,就是他们最好的突破机会。 苻方的反应时间,还是挺长的······ 当然这也得益于谢奕同时发起强攻。 说到底,在苻方的心中,谢奕的威胁还是要远大于关中盟的,所以苻方虽然下令优先对付关中盟,先解决掉近在咫尺的麻烦,但是营垒之中原本就布设好的投石机、床子弩之类的东西,方向自然不可能调转,此时还是得招呼谢奕。 一来二去,关中盟当面的敌人数量,实际上也就只是一半罢了。 不过一半,那也是足足三千人。 而关中盟发起进攻的兵马实际上只有一千五,还有五百在周随的手中,此时应该正被追着漫山遍野的跑。 但是关中盟的将士们也没有畏惧,他们又不是真的要和氐人捉对儿厮杀,只要能够支撑到谢奕杀过来就好了。 更何况突袭是他们发起的,自然而然一开始就把握整个战场的节奏。 等到氐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云梯已经架设在墙上,并不算高大的寨墙,所需要的云梯也不是非常高,甚至临来之前,杜英他们还不得不把云梯砍短了一些。 云梯架上,王师劲卒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向上冲。 朱序也在其中,手中一口刀左右挥舞,拨开迎面的箭矢。 一名氐人士卒提着刀就站在云梯的末端,一刀就要砍过来,不过朱序哪里会给他机会? 右手握刀向上一抬,就挡住了这当头一击,同时左手猛地向前一探,拳头直接砸在那氐人的胸口。 氐人士卒只是身着皮甲,哪里架得住出身将门、自幼习武的朱序带着杀意的一拳? 整个人直接从寨墙上倒飞出去。 朱序直接跳上墙头,沿着寨墙,砍瓜切菜一样把氐人剁翻。 不过他这么大一个人,在寨墙上耀武扬威,氐人弓弩手们也不是傻子,此时顾不上会不会射到自己人了——如果不放箭的话,自己人迟早也得死。 一支支箭矢几乎追着朱序的脚步,要不是朱序的动作足够快,让氐人弓弩手们一开始就出现了错误的预判,恐怕早就变成刺猬了。 回过神来的氐人弓弩手,自然不可能再给这个家伙一次机会,然而纷乱的石块就在这个时候劈头盖脸砸下来,让这些弓弩手也只能仓皇后退。 但是仍然有一名弓弩手,站在不远处的瞭望楼上,弓弦张开,有如满月,正对朱序! 借着火光,朱序也看到了闪动的寒芒,心中一紧。 不过下一刻,锐啸从头顶掠过,那弓弩手还没有来得及射箭,一支箭矢已经刺穿他的胸口,而且去势不减,直接把他钉在后面的柱子上。 这力道,少说是三石弓才能做到。 朱序下意识的往寨墙外扫了一眼,陆唐又已经张弓搭箭,见到朱序看过来,对着他颔首示意。 朱序没有多说什么,救命之恩自然是记下了,现在不是感激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继续在寨墙上待着不啻于活靶子,所以如同一只苍鹰,张开双臂,一跃而下。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二章 寨墙后的激战 随着朱序的跃下,原本爬上寨墙的王师将士,也都纷纷跟着跳下去。 只不过明显不是所有人都有朱序这么好的功夫。 不少人都有些狼狈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才稳住身形,然后咬着牙忍住疼痛,依旧举着自己的兵刃和压上来的氐人厮杀在一起。 关中盟是深夜潜行而来,携带了那些类似于弹弓的小型投石机,就已经很不容易,另外还有一些云梯,更是用了不少人力。 因此冲车这种更大型的攻城器械,是不可能带着的。 所以此时留给关中盟的突破营寨的方法实际上不多。 要么一点点翻进去,要么直接去把大门打开。 敌人的人数更多,关中盟主要的优势就是突然性,因此前者肯定不行,就只剩下了后者。 所以朱序在给爬上来的袍泽们扫清道路之后,就直扑寨门。 很明显,氐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同样并没有不断的把人投入到寨墙上。 只要能够守住寨墙下和寨门,那么这些敌人一点点的进来,自然就是一点点的送死。 “当!”朱序手中的刀劈砍在盾牌上,火花四溅。 两名氐人盾牌手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吼!嘿!” 两个人的力气加起来自然是要胜过一个人的,朱序也不得不向后退。 而一支长矛立刻从盾牌之间窜出来,直奔朱序的胸口,如同骤然探出洞穴的毒蛇。 “当!”亦是一声脆响。 长矛刺在了盾牌上。 这是王师刀盾手及时护住了后退的朱序。 紧接着,盾牌和盾牌撞击,而朱序直接从一侧绕过去,就地一滚,手中的刀已经从只能护住半个人的盾牌下掠过,切断了氐人盾牌手的小腿。 氐人盾牌手惨叫一声,直接被王师士卒顶开。 后面虽然立刻有人顶上来,可是缺口打开了就是打开了,王师将士们齐齐向前顶出一步,盾牌和盾牌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而刀剑和长矛碰撞,更是火花四射。 朱序也知道,现在能够攀爬云梯进入营寨的,都是手持刀盾,或者干脆只带着刀的士卒,真的对上氐人的长矛手,没有胜算。 时间紧迫,他也顾不上正面碰撞的双方,自己抄起刀,贴着寨墙就往寨门那边杀。 本来他们选择突破的地方就已经非常靠近寨门了,不过是七八个身位。 这么短的距离,堆满了氐人。可能对于一名普通士卒来说是天堑,但是对于朱序来说,还不算什么。 他合身撞在一面盾牌上,当然这盾牌并不是铁质的,而是木头的。 氐人占据关中的时间太短,而且整体的制度还偏向当初的部落时代,只是一个粗糙的框架,自然办事效率也不可能高到哪里去。 更何况战乱多年,氐人军中士卒自然也是良莠不齐不说,手中的兵刃也同样五花八门。 相比之下,已经在王师的帮助下开始统一衣甲和兵刃的关中盟,虽然在王师的眼中或许还是乌合之众,但是氐人将领们也不分青红皂白这么说,就未免百步笑五十步。 当然,氐人士卒手里的家伙各式各样,没有统一的情况,也不是出现在所有氐人军队之中。 苻雄麾下的精锐轻骑就是整齐划一的,所以人家是氐人的王牌。 而这样的“乌合之众”基本都集中在长安周围临时拼凑的军队中,苻方麾下就算一个。 此时有的氐人士卒手持铁制盾牌,看上去像是精锐,而有的士卒甚至都没有衣甲在身,手持木制盾牌,自然也就能理解了。 让朱序一个活人撞在人家都有倒刺和浮雕的铁质盾牌上,当然不现实,但是撞在一面平滑的木制盾牌上,当然毫无压力。 他这么一顶,盾牌后的氐人士卒吃了一惊,脚步一个踉跄。 朱序直接冲入这氐人士卒退开露出的缺口,左手和右手各自握刀,同时劈砍。 两侧的氐人士卒哪里料到这家伙这么猛,根本就没有做好挨刀子的心理准备,同时惨叫着倒下。 朱序看也不看他们,一脚踢在当面的那个还想反扑的氐人士卒盾牌上。那氐人士卒闷哼一声,这一次是彻底坐倒在地,盾牌也顺势压在他的身上。 朱序骤然加速,直接踩在盾牌上,借助盾牌一跃而起,也不管盾牌下传来的惨叫,再一次扑向前方的氐人。 长枪探出,直刺向朱序的胸口,朱序一把抓住长枪的枪杆,用力一拽,那长枪手察觉到不对,显然也不是一个人在用力。 朱序非但没有把那家伙拽过来,反而自己差点儿被拽着直接撞在迎面的盾牌上。 盾牌缝隙里已经探出来一把刀,就等着他送上门。 然而很快这长枪的主人自己丢了兵刃,仓皇后退。 因为随着朱序开始往寨门方向移动,氐人士卒也顾不上支援寨墙,更多的王师将士翻越寨墙,直接和朱序形成夹击之姿。 氐人改变战术,不再贴着寨墙防守,缓缓后退。 朱序也松了一口气,像是他这样的猛人,在无数人厮杀的战场上,也终究只是匹夫之勇。 苻生那等万人敌,迎上了一大队敌军也得跑。 因为这么多的敌人还真不见得就能奈何得了一个万人敌,但是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勇气,那么在他们全部战死之前,万人敌是一定会先被累的半死。 累的半死的万人敌,那就不是万人敌了,新兵蛋子也能摸上去捅一刀。 所以沙场上,靠得住的不只是自己的手头功夫,还有袍泽兄弟。 王师将士们一来,就很默契的举起盾牌,同时后续的长矛手已经越过寨墙,摆出来再典型不过的三人、三人的应敌队形,向前压迫氐人士卒。 经过刚刚的冲杀,朱序也有些疲惫,但是此时不是歇息的时候,他每一次平稳的呼吸背后,都是袍泽将士们的厮杀用命。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激荡的血液平复一些,朱序提起刀,再一次冲入战团之中。 氐人的反应不快,但是陆陆续续顶上来的兵马不少,所以让关中盟将士杀向寨门的动作越来越慢。 但是并不只是朱序感受到了压力,此时负责指挥的苻方,也感受到了,甚至还很疑惑。 说好的乌合之众呢?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 沸腾的夜(加更) 杀过寨墙的关中盟士卒,手起刀落,鲜血迸溅,绝对不是新兵能够有的动作和经验。 再看他们翻墙、跃下以及背靠背结阵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 打死苻方也不相信,这些家伙不久之前还是种地的老百姓。 再看看那晋军制式衣甲,苻方登时反应过来。 原本还以为是关中盟的人披着晋军的衣甲,晋军有多余的调拨给他们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人家打的也很卖命。 但是现在才反应过来,这根本就是晋军! 苻方心里咯噔一声。 大意了! 他的营寨里七千兵马,三千挡着谢奕,三千对付关中盟,一千在中军充当预备队。 换做任何一名氐人将领在这里,恐怕也不会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苻方实在是太高看关中盟了。 可是当关中盟变成晋军,那这可就截然不同了。 晋军,尤其是精锐晋军的战力有多高,苻方心里清楚。 苻生是猛人吗?是的。 苻雄是猛人吗?也是的。 苻苌是······算了,这个不问了。 反正追着两个猛人打的晋军,怎么可能好对付? 不然苻方也不会留下一半的兵马对付谢奕,哪怕双方之间甚至还隔着一条灞水,而关中盟的兵马都已经打上门来了。 可是当两边都是晋军的时候······ 苻方此时也乱了方寸,只能咬牙说道:“支援西侧!” “砰!”箭矢和石弹乱飞,这是关中盟的士卒们从南北两侧完成包抄,正在猛攻。 氐人不得不再一次分兵。 而在西侧寨门外几步的距离处,朱序提着刀,带着王师将士劈波斩浪,无人能挡。 与此同时,灞水上,火光照亮了河面,一条条竹筏如同离弦之箭,而晋军骑兵索性直接策马下水,水深的地方也就是没过马脖子罢了,还没有到不能走的地步。 至于立在西岸的霹雳车,更是不断地招呼氐人的寨墙,还不等晋军将士杀到,寨墙估计就要被拆干净了。 眼前的这阵势,让苻方也只能带着亲卫队亲自压阵,同时派出传令兵,抓紧向苻雄求援。 只是不知道传令兵能不能跑的出去,毕竟四面八方,都是晋军。 冲天的火光,摇晃的旗帜,让苻方甚至都无从判断对面到底来了多少人,只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已经陷入到了重重包围之中。 晋军,哪里来的这么多晋军? 此时,寨墙下,朱序丢掉手中已经卷了刃的刀,从脚边尸体上重新捞起来一把,双手握紧,当头劈落: “杀!” 好几名王师将士越过寨墙,看着遍地的尸体和在氐人的反击浪潮下岿然不同的同伴,只觉得热血呼的一下涌了上来,他们飞身跃下: “杀!” 原本说好了佯攻的关中盟士卒,此时也陆续爬上墙头,氐人的注意力都在西边,南北两侧的防范自然有所疏忽,也给了他们机会,哪里还想着什么佯攻和主攻的,提着刀剑,一声怒吼直接在舌尖绽放: “杀!” 呐喊声、厮杀声,似乎把这沉睡的夜,彻底点燃。 夜在沸腾,灞水在沸腾,鲜血也在沸腾! ———————— 陆唐已经带着几名杜英的亲卫投入战斗。 他虽然不算是万人敌那种级别,但是也是能当做突击刀锋的“百人敌”,此时正是需要他们这种猛士率队打开缺口的时候,就算是陆唐担忧杜英的安危,杜英也不会把他放在这里暴殄天物。 此时护卫在杜英和王猛身边的只是几个年轻小子,因此就连王猛都紧张的提起了刀,战争的残酷已经不只是一次展现在眼前。 但是之前和现在又不一样。 之前只能说是看猪跑,而现在是让自家猪去跑。 紧张当然是紧张的。 而且北方苻生和苻雄等人的动向不明,身后还有强怀虎视眈眈,谁知道周随能不能拖住强怀,又不知道苻融是不是真的会信守承诺。 一切都是未知的,自然也就让王猛都难以镇定下来。 他们现在的行动,不只是相当于两只猛虎打架的时候在旁边蹦蹦跳跳的那只小狗了,而是好几只猛虎打架,旁边窜出来一只小狗一口咬在其中一头猛虎的脖子上。 试问别的猛虎会不会先上来一起把小狗咬死? 看上去是不值当得。 但是只要有其中一只扑过来,关中盟就凶多吉少。 只能继续加快进攻速度。 王猛看向杜英:“余率领断后的人顶上去。” “不急。”杜英摇了摇头,“之后还有的打呢,必须要留点儿人手。” “可是现在······” “也差不多了。”杜英微笑着说道,似乎信心十足。 王猛翻了翻白眼,要不是看到你的手都在抖,我就信你了。 不过他也知道,就算是拿不下来营寨,关中盟也不能全军压上,之后还得掩护接应周随,甚至还得按照之前的约定配合苻融演一出戏,要是所有的将士都精疲力尽,那还打个啥。 一面旗帜骤然在火光之中升起来,王师的旗帜! 这代表寨墙上的氐人已经被肃清。 “还不够。”王猛沉声说道,“氐人的防卫重点本来就不在寨墙上。” 杜英也抽出佩剑:“走,去寨门外等。” 除了掩护后方的兵马之外,原本留在外面的关中盟队伍也就只有一两百人了,此时同时向寨墙下推进,和排队登墙的袍泽们汇合。 只不过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寨门,只要寨门打开,他们第一时间就能够杀进去。 虽然没有携带撞木等东西,但是关中盟将士们也在努力撞击着寨门,哪怕这样的动作怎么看都有些徒劳,但是微微晃动的寨门至少也能告诉里面厮杀的袍泽们,援军就在一墙之隔,关中盟的将士随时准备打开寨门之后和他们并肩作战。 “杀!”朱序已经浑身是血,而在他的背后,王师将士们艰难的构筑着防线,毕竟双方有着人数上的差距,王师将士能够守住之前开辟出来的一片区域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而氐人的弓弩手还在不断弯弓射箭,从墙头上翻过来的王师将士,动作只要稍微慢一点就有可能成为活靶子。 “当!”旁边响起刺耳的撞击声,朱序看也不看,就知道是任渠帮助自己挡住了要命的一刀,不由得长呼一口气,“撑不住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 斩将夺旗 “你且退!”任渠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向后一送,接着自己就顶上了朱序的位置,他手里握着一个铜锤,照着对面的盾牌就砸了过去。 又是“当”的一声,铁盾牌都被砸出来一个深深的坑,而盾牌后的氐人士卒更是不可能挡得住,踉跄后退。 一支长枪立刻从任渠的身边探出,准确的刺入那士卒的胸口。 任渠一言不发,继续向前,显然他手里的铜锤要比朱序手中已经再一次卷了刃的刀来的好用,氐人士卒们看着这家伙一身蛮力、往前狠命的又打又砸,一时间也都有些惊讶。 没想到南蛮军中,也有这等人物。 不过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因为铜锤所到之处,虎虎生风,任何有胆量挡路的,下一刻就被拍成齑粉。 朱序退入王师将士人群之中,没有来得及喘息几下、缓一缓,就看到几名氐人首领亲自上阵,发动反扑,压迫着王师将士就要直接贴着寨墙了。 “随我上!”朱序招呼着身边同样被替换下来的几名士卒。 将士们也都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一旦袍泽们支撑不住,那么他们的小命也堪忧,更何况校尉自己都已经冲上去了,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个时候,也唯有提起来一口气,拼尽全力。 “杀!”对手来势汹汹,但是却并没有支撑太长时间。 在发现王师士卒奋起厮杀之后,这些氐人非但没有再往上扑,反而开始结阵后退,不给王师趁机追击的机会。 朱序怔了一下,旋即看到属于关中盟的旗帜飘扬在北侧寨墙上,接着南侧寨墙上也升起一样的旗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氐人本来在南北两侧的布防就很薄弱,但是关中盟能够凭借不多的兵马取得突破,也算是自身实力过硬了。 这些天的训练,总算是有成效的,身为教官的朱序很欣慰。 不过现在不是夸奖两句的时候,察觉到不对的氐人,肯定会尽快调整队列,重新杀上来。 而前方,手持大锤、所向披靡的任渠,已经撞开了挡在寨门口的几名氐人士卒,当即一锤头砸在寨门上。 朱序的嘴角抽了抽。 大哥,那是门栓抬起来就好了,你砸个毛线啊。 这么厚的门,要是能一锤头砸烂,那怎么不在外面砸? 不过朱序也知道,此时的任渠也已经杀疯了,显然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 氐人士卒们看着猛地晃了一下的大门,也被吓了一跳,但是对面竟然犯错,那他们肯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咬牙挺着兵刃重新杀上去。 “抬!”任渠丢了锤子,也管不得那么多了,伸手抬起沉重的门栓。 几名士卒掩护他的背后,还有两个人也丢了兵刃和他一起。 越来越多的氐人涌上来,而朱序也大吃一惊,这样还不能门栓抬起来,任渠他们就要被乱刀砍死。 “卡住了,别撞门!”任渠声嘶力竭的对门外大吼。 门外还在撞门的关中盟士卒赶忙停下动作。 而挡在任渠背后的王师将士已经纷纷倒下。 氐人的刀冲着任渠劈砍下来。 “砰!”门栓一下子抬起来,任渠脚步也是一个踉跄,下意识的向旁边后退。 而两把刀下一刻,同时劈砍在门上。 如果刚才他还在那个位置,那刀是铁定要落在他身上。 任渠被骤然推开的寨门一撞,索性就地一滚,免得直接被撞飞,紧接着从地上摸了一把兵刃,也管不了还能不能用了,转身又投入到厮杀之中。 寨门洞开,关中盟将士怒吼着涌进来。 而营寨里陷入苦战的王师将士也是士气大振,纷纷向前压迫氐人。 几辆塞门刀车被氐人推动着顶上来,和关中盟将士的盾牌撞在一起,但是他们推上来的实在是太晚了,塞门刀车的两侧早就已经暴露在了王师将士的兵锋下。 原本还打算顶上去帮助任渠的朱序,看到寨门打开,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下,接着便招呼手下直接杀向塞门刀车。 看敌人从侧翼杀上来,操控塞门刀车的氐人士卒也没了斗志,仓皇后退。 关中盟士卒和王师将士会合一处,两军平时的训练基本上都是一起的,大家自然也很有默契,会合之后,再一次分开,一路在左、一路在右,向氐人营寨纵深处冲杀。 此时杜英和王猛也已经率众冲入营寨之中,来不及鼓励前来迎接的几名属下,杜英霍然挥剑前指: “不要恋战,直冲中军大帐!” 将士们轰然应诺,紧紧跟上杜英的步伐。 此时,杜英的目标就是先把立在中间的苻方将旗给砍了。 这样既是为了鼓舞从另外一边发起进攻的谢奕,也是告诉所有人,此战大功,是我关中盟的了! “斩将夺旗!”王猛大吼,此时也是血气翻涌。 如果不是杜英伸手拽着他的袖子,这家伙早就激动的冲上去了。 杜英知道师兄是实打实闯荡过乱世的,和麻思有点儿像,虽然追求的是文治兴国,但是手头功夫是练过的。 但是好歹你也是个主簿,哪有冲锋陷阵的道理? 现在本盟主身边靠得住的智囊,也就只有你一个。 王猛也回过神来,讪讪一笑,刚刚上头了。 杜英懒得管他,直接带着亲卫走南路向中军大帐杀过去。 西侧寨门一破,氐人的士气登时低落,一开始就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接着反击失效、四面包围,氐人的士气要是能高涨那才古怪。 尤其是谢奕麾下兵马,此时也已经渡过灞水,向着营寨发起进攻,一个个上次在蓝田之战中只是起到外围骚扰作用的北伐前锋将士,此时嗷嗷叫着冲杀,本来就不是苻方麾下的这些氐人二线部队所能够抵挡的。 随着东面寨墙上也升起旗帜,还是谢奕的将旗,苻方的营寨似乎已经是晋军囊中之物。 此时的苻方当然也看清了局势,他可没有在这里做困兽之斗的想法。 兵法讲求“围三缺一”,而对面不按套路出牌,直接四个方向都给围上了,那说明对面根本就没有打算给他们留活路。 因此此时趁着士气还没有瓦解,抓紧突围,可能还有机会。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五章 这不巧了? 苻方本来想要向北突围,但是看到北面有关中盟士卒奋勇冲杀,甚至连寨门都给打开了,登时打了一个激灵。 他对于关中盟的认知也经过了一个反复而波折的过程。 原本以为关中盟很猛,后来发现突破西侧寨墙的是王师,也就释然了,就说一群老百姓能有什么战斗力? 结果现在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不只是王师很猛,关中盟本身真的也很猛。 尤其是从北侧寨墙杀进来的那些,一个个嗷嗷叫着往前冲。 阵型身法,和晋军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手里的家伙差了一些,还真让人以为是晋军。 当然,苻方并不知道的是,北边的关中盟将士杀的这么猛,有很多原因,一部分原因的确是如苻方所想,关中盟将士每天跟着王师一起训练,这作战能力当然有了质的飞跃。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有陆唐和其余几个杜家亲卫开路,一个赛一个的都是杜家在西北维持商路、保护产业的猛人,从小就是在马匪盗贼窝子里杀出来的杀胚,放在沙场上也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所到之处,自然而然就能够有所突破。 而且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本来任渠、朱序他们发起进攻的地方就在营寨西寨门的北侧,因此牵扯着西侧和北侧的氐人都向这边汇聚,无形之中减少了北侧面临的压力。 但是不管什么原因,此时在北侧主持进攻的韩胤,的确也要打开北侧寨门了。 相比之下,南侧的关中盟军队进展并不是很顺利。 北面的应该是精锐。 南边的恐怕就不是了。 这是苻方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 虽然南边更靠近关中盟的地盘,但是也没有说向南突围之后就只能一路向南。 此时如何抉择,不言而喻。 “向南,突围!”苻方果断下令。 背后杀声阵阵,谢奕也已经快要突破寨墙了。 鼓声回荡在灞水上,也不知道多少晋军士卒正向营寨杀过来。 谢奕的行动显然是最好的解释,其余的氐人将领们也没有过多含糊,再多询问为什么,就真的跑不出去了。 随着苻方将旗一动,令旗也紧跟着挥舞。 氐人将士们对于突围的命令并不奇怪,再不跑就真的要被瓮中捉鳖了。 所以成群结队、缓缓后退,倒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虽然不算百战之师,但是令行禁止,乱世之中也是一支强军了。”看着氐人撤退,杜英不由得感慨一声。 不过旋即他就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氐人兵马骤然向内收缩,团结在将旗之下,接着······ 直冲着杜英而来! 杜英和王猛面面相觑,他们入营寨之后,就一直带人往南侧冲杀,目的也很简单,抓紧把殷举给接应进来,从而真正形成营寨内的又一次四面包围。 然而怎么也没有想到,苻方做出突围的决断如此之快,而且选择的突围方向不是北边,而是更远的南侧。 这不是巧了? “这家伙失心疯了不成?”杜英也难免有些紧张,握紧佩剑。 他身边的亲卫也都派出去七七八八,周围的关中盟将士也就是两三百的样子,虽然能够在混乱之中横冲直撞,但是对上氐人的主力,如何挡得住? 王猛则无奈的说道:“没想到咱们变成软柿子了,显然苻方打算先杀出去再说,也不管往哪边冲杀了。” “这也对。”杜英稍微冷静一下,而背后南侧寨门打开,殷举已经带着人杀进来。 看着斗志昂扬、想要抓紧杀敌以弥补自己动作慢、甚至还需要盟主亲自接应的殷举,杜英皱了皱眉。 刹那间,有点儿不太想告诉殷举,前方残酷的现实。 不过随着天逐渐转亮,其实不用杜英说,冲进来的殷举也能够看到,苻方的将旗正在向南移动,几乎是迎面压上来。 殷举的脸色骤然一变,护在杜英身前:“盟主还请尽快退出营寨或者向西边转移,太危险了!” 杜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而且现在不管向着哪边撤退,都已经来不及了,余会和袍泽弟兄们并肩作战。” “可是······”殷举当即担心看向杜英。 杜英和王猛都已经握紧兵刃,另一只手也拿起盾牌。 殷举再看看此时他们身处的位置,正好位于南门正前方,的确是在氐人突围的必由之路上,乱军之中,想要急匆匆的转移,也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反而可能因为和其余的关中盟士卒们的行动方向相反,引起氐人的注意。 关中盟士卒都向这边集结,只有杜英几个人转身就跑,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一条大鱼,到时候保不齐苻方就会追着这条鱼杀。 还不如站在这里安全呢。 “突围就是一锤子买卖,成则成,不成那么就会转眼落入我军包围之中,何惧之有?”旁边的王猛沉声说道,“此地将士,皆是尔之麾下,正好让余和盟主看一看,我关中盟将士是否真有和敌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胆略!”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杜英在练兵的时候提出的口号,殷举甚至还把这句话当做他的部下跑操的时候喊得号子。 此时王猛甩出来这句话,自然是最好的激将法。 原本就因为自己是最后一个进入营寨的将领而有所惭愧的殷举,提起手中的刀,朗声喝道: “儿郎们,盟主和主簿此时与我们同进退,挡住前面的这些氐蛮,让盟主看看,我关中盟儿郎,也不比王师差!” 关中盟将士们齐声应诺。 而氐人的兵锋,已到眼前! “杀!”殷举身先士卒,提着刀迎上去。 “杀!”同样被激荡起一身血气的关中盟将士们,齐齐挥动兵刃。 杜英和王猛也同样在其中,只不过他们身前还有几名亲卫,只要亲卫们不倒下,还轮不到他们挥动兵刃。 但是他们两个人本身在此地,就已经足够鼓舞士气了。 意识到盟主此时正面突围的氐人,朱序、任渠和陆唐等人也都发了疯一样向这边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杀入营寨的谢奕所部虽然还没有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抓紧追着苻方的将旗杀过来。 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而这场血战,仿佛还很漫长。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六章 提头来见 “这不是胡闹么,谁让他走南边的?!” 谢奕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进入营寨,看着已经完全陷入混战的营寨,着急都是直接写在脸上的。 他刚刚得到消息,苻方向南突围,而杜英身为关中盟盟主,带着五百兵马死死堵在南边,是现在营寨中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因此这句话,好像是在骂苻方,闲得无聊向南突围干什么?又好像是在骂杜英,不好好坐镇中军,闲得无聊跑到南边干什么? 而其余各个方向的王师和关中盟将士,也都拼命的向南进攻,可是氐人士卒们也多数都是苻方一点点带起来的部曲,此时主帅突围有望,他们也都咬着牙拼命掩护,尽可能地拖住敌人。 战斗自然而然陷入僵持。 但是这样的僵持下,是南侧方向的岌岌可危,是杜英这个关中盟盟主都陷入危险之中。 “家主且宽心,戴将军刚刚已经引着兵马前去增援了。”跟在谢奕身边的是谢湖,同样一身戎装。 自从谢家在荆州的家底都被谢道韫和谢玄姊弟两个给掏干净拿来救老爹之后,负责沿途押运粮食的谢湖,自然也就没有了任务,荆州那边有谢玄盯着收尾的工作,南阳又有谢常坐镇,所以他索性在军中跟着谢奕。 家主虽然并不太喜欢动用太多家族的力量,但是身边总归不能没有几个贴心的家里人跟着。 其实在谢湖看来,最适合跟在谢奕身边的应该是谢道韫和谢玄,这姊弟两个都是有主见的人,只可惜谢道韫是女儿家,谢玄又太年轻,又都不能一直跟着大军。 戴逯一开始就承担了联络杜英的重任,战斗爆发之后,他带着几个随从,若是直接投入到战斗之中,就未免大材小用了。 杜英也没有这样暴殄天物的意思,在察觉到殷举这边进攻不顺之后,他就立刻请戴逯赶回谢奕军中,请谢奕抽调兵马配合,在营寨南侧发起进攻。 结果还不等戴逯带兵抵达,南侧寨门就被打开了,戴逯恐怕还正遗憾着呢,结果氐人又选择在这里突围,倒也让戴逯又有了发挥的机会。 戴逯带过去的兵马足有小一千人,再加上关中盟的五百人,就算是挡不住氐人的突围,至少保护杜英的安全不成问题。 谢奕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还是难免担心杜英的安全,因为只有杜英才能够统带关中盟,并且建立起来未来和凉州交流的渠道,这是得到桓温、郗超等人公认的。 甚至关中盟都可以打残,但是杜英得活着,因为后面那个因素比前面那个还要重要。 关中四面有雄关,就目前的局势来看,东方的敌人自己还乱作一团,尚且不足为虑,真正对关中有威胁的,就是骑兵数量不少的凉州。 所以只要拿下关中,日后少不得要跟凉州扯皮,甚至尽可能地先安抚凉州。 杜英就是一个不错的纽带。 所以谢奕本身对杜英很是欣赏就不说了,即使是初来乍到、对杜英的了解仍然局限在道听途说的郗超,也清楚杜英的重要性。 此次桓温如此积极的配合杜英行动,自然也是不期望杜英自己胡搞,闹出来乱子。 杀声仍然在营寨之中回荡,谢奕皱着眉,按捺住亲自上阵的冲动。 一名亲卫快步而来: “启禀司马,大将军急报,昨夜大将军已发起牵制进攻,但是苻雄应已收到苻方的求援,很有可能冒风险派遣援军南下,因此大将军期望司马能速战速决,然后尽快向南撤退!” 谢奕点了点头:“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内无法解决战斗,各部主将提头来见!” 话音未落,谢奕自己已经抽出佩刀:“谢家亲卫,随本将杀敌!” 亲卫们轰然应诺,追上谢奕。 谢湖本来还想阻拦,但是想到苻雄在意识到桓温并非强攻之后,很有可能派遣轻骑驰援,到时候可就要命了,所以赶忙追上谢奕。 ———————— 此时的杜英,正陷入苦战。 士气高昂归高昂,但是兵力上的悬殊差距可不是说弥补就能够弥补的。 一开始杜英的身边只有五百人,几乎一下子就被氐人逼迫着退到了寨墙下,好在戴逯及时带领援兵抵达,杜英也趁机发起反击,这才勉强维持住现在的战线。 “杀!”一名名氐人士卒已经杀红了眼睛,拼命的挥动手中的兵刃。 杜英举起盾牌,架住迎面而来的一刀,同时脚下猛地用力向前一顶,直接把氐人士卒顶的后退两步,而旁边的杜英亲卫抓住机会,狼牙棒当头砸下,给那氐人士卒开了瓢。 杜英呼了一口气,这已经是他协助亲卫们杀的第五个人,而他直接杀死的还有一个。 这还不够。 氐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而且逃出生天的欲望显然也在驱使着他们不要命一样向前进攻。 各处关中盟士卒都难免陷入了苦战。 眼见得一名氐人将领策马向这边冲过来,不远处的王猛眼神一凝,当即暴喝: “保护盟主!” 为时晚矣,那氐人将领手中的长矛直接贯穿了一名关中盟士卒的胸膛。 长矛带血,去势不减,直奔向杜英! 杜英身边的两名亲卫齐齐扑上来,把杜英压倒在地,而那长矛终究是擦着杜英的肩膀过去,刺破了衣甲,好在没有伤及要害,不过紧接着刺穿了其中一名亲卫。 那氐人将领眼见得前方还真的有一条大鱼,竟然惹得旁边的关中盟士卒都发疯一样往上扑,当即大吼一声,丢了来不及抽出的长矛,抽出马刀,狠狠一催战马。 “砰!”一声闷响,原来是刚刚被刺穿的亲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甩手丢出了狼牙棒。 狼牙棒正砸在战马的马蹄上,战马登时嘶鸣一声,人立而起,把猝不及防的氐人将领掀翻在地。 可是那氐人毫不泄气,现在对面这些汉人的气势如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擒贼先擒王,打掉他们的主心骨。 没有人指挥,他们的脊梁自然也就断了。 欺负了这么多年晋人遗民,氐人们也很有经验。 马刀劈砍在盾牌上,氐人将领的步伐很快,横冲直撞,周围的关中盟士卒一时无人能挡。 而杜英刚刚掀开趴在身上的亲卫,顾不得身上或是长矛或是摩擦导致的伤口,抄起来佩剑迎战。 而马刀,已经近在眼前。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七章 生死一线 刀光闪动,迎头劈下。 杜英果断抬起剑架住这一刀,可是那氐人将领的必杀,并不在此。 接着一脚,踹在杜英的胸口上。 杜英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差点儿直接坐倒在地。 不过他的身体素质其实还不错,在山上就一直没有丢下锻炼。 反倒是后来担任关中盟盟主之后,事务繁忙,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去看着将士训练的时候,会跟着舞刀弄枪、练习一下军中厮杀技巧之外,几乎没有其余练习的时间。 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问题。 好在底子还是有的,不然刚刚也没有办法协助自家亲卫们杀掉好几个人。 此时杜英勉强撑住了这当胸一脚,只觉得整个胸腔都在剧烈颤动,在短暂的失去知觉之后,一股针扎的疼痛猛地窜上来。 杜英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还好,肋骨没断,还能摸出来形状。 然而又是一刀,再一次劈砍过来。 “当!”杜英的亲卫扑过来,架住刀。 不过刀光一闪,还是从杜英的胸口掠过,刺破了衣甲。 好一刀! 若不是亲卫赶来及时,刚才杜英都有可能变成两半了。 此时杜英也来不及看伤口,刚才那一脚带来的疼痛还没有过去,所以他感受不到新伤的疼。 不过自己还能动,就应该说明不至于要命。 生死关头,管不了那么多了。 杜英一咬牙,握紧佩剑,直接从一侧攻上去。 那氐人将领显然单兵搏斗的经验非常丰富,根本没有犹豫,微微后退一步,引得杜英的亲卫下意识的往前扑,拳头已经迎面砸过去,直接打在那亲卫的面门,刀则如影随形,接着洞穿他的心口。 这一后又一前的动作,自然引诱着杜英刚刚的那一剑刺在了他的后方,擦着背过去,虽然直接切开了衣甲,但是总归不至于要命。 可是杜英的另一名亲卫倒下,此时对杜英来说,当然就很要命了。 事已至此,氐人将领的刀还插在杜英亲卫的胸膛上,而杜英的全力一击也刚刚到底。 两人的目光骤然交错。 氐人将领在地上一蹬,猛地前扑,而杜英手中的剑下一刻就往回挥动,再一次在他的背上切开一道口子,只不过这一次明显比上一次来的深,鲜血直接喷溅而出。 “小贼,受死!” 那氐人将领吃痛,扭过头,抽出刀,状若疯虎。 杜英哼了一声,胸口闷闷作痛,手上的力道自然也受了影响,不过还是咬着牙仗剑挡住又一刀。 对面接连劈出三刀,都被杜英架住,可是这改变不了杜英因为本身力气就没有人家大、半边手臂又用不上力气的局势。 不过还不等氐人将领劈出第四刀,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杜英哪里还去管为什么,手中剑直接挥动,干脆利落的切了他的脑袋。 看这个狰狞的首级飞出,杜英才松了一口气。 刚刚大概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面临死亡最近的一次吧? 生死一线间,甚至刚刚杜英脑子里都是空荡荡的,一切的反应更像是下意识而为。 看来以后是得好好下功夫锻炼了,顺便······自家亲卫说什么也不能撒出去了,真要命。 那氐人将领的胸口被一支长矛贯穿,这才是他刚才动作停下的根本原因。 无头身躯倒下,提着长矛的正是戴逯,他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杜英:“督护没事吧?” 杜英摆了摆手,周围的将士们虽然很想上来救援,但是都被数倍于己的氐人死死缠住,也就只有戴逯这个水平上的,才能摆脱纠缠自己的对手来救杜英。 不过周围的氐人可不会给他们太多喘息的机会,当即再次扑上来。 戴逯挺起长矛,迎向杜英背后的氐人,杜英也回过神来,和他交错位置,两人背靠背,虽然没有再多交流,但是不约而同的向王猛所在的位置杀去。 一向不怎么喜欢锻炼的师兄,显然厮杀技巧还比不上杜英,要不是护着他的亲卫们还能阻拦、掩护当面的氐人,恐怕王猛此时比杜英还狼狈。 “苻方!”戴逯的脚步突然一顿。 杜英下意识的撇过头,也看到越来越近的将旗。 战马嘶鸣,苻方一马当先,手中的马槊或是直刺,或是劈砍,关中盟士卒只要近身,便难以在那一闪而逝的银光下走脱。 “放箭!”杜英想到没想,在这么狭窄的区域内,一下子被骑兵提速冲起来,对于这些结阵防守的步卒来说,当然是灾难。 “不要管骑兵,截杀步卒!”王猛跟着大吼一句。 他敏锐的察觉到了突围的氐人步骑之间存在的些许缝隙。 氐人的骑兵并不是非常多,这也是因为主要的养马地都在凉州的掌控之中,所以氐人当初发家的时候还是有不少骑兵的,但是到了这一代,战马主要到来源于当初和羯人、匈奴人之间的战斗缴获以及后来的贸易。 这也让氐人的骑兵只能集中使用,主要都掌握在苻雄的手中。 其余各军之中,也有少量的骑兵,但是绝对不超过五百人,甚至像是苻方这种偏师之中,骑兵也只有一两百罢了。 此时团结在苻方身边的骑兵,只有十多人,其余的不是已经战死,就是根本没有来得及摸到自己的战马,只能和步卒混在一起。 毕竟打击敌人的马厩本来就是晋军杀入营寨之后首要做的事情之一。 骑兵对于氐人来说很重要,而对于晋军来说,那就是很宝贵了。 这十多名骑兵构成了氐人进攻的矛头,可是很明显,矛头的后面跟着的大队步卒,并不是很能追上骑兵的步伐。 骑兵向前冲锋,就像是张开的弓、射出的箭,根本没有回头路。 自然也没有办法调转马头去照顾落在后面的步卒。 骑兵向前、无人能挡,可是步卒却非如此,只能顺着骑兵撕开的口子抓紧往外冲。 因此之前步卒就有点儿跟不上骑兵的速度,而随着王猛的命令下达,不少关中盟士卒甚至都主动避开骑兵,杀向后面的步卒,更是让氐人的步骑直接脱节,随着苻方一起突围的氐人步卒被王师将士再一次拦住。 一面面盾牌,一支支长枪,重新构成不可逾越的防线。 与此同时,陆唐和朱序等人也都带着兵马拼命向这边穿插,而氐人丢弃的中军大帐也落入王师手中,谢奕的将旗已经升了上去。 氐人步卒的士气更是受挫,已经有人放弃追随主将向南突围,而尝试向着别的方向突围,可是他们这么做,自然引动更多的晋军围杀。 原本因为苻方的突围而变得明朗的局势,再一次混乱。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八章 苻方授首 局势混乱归混乱,但是最终的结果已经确定。 苻方本来还想要调转马头前去救援步卒,但是被左右亲卫硬生生拉住。 本来他们还有突围出去的希望,而如果主将又调转马头回去,那和回去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苻方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也只能继续拍马向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汉人的话,有时候还是很有道理的。 而且至少苻方还有一个任务,他需要回去告诉还蒙在鼓里的氐人将领们,关中盟绝对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虽然关中盟的兵马不多,而且战斗力还是比不上晋军的,但是这是一支熟悉本地地形地势,并且也具有独当一面能力的军队。 甚至说这支军队具有作为前锋直接带着晋军一路杀到长安城下的能力。 就应该趁着关中盟现在只有两三千人的时候,抓紧绞杀,绝对不能任其发展壮大。 箭矢呼啸着从苻方的身边掠过,不过准头并不是很高。 现在双方的士卒犹然在两侧混战,站在墙头上放箭的晋军弓弩手也有些投鼠忌器。 不过饶是如此,还是有好几名氐人骑兵落马。 逐渐,苻方身边的骑兵已经不足十人,但是寨门近在咫尺。 说来也是可笑,曾经是他们通往外面的门,现在反倒是变成了他们通往生机的阻碍。 “塞门刀车!”戴逯之前就已经转身来到寨门这里,原本被氐人丢弃的塞门刀车,此时也正好用来对付氐人骑兵。 苻方手中马槊扬起,大吼一声,狠狠一抽战马,竟然打算直接从塞门刀车上跳过去。 戴逯手里早就已经抱着一把劲弩,见到苻方催动战马一跃而起,当即对准战马就是一箭。 苻方的马槊横在身前,随时准备挥动以格挡射向他的箭矢,然而却没有想到这一支箭矢竟然是奔着战马去的,而且直接刺穿战马的头颅。 已经飞跃起来的战马悲鸣一声,往地上扑倒,撞在塞门刀车上,刀车上的利刃直接刺穿战马的腹部,鲜血狂流。而苻方也被战马直接甩下来,不过他倒是很侥幸的直接越过了塞门刀车,然后狼狈的趴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大王!”两名亲卫齐齐策马从被撞开的两辆塞门刀车缝隙里冲过去。 大王刚才实在是太着急了,实际上他身边的亲卫们都已经做好了用血肉之躯撞开塞门刀车,然后让大王继续前行的准备,只可惜大王的动作更快,他们根本没有来得及有所行动。 苻方没有来得及爬起来,就在他战马中箭的时候,戴逯已经丢了劲弩——没错,是直接丢在地上那种——抽出佩刀,手起刀落,直接切掉了被摔得晕晕乎乎的苻方的首级。 几名氐人骑兵眼看着苻方被切了脑袋,一个个眼睛登时发红,嗷嗷叫着扑向戴逯。 戴逯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明晃晃的马刀和马槊迎面而来,当即吓了一个激灵,转身就跑。 不跑,难道还打算一个人对付好几个骑兵? 砍了脑袋就跑,真刺激。 苻方授首,周围的王师和关中盟将士当然也都看在眼里,登时士气大振,盾牌和长矛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连消带打,很快就凭借人数优势把这几个击杀。 而戴逯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一辆应该是运载粮食的大车,扬起手中的首级:“苻方已死!” 周围的将士们也紧跟着大吼:“苻方已死!” 声音传遍混乱的营寨,逐渐变成营寨中唯一的声音。 ——————————- 苻方最后落得这样一个死法,倒也在意料之中。 杜英和王猛等人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氐人的脊梁骨被打断了,这场战斗距离结束也不远了。 果不其然,随着苻方的脑袋直接被戴逯拿起长矛挑的高高的,原本还打算负隅顽抗的氐人士卒,陆陆续续放下兵刃。 当然还有一些苻方的亲朋和死忠,仍然拼劲全力向这边厮杀,也不知道是想要抢夺苻方的首级还是想要和苻方战死在一起。 可惜不过是困兽犹斗。 随着不少氐人乖乖放下兵刃,王师的战线也得以整理,弓弩手们也能够向前,不断地把箭矢送入这些不想活了的家伙们胸膛中。 不想活就成全你们。 杜英虽然需要俘虏充当劳动力,但是也不需要这些隐患。 此时的杜英和王猛已经在亲卫的护卫下抵达中军大帐。 杜英的衣甲上沾染着斑斑点点的鲜血,是刚才厮杀的时候留下的,尤其是杜英的内衬是常穿的那件白袍子,衣甲又是胸甲,所以此时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裤腿都已经快要变成血和泥的颜色了。 身上的伤口都进行了简单的包扎,还好都不致命,只是划破了一点儿皮肉。 而他提着的剑,剑鞘上满是刻痕,显然曾经用这个阻挡氐人的刀剑劈砍,不用想也知道,剑鞘内的利刃上可能还有鲜血未曾擦拭。 杜英这一副浴血奋战的样子,自然惹得周围王师将士瞩目,当即众人都是肃然起敬。 在他们的心中,杜盟主的确善于筹划,又能够搞出来戏剧这些东西,但是没听说有战场杀敌的功劳。 总是一身白袍、陌上公子人如玉的气质,站在军营中颇有几分格格不入的感觉。 此次真的看到一身鲜血的杜英,方才知道,人家这关中盟盟主,真不是依靠耍帅和有才能就拿到的。 论玩命,这也是个狠人。 “贤侄可有受伤?”谢奕提着刀,大笑着迎上来。 这一战打得干脆利落,一夜功夫便围歼苻方所部,甚至就连苻方都丢了脑袋,谢奕不开心是不可能的。 “承蒙伯父关心,些许小伤,不足挂齿,都是氐蛮的血。”杜英摇头。 其实还是很疼的,但是现在必须得把气场端出来。 杜英看着淡定,实际上已经在暗暗吸凉气。 跟在谢奕身后的将领们也都夸赞了几句。 谢奕不放心的绕着杜英转了半圈,确定他的伤口没有伤在要害——如果胸前那一刀要命的话,人早就没了——这才夸赞道: “贤侄好一番谋划,苻方授首,堪称大捷。” “若无伯父支援,关中盟恐怕只会成为苻方的猎物。”杜英摇头说道。 虽然关中盟是主动进攻并且牵制了氐人半数兵力的主角,但是最终无论是杀到氐人中军大帐,还是杀掉苻方,都是谢奕的功劳,而且如果没有戴逯及时赶来支援,此时的杜英甚至都有可能成为氐人的刀下亡魂。 感激自然是感激的。 “要是伯父我不来,你小子会傻乎乎的来招惹苻方?”谢奕摆了摆手,“此次若是没有关中盟在背后打开局面,光是一条灞水就足够我军损失惨重的。” 正文 第三百四十九章 渡过灞水,意义何在 “伯父谦虚了。”杜英亦然不卑不亢的说道。 反正现在是抱着谢奕的大腿,所以实际上这功劳主要落在谁的头上都无所谓。 甚至杜英还期望能够落在谢奕的头上,他现在也隐约感觉到,桓温军中还是对东南世家有所排斥的力量更大。 杜英既然想要在其中寻找到一个平衡,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的好处,那么自然就得巩固谢奕的地位。 更何况谢奕又和东南士族不一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本来就应该是杜英团结的对象。 谢奕能够获得功劳和赏赐,作为谢奕直属部下的杜英,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谢奕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白了杜英想要推动他继续往高处走的意思,依然笑道:“若是灞水那么好渡,此时元子兄都已经率军杀过灞桥了。” 杜英微微挑眉,想说什么,谢奕却先伸手按住他的背,做了一个情的手势: “此战首功,当是关中盟的,贤侄无须推脱礼让,看到贤侄能够一鸣惊人,伯父亦然心喜。 来来来,且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计划,让伯父听听你可有什么打算,要是说不出来,伯父可就要责怪贤侄不能高瞻远瞩了!” 谢奕的最后一句话当然是笑谈,当不得真,但是前面那句话却能当真。 杜英怔了一下,而身后的王猛大概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微微摇头。 虽然杜英有推动谢奕继续向上走的意图,但是谢奕明显是对此有所抗拒的。 杜英考虑的是如何才能让谢奕拥有更多和司马勋等人分庭抗礼的底气,而很明显谢奕考虑的却是如何才能实现北伐胜利的梦想、如何才能让桓温不至于太过为难。 时至如今,桓温为了任用他而顶住了怎样的压力,谢奕心里还是有数的,所以他并不打算引起司马勋等人更多的妒忌,进而让桓温被夹在尖锐的矛盾之间。 虽说双方的对立,甚至是三方的对立,更容易帮助主公实现实力的制衡,但是很明显,现在的桓温军中所需要的并不是这种制衡。 齐心协力犹然还只能和氐人打的有来有回,要是谢奕和司马勋等人再摩擦不断,这一仗就不用打了。 谢奕没有再说什么,而杜英显然还没有绕过来弯,处于当局者迷的状态,但是他的余光看到旁边王猛投过来的眼神以及微微摇头的动作,登时闭嘴。 师兄显然已经想通了,那杜英就索性不说。 真需要他再说别的,师兄肯定会有所提醒的。 “现在这一支偏师渡过灞水,兵马加起来也就是六千,再加上辎重队伍和民夫,对外顶多宣称是一万人。”谢奕一边打量着苻方的营帐,一边说道,“今夜也就是借助关中盟,能够打了苻方一个措手不及,一两个时辰之后,苻雄的兵马就应该赶来增援了,因此需要尽快转移。” 戴逯也已经打扫干净战场,统计俘虏的事还轮不到他这个层次的将领出面,此时刚刚跟着走入营帐,听到谢奕所说,当即忍不住开口说道: “既然苻雄必然救援,那不如重新竖起来氐蛮旗帜,装作战斗仍然在继续的样子,引诱苻雄进入营寨,围而歼之。” “苻雄不会上当的。”杜英摇了摇头,“虽然此时苻雄已经被征西将军牵制住,难以派遣兵马增援,但是肯定已经有小队斥候前来探查。 除非我们刚刚就保持战场上的格局不变,或者现在去把所有的斥候都解决,不然的话只会露出破绽。到时候苻雄真的以骑兵突入营寨,那么就算我们四面都有兵马,恐怕也很难阻拦突击的骑兵。” 戴逯显然想到了不久之前苻方的搏命一跳,虽然苻方失败了,但是也证明塞门刀车之类的障碍物,很难阻挡一支真的不要命的敌军。 苻雄麾下的骑兵,显然就符合这种形象。 苻雄真的不怕牺牲、发起狠来,非得要为子午谷战死的弟兄报仇,那反倒是谢奕吃亏了。 “所以贤侄认为,应该主动后退?”谢奕皱眉问道。 既然不能挡住苻雄,也不能设下埋伏对付苻雄,这些兵马总不能困守在营寨中。 那渡过灞水的意义何在? 反正桓征西又不会从这边渡过灞水。 这个营寨,连桥头堡都不算。 戴逯、谢湖等人脸色都微微一沉。 他们忙活了一晚上,动用了休整中的大军前锋,又动用了关中盟这个隐藏实力的暗子,只是为了杀苻方? 那苻方面子可真大······ 杜英一摊手:“既然都已经渡过灞水了,为何不继续向东呢?” 谢奕等人面面相觑。 一万人,去打长安? 恐怕要被长安吊着打。 杜英伸手在舆图上指了指: “昨夜为了防止强怀等人前来增援,误打误撞进攻我军背后和侧翼,所以余已经派出五百人引动强怀向东而来。 算算时间,只要这五百人还没有全军覆没,那么应该距离此地不到十里的样子了,长安或许打不下来,但是若能拔掉长安的爪牙,那我们围魏救赵的目的不也要实现了么?” 谢奕登时眼前一亮,原本他和桓温都以为杜英的围魏救赵也只是虚晃一枪,目的还是在苻方,在最后的“声东击西”上。 没有想到,杜英还是打算顺手敲掉长安氐人的门牙。 打不动长安里蹲着的苻健,欺负欺负强怀,这还是可以的。 “善!”谢奕抚掌点头,“总不能让关中盟的弟兄们白白牵制敌酋,昨夜苦战的死伤,正好杀回来。” —————————— 强怀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谢奕和杜英这一大一小两条饿狼的新目标,此时的他,正叉着腰站在原野上,看着摆在身前的尸体,眼睛之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怒意。 这些该死的南蛮子,当真狡猾,而且可恶! 昨夜强怀率军杀出营寨,一路追击,一开始的确借助骑兵的帮助,斩杀了不少关中盟士卒。 可是随着追击的队伍逐渐散开,骑兵和步卒之间的差距也拉开,一场噩梦就开始了。 总是有不知道布置在什么地方的陷阱,一下子吞噬了奔跑的身影。 总是有箭矢从荒草丛、小树林中钻出来,收割了来不及用盾牌遮挡的士卒。 总是有成群结队的敌人,骤然杀出,把落单的氐人斥候斩杀后,又在氐人大队兵马抵达之前逃之夭夭。 正文 第三百五十章 狭路相逢 每一次强怀得到消息就抓紧率领士卒赶来增援,可是等他抵达之后,所看到的就只有地上零零散散的尸体。 氐人的,明显多于关中盟的。 事到如今,强怀都已经弄不清楚,自己到底面对着多少关中盟的士卒,而这场追杀和伏击,又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天色放亮,但是依旧阴沉沉的,这一场雨已经憋了一两天了。 原野上格外的闷热,仿佛苍天也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一场释放。 强怀的背后已经湿透,是因为闷热的天气,也是因为愤怒,甚至还因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敌人所带来的恐惧。 他已经很清楚,关中盟的作战方式就是偷袭、埋伏、扰乱。 这种作战方式之前就已经为氐人所知晓,苻雄就曾经在子午谷之战中吃亏。 但是氐人骨子里就带着对汉人的歧视和鄙夷,对于关中盟这些原本匍匐在他们脚下的汉人更甚。 因此他们并不觉得关中盟在子午谷之战中发挥了什么作用,而且也的确,氐人大多数的伤亡都是在子午谷口的搏杀中受到的。 关中盟沿途骚扰、阻拦的作用,自然而然的被忽略。 可是现在,强怀很肯定,对付集中突破、快速移动的氐人骑兵来说,威胁的确不大。但是在强怀为了寻找到对方主力而不得不分兵的情况下,关中盟这帮家伙的战术战法,真的足够要命。 尤其是关中盟的人很了解周围的地形地势。 一支支拆分开来的关中盟小队,只要借助合适的地势,足以四两拨千斤,让数量远超过他们的氐人兵马吃大亏。 此时也没有必要分兵寻找了,因为强怀心里已然清楚自己不可能找到周随的主力。 恐怕早就已经拆分成一支支小队了。 所以强怀索性也不和周随缠斗,前方斥候已经传来了苻方营寨遇袭的消息,强怀率军直接前去支援苻方。 苻方本来就是驻扎在城南的各部主帅,强怀作为他的老部下,前去支援是应该的。 而且强怀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何方人士竟然胆大包天敢在丞相的眼皮子底下偷袭苻方的营寨,但是看一看这些周围骚扰自己的关中盟士卒,心里也大概有数。 不是关中盟上阵,就是晋军亲自上阵,而很明显原野上这些游荡的关中盟士卒就是为了拖住他们的步伐。 关中盟越是卖命的拖延,自然越能说明此时苻方面临的危险境地,因此强怀索性不管不顾,向东推进。 只要他不分兵四处追击,关中盟对于抱团取暖的这一支大部队也不能怎么样。 强怀有带领兵马杀出来的勇气,就是因为他的麾下还有五百骑兵,除了留守营寨的两百之外,强怀还带出来了三百,此时就遮护步卒两翼。 任何胆敢在强怀视线中杀出来的关中盟士卒,都得考虑考虑自己会不会变成骑兵的猎物。 至于背后的营寨,强怀自然是交给苻融了,有苻融凭借营寨而守,关中盟也不能怎么样。 足足两千多兵马,沿着荒野上的道路向灞水方向开进,而关中盟在察觉到强怀不再四处救火之后,便也放弃了对氐人大部队的袭击,转而开始专心致志的截杀氐人的往来斥候和传令兵。 强怀所部看上去一路向前、再无阻挡,但是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游荡在荒野上的瞎子。 甚至苻方营寨已经为谢奕和杜英所攻克,都不得而知。 毕竟强怀也不舍得让骑兵成群结队的出去打探消息,之前就已经折损了十多名骑兵,说明关中盟也有对付骑兵的办法。 绊马索、陷阱加上劲弩,这一套摆开,骑兵也打退堂鼓。 “将军,且看!”一名眼尖的亲卫伸手指向前方。 地平线上出现了绰绰约约的身影,一个又一个,足足上百人。 强怀下意识的勒住战马,旁边也有将领忍不住惊讶道:“难道这些该死的南蛮子打算和我们硬碰硬?” “可算是等到了。”也有的将领直接开始挽袖子,握紧刀柄。 他们虽然已经不再和关中盟缠斗,但是这一路走来,已经付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怎么可能真的不放在心上? 只不过是害怕一路分散追杀再遭了算计,得不偿失罢了。 此时见到关中盟的兵马竟然自己杀过来,将领们自然都打起精神。 还有这种好事? 不过强怀的脸色却是一变:“不好!” 将领们都怔了一下,旋即就看到了出现在昏暗天色下的旗帜。 晋军大旗! 另外飘扬的将旗上写着一个“谢”字,桓温军中姓谢的就那么一位,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谢奕来了! “怎么是晋军?”将领们面面相觑。 他们麾下这一群新兵,收拾关中盟还是有信心的,但是收拾晋军······怕是要被谢奕好好地收拾一顿才对吧。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是很远,如果现在掉头就跑的话,虽然还来得及,可是麾下的将士们会怎么想? 大半夜的被人摸上门来揍了一拳,接着追出来又不断地落入陷阱之中,正是鼻青脸肿、最憋屈的时候,结果敌人终于愿意正面对抗了,主将又带着他们扭头就跑。 这算什么? 既然如此的话,又何必一路杀出来找罪受呢? 其实这个问题,强怀也很想问自己。 早知道,自己还不如蹲在营寨中,就当吃了个哑巴亏呢。 但是现在谢奕已经杀过来,自己为了整支军队不会直接溃散,总归是要带着他们先打一仗的。 “结阵!”强怀当即果断下令。 原本还在犹豫的将领们,也都轰然应诺。 谢奕虽然是一个很可怕的名字,自从桓温北伐之后,几乎大大小小的战事之中都有他活跃的身影,前锋开路,总是能够在氐人的军阵中凿出缺口,即使是蓝田之战中曾经吃了亏,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又缔造了子午谷大胜······ 可历经苦战,谢奕麾下的兵马也不可能太多,昨夜必然还有和苻方的一番血战,此时麾下兵马也应该疲惫不堪。 他们两千步卒再加上三百骑兵,不见得没有一战之力。 狭路相逢,先害怕的那个死的最快。 谢奕那边的反应显然要比他们这边更快,原本以长蛇阵推进的队列,很快出现变化,一面面旗帜飞舞,左右两翼张开,显然早就有所准备。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一章 当头棒喝 谢奕自然是有所准备的,因为他率军一路向着长安的方向杀过来,都快能够看到龙首原的轮廓了,目的就是为了击破强怀所部。 队伍短暂的休整之后,刚刚开出营寨并不远,就和周随派来的人接上了头,之后强怀行军的具体位置就一直为谢奕所知。 可以说,谢奕就是率军迎着强怀而来。 谢奕所携带的兵马,留下了一千守卫苻方的营寨,营造出大军仍然还在的迹象。 其目的自然就是为了让苻雄认为谢奕强渡灞水的意图在于抢占一个灞水上游的据点,又或许是演练和摸索一下强渡灞水的可行性。 控制河流的上游固然很重要,但是从全局来看,灞水上游并非兵家必争之地,本来从蓝田到关中盟这一片,就已经是灞水上游了。 谢奕想要待在灞水上游,那苻雄也管不了他,现在的氐人主力全都被发起进攻的桓温牵制住,苻雄所能做的也只有向南侧调集一些兵马,同时加紧传讯长安,保持警惕。 苻雄虽然不相信谢奕会有胆量去进攻守军人数比谢奕兵马还多的长安,但是谢奕的兵锋既然已经能够威胁到长安,那总归是要让长安那边提高戒备的。 万一呢······ 经历过上一次子午谷之战,苻雄可不敢托大。 谢奕加上关中盟,保不齐就搞出来什么幺蛾子。 除了留在营寨中的兵马之外,谢奕还抽调了五百人,押送氐人俘虏南下前往关中盟,或是前往蓝田、灞上等地,充当夏收的生力军。 这些俘虏作为士卒,自然是身强力壮,在强弓硬弩的逼迫下,的确是干活的好手。 不过幸福总是和烦恼相伴的,俘虏多了,就有可能出现问题,这一战中关中盟俘虏的氐人少说得有一两千。 若是直接放到关中盟里,比留守的兵马还多,如果不是桓温已经派遣兵马前往关中盟,杜英是一个都不敢往关中盟那边押送。 饶是如此,杜英还是把其中大部分送往灞上和蓝田,让桓温头疼去,同时也以这些身强力壮的俘虏换回来关中盟之前派去灞上等地协助收割粮食的丁壮。 虽然自家人瘦了一点儿、力气弱了一点儿,但是好歹也是自家人。 而且按照杜英的打算,这些丁壮在夏收之后,肯定是要经过训练,作为关中盟后续补充兵马的。 虽然目前耕作还离不开他们,但是战时为兵、平时为农,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 秋冬季马上就要到了,正是杀伐的时节。 因此杜英和谢奕挥军向西,本来就没有指望能够击破长安,再加上惦挂着俘虏安顿的问题,自然更是倾向于速战速决。 出乎预料的是,强怀还真的一路向东而来,直接送上门。 本来杜英还有些担忧,要是强怀觉得事情不对,收兵返回怎么办? 现在来看,倒是担忧过度了。 既然来了,那就别想回去。 晋军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此时展开的很快,弓弩手甚至已然张弓搭箭、射住阵脚,虽然这么远的距离上,箭矢还不足以直接杀伤到氐人士卒,但是封死了氐人向两翼展开的可能。 虽说两个剑客狭路相逢,勇者胜,但是在这双方实力相差不大、又都是勇者的情况下,做好准备的那个,肯定更占优势。 此时的谢奕麾下,岂止是做好了准备,剑都已经出鞘了。 强怀一上来就落于下风。 晋军弓弩手射箭两轮,让氐人的阵型很难展开,而左翼的关中盟和右翼的王师齐头并进,就像是螃蟹张开的蟹钳,直接夹过来。 氐人士卒因为被刚才两轮箭矢逼迫,仍然只是盘踞在道路两侧罢了,并没有来得及展开队列。 箭矢呼啸而来,逼迫着氐人士卒更是向内收缩。 “盾牌!”强怀显然也没有料到对面的进攻竟然来得如此凶猛,当即仓皇下令。 如果事态按照这架势发展下去,自己根本挡不住谢奕的进攻。 “杀!”晋军攻势如潮。 谢奕一马当先,带着麾下为数不多的骑兵直接杀向氐人的侧翼,意图通过骑兵快速凿穿氐人的防线。 强怀也发现了谢奕的身影,当即率领骑兵迎上去。 在这原野上能够战胜骑兵的也就只有骑兵了。 谢奕察觉到了强怀的将旗移动,脱离了大队,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冷笑。 上当了! 原本如猛虎下山一般扑过来的谢奕,还没有和强怀打照面,就已经调转马头,沿着荒野转身向侧后方奔跑。 动作格外的娴熟,显然不是突发奇想打算这么做了。 强怀登时一惊,他不知道谢奕这样做的意图何在,但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地步。 谢奕带领的骑兵只有几十人,打是肯定打不过人数占据优势的强怀,但是一直在外面晃来晃去,强怀又不可能一直跟着他,那还怎么指挥战斗? 所以强怀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先解决掉谢奕。 到时候晋军群龙无首,就算是一开始能够侥幸占据上风又如何? 结果谁曾想到,谢奕竟然并不和他正面交锋。 这还是氐人将领之间口口相传的那个,遇事不决莽一波、以少胜多最擅长的谢奕谢司马么? 敢情是一个只会装模作样的胆小鬼。 一支箭矢呼啸着飞过去,强怀登时一惊,谢奕麾下竟然还有不少人能够骑射,此时时不时的回头射箭。 只是明显这骑射本领不怎么样,所以并没有啥准头,唯一的作用就是惹得强怀麾下的骑兵们一个个嗷嗷叫着往上冲。 虚晃一枪,竟然还敢射箭挑衅,简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强怀总觉得事情不对,但是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拦着,更何况对方主帅不也在的么? 大家都没有主帅指挥,自家麾下的步卒应该也不会一触即溃······吧? 就当这个想法掠过心头的时候,强怀听到了旁边响起的杀声,登时暗叫一声不好。 “破!”这是晋军将士的齐声呼喊。 此时钻入强怀的耳中,有如当头棒喝! 中计了! 强怀脸色大变,下意识的想要勒住战马,可是不远处的氐人步卒防线,已经开始崩溃,氐人兵马被切割成一段又一段,四面八方都被晋军的旗帜所充斥。 为时晚矣!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 绞杀(加更) 强怀瞪大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强怀率领骑兵追杀谢奕的时候,氐人步卒也得到命令,在自家头领们的指挥下,尽可能的也向两侧展开,想要挡住晋军的左右夹攻。 骤然接敌,双方便陷入混战。 然而谁曾料到,晋军从两翼发起的进攻并不猛烈,就当氐人将领们对此感到奇怪的时候,十多名骑兵在晋军阵线的中部杀出,配合着原本还没来得及接敌的阵线中部士卒们,直接凿穿了氐人防线! 氐人防线,一分为二。 氐人士卒哪里想到摆明了要从两翼进攻、形成夹击姿态的晋军,目的是为了把他们的注意力也吸引到两翼,让他们防线的中部变得薄弱,然后再集中之前没有发力的兵马,一举突破,进而分割包围。 若是强怀在这里,或许能够察觉到事情不对,可是强怀不在,其余将领既没有这个眼光,而且又在指挥各自兵马作战,顾不上那么多,自然而然被晋军得手。 强怀急匆匆的想要赶回去,可是谢奕哪里还能让他跑了? 当即晋军骑兵也调转马头,追上强怀,气势嚣张的很,早就没有了刚才惶惶逃窜的样子。 谢奕的脸上带着笑容,他的任务就是把强怀引出来,从而让氐人尽可能的晚发现晋军的真正意图。 任务完成的很好。 此时谢奕很清楚强怀心中的疑惑: 双方主帅都已经出阵,为什么晋军还能够从容的在混战之中变阵?! 想到这里,谢奕脸上的笑容更盛。 那是因为晋军负责指挥的,根本不是他,而是杜英。 所以谢奕完全可以带着骑兵在外面晃悠,吸引强怀的注意,还可以在强怀顾此失彼的时候,带着骑兵扑上去狠狠的撕下来一块肉。 但是强怀显然并没有这个资格。 如果镇定下来仔细想一想,强怀或许会觉得谢奕带着几十名骑兵就敢跑来找茬,是不是太托大了? 而且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后手? 只可惜强怀并没有办法镇定,这一路走来,他麾下的将士折损虽也不算很多,但是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自然也就模糊了理智。 骤然见到谢奕率领这么点儿骑兵冲上来,强怀不管不顾的想要截杀谢奕。 一路被骚扰、不断有斥候失踪的恐惧、怨恨和愤怒,让强怀在潜意识中做出这样的选择,甚至都没有过脑子。 饶是此时的强怀,仍然还频频回头看向一路追击自己的谢奕,再看看已经乱作一团的自家兵马,脸上犹然带着困惑。 谢奕才不管强怀有没有反应过来,继续催动战马,追着强怀就直接杀入乱军之中: “活捉强怀!” 他的声音洪亮,如惊雷一般炸响。 “活捉强怀!”周围的王师步骑也跟着高呼,一支支队伍如同利剑,向着强怀将旗所在的方向横冲直撞。 氐人兵马之前就已经被切割成好几块,沿着官道各自为战,此时骤然间看到了自家主帅的将旗倒卷,一个个心中也是惊诧。 主帅带着队伍中仅有的骑兵杀出去,结果转眼又跑了回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主帅和自家的骑兵们如此惶恐? 而敌人还大喊着主帅的名讳,这说明他们对于实现这件事真的有充足的信心? 若是敌人已经强大到氐人骑兵已经不是对手,那我们还打什么。 氐人步卒们本来就在包围之中,看着从正面和侧翼逼迫上来的王师,难免有些惊恐,此时又听到这样的呼喊声,心里愈发混乱。 “稳住防线,弓弩手,放箭!”强怀一直撤退到一支大概七八百人的氐人步卒军阵的侧后方,方才勒住战马,高声呼喊。 此时他不能再跟谢奕纠缠不休了,必须要尽快把自家的阵线稳定下来。 弓弩手们虽然得了命令,却有些茫然。 眼前的局势格外的混乱,王师和关中盟齐心协力,同样拆分成一支支顶多三四百人的队伍,不断地切割、包围,互相配合着实现对切割开的氐人队伍的绞杀。 如果就这么放箭的话,也不知道有多少自己人会被波及。 强怀皱紧眉头,他也知道弓弩手们的为难,没有重复这个命令,只是让弓弩手们先引弓待发,同时自己坐在马背上放眼望去: 前方晋军本阵之中,一辆马车居中,马车上令旗不断舞动,而每一支小队伍之中也有专门负责传讯的晋军骑兵,看到令旗之后,快速读取令旗传达的讯息,然后转告给周围厮杀的袍泽。 而那些晋军队伍,得到讯息之后,或是向左、或是向右,敏锐的抓住氐人防线上的薄弱点,如同利刃一样直接捅进去。 原本就因为来自于其余方向的进攻而导致薄弱的防线,骤然洞穿,于是,这数百名氐人士卒就再一次被切割成两部分。 左右两侧一起发动进攻的两支晋军队伍,汇合在一起之后,又默契的背靠背向外厮杀,压迫氐人的防线,一面面盾牌举起来,顶着氐人士卒们后退,最终彻底把刚刚被“拦腰斩断”的氐人队伍分为两半。 然后又是故技重施,这数百名氐人士卒很快就变成几十人甚至十几人各自为战的情况。 战场上其余位置的情况与此类似,而随着晋军将士们逐渐掌握了这样的作战思路,甚至不需要来自于马车上的指挥,自己就能够和附近的袍泽们形成配合。 穿插、突击、切割,氐人步卒们被打的团团转。 看清楚晋军的作战思路,强怀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是晋军士卒们的作战经验相比于氐人新兵们丰富不丰富的问题了,而是对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在原野上遭遇并且解决掉氐人兵马的一切准备。 从沿途骚扰,到谢奕率骑兵诱敌,又到现在的各部兵马娴熟的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分割和绞杀······ 从一开始,晋军和关中盟的目标,就不只是苻方,还有他,强怀! 而且谢奕率领骑兵的诱敌显然只是尽可能地扰乱强怀的部署和指挥。 此时的强怀可以肯定,就算是自己没有杀出去,面对对方的这一手突破和绞杀,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顶多就是反抗的更激烈一下罢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 莫非是桓温? 强怀并不知道此时在对面取代谢奕指挥战斗,甚至能够让谢奕心甘情愿充当诱饵的指挥者到底是谁。 但是他可以肯定,对面此人,或许不擅长于指挥大规模的兵马作战,但是在小规模遭遇战和冲突的指挥中,绝对是个天才。 南蛮什么时候有这等人物了? 谢奕本来就已经是南蛮军中数得上的猛将,而能够让谢奕拱手交出指挥权的,又会是谁? 莫非是······桓温?! 强怀心中一惊,可是又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 桓温的作战风格,氐人将领们早就有所研究并且很熟悉。 大巧不工、正兵为主,讲究的是通过积攒人力和物资,先形成绝对的优势,缔造出泰山压顶之势,让对手在没有开战,内心就充满绝望,然后以重兵碾压、一战破敌。 从襄阳誓师北伐以来,桓温几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势,一路杀入关中,也就是武关、蓝田这些地方曾经让他稍稍顿足,但是这都是什么地方,或是天险,或是氐人主力云集之地,如果这也都能随意杀过去的话,那氐人就不用反抗了,准备投降便是。 而在桓温的泰山压顶之势下,凶猛如苻生、聪慧如苻雄,还不都是乖乖的且战且退? 然而今天的南蛮将领,行事风格和桓温显然不一样。 灵巧多变、无孔不入,而且抓住机会就能够掀起连锁反应,最终导致整个战局的一边倒。 强怀想了想,并不记得南蛮军中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是现在显然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因为氐人将士们真的要撑不住了。 谢奕的骑兵也从侧翼杀上来,配合着步卒一路向前突进,“活捉强怀”的声音回荡在强怀的耳边。 强怀等的就是这一刻,谢奕这个莽夫,难道真的以为余拍马而走就是毫无回天之力了么? “放箭!”强怀的马刀指向谢奕所在的方向。 那里还有很多氐人将士们正在和步步紧逼的晋军缠斗。 然而现在并不是怜惜袍泽性命的时候。 越来越近的晋军步骑,显然也带给了氐人弓弩手们足够的压力。 骤然听到命令,他们心里一松,哪里还管得了那边有没有自己人。 就算是有自己人,此时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箭矢如雨,直接覆盖了缠斗中的双方将士。 “嘿!”谢奕一惊,飞身跃下马背,“下马,盾牌!” 好家伙,这强怀还真是个狠人,完全不顾自家将士的生死啊。 可惜晋军骑兵们的身手和反应速度比不得身经百战的谢奕,此时虽然也有人跟着谢奕一起下马或者举起盾牌,但是还是有很多直接变成了箭矢的活靶子。 谢奕看着自家骑兵将士们在马背上徒劳的挥动着刀剑格挡箭矢,却最终难免被无孔不入的箭矢射中,心头也在滴血。 骑兵对于氐人来说很宝贵,对于晋军来说更宝贵。 而战马此时也没有办法躲避箭矢,不少马匹同样中箭,或是悲鸣着倒下,或是惨叫着在战场上狂奔,横冲直撞。 一支箭矢就擦着谢奕的头皮飞过去,让他浑身发麻,当即也不敢大意,举起来盾牌大声喊道: “举盾,前进!” 此时再后退只会吸引更多的箭矢,彻底杀入氐人兵马之中,双方混在一起才安全。 并不是说显然已经不分敌我的氐人箭矢会因为双方的混战而减少,而是因为正面面向箭矢的晋军将士犹然还能举着盾牌,而氐人士卒们只能背对着自家弓弩手,箭矢什么时候落下,落在哪里都不知道。 如此一来,氐人士卒受到箭矢的影响更大,正是晋军突破的时候! 谢奕不知道为什么强怀连出昏招,不过转念一想,在这种情况下,也的确没有更好的破局方法了。 可惜,这方法也不行! 没有了战马,谢奕还是谢奕,已然是出柙的猛虎。 不过谢奕心里也清楚自己一身将领的衣甲,在乱军之中目标有多大,所以并不打算自己直接往上冲,而是招呼身边的王师将士们。 随着他的将旗在乱军之中竖起来,周围的晋军士卒更是士气大振,纷纷向这边靠拢。 谢奕也不再等候,而是提刀带着兵马直扑向不远处的强怀。 “将军,撤吧!”强怀身边的亲卫们都是脸色大变。 谢奕的进攻如同猛虎下山,如果真被这只猛虎拍一巴掌,那可要命了。 强怀深吸一口气:“现在不能撤,说不定还会有援兵抵达,传令下去,无须恋战,尽快向本将将旗所在的位置突围!” 一边说着,强怀一边策马走到手持将旗的士卒身边,同样伸出手握住将旗旗杆,大有和将旗共存亡的意思。 遭遇谢奕之后,强怀就派人前去临近的氐人营寨求援,包括苻融、苻生、苻雄等等的营寨。 只是强怀也不能确定自己派遣出去的信使就能够活着抵达,毕竟之前自家斥候被截杀成什么样子,强怀心里有数。 但是现在正是鼓舞士气的时候,牛不管是不是真的,先吹出去再说。 身边的士卒们也赶忙传达命令。 愈发混乱的氐人士卒们,已然陷入各自为战的乱局里,此时骤然听闻命令,看到将旗舞动,也都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开始向着相同的方向突围。 氐人士卒有了共同的厮杀方向,自然也就给了周围穿插的晋军队伍很大的压力。 原本是他们化身凿子,凿在凿去,结果现在氐人开始突围,应该阻拦他们汇合的晋军,反倒是变成了被凿的那个。 此时,在晋军队伍后方,那辆作为指挥的平板马车上,杜英微笑着说道:“强怀现在回过味来了。” “可惜晚了喽!”王猛站在杜英的旁边,摇着扇子,半是因为紧张,半是因为这天真的闷热。 整场战斗的指挥,是杜英和王猛一起完成的。 两个人都属于典型的有理论,但是缺少经验。 谢奕放手让杜英指挥这场战斗,自然也不只是因为相信杜英,更有通过这种中等规模的战斗锻炼杜英指挥能力的意思。 谢奕有信心,杜英反倒是心中直打鼓,所以便干脆拉着师兄一起。 而事实证明,杜英这么做没有问题。 这一套分割包围的战术,是杜英想出来的不假,但是从脑海中落实到现实,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正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 招来的饿狼 战斗打响之后,杜英按部就班指挥各部穿插,可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对面也不是没有任何反应的稻草人,任由晋军砍杀。 虽然没有强怀的指挥,氐人各自为战,但是好歹还是有不少将领的,就算掌控不了全局,指挥自己麾下士卒苦苦支撑,甚至谋求和其余队伍汇合,这还是能做到的。 因此当一支氐人队伍摆出想要突围的态势之后,周围的晋军必须要尽快行动,集中兵力,或是压制、或是切割,不管怎么样,都要把他们凝聚起来的这一股劲头打压下去。 这自然就需要负责指挥的人有足够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能力,以及需要前线作战的将士们能够及时反馈并且传达消息。 杜英一个人显然是做不到掌控全局的,有王猛在旁边跟着查缺补漏、及时的做出调整安排,才能够让之前的局势演变成强怀都不敢想象的模样。 当然,这也离不开马车旁边来往传讯和挥动令旗的参谋司小伙子们。 可以说是这一场战斗,是关中盟草创的指挥机构第一次实战。 好在之前关中盟的“红蓝对抗”中,类似的指挥作战方式,大家也不是没有演练过。 再加上有昨夜一场大胜作为铺垫,大家都没有那么紧张,所以配合都颇为默契,一上来就掌握了战斗的节奏,进而一直牵着氐人的鼻子走。 不过晋军现在这种打法,摆明了是欺负氐人猝然临敌,准备不周,而强怀这个主将又擅离职守,氐人不得不各自为战。 强怀只要反应过来,压制住从侧翼杀上来的晋军,同时命令各部向中间靠拢,甚至主动舍弃一些已经被晋军缠住、难以脱身的小队兵马,那么还是能够确保大队人马安全的。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双方兵力的差距还没有大到氐人一旦处于下风就一切都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过强怀现在才反应过来,正如王猛所说,晚了。 谢奕不需要杜英再多吩咐,就已经明了现在应该怎么做。 他的将旗在乱军之中坚定地向前移动,也带动着周围的晋军将士嗷嗷叫着往前杀。 乱战之中,晋军将士因为一直是闻令而动,所以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一直知道应该怎么做,士气本来就高涨。 相比之下,氐人士卒一路晕头转向、被人家追着打,甚至就连自家顶头的将领们都乱了方寸。 此时得知向强怀将旗的方向靠拢,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假,但是从昨晚到现在,被晋军折腾了这么久,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心中想着的都是什么时候能够冲出去,哪里还想着应该如何厮杀? 因此,晋军士卒对上氐人,孰优孰劣,可想而知。 周围想要向强怀这边靠拢的氐人,都被谢奕击破,导致不少原本打算往前凑的氐人兵马,竟然都惊慌的转而向外逃散。 晋军将士们鏖战一夜,也管不了这些逃散的氐人,一个个咬着牙关夹击强怀所在的那支氐人部队。 谢奕集结起来的兵马、晋军左右两翼,还有刚刚箭雨下幸存的骑兵、乱战中杀出来的晋军小队······ 此时所有的晋军将士,都扑向强怀将旗所在! 将旗下,强怀脸色大变。 他召集的是自家麾下,可不是这些饿狼! 站在马车上,杜英哼了哼,强怀既然已经露出破绽,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暴露自己的位置,那谢奕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且看,乱军之中,谢奕只是步行,但是所到之处,刀光闪动、血雨腥风,周围的氐人士卒仓皇后退,根本没有胆量和这家伙搏杀。 并不是他们打不过谢奕,匹夫之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谢奕身边,类似的杀胚不止一个。 “将军!”任渠带着关中盟的士卒从另外一边杀过来,见到谢奕之后颇为激动。 昨夜大家虽然也曾一起作战,但是毕竟不是在一个方向上,拿下苻方营寨之后,关中盟和王师兵马都各自休整不久,便匆匆开拔,任渠还没有来得及拜见谢奕这个真正的顶头上司。 “打得不错!”谢奕对着任渠点了点头,“没给余丢人!” 任渠赶忙应了一声,提刀追上谢奕的身影。两路兵马汇合在一起,齐头并进,更是如劈波斩浪一样。 任渠手中的刀不断起落,或是劈砍,或是招架,一身刀法已经炉火纯青,周围基本上都没有多少厮杀经验的氐人士卒根本奈何不了他。 看着此时和自己并肩厮杀的谢奕,任渠张了张嘴,本来他是想要向谢奕展示一下关中盟兵马现在强大的战力,然后顺理成章的询问一下谢奕,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谢奕的麾下。 在任渠和朱序这两个调拨到关中盟的将领们看来,关中盟到底是王师收编的兵马,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应该属于杂牌军,而他们两路兵马则是不折不扣的正规军,自然不想和杂牌军混迹在一起。 更何况他们的一切编制都在王师这边,杜英交给他们的任务也都只是“假什么”,暂代而已。 这倒并不是杜英想要排斥任渠和朱序,只是因为杜英没有权力把两个王师的将领强行变成关中盟的麾下罢了,他这个督护可没有调动将领的资格。 甚至杜英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拉拢之意,任渠两人也能够感受到。 只是关中盟未来是就地转变成关中的屯驻兵马,甚至直接解甲归田还是怎样,朱序和任渠都拿不准,也不打算去拿准,因为能够跟着王师,又为什么要跟着关中盟呢? 因此现在处于王师和关中盟之间的他们两个,地位怎么看都有些尴尬,而且按照他们的功劳,此战之后他们也应该很有可能提拔,到时候就是从校尉变成偏将之类的,这对于武将来说,本来就是一道很难迈过去的门槛。 校尉和将军的区别。 所以他们两个也害怕,一直留在关中盟麾下的话,这官衔就真的升不上去了不说,自己麾下的兵马很有可能就一直是这五百人,而且越打越少的那种。 属实是太惨了。 这也是为什么任渠看到谢奕之后很激动,并且有很多话想要说。 不过谢奕此时明摆着注意力都在击杀强怀上,而且强敌环伺,也的确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 转身就跑 任渠欲言又止,自然心中憋闷,也只能把这一股无奈,甚至是怨气,释放在周围的氐人身上。 谢奕看着旁边比自己还要凶猛的任渠,不由得咋舌。 好家伙,任渠这是在关中盟受到什么刺激了么? 难道杜英还有什么进一步提高士卒斗志和搏杀能力的方法?这小子竟然还敢藏私,不告诉我。 看来有必要让任渠在关中盟多待一些时间了,如果杜英那小子弄出来了什么好东西,自己也好第一时间知道。 谢奕如是想着。 只是不知道,如果他旁边的任渠知道自家主将在想什么,会不会崩溃。 强怀的将旗就在不远处,氐人兵马也不再和谢奕等人纠缠,开始缓缓后退,显然他们也已经得到了强怀的命令,此时继续缠斗下去,只会真的被谢奕他们纠缠住。 后面还有很多完成绞杀任务的晋军,正逐渐汇聚,并且向前推进。和谢奕前进的时候受到两侧氐人的不断阻拦不同,这些晋军没有这些阻碍,来的速度更快。 “想跑?!”谢奕大喝一声,抓住一匹无主战马的缰绳,翻身上马,从亲卫那里接过来一支长枪,策马直扑向前方的氐人。 “盾牌,快,盾牌!”前方的氐人士卒显然没有想到有一名骑兵竟然窜了出来,纷纷惊讶的大喊。 谢奕自然不会给对方盾牌手就位的机会,战马嘶鸣,长枪直接贯穿了前方一名氐人士卒,然后狠命一催战马,顶着这名士卒硬生生的往前走。 那士卒不断地撞在背后同伴身上,而原本只是刺入胸膛的长枪也变成了贯穿,枪尖再一次刺入背后的人。 谢奕伸手拽了拽长枪,发现已经拽不动了,长枪上就跟串糖葫芦一样串着三个人。 而几名氐人士卒发现这家伙的手里家伙动不了了,挥着刀就往上扑。 此时抽刀也已经来不及了,谢奕登时瞪大眼睛,暴喝一声,猛地抽动长枪,然而长枪早就已经卡在氐人的胸骨之中,当即应声而断。 谢奕身子微微后仰,抽出来的只有断裂的半根枪杆,也只好挥动着枪杆堪堪挡住砍向他的刀。 “将军!”任渠带着人沿着谢奕撞开的缺口杀进来。 而谢奕也不敢再托大,因为他已经看到不少氐人弓弩手转过头来。 刚才氐人弓弩手都忙着压制从两翼压上来的晋军,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这才是谢奕策马一路前冲的底气所在。 不然的话,在一堆步卒之中冒出来一名骑兵,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谢奕可没有做好变成氐人弓弩手活靶子的觉悟。 当即,谢奕从马背上翻下来,重新抽出满是鲜血的佩刀:“活捉强怀!” 周围的晋军将士也都看到了距离他们不过七八人远位置上的强怀将旗,当即齐齐高呼:“活捉强怀!” 他们的呼喊声传遍整个战场,从其余方向向前进攻的晋军将士们也神情振奋,冲杀愈发勇猛。 听着这原野上回荡的呼喊声,强怀脸色大变,此时他已经有了丢下部队,转头逃命的冲动。 可是自己麾下的骑兵也已经折损的七七八八了,反倒是晋军,犹然还有一些骑兵在外围游荡。 与此同时,荒野上还有不知道多少早就在“守株待兔”的晋军斥候、关中盟散开的兵马,就等着强怀带着几个人突围,然后撞入他们的手中。 所以强怀才执意要留下,尽可能的带着将士们摆脱晋军的纠缠,一起后退,这样就算是沿途又遇到了勾魂索命一样的关中盟散兵游勇,至少也有一战之力。 然而现在······ 好像再不走就真的立刻就要没命了。 对,自己并不是真的贪生怕死,而是通过今天这一战,深刻的认识到了关中盟的威胁和可怕之处。 若是想要守住长安,光是挡住桓温还不够,关中盟这一只就盘踞在卧榻之侧的毒蛇,必须要斩杀。 所以自己很有必要返回长安,告诉每一个人关中盟的威胁! 强怀深吸一口气,心里安稳了不少,环顾身边,亲卫们也都很紧张,一个个期待的看着他,期望强怀能够带着他们杀出重围。 “走!”强怀低呼一声,翻身上马。 亲卫们也急忙跟上去。 在侧翼包抄上来的韩胤,第一眼就看到了强怀想要逃窜的身影,当即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强怀跑了!” 他这一喊不要紧,不只是晋军将士们愈发的拼命向前,氐人士卒们也跟着回头看去。 正好看到自家主帅掉头离开的身影。 强怀也察觉到不对,同样扭头,也正好对上一道道目光。 带着失望、质疑,甚至于愤怒的目光。 强怀只觉得背后冷汗直冒,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泛上心头。 可是既然已经跑了,那自然就没有重新回去的可能。 他狠狠地一抽战马,便要脱离战场。 “嗖嗖!”劲风骤起,是外面游动的十多名晋军骑兵及时赶到,他们的骑射水平的确不怎么样,但是此时也不要求他们能够一箭射中强怀,只要封锁住强怀逃窜的道路就可以。 强怀深吸一口气,偏转战马,向一侧原野冲去。 此时也就只能赌那些该死的晋军斥候不在这里了。 后面的晋军骑兵见这家伙跑得远了,也就不再追击,一个个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而强怀还没有跑出去多远,就感觉胯下战马猛地抖动了一下,接着他便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原来已经从马背上飞起。 “砰!”强怀一个狗啃泥摔在地上,还不等他晕晕乎乎的起来,一张大网就已经从天而降,一下子罩住他。 几道身影窜出来,他们头上带着草环,身上还披着一件扎满树叶的蓑衣,若是趴在草地里,的确什么都看不出来。 也难怪强怀刚刚没有看到他们。 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强怀本来还想挣扎,可是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原来是背后的一个人直接给他来了一棍子。 吐掉叼在嘴里的草茎,提着棍子的周随笑了笑:“不枉周某在这里蹲了这么久,还真的自己送上门来了。” “也算是这家伙倒霉,还真撞在了咱们的绊马索上,不然怎么抓住他得费点儿心思。”旁边的士卒们也都笑道。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六章 结束乱世的人 自从战斗爆发之后,周随就带人在这一片原野上潜伏下来,并且布置了三组绊马索,等着抓漏网之鱼。 而道路对面的原野交给晋军骑兵了,只要氐人不傻的话,就应该不会往骑兵那边突围。 只是周随也没有想到,这么一条大鱼竟然会自己撞在绊马索上。 其实周随布设这绊马索的主要目的,还真不是为了守株待兔,而是为了防止有“大鱼”跑过去之后,氐人骑兵跟着一起,或者在“大鱼”被抓之后,氐人骑兵忙着救援。 可是谁曾想到,这一次抓住的大鱼,身边只带着几名亲卫,而且还自己撞在了绊马索上。 还真是巧了。 周随拽起来强怀的战马,又看了一眼意图负隅顽抗,也都被自家麾下凭借人数优势轻松斩杀的强怀亲卫,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接着便朗声高呼: “生擒强怀!” 这一声呼喊,击碎了氐人心中的最后防线。 原本就因为主帅逃跑而慌乱的氐人士卒,此时一个又一个,开始拼命的沿着道路往长安方向逃跑。 沿途埋伏的关中盟士卒以及游走的晋军骑兵如同追逐猎物的虎豹一样,不断截杀。 而那些本来就在重围之中的氐人,则纷纷拼命搏杀,想要突围,然而对面主将都已经被抓,晋军和关中盟将士们正是斗志高涨的时候,哪里会给他们突出重围的机会? 因此最后这些氐人士卒亦然或被杀、或投降。 和他们的袍泽——苻方麾下的兵马——情况类似。 现在关中盟和王师都是需要丁壮,尤其是这种免费苦力的时候,倒不至于虐杀俘虏。 见被俘的袍泽也只是被集中起来,并没有直接被杀戮,不少还在负隅顽抗的氐人,也逐渐放下兵刃。 此时已经冲到强怀将旗下的谢奕,一刀劈断了将旗,恨恨的跺了两脚。 这种临阵脱逃的对方主帅,显然让谢奕看不起。 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相比之下,虽然也是率军突围,但是身先士卒的苻方,傻是傻了一点儿,却也值得敬佩。 而马车上,杜英的注意力并不在前方的战斗上。 他抬头看着天。 天阴如墨,黑云从南方向北压过来。 原本的闷热已经消散,因为有一阵阵风吹过来,鼓荡着衣袖和旗帜。 风里带着潮湿的气息,无疑是在告诉杜英,可能在很远的地方,这场雨已经落下,并且很快就要轮到他们了。 “还好夏收进行的差不多了。”王猛沉声说道。 正常的小雨是影响不到夏收的,但是一场倾盆大雨下来,粮食恐怕都要泡水了。 杜英的神情也很严肃。 虽然关中盟这边的夏收并不受到影响,但是灞上那边的恐怕难说。 桓温这几天忙着帮忙牵制苻雄和苻生等人,不可能还有那么多余力完成夏收,怕是有不少粮食要损失了。 至于长安以西,昆明池那周围的粮食,本来杜英就没有计算入能够收割的粮食范畴内,能拿到最好,拿不到也没有办法。 现在还不知道司马勋能不能守住昆明池呢。 只不过若是这一场雨摧毁了那周围的粮食,到时候关中盟就可能要向司马勋调拨一些粮食。 压力更大了。 “氐人应该也忙不过来。”王猛又安慰一句。 这本来就是一个比烂的时代。 氐人原本准备用于夏收的兵马人手,此时都被王师和关中盟牵制。 杜英他们犹然捉襟见肘,氐人的困境可想而知。 不过杜英知道,事实可能会更残酷一下。 从长安向北、向西,氐人还控制有大片的田地,其中还有不少是军屯,专门为大军征战准备,所以影响虽然有影响,但是丢掉的只是城南、城东的一部分田地罢了。 或许还不足以影响到氐人的总体粮草供给。 他们虽然可以自我安慰一下,但是也要做好氐人不缺粮的准备。 “也好,这一场雨,滋润了土地,方便之后的夏播。” 夏收,收割的是小麦和大麦等主要面食来源,而夏收之后,就是新一轮的耕种,播种的一般是蔬菜以及一些豆类,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让土地不空着,在冬天之前还来得及收割一轮,然后再等明年春耕。 “但愿吧。”杜英沉声说道。 夏天有暴雨,是很正常的,基本上一场雨落下,小半个时辰也就没了。 甚至不需要半天功夫,地都干透了。 但是现在头顶上这黑压压的乌云,让杜英心中有些发慌。 经验告诉他,这一场雨应该会不小,而且十有八九会很持久。 就怕下上好几天,甚至十几天,那样会让原本逐渐明朗的关中局势,横生变数。 而且让杜英感到奇怪的是,夏收开始于芒种,所谓的芒种,就是指带有麦芒的植物,其种子可以收割并且准备以后的重新播种了。 按理说这正是天气干燥闷热的时候。 古人能够总结出来合适的播种和收割时间,自然是有大量经验在其中的。 而这一场雨下来,则很有可能打乱所有的计划。 若是再早两天,今年的夏收就完蛋了。 不应该啊······ 杜英皱眉,想到了什么,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 乱世的来临,果然并不是偶然,而是无数因素堆积在一起的必然。 冰河期的来临,导致气候的变化,原本干燥闷热的夏天,因为北方的冷空气已然在不断南下而阴雨连绵,自然就会导致夏收和夏播的不顺畅。 粮食的不足引发粮荒,进而造成百姓流离、饿殍遍野,瘟疫因此而起,积蓄已久的社会矛盾也找到了爆发点。 同时,北方的寒冷也导致草原上的蛮族被迫南下,内忧外患之下,大一统王朝崩塌,乱世,也就是这么来临的。 无从说是什么导致了什么,又是什么促进了什么,只能说每一种因素都在互相促进、又互为因果。 这规律,仿佛亘古不变。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无数罪恶之人潜意识甚至有意识的推动。 毕竟乱世,本来就是一个释放人的劣根性的时代。 杜英很清楚,这乱世想要结束,按照历史的规律,还需要好几百年。南北朝,这是华夏自从秦统一六国之后,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割裂,甚至差点儿真的让华夏就此一直一分为二。 可是这个时代,已经因为他而改变,不知道乱世的终结,会不会也因此而改变。 而谁,又会是终结乱世的人? 杜英不知道答案,但是他想成为答案。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雨落 “贤侄,此战能胜,尔为首功。”谢奕走到杜英身边,看着被押送过来的强怀,心情舒畅。 从昨夜到今日,先杀苻方,再抓强怀,可谓是连战连胜。 而且晋军上下,除了一路渡河、奔波,疲惫了一些之外,损失并不是非常大。 易地而处,谢奕认为如果让自己来布置和指挥这两场战斗,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取胜,而且损失也不会这么小。 眼前的杜贤侄,是不是帅才还不知道,但是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再加上他原本就让人眼前一亮的那些奇思妙想,以及对于关中盟的掌控,足以证明杜英的文武双全。 杜英的心情却没有谢奕那么好,走下马车,避免自己站在马车上和谢奕对话而显得高人一头。 现在的杜英虽然在谢奕的心中地位很高,但是也得注意不能真的把自己摆在那么高的位置上。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那个声望和资格,真正信服于他的,实际上也就只有关中盟的这些人罢了。 即使是任渠和朱序他们,不也总想着有一天能够重新返回王师么? “若无伯父在前冲杀,若无伯父给予指挥大权,小侄如何能成事?”杜英谦虚的说道。 谢奕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绞杀战,杜英已经成功的向谢奕进一步证明自己作为一个将领的潜力,谢奕自然更不介意展露自己的信任和器重。 这一份信任和器重,其实谢奕早就已经有了,只不过此时表现出来,也是给周围其余人看的。 “接下来应该如何安排?”谢奕没有再和杜英互相谦虚。 杜英伸手指了指天:“天公不作美,这是不打算让我们继续向前推进了。” “继续向西,就是长安了······”谢奕的话中难免有些遗憾。 “暴雨一下,道路泥泞,到时候粮草辎重的运输都是难题。我军孤军前进,杀到长安城下,恐怕只是千里送战功罢了。”杜英沉声说道,“伯父,还是小心为上。” 杜英本来还在思考自己应该怎样才能劝说谢奕放弃继续向长安进攻,这样自然也就避免了接下来和苻融的刀兵相见。 此次强怀主动出击,而他的兵马之中并没有苻融所部的身影,不用想也知道,苻融肯定是主动接过来了强怀的防务,从而让强怀下定决心主动出击、以求能够建功。 所以苻坚的确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没有提醒苻方、没有阻拦强怀,而事到如今,强怀遇袭之后也应该已经派人通知苻融,可是并没有见到苻融的兵马,甚至就连哨探都没有。 说明苻融真的按兵不动。 因此杜英也得想办法兑现自己的诺言,这样大家下一次才有继续合作的可能。 这个诺言,显然就是不再进攻长安城南和城西的氐人,让苻融能够从容的整顿这里屯驻的各处氐人兵马,取代强怀成为城南的统帅。 所以杜英不但不能再主动进攻,还得做出被苻融击败的假象。 而今若是能够劝说谢奕直接收兵南下,这自然就算做到了。 到时候大雨滂沱,苻融只需要带着兵马在外面兜一圈,然后回来禀报说关中盟和晋军的兵马被他击退了就可以。 杜英相信苻坚和苻融应该会明白怎么做的。 “千里送战功······”谢奕翻了翻白眼,“你小子说话虽然有道理,但是也够难听的。” 杜英也不由得笑了笑,我还没有说“千里送人头”呢,就怕我要是这么说了你得打我,当下拱了拱手: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知道啦!”谢奕笑道,“个中难处,伯父心里也清楚,只是难免有些可惜罢了。” 杜英点了点头: “这也并不是说请伯父就此罢手,小侄打算先把军队屯驻在林氏坞堡,等待雨过天晴之后,再伺机而动,伯父以为如何?” “也好。”谢奕点头,“余仍担心梁州刺史那边,这样也能够互为照应。” “我军击破苻方和强怀,兵锋已经逼近长安,在灞桥兵马难以撤回的情况下,苻健也只能让苻黄眉撤退、保卫长安,因此梁州刺史除非这两天就已经一败涂地,不然很快就能脱困。”杜英说道。 谢奕却皱眉:“话虽如此······” 他的担忧其实并不在眼前,而在之后。 今日固然能够解开司马勋面临的困境,可是之后呢? 当氐人察觉到关中盟并没有进攻长安的能力和想法之后,肯定又会让苻黄眉和邓羌继续去对付司马勋。 到时候司马勋又被堵在昆明池进退两难怎么办? 自从经历了子午谷之战后,谢奕对于这个不靠谱的猪队友已经不抱有太多希望了,只不过这家伙顶在关中盟的侧翼,又不能不在乎。 能拉一把总归还得拉一把。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杜英缓缓说道。 其实他担心的倒不是司马勋会不会又要挨揍,司马勋挨揍和他杜英又有多大的关系? 现在杜英的地盘上有谢奕所部和桓温后续派来支援司马勋的援军屯驻,甚至还有罗含这个桓温参军坐镇,就算是司马勋败退下来,杜英也有遮护自己侧翼的能力。 其实杜英害怕的,是氐人发现司马勋不足为虑之后,转而把刀落在他的头上。 毕竟现在的关中盟,的确已经展露出来了对氐人足够的威胁。 只不过这种有可能导致大家惶恐的话,杜英没有必要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 之后和王猛、谢奕商议着做好防范就是。 关中盟本来能做的准备就不是很多,如果这场战斗真的来临,那也只能全力以赴。 “啪嗒!”一声脆响。 是雨落的声音。 杜英,以及所有人,陆续感受到了雨的微凉。 他们抬头看去,乌云如墨,银珠飞溅。 刹那间,暴雨倾盆而落! “收兵!”这一次不需要杜英提醒,谢奕率先喊道。 将士们如奉纶音,登时作鸟兽散——打仗的时候,谁还会没事带着蓑衣?此时蓑衣都还在后面辎重大车上呢,再不跑快一点儿话,就真的要变成落汤鸡了。 杜英则飞身上马,看向王猛:“师兄,余先返回少陵坞堡,此地事宜就交给你了。” 王猛知道杜英一直挂怀着夏收粮食的事,也不含糊:“保重!”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八章 风雨中,屋檐下 夏日的暴雨,并没有什么淅淅沥沥的前奏。 雷霆霹雳,撕裂如墨苍穹。 电光如剑光,刺动眼眸,逼迫着世间万物低头。 暴雨、狂风,紧跟着雷霆闪电而来,转眼之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茫茫天地之间,都被这雨幕所笼罩,远方的山丘田野朦朦胧胧升起来雾气,这是太阳照射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干旱土地里蕴藏的热量在尽可能的向苍天发起反击。 然而这样的反击,很快就被冰凉的雨水彻底浇灭。 只剩下雨声狂暴,回荡在碧落之下。 马蹄声阵阵,是这单调的雨声之中唯一的不同。 少陵坞堡已经近在眼前,而天也彻底黑了下来。 道路因为雨的冲刷,逐渐变得泥泞,但是还不足以阻挡战马的奔驰。 借助着远处少陵坞堡中散发出来的微弱光亮,这十余名骑兵快速的向坞堡接近。 此时的少陵坞堡,并没有和四周的旷野一样,彻底沉睡,甚至恰恰相反,四处跃动的灯火表明少陵坞堡中的人们,还很忙碌。 接近少陵坞堡,景象就能够看得更清楚了,一辆辆大车上铺着厚厚的防雨布,进入坞堡。不少士卒和丁壮站在门口,或是帮忙推动大车,或是阻拦冒冒失失想要插队的,维持秩序。 另外还有几个裹在蓑衣里的身影,正大声喊着什么,靠近了听才能听清楚,原来是在统计大车的数量以及大车上粮草的大概体量。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详细统计了,只是简单的估算一下。 总归要对运进来的粮食心里有数不说,坞堡之中的几处粮仓也比较分散,所以更得计算每一个粮仓中已经运进去的粮食数量,合理的分配大车的去向。 坞堡里的道路狭窄,这大车推进去了就很难有回头路走,一旦跑错了地方,那就麻烦了,甚至可能造成整个坞堡的交通堵塞。 战马呼啸而来,站在门口的士卒们登时都挺胸抬头,盟中有资格骑马的人,本来就不多,都是盟主和掾史这一层次的,见礼反正没错。 不过见礼归见礼,检查还是要检查的。 当先一人翻身下马:“盟主返回,速速放行!” 几名年轻的士卒可认不出来当面的这名盟主亲卫,一时间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后面一人也下马,抬起来斗笠:“是我。” 这一次不只是士卒,周围的丁壮们也都看清斗笠下的那人面容,纷纷行礼:“参见盟主!” 杜英点了点头,看着这周围有条不紊的景象,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夏收虽然肯定受到了暴雨的影响,但是大家能够组织的这样井然有序,自然就可以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大家辛苦了。”杜英点头,同时环顾四周。 关中盟成立之后,为了加强各处坞堡之间的联系,对坞堡周围以及连接各处坞堡的道路进行了修缮,至少这一场雨下来,路面虽然泥泞,却还能走,没有直接变成烂泥塘,就是很好地证明。 然而现在这样的路面,显然不可能导致某一辆大车陷入其中。 原本已经挽起袖子,打算效仿诸多穿越前辈,在雨中推一推陷入烂泥中的大车,以表示自己和百姓同甘共苦,狠狠鼓舞一番士气的杜英,看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目标,只能作罢。 不过本来这些丁壮们就没有想着杜英能够和他们一起干活,盟主本来就是上位者,就应该去做盟主应该做的事才对。 杜英指了指不远处几个已经光着脊梁,只披了蓑衣的汉子说道:“你们几个也不怕冻着,来人!” 盟主归来,本来就在寨门不远处监督的田曹掾史蒋安已经带着几个人迎上来,听到杜英的声音,更快几步:“参见盟主。” 杜英没想到直接窜出来一个掾史,微微一笑:“掾史身子骨可还好?” 蒋安之前进攻韦氏坞堡的时候中箭,还是林氏的人射出来的,在床上躺了很久。 听到杜英关心,蒋安拍了拍胸口,知道盟主是有吩咐,这个时候就算有事当然也得说好的很:“承蒙盟主挂念,属下无碍。” “让人准备些取暖御寒的汤水,等会儿人人有份。这一场雨下来,不比春秋季节暖和,给大家暖暖身子。”杜英叮嘱。 蒋安赶忙答应。 “盟主且放心,弟兄们身子骨壮得很!” “对,盟主莫要挂怀我们!” 旁边的盟中兵卒、丁壮们纷纷说道。 既是因为受宠若惊,也是因为大老爷们的,大夏天淋一场雨,本来就没什么。 现在干的活,苦是苦了一点儿,但是不比烽火下逃难来的舒坦? “一个个的莫要说大话,受了风寒怎么办,本盟主还指望着你们多干活呢。”杜英打趣道,“到时候氐人打过来了,难道让本盟主护着你们这些病号?” 众人纷纷大笑,虽然觉得盟主有点看不起他们的身体素质,但是心中还是暖暖的。 这样的上官,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 “谢盟主!”众人齐齐拱手行礼,就连蒋安也忍不住拱手。 杜英则重新翻身上马,快速向坞堡中而去。 鼓舞士气、关怀下属这种事,恰到好处的做一些就可以了,总是在属下们之间游荡,耽误的是自己的正事不说,而且不见得就让属下感到舒服。 试想,有一天老板跑来慰问工人们,工人们自然高兴和新奇,干活也格外卖力,可是如果老板天天来呢?工人们连偷懒的机会都没有,自然就会讨厌老板,士气反而越来越低。 —————————————— 坞堡中充斥着人和大车的道路主要是通往各处粮仓的道路。 这也得亏是因为杜英就任盟主之后以少陵坞堡为中心,所以又兴建了几个粮仓。 不然的话,原本少陵坞堡的粮仓很可能就装不下这么多粮食。 因为大街上两侧商铺、货栈中的人也都去帮忙了,所以杜英策马一路行到自家门口,反倒是很畅通。 雨水顺着屋檐流淌下,形如珠帘。 家门也是敞开着,不少人在门口的空地上来往忙碌。 只见得一道同样裹在蓑衣之中的娇小身影,就站在门槛外,指挥着什么。 杜英看身形就知道,这是自家的归雁丫头。 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 候君归(加更) 虽然出身西北,但是归雁毕竟年纪小,身子骨还没有长开,反而没有谢道韫和疏雨这一对主仆高挑。 勒马翻身而下,杜英快步走向门口。 “公子!”听闻声音,斗笠抬起,露出小丫鬟惊喜的脸庞。 杜英伸手拍了拍她的斗笠:“怎么在这里?” 接着,杜英就发现小丫鬟的鼻尖上还挂着水珠,小脸蛋儿被风吹的发白,顿时有些心疼。 这里正对着风口,雨顺着风打在脸上,就算是带着斗笠,也挡不住多少。 水珠挂在脸颊上,再被风一吹,即使是在夏天的夜里,也凉的很。 这小丫鬟不知道冷热的,也不怕受了风寒。 看到了公子眼中的关心,小丫鬟差点儿想要直接扑到公子怀里蹭一蹭,不过这么多人在旁边呢,她还是按捺下了这种冲动。 只见她站直小身子,端起身为盟主身边唯一贴身大丫鬟的架子,先对着周围忙碌的人吩咐两声,这才恭敬的说道: “回公子的话,粮食太多,又不好露天堆放,因此需要腾出来一部分仓库,所以婢子正在清查从仓库中取出来的其余物资,避免混乱。” 杜英回头,才明白堆放在自家门口空地上的那一个个箱子是什么。 里面装的基本都是一些檑木滚石之类,也有好多用防水布包裹好的大型攻守器械,这些也都是关中盟的宝贝,难怪归雁如此上心。 杜英当即绕着这个小广场走了一圈,鼓励了几名正在干活的丁壮。 以杜英在关中盟百姓心中的威望,能够亲自前来鼓励他们,丁壮们自然一个个热血沸腾、干劲十足。 看着这些人的动作都加快了,杜英不由得一笑,他也是有小小私心的。 抓紧把东西都放好,自家小丫鬟也能早点回去休息不是? 重新回到屋檐下,杜英看着归雁,微笑道:“不过别冻着了,去门里面等着就是,这里太冷了。” “那可不行。”归雁认真的说道,“这些都是关乎到关中盟安危的,若是出现了纰漏,就是关中盟的罪人。” 杜英一时好笑,檑木滚石之类的对于一个处于相对开阔区域、周围没有高山的坞堡来说的确挺重要,战斗一旦爆发,这东西还是很难搜集的。 不过这玩意也不会有人偷窃和破坏,统计是有必要的,但是如此认真的看着,就没太有必要了。 “谁说的?”杜英接着问道,神情也严肃几分。 是谁故意折腾我家小丫鬟? 看本公子不好好收拾他一顿。 “是谢姊姊吩咐的。”归雁察觉到公子的语气不太对,不过也没有隐瞒,同时又补充一句,“谢姊姊只是让我在堂上坐着喝喝茶、听一听他们汇报无误就好,出来盯着,是奴婢自作主张。” 小丫鬟可怜兮兮的,应该也没有说假话。 本来想收拾罪魁祸首的杜英想了想,那算了。 虽然也挺想用另外几种“柔和”一点儿的方式教训一下的。 “好啦,你谢姊姊只是怕万一出点事,所以让你看着,别那么紧张。”杜英笑道。 归雁撇了撇嘴,就知道公子会这样说。 杜英拍了拍她的斗笠,他心里清楚,归雁是很想为公子做些什么的,只不过杜英平时也真没有让这个小丫鬟做事的必要。 不放心居多。 为此,归雁每天都把家里的家具之类的擦的很干净,在小丫鬟的心中,公子不需要自己额外帮忙做什么,那就只好把本职工作做得完美无缺了。 杜英清楚归雁的想法,谢道韫心思细腻,自然也明白。 所以她的出发点应该只是不想让归雁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 这小丫头显然又自行理解了。 归雁噘了噘嘴,公子突然回来,她很惊喜,然后公子又表达了关心,她更惊喜,可是公子并没有夸奖她做得好,甚至还不高兴了。 这一点儿都不惊喜。 小丫鬟不想端架子了,想表达自己的不满。 杜英也察觉到了她的神情变化,小姑娘的脸上根本藏不住事,当即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做的不错。” 归雁先是俏脸微红,接着低下头,却难以掩饰俏脸上流露出的笑意。 “谢姑娘呢?”杜英接着问道。 这倒是有些奇怪,谢道韫竟然不自己盯着,而让归雁这个平时连门都不敢出的小丫鬟来。 “忙着核查各项账目呢。”归雁提到谢道韫,俏脸上满是敬佩的神色,“公子不在的这几天,谢姊姊每天早出晚归,帮着公子监督夏收的进度,若不是谢姊姊坚持抓紧收割,可能现在收起来的粮食要少不少呢。 每天晚上回来之后,还要自己核对账目到很晚的,书房里面的烛火有的时候要到子时才熄。” 杜英不由得眉毛一挑,敏锐的察觉到了“谢道韫坚持”这一件事:“还有人表示反对?” 且不说本来自己的命令就是让谢道韫主持夏收的事,只要看一看头顶上的天气,就知道有一场暴雨要来临,所以大家更应该齐心协力抓紧推进夏收才对。 还有人有胆量阻挠? 是瞎了眼还是故意为之? 归雁察觉到杜英的神情不对,赶忙摇头: “只是有很多人不满意从早到晚一直都在劳作,甚至还有几个刚刚送过来的俘虏想要逃跑,闹出来不小的乱子。” 杜英怔了一下,想想也是,自己对于夏收的要求就是能快就快,负责主持这件事的任群、谢道韫和蒋安等人,心里肯定也清楚,所以都在想方设法的催动丁壮们干活。 盟中奖励可能还有不到位的地方,再加上有时候天生的劣根性作怪,丁壮们会有所不满,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那些俘虏,本来就是当时蓝田之战中抓住的氐人,想要逃跑也符合氐人的性格。 杜英当初就没有指望着这些家伙能够老老实实的在汉人的手下干活,有小心思是必然的,因此杜英也专门做了预防,增加看守的人手,以及尽可能地分散这些俘虏,避免扎堆。 因为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所以杜英微微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关中盟上层的官吏们内部出现反对的声音就可以。 现在的杜英,需要的是对关中盟的绝对掌控,关中盟既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刃,也是他的软肋,盟中不少高层的官员都知道关中盟的一些黑历史,这些还是要尽量避免为外人所知的。 “公子放心,谢姊姊都已经处理好了这些事,谢姊姊可厉害了。”归雁赶忙又补充一句,“谢姊姊先让人抓回了逃窜的俘虏,斩首示众,传递各处坞堡,另外还派人拿出了仓库里存着的腊肉,给大家加餐,从此之后再无怨言。” 恩威并施,正好用氐人俘虏的脑袋来吓唬一下自家不想干活的咸鱼们。 正文 第三百六十章 归雁的小小心思 作为一个优秀的世家子弟,谢道韫能够有这样的手段,杜英并不觉得奇怪。 收买人心最常用的手段罢了,若是谢道韫不会,那杜英可就得好好想想,这个才女是不是德不配位了。 说到底,世家子弟就算再怎么纨绔,终归还是接受过这个时代的高等教育,并且从小就对于各种利益斗争耳濡目染的精英人才。 哪怕是他们没有真正参与过家族事务的管理,没吃过猪肉,也总归是看过猪跑的。 相比之下,关中盟里面的这些坞堡家主们的手段和心思显然就显得稚嫩和通透了。 不然杜英也不会坚持让谢道韫坐在统筹夏收全局的位置上。 夏收关乎到北伐,也关乎到谢奕的梦想。 谢道韫必然会用尽手段、竭尽全力。 反倒是关中盟其余的那些中高层官吏,或许并没有感受到这样迫切的需求,或者并没有这样的手段。 所以杜英也只要求他们能够听从于命令,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 谢道韫没有让自己失望,这就好。 只可惜是个女儿家,不然的话,杜英真的不介意好好拉拢之后委以重任,假以时日,必然又是一条和自家师兄一样粗壮的大腿。 不过······自己现在也已经有好几条大腿可以抱了,不是非常需要粗壮的大腿庇护他,所以抱一抱谢才女的纤细玉腿,好像也不错。 归雁看杜英神游天外,脸上甚至浮现出些许坏笑,虽然不知道公子正在想什么,但是可以肯定并不是什么正经事。 所以归雁扯了扯杜英的衣袖,免得公子站在大庭广众下总是挂着这种怪怪的神情: “公子记得给谢姊姊赏赐。” 杜英无奈的敲了敲她的斗笠帽檐:“你到底是谁的丫鬟?只要提到谢姑娘,就要为她说好话。” 归雁当即吐了吐舌头,接着便一本正经的说道:“归雁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公子放心!” “前面的半句可以接受,后面的就算了,公子还想多活几年。”杜英翻了翻白眼说道,不过他能够感受到归雁说这句话的真诚。 如果自己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小丫鬟恐怕真的会寻短见······ 身后的号子声很响亮,亲卫们换岗的脚步声铿锵有力。 即使是呼啸的风雨,也没有办法遮盖。 杜英心中安安的叹息,现在的自己真的是肩负着太多人的期盼和寄托在往前走。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可是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走到那个位置上,就已经感受到压力。 果然,枭雄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那你觉得应该赏赐什么?”杜英反问。 “谢姊姊这几天应该吃的也不好,公子不如送给她几块果脯、蜜饯,或者直接给糖也行啊。”归雁一边说着,已经一边咽口水。 杜英登时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我看是你想吃吧? 谢道韫虽然也挺馋的,但是很有节制,有好吃的点心也只是隔三差五偷吃一块罢了,不然也不可能保持现在的亭亭玉立身姿。 而且杜英不知道谢道韫是不是喜欢吃果脯这些,但是可以肯定,眼前这个来自于凉州的小丫鬟是挺喜欢的,毕竟河西和西域那边的胡人也很擅长制作这些。 不过送糖,好像还有一种糖······ 脱氧核糖可以吗? 接着,归雁似乎察觉到杜英脸上的坏笑更浓了,就往杜英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 “公子今天来的正是时候,疏雨姊姊还在蒋氏坞堡那边没有回来,今天院子里可只有谢姊姊一个人。” 杜英一怔,先收起来自己脸上的坏笑。 归雁则郑重的点头,用大大的眼眸盯着杜英,一副“我知道公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很高兴”的神情。 接着,归雁又踮着脚尖,直接凑到杜英耳边:“公子,奴婢今天就歇在前堂了好不好?” 小丫鬟吹气如兰,耳畔痒痒的,让杜英的血液循环都跟着加快了很多。 这难道就是传说之中的“耳边风”? 如果又是在床上,红烛摇曳、帘幕低垂,这枕边风一吹,还真的是男人抵挡不住的诱惑。 杜英又伸手捏了捏小丫鬟的脸蛋。 还有婴儿肥没有退下去的小脸蛋,捏着就是舒服。 至于自家丫鬟的心思······ 别看这小丫头平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白甜,但是所谓白莲花剖开都是黑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作为杜英的贴身丫鬟,以后早晚家中是要来少夫人的,归雁也早晚要和少夫人打交道,也要和少夫人带来的丫鬟仆人们打交道。 那么如果这个少夫人之前就已经认识,甚至熟悉,那日子自然就会好过很多,至少不用担心会有刻意的刁难。 在归雁的心中,谢道韫这个对她颇为呵护和关照的姊姊,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而且她的丫鬟疏雨摆明了不擅长与家政内务,因此以后后宅人多了起来,归雁依旧还是不折不扣的后院总管、大丫鬟,甚至都不用担心疏雨和她抢夺。 杜英知道归雁单纯了一些,但是毕竟是在世家之中长大的,又是自己的娘亲亲自培养出来的,娘亲把她派来的目的,本身就不是单纯的帮着自己收拾家务,而是期望以后能够帮着自己镇住内宅的外来人。 杜家的家务,当然还得是杜家人来做主。 因此归雁的小肚子里是有墨水的,只是平时并不喜欢显露出来罢了,因为显然现在并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有需要的时候,她也不介意用这些小手段推动一下。 比如现在,推动一下自家公子和谢姊姊。 杜英又敲了归雁一下。 归雁委屈巴巴的看着他,明明主要是为了公子好。 公子和谢姊姊郎才女貌,如何不般配? 盟中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原本有几个想要给盟主介绍婚事的,都偃旗息鼓了。 至于归雁自己的小小私心,倒是其次。 公子怎么这么不领情? 杜英敲完了归雁,微笑着说道:“也好。” 这种能够和佳人独处、不需要担心外人打扰的好事,杜英最后也只能说: 真香! 归雁登时不满的噘嘴,捂着斗笠看向杜英。 那公子刚才还打我! 杜英则轻轻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 “谢姑娘原本有婚约在身的,琅琊王氏。虽然公子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以后还是要注意,关乎到谢姑娘的名声。”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一章 风雨,纱窗,背影 归雁微微错愕,之前倒是没有听谢姊姊说起过这件事。 这么重要的事,谢姊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若是归雁知道的话,就算仍然觉得公子和谢姊姊是良配,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这太影响谢姊姊的名声了。 污人名声的事,归雁不想做。 可是谢姊姊一直从未提起,难道是因为她本来就不期望大家知道? 这又是为什么? 归雁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不过还是叉腰,鼓起勇气说道: “公子,我们杜陵杜氏乃是中朝望族、中流砥柱,比之那借助南渡而起的琅琊王氏,不遑多让,公子何需畏惧!此地是关中,又不是那江左!” 掷地有声。 杜英笑了笑,这倒是。 关中和江左,毕竟是不同的天地,甚至恍惚两个世界。 同时,归雁所流露出的态度也在提醒杜英,这或许是凉州大多数世家的态度。 凉州世家多半都是关中世家和河洛世家北上,这些世家原本就是支撑皇室的中流砥柱,多半都是历经汉末、曹魏和西晋三朝不倒的豪门。 结果一场永嘉之乱,中朝崩塌,司马氏旁支南渡、重整旗鼓,这挽狂澜于既倒的功劳,自然就落在了琅琊王氏等山东世家以及顾、陆等吴地世家的头上,和关中、中原等北方老牌世家没有什么关系不说,甚至他们还被划入了罪人的行列。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世家穷奢极欲、争权夺利,朝廷怎么可能分崩离析? 杜英当然知道永嘉之乱、华夏崩塌,是有很多的原因,甚至最后酿成大错的王衍还是琅琊王氏的人呢。 但是这本来就涉及到很多讳莫如深的利益纠葛,又牵扯到皇室的面皮、世家的脸面,所以大家互相推诿、攻讦和鄙夷,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颍川的不少士子,比如任群,宁愿西来,也不愿意南下。 因为在氐人这里,他们或许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是南下之后,没有根基又群敌环伺,简直就是去主动背锅的。 西北世家的态度如此,自然也意味着,日后杜英想要收服凉州,恐怕并不是那么容易。 尤其是如果他真的借助了南方世家的力量崛起,就等于和西北的这些家族划清了界限。 除非杜英真的能够拿出来他们无法拒绝的利益。 毕竟在足够多的利益面前,世家们什么都可以丢掉,发出“真香”的声音。 之前隔空对骂和推卸责任,不算什么。 任重而道远啊。 杜英心思重重,让归雁继续盯着丁壮们搬运物资,自己先向后院走去。 穿过大堂,雨水一下子浇在斗笠上,杜英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好在自己刚才没有把斗笠随手摘下来。 他定睛向前看去,两侧厢房都是昏暗的,亲卫们都没有回来,而谢道韫显然也不在住处。 前方,只有正厅一侧的书房有烛火。 火光明灭,在纱窗上映出一道曼妙的剪影。 谢道韫在书房,杜英并不奇怪,刚刚就听归雁说过。 而谢道韫会霸占自己的书房,杜英也不奇怪,厢房本来就不大,哪里有在书房里守着众多书卷和文书来的舒服,想要看什么也都是随手的事。 对于女文青来说,会怎么选择,可想而知。 更何况还是从小就过的是锦衣玉食生活的女文青。 趁着杜英不在,自然果断鸠占鹊巢。 其实杜英还是很佩服谢道韫在吃苦这方面的能力的。 自己的这个小院子,放在关中盟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了,别说是一个院子了,现在还有不少盟中中高层官吏挤在一间屋里呢。 但是这相比于乌衣巷中的豪门,当然差得远了。 来到关中盟之后,谢道韫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这里的条件怎么样,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 不管这是装出来的还是她真的不在乎这些,杜英都表示佩服。 因为想要一直端着架子,也非常人所能为。 在屋檐下解开斗笠和蓑衣,杜英其实很好奇,谢道韫在书房之中有没有发现自己留给她的惊喜? 那一首相思诗,表达的意思浅显易懂。 杜英专门夹在常用的公文之间,就是给谢道韫看的。 归雁平时不会乱翻放在一起的简牍文书。 他既然已经动了心思,自然就要有所动作,时刻彰显自己的存在,并且用谢才女最喜欢的诗词怒刷好感。 不过整个书架上,只有这一首诗。 这些诗本来就是杜英抄来的罢了,取之有尽、用之有竭。 这辈子那么长呢,总不能年轻的时候就都掏干净了,那之后自己要是拿不出来好诗词,世人又会怎么看自己? 江郎才尽啊! 等等,这个时代,江淹好像还没有出生吧? 那岂不是要变成杜郎才尽了? 杜英拒绝这个名传千古的机会。 而且本来现在杜英就不是很确定谢道韫自己的想法,直接用一通诗词砸下去,效果也不见得会好。 诗词这东西,最重要的就是要和背景、环境结合。 艺术,本来追求的就是引起人的共鸣。 场景不对,再好的诗词,也不能称之为好。 能让人触景、闻诗而生情的诗词,才是用在了刀刃上的好诗词。 所以杜英知道,自己对于诗词的引用也是要有讲究的——对,是引用,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抄呢? 伸手推开门,杜英看到了谢道韫的背影。 她斜坐在软榻上,榻上放着小桌案。 因为要看那不知道是文书还是账本的缘故,所以娇躯扭动倾斜,衣裙下双腿并拢,微微蜷曲。 这一身浅蓝色的夏日裙子本来就只覆盖鞋面,露出鞋尖,并没有拖地,是女子在内院没有外人的时候才会穿着的。 纤细的腰肢和隆翘的臀儿,因为夏日单薄衣裙的拉扯和束缚,轮廓格外明显。 此时这个姿势,让谢道韫裙子被微微提起,而双腿又向外倾斜,自然露出月白色的绣花鞋和白润如玉的足踝。 如花含露,如月初圆。 杜英咽了咽口水,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就是和门口还没长开的小丫鬟不一样。 可怜的归雁,因为家有飞机场反而被自家公子在心里默默地歧视了一下。 “归雁,前面的事都处理好了?”谢道韫的声音很温润,在这磅礴的雨声中,令人似沐春风。 背后脚步声响起,但是来人并没有说话。 谢道韫察觉到一丝不对,当即回头。 杜英已经走到桌案前,低头看她正在翻看什么,所以谢道韫回首,差点儿直接撞进他的胸口。 男人的衣服! 一声尖叫差点儿就冒出来,不过杜英准确的伸出手指按在了她微微张开的双唇上。 “我,杜英。”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 桌案上的“秘密”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还能听见低低的嗓音。 不过还是收住了。 两个人的反应都不算慢。 谢道韫这时候叫出来,外面的亲卫必然会乌泱泱的涌进来。 那今天什么事都不用做了不说,而且咱们两个估计要变成关中盟的八卦群众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杜英这个盟主,威望虽在,但是不妨碍盟中群众关心盟主的感情大事。 这些乡里乡亲,或许干别的不行,传八卦一向是一流。 就连自家师兄都不例外。 杜英也并不只是单纯想要悄悄看一下她在看什么,其实他也带有恶趣味的想: 若是真的吓到了谢才女,让谢才女顺势往自己怀里一扑,好像稳赚不赔。 不过没想到谢道韫动作没有,声音倒是差点儿漏出来。 挪开手指,杜英顺势拿起来桌子上的账本,翻看起来。 此时两人都有些尴尬,所以化解尴尬的最好办法就是谈公事,先转移话题再说。 谢道韫本来一句“男女授受不亲,盟主成何体统”都要脱口而出,结果看杜英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出来了。 盟主看上去只是不想引来非议,所以无奈之举。 她抿了抿唇,恍惚还能感觉到刚才手指按在上面的感觉。 那手指的皮肤有点粗糙。 等等,我为什么要回想和在意这是怎样的感觉? 这家伙就是明摆着要占自己的便宜,哪里有用手指按在女儿家唇上的? 不过烛火下,杜英翻看账本的神情很专注,眼眸清亮,似乎已经沉浸在其中,谢道韫也只能按捺住翻滚涌动的各种心思,心不在焉的 挪开目光,至少自己不能这样直勾勾的看着杜英。 然而杜英的站位,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挡住了谢道韫起身的空间。 若是此时谢道韫站起来,就必然要让杜英让一让或者直接撞开他。 谢才女哪一个都不想选择,只能身体僵硬的坐在这里,同时目光掠过书房,从书架到书桌,她登时想起来什么。 坏了,坏了! 谢道韫坐立不安,微微低下头,纤指不由自主的纠缠在一起。 怎么办,忘了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了,等会儿被看到了怎么办?! 太羞耻了。 “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杜英放下账本,其实他也就是粗略的估算一下罢了,对于谢道韫和任群等人的工作能力,杜英还是放心的,“这几天可有困难,可有人刁难?” 说话平和而从容,仿佛自己真的是堂堂正正走进来、一心想着盟中的各项事宜。 认真负责好盟主。 谢道韫没有说话,目光时不时的瞥向书桌。 杜英觉得奇怪,好奇的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谢道韫这才“呀”了一声,回过神来,艰难吐出来一句话: “杜兄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杜英一怔,敢情谢姑娘就没有听见自己刚才在说什么,那她在想什么? 桌案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里好歹也是自己的书房,这姑娘鸠占鹊巢,难道还做了什么坏事不成? 杜英微笑着挪动步伐,向着书桌那边走去: “昨夜和谢伯父一起击破苻方,引谢伯父渡过灞水,今日又击败强怀,俘虏在千人以上。 后来天降暴雨,道路泥泞,再加之敌情未明,大军前进不便,所以同谢伯父商议,一并撤军到林氏坞堡。 余担心这场雨有可能影响到夏收,所以便带着亲卫先行返回,还好,你们都没有让我失望。” 谢道韫微微颔首,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人则站起来,跟着杜英一起向着书桌那边走去。 杜英看上去慢慢悠悠的,并没有发现什么,但是书桌上揉在一起的几个纸团,还有散落的几块木板,登时引起了杜英的注意。 谢道韫很在意的样子,或许是女儿家的秘密? 杜英也难免被勾起好奇心。 谢道韫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点一点的往书桌那边靠拢,挤出来一丝笑容: “杜兄可有受伤?” 她看到了杜英的衣服微微鼓起几个地方,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缠着绷带。 “大伤倒是没有,就是昨夜厮杀之中,正对上苻方突围,所以小伤还是难免的。”杜英淡然说道,“等会儿还得上药,还好就是一些刀剑伤。” “那就好。”谢道韫先呼了一口气,战场厮杀,不受伤当然不可能,只要不要命就还能接受。 不过她还是不满的微微蹙眉: “盟主身为关中盟一盟之主,以后还是应该注意避免身先士卒才对,关中盟需要的是盟主的指挥和谋划,不是盟主提刀上阵杀敌。 若是盟主之行为也和莽夫无异,那还需要将士在前何用?战局往往波谲云诡、瞬息而变,盟主身处其中,又如何纵览大局?” 说到这里,谢道韫心头升起怪异的感觉。 自家爹爹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带着一身伤回来,惹得娘亲不满,总要把家里的几个小辈叫过来,用这样的话把阿爹训斥一番,让子侄们能够“引以为戒”。 二叔和三叔帮着开脱几句,最后往往是被娘亲一起训一顿。 阮家风骨犹在,大家都尊重娘亲。 为什么就突然的想到了娘亲和阿爹呢······ 谢道韫按捺住这些恍惚和眼前似曾相识的记忆碎片,继续看着杜英,小脸上都是郑重的神情。 杜英点了点头,当时的那个情况也是自己没有料到的。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为了能够尽快结束战斗,当时的他的确和王猛一样,都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卒投入了战斗。 毕竟混乱的战斗不需要他们的指挥,只需要他们的力量。 不过这是跟谢道韫解释不清楚的,而且杜英也不打算解释,乖乖的认了就是。 跟女人讲道理会出问题的。 生气了还得哄,何必呢。 杜英虽然前世今生都没有成亲,但是前世并不是母胎单身,之前也有过爱情。 不然的话,也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套路并且信心满满的打算主动出击。 理论派和实战派终归是不一样的,理论派知道的再多,往往也会惶恐和发怂。 有过经验的就不一样,喜欢就去追,怕什么。 这高地,先猛攻再说。 “的确是余疏忽了,一时求胜心切。”杜英承认的干脆利落又诚恳。 像极了跟女朋友认错的好男人。 谢道韫笑了笑,杜英的承认显然让她很高兴,并没有觉得两人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 又或者······她知道,却很享受这种语气。 烛火映衬在谢道韫白皙的脸颊上,微微发红,而她的笑容,看的杜英心中忍不住一荡。 窗外风雨,烛侧佳人,笑语盈盈。 世间美好,不过如此。 杜英刹那间又想起来了王猛和刚刚归雁说过的话。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这里,可不是江左。 他想要做什么,江左世家管得着么? 杜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骤然泛起来的冲动。 还得再等一等,等到自己真的能够左右整个关中的时候。 谢道韫并没有察觉到杜英的神情变化,她在小心翼翼的探出手,想要收起来书案上凌乱的东西。 “怎么了?”杜英突然说道。 而似乎是随着他的声音一起, 闪电把整个屋子照的格外明亮,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霹雳! 谢道韫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的后退一步,靠在身后的书架上,显然被杜英加上老天爷吓了一跳。 接着,她缓缓扭头,看向窗外。 又是一声“轰隆”! 谢道韫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差点儿直接蹲在地上。 杜英无声的笑了笑,让你刚刚凶我,现在遭报应了吧? 不过小姑娘害怕打雷,这是情理之中的,杜英不着痕迹的将桌案上的一张纸团收入袖子中,又瞥了一眼那几块木板,涂涂画画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三章 怀抱 杜英转身去倒了一杯水,递给谢道韫: “喝点水压压惊,我先去沐浴更衣。” 谢道韫接过来杯子,看杜英转身离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赶忙收拾桌子。 一边收拾着,她一边忍不住跺了跺脚。 自己可真是形象都没有了,竟然当着他的面被几声雷给吓成这样。 以后怕是少不了要被笑话了。 丢人。 灯火下的谢才女,拍了拍自己光洁的额头,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稳重啊。 “轰隆!” 又是一声雷响,雨声更大了。 谢道韫打了一个哆嗦,果断的缩到了软榻上。 太可怕了,反正他也不在,不用怕被他看到。 所以稳重什么的,丢人什么的,现在也不重要。 归雁怎么还没有从前面回来? 这个小丫头,一点儿都不靠谱。 就这一点,杜英和谢道韫达成共识。 此时的杜英正在烧水,虽然看不清楚夜色,但是也知道肯定很晚了,更何况杜英身上还有伤口,缠着绷带,只能洗洗头、洗洗脚。 烧两桶水足够了。 今天他回来的突然,之前归雁当然也没有准备,此时小丫鬟果断的缩在前厅不回来,杜英也知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想到了刚刚收入衣袖的纸团,杜英不由得好奇展开。 让谢才女惊慌失措想要遮盖的,又是什么? 只见纸团上写着好几个词组,或是“相思”,或是“夏日微凉”,或是“望明月”之类的。 还有更多五个字、七个字的。 谢道韫的娟秀字迹,杜英是认识的。 至于这写的,摆明就是相思情诗。 如果说杜英第一眼看过去只能确定是相思情诗,还不能确定是给谁写的,那么当他看见纸张下端有好几个七个字的句子,却又被涂涂改改之后,不由得一笑。 江左文坛推崇五言诗,而不重视七言诗。 谢道韫之前擅长的当然也是五言诗,另外应该还有带有各种“兮”的古体诗或者汉赋。 而她之所以会想要尝试着写七言诗,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写给杜英的。 谁不知道杜盟主最擅长的就是七言诗? 或是想要挑战,或是为了应和。 只不过看来五言诗的一贯写法限制了谢道韫的发挥,让她总是五个字就表达出了意思,不知道应该怎么再多加上两个字。 涂涂画画,盖因为此。 至于那木板,杜英揣测,十有八九是谢才女也珍惜纸张,觉得浪费了太可惜,所以只好改用木板。 “傻丫头,又何必非得要顺着我的喜好呢。我喜欢七言诗,也只是因为原来背的七言诗比较多罢了。”杜英喃喃感慨一声。 很快,他觉得事情不太对。 各种格式的诗词本来就是相通的,历史证明能够写好诗的诗人,词作往往也不错。 可是谢道韫却没有写好一首七言。 为什么? 杜英又看向那皱皱巴巴的纸,仿佛有灯下提笔沉思的少女剪影,跃然纸上。 看这笔画用词,她的心思杂乱如麻,淡淡情思,若有若无。 一句句诗没头没尾,似乎有情感想要蕴含在其中,却又被强行打断。 真情无法流露,如何能成好诗? 杜英不由得轻笑,旋即将这张纸郑重的叠好,收起来。 ————————————- 杜英简单的冲洗了一下手脚、胳膊,然后洗了洗头,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沿着屋檐重新走回到书房。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不过好在前厅外丁壮们忙碌的声音已经消失。 杜英看到归雁依在门口,对着他挥了挥手,做了一个鬼脸。 小丫鬟如此开心,显然说明事情都已经搞定了。 杜英点了点头,而归雁旋即做了一个向上举起的手势,表示公子你要努力呀。 杜英一怔,我努力什么? 不过看到窗户里、火光下的剪影,登时明白。 他对着归雁张了张嘴,无声的说道:放心。 归雁翻了翻白眼:我是一点儿都不放心啊。 杜英看到了小丫鬟鄙夷的神情,差点儿先跑过去揍她一顿。 都怪谢道韫,自从有了谢道韫撑腰之后,自家的暖床,不,贴身丫鬟一点儿也不乖了。 归雁转身就溜了。 而杜英重新伸手推开门,看到谢道韫乖巧的一手抱膝缩在榻上,正看着自己另一只手,怔怔出神。 而书桌上已经一干二净。 谢道韫骤然听到推门声,下意识的撇过头,旋即不满的说道: “杜兄为何不敲门?” “这是我的书房,为什么要敲门?”杜英奇怪的反问。 谢道韫一时语塞,外面风雨飘摇,房间里烛火轻摇,孤男寡女,让她生起来一种很不安全的感觉,当即趿上绣花鞋,便要向外走去。 此时她庆幸的就是还好刚刚没有脱足衣。 穿上鞋就可以开溜。 杜英不着痕迹的挡住门口的斗笠和蓑衣。 不过谢道韫还没有走到门口,又是一道闪电。 格外的明亮,风雨中的黑暗,此时都被照亮。 闪电似乎就在少陵坞堡的上方亮起,因此谢道韫的眸子中都倒映出来一道劈开乌云的电光。 刹那后,轰鸣的雷声震天动地,让杜英仿佛回想起了上一世万炮齐鸣的景象。 谢道韫尖叫一声,想要往后缩。 然而背后靠着的并不是门,而是温热的胸膛。 杜英已经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 谢道韫打着哆嗦,下意识的抱紧了杜英的腰。 杜英的手倒是很老实的只是揽在她的肩头。 刚刚还在颤抖的心神,此时终于宁静了下来。 谢道韫松了一口气,感受着近在咫尺的踏实和温暖。 软玉满怀,杜英嘴角勾起笑容,还好我动作足够快,不然这雷就打完了。 他微微低头,凑在谢道韫的耳边,柔声说道:“不用怕,有我在呢。” 气如春柳,轻轻拂动,看上去拂动的只是耳侧肌肤,殊不知随之荡漾的是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谢道韫心神摇晃,但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就骤然惊醒。 这是一个男人,而此时自己在男人的怀抱中。 这,这成何体统! 刚刚的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蠢事?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又为什么要抱住自己? 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就觉得男人的一只手还停留在肩头不假,但是另一只手已经落在背上,一路向下滑,已经到腰肢处。 一点儿都不老实。 谢道韫心乱如麻,触电似的一把推开杜英,就想要往雨中跑,缩回自己的厢房里去。 蓑衣、斗笠、雨伞,一样也顾不上了。 杜英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你疯了?那么大的雨,病了怎么办?” 谢道韫抿了抿唇,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红是羞涩,白就复杂了很多,有对于打雷的恐惧,有对落入男人怀抱的惊慌。 还有,对自己刚才的些许迟钝以及心中混乱的不解。 “你,你怎么能!”谢道韫咬牙说道,“无耻,登徒子!” 杜英不由分说,但也不好继续拉着人家的小臂,便改为拽着她的袖子,重新走到正厅,让她乖乖坐下,语重心长的说道: “柳下惠坐怀不乱,一时美谈。看你刚刚被吓得那个样子,都差一点儿撞在门上了,真的撞伤了怎么办? 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明天谢伯父保不齐要提着刀来砍我,而且还有那么多事呢,谁来做?” 正文 第三百六十四章 换药 谢道韫下意识的想要骂他: 胆小鬼,砍你又怎么样?那说明我家爹爹爱护我。 而且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让人干活,真的是个黑了心的上官。 接着,谢道韫又想起了杜英自诩为“柳下惠”,更是气鼓鼓的想要直接给他一巴掌。 柳下惠是为了救人,你呢? 手都快滑到腰下面了······ 单纯的耍流氓。 “外面雨那么大,你又怕雷,疏雨和归雁又都不在。”杜英退后几步,和谢道韫拉开距离,免得这个气得攥拳头的小娘子真的给他来一巴掌,明天顶着红手印去就太丢人了,“今晚便歇在我的卧房吧,我睡在书房榻上就好,有事也好照应。” 好照应个鬼啊! 我要是在床上被吓着了,你是不是也要跑上来? 谢道韫下意识的想要说,不过还是忍住了。 刚才那仿佛真的在耳畔炸响的雷声,让她有点儿怕。 而且,他的怀抱,确实踏实而可靠······ 但是已经让他占了那么多次便宜了,怎么能一次又一次······ 长此以往,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接着,谢道韫就察觉到杜英脸色不太对,有些发白,而杜英也伸手按住胸口,微微皱眉。 “怎么了?” 杜英倒吸一口凉气,直接伸手解开腰带。 “你,你干什么!”谢道韫登时后退两步,手下意识的在背靠的桌案上摸索,好像在看能不能抓住什么趁手的工具。 只要杜英敢行不轨之事,那就给他来一下。 不过很快谢道韫就愣住了,因为她看到杜英身上缠着几处绷带,其中一处正在胸口下方。 “刚刚顶在伤口上了,有点疼,正好把药换了。”杜英无奈说道。 原来是因为我······ 若不是他为了让我不害怕,也不会如此。 谢道韫抿了抿唇,愈发相信杜英之所以抱住自己,更多的是下意识保护弱者的反应,而不是有别样心思。 反倒是自己,好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心里这么想的不假,口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不然这家伙保不齐就要得寸进尺,想了想当初把自己逼在墙角哭鼻子的景象,又想一想刚刚按在唇上的手指······ 谢道韫有理由怀疑这家伙总是在以合情合理的方式占便宜。 但是若是还纠缠着他刚才的行为不放,也不妥。 所以谢道韫干脆转移话题,目光落在杜英的伤口上,有些担忧: “之前还说没有什么危险,身上好几处伤口,如何没有危险?且先看看,莫要伤口破裂再出血。” 话音未落,谢道韫察觉到什么,俏脸微红。 杜英也是一怔,姑娘,你这话,充满了一个妻子对丈夫带了一身伤口回家的不满啊。 你的角色好像也不对吧? 不过杜英心中接着一喜,不对就不对,挺好的。 女儿家的心思,之前或许还是层层遮盖,但是现在已经越来越露出端倪。 只要不是对牛弹琴就好。 “需要帮杜兄换药么?”谢道韫随口说道。 只等着杜英说一声“不用,自己来”,她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杜英却先诧异,再惊喜。 还有这种好事? 当即,他往椅子上一坐:“那真的是谢谢阿元妹妹了。” 谢道韫:······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这个感觉吧? 不过看着杜英开始扯开身上裹着的伤布,谢道韫又赶忙上前:“你慢一点儿,扯到了伤口怕是又要出血!” 谢道韫一边说着,一边帮着杜英轻轻解开绷带。因为已经结了血痂,绷带一扯,自然疼得厉害。 谢道韫想了想,又去拿来剪刀,先把伤口外的绷带全部剪开,然后又一点点的揭开伤口上的绷带,遇到血痂和绷带粘在一起的情况,她便用针一点点的挑开缠住的线。 杜英一动不动,看着谢道韫给自己拆绷带,然后又把伤药拿来,小心翼翼的涂抹在伤口上,一开始还用小板子,结果看杜英明显露出疼痛的神色,索性干脆用手指沾了药膏。 轻柔的手指在伤口处轻轻游走,自然也难免触碰到伤口之外的肌肤。 杜英这一次已经不是伤口疼的问题了,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 怎么就没有伤在腿上呢,尤其是大腿根上,然后再诚邀谢才女为他换药。 谢道韫就在他胸口下忙碌,好像也听到了那越来越快的心跳,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动作大了,惹得杜英因为怕疼而紧张。 后来随着自己的动作放缓,他的心跳却还在越来越快,登时明白过来,没好气的白了杜英一眼。 这家伙,当真心术不正。 心里虽然这样说,谢道韫还是认真的帮着他重新缠好绷带:“看上去伤口都不是很深,应该很快就能好。” 她也很聪明,杜英的那一手“只要我一本正经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学来的很快。 这些伤口基本都是当时阻拦苻方的时候留下的。 大部分都是擦伤或者偶尔不注意被刀剑扫到,自然不会太深。 既然是上阵,又是那等贴身肉搏的血战,又怎么可能不受伤呢? 杜英笑道:“若非如此的话,余也不敢连夜赶回来。” “若是被雨水打湿了伤口,且看你怎么办。”谢道韫嗔道,“好了,动一动,看看舒服么?” 杜英活动了一下,点头说道:“没想到阿元妹妹更换伤药的本事也如此出众。” 谢道韫撇了撇嘴:“小时候家里养的阿猫阿狗,总是调皮,喜欢和别家的打斗,所以没少给它们包扎。” 杜英脸上一黑,总觉得你在影射什么。 当即,杜英就很不客气的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上: “今夜阿元妹妹就歇在我的卧房吧,余在书房歇着。总归有个照应,看刚刚把你给吓得。” 谢道韫这一次有些犹豫,刚刚自己下意识的想要拒绝,是因为觉得他孟浪,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但是现在换药的时候,两人近在咫尺,杜英却老实得很。 谢道韫不知不觉中,愈发相信他刚刚也并不是出于想要占自己便宜的意图罢了。 应该还算好心。 而且又不是男女住在一起,好像也没有什么。 “也好。”谢道韫微微颔首,又有些奇怪:“归雁怎么也不在?” 我家丫鬟当然是在给咱们创造机会,杜英心中说,口头解释道: “让她去粮仓那边盯着了。” “就知道使唤人家。”谢道韫撇了撇嘴,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觉得杜英的这个决定也挺好。 至少刚刚两人先是拥抱,后来又换药的那些场面,不会有人看到。 杜英微笑:“那阿元妹妹也早些休息吧。余还有几份文牍需要看一下,另外此战的战报虽然由主簿他们书写,余也得需要向征西将军说明一下。” 谢道韫微微颔首:“杜兄也早些休息。”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五章 征西幕府名单 杜英坐在桌案前,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到自己的卧房那边已经熄灯了,不由得微微一笑。 刚刚通过自己的几下试探,大概也已经试探出来了谢道韫的些许心意。 她没有对自己、一个异性的拥抱,表露出来太多的排斥,也没有拒绝给赤着上身的自己换药,这说明至少在她的心中,自己是很有分量的。 按照后世的话说,这种状态,应该是友达以上、恋爱未满? 所以杜英试探一下,却不着急动手动脚,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至于口花花,显然并不能在这个时候引起一个女文青的好感,而只会让在感情这种事上格外敏感的女文青觉得轻浮而孟浪。 想要吸引一个女文青的注意,当然还是要靠才华啊。 杜英呼了一口气,翻阅着这两日盟中送来的文牍,除了夏收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罗含老爷子已经在张罗着书院的事,列了长长的清单,从建筑材料到书籍一应俱全。 这自然需要盟中联系各处坞堡协调,尤其是后者。 好在各家坞堡怎么也都是当年大小世家转变而来,这点儿底蕴还是有的,至少能够帮老爷子凑齐一个书架。 只不过这两天没有足够的人手给他,只能抽调了几名士卒帮他干活,等夏收之后自然就好说了。 接着,杜英发现桌案上还有一个竹简,是之前自己并没有见过的,觉得有些奇怪,索性拿过来展开。 “征西幕府?”看到第一列文字,杜英的呼吸就猛地急促。 接着往下,他看到了一个完整的名单。 以谢奕为首,郗超、罗含、袁宏、张湛、罗友······ 一个个名字,囊括着江左和荆州数代才俊,也是桓温一路征战巴蜀、北伐关中的底气所在。 其中有一些名字,杜英也已经熟悉,比如袁宏这个杠精,谢奕就经常挂在嘴边。 而后面的张湛和罗友等人,杜英并不是非常了解,只是偶尔听到名字罢了。 不过不需要他操心,因为每个人的特点、爱好,在名字下面,都有简单的备注。 比如罗友性嗜酒、不拘小节,记忆力极强,又比如张湛喜好玄学并且精通儒、道、佛等多家学问,同时还在编著一本书,《列子注》。 杜英曾经听闻罗友之名,是因为这家伙当时随着桓温入蜀,曾经背下来了成都的所有文史、府库资料,包括成都户口、府库存储各项物资数等等,丝毫不差,让桓温惊诧不已。 倒是这张湛,不甚熟悉。 当然,杜英并不知道的是,张湛所编著的《列子注》被认为是宋明理学的滥觞,同时《列子注》本身其实是把散乱的列子各篇重新编撰成书,对于道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另外,佛教本土化的过程中,也借鉴了《列子注》中的思想,容纳了很多张湛提出的更适合于华夏本土的思维。 因此桓温幕府之中,的确卧虎藏龙。 杜英抚着这一份名单,上面娟秀的字体已经告诉他这是谁写的。 谢道韫这是毫不保留的把桓温幕府的底细都告诉自己了,为什么? 是因为在她的心中,自己已经是一个值得托付一切的上官,乃至于情郎了么? 好像还欠点儿火候,至少杜英并没有这种感觉,谢道韫对他的提防和淡淡的疏离,杜英是可以感受到的。 当然也不排除谢才女是故意摆出来的架子,避免直接就被自己得手了。 不过杜英更倾向于认为,在谢才女的心中,反正这样可怕的组合,自己也战胜不了,所以早日了解一下,早日认清局势,或是乖乖的抱紧谢奕的大腿,或是抓紧抱住桓温的大腿,都可以。 可是这是否意味着,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深层次的打算? 杜英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不过旋即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若是谢道韫知道自己之后的计划,那么估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紧去找罗含,或者直接去找谢奕和桓温汇报。 少女心思,总是难猜啊。 算了,不猜了。 杜英收起来那份竹简,见到师兄之后肯定是要和师兄再一起研究一下的。 接着,他拿起来谢道韫已经小心收在书架上的木板,上面字都已经被谢才女给刮掉了。 杜英直接在木板上写了些什么,重新放回去,同时忍不住感慨一声,等到关中稍微平定,自己真的有必要抓紧推行造纸工艺之类的。 天天在竹简和木板上写来写去,能够写的东西还是太少。 文化的传播,文明的发展,终归还得依靠纸张。 “轰隆——”天空中又是一声雷霆炸裂。 杜英也被吓了一跳,这一场雨还真没完了,现在他得担心一下明天会不会出现洪水泛滥的情况。 不过之前看到灞水的河道还有很大一部分空余,潏水也差不多,应该还不足以影响到关中盟。 就是周氏坞堡在终南山下,可能会受到山洪的影响。 更重要的是,灞水、长安护城河等地的水面肯定会因为这场雨而上升。 这对于攻城一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杜英一边思索,一边列出来需要自己做的额外准备。 看来有必要打造一些简易船只了,不过在关中盟坞堡打造的话,再运输到灞水好像又不合适。 师兄不在身边,总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啊。 杜英揉了揉太阳穴,其实隔壁还有一个聪慧的女子可以商量,但是估计应该已经睡着了。 就当去看看她睡得怎么样。 杜英起身,穿过正厅。 —————————— 连轴转了好几天,谢道韫其实也已经很疲惫,只不过老天爷时不时的炸响惊雷,让她刚刚迷迷糊糊要睡过去,就被惊醒。 刚才的一声雷霆,更是如此。 谢道韫下意识的蜷缩,躲在墙角。 电光照亮简陋的屋子,外面的风雨呼啸拍打着门窗,房顶上的瓦片在风雨中齐鸣,发出并不响亮但是却很整齐的声音。 谢道韫在江南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雷雨,但是毕竟那是在自己家中,还有贴身丫鬟就睡在不远处,随叫随到。 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和娘亲挤在一起。 可是现在,连疏雨都不在身边,孤身一人在屋子里,唯一能够带给她安全感的,竟然是刚刚还伸手摸过她的小腰的男人。 可是这样的人,靠得住么? 谢道韫知道有时候本能是难以抑制的。 但是这已经说明这家伙并非一点儿充满“恶意”的想法都没有。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 那晚的雷和雨 有人轻轻敲了几下门,缩成球的谢道韫打了一个哆嗦,却并没有开口。 这时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呼啸的风雨中,是谁在敲门? 答案不言而喻。 毕竟门外、整个院子里,就只有那一个人。 杜英见屋子里没有人回答,有些惊讶。 按理说刚才那一声雷霆,应该把谢道韫吵醒了才对,毕竟炸的杜英耳朵都有点儿不舒服。 他当即伸手推开门——门根本就没锁,好像屋里的主人也在潜意识中期待着有人能够陪着自己渡过着雷霆不断的夜。 “你,你做什么?”谢道韫一惊,她看到电光闪耀中,那个人长长的身影。 若不是因为身影很熟悉,就太可怕了。 雷霆紧跟着电光而来,轰然炸响。 谢道韫又往后缩了缩,只有坚实的墙才能给她依靠。 杜英皱了皱眉,他也看清了谢道韫的动作。 瞪着眼睛、缩在一角,乖巧的像一只小猫。 显然不只是因为自己进来才吓到的。 竟然被吓成这样,杜英笑了笑,以后谢道韫敢怼自己,就绘声绘色描述一下今夜所见。 挠了挠头,杜英又转身离开了。 谢道韫怔了一下,这家伙怎么这么奇怪,难道是因为下意识的觉得应该休息了所以走进来,结果发现走错了? 接着,房门再一次推开。 谢道韫吓得抖了一下,裹紧被子,只露出来一个小脑袋,直勾勾的盯着杜英。 床头柜上的确有蜡烛架子之类的家伙什,能够帮助她直接给杜英“当头棒喝”,但是无奈她现在距离床头柜还有些距离,根本不是伸手就能够得到的。 当即谢道韫在枕头一侧摸了摸,抽出来自己的簪子。 虽然不算锋利,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这家伙要是敢直接过来,那就狠狠地戳他。 杜英怀里抱着一层薄被子,却是看也不看她,先把被褥放在桌子上,接着又在地上展开夏天用的席子,方才又去把被褥铺在席子上,往上面一躺: “有我在这里,就不怕了。” 原来他是为了不让自己害怕······ 谢道韫有些愧疚,放下了簪子。 刚刚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误会了一个好人。 不过男女共处一室,总归不好。 谢道韫本来想要开口拒绝,请杜英回去,但是想了想刚才雷声就在耳边炸响的情景,就想要遵从内心的畏惧,再看杜英一脸坚定的样子,好像自己也撵不走他。 有个人在身边陪着,总比一个人来的好。 现在是战乱之中,条件简陋,要求不能那么多,再说了都是和衣而卧,又不是“坦诚相待”,有什么好怕的? 说服自己之后,谢道韫按住被褥坐起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虽然她的里衣都还在,但是毕竟是和一个男人深更半夜、同处于卧房之中,潜意识中的戒备还是有的: “多谢杜兄了。” 杜英打了一个哈欠:“客气。” 谢道韫接着担心的说道: “杜兄身上有伤,躺在地上难免有潮湿寒气,若是入了身体,对伤口恢复也不好,要不杜英和我换一下?” 这句话说完,谢道韫就有些后悔,倒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躺在地上。从建康府一路走来,船上、马车上,都住过,有时候摇摇晃晃的,条件比这还恶劣。 只是觉得孤男寡女大半夜的睡在对方刚刚睡过的被窝里,属实是有些奇怪。 谢道韫有点儿不能接受。 杜英摇了摇头,又不是邀请我一起睡在床上,真没劲: “没关系,余气血旺着呢,更何况是夏天。阿元妹妹安心休息就是,若是明天谢伯父来了之后发现你顶着两个黑眼圈,恐怕要问罪于我啊。” 谢道韫抿嘴微笑:“阿爹岂是那种蛮不讲理之人?” 杜英翻了翻白眼,我从不怀疑一个女儿奴发现自家闺女被欺负之后所能爆发出来的愤怒。 缓缓躺下,谢道韫裹紧了被子,刚刚内心之中的恐惧已经退去,不过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 “杜兄可否讲一讲这几日的战斗?” 杜英本来打着哈欠就想睡觉:“早些休息吧,明天还有事要做呢。” “哦······”谢道韫无奈的应了一声。 杜英听到了她的失落,有些奇怪,其实刚刚自己已经简略的描述过整个过程了。 看来当时她的心思真的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根本没有注意听这些。 是因为桌子上的那些诗词么? 女儿家的心思不好猜,还是不猜的好。 “昨天晚上,天色漆黑,余同主簿各自率领兵马沿着官道两侧向灞水西南的苻方营寨前进······” 杜英的声音旋即在黑暗之中响起。 谢道韫登时打起精神,眼眸看着躺在那里的男子。 电光闪烁,雷霆也时不时的炸响,打断杜英的声音。 杜英枕着自己的手臂,不以为忤,等雷声过去之后,又依旧用平和的语气,讲述着持续了一天一夜的两场激战。 每一次杜英顿住喘口气,谢道韫都随之“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却从不发表自己的看法,让杜英忍不住怀疑,她只是单纯的想要听一听自己的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杜英听不到谢道韫的应和声了,这才侧过头。 秀发披散,甚至有几缕已经垂落在床榻下。 谢道韫抱着枕头,趴在那里,睡的正香。 小嘴砸吧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放下了所有的戒备。 杜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归根结底还是个小丫头啊。 连日奔波的疲惫蔓延上来,杜英也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 那晚的雷和雨中,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又好像发生了什么。 ——————————- 长安。 大雨洗刷着楼阁殿宇,整个长安却并没有沉睡在风雨和黑暗中。 晋军击破强怀所部的消息,已经传入长安,整个长安都在睡梦中惊醒。 守城兵马紧急集合,冒着雨搬运檑木滚石之类的守城器械上城墙。 不少氐人豪酋府邸中都是灯火通明,城中守军不足,所以各家各户用来看家护院的部曲,自然是优先征调的对象。 毕竟这些氐人部曲多半都是有战斗经验的,比直接抓壮丁来的好。 战斗还没有爆发,此时就召集抓壮丁上城,只会进一步的制造恐慌。 正文 元旦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七章 暂且陌路 长安皇城内的丞相府中,和隔壁几个因为调动人手而忙忙碌碌的府邸相比,格外的安静。 这是因为丞相苻雄本人都已经征战在外,家中子弟以及部曲也都随军,只留下嫡长子苻坚坐镇府中,能够调动的部曲不过十多个人。 自然没有人再跑过来要求丞相府把这十多个人都派出去,那样就太过分了,如何能保证丞相家眷的安全? 丞相府里,书房中,灯火仍然还未熄灭。 苻坚盘膝坐在榻上,端详着摆在桌案上的舆图。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吕婆楼,另外还有两个人站在软榻一侧,身姿挺拔,应当是在静静等待着命令。 其中一人,是负责联络苻融的梁平老。 而另外一个是年轻人,和吕婆楼长得有七八分相似,显然是吕婆楼的子嗣。 “苻方,强怀······”苻坚喃喃说道,“没有想到这关中盟比预料之中的还能打。” “能战胜苻方,是因为和谢奕攘助之功,至于能够击败强怀,狭路相逢,一方有准备,另外一方还在行军,结果可想而知。”吕婆楼手里拿着战报,低声说道。 “那也不容小觑。”苻坚摇头,“这个有所准备,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强怀此人,虽然没有帅才,但也是一员猛将,落即使是落入包围之中,也总归能够带着一些兵马突围,结果最后跑回来的不过三四百人······” 此时,站在吕婆楼身侧的年轻人微笑着说道: “世子多虑了。关中盟不过只是一群坞堡组成的乌合之众罢了,能够破苻方再破强怀,盖因有谢奕撑腰而已,这杜英或许是个人物,但是没有谢奕,又算得了什么?” “世明,此言差矣!”梁平老摇头说道,“关中盟既然得谢奕麾下训练提携,战力必然也不会太差。谢奕此人,擅长正面作战,而不擅长奇袭迂回,此战,不太像是谢奕的手笔。” 被称作世明的年轻人,正是吕婆楼的长子吕光。 吕光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旁边的吕婆楼摆手制止了他:“世明,不可轻敌。” 吕光这才不再多说,只是不满仿佛写在脸上。 苻坚挑了挑眉,吕光虽然是一员猛将,但是性情过于急躁,内心的想法显露于外,和他心思深沉的老爹又不同。 难以作为谋士,只能当做将才。 也好,现在的自己不着急掌控更多的军队,但是以后总归是难免的。 苻坚微微一笑:“之前也的确是余小觑了这杜英,不知不觉已经养虎为患。” “世子并无职务在身,所行之事,也无须为朝中负责,何必自责?”吕婆楼赶忙说道。 说苻坚没有职务在身倒也不对,现在的苻坚正式的头衔是东海王世子、龙骧将军。 龙骧将军甚至还是当年苻洪接受过的官衔。 不过这些都是虚的。 苻坚手上并无一兵一卒。 听到吕婆楼所言,苻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余······只是谦虚一下。” 吕婆楼、梁平老:······ 不过苻坚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关中盟既然已崭露头角,接下来也没有必要,同时也不可能为他们遮掩什么了。朝中必然很快就会决定起兵讨伐。” 众人齐齐点头,现在的大秦,需要的是什么? 是一场胜利,哪怕是捏软柿子换来的胜利。 可是这个柿子又不能太软,比如现在苻黄眉和邓羌两个压着司马勋打,在大家看来,这本来就是应该的。 一个大张旗鼓穿越子午谷、恨不得整个关中的氐人都知道,结果最后被堵在子午谷中进退不得的对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司马勋带给他们的唯一威胁就是人多罢了。 人多并不可怕,现在氐人只要采取防守的姿态,司马勋并不能将他们怎么样。 所以打败司马勋,没什么好骄傲的,也不足以鼓舞士气。 而如果能够击败谢奕和关中盟呢? 效果自然会好很多。 可想而知,朝廷接下来的用兵对象必然在此。 另外现在的局势和桓温刚刚杀入灞上的时候还不一样,桓温的兵马也已经完全被东西两侧的氐人牵制住,司马勋又被暴打了一顿。 所以处于两者中间的关中盟,不再和以前那样仗着左右两翼兵马随时可以前来支援而有恃无恐。 对秦国来说,的确是一个不软不硬的好柿子。 而且击破关中盟,就等于切断了晋军东西两路之间的联系,到时候再集中后备兵力,先把司马勋击败,桓温这左右夹击的战术自然也就宣告失败。 “只是不知道陛下打算派谁前去?”吕婆楼皱眉说道,“若是能够给安乐王殿下一个机会就好了。” “按理说驻扎在城南的就是安乐王,让安乐王前去,理所应当。”梁平老也跟着说道。 强怀不知道被生擒还是战死,苻融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城南氐人的统帅,现在负责收拢强怀残部、修补营寨,严阵以待。 从这一点上来说,苻坚和杜英还真的互相实现了对方的需求。 苻融按兵不动,杜英不再进攻城南,最终让苻融成为城南统帅,麾下兵马也没有什么损失,甚至还白白的收编了强怀残部。 苻坚却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但是博休(苻融表字)领兵时日尚短,又有守卫城池之重任,陛下不会如此轻易改换人手。长安城防,自然还得交给有经验之人。” 吕婆楼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可惜。 苻坚微笑道:“说句实话,余并不觉得博休能够击败关中盟,甚至并不觉得陛下派遣其余人去能够实现这一目的。” “世子此话怎讲?”吕婆楼皱眉,接着下意识的环顾左右。 这种涨他人士气的话,是这个时候能够乱说的么? 苻坚并没有再多解释,只是默默看着舆图。 不管苻融会不会奉命出击,短期内苻坚都不会联络关中盟了。 既然关中盟已经引起了朝中的注意,那么自己的任何动作都有可能引起怀疑。 杜兄,你我就暂时,形同陌路吧。 期望你承受不住朝廷的怒火,就此身死。 那样,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曾经达成的那些交易。 “可惜了。”苻坚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八章 雨过天晴(加更) 梁平老和吕光不明就里,而跟着苻坚时间最长的吕婆楼,大概明白苻坚在可惜什么。 若是当初相遇的时候好好把握住,那么关中盟或许就能成为世子甚至朝廷手中破局的利剑吧? 然而,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可是。 错过了,就注定是另外一个故事。 此时,外面走进来一个身穿蓑衣的年轻人: “阿兄,朝中传来消息,雨停之后,抽调兵马,自西和南两个方向进攻司马勋和关中盟。” 苻坚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 天蒙蒙亮。 顺着门缝和窗户缝溜进来的风带着潮湿和凉意。 杜英睁开了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睡在地上。 床上,谢道韫睡得还很香。 杜英伸了一个懒腰,先把被褥和席子之类的收拾好,接着便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谢道韫很艰难的从床上坐起来,秀发有些凌乱,眼睛也没有睁开。 海棠春睡梦初醒。 这一次并没有伸手按着被子,可能是裹着被子有些闷热的缘故,里衣也不是端端正正穿在身上的了,松松散散挂在身上,露出了脖颈下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和肚兜一角。 杜英盯着看了一会儿,有些遗憾的摇头。 如果再稍微往下一点儿,应该就能够看到沟壑了。 这种情况下,杜英当然是不会开口说话的,看谢道韫快要醒过神来了,便默默地把头扭了回去。 怕把人吓死。 也怕枕头之类的直接砸过来。 还好这个时代的烧瓷技术不怎么样,不然的话夏天用瓷枕,那玩意砸过来岂不是要命? 谢道韫眯着眼扫了一圈周围,大概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睡在杜英的床上,又想起来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更想起来这屋里好像还睡着一个男人! 接着谢道韫就捕捉到了站在柜子前的人影。 背对着自己。 还好是都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不然刚刚自己应该会直接惊叫一声。 “醒了?”杜英没有回头,直接温声问道。 一副正人君子、非礼勿视的模样。 实际上刚刚已经看得很过瘾了。 谢道韫骤然清醒,赶忙抓起来被子:“杜兄,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刚刚衣衫半解的样子? 大概是没有吧? “我也刚刚起来好吧。”杜英无奈的说道,“不然应该在哪里?” 谢道韫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也是哦。” 杜英微笑着问道:“昨夜睡得还好吧?” 谢道韫抿了抿唇,有杜英陪在不远处,仿佛心里也安稳了很多,之后虽然也被雷声惊醒过一两次,但是只是单纯的因为声音太大了,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所以就昨夜的睡眠质量,可以给好评。 “有劳杜兄了。”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杜英挑了挑眉,总觉得这句话不怎么对,其实我没有怎么辛劳······ “无妨,若是醒来了,就早些洗漱用饭吧。”杜英径直向外走去,显然是给谢道韫起身更衣的空间。 谢道韫看着他的背影,无声的笑了笑。 窗外,雨过天晴。 ———————————— 这顿早饭吃的很尴尬。 其实本来是不尴尬,杜英和谢道韫心知肚明,两个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甚至睡着之前在说的还是不久之前的战事。 真·连夜讨论公事。 但是归雁扫在扫去的目光里充满揶揄的神色,看的两人越来越尴尬。 真的要说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那两个人当然是问心无愧的,可是若要问自己心里有没有什么额外的想法,那就很难问心无愧了。 尤其是从归雁的角度来看,这两个人待在一个屋子里一晚上没有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用想都知道。 所以若不是没有得到杜英明确的信号,她都想直接改口叫少夫人了。 “看什么看,坐下吃饭。”杜英端起来男主人的架子,冷声说道。 帮着杜英盛了一碗粥,归雁笑嘻嘻的说道:“奴婢是下人,怎么能和公子同桌吃饭呢?” 杜英并不习惯吃个早饭还得一人一张桌子,所以他在后院的正厅放了一张方形的大桌子,正好可以坐下四个人。 这在坞堡里本来就是很常见的,那种一人一张桌子,是权贵世家才有的待遇。 杜英身为杜家少主、关中盟盟主,虽然可以享受那样的待遇,但是也可以选择入乡随俗。 此时杜英坐在一边,谢道韫坐在他左手边,因此右手边和对面还空着两个位置。 若是疏雨来了,正好四个人。 “归雁妹妹也坐下吧,早晨起来忙忙碌碌的辛苦了。”谢道韫细声说道。 归雁不由得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饭都是请来的厨娘做的,和她没什么关系。 谢道韫的反击,来的干脆利落。 不过归雁并没有同时违抗少主和“少夫人”命令的勇气,乖巧的坐下。 食不言,虽然大家平时其实都不讲究这个,但是此时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谁都没有说话。 本来就已经有些尴尬了,如果再开口的话,总觉得会更加尴尬。 喝完粥,擦了擦嘴,谢道韫才缓缓说道: “昨天说到此次撤兵是盟主和阿爹主动撤离的,而且还有众多关中盟的斥候断后,也就是说氐人应该还拿捏不准关中盟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吧?” 杜英点头:“若非如此,也没有办法让氐人心生警惕,把苻黄眉那一路兵马抽调回来。之前所计划的‘围魏救赵’,关键就在此。” 杜英虽然拍拍屁股走人,但是还是没有忘记派遣一些斥候在长安城南、城西等地游走,引起氐人的注意,甚至引诱氐人主动出击。 这一次杜英倒是没有安排人去布置什么陷阱,这一场大雨之下,陷阱之类的也不好布设,雨水冲刷,往往陷阱自己都露馅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而且大雨之中,氐人会冒险出击的可能本来就不高。 就算是氐人出击,那也没有什么,关中盟的斥候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就是了,杜英本来就没有打算在现在进攻长安,就当是把“击退关中盟”的这个功劳送给苻融了。 谢道韫不由得担心说道: “若是氐人意识到了关中盟接连取胜,必然不会再把关中盟当做简单的坞堡乡民,或许现在的氐人奈何不了征西将军,却不见得奈何不了关中盟,接下来······” 正文 第三百六十九章 氐人南来 杜英微微颔首:“恐有恶战啊。” “所以杜兄这也是引火上身了。”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氐人发现司马勋好对付之后,自然也就不会把司马勋再当做威胁。现在氐人要做的并不是欺负弱小,而是解除威胁。 已经五次三番展现出自己实力的关中盟,自然就是需要被解除的威胁。 “可是现在的关中盟也不只是一个关中盟,你爹爹麾下兵马,再加上征西将军派来的援军,甚至还能够和梁州刺史联络以让梁州刺史可以从侧翼发起进攻。 林林总总,余手中可以直接动用的兵马已经达到六千,更不要说梁州刺史那里还有上万兵马可以调动,或者至少在这一战中起到侧翼掩护的作用。” 谢道韫若有所思,不知不觉的,杜英的确已经团结了很多力量,并且借助于局势从自家爹爹以及桓征西那里获得了一些额外可以动用的兵马,让他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长安城外不可忽略的一股力量。 如果再能够抵挡住这一次氐人的进攻······ 那么可想而知,杜英的名字恐怕就不只是在关中为人所知了。 而谢道韫从来没有忘记,在杜英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处于凉州的杜陵杜氏。 杜英甚至都没有在明面上借助于凉州的力量。 这个年轻人,在乱世之中,不管借助于什么,总归是打下了一小片天地。 这是谢道韫之前所认识和了解的那些所谓的江南世家才俊们根本做不到的。 他们动动嘴或许还可以,但是亲自上阵,恐怕不知道被这些坞堡之中的老阴比们捉弄成什么样子。 “怎么了?”杜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谢道韫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目光已经久久的落在杜英的脸上,一直都没有挪开。 当即,谢道韫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的挪开目光。 “我知道我很帅,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杜英笑道。 归雁默默地闭上眼,我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少主呢。 谢道韫则啐了一口:“登徒子!” 杜英不以为忤,脸皮不厚,怎么自己追求爱情? 靠相亲么?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看杜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谢道韫也知道这个家伙的脸皮有多厚了,索性起身,去忙自己的事。 昨日也只是仓促的把粮食全部都转运、收拢了起来罢了,还没有系统的清点,另外有一些被雨水打湿的,现在也得抓紧晾晒。 除此之外,已经经过脱壳和磨粉的一部分粮食,需要抓紧运送到灞上。 军中历经苦战,现在又被缺粮所困扰,若是能够有粮食及时送入军中,自然能够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 而今同样也是两线作战的桓温,非常需要鼓舞士气。 这些事,谢道韫虽然不再需要承担主要的指挥责任,田曹掾史蒋安已经接替了她的工作,但是总归能够帮忙就帮忙。 杜英目送谢道韫离开,一脸无辜的看向旁边的归雁:“你说现在这小姑娘家的,没事盯着本盟主看,这不是耍流氓么,结果反过来还得说你是‘登徒子’,有没有王法了?” 归雁吐了吐舌头,她不得不承认,自家公子说的话也不全错,直勾勾盯着他看的的确是谢道韫自己。 谢姊姊这是被公子给无情戳穿之后恼羞成怒。 当然公子自己也够厚颜无耻的。 归雁在心里觉得这一对狗男女就是在各自倒打一耙。 但是她也不能直接说出来,此时当然得乖乖顺着自家公子的意思: “公子说得有道理,谢家姊姊应该是心中仰慕公子,所以一时失态,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杜英瞥了她一眼。 好家伙,现在这小丫鬟也学精了,都会捧哏了。 好的不学,溜须拍马学的挺快。 当即杜英也起身,径直向外走去,不冷不热的丢下来一句:“好好看家。” 归雁不明所以,站起来躬身送杜英离开,小脸儿上写满了委屈。 ——————————- 正如谢道韫之前所预料,发现关中盟的威胁之后,氐人的动作也很快。 原本在昆明池外阻拦司马勋的苻黄眉和邓羌,留下来偏师继续摆出进攻的架势,吓得司马勋躲在壁垒中死活不出,同时在心里把迟迟未到的援军骂了千百遍。 而苻黄眉麾下的主力兵马已经在风雨中艰难北上,抵达长安,构筑长安外围防线。 现在的长安只是看上去易守难攻罢了,实际上城中和城外的兵马加起来不过六千人。 六千人看上去也不算很少,但是这些人里面有很多都是临时征调的丁壮和老人,还有各家各户的部曲。 其中很多人几乎都没有经过训练,而且也并没有和长安城同生共死的觉悟。 而且形如长安这种体型庞大的城池,城门众多,每一处城门只要安置的兵马少了,就有可能成为破绽。 因此六千人,再去掉城外的苻融麾下兵马,远远不够长安城防所需。 结果还不等苻黄眉率军冒雨赶路、抵达长安,就传来了苻融已经击败关中盟的消息。 抵达长安的苻黄眉和邓羌,恍然发现自己来了个寂寞。 实际上关中盟和谢奕根本就没有进攻长安的企图。 不然的话,就算是苻融最后能够击败他们,也不可能这么轻松。 但是来都来了,自然也不能转身再回到昆明池那边去继续欺负司马勋。 关中盟已经展露出了其威胁,苻黄眉和邓羌这一路兵马正好用来进攻关中盟。 因此此时杜英坐在议事堂中,看着刚刚从林氏坞堡送来的军文,脸色也沉重了几分。 氐人会来找茬,是必然的,杜英甚至都已经想到了派遣南下的会是苻融所部,正好到时候大家还能再商量着演演戏什么的,差不多就得了。 可是没有想到南下的竟然是苻黄眉和邓羌。 杜英感受到了威胁。 同时他也诧异为什么苻坚并没有让苻融跟着分一杯羹。 难道是因为苻坚认为双方的合作已经威胁到了他进一步掌权? 想想也是,之前的关中盟在大家的眼中不过就是一群随风倒的墙头草罢了,谁强大就会跟着谁。 氐人并不想对关中盟下手,一部分原因也在此。 正文 第三百七十章 一个合格的能臣 此战之后,秦国若存,大家就还是邻居,保不齐氐人重新占据优势之后,关中盟又会屁颠屁颠跑过来为氐人效劳。 何必撕破脸皮? 氐人能够从众多蛮族之中脱颖而出,自然也不是完全不会玩政治。 然而现在的关中盟,显然已经不足以让氐人继续给予足够的信任和期待了。 今天这刀都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还指望着大家之后能够成为好朋友? 做梦呢? 氐人可不是什么下限都没有的一些世家,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事,这些氐人还做不出来。 所以氐人想要快刀斩乱麻,动用自己所能动用的最强大的力量,一下子将关中盟置之死地,也在情理之中。 “苻黄眉,邓羌······”杜英嘟囔着这两个名字,格外的头疼。 而议事堂中坐着的几个年轻的参谋司士子还在激烈讨论着。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这几个年轻参谋的态度,让杜英忍不住冒出来这样的感慨。 显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能够压着梁州刺史打的两个氐人将领,到底有着怎样的手腕和能耐。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一切作战计划还可以按部就班的商量和制定,不会导致从一开始就乱了阵脚。 外面马蹄声阵阵,接着王猛和任渠的身影就出现在议事堂外。 杜英赶忙起身,诧异的问道:“师兄怎么回来了?” “苻黄眉和邓羌引兵出长安,屯驻凤栖原,人数在八千左右。”王猛神色凝重,“冲着关中盟来的。” 凤栖原这个地方,杜英熟悉,不由得皱眉:“这是打算直接进攻林氏坞堡?” “所以谢司马直接留在了林氏坞堡坐镇,同时又担心苻黄眉会兵出险招,直接从林氏坞堡的侧后方绕过去,进攻此地,因此令余和任校尉率兵回防。”王猛沉声说道。 杜英眉毛一挑,他在潜意识中认为氐人想要进攻关中盟,肯定要从北侧向南进攻,林氏坞堡守住要道,的确是氐人必须要拔掉的钉子。 但是如果关中盟西侧的司马勋部并不阻拦苻黄眉南下的话,那么苻黄眉想要从长安直接杀到少陵坞堡,却也并非没有另外一种选择。 在昆明池的晋军和林氏坞堡之间,防线上仍然存在漏洞。 司马勋不帮忙阻拦,那么这漏洞就有可能被苻黄眉利用。 杜英想到了同样被传有万夫之勇的邓羌,忍不住皱了皱眉,若是苻黄眉以邓羌和一部分轻骑在前开路,那么真的很有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杀到少陵坞堡下。 这一手,将会是当初邓艾和钟会分兵入蜀的缩小型翻版。 杜英可不想当安乐公,嗯,秦国已经有安乐王的封号,倒是轮不到他来做安乐公。 “现在少陵坞堡可动用的兵马还有多少?”王猛径直问道。 杜英翻了翻白眼,这个问题不应该是我这个做盟主的问你这个主簿么? 不过他也知道,王猛主要想表达的意思还是现在少陵坞堡能够拿出来多少人应对这场有可能落在头上的兵戎之祸。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杜英无奈的说道,“若是刀兵降临,那就只有全部丁壮一起上阵。 整个坞堡上下算上老弱,少说还能拉出来一两千人,再加上其余坞堡的支援,三千应该是有的,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是‘滥竽充数’。” “有总比没有好。”王猛沉声说道。 “也罢,先多派斥候,沿途探查,同时让谢伯父尽可能的向外派遣骑兵,骑兵至少比步卒跑得快一些。”杜英揉了揉眉心。 不久之前还在想一想今年的粮食收成怎么样,顺带调戏一下谢才女,可是现在就已经恍惚大祸临头了。 “再加上带回来的五百兵马,倒也足够。”王猛径直说道。 杜英皱眉:“此话怎讲?” 或者说准确一点儿,应该是你别逗我。 五百可战之兵加上三千凑数的——前提还是能够凑够三千——抵挡苻黄眉八千兵马,那什么抵挡? 杜英对于少陵坞堡寨墙的高大并没有信心。 王猛摇头:“苻黄眉虽然会南下,但是并不可能倾尽全力。长安事关氐人统治之安稳,是最优先保护的城池,有今日关中盟虚晃一枪,谁知道来日又有没有别家势力出没? 所以氐人吃一堑长一智,必然会留下来更多的兵马守卫长安,再加上梁州刺史的牵制,因此苻黄眉最终带着南下的兵力应当在六七千以下,剩下的屯驻于凤栖原,正好监视左右异向。” 顿了一下,王猛又伸手敲了敲舆图上那条直通向少陵坞堡的道路: “更何况轻兵奇袭,讲究的就是又快又狠,雷霆一击,直破命门。因此苻黄眉若想动手,也不会派遣太多的兵马,不然的话等到梁州刺史和谢司马得到消息,左右夹击其侧翼,便是瓮中捉鳖。” 杜英微微颔首,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自然不会反应不过来。 轻兵疾进,讲究的本来就是以少击众,一拳打在敌人的软肋上。 可供选择的方式自然也不多,要么是一路小心翼翼,尽可能的潜藏身形,一直摸到对面的眼皮子底下再动手,要么就是以骑兵为前锋,快速推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氐人必然没有办法在晋军和关中盟的共同注视下一点点的往前摸索,所以必然只能选择后者。 杜英想到了什么,警惕的看着舆图:“这岂不是说明,氐人轻骑很有可能已经在前来坞堡的路上了?” 换句话说,可能一两个时辰之后,苻黄眉派遣的兵马就有可能要发起进攻了。 王猛不由得苦笑,师弟也意识到为什么他这个做师兄的有些慌张了。 这······的确有必要慌张一下。 “正好,昨日为了给粮食腾出来足够的库房,已经把檑木滚石之类的都搬出来了,现在派上用场了。”杜英有些无奈的说道。 没有想到小丫鬟昨天晚上的努力还真的不是做无用功。 王猛微微颔首:“刚刚也已经吩咐去搬了。” 王猛来了之后,这些属于细枝末节的事情自然不需要杜英过多操心。 若是急匆匆的跑回来,然后拉着杜英不断地问应该怎么办,那就不是王猛了。 王猛只会默默地把能做的事情做好,然后告诉杜英,事情很严重,我们必须要重视,而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做好了怎样怎样的准备。 一个所谓的治世能臣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 司马勋是个好人 还不等师兄弟两个商讨应该如何应对,任渠就急匆匆的跑进来,吓得杜英和王猛都是一激灵。 这么着急,难道是苻黄眉已经打过来了? 任渠却高兴的说道:“启禀督护、主簿,刚刚传来的消息,梁州刺史意欲引兵向东南撤退,结果斥候发现了苻黄眉所部向南移动的迹象。 领兵的正是前锋、建节将军邓羌,兵力在两千人左右,其中有数百骑兵。现在梁州刺史已经率军和苻黄眉交战,双方僵持不下。” 王猛和杜英都怔了一下。 司马勋想要从昆明池向南撤退,结果遇到了想要迂回进攻少陵坞堡的邓羌?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 短暂的惊诧之后,王猛回过神来,狠狠一拍手掌:“梁州刺史还真是好人啊。” 杜英虽然很想吐槽,其实司马勋应该也不想继续和邓羌、苻黄眉他们纠缠的吧,正是因为不想,所以才会选择主动撤离自己已经坚守好几天的营寨,想要谋求关中盟和桓温的支持。 这对于司马勋来说,应该也是做出的很艰难的决定了。 尤其是主动向关中盟的方向靠拢,自然意味着他有可能要忍受来自关中盟的排挤和白眼。 关中盟和谢奕之间的关系很好,自然就会排斥那些和谢奕有矛盾的人,更何况有之前的子午谷之战的过往在,关中盟更不可能给他好脸色看。 “怕是没有粮食了吧。”杜英沉声说道。 缺少军粮,并不只是桓温面临的问题。 司马勋的军粮只能通过崎岖的蜀道运输,可是从传统的斜谷、陈仓道等地运输粮食又不可能,前者外面有秦军蹲着,后者外面有驻扎在天水、略阳等地的王擢蹲着。 军粮运出来,是没有可能落入司马勋手中的。 因此军粮的运输只能通过子午谷。 子午谷漫长而艰难,粮食从蜀地运过来,也被消耗的七七八八了。 即使是被誉为天府之国的巴蜀,经过了之前桓温入蜀的战乱,也刚刚恢复元气罢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因此司马勋也需要粮食,需要来自于关中盟的、数量足够多的粮食。 既然关中盟并不愿意响应他之前的请求,主动向昆明池方向派遣援军,并且顺路携带一些粮食,那司马勋也只能捏着鼻子跑过来主动讨要了。 王猛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梁州刺史错失良机、功败垂成,此时萌生退意,也在情理之中。” 关中盟的作战计划,是曾经派人送给司马勋的,杜英也不介意司马勋在苻黄眉率兵撤退之后,主动向北进攻,从而真的实现从西侧带给长安城的压迫。 只可惜司马勋本身就对于关中盟能够取得胜利将信将疑,之前他已经被苻黄眉给打怕了,此时自然是能够求稳就尽量求稳。 所以本来就没有主动进攻。 之后长安朝廷调动苻黄眉和邓羌率军北上支援长安,苻黄眉临走的时候还让邓羌带兵在昆明池壁垒下晃悠了一圈,更是吓得司马勋如惊弓之鸟一般,不断地调动兵马、准备防御事宜。 结果邓羌并没有发起进攻,可司马勋也不敢贸然有所行动了。 等到苻黄眉抵达长安之后,原本的防务自然有从岐山等地过来的氐人兵马接管,司马勋回过神来的时候也为时晚矣。 先期抵达的氐人骑兵已经护住了原本只是空壳子的营寨。 司马勋发现自己进攻无望之后,知道失去了最好的机会,谋求向关中盟的方向靠拢,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杜英也忍不住点评一句。 原本一个准备跑路,一个也有了新任务的司马勋和苻黄眉,没有想到最后还是撞上了。 王猛则径直看向舆图:“在什么位置?” “少陵坞堡西北,十里地。” “不算远。”杜英看向王猛,“事已至此,关中盟也不能作壁上观,师兄以为如何?” “当然要帮帮场子。”王猛笑道,“不枉把这些兵马带回来。” “那可要通知谢伯父?” “报!”一名传令兵快步冲进来,“氐蛮苻黄眉,进攻林氏坞堡!” 传令兵的突然出现,让议事堂上的三个人都微微错愕。而廊下低声讨论着当前战事的几名参谋,也都面面相觑。 大家虽然都是聪明人,很容易的就从少陵坞堡很可能要遭到袭击的想法之中跳出来,转为开始考虑应该如何才能支援此时可能正在被邓羌暴打的司马勋,可是局势一转,又变成了大家是不是要支援谢司马了。 虽然都是司马,此司马非彼司马。 谢奕是关中盟需要牢牢抱住的一条大腿,麾下兵马数量又不是非常多。 而司马勋则是关中盟上下并没有太多好感的人。 毕竟这家伙在子午谷之战中做事的确有些不地道。 因此虽然司马勋和邓羌之间的战斗就发生在距离少陵坞堡不远的地方,可是大家更担心的还是谢奕的安危。 至于司马勋,这家伙要是兵败了,关中盟正好收拢其残部,进而壮大自己的力量,而邓羌不过两千兵马,师老之下,也不足为虑。 杜英察觉到这些家伙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对,大概也猜到了他们正在想什么,径直说道: “梁州刺史那边不能生死不问,这样只会把梁州刺史推向我们的对立面,现在我们还是要尽可能的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实力。” 房默忍不住开口说道: “盟主所言虽然在理,但是盟中可调度的兵马并不多,若是分散开,那么必然难以投入太多兵马,无论于哪一个方向,都不啻于杯水车薪,因此属下以为还是应该选择一处给予支援。” 又一名参谋也点头说道: “而今梁州刺史麾下兵马多少也有万余,虽然还有很多兵马断后,可是能够拿出来阻拦的邓羌的兵马数量也应该在四五千以上,因此此处战场不足为虑。 更何况即使是梁州刺史兵败,邓羌也还不足以直接将少陵坞堡置之死地。” 房默接着补充道: “此言不假,可若是谢司马无法抵挡苻黄眉,那么林氏坞堡就有可能成为盟中第一个被攻破的坞堡,到时候盟主也不好向盟中交代。” 此时,甚至就连本来不打算参与盟中计策制定的任渠,也忍不住说道:“督护,房参谋所说,的确不能不考虑。”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 出于政治的考量 任渠并不是很想在关中盟的决策商谈上表达自己的观点。 自始至终他都在努力的尝试可不可以和关中盟划清界限,而不是混为一谈。 可是尝试来尝试去,他发现非但自己好像没有划清界限,甚至就连自家的直接上官谢奕谢司马,也快要划不清界限了。 至少在司马勋等坚决的拥立桓温这一派系的人心中,关中盟已经是不折不扣谢奕的人了,或者说在桓温军中形成了一个新的整体。 武夫,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既然想要划清界限,那大家就不妨划的更清晰一些。 因此任渠并不觉得现在有救援司马勋的必要。 这家伙不把谢奕当做自己人,那我们又何必把他当做自己人呢? 因此此时发现杜英好像有些犹豫之后,任渠也忍不住开口了。 而今看上去众口一词。 杜英一时沉默,又转而看向同样并没有说话的王猛。 王猛的反应已经告诉杜英,师兄必然还有不一样的想法,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考虑好应该如何开口压服这些已经达成一致的家伙们。 王猛和杜英都没有说话,房默等人本来还想再劝,不过又生生的忍住了。 论关中盟中对局势的把握,肯定以这两人为首。 若是他们的建议的确是最好的选择,那么这两个人里至少应该已经有一个人表态了才对。 可惜并没有。 杜英似乎已经有了决断,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猛。 王猛眉毛一挑,师弟的神情变化并不多,但是从一开始的惊讶和紧张,到现在的从容,却给了王猛启发。 师弟若是有了十全十美的计划,那应该习惯性的笑出来才对。 可是他并没有,只是一副只能如此的样子,那说明必然有冒险的地方······ 王猛茅塞顿开,当即沉声说道:“谢司马虽然并没有派人前来求援,但是兵马数量相差无多,旗鼓相当之下,胜负难料,支援林氏坞堡是必然的。” 众人都露出喜色,看吧,主簿最终还是做出了和我们一样的决定。 那盟主应该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吧? 不过还不等他们再齐齐看向杜英,王猛就接着说道: “但是,梁州刺史那边断不可令其独自阻挡邓羌,甚至还得帮助梁州刺史赢下这一战,顺顺利利、酣畅淋漓的赢下来。” “这······”大家都有些奇怪。 这岂不是和盟主之前纠结的一样么? 王猛微笑着说道:“梁州刺史麾下的兵马数量可要多于邓羌,所以现在梁州刺史需要的是兵马么?” 大家摇头,盟主之前就曾经说过,是粮食。 开卷考试,当然不能再错。 “所以由余出面,带着一队粮车和一百士卒前去犒劳梁州刺史,既能够解燃眉之急,又能够让梁州刺史借助此机会鼓舞士气,可对?”王猛又说道。 “但是到时候若梁州刺史得知我们有兵而不调······” “本来就说不清的矛盾会越来越大吧?” 参谋们低声议论。 任渠则皱了皱眉,矛盾越来越大? 你们在担心什么? 难道还真打算在司马勋和谢司马之间当墙头草,哪个都不愿意得罪? “他缺的不是兵,只是粮草和态度罢了。”杜英此时开口打断参谋们的低声议论,“给他粮草,再表示关中盟的支持,这就够了。大家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没有必要给再多。” 顿了一下,杜英接着解释道: “至于盟中出兵支援谢司马,从双方的兵力对比来看就是理所应当的,甚至我们还得让梁州刺史意识到,他不应该拿下来一个邓羌就知足了。 他应该去做的,是率军击败苻黄眉,这才是之前一直压着他打的罪魁祸首。击败苻黄眉,才能一雪前耻,不是么?” 大家纷纷点头。 好像的确如此,而且梁州刺史应该也不是很情愿别人派兵前来帮忙,然后顺理成章的分走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功劳吧? 所以来的人不多,却带来了梁州刺史最想要的粮食。 大家不用想也知道,司马勋会有多满足。 这样的好队友,可不好找。 而对于关中盟来说,这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避免原本应该齐心协力先打氐人的两路兵马,直接兵戎相见。 “主簿所说,也正是余想说,不过相比于主簿,还是余亲自走一遭更合适。”杜英接着说道。 “盟主,这······” 杜英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需要再多说了,自己已经做了决定。 王猛心中泛起果不其然的想法。 杜英去见司马勋,显然比他这个主簿更能够表达关中盟的善意和诚意。 毕竟杜英也只是一个督护而已,督护,放在桓温军中就只是一方大将的身份,可是梁州刺史司马勋却是桓温放在巴蜀坐镇的“封疆大吏”,军民政务都在手中,和一个普通的将领当然又不一样。 所以刚刚杜英流露出来的神情之中,想到应对之策的从容更多一些,却并不是非常高兴。 显然他并不是非常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和司马勋达成一些联手抗敌的共识,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唯一能够确定的,也只有司马勋应该不会直接给他一刀。 大家之间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到这个地步。 一道道目光都落在王猛的身上,显然房默他们仍然觉得这有些不妥,期望王猛能够发表自己的看法。 王猛却径直说道:“盟主且放心,谢司马那边余会尽全力。” 杜英不由得一笑:“保重!” 王猛亦然一拱手:“盟主亦保重!” 接着,两人便向外走去。 杜英经过房默身边的时候,微笑着问道:“可愿意同余一起去?” 房默没有丝毫的犹豫:“属下之幸!” “放松点,是去见自己人,又不是去见仇寇。”杜英无奈一笑。 房默也跟着挤出来一丝笑容,不过怎么看都有些牵强。 王猛则看向任渠等人: “速速点起辎重,准备北上,坞堡之中的檑木滚石之类都可以搬运,另外加急传书其余各处坞堡,调遣守备器械北上,补充少陵的损失。” 任渠下意识的问道:“督护那边······” 终归是给人不太安全的感觉。 王猛摆了摆手:“他的确是最佳人选,我们不能替代。”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 司马勋有可能的选择 杜英临走之前,并没有忘记派人去告知盟中各处,现在正在发生的战斗以及自己和王猛等人商议之后打算采取的应对措施。 告诉盟中各个掾史,只是为了让他们心里有数。 杜英并没有打算和那么多人商量这件事。 盟中大多数人的心思应该还要放在夏收的善后工作上。 雨过天晴,丰收品应该抓紧从粮草的状态转变成真正的粮食才是。 现在关中盟已经逐渐步入正轨,杜英虽然依旧是盟中不折不扣的主心骨,但是关中盟也已经不至于没有了杜英就会直接崩盘。 之前杜英前往蓝田的时候,盟中还没有太多的事情,还没有体现出来这一点,但是前两天杜英率军征战在外,盟中的夏收、存储等事宜进行的有条不紊,足可见杜英这个盟主也已经可以从一个万事都需亲力亲为的角色向把持大方向并且及时查缺补漏的角色转变了。 现在杜英前去见司马勋,显然就可以很好地体现出来这一点。 按照盟中计划,显然是没有去和司马勋套近乎这一任务的,可是现在不去又不行,因此这个任务自然而然的就应该由杜英来做,弥补上关中盟整体计划之中的缺漏。 “盟主!”任群和罗含一前一后迎向刚刚出议事堂的杜英。 杜英微微一笑:“怎么了?” 任群赶忙将手中的几份简牍递给杜英: “盟主此去,不知道要耽搁多长时间,所以先把公文签发了吧,属下将会调动各个坞堡的粮食,优先向灞上转运,另外属下窃认为,其余坞堡的粮食再集中于少陵,是否有所不妥?” 杜英怔了一下,登时明白任群的意思。 任群所代表的,当然也不只是他自己,而是秉持着差不多相同想法的很多盟中官吏。 既然大家已经被打上了“谢奕”的标签,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在这场注定会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关中盟本来就已经很难左右逢源,与其再去讨好司马勋等人,还不如认准一边、不动如山呢,以现在关中盟对于桓温的重要性,就算是谢奕、郗超等出身东南世家的人被打压,关中盟也不可能被桓温怎么样。 稳定关中,离不开关中盟,更离不开盟主,大家都看在眼里。 所以更加有恃无恐。 盟主和主簿打算维持关中盟和司马勋这一派系表面上的共存,大家也并不多说什么。 到底双方的矛盾还没有恶化到类似于晋军和对面的氐人那样,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因此面子工程总归还是要做一做。 不然的话,桓温恐怕会第一个有意见。 不过面子工程就真的只是做做表面罢了,背地里肯定要下绊子。 司马勋主动向少陵坞堡靠拢,不用想也知道,就是为了粮草而来的。 他麾下兵马上万,又是饥肠辘辘,这样浩浩荡荡开过来,摆明就是要来吃“地主老财”家余粮的。 甚至大家都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一旦盟中在粮食这方面不能满足司马勋的狮子大张口,那么这家伙有可能会煽动士卒作乱,直接开仓抢夺粮食。 而且这乱世之中,刀架在脖子上了,有理也不敢说,只能吃哑巴亏,所以司马勋无论是想要纵兵抢粮,还是想要私吞粮食,到时候都能够凭借自己占据优势的兵马数量逼迫杜英他们默认。 因此为了避免粮食被优先供给司马勋,而耽误了桓温那边,最后把桓温也给得罪了,任群认为有必要不再以少陵坞堡作为粮食的中转之地。 桓温派遣支援昆明池的援军还在蒋氏坞堡,显然那里更加合适,至少粮食的汇集以及转运,都是在晋军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司马勋便是在少陵坞堡如何撒泼打滚,留给他的粮食也不可能太多。 这到不只是因为司马勋和谢奕之间的敌对态度,也因为单纯的论作战能力,桓温麾下的晋军主力显然要明显高于几乎没有单独取得过胜利的司马勋。 所以粮草给司马勋和给桓温,明显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 迟疑片刻,杜英还是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釜底抽薪,问题就会变得简单很多,至少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害怕司马勋把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架,开口就要粮食。 要粮食真没有,现在杜某也是朝廷命官了,有本事你真的来一刀? 看着任群匆匆离去,跟在后面的罗含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身为桓温军中元老,感受到军中两方势力越来越严重的对立,罗含觉得叹息。 想当年入蜀的时候,大家还同仇敌忾、并肩作战,可是现在却一个两个开始有了别样的心思。 在利益、权力和土地面前,会出现一些不尽人意的改变,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罗含总归还是不忍见到这些。 “参军前来,所为何事?”杜英见到罗含之后,就没有那么随意了,郑重的一拱手,敬重之意,溢于言表。 罗含微笑着摆了摆手:“老夫现在也已经是关中盟的人,既然是在盟中,自然也要称呼一声‘盟主’,盟主为尊,因此无须客气。” 杜英当即笑道:“这可不行,伯父年长,余自然不能凭借职位压人,不然的话若是回到征西将军大营之中,伯父为参军,又在余之上,岂不是会伺机报复?” 罗含一怔,旋即笑骂道:“你这小子,身为盟主,又是军中督护,官命在身,怎地如此无赖。也罢,也罢,就随你吧。” 话里虽然带着不满,但是杜英能够感受到,罗含的态度又和之前不一样了。 如果说刚刚话里还带着客气,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疏远,那么现在的语气显得更加和蔼可亲。 罗含在发现杜英并不会因为身在高位、统筹全局,就故意端起来架子之后,自然也就对杜英更有好感。 “此次盟主前去面见梁州刺史,老夫愿与盟主同去。”罗含缓缓说道。 杜英不由得皱眉:“伯父担心什么?” 罗含点头:“梁州刺史此人心思深沉而又性情多变,关中盟之前舍近求远,并未直接救援于他,虽然最终解开昆明池之围,但是其心中会作何感想,犹然不得而知。所以盟主孤身入万军之中,过于危险。”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一块望夫石 罗含这么一说,杜英心里都忍不住“咯噔”一下。 他对于司马勋的了解到底还是不多,而且两人并没有打过照面,一切都是道听途说罢了。 所以自己这样贸然去见一个对自己应该没有多少好感的人,对方如果真的有恶意,那么的确很危险。 但是有罗含在身边就不一样了,罗含是关中盟的监军,再加上杜英许诺给他的书院,从个人情感上,罗含肯定是偏向于关中盟的——若不是如此,现在罗汉甚至都没有出现在杜英面前的必要。 而偏偏罗含还是桓温幕府中的参军,所以对于司马勋来说,这是一个自己不能撼动的角色不说,甚至还得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不管做什么事,得掂量掂量罗含的态度。 杜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此去沙场,恐有风险,伯父可想清楚?” 罗含只是看着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杜英倒是自失的一笑,倒是自己忘了,罗含年轻的时候就曾经随着谢尚、桓温等人征战,之前还曾经跟着桓温入蜀。 作为文官,这家伙参与的战事可是一点儿都不少,别看现在垂垂老矣,当年也应该是能够披坚执锐的存在。 “那伯父请。”杜英伸手牵过来自己的战马,“余之战马,健壮安稳,伯父且试一试。” 罗含赞赏的看了杜英一眼,这个年轻人一点儿都没有身为盟主、此间最高话事人的架子。 年纪轻轻,本来正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时候,做事却能考虑如此周到,的确不错了。 “走!”杜英一挥手臂,已经准备好的百余名士卒和差不多数量的民夫,推动着粮车逶迤开出营寨。 为了尽可能的保证盟主的安全,王猛他们还是把军中的五十名骑兵留了下来,在队伍前面开路,充当哨骑。 大家不求杜英能够带来胜利,只求盟主能够安稳的回来。 哨骑一旦发现局势不对,会优先折返护送杜英逃走。 至于王猛他们,把带回来的五百士卒留在营寨,另外抽调了盟中留守兵马北上。 数量也不是很多,这些兵马对于司马勋来说或许聊胜于无,但是对于兵力和苻黄眉相差不多的谢奕来说,却是雪中送炭。 两支队伍几乎前后脚出发,一支向西,一支向北。 营寨寨墙下,正站在阴影之中的谢道韫,已经知道了关中盟兵分两路的消息。 原本几个坞堡之中领头的妇人,正叽叽喳喳讨论着接下来需要她们做的事情。 谢道韫身为礼曹掾史,自然要帮着罗含把书院的框架搭建起来,而杜英也提出军队征战,难免会有伤亡,因此关中盟的妇孺们最好也能够及时承担起来战后救护、包扎以及阵亡士卒抚恤的任务。 这倒并不是不能接受,毕竟从前线运送下来的伤兵,只要分配得当,基本上都和这些妇孺们沾亲带故,亲朋生死,自然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只不过具体应该怎么做以及怎么鼓励和解释,还得好好计划。 谢道韫唯一庆幸的,就是至少这里的妇人们并不会拘泥于门户之见,男女之防,不怕抛头露面,不然的话,恐怕什么事都做不成。 马蹄声“哒哒”响起,杜英独自策马走过来。 “盟主!”妇人们齐齐见礼,然后干脆利落的退到两边,给盟主和掾史腾地方。 她们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反正盟主不可能来找她们。 跟在谢道韫身边,因为疏雨不在而临时充当助手的归雁,也微微躬身,躲在谢道韫身后,小耳朵直直的竖起来。 看上去是害怕自己因为不知道闯了什么祸而受到杜英责罚,实际上摆明了就是想要借助这个姿势尽可能的保持和谢道韫、杜英很近的距离。 光明正大的听墙角。 谢道韫看着坐在马背上的杜英:“盟主怎么过来了?” “前去见司马勋。”杜英微笑着说道,“告诉你一声。” 谢道韫不由得奇怪:“刚刚属下已经知道了。” 还是你派人通知各处的。 “那不一样,因为我想亲口告诉你。”杜英正色说道,“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照顾好自己,也记得照顾好我家小丫鬟。” 谢道韫默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郑重点了点头。 虽然她很想说杜英这搞得就跟交代后事一样,不过看杜英很严肃的样子,终归没有说出来,免得他心里也不舒坦。 而且杜英亲自过来向自己汇报,虽然有些古怪,却很受用。 “走了!”扬了扬马鞭,杜英转身离去。 “盟主保重!”谢道韫在后提声说道。 回答她的,只有马蹄声和风声。 谢道韫默然凝视着舞动的旗帜和离去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周围众人,此时都主动保持沉默,等待着谢道韫重新看回来。 归雁则扇着斗笠,轻轻说了一句: “谢姊姊活像一块望夫石。” 几个早就看出来些许端倪的妇人,一起嘿嘿低笑。 谢道韫则瞪了归雁一眼,冷声说道:“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丫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我欺。” 归雁乖巧的点头,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 谢道韫拿她也没办法,谁让不是自己的丫鬟呢? 也就是教训几句罢了。 真的打她手心惩罚一下,那等杜英回来,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借口来占自己便宜呢。 这家伙现在总喜欢打着各种合情合理的借口来占便宜,谢道韫算是看穿他了。 因此能不给机会,坚决不给机会。 “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谢道韫回过身。 “书院的建设。” “对······” 归雁看着谢道韫跟这些妇人们吩咐工作,忍不住轻轻一笑。 虽然谢姊姊很生气,但是她并没有反对刚才自己的那个叫法。 好一块望夫石啊。 而杜英已经和罗含重新并肩而行。 老爷子端坐在马背上,露出来一手至少还算精良的马术,对于一名文官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了,他微笑着看了杜英一眼: “少年心性,风流不羁,老夫羡慕啊。” 似乎是羡慕,又似乎带着几分警醒之意,显然在罗含看来,杜英不太应该招惹谢道韫,毕竟这背后还牵扯到王谢世家的联姻,牵扯到整个江左世家的联合、众多朝内朝外重臣名流的利益。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男儿至死是少年(加更) 除了牵扯到的江左各家,就杜氏本身来说,这似乎也牵扯到杜氏在凉州的身份地位。 杜英的婚姻应该也是一场和凉州或者关中本地世家的政治联姻才更合适。 因此少年心性,考虑的似乎还是太少,需要多加打磨。 杜英愿意给罗含一个传授学问的平台,罗含自然也投桃报李,在觉得需要自己提醒一下的时候,也不吝惜于言辞。 当然,身为一代大儒,又有着监军和桓温参军的多重身份,罗含也不可能把话说的太直白,能够开口提点一下,就已经胜过一言不发等着看笑话了。 杜英却从容笑道: “以赤诚之心,行少年之事,爱所爱,恨所恨,不亦乐乎?伯父须知,男儿至死是少年啊。” 罗含怔了一下,旋即回过味来。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杜英听明白了自己的提醒,但是他仍然愿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然人生在世,乐趣何在? 更何况他身为杜氏少子,本来家族的利益就不需要他背负,也轮不到他来背负。 至于关中盟的利益,这和江左世家,至少现在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你管得着我么? “好一个‘男儿至死是少年’。”罗含忍不住捋着胡须大笑,“若是天下男儿皆有盟主这一份聪明才智和胆略在,何愁胡人不灭,何愁宗庙不还?!” 杜英默然,良久之后,长叹一口气,无奈的说道: “只可惜,永嘉乱后,放眼天下,往往符合伯父所说之人才的,都是胡人,因此胡人崛起并且一统北方,势在必得。 就之前的局势来看,胡人之中最大的矛盾和问题,恐怕就是诞生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因此内部相互攻讦,才给了我典午正朔喘息之机。” 罗含亦然苦笑一声,接着抬头向前看去:“不过还好,氐蛮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不足为虑。 而王师之中,有诸位将军为中流砥柱,又有诸如贤侄以及郗嘉宾这样的年少英才,因此此战之胜,总不是空谈了。。” “氐蛮以一己之力,抗衡王师,个中英才之多,仍然不容小觑。”杜英叹息一声。 在他看来,现在战局明显偏向于王师不假,但是氐人能够以关中,甚至可以说长安周围一两处城池之力,抗衡桓温,甚至形成现在的僵持局势,本身就足以证明氐人的强大和难缠。 一旦桓温露出来什么破绽,巩固了氐人严防死守之心,或者让氐人寻觅到了反击的机会,那么战局有可能顷刻之间扭转。 而今,罗含等文官或许认为胜利已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可是在杜英眼里,依旧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氐蛮豪杰,可否与老夫介绍一二?”罗含好奇的问道。 若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刚才杜英所说的那些话,罗含或许会很生气,哪里有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行为? 可是这话是从杜英这个和氐人打过不少交道,又是典型的对抗氐人这一派系中年轻骨干的人口中说出来,味道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说明氐人之中的确有让杜英都觉得分外棘手的人物在。 杜英当即娓娓道来: “伯父或许不知,这氐人之中,也有心向汉学者,便是氐蛮丞相之子,苻坚······” 苻黄眉和邓羌率军南下,而苻融留守长安城南,这说明苻坚或者至少是苻融本身就应该已经知道苻黄眉是奔着关中盟去的。 可是他们并没有任何一点儿消息传来。 之前杜英和苻坚之间达成的秘密协议,本来就是建立在苻坚尽可能的帮助遮掩和弱化关中盟存在的基础上,就算是现在氐人已经意识到了关中盟的威胁,苻坚也应该派人告知和提醒关中盟。 然而并没有。 大家之间的合作,自然就很默契的宣告破裂。 杜英也不介意让罗含认识一下苻坚,或许到时候自己还能给苻坚一些惊喜。 ——————————- 司马勋和邓羌属于典型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双方都没有料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对方。 司马勋已经得知,实际上这两天,在外面耀武扬威的氐人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可以确定自己被骗了。 而骗他的人正是苻黄眉和邓羌。 可是司马勋既然已经主动撤退,在现在这缺少粮食、士气不振的情况下,自然也没有勇气杀回去找氐人算账。 结果谁曾想,不需要司马勋秋后算账,氐人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立刻大打出手。 司马勋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全部都是步卒,而邓羌麾下虽然不过两千人,却有数百骑兵在前,还有不少骑兵两翼掠阵,因此一点儿都不胆怯,面对两倍、三倍于自己的敌人,照样嗷嗷叫着往上冲。 因此当杜英抵达战场的时候,战局实际上还处于焦灼之中。 简单的描述,就是邓羌率军杀入了司马勋的步卒阵列之中,然后被数倍于己的司马勋麾下牢牢地困住。 他进来了,他被夹住了。 且看那邓羌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无人能挡,的确堪称一声“万人敌”,奈何他再怎么强大,也终归只是一个人,身边还有那么多袍泽弟兄跟着,也不可能不管不问。 所以邓羌也只能来回冲杀,自然而然同样陷入重重围困里。 但是显然氐人骑兵以及后续杀进来的氐人步卒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骑兵不断向前撕开晋军的防线,而步卒在两侧掩护,并且负责遮蔽骑兵的后路。 步骑相互掩护,就像是大海之中的一叶扁舟,虽然摇摇晃晃,但是远没有到翻船的地步。 杜英和罗含说了一路,抵达战场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正是邓羌带兵已经完全冲入司马勋军阵中的场景。 开弓没有回头箭,邓羌既然已经开始凿阵,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对方的军阵凿穿,而司马勋自然不会让他如意。 利用兵马的优势,司马勋也逐渐把握了战场上的节奏,逼迫着邓羌不断地转换冲杀的方向,时而往左,时而往右,又时而南北来回,最终赫然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转圈。 “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杜英看到眼前的局势,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 督护为何而来? 这个评价不只是给司马勋的,也是给邓羌的。 很明显,邓羌是想要杀出去的,而司马勋也想要抓住邓羌,然而现在双方谁都奈何不了谁,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算起来战斗也应该已经持续了两三个时辰了,梁州刺史这边还在不断地轮换兵马上阵,可是邓羌恐怕没有可以轮换的兵马吧?”罗含皱眉说道,“犹然还能坚持,实属不易。” “只要内外的士卒不断的交换位置就好了。”杜英摇头,“当外侧的士卒疲惫,立刻用内侧的士卒替换下来,从而一直让自己麾下体力最好的士卒在外侧支撑。 而被保护在内的士卒实际上不需要有太多的动作,自然很快就能恢复元气,更不要说氐人平时的伙食以及本身的体型都胜过王师,在体力上占据上风本来就是情理之中。” 移动之中不断变阵的车轮战法,考验的是一个将军的决断能力,什么时候需要变阵、什么时候需要换人,需要随时下令。 同时还得加强左右位置的防护,一旦敌人抓住机会打算在这里突破,那么就相当于狼入羊圈,整个防线都会随之崩溃。 罗含无奈:“话虽如此,可是放眼军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个人?若是如盟主所言,那这邓羌,的确也是个人物。” 刚刚这一路,罗含对于氐人的发家史以及现在氐人军中的猛将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之前他的了解其实只是局限在战报上,只言片语,都比较片面。而现在有杜英绘声绘色的讲述,甚至还有一些添油加醋的地方,在罗含心中,自然而然的认为氐人远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强大。 征西将军此次北伐连连受挫、进展速度相比于当时巴蜀之战的顺利,并不是非常快,也就情有可原了。 现在看到邓羌,罗含自然更是感慨。 一个势力的兴盛和脱颖而出,的确不是平白无故的。 邓羌这样的猛将,在氐人军中也不过是统带一路偏师罢了。其余更高层次的将领又都是什么水平,可想而知。 我当然知道他是个人物,杜英在心里吐槽一句。 同时看罗含惊诧,进而若有所思的神情,杜英甚至能够明白罗含正在想什么。 这个想法其实并不是非常对,因为氐人这里是典型的用人唯亲。 邓羌不是羌人,而是从小和羌人生活在一起的汉人,在氐人军中的晋升自然受到层层阻碍。 现在能够混上一个杂号将军,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相比之下,氐人皇族子弟,封王挂帅,情理之中,甚至很少考虑他们真实的指挥作战能力。 若是之前杜英对付的苻方有邓羌这般指挥作战的能力,而不是只会成匹夫之勇,那么战局最后的胜负恐怕还很难说,至少易地而处,邓羌应该是能够带着一部分兵马突出包围的。 所以罗含觉得氐人一个杂号将军都这么勇猛了,殊不知比他更高的氐人将领们,不见得就有他这样的能力。 当然,此时作为邓羌上官的苻黄眉,的确堪称名将了,不然的话,邓羌也应该不会这样心甘情愿的听从调遣。 杜英之所以夸大氐人将领的能力,并且有意无意的引起罗含的误会,自然是为了衬托自己的强大。 这样的对手,关中盟都可以战胜,那关中盟和杜盟主有多厉害,就毋庸多言了吧? 而这种话,杜英自己说出来显然是没有可信度的,他需要的是罗含说出来,用他的笔杆子说出来。 有罗含背书并且帮着宣传,可信度坐火箭一样往上升。 注意力转移到司马勋这边,杜英沉声说道: “梁州刺史虽然并不是很擅长率军征战,但是毕竟也不是纸上谈兵、虚有其表之辈,能够和他僵持这么长时间,这邓羌是有真本事的。” 不只是因为邓羌是个人物,也因为司马勋虽然不是很菜,却也没有厉害到哪里去。 杜英不介意再专门当着罗含的面踩一脚司马勋。 大家本来就不可能成为互相托付后背的好兄弟了,踩一脚也无妨。 更何况杜英也没有冤枉司马勋。 一将成名,往往也需要对手足够的配合。 只要演员演技到位,有时候也不太需要多么复杂的算计。 当然这也只是历史上的少数,真正的名将谁没有点儿看家本事? 邓羌本身有万夫不当之勇,在前方凿阵,所向无敌,可是又能够兼顾身后的军阵,百忙之中不出破绽。 这样的人或许还不足以成为运筹帷幄的帅才,但是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前锋或者偏师主将了。 谢奕相比于他,能够做到后一点,但是显然在个人勇武上还有所差距。 前方马蹄声响起,一名武将策马飞驰而来:“梁州刺史麾下行军长史梁惮,参见参军、杜盟主。” 杜英和罗含还礼之后,梁惮打量着杜英,眼睛里多多少少都有警惕和敌意在,不过他的目光并没有在杜英的身上过多停留,转而看向罗含: “参军为何出现于此处?” 罗含解释道:“奉征西将军之命,前来配合杜督护行事,听闻梁州刺史引兵征战于此,而督护正欲调集粮草支援,因此自告奋勇,随军而来。” 顿了一下,罗含又不满的说道: “杜督护得征西将军器重,亲自授予督护之职,统带兵马,应当以官职称呼之,所谓关中盟之盟主,终归为草莽称号。 尔等怎可悬于齿上,脱口而出,为人所不齿尔。此等礼数,当铭记于心,否则与那胡人何异?!” 梁惮一时讷讷不敢言,先拱手答应。 杜英微笑着看着罗含给自己找场子,说实话,司马勋麾下的将领会把“盟主”这个称呼挂在嘴边,自然是为了刻意的贬低杜英的身份,强调他“草莽”的出身。 不过这种刻意贬低本来就没有证据,关中盟里大多数人还都喜欢以“盟主”称呼杜英呢,梁惮反过来说自己是为了表达和杜英的亲近,也没有问题。 可惜杜英不是自己来的,身边还有一个罗含。 老爷子可不会在乎梁惮的面子,直接就把礼数给搬了出来,梁惮自然百口莫辩,此时只能重新转向杜英: “督护为何而来?” “督护”两个字咬的很重。 答应是答应了,但是也怀恨在心。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 暂时放下的戒备 杜英有些无奈,这个梁惮,就跟一条狗一样抓着自己咬,有毛病? 自己为什么而来,刚刚罗含都已经解释过了,还用自己重复一遍? 不过既然梁惮打算给自己这个机会,杜英当然开口直接吹嘘: “关中盟听闻梁州刺史战邓羌于此处,已知邓羌实是为少陵坞堡而来。梁州刺史不计前嫌,为盟中阻挡大敌,盟中上下,感恩莫名。 杜某身为督护,坐镇此处,又是盟主,需得为盟中百姓负责,自然更是感念梁州刺史身以援手。盟中别无长物,特以昨日刚收割之粮草,犒劳大军。” 说着,杜英和罗含同时微微让开,让梁惮看到后面长长的粮草车队,证明两人所言非虚。 关中盟这一次的确是带着诚意而来的。 梁惮挑了挑眉,因为杜英说话已经很谦虚,所以他总不好继续刁难杜英,更何况人家送来粮草,哪怕是不带一兵一卒,也已经在梁惮的意料之外了。 毕竟现在司马勋需要的的确是粮草而不是一支会抢夺功劳,而且十有八九并不怎么听指挥的兵马。 当即,梁惮收起来脸上的戒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杜英和罗含对视一眼,并驾齐驱。 当对方不服气的时候,就用钱把对面砸的服气,让他们喊“真香”。这种感觉还是不错的。 虽然杜英用的是粮食,但是真到要命关头,粮食可比真金白银来得重要。 前方战场上,厮杀仍然还在继续,不过很明显邓羌也已经力不能支,氐人阵势之中不断地露出破绽,只要防线有松垮的地方,立刻就有旁边的王师士卒扑上来狠狠地咬一口。 显然邓羌的精力也已经让他很难顾全各个方面,指挥上也逐渐出现疏漏。 司马勋正站在点将台上,紧张的发布命令,坚决要把邓羌一口吞下。 梁惮快步上了点将台,向司马勋大概的汇报了一下杜英的来意。 司马勋显然也露出一抹喜色,他主动收束兵马,向关中盟的方向靠拢,所为的不就是这一口粮食么? 现在关中盟愿意主动把粮食送过来,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这样司马勋也能够给麾下饿着肚子的将士们一个交代了。 令旗再一次舞动,司马勋接连下令,让外围游走的队伍也随时准备投入到强攻之中。 原本这些队伍都是司马勋专门留下的后手,是为了防备和对付谁的,不言而喻。 他也挺害怕万一自己和邓羌打的两败俱伤,关中盟又上来捅刀子。 谢奕把关中盟看做自己人,司马勋显然还做不到这一点。 一个归附于政治对手的地方势力,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更何况“得益于”司马勋早年第一次进兵关中的操作,他在关中汉人百姓之中的口碑并不是非常好。 因此该防备还是要防备的。 可是现在关中盟已经拿出诚意来了,自己再防备就没有必要了不说,参军罗含和盟主杜英就在不远处看着,如果自己迟迟没有办法解决眼前的邓羌,恐怕还会引来耻笑。 司马勋现在不介意付出更多的代价,换取拿下尽快拿下邓羌的结果。 “参军觉得,这一战会如何?”杜英和罗含也已经走上点将台,不过并没有去打扰司马勋的指挥。 “邓羌原本意欲擒贼先擒王,因此兵锋摆明了是对着中军而来的,不过梁州刺史的兵力优势显然让他的计划落空。”罗含到底是曾经见识过不少大阵仗的人物,此时也是娓娓而谈,“而今僵持已成,可梁州刺史麾下兵马不断投入战斗,留给邓羌的选择不会很多······” “突围。”杜英干脆了当的回答。 杜英话音还未落,便看到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的邓羌,猛地调转马头,氐人士卒从他身边杀过去,一点点的向北突围,而邓羌从队伍的矛头转而变成殿后的盾牌,带着骑兵牢牢护卫步卒的侧后方。 仿佛组成了一道血肉长墙。 “令行禁止,可攻可守,名将之姿啊。”罗含忍不住感慨一声,“无论是氐蛮还是王师军中,骑兵都应高于步卒才对,无论何种情况下,都以折损步卒而保全骑兵为上策。然而此人能够率领骑兵断后,令步卒先行,骑兵也皆听从号令,颇为难得。” “这说明他麾下的骑兵相信自家主将还能够带着他们逃出生天。”杜英沉声说道,“不过邓羌恐怕还是小瞧了梁州刺史啊。” “且看!”罗含也反应过来。 只见晋军军阵外围,两翼各有上千步卒杀出,目标直指那些意图突围、并且已经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的氐人士卒。 眼见得这些氐人士卒就要杀出生天,结果谁曾想到王师从两侧包抄上来,封锁了他们的后路。 “太晚了。”杜英无奈的说道,“或者说邓羌并没有意识到,也没有想到,梁州刺史为什么没有用尽全力。” 罗含瞥了杜英一眼,司马勋保留兵马、甚至不惜形成僵持局面的原因就是因为杜英,而现在杜英就站在司马勋点将台上,他也就没有保留的必要。 全力以赴的司马勋,凭借兵力优势,一点点的消磨邓羌,虽然不算易如反掌,却也能够做到。 兵马多,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因此最大的变数,显然就是杜英。 前方军阵之中,司马勋之子司马康的旗帜迎风舞动,晋军随着这面旗帜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氐人步卒的突围被打断,甚至有一路晋军直接从氐人队列的中后部凿了进去,将步卒和骑兵分割开。 邓羌惊诧之下,拼命收拢骑兵,想要反身突围,奈何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晋军士卒,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的放他们走? 一支支长矛直接对着骑兵的背后招呼,迫使骑兵们也只能再一次回身缠斗。 周围盾牌也越来越多,司马勋的想法展露无遗。 先解决步卒,然后一点点的解决骑兵。 如庖丁解牛,按部就班。 没有了骑兵的掩护以及邓羌这一尊定海神针,氐人士卒伤亡惨重,而且士气自然也不可挽回的下跌。 司马勋更是很干脆的派人传达: “粮草已到,胜后劳军。” 这句话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全军。 晋军将士愈发激昂。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 你们打一架算了 命令是这么传达的,效果显然也很好。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 此时的杜英,脸色就很不好看。 他送来的粮食可没有多到让司马勋可以大手大脚的犒劳军队的地步,只是为了让司马勋麾下暂时不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罢了。 这家伙还真是敢许诺。 而现在杜英更为担心的是,到时候兑现不了,这家伙会倒打一耙,说是杜英没有给予大军足够的支持。 在司马勋的指挥下取得胜利的士卒,自然就会把怒火倾斜在杜英和关中盟的身上。 罗含显然也察觉到了司马勋的意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司马勋都已经说出来了,那自然就没有反悔的可能,关中盟这一次恐怕还得拿出来一些粮食给司马勋。 如此一来,关中盟自己能够留下的粮食以及交给桓温的粮食自然就会大打折扣,尤其是杜英现在会专门从交给桓温的粮食之中抽调一部分么? 桓温还在和苻雄正面对峙,粮食自然是一点儿都不能缺。 因此最后承受这些粮食损失的,必然还是关中盟。 而若是关中盟不答应的话,自然也要做好应对士卒兵变的威胁,更甚至这有可能发生的兵变背后,还少不得司马勋的煽风点火。 想到这里,罗含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前方的那道身影。 司马勋并没有回头,好像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又好像杜英甚至罗含的存在都被他直接忽略了。 胸有成竹,不怕你们不答应。 司马勋,你这是在玩火啊······罗含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在这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因此只能欲言又止。 本来杜英带着粮食前来,已经向司马勋传达了足够的善意,可是司马勋竟然还惦记着更多的粮食,这就是明摆着不把杜英的善意放在眼里。 想要粮食可以说,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一谈,总归是可以商量的,罗含也清楚司马勋现在面临的难处,只要有他能够帮忙劝说和协调的地方,他也愿意施以援手。 奈何司马勋自做主张,局势陡然之间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是在加剧以谢奕为首的保皇派系和以司马勋为首的自立派系之间的矛盾。 即使是征西将军身在此处,恐怕也会对司马勋的行为有所不满。 现在桓温需要的,还是两方势力之间的携手合作,而不是直接势同水火,那样的话,桓温将失去和东南世家,甚至和眼前的秦国相抗衡的能力。 自己内部先打起来了,何谈制霸天下? 罗含瞥了一眼杜英,看他阴沉的脸色就知道,杜英心中窝火的很。 前方厮杀声已经逐渐消散,杜英和罗含下意识的侧头看去。 邓羌的突围宣告失败,还剩下不到四五百名的氐人步骑,在邓羌的命令下竖起了白旗。 显然邓羌也已经明白,此时的殊死抵抗并没有什么作用了。 不过邓羌并没有想要直接放下兵刃的意思。 氐人士卒仍然背靠背,警惕的看着逐渐退开的王师士卒。 阴沉着脸的杜英,此时却仿佛看到了事情的转机,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当即大步走向似乎在沉思的司马勋。 司马勋看到了杜英过来,旁边还有罗含陪着,当然就不能再继续维持自己指挥作战、一切外人都不要打扰的姿态,微笑着先对罗含拱手一礼: “参军前来,有失远迎。” 罗含也客气的拱手还礼。 身为征西参军,罗含的官衔的确并不是很高,但是在司马勋这些人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 未来他们如果簇拥桓温走向那个位置的话,诸如罗含这种征西幕府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少不得文官里三公九卿的高位,比司马勋这种封疆大吏只高不低。 更何况既然是近臣,那就有的是和桓温共处的时间,所以恭敬一点儿、留下好印象,避免没事就跟桓温说坏话,自然也是好的。 和罗含互相见礼之后,司马勋才看向杜英,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儿假: “想必这位就是关中盟盟主杜督护了,果然是年少英才啊!听闻督护还未加冠,便能够有此手腕和胆略,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旁边的罗含不由得皱眉。 这话说得虽然好听,但是摆明了夹枪带棒。 就差指着杜英的鼻子说,乳臭未干的小孩,都还没有加冠呢,还真以为自己很厉害? 杜英微微一笑,不卑不亢,语气平缓的回答: “有刺史为先贤,年少便弃暗投明。余身在胡尘之中,素来以刺史为榜样,誓死不事胡,为我晋人遗民而战。” 罗含的眉头缓缓舒展,看到杜英回答的顺畅,说明心里应该没有生气······ 等等! 罗含随之看到了司马勋脸色阴晴不定,也意识到了杜英话里有话。 司马勋当初流落北方,被后汉大将令狐泥收为养子,是真正曾经谄媚于胡人的。 杜英这话里的意思,摆明了是说,我们都是在胡尘中成长的,而你甚至认贼作父,最后即使也算弃暗投明,可当初的黑历史大家可都还没有忘。 我记得,就代表还有很多人也都记得。 相比于你,我杜英却从来没有侍奉过胡人,一直都在为晋人而战。 因此,虽然杜某还没有加冠不假,但是德行操守要远胜于你。 罗含当然不能再让这两个家伙在这里互相嘲讽。 他们愿意,人家都已经竖起来白旗的邓羌还不愿意呢。 “刺史,杜贤侄,那邓羌意欲投降,可是又应该有条件想要谈,何不先解决此事?” 司马勋和杜英也都知道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更何况这种明嘲暗讽也挺累人的。 当即两人齐齐颔首,算是卖给罗含一个面子。 罗含:······ 老夫的面子就这么不值钱么?转眼就送了两个人情出去。 要不你们两个还是吵一架算了,最好打起来,让老夫看看我王师的武德是不是足够充沛! 司马勋先开口说道:“邓羌此人,为苻黄眉麾下大将,骁勇善战,的确有万夫不敌之勇。他愿意打白旗,恐怕有诈,不如以乱箭射之。” 罗含赶忙摆手:“不可,王师为仁德之师,射杀降兵,有伤天和,更会导致氐人的反抗更加激烈。” 正文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两个人一起翻脸 “若是能够活捉氐人,自然比用人头请赏来的有用。”杜英则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届时刺史以氐人重将献俘于建康府,岂不风光?” 司马勋撇了撇嘴,对于这个提议并不感兴趣。 杜英敏锐的捕捉到了司马勋的神情,心中大概有数。 世上本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恨。 身为司马氏子弟,司马勋应该做的是匡扶王室、勠力北伐才对。 可惜他几乎在反其道而行。 无论是想要拥立桓温,以及在历史上割据巴蜀,肯定是受到了心理上的创伤。 这创伤十有八九就来自于东南世家甚至司马氏宗室子弟。 一个南下的、自称是司马氏子弟的人,自然而然很难直接融入到圈子之中。 也不知道这家伙当时都受到了怎样的刺激和嘲讽,所以现在才会对东南朝廷有爱转恨。 也难怪刚刚自己开口嘲讽,司马勋的脸色立刻大变,完全没有自己那么镇定,这不应该是一个久居上位者会有的表现。 只能说明刚才那句话真的戳中了司马勋的痛处,戳中了他一直想要小心隐藏的地方。 司马勋并不想要这些活着的氐人,而是想要他们的人头。 那这事好像就有了一些可以操作的空间。 这也是刚刚杜英看到邓羌竖起白旗之后,转怒为喜的原因之一。 几人说话之间,前线指挥战斗的司马康已经派人送来了消息。 邓羌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逃出生天了,因此请求放下兵刃投降,不过前提是司马勋必须要保证这些将士的生命安全,他愿意以书写亲笔信给苻黄眉,换回来之前被抓的王师俘虏。 有恃无恐啊!杜英和罗含心里泛起相同的想法。 之前昆明池之战,司马勋冒险出击,结果大败亏输,不少士卒被俘。 邓羌知道这些士卒对于司马勋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所以此时才有信心竖起白旗。 他相信司马勋愿意完成这一笔交易。 果不其然,当听到邓羌提出的条件之后,司马勋不由得皱眉,而他身后不少将领之前还想要表示反对,此时也都陷入沉默。 被俘的兵马不少,分属于各自麾下。 若是能够回来,自然是加强了自己手中的兵力。 从心里来说,大家当然是愿意的。 司马勋呼了一口气: “也罢,答应他们的投降。不过先去见一见邓羌,本刺史倒要看看,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物,能够让我梁州精锐迟迟奈何不了。” “刺史不可!” “刺史,邓羌有万夫不当之勇,刺史贸然前出,恐有危险!” “难说那邓羌会不会做出什么铤而走险之事!” 身边的偏将和校尉们纷纷开口。 司马勋登时脸色一黑,当着杜英和罗含这两个军中外人的面,这些家伙也真是什么都敢说。 自己既然已经提到要去见邓羌了,你们三言两语就给劝回来,那岂不是显得我司马勋一点儿胆子都没有? 更何况司马勋一开始被杜英一刺激,现在又被邓羌拿着之前俘虏的晋军士卒做要挟,正是心中不爽快的时候,怒火中烧,眼看就要爆发出来。 罗含见状,赶忙伸手拦住司马勋: “伟长,军中刀剑无眼,还是小心为上。伟长当坐镇中军,行指挥之职,若是伟长放心的话,余愿为伟长走一遭,且和那邓羌谈一谈。” 罗含这一次没有称呼“刺史”,而是用了司马勋的表字,显然是端起来年高老者的身份,向司马勋提出建议。 又是温声相劝,司马勋想要发火自然也发不出来,只能勉强答应。 罗含也不含糊,当即找司马勋要了几个机灵的将领,一同前去。 杜英目送罗含离开,转而微笑着看向司马勋: “此战刺史已胜,当为刺史贺。” 杜英说的诚恳,司马勋自然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和杜英计较之前的互相攻讦: “多赖将士用命尔。” 只要你接话就好,杜英接着说道: “邓羌是为奔袭关中盟而来,盟中将士犹然还在北侧抵挡苻黄眉,最是空虚,此时能够得刺史屏护,关中盟之幸也。” 说着,杜英像模像样的对着司马勋一拱手。 司马勋的嘴角抽了抽,就你刚刚那一脸平静却话里面带刺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是来感激的。 世家出来的人,变脸当真和翻书一样快。 杜英丝毫没有在意司马勋的目光,接着说道:“盟中无以为报,愿意宰杀羊二十只、鸡百只,为大军庆贺。另外再给予大军十日口粮,刺史以为如何?” 司马勋登时大喜,他没有想到杜英竟然真的这么积极主动的送上了粮食。 这小子这么上道? 刚刚司马勋因为担心杜英并不会慷慨解囊,所以还甚至先发制人,把战后的犒劳将士变成了既定事实。 难道是自己小觑了杜英的慷慨,还是因为自己高看了杜英和谢奕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两人真的只是私交好一些,并没有多少利益纠葛,因此杜英不介意再向司马勋示好? 世家最擅长的就是左右逢源,现在杜英在做的好像就是这种事。 这才是司马勋认知中的世家。 虽然他本人对于世家的这种行为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杜英想要同时讨好两边,总比直接倒向谢奕来的好。 司马勋此时甚至有些后悔了,自己一上来表露出的敌意太浓,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消了杜英心中可能为数不多的好感? 差点儿弄巧成拙,看来是需要好好弥补一下。 杜英这一次看到司马勋嘴角露出笑容,脸上也充满了善意,明白这家伙的敌意已经散去不少。 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本事,司马家皇室出来的人也不差。 火候够了,就可以谈正事了。 杜英当即话锋一转: “只可惜这些口粮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送来,粮食刚刚收割,战事又起,盟中丁壮几乎都在前线,所以谷物晾晒、去壳、研磨,都只能由妇孺来完成,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司马勋也不是傻子,哪里还能不明白。 这是先给好处又要帮助呢。 不过大家有来有回,互相给人情,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坏事。 人情往来的多了,这利益就纠缠的分不清楚,到时候可不就变成一家人了? 正文 第三百八十章 保尔无恙 司马勋自己麾下的兵马是不可能借给杜英的,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么? 保不齐转眼就变成关中盟的人了。 那应该是怎么解决杜英的问题呢? 司马勋暗暗琢磨,不经意间一扭头,看到那些氐人士卒,登时反应过来。 杜英从一开始,就想要这些俘虏。 当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女干即盗啊。 不过司马勋并不觉得这样有问题,总比自己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来回馈杜英的慷慨来的好。 更何况······ 这些氐人俘虏只是司马勋手中用来和苻黄眉交换战俘的筹码罢了。 交换俘虏,必然也需要漫长的谈判,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让这些俘虏先去给关中盟干活,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总不能养着他们吃干饭吧? “只要这边和苻黄眉谈妥了,那么这些俘虏可能还是需要还给余的。”司马勋缓缓说道,又觉得自己这样把氐人俘虏给了杜英,过两天又要回来,有些不妥。 显得他小气不说,而且杜英给了这么大的人情,这样肯定不能算还清了,到时候杜英保不齐还有什么事要来麻烦自己。 所以人情这种事,最好是让别人欠自己的人情,而不要欠别人人情。 想了想,司马勋索性笑道: “今日之俘虏,若是日后需要拿去交换王师将士,那么为兄就再为贤弟补上缺漏。之后征战,必然还少不了抓到俘虏,定然不会让贤弟吃亏!” 直接已经称兄道弟了,说明司马勋的心情不错,而且显然在他的心中,杜英已经逐渐开始变成伙伴。 用“利益伙伴”来形容更贴切一些。 杜英的真正目的,其实并不是这些氐人俘虏,而是其中的一个人,邓羌。 若能引邓羌为己用,那么关中盟军队之中自然就会出现一个真正合格的凿阵之刀锋,相比之下,现在盟中将领虽然各有所长,但是还的确没有个人武艺和指挥作战同时在行的。 有一个陆唐,的确是厮杀猛将,可是排兵布阵的本事就不太行了不说,其身为杜英的亲卫,也不能总是派出去作战。 因此杜英是很眼馋邓羌的,也想试一试王猛配合邓羌这个历史上苻坚赖以横扫北方的强大组合,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厉害。 至于能不能收服邓羌,杜英心里并没有底气。 就算不能,让这些氐人俘虏充当苦力,也是解燃眉之急了。 不亏。 “多谢刺史!”杜英郑重一拱手。 司马勋当即一把托住他的手腕:“余同贤弟一见如故,贤弟切莫客气!” 杜英按捺住心中强烈的吐槽冲动,微微一笑:“小弟不才,斗胆称呼一声伟长兄。” 司马勋当即哈哈大笑。 而司马勋身后的梁惮等人,也都露出笑意。 大家眼馋的都是关中盟的粮食,可是毕竟都属于王师体系,真的要是去明抢,心里还是直打鼓的。 保不齐征西将军就会先把他们收拾了。 现在关中盟如此主动,自然也就免了这些担忧。 而且看杜英的态度,就算是不能把关中盟拉到自己阵营里来,至少通过越来越多的合作往来,让关中盟在两个派系之间保持中立,还是有可能的。 梁惮甚至想要提醒自家刺史,缴获的一些衣甲兵刃,不如也都一并赠给关中盟。 反正自家也用不上,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此时前方马蹄声阵阵,罗含已经带着人折返,大步走上点将台。 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老爷子龙行虎步,甚是威风。 “邓羌已经同意放下兵刃,但是这周围毕竟都是刺史的兵马,所以他还是期望刺史能够当面允诺不会加害于他们。”罗含朗声说道,“刺史以为如何?” “辛苦参军了。”司马勋点了点头,“如此自然最好。” 接着,司马勋又看向杜英:“杜贤弟可要一起去?这些人毕竟是要交给你们的。” 杜英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伟长兄请!” “哈哈,杜老弟请!” 两人的心情看上去都很不错。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罗含奇怪的看着这两个家伙,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自己这才去了多长时间,怎么好像这两个人一下子就从生死仇寇转变成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了?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世界变化太快! 梁惮等人路过罗含身边的时候,看着还没有转过弯来的老爷子,都露出无奈的神情。 其实这场面,他们之前真的没有想象过。 只想着怎么和杜英、谢奕为敌了。 可是······杜英给的太多了。 这谁能架得住? —————————— 邓羌横放马槊,端坐在马背上,站在氐人将士们之前。 目光平静。 前方有两道身影越众而出,不过周围还是有很多弓弩手张弓搭箭,警惕的打量着邓羌。 只要邓羌稍微有点儿动作,就是一通乱箭。 对付这种个人武力超绝的家伙,动刀动枪哪里比得上弓弩来的好用? 邓羌哂笑一声,丝毫不在意王师士卒摆出来的警惕。 这些箭矢或许能够阻挡他冲锋,可是现在的邓羌,既然已经和罗含商议好了,那自然就不会反悔。 大丈夫,一诺千钧重。 因此晋军弓弩手的戒备,在邓羌看来过于多余。 “本将便是梁州刺史司马勋,此为王师督护、关中盟杜盟主。”司马勋伸手作了个引荐的动作。 杜英对着邓羌抱拳,不过身形依旧端坐。 大家还是生死仇敌,没必要躬身,拱拱手就算是见礼了。 邓羌目光一凝,果然,关中盟盟主也在这里,说明他们这一次行动真的已经被晋军知晓。 可是这件事一直到出发之前,也只有自己和苻黄眉知道,还能是谁走漏的风声? 邓羌想不明白,也只能归结于杜英或者司马勋的神机妙算。 算到了他们会有这样的举动。 后者显然是不太可能脑子突然开窍的,那么十有八九是前者。 邓羌也拱手还礼,算是对于这样一个聪明对手的尊重。 司马勋并不知道邓羌之所以见礼,是给杜英面子,还觉得这个蛮子至少还算懂礼数,没有目中无人: “既然邓将军放下兵刃,那本将自然会担保你们性命无虞,一旦和苻黄眉谈妥了,那么就会安然送你们回去,这些时日,就委屈邓将军一下,先安顿在关中盟。”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一章 这苻坚真不靠谱 邓羌怔了一下,没有想到司马勋竟然会把他们这些俘虏交给关中盟。 关中盟是什么来路,如果说之前氐人就算是知道也不在乎,那么自从不久之前的灞水一战之后,就很在乎了。 一直负责和城南的汉人交流沟通,但是实际上天天窝在自己的府邸中什么事都不干的苻坚,真的交上来一本奏折,里面详细的阐述了自己对城南坞堡的观察和了解,以及对关中盟的一些初步认知。 在奏折中,苻坚还煞有其事的请罪,表示自己一直疏于工作,即使是知道了有关中盟出现,在自己之前布下的棋子被铲除了之后,也没有太过在意,而且杜英此人,之前曾经在潼关出现过,自己却没有能够让其为朝廷所用。 罪莫大焉。 奏折里说的言辞恳切,恨不得现在就被流放到十万八千里外。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真的只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谁会在这个时候怪罪苻坚? 且不说以氐人对苻坚的认知,这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就像是有一天一个连加减法都算不清的傻孩子突然说自己之前学会了乘除法,只可惜在考试的时候没有用到,难道大家就会觉得应该责怪这个孩子么? 不鼓励一通就算不错的了。 因为没有什么期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更何况苻坚还是苻雄的嫡长子、未来的衣钵继承者,而现在苻雄率军坐镇灞桥,保卫着氐人最重要的一道防线。 大家总是要考虑苻雄的面子,人家在前线征战,朝廷在后面责罚他的儿子,这说不过去。 所以苻健并没有责怪苻坚之前对关中盟的怠慢和轻视,反而派人温言鼓励几句,表达自己对大侄子终于开窍了的欣慰。 而苻坚送上来的关于关中盟的看法和认知,再结合氐人之前搜集的消息,让氐人将领们也大概形成一个概念: 关中盟是凉州的杜陵杜氏建立的,之后和谢奕有往来,帮助谢奕取得了子午谷之战的胜利,也因此在晋军之中归属于谢奕麾下。 后来氐人进攻昆明池,司马勋危在旦夕,关中盟都没有就近派兵支援,而是选择去打了苻方,引诱苻黄眉和邓羌撤兵,更是摆明了要跟司马勋划清界限。 这就牵扯到了晋军之中的派系之争,对此,氐人将领们就很了解了,因为按照朝廷的说法,晋军,甚至晋军背后南蛮朝廷的派系之争,本来就是他们能够在桓温的进攻下存活的最后一线生机。 凭借着这些认知,苻黄眉和邓羌都笃定的认为关中盟和司马勋就算是有所合作,也只是因为战斗发生在关中盟的地盘上,而司马勋又恰好撤兵折回,所以让双方捏着鼻子同意的合作。 这样的合作,貌合神离,不足为惧,因此两人才有胆量制定出这样的作战计划,黑虎掏心,直接打掉关中盟最重要的少陵坞堡。 没有了杜英这个盟主,一个坞堡联盟,还不是一盘散沙? 可是现在看到杜英和司马勋之间摆明了女干情满满,邓羌觉得自己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苻坚这个家伙,当真是不靠谱! 按照他所说的,杜英和司马勋势同水火,那么眼前这又是怎么回事?! 司马勋甚至就连这些免费的苦力都能够随手交给关中盟,这叫势同水火?这应该叫如胶似漆才对。 邓羌神情变化,杜英则微笑着说道: “邓将军尽管放心,盟中刚刚完成夏收,现在正是需要人干活的时候,所以委屈邓将军几天,带着麾下的儿郎们为我关中盟做点儿事,只要这边谈妥了,自然就会让邓将军回去。” 顿了一下,杜英接着说道: “邓将军以及诸位,既为俘虏,那么干活自然是没有报酬的,不过除此之外,别的都还请放心,盟中有干净的屋舍,每日伙食也可以保证,绝对不会亏待了诸位。 之前盟中也有不少蓝田之战留下的战俘了,一个个的都说我关中盟的伙食量大管饱,不想回去了呢。” 周围的晋军将领们闻言都是一笑。 跟俘虏还这么客客气气的,真的是少见。 不过听杜英这么描绘,他们都想问一问,你们关中盟还缺干活的人么?我们其实也不在乎给多少工钱,量大管饱的伙食,那可是很久都没有遇到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邓羌自然也知道自己没有再多说什么的必要,叹息一声,将马槊在地上一插,翻身下马: “邓某愿降。” 他身后的士卒也井然有序的放下兵刃,一个个默然无声。 杜英打量着这些氐人士卒,看面相身形,其中有很多其实应该都是追随邓羌的北地汉人。 罗含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幽幽叹道: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杜英摇了摇头: “胡尘弥漫北方久矣,王师丢弃此地百姓也久矣,沦落胡尘之中,总归也要讨口饭吃,只要能够迷途知返,就还是华夏儿郎。” 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所谓的民族意识和家国情怀,司马氏皇帝丢掉了大半江山和无数百姓,自己先跑到江左去了。 北方的晋人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无畏抵抗,又被胡人一次又一次的屠杀镇压之后,最终选择屈从于胡人、苟活自身,本来就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他们之前所做的那些抵抗,那些没有得到任何朝廷的支持,单纯凭借着一腔热血和正义所做的抵抗,已经足以引人敬佩。 邓羌虽然是晋人后裔,但是出生在羌人和氐人之间的他,从小就不会有什么对晋朝的归属感和认知,因为从他出生到成长这一段时间,司马氏早就已经跑的连影儿都看不到了。 晋人遗民的身份,只会让他们天生低人一等罢了。 杜英身在北方,对此深有体会,因此在他看来,邓羌选择追随于氐人,本来就无从责怪。 若是能够为己所用,之后重新为华夏、为汉人的身份而战,那么就还是一条好汉。 罗含一时语塞,他出身南方,虽然能够理解北地遗民的悲哀,但是毕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只好岔开话题: “也罢,贤侄自行决断,莫要让这些家伙跑了。” 杜英很有自信的说道:“他们不会的。”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二章 结之以义,结之以利 杜英说的自信,罗含自然觉得有些奇怪。 杜英便索性解释清楚:“邓羌此人骁勇善战,必然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其承蒙苻黄眉提拔之恩情,也必然愿意为苻黄眉献出生命。 因此现在他麾下还剩下数百人,却愿意主动放下兵刃,肯定不是他真心想要这么做。” 罗含登时打起精神:“有诈?!” 杜英无奈的摇了摇头: “有诈倒是不至于,但是肯定是之前就已经料到过会如此。奇兵突进,不生便死。一旦和现在这样被看穿,那么十有八九会落入包围之中。 现在氐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地盘有多大,粮食有多少,前者他们有也守不住,后者他们还是有很多的。” “兵马。”罗含果断的说道。 “是也。”杜英颔首,老爷子到底是从军多年,上道!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罗含自然也就反应过来: “所以苻黄眉让邓羌在此等境况下,就没有必要硬拼,保存实力为上。而且苻黄眉手中还有俘获的梁州刺史麾下兵马,正好可以以此来交换被俘的邓羌等人。” “怕是如此了。”杜英叹了一口气,“没有想到苻黄眉对于邓羌如此重视,我们想要拉拢邓羌,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啊。” 罗含却笑道:“贤侄其实多虑了。” “此话怎讲?”杜英诧异。 罗含缓缓解释: “氐人军中,能够出人头地的晋人又有几个?邓羌以其个人之勇武,统兵之有度,方才能够成为苻黄眉麾下的一员大将罢了,甚至都没有资格独当一面。 由此可见,在氐人和羌人心中,晋人不可信,自然也不可给予其太多的兵马。此战邓羌被俘,苻黄眉觉得自己能够凭借之前的战俘就出来邓羌,可是难道其余的氐蛮将领就会愿意么?” “但是决定此事的终归是······”杜英喃喃说道,旋即脑海中电光一闪,反应过来,猛地击掌说道,“是也,之前的王师俘虏,肯定也不会只保留在苻黄眉一军之中,此时恐怕早就已经分散开,在各处军营里充当苦力。” 罗含微笑着点头:“所以苻黄眉愿意用王师俘虏去换回来一名晋人将领,那么其余的氐蛮将领、豪酋呢?他们会愿意么?” 把自己已经攥在手里的免费劳动力重新抽走,去换回来一群晋人遗民。 氐人将领们疯了才会同意这个条件。 如果说是拯救一群氐人还好说,可是晋人有什么好解救的? “愿意就怪了。”杜英不由得一笑,回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邓羌,不知道邓羌此时心中是不是还有着期待? ————————————-- 司马勋虽然指挥打仗的能力不怎么样,但是在调配人手和队伍上的本事还是很不错的。 很快,他就指挥人把杜英带来的粮食搬下来,然后又把缴获的氐人衣甲、兵刃,全部都搬上车,算是打包送给杜英了。 而杜英自然也投桃报李,让人加急去盟中筹备今晚犒劳司马勋麾下军队的物资,同时自己亲自押送着邓羌等俘虏返回关中盟。 司马勋就在战场不远处安营扎寨,杜英离开的时候,他亲自送出营门,对于这个“交易伙伴”的重视不言而喻。 “贤弟尽管放心,只要有本将在此,氐蛮无法从侧翼威胁到关中盟分毫。”临行之前,司马勋抓着杜英的手腕,郑重说道。 他的信心很坚定,语气也很诚恳,就是连带着手劲有点儿大,都快到少陵坞堡了,杜英还觉得手腕微微发疼。 有一种搞了XX交易的感觉。 不过这也代表着至少现在关中盟和司马勋之间不会因为彼此对未来的规划不同而产生冲突、互相拖后腿。 实际上,杜英并不觉得自己和司马勋他们的想法有完全相悖的地方。 甚至应该还能找到很多共同语言。 若是当时贸然进入少陵坞堡的是司马勋,保不齐杜英也能够和他打成一片,然后抱住司马勋的大腿。 只可惜这也有个先来后到,而且杜英想要在桓温军中的两个派系处都获得支持,或者至少维持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同僚、盟友关系,那么自然就只能对其中一个结之以义,而对另外一个结之以利。 若是杜英对司马勋结之以义,那么就只能和谢奕讨论一下利益的问题了。 可是很不幸,谢司马是那种和你讨论多少钱粮的人么? 并不是。 而司马勋在子午谷之战中的表现,却让杜英看得清楚,此人追求的是利益,尤其是自己的利益。 如果自己获得的利益小而或者不会获得利益的话,那他索性就不出手,哪怕是眼睁睁的看着友军浴血厮杀、近乎全军覆没。 所以而今眼下的局面,对谢奕结之以义,对司马勋结之以利,的确应该是杜英所能够获得的最好的局面了。 不过杜英的这个操作,只要是稍微聪明一点儿的人,自然都能够看得清楚。 稍微高级一些的左右逢源罢了。 罗含看得清楚,但是罗含并不介意。 作为桓温军中的中间派,他本来就不期望桓温势力中出现过于尖锐的矛盾,甚至导致两派分立,除了听从于桓温的命令之外,老死不相往来不说,甚至还相互攻讦。 如此一来,久而久之,桓温的命令自然也没有办法约束他们了。 作为桓温的参军,罗含自然要站在桓温的角度,帮助桓温小心翼翼的维持两个派系之间的关系。 既不能让他们“如胶似漆”,这样自然会导致两个派系在很多事情上达成一致并且很有可能会一起反对桓温的意见,被架空的反而是桓温。 但是也不能让他们视对方为仇寇。 现在跳出来一个杜英能够跟这边扯两句交情,和那边说几句生意,罗含并不反对,甚至很高兴,这就相当于在针锋相对的双方之间多了一个润滑油以及和事老。 原本很多抹不开面子去说的话,自然也都可以通过杜英转达。 都是聪明人,准确说,都是官场上的聪明人,只要借助杜英传达几句话、几个举动,对面也就心里清楚了。 不过也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会满意于杜英这种摆明两边都不得罪、站队一点儿都不彻底的行为。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三章 幽怨 当杜英折返少陵坞堡,大步走入议事堂的时候,就看到了坐在席上的端庄身影。 夏天的雨后,凉爽总是暂时的。 太阳高照,蒸发着昨夜的雨水,整个屋子里也闷热的像一个蒸笼。 因此谢道韫的手里还捧着一杯凉茶,正在翻阅案牍。 听到脚步声之后,她缓缓抬起头,看着杜英。 目光之中,谈不上是埋怨还是愤怒。 或许用幽怨来形容更合适一些。 活像是一个抓住了丈夫出轨的可怜小妇人,来讨要说法。 当然,议事堂上并不只有谢道韫一个人,任群和蒋安也在,远远地缩在对面角落里,丝毫没有盟中高层大员的架势。 两个人都是正襟危坐——说句实话,杜英平时对盟中开会时候的礼节并不是非常在意,因为他自己本来也不喜欢跪坐,时间一长腿都要没有知觉了——因此平时也没有见到这两个家伙坐姿这么端正。 被一个小姑娘的气场震慑成这样,你们两个可真有出息。 杜英一边这样腹诽一句,一边入了自己的席位,同样跪坐,腰杆笔直,这坐姿再端正不过了。 蒋安和任群同时看过来,得,盟主和咱们也差不了哪里去嘛! 不过当杜英略带有威胁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这两个家伙立刻微微低头,眼观鼻、鼻观口,一言不发。 是盟主犯下的错,人家只是来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罢了。 盟主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也没有和我们商量啊。 虽然假如我们在场的话也不会反对,但是没有商量就是没有商量。 与我何干? 杜英瞥了一眼跟着自己进来的罗含。 老爷子也是眼睛毒辣之辈,当然也一下子就看出了堂上气氛不对,其实这种事他是不太想参与其中的,毕竟这样只会让自己陷入两个派系的矛盾之中,而且越陷越深。 按照罗含的打算,自己应该是作为上位者,在高位上扮演调解的身份才对,而杜英就是罗含的工具人,负责代替他在这类似于党争的漩涡里冲锋陷阵。 不过今天是杜英第一次“冲锋陷阵”,直面来自于另外一边的责怪,所以罗含也不能直接甩甩袖子走人,只好轻轻咳嗽一声,表示自己的存在,然后坐在杜英的下首。 老爷子并没有摆出什么严肃的神情,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但是大堂上略微有些肃杀的气氛,总算是随之缓和了下来。 蒋安和任群都松了一口气。 身为下属,面对的是王师军中两大派系的冲突,甚至还有可能牵扯到盟主的后院,他们实在是无话可说,也不敢说什么。 若不是有工作需要汇报,此时他们真的想逃之夭夭。 罗含先开口说道: “今日得赖于盟主斡旋,使梁州刺史能够全力作战,生擒敌酋邓羌,方才解少陵坞堡之危,否则兵马北上支援林氏坞堡,以此地之兵马,形如覆巢。” 气氛随之愈发缓和,谢道韫也微微颔首。 杜英去主动结交司马勋,鼓励司马勋拦住邓羌,然后又避免司马勋纵兵劫掠,这的确是大功一件。 而且从这个角度来看,杜英也是为了拯救整个关中盟,并不是想要背叛谢奕,转而投入司马勋的怀抱。 轻轻咳嗽一声,杜英径直看向谢道韫:“夏收之事如何了,现在各方兵马都指望着关中盟的粮食,盟中也必须要妥善分配。” 蒋安和任群彻底放松下来。 盟主显然并没有拉他们下水的意思,直接自己找上门去了。 谢道韫缓缓说道:“还请盟主放心,此事已经交给蒋掾史负责,道韫身为礼曹掾史,当潜心帮助参军建立书院,教化百姓,尽礼曹之责,但有需要盟中妇孺再行配合之事,盟主可以吩咐。” 这是要铁了心当甩手掌柜了,不过正如谢道韫所说,礼曹的确不适合再在夏收之事上掺和太多。 不然的话,就等于夺走了田曹的正经职责,现在只是因为夏收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盟中妇孺在担当主力,才会出现这越庖代俎的安排罢了。 当然,也有杜英的私心在里面,他想要将代表礼曹的谢道韫和罗含这两个和关中盟绑定的更深一些。 “这样也好。”杜英微笑道,不以为忤。 谢道韫虽然说得有理有据,但是他还是能够在谢道韫的话里感受到淡淡的抗拒和疏离。 毕竟自己主动结交司马勋的行为,在谢道韫以及其余谢奕麾下人员的眼中,和背叛没有什么区别。 这姑娘没有直接甩袖子走人就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不过杜英并不担心这会真的得罪谢奕。 正如之前罗含所说,杜英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关中盟的安危出发,若是他不这样做的话,司马勋收拾了邓羌就有可能卷挟胜利之余威逼迫关中盟低头,那时候恐怕被迫拿出来物资犒劳司马勋的关中盟,会更加不堪。 因此杜英问心无愧,所作所为也是光风霁月。 见到谢奕之后,杜英完全可以这么说,也有理由相信,谢奕并不会真的怪罪于他。 因为以谢奕的性情,关中盟只要并不是无中生有、刻意的去损害自己的利益,为了自保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 “报!”一名传令兵快步走进来,“林氏坞堡急报,苻黄眉已率军撤退,驻扎于林氏坞堡西北五里处。” 杜英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下。 苻黄眉应该是已经知道邓羌兵败的消息了,这也意味着他率军正面佯攻牵制、邓羌引兵奇袭的计划已经宣告破灭。 这一战自然没得打了,继续进行下去的话,苻黄眉就要面临前有谢奕、侧面有司马勋的待遇。 恍如当初子午谷。 所以他也主动撤退到安全距离,避免受到夹击。 算起来,杜英抵达少陵坞堡也没有太久。 苻黄眉应该是一得到消息就果断退兵,动作干脆果断,更让杜英有理由相信,他和邓羌之前肯定也考虑过种种可能,奇袭失败就是其中一种,所以与其耽搁时间,还不如撤兵、谋求下一次机会。 杜英之前就已经派人将战斗结果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告知林氏坞堡,此时谢奕和王猛心里也应该有数。 估计王猛正在折返的路上。 一天跑了三个来回,也是辛苦师兄了。 正文 第三百八十四章 理不直气也壮(加更) “强敌自退,转危为安,倒也不出所料。” 杜英淡然说道,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神情,更是让任群和蒋安等人心中安定,“诸位,切莫窃喜,更残酷的战斗还有可能爆发,并且现在还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地,盟中上下,断不能放松戒备。后续的夏播,莫要铺展太快。” 众人齐声应诺。 不过任群和蒋安离去,罗含和谢道韫还是端坐在席上。 大概察觉到背后的气氛变得又有些不对劲,任群他们两个跑得更快了,恨不得现在就抓紧投身到紧张的工作之中。 但是在加快脚步的同时,他们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 保不齐能够听到些什么。 杜英依旧正襟危坐,看向谢道韫:“谢掾史还有什么事么?” 谢道韫没有着急回答杜英,反而瞥向旁边摆明了“看热闹”以及准备充当和事老的罗含: “伯父,晚辈有些事关谢家的问题想要向盟主请教,不知伯父是否可以回避一下?” 罗含自然知道谢道韫想要请教什么,根本就是打算质问杜英之后还会保持怎样的态度。 谢家之前就已经表露出和关中盟合作的意图,这合作当然并不是局限在杜英作为谢奕名义上的下属,和谢奕并肩作战、互为奥援上。 而是牵扯到了谢家和关中盟之间的贸易,谢家荆州产业受到打压之后,在谢道韫和谢玄的指挥下,已经大举北上,并且谋求在关中的新的立足之地。 从谢家的角度来看,最合适的合作对象自然就是关中盟。 但是谢家想要在关中直接站稳脚跟,并且形成足够的竞争力,那么这个合作对象当然要和谢家之间直接达成类似于战略同盟的关系。 谢家绝对不会允许这个合作对象甚至还和政敌之间眉来眼去。 就算是谢道韫和谢奕他们知道关中盟这样做也是无奈,可是整个谢家的看法呢? 谢奕和谢道韫、谢玄这一家子,并不能代表整个谢家。 所以谢道韫理解杜英的选择,却必须要跟杜英说清楚,若是杜英现在继续这样做的话,肯定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罗含微微一笑:“也好。” 一边说着,他又回头看了杜英一眼,一副“盟主你保重”的神情。 杜英起身送罗含离开,折返之后,沉声说道: “掾史想说谢家的态度?” 谢道韫郑重的说道:“谢家需要的是,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军队中,都绝对靠得住、共同进退的盟友。” “这余无话可说。”杜英摇头。 谢道韫深吸一口气:“那杜盟主认为应该要放弃和谢家的联系了?那从此之后,谢家和关中盟之间,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杜英又摇了摇头,随手抄起来身边桌子上的水杯,直接走到谢道韫身边坐下,把水杯放在谢道韫的杯子旁边,指着两个杯子说道: “之前你们有这样的想法,那是因为堂堂谢家,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想要扑上来抱大腿,期望能够谢家吃肉,他们跟在后面喝汤。可是在这关中,谢家最好看清楚,想明白——” 杜英拖长声音,接着一伸手,将一个水杯直接推到地上:“此时此地,只有关中盟是谢家可以信赖的盟友,不然的话关中还有谁能够帮助谢家重新建立产业?” 谢道韫盯着桌子上仅剩下的一个杯子,一时语塞。 杜英哂笑一声:“氐人么?还是梁州刺史?” 叹了一口气,谢道韫缓缓说道:“盟主,话虽如此,但是家中几位叔父应该不会喜欢盟主的态度,恐怕到时候······” 杜英一摊手:“那也行,恐怕荆州和巴蜀的商贾也很想在关中有一席之地吧?” 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了。 也行啊,那就不合作了呗,有的是想要合作的人。 谢道韫气得想直接把杯子扣在他的头上,让这个看上去颇为狂妄的家伙冷静一下。 但是杜英再怎么嚣张,说的却是实话。 如果谢家不和关中盟合作,最高兴的必然是司马勋、桓冲这些人,意味着荆州和巴蜀的桓温势力可以不受阻拦的进入到关中。 到时候,将再没有江左世家的机会。 整个朝廷,真的会形成江左和桓温势力之间的对立。 而拥有巴蜀、荆州和关中的桓温势力,难道会害怕一个江左? 这典午朝廷,从来都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杜英能够说出来这样的话,说明他甚至连最基本的面子工程都不打算做。 关中盟就是要从荆州势力和江左世家之间左右逢源,充当一个你们谁都绕不过去的地头蛇。 而桓温出于维护两个派系之间平衡的需求,必然会成为站在这地头蛇之后最大的保护神。 罗含在这件事上不断打圆场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因此摆在两个派系之间的,就只有和关中盟合作。 一起合作。 没有所谓的明里、暗中的区别。 谢道韫看着眼前这个“理不直气也壮”的男子,却发现自己好像这一次一点儿都看不透他。 当自己和整个谢家都认为江左世家,尤其是谢家,进入关中,将会获得一个坚定盟友的时候,杜英无情的戳破了他们的美梦。 此地,是关中,不是江左。 建康府的过江龙,都得老老实实盘着。 杜英伸了一个懒腰:“掾史好生考量。” 说完,他施施然起身,向外走去。 谢道韫沉默,很快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罗含的声音。 “盟主和谢家娘子谈妥了?” 罗含一直都没有走,他就静静地站在外面,等候着杜英。 对于杜英的支持,已经溢于言表。 杜英显然也是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他,所以直接迎出去。 “本来就没得选,有什么好谈的。”杜英的回答很自信。 “那就好。”罗含对于这个结果并不奇怪,从一开始他就面带笑容,并不是单纯的因为他做好了充当和事老的准备,也因为他对于杜英有足够的信心。 谢家的责难和怪罪,威胁不到他。 罗含接着说道:“那陪老夫走一走,老夫正好有关于书院的几个问题想要和贤侄商议。” “恭敬不如从命。”杜英笑道,“来来来,老爷子,我扶你。” “也好也好,今天陪着贤侄骑马奔波一趟,感觉这骨头架子都要颠的散架了。” “今天这不是第一次么,以后断不会再劳烦伯父了。” 声音逐渐飘远······ 空荡荡的议事堂中,就只剩下谢道韫怔怔的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 杜英的循循善诱 杜英原本以为王猛会在苻黄眉撤兵之后尽快赶回来,不过他并没有。 回来的只是参谋司的房默,并且带来了王猛的亲笔信。 简而言之,杜英带人犒劳司马勋麾下军队的事,已经传到了林氏坞堡,谢奕麾下不少将领颇有微词,不过都被谢奕一力反驳。 虽然谢奕很相信杜英,可是王猛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打算坐镇林氏坞堡,免得这些将领们真的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人把林氏坞堡给抢下来怎么办? 一个直肠子莽夫带出来的兵,不能期望他们可以多么讲道理。 讲不过,就动手,天经地义。 “这样也好。”杜英微笑着说道。 这就是有师兄的好处,十年同窗情谊,再加上两人相同的志向,以及王猛并没有坐在最高那个位置上的野心,让杜英可以对师兄抱以十足的信任。 这种信任是胜过杜英现在所抱住的其余所有大腿的。 所以别人做出这样的决定,杜英就必须要采取一些措施,至少是派遣一个差不多官衔和职权的人过去形成掣肘,就和桓温派遣监军一样,不过是师兄做出的决定,杜英大可以放手让他去做。 “梁州刺史那边,余应该还需要过去一趟。”杜英接着说道。 所谓趁热打铁,司马勋今夜犒劳将士,杜英肯定要在司马勋军中怒刷一波存在感的,尤其是司马勋军中的梁惮、司马康等心腹,早上的接触并不是非常多。 顿了一下,杜英指着舆图说道:“苻黄眉的退却只是一时半刻,其既然带着剿灭关中盟的任务前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现在梁州刺史已经率军退到了关中盟左近,对于氐人来说,这也是把我们一网打尽的最好机会。 所以参谋司务必要尽快根据搜集上来的情报,推断出来氐人的下一步动向,以求及时作出应对。” 房默登时错愕的看向杜英:“盟主,现在盟里北面有谢司马,侧面还有梁州刺史,再加上盟里自己的兵马,人数已经接近两万,又都是新胜之军,氐蛮还会继续发起进攻?” “不要小觑了氐人的野心和胆气,当初他们就是这么从关中群雄之中杀出来的。”杜英缓缓说道,“而且对于氐蛮来说,现在灞桥方向毫无进展,也很难有所进展,那么最主要的目标,恐怕还是关中盟。” 似乎想到了什么,杜英又接着说道:“其实余倒是期望氐人能够对关中盟发起进攻的。” 房默怔了一下,盟主这是想要战功想疯了? 杜英看到了房默惊讶的神情,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一声,参谋司草创未久,房默等人的确有才华和能力,在战术的制定上没有什么问题,甚至经常会出现让杜英和王猛等人眼前一亮的安排布置。 但是在战略目光上终究还是差了一点儿。 不过杜英也知足了,不能奢望着自己麾下所有人都有“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能力。 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人人都是王猛? 那杜英可就真的管不住这些家伙了。 伸手指向灞上的位置,杜英接着说道: “现在征西将军占据灞上,看上去是对长安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但是实际上征西将军正处于苻雄和雷弱儿的左右夹击之中。 现在看上去是征西将军因为夏收而耽搁了进攻,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其担忧侧后方受到进攻?” 房默登时目光一凝。 若是按照盟主如此所说,那么氐人既然可以集中兵力进攻关中盟,那么自然也可以营造出来进攻关中盟的假象,然后实际上调动兵马,先击破桓温。 桓温兵马,那关中盟就像是无根浮萍,又算得了什么? 看着房默陷入沉思的神情,杜英微笑不语,等着房默想通。 “可是征西将军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房默很快回过神来。 杜英哂笑道:“要是好对付的话,战斗早就已经爆发了。” 话虽如此,但是房默此时也觉得,桓温所处的位置确实很危险: “盟主放心,参谋司也会商议此事。属下也已经有了一些粗略的想法。 若是征西将军兵败,那么盟中也需要尽可能的集结兵马,向东北支援接应。 还可以再派出一支偏师,向西北直接进攻长安,又或者绕道昆明池,威胁长安以西氐人的各处州郡。” 杜英欣赏的看着一边思考、一边讲述的房默。 能够针对可能的突发情况,及时的做出判断,并且很快就拿出来解决方案,这些方案的可行性虽然还需要推敲,但是这本身就足以证明房默很有战术思维了。 毕竟在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需要的就是主帅能够随机应变。 不管应变的对或不对,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强。 “为何是城西?”杜英循循善诱。 已经打开了思路的房默,觉得心中的粗略想法此时也逐渐成型: “既然氐人想要调动兵马,先进攻征西将军,那么调动的兵马必然不可能是我盟外围的兵马,而是会优先调用城西各处州郡。如此一来,长安向西,反而空虚,正好适合趁虚而入。 更何况一旦征西将军兵败,我盟想要继续在关中立足,就需要其余的外援,没有什么比凉州更合适的了,到时候盟主完全可以联系天水等地的凉州兵马进攻长安以西各处州郡。 王擢此人虽然心术不正,但是征战的本事还是有的,战况若是逆风,他必然望风而逃,但是若我强敌弱,其必然会要来分一杯羹,甚至可能都不需要我们主动联络。” “善!”杜英抚掌笑道,“不过这毕竟只是诸多可能中的一个,还应该是可能比较小的一个,参谋司现在倒是也不需要把全部的注意都放在这上面,苻黄眉手中的马刀,对关中盟的威胁更大。” “诺!”房默只觉得自己的视野好像更开阔了,未来战局的走向,如同一棵大树,枝枝叉叉,现在自己都看得清楚。 ————————————-- 房默离开之后,杜英便点齐亲卫,前往司马勋营中。 犒劳军士,其实就是吃喝一顿罢了。 此时苻黄眉的威胁还在,战斗犹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所以此次军中并未允许饮酒。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六章 邀君一饮 司马勋指挥作战的能力或许不怎么样,但是在最基本的抓军纪方面还是说得过去的。 不然他也不可能统带这么多兵马,穿越崎岖的子午谷,又困守多日,仍然还有一战之力。 不能喝酒的时候,就是不能喝。 不过男人聚会,不喝酒,气氛自然也就显得没有那么火热了。 所以杜英并没有在司马勋军中停留太长时间,只是和司马勋军中将领们熟悉了一下。 以杜英现在的身份,这个熟悉的圈子也就局限在军中高层,包括司马勋的儿子司马康,还有司马勋的左臂右膀——参军梁惮、梁州别驾雍瑞和西戎司马隗粹等人。 宴席之后,司马勋亲自将杜英送出营门。 重视和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而实际上双方在宴席上并没有再达成任何协议、合约之类的,甚至绝口不谈这些事。 毕竟现在双方还是单纯的利益伙伴关系,这一战结束之后,无论是杜英和司马勋,都不知道下一次相见的时候,到底是因为要面对氐人而并肩作战,还是要面对军中的利益分配而互相攻讦。 既然是利益伙伴,自然就不能保证每一次大家的利益都毫无冲突。 不过这并不妨碍“宾主尽欢”,因为下一次大家还要携手合作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脸上挂着笑容,虽然虚伪了一些,但是至少足以表明自己期望以后还能继续合作的态度,让对方明白。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而从司马勋军营返回的路上,杜英一直在思索日后应该如何和司马勋这边相处。 其实从司马勋军中的上层结构,就可以看出来一些端倪。 执掌出征关中兵马的是司马康,另外司马勋的另一个儿子司马龙子留守汉中,即梁州的可战之兵几乎都掌握在司马勋的子嗣手中,从而确保司马勋对军队绝对的掌控能力。 而他所亲信的梁惮等人,都是文官,平时或许能够帮助司马勋出谋划策,但是当司马勋想要行不轨之举时,这些人手中没有兵权,自然就没有办法抗令不从,到时候还不是司马勋说什么就是什么。 司马勋在军中搞一言堂,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梁州的南边,还有巴蜀,有益州刺史周抚在,是南渡开国那一代硕果仅存的老将了,其当初随同大将军王敦作乱,得到王导等人力保,方才留住性命。 后来周抚一直在桓温麾下搏杀,因为其丰富的经验和赫赫战功,成为桓温也得以礼相待的重将。 因此周抚可以说是江左世家子弟们在桓温军中立足的底气之一,只不过这位老将自从年轻的时候参与过王敦之乱、差点儿丢了脑袋之后,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北伐和民治上,坚决和朝廷党争划清界限。 死了一次了,不想临老的时候晚节不保。 因此周抚并没有参与到桓温派系内部的斗争之中,超然于斗争之外,却又震慑着司马勋等人。 以周抚年轻的时候受到王氏的恩情,而且本来就是王氏旧部的身份,一旦党争真的爆发,那么周抚肯定不可能完全保持中立,更何况现在江左世家子弟在荆蜀明显受到排挤,周抚于情于理都会伸手拉一把。 而拉一把,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从巴蜀北上,夺走梁州之权。 因此司马勋坚决要把军队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不然的话,自己麾下的将领面对德高望重的益州刺史,恐怕会怎么选择还两说。 这也就说明,司马勋一个人,其实就可以决定这一支军队的态度和动向。 杜英之前就已经大概揣测到,所以他也是单刀直入,有什么利益,直接和司马勋商量。 不过这也意味着,很多事情都要取决于司马勋个人的喜怒哀乐······ “参见盟主。”门口站岗的亲卫拱手行礼的声音,一下子将杜英从思索中唤醒。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不知不觉竟然都已经回到坞堡中了。 夏收结束,夏播还没有开始,再加上强敌已经自行退却,坞堡中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只是杜英也不知道,这安宁,是不是下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至少有了夏收的粮食,这个夏天,大家是可以安安生生的度过了。 大步穿过前堂,杜英的脚步却顿住了。 院子里,谢道韫一人捧着书,斜靠在树下的软榻上,借着桌案上的一盏烛台,慢慢的看着,又或许干脆就在出神。 “这样太暗了,也不怕毁了眼睛。”杜英的声音响起。 谢道韫置若罔闻。 杜英也不管她回答不回答,直接走到书房外面,从窗户伸进去手,拿出来烛台,摆在树下的桌案上点燃: “这里倒是凉快。” 谢道韫这才平淡的说道:“不然也不会在这里看书。” 接着,她吸了吸鼻子:“怎么没有喝酒?” 军中当然是不能饮酒的,杜英正色回答: “深入虎穴,刀剑环伺,自然要小心为上,若是饮酒的话,恐怕招架不住,失了本心。” 谢道韫放下手中的书,静静看着他。 杜英一脸坦诚。 谢道韫却先忍不住了,轻笑道:“差点儿就信了。” “那可惜了。”杜英摇头。 谢道韫则很感兴趣的问道:“所以关中盟又和梁州刺史达成了什么共识?” “并未多说未来之事分毫。”杜英对此自然毫无愧疚,“关中盟与梁州刺史,此次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现在都得到了需要的,自然也就没有纠葛了。” “真的?”谢道韫显然并不相信。 杜英翻了翻白眼,现在我的信誉度已经这么低了么? 阿元妹妹越来越精明了,不再是之前初来乍到的时候被自己几句话就忽悠着变成自己人的傻丫头了。 “下次再说下次的。”杜英索性光棍的承认。 “杜兄还真是直白。”谢道韫无奈的摇头,“归雁!” 小丫鬟从屋子里窜出来,看这麻利的动作,让谢道韫和杜英都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她刚刚应该就贴在门上偷听外面的动静。 “且去拿一坛酒来。”谢道韫微笑着说道,又看向杜英,“今日关中盟亦然险些陷入生死之中,危机既解,当为盟主贺。梁州刺史处不能饮,这里,还是可以的。” 说着,她伸手托住香腮: “杜兄可愿?”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七章 牵着鼻子走 树荫月下,佳人斜靠,相约共饮。 关键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杜英能拒绝这样的诱惑,那就不是男人了。 不过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 “美人计么?” 谢道韫自己先往后缩了缩,警惕的看着这个得寸进尺的家伙,似乎他再往前一点儿,一巴掌就招呼上去了。 杜英笑了笑,谢姑娘脸皮太薄,自己还是很轻易就可以夺回主动的。 归雁把酒拿上来,看这两个人之间气氛有点怪怪的,也不敢多说话,放下杯子和酒坛,转身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谢道韫本来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是此时都被杜英这四个字给堵了回去。 但凡牵扯到一点儿事关谢家以及整个江左世家的事,好像就要坐实这四个字了。 因此她索性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小口抿着。 “来来来,喝闷酒多无趣,不如行酒令。” 谢道韫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那飞花令?” “何谓飞花令?”谢道韫问道。 杜英急忙解释了一下规则。 “又为何以飞花为名?” 杜英端着杯子,摇头晃脑的说道: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此为当时山中游戏所做,而师兄认为这诗词传递之间,正胜如飞花,所以以飞花令命名之。” 这倒是真的,山中无趣,古人的游戏方式也就是投壶、下棋之类的,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厌烦。 因此杜英没有少把后世流行的游戏方式搬过来,如果不是害怕师父法随看到了之后斥责玩物丧志,杜英真的会向无数穿越前辈们学习,把麻将给搬出来。 当然,也是因为山里剩下的几个都是小孩,杜英在潜意识里认为还是不能让这些小屁孩们小小年纪打麻将来的好。 谢道韫在心里暗暗记下,不过明面上还是微微摇头: “听着倒是有趣,不过此时又如何有这好心情?” 杜英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只是又拉不下来脸,索性也就不刁难她了,沉声说道: “那就说正事,谢家人手也已经聚集在南阳了吧?现在关中虽然还未定,但是各方观望的时候,才是能够攫取最多好处的时候。 长安虽然还未入王师手中,可商洛、蓝田都已经为王师所有。谢家以此为跳板,便可以进入关中盟。 之前余就已经许诺,这少陵坞堡大街上,必然有谢家一席之地,自然言而有信,但是谢家迟迟观望,那余也不能保证会有别人捷足先登。 当别人给出的好处足够多的时候,余身为盟主也无从拒绝,不然没有办法给盟中交代。” 谢道韫回想起杜英白天所说,谢家在关中,或者说各方势力在关中,就只有关中盟这一个合作对象。 先到先得。 现在谢家和关中盟之间的联系,在于杜英和谢奕之间的互相协助和照应。 可是谢奕这个位置,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司马勋应该就很想取而代之,成为关中盟的盟友,而不是利益伙伴。 所以谢家想要保持住现在双方的关系,自然就需要继续加强和关中盟的利益联系。 当双方的利益彻底绑定的时候,杜英自然就不可能再和司马勋走的很近。 关键是,到底什么样的好处,才能满足杜英的需求? 这家伙待价而沽,必然等着双方抬价。 谢道韫坐直,丝毫不回避杜英的目光,这家伙的眼神看上去让她很不舒服,就像是一头黑暗中伺机而动的饿狼,随时打算从谢家身上撕下来一块肉。 但是谢道韫也清楚,杜英拿出来这样的架势,就是为了能够在谈判中获得更多的好处。 没错,现在他们两个人的状态,和谈判又有什么区别? 不等谢道韫回答,杜英接着问道: “谢家到底如何取舍,你说了可算数?若是说话算数,那么现在谢家就可以向这边转移,若是不算数,那么今日无须再多谈此事。” 杜英从一开始就掌握了主动权,自然不会再放掉,此时的咄咄逼人,当然也是迫使谢道韫顺着他的思路走。 一问一答,与其说是谈判,倒不如说是指挥和命令。 谢道韫秀眉微蹙: “荆州产业之前就一直在阿爹的名下,如果阿爹真的想要做什么的话,那家中娘亲以及几位叔父也的确只能提出建议,却无从真的代替阿爹发号施令。 因此谢家在关中未来的职权安排上如何取舍,会不会想要追随江左各家一起进入关中,犹然还不清楚,不过谢家的产业,是否进入关中,实际上就是阿爹的一句话罢了。” 杜英恍然,难怪谢道韫和谢玄姊弟能够那么轻松的调动荆州的存储粮食和产业北上,敢情是因为在谢家内部,实际上已经放弃了鞭长莫及的荆州产业,任由谢奕去看着折腾了。 既然已经当不存在,那么自然就不会在谢奕把这些产业败坏完的时候有所惋惜。 也难怪,留守在荆州的谢家族人,都是谢奕的家臣近亲。 你们有钱人真会玩······ 杜英不由得感慨道:“这活像是家里有一个败家子,所以其余的子弟索性划出来一片家族产业,任由其去折腾。” 谢道韫脸色微变,嗔怪道:“涉及家父,盟主口下留德,怎能以‘败家子’相称?” “谢伯父志不在此,而且心胸宽广,纵然听到这个称呼,也不会生气的。”杜英施施然说道。 谢道韫的心中升起些许警惕之意。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杜英现在的确是他们的盟友以及合作伙伴,但是谁知道以后又会不会变成敌人? 杜英似乎已经拿捏准了谢家在关中的所有出路,并且对他们父女两个的性情很是了解,只要杜英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设下圈套看着他们往里面钻。 可是他们对杜英又了解多少? 杜英端着酒杯,略有些不耐烦:“所以谢家打算何去何从,还是尽快有所决断才是。” 谢道韫突然间想起来了什么,重新斟酌着杜英刚才说过的话,皱眉看向杜英: “杜兄刚刚说的,一直都是谢家,江左各家,可不只有谢家······” 杜英一怔,接着抬起头,理所当然的说道:“与我友善者,只有谢家,其余各家,与我何干?”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世家终归是世家 杜英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谢道韫哪里还不明白? 从一开始,这家伙打算让出来的所有机会和好处都是给谢家的,或者准确说,都是给谢家重新安顿荆州产业的。 至于江左其余世家,杜英或许并不会拒绝他们前来,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任何一点儿照顾。 甚至为了保护本地的商贾,不见得他就不会有所打压。 谢道韫沉声说道:“建康府中,我陈郡谢氏素来同琅琊王氏、颍川庾氏等江左各家同气连枝。 既入关中,则入他乡之地,自当共同进退,谢家产业之侧,亦然应当有他家之地,不然的话,单凭谢家在荆州单薄的势力,如何能够抵抗荆蜀等地商贾的压迫?” 杜英笑道:“此地是关中盟,不是战场。谢家荆州产业既废,自然可以转而引入江左的货物,再将关中、甚至来自于凉州的货物转运到关中。 尤其是前者,江左各家自然是不可能允许荆蜀商人插手其中的,因此只要货物合适,就会有人购买,荆蜀中人,如何能够对谢家产业形成威胁? 实不相瞒,现在余担心的,反倒是江左世家齐头并进,最终受到损失的是来自于荆蜀的世家和商贾,以及我关中盟本地的商贾。毕竟江左之财力,远胜于其余各处,江左商贾既来,如何能制?” 江左世家几乎凝聚着此世多半的财富和各行各业的人才,让他们乌泱泱的直接涌入关中,那关中盟转眼就会沦为江左世家的附庸。 杜英就是要借助自己身为地头蛇的优势,巧妙地择选合作伙伴,达成各方势力的平衡。 既然大家在关中谁都奈何不了谁,又想谁都奈何得了谁,在使用蛮力威胁无效的境况下,自然也就只能不断的加大财力投入,同时寻找更加能满足关中需求的商品货物。 良性竞争就是这么形成的。 最终受益的自然也是关中盟和关中百姓。 谢道韫到底无愧才女之名,如果说之前她的想法还拘泥在谢家乃至于整个江左世家整体的利益上,此时杜英这么一说,她当然明白了杜英为什么会这样做。 自然也就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回旋的余地。 谢道韫微微叹息: “盟主的确是心怀此间百姓,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关中百姓能够从中获得最多的好处。甚至有摆在眼前的和江左豪门合作的机会,都摒弃不要,属实令人佩服。” “这话就太抬举我了。”杜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世家终归是世家,古往今来,世家所见,一墙之内,自私自利,从不在乎他人生死。 因此余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江左各家共进退,大家都能够各取所需,到时候撕破脸皮,也不需要假惺惺的掉眼泪,不是很好么?” “盟主所言在理,只是人多身不由己。”谢道韫看着杯中酒,低声说道。 世家掌权的弊端,她很清楚。 这世界上从不缺少聪明人,实际上不只是她,很多世家中的掌门人以及骨干子弟在认清了世家获取利益、结交人情的方式之后,也都能想清楚。 一个世家群体能够掌握半边天下,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当这个势力所掌握的土地和百姓更多的时候,内部的利益分配自然而然就会出现问题。 最终就会激发原本因为相互合作而隐藏下去的矛盾。 可是即使是知道这个制度的弊端所在,身为世家子弟,他们却往往无从选择。 他们从小刻在骨子里的,就是家族的利益要高于一切。 背叛家族,自然是不可能的,只能说尽可能的带着家族走向更高的位置,并且不断的重复团结盟友、打压异己的操作。 谢道韫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到头来,她还是要尽可能的先为自己的家族争取利益,不然她将不容于家族,也就不容于世。 既然说到世家······ 谢道韫转而看向杜英。 杜陵杜氏本身就是一个世家不说,现在的关中盟,不也应该算是世家的联盟么? 杜英既然想要打破既有的世家体系,那么他又如何能够绕开自己的身份以及所统率的这个世家势力? “杜兄莫要忘了,杜陵杜氏,也是世家。”谢道韫好心提醒道。 杜英明摆着并不想和江左世家成为同进退的盟友,所以双方很有可能转身就变成相互攻讦的政敌。 杜英的短板和疏漏之处,按理说谢道韫应该不开口的才是。 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告诉杜英,这一点你好像忽略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能够将杜英重新拉入江左世家的阵营之中? 又或许是因为觉得身为朋友,总归是要提醒他的。 杜英微笑道:“杜陵杜氏,在之前的战乱里就已经四分五裂,江南和西北,都有杜氏身影。 南渡的杜家,没有能够借助皇亲国戚的身份崛起,而西北的杜家嫡脉,也不过是在凉州苟延残喘罢了。此时的杜氏,已经很难称得上是世家了。” 谢道韫一时语塞。 这家伙摆明在说,反正现在的杜家再次家道中落,没有办法和你们江左世家相比,那我反对世家制度,想要建立起来一个依靠世家但是绝对不依赖于世家的势力,自然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想了想,杜英接着说道:“当然,你可能还要说关中盟,关中盟是由各个坞堡组成的不假,但是关中盟里各家,并没有太多的野心,所求的不过只是能够在乱世之中自保。 更何况当来自于各方的商贾带着世家的财富以及货物汇聚在关中盟的时候,关中盟作为本地之主,只会获得利益,所以盟中上下,不会有人反对本盟主的提议,不是么?” 身为关中盟掾史的谢道韫,对此也只能点头。 杜英这句话的确没有说错。 单纯的站在关中盟里一名掾史的角度,她也无从反驳杜英的决定。 不倒向任何一方,而是维持中间的平衡,才能让关中盟凭借地利获取最多的好处。 至于自己到底算不算世家,盟主平时的想法和所作所为,又是不是在打破世家制度既有的规矩,对于关中盟的人来说,重要么? 正文 第三百八十九章 人影摇晃,美玉温凉 本来关中盟里的这些家族,放在江左世家里,就是不折不扣的寒门,甚至可能连寒门都算不上。 所以他们没有义务也不会想着去维系世家制度、遵循世家制度发展的规律。 谢道韫发现自己无从反驳杜英,无奈的说道: “谢家的人马,会尽快北上,希望到时候盟主能信守承诺。” “这是自然。”杜英撇了撇嘴,“余若是这也要言而无信的话,恐怕以后吃饭都得小心翼翼,万一你给我下毒呢?” 谢道韫哼了一声:“此非君子所为。” “你不是君子。”杜英翻了翻白眼,小姑娘家的装什么君子? 谢道韫怒道: “杜兄多虑了,道韫虽非男儿,但是一直以圣贤学问和言论约束自身,绝不会做下三滥的事!” 杜英一笑:“不嗔怪,不迁怒。” 谢道韫终于抓到了杜英的破绽,当即露出笑容: “此为佛家所说,非圣贤之言也,余素不信。以德报怨,不如以直报怨。杜兄无故质疑余之德行,余亦以怒呵斥之,此方为圣人教诲。” 杜英郑重的点了点头:“掾史所言极是,受教了。当浮一大白!” 当即,杜英端着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杜英煞有其事的样子,谢道韫怔了怔,旋即明白,这家伙摆明了是故意卖出来一个破绽。 当自己窃喜的时候,殊不知刚才的怒意已经退去。 “来来来,且共饮一杯。”杜英接着给她也满上。 谢道韫恍恍惚惚端起酒杯,看着对面带着笑容的男子。 明明这一晚上扯来扯去,自己什么也没有争取到,一切仍然还是在按照杜英已经划定好的路往前走······ 还得陪他喝酒。 总觉得亏了。 “不是说好了庆功么,就为了我们现在能够坐在树荫下,对酒当歌,而不是厮杀于沙场上,就值得共饮。”杜英微笑着说道。 这倒也是······ 谢道韫如是想着,同样举杯。 “谢家产业能够进入到关中盟,也是大家合作的好开端,当共饮一杯。” 又是一杯。 “谢伯父率军逼退强敌,日后进攻长安,必然也有先登之功,当预祝谢伯父更创奇功。” 又是一杯。 而谢道韫的酒量本来就感人,一开始不好拒绝,后来晕晕乎乎的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良辰美景,当再饮一杯!” 杜英变着花样的连连劝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好诗!”原本不是很想再喝的谢道韫,眼前一亮,情不自禁的抬头看向天空中的皓月。 一生苦短,能尽欢者,能有几人? 今日,就权当尽欢了。 连饮几杯,红晕就已经爬满了脸颊,谢道韫伸手撑着桌子,醉醺醺的看着杜英,摆了摆手: “不······不能再喝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只要自己还坐在那里,保不齐又被一杯杯的灌下去。 小姑娘家的,实在是招架不住了。 杜英赶忙随之起身,自然而然的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看谢道韫站都站不稳的样子,索性直接揽住她纤细的腰肢,箍在怀里。 谢道韫下意识的伸手推了他一下,结果没有推开,便也没有力气抗拒,靠在杜英的怀里,也不知道喃喃说着什么。 不过杜英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大名。 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不然没必要直呼其名。 他也不在乎,依旧扶着她回厢房。 月色下,人影摇晃。 手指间,美玉温凉。 便宜都占到了,说坏话就说坏话呗。 归雁默默地跟在杜英的后面,看自家公子的步伐还很稳健,知道他自己应该没醉,这才转身先去关上了前厅的后门。 虽然夜色已深,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但是就怕万一呢。 被人看到了总归影响不好。 小丫头虽然憨直,但还是有眼力价,能够给公子扫尾。 至于谢姊姊的安全······有公子陪在旁边,不需要自己考虑的。 若是疏雨在这里,估计会跺着脚表示,最不安全的就是你家公子。 不过还不等归雁把门栓合上,前厅就响起匆匆脚步声,前来的正是任群。 “属下有要事,盟主可休息了?” 门口的亲卫也不敢怠慢,赶忙来通传。 正关门的归雁怔了怔,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啊······ 此时的杜英,已经小心把谢道韫放倒在床榻上,点燃桌上蜡烛,端详着佳人的酒后酡颜。 烛影摇红,低垂的帘幕后,秀发凌乱散开的谢道韫,醉眼惺忪,红唇微张,稍微凑近一些,就觉得一股股酒气弥漫。 大概是因为酒意泛了上来,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发热,所以谢道韫原本搭在床沿上的手开始摸索着想要扯开衣襟。 杜英已经可以看到脖颈下些许白腻的肌肤,刹那间,难免泛起就此醉倒温柔乡的冲动。 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这股冲动。 谢道韫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子,性情又随其父,刚直的很,甚至平时都很少见到小女儿情态。 放在后世妥妥的女强人。 杜英若是趁人之危、趁虚而入,明天早晨起来恐怕保不齐就被她来一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而且她自己应该也难免寻死觅活的,还不够折腾。 赌注有点儿大,还是不赌的好。 这种事,至少要到半推半就的时候,杜英才有信心确保事了之后大家都能安然无恙。 所以看一看就行了,以后再说。 敲门声响起,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榻上玉人,杜英沉声说道:“进。” 小丫鬟迟疑片刻,好像鼓足了勇气,才推门进来。 发现自家公子负手站在床榻边,而谢姊姊衣衫完整的很,这才呼了一口气: “公子,长史求见。” 任群? 杜英当即点头,洪聚兄性情老实,是一个肯下力气埋头干活的人,并且从来不抱怨什么。 因此他绝对不会和王猛那样,有时候闲得无聊了提着一坛酒就来找杜英,扯半天闲话。 既然来了,就必然是要紧事宜。 “照顾好你谢姊姊。”杜英吩咐一句,转身便要向外走。 归雁赶忙答应一声,脸上的惊讶还没有散去。 杜英脚步一顿:“怎么?” “没,没什么。”归雁小声说道,旋即嘟囔了一句,“公子竟然真的什么事都没做。” 正文 第三百九十章 起争端的战俘 归雁的声音很小,但是杜英还是清楚的听到了,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归雁打了一个激灵:“公子是正人君子,当然什么都不会做!” 同时,小丫鬟忍不住腹诽一句:刚才你在院子里都上下其手,别以为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杜英哼了一声:“再敢背后诽谤,今天就让你知道本公子想要做什么。” 归雁当即惊讶的后退。 她就只是个理论派罢了,没有实战经验,自然被吓得一愣一愣的。 杜英这才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归雁的小脑袋,把头发揉的颇为凌乱。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大概知道一些常识,但是还没有尝过味道的小姑娘,说起话来越是生冷不忌,让杜英总觉得车轱辘在自己脸上碾来碾去。 大概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老虎不发威,真以为是病猫? 杜英下意识的往下看了一眼,只可惜今天还不是时候。 杜英一边感慨,一边转身离开,留下嘟着嘴抱怨公子再揉脑袋就不长个了的归雁,还在琢磨着杜英最后说的话。 原来公子真的想要做点儿什么。 只是应该自己怂了。 小丫鬟撇了撇嘴,表示不屑。 只不过当杜英离开,归雁也跟着转身的时候,主仆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的谢道韫,微微睁开眼,惺忪醉眼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不过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只是默默地缩了缩身子,蜷缩成一团。 而杜英此时已经见到了任群。 “打扰杜兄休息了。”任群闻到了杜英身上的酒味,带有歉意的说道。 他知道杜英今天下午前去司马勋军中赴宴,只道是在军中应酬而饮的酒,看前厅大门都已经关上,更是以为杜英回来之后疲惫,早早地歇息了。 哪里料到这家伙实际上是花前月下来着。 这样能够激励下属的误会,杜英当然没必要解释:“无妨,出了何事?” 任群赶忙说道:“今日刚刚入营的俘虏和之前带回来的俘虏打起来了,现在双方就在营中对峙,盟中兵马已经以强弓劲弩守在周围,还请盟主定夺。” 杜英登时皱眉,这些氐人,还真是不让人消停。 当即,杜英一边跟着任群向外走,一边沉声说道:“详细说说。” 任群点头: “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具体原因是什么,但是带着人手分立于两侧的,是之前俘虏的强怀和今天刚刚俘虏的邓羌。 此二獠的部下追随各自主将,正在对骂,大概是强怀这些氐人认为邓羌他们并非氐人出身,所以这一战必然是他们故意失败。” 杜英怔了一下:“先去看看吧。” —————————— 小半个时辰之前,少陵坞堡战俘营。 战俘营设立在坞堡南侧的一处小土丘下,盟中依托地势,在土丘下修建营寨安顿这些免费的劳力,而把箭楼、哨塔之类的设置在土丘上,居高临下,战俘但凡有任何动作,自然都尽收眼底。 此地周围安排布设的强弓劲弩,甚至还要多过少陵坞堡中。 毕竟少陵坞堡里留守的兵马本来就不是非常多,若是战俘作乱,冲开营寨,那么少陵坞堡不见得就能守得住。 对于这一处战俘营,杜英觉得再小心也不为过。 当然,杜英也不会傻乎乎的把所有的战俘都安顿在一个地方,在其余坞堡之中也设立了战俘营,毕竟这些家伙是来做苦力的。 而关中盟又不是只有少陵坞堡这一个地方需要人手。 战俘营修建完成之后迎来的第一批人就是不久前被俘的强怀,还有他麾下的百余名士卒。 而在今天,又有邓羌和他麾下的士卒被安置在这里。 当然也是全部都打散了,还有一些人直接押送到蒋氏坞堡那边去了。 吃过简单的晚饭之后,强怀正蹲在墙角,谨慎的打量着周围高高的寨墙。 当发现有守卫的目光撇过来之后,强怀就微微低下头,绝对不能被守卫看出端倪。 至于强怀的几名亲信,此时也都散布在各处,做着同样的事。 当强怀的目光越过三三两两的人群看向他们的时候,得到的回复基本上都是摇头。 虽然守卫的人数并不是很多,但是一个个的巡逻和放哨位置显然都经过了仔细的安排,因此强怀他们根本找不到死角。 就在这时,被驱赶着进入营寨的一批人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邓羌?”强怀微微皱眉,一眼就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道身影。 他也被抓住了? 这家伙的本事,强怀是清楚地,氐人军中比武,唯一一个能够和淮南王较量一二的人物,据说如果不是因为淮南王的身份高贵、又是军中的牌面,恐怕用尽全力的邓羌真的能够战胜淮南王。 这等勇猛近乎无敌的人物,也会被活捉? 思忖之间,邓羌已经在营寨的另一侧盘膝而坐,双手搭在膝盖上,默然不语。 随他而来的士卒,一个个身上都还带着血污,显然也经过了恶战,此时士气低落——都进战俘营了,当然也不可能呼朋唤友、兴高采烈——也都有样学样,坐在地上。 双方不知不觉的,竟然形成了对峙。 “号称万人敌,结果还不是也被抓了?”一道声音突兀的打破了平静。 是一名氐人小酋长说的。 “毕竟都是晋人,下不去死手的。”又一名氐人哼了一声。 “是啊,反正南蛮也不会将他怎么样。” “还真以为是我们大秦的忠臣呢。” “懦夫,不能为大秦而死,还好意思说忠诚于陛下?” 氐人们七嘴八舌,说的痛快,仿佛这几天来,先是被关中盟变换着花样的折腾,接着又被谢奕暴打一顿、变成俘虏的怨气,都这样的释放出去。 反正对面的这些名义上的袍泽,不是晋人就是羌人,和他们这些血统纯正的氐人不一样。 氐人才是秦国的主人,是秦国的正统。 这些北方的其余各族,尤其是北地晋人,不过就是氐人的一条狗罢了。 所谓主辱臣死,现在他们当主子的氐人已经受辱,难道这些狗不应该去死? 角落中的强怀,不由得皱了皱眉,但是他终归没有开口阻拦。 现在自家麾下的将士们正是憋着一口火气的时候,毕竟谁都不想给之前自己看都看不上的敌人做牛做马。 他们的愤怒宣泄不到关中盟的身上,自然也就需要寻找别的宣泄口。 作为当时脚底抹油、率先开溜的主将,强怀并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宣泄口。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为秦而殉,不值(加更) 这也是为什么,按理说应该是这些战俘的首领的强怀,却一直缩在角落里、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此时他也并不介意矛盾转嫁到邓羌身上去。 更何况麾下将士们的一些想法,强怀也是赞同的。 主人受辱了,骂一骂你们这些狗,有什么关系? 本来就是应该的。 邓羌显然听到了这些话,但是只是挑了挑眉,身形一动不动。 然而他可以无动于衷,不代表其余士卒都能够熟视无睹。 一名名邓羌麾下的将士起身,戟指大骂: “若非强怀兵败,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攻破昆明池、生擒司马勋!” “若不是为了给你们擦屁股,何至于此?” “我等力战一日,为了大秦浴血厮杀,两千袍泽十不存一,反观尔等,轻兵冒进、一战而溃,不觉得丢人?!” “我家将军为保全众多袍泽,于重围之中无奈投降,尔家主将,乃是自行逃窜的时候为南蛮所捉,所以有何颜面责怪于我家将军?” 一直在听着的强怀,登时忍不住暗暗皱眉。 这些晋人和羌人,打仗不怎么在行,骂街倒是一个个牙尖嘴利,兜兜转转,竟然又骂到自己头上来了。 不过这也让强怀心生警惕。 为什么这些人如此清楚之前城东南一战的具体细节,认为是他的率先逃跑导致了最后的溃败? 这肯定不会是邓羌主动传播、煽动的,强怀其实是相信邓羌的人品的。 而且他们刚刚抵达战俘营,之前就不一定知道关在这里的都有什么人物,所以邓羌也不可能有机会煽动他的士卒,上来就这样和强怀麾下针锋相对。 如此一来,能够解释通的,似乎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长安那边已经将自己认定为那一晚战斗失败的罪魁祸首,并且将失败的原因广为宣传,把自己当做一个负面教材。 其实那晚的战斗,很难说谁要承担主要责任。 实际上强怀事后回想,真正失败的原因,还是整个秦国上下,都忽略了关中盟的威胁。 因此,关中盟才能趁虚而入,击破苻方营寨;因此,关中盟才能和谢奕一起,转身击破赶来支援的强怀。 只是这就等于把战败的责任一股脑的推给了秦国的高层,自然是不可能的。 秦国需要的是一个替罪羊。 苻方纵然战死,却还是不折不扣的皇室嫡亲,相比之下,出身强氏的强怀,虽然是苻氏的亲家出身,却又如何能比得上苻方? 这个替罪羊只能是强怀。 也不知道留在长安的家中老小如何了······ 心中难免升起悲凉之意,强怀默然看着前方已经对骂起来的双方士卒。 对,我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强怀突然打起精神。 自己本来就在图谋怎么才能从战俘营中跑出去,如果他能够带着上百名甚至更多的战俘离开,那么必然能够振奋秦国现在的士气,也能够给秦国带回急需的兵马。 到时候,他亦然还会是秦国的英雄。 “这还不够······”强怀喃喃自语,透过人群,他又看到了一直不为所动的邓羌。 邓羌! 只要我能够揭穿邓羌实际上早就已经投靠晋人的事实,就是为我大秦抓到了一个叛贼,虽然是锦上添花,但是功劳多了,朝廷也不可能熟视无睹,我强氏在朝中也不是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几名亲信已经趁着混乱凑了过来。 突然发生的争吵,让他们也有些茫然。 而且他们多为带兵的将领,在这里多多少少都有他们麾下的士卒。 此时也不知道应该拉着自家人,还是放任他们去对骂。 强怀瞥了他们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本来就是事实,不要拦着。” 几名亲信神情凛然,自家将军这是知道了什么吗? 这邓羌,原来真的已经投靠晋人了? 强怀此时也起身,径直向邓羌的方向走去。 看到自家主将过来,强怀麾下的很多士卒,都下意识的闭上嘴。 对面的叫骂声,则变本加厉。 强怀越众而出,先抬手压了压,让自己这边保持安静,接着注视着不远处的邓羌,冷声说道: “邓羌,叛我大秦,卑躬屈膝,内心可有愧?否则为何不敢站出来说话?!” 强怀周围的将士们登时士气一振。 士卒们平时接触最多的其实也就是自家主将,因此自然而然对自家主将的信任更多。 现在主将都这么说了,那说明刚刚他们的喝骂,毫无问题。 登时一个个都有了底气,怒目而视。 反倒是邓羌这边的士卒,见邓羌迟迟没有开口,一时间都乱了方寸。 晋人士卒们还好,他们在军中本来就受到氐人和羌人的打压,属于地位最低下的那些人。 而今王师势大,本地的晋人遗民也已经组成了关中盟,成为秦国的心头之患,因此在晋人士卒们心中,主将真的投降了关中盟或者王师,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为了秦国而殉,不值。 但是还有一些羌人士卒,想法自然不一样了。 他们本能的还是想要和氐人抱团取暖、抵抗来自于晋人的进攻。 毕竟这些年胡人祸乱于关中,谁的手上没有晋人的累累血债? 不害怕被清算,那是假的。 所以此时晋人士卒们下意识的向邓羌这边聚拢,一个个攥紧拳头。 而羌人士卒们茫然无措,不过跟着邓羌多年征战的经历,还是让他们在心理上更愿意相信邓羌不会背叛秦国,所以犹然还在观望。 只要邓羌说一个“不”字,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继续怼对面这些氐人。 秦国,虽然是氐人打下来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羌人的流血牺牲也不在少数,而今坐镇潼关的重将雷弱儿,可就是我们羌人。 忠诚于秦国,难道就你们氐人配说? 一道道目光注视之下,邓羌也缓缓起身,他皱着眉,看向对面的强怀。 自家人之间爆发如此尖锐的矛盾冲突,这本来就出乎邓羌的意料。 不能齐心协力,寻找一起逃出去的方法也就算了,这强怀还煽风点火,为了什么? 难道贼喊捉贼? “余受卫大将军之命南下突袭少陵坞堡,兵败被俘,是技不如人。但是余对大秦、对卫大将军之忠心,毋庸置疑。”邓羌冷声说道。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三舍和三人 一边说着,邓羌的目光一边扫过对面的人群。 这是带着杀意的目光,是一个战场上不知道杀人多少的猛将打量猎物的目光。 除了强怀还能强撑着和邓羌对视之外,其余的氐人士卒都下意识的微微后退。 他们总有一种邓羌下一刻就会直接扑上来,恶狠狠地将他们撕成碎片的悸动。 强怀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又无话可说。 他也有点儿害怕,邓羌的拳头会先招呼自己。 到时候身边这些人,不见得就能够拦得住邓羌。 这家伙有多勇猛,强怀心里有数。 而此时不远处的寨墙上,杜英和任群站了有一小会儿,正好看到邓羌起身、压服全场。 任群不由得啧啧感慨一声: “氐人有如此猛将,却因其为晋人,除了苻黄眉之外,无人敢用、无人肯用,迄今只是一个小小杂号将军,实乃暴殄天物也。” 杜英则笑道:“氐人不用,便或可引为我用。” 任群忍不住担忧问道:“只怕这只猛虎,不好降服,届时反被虎噬。盟主还当慎重。” 杜英叹道: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当日曹丞相可忍关云长挂印封金而去,今日我又如何不能以诚待之,纵然不能为我所用,或有将来,战场之上也能得退避三舍之利。” 任群翻了翻白眼,以他和杜英之间的关系,有些玩笑还是可以开的:“杜兄,让对面退避三舍,可不是好兆头。” 退避三舍的晋文公,可是取胜了的。 杜英笑了笑:“三舍是三舍,征战是征战,不可混为一谈。文公取胜,也非三舍之功。” 两人说话间,战俘营中的气氛已经近乎凝固。 强怀既然已经站出来了,此时自然不能轻易地退回去。 相反,他甚至还要坚持站在最前面,给自己麾下的将士们摆出来一副不畏强敌的态度。 不然的话,自己这些儿郎,怕是要一直在对面的目光下抬不起头来了。 而自己也再难约束他们。 邓羌显然也并不打算真的对强怀动手,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自然也是在等着强怀“知难而退”。 两名主将一声不吭,却又无处不是心理的博弈。 “让他们散开。”杜英淡淡说道。 随着任群一声令下,一支箭矢呼啸而去,掠过双方人群之间的空地,钉入寨墙。 尖锐的声音,骤然撕破了场上的寂静。 “都散开!”寨墙上的关中盟士卒冷声喝道。 劲弩已经齐齐端起。 邓羌和强怀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也算是各自有一个台阶下了,自然两人都不愿意再这样傻乎乎的对视,各自带着部下后退。 杜英吩咐一声:“把邓羌叫去坞堡见我。” 任群不由得一笑,这一次他还是很快想明白了盟主的意思。 一箭双雕啊。 而不久之后,强怀看着几名关中盟士卒过来,好声好气的将邓羌请走,不由得眉头紧锁。 刚刚邓羌强硬的态度无疑在告诉强怀,这家伙心里真的没鬼。 可是现在关中盟忙不迭的请邓羌,又是为什么? 反间计,值得用在他强怀这种小人物的身上么? 而且就算是没有反间计,强怀也不介意往邓羌头上扣屎盆子。 本来就是一个全靠衬托的年代,邓羌被俘之后投降晋人,自然就能凸显出来强怀的忠贞不屈。 强怀的思绪绕来绕去,却没有绕明白。 ——————————————- 在杜英看来,自己选择在议事堂上而不是战俘营中接见邓羌,是给足了邓羌面子。 至于强怀等人怎么想,杜英可以不负责任的表示,强怀觉得邓羌和关中盟之间有交易,那不是更好么? 想要让敌方的重将能够放下心理负担、归降于我,当然不只是需要自己这边给出足够丰厚的待遇并且勾勒出来美好的蓝图,还需要对面的小人们出于种种目的构陷。 毕竟这乱世之中,赤胆忠心的忠臣,到底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只是“贤臣择主而事”罢了,当发现自家主子和同僚不靠谱之后,那自然也就到了改换门庭的时候。 之前邓羌身为汉人却混迹于氐人之中,杜英本来就不相信他混的有多好,今日强怀等人的态度更是帮助杜英坐实了这种猜测。 杜英对于能够招降邓羌,自然也就更有信心。 如此猛将,你们氐人不放心,我放心。 脚步声响起,邓羌在任群的陪同下大步走上议事堂。 他的手腕还被绑在一起,显然无论是任群还是杜英的亲卫都觉得这是最保险的方式。 他们或多或少也都知道邓羌个人武力的强大,若是这家伙来一个匹夫之怒、血溅五步,那盟主可就危险了。 杜英正坐在堂上,手里捧着一份今日参谋司提交上来的公文,其实就是参谋司对之前几次战斗做的总结。 从对关中盟军队在战斗中的表现,到对谢奕、司马勋等人麾下将领指挥能力以及士卒作战能力的分析,都涵盖在内。 知己知彼、取长补短,这本来就是一支军队想要快速成长所必然要经历的阶段。 杜英个人的一些军事理论,来自于后世,或许并不适用于这个时代,而且和王猛一样,他们两个都是实打实的纸上谈兵罢了。 因此关中盟军队的成长,还是要向老前辈们学习。 杜英相信,即使是司马勋的部下,也有值得关中盟学习的地方,不然的话,司马勋也不可能从当初荆州的一个小小偏师将领、地方郡守,经过一路厮杀变成封疆大吏。 这种通过战场厮杀而一路走上高位的人,或许有机遇,但是本身实力的足够强大才是根本保证。 而杜英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家师兄虽然一直都是一个理论派,但是在选拔人才的时候,眼睛真的足够尖,参谋司提交上来的这些战后总结,行文流畅、不卑不亢。 并没有因为关中盟在某一次战斗之中做出了突出贡献,而就忽略其余友军的贡献,也并没有因为司马勋之前对关中盟的敌对态度,就一味的攻讦和贬低司马勋所部。 甚至参谋司还根据司马勋麾下兵马的几次作战,总结出了一些军队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和教训。 说明参谋司也在把司马勋当做老师。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圣人说的很有道理。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三章 司马氏,不配天下之主 想到这里,杜英提笔把这句话标注在了公文上。 虽然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但是仍然愿意见缝插针、寻找到一些零碎时间来翻阅参谋司提交的公文。 参谋司的小子们到底还都是年轻人,有时候一些想法还是显得幼稚,或者干脆就走到邪路上去了,所以杜英还是有必要将他们拽回来的。 而且对于杜英本人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个自己学习的机会,因为这些小子们也的确真的总结出来了一些杜英之前都没有想到过的规律和教训。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半瓶子醋晃荡的理论派啊。 放下公文,杜英正看见走进来的邓羌,不由得一怔,旋即皱眉说道:“谁让你们给邓将军绑上的,快快松开!” “这······”任群有些迟疑。 他知道盟主很欣赏邓羌,并且想要让邓羌为关中盟所用。 但是关中盟和邓羌之间还是不死不休的敌寇,若是邓羌想要对盟主下手,任群他们拦都拦不住。 收买人心,也不能这么冒险啊。 杜英则无奈的摆了摆手: “之前就叮嘱过你们,邓将军是我们请回来的客人,有你们这样待客的么?而今余同苻黄眉各有所需,邓将军自然也清楚,如何会加害于我?” 任群也只好吩咐人将邓羌手上的绳子解开,同时他自己握住佩剑剑柄,大步走到杜英桌案前,充当杜英身前最后一道防线。 任群的这个动作,杜英也有些感动。 洪聚兄虽然有时候认死理,有些倔强,但是对朋友、对兄弟,却一直都是真心的。 杜英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盟中陋室,不比长安,让邓将军见笑了,邓将军请坐。” 邓羌本来被人绑着手押送过来,就有一肚子火气。 可此时见杜英态度如此明确,虽然心中也有揣测,这可能本来就是杜英收买人心、刷好感的方式,但是受用当然还是很受用的。 当下,邓羌也露出一丝笑容,客气的说道: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杜盟主能于乱世之中开辟此一番净土,已然令人佩服。盟主所做之事,是邓某以及当初不少父老乡亲所欲为而终未能为之事。” 邓羌既然是晋人遗民,看待关中盟的角度自然和氐人就有所不同。 当初年幼的时候,他又何尝没有幻想,在这胡尘之中,能够真的有一面属于晋人遗民的旗帜,庇护这一方土地上的父老百姓。 可是随着人逐渐长大,发现这种可能已经越来越渺茫,自然也就不再报以希望。 然而现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然真的做到了当初众多关中晋人都没有做到的事。 所以邓羌话中的敬佩,也不完全是出于客套话。 杜英微笑着说道: “邓将军过誉了。得赖于王师,关中盟也能够在关中有立足之地,之后王师平定关中,关中盟既受王禄,代王行事,自然也就可趁势庇护更多汉家百姓。” 邓羌皱了皱眉,声音转冷: “晋室南渡之后,余便不再信典午一朝只言片语。当初永嘉之乱,生灵涂炭,盖因司马氏争权夺利。 以家族之私利,害天下之崩塌,司马氏,不配为天下之主!因此邓某奉劝杜盟主一句,这王禄,可不是那么容易受的!” 邓羌这话丢出来,任群不由得色变。 类似的想法,被丢弃在北方胡尘之中的晋人遗民,实际上多多少少都有过。 但是这么掷地有声说出来的,邓羌还是独一份。 还好,此时堂上并没有王师将领在。 就算是司马勋等心中怀有别样心思的人在此,只要他们一天还是典午臣子,自然就得表示反对,不然的话,对方有辱于皇室,而自己无动于衷的话,被有心人传出去就是心怀反意了。 更何况这话,可是连司马勋本人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正牌的司马氏子弟都给骂进去了。 任群下意识的撇头,看向杜英。 杜英微微一笑:“邓将军所言也在理,不过现在进攻关中、意图解救我汉家百姓的,终究是征西将军,终究是典午朝廷。关中盟如今也不过是附骥尾而行。” 顿了顿,杜英的声音低了一些:“只要征西将军无错,那么关中盟便会依令而行。” 这一次不只是任群了,邓羌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杜英的话里,藏着太多的意思,让他一时间也感觉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关中盟追随着桓温,是因为只有桓温这一股外力才能帮助关中甚至于整个北方的汉家百姓脱离苦海。 而桓温忠诚于晋室,关中盟自然也要跟着打出晋室的旗号。 可是如果桓温和晋室有负于关中百姓呢? 关中盟到时候恐怕就不会奉陪了。 只要征西将军没有做错什么,关中盟就会遵从指挥。 可是如果征西将军有错,那么关中盟虽令不从。 这话说出来,虽然很符合关中盟的利益,也符合任群等人的内心想法——我们这些北地士子和百姓,努力拼命换来的和平安宁生活,当然不能让别人破坏——但是毕竟······ 以现在关中盟的实力,好像还不足以说出这样的话。 杜英的话,怎么看都有点儿吹牛的成分在,可是即使是吹牛,也足以让邓羌震惊。 因为这也不是随便就能吹出来的。 而且杜英说的郑重,说明他就算是吹牛,内心中肯定也已经有过这样的想法。 邓羌微微前倾,拱了拱手: “盟主能够为生民计,邓某佩服。” 杜英却摇头叹息一声: “豪言壮语,纵然是三岁小儿,亦可随口道出,可是成与不成,还需两说。 关中盟现在虽然汇聚民心民力,但是终究缺少和征西将军、梁州刺史等人并驾齐驱的底气,盖因盟中将士,难以与之抗衡。 邓将军或许有所不知,盟中士卒训练,已经卓有成效,而今便是将王师士卒拉来同我盟中将士一战,余又何惧哉? 奈何将士用命,却鲜少能够指挥之人。有兵无将,余常感分身乏术,一直苦求名将而不得。” 任群不由得轻轻呼了一口气,总算是进入正题了。 之前盟主的那些言论,任群虽然并不反对,但是还是觉得盟主能够少说一些的好。 总归难免隔墙有耳、人心叵测。 正文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多年梦魇,当时热血 邓羌也不是傻子,杜英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自然听得懂: “杜盟主想要招降邓某?” 既然杜英流露出来了这个意思,邓羌也没有必要跟他遮遮掩掩的。 刚刚杜英的一番话,显然也获得了邓羌的好感,此时邓羌更期望能够和杜英敞开天窗说亮话。 打机锋? 那是文人闲得无聊才做的事,武夫有什么好互相试探的? 邓羌问的直白,杜英自然也就随之笑道: “不错,余观将军于氐人之中,亦不得志。再闻将军少年也有匡扶天下之愿,想要庇护汉家百姓,所以倍感将军为我志同道合之人。 江左世家、荆楚豪杰,恐都会有攫取关中之利益而为己所用之意,唯有我关中本地儿郎,并无此心。因此关中盟上下,所缺的,便是将军这等人才。” 邓羌一时沉默。 而杜英趁热打铁: “将军若能入王师,为关中盟所用,总强过现在助纣为虐,帮助氐人残害我汉家百姓。敢问将军,马槊所到之处,或也有自家近邻父老,难道问心无愧么?” 邓羌皱了皱眉,沉声说道:“盟主此言差矣,或许盟主不知,邓某虽为氐人所用,但是从未屠戮我汉家同胞,盟主若是如此说,当是冤枉邓某了。” 邓羌此时开口打断杜英,显然也是流露出不想在此话题上再多说的意思。 任群有些担忧的看向杜英,询问是否需要自己开口帮腔。 果不其然,还不等杜英再说什么,邓羌就再次拱手: “盟主能够将心中想法告之,邓某之幸也。还请盟主放心,邓某并不会将此事告知任何人,扰乱盟主布局则有损于关中百姓,邓某断不会为。 承蒙盟主款待,还请允许邓某先行告辞。” 杜英则霍然起身,沉声说道: “邓羌邓将军,可曾记得自己晋人遗民的身份,可曾记得那些随同你征战,却受尽氐人和羌人歧视的袍泽,可曾记得那些在氐蛮刀刃下瑟瑟发抖的同族黎首?!” 邓羌一怔,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恍惚间有很多画面泛上心头。 泼洒的鲜血、燃烧的火焰,还有无尽的哀嚎,还有一双双无力伸向自己的手。 多年来,那些久久萦绕在心间的梦魇,霍然浮现。 虽然自己不认识那些哀嚎的人,但是他们是自己的同族。 自己虽然没有提刀动手,可是也没有阻拦氐人去杀戮。 邓羌晃了晃,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不过还是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冷哼一声,杜英并指如刀,直指向门外,丝毫不给邓羌组织语言以进行反驳的机会: “尔不妨扪心自问,少时宏愿、赤子之心,可还在?如今的杀伐拼搏,又是在为谁而战?!当年或许别无选择,都是为了能够生存,而今有了选择,难道还不弃暗投明?” 声音回荡在大堂上,如钟磬音,绕梁不去。 此时,一切可能组织起来的反驳语言,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 邓羌陷入了沉默,微微低头,脸上再无刚刚的镇定自若,满满都是惭愧。 目光再也不敢和杜英对视。 甚至任群不敢置信的发现,这个手提马槊,所到之处必然人仰马翻,而自己则如入无人之境的猛将,额头上竟然不断有汗珠冒出来。 盟主这是一刀扎在邓羌的心口上了······ 一个战场厮杀、快意恩仇的猛将,从来都觉得自己有着一颗直爽而单纯的心。 可是今日杜英直接揭开了他心上的伤口,直直的逼问他,你的赤子之心、你的热血,你身为汉家男儿应该为庇护族群而战的勇气······ 而今何在? 邓羌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如牛粗喘。 杜英重新坐下,声音转为平淡,没有了刚刚愤怒: “邓将军,还打算错多久?” 可这一次,邓羌如遭雷击,攥紧了拳头。 杜英低沉的嗓音,让旁听的任群,心神都为之颤抖一下。 他也察觉到了邓羌的神情变得不对劲,所以谨慎的攥紧兵刃,以防邓羌暴起发难。 可是邓羌并没有这么做。 呼吸平静之后,邓羌抬起头,缓缓说道: “盟主所言,振聋发聩,愧对父老和本心,此余之错也。然,能有今日,得赖于卫大将军提携之恩。 氐人之中,唯有卫大将军对余青眼相加,若是轻易改旗易帜,则余亦愧对卫大将军,并且恐怕卫大将军亦会成为笑柄。 所以邓某一生,恐怕愧对关中父老矣。” 提携知遇之恩,如千里马遇伯乐,对一个人来说当然是很重要的。 任群也正是因为在关中盟终于找到了一展抱负的机会,所以对杜英和王猛这一对师兄弟很是敬佩,虽然杜英和王猛都不介意他兄弟相称,但是任群却更愿意以上下级之礼待之,可不就是感念于知遇之恩? 杜英微微一笑,邓羌本身就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不然的话,自己刚刚那些话也不可能引起他内心中这么大的反应。 而邓羌对于苻黄眉的感激以及不愿意背叛苻黄眉的心情,杜英当然也是能够理解的。 这本来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将军有感恩之心,亦然情理之中。”杜英微笑着说道。 邓羌则有些奇怪,自己也算是委婉地拒绝了,杜英好像还是锲而不舍的样子? 少年人,一向心气高,被拒绝之后应该火冒三丈才是。 这个杜盟主,没想到城府还挺深。 除了桓温之外,秦国还要面对这样的对手,的确有些不容易。 杜英接着说道:“然苻黄眉本人,在氐人之中也不是嫡系重臣,之前所守卫之处,也是长安防线的侧后方,若非子午谷生变,恐怕也轮不到苻黄眉和邓将军建功立业,这可对?” 邓羌对此,自然无从反驳。 氐人一向以亲缘和战功论高低,陛下和主持朝政的苻雄嫡系子弟,基本上都位居高爵而统率强军,比如现在作为氐人主力的兵马,就在苻生等人掌控下,而长安防务,则在苻融的掌控下。 相比于他们,原来没有什么战功,也不是陛下和丞相亲生孩子的苻黄眉,自然就得靠边站。 昆明池一战,苻黄眉取胜,这才引起朝中关注。 可是随之苻黄眉折返长安之后,获得的并不是防守长安的重任,而是让他南下进攻关中盟。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其中就大有说头了。 苻黄眉能够取胜,那不算什么,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谁打不过? 苻黄眉若是打不赢,那问题就很大了,乌合之众都打不过,昆明池之战能够胜利,也不过只是侥幸罢了。 此人也不过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所以此次南下,苻黄眉军中实际上也是大有怨言的。 很多氐人将领都不是很想去。 苻黄眉让邓羌为前锋,不只是因为邓羌勇猛,而且也是因为邓羌绝对服从于他的命令,并不会推三阻四。 而今苻黄眉进攻关中盟失败,原本就尴尬的地位,自然就会变得更加尴尬。 邓羌甚至能够想象,现在苻黄眉在氐人军中所面临的责难。 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想要回归到苻黄眉麾下。 这一战打算这样来打,本来就是邓羌和苻黄眉的共同决定,可是现在邓羌被俘,自然意味着苻黄眉自己要承担所有失败的压力。 邓羌于心何忍? 所以他虽然不得不承认杜英刚刚所说的话,字字诛心,可是他又不可能忘恩负义,直接转投关中盟或者王师。 那样的话,对于苻黄眉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就算是有皇室的身份能够确保他不会被害,但是可能就此变成废人了。 杜英的一番话,让邓羌更是联想到了苻黄眉此时的处境,一时间坐立难安。 “苻黄眉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被问责而剥夺兵权。”杜英叹息一声,“到时候,其恐怕难出长安城了。现在也不好说,是苻黄眉和梁州刺史之间的谈判快一些,还是苻黄眉被剥夺官职更快一些。现在氐人军中,总归是需要有一个人来为接连的失败负责的,邓将军觉得这个人是谁比较合适?” 邓羌一时默然,他想到了之前被抓出来当做替罪羊的强怀。 反正强怀被俘,没有办法为自己解释,而苻方又是皇室,所以只能是强怀来当替罪羊。 如今,这个替罪羊十有八九是他邓羌,而作为把邓羌提拔上来的苻黄眉,自然也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邓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刚不应该纵容属下和强怀对峙。 大家明明是同病相怜,应当一起抱头痛哭才是。 至于谈判这件事,就算是关中盟和司马勋这边积极,一旦自己变成了替罪羊,那么苻黄眉那边就必然会受到层层压力,不可能太过积极,在苻黄眉被剥掉官职之前结束谈判,甚至于开启谈判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 而没有了苻黄眉,又有哪个氐人将领会在意这个已经承担此次战败主要责任的晋人遗民? 此时的邓羌,哀默之心大于死。 杜英则同情的看着他,这也是个生不逢时的人物,如果让他出生在汉武盛世,纵然可能没有机会复刻封狼居胥的伟业,也必然是一个击胡千里、青史传颂的人物。 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不说,而且如今的邓羌,身在夹缝之中,更是应该不知道怎么选择了。 这个七尺男儿,铁塔一般的汉子,静静地坐在席上,杜英甚至看到他的眼眶之中泛起了一层湿润。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邓羌似乎注意到了杜英的目光,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害了恩公,是我一意孤行!” 杜英看邓羌的心理防线终于近乎崩溃,轻轻叹息。 苻黄眉和邓羌的确都是战场上足以让敌人戒备和恐惧的好男儿,只可惜他们懂得的是厮杀,不懂的是政治、是局势。 他们是将,不是庙堂上的官。 因此苻黄眉甚至都已经设计好了邓羌兵败之后赎人的计划,殊不知只要邓羌兵败,氐人朝廷对于苻黄眉和邓羌的信任就会降到最低点。 这本来就是秦国摇摇欲坠的时候,所有人的精神都绷紧,此时任何的失败,都需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和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来安抚士气和民心。 “尔家恩公以为自己是棋手,可以决定棋子的生死,殊不知他自己只是一枚棋子罢了,谈何决定?”杜英淡淡说道。 邓羌霍然起身,大步出席。 任群和其余的亲卫登时紧张的看着这个家伙,站在门口的陆唐,也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进屋子的时候,他们就有布置,任群带着杜英的左右护卫,必然能够挡住邓羌一小会儿,哪怕只是一瞬,而趁着这个机会,陆唐就可以从后方直接袭击邓羌。 正面对付这种猛将,陆唐也没有信心。 但是从背后来一刀,他大概还是能够做到的。 邓羌却并没有动手。 杜英似乎也料定了他不会动手,只是静静看着他。 邓羌出人意料的单膝跪地,拱手说道:“还请盟主赐教,如何能保住恩公,但可奏效,从此之后,邓羌愿为盟主驱策,绝不反悔!” “保住苻黄眉的位置?”杜英眉毛一挑,摇了摇头,“尔家恩公行军打仗的确是一把好手,堪称当世名将了,放眼氐蛮军中,能够与之比肩的也不多,至少那苻苌和苻生是不配的,所以余为何要帮助你去救苻黄眉? 若是能够借助氐蛮之手,去除掉这个对于关中盟来说最大的威胁,岂不是很好?” 邓羌哑口无言,自己这个要求,确实是有些夸张了。 让杜英帮忙去保苻黄眉,一时冲动,莫非是失心疯了,觉得他邓羌的分量在杜英心中这么重,所以能够让杜英什么都不管不顾? 微微低头,邓羌有些懊恼,他也明显看到了任群等人脸上的古怪神情,就差直接笑出来了。 杜英则接着说道: “更何况就算不是如此,想要保住苻黄眉,岂是那么容易,邓将军可知,关中盟能有今日,氐人之中亦然也有功臣在?” 邓羌一怔:“叛徒?谁?” “东海王世子,苻坚。”杜英笑了笑。 苻坚现在应该已经把关中盟卖的干净,那杜英自然也不介意把他卖的干净。 反正在场的这些人都是知道这件事的。 唯一不知道的邓羌······ 无论是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还是传递不出去,对杜英来说都没有区别。 就算是传出去了,氐人相信邓羌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 而且反过来说,这样给苻坚添堵,对于杜英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将军且静观之 不然的话,以苻坚现在步步为营的走法,杜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家伙会在不久之后成为氐人新的领头羊。 相比于垂垂老矣的苻健和苻雄以及各怀心思的氐人宗室,年轻力盛、又一直在隐藏实力的苻坚,很有可能是最难对付的对手。 这个家伙心思之深沉、城府之深,杜英是见识过的。 这么多年的隐忍,也算是他厉害。 只可惜历史上的苻坚,最终过于依赖王猛和权翼等人,又对姚苌和慕容垂这些家伙报以太多的信任,谋臣凋零之后,一场大败便直接引来无数背刺,显然那时候的苻坚,或许已经被盲目的自信蒙蔽了双眼。 能给苻坚添堵的话,杜英是不介意的。 邓羌则已经完全呆住了。 杜英说出来这个名字之前,邓羌的脑海中也飘过了很多名字。 只是偏偏就是没有这个名字。 因为恐怕所有的氐人都不会相信,苻坚这个废人会做出这样的事。 良久之后,邓羌才喃喃说出来,似乎是在自问自答,又好像迫切的期望杜英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为,为什么?” 杜英微笑道:“看上去最没有威胁的人,有时候才是威胁最大的。苻坚想要当的不是东海王,而是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么他又需要做什么?” 邓羌登时反应过来:“韬光养晦,暗中积蓄财力和兵力,等到关键时候,一举扭转局势。可是而今大秦已然风雨飘摇,东海王世子行此事,岂不是在······” 杜英没有必要任由邓羌在这里无端联想,径直开口提醒一句: “若是邓将军不相信,可以再想一想,关中盟接连两次作战,是谁收益最大?” 邓羌的脸色登时大变。 关中盟战胜强怀和苻方,长安城南登时只剩下苻融一路兵马,所以苻融顺理成章的成为城南兵马的统帅。 而今邓羌被俘,苻黄眉难辞其咎,一旦苻黄眉去职,那么苻黄眉的麾下又会落入谁的手中? 就近原则,必然是苻融。 如此一来,苻融便摇身一变,从原来城南的一个小小偏将,变成了总领长安城南甚至西南等方向的唯一主帅······ “关中盟已经变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氐蛮还会冒着崩掉门牙的风险来啃么?”杜英接着又说道,“所以城南氐蛮必定会采取守势,也无须再派遣重将。” 邓羌的脸色一变再变,因为以他对现在氐人情况的了解,知道杜英所说的不错。 氐人已经没有多少将领和兵马能够派遣出来独当一面,再加上关中盟屡攻不下,氐人也必然不会再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关中盟上,以避免桓温抓住破绽。 所以氐人在长安城南必然不会再主动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苻融虽然没有什么沙场征战的丰功伟绩,但是胜在其苻雄之子的身份,这自然也就意味着忠诚要胜过其余任何一个外姓子弟。 依托营寨防守,本来也不需要苻融多做什么,有一些军事常识,就能够做到的。 而真打不过的时候,还能向长安城呼叫支援。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苻融正式以氐人方面重将的身份登上了而今波谲云诡的关中战场。 苻融背后的人又是谁? 原本邓羌他们在刻意忽略了苻坚的存在之后,恐怕都会认为是和苻融关系很好的苻生。 而现在,邓羌已经恍然。 苻坚,一直都是苻坚在做这些事。 显然这种观点对于邓羌来说,是洗刷三观的。 氐人高层们,或许未尝没有在苻坚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动作之中嗅到什么,但是邓羌这种中层将领,还没有接触那么多消息的资格,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实际上在氐人内部,还有一个非敌非友的家伙,正准备随时抽刀子捅人。 不管是谁,只要他能捅一刀,就绝对不会留情。 至于苻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这么做,邓羌也明白过来。 再不疯狂,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有人想要将苻黄眉拉下马,杜某便是真的想做什么,也力所不能及。”杜英无奈的说道,“因此邓将军之请,固然言辞恳切,也请恕本盟主无能为力。” 邓羌却是郑重一拱手:“盟主能够坦诚相告,解我迷惑,而非虚言哄骗,实为君子也。” 邓羌说的真诚,反倒是杜英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对你这句话,可能很多人都会表示反对。 包括此时在后院睡得正香的谢才女。 不过杜英的脸皮也已经足够厚,此时当然是谦虚的笑了笑。 邓羌则叹道:“不过卫大将军于我恩重如山,若无卫大将军,此时的邓某或许已经是冢中枯骨,所以卫大将军但凡还在一日,邓某终归不好改换旗帜,还请盟主恕罪。 不过今日承蒙盟主教诲,受用不尽,邓某若是得以返还军中,亦然向卫大将军请辞,调往西线,断不会和盟主为敌。” 杜英不由得在心里为西线的王擢默哀一声。 就欺负老实人呗。 反正王擢也不是什么老实人,欺负欺负也没什么。 而且若是真的能够打压王擢,对于杜明重新掌控天水也有好处。 怎么算,自己都不亏。 “邓将军有心了。”杜英颔首说道,此时的他,似乎对邓羌反而没有了之前强烈的挽留之意,悠悠然说道,“若是谈判能成,那么关中盟也会礼送邓将军返回,若是谈判不成,到时候恐怕要委屈邓将军先在盟中待着了。” “败军之将,自然。”邓羌坦然说道。 杜英又补充一句:“不过余或无法帮助邓兄解开心结,可若有朝一日,兵马攻破长安,苻黄眉若还活着,那余可保其不死。纵然其死,也会善待其家眷。” 邓羌登时大喜,这一次却是直接跪倒在地,郑重的对着杜英叩首: “盟主能有此心,胸怀伟岸,已非常人。邓某拜谢再三!盟主若能守此承诺,则羌,愿为盟主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杜英呼了一口气,经过自己沉疴下猛药和欲擒故纵之后,总算是让邓羌的态度真正有所转变: “世事变换总无常,将军既然已身在局外,就且先静心观之。” 此时杜英也不着急指望着邓羌能够为他所用。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越是手足,下手越狠 PS:标题绝无嘲讽某港废青之意,你们要信我,特此声明。 杜英既然想要让邓羌真心实意的成为他麾下的猛将,自然也要考虑邓羌的心理感受。 邓羌在氐人军中呆了这么长时间,应该也不期望被冠以叛徒的名号。 杜英让前一天还在王师军中左冲右突的邓羌,转眼就去为了王师和氐人对阵,对于邓羌来说,也有些残忍。 思想的转变也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目送邓羌大步离去,杜英笑了笑。 “盟主对于这个结果很满意?”任群不由得好奇问道。 其实他是有些不满意的。 异位而处,若是自己的话,当杜英连珠炮一样发出一声声质问的时候,任群的心恐怕就已经彻底站在杜英这一边了。 结果到头来,杜英换来的也只是邓羌的一句承诺罢了。 这年头,一句承诺能够顶得了什么? “满意倒是谈不上满意。”杜英摇了摇头,不过话锋一转,“余只是很庆幸,一个原本就应该昂首阔步面对一切的勇士,没有因为余的一番话,丢掉了原来的想法和观点,却没有找到新的理想和信心。” 任群错愕,旋即回想起刚刚那个抬头挺胸向外走的身影。 邓羌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内心中,肯定还是认可了杜英的说法,接下来让邓羌心甘情愿的为杜英所驱策,所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契机,又或许只是更漫长的时间罢了。 毕竟想要认清本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任群拱手说道:“恭喜盟主。” “不过还是要看氐人的内部矛盾,什么时候才能爆发。”杜英缓缓摇头,“想要保住苻黄眉的性命,谈何容易?恐怕余这一次也要失信于人了······” 任群不由得皱了皱眉: “盟主,这······不至于吧?” 氐人的内部斗争再怎么暗流涌动,终归都是自己人之间的斗争,甚至还是兄弟之间的斗争。 还能真的置之死地? 杜英翻了翻白眼,那你是不知道历史上苻生和苻坚杀了多少自家兄弟: “兄弟如手足,可是有时候下手最狠的,就是手足啊······” 任群无奈的点头: “反正他们杀的凶狠,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坏处。” 杜英的手轻轻敲着桌子,低声说道: “苻坚,这可是你真正掌握兵权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不要错过,这样以后我们或许还有正面对决的机会,不过······ 其实我还是挺期望你能错过的。还是苻生和苻苌这些家伙们好对付一些啊。” “明日带着盟中的戏团,去林氏坞堡和梁州刺史军中犒劳军士。记得,一定要避免演出一些可能牵扯到谢司马和梁州刺史之间矛盾的剧目,不行就演一些老故事。”杜英接着吩咐, “像是之前余编排的那个霸王别姬,还有秦王扫六合之类的,都可以演一演,就当是让戏团的演员们锻炼一下。” 任群点了点头。 关中盟的戏团,之前在桓温军中表演就广受好评,之后被桓温留在军中一段时间,最近才还给关中盟。 杜英拿回了自家的宝贝,当然要趁着现在又一次胜利,抓紧去鼓舞一下士气,同时博取各方好感。 每支军队都要去,一碗水要端平。 而之前戏团编排的表演,比如子午谷之战之类的,有可能引起司马勋那边的不满,所以还是不表演的好。 “哦对了,在前去劳军之前,倒也不妨先在坞堡之中表演一下,就明天早上吧。这一次夏收,盟中上下的确辛苦了。”杜英又吩咐一声。 自家的好东西,虽然得用在刀刃上,但是倒也不至于连自家人都没有机会欣赏。 之前关中盟的戏剧班子虽然也在盟中表演过,但是表演的还是老一套,现在有新的曲目编排出来,盟中儿郎们自然也有资格享受一下。 在一碗水端平之前,得先让端水的人吃饱喝足。 杜英从来没有忘记,关中盟才是他的基本盘和底气所在。 任群微笑着说道:“此次夏收,大家公认最大的功劳其实是谢掾史,如果没有谢掾史居中指挥调度,以及最后临近下雨,力排众议加快抢收粮食的话,夏收恐怕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杜英点头,这他当然是心里清楚的。 等明天邀请谢道韫一起看戏就是。 “放心,此次盟中自然也会论功行赏,只是谢掾史是女儿家,并不愿意获得继续往上晋升的机会,所以洪聚兄完全不用担心谢掾史会取代你的位置。”杜英忍不住打趣一声。 任群怔了一下,旋即涨红了脸:“盟主何出此言?属下绝没有这样的想法······属下之所做所为,或有不妥之处,只要有贤才,属下自然愿意让位于贤,只是,只是······” 说到这里,任群有些踌躇,不过还是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盟主,实不相瞒,谢掾史女儿家的身份到底还是让大家心中有所妒忌。” 杜英笑了笑,这个时代的人如果没有大男子主义,那才是活见鬼呢,因此他并不觉得奇怪。 任群并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但是若是被一个女子在职权上压住,自然觉得脸上无光。 好在谢道韫自己根本没有多少这方面的野心,并不想成为吕后和武则天之类的,所以杜英本来就不用担心如何向她交代。 谢道韫所取得的功劳,自然而然的会转变成谢家在关中盟的利益。 杜英知道在谢道韫的心中,谢家的分量是很重的,所以只要自己能够保护好谢家在关中的利益,帮助谢家在关中站稳脚跟,那么谢道韫自然就会觉得之前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你们放心,她不会的,谢掾史的事,余会和她另谈。”杜英微笑着说道。 不过这话落在任群的耳朵里,自然就多了些别样的意思。 他会心一笑,拱手离开。 杜英皱了皱眉,洪聚兄好像想多了? 算了,想多了就想多了。 所谓众口铄金,有些事当大家认为本来就是如此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是如此了。 水到渠成。 ————————————- 林氏坞堡以北,苻黄眉营寨。 主帐之中,烛火摇曳,苻黄眉正捧着一卷兵书,斜靠在软榻上,一点点的低声读着。 夜色已深,但是他看上去毫无困意,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 剥夺兵权,回京叙职 营帐外面很安静,似乎只有晚风的呼啸。 可是很快,匆匆脚步声就打破了夜的宁静。 苻黄眉似乎对此并不奇怪,他从容的抬起头,看着大步走入营帐的人影。 营帐外几名苻黄眉的亲卫本来应该是想要阻拦的,但是看到当先一人手中拿着的令牌,也只能不情不愿的让他们进来。 亲卫们大概也揣测到了什么,一个个手按刀柄,跟在左右,他们虽然没有阻拦的勇气,但是此时也总不能任由他们直接把主帅怎么样。 苻黄眉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人,不由得皱了皱眉:“梁平老?” 苻雄的麾下幕僚中,多数都随同苻雄在前线征战,只有少数留在长安府邸之中,事实上就是苻雄留在长安城的代表。 这其中就有梁平老。 所以苻黄眉还是认识他的。 只是苻黄眉没有想到,前来的人竟然是他。 梁平老举起手中的令牌:“陛下口谕,苻黄眉丧师辱国,即日起交出一切兵权,回长安叙职,军中一切事物,由安乐王暂代。” 周围的苻黄眉亲卫们登时一个个眉毛倒竖,手按佩刀,目光之中充满了敌意。 剥夺兵权?! 凭什么? 就因为自家将军进攻受挫,折了前锋? 可是之前自家将军在昆明池把司马勋吊起来打的时候,怎么也没有见朝廷有多少封赏? 之前朝廷又急匆匆的将自家将军从昆明池前线调回到长安城的时候,朝中衮衮诸公又是何等的激动和欣喜? 现在倒好,只是一次小小的失利,朝中竟然就这样落井下石! 何其不公! 只是,只是这毕竟是朝廷的命令,代表着大多数氐人豪酋们的意见,这是苻黄眉的亲卫们无从抗拒的,不然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注定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梁平老带来的亲卫们,自然没有那么多的犹豫,见到对面这些家伙们面色不善,他们便干脆了当的抽刀。 有陛下口谕在身,他们并无畏惧。 梁平老则从袖子之中拿出来一个黑漆漆的小物件,放在苻黄眉身前的桌子上:“大将军,这是调兵虎符,还请过目。” 这一次,原本甚至手里还捧着书的苻黄眉,似乎才从一开始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豁然起身,郑重的拿起来虎符看了看,然后又双手捧着递给梁平老,从自己的袖子之中又拿出来另一半虎符。 “将军!”亲卫们忍不住喊出声来。 一旦交出了虎符,那就是真的代表交出一切兵权了。 苻黄眉则冷哼一声:“本将指挥失当,终有此败,与尔等无关,以后好生追随安乐王一起作战,就当是给那些袍泽弟兄们报仇了!” 亲卫们不再多说什么,但是依然注视着苻黄眉。 苻黄眉恋恋不舍的轻轻摩挲手中的虎符,不过还是一咬牙,将虎符放在了桌子上。 显然,他还是心有不甘,所以并不想把虎符直接交给梁平老。 不,本来就不可能会甘心。 只是这么多袍泽弟兄,还有长安城中的家眷······ 苻黄眉就算是此时心中有很多冲动,也只能按捺住心神。 梁平老当然看出来了苻黄眉的不甘,但是他并不在意。 只要兵权交出来,苻黄眉自然也就翻不起来什么波浪。 拿起来虎符,梁平老吩咐身边亲卫击鼓聚将,同时看向苻黄眉:“此军毕竟是大将军一手带出来的,此时贸然接管兵权,恐怕会生乱,所以还请大将军给军中将领们交代几句? 现在正是我大秦国难关头,将军应该也不期望自己手下的将士做出来什么犯傻的事情吧?” 苻黄眉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还请梁先生放心。” 接着,他沉声说道:“余有一问,不知道梁先生是否可以解答?” 梁平老打量着苻黄眉,最终还是微微颔首:“将军但说无妨,梁某定知无不言。” 苻黄眉不由得笑了笑:“余之今日,是因为丞相想要做什么?” 梁平老登时脸色一变:“将军何出此言?陛下和丞相情比金坚,而今又是国家纷乱之际,丞相怎么会做出自毁长城的事?” 苻黄眉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看来丞相是不知情,你们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梁平老的心里一惊,苻黄眉到底还是苻黄眉,有些布局规划,他身在军中,自然看的比庙堂之上更要清楚。 梁平老虽然没有理由,但是他相信,苻黄眉应该已经意识到,现在苻坚等人的一些意图。 毕竟苻融手中兵权的膨胀,庙堂之上或许感受不到,苻黄眉却是很清楚的。 尤其是自己麾下这一路兵马,现在为苻融所有······ 这些家伙想要干什么,苻黄眉只要还有一点儿脑子,自然就能够揣测出端倪。 梁平老见苻黄眉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也知道没有隐瞒他的必要,所以并没有掩饰和反驳。 不过梁平老也并没有承认。 这种事,是能承认的吗? 苻黄眉就算是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证据。 可是梁平老要是承认了,那鬼知道会有什么变数横生。 反派向来死于话多。 同时,梁平老还是低声提醒了苻黄眉一句: “实不相瞒,大将军之前功劳和领兵打仗的本事,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只可惜大将军任用邓羌、亲近汉人。 这之前就已经引起朝中不满,只不过原来一直没有把柄罢了。此次或许有人顺水推舟,但是落井下石的,是朝中诸位。” 苻黄眉叹了一口气:“多谢梁先生提醒,此事余心中本来就有数。既然任用汉人,就注定了不可能赢得所有自家族人的信任。 可是如果不任用汉人,不借助汉人的支持,那么我们氐人永远都只可能盘踞一两州府,难成大事,不然就算是桓温,又如何能够如此轻易地一路杀到长安城下?” “将军的想法很有趣。”梁平老笑了笑,“或许我家世子会愿意和将军交谈一二。” 说到这里,梁平老似乎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嘴了,撇过头去,不再说话。 而苻黄眉敏锐的捕捉到了梁平老刚刚提到的“世子”的称呼,心中不由得一震。 梁平老的话中,对于苻坚好像很是欣赏。 这并不符合苻坚在大多数氐人心中的形象。 为什么? 难道说之前展露在外面的苻坚,并不是真正的苻坚。 而丞相府这一系列明里暗里的扩张动作,背后都有苻坚的手笔?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金钗轻摇 苻黄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露出震惊的神情。 若是没有丞相掺和其中,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好像还真的就是苻坚。 毕竟现在露面的是丞相府上的幕僚,而既得利益者也是安乐王。 在需要的时候,苻融会选择忠诚于氐人朝廷,还是忠诚于兄长以及自己的家庭,那肯定是可想而知的。 苻黄眉陷入沉默。 他回想起了自己认知之中的苻坚,幼年的苻坚就展露出来过极强的学习和表达能力。 结果谁曾料到,这多加培养,未来注定会成为氐人中流砥柱的苻坚,却在之后沉醉于汉人文化之中,甚至还在几次氐人对关中的晋人遗民举起屠刀的时候横加阻拦,从而让苻健等氐人高层对苻坚失去了信心和耐心。 没有想到······ 苻黄眉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也不知道苻坚为了现在这个局面努力了多久,又隐忍了多久。 就这一份耐心来看,自己输的不冤。 只是有一些小小的遗憾,显然自己并不是苻坚心中的对手,而只是他继续往上走的绊脚石和工具人罢了。 也不知道谁还能阻拦一下苻坚。 十余年隐忍,积蓄的力量、埋下的暗线,强大的让苻黄眉不敢想象。 他又有些庆幸,至少自己并不是苻坚真正的目标,所以苻坚不会把所有的手段都倾泻在他的身上,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所以,苻黄眉最终只是回长安城叙职,而不是直接问罪。 这待遇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正如梁平老所说,就算是苻坚不“顺水推舟”,恐怕其余早就已经看他不顺眼的氐人豪酋也会想尽办法攻讦,以证明苻黄眉之前重用汉人的一些举措是错误的。 看着听闻鼓声逐渐汇聚的将领们,苻黄眉有些遗憾,不能再带着这些好儿郎战场厮杀了。 不过苻黄眉倒是也清楚,安乐王苻融同样是年少英才。 只要苻融不会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内斗上,那么也不会委屈了这些将士。 只是可惜······ 苻黄眉下意识的扭头,向南看了一眼。 此时身陷敌营之中的邓羌,自己可能无法遵守承诺去救他了。 甚至不知道以后,两人又会在什么情况下见面。 若是让邓羌知道自己不再领兵之后,恐怕心中对秦国仅存的那点儿忠诚,也会烟消云散吧? 如此良将,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还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或许对于他来说,投靠晋人,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在氐人这里,一个晋人将领是没有出路的。 相比于心思百转、莫名烦躁和叹息的苻黄眉,梁平老自然心情要好很多。 看着安歇还不明就里的将领们,他的嘴角微微翘起。 多少年忍辱负重,现在属于他们的时代,应该真的要开始了。 —————————— 氐人军营之中的变故,杜英和谢奕他们并不知情。 毕竟只是更换了主帅,氐人军营并没有因此而挪动,甚至在苻融的命令下,军中操练更多,摆出来一副要一雪前耻的架势,吓得谢奕和司马勋他们也不敢懈怠。 双方实际上都没有进攻的意思,但是至少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是营造的满满的。 前线的剑拔弩张,自然也直接影响到了少陵坞堡。 每日北上或者向东北灞上运输粮食的车队都未曾断绝,而今日,关中盟的两个戏班子也要跟着车队一起北上,分别慰问谢奕和司马勋所部。 在临走之前,杜英也算是给盟中“发福利”,让戏班子先在盟中表演一番,也算是给大家鼓鼓劲。 此时杜英就站在自己的院子门口,一袭白衣,头戴玉冠、要选佩剑。 白衣简练,上面并没有多少繁复的花纹,但是在还是以灰黄色衣衫为主的关中盟里,还是很是显眼的。 这些衣服装束都是当时陆唐和归雁他们从凉州前来的时候携带的,都是杜英娘亲梁氏准备的。 本来这些装束就是一个正统的世家子弟应该有资格穿戴的才是。 实际上这么长时间来,杜英都从来都没有享受过一个世家纨绔的待遇。 也或许是因为知道对自己的这个孩子有所亏欠,所以杜明在支援关中盟的时候,也格外的尽心。 杜家的家财和名望,这才是支撑关中盟,也支撑杜英能够和各方势力掰手腕的最大底气之一。 一个地方坞堡联盟再有势力,又如何能够抵挡的住千军万马的包围和压迫? 可是如果其背后还有中朝名门和凉州呢? 关中盟能够在王师、秦国之间左右逢源,自然也不是因为侥幸再加上杜英的口舌功夫还不错,有一些新鲜的点子能够吸引桓温等人的注意。 世家的身份,才是让桓温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敢小觑杜英的原因。 杜英之前前往桓温军中的时候,就是这番“陌上公子”的打扮。只不过平日里在少陵坞堡,杜英其实更喜欢穿粗布衣服。 既显得自己这个盟主和盟中百姓亲近,而且大夏天的,说句实话,还真是老百姓这一身行头凉快。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关中盟不是当初闭门自守的关中盟了,既然关中盟要走出去,那么杜英作为关中盟的象征,个人形象自然也很重要。 关起门来,他可以调戏调戏丫鬟、撩拨撩拨谢才女,反正没有人知道,但是在外面,架子该端的时候自然要端起来,这样才能服众。 而今天这种隆重的场合,当然也不能随随便便的打扮。 身后脚步声响起,身着浅白色长裙的谢道韫,翩然而来,略施粉黛,秀发轻垂,仍然在表明着云英未嫁的身份。 她平时若是做女子装扮,一般喜欢用玉簪。 君子如玉,谢道韫当然也更喜欢玉。 但或许是觉得玉簪过于温润而低调,所以今日云鬓之上插着一支金钗,金钗的末端还悬挂有一串珍珠。 步履轻盈,金钗起伏,那珍珠也随着风轻轻摇晃。 杜英暗暗点头,这金钗有点儿金步摇的感觉了。 金步摇本来就起源于这个时代的北方鲜卑,但是其能够快速进入中原并且被汉家女子所认可,后来逐渐成为隋唐鼎盛时期,女儿家装束品的代表之一,当然也说明本来中原的审美也差不到哪里去。 正文 第四百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加更) 更符合杜英审美的,还是谢道韫从来不会弄什么额黄之类的。 对镜贴花黄,听着好听,但是想一想把额头抹成黄色的,然后再在脸颊上点一些红色朱砂,杜英就觉得这种妆容难以想象。 或许真正画出来并不会非常丑,但是杜英还是敬谢不敏。 还好谢道韫对于自己的颜值足够自信,根本不屑于用这种装扮,略施粉黛,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气色看上去更好一些,顺便给杜英面子罢了。 而跟随在谢道韫左右的,也都是一等一的佳人。 左边的疏雨是今天清晨回来的,刚刚休息了一两个时辰,此时还有点儿没睡醒,杜英都觉得她很想打哈欠,就是当着外人的面有点儿不好意思——没错,疏雨是不可能和归雁统一战线的。 在归雁心里,谢道韫已经挂上了“少夫人”的名头,而在疏雨心里自然不可能如此。 杜盟主或许是个好人,但是又或许一切都是伪装罢了。 作为谢道韫忠心耿耿的小护卫,疏雨也是人生中少有的好几天都没有陪在谢道韫的身边,以至于这些天她一直在怀疑,杜英到底是不是故意把她支使开的。 尤其是回到坞堡之后,看到自家大娘子明摆着刚刚从醉酒状态醒过来,身上还带着浓烈的酒味,疏雨就更加警惕。 还有谁能陪着自家大娘子晚上喝酒? 归雁是没有这个酒量的,不可能大娘子喝多了之后,她还大早晨起来就活蹦乱跳的跟没事人一样。 那么不用求证就知道,肯定是杜盟主。 虽然谢道韫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受到欺负的样子,而归雁面对疏雨的询问也是连连摆手,表示自家公子和谢姊姊一直相敬如宾。 嗯,不出意外的,又被疏雨好好的叨唠了一顿,相敬如宾可不是这么用的。 但是没有得到什么准确的证据,疏雨即使是觉得杜英一直对大娘子有觊觎之心,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娘子现在过得挺开心的,甚至都已经忘了她还有一个倒霉弟弟此时应该还在荆州或者南阳苦哈哈的跑腿。 不过这并不妨碍此时依然是一身劲装的疏雨,提着佩剑,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杜英。 大概是在看如何才能方便快捷的取了这个登徒子的性命。 至于另外一边的归雁,也是精致的小裙子,带着些娇憨气,缩在谢道韫的身后,探出头来左右打量着。 杜英不由得翻了翻白眼,这丫头鬼精鬼精的,偏偏总是要装出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有什么用? 在杜英的庇护下,她这样做的最大作用,除了没事惹来杜英的戏弄之外,也就是引得街上老妇人见她可爱,招呼着塞一点儿好吃的。 或许对于归雁来说,前面那一条,本来就很重要了。 杜英的眼中是天下,谢道韫的眼中也有谢家和关中盟,可是唯有归雁的眼中很纯粹的只有自家公子。 “让杜兄久等了。”谢道韫微微躬身。 杜英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搀扶她走下台阶。 今天的裙子都要拖地了,还是小心为上。 疏雨轻哼一声,默默地向前一步,挡住杜英。 这家伙还真的敢伸手。 谢道韫亦然柔柔一笑:“男女有别,就不劳杜兄费心了。” 杜英却并没有回答,阳光下,年轻盟主的眼瞳中充盈着白裙剪影。 柳眉弯弯,唇儿微翘,那标准的瓜子脸似乎天生就带着丝丝媚意,可是又自有清气,断不会和世间俗人俗物同流合污。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或许写下这一句的周老爷子,也曾经遇到过一个清净如莲的姑娘。 一如雨巷中的丁香。 古往今来,文人骚客,诚不我欺。 杜英恍恍惚惚,一时间看的都有些发呆。 谢道韫怔了怔,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喊杜英一声,杜英却自己先回过神来 “哦哦,抱歉,刚刚有所灵感。阿元妹妹小心台阶。”一边说着,杜英一边向前一步,伸手要搀扶。 事已至此,谢道韫她们自然也反应过来。 杜英摆明了就是在装傻充愣,假装没有听见疏雨那句话。 “登······”疏雨本来想要骂出来,可是周围还有好多杜英亲卫,毕竟不是在院子中,关起门来就是两家四个人的事,在外面怎么也得顾及盟主的颜面,不然自家娘子也会训斥自己的。 所以她又硬生生的顿住了。 谢道韫看到了疏雨吃瘪,也有些无奈。 杜英油嘴滑舌的,就算是精明一点儿恐怕都没有办法招架,谢道韫自问在家中这一代子弟里也算是比较聪慧的了,可是遇到杜英还不是总是吃亏? 更何况疏雨这样的憨丫头了。 这家伙不要脸皮,别人总不好真的和他一起不要脸皮,还得尽心尽力的维护他的脸皮。 谢道韫此时也只能无奈开口,免得自家丫鬟太过尴尬: “不过是几个台阶罢了,杜兄无须担心。” “那就好。”杜英微微一笑,“担忧所致,一时唐突。” 谢道韫虽然很想踹他一脚,但是还是得强撑着笑容说道:“杜兄有心了,无须自责。” 说到这里,谢道韫想到了什么,眸子一亮。 杜英施施然正想转身,调戏完就跑,真刺激,却不料谢道韫悠游开口道: “方才杜兄所说灵光一现,可是有绝妙好辞?何不说来听听?” 杜英当即愣了一下。 这就是所谓的反将一军吧? 杜英刚刚也只是为了捉弄一下疏雨以及解释自己短暂的出神而找的理由罢了。 疏雨正在气头上,当然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谢道韫仔细回味,一下子就抓住了杜英的这个漏洞。 杜英下意识的提了一口气,同时瞥了一眼谢道韫。 谢道韫俏脸上挂着笑容,只不过这笑容,当真说不清到底是期待杜英能够拿出来一首好诗词的多一些,还是期待杜英尴尬没办法收场多一些。 “实不相瞒,确实有一句,只是格律恐难称之为诗,所以未曾献丑。”杜英微笑着说道,胸有成竹。 谢道韫也收起来笑容,端正神色,看着杜英。 因为杜英之前已经拿出来过很多令人惊艳的七言诗,所以他说自己有所做,谢道韫自然要给予一句很有可能的佳作足够的尊重。 杜英缓缓开口: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主动的猪才能拱到白菜 杜英的声音低而温和。 话音虽落,却恍惚犹然回荡在心间。 归雁和疏雨面面相觑,前者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只是觉得自家公子充满磁性的声音念出来,很好听。 后者却不一样了,谢道韫的贴身丫鬟,在这诗词歌赋方面虽然不能说造诣很高,但是点评风流的本事和能力还是有的。 骤然听闻,疏雨想要下意识的说,这根本就不是两句诗嘛! 不过旋即,她就怔在那里了。 除了这一个缺点,而且还是杜英刚刚就已经说出来的缺点之外,她再不能挑出来任何毛病。 金风玉露一相逢······ 疏雨下意识的看向站在眼前的两个人。 杜英一袭白衣,玉印和佩剑悬挂左右,面带微笑、负手而立。 虽然只是孑然一人,周围的亲卫都远远的站着,但是风云似乎就真的在他手中翻滚、升腾。 允文允武、腹有诗书,面容虽然不能说帅得一塌糊涂,但是有棱有角,带着温润笑容的时候,看上去和蔼可亲,而披甲征战的时候,又自有一番挺拔英气。 这等人物,本来就是当世俊杰。 至于自家大娘子,那就不用说了。 江左才女、绝色佳人。 金风玉露,说的是他们两个,毫无问题。 “便胜却人间无数啊······”疏雨喃喃说道。 很明显,她和归雁也在那“人间无数”之中。 有点儿泛酸。 而且疏雨下意识的把自己带进去想一想,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对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恐怕自己会不管不顾的和这人在一起,无论是归于林泉还是闯荡天涯,都心甘情愿。 等等! 疏雨突然间察觉到哪里不对。 自己平时的心思实际上并不算非常细腻而多愁善感,也因此自家大娘子总说自己憨憨的,性子太直。 一点儿都不比归雁聪明,甚至还没有归雁机灵。 思想粗俗的自己,都已经会有感慨莫名的想法,那大娘子呢? 疏雨只觉得脖子有些僵硬,不过还是硬生生的扭向一侧。 杜英说完之后,谢道韫一言未发。 双手不知不觉的交错,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和她差不多状态的,还有杜英。 杜英也正看向谢道韫,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两个丫鬟身上。 余光都没有。 两人对视,一个面无表情,清清冷冷,有如玄冰,仿佛想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另外一个面带笑容,所见者,如沐春风,便是那清冷的寒冰,仿佛也要融化。 如果说之前谢道韫还在故意的逃避什么,那么现在她必须要面对一个现实,杜英真的喜欢她,并且已经开始展开攻势。 刚才的那一句诗,虽然还可以有很多种往友情、亲情等等其余感情上带的解释,但是谢道韫知道,去想那些解释并没有什么意义。 牵强附会,自欺欺人。 这就是一句诗,一句写给所爱慕之人的诗,歌颂着他们的相逢。 不管横着看还是竖着看,这一句诗,谢道韫看到的就是四个字: 我心慕你。 她无从回答,甚至此时都没有勇气去追问自己的内心真实的情感。 因为她知道,那样的话,自己根本把持不住。 在之前的婚约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之前,谢道韫不想也没有资格给杜英答复。 看谢道韫迟迟都没有回答,杜英不以为忤,但是也摇了摇头,显然略有些失望: “时候也不早了,走吧,不然就看不到表演了。” 原本有些凝固的气氛,登时松垮下来。 疏雨庆幸一样舒了一口气,而归雁则有些不满的跺了跺脚,频频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自己则轻咬下唇,终归默默跟上杜英。 有些话,只要时候到了,那么自己一定会说的。 她如是暗暗想着。 —————————————— 表演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开始。 “这不是一首诗,甚至都不算一句诗,让谢姑娘见笑了。”杜英走在谢道韫的前面,淡淡说道。 有点儿没话找话,但是总归是要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谢道韫不主动,杜英就再主动一下。 主动的猪,自然就能拱到往后缩的白菜,等着白菜来拱的猪,一般都不会遇到这种好事。 谢道韫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杜兄之七言,只要再稍加打磨一下格律,收敛一些锐气,的确可为大家,放眼江左,文风雄浑者有,行文清丽者亦有,然而如杜兄这般能够在七言上有如此造诣的,的确未曾听闻,也算是另辟蹊径了。” 显然谢道韫并不打算在这句诗本身上和杜英过多交谈。 那样只会让她越来越尴尬。 所以索性就夸一夸杜英。 杜英对于自己能不能成为大家并不在意,只要他想的话,分分钟就可以拿出来很多后世脍炙人口的名篇,有李杜等神仙级的人物加持,杜英又资格镇压此世诗坛。 毕竟刚刚从大赋和楚辞那种长篇文体转变过来的此世诗词,还是没有办法和后世相比的。 整个南北朝期间,诗词传于后人的,也就是一个陶渊明,顶多再加上大小谢罢了。 至于杜英为什么总是喜欢用七言······ 说起来也很简单,五言诗他会的也不少,可是谢道韫她们也会啊。 要是谢才女兴致勃勃的邀请自己对诗怎么办? 写是写不出来的,写出来了可能也没有办法和谢才女相比。 到时候不就沦为笑柄了? 因此索性就塑造出来自己擅长七言的形象,独树一帜。 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没事来找茬或者交流。 就如同后世,写玄幻小说的和写纪实文学的就不会有太多的利益冲突,而且文人相轻,又不是一路人,也不会没事凑到一起交流什么心得。 不过谢道韫也指出了杜英之前诗词的问题所在。 锋芒太盛。 这应该主要说的是那一首“胡无人”。 毕竟在诗词中喊打喊杀,和这个时代的整体风格的确有很多的出入,谢道韫会觉得有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谢才女到底还是见到的太少,没有真正见到胡尘漫卷的疯狂和残酷,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潇潇江南烟雨,有时候的确冲淡了很多沸腾的血。 但是仍然身在北方大风之中的汉子们,却从来没有忘却。 所以杜英这首诗才能引起那么多将士的共鸣。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这天下,也配说已太平? 谢道韫不理解,那杜英就跟她解释。 现在他需要寻找志同道合之人,但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天生的同道中人? 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通过一次次交谈,将自己的想法潜移默化的告知对方,并且获得认可罢了。 杜英并不觉得一个生长在江南的女孩,有这样的想法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甚至在个人思想上,谢道韫已经很偏向于杜英,也偏向于务实了,和江南那些大谈玄学、虚妄的家伙们不一样。 因此杜英认为有可能从思想上把谢道韫变成自己人,同时也成为自己撬动江南的思想壁垒的敲门砖。 汉家的思想主流到底还是在江南世家的掌控之中,罗含这种包有不同想法的人会一直被排挤,就是很好地证明。 所以杜英日后想要走出关中并且获得更多人的支持,自然不能一直顺着江南世家的心意和想法,那样关中的风气也会随之颓唐不说,杜英也会变成江南世家掌控的傀儡。 那永嘉之乱的悲剧,只会再一次上演,甚至杜英不见得就会比之前在关中起兵的自家远方亲戚杜洪走的更远。 现在的杜英,自然是要保证知己知彼,同时尝试着能够影响和改变谢道韫,这也算是他日后和江南思想潮流交锋并且改变这种风潮做出的尝试。 看杜英没有回答,说出这番话的谢道韫,反倒是后悔了。 其实她单纯的只是觉得杜英的文风有点儿锋利而不知内敛罢了,有些担心杜英会不会越来越轻狂。 他固然只是一个年轻人,可是既然已经站在关中盟盟主的位置上,那么他就不可能事事都以一个年轻人的思维去考虑。 但是谢道韫又有些担心,自己这样说会不会打击到杜英? 一个完全没有了锐意进取之心,完全就知道权衡利弊的杜英,恐怕日后也就只能变成桓温或者江左世家的傀儡,任由他们指挥,终其一生,或许只能成长为地方州府的大员,再难前进一步。 谢道韫又不想看到这样的杜英。 不过还不等她打算试探一下杜英的想法,就听见杜英缓缓说道: “境况不同,自然就会有不同的诗词。或许江左世家所见的,都是歌舞升平,都是良辰美景,所以歌喉婉转、行文旖旎,情理之中。风景不殊,呵,风景不殊!” 声音逐渐提高,也愈发坚定: “可反观我北方胡尘之中的遗民,唯有用这一股锋锐之气,才能荡平万里胡腥。中流击楫之志,江左能承之者寥寥,杜某不才,却仍愿为祖车骑之拥趸。 胡无人,汉道昌。此我关中盟上下、北方汉家遗民们共同的心愿。江左沉溺于风流便沉溺吧,余所求,非是风流逍遥,而是能够重开北方湛湛青天。” 谢道韫本来就在默默琢磨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是不是有不妥的地方,此时已经知道,自己多虑了。 这个年轻人能够一步步走到现在,勾连四方、在混乱的关中杀出一条血路,本来就绝对不是一两句话便可以轻易动摇的。 她看着前方杜英的背影。 杜英并没有回头看她,依旧往前走。 步伐未曾改变,唯有声音起伏。 说明他对此,格外的自信,并且矢志不渝。 江左的风流,那些所谓的“风景不殊”,他不屑一顾。 自始至终,大家的所求,或许就完全不同。 而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悠游林下,视遍地胡腥如无物,岂不又是枉读圣贤书? 圣人周游天下,所谓的是止戈止战、天下太平。 可是今日之天下,也配说已太平? 所谓的太平,不过是江左世家在江南织就的一场幻梦罢了,一旦北方再有豪强崛起,那么兵临大江、荡平南方,也不过是转瞬。 甚至差点儿忘了,现在真正求学于圣人之说的也没有原来那么多了,还有佛道横行于东南。 万事问凶吉,清净而无为。 谢道韫并不反对太平盛世讲求这些,可是现在绝对不是清静无为的时候,而是我辈应当仗剑北伐、光复中朝故土的时候。 然而江东男儿,有此豪情的,又有几个? 风流,风流,当真是不顾生死和未来的风流。 “对了,等会儿书院也要开门了,从明日开始就要招募学生。可有兴趣一起去看看?”杜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打断了谢道韫的思绪。 “这么快?”谢道韫有些惊讶。 “屋舍都是现成的,腾退一下就好,至于里面的收拾和装饰,参军本来就上心,自然会快。”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谢道韫点了点头:“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坞堡的戏台子下。 他们还是稍稍来晚了一些,表演刚刚开始。 任群和蒋安等人走上前来迎接杜英,当看到跟在杜英身边的谢道韫时,这些大老爷们也难免眼前一亮。 不过他们心里清楚,谢道韫在盟主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 要不是盟主还没有吩咐过,大家害怕唐突,恐怕直接就敢直接喊“盟主夫人”了。 “看戏便是,余都已经来晚了,更不能耽搁你们享受。”杜英笑嘻嘻的说道。 “盟主说笑了。”蒋安微笑着说道,“若是知盟主前来而不迎接,恐怕明天盟中就要有人说我蒋安不会办事了。属下等还是动动步伐,免得惹火上身的好。” 杜英想到刚刚这几个家伙行礼都不算工整,显然惦记着台上的情节,翻了翻白眼:“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众人皆笑。 平日里盟主一向为人亲和,所以大家也会和他开个玩笑。 不管盟主是真的性情如此,还是装出来的,大家都得配合一下不是? 更何况和上官之间保持着轻松氛围,本来就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任群上前一步,微微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左近几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盟主,刚刚得到的消息,苻黄眉军营中的将旗已经在早上变成了安乐王苻融的将旗,估计苻黄眉昨夜就不在军中。 不然的话,以其卫大将军的身份,就算是移交了兵权,将旗也应该同安乐王并肩才是。 当然也不排除苻黄眉被抓捕之后,关押在军中,不过这种可能很小,若没有还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氐人伪帝召见,以及苻黄眉的亲自安抚,其军中将士恐怕不会这么无声无息的就接受苻融的管辖。”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人生如戏 苻黄眉可能被抓,或者至少已经交出兵权了? 杜英微微一怔,旋即想到自己昨天好像还和邓羌说过这件事。 苻黄眉不见得就能够继续执掌军队。 杜英做出这样的判断,也是建立在苻坚已经流露出来的野心上。 之前强怀兵败,苻融顺理成章的接管强怀营寨,恐怕就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所以苻坚不可能再和之前那样循序渐进。 他主动交出有关于关中盟的情报,并且引导氐人朝廷将注意力放在关中盟上,自然也是为了把关中局势搅动的更加混乱,这样自然才能让自己有更多浑水摸鱼的机会。 而只要有机会,苻坚就不可能放过。 眼前的苻黄眉军队,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苻坚必须要抓住这样的机会,让自己的势力快速壮大,一直壮大到朝廷中的衮衮诸公反应过来的时候,亦然对苻坚无能为力为止。 只是杜英之前也没有料到,苻坚的动作竟然会这么快。 说明他早有准备。 杜英甚至想要问一问苻坚,苻坚怎么就对他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关中盟能够让苻黄眉吃瘪? 当然实际上杜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省。 苻坚不一定能够预料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所以他必然做了很多准备,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十余年隐忍布局,这家伙的底牌应该有很多。 不然的话,历史上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将苻生给推下去。 杜英并不相信单纯是因为苻生足够能作——尤其是苻生屠戮忠良不假,但是也的确在很多关键的位置上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其实并没有真的让发动一场政变的难度变得很低。 “人生如戏啊。”杜英瞥了一眼戏台,忍不住感慨道。 任群和蒋安等人亦是相顾默然。 不久之前还在昆明池击败司马勋、一战成名的苻黄眉和邓羌,应该正视意气风发的时候,谁知道转眼间,一个被俘,另一个也不得不把军队拱手交出。 交出去的兵权,想要拿回来,几乎不可能了。 人生如戏,转眼之间,风云变幻。 甚至就连戏台上,恐怕也不敢这么演,毕竟演戏往往是需要讲逻辑的,而缺少完整制度的氐人朝廷,依旧遵循着过往的简单判决方式,所以苻健和一些氐人豪酋一念之间,就会有这样的变化。 可能真的不需要讲什么逻辑。 氐人内部倾轧的残酷,让众人心有戚戚焉。 不过他们未来应该还不至于担心这个问题。 盟主是一个讲理的人,而且他们老杜家最讲究的,不就是律法规矩么? “也罢,不管执掌兵权的是谁,以目前关中盟的局势,都不太可能动兵南下。氐人内部的矛盾攻讦,我们无法插手,也只能景观之变了。”杜英无奈的说道。 苻坚,希望你能走慢点儿,直到我们攻破长安城,你都还没有走到最后那一步。 要不你就走快点儿,去找桓温的麻烦。 “走,看戏!”杜英扬起手。 众人笑着应诺。 盟主都不担心,那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杜英和任群等人说话之间,谢道韫已经带着归雁她们入座,不过谢道韫的耳朵还是竖起来,一直听着这边的声音。 杜英已经不是谢家完全能够信任的盟友了,所以谢道韫在谢家其余人还没有来到关中盟之前,还是要尽可能的代表谢家,体现出谢家在关中盟的存在感。 既然如此,关中盟里和自己的本职工作没有什么关联的其余事宜,谢道韫还是要尽量避嫌。 杜英已经端出来谢家这个盟友可有可无的态度,那么谢道韫自然不好再引起盟中其余官吏的反感。 那样的话,盟主不在乎,盟中高层表示反对,谢家就有可能什么都得不到了。 不过看杜英微微皱眉的样子,她也难免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杜英都觉得棘手? 而后又看到盟中官员们高兴的样子,谢道韫又想知道,杜英到底说了什么,让他们转眼又恢复了信心? 不过不管他们说什么,谢道韫都能得出一个结论,关中盟上下已经形成了对于杜英足够的信任和依赖。 这也意味着,内部逐渐变成铁板一块的关中盟,将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外面。 不知道等关中平定的时候,关中盟又会在杜英的带动下,变成什么样子? 谢道韫见识过杜英的手腕,也见识过在关中盟出现的这些似乎有悖于正常习俗的景象,因此她有些期待能够看到关中盟的这些景象出现在整个关中。 只是那样又会不会威胁到江南世家重返中原? 谢道韫原本认为杜英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那个,而现在却恍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处境并不比杜英好到哪里去。 “姊姊若是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大可以过去听,或者等会儿干脆直接问公子便是。”归雁在一旁说道。 “没,没有。”谢道韫矢口否认,眼神有些飘忽,“看戏。” 归雁没有在说什么,而旁边的疏雨则摇了摇头。 谢道韫撒谎的能耐显然并不怎样,归雁肯定能看出破绽,只是没有点破罢了。 —————————— 台上的戏并没有演太长时间,毕竟时候也不早了,还要及时赶往两处军营。 因此一出《霸王别姬》,一出《勒石燕然》之后,戏班子就收拾行囊准备出发,而送别他们的,自然是一片片喝彩声。 《霸王别姬》的凄美和叹息,以及《勒石燕然》的雄浑壮阔,自然让盟中多数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演形式的人们如痴如醉,沉溺在其中,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戏班子都已经下台了。 所以这喝彩声才来的有些晚,并且连绵不绝。 杜英的注意力倒是并没有太多放在这上面,剧本本来就是他写的,他知道内容也看过一些彩排片段,没有什么神秘感和期待感。 并且杜英并不觉得这戏班子真的完全表演出了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顶多就是仗着这种形式新奇,所以能够快速抓住台下这些人的心神罢了。 草台班子对上了土包子,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不过倒是也应该见过不少世面的谢道韫,在看到虞姬含泪自刎的时候,眼眸中也泛起了泪光。 或许这种情节更能引起女文青的共鸣吧。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 夹枪带棒 谢道韫的反应,有点出乎杜英的意料。 按理说江南歌舞兴盛,这样的表现形式谢道韫没见过,但是也不至于失态。 看看军营、坞堡还有谢道韫和任群这些血统纯正的世家子弟做出的反应,杜英还是得承认,戏剧作为一种全新的表演形式,将单调的歌舞和严肃的历史典故结合在一起,缔造了两者之前独立难以表现出来的精彩。 原本只是应急而做出的决定,没有想到最后真的成为了关中盟的一个撒手锏。 还好桓温当时并没有直接霸占戏剧班子。 原本自己已经很重视了,看来以后还得更重视才行,只不过平时也没有这么多时间写剧本啊······ 杜英皱了皱眉,目光扫视。 谢道韫已经收敛神情,若有所思。 归雁和疏雨都是眼眶红红的,显然还沉浸在刚刚的悲剧之中。 燕然勒石,那是男人的铁血和浪漫,而女人显然对侠骨柔肠、香消玉殒这些更有触动。 “感觉如何?”杜英直接问谢道韫。 另外两个丫头或许感觉这戏很感人,但是估计除了内容之外也说不出别的所以然了。 谢道韫颔首:“从豪迈到悲情,杜兄的构思和编撰的确令人眼前一亮,若是杜兄能够专心于戏剧的编排,必然能够成为大家。” 杜英翻了翻白眼:“志不在此,此志也未免平庸了些。”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杜英并不是看不起这一行,而是他的志向在于整个天下,相比之下,恐怕其余任何专精于一行的志向,在他看来都有些平庸。 谢道韫自失的一笑:“倒是忘了杜兄的清平之志。” 杜英挑了挑眉,这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因为谢道韫昨天晚上喝醉,一半是真的不胜酒力,一半则是装的,害怕杜英真的把自己灌醉之后做出来什么出格的事。 结果谁知道最出格的事虽然没做,但是趁着搀扶她的功夫,小便宜没少占,只不过当时的谢道韫觉得自己要是直接呵斥杜英的话,在庭院里面可能会引来外面亲卫不说,而且也暴露了自己装醉的事实。(装醉见第三百九十章) 杜英又会怎么想? 所以谢道韫也只能忍了,还好这家伙并非完全的登徒子。 不过想要让自己给他好脸色看,当然也不可能。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在门口的时候,谢道韫主动招惹杜英,结果谁曾想,最后被杜英用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直接反杀。 一时的感动之后,之前的气也消散了大半,不然的话此时语气可能会更有问题。 杜英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这姑娘不高兴。 自己哪里招惹到她了? 哦,这句话好像说的不对,因为自己好像一直在招惹她。 难道觉得是刚才那两句诗带有调戏的意味,所以认为自己轻浮? 可是当时的谢道韫摆明了没有生气,只是恍惚不知道想什么,说明这还是扣动了她的心弦。 不应该再会有轻浮的感觉才是。 杜英茫然,只能强笑着点了点头。 坐在旁边的任群和蒋安等人,眼观鼻、鼻观口,自然是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终于有盟主也搞不定的事了,其实大家是很想笑的。 当然也有淡淡的担忧,盟主日后不会沦落为妻管严吧? 谢道韫似乎也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刚才说的话好像有点儿不妥。 在男女情爱之事上,她的参照对象本来就很少,甚至可以局限在几位长辈们身上。 自己的语气,好像和娘亲有时候对刚刚出征归来的阿爹说话语气一样。 充满了浓浓的怨念。 怎地跟深闺怨妇也似? 俏脸还是冷冰冰的,但是归雁和疏雨不约而同的发现,谢道韫的脖子根到脸颊后侧,已经开始微微泛红。 杜英不再说话,谢道韫也不想继续这么不尴不尬的沉默,轻咳一声:“盟主,是不是要去书院那边?” 杜英颔首,站起身来,而任群等人赶忙向盟主行礼告别。 书院是征西参军罗含开办的,背后虽然有关中盟的鼎力支持,也有盟主的心血在其中,但是毕竟这书院祭酒还是罗含,还是上面派遣到关中盟来的监军。 因此盟中众人当然要尽可能的和罗含保持距离,若是他们和监军走的太近,盟主又会怎么想? 更何况他们自己还有事情要做,又不和盟主一样是个闲人。 杜英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审批各种公文,总揽大局。 可是现在关中盟就那么大,一切发展和建设都按部就班,只要没有战事等突发情况,真正需要杜英操心的并不多。 大部分乡里乡亲的琐碎事务,甚至都不需要杜英过目。 不然的话,他搭起来的关中盟管理班底、这么多掾史,还有什么用? 最终陪着杜英前往书院的,也就只剩下了谢道韫。 “有没有兴趣写几个剧本,只要合适的话,余可以让他们编演。”杜英说道。 谢才女的文采,不好好的利用一下,那才是暴殄天物呢。 谢道韫微微一怔,又接着恍然。 他刚才是想要引申出来这个话题的吧,只等着自己阐述出戏剧的重要性之后,就顺理成章的想要劝导自己帮着一起写剧本。 只不过被自己一句话给打破了氛围,两人只能保持尴尬的沉默。 可是现在,杜英又再一次主动开口打破这种尴尬······ 谢道韫的双手绞在一起,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 如此看来,好像的确是自己意气用事而耽误了讨论正事。 杜英看上去并没有生气。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话,谁还能没有一点儿脾气? 谢道韫赶忙说道: “承蒙杜兄信任,道韫才疏学浅,却也可以一试,届时杜兄觉得合适便可以让他们照着演,若是觉得不合适,也无妨的。” 答应的倒是挺干脆,很有作为工具人的觉悟。 只是······怎么感觉谢道韫好像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杜英皱了皱眉,暗暗思忖是自己哪里表达不对? 按理说一个女文青平日里也只能自己写点儿诗词,却很难流传到外面。 孤芳自赏罢了。 现在自己给她这个机会,她为什么不高兴? 一时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像都想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是不是在责怪自己。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 山不在高 谢道韫和杜英的目光交错,又旋即各自向两边撇开。 各自沉默,好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跟在他们两个身侧的疏雨和归雁,不明就里。 疏雨瞥了一眼归雁,做了一个口型:怎么了? 归雁微微摇头,我要是知道怎么了,那可就太好了。 疏雨无奈,瞪了她一眼,表达的意思显然是:我这几天没有跟在身边,不知道情况也就算了,你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又是怎么回事? 被疏雨责怪,归雁也是“宝宝心里苦”。 这些天自己一直在想办法制造公子和谢姊姊独处的机会,能有多远滚多远,所以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看归雁一副“我怎么知道”的样子,疏雨更是来气,难道是自家大娘子真的被杜盟主给欺负了? 可是看着又不太像,而且若是真有此事的话,归雁此时也不应该这么硬气才对。 真是个不靠谱的。 而归雁则心里想,我只是个无辜的吃瓜群众,凭什么责怪我? 两个丫鬟也是大眼瞪小眼,最后各自哼了一声,看向两侧,不想搭理对方。 不过她们两个的哼声,倒是惊动了杜英和谢道韫。 谢道韫不动声色,但是目光之中分明带着责怪。 你看你,闹得连丫鬟都来看我们的笑话。 杜英登时不满的皱了皱眉,这事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怪我了? 目光虽然在交错,四个人神情各异,但是脚步未停,很快就走到了书院门口。 “那边,那边一点儿,这样就差不多了!”罗含的声音已经传来,“那牌匾是这样挂的吗?挂反了!” 几名杜英专门给罗含调拨过来的士卒在罗含的指挥下忙碌着。 看着士卒们差点儿倒着挂上去的牌匾,杜英讪讪一笑。 自己找人的时候只顾着力气了,忘了这些家伙可能大字不识一个。 看到杜英和谢道韫过来,罗含微笑着点头:“见过盟主。” “伯父无须客气。”杜英和谢道韫一起见礼。 “盟主事务繁忙,怎么有空过来了?”罗含一边不放心的看着士卒们在那里挂牌匾,一边随口说道。 “书院为伯父之心血所在,小侄自然放心不下,前来看看伯父是否还有什么需要的,略尽绵薄之力。”杜英谦虚的回答,“可想而知,日后关中文脉,将涅槃凤鸣于此,就算是余这盟主,想要进去一听伯父授课,怕也没有立锥之地了。” 教化一方百姓、振兴一地文脉,这对于一个大儒来说,本来就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和激励。 更何况还是关中这种地方。 先汉数百年,这里一直是天下的中心,是英才汇聚之地,引领着整个时代的风潮。 那时候哪里有他们江南士子表现的机会? 而现在,关中文脉萧条,罗含若是能够力挽狂澜,振兴此地文脉,那自然是光耀门楣、千秋传颂。 杜英的几句话,显然正说到了罗含的心坎上。 而且杜英又接着表示了对书院的美好构想,更是让罗含心向往之。 若是连杜英这种人物想要进来旁听都很难,那这书院又会汇聚怎样的人才? 老爷子伸手捋着胡须,笑盈盈说道: “盟主谬赞了,小小院落,不过是召几个学童,传道受业罢了。” 老爷子说的很谦虚,但是旁边的谢道韫,几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夸,你接着夸”这几个字。 杜英当然也察觉到了罗含的想法,不过他并没有接着说这些虚言的意思。 夸是能夸的,但是没有必要。 好话还是要保留一些的,免得现在都夸出去了,以后没得夸了怎么办? 而且也不能让罗含过于骄傲了。 因此杜英转而打量着牌匾上“关中书院”这四个字,苍劲有力,显然是罗含自己的手笔。 放眼关中,好像也找不出比罗含身份地位和名望更高的名士了。 他自己提写匾额,情理之中。 对自己的毛笔字心里有数的杜英,本来也没打算献丑。 走入书院,杜英环顾一圈,其实也就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装饰一新。 院子里种着一棵青松,墙角还散乱种着一些竹子,显然没有来得及修剪。 当时罗含看中这个院子,也是因为这里面的植物都很符合文人的风骨,院子大小反倒是无所谓。 杜英的目光抬高,看向墙头。 谢道韫一直跟在杜英身边,看杜英盯着墙头出神,也收回来自己的目光:“杜兄觉得有不妥的地方?” 杜英则笑道:“在想之后能不能扩大,该向哪个方向合适。” 谢道韫微微颔首:“杜兄有心了。” 很明显这杜英的心中,这关中书院也不会是一个面子工程。 他真的想要把关中书院建设成为北方文脉复兴的滥觞。 不管杜英本人的政治立场如何,至少在谢道韫看来,他在民生和文化发展上的想法,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只是利用这些大儒的名望来攫取利益的家伙。 他说的一切,都会付诸实际。 杜英接着打量院子中的屋舍。 “还是简陋了。”谢道韫有些遗憾,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和江南的一些学堂相比。 甚至谢家私塾的装潢都要比这大气一些。 不过罗含甘之如饴,谢道韫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盟中能够在寸土寸金的坞堡中腾出来这么一个院子,本来就已经很有诚意了。 这里说到底不是江南。 可是正是在这贫瘠而混乱的土地上,仍然有一群人,怀揣着梦想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恰恰相反,在那富饶的江南,原本应该借助优越的条件仗剑而起的人们,却已经沉溺在歌舞升平中。 听到谢道韫所说,罗含也难免遗憾。 条件到底没有办法和荆州、江左等地相比啊。 “这简陋么?”杜英看上去已经很满意的样子,反问道。 谢道韫和罗含一时无言,不好给“没见过世面”的杜盟主解释。 杜英笑着说道: “两位且听我一言: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此地或许本来很简陋,但是有鸿儒若伯父,那么又何谈简陋?” 谢道韫和罗含一时楞然。 正文 第四百零六章 长辈之命 旋即,罗含抚掌感叹:“山不在高,是啊,山不在高,只要余之德行足够,那么这陋室又如何,自然胜过万般奢华。 盟主之言,浅显易懂,却又发人深省啊。现在老夫再环顾这陋室,却已觉得非同寻常。” 谢道韫也从这一段话一开始带来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杜英说的没错,之前无论是她还是罗含,都对于屋舍的简陋有些遗憾,也难免觉得配不上“关中书院”的大名。 可是现在想一想,只要人在,那么学问就在,那么知识就在,那么从古至今支撑着这个民族走下去的德行操守就在。 教书育人,会因为屋舍的繁华或者简陋而有所不同么? 富丽堂皇的殿宇之下,未尝不会有纨袴膏粱,而陋室之中,也不见得不会孕育出满室芬芳。 沉溺于物质之中而逐渐忘了教书育人之本心的,不是杜英,而是他们。 圣人巡游天下,又何曾奢求过高官厚禄,还不是为了传道受业而风雨无阻,一棵树下亦然是能够讲学的地方。 不过话虽如此,谢道韫还是看了一眼杜英。 这家伙多多少少也有点儿恭维的成分在,这“惟吾德馨”显然是把罗含抬到了很高的层次上。 也难怪罗含这么受用。 恭维就恭维吧,罗含半生奔波做学问,却处处碰壁,真正欣赏他的都是一些在文学上难以施以援手的武将。 现在年老了、眼见得没有什么奋斗心的罗含,遇到了杜英,当真是遇到了知音。 伯牙子期,一曲高山流水,闻弦歌而知雅意,也不过如此吧。 谢道韫有些羡慕罗含,她也想要找到这样的一个知音。 杜英或许算是吧,从思想观点上,他总是和自己无比的契合,只是奈何在利益分配上,两个人所代表的势力之间注定会有冲突。 不过知音,本来就应该摒弃利益而看思想的。 察觉到杜英看过来,谢道韫果断的挪头,坚决不跟他对视。 这个登徒子,自己想把他当做知音,他不见得只想到这一步。 谢道韫忽然想到了昨夜酒醉之后搂在自己腰上的手,只觉得浑身都发热。 于是归雁和疏雨就发现谢道韫这一次不只是耳根和脖子发红,脸颊上也泛起红晕。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这也没发生什么啊? 难道是天太热了? “伯父不嫌弃就好。”杜英没有察觉到谢道韫的异样,刚才他的目光也只是不经意间扫过来罢了。 罗含连连摆手:“老夫如何会嫌弃,只要此地能‘往来无白丁’,那么又如何是陋室?” 杜英则感慨道:“那恐怕要让伯父失望了,刚刚只是说了一句大话,十有八九来的都还是白丁。” 白丁这个词,在科举制兴盛之后,往往是指想要考取功名而还没有成功的读书人,而在此之前,则一般指的是底层的老百姓,没有任何官职在身,谓之“白”。 能入关中书院的,现在当然都是关中盟的幼童之类的,自然都是白丁。 罗含捋着胡须笑道,“无妨,无妨,贤侄才华横溢,能做此文,那老夫就倾尽全力,帮助贤侄把这些白丁变成‘鸿儒’就是。” “伯父大才,定然轻而易举。”杜英点头。 两个人皆是大笑,露出惺惺相惜的神情。 而旁边的谢道韫一脸黑线,你们两个能不能做到还得两说,但是互相吹捧倒是一把好手。 杜英则扭头看向谢道韫:“久闻谢掾史书法上佳,余有一言,想要勒石为记,还请掾史不吝笔墨。” 罗含亦然笑道:“谢家多名士,尤其是安石,即使不是江东名士之冠,却也数一数二,琴棋书画、笔墨文章,皆为翘楚。 阿元出身谢家,想来也不会差,可愿意为老夫之书院执笔一次,也让人看看江左才女的书法?” 谢道韫有些惊讶,旋即露出喜色。 关中书院的未来,谢道韫当然是能看的到,杜英作为关中书院实际上的创办者,他留下来的石刻,自然会被书院珍重收藏,成为书院的象征,也是书院在千百年之后证明自己的历史源远流长的依据。 而作为石刻的执笔者,谢道韫的名字自然也能跟着一起名垂千古。 后人哪里还能分得清这书院到底是谁提倡建立的,又是谁在其中起到了主要作用? 看一看石刻上的名字,自然而然就会觉得杜英和谢道韫都是书院的主要建立者,反倒是身为第一任祭酒的罗含,不见得还能被人们常常提起。 这种机会,谢道韫不想要那是假的。 至于罗含,其实也不介意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 一来谢道韫作为谢家小辈之中的佼佼者,提笔写下这个石刻,自然已经在代表谢家的态度,关中书院至少在名义上不只是获得了关中盟的支持。 二来若是身为祭酒的罗含写下石刻碑文的话,那就会给人一种书院里能够拿得出手的人就只有罗含一个的感觉,自然而然就会轻视关中书院。 嗯,虽然这好像是事实······ 但是面子工程总是要做起来的。 “长辈之命,晚辈不敢推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道韫郑重的拱手行礼。 罗含满意的点了点头。 谢道韫亦然很高兴,不过出身世家的修养,让她依旧控制着自己,只是浅浅一笑。 不远处站着的归雁和疏雨无奈,刚刚还在用目光鄙夷这两个家伙商业互吹的谢道韫,此时就很开心的加入到了互吹之中,被罗含一番夸赞,就飘飘然直接答应了。 果然是知道争执不过,索性就直接加入。 而杜英有一种冲动,想要拽着罗含的衣袖问一问,伯父有没有兴趣帮忙做媒? 反正长辈之命,她不是不敢推辞么? 今天做媒,明天就去找谢奕下聘礼,选了最近的黄道吉日把老婆抱回家。 美滋滋。 “那杜兄打算写下何言?”谢道韫接着微笑着问道。 刚刚杜英说出来的那一段《陋室铭》,实际上已经让她和罗含倍感精彩,只是美中不足的一点在于,这一段话还是在直接承认自己这个地方就是陋室了。 虽然有道理,可是书院以后还是要召集各方人才的。 陋室未免有些掉价。 这世上到底还是俗人比较多,因此能够吹嘘的自然还是要吹嘘一番。 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 盟主请自重 谢道韫相信杜英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很好奇杜英又会给出怎样的精彩名句? 论随口丢出来一句发人深省的警世名言,这家伙倒是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杜英“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美好的幻想都已经进行到一拜天地了,再过一会儿恐怕就要送入洞房。 结果被美好幻想的对象给无情的打破。 谢道韫和罗含都有些奇怪,这家伙刚刚摆明出神了,在想什么? 可是有灵光一闪? 但是看他茫然而又遗憾的样子,灵光闪没了? “明天书院开张,盟中高层皆在,到时候再说此事。”杜英板着脸,装出来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显然盟主是想要尽可能的扩大影响,为关中书院造势。 明日关中书院开张,不只是关中盟的中高层官吏都会过来捧场,而且罗含还邀请了桓温幕府中人,包括郗超、袁宏、张湛等人。 当然邀请归邀请,这些幕僚们当然也不可能一窝蜂的过来,总归是要留下几个人帮着桓温稳定军中的。 而今虽然灞上也没有战事,桓温正在掂量着到底是强攻灞桥、杀到长安城下,还是向东先击破一直在骚扰的雷弱儿。 其实进攻哪一边,对于桓温来说区别并不是很大。 他并没有指望着苻雄或者雷弱儿这两个两边的主将能够在另外一边被击败之后放下兵刃投降。 所以都是要击败的对手,只是顺序有先后罢了。 在氐人这两方兵马并没有露出明显破绽之前,桓温的确也只能先按兵不动,每天通过派遣大量的斥候之类的,不断地探摸对方的底细,争取寻找到可趁之机。 当然桓温按兵不动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天气。 夏天已经到了最热的时候,虽然今年并不算非常晒,但是很闷。 这种天气更加容易中暑。 所以无论是桓温还是氐人,都不倾向于在近期进行残酷的厮杀,那样将会给自家后勤带来过于沉重的压力。 桓温既然已经有了夏粮可以支撑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想要熬过夏天,到秋高气爽的时候再说。 甚至这些时日,灞上军营的不少兵马都已经向后撤退到蓝田休整。 在土塬上,太阳一照,又缺少水源,又热又渴,不需要氐人打仗,王师自己就有可能先士气崩溃。 虽然王师是从南方而来,但是南方的夏天,可从来不缺水。 相比之下,蓝田背靠秦岭余脉,倒是清爽很多。 没有战事,只是需要每日处理公务、巡查军营之类的罢了,所以幕僚们应该会有不少能抽身来捧场,不管怎么说,罗含也是征西幕府中的老前辈了。 盟主的想法,罗含自然是表示理解和支持,只要是对关中书院好的,他都不会反对。 因此老爷子又兴致勃勃的带着杜英和谢道韫在书院中转了一圈,参观了一下屋舍,同时叫过来罗更生,杜英提出来的一些意见,都让罗更生好生记录下来。 显然罗含也是在把这个从名字上就给予厚望的小儿子当做自己在教育事业上的接班人来培养。 书院就只有一个小院落,可是杜英和谢道韫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伸手揉了揉肚子,杜英没有形象的打了一个饱嗝,哭笑不得: “罗伯父也太热情了,又是点心,又是茶水的,都快吃不下了还在劝。” 罗含当然不会劝谢道韫,到底男女有别,老爷子作为长辈,讲究着呢。 所以谢道韫一边端庄的双手下垂压住裙摆,一边抿唇轻笑: “毕竟盟主给了罗伯父一生都想要追求而不可得的,罗伯父激动也在情理之中,长辈赐,不敢赐,杜兄还是好生受着吧。” “本盟主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在幸灾乐祸,并且刚刚的话就是证据。”杜英当即一本正经的说道,“身为下属,嘲笑上司,该当何罪?” 谢道韫都懒得搭理他,天这么闷热,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她正殷切的期待着回去沐浴,舒服一下。 看谢道韫不回答,杜英回头瞥了一眼,疏雨和归雁正远远缀在后面,窃窃私语,也不知道这两个丫鬟在说什么。 不过不重要,她们离得远就可以。 杜英当即上前一步,一把撑住旁边的围墙,直接就是一个壁咚。 谢道韫花容失色,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家伙,呼吸相闻,更是惊慌: “你,你欲何为?” 杜英又往前凑了凑,笑嘻嘻的问道:“所以该当何罪?” 谢道韫也稳住心神,昂起头,并没有惧怕杜英:“归雁和疏雨就在后面,盟主觉得余会害怕?” 杜英才不管那么多呢,继续往前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近到谢道韫下意识的伸手按住杜英的胸口,不然她害怕这个家伙会直接贴上来。 “你,你过分了!”谢道韫涨红了脸,扭过头,同时手上用力,“盟主请自重!” 可是杜英就像是铁塔一样,根本推不动,甚至谢道韫还能感受到他越来越近,自己半撑开的手臂已经快要被压得收回来。 眼见得杜英都要亲在她的脸颊上了,谢道韫急忙说道:“属下知错了,请盟主恕罪。” 杜英这才撤开:“这还差不多。” 谢道韫呼了一口气,委屈的说道:“盟主堂堂七尺男儿,就知道欺负弱女子。” “谢家的人马上就快到了吧,以后想要欺负,机会不多了,自然要抓紧。”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这倒是······”谢道韫恍恍惚惚回答。 因为谢玄和谢常等人应该会在近期入武关来到关中,谢家在荆蜀的产业将会在关中涅槃重生。 等等······ 这倒是什么啊,这倒是! 他欺负人,怎么还帮他解释上了! 此时脚步声响起,归雁和疏雨姗姗来迟。 疏雨看着谢道韫半是愤怒、半是委屈的样子,顿时觉得杜英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手直接按在剑柄上。 “你们两个怎么才跟上?”杜英则先发制人,不满的呵斥道。 疏雨怔了怔,看杜英“义正言辞”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接着,疏雨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而归雁弱弱的说道:“刚刚衣带断了,系不上,让疏雨姊姊帮了一下忙,公子莫要责怪。”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天然清水出芙蕖 杜英登时反应过来,给了归雁一个赞赏的眼神。 真不愧是我的好丫鬟,懂事!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为自家公子创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归雁低下头,看上去有些懊恼,实际上杜英已经见到她微微翘起的唇角。 公子知道我的功劳就好。 谢道韫也聪明,归雁这个业余的演员以及杜英刚刚一时间没有掩饰的神情,登时让她明白,归雁肯定是找了一个借口支开疏雨罢了。 能够狠狠心把衣带都弄断,这丫头和她的公子一样无赖。 异位而处,谢道韫觉得就算是自己,恐怕也会和疏雨一样上当,更不要说疏雨本来就不是个机灵的丫头。 之前看来是对这个小丫头太好了。 谢道韫瞪了归雁一眼,归雁很无辜的玩着自己的衣带。 明明郎有情、妾有意的,还得我这个小丫鬟来给你们创造机会,现在瞪我,以后嫁给我家公子之后就得谢谢我了。 杜英轻咳一声,直接打破现在的僵局:“明日书院开门,幕府中人会前来,不过桓征西并没有以个人的名义表示恭贺,反倒是谢伯父已经派了亲卫回来。” 谢道韫也乐得抓紧从这尴尬的气氛之中脱身: “关中书院开办,之后收拢关中人才,或许为关中盟所用,又或许为朝廷所用,能否为征西将军所用,征西将军恐怕心中难以揣摩,所以只能先冷眼旁观。 不过这样一个招纳和培养贤才之处,对于桓征西来说当然是重要的,所以桓征西并不想把自己的支持变成为关中盟做嫁衣,但是还是默许了幕僚们前来,自然也不想完全表示自己的反对。” 杜英点了点头。 关中书院开办之后,最大的获益者当然是关中盟。 桓温也好,其余江左世家等朝中势力也罢,显然并不想让关中盟拥有关中书院这种能够招揽贤才的机构。 因为这意味着长此以往,关中盟就会有资格借助培养的人才和他们分庭抗礼,从而进一步抢夺关中的官职和权力。 身为本地人的关中盟,本来就在这上面有足够的优势,关中书院自然会让他们的优势继续扩大。 可是桓温等人又不好直接反对罗含的决定。 杜英本来迟迟没有组建书院,等到罗含来之后才快速推动这件事,本来就有借着罗含的名义抵挡住各方压力的意思在。 因此现在桓温的态度才会显得模棱两可。 “情理之中。”杜英呼了一口气,“但是关中书院,从一开始就只能是关中盟的书院,是关中人才的书院,余不会让其变成桓温或者其余任何一方势力的工具。” 谢道韫并没有反对杜英的这个说法:“盟主有心了。” 从家族利益上来说,她自然是想要反对的,但是从个人情感上来说,她能够理解杜英,甚至支持他这么做。 “桓征西愿意支持也好,不想支持也罢,至少有罗伯父在此,有杜某在此,关中书院就不会关门。”杜英正色说道。 这句话是说给谢道韫的,是说给对关中盟和关中书院虎视眈眈的各方的,也是说给杜英本心的。 今日只是对谢道韫一人,而之后对其余所有人,他也会这么说。 走到议事堂前,杜英微笑着说道:“余还有些公文要看,阿元妹妹先去歇息吧,今天也转了一天了。” 谢道韫微微颔首:“那杜兄也早些回来用膳。” “自然,不过现在还不饿。”杜英揉了揉肚子。 谢道韫亦然温声说道:“那晚上煮些粥可好?” “善。”杜英点头。 两个人就此别过,像是一对夫妻,一个去上班,一个去料理家务。 等杜英的身影消失在议事堂大门后,谢道韫幽幽一叹。 正如杜英所说,不久之后,谢玄他们抵达关中盟,杜英必然会为谢家产业腾出来几个院子,到时候谢道韫自然应该会搬到那边去住。 之前坞堡内屋舍紧张,一个女儿家的单独住在别的地方也不安全。 杜英以盟主的身份邀请贵客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尚且能够解释的通。可是现在谢家的人都来了,谢道韫自然就不能呆在杜英的院子里。 男未娶,女未嫁,住在一处,短期内可以将就,时间长了,又成何体统? 就算是谢家的人相信谢道韫,不会说什么,王家的人呢? 谢道韫莫名的有些烦躁。 ———————————— 夏天炎热,因此书院第一天开门的时间定在了清晨。 这样举行过简短的仪式之后,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书院将会正式履行其教书育人的职责。 在这件事上,罗含自然是一刻不想多耽搁。 不过这就苦了受到邀请的人们,都得跟着早起不说,这种重要的场合,甚至还得焚香沐浴,以表示对书院所供奉圣人的尊重。 至于那些从灞上赶来的桓温幕僚们,更是连夜赶过来,还没有休息多久,就又要起床。 还好不是冬天,不然估计得有好几个爬不起来的。 谢道韫伸手推开房门的时候,杜英已经在院子中活动。 伸胳膊踢腿的,看着有些滑稽。 只是简单的梳洗了一下,挽起秀发的谢道韫,穿着也不是那么正式,等会儿肯定还要更衣和化妆。 门一推开,杜英的目光就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 单薄的衣裙勾勒出玲珑的身段,未施粉黛的娇靥上倾洒着晨光,充满着本来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靓丽。 相比之下,平日里的谢道韫为了时时刻刻维护谢家嫡长女的身份,总是有点儿端架子,显得有些稳重而不拘言笑。 甚至总是让杜英觉得这姑娘都过了双十年华了。 一副当家女主人的样子。 实际上还是豆蔻梢头,云英未嫁。 “五尺轻绡曳佩琚,天然清水出芙蕖。”杜英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谢道韫微笑道:“杜兄清晨就有诗词灵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阿元妹妹而灵光一闪,天成诗词,妙手拈来。”杜英亦然爽朗笑道。 “俗世之人,所见所为,争权夺利,所以当不起芙蕖之赞。”谢道韫却有些怅然。 当初在建康府的自己,也是悠游园中、弹琴作诗的闺中娇女,可是自从自作主张随同谢玄北上之后。 先是救援阿爹,后来又直入关中,不知不觉中,现在的生活,已经和原来截然不同。 正文 第四百零九章 出淤泥而不染 谢道韫心知肚明,自己所做的这一切,虽然都因本心欲知天下之大、百姓之苦而动,然而也难免在不知不觉中卷入到了家族利益分割、关中群雄争权的漩涡之中。 所以此时一声“芙蕖”,她觉得自己担不起。 杜英却是摇头: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此为余心中之芙蕖,亦然是余心中之谢姑娘。” 谢道韫浅浅一笑: “杜兄倒是出口成章。出淤泥而不染,可是这世上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大部分不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杜兄身为关中盟盟主,此时尚且有为天下之志向,可是假以时日,杜陵杜氏重返关中,盟中各家亦一跃成为关中豪门,届时杜兄所代表的还是杜氏,还是关中各家,和当今江左世家又有什么区别? 以现在关中盟的发展来看,不过又是一个新的世家联盟罢了,其需要抗衡的是其余世家,而永远被忽略的,或许正是杜兄此时挂在嘴边的天下······” 顿了一下,谢道韫收起来笑容,幽幽一叹:“既出身世家,有时候就只能被束缚在这淤泥之中,想要脱身又谈何容易?道韫扪心自问,不能免俗,而杜兄认为自己能够成为这亭亭白莲?” 杜英皱了皱眉,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谢道韫的目光其实一直看着他,当发现杜英陷入深思并且好像有所纠结之后,不由得也有些失望。 有些口号挂在嘴边,总是喊得响亮,可是当家族的利益和这宏大的梦想不相称的时候,恐怕就会变成一句空谈。 杜英之前嚷嚷着有清平之志,可是到头来自己随随便便揭露了未来的残酷现实给他看,他就已经气馁了,想要实现他之前所喊的口号,不是谈何容易的问题了,而是根本没有可能。 当初那个“勠力北伐”的王导,最后不也成为江南世家体系的维护者和代言人了? 屠龙少年,总是终成恶龙。 杜英好像也察觉到了谢道韫的失望,连连摆手说道:“余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或许算不上,可是这亭亭白莲,却是万万当不得,那岂不是变成小姑娘了?” 谢道韫诧异:“啊?” 所以你的关注点并不在前面的那些话上,而在最后我把你比喻成了白莲? 开什么玩笑? 杜英则腹诽了一句,那是因为你不知道“白莲花”这个称呼在后世意味着多少恶意。 他旋即微笑道:“杜陵杜氏,只是余之出身,出身世家难道就不能对现在世家主导的天下分裂做出一些改变了么? 至于关中盟各家,他们或许会逐渐成长为世家,但是这些家族基本上没有什么底蕴,可能三五代前还是嫡脉子弟都需要下田耕作的寒门,甚至黔首。 只不过乱世到来、礼乐崩坏,给了这些家族啸聚一方的机会,并且他们成功抓住了,方才有了今日。所以阿元妹妹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不会变成尔方才所言那般了?” 谢道韫若有所思。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 是也,世家传承,讲究的是学问、身份。 几乎每一家都会侧重于钻研某一本或者几本圣贤之书,并且以此形成自家的治国理念和思想。 既能够体现出家族的博学,又能够成为未来跻身朝堂的敲门砖。 即使是那些顾、陆等本地世家,也都在晋室东渡之后开始注重这些,哪怕是牵强附会,也得说从自己的祖上多少代开始就熟读《春秋》和《左传》等等,免得自家子弟因为在这上面的不足直接就被官场给淘汰。 可是关中盟里的这些家族显然是没有这个底蕴的。 其实在真正的江南世家子弟的眼中,他们就是一群土包子罢了。 这些土包子想要脱胎换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家,显然并不容易。 甚至说,他们本来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奢望和诉求。 只要他们不谋求取代杜陵杜氏成为关中盟甚至未来关中一等一的世家,那么现在这种发展状况,对于他们来说并非不能接受。 好处一点儿都不少,大家跟着杜盟主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不爽么? 非得要成为什么世家,然后去和杜陵杜氏以及江南世家对决? 没有这个雄心,也自问至少几代人内都没有这个本事。 谈经论道,会被吊着打。 谢道韫轻轻叹道:“的确是余思虑不周。” 杜英笑道:“无妨,阿元妹妹能有提点之心,余便谢过了。只是这治国,也需因地制宜。 你们江左那一套,不适合于关中,也不适合于天下。反倒是余以为关中盟日后会推行的政策,有可能适用于天下。” 谢道韫眼前一亮:“还请杜兄不吝赐教。” 杜英登时奇怪的说道:“谢姑娘现在还时常把‘我谢家’挂在嘴边,可知心中所属,终究是谢家,而非关中盟。现在什么都告诉你的话,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是何日谢姑娘能够站在关中盟的角度帮帮忙,甚至不惜为了关中盟而站在谢家以及整个江左世家的对面,那么余自然也会倾囊相授。” 谢道韫一时默然,杜英会拒绝,她早就已经料到,刚才的那一句话也不过是一时冲动多一些,现在回想起来也有点儿后怕,若是两人因为这点儿小事争执起来,自然得不偿失。 不过杜英显然只是觉得奇怪,并没有因此而愤怒,这还好······ 同时,杜英的这一番话,让谢道韫敏锐的察觉到了更深层次的意思。 在他的心中,关中盟和江左世家永远不可能成为一路人,所以他甚至连一句自己的想法和规划都不愿意多说。 如此说明,杜英果真是有逐鹿天下之心么? 而或者说至少有逐鹿关中之心。 和这个家伙为敌,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只不过江左世家的实力,或许也是在杜英预料之外的。 现在夹在中间的谢道韫,有些踌躇。 自己到底应该提醒哪一边,还是说索性直接抱头蹲在角落里,等着未来关中盟和江左世家直接打的难解难分? 可是这漩涡已经卷动起来,身在其中的她,如何能够真的逃脱? 正文 第四百一十章 书院中的来客 杜英看出了谢道韫的纠结和犹豫。 所以他不打算多说什么。 谢道韫或许有一些想要背叛其所在阶级、改变一些制度的想法,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往往万事不由己的女儿家,而且从小接受的还是正统的世家教育,做什么事都要站在家族的角度考虑。 想要让她直接对世家制度深恶痛绝并且果断站在对立面,当然是不可能的。 一切都还需要慢慢的影响和改变。 如果不是因为谢家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关中盟,杜英也不会最近加紧进攻。 “时候不早了。”杜英抬头看了看天。 谢道韫当即“呀”了一声,转身入了屋子。 衣服还没换,妆还没有化。 ——————————————- 关中书院开张,对于刚刚结束夏收、处于喘息之际的关中盟来说,的确是一件大事。 看盟中掾史几乎济济一堂就知道。 罗含并没有坐在主人的位置上,那是给盟主留出来的,关中书院说到底还是关中盟的书院。 因此罗含此时以书院祭酒的身份坐在杜英位置的左侧。 左为尊,左侧坐着的当然都是盟中掾史,体现出他们此地主人的身份。 任群、周隆、蒋安、麻思、于谈等人,都已经抵达。 除了身在林氏坞堡的王猛和林丛,以及军中诸将,关中盟的高层官吏一个不落。 而在他们的对面,自然是前来的客人。 坐在上首的是一名峨冠博带的年轻人,皮肤水嫩,剑眉朗目,和对面的一群土塬上的糙汉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征西掾史、桓温麾下第一谋士,郗超。 而坐在郗超下首的,则是一个眯着眼睛,打量着对面众人,目光之中带着些挑衅意味的中年人,好像若不是郗超时不时的看过来,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这家伙早就开口挑衅了。 正是那不少幕府中人都为之头疼的杠精,袁宏。 而这两人的再下首,还有一个年轻人,样貌端正,但是目光也和袁宏一样在对面扫来扫去,只不过袁宏是认为遇到敌人之后的挑衅,而这个家伙干脆就是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年轻人,就是桓温的次子桓济,因为还未加冠,在军中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职务,一般就是跟在郗超等人的手下帮着整理文书、历练打磨。 只不过他的身份到底比较尊贵,因此麻思等人或许还会和袁宏针锋相对,但是对于桓济的嚣张,却无能为力。 人家到底是征西将军的儿子。 至于桓济之下,还坐着一个中年人,是杜英曾经在司马勋军中见过的参军梁惮。 按理说,以桓济白丁之身,应该坐在梁惮之下的,但是出身江南世家的郗超和袁宏,自然不会这么安排,专门把梁惮放在了自己这边最末尾的位置上。 桓温派系内部的两个小派系之间的矛盾,因为之前子午谷之战等等诱因,此时已经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关中盟同样是两个派系都在努力争取的目标,所以他们并不害怕关中盟笑话。 梁惮对于这个安排并没有抗拒,只是悠悠然坐在那里,品茶吃点心,好不快活,不管罗含说什么,他都会跟着客气两句。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郗超看上去就觉得整体画风和大家不同而显得难以亲近、袁宏咄咄逼人、桓济目空无人,因此关中盟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梁惮的身上,平添几分好感。 这本来就是梁惮想要的效果。 郗超当然也察觉出了个中端倪,但是他浑不在意。 他忠诚的,是桓温,又不是江左世家。 江左出身的袁宏不争气,那与他何干? 郗超的首要任务不是帮着自己出身的江左世家站台,而是维持两边平衡。 不打起来就行。 只要袁宏没有开口得罪人,那么关中盟那边什么反应,郗超并不在乎。 他很清楚,能决定关中盟未来去向的,不是眼前这济济一堂,而是那个还没有露面的杜英杜盟主。 所以场上的这些相互之间的目光冲突以及话语中的夹枪带棒,郗超完全就当没看到、也没听见。 外面响起脚步声,一直空着的主座,终于等到了主人。 杜英来的也很匆忙,今天他终于体会到了女人口中的“我就换个衣服”有多么恐怖。 “哐当”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还好起得早。 谢道韫显然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所以一路上几乎是催着杜英小跑来的,甚至还不忘责怪杜英,他身为盟主,就应该早点儿过去,非得留在家里等自己干什么? 对此,杜英的解释很简单,若是自己在的话,有些事可就看不清楚了,毕竟所有人都会尽可能的暗藏心思。 而一路上,也的确不断有参谋司的年轻人过来向杜英禀报书院中发生的一切。 杜英心中已然有数。 到了堂上,他扫了一眼,便先微笑着说道:“诸位客来,有失远迎!” “参见盟主!”关中盟众人本来就有点儿憋屈。 明明他们是主人的,结果对面的气场一个比一个强大,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不好惹,所以他们都不敢贸然有所动作。 现在主心骨来了,盟中众人自然也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这一声整齐划一的呼喊,显然吓得袁宏、桓济等人一跳。 他们恍惚间才反应过来,这里好像是关中盟的地盘。 自己在人家的地盘上好像有点儿嚣张了,还好刚刚什么话都没说,没有掀起明面上的矛盾。 梁惮好整以暇,显然袁宏也变得慎重的样子,让他很是受用。 杜英压手,示意关中盟众人入座的时候,郗超等人也站起身来,依次向杜英见礼。 “嘉宾大名,久仰久仰!”杜英拱手笑道。 郗超客气的说道:“盟主少年英才、叱咤风云,余不过一介幕僚,日后恐怕还少不得盟主帮衬提携。” 杜英没有反对。 自己能够帮衬提携到桓温的第一谋士,那前提自然是自己一直坚守在桓温阵营之中。 郗超表明了自己忠诚于桓温的立场,同时也提醒杜英,只要杜英也在同一阵营之中,大家自然可以相互帮衬。 接着,杜英又跟袁宏、桓济和梁惮见礼。 虽然他身为督护,虚衔要大于众人,但是却并没有端架子,率先行礼以表示主人对客人的欢迎。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一章 盟主,你还缺狗腿子么? 杜英如此给面子,袁宏等人当然也很高兴。 袁宏虽然是杠精,但是他平时就喜欢抬杠,更多的也是找到机会就抒发当初桓温强征自己入军中的不满。 桓温自己怼不过,也不敢怼,怼别人总是可以的。 而且袁宏也有点儿自黑的意味在其中,想尽办法展现出自己拙劣而令人厌烦的一面,期待着桓温能够将他撵得越远越好。 一个出身江东的人在桓温军中的日子,的确不是很好过。 但是现在杜英很给面子,所谓巴掌不打笑脸人,袁宏自然也不会气势汹汹的跟杜英抬杠。 倒是桓济,上下打量着杜英,挑了挑眉,似乎在说,那个被军中众人挂在嘴边的杜盟主,也不过如此。 接着,桓济的目光又掠过杜英,看到跟在杜英身后进来的谢道韫身上。 谢道韫今天的打扮和昨天其实差不多,只不过昨天显然被热到了,所以换了略微单薄一些的衣裙,素淡而端庄。 在这除了几名婢女之外都是男人的大堂上,的确显得出众。 桓济咽了咽口水,目光火热。 杜英冷冷一笑,挡住了桓济的视线: “之前前往军中,还未曾见过仲道(桓济表字)兄。仲道兄而今在军中为何职务?” 桓济怔了怔,在杜英的话中他听出了丝丝敌意,登时打了一个激灵。 在人家的地盘被惦记上,当然不是一件好事。 哪怕是桓济很清楚杜英并不会把他怎么样,可是下绊子让他丢人之类的还是可以做到的,到时候自己没有证据的话,阿爹都不会为自己出头。 所以桓济客气的回答:“随同嘉宾等诸位兄长研习文书方略,添为幕府一员。” 杜英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桓济的脸上则是一阵青一阵白。 他觉得杜英摆明就是在嘲笑他,实际上什么官职都没有的次子,有什么好看来看去的? 桓济一时想要发作,不就是看了一眼你的女人么,至于如此冷嘲热讽?余现在只是经验不足,所以没有被家父委以重任罢了! 不过他紧接着听见袁宏恭敬的拱了拱手: “见过谢娘子。” 谢道韫亦然微笑着还礼,袁宏则问起了如今建康府等地风物如何,谢道韫亦皆如实告之。 三言两语,转眼功夫。 可是桓济张了张嘴,原本的嚣张话语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声“谢娘子”,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这姑娘是何人? 谢家的嫡长女,本来就听说在关中盟,只是刚刚自己没有想到会和杜英联袂而来,还以为是杜英的家眷呢。 若是知道这是谢道韫,桓济自然不敢用那种轻浮的目光看过去。 一下子可能得罪谢家不说,谢奕现在可就在北边的林氏坞堡,知道自家闺女被调戏了,那不得提着刀来砍人? 然后再被自家爹爹和娘亲知道了······ 想到了自己提着剑去捉女干的亲娘,桓济缩了缩脖子。 从心。 当即,桓济尴尬着和杜英寒暄两句,缩回席上。 郗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轻轻一笑。 袁宏不只是出身江南,而且还是出身阳夏袁氏,而阳夏,属陈郡。 陈郡南下各家的老大,自然是陈郡谢氏。 所以袁宏见到谢道韫之后,自然不敢失了礼数。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无形之中拉了旁边桓济一把。 若是知道的话,以袁宏对桓家的厌恶,恐怕宁肯自己装作没看见谢道韫,也想看桓济出丑吧? 不过杜英刚刚的反应,还是让郗超心中觉得奇怪。 杜盟主好像没有必要为谢才女出头吧,让桓济自己撞过去,然后撞的头破血流不是更好? 到时候杜英出来打圆场,又等于卖给了两边人情。 难道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下属? 但若是如此,好像也没有必要横眉冷对,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不是? 杜英的这一次失态,让郗超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目光在谢道韫和杜英身上扫过,杜英已经去和梁惮、袁宏等人打招呼,只要来的客人,他一个都没有落下。 至于杜英的脸上,依旧重新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而谢道韫,似乎方才意识到了什么,已经退到了对面,在关中盟的几位掾史之间坐下,不过目光却是时不时的瞥向杜英。 更有趣的应该还是关中盟其余掾史们的态度。 这些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桓济的身上,而且并不是见到了一位大佬之后想要去抱大腿的意思,而是带着浓浓的敌意,好像刚刚桓济的小小动作已经触碰到了整个关中盟的利益。 奇怪······ 郗超皱眉,难道关中盟的这些人不知道王谢之间的婚约,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是谁给他们的勇气可以忽略王谢两家的态度? 而或者是说······关中盟真的对下属那么好,只要对方的眼神略微带着些挑衅,这边盟主就带着一群高层官吏直接怼上去? 这简直不讲道理啊。 郗超腹诽一句,同时忍住了想要去问杜英“盟主,你还缺狗腿子么?”的冲动。 直觉告诉他,杜英站出来的原因应该还是因为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那这件事可就变的很有趣了。 郗超本来对于江左世家就没有什么好感,若是能够给江左世家添堵,甚至打破王谢之间越走越近的关系,那么自然是好事。 郗家现在到底还在江南,还不能和江左各家反目,甚至郗家还在谋求和王家的联姻以尽可能的避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郗超也不好在这种破坏王谢两家利益的事中扮演上蹿下跳、人尽皆知的角色。 只能想办法推波助澜了。 杜英当然并不知道,那个跪坐在位置上,小口抿着茶的年轻男子,此时已经投入到了月老的角色中。 他和梁惮等人寒暄之后,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 路过谢道韫身边的时候,杜英对着她眨了眨眼。 谢道韫恍然察觉,自己的目光自从刚刚入座之后就一直追着杜英,显然现在也被他知道了······ 谢才女微微低头,慌乱的躲开杜英的注视。 杜英不以为忤,径直落座。 而罗含一直在笑盈盈的看着堂上的一切,也不知道这个老爷子到底是因为太开心了,所以什么都没有注意到,还是什么都注意到了,只不过一把老骨头了不想掺和年轻人的事?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为杜盟主贺 “诸位!”罗含缓缓站起身来,环顾周围。 大家登时安静下来。 在座的都有资格不给某一个人面子,但是罗含的面子他们都得给。 罗含朗声说道: “关中者,秦汉龙兴之地,华夏富饶之所。古往今来,先贤圣人,云集关中,如皓月繁星。然我等子孙后人不孝,丢此家国故土,今日重返关中,征西将军当为首功,因此老夫提议,当先为征西将军贺!” 这句话,大家无从反驳。 若没有桓温北伐,大家自然也不会在此济济一堂。 “为征西将军贺!”众人齐齐应道。 这一声响起,原本脸上还带着惭愧和懊恼神情的桓济,抖擞精神,再一次端起初来乍到时的那般骄傲,不过这一次他是万万不敢再去挑衅什么的。 这关中盟里藏着一个谢家的大佬,鬼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家的人物。 桓温或许不怕招惹这些人,但是桓济还是怕的。 毕竟他只是桓温的次子,继承家业有兄长在,而继承爹爹麾下的强兵猛将还有几位叔叔在,桓豁和桓冲,这些都是年轻有为的猛将,怎么也轮不到至今未有寸功的他。 一旦自己捅了什么篓子,爹爹是不会轻易饶恕自己的。 所以桓济的威风,从来都是显摆给那些奈何不了桓家的人看的。但凡面对能够跟桓家打擂台的对手,或者和爹爹关系密切的盟友,他都会小心地收敛。 罗含则接着说: “关中沦落胡尘久矣,关中之民,不闻王化久矣!幸有关中盟之诸位义士起兵,是老夫仍知,这关中,这胡尘里,亦然还有读圣贤书而行圣贤事,捍卫我大晋旗帜者,因此老夫窃以为,当为杜盟主和关中盟贺!” 在座的众人脸色登时各异。 关中盟的官员们当然是神情振奋。 在桓温之下,就直接称赞他们,这些话还是出自罗含这种当世大儒之口,有着足够的公信力,因此如何能不高兴? 这说明他们一直以来的努力也都不是白费的,至少得到了来自于关中盟之外其余人的认可。 反倒是对面的桓温军中幕僚,脸上神情煞是精彩。 郗超微笑着,仿佛打算置身事外,你们祝贺,我就跟着祝贺便是,可自己绝对不会第一个开口。 这自然是和郗家现在的态度有些类似的,不抗拒、不反对、不主动。 或许除了郗超本身的才能之外,这种不站队、不靠边的态度,也是桓温倾向于让郗超来统领整个幕府的原因之一。 至少不用担心幕府一下子变成了东南世家或者荆蜀本地世家的机构,桓温自己的权力转眼被架空。 袁宏则瞪大眼睛,一副“凭什么”的样子。 谢道韫在关中盟,并不能让袁宏对关中盟升起太多的好感和顺从之意,因为他们也知道关中盟并不只是和谢家建立联系,而且还和司马勋眉来眼去。 坐在下首的梁惮就是最好的证明。 因此袁宏认为称赞一下桓温就可以了,再称赞杜英和关中盟这群两面三刀的家伙? 他作为江南世家的代表和死忠,开不了这个口。 桓济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不指望着自己的名字能够被提及。 至于梁惮,一副很积极的样子,还不等郗超和袁宏他们说话,便率先笑道:“为关中盟和杜盟主贺!”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知道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对于关中盟而言,今天只是书院开张。 可是对于他们这些幕僚们而言,今天就是试探杜盟主对于各方势力态度的好机会。 当然除了试探之外,自然还有尽可能的争取。 关中盟现在已经很难再被定义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本地地头蛇,大家都意识到了争取这一股力量的重要性。 哦不,袁宏这家伙好像不太有这个意识,或者说他的性情让他不屑于有这样的意识。 本来梁惮就是来和江南世家唱反调的。 袁宏赞同的他就要反对。 现在袁宏反对的,本来就是梁惮要赞同的,那梁惮自然更加积极主动。 有了一个带头的,郗超和桓济亦然齐齐跟上,郗超甚至还端起手中的茶杯,以水代酒,自然比空口白牙更显得郑重。 袁宏愣了愣,突然察觉对面一道道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他撇了撇嘴。 一个平时喜欢怼桓温的人,难道还会怕了你们? 这点儿威胁,还不够格。 我不高兴做的事,谁能让我做? 接着,袁宏便看到了谢道韫投来的目光。 与其说是劝说,倒不如说是警告。 “为杜盟主贺!”袁宏不情不愿的开口,已经落了郗超等人半拍,因此只说了一个“杜盟主”。 桓温他不怕,杜英他也不怕,因为这些人不可能跑到江南去把他们袁家怎么样。 可是谢道韫他还是怕的。 他家二叔和三叔都宠这个才华横溢的小侄女,到时候一封家书传回去······ 东山隐居不出的那位,袁宏可从来没有把他当做隐士。 这种明面上闲云野鹤,背地里捅刀子比谁都狠的角色,袁家招惹不起,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袁宏。 这高低起伏的声音,杜英当然听出了端倪。 这些家伙的态度,杜英都记住了。 而罗含接着说道: “得杜盟主和关中盟鼎力相助,老夫得以实现传道受业之宏愿,开办关中书院,以让我汉家学说,重现于关中。涤荡胡腥、教书育人,此圣贤子弟之职责也,亦为老夫余生之所求。” 在座众人,同时沉默,一切勾心斗角都先放下,因为他们在罗含的话中感受到了一种真诚,甚至是虔诚。 为了能够传播学问而不惜此身的虔诚。 相比之下,他们之前的那些杂乱心思,好像是那么的渺小而且可笑。 难免心生惭愧。 不过惭愧归惭愧,可不代表着所有人因此就能什么都放下。 惭愧往往只是暂时的,出了这关中书院,该怎么打、怎么争还是怎么样来。 毕竟每个人都不是为了自己这一个人的奋斗着,这背后有牵扯到太多的利益和情义。 他们或是有着更高的追求,或是身不由己。 总归不可能完全放下。 罗含话锋一转:“关中书院,因盟主之提倡而起,老夫身为祭酒亦然可称之为‘临危受命’,因此关中书院第一课,老夫认为应该还是盟主来讲更为合适。”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三章 关中书院第一课 杜英之前其实并没有料到罗含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关中书院的第一课,授课的对象其实只是盟中的一些总角小儿罢了。 其实没有什么好讲的。 但是在场的宾客,既然来了,那么自然就会跟着旁听这第一课,以表示对罗含的支持。 只不过现在支持的对象要换成杜英罢了。 在场来客,基本上都出身江南豪门望族,其中也不乏郗家这种一等一的门阀。 这就意味着杜英必须得讲出来一些小屁孩们或许听得云里雾里,但是这些成年人们却能够听的津津有味的道理。 毕竟这些人从小接受的就是最正统的教育,基本上可以代表这个时代最高的学术水平了。 若是杜英讲不出来什么,这些家伙也会认为,杜盟主不过就是一个能够给小孩子上上课的私塾先生罢了,水平不值一提。 之前并没有准备的杜英,心中也难免一慌。 这个罗老爷子,还真是坑人不带商量的。 不过想想也是,在罗含的心中,时不时冒出来一句警世名言的杜英,或许没有受过最正统的教育,但是有自己的思维和处世风骨。 就是昨日那一句“山不在高”,拿出来也足以让在座的众人为之色变了。 那一段话,罗含总觉得杜英没有说完,不过杜英没有补充下去的意思,他也只能先记下来,自己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续上几句,然后再一起刻碑,传于书院后人。 杜英此时暗暗叹了一口气,平时装得太多,结果导致罗老爷子错估了自己的真实水准。 不过既然让自己上场,那自然没有怯场的可能。 现在的杜英,也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 此时的他,只想问一句,乔峰大哥的录音机,可否借我一用? 你的专属背景音乐还挺好听的。 当即杜英起身:“祭酒既请,那杜某恭敬不如从命。” ——————————- 主讲人虽然换了,大家自然也不会排斥。 本来就是来捧场的,也没有指望能够听到、学到什么。最重要的还是场下的那些围绕拉拢关中盟展开的博弈。 所以别说是换成了杜英,就算是关中盟随便到大街上拉一个人过来说一通,大家表面上也会表示“真精彩!”、“说得太好了!”,至于背地里怎么吐槽,那就各有各的想法了。 哦对了,除了那个杠精。 不过有谢道韫刚才的目光警告,他并不会把心中的不满流露出来。 打败杠精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威逼着他不敢开口。 还好袁宏只是一个杠精罢了,没有升级到阴阳大师的水平,而且还能管住自己的嘴。 看着杜英胸有成竹的模样,大家也都变得期待。 这位杜盟主,到底会说些什么? 又是谁给他的信心,让他觉得自己能够让在座的众多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刮目相看? 一侧的学堂中,一名名学生已经端正落座。 最先有资格进入关中书院学习的,还是各个坞堡的嫡脉子弟。 天下皆如此,关中盟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免俗。 而且关中书院草创,最重要的自然是先打响名声,所以原本就有一些私塾底子的各家嫡脉子弟,当然是纳为学生最好的选择。 总比一切从零开始来的方便一些。 不过这样的后果,自然就是书院里的学生······年龄大的已经十二三岁,年纪小的才七八岁。 在杜英看来,这等于是把一年级和六年级放在了一起。 确实有些古怪。 日后肯定是要根据年龄重新分化班级的,不过现在书院里的先生也就这一个,要求太多了。 其实倒是可以让参谋司的小伙子们平时来客串一把先生,自己以及盟中的官吏们也可以来讲一些科普类的课。 杜英在盘算着应该怎么改进书院第一天就暴露出来的问题时,看到眼前这一幕的袁宏,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高矮胖瘦各不同啊。” 郗超和桓济都下意识的微微挪开半步,和这家伙保持距离。 这不想说自己是和他一起来的。 至于梁惮,更是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作,你继续作! 且看看关中盟那些人的脸色,就知道你这句话得罪了多少人。 袁宏犹自浑然不觉,而罗含看杜英若有所思、并未打算开口,索性自己伸手指了指挂在一侧墙上的一幅字。 众人看去,正是“有教无类”。 圣人所言,有教无类,高矮胖瘦又算得了什么?年无老幼,只要愿意,自然都可以求学问道。 袁宏嘴角抽了抽,不再说什么。 杜英此时好像才后知后觉的开口:“诸位请两侧和后面入座吧。” 看着众人入座之后,杜英朗声说道: “余为关中盟盟主杜英,今日为关中书院第一课,余受书院罗祭酒之邀,为诸位学子上第一课。 好,上课!” “参见盟主!”学童们纷纷起身,郑重行礼。 杜英微笑着说道:“坐。今日余不讲圣人学说,这是祭酒所擅长,又有各家大贤列坐,所以余讲一讲,为何求学,求学为何? 所谓求学,求古往今来圣贤之学问,以求上进、以内自省,圣人之说,大而笼统,而如何落在实处,还需后人摸索探究。 学圣贤之哲理,而化哲理为己用,小可造福于家,大可造福于国,此为求学。 求学路漫漫,只是抬头仰望,古今贤人之学问,浩如烟海,只觉得不可触及,殊不知只要一点点的将这些学问理解、应用,甚至改正其中不适合于此世的。 那么自己距离那片星空,也就越来越近,一直到自己也逐渐变成那星空中的一颗星辰。” 学童们听得自然是云里雾里。 何为求学? 对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一个过于高深的话题,毕竟在此之前他们所经历的私塾教育,都是典型的死记硬背。 请来的夫子,自己或许都还对圣人学说一知半解,又如何能够教的明白学生,只能让学生先背下来,日后慢慢感悟。 不管有没有用,先记下来再说,保不齐以后就有用了。 华夏的知识和文化,千百年来,就是以这种最简单而朴实的方法一点点、一辈辈传承下来的。 自己或许不懂,但自己还记得,便先传给后人,一代又一代,总归有人会明白,也总会有人孜孜不倦的去探索。 正文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为何而学 学童们听不懂不要紧,他们以后也会慢慢理解杜英的意思。 而现在杜英这门课,可不只是上给这些学童们听的。 罗含等人,都陷入思索。 显然他们也曾经抬头仰望华夏文明历史上的璀璨星河,仰望着那一个个圣贤古人的身影,并且渴望着成为他们。 可是脚下的路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已经逐渐背离了圣人的谆谆教诲,距离那片星空也越来越远。 殊不知,自己想要追逐其中一颗星星,是何其的遥远而困难,但是如果自己能够将众多星辰的璀璨都融为己用,探索其是否能够在此世行得通,探索是否还有更多可变通之处,那么自己不知不觉的也会成为这个时代那一片星空中的一颗星辰。 和先贤们一样,照耀着无数后来人的道路。 有些想法,不试一试,又如何知道合适不合适? 有些观点,不改进一下,又如何能够满足现在的需要? 圣人或许无错,只是圣人也算不到千百年后的今天,因此有所变通,也是应该的。 孔圣人的“有教无类”,本身不就是一种变通么? “此所谓何为求学。”杜英微笑着说道,“那么,又为何而学?” 之前的那个问题或许太过高深,让学童们听得晕头转向,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倒还是能够听的明白,当即就有人站起来说道: “为家族、为关中盟而学,掌握了圣贤之论,日后就不会有人能够欺负我们了!” 又有人站出来说道:“当为驱除胡人而学,我家几位兄长而今都在军中。长大后,余亦愿为盟主前驱!” 围观的众人此时已经从刚才的思索中回过神来,为之动容。 这些孩子们或许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样去学习,但是他们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学习。 学习了知识,自己就可以变得强大,那样别人就不会欺负自己。 曾经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胡人,又算得了什么? 罗含连连点头,笑容收都收不住。 孺子可教也! 自己收来的这一批学生,看来素质还是不错的,至少在思想理念上能够和盟主,以及和他们的祭酒保持一致。 不过众多声音之后,还是夹杂着一个小小的声音:“应当为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而读书。” 杜英本来就在全神贯注听着这些声音,听到这个之后,不由得一笑,没想到这个时代也有“向钱看”的。 年纪轻轻,三观就已经跑偏了。 他当即伸手点了点那个小孩:“你是谁家的孩子?” 杜英仍带着笑容,和蔼可亲,所以那孩子也没有害怕,当即挺直腰杆说道:“学生全云。” 杜英反应过来,全家在长安城南有一脉偏房,相传是当年东南全氏后裔,也有过全琮等主持朝政大局的人物出现过,不过执掌的却是东吴的朝局。 后来东吴举国归降,全氏也随之北上,星散各地。 这一路偏房,人丁不旺,归附于蒋氏麾下。 杜英当即抬头看向蒋安,蒋安有些惶恐的站起来,全家的孩子毕竟也是他们蒋氏选送过来的。 这孩子要是说错了话,那也是蒋家的责任。 不过杜英并没有责罚全云的意思,反而接着问道:“为何要家财万贯呢?” 全云思考了一下,用稚嫩的声音回答:“家父常说,全家一门,本不擅长争权夺利,又添为盟主马前卒,意欲出头,则只能寄希望于钱财,若全氏能以经商致富、家财万贯,那么亦然为盟主之助力。” 杜英怔了一下,旋即大笑道:“好,说得好!” 以商为凭,跻身而上。 全家也算是有商业头脑、另辟蹊径了。 “改日让这娃娃的爹来见我。”杜英吩咐一句,却是向蒋安说的。 盟中现在各式各样的人才的确不少,但是大多数人擅长的还是旧有的管理模式,重农轻商、以道义为治理之凭据。 杜英之前就曾经借助关中盟成立的机会约法三章,借机推行晋律。 之后杜英虽然在盟中开设商铺,但是显然这些商铺贸易之好处,都没有受到盟中真正的重视,而且盟里也的确缺少能够在这上面管理的人才。 不是有没有经验和才能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这个意识的问题。 所以杜英之前还是很盼望着谢家的谢常等人能够前来,谢家产业入驻,自然也就代表着一大群拥有相关经验的人才入驻,说不定便可以带动着整个关中盟的商贸发展。 不过谢家的人,就目前而言终究还是外人。 若是盟中就有这样的人才,岂不是更好? 蒋安见盟主并没有生气,也轻轻松了一口气,赶忙答应。 杜英则径直走回前面,朗声说道:“人各有志,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为何而学,这很好,余也期望你们能够牢记今日所说,砥砺前行,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是梦想归梦想,人生在世,既然捧起了书本,那么在获得古人学问的同时,自然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因为你们不再是愚夫愚妇,而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人。 天下虽大,九州虽阔,可是能够读书的人又有几多?大多数人碌碌无为,而只有少数捧起书本、掌握知识的人,才能肩负搅动风云、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的责任!” 掷地有声,学童们或许只是觉得盟主所言,慷慨激昂。 可是郗超等人,神情各异。 有的或许觉得杜英这吹牛吹大了,而有的却觉得杜盟主所言,方才是我辈寒窗苦读的真正理想和追求。 只可惜五年、十年之后,甚至半生之后,此时突然警醒,回头望之,已经背离了真正的理想和责任太久。 罗含此时霍然起身:“敢问杜盟主,应当为何而学?” 老爷子看上去有些激动,显然他从杜英的话中有所领悟,但是又觉得杜英的话有些虚无夸大,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此时,罗含恍然想起来,杜英昨日好像说要给关中书院留下些什么,难道他还有话为说? 所以罗含直接站出来,发出如此一问。 杜英不由得一笑,虽然事先没有串通好,但是老爷子捧哏的意识还是不错的。 不过以后也得小心,这一次是自己本来就有比要装。 万一下一次的时候没有呢,那岂不是翻车了? 他当即慨然说道:“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五章 郗超:要不试试联姻?(加更) 原本就洗耳恭听的罗含,刹那间,如遭雷击。 老人霍然抬起头。 杜英的声音犹然还在回荡。 为天地立心,而今这一片天地,到底是谁说了算,典午朝廷、满地的胡人,还是一个个世家? 这天地,缺少了自己的本心,一颗屏护万民、不公不私的本心。 这曾经诞生过秦汉这种强国,四方万夷无不拜服的天地,不应该有无休无止的杀戮。 是苍天变了心。 那么就得把苍天的心,变回来。 用凡人的力量,用凡人的学问,去影响每一个人,那么自然就能够改变一整个时代的风貌。 正是天地改变,重归太平,才能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罗含的心中,显然第一句就已经足够让他感悟很多。 而其余人,亦然如此。 天地苍生,往圣今人。 为改变和拯救这些而读书,看上去目标很是宏大,但是实际上又何尝不是他们当初的志向? 只可惜多年风风雨雨,磨平了棱角,也磨灭了雄心。 “好,好!”罗含抚掌说道,“盟主之言,发人深省,发人深省啊!” “盟主能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心,此为关中百姓之幸也。”郗超亦然站起来说道,有些感慨的说道,“郗某早年也曾立志整理天下文史,挽救古人书籍于兵火之中,然此时惶然回首,又何曾真的做到为往圣继绝学?当年的一份赤忱,而今都寻觅不到了。” 袁宏和梁惮等人,亦是露出如此神色。 都是读书人,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发下几个宏愿? 结果到头来发现,这件事或许并没有那么难,可是自己就是没有能够做到。 杜英谦虚的说道:“昨日祭酒曾请余为关中书院之开办提笔写下一句话,能够警醒今人、告诫后人。 余思来想去,似也只有此一言,能够阐明余之本心,能够阐明关中书院教书育人之本心,亦能阐明我关中子弟渴望太平之本心。” “善!”郗超率先点头称赞,“关中书院若是真可培养出盟主所言之人才,则千秋万世,想来亦会称颂。” 说话之间,郗超一直在注视着杜英。 如果说之前他对于杜英只是重视的话,那么现在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拉拢的人,无论是他的手腕还是思想,都让郗超耳目一新。 相比之下,仍然在任用世家并且从中寻求到一种平衡的桓温,看上去好像风险更大了一些。 世家制度现在已经严重的限制了郗超的进身之路,正是因为他不想在江左对王谢子弟卑躬屈膝,所以才会以江左世家子弟的身份投靠桓温,并且变成反对世家的急先锋。 可是天下之大,同道中人却寥寥无几。 今日见到杜英,郗超刹那间有一种感觉,世家制度的桎梏,似乎真的有可能从他这里打开。 可是郗家又应该如何结好杜英,表达出来自己的善意呢? 利益显然是不够的,能够给杜英利益的人太多了,现在甚至大家都在争着想要牺牲自己的利益以换取关中盟的支持。 那姻亲? 郗家能在郗鉴去世之后仍然屹立于东南世家之林,并不是因为郗愔和郗昙这两个求神拜佛、无心于官场的兄弟支撑起来的,而是靠着郗家和王家的联姻。 郗家长女郗璿是王羲之的夫人,因此王家才会对郗家多有提携,外人看郗家也是将其当做王家的附庸。 这也是郗超一直不满而想要打破的尴尬处境。 可惜堂妹才十岁,小了点儿,家中又有让其和王家继续联姻以巩固关系的意图······ 郗家上下,毕竟不可能和自己完全同心,这也是世家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传统。 郗超一时皱眉,发现自己陷入了想要结交和拉拢杜英,却又无从下手的地步。 更何况就算是家中还有别的表亲适合联姻,且看看杜英身后的谢才女,名动江左的人物,郗家谁能够胜得过? 只是不知道谢家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难道真的默许了,然后打算和王家翻脸? 郗超突然想通了什么,假如谢家敢和王家翻脸,那我郗家为什么不可以?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当然也得建立在杜英本身足够强大的基础上。 这个家伙,能够在短时间内走到这一步么? “此言当勒石为记,告慰先贤、告诫后人。”袁宏也开口说道。 这个一向喜欢抬杠的家伙,脸上少有的正经。 实际上他现在正在做的,就有搜集旧有书籍,想要重新编撰一本《汉书》,名之为《后汉纪》,此次北上,也的确趁机搜集到了不少孤本。 杜英刚刚一句“为往圣继绝学”,一下子戳中了袁宏的心坎,让他收起来一贯的恃才傲物。 他的恃才傲物只限于对那些自己看不起或者看不起自己的人。 杜英,在这一刻,显然已经被袁宏排出了这个名单,甚至袁宏愿意引为知己。 若不是杜英在各方势力中间摇摆不定,让袁宏作为东南世家的代表,还是得谨慎行事,恐怕他都会忍不住直接拉着杜英的袖子,和杜盟主探讨探讨。 归根结底,袁宏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幕僚或者谋士,而是一个高傲而又虔诚的文史学家。 杜英点头,欣然接纳了众人的建议,又看向谢道韫:“还请谢掾史提笔,写下此言,请祭酒勒石,为后人所观。” 罗含拱了拱手,如果说原来的他还觉得对上杜英的时候需要摆出来长辈的架子,那么现在,他更愿意以一个书院祭酒的身份向盟主见礼。 谢道韫此时才恍惚回过神来。 没想到昨日杜英所说的,竟然是这样的句子。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这四句话,虽然不是诗词,但是依旧会流传千古。 杜英的本心,杜英现在所做这些事的目的,都已经蕴含在其中。 罗更生已经在罗含的吩咐下磨好了墨。 谢道韫深吸一口气,走过去,一笔一划的写下杜英所说的四句话。 用的楷书。 魏晋南北朝时期,正是楷书流传并且发展壮大的时期,这种为字楷模的书法形式,最适合于公文的书写,因此也受到上层社会的欢迎。 谢道韫的书法,本来在江左就小有名气,此时心中激荡之下,写下来的字,严整之中又带少许灵动飘逸,虽然没有那么工整,但是看着反倒是更舒服一些。 或许正合适用“不蔓不枝、亭亭净植”来形容。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六章 经典咏流传 杜英站在一边静静欣赏着,既是欣赏着书法,也是欣赏着佳人。 搬出来“横渠四句”会引起这些人的震撼,本来就在杜英的预料之中。 这乱世之中,很多治学之人都会有前路茫茫、无从行进的感觉,甚至还会怀疑自己所走的路是否是正确的。 而横渠四句或许在太平时代不会引起多少人的共鸣,既然我们已经实现了太平,那还有什么好感动并且意欲发愤图强的呢? 但是在这乱世之中,却足以帮助很多人找到曾经的赤忱、找回心底的那一份悸动。 经典咏流传,这就是经典啊。 横渠先生能凭借四句话而封神,为后人所传颂不休,自然有其道理的。 郗超等人或许有些奇怪,杜英为什么不自己动笔,但是或是想到了谢道韫代表谢家的独特身份,或是想到了之前察觉到的杜英和谢才女之间可能不太正常的关系,一个个也都释然。 只要当事人不解释,那么围观群众们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 而在关中盟高层们的眼中,这件事更是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人家小情人秀恩爱罢了。 ————————————- 关中书院的第一堂课,杜英实际上就说了几句话,却大出风头。 之后罗含又请郗超讲了几句,郗超虽然觉得这样会显得自己和杜英的水平差太多,但是罗含请之殷切,自己也却之不恭。 不过郗超毕竟是郗超,他的应变能力也很快。 既然杜英已经把整个课堂的思想境界抬高到了云端,那郗超索性就放低身形,直接脚踏实地。 所以他认认真真的带着学童们学习了《论语》的几个篇章。 学童们摇头晃脑,跟着一起朗诵,学的还挺认真。 这让杜英也有些无语,这家伙还挺机灵。 只可惜郗超是桓温的谋主,现在大家或许还能并肩,可是谁知道日后又会不会成为战场上的对手? 这也是个难缠的妖孽啊······ 郗家有什么弱点呢? 还有袁家,还有梁惮······ 杜英摩挲下巴。 别人把他当盟友,而他已经开始琢磨别人的弱点。 —————————— 第一堂课上完,宾客各自告辞。 大家都不是闲云野鹤,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当然不可能在书院待上一天。 不过杜英留下了四句话,也给了这些人提醒。 这关中书院若是真的能够遵循杜英的意思,在关中盟的呵护下茁壮成长,那么日后说不定真的会成为名动一方的人才汇聚之地。 既然如此,那么此时作为书院成立的见证者,自己当然也得留下点儿墨宝。 后人来此,当然只会记住那些留下墨宝的人。 因此一个又一个,题诗作赋,好不热闹。 不过杜英的目光可挑剔着呢,你们写是可以的,但可不是什么着急情况下写出来的歪瓜裂枣都能被留下,那样的话后人岂不是要说关中书院真的什么破烂都收,是不是没有底气? 因此杜英让罗含先审阅一下,然后自己再挑选。 最后只会有两篇诗文能够分立“横渠四句”的两侧。 不过为了安慰大家,也为了给那些根本憋不出诗词、却也分外眼热的关中盟高层们一个交代,杜英会把所有人的名字刻在碑上,大家作为与会者,当然都有资格享受后人的敬仰。 如此,自然是能够满足大家的需求,宾主具欢。 而今众人散去,杜英也慢慢悠悠的向着自家院子的方向走去,今天杜英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事,盟中上下一切已经步入正轨,需要他操心的并不多。 下一次涉及到盟中重要事宜需要杜英做出决断的时候,应该就是关中盟的地盘再次扩张的时候了,那估计要等到入长安。 入长安······杜英撇过头,向北看去。 好像也快了。 当然,盟中事情不多,不代表着杜英无官一身轻。 他转而看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谢道韫,谢才女从书院离开之后就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天气稍微转凉一些,征西将军必然会汇聚大军,准备向长安发起进攻。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征西将军应该会先倾向于扫清华阴等地的羌人和氐人爪牙。 这就意味着进攻伊始,关中盟和谢伯父、梁州刺史将要承担在南侧的主攻任务,为征西将军还师争取时间。” 一直说到“争取时间”,谢道韫好像才恍惚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眸子中摆明带着“所以呢”的疑问。 杜英皱了皱眉,这丫头的心思都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按理说以她平时表现出来的聪明,应该已经领悟到了自己的意思才对。无奈,杜英只能解释道: “长期以来,盟中兵马编制混乱,上下称呼不定,甚至多以兄弟相称,此为草莽之气也,一支真正令行禁止的军队,当然也要在编制上有所规整。 余之前就已经请师兄代笔,和谢伯父联名上书征西将军,请求对关中盟军队重新整编,从而更方便指挥。因为此支军队之指挥权,一直都在余和谢伯父的手中,因此征西将军不会拒绝这个请求。” 谢道韫反应过来:“所以杜兄近日要北上林氏坞堡?” 杜英拍了拍额头,这总算是明白了。 “到时你是留在少陵还是前去林氏坞堡拜见伯父?”杜英随口问道,“好些时日没有见过谢伯父了吧?” 谢道韫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谢家的人应该半个月之内就会陆续抵达,余还是坐镇少陵为好,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耽误了家族大事。” 杜英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奇怪,这其实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那正好,盟中有关于盟主的各项事宜,你先帮我兜着,若是签字批准的,除非事关人命,否则能签就签了。拿捏不定的可以询问留守的参谋司和洪聚兄,再商议不准的,送林氏坞堡。” 虽然一路上能够带着佳人同行是最好的,但是杜英也得考虑一下人家的感受不说,本来就还得在盟中找一个合适的人顶替自己现在“签字机器”的工作。 谢道韫显然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丫头天天把“谢家”挂在嘴边,实际上骨子里还是个善恶分明、明晰利弊的人。 杜英甚至都有理由怀疑,她念叨着“谢家”,是一直在提醒总是忘了为家族争取利益的自己。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七章 盟主夫人和嫁妆 因此杜英相信,只要不是真的直接涉及到江南、荆蜀等各方势力利益和平衡的事,谢道韫拿捏得住。 更何况,任群他们也不傻,这种事当然也断不能交给谢道韫来判断,直接就会送到杜英那里。 当然,如果事实证明谢道韫并不适合于这项工作,杜英大不了就把师兄再给派回来就是。 在这时代混的时间长了,我的大腿已经越来越多,终于不是只能依靠师兄,显得“独木难支”的时候了。 谢道韫显然并没有料到杜英竟然会这么放心的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说道: “事关盟中上下,道韫恐难令盟主满意,亦难服众。” 杜英不由得一笑:“阿元妹妹客气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服众的问题,根本不用你担心,毕竟在盟中高层的眼里,你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盟主夫人了。 本盟主不在的时候,他们自然是信你的。 至于谢家的那些产业,甚至都不需要担心之后会因为安排上或者利益分配上出现太多的矛盾,因为相同的道理,盟中上下都认为那是谢家的嫁妆。 那不就是咱们关中盟的了? 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人家远来是客,刚刚融入关中盟这个大集体,大家稍微割让一些利益,也没有毛病。 盟主娶妻,女方的嫁妆都千里迢迢送过来了,而且还是谢掾史的小兄弟亲自送过来的,现在就剩下拜堂成亲这一锤子了。 要不是战事耽搁,保不齐现在就能办成。 既然如此,盟中各家割让利益,不也等于是给盟主筹备聘礼么? 应该的。 谢道韫从来没有站在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自然觉得自己难以胜任。 而杜英却清楚,她合适的很。 并且自己这样安排的话,也会让盟中上下对于谢道韫是盟主夫人的身份更加确信。 之前只是大家暗中揣测,而现在算是盟主正式肯定了这个答案。 追求女孩,不只是自己要主动,而且还要卷动着大势,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让周围的人都达成“这真是天生一对”的想法。 见杜英说的肯定,谢道韫自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家伙的种种花花肠子,轻咬下唇,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点头说道: “只要盟主不担心偌大的基业毁于道韫之手,道韫愿为盟主分忧。” 杜英笑了笑,这个态度很好。 本盟主现在虚火上冒,阴阳失调,要不你也帮着分忧一下? 不过这种充满调戏之意的话,杜英自然也就是心里想想。 不然的话恐怕真的会把好不容易刷满的好感度直接清空。 谢才女的脸皮还是很薄的。 “盟主,盟主!”任群从远处跑了过来。 杜英登时挑了挑眉,洪聚兄,怎么每一次来打扰的都是你? 不过想想也是,除了任群之外,好像别人也没有这个胆量和资格。 不等任群过来,谢道韫就已经先行告退。 杜英也没有挽留,径直迎向任群:“洪聚兄为何慌张?” 身为一个工具人,能不能学习一下自己解决问题,再学习一下如何在合适的时间出现? 不过当谢道韫走出一段路之后,再次驻足,回望杜英的身影。 正如杜英所言,今日之后,或许没有那么多机会了。 有些话,总是想要问清楚的。 有些事,成与不成,也要有一个了断。 当杜英正和任群说着些什么的时候,殊不知不远处的谢道韫,已经暗暗攥紧了小拳头。 —————————— 任群来禀报的问题,他还真的解决不了。 夏收之后,氐人俘虏作为免费苦力的任务实际上就完成了。 但是关中盟当然不可能让这些俘虏歇息。 秋高气爽的时候,自然就是桓温大军进攻长安之际,军中盟中,实际上已经就这一点达成共识。 这自然意味着军中需要大量攻城器械,因此关中盟已经开始在终南山等地伐木取石,打造冲车、云梯和霹雳车等等。 盟中自然没有这么多劳力,这种活自然要落在氐人俘虏们头上。 结果自然引起了氐人俘虏的不满,尤其是那些邓羌麾下的汉人俘虏。 他们的身份自然和其余的氐人不同,本来大家就是通过“协议”而放下兵刃的,又不是真的贪生怕死之辈。 现在倒好,竟然还真的把我们当做普通的苦力来使唤了,下田收割粮食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要进山。 虽说逃走的机会增加了,但是山里虎豹熊蛇众多,他们平时又不是山里长大的,心里当然不情愿。 即使是邓羌,也已经难以压制住麾下有这种想法。 又或者说,邓羌也没有办法在这种事上改变麾下将士们的想法,只能顺势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在这些家伙的煽动下,以及强怀等人随即的配合下,现在俘虏们不断地惹事,若非负责看守的盟中士卒一力镇压,恐怕早就闹出乱子来了。 任群也是害怕夜长梦多,所以专门来询问杜英,至少得先拿出来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总是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好事。 “看来之前对他们太好了。”杜英哼了哼,“替余一问,盟中士卒手中的劲弩都是吃干饭的?” “这······”任群皱了皱眉,“盟主,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强行镇压,或许能行,可是未免会损失很多劳力。” “损失了就损失了,难道你们还真指望着这些出头鸟们能够安安静静的好生干活?”杜英哂笑一声,“用弓弩告诉他们现在他们的身份,让他们老实一点儿,即使是为此损失一些劳力又何妨?这本来就是一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 任群恍然:“是属下瞻前顾后了。” 杜英接着吩咐:“不过杀鸡儆猴就可以了,你们看着把握好尺度。另外让邓羌过来见我,有些事和他商量一下。 苻黄眉已经不可能救他们了,甚至他们也成了氐人口中的罪人,余倒要看看,邓羌是不是还能保持自己的那一份忠心。” “盟主打算任用邓羌?”任群好奇的问道。 如此猛将,若能真的为盟中所用,倒是好事。 “不只是邓羌,还有他麾下的汉人士卒,余也打算一并混编入盟中军队,如此,自然就没有了心存不满之人。至于其余的氐人和羌人,需要跟他们客气嘛?”杜英笑道。 任群打了一个寒颤,没有心存不满之人······ 显然在盟主的眼中,剩下的那些,已经不算人了。 杜英拍了拍任群的肩膀。 洪聚兄到底只是一个书生,自己和师兄已经算是心慈手软的了,而洪聚兄比之我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经历经历就好了。 就让他代表自己去给那些真以为自己是大爷的氐人们,一顿社会的毒打吧。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八章 邓羌,愿降! 邓羌对于杜英召见自己一点儿都不奇怪。 战俘营中的变故,归根结底也有他放纵的原因。 不过杜英告诉他的事实,让邓羌脸色微变。 “苻黄眉已入长安待罪,恐难起复,尔欲何从?”杜英似笑非笑的看着邓羌。 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邓羌最终会做出的选择。 而任群和陆唐等人一个个手按佩剑,仍然如临大敌。 邓羌这家伙留给他们的印象实在是太勇猛刚烈了,应该提防的还是要提防的。 再一次劝降,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 上一次面见杜英时,杜英所说的那些话犹然还在耳边回荡,邓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盟主料事如神,此为卫大将军与邓某之失也。若是早知今日,当日便战死沙场上。” 他并不担心杜英会欺骗他。 一来在邓羌的心中,自己显然并没有那么重要,长期厮混于氐人之间,让他自然而然的有一种身为汉人、身为底层人士的自卑感,所以杜英这种上位者自然没有必要拿他开玩笑。 二来就算是杜英真的欺骗了他,那么邓羌之后归顺了杜英,也很容易求证这件事,到时候邓羌的忠诚自然也难以保证。杜英好像并没有这个必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可惜第一次寻死失败之后,往后就难了。”杜英从容说道,他知道留给邓羌的选择不多了。 这汉子重情重义,此时既然还活着,就不可能坐视苻黄眉蒙受冤屈,也不可能坐看自家麾下儿郎在战俘营中被当做牲口一样使唤。 邓羌嘴角抽了抽,杜盟主说话还真是直接啊。 不过这倒是正对邓羌的胃口,他没有再多迟疑,郑重的说道: “自束手纳降以来,盟主虽以俘虏待之,但是从未真正打骂折磨于我等,又屡屡亲自劝降,邓某并非无情无义之辈,盟主心诚,亲自劝降并彰显氐人之无道。 邓某并非铁石心肠,如何能无所感?而今卫大将军亦遭迫害,邓某已对氐蛮心灰意冷。承蒙盟主不弃,邓某此残生,愿为盟主效劳。 邓羌,愿降!” 说到这里,邓羌已经起身,单膝跪下,拱手行礼。 任群和陆唐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过目光仍然紧紧盯着邓羌,只要这家伙有任何异动,他们会立刻扑上去。 杜英亦然起身,大步走过来。 “盟主!”任群和陆唐等人纷纷想要阻拦。 杜英登时眉毛倒竖,冷声说道:“邓将军乃是勇猛而铁胆的好汉子,说一不二。既然愿意归降我关中盟,必然心诚,尔等意欲何为?难道是信不过邓将军,而或信不过本盟主?” 不管杜英真想表达这个意思,还是为了收买人心,话都已经丢出来了,任群他们自然更不好横加阻拦,只能唯唯诺诺的向两侧让开。 而今,他们也只能配合工作。 杜英则伸手搭在邓羌的手臂上:“邓将军请起。” 刚刚一番话,显然更是直接戳中了邓羌的内心。 原本他天真的以为,世上还能够懂自己、理解自己的就只剩下了卫大将军,因此即使是抛头颅、洒热血,也愿意为卫大将军而战,可是今日方知,世上懂我的,尚且还有杜盟主。 邓羌心中激动,强自镇静下来,恭声说道:“此后邓某愿为盟主牵马坠蹬、尽马前卒之功。” 杜英则微笑着摇头:“若是让邓将军这等勇士为余牵马坠蹬,那么岂不是寒了天下人才之心?来来来,且坐!” 说着,杜英便握住邓羌的手腕,引着他入座。 这显然出乎邓羌的意料,入座之后对着杜英又行了一礼。 之前在氐人军中,即使是苻黄眉也不可能给他如此待遇,甚至苻黄眉为了保护邓羌,都不能表露出来对邓羌太多的亲近和信任之意,以免引起其余氐人将领的妒忌和无端揣测。 现在在关中盟,自然没有这些弯弯绕。 杜英的感觉也很不错。 他当然清楚这种上官对下级表示亲近和信任的姿态有多么能收买人心。 当时谢奕也是这样和他把臂而行,让杜英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受宠若惊”。 “邓将军······”杜英回座之后,缓缓开口。 邓羌则打断了杜英的声音:“今既为盟主之麾下,盟主称呼属下的表字便是。” “伯夷(邓羌表字)不愿同昔日袍泽刀兵相见,本盟主自然也会考量。”杜英微笑着说道,“除非生死存亡之际,不然不会轻易让伯夷出手厮杀。因此短期内,伯夷主要负责帮忙训练士卒。 至于伯夷的麾下士卒,余亦然可以一并还给他们自由,这些士卒应当也愿听从伯夷之命。便将他们拆散之后混编入新兵之中,以他们沙场征战之经验带动盟中新兵,伯夷以为如何?” 邓羌登时面露喜色。 他之前也经历过漫长而复杂的思想挣扎。 虽然杜英所说的民族大义之类的话语对他的思想很有冲击力,但是毕竟邓羌重情重义,又在氐人军中厮混了这么长时间。 氐人或许看不起他,但是他还是惦念着苻黄眉等少数几人对他的好的。 此时骤然站在对立面,邓羌也怀疑自己看到昔日的袍泽,能不能下得去手。 现在杜英得到了他这个猛将——对于自己的实力,邓羌还是心里有数的——却并没有直接赶鸭子上架,而只是让他编练新兵,邓羌自然愈发感激。 杜英这是真的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考虑过。 士为知己者死,现在的杜英,在邓羌的眼中,显然已经符合这个“知己”的标准。 只可惜自己现在反倒是一员降将,心中总是有一道坎儿过不去。 用一个并不太恰当的比喻——恨不相逢未嫁时。 “愿为盟主效劳!”邓羌再一次起身。 有些激动。 任群和陆唐等人都被吓了一跳。 邓羌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夸张了,讪讪一笑。 杜英接着说道: “伯夷之前所言,若是能攻破长安,想要留苻黄眉一命,这余也可以答应,但是并不能保证苻黄眉就一定会撞在关中盟的手中。 而且沙场上,刀剑无眼,余也只能尽力而为。迫不得已的话,恐有伯夷不忍见之事。余非不能信守承诺,而是终归要为整个关中盟考量。因此先请伯夷恕罪。” 正文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不能喜欢,偏要喜欢 邓羌没想到杜英还记得这一点,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想说这件事,后来杜英已经展露出来了足够的诚意和信任,邓羌自己都已经说不出口了,结果杜英反倒是重新提起。 感动之余,邓羌更是再次拱手谢过杜英。 这一次,是代替苻黄眉谢过的。 杜英亦然松了一口气,邓羌虽然忠义,但是终归不是愚忠。 一直以来,他所效忠的或许也不是氐人朝廷,而是氐人之中对他有恩的苻黄眉等寥寥数人。 现在苻黄眉遭到问责,邓羌也已经没有了归路,更何况他还得为自己麾下的儿郎们考虑。 因此邓羌十有八九会答应。 可是尘埃未定,杜英总归也还是提着一口气。 当即,杜英吩咐跟在身边的参谋司房旷,前去和邓羌一起把他麾下的士卒筛选出来,这个筛选当然也是筛选那些真正忠诚于邓羌的人,也以汉人为主。 邓羌的部曲本来就不是很多,之前历经几次激战,邓羌又习惯身先士卒,其部曲自然也要紧随其后,因此早就折损的七七八八。 现在和邓羌一起被俘的这些士卒,不见得都会真的遵从邓羌的命令,之前也主要是把邓羌看做他们的领头人罢了。 目送邓羌和房旷离去,杜英转而看向任群:“盟中新兵遴选进行的如何了?” “夏收之后,应当有千人可以从军,另外还有数百名未加冠或者四十岁以上的士卒。”任群赶忙说道。 “都追随邓羌一起训练吧,即使是竭泽而渔,现在盟中也必须要掌握更多的兵马。”杜英叹了一口气。 进攻长安的战斗肯定会在入秋展开,留给关中盟的时间也不多了。 想要日后在长安城中掌握更多的话语权,那么自然就需要有更多的兵马。 哪怕只是摆摆样子的。 尤其是现在,关中盟原本的主力兵马追随着谢奕作战,名义上也是归属于谢奕指挥的,杜英总归还是要留一些不受到谢奕更甚至桓温影响的后手。 让邓羌去训练兵马,就是因为杜英知道,以邓羌的性格,既然选择了效忠于自己,那么自然就不可能又去和桓温他们眉来眼去。 邓羌训练出来的兵马,杜英能够确保只听从于自己的命令。 “期望这后手,只是起到震慑作用,不会派上用场吧。”杜英长长叹息一声。 —————————————— 战俘营的消息再次传来,已经天色向晚。 杜英和任群他们商议了一下盟中其余事务,草草用过晚膳,毕竟战俘营那边未定,大家都没有好胃口。 而邓羌的确没有让他们失望。 兵马遴选和整编进行的很顺利,汉家士卒都愿意追随邓羌投降,而羌人之中也有不少动心的。 秦国是氐人的秦国,又不是他们的秦国,现在跟着邓羌总归有口饭吃,比战俘营里当俘虏岂不是好的多? 当然,一切也并非一帆风顺,意识到邓羌已经归降关中盟的强怀,自然有一种被盟友背刺的感觉,破口大骂,带动着氐人一起大骂。 不过邓羌拉不下脸来,随同一起来的房旷就没有那么好脾气了。 箭矢射过去,当场射杀三名氐人,接着士卒又冲上前,把几个带头闹事的拉出来,一顿板子打下去,让他们意识到这里是战俘营,不是氐人的长安城。 即使是强怀这个将领也没有幸免。 没有了邓羌这边士卒的配合,这些氐人本来就显得势单力薄,同伴的哀嚎带来的恐惧战胜了刚刚的愤怒。 很快就一个赛一个的老实下来。 忍一时风平浪静嘛,氐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 战俘营事了,杜英等人也都放下心来,各自休息。 塬上的夏天夜晚,并没有那么炎热。 晚风徐徐吹来,已经带着丝丝凉意,同时也在告示着盛夏的远去。 家中安安静静的,让杜英有些奇怪。 归雁和疏雨这两个丫头虽然不算闹腾,倒是只要人在,总应该发出点儿声音才是。 穿过前堂,杜英便看见了后厅门口的身影。 谢道韫并没有靠在院子中的软榻上,而是坐在了门槛上,半边身子倚住门框,一席素白的裙子,看上去像是睡裙,修长的双腿伸直,裙子盖不住脚踝,露出精巧的月白色绣花鞋。 膝上放着一把小蒲扇,纳凉以及驱赶蚊虫用的。 杜英肯定这是睡裙的原因,除了自己之前并没有见过谢道韫这一身打扮之外,还因为她的秀发高高挽起,类似于妇人发髻,十有八九是刚刚沐浴的时候为了防止秀发被打湿而为。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杜英心中没来由的泛起来这句诗。 斜倚门窗的佳人,也是在等待着谁归来么? 走近前,杜英便嗅到了淡淡的酒味。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被谢道韫遮掩在身后的酒壶,犹然露出来一角。 喝酒了? 难怪香腮微红,刚刚还以为是沐浴被水汽给熏得。 杜英上前几步,蹲下身,发现这丫头醉眼惺忪,应该喝的不多,奈何酒量太差。 “怎么坐在这里?”杜英皱眉问道。 “回来了?坐。”谢道韫拍了拍门槛。 说话很清晰,就是有点儿淡淡的酒气直接喷在杜英的脸上。 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呼吸相闻。 “那两个丫头呢,怎么不见人影?”杜英问的是疏雨和归雁。 “打发出去买东西了。”谢道韫随口回答。 杜英嘴角抽了抽,天都快黑了,出去买个鬼。 此时杜英也已经反应过来,谢道韫不过是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把两个丫鬟给支开罢了。 归雁她们心里也应该有数,此时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缩着呢,估计是看到杜英回来,索性面儿都不露了。 “坐。”谢道韫再一次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有些不满。 杜英皱了皱眉,这显然和谢道韫一贯的形象不符合,他也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坐下。 接着杜英往她背后一掏,不等谢道韫反应过来,已经把酒壶捞起来,自顾自的喝了一口,接着肉痛的说道: “盟中的粮食本来就不多,能拿来酿酒的更少,余这里也就是存了这几小壶,都快被你给糟蹋干净了。” “如何是糟蹋?”谢道韫斜眼看向他,不满的说道。 “不能喝,偏要逞强,不就是糟蹋么?”杜英哼了哼。 谢道韫若有所思。 杜英正奇怪她为什么不说话,便听到谢道韫的声音: “那不能喜欢,偏要喜欢呢?” 正文 第四百二十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 杜英如遭雷击,直接愣住了。 谢道韫的声音幽然,但是刚刚还带着酒意的目光,却是格外的澄澈,说明她这句话说的很认真。 甚至杜英有理由怀疑,她根本没醉。 不能喜欢,偏要喜欢。 她在说我们之间这一段互有情愫却一直没有戳破的感情······ 杜英张了张嘴,他恍然间意识到,好像被谢道韫表白了? 可是这又不是真正的表白,谢道韫阐明自己心中的烦闷和纠结。 她想要喜欢,偏要喜欢,可是她又不敢,又不能······ 月色如水,洒满庭前。 坐在门槛上的两个人,一个微带醉意,伸手托住香腮,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丝毫不像是王谢这等豪门的大家闺秀应该有的矜持样子。 而一个有些茫然和惊诧,也丝毫不像是堂堂关中盟主,而今关中炙手可热、叱咤风云的人物。 他们像是一对明知道不能爱却很想去爱的有情人,目光之中有情思、有犹豫、有担忧······ 不,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对有情人。 谢道韫看杜英迟迟没有回答,略带酒后微微迷醉的微笑逐渐收敛,露出失望的神情。 似乎在说,原来是我多想了么? 原来他并没有这个意思,或者并没有这个勇气。 金风玉露一相逢,恐怕从此又是陌路。 谢道韫蓦然想到了此前两人从相逢到相识的种种,从蓝田大营的互相试探,到小巷子中的骗她流泪,再到后来雷雨中的相守······ 仿佛一场幻梦,可又无比真实,此时一幕又一幕,都在心中闪动。 或许这是一辈子都只能藏在心里,却永远忘不了的梦了······ 却不料,一直怔怔出神的杜英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 苦苦探索的问题,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层窗户纸,应声而破。 谢道韫秀眉微蹙:“杜兄笑什,呜!” 这一句话谢道韫甚至都没有说完,因为她的唇已经被堵上了。 杜英吻上来的动作又快又准。 谢道韫瞪大眼睛,蓦然僵在那里。 温热的唇上传来似真似幻的触感。 旋即,她的俏脸上升起两片红晕。 心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 这,这个登徒子!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推开杜英,同时往后退。 可是杜英一只手捉住她的手心,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根本不给她后退的机会。 吻得结结实实,肆无忌惮。 与此同时,握住她手掌的那只手,不再和之前那样强劲有力的不给她反抗的余地,而是探出小手指,在她柔软的手心轻轻挠了挠。 一种难以名状的痒痒感觉弥漫上来,谢道韫最后的一丝力气都已经被抽干净,“呜呜”两声,放弃了抵抗,软在杜英的怀里。 唇瓣分开,杜英看着已经被自己抱紧的人儿,低声说道:“没有什么敢不敢的,这里是关中盟,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 唇上虽然没有胭脂,但是也依然有淡淡的香甜。 谢道韫似乎这才从迷茫混沌中醒来,霍然睁开眼: “竖子!你!” “余添为杜家庶子,怎么了?”杜英一脸正经,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甚至还有些无辜的表示,你是不是看不起庶子? 现在杜家突然再次扬名,还不是依靠的我这个庶子。 “未有谈婚论嫁,如何能做这种孟浪之举?”谢道韫不想和杜英胡搅蛮缠,直接伸手推他。 不过杜英的力气那么大,岂是她推几下就能推开的? 更何况这推攘之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还得另说。 杜英低头看着粉嘟嘟还带着水润的唇,没有犹豫,又续了上去。 这一次,谢道韫连推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杜英施为。 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刚刚是典型的“嘴上说着不要”。 没有什么好多解释的,也没有什么需要多互相倾诉的。 情思早就已经积攒了很久,爱慕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只是一直没有人主动阐明,只是一直有担忧罢了。 而今一切都随之爆发。 轻罗小扇从膝上垂落,却无人察觉。 流萤飞散,似乎这甜蜜的夜已经不需要荧光的点缀。 身着月白色衣裙的佳人,宛如月宫仙女。 而现在,仙女下凡。 此地,已经不只是天宫,还是人间。 今夕夜色,温凉如水。 谢道韫在恍恍惚惚之中,偶然用余光瞥见,夜空中的牵牛星和织女星正跨越漫漫银河,也默默注视着天下有情人。 正是夏夜的良辰美景好时光。 ——————————- 正如杜英所料,两个丫鬟并没有走太远,很快就折了回来,缩在正厅的角落,小心翼翼的扒着窗户缝往外看。 然后她们就看到了杜英和谢道韫坐在一起,然后她们就看到了夜色中这一对男女直接吻在了一起。 疏雨本来吓了一跳,差点儿直接跳出去,不过被归雁拽住了。 归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示意她再看。 疏雨强按捺住冲出去直接把这个登徒子狠狠揍一顿的心思,又看了一眼,也怔在那里。 因为很明显谢道韫根本没有怎么抵抗。 假如轻轻推了杜英两下不算的话。 很快谢道韫双手环住了杜英的脖子,回应的格外热烈。 看她半醒半闭的眼神,怕是人都已经在云里雾里了。 疏雨默默地拽了拽归雁的袖子,也不管这个小妹妹是不是同意,硬生生的拽着她蹲下,同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还未出阁的小姑娘家,看什么看? 归雁撅了撅嘴,委屈巴巴。 你不担心你家娘子,我还担心我家公子呢。 再说了,公子原来就说我是他的贴心小棉袄,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棉袄,但是贴心两个字是能理解的,心腹中的心腹,看看怎么了? 疏雨显然也有类似的想法,也在强迫着自己不要抬头看。 两个小丫鬟大眼瞪小眼,互相警告着,又似乎互相怂恿着。 最后都是咬了咬牙,一齐重新探出头去。 要看一起看,被发现了就是要死一起死。 可是······院子里,哪里还有杜英和谢道韫的身影? 疏雨一惊,便要冲出去。 刚刚只是嘴碰嘴,尚且还能理解成两个人都在宣泄压抑的感情。 那么现在一起进屋了,这是要干什么,洞房么? 归雁也吓了一跳,不过她果断的跳起来,直接把门关上,同时自己张开手臂,挡在门口,紧紧盯着疏雨。 这种我家公子绝对不会吃亏的事,这种盟中上下觉得早就应该煮成熟饭的事,身为公子的贴心小什么的,我是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打扰的。 疏雨当即便要去抓佩剑。 归雁摇了摇头,委婉说道: “算了吧,谢姊姊没喊没叫,心里肯定也是愿意的,何必去打扰他们呢?终归我们都想让谢姊姊开心的。” 手微微颤抖,疏雨沉默在那里,良久之后,缓缓说道: “可是王谢两家的婚姻已定,两家谁都不会允许退婚。就算是和杜盟主两情相悦,以后为了谢家,甚至也是为了关中盟······ 他们终归是要分开的。杜盟主难道会想要和琅琊王氏为敌?难道你以为他们会丢下一切私奔?” 杜英和谢道韫,总是肩负着很多。 丢下一切找一个深山老林做隐士,这种事他们两个谁都做不出来。 归雁怔了一下,旋即哂笑:“琅琊王氏又如何?只要杜陵杜氏还有人在,至少这关中,与他们何干?”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一章 热吗? 归雁说的激动,让疏雨一时间也无法反驳。 而同样的问题,还有同样的人在回答。 红烛的火光随风轻轻摇曳,低垂的帘幕可能因为主人觉得碍事,只放下了一半。 床榻上,杜英撑在谢道韫上面。 靴子和绣花鞋已经凌乱散落在床外,而杜英的外袍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也随意的丢在地上。 谢道韫眼神朦胧,秀发凌乱,微微喘着气。 不过她实际上比之刚才恢复了些冷静。 恍惚间想到刚刚自己所做的事,而且还是主动做的事,以及杜英后来直接把自己拦腰抱起来,放在床榻上,又欺身而上的霸道无理,以及那火热的缠(*)绵······ 谢道韫越想,俏脸就越是发红,恨不得直接拽过来被褥把自己埋在其中。 这都是做的什么蠢事啊,真的一点儿理智都没有了。 不,从今天晚上沐浴之后,提着酒坛子坐在门槛上等着心上人归来的时候,自己好像就失去了理智。 而杜英可不是傻乎乎的撑在上面什么事都不做的,等着她回过味来。 很快谢道韫就感觉到了他的手在自己的腰肢、小腹上游走,去解开裙子的腰带。 虽然动作有些生疏,但是却很坚定。 俏脸上的红晕,随之都快蔓延到了脖子根。 不过谢道韫还是鼓起勇气,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凝聚起来的力气,按住了杜英的手。 四目相对,一个满含情意,分外火热,另外一个却下意识的微微躲闪。 杜英继续试着努力了一下,不过谢道韫的力气很大。 果然女人,只有想不想拧瓶盖,没有拧不拧得开瓶盖。 杜英并没有和她掰手腕的想法,索性自己先松开,伸出手抽出她的簪子,让秀发披散下来,不然这样压着应该也很难受。 同时杜英放弃了这种侵略性或许太过的姿态,显然谢道韫对这个姿态有些不适应。 他斜靠在一边,皱眉问道: “怎么了?” 我这都箭在弦上了,你要是不给一个合适的理由,明天就不用出这个屋门了。 谢道韫也微微侧身,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眼眸之中有些雾气。 似哭似笑,也不知道是在喜悦,还是在担忧。 或许应该是兼而有之。 枕边是心上人,可是他们毕竟不可能就这么放下一切的负担。 她缓缓伸出手,抚摸着杜英的脸,也掠过他的眉梢,似乎想要帮助他抚平皱起的眉头,柔声说道: “王谢两家还有婚约在,婚约未解,你我所做,便是苟且之事。余心里,仍是不安。” “阿元······”杜英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头,这一次已经不用称呼“妹妹”了,他可以肆意的称呼她的闺中小名。 谢道韫微微挣扎了一下,发现杜英并不给她挣脱的机会,也只好作罢。 杜英的声音很平淡,似乎刚刚那个蛮横霸道、欺身而上的人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 “琅琊王氏,所名动之处,不过江东。这关中,只要关中盟还在,只要征西将军还在,只要我杜陵杜氏还在,哪里轮得到琅琊王氏说什么? 王家的未婚妻又如何,你们连面都没有见过吧?未有情缘,单纯只是为了两家利益罢了。 这里面又不涉及我杜英的利益,所以我喜欢的人,我抢了,又如何?王家有本事就来抢回去,没本事就在建康府乖乖缩着。” 语气平淡不假,可是充斥着戾气和蛮横。 谢道韫不由得娇嗔道:“抢来抢去的,我是人还是货物呀?” “无价之宝。”杜英嘿嘿笑道。 谢道韫不做声了。 巧舌如簧。 她哼了哼,便要转过身去,不过杜英直接伸手箍在了她的腰上,两只手兵分两路,一路向上去勇攀高峰,一路向下去探索幽谷。 谢道韫微微颤抖,一动也不敢动,轻轻咬着唇,瞪着杜英:“别,杜兄,别······” 杜英的动作顿了一下,眉毛一挑:“杜兄?” “杜郎······”谢道韫娇声说道,“别这样。” 杜英正想要趁胜追击,谢道韫却握住了他上面的手,又夹住了他下面的手,缓了一口气,认真的看着杜英: “不行,这是苟合。” 杜英皱了皱眉,想说什么,谢道韫用蚊蚋一样的声音又补充了一句: “要,要被浸猪笼的。” 杜英:······ 接着,“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谢道韫很郑重的看着杜英,意思是自己并没有开玩笑。 杜英呼了一口气,当然也能理解谢道韫的心态,不管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从小接受的就是最正统的礼教,虽然没有宋明理学那么夸张,但是还是期望能够和杜英完成正常的婚礼流程。 自然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全都交给杜英。 “好,明日前往林氏坞堡,余便向谢伯父谈此事。”杜英斟酌说道。 柳眉弯起,谢道韫摇头说道:“怎,怎么能这么草率,哪有你这样直接去找阿爹说的?” “也是,那应该怎么办呢?”杜英反问道。 “应该先找媒婆,让媒婆去表明来意,然后才能去下聘礼,还得让令尊出面,至少修书一封。”谢道韫细声说道,同时伸出手,一个个手指掰下去。 数着数着,突然间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登时抬起头。 杜英憋笑憋得已经很辛苦了。 自己认真的安排自己的婚事。 这就是传说中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吧? 谢道韫赌气也似的便要扭身子,不搭理这个家伙了,不过杜英赶忙重新搂住她: “好,都听你的。烽火连天,家书往来不便,所以可能还要辛苦你多等一段时间了。” “没关系。”谢道韫低声说道,这一次她没有抗拒杜英的怀抱,反而乖乖的靠在他的肩头,“其实这只是一厢情愿罢了,至少王谢两家婚约没有解除,一切不还是一句空谈。” 杜英深吸了一口气,谢道韫的担忧,他当然能够理解。 说到底,现在的杜英看上去还不具备和琅琊王氏掰手腕的资格。 至少要等入了长安城之后才行啊,可是时不我待,老天又哪里会制造那么多凑巧,给他那么多机会? 眼前的人已经在怀中,杜英是不可能放手的。 哪怕为此需要调整一些早就准备好的布局。 “相信我。”杜英用额头顶住谢道韫的额头。 谢道韫没有回答,只是也抱紧了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过不久,她就感受到了杜英的手又去解裙子的系带。 “杜郎,又做什么?”谢道韫有些无奈。 最初就知道他不是正人君子,现在来看,简直就是正人君子的对立面。 “热!”杜英笑道。 “不行!”谢道韫回答的很干脆,活像是坚决不受到大灰狼诱惑的小绵羊。 杜英笑了笑,没有勉强,只是手又开始不老实了。 谢道韫“嘤”的一声,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 “热吗?”杜英笑嘻嘻的问道。 这一次没有回答。 而素白长裙很快就从床榻上扔了出来,挂在一侧的衣架上。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二章 帷后影成双(加更) 外面的系带解开了,杜英接着又去解里面的系带。 在谢道韫光滑的背后,杜英摸到了类似于蝴蝶结的绳扣。 “不能再解了,求你了!”谢道韫的声音都在颤抖,已经难免带上了哭腔。 “那睡觉吧。”杜英想了想,决定适可而止。 这是自己心爱的人。 她愿意违背思想中根深蒂固的一些礼法而和自己走到这一步,那杜英自然不会得寸进尺,而是选择尊重她的选择。 或许这种事被人知道了,大概会被说自己不是男人吧? 不过自己不在乎,因为他在乎的是怀中都快被吓哭了的人儿。 猝然表明心意,谢道韫其实也很疲惫了,缩在杜英的怀里,逐渐进入梦乡。 就像是那个雷雨的夜里,感受到黑暗中杜英的呼吸,她方才放下心神入睡。 这个男人,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是她心中无形的靠山。 感受到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杜英方才起身。 吹灭了蜡烛。 任由星辰月光,洒入屋中。 床前明月光,帷后影成双。 ———————————— 漫漫长夜有穷时。 昨夜星辰昨夜风,皆已消散。 晨光照亮了屋子,取代了曾经摇曳的烛火。 杜英睁开眼睛,看到了里侧背对着自己的倩影。 其实昨天睡着的时候还是抱在一起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主动向两侧分开了,大概是因为太热的缘故。 浪漫毕竟比不过现实中夏天两个人凑在一起的闷热。 杜英往前凑了凑,嗅着谢道韫的幽幽发香,看着她白皙的脖颈和香肩,一切仿佛在梦中一样。 温热的呼吸拍打在肌肤上,谢道韫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缓缓坐起身。 秀发如水,拂过杜英的脸颊,披散在洁白的脊背上。 她迷迷糊糊的打了一个哈欠,好像还没有睡醒,但是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不久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 她霍然回首,正对上杜英。 杜英似笑非笑。 谢道韫缩了缩,声音软糯:“杜郎······” 杜英伸出手,帮着她归整了一下凌乱飘散下来的发丝,顺手又捏了捏白里透红的脸蛋,柔软滑腻的手感,令人爱不释手: “天色不早了,再不起来的话就要被两个丫鬟笑话了。” “何不叫醒我?”谢道韫不高兴。 薄嗔微怒,杜英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伸手在她的玉腿上拍了拍,这里也滑的很: “起不起了?” 谢道韫哼了一声,人往后缩,同时抱臂胸前,以表示对这个家伙明里暗里占便宜的行为很不满。 而杜英哪里管那么多,直接扑了上去: “不起的话那就先别起了。” “你做什么?”谢道韫花容失色。 不过接着唇就被堵住,发不出声音了。 不久之后,杜英微微挪开。 谢道韫抿了抿唇,反正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对这件事,她都已经兴不起反抗之心。 甚至还有点儿羞耻的甘之如饴。 抱腿缩在角落里,她又皱眉:“刚才什么东西顶着?” “阿元想知道?”杜英当即强行做出正经的样子,“余这正难受呢,要不帮帮忙?” “让我看看。” 谢道韫也有些着急,害怕杜英的身体真不舒服,赶忙探过来,身形再次舒展,众多的美好是一层亵衣舒服不住的。 看的杜英更加“不舒服”了。 你想看早说啊,昨天其实就能看的。 谢道韫没有注意到那么多,一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另一只手往下走,想要试探一下是哪里不舒服。 虽然没有系统的学过医术,但是她还是翻看过几本医书,所以一些基础的知识还是知道的,只要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至少能心里有点数。 然后便是果不其然的一声惊呼。 “杜郎,你!”谢道韫不知道该说什么,满面羞红。 这个不是病,她大概想起了医书上的一些记载,只是当时自己匆匆翻过去,根本没有细看。 “且助我一臂之力。”杜英嘿嘿一笑,握住她的手。 都自投罗网了,还想跑? ——————————- “公子,谢姊姊。”归雁打来洗漱的水,放在架子上,又涮好毛巾,同时目光时不时的从两个人身上掠过,充满了揶揄。 清晨的时候就听到了屋子里面有动静,结果现在都已经日上三竿了。 这两个这么能折腾的么? 谢道韫只穿着里衣,雪臂玉腿,皆露在外面,此时尽情的舒展伸开,并不介意有旁人的目光。 毕竟在这里除了杜英之外也没有旁人。 这一次好像是真的该做的都做过了、该看的都看过了? 归雁如是想着。 坐在杜英刚刚亲自搬过来的铜镜前,谢道韫一点点的梳着秀发。 看到归雁走进来,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就像是自己的小秘密都被人知道了一样。 不过谢道韫也知道是瞒不住的,因此一开始就没打算遮遮掩掩。 杜英此时倒是已经换好了衣服,之前一直在看公文,此时过来洗漱:“疏雨怎么没有过来?” 归雁小脸儿嘟起来,那还用说嘛,因为疏雨不知道你这个新晋的谢家女婿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形象都不注意,所以害羞。 那丫头显然还没有身为通房丫头的觉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保镖,伺候人都伺候不好。 “问你话呢!”杜英的脸冷了下来,装作生气的样子。 归雁打了一个寒颤,一向平和的公子,怎么和谢姊姊睡了一觉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杜郎,别吓唬归雁。”谢道韫在旁柔声道。 归雁也跟着缩到了谢道韫的身侧,帮着谢道韫挽起秀发,又开始小心的描眉,原本的弯弯柳叶眉本来就很好看,不过稍微颜色重一些,显得更为端庄。 谢道韫虽然还没有嫁进来,但是妆容已经开始往女主人的方向发展了。 语气和态度也有点儿······ 对于谢道韫刚刚的叮嘱,杜英没有回答。 谢道韫微微撇过头,发现杜英正静静注视着她。 目光分外柔和。 “怎,怎么了?” 一时间被杜英的目光看的脸上一阵发热。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杜英微笑着说道,“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谢道韫下意识的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欣喜,又有些骄傲。 现在谢道韫所做的,其实就是女为悦己者容。 平时都不怎么喜欢化妆打扮的她,因为今天要送杜英离开,所以专门在这里梳洗。 自己的付出,自己喜欢的人懂得,这就足够了。 谢道韫只觉得有一股暖流淌过心里。 “夫人,今天打算穿什么,余让疏雨帮着拿。”杜英伸手落在谢道韫的肩膀上,轻轻揉捏着。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三章 这场面还真没见过 “让疏雨过来吧,杜郎不清楚。”谢道韫享受着杜英手上的轻拢慢捻,很是受用,当下微笑说道。 归雁听了吩咐离开,屋子里又剩下两个人。 谢道韫怔怔的看着铜镜中的人影。 杜英一袭白袍,头戴小玉冠,腰悬青玉佩,玉树临风。 或许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但是久在上位,当然自带着几分威严之气。 可就是这样的一位世家公子,此时却在为她轻轻揉肩。 谢道韫从来没有幻想过婚后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光景,因为没有任何感情,甚至之前都没有见过面的世家联姻,中间又牵扯着各家太多的利益在其中,所以相敬如宾就已经是最好的可能。 这种夫君陪着自己梳妆画眉的生活,想都不敢想。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婚后,有些惋惜。 轻轻抓住了杜英的手,谢道韫柔声说道:“杜郎无需如此,本来应该是道韫伺候杜郎的才是。” 杜英低头,凑在她的耳边:“闺房之乐罢了,谁伺候谁重要么?只要你我开心就好。” 谢道韫微微咬唇,正在感动之际,却察觉到原本按在肩膀上的一双手,已经开始向下滑去。 仍是昨夜熟悉的柔软和温暖。 谢道韫登时惊醒,直接伸手按住了杜英的爪子,嗔道: “杜郎,光天化日下,两个丫头不知何时就会回来,怎能如此?” 杜英亦然微笑着说道: “闺房之乐,更有胜于画眉者,阿元先要体验一下么?” “不想!”谢道韫回答的干脆利落。 怕了你的“循循善诱”。 归雁她们随时有可能过来,要是到时候看到了,怕是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呢。 有了昨夜的经验,谢道韫很清楚,真的任由杜英施为,怕是过不了一小会儿,自己就衣衫半解、神魂颠倒了。 现在想一想昨晚的一切,犹然如梦。 仿佛那时候的自己,真的着了魔。 谢道韫哪里还敢和杜英在这种话题上纠缠来纠缠去,当下直接找正事说: “杜郎此次北上,并不是为了在军中厮杀,只是为了整编军队,还是要住在坞堡中的吧? 杜郎之亲卫,到底都是男儿,厮杀可以,伺候人就不行了,所以不如让疏雨跟着你北上,再不济也算是多一个护卫。” 杜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 身边有一个丫鬟跟着,允文允武,不是坏事。 而且关键是疏雨的算账能力不错,杜英需要疏雨帮着核对军中的一些账目。 他在盘算着如何才能将朱序、任渠这两路兵马收入关中盟囊中,可是谁能确保谢奕和桓温没有类似的想要将关中盟军队化为己有的想法? 所以杜英需要有一个足够信得过的人帮着自己完成一些关键账目的核对,以确定这些账目没有被人做过手脚。 杜英必须要看到一个真实的关中盟军队。 虽然这一支队伍也算是自己一手拉起来的,但是毕竟杜英不能忽略朱序和任渠这些人对这支军队的影响。 而疏雨是谢道韫的贴身侍卫,实际上也是通房丫头。她家主人都已经被自己拿下了,这个通房丫头还能跑得了? 所以也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自己人了。 另外,杜英此次去林氏坞堡,怎么也都要面对谢奕的,为了避免谢奕认为杜英直接用强、糟蹋了他家闺女,杜英当然得带上一个见证人,不然的话没办法交代。 疏雨对于谢道韫的提议有些错愕。 她没有想到谢道韫竟然会让自己跟着杜英一起走。 有一种自家大娘子不打算要自己了的既视感。 难道是因为自己昨天没有及时站出来保护大娘子,结果导致大娘子被欺负了? 可是看上去又不是这样的,因为大娘子自己换好衣服之后,又帮着杜英整理衣襟。 好像已经完全代入了杜家夫人的身份。 疏雨哪里知道,谢道韫把她推给杜英的心思有很多。 与其说是真的考虑到了杜英可能有照顾自己方面的需求,倒不如说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自家丫鬟的窘迫。 所以谢道韫索性就让杜英来帮自己解决这个尴尬的问题。 另外这也是为了疏雨考虑。 疏雨本来就是自己的通房丫鬟,是需要在女主人不方便的时候及时顶上来的,因此只要自己嫁给了杜英,疏雨肯定是跑不掉的陪嫁丫头,此时让她跟着杜英培养一下感情,到时候说不定就能从通房丫鬟变成妾室。 有谢道韫罩着,她这个妾室地位自然就会高别人一筹。 因此此时完全不知道女主人已经把她卖的干净的疏雨,正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杜英正轻轻握着谢道韫的手,凑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谢道韫时而点头答应,时而又羞涩的微微低头,显然是私密话。 大娘子在家,素来是清冷高傲的才女形象,而在外,则一般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指挥着谢玄等人团团转。 而今这不胜娇羞的小女儿情态······ 跟着大娘子走南闯北,离家出走这种事都经历过,我疏雨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哦,这种场面还真没见过。 疏雨惊讶和感慨的时候,谢道韫已经走过来,无奈的说道: “傻丫头,还怔在那里干什么,帮着杜郎去收拾一下衣物,到时候要照顾好他,知道么?” 疏雨赶忙答应。 而杜英笑道: “疏雨丫头怎么有点儿傻愣愣的?人皆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你应该冰雪聪明才是,难道说阿元其实也是个小傻子?” 谢道韫没有生气,只是幽幽一叹:“若非如此,又如何会被登徒子骗走了清白?” 杜英轻轻揽住她:“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谢道韫也握紧了杜英的说,低声说道: “既生于世家,自是身不由己,其实道韫并不奢求能够有满意的结果,只要有一个开心而顺利的过程,就已经很知足了。” “相信我。”杜英如是说道。 谢道韫仰起头,星眸半闭,但是很主动的往前凑了凑。 杜英当然不会指望着谢道韫再主动地自己吻上来,因此果断低头。 撬关而入,轻卷香舌。 干脆利落。 谢道韫轻轻“嗯”了一声,抱紧了杜英。 情深意浓处,柔肠百结时,已顾不得他人在与不在。 杜英也箍住她的腰肢,佳人如玉,恨不得直接揉进自己怀里。 疏雨正走过屏风,打算问杜英带那几件衣服,看到眼前这景象,默默地缩了回去。 这场面,我也没见过。 她的心里骤然想起来之前杜英的那句诗。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正文 第四百二十四章 迎来送往 良宵苦短,终有别时。 谢道韫和任群等关中盟高层官吏,将杜英送出寨门。 相比于上一次杜英离去时的匆匆以及大家为了夏收而团团转、甚至都来不及送行的景象,今天的场面显然更热闹了。 甚至罗含都带着关中书院的孩童们一起前来。 大家都知道,这一次盟主北上,并不只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整顿旧部、编练新军,耗时耗力不说,等到这些事完成之后,应该就是秋来天气凉、兵马向长安的时候。 因此杜英此去,再次见到盟主,大家都说不清会是什么时候、又在哪里。 一切看天意,也看人的努力。 杜英站在坞堡外,回首。 谢道韫的目光中包含柔情。 亲密的话,在家里都已经说过了,此时她当然没办法厚着脸皮和杜英说点儿什么。 任群、蒋安、麻思等官吏,一并齐齐拱手,他们的目光也颇为坚定。盟主虽然不在,但是关中盟不能出一点儿岔子。 大军北上进攻长安,他们就是盟主最坚实可靠的后盾。 杜英深吸了一口气:“诸位,就此别过!” 说完,杜英翻身上马。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愿我们长安相见。 陆唐带着亲卫拍马追上杜英,随同杜英同往的还有百余名士卒。 现在关中盟已经开始编练新军,所以盟里也不需要继续保留老卒充当守卫力量,杜英把能带走的兵马自然都带走。 谢道韫默默注视着杜英的背影。 望君平安。 众人都已经陆续散去,唯有谢道韫仍然痴痴地站在那里。 直到杜英的身影消失在天的尽头。 她怅然若失,缓缓转过身,却发现任群一声不吭的等在不远处,此时方才上前,沉声说道: “掾史,谢家的车队已经抵达蓝田,明日之前应该就会抵达少陵。” 谢道韫点了点头,自家幼弟虽然年少,但是做事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能够把诸多产业短短几个月内梳理干净,打包带着北上,少说也是涉及到散布荆州巴蜀各郡、数百人的行动,再考虑到从荆南到南阳的遥远路途,谢道韫自问都不一定能够做得这么好。 孺子可教也。 谢玄能够来少陵,自然能够帮助谢道韫分担很多任务不说,而且以后也会是杜英的臂助。 杜郎有更多的人帮他分担,就能够继续往更高的地方走。 谢道韫如是想着。 有去有来,一切总归是在向好发展。 任群则打量着谢道韫,总觉得今天的谢掾史有些不太对劲。 眉目之间的英气似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萦绕不去的淡淡愁思。 盟主才刚走,人就快变成望夫石了。 看来是快到了真的可以改口叫“盟主夫人”的时候。 —————————— “师弟,哈哈哈,你可算来了!”王猛迎向杜英,张开手臂,直接给了杜英一个熊抱。 热情的师兄一向不拘小节,能用拥抱表达的感情,何必要假惺惺的拱手呢? 此时的林氏坞堡,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坞堡中的林氏百姓都已经转移到了少陵坞堡,所以留下的不是兵卒就是丁壮。 林家对于这件事倒是配合的很,一来林家经过之前的林弊之变,已经完全变成杜家的附庸,所以既然是抱大腿,那么就索性抱得再稳一些。 二来,氐人兵马随时都有可能杀到林氏坞堡下,所以林家自然也不愿意自家妇孺随时受到兵火威胁。 因此进了坞堡,实际上也相当于进了兵营了。 士卒训练的声音,时不时的传来,虽然是炎炎夏日,但是训练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现在驻扎在林氏坞堡的军队,名义上归属于谢奕麾下,但是实际上汇聚了谢奕、关中盟以及桓温的部分兵马,包括桓温之前调拨过来支援昆明池的兵马,因此数量达到了八千。 如果再加上杜英让邓羌编练的新军,那么现在聚集在长安城南,名义上归属谢奕的军队已经近万。 这还不算实际上负责长安城西方向的司马勋。 两万兵马,即使司马勋麾下的战力明显有点儿跟不上谢奕这边,这个数量仍然不容小觑,已经足够形成对长安的直接威胁。 “氐蛮虽然让苻黄眉回长安,但是也并没有真的对他失去所有的信任,苻黄眉现在仍然执掌长安北侧城门的防务,只是无论各方兵马,都不太可能从北侧发起进攻,所以这更像是无人可用之际的无奈之举。”王猛开口为杜英介绍当前局势。 “苻融呢?” 苻融率军坐镇城南,这才是未来关中盟北上第一个要面对的对手。 “苻融一直很安静,并没有派出斥候之类的试探。”王猛皱了皱眉,“显然苻黄眉麾下兵马并不是那么轻易的就会改听苻融的调遣,若是苻雄或者苻生前来或许还好,苻融毕竟没有统兵作战的经验以及战功。” “难以服众啊。”杜英叹了一口气。 苻坚蛰伏这么长时间,连带着他的亲信们也都跟着一起蛰伏,很少有能崭露头角的机会。 现在让他们抓住时机,一日乘风起,可是根基就是根基,经验就是经验,功勋就是功勋。 这些的确是苻坚势力暂时欠缺的。 士卒们当然不会愿意听从一个没有什么战功的主帅调遣。 更何况苻黄眉的麾下将领,多半也都是追随苻健等氐人开国枭雄南征北战的,心高气傲在情理之中。 如今天气炎热,不适合征战,所以苻融没有大动作在情理之中,可是甚至连斥候之类的都不派遣,就足以暴露很多问题。 若是双方斥候战打得火热,保不齐就会变成偏师甚至主力之间的厮杀,因此苻融恐怕是担心自己到时候无法约束队伍。 “其余军情,等见到谢司马之后,一并商讨吧。”王猛笑道。 同样的话,他懒得和杜英、谢奕分别说两次。 杜英不由得感慨,虽然多日不见,但是我师兄还是那个师兄啊。 临近林家的议事堂,杜英先吩咐疏雨去自己的住处安顿。 王猛瞥了一眼,笑道:“看来所传不虚,师弟和谢才女进展神速啊,这连贴身丫鬟都给师弟安排上了,怎么?” 脸上浮现出一丝坏笑,王猛压低声音,揶揄道:“是不是担心师弟在外面沾花惹草?可是这军营之中,有女子也都是林家留下来的一些杂役,帮帮厨之类的,怕是入不了师弟的眼。”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五章 先一步送到的家书 “师兄想多了。”杜英无奈的说道,“只是有个人照顾起居罢了。” 我师兄,还是那个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师兄。 王猛“啧啧”了两声,像极了一个喜欢搞事情的损友: “实话实说,你和谢才女之间真的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互相当朋友的? 别说那什么相交莫逆、一见如故的话,师兄不信。就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喝喜酒。” 顿了一下,王猛拍了拍杜英的肩膀:“身上带着女儿香气,别以为师兄鼻子不好使。” 师兄你属狗的吧? 杜英一脸黑线。 而且刚才王猛那句话,他本来就没有办法反驳。 因为他和谢道韫之间······除了临门一脚之外,该发生的其实都发生了。 已经不清不楚了。 “情已深,事已成,余自然不会推卸责任。此次前来,也是想要和谢伯父商讨婚事。毕竟牵扯到王谢联姻,谢家态度很重要。”杜英缓缓说道。 这种事,告诉师兄自然也无妨。 王猛一怔,旋即正色说道:“你们还真的已经?” 杜英也是一怔,你不是都闻到女儿香气了么? 王猛讪讪一笑:“刚刚诈你的,真有什么残香,你这一路纵马而来,也都被风吹散了。” 杜英哼了哼,师兄的聪明才智,倒有一半都用在歪门邪道上了。 不过还好,师兄足够聪明,所以就算是剩下一半也够助我涤荡天下了。 但是《王猛竟然是这样的人》这本书,杜某不才,却非得要写,传于后人。 王猛果断的转移话题:“谢家会同意的可能不大,不过倒是桓征西应该很乐意于促成此事······可是谢家或者王家不主动取消婚约的话,桓征西自然也不好开口,所以这好像陷入了死路。” “走一步,看一步吧。”杜英叹了一口气。 身在关中,距离江东实在是太远了,所以江左世家之间的关联、博弈等等,杜英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谢家在这一场联姻之中又秉持着什么态度,杜英和王猛也只能靠猜。 “不过若是能够趁机把谢家,至少是谢司马所在的这一部分谢家收入手中,又得到桓征西的保护和赞赏,那么我们就不亏。”王猛补充一句。 谢奕虽然在谢家有点儿像光杆司令,但是他的手里有兵权,和寿春的堂兄谢尚关系也很好,另外还有荆州等地的谢家产业现在已经北上,不日抵达关中盟。 虽然这些力量比不上谢家在江南积蓄的力量,但是对于现在一穷二白的关中来说,有总比没有好。 杜英微微颔首,虽然他很不想把自己和谢道韫之间的情感牵扯到世家的利益中来,但是不牵扯这些的话,有情人终不会成眷属。 杜英亦然抱憾终身。 两人交谈之间,已经到了议事堂门口。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出来迎接的并不是谢奕,而是林氏家主林丛,另外还有跟在谢奕的身边充当幕僚的谢湖。 王猛皱了皱眉:“刚刚谢司马还在的。” 杜英则扫了一眼谢湖,谢湖的脸色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相比于林丛的拱手见礼,他的行礼幅度明显小了很多。 心有不满。 杜英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明白,肯定是自己拱谢奕家白菜的事传过来了。 谁的嘴巴那么大? 而且这是不是说明谢家原本就在关中盟安插了人手,不然消息怎么会和长了翅膀一样传? 谢湖的脸色虽然不对,但是还是压低声音凑到杜英身边说道: “杜盟主,刚刚有大娘子的亲笔信转交给家主,希望杜盟主稍后能够给家主一个合理的解释。” 杜英张了张嘴,好吧,奸细是我的枕边人。 估计这封信是让疏雨带过来的,刚刚和师兄在外交流几句的时候,倒也正好转送到谢奕的手中。 疏雨这个丫头,这么重大的事,竟然不告诉我。 回去再收拾她,反正现在谢道韫不会在身边。 不过谢道韫什么时候写的一封信? 估计应该是今天早上趁着自己给任群等人吩咐事宜的时候匆匆写的。 这封信显然是想要告诉谢奕,自己和杜英两情相悦,所以期望爹爹能够成全。 她是在担心自己没有胆量和勇气向谢奕说起来这件事么? 这丫头挺没有安全感的,担心自己为了利益而始乱终弃? 杜英叹了一口气,有些愧疚。 其实在他的计划中,表白心迹至少应该到自己进入长安之后,这样他或许能够掌握更多的权柄,也就有了和琅琊王氏叫板的资格。 现在的确早了一些。 可是奈何谢道韫忍不住了,佳人投怀送抱,杜英哪里有往外推的道理? 以谢才女的心高气傲,第一次能够放下来架子,第二次恐怕就真的高不可攀了。 哪里会给自己昨夜攀登高峰的机会? 谢湖本来看到杜英沉默,心里咯噔一声,不管这位杜盟主到底会不会是谢奕心中理想的女婿,至少杜盟主自己也得先承认才是。 这沉默,是什么意思? 片刻之后,杜英微笑着说道:“阿元多心了,还真的以为余这点儿胆量都没有,用得着她亲自来点破此事?” 谢湖怔了怔,这怎么又变成对大娘子的不满了? 并不知道个中关窍的谢湖,也只能不接杜英的话茬。 身为家臣,牵涉到家族的姻亲传承,并不是不能说话,而是在弄清楚事情的缘由之前,不好乱说话。 议事堂上的气氛格外肃杀。 两名甲士分列两侧,谢奕负手站在舆图前,而戴逯、任渠、朱序、韩胤等将领分立沙盘左右,大家眼观鼻、鼻观口,一个赛一个的沉默。 虽然他们不知道谢道韫的亲笔信到底写了什么,但是原本因为杜英前来而颇为高兴的谢奕,脸色很快就有了变化,到后来,干脆都不出门迎接杜英了。 杜盟主这是把谢才女怎么了? 谢奕麾下的将领们如是想着。 盟主终于把谢掾史怎么了? 关中盟的将领们如是想着。 看待问题的角度虽然不同,但是大家揣测的事情的走向都是一致的。 而且谢才女既然能送信,那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才对。 思忖之间,杜英已经昂首阔步走进来。 王猛、谢湖等人跟随在旁边,神色各异。 “参见盟主(督护)!”众人齐齐行礼。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六章 准岳丈 谢奕霍然回头,目光锋锐,有如利刃,直直看向杜英。 杜英并没有畏惧退缩,微笑着对着谢奕拱手:“参见司马。伯父近来无恙?” 面对准岳丈,杜英问的坦然,站的端正,摆明了问心无愧。 谢奕气得哼了哼,你还好意思问我近来无恙? 刚刚差点儿被你气死。 不,被你们两个给气死。 “尚可。”谢奕显然并不想在众将面前直接和杜英讨论这件事,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但是以他直爽的性子,自然也不可能把怒火和不满按捺在心里、隐忍不发,还能心平气和的同杜英讨论当前局势。 所以他径直说道:“你且随我来。” 说罢,谢奕转身走入屏风后。 这是已经急迫的其余事宜都懒得交代了。 倒是符合谢奕的性子。 王猛当即有些担心的看向杜英,他害怕谢奕会直接抽刀给杜英来一下。 杜英微微摇头,谢伯父的态度虽然恶劣,但是除了一开始之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敌意,恐怕也是意识到了杜英并没有想要回避这个问题的意思,所以态度稍稍好转。 这说明他的关注点同样不是杜英是不是破坏了王谢两家的联姻、损害了谢家的利益,而是杜英是不是始乱终弃、连承认都不敢承认。 这本来就是一个老丈人见到女婿之后应有的态度。 自家白菜被拱了,还能给猪好脸色看? “师兄,且在此处和诸位商议一下接下来的军队整编之事,也请伯父麾下诸位将军帮着参详。”杜英从容说道,“余同伯父说几句家常话便回来。” 前一句话是说给王猛听得,后一句话声音大了一些,自然是说给周围所有人听得。 大家纷纷应诺,同时品味着杜英话里的意思。 家常话······ 杜盟主这是真的已经和谢家女儿有一腿了,所以才敢这么说吧? 不然的话就算是之前杜英和谢奕的关系再怎么亲密,那也是两家人,谢奕又不是杜英的干爹之类的。 而且杜英现在镇定而随意的吩咐大家做事,已经摆出来一副此间主帅不在,少将军负责传令的态度。 更是让大家觉得杜家和谢家是真的要联姻了。 这自然不是什么坏事。 现在两支军队一起训练、并肩作战,本来关系就已经越来越近,不少将领之间已经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将士们亦然。 既然逐渐不分彼此,那干脆就合二为一。 杜英若是变成了谢奕的女婿,那么这合二为一自然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之前他们作为前锋,功勋不少,战斗损失却也很大,因此在桓温军中的地位逐渐变得有些尴尬。 而今有了关中盟作为后盾,又有了关中盟军队作为补充,那么在桓温北伐军中,他们这一路偏师仍然是谁都不能忽略的存在,仍然可以承担起来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 将领们看着杜英从容离去的身影,心中都有些火热。 只有王猛,并没有被杜英一力营造出来的假象迷惑,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句:师弟保重! ————————————- 杜英的从容的确是装出来的。 久在上位,这点儿演技还是有的。 因为杜英也不确定谢奕会不会直接当头一刀。 走入谢奕的书房,杜英就站在门口,警惕的看着谢奕。 谢奕缓缓坐下,抬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那里的杜英,不由得冷笑一声:“怎么,男儿做事,敢做不敢当?” 杜英摇了摇头:“这不是害怕伯父不跟我讲道理么?一刀下来,以伯父的勇猛,小侄跑都跑不掉。” “你还好意思叫伯父?”谢奕哼了一声,拍了拍桌子上的那封信,“你可真是我的好贤侄啊!” 我把你当贤侄,你却想做我女婿。 杜英当即一本正经的说道:“阿元昨夜叮嘱过,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之后方能算为我杜家媳妇,余亦算为谢家女婿。所以······” 说到这里,杜英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微低头:“伯父,现在改口叫‘岳父’的话,贤侄未免违背了阿元的意思。” 谢奕登时瞪大眼睛:“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你小子脸皮这么厚?!” 杜英嘿嘿一笑。 脸皮不厚,怎么拱的到你家的白菜? 看杜英丝毫没有羞耻的样子,谢奕有一种无力感,只能呼了一口气,声音变得平和了一些: “小儿女日久生情、两情相悦,伯父可以理解。但是你们两人,皆不是那凡夫俗子。 一个是谢家的嫡长女,身上又有王谢两家婚约。一个是关中盟的盟主,而今在这北方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征西将军、梁州刺史都对你颇为看重······” “小侄知道。”杜英收起来脸上的笑容,沉声说道,“男儿行事,敢作敢当。不管会发生什么,余都不会让阿元顶在前面承担风雨。 甚至若伯父觉得和王家断绝婚约,会有损于阿元的名声,那么小侄愿意承担骂名,伯父尽管可以放出口风,说是伯父原本信任小侄而将阿元留在关中盟,结果不料小侄见瑟起意,强行······” “行了!”谢奕打断杜英的话,“总说这些没用的!若是阿元那丫头知道了你这样自污,如何会愿意?这信里面说的清清楚楚,两情相悦,心甘情愿,希望爹爹成全云云。 若是我这做爹的明知道如此,还让你独自承担骂名,到时候又如何向她交代?” 杜英翻了翻白眼,知道您是女儿奴患者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里小祖宗。 哦对,好像还有“妻管严”吧? 这种综合征患者,古往今来也挺多见的。 当下,杜英微笑着说道: “那小侄敢问伯父,伯父对此赞同与否?” 谢奕顿住了,没有回答。 杜英却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显然发自心里,谢奕是赞同的。 他少在江南,多混迹于桓温军中,长期以来受到桓温军中思想的影响,虽然因为出身谢家而不可能真的站在江东世家的对立面,但是对于江东那些清谈名流们当然没有多少好感。 一个没有什么名气和成就,也没有战功值得夸耀的王家小儿,自然是不入谢奕之眼的,只不过因为其出身王家,能够代表王家罢了。 在管理家族事宜上,谢奕没有帮过忙,此时自然也不好阻拦谢安等人做出联姻的决断。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七章 答应与否不重要 至于杜英,谢奕当然是非常欣赏的。 能够在这关中乱世里,自己打出来一片天,而且又不是那种粗鄙之人,上佳的诗句信手拈来,已经说明了这个年轻人的文化素养。 允文允武,家世又不差,除了不是江左世家之人外,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如果不是家里其余几个女儿和侄女的年纪都还太小,谢奕真的不介意把其中一个许配给杜英。 只是唯一一个适龄的谢道韫,身为谢家嫡长女,其婚约本来就很重要,嫡长女毕竟不同于庶女,又牵扯到王谢两家······ 所以谢奕很清楚,他的赞同并没有什么用。 杜英心中有数,拱了拱手:“多谢伯父成全。” 说罢,杜英便要起身。 谢奕一头雾水,赶忙前倾探出身子:“贤侄,贤侄!何来成全一说啊?” “此事牵扯重大,伯父若是本来就反对的话,那么必然回答的干脆利落。因为伯父本来就不是瞻前顾后之人。唯有伯父心中同意,却又担心损害到整个家族的利益,所以才会犹豫。”杜英笑道,“见伯父不回答,小侄便已知答案。” 被戳中了心事,谢奕不由得皱了皱眉。 自己好像什么都展露在了光天化日下,这种感觉让谢奕有点儿不舒服,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杜英说的没错: “贤侄打算如何行事?余赞同了,可不代表着家里会赞同,更不代表着王家会同意。” 杜英不由得一笑:“只要伯父默许,那么自然会有人帮着一起对抗王家,这天下,已经不是当初王丞相一言堂的时候了。” 谢奕皱了皱眉,这句话倒是不假,王家现在在朝堂的影响力自然比不过王导时期。 虽然王家还有“江东独步”王坦之,但是毕竟其出身太原王氏,而非琅琊王氏,大家只是远房罢了。 因为同宗而会同气连枝,但是又因为终非同堂而不可能混为一谈。 这也是为什么,王家不再和其余出身类似的世家争权夺利,反而倾向于通过联姻加强联系。 一家独大不现实了,那就索性多家联手。 而这也就意味着,有人已经有胆量对抗王氏。 “征西将军和梁州刺史应该还是很愿意做媒的。”杜英笑着说道,“梁州刺史对谢家或许还有敌意,因此可以不用考虑,征西将军一人,分量也应该足够了吧? 若是伯父觉得还有不妥,余亦可以修书凉州,请动凉公。而今关中和西北枭雄人物,不过氐蛮、征西将军和凉公尔。有两人出面,可乎?” 谢奕神情一凛。 不知不觉的,杜英的背后也已经站着这么多力量。 破坏王谢之间的联姻,这是桓温和司马勋等人都乐意于看到的。 甚至凉州那边也愿意看到。 此消彼长,东南朝廷的力量减弱,凉州的力量自然就变相的增强了。 有这么多人撑腰,实际上至少在关中,王家并不能把杜英怎么样,甚至都没有和杜英平等对话的资格。 这条地头蛇,现在也已经变成盘起来的龙。 就算是有强大的过江龙,也有资格一爪子拍过去。 因此如果说刚才的杜英是站在小儿女两情相悦、以求成全的角度来说,那么现在,他就是携大势压迫下来。 人都已经在我屋里了,周围的大佬们都对这桩婚事很期待,那么现在谢伯父你答应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前来询问你的意见,其实是尊重你,而不是真的任由你做出选择。 当然,杜英的话里也有夸大的成分。 司马勋对于谢家同样没有什么好感,愿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为杜英站台还得两说,保不齐他还指望着能够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杜英呢。 桓温是否愿意在这个时候倾向于和王谢世家撕破脸皮,大家直接见真章,也得两说。不过桓温若是能够拿下关中,的确有这个分庭抗礼的资格。 至于凉公······ 这家伙生性多疑,现在愿意放给杜家权力,是因为杜英有把关中的这潭水搅动的更加浑浊,以让凉州能够从中攫取利益。 可是杜家若和谢家联姻,那么凉州的谢家旁支自然也会向杜家靠拢,那可是曾经出过谢艾的旁支家族,因此在军中有足够的影响力,这就让一直没有办法掌握军队的杜家骤然有了这个能力。 最终被威胁的,是凉公的位置。 凉公可能会同意促成此事的几率有多大? 杜英从来就没有把他真的当作自己的靠山。 现在只是拉过来凑数,吓唬一下谢奕罢了。 毕竟凉州的近况,杜英清楚,谢奕可不清楚。 所以杜英的这几座靠山,加起来的确能够让王家撞得头破血流,但是这真不一定能够加的起来。 可是话说回来,只要这几方有联手的可能,那么对于江左世家来说,就是不会去主动挑衅的存在。 世家求稳,没有九成八的把握,不回去赌。 谢奕陷入沉思,杜英则施施然起身: “伯父毋庸多虑,小侄既然已经答应了阿元,那么定不会做出私定终身、奔逃躲避等等的小儿女之事。 只要伯父同意,那么这件事余就可以解决,若是伯父不同意,以阿元对伯父的敬爱,定然也会主动离去,只是难免黯然神伤,可能会做出什么不忍见之事。” 女文青抑郁起来,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谢奕虽然是武夫,但是也很清楚。 而且就算是谢道韫为了家族的利益而苟且活着、嫁入王家,她就真的会快乐吗? 相比于谢家家主的身份,谢奕在更多的时候,还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自居。 家族的发展,在他的心里很重,但是却比不上儿女的快乐和成长。 “罢了。”谢奕亦然起身,“此事容后再议。而今战事胶着,当先思破局之法。” 顿了一下,谢奕深深地看了杜英一眼:“若是贤侄能够立下破长安之首功,纵然是王家手持兵刃上门,伯父亦然为尔退之。” 杜英也松了一口气。 谢奕的态度至今已经很明确了。 愿意开口谈条件,自然比一直保持沉默、心思全靠猜来的好。 “伯父所言在理,说不定不久便战死沙场,何谈儿女情长?”杜英洒然笑道。 谢奕反倒是不满意了,眉毛倒竖:“说什么胡话!” 女儿的情路或许还有很多坎坷,但是至少也看到了一丝曙光。 若是杜英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这曙光就破灭了。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八章 翁婿相谐 谢奕如何忍心看着自家女儿的心灵陷入长久的黑暗之中? 怕是一生郁郁难平,还有可能做出傻事。 因此他果断的呵斥杜英。 杜英笑了笑,谢奕的态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从一开始对杜英勾搭自家女儿的不满,变成了现在对于未来女婿的维护。 或许谢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对于杜英,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了。 至于其余的能够让杜英真正可以用平起平坐,甚至是高人一头的身份向谢家提亲的资格,现在杜英的确还没有,但是只要一切顺利的话,很快就会有的。 “且来。”谢奕脸上的愤怒显然已经消散,虽然对于杜英和谢道韫这一对小儿女的胡闹很是不满,但是现在也不好继续发作。 长安战事在即,能够打下长安,一切都好说,一直打不下长安,形成僵持的局面,就意味着桓温的失利,那么杜英背后的靠山就直接崩塌了一半。 杜英自己应该都会知难而退的。 谢奕如是想着,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他的确不擅长处理,或许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所以一向在沙场上所向无畏的他,在这件事上也只能随着杜英的意思,选择沉默和逃避。 杜英看出了谢奕的多半心思。 知难而退? 想多啦! 历史证明,桓温能够拿下长安,或许还会愿意和江左世家讨论一下利益分割的事,而桓温拿不下长安,那么他难道会静静地等待江左世家来跟他算账? 兵权,掌握在桓温的手中。 大江上游,控制在桓温的手中。 这家伙只会气势汹汹的回到建康府,用手中的兵刃夺得大权,以防止下一次北伐的时候还有人拖后腿。 毕竟历史上后来桓温北伐的时候,为了防止谢安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可是把王家、谢家不少骨干人物,甚至谢安本身都给征召入军中,充当幕僚的。 因此关中之战若败,杜英只要抱紧了桓温的大腿,那么王家也不能把杜英怎么样。 只可惜以谢奕的思维,显然想不到这一点。 这样或许也好,洞悉天下,还是太累了。 当一个指哪儿打哪儿的工具人,不是挺好的么? 杜英如是羡慕着,跟上谢奕的步伐。 而等候在议事堂中的众人也没有闲着,的确如杜英之前所吩咐,正在低声讨论着当前的战局。 但是很明显,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两军主帅在后面“王见王”,也不知道是吵起来了还是直接动手,双方保不齐转眼就有可能撕破脸皮。 不管这几日大家相处有多么愉快,各自的立场显然还是很坚定的。 关中盟的将领们都做好了为自家盟主出头的准备。 这里不管怎么说都是林氏坞堡,是关中盟的地盘,别说是直接动手怕不怕你们了,只是让负责做饭的盟中妇孺在汤饭里做点儿手脚,就足够你们受的。 倒是谢奕麾下的将领并不是非常担心主帅的安危。 毕竟谢奕个人的武力有保证,大家并不觉得杜英能把谢奕怎么样。 但是这争执只要起来,就有可能导致两军之间出现不可弥补的裂痕,因此能够避免,大家当然还是期望避免的。 随着屏风后脚步声响起,众人也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抬头看去。 谢奕和杜英一前一后,有说有笑。 “长安氐蛮,秋后的蚂蚱罢了,蹦跶不了几天,伯父无须担忧。”杜英看上去挺轻松的。 谢奕亦然捋着胡须:“不错,这个说法有趣!但是这氐蛮想要做秋后的蚂蚱都不行,秋后,这场战斗就得结束了。” 众人瞪大了眼睛,你们两个刚刚离开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一个咬牙切齿,一个慷慨赴难。 大家都已经做好了见血的准备,结果就这? 这摆明了一副翁婿相谐的景象。 难道谢司马真的被杜盟主给说服,现在打算把闺女许配给杜盟主,两家结成秦晋之好? 在场的将领们哪里会在乎什么王家、谢家的,他们看到的当然是眼前的并肩作战。 这当然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王猛倒是一副早有所料的风轻云淡模样,先迎上去: “司马、盟主,趁着这一会儿功夫,属下等已经讨论了一下长安城外战局的布置。” 杜英微笑道:“师兄且说说看。” 其实他和谢奕之间刚刚还“剑拔弩张”,现在的关系自然远没有到把臂言欢的地步,只不过两人都是军中主帅,当然很清楚现在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军中的士气不能因为双方甚至都不能确定是不是存在的矛盾而受到影响。 与其不冷不淡,让将领们在那里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不如先维持一副良好的关系。 当然,对于杜英来说,这自然就等于在借助自己和谢奕的这种默契来向军中将领们传达出来一个意思: 两边真的有可能要结下姻亲。 不然谢奕为什么没有生气? 不然这两个人不可能看上去一点儿隔阂都没有。 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一旦形成,自然就很难更改。 日后就算是真的出现什么变故,恐怕大家也会觉得,是谢家和谢奕违背了曾经的诺言。 小小的控制舆论的手段罢了。 “诸位!”王猛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议事堂上众人的思索。 并不是王猛想要破坏杜英的“误导”,而是误导这种操作,本来就应该是让人来不及细细思索,所以现在正好引到其余的话题上去,大家对谢奕和杜英态度的看法,也就停留在了第一反应上。 只听得王猛侃侃而谈: “我等当面,为苻融所部,麾下兵马经过整编之后维系在八千左右,其中既有强怀残部,亦有苻黄眉麾下。前者是临时招募之丁壮,后者却是在昆明池连战连胜的精锐。 现在苻融也在尝试着对这些兵马进行整编,不过因为苻黄眉清白未定,强怀更是已经被氐人作为之前战败魁首,所以这两部兵马的士气不会很高,威胁其实并不大。 真正有可能对我们构成威胁的,其实是灞桥外的苻雄以及长安以西的鱼遵。” “可若前后两者能被牵制,那么我军便可破苻融而直攻长安。”戴逯在一旁斗志昂扬的说道。 正文 第四百二十九章 窝囊 戴逯的话得到了朱序、任渠众将的赞同。 杜英不由得一笑,军中现在的想法显然已经不比当初了。 当初作为一路偏师,他们虽然强渡灞水,但是毕竟深入敌后,颇有一种无根飘萍的感觉。 之后向南撤退到林氏坞堡,休整备战,有关中盟作为强而有力的后盾,又有司马勋驻扎在侧翼,大家的雄心当然又回来了。 虽然是偏师,但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局势可要比桓温面临的局势好得多,与其配合桓温进攻灞桥,不若直接进攻长安。 偏师或许也能立下不世之功。 军心可用。 不过这样能不能行,杜英自己心里都不清楚。 苻融麾下虽然军心不稳,但是杜英从来不敢忽视,毕竟历史上这也是统率前秦大军主力的人物。 一名合格甚至优秀的主将,的确能够在短时间内让一支军队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另外也还要做好随时配合征西将军作战的准备。”谢奕在旁边泼了一盆冷水。 接着,准老丈人很不负责任的看向杜英。 冷水他泼了,而打击众人现在高涨斗志的事,当然要交给杜英。 杜英并未推辞,缓缓说道: “我等麾下,终归只是一路孤军,若是贸然北上,直攻长安,看似轻而易举,实际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诸位且看,我军过凤栖原而攻长安,正面是苻融,东北侧有苻苌,西北侧有鱼遵,三路氐蛮兵马,随时可以合兵一处,阻我前锋。” 一边说着,杜英一边拿起来小旗子,在沙盘上演示。 只见前锋受阻之后,象征氐人两翼的小旗子从两侧迂回包抄,这是氐人借助于骑兵通常会采用的战术。 象征着晋军的小旗子虽然也随之两侧出击,但是双方在兵力相等,甚至晋军并不占据多数的情况下,必然会陷入僵持。 长安战局并不能打破,反而变得更加混乱。 “且不论鱼遵有梁州刺史牵制与否,”戴逯皱眉,一开口就带有鲜明的江南世家子弟的色彩,对于司马勋的能力持怀疑态度,“征西将军总还是可以牵制住苻雄的。” “苻生和苻雄,并肩把守灞桥以及灞水沿线,不主动出击,已然足够。”王猛回答,“而苻苌,其实并不是必须要顶在这条防线上的。跟何况征西将军现在也不可能分出来所有的兵马对付氐人,还有雷弱儿在。” “而今没有后援,粮草也只是堪堪足用,这一战打的可真是窝囊!”戴逯狠狠地一挥拳。 周围的将领们相顾默然,虽然他们的出身让他们没有资格和戴逯这样破口大骂,但是说出来的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心声? 荆州兵马已经竭尽全力,可是淮上等地的晋军一直按兵不动。 或许在高层次看来,这也是桓温不期望江南势力插足关中之战,不过在他们这些底层将领们看来,朝廷不发兵、不给粮,这根本就是要让荆州和前秦拼消耗。 保不齐来一个两败俱伤,更是遂了那朝堂上衮衮诸公的心意! 戴逯是专门跑了一趟江南的,更是清楚此时江南仍是何等的歌舞升平,对于这一场北伐之战,既不看好,也不打算施以援手。 没有幸灾乐祸等着看桓温的笑话,就已经是看在大义的份儿上了。 杜英环顾一周,即使是出身江南的将领,和江左世家也不是一条心的,且看任渠、朱序等人,谁不是敢怒不敢言,觉得这一仗完全可以不至于这样捉襟见肘? 愤怒的好啊。 杜英如是想着,同时缓缓开口: “因此我等虽为偏师,又孤悬城南,的确有较多的自主之权,可是直攻长安,绝非上策。先攘助桓征西突破灞上,再集中兵力进攻长安,是为正途。” 众将虽然觉得有一个一飞冲天的大好机会出现在眼前,可是又随之烟消云散,但是他们也知道,现在没有资格去赌,按照杜英的规划按部就班的来,尽可能的把力量集中在一起,才是最稳妥的方案。 “进攻灞桥,我等当面,就是苻苌。”杜英接着说道,“诸位也应知,而今氐人朝堂之上,伪太子之争其实并未停歇。 苻生和苻苌虽并肩作战,却往往各自拥兵居于战场左右,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更何况此时长安之中,怕还有人蠢蠢欲动。 因此,本督护认为,进攻苻苌,甚至俘虏或击杀苻苌,或可让氐人之中不战自乱。” “亡国关头,氐人还会自乱?”朱序忍不住开口问道。 众将齐齐看向杜英。 显然不只是他有这个疑问。 杜英则笑了笑:“若是苻生接替苻苌之位,那么恐怕会的。” 大家将信将疑,但是杜英说的自信,又不好反驳。 谢奕似乎对此也持怀疑态度,不过不管氐人自乱与否,谢奕也都倾向于进攻灞桥。 长安雄城,绝非他们这一路偏师说拿下就能拿下的。 谢奕虽然是武夫,但不是真的莽夫。 ——————————- 未来进攻方略既定,谢奕当即下达命令让各部兵马积极备战,同时把斥候探查的重点放在苻苌营寨上。 晋军会进攻灞桥,这本来就是必然的。 所以关中盟的斥候甚至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去探查。 吩咐之后,杜英又留下了关中盟所属将领。 他前来林氏坞堡,最重要的任务,其实不是决定一个月后的战略目标,而是整编关中盟军队。 长期以来,盟中军队虽然随同王师作战,但是内部编制混乱、士卒良莠不齐,很多都是当时无兵可用的时候凑数的。 现在杜英也要去芜存菁,同时还要真正把王师的军队编制落实在关中盟中。 王猛在林氏坞堡的这些天显然也没有闲着,早就已经拿出了大概的方案: “关中盟麾下可战之军三千,另有编练新军一千,以一千士卒为一将,各自设立偏将和裨将为军中正副主官。另每一军再设一参军,会由参谋司择选,以及时传递军情方略。 而每一将之下,再分设两校,每一校五百人,以校尉为主官。校之下,再设仗主,每百人为一仗。各级校尉和仗主,由主将先行筛选,上报参谋司,由盟主同余一并考核。” 气氛登时为之一肃。 正文 第四百三十章 三名偏将 三千人,设立三个偏将,情理之中。 剩下的一千新军,偏将所属,肯定是新近归降的邓羌,杜英都已经把这件事完全交在他的手上了。 而且邓羌作为氐人军中的杂号将军,投降之后虽无寸功,但是余威还是在的,让他当偏将,大家也说不出来什么。 带兵本事没有人家高,毕竟在座的列位谁都不敢说让司马勋连连吃瘪,而个人本事也没有人家强,那可是很多人都亲眼目睹的万人敌。 所以心服口服。 可是剩下的三个偏将······ 朱序、任渠和韩胤、殷举四个人,大眼瞪小眼。 因为他们四个显然是最有资格,只是名额只有三个。 王猛旋即说道:“三位主将之人选,其一为朱序,其二为任渠。” 任渠和朱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想想也是,他们虽然各自只是带了五百兵马前来,麾下有半数兵员都是关中盟补充进来的,但是毕竟他们两个是曾经追随桓温和谢奕南征北战的将领,本来就统带千人,现在升为偏将,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让他们有些感慨的是,自己之前在桓温军中一直看不到出头之日,那么多校尉,谁不想崭露头角? 虽然这乱世之中,各式各样的将军遍地走,可是对于他们这些从底层打拼上来的将领来说,那仍然是值得自己仰望和追求的存在。 只有成为将军,才能在真正意义上跻身军队的中层,只要再有战功,继续上升为杂号将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这是一道坎。 没有想到来关中盟没有多久,就顺顺利利的越过去了。 而且现在可不只是杜英在场,谢奕也在场,这就足以说明他们的这个偏将是有含金量的,也是归属于王师体系内的。 带给他们这一切的······ 朱序和任渠看向杜英,目光格外火热。 效死之心油然而生。 “属下遵令!”两人齐齐迈出一步,郑重拱手。 杜英被这两个家伙看得有些发毛,不过还是镇定的微微颔首: “两位将军虽非我盟中人,但是来到关中盟之后,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盟中将士在两位将军的指点下受益颇多,今日能得两位将军之臂助,杜某如虎添翼。” “愿为督护效劳!”朱序和任渠再一次说道。 杜英则皱了皱眉,虽然自己明里暗里一直强调关中盟以及他盟主的身份,但是很明显,在这两个家伙的眼中,自己还是王师督护。 而他们之所以愿意效劳,也是因为自己是王师督护的缘故。 对于关中盟还是没有太多的归属感啊。 不过至少现在他们已经不抗拒成为自己麾下的将领了,这也算进步。 杜英如是安慰自己。 “朱序家中历代将门,任渠亦然是随着余南北征战的老部下,现在一并交给贤侄统率,贤侄莫要让征西将军和余失望。”谢奕此时也在旁边补充道。 杜英点头应诺。 朱序和任渠也对视一眼,谢奕这是在提醒杜英,也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出身。 难道杜盟主真的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已经被谢奕察觉到了端倪? 不对! 两人心中同时响起这个声音,杜英和谢奕本来就已经快要变成翁婿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奕哪里有必要去提醒他们防范杜英和关中盟? 不推着他们一起加入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再联想到谢司马一向大大咧咧的性情,两人也就释然。 谢司马定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单纯的只是感慨一声罢了。 我们以后好好跟着杜督护,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看这两个家伙信心满满,大有为杜英效死之意,谢奕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是真的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潜台词啊。 是因为自己平时说话都太直白了吗? 瞥了一眼杜英,杜英好想听出来了什么,不过脸上笑容未变。 谢奕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自己人没有提起警惕,倒是防范的人率先戒备了起来,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算了,自己只要负责打打杀杀便是,这种争权夺利的事儿,实在是费脑子。 自己待杜贤侄不薄,现在他又和阿元互生情愫,不管发生了什么,总归不会害自己的。 两名新晋偏将高高兴兴的退下,而韩胤和殷举自然就不淡定了。 就剩下一个名额,他们两个之间肯定有一个只能屈居副手。 杜英的目光也在他们身上扫过,只听得王猛开口说道: “至于第三名偏将,现在并未有合适人选,韩胤和殷举皆为良才,唯有择优而任。” 顿了一下,王猛看向杜英:“启禀盟主,属下认为应该为两位设置考核,使其先担当校尉,并各自训练五百兵马,半月之后进行比拼,以其胜者为偏将,败者为裨将。” 杜英沉吟片刻,又转向谢奕:“伯父以为如何?” 谢奕笑吟吟的看热闹,此时亦然点头:“善。” 杜英觉得谢奕的态度有点儿奇怪,刚刚谢伯父还觉得我有什么图谋不轨之心,提醒任渠他们多加防范呢,结果现在一副放弃治疗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看来得和师兄好好商量一下,谢伯父这脑回路,还能够想出来什么妙招? 杜英和谢奕这两个主官各怀心思,哦不,是一个在揣摩对方心思,而另一个已经完全放弃了,所以注意力反倒是都不在整编这件事本身上了。 王猛看这一对儿准翁婿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直接宣布如此进行。 虽然没有选出来合适的人,但是至少自己还有机会。 因此韩胤和殷举也都憋了一口气。 之前他们的背后还有任渠和朱序负责指导,而现在才是比拼真本事的时候。 等众将退下,杜英缓缓说道: “余这些时日也留在此地,亲自督促练兵,另外还有梁州刺史那边,恳请师兄以余之语气修书一封,告知其我军的最近大概计划,请梁州刺史自行定夺方略。” 谢奕可以不关心杜英怎么整编军队,但是未来的战局安排还是关心的: “我军向东北进攻,势必需要有人牵制鱼遵和苻融。这个任务目前看只能交给梁州刺史,贤侄还让梁州刺史自行定夺,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对于司马勋,谢奕自然是不放心的。 这家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坑人了。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一章 家书抵万金(加更) 有子午谷之战的前车之鉴,谢奕显然对司马勋的能力持谨慎态度。 杜英不由得笑道:“梁州刺史为人刚愎自负,麾下良才众多而不得善用,往往专断独行、为小利而失大义。” 谢奕觉得奇怪:“贤侄既知之,为何又要······” 杜英既而笑道:“正是因此,若是余身在林氏坞堡,而对梁州刺史发号施令,其会作何感想?” 谢奕皱眉,却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以司马勋的猜忌之心,恐怕会直接认为这是谢奕在借助杜英之手报复他。 现在林氏坞堡所屯驻大军的主帅,名义上还是谢奕,实际上只要谢奕不对关中盟下手,那么杜英也会听从于谢奕的调遣。 所以司马勋会有这样的想法,在情理之中。 之后恐怕就是“谢奕会不会坑害于我?”、“谢奕会不会想要借刀杀人?”之类的一系列阴谋论联想。 对此,杜英或许只能表示,司马勋老哥你想多啦,我家岳父要是有这样的手段,你早就已经不知道要死多少次了。 不过自己没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可能阻止别人会有这样的猜忌。 因此杜英索性只是阐明接下来他们的目标,而不对司马勋的行动提出任何的建议,尊重司马勋的自主权。 这显然也会让司马勋很受用。 “但是······”谢奕沉声说道,“若是梁州刺史不会按照我等设想继续向西进攻,牵制鱼遵和苻融等人的话,那又如何是好?” 杜英和王猛对视一眼,皆是一笑。 谢奕登时不满的哼了哼,你们两个家伙想要嘲笑我愚笨? 王猛正色说道: “司马或是当局者迷了。梁州刺史既然想要建立功勋,那么其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向北进攻。苻融也好,鱼遵也罢,其总归是要进攻其中之一的,更甚至两者都为目标。” 谢奕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一声,觉得有点儿丢人。 杜英当即开口说道:“那若是梁州刺史兵败,又待如何?” 王猛怔了怔,这个问题你会不明白? 不过他旋即看到杜英对着自己使了一个眼色,登时恍然。 好家伙,这是在用这种“我也不懂”的方式来为谢奕缓解尴尬呢。 师弟,你的演技,不上台表演一下真的是可惜了。 果不其然,发现杜英也有不明白的地方,谢奕脸色稍霁。 一个沙场征战多年的老将,思路都跟不上两个年轻人,怎么都有些丢人。 现在还好,原来并不是只有自己不明白。 王猛微笑着说道:“我等所需,并不是梁州刺史能够立下泼天功勋,只要能够钳制敌军,使得我等有侧击灞上之机,那就足够了。” 谢奕点了点头,这倒是。 杜英亦然做出来一副自己领悟了的样子,看的王猛直翻白眼儿: “不过既然如此,还是要尽可能的派人探查和联络梁州刺史,知晓其行军动向,避免有疏漏之处。若机会合适,我等亦然可以抽调偏师,相助于其,共破强敌。” “就怕梁州刺史不领情啊。”王猛感慨了一声。 三人相视,皆是大笑。 屡屡想要建立功勋的司马勋,不知道为什么,入蜀之后,不是被抢功劳就是挨揍,之前击败邓羌,也属于典型的误打误撞、走了狗屎运。 大家表面上虽然不说,但是心里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司马勋真的有洞察战局的深邃目光。 司马勋也应该清楚,只可惜他也寻觅不到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 现在或许期望杜英能帮他出谋划策,但是必然不期望杜英会派兵帮他。 杜英和王猛告辞离去,谢奕犹然还在回味刚才的商议。 他虽然不善于此,但是也不完全是榆木脑袋,很快就回过神来。 这一切计划都是杜英率先提起的,结果杜英半路上装傻,摆明了是不想让自己太难堪。 “嘿,这小子!”谢奕笑骂一声,旋即有些感慨。 若是当初祖车骑这些人物北伐的时候,北方有这等英才遥相呼应,那么现在天下早就已经一统了吧? 英雄,总是生不逢时。 时代,总是充满阴阳差错。 谢奕唏嘘不已。 ——————————————- 七月中旬。 季夏的太阳虽然不算毒辣,但是土塬上无遮无拦,晒一会儿也足够人受的。 为数不多的树荫,杜英自己并没有停留,而是留给了中暑的士卒。 天气不是很热,却也不代表着披上衣甲、手持兵刃之后还不热。 现在的关中盟也已经不是当初全部都是布衣老百姓的关中盟了,之前战斗中缴获的氐人衣甲、王师划拨过来的部分衣甲等等,都帮助关中盟“鸟枪换炮”。 所以中暑支撑不住的,短短半天下来就已经有两三个了。 还好都是盟中丁壮,不然的话杜英也没有胆量这样操练他们。 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士卒都在操练,军队分作三部分,三日一操。 除了正在训练的这一部分之外,还有一部分在休整,不过休整的时候也不是无所事事,还要做一些杂活、帮厨之类的,不过总归是轻松一些。 另外一部分则是在帮助工匠打造攻防器械,尤其是攻城用的,总要有备无患。 杜英身为这一支军队的主将,每天都会抽出来半天,站在校场上陪着这些士卒们一起。 虽然他并不参与训练,但是他本人一身戎装伫立在那里,本身就已经足够算和士卒同甘共苦了。 士卒们有轮换休息的时候,杜英却没有,因此只是站在这里,也基本上累得够呛,以至于杜英最后也不得不认怂,改成了坐在那里。 坐在太阳底下一天天晒,也不舒坦。 不过总比累的下午趴半天来的好。 同时自己也能够听取一下将领们的汇报、发布一些命令。 此时的杜英,手里就拿着两封信。 从凉州来的家书。 王猛并没有披甲——这家伙自诩为军师,接着便认为军师身为文人没必要披甲。 杜英知道师兄偷懒的性子,也就随着他去吧。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英看着手中的家书,忍不住感慨道。 自从桓温率军进入关中之后,从凉州到关中沿线,氐人防备越来越森严,斥候想要传递消息也没有以前那么便捷。 杜家也已经和关中盟之间断了联系许久,杜英甚至只能通过氐人军队的调动推断现在凉州的情况。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二章 龙渊有玉英 长期以来,鱼遵作为氐人外姓豪酋之首,都率军坐镇于长安以西,就是为了防范天水方向的王擢以及安定方向的凉州其余兵马。 最大的威胁在前者,但是后者作为长安门户,虽然掌握在秦国手中,但是从武威沿着长城一路南下,道路并不难走。 而从桓温入关到现在,鱼遵本身从未向东救援,派遣的只是其麾下苻黄眉等人。 这说明凉州对于长安的威胁一直都存在。 即使是到了现在这种兵临城下的时候,鱼遵犹然未曾回师,更是足以体现威胁之大。 只是这种威胁显然还没有严重到和桓温这样能够直接问一问长安城高几许的地步。 王擢这个家伙,从来都是打顺风仗的,只要鱼遵没有主动露出破绽,王擢必然不会自己扑上来。 因此鱼遵不动,也是为了稳住王擢。 第一封家书是杜明写的,上面便阐明了这些情况。 凉州内部迄今为止对于是否要出兵南下,犹然还有争议,争议的聚焦点就在于凉州这是不是等于羊入虎口,自己送到了桓温的嘴边? 桓征西何许人也,他们可从来不敢小觑桓征西的野心。 拿下关中之后,凉州必然是他的猎物。 现在凉州尚且可以借助地势遥远而保持和桓温的盟友关系,而若凉州兵马南下,桓温到时候怕不是会直接翻脸,先把凉州军队收拾了,届时凉州各郡,传檄而定。 杜英并不责怪姑臧城中的那些家伙们胆小,因为以他对桓温的了解,桓温必然会这么做。 “想要拉凉州下水,难啊。”杜英叹息道。 王猛哼了一声:“既然不敢火中取栗,那么之后就只能坐以待毙。” 杜英翻了翻白眼:“师兄,好歹我们杜家也是凉州臣子。” 王猛看了他一下,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摆明了表情是在说:我信你个鬼! 你若是凉州的忠心臣子,此时应该积极为凉州争取利益才是。 可是现在身为凉州的校尉,也没见你为凉州说过哪怕一句话,只想拉着凉州一脚踩在关中的泥淖之中。 杜英自己脸上倒是有点儿挂不住了,解释了一句:“是杜家。” 不管怎么说,杜明现在也还是凉州的臣子,杜家全家老小除了杜英这个漏网之鱼外,还都在姑臧城。 杜英自然不能强迫凉公做什么,只能“循循善诱”。 凉公不上当,那就只能以后再算计凉州了。 “人要知足。”王猛笑道,“凉州现在愿意牵制鱼遵,就不错了。” 杜英点了点头,目光继续往下看,说完公事,杜明便提到了杜英的表字。 “家父给余所起的表字,仲渊。”杜英正色说道,似乎在琢磨这个表字背后的含义。 “现在师弟也贵为朝廷命官、地方大员,是应该有一个合适的表字了。只可惜师弟没有机会返回凉州,在族中加冠。”王猛颔首,砸了咂嘴,“仲渊······” “伯繁(杜葳表字)之意,自然期望阿兄能够延续后代,使我杜家枝繁叶茂,配‘葳’正合适,这仲渊······”杜英微微皱眉,觉得后一个字和“英”的差距有点儿大,所以他的目光继续向下看。 只见得杜明在信中解释道: “《淮南子》有云,龙渊有玉英。为父以渊配英,望吾儿身在他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事多商议,决策多思虑,方保无虞。” 王猛凑到杜英身侧,也看到了这一段解释,不由得感慨:“余虽读过《淮南子》,但犹不记得此言,伯父博学多才,不愧是杜家嫡脉。” 杜英无奈一笑,以他对自家那个喜欢打猎出游的老爹的了解,这估计是不知道翻了多久的书,而或者和幕僚商议过多久才确定的。 不过这里面也的确蕴含了杜明身为一个父亲对自家孩子的殷切提醒。 很显然,杜英现在已经“超额”完成了杜明赋予他的使命,杜陵杜氏虽然现在只是依靠杜英一个本家子弟在支撑,却也是关中谁都不敢忽略的势力。 只要氐人被驱赶走,杜氏想要大举南下,重新变成关中只手遮天的大家族,并非难事。 所以杜明现在的期望已经逐渐变成担心。 他害怕杜英走的步伐太快了,结果站得高、摔得惨。 杜英心中暖暖的,老爹虽然狠心把他丢在华山那么多年,但是在这等大局势下,这本来就是必须要做的牺牲,不然的话,杜家永远都不可能再有重返关中的机会。 杜明和不靠谱的谢家家主谢奕不一样,他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家主,然后才是一个父亲。 当家族整体复兴的期望已经逐渐实现,杜明流露出来更多的,显然还是身为父亲的担忧。 因此杜英并不责怪杜明,若没有杜明的这个决定,或许自己现在也不会坐在这个位置上,看着自己的军队,有着自己的心上人。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猛喃喃说道,“这和而今我等所面临之局势何其相似,一步错就有可能导致关中盟走入万劫不复之地。” 杜英却笑了笑:“相比于这两句话,余认为阿爹说的更多的应该还是前面那句话。” 王猛愣了愣:“龙渊有玉英?” 杜英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显然是除了师兄之外不打算让别人听见:“龙渊啊,这是一个好兆头。此渊字,师兄可以说是如临深渊,而余却认为,是潜龙在渊。” 王猛神情一变,下意识的环顾周围。 潜龙在渊,谁是潜龙? 师弟说的当然是他自己。 对于那个位置的觊觎,已经彰然若揭。 可是现在的杜英,还没有资格觊觎那个位置,所以这时候说出来这样的话,落到别人耳朵里,怕是要命的! 桓温、谢奕,谁都容不了他。 发现周围的确没有人,亲卫们都站的远远的,显然听不见,王猛这才松了一口气,皱眉说道:“师弟,慎言!” 杜英却接着说道:“虽是潜龙在渊,但是一有风云,便可乘风而起,翱翔九天。师兄可是余之风云?” 王猛这一次没有沉默,没有犹豫,笑着说道: “师弟觉得呢?” “余从未怀疑。”杜英回答的很干脆。 “这不就得了嘛!”王猛一摊手。 师兄弟两人相视大笑。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三章 阿元吾爱 杜明的信之后,就是杜英的生母梁氏的信。 杜明作为杜家家主、家里的男人,家书里当然还尽可能的端着长辈的架子。 身为母亲的梁氏,显然就没有那么多架子要端,字里行间透露出了对杜英的思念。 游子行千里,慈母心上牵。 杜英折好家书,自己对于母亲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真正的杜英的小时候。 继承了那个杜英的记忆,自己自然也继承了他对于梁氏的情感。而且杜英现在基本已经确信自己回不了曾经的时代,所以他对于远隔千万重时空的亲人的思念,自然也就因此转接到了杜明和梁氏的身上。 此时心里浮现出记忆深处、年幼时,有母亲在身边的欢乐时光,杜英亦然唏嘘不已。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隐居华山、蛰伏等待时机的那个少年了。 只要关中局势明朗、氐人败退,那么自己随时就可以择机返回凉州,而或是先把母亲接过来。 这些年,母亲身为妾室,虽然背靠梁家,可是毕竟没有儿子在身边,甚至儿子身在千百里外、生死未卜,日子恐怕也会不好过吧? 便是当家主母不为难,心中的牵挂又如何能够抹去? 这一封信,杜英很小心的避开了王猛的目光,当然,师兄自己也没有想要去看的意思。 相比于杜英至少还有家人送来书信,王猛的亲人都已经在乱世之中离散,自从归隐华山之后,他除了师父和师弟们之外,已经孑然一身。 而至少在关中,也未曾听闻有家人的消息,毕竟当初和家人走散是在河北,之后一路入关中,王猛都是一个人。 家人们会走相同路线的可能本来就不大。 感受不到亲情,这或许是王猛心中一直以来的痛。 所以王猛一直在回避,杜英也在帮着师兄回避。 同时这也提醒杜英,是时候给师兄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了。 他们师兄弟两人,现在无疑已经是关中盟的中流砥柱,杜英既然想要迎娶谢道韫,就相当于代表关中盟和谢家这种外部强大势力联姻,那么王猛的婚事,显然就更合适在盟中挑选,以加强盟内各家之间的关系。 这样虽然也带着一些利益捆绑的目的在其中,不过杜英并不指望师兄这个不喜欢洗澡的情感小白、榆木疙瘩,能够自己寻觅到良人。 所以还得自己帮一把,到时候自然也会提前征询师兄的意见。 这家伙······十有八九不会有意见。 算了,不行还是让师父做主吧。 另外谁家女儿适龄,倒是可以让谢道韫留意。 杜英如是想着,先给自家爹娘回信,然后又给谢道韫写了一封信。 当然他写给谢道韫的信里,不会直接就说此事。 “阿元吾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今半月未见,更是思之如狂······” 不错,写情书撩拨一下自家的才女是重点。 师兄的婚姻大事,顺带而已。 一旁的王猛,也没有看杜英的家书都写什么的意思,家里长短,和他无关,若是牵涉到时局,他不看,杜英也会告诉他。 所以王猛的目光一直在士卒们身上扫来扫去,并没有看到杜英的嘴角逐渐翘起。 露出一抹坏笑。 ———————————— 少陵坞堡,七月的清晨,天亮的很早。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关中书院里传来琅琅读书声。 这首诗是杜盟主当初带领关中盟击破第一个敌人——韦氏坞堡之后,送给韦氏子弟的。 站在诗词本身的角度来看,这显然表明了对于大自然勃勃生机的赞叹,也希望所听到的人,都能够学习野草败而不馁、随风又生的勇气和毅力。 而若站在杜英当时的角度来看,这首诗甚至还蕴含着杜英对于韦氏的鼓励。 希望韦氏就和野草一样,能够重新顽强的站起来。 杜英仍然在等待着他们的挑战。 杜盟主的胸怀宽广,可见一斑。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韦边对此颇为感怀,据说后来还专门让人把这首诗写下来挂在了自己的书房中,以为鞭策。 晨曦中,一名少年身着青衫,负手而行,听到朗诵声,不由得笑着说道: “久闻杜盟主擅七言而不善五言。听此诗大概知之,杜盟主所作诗词,虽然带有蓬勃朝气,但是还是词藻平庸了一些,抒情达意,怕还只能借助于七言。” 说到这里,少年有一种“我已经看穿了杜盟主几斤几两”的感觉,昂首挺胸,迎向朝阳,一股英姿勃勃少年气、睥睨天下我为雄的气概油然而发。 周围不少来往行人,为之侧目。 当然,如果杜英在这里的话,或许会感慨一声:“这年头的人都被乱世压弯了脊梁,像是这种中二好少年,都很少见了啊!” 可惜杜英不在,迎着少年走过来的,是一名长裙的娇俏佳人,不过很明显,她看上去并不高兴,冷声说道: “所谓‘微言大义’,用朴实无华的言辞体现出层层情感,返璞归真、行云流水,而又琅琅上口,方为诗词大家。这一首五言诗,脍炙人口、发人深省,词藻平庸与否,不影响其流传。” 少年下意识的想要争辩两句,不过又果断的从心,郑重的一拱手:“阿姊。” 来的正是谢道韫,她打量着自家弟弟:“阿羯清晨起来不在店铺里,为何在此?” “久闻关中书院之名,也时常听到读书声,今日且欲前来听罗伯父一讲。”谢玄面对长姊,就像是老鼠遇到了猫,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来到关中盟也半个月了,自然已经很清楚自家阿姊在关中盟里是什么样的地位。 传闻中的盟主夫人、盟主不在时代替盟主行事的最高掌权者,同时身为掾史,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盟中高层。 而谢家如今能在关中盟有立足之地,以安顿人手、汇聚货物,也全赖阿姊之前做出的努力。 因此本来就害怕阿姊的谢玄,现在更是恭敬。 之前是因为你是长姊,我身为弟弟让着你应该的。 此为尊重兄长。 现在更是因为阿姊所做的这些贡献。 “书院多为幼童,而且很多都只是认字罢了,不会懂得多少大道理。”谢道韫淡淡说道,“阿羯你是去听讲,还是去论道的?” 用后世更通俗的话来说,你确定不是去装X的? 正文 第四百三十四章 姊夫 被戳穿了小心思,谢玄尴尬一笑,赶忙岔开话题: “之前只是闲暇之余拜访过,尚且不知书院里原来并无同龄之人。多谢阿姊提醒了。” 话音未落,谢玄就想开溜。 谢道韫盯着他:“阿羯去哪儿?” “商铺那边还有账目需要核对。”谢玄赶忙说道。 “我刚刚就是从商铺过来的,怎地不知道还有这事?”谢道韫秀眉微蹙,一副找理由用点儿心的神情。 谢玄看向谢道韫来的方向,的确是谢家商铺的方向。 害怕阿姊拽着自己讲大道理,所以一时惊慌下,没有找好借口。 谢道韫沉声说道:“阿羯,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同辈之中也属聪慧,家中上下都对你寄以厚望。因此待人接物要更谦虚严谨,切不可轻浮,一旦意气用事,所牵扯到的太多。” 谢玄皱了皱眉,看左右横竖别无他人,只有几个亲卫和婢女在不远处跟着,便压低声音说道: “若是别人以此教育于我,小弟愿洗耳恭听,可是阿姊自己,不也是意气用事么?” 谢道韫声音转冷:“此话何意?” “阿姊可知现在江左家中,娘亲和二叔、三叔他们已经恨不得派人前来抓你回去?”谢玄从袖子之中掏出来几封信,“这是之前送来的,还有最近的一封是入武关之后一路追着送过来的,阿姊可要看看?” 说到这里,谢玄痛心疾首的说道: “阿姊,小弟可是一心一意为阿姊的幸福快乐着想,阿姊想要嫁给杜盟主,小弟绝对不和家里一样反对,甚至愿意支持阿姊。 不过阿姊两耳不闻家中诸事,甚至连书信都不回,小弟这就只能帮着阿姊扛起来家中的训诫和不满。” 谢道韫一时默然。 娘亲他们的确知道自己是什么性情,见自己一直没有回复,这压力自然就落在了谢奕和谢玄他们的身上。 婚事虽然并不着急,可是人都已经跑到关中前线去了,而且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传闻。 就算是谢家可以一口咬定这些传闻只是传闻,是有人为了诋毁谢家的形象而为,那也架不住王家会逐渐升起疑心。 久而久之,就算是婚事没有被取消,王家也不可能和谢家同心。 更何况谢道韫人都不在建康府,这个是一点儿都瞒不住的。 王家怎么可能不怀疑谢家的诚意? 还打算用婚约吊着我们王家,然后再去讨好别的势力? 一女两用,好家伙,谢安可真是打得好算计! 谢道韫虽然很清楚事实只是自己的选择,是自己的逃避,可是这一切的舆论压力自然都落在了谢家的身上,又落在了谢玄的身上。 “辛苦你了,是阿姊对不住你。”谢道韫轻轻叹息。 谢玄摇了摇头,又收起来那些信件:“长辈之辞,余不敢不敬,但是不敢苟同。 之前入武关便有耳闻杜盟主之资,一首《胡无人》何等荡气回肠?若是杜盟主生在江南,或许已为我辈翘楚。当然,而今其统率关中盟,在这关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至少江左年轻一辈,没有可与杜盟主争锋者。因此阿姊会心悦于其,甚至违背家中之命,小弟能够理解,也愿意帮助阿姊。” 说到这里,谢玄撇了撇嘴: “阿姊,实不相瞒,王家那几个小子,有一个还算靠谱,就被奉承为‘江东独步’,结果还非琅琊出身,还有一个书法写的不错,便是‘有乃父之风’,这些也算能入我眼,别的算得了什么? 就说阿姊未来要嫁那个,或许阿姊不知,这些时日其沉迷于修道,一天到晚的在各个道观乱窜,甚至还把道士请回家中做法事,要学能通神灵之术,真是笑话。” 谢道韫秀眉微蹙,王家这一代的确有点儿堕落,但是还不至于谢玄说的那么夸张。 谢玄用这样的语气,一半是因为这家伙也算腹有韬略,更是看不上这些求仙问道的同龄人,一半也是在安慰自家姊姊。 王家的靠不住,嫁过去了之后平白受委屈。 “就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家当道士的家伙,也想娶我阿姊,也不看看谢某答应不答应!”谢玄叉腰,昂首高傲的说道。 谢道韫忍不住轻笑一声:“阿羯有心了。” 谢玄接着好奇的问道:“所以杜盟主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竟然让阿姊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挺想见一见他的。” 虽然没有见过杜英本人,但是谢玄在少陵坞堡待了好多天,自然听到了太多关于他的传说。 提到杜英,谢道韫的笑容也变得愈发柔和:“他呀,不是个好人,但是也不是个坏人。” 谢玄显然没有听明白,怔了怔。 谢道韫解释了一句:“杜郎有清平之志,而无害人之心,以阳谋制衡而取胜,有枭雄之姿。不过也不是一个好人,罢了,跟你说这些也听不明白,等到阿羯见到他之后,自然就会明白。” 在关中盟的心中,他的确是一个好人。 不过在一墙之内,就知道欺负三个弱女子,怎么也都不是好人。 谢道韫抿了抿唇,似乎回想起了一些似是情愿、似是不愿的事。 只不过这些事,是万万不能跟谢玄说的。 谢玄显然更迷糊了,不过他还是听明白了谢道韫的前半句话,郑重的点了点头。 “谢姊姊!”归雁飞快的跑过来,“我家公子的信!” 谢道韫的眼眸微微发亮,伸手接过来。 归雁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谢玄,躬身行礼。 谢玄看到自家姊姊拆开信封之后匆匆看了一遍,就果断合上的模样,便知道这信里肯定充斥着绵绵情思。 谢某虽然虚岁十二,但是绝不是什么都不懂。 谢道韫俏脸微红,片刻之后才缓过来。 这家伙,当真是什么都往里面写,也不怕被下人看到。 闺房之乐,就算是被归雁知道了,那也羞死人了。 不过杜英的这一封信也并不全是情话,他还询问了谢家产业在少陵坞堡安顿的事。 盟中公事,虽然名义上杜英是下放给各个掾史,并且让谢道韫帮忙把关,但是每隔两三天,任群都会汇总公文,送往林氏坞堡,就算不需要杜英再签字批阅,也总是要报备的。 所以信中对此,杜英只字不提。 满满的都是对谢道韫的思念以及对谢家人马安顿的关心。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五章 小舅子 即使是明知道杜英肯定是“有意”而为,谢道韫心中也很舒服。 两个人刚刚互相倾诉情思,然后就不得不分别,一切的喜爱都没有发泄的地方。偏偏一切的牵肠挂肚,又不能表现出来。 不然的话,大家恐怕要腹诽,谢掾史明明代表盟主坐镇盟中,可是天天想男人、魂不守舍的,这成何体统? 所以谢道韫在外还得辛苦端着架子。 比如刚刚,那清冷严肃的模样,吓得谢玄撒谎都不利落。 而今心上人送来的家书里面,只字不提那些工作,有的只有思念以及对于谢道韫家中事务的关心。 对于一个热恋中的女孩来说,这就已经很满足了。 “阿姊若是思念姊夫,大可以去找他。”谢玄在一旁说道。 谢道韫不由得啐了一声:“你家阿姊还没有嫁人呢,怎么就姊夫了?” 谢玄笑道:“少女怀春,非君不嫁。刚刚这样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啦,阿姊! 现在我可是看的明白,谁要是阻挠阿姊嫁给姊夫,恐怕阿姊要打人啦!” 谢道韫被自家老弟说中了心思,又羞又恼,不过大街上,总不能真的把这小子打一顿。 而且人家说的本来就没错,所以谢道韫更是下不去手了。 谢玄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模样。 谢道韫不打算和他计较,只是回想起谢玄刚刚的话,叹息道: “林氏坞堡中,屯驻的都是盟中待战兵马,自阿爹以降,将领们都是以身作则,没有携带任何家眷,杜郎身为盟主,又兼督护,更是不能破了这个规矩。 而今他在军中,和将士们同甘共苦,还要劳神于之后战事,阿姊纵然是千般思念,也不能打扰他,否则岂不是平添乱子,还惹得旁人笑话? 更何况阿姊现在代盟主坐镇于此,更是杜郎表明自己存在,避免下面的掾史出现矛盾的最后手段,既然当时已经答应了杜郎,阿姊自然会信守承诺。儿女情长,比不过关中大局。” 谢玄亦然有所感触,开口说道:“那也只能委屈阿姊了。等到大军入长安,驱除了氐蛮,就能和姊夫相聚。 届时,姊夫若是躲躲闪闪,甚至还不说什么时候迎娶阿姊过门的话,那余便是用刀逼着他,也会让阿姊如愿。” 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劲。 谢道韫嗔道:“阿姊就这么恨嫁,还需要用刀逼着他?!” 谢玄讪讪一笑,你现在这架势,摆明就是非君不嫁了,至于还在这里嘴硬么? 更何况现在你们两个的事,整个关中盟都知道了,怕是北伐军中也尽知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传到江左了。 躲是躲不过的,唯有一起面对。 杜英若是想躲,谢玄真的敢提着刀去找他。 “也罢,”谢道韫懒得和小屁孩多废话,正色说道,“盟主在信中提到了你,之前就曾经说过想要你入参谋司,随着他历练······” “这再好不过了!” 谢玄根本不等谢道韫说完,便打断了她,高兴的连连拍手:“阿姊是不知道,这些什么货栈啊,商铺啊,在里面呆的久了,天天就是买卖,日日都是算账,真让人心烦。 我辈好男儿,怎么能就这么落入钱窟窿里面?就应该和阿爹以及姊夫他们一样,运筹帷幄、浴血沙场,何其痛快!” 谢道韫担忧的看着谢玄。 阿羯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做事能力的确很强,但是难免不知轻重。 冒冒失失上战场,刀剑无眼,真的出了意外怎么办? 不过正如阿羯所说,他的历练,总不能一直在路上以及打点家业中浪费。 谢家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比得上谢安,至少能够比得上谢奕的合格接班人——谢奕这种顶多也就是刚刚合格,而且还是在其余兄弟都很靠谱的情况下——而不是一个只知道算账的大管家。 好在他现在前往林氏坞堡的话,身边会有杜郎和阿爹提携照顾,总归胜过一个人闯荡。 “也好。”谢道韫点了点头,“现在家中店铺和货栈都已经建好,也不用阿羯一直在这边盯着,想去的话就去吧。” 谢玄郑重的点了点头:“那我先去收拾一下行囊。” 谢道韫默然伫立在那里,看着谢玄离去的背影。 当初与阿爹分别,后来为杜郎送行。 现在又为阿羯送行。 自己生命中这些或是因为亲情,或是因为爱情而显得格外重要的男人们,一个又一个,步履坚定的踏上战场。 这乱世,有人在享受太平安乐,有人在胡尘下苟且偷生,而有人,则要用自己的双手乃至于鲜血,换一片青天。 身为谢家长女,谢道韫知道自己不可能奢求这个家能够一直平安喜乐、无风无雨。 而今狂风暴雨之中,顶在前面的,正是她所爱的男人以及骨肉血亲。 她为他们骄傲,也期盼着他们在风雨后的归来。 ————————————- 谢玄得到阿姊的准许之后,没有多耽搁,从少陵坞堡赶到林氏坞堡的时候,太阳都还没有落山。 杜英正坐在议事堂上,自己翻阅着一本兵书,听着参谋司的房家兄弟等人激烈讨论着战局。 不久之前,关中战局再一次出现变化,桓温下定决心先荡清侧翼威胁,因此派遣大量斥候向西探查、做出佯攻灞桥的姿态。 可他又虚晃一枪,以桓冲为前锋,一夜之间,击破雷弱儿所部前锋,斩首数百,逼迫雷弱儿连连后退。 而后,桓温又抽调戴施所部,支援桓冲,两军齐头并进,只用了三个时辰便攻破华阴。 华阴郡守董荣毫无招架之力,弃城而走。 雷弱儿显然也没想到原本作为大军屏障的华阴,转眼就落入桓温的手中,只能仓促继续后退,又被桓冲和戴施一阵冲杀,军队溃败,缩入潼关,俨然不复当初击败殷浩之雄姿。 现在消息传来,杜英等人简单复盘一下,就发现,这一战其实并不是氐人中计。 一个声东击西,显然并不足以让氐人战线直接崩塌,只要雷弱儿能够坚持半天,那么苻雄就来得及调动兵马进攻,减轻雷弱儿当面的压力。 奈何雷弱儿败的实在是太快了。 而究其原因,华阴郡守董荣是最大的功臣。 苻生的亲信,因其阿谀奉承之娴熟而上位,又因雷弱儿的抨击而外放郡守,本来就没有多少真本事,所以在之前为大军后勤补给上下其手,后来桓温率军屯驻灞上之后,又畏缩不前。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六章 初见谢玄 董荣自己不敢进攻也就罢了,雷弱儿想要从潼关率军前来支援,又受到了董荣的阻拦。 董荣可没有忘了,自己在长安城中借助苻生的名号混的正如鱼得水,可就是这雷弱儿一封奏章把自己从朝堂中撵了出来,还被挂上了“弄臣”的名号,导致很多下属吏员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 一个个的,脸上就明摆着写着“看不起”。 所以董荣在拖雷弱儿的后腿方面,倒是格外的用心。 因此雷弱儿率军救援长安,看上去声势浩大,实际上真正部署就位的,也就只有三四千前锋,根本不够桓冲这种骁将塞牙缝的。 前锋后退,屯驻在华阴以东的大军正打算前出接应,结果前锋败的太快,雷弱儿也只好整顿兵马,正是混乱之际。 孰不料华阴城破,桓冲把打扫战场的任务丢给断后的部队,自己过城不入,一头撞入雷弱儿军寨之中,雷弱儿猝不及防,一场惨败毋庸置疑。 “桓少将军一马当先、斩首无数,这军文读来便令人热血沸腾。”房默此时忍不住感慨一声,“至此征西将军侧翼之威胁,荡然无存。” “说来我们关中盟在此战中都还有功劳,正是华阴城中探子及时传来消息,才让桓少将军做出继续追杀的判断。”旁边的周随说道,一副“你小子不能只涨他人威风”的架势。 他虽然不是参谋司的一员,但是算作同龄人的韩胤和殷举,已经脱颖而出,不管谁能争夺上偏将,另一个也是裨将,总比校尉来的好。 只是混上了校尉的周随,显然心中有所不忿。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平时鲁莽了一些,做事不喜欢动脑子,这是为将者不能有的短板。 所以他最近开始混迹于参谋司,听一听这些小子们的观点和想法。 对此,参谋司当然也是欢迎了。 房默他们总觉得自己有一堆奇思妙想,可是送上去之后经常被王猛打回,顺带批上一句“不切实际”,所以他们也正是发愁的时候,现在有一个军中有作战经验的人过来,能够帮着把把关,当然是好事。 刚刚周随所说的,正是华阴城外的老牛,老人家虽然已经处于半退隐状态,但是手底下还是有好几个靠谱探子的,及时探明董荣意欲弃城而走的情况并且以关中盟的名义告知桓冲。 桓冲之前便也知道关中盟借助于当初凉州埋下的情报网,在关中各地都有布局,因此相信了这个情报,才会做出长驱城下、过城追杀的决断。 不然此时两军应该还对峙于华阴。 “话虽如此,但是这也意味着原本并不引人注意的这些探子,现在已经为人所知。”一直在旁听的王猛适时地开口,提醒一句。 暗棋变成了明棋,用法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参谋司众人齐齐点头。 “另外你们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董荣败退,后果为何?”王猛接着循循善诱,“只是解除了征西将军侧翼的威胁么?” “怕是要牵扯到苻生啊。”房旷感慨道,“苻生曾经一力保举的亲信做出这等最为氐人所不齿的临阵脱逃之事,岂不是说明苻生识人不明?” “而且雷弱儿之前就弹劾董荣,效果却并不好,只是让董荣外放罢了,仍然把持重要州郡,当时必然也是氐人们看不起羌人的缘故,而今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氐人和羌人之间,怕是因雷弱儿兵败之事,会再起争端了。” 众人七嘴八舌。 而就在此时,一名少年大步走入了议事堂。 还不等众人开口,他的目光就已经越过众人,落在了坐在主座上的杜英身上。 既年轻又帅气,从外貌上来说的确是我家阿姊的良配。 最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的身上透露出来一股阳刚之气,这是在江左的世家子弟之中很难见到的。 那些世家子弟,有一部分喜欢服用五石散,人是飘飘然的不假,可是身体也在变得飘飘然,一个个脸色灰败、身形瘦弱,看上去一阵风都能直接吹倒。 要说这东西能够长生、能够加强体魄,谢玄是坚决不信的。 沙场上厮杀出来,能够让百鬼辟易的血气,还有多加锻炼后打磨出来的块垒分明,这才是真正健康长寿的保证。 因此提到王家子嗣,谢玄嗤之以鼻。 而看到眼前的杜英,他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阿姊一介女流,却能够在江左广有才名,这是何等风采? 能够让阿姊看得上眼,甚至在谢玄看来都有点儿倒贴之意的男人,如果不足够优秀的话,那谢玄就有理由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给阿姊灌了什么迷魂汤。 自己首先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陈郡谢玄,前来拜见督护!”谢玄郑重拱手。 原本都已经打算喊亲卫的王猛等人,登时止住了动作。 难怪门外的亲卫都没有阻拦,原来是谢掾史的弟弟,那就是······盟主的小舅子喽? 一道道目光齐齐落在杜英的身上。 杜英也有些好奇,算时间,自己的那一封多半篇都在若隐若现的“开车”的情书,送到谢道韫的手中应该不过半天功夫,就直接把谢玄给打发过来了? 谢玄这种只要不出意外,注定会崭露头角的人物,杜英当然是想要尽可能的拉拢。 若是真的能够让谢玄为己所用,多加培养,以后至少也是统率方面之军的大将。 不过杜英尊重谢道韫的态度,谢道韫愿意将谢玄送到自己麾下,那自然最好。 而谢道韫如果认为以后关中盟和谢家可能不是一路人,她是女儿家,可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那么多顾虑,嫁人之后也轮不到她来顾虑,但是谢玄就是真的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 那样的话,谢道韫甚至可能会避免谢玄和关中盟之间产生太多的直接联系。 大家保持利益关系就好。 杜英并不打算因为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而惹起自己和谢道韫之间的矛盾,更不希望谢道韫会认为自己接近和追求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将谢家的力量和人才化为己用。 而谢玄直接出现在此处,谢道韫是什么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杜英心中感慨,自己更是不能亏待了如此贤惠的佳人。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落在谢玄的身上。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再一再二不再三 十二岁的少年,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没有褪去,不过一袭白袍、干净利落,参见礼数、行云流水,已经是小大人模样。 人才总是扎堆出现的,谢家这一代的人才,的确要比上一代多。 有惊艳了岁月的谢道韫,有名震华夏的谢玄,还有谢朗等诸多名将。 只可惜谢家的衰落,很快就发生。 以至于曾经的乌衣巷第二豪族,都只能在桓玄的兵刃下瑟瑟索索的乞求能够保全先祖旧居和坟茔。只可惜谢安的墓穴还是太吃香了,百年之后,还是难免被鸠占鹊巢。 杜英亦然起身,对于这个历史上曾经以弱胜强、保全了华夏血脉正统的名将,哪怕现在还只是一个少年,杜英都会给予足够的尊重。 他拱了拱手,以示还礼:“杜英。” 谢玄压制住心中的激动,正色说道:“督护,玄奉阿姊之命前来,愿添为督护麾下一员,请督护尽管安排,玄必尽力而为。” 周围众人都忍不住轻笑。 谢玄却浑不在意,似乎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看上去只是一个小小少年,说出来这样的话有点儿自不量力。 可是既然敢说,那么自然就敢做。 杜英倒是没有笑,他之前就曾经听谢道韫说过,这一次如果不是谢玄在荆州来回奔走,谢家产业不可能这么快汇聚起来,迁移到关中。 这个少年,的确已经展露出来了几分手腕。 只是可能大部分的想法还略显稚嫩。 缺少经验,很多只能凭空想象,所以这是必然的。 参谋司的这些家伙们也有这个问题,因此在杜英看来,旁边这些发笑的人,又何尝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小子,自己也不能真的把他丢出去征战,安顿在参谋司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论才学和走南闯北的历练经历,而今的谢玄或许比不上王猛等人,但是和房旷他们比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在此之前······ “许久没有见过谢伯父了吧?走,余带你过去。”杜英微笑着说道,“既然来了这里,总还是要先见一见谢伯父的,若是谢伯父不同意的话,那余也不敢留你。至于具体做什么,余也得和谢伯父商议。” 谢玄登时露出纠结的神色。 自己到底还是年幼,阿爹若是见到自己之后,怕不是会直接甩过来一句“胡闹!”,然后干脆利落的让人把自己送走?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谢玄先来找杜英的缘故之一。 姊夫这边先松口了,到时候自然也会帮着自己一起劝说阿爹。 不过现在听姊夫的意思,好像阿爹不答应的话,他也不会帮腔。 谢玄犹犹豫豫,不过杜英不给他犹豫的时间,直接向外走去。 谢玄无奈,也只好跟上。 整个过程中,王猛一言未发,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 旁边的房默忍不住开口问道:“主簿,若能留下谢家五郎,自然可以让谢家更与盟中同心。盟主应该先给谢公子安排事宜,然后再去禀报司马,这样岂不是更好?” 生米煮成熟饭,谢奕就算是想要反对,也得掂量掂量,这样会不会引起杜英以及关中盟的不满。 王猛则摇头笑道:“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 他没有直接解释,但是大家好像都明白了过来。 任渠以及其麾下的五百兵马,现在直接转为关中盟的麾下,谢奕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本来就当是调拨给杜贤侄以增强关中盟兵力的。 杜贤侄想要吞掉就吞掉吧,就算是这些兵马被拆散,任渠本人作为谢奕旧部,肯定是不会愿意和谢奕翻脸的。 因此谢奕借助任渠之手,至少对这支兵马还有一定的影响力和掌控力。 这应该算再一。 之后,盟主先斩后奏,和谢才女私定终身,直接拆毁了王谢两家的联姻,谢奕虽然并不表示赞同,却也已经无从反对。 这应该算再二。 现在若是再直接把谢玄安排在关中盟,那就等于真的把谢奕的部下以及一对儿女都变成关中盟的人了。 谢奕现在虽然不清楚杜英想要做什么,但是对于杜英这种不断地拉着谢家的人向他那边靠拢的行为,必然不会赞同。 绝对不会有杜英先斩后奏的第三次机会。 因此杜英与其安顿了谢玄之后,惹得谢奕不满,倒不如此时“假惺惺”的先去征询谢奕的意见。 只要谢玄的态度强硬一些,杜英再帮帮腔,谢奕会反对这个安排么? 参谋们恍然,对视一眼,盟主在人情,不,应该说在针对谢奕的人情把控上,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敏锐的反应过来。 “什么一二三的?”混在参谋司中的周随挠了挠头。 王猛一时语塞,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愣头青。 ——————————————- “姊夫,阿爹真的会同意把我留下来么?”跟在杜英身边的谢玄,没有了刚刚在议事堂上的骄傲和自信,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丝忐忑。 杜英面带微笑,小舅子很上道啊,这一声“姊夫”叫的很好听。 “余会询问是否可以把你留在参谋司内,这样也不需要面临沙场刀剑之风险,只要随着参谋司众人一起制定战略方案就好。”杜英解释道,“所以谢伯父应该不会阻拦的。” “参谋司啊。”谢玄来了关中盟这么长时间,当然也已经清楚关中盟的内部构成。 参谋司相当于盟主的幕僚机构。 虽然很重要,但是幕僚终归是幕僚,只能提出建议,却很少能够直接做出决策。 而且刚刚参谋司议事自己也见到了,一群人看上去都不是好惹的,据说都是关中盟遴选出来的北方有才青年,也是为日后盟中能够快速接管各地政务而培养的后备人才。 进了参谋司,想要出人头地,显然并不容易。 这些人或许因为自己年纪小或者出身好,又和盟主有关系,而会礼让三分,但是平时比拼的可都是真才实学。 参谋们年纪小一些的,看上去也比自己大六七岁。 谢玄心中难免有点儿没信心。 “怎么,堂堂谢家五公子,害怕进参谋司?”杜英忍不住打趣道。 少年心性,刺激一下就会又充满斗志。 谢玄当即摇了摇头:“何惧之有?”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谢奕的议事堂门外。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八章 谢奕:总觉得忘了什么(加更) 看着门口森然伫立的士卒,以及往来进出的吏员、将领,原本气势昂扬的谢玄,又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杜英不由得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至于这么怕你爹么? 不过想想也是,谢玄自己跑到林氏坞堡,嚷嚷着要加入大军,谢奕难道会高兴了不成? 尤其是在此之前,还有他家阿姊不听话,先溜到关中,又和杜英闹出来情事。 谢奕或许不舍得训斥谢道韫,但是对于自家儿子,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积压的怒火可能都会发泄在谢玄的身上。 谢玄不害怕才怪呢。 “走吧,姊夫为你打头阵。”杜英举步向前。 亲卫见到杜英,皆是行礼,甚至都没有通传。 杜盟主也是常客了,这里对他没有设防的必要。 此时谢奕也正在议事堂上翻阅从灞上送来的军文,桓温击破侧翼的氐人,意味着终于可以腾出手来进攻灞桥的苻生了。 一旦夏天过去,大战会直接爆发。 对此,已经没有人会怀疑。 这种结合天时地利做出的判断,氐人也明白。 所以现在大家都在厉兵秣马,等待着秋高天气凉。 谢奕也正打算去和杜英商议一下他们的应对举措,氐人现在肯定也在加强灞桥的防御,那么势必也要抽调其余方向的兵马。 所以是否又有可乘之机? 现在听到外面有“参见督护”的声音传来,谢奕登时心中一喜。 杜英自己找上门来倒是省了事,不过谢奕一抬起头,不由得一怔: “阿羯,你为何在此?” 谢玄赶忙拱手,从怀中掏出来账本:“孩儿已经安顿好家中产业,这是誊抄的账目,还请阿爹过目。 另外现在家中商铺生意都还不错,有谢常伯父照料,又有阿姊打点,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孩儿想要追随阿爹和督护,为平定关中出一份力。” “胡闹!”谢奕本来接过来账本,还打算翻一下,此时干脆直接摔在桌子上。 谢玄不由得吐了吐舌头,我就知道阿爹会是这个态度。 他撇头看向杜英。 姊夫,你倒是说句话啊。 还不等杜英开口,谢奕就先怒气冲冲的说道: “此地是军中,不是你这小儿玩闹之处!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仲渊!” 杜英赶忙应了一声,他既然已经有了表字,那么谢奕自然以表字称呼他,天天“杜贤侄、杜贤侄”的。 之前大家还不熟悉的时候,这样称呼可以拉近距离,而且也避免了杜英没有表字、谢奕必须要直呼其名的尴尬,可是现在大家已经熟稔的不能再熟稔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变成一家人,所以再遵循这样的称呼反而生疏。 更何况谢奕在气头上,并且显然认为是谢道韫和杜英也跟着一起胡闹,所以直呼表字,语气之中充斥着不满。 “派两个得力的人手,送阿羯回去,要是你手下没有人靠得住,那余让谢湖走一遭!”谢奕哼了一声。 杜英无奈,这更是认定自己在这件事中发挥了“撺掇”的作用,所以摆明了冷嘲热讽。 不过杜英本来就打算将谢玄留下。 忠心小舅子的培养,要从小抓起。 当即,杜英拱手说道: “伯父,阿羯近年来行走江南、荆州等地,已非无知小儿,现在所缺之历练,并非如何掌管家族产业、运作财富,而是多加打磨之前所学之治国理政、沙场征伐之术。 若其久在少陵坞堡中,殊不知到时候谢家会不会少一个允文允武的全才,而多出来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贾?” 谢奕沉默,接着又皱眉说道:“所以你打算让他留下,披甲上阵?谢家儿郎,虽然从不怕死,但是这小子还是太小了,能顶得了什么用?” “非也。”杜英摇头,“关中盟之参谋司,伯父亦知之,统带者更是我家师兄,堪称人杰。阿羯若能留在参谋司之中,顶多是随辎重营一起开拔罢了,不会沙场征战,却有运筹帷幄之机会。 另外军中演练,阿羯也能够一同观摩,到时候大战一起,阿羯愿意的话,也可以以参谋司的身份前往中军等地,一场战斗如何部署、如何指挥、如何落实,其都可知之。 之前余所说之历练,还有更胜过留在参谋司的么?” 谢奕此时却忍不住眉头紧锁,同时目光不断地打量着杜英。 自家女儿和杜英有关系,而谢玄现在又托付给参谋司······ 不等谢奕往深里想,杜英就朗声说道: “还请伯父放心,小侄愿意以性命做担保,只要小侄还在、参谋司还在,那么自然会保全阿羯性命。” 谢玄登时心中感动,姊夫真是我的好姊夫。 谢奕的思绪骤然被打断,摆了摆手: “余又如何会因为一小儿之命而令仲渊什么都不顾?便是这小儿上了战场,刀剑无眼,那也是他命中当有此劫,仲渊勿要给予其殊遇。” 谢玄原本已经浮现出来的笑容顿时凝固,我爹可能不是我的好爹。 杜英都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谢奕当然不好继续反对,不然就会流露出来一种“我家儿子的性命最宝贵”的态度。 只会寒了人心。 “小儿就托付给仲渊,无须因其为余之子而多加照料。参谋司中多有人才,阿羯切不可骄傲自满。”谢奕只好嘱咐杜英和谢玄。 两人齐声答应。 谢奕总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想到了什么,但是被杜英这一打岔都给忘了,而杜英接着说道: “伯父,征西将军攻破华阴,现在氐人肯定备战于灞桥,城西方向守军必然会被优先抽调,所以余有一些打算,正在让参谋司商讨,此时不妨先告知伯父。” 说到战事,谢奕的注意力立刻转过来,之前的想法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来,且说说看!”谢奕指着舆图。 杜英和谢玄登时都凑了上去。 —————————— 杜英和谢奕说完了自己的大概构想之后,带着小舅子溜的很快。 他好不容易得到了谢奕的准许,当然不能让谢奕回过神来。 谢奕若是反应过来,杜英三言两语就把谢玄变成了关中盟的一员,肯定会表示反对。 现在杜英和谢道韫的关系虽然在,谢奕麾下和关中盟的关系虽然在,但是谢家和关中盟之间的关系却一直模模糊糊。 谢奕自己都看不明白。 正文 第四百三十九章 话痨小舅子 之前杜英主动联络司马勋,让这个关系怎么也不可能变成互相信任的盟友关系了。 谢石和谢安他们是不会信任这种盟友的。 而很显然,杜英现在在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拉拢谢家内部的力量,尤其是谢家的下一代。 谢道韫倒向杜英这边,并不重要。 女儿家出嫁了之后还是要从夫的,谢道韫如果真的嫁给了杜英,那就是杜家媳妇,不是谢家姑娘了。 但是谢玄不一样,从小聪慧的谢玄,一直被看做是谢家未来的顶梁柱。尤其是现在谢安等人还正值壮年,轮不到谢玄的兄长们支撑家业。 而谢安等人老去之后,正是谢玄成长起来的时候。 所以家中对谢玄寄以厚望。 若是谢玄一直追随杜英,要么代表着谢家必须要再找一个满足各种条件的接班人,要么就眼睁睁看着谢家从下一代开始,逐渐倒向杜英。 谢奕肯定不会同意,他本来就没有在谢家的崛起过程中做出太多的贡献,现在更是不期望自己会闹出什么乱子。 不过杜英溜得足够快,自然也就不给谢奕反悔的机会。 等谢奕再来说这件事的时候,谢玄已经是参谋司的一员了。 以谢奕的性格,自然不好意思再开口说自己觉得把谢玄留在关中盟不合适。 “姊夫,这一次多亏了你开口啊,不然的话今天我就有可能被阿爹丢回少陵,怕不是过不了几天就得返回江左。” “这你想多了,你阿姊不还好好地在少陵坞堡待着么,谢伯父奈何不了她,就奈何的了你?”杜英无奈的说道。 小舅子有点儿杞人忧天。 谢玄却摇了摇头:“姊夫有所不知,我家阿姊,那真的凶起来可怕的很,就像是一根冰柱子一样,谁见到了都得绕着走。 而且阿姊腹有诗书、口才又好,讲道理又讲不过,想要从诗词文章上煞她威风,又有可能被阿姊嘲讽一番。所以就算是阿爹,也不敢轻易把她怎么样。可是我却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谢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家里有个争气的兄长,这倒是可以,有人支撑起来家业,他们这些做小老弟的,也能跟在后面抱大腿。 可是家里有个争气的长姊,这就有问题了,因为谢家作为江左豪门,当然不能真的让一个女子执掌家业,所以一切的压力当然都落在了谢玄他们这些家中男儿的身上。 连女儿家都比不过,要你们何用? 因此在谢玄的心中,自家阿姊就像是一座大山,一个混世大魔王,时时刻刻从各个方面碾压着他。 而今终于有一个靠得住的姊夫要把阿姊娶走了,谢玄颇有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 不过阿姊一天不入杜家的门,就一天还是自己头顶的山啊。 听着谢玄的感慨,杜英有些惊讶。 毕竟在自己面前的谢道韫,更多的是一个女文青的形象。 不过她做事也干练利落,的确有点儿谢玄口中所说女强人的味道。 真的娶回家之后,是一个管理家业的合格女主人。 但愿自己不会患上“妻管严”。 杜英如是想着,丝毫没有体谅到谢玄的难处。 谢玄也不在意,絮絮叨叨的向杜英吐槽这些年阿姊欺压他的往事,一副姊夫你快点儿把阿姊娶走,解救我于水火之中的神情。 杜英无奈,我的小舅子,历史上力挽狂澜的名将······是个话痨。 回到自己的议事堂,杜英就把谢玄郑重的交给了王猛。 “师弟放心便是。”王猛微笑着说道,同时他想起来一件事,“师弟,借一步说话。” 杜英点了点头,吩咐房默等人向谢玄介绍一下参谋司的运作流程,以及关中盟的各个机构。 对于谢玄,杜英当然还是很上心的。 交代完之后,杜英方才追上王猛:“师兄,怎么了?” “华阴已经为王师所破,从华山到关中盟再无阻隔,是否要请师父带着几个小师弟下山?久在山中,难知天下大事,如何能成器?”王猛担忧的说道。 杜英被小舅子带动的也正想找地方吐槽,此时差点儿忍不住就想说,师兄你是觉得不下山的话,没有办法成为你我的合格工具人吧? 把小师弟们都培养了起来之后,的确能够帮助王猛处理很多的事情,而且还可以作为参谋司的后备力量。 参谋司的这些年轻人,以后或是从文,或是从武,肯定是要外放的,杜英也并没有让他们留在幕府之中一辈子的打算。 参谋司更像是一个历练的机构,让年轻人们在这里能够快速地开拓视野,并且和同样优秀的同龄人们交锋,让自己的想法尽快成熟,并且寻觅到适合于自己的发展方向。 这些人若是一直留在幕府之中,反倒是有可能思想逐渐狭隘起来,而且更有可能变得不着边际,通过空想来制定计划,必然会导致参谋司和下面军队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 现在参谋司的成色就有些单一,杜英本来也打算借助着这一次整编,让参谋司的人能够下去跟着一起过一过真正的军旅生活,甚至参加几次战斗。 只可惜梦想总是美好的,即使是现在这样,参谋司还有点儿忙不过来,更不要说再抽调人手加入军中了。 因此杜英只能通过默许周随等军中将领前来参谋司的方式,尽可能的打破参谋司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纸上谈兵的现状。 “师弟?”王猛好奇的喊了他一声。 杜英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走神了。 参谋司的问题在他心中显然已经变得愈发沉重。 未雨绸缪,杜英总是要考虑关中盟的快速扩张所带来的弊端。 征战天下、吞并四方,可不是动动手指、大军过境就能够做到的,之后的管理班子搭建等等,才是最考验一个统治者的。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 “师父是什么态度,犹然未知。”杜英缓缓说道,“先写一封信询问一下吧,若是师父愿意,那便请师父下山。罗伯父在关中书院也独木难支,师父的确可以帮助他。” 当师兄想着怎么把小师弟们变成工具人的时候,杜英甚至连师父都已经盘算上了。 “师父隐居山中,过习惯了闲散日子,恐怕不会愿意。”王猛一副“我了解师父”的神情。 正文 第四百四十章 良心被狗吃了 杜英则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 “师兄当然不能说一切安好,当说而今关中盟内外交困、难觅出路,组建之关中书院,意欲教化关中百姓,却独木难支。弟子两人,迷茫于前路,又恐有愧于本心,请师父出山,指点迷津、教化百姓。” 王猛登时瞪大眼睛。 迷茫于前路? 我信你个鬼! 你现在想做什么,想要坐在哪个位置上,师兄已经无比清楚了。 你搁这儿骗鬼呢? 哦不对,骗师父呢? 杜英一摊手: “师父或许没有治天下之心,但是总归不会看着两个弟子迷茫无措的,定然会愿意来帮助你我。 更何况他自己也应该知道,待在山中,对于小师弟们来说,自然不如待来关中书院,所以余相信,多加权衡下,必然会做出下山的决定。” 王猛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若是只是劝说小师弟们下山,而让师父继续留在山上的话,师父或许会选择留下一两个小师弟陪他,又或许索性孑然一人。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归不合适。若是能够下山前来关中盟,也算是给你我两人一个尽孝心的机会。” 杜英微笑。 师兄打算怎么找借口以求心理安慰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师父下山。 若是能够帮助关中盟那自然最好,不过考虑到历史上法随并没有出山,只是让王猛自己去闯荡,便可知法随不愿意投身仕途、想要寻求逍遥,应该不是说说而已。 但是现在关中盟的确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杜英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能够试一试总是要试一试。 “师父来了之后,倒是可以先让师父和谢伯父商量一下余之婚事。”杜英接着说道。 就算是师父不答应留在关中盟,那么也得给他找点儿活,先让他费费心。 现在阿爹不在,法随作为杜英这几年最亲近的长辈,的确可以说得上是亦父亦师,所以还真的有资格至少和谢奕谈论一下婚事。 扶风法氏,也曾经是关中豪门。 王猛斜看了杜英一眼。 你还真是把师父他老人家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试一试吧。”王猛叹道。 师弟一副给自己详细交代的架势,显然这恶人当然还是自己来做。 “有劳师兄了。”杜英含笑拱了拱手,有模有样。 王猛却果断的说道:“今天余想吃肉了。” “好好好,这就吩咐厨子去杀一只鸡给师兄开开荤。”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 “嗯,反正都是记在参谋司的账上。” “师弟,师兄觉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王猛幽幽说道。 ———————— 夏去秋来,不过十余天的功夫。 天空中飘下来的雨,已经没有了夏天的磅礴霸道,而是细细密密,吹动的风中则多了丝丝冷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笼罩在塬上的闷热,在这秋雨之中一扫而空。 不少士卒在雨中尽情的奔跑,张开手臂、昂起头向着天空,任由风雨洗刷身上的汗和尘。 杜英的心情也不错,因为今天他收到了从华阴传来的信,法随已经带着小师弟们下山,并且成功和老牛汇合。 在之前的华阴之战中,老牛的身份已经彻底浮出水面,索性摇身一变,变成了关中盟驻扎在华阴的参谋,负责沟通联络华阴守军。 随着桓温大军的展开,原本更像是突出部的灞上防线,已经在东西方向上拉长,桓温更是没有余力照顾蓝田、商洛等后方,因此向杜英请求施以援手。 尤其是关中盟的人本来就更清楚关中本地的风土民情,和百姓交谈也没有什么阻碍,因此往往事半功倍。 对于桓温给的这个机会,杜英当然也牢牢抓住,立刻从蒋氏、周氏等后方坞堡抽调人手,入驻蓝田。 后来又如法炮制,组建了一个个三五人为基础的协调小队,全部都挂上关中盟各曹司的名字,派驻到华阴、商洛等地。 桓温倒是对杜英的这个积极主动,并没有太多的反对。 本来军队的任务就是打仗,桓温也不可能寄希望于自己麾下人数不多的军队,既能维持地方秩序,又能够在前线屡克强敌。 而荆州和巴蜀的官吏也不好轻易抽调,在这些地方的官场上,桓温好不容易取得了优势,让荆蜀逐渐变成自己的后盾,而一旦自己抽调走了忠心的下属,自然又给了江左世家可乘之机。 因此桓温宁肯相信杜英,也只能相信杜英。 更何况别看杜英的动作很快,但是实际上派遣的人不多,并没有想要跟桓温幕府直接抢夺地方统治权的意思,显然杜英也并不打算直接试探桓温的底线。 对此,桓温满意还来不及呢。 像是老牛这样已经暴露的原杜家密探,此时自然也都变成了这些协调工作组的一员,没有谁比他们更熟悉本地的情况了。 现在驻守华阴的戴施,有任何政令,都需要先请教于这些关中盟的人。 没办法,桓温意欲将关中变成新的后方,而且江左世家又注定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桓温得逞,双方未来注定要在关中有权力上的争夺厮杀。 所以此时桓温以及其麾下的将吏们,需要尽可能拉拢关中盟,再借助关中盟拉拢关中百姓。 现在的百姓,尤其是那些还算是有点儿地气的小坞堡之类的,只能选择支持王师,可是等到王谢世家大举北上之后呢? 有了多重选择,而且又都是来自于晋家朝廷的实力,甚至江左世家更根正苗红,当然架不住人家再作冯妇,继续开始左右摇摆,甚至干脆倒向江左。 而今老牛已经在华阴妥善安顿法随等人,而关中盟派出的车队也会在两天内抵达。 这是一支由关中盟商贾组成的车队,意味着关中盟攫取财富的触角将会深入桓温控制的地盘。 杜英虽然并不觉得桓温会真的对自己的师父做出不利的事。 但是他和王猛还是担忧借助桓温麾下兵马护送师父他们的话,保不齐桓温就升起来什么心思,邀请师父去喝个茶之类的,甚至干脆扣下人,作为人质。 所以还是自己的车队护送,来的靠谱。 桓温可以扣下王师护送的几个人,但是根本无从扣下关中盟整个车队。 那意味着和关中盟的割裂。 所以保险起见,杜英还是让法随等车队两天。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一章 初秋疏雨 细细密密的雨逐渐变得稀疏,而天色也转黑。 杜英穿过军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他刚刚视察了一圈仓库,看着里面堆积越来越多的攻城器械,杜英的心里也安稳。 手中有刀,心里不慌。 不过代价就是衣甲上沾了不少灰,而且裤腿也满是泥点。 “公子回来了。”疏雨此时正坐在门厅,打磨着她的佩剑,见到杜英,赶忙站起来。 跟在杜英身边,称呼也随着归雁变成了“公子”,据说杜英觉得这样比较帅气,疏雨虽然没有感觉出来,却也不介意换个称呼。 以自家大娘子和杜英的关系,自己保不齐哪一天就要开口叫“姑爷”了,所以还称呼“盟主”的话,显得怪怪的。 谢道韫给她的任务是保护杜英并且伺候杜英的起居。 显然前面一件事在军营里并不太需要疏雨上心,不过她只要有空闲时间,还是会磨剑,似乎总有用上的那一天。 一把锋利雪亮的佩剑,也算是她给谢道韫的交代。 公子虽然不需要我,但是我也上心了。 相比于谢道韫和归雁,疏雨或许是自幼习武的缘故,所以身材瘦削高挑,眉目之间充盈着勃勃英气。 风儿一吹,长裙向后,勾勒出两条裙下的两条长腿。 杜英幻想了一下手感,又接着往上看,美中不足的一点,或许就是年纪轻轻就拥有了自己的飞机场。 杜英的目光看的疏雨有些古怪,公子最近回到这里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大部分情况下都选择直接住在参谋司那边,而且就算是回来了,也是倒头呼呼大睡。 疏雨每天的任务简单的很。 结果谁曾想到公子今天这么早回来,而且一上来就用这种眼光看了看去。 看疏雨愈发的紧张,杜英忍不住笑了笑:“怎么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疏雨一怔,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站起来的匆忙,手里还提着佩剑,虽然没有指着杜英,但是看上去却怪怪的。 更何况刚刚被杜英的目光看的有些紧张,更是让她直接攥紧了手中的佩剑,就像是准备杀敌一样。 疏雨赶忙把剑往后缩。 杜英看她手足无措,当即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疏雨轻轻抖了一下,她感受到了杜英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然后轻轻掰开,将佩剑接过来,又交到另一只手上,挽了一个剑花,微笑着说道: “好一把剑。 十年磨一剑,锋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疏雨缩了缩手,有些拘谨,同时回味着杜英刚刚念得诗。 十年磨一剑,自己自幼习武,现在算起来也有十年了。 这把剑的确也已经打磨了一年又一年,等待的就是能够饮血杀敌的机会。 他又期望自己为谁而挥剑? 或者说,他在借自己的剑,询问天下诸君,谁有不平事? 跟在谢道韫的身边久了,疏雨虽然并不是非常喜欢诗书文学,但是难免耳濡目染。 这首诗简简单单,但是却似乎是为了她量身而作,绝对不是早有腹稿。 似乎是在描绘她和她手中的这把剑,又或许是在描绘自己。 更有甚者,兼而有之。 这是杜英写给疏雨的诗,也是写给他自己的诗。 “应景么?”杜英笑道。 疏雨的目光越过杜英,看向外面稀稀疏疏的秋雨。 风飒飒,有杀气在四方雨幕之中升腾弥漫。 秋,主杀伐。 “公子,是要打仗了?” “快了。”杜英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 疏雨点了点头:“公子要告诉大娘子么?” “你觉得呢?”杜英反问。 疏雨纠结了一会儿,她知道公子总归是不想让大娘子担心的,可是大娘子也应该有知情权才对。 “还是应该实话实说吧。”疏雨犹豫着说道。 杜英郑重的拿起来旁边的剑鞘,将佩剑收了进去,露出一抹笑容。 看杜英只是笑,却并不说话,疏雨觉得奇怪。 杜英解释道:“就算是现在不告诉阿元,过两日阿元通过公文也会知晓,所以余当然是先坦白从宽,免得阿元觉得余欺瞒于她。” “那公子还问!”疏雨嗔道。 害得我还真的帮助公子权衡了一下利弊。 “公子我只是想要看看你这个小丫鬟是不是好歹能够为公子着想一下。”杜英接着说道,“能够犹豫着思忖思忖,而不是事无巨细全部都告诉你家大娘子,余就很宽心了。” 疏雨“呀”了一声,生气的撇过头。 杜英自顾自的往旁边一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底是谢道韫的丫鬟,还带着点小傲娇。 不过疏雨好歹还是知道自己不只是护卫,还是小丫鬟的,不一会儿就不情不愿的拿着干净的衣服过来: “公子可要先沐浴?” 一边说着,她的目光一边落在杜英的衣袍上,有未干的雨水,还有斑斑泥点,有些无奈: “公子也是堂堂督护和盟主了,怎么连伞都不打?” “秋雨正凉,漫步雨中,别有风味。”杜英翻阅着桌案上的公文,随口说道。 “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疏雨摇头,“公子现在也是千金之子,还是注意一些的好,不然的话,奴婢就要告诉大娘子了。” 好家伙,还敢告状! 杜英登时瞪向疏雨。 疏雨可不怕他,一副“身为我家主人的丫鬟,应该保护我家主人的夫婿”的神情。 只要人没事,别的都不重要。 疏雨横斜,拍打着门窗。 杜英看这个小丫鬟并没有妥协的意思,只好无奈的应了一声:“下次会注意的。” 疏雨这才露出笑容,蹲下来帮着杜英脱靴子。 “我自己来吧,去帮我研墨,昨日阿元送来的书信,还未回复。”杜英吩咐道,“对了,还有让你帮忙重新计算的那些账本,可有什么问题?” 疏雨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这倒是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有师兄在这里坐镇,下面人就算是想要搞什么猫腻,也应该会掂量掂量。 不过以后也难说,所以杜英并没有办法完全放宽心,只是现在先松一口气罢了。 一边思忖着,他一边坐下给谢道韫回信。 分别之初,一直都是杜英主动写信给谢道韫,往往两封信才能有一次回复。 后来谢道韫的回信也越来越多了,往往都是跟杜英说一些家里长短,或者自己对于盟中某些政策的看法。 公事和私事夹杂在一起,好像在谢道韫眼中,杜英的这些事、关中盟的这些事,也已经是她的事,没有什么区别了。 疏雨应了一声,杜英一向不在两个丫鬟面前端架子。 所以杜英说不需要那就是不需要。 “公子怎么这一次写的是五言诗?”疏雨好奇的问道。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两处屋檐同风雨 杜英瞥了一眼疏雨,没有解释。 疏雨的好奇心愈发浓重:“公子难道现在开始学习怎么写五言了?是打算回去和大娘子切磋一下?” 江南多五言,谢道韫也擅长于此。 一句“柳絮因风起”,一举扬名。 杜英这是想要和自家大娘子一较高下? 怜悯的看向疏雨,杜英无奈的说道:“其实······” “我知道的,公子愿意尝试当然是好事,而且这首诗虽然写的并不华丽,却很有内涵。”疏雨虽然在磨墨,但是目光一直落在杜英的身上,声音都有些激动,“今日公子既见此剑,那疏雨也愿意为公子仗剑,扫荡烟尘。” 平时寡言少语、喜欢付诸行动的小丫鬟,此时难免也被这一首诗说的有些激动。 她感受到了杜英和自己在这一首诗中的存在,也觉得杜英的确明白自己的心意。 所以一直以来积压的情绪自然也就随之发泄出来。 跟在杜英身边那么久,她似乎真的已经从一个小保镖、一个剑客变成一个小丫鬟,这让疏雨很不适应。 现在她好像找回了自己的定位。 杜英沉默。 其实我把这首五言诗丢出来,只是看到了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景象,有感而发罢了。 而且谢道韫不在,我当然可以尽情的背五言诗。 反正你这小丫鬟的水平也点评不出所以然,同时也不会一时兴起和我对诗。 不过现在看着疏雨激动的样子,杜英想了想,还是硬生生把这话憋了回去。 他解下衣甲,换了外袍。 疏雨给他端上来一杯茶。 杜英顺手接过来,两人手指触碰,杜英抓着杯托,抓的很紧,可是疏雨却如同触电一样缩回了手,接着转身飞快跑了。 还丢下一句话回荡在屋子里: “奴婢先去为公子烧水沐浴。” 杜英不由得一笑,看上去英姿飒爽的小丫头,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青涩。 旋即,杜英回想起了刚刚掰开她手指时候的触感。 手指修长而微凉。 棱角分明。 或许不算纤纤柔夷,但是别有风骨。 若是换在后世,应该会被称赞上一句,是弹钢琴的手。 只是用来握剑倒是可惜了,还好自己之前就已经发掘出了这丫头的算数能力。 打算盘也不错。 想到这里,杜英自失的一笑,或许疏雨还在回味着刚刚触碰时心中怦怦直跳的感觉、回味着自己刚才的那首诗。 可是自己这个恶公子已经在想着怎么让她当一个合格的打工人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断了杜英的思绪。 秋雨不大,但绵绵无绝期。 杜英看着铺开的信纸。 关中盟现在已经在尝试着改进造纸术,现在杜英用的纸,就是关中盟最新打造的“终南纸”。 曾经谢道韫说过了解一些这类知识的谢玄,的确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帮着关中盟改进了其中几处机械构造,同时还补足了技术上失传的地方。 终南纸的名字,来自于终南山。 为了关中盟内更加均衡的发展,杜英也没有忽略那些位置更靠南、也相对偏远一些的坞堡,比如终南山下的周氏坞堡。 本来造纸术就掌握在这几家坞堡的手中(见第三百零一到三百零二章),现在正合适在他们原有的已经废弃的造纸工坊上重新搭建新的工坊。 当然除此之外,杜英还把周氏坞堡打造成关中盟面向巴蜀的贸易桥头堡,只不过子午谷漫长而崎岖,现在来看贸易并不是非常好,若不是造纸工坊及时组建起来,恐怕周氏以及周围几个小村寨就要有意见了。 作为大后方,凭什么反而是他们吃苦,得不到同盟的好处,还得一个劲儿的出力? 这也是现在关中盟同关中其余地方,包括蓝田等州郡以及桓温军中进行贸易的王牌商品。 这只有江南寥寥几处地方能够生产出来的纸张,当然也是军中急需,与其不断地从南方购买和运输,还要受到江左世家的阻拦,自然没有直接向关中盟购买来得方便。 纸张看上去还有些粗糙,不过刚刚起步,工艺不足是难免的。 呼了一口气,杜英不再摩挲纸张,而是提笔写下: “阿元吾爱,见字如面。” 原本稀疏的雨,似乎又转急。 雨水敲击瓦片的声音不断传来。 杜英反倒是伸手推开窗,看着屋檐下交织的珠帘雨幕。 不知道远方的她,是否也在守着一扇窗、听着一场雨? ——————————- 少陵坞堡。 桌案前,窗半掩。 风吹书卷,发出“沙沙”的响声。 同样摊开在桌案上的终南纸,谢道韫提起笔,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写什么。 回想起那个家伙每次写来的信,谢道韫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 杜英的信里往往“车速过快”。 谢道韫虽然有和他相拥而眠的经历,但是毕竟当时“酒壮怂人胆”,而且最终杜英也尊重谢道韫的选择,没有走到那一步。 所以谢道韫对于那些闺中之事还是很含蓄的,自家情郎总是把各种应该夜深人静、烛火昏黄下说的悄悄话写在书信之中,让谢道韫又羞又气。 又想要直接烧了这些看了之后双颊发红的信,害怕真的被归雁看到之后笑话自己。 可是想到这又是心上人的亲笔信,哪里舍得? 捂在心口都来不及呢。 所以这些信只能被谢道韫小心翼翼的藏在几本书之间,就像是当初杜英藏下那一首相思之诗一样。 而谢道韫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这样的信,每一次写给杜英的家书里,倒是不得不掺杂进去一些盟中公事,以掩盖谢道韫回想起那些火热文字时候的尴尬。 说来也是奇怪,两个人的书信之中,男的那个,信里面字字句句皆是相思,反倒是女的那个,时不时的说一些盟中的琐碎事宜,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 仿佛身份颠倒了似的。 不过谢道韫很清楚,杜英越是不想说身边的事,越是想要掩盖什么。 快要打仗了,他不想提及这些生生死死的,平白惹得谢道韫担忧,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遮掩。 欲盖弥彰罢了。 一滴墨,从饱蘸了墨汁的笔上滴落,在纸上渲染开。 谢道韫这才恍然回过神,这一次并没有犹豫,提笔写下: “杜郎,见字如面。秋风雨寒,记得多添衣物,莫要冒雨而行······” 窗外屋檐下,风雨潇潇。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三章 我从未怀疑 “谢姊姊,是公子的信。”归雁推门走进来,激动的说道。 正埋头写信的谢道韫,提笔顿住,轻柔一笑。 有些得意。 这一次自己总算是没有落在杜英后面,他的信还未送到,自己的信就已经快要写完了。 拆开,看到开头的“阿元吾爱”。 还是那个自己熟悉的平平无奇的字体,还是那个熟悉的称呼。 他也真的叫得出口,不知羞。 女文青的心弦被一声“吾爱”,一句“见字如面”直接拨动起来。 不过接着往下看,谢道韫俏脸上的期待和欣喜就逐渐消失。 归雁也察觉到谢道韫情绪的变化:“姊姊,怎么了?” 谢道韫缓缓折上信,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要打仗了。杜郎在这封信里说了让盟中尽可能的调集粮草,同时坞堡中的丁壮也需要尽快组织起来,作为后备,另外盟中妇孺也要先向各个大坞堡集中,然后护送南下。” “南下?”归雁怔了怔,“难道少陵这里也已经不安全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谢道韫秀眉紧蹙,“之前就曾经发生过邓羌轻兵疾进、突袭少陵的事,显然你家公子也是担心氐人故技重施。毕竟整个少陵坞堡的侧翼······” 谢道韫还是没有说出来,侧翼是司马勋在驻守,这家伙虽然应该不至于故意想要坑害关中盟,但是实力不允许、真的挡不住氐人的进攻,却是有可能的。 而且氐人还能从司马勋的侧后方绕过来,直接偷袭少陵。 随着关中盟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关中战场上,氐人对于关中盟不可能一点儿关注都没有,之前苻黄眉会决定“擒贼先擒王”,那么现在新的氐人主帅也有可能做出类似的决断。 因此在战斗爆发之前,尽可能把妇孺转移南下,甚至干脆集中在周氏坞堡,随时可以撤入终南山,是必然的选择。 “事不宜迟,等到战争爆发之后再做这些准备就来不及了。”谢道韫豁然起身,“想来杜郎也应该有公文交给任长史和其余的掾史,且差人去问问,是不是需要一起商议此事。 另外,再差人前去关中书院,告知罗伯父,让书院上下也尽快收拾,需要转移的时候务必要快。把外面的亲卫都叫进来,这些事要尽快落实,而今并不是所有的掾史都在少陵,能找到的都要去找。” 归雁点了点头,谢姊姊平时看上去温柔贤淑,一般不会对盟中事宜多加置评,但是有了这突发情况,就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 “谢姊姊,还需要先告知商铺那边么?”归雁正要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问道。 这是在问谢道韫是否要先通知一声谢家的商铺。 谢道韫却摇了摇头: “需要撤离的是妇孺,而不是商铺和货栈之中的丁壮,谢家既然已经落脚于此,自然也应该为少陵之守卫贡献人手。 更何况若是谢家商铺匆匆撤离,其余的商铺又会作何感想?怕是半日之内,盟中就会乱作一团。” 归雁应了一声:“姊姊,相信公子,肯定会保护好少陵的。” 谢道韫轻笑: “我从未怀疑。” —————————— 绵绵秋雨,下了一日。 雨散云开,天气转晴,又紧跟着热了起来。 仿佛之前的那一场秋雨所带来的寒冷只是瞬时而已。 不过这天气再热,也应该热不了多久了,吹动的风都带着凉意,夏天的余韵虽然还在借着秋老虎肆虐,但是已经不可能再和真的夏日那样让人总觉得热起来看不到头。 秋日既来,林氏坞堡中的战鼓声响起的次数也已经越来越多。 而少陵坞堡那边也已经传来消息,盟中经过商议之后认为,撤离盟中的妇孺老弱有必要,但是至少还不是现在。 夏收虽然结束,关中盟内部却不是无所事事。 先是夏播,接着又开始准备为出征在外的将士们准备冬装。 另外还有各种兵刃、箭矢的打造等等,都需要关中盟来做。 荆蜀疲敝日久,桓温虽然经营多年,但是也不可能一直源源不断的给北伐大军输血,而江左和两淮等地的态度又一直暧昧不明,再加上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北伐大军的一应后勤都开始向关中盟倾斜。 关中盟逐渐取代蓝田、商洛等地成为北伐大军的坚定后方。 事情自然就更多了。 所以盟中高层商议之后认为,如果此时贸然将盟中主要负责这些劳作的妇孺老弱全部都撤离,自然会影响到关中盟生产各种军种所需的物品,保不齐反过来会拖大军的后腿。 因此只要军中和盟中广派斥候,多加巡视,那么氐人如果想要长途奔袭关中盟的腹心之地,盟中总归不会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而且就算是真的要未雨绸缪,那么等到战火燃烧起来之后,也为时不晚。 毕竟现在战场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关中盟手中。 “盟里的考量,显然也是站在能够为大军提供更多帮助的基础上。”坐在杜英的对面,王猛一边翻阅着参谋司刚刚递交上来的作战计划,一边解释道。 杜英微笑着说道:“师兄认为,余觉得盟中诸位所做的决定不合心意么?” 王猛随口说道:“这倒不会,只是担心你一时间没有理解他们的考量,所以解释一声罢了,这时候前线和后方,总归还是不要出现矛盾的。” “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罢了。”杜英摇头,“余是在为了盟中安危着相,盟中也是为了大军安危着想,既然都是无私,那余又有何好责怪的?” 王猛放下作战计划,嘟囔了一声“这帮小子还真的有进步”,接着又看向杜英:“师弟刚刚说什么?” 杜英无奈,你刚才的劝导,还真的是随口一说啊。 不过杜英也懒得跟王猛计较:“这计划怎么了?” “比原来好了不少。”王猛递给杜英,“也真是奇怪了,最近参谋司所拿出来的决策,没有之前那样漏洞百出了。虽然布局和思虑上仍然显得生涩,但是总归没有什么要命的问题。” 说到这里,王猛掐指一算:“说来这种改变还真的是从谢阿羯来到参谋司之后发生的,这小子还真的有几分本事。” 杜英不由得一笑:“我从未怀疑。” 正文 第四百四十四章 意料之外的开局 王猛的嘴角抽了抽。 行啦,知道是你的小舅子,不要摆出来一副这么骄傲得意地嘴脸好不好? 不过想到了什么,王猛语气有些担忧,皱眉道: “说来也是奇怪,阿羯这小子既然如此聪慧的话,为什么从来没有见他在参谋司的议事中主动说些什么,而且也没有见他专门把自己的名字放在这份计划的前面,莫非是参谋司中有人想要打压他?” 说到这里,王猛自己先紧张了起来。 参谋司是杜英和他精心打造的培养有才年轻人的地方。 这乱世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人才。 因此关中盟“饥不择食”的收纳人才,哪怕是人才年轻一些也无所谓。 没有经验,可以培养和锻炼啊。 正是因此,参谋司也变成关中盟里的年轻人们挤破脑袋想要进去的一方圣地。 显然能进入这里的人,表明是得到王猛认可的聪慧之人,而且以后追随着王猛甚至盟主本人学习和锻炼,还愁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可参谋司越是受到欢迎甚至追捧,王猛自然也就越是小心。 因为他要防止参谋司的年轻人们因此而心生骄傲,还要防止年轻人们内部出现攻讦矛盾。 以后参谋司的人肯定是要下放到军中各处,而如果关中盟能够掌管地方州郡,那么这些参谋司的人自然更应该齐心协力,毕竟他们要面对的有可能是来自于荆蜀或者江左势力。 如果不是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已经越来越多,甚至都已经快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王猛根本不会升起让参谋司去和他们竞争一下的想法。 所以现在王猛要确保参谋司内部的团结。 以后才能够在外一样齐心协力。 现在意识到谢玄有可能在参谋司中受到打压,王猛自然打起精神。 杜英则笑着摇了摇头:“参谋司里的人都是经过你我精挑细选,当然主要是师兄的功劳。” 王猛并未反驳,还算师弟有良心,知道师兄的辛苦。 而杜英接着解释:“既然都是还算聪明的人的,盎然就会知道阿羯的身份不是他们能够随意挑衅的。” 王猛楞然,旋即自失的一笑。 是自己多虑了。 谢奕和杜英,这是现在林氏坞堡的两尊大神,而谢奕的儿子、杜英的小舅子,在林氏坞堡都可以横着走。 参谋司的人又怎么会故意打压谢玄呢? “这小子怕是在反过来试探我们啊。”杜英无奈的说道,“他故意不显山不露水,怕是想要看看我们是不是能够看出来什么端倪。” “谢家哪儿冒出来的这个人精?”王猛哼了哼,有一种反过来被谢玄给戏弄的感觉,枉我刚刚还为你担心。 “世家子弟,哪个是好相与的?”杜英叹了一声。 王猛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说道:“谢司马······” 杜英一时无言。 好吧,你这样说真的是扎心了。 不过杜英知道,谢奕其实只是在沙场上磨砺的久了,做什么事都有点儿直来直去、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罢了。 并不是他真的什么都不会。 “也罢,阿羯不管是出于什么想法,先随着他去吧。等来日议事的时候,余会询问一下他对于当前局势的看法。”杜英淡淡说道,谢玄虽然是杜英要重点培养的对象,但是现在还太年轻。 杜英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新的大腿成长起来之前,还得靠自己啊。 就当杜英顺势打算和王猛讨论一下当前战局安排的时候,外面传来陆唐的声音: “少主,前线急报!” ———————— 议事堂上,聚将鼓响起后,将星云集。 “这个混账司马勋,为什么根本不打招呼,他以为他是谁?!”谢奕把一卷竹简重重的摔在地上。 杜英的心跟着“咯噔”了一下,不由得感慨。 随着终南纸的推行,竹简也已经越来越少了,保不齐几年后就变成古董了,岳丈你也不能这样摔来摔去呀。 直呼其名、破口大骂,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谢奕的愤怒,杜英也是能够理解的。 因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们收到了急报,司马勋已经率军向西北进攻,目标正是之前曾经让他丢了脸的昆明池。 显然司马勋想要找回场子。 可是重要的在于,司马勋在出兵之前并没有告知林氏坞堡这边自己的具体计划。 兵马已动,杜英他们才收到消息。 这意味着司马勋此时可能都已经向氐人营寨发起进攻了。 “梁州刺史难道还担心我们会争夺功劳不成?”戴逯的心情显然也不好,冷嘲热讽。 不,不只是他,包括杜英和王猛在内,脸色其实都不善。 而今关中战局的双方,都在小心的维持着平衡并且寻觅着对方的破绽。 司马勋的贸然出击,显然会导致这种平衡被打破,而且如果关中盟这边并没有动作的话,那么司马勋就会成为整条防线上的破绽。 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送来的急报中,司马勋并没有请求关中盟派兵增援。 可是谢奕和杜英又不得不有所动作。 不然的话,司马勋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么关中盟的侧翼就会直接暴露出来。 这是杜英不敢承受的。 司马勋这家伙,显然算准了杜英他们的态度,同时在之前和杜英的接触之中,他显然也察觉杜英不可能真的成为和他利益共享的盟友,大家怕是只能维持合作关系。 所以还不如用这种方法逼迫杜英和谢奕做出选择。 就算是这一次引起了他们的不满,那么日后有利益可以共享的时候,稍微让一让,他们肯定又会和自己携手前进。 这世道本来就是如此。 司马勋的决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老欧·亨利了。 “害群之马,害群之马啊!”谢奕来回踱步,一时间他也有点儿乱了方寸。 杜英则起身说道: “伯父无须过于担忧。一来梁州刺史动兵,出其不意,即使是我们也未曾听闻风声,因此攻破昆明池或许并非难事。 二来梁州刺史既动,那么鱼遵和苻融必然会随之而动,这就给了我们机会,依然还可以按照原计划而行。” 原定的计划,就是直接进攻苻苌。 关中盟上下,本来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是时机未到。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五章 比肩谢奕 “但是现在征西将军那边可能还没有收到消息,不,算时间的话,必然还未曾知晓。”谢奕皱眉说道,一摊手,“若是我军贸然北上,那么征西将军怕是来不及配合。” 杜英突然有一种错觉。 谁都不知道这一战怎么就突然开始了,又怎么被突然卷入其中。 杜英和谢奕如是,若是按照这个安排进行,那么桓温也如是。 整个关中都乱成了一锅粥。 这剧本似曾相识啊。 杜英如是感慨一声,只可惜就算是给司马勋三个师,他也打不下长安。 不过给独赢的话,他倒是不介意试一试。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王猛沉声说道,“司马勋一动,站在我们这边来看,是司马勋自作主张、挑动战端,可是在氐人那边呢?” 戴逯、朱序等人脸色都是微变。 氐人就算是清楚司马勋和谢奕之间的那些矛盾纠葛,也不会想到司马勋竟然敢不打招呼就行动。 所以司马勋一动,显然就代表着晋军全线发起进攻。 可是晋军实际上并没有······ 那么氐人在察觉到异常之后,会不会相对应的又有举动? 这些氐蛮可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 山不就我,则我就山。 这一战,已经不可避免,而且晋军不动,就有可能无法按照原定计划进攻,甚至还可能会被迫转入防御。 兵马调动之间,氐人想要在某几个方向上形成局部优势并且给王师带来足够的压力,并不是不可能。 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已然箭在弦上。 谢奕负手而立,注视着舆图。 显然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去骂司马勋了。 带领军队突然发起进攻,甚至还有可能得不到桓温的配合,对于一名主帅来说,这本来就是很难下达的命令。 杜英向前一步:“伯父,事不宜迟,下令吧。无论是战还是守,关中盟上下,都愿意听从伯父调遣。” “贤侄觉得,是战是守?”谢奕反问。 杜英下意识的想要翻白眼,我刚刚都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了,我的态度你还不清楚么? 看谢奕脸上颇多犹豫神色,杜英也清楚,谢奕并不是想要让杜英主动说出来之后,自己从谏如流,然后到时候让杜英背锅,而是事发突然,谢奕真的有点儿乱了方寸,所以下意识的选择询问自己最信任的人。 谢伯父虽然嘴上说着对自己和谢道韫暗生情愫的事不满,但是实际上还是信任自己的啊。 杜英当即朗声说道:“我军入关以来,转战东西,何曾畏惧?小侄以为,当战!” 谢奕再一次得到杜英肯定的回答,当即一挥手:“那便战!众将听令!” “末将在!”众人齐齐一个激灵,拱手应诺。 “朱序、戴逯为前锋,韩胤和殷举为左翼,任渠为右翼,另外王主簿留守坞堡,居后策应。”谢奕的命令也干脆而简单。 “遵令!”包括王猛在内,大家皆是答应。 他们要进攻苻苌,就必然还要防范苻融趁机南下,留下王猛坐镇在情理之中。而且之前杜英就已经调动邓羌新训练的兵马北上,驻扎在林氏坞堡和少陵坞堡之间,现在也都交给王猛指挥。 保护关中盟的家业,当然也很重要。 “贤侄打算随哪一路兵马?”谢奕接着看向杜英。 虽然杜英是他名义上的麾下,但是谢奕又似乎从来没有把杜英当做部下,还是征询他的意见。 对此,关中盟的将领们自然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而戴逯等谢奕麾下的直属将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杜英对于战局的把控以及关中盟对于王师的鼎力支持,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都把杜英摆在了比肩谢奕的位置上。 杜英当即拱手道:“伯父当亲领中军,小侄愿为伯父开路。” 这就是要去前锋了。 谢奕倒是有些失望。 其实坐镇中军这种事,他并不太想干,调度来、指挥去,哪里有带着前锋沙场踏阵来的爽快? 不过杜英没有太多指挥作战的经验,往往都是处于观摩的位置上,所以真的让他指挥战斗,谢奕又有些担心。 自己坐镇中军,让杜英指挥前锋,也好。 “那便如是。”谢奕微笑道。 ——————- 灞桥西南五里,苻苌营寨。 司马勋向西北进攻昆明池的消息刚刚传来。 原本安静的营寨骤然间热闹起来,一队队兵马快速集结,鼓声和号角声更是此起彼伏。 “探,再探!” 身材白白胖胖的苻苌,此时就站在中军大帐的门口,手按着佩刀,脸上满满的都是凝重神情,甚至随着他一声声下令,脸上的肉都在跟着一起哆嗦。 得到命令的斥候飞身上马,向营寨外飞驰。 而苻苌则焦虑的在营帐门口来回踱步,几名幕僚想要劝说他进营帐休息,都被苻苌拒绝了。 司马勋一动,苻苌不相信其余晋军会没有动作,无论是谢奕还是桓温,此时应该都已经磨刀霍霍。 人,贵有自知之明。 苻苌很清楚,自己指挥作战比不上苻雄、战场厮杀比不上那个该死的弟弟,所以在整个灞上军营里面,应该是最弱的一股势力。 奈何,奈何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大秦皇帝。 苻苌必须要向所有人证明、也着急向所有人展示,自己虽然在某一方面可能比不过苻雄和苻生等人,但是自己仍然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身为嫡长子,只要他不是很废柴,只要他稍微有些能力,那么他就能够得到大多数氐人豪酋的支持,并且以后彻底坐稳那个位置。 所以苻苌明白,自己很有可能是晋军的优先进攻目标,但是这又何尝不是自己主动获得功绩也证明实力的好机会? 因此现在苻苌不等苻雄下令,就已经把部下全部聚集起来,并且派遣斥候探查晋军动向,随时备战。 “报!”斥候飞快的冲入营寨,“西南十里,发现敌骑!” 候在苻苌身边,同样也有些紧张的将领和幕僚们,一个个抖擞精神,还真的来了! 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料事如神。 苻苌也有些激动:“从西南而来,那就是谢奕了!” 之前他们讨论过,桓温想要从正面进攻灞桥,并不容易,所以要么就是和之前进攻苻方那样,派军从上游绕过来,要么就是让谢奕配合着从背后发起进攻。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六章 这也叫惊喜? 桓温麾下的兵马也不是非常充足,尤其是现在还分出去了桓冲一部驻扎在华阴,和潼关的雷弱儿形成对峙。 若不是雷弱儿还需要分兵对付来自于潼关以东的威胁,恐怕只是桓冲可能还不够——现在再让桓温分兵绕道,可能性的确不大。 谢奕显然就是桓温唯一的选择。 而谢奕想要从关中盟杀过来,必然不可能浩浩荡荡的开拔,这样会引起苻融的注意,并且也等于主动把侧翼暴露给了苻融。 所以奇兵奔袭、一战破敌,是谢奕必然会作出的选择。 而奔袭的目标,十有八九就是苻苌。 现在得知敌从西南来,更是证明了他们之前的揣测。 “出营,列阵!”苻苌的嘴角翘起。 若是谢奕突然发起进攻,成为整场战斗的引爆者,那么苻苌真的有额可能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苻苌也不可能时刻戒备着。 只可惜司马勋已经打草惊蛇,苻苌当然知道,谢奕只会在这一两日内出现。 就让自己守株待兔,给谢奕一个惊喜。 与此同时,距离苻苌营寨十里的位置,杜英策马走到谢奕身边,眉头紧锁: “刚刚斥候在此遭遇了苻苌的斥候,双方交手,各有死伤,没有能留下对面,我们已然暴露。” 谢奕也已经知道这个坏消息。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不可能奔袭成功,等待着他们的,必然是严阵以待的苻苌。 “不知道苻苌是会选择依托营寨而守,还是会在营寨外列阵。”谢奕思索着。 “后者居多。”杜英很干脆的回答。 氐人本就不擅防守,之前又曾经不止一次吃亏,苻苌还没有傻得透彻,就应该知道,这场战斗绝对不能拖入营寨之中。 “这么积极的派遣斥候,怕是我们想要把他当做突破口,他也在想着把我们当做战功。”谢奕感慨一声,“互相都觉得对方是猎物啊。” 杜英怔了怔,谢伯父竟然都想明白了这一点? 是平时太小看谢伯父了。 其实他是有脑子的,只是不太愿意带。 “奔袭不成,接下来就是正面对阵。”杜英缓缓说道,“伯父可有信心?” 谢奕瞥了杜英一眼,似乎在说“笑话!”。 当即,他扬起马鞭,向前指了指:“当初苻生和苻苌左右夹击,伯父犹然还能从容应对、择机突围。现在只有一个苻苌,屡战屡败之将,何惧之有?!” 杜英扯了扯嘴角,根据我的了解,你当时应对的一点儿都不从容。 如果不是作为氐人向导的韦氏被关中盟给收拾了,导致氐人没有追的上来,恐怕你麾下兵马已经折损大半了。 不过现在不是灭自家威风的时候,杜英当然也只能顺着谢奕的意思点了点头。 谢伯父有这等雄心就可以。 “那小侄同伯父一起看看,这苻苌会给我们什么惊喜。”杜英微微一笑。 ———————————— 双方斥候的厮杀从杠杠的十里开外一直持续到苻苌营寨外。 氐人斥候的表现,或许可以称之为“宁死不屈”。 并不是因为他们人数少,而是杜英为了截杀这些氐人斥候,直接让陆唐带着亲卫扑上去。 哪有将领的贴身亲卫上阵当斥候的? 结果自然就导致氐人斥候一路被追着打。 大家都是骑兵,出身西北的陆唐,骑术可不比氐人差。 若是让氐人斥候知道追杀他们的都是关中盟里一等一的好手,恐怕会忍不住破口大骂,还能这样不按常理出牌?! 因此苻苌很尴尬的发现,原本借助骑术和骑射在关中纵横的自家斥候,竟然狼狈逃窜回来。 甚至对方斥候还很嚣张的就在距离营寨不足三四百步的位置上张弓搭箭,一箭射死了一名眼见得就要逃出生天的氐人骑兵。 简直就是上门打脸,欺人太甚! 不过现在苻苌也顾不上派兵去收拾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晋人斥候,因为晋人斥候如此嚣张,说明他们的主力,至少是前锋,距离这里也不远了。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面旗帜就率先出现在地平线上。 而氐人军队也开出营寨,背靠寨墙,从西北向东南,斜斜列阵。 师兄不在身边,这应该算是杜英第一次独自指挥两千人的兵马作战。 好在无论是戴逯还是朱序,都会听从于杜英的命令。 突袭的效果已经完全没有了······杜英看到氐人的军阵,心里就已经有数,同时直接把司马勋的祖宗十八代亲切的问候了一遍,同时果断下令: “两翼展开,平道兄向西迂回进攻。” 关中盟自南侧来,苻苌的防御重点也放在南侧。 戴逯当即拱了拱手,他在军中时日也久,而且身为谢奕的部下······主帅一向不喜欢动心思,自然就需要他们这些下属们时时思索战局。 所以指挥作战的能力一个个的也都不差。 此时听了杜英一句话,戴逯心中已然有数。 自己向西迂回,苻苌也必然跟着向西调遣兵马,这样自己迂回走外围大圈的速度自然是跟不上苻苌走内侧小圈的速度,不过他的任务本来就是牵制住苻苌而已。 真正发起进攻的,显然是留在南侧的朱序。 杜英很果断的将这个任务留给朱序,本来就在情理之中。 关中盟的军队需要真正的血火打磨,尤其是现在刚刚经过整编,每一支队伍里都是新卒和老兵混编在一起,更是需要磨练配合。 戴逯本来就做好了配合这件事的准备。 杜督护既然现在都快和谢司马变成翁婿了,那这就是一家人的军队,让关中盟的队伍尽快强大起来没有什么坏处。 至于王谢之间联姻的事,戴逯身为将领,本来就对于这些在后面把控着钱财和粮草却抠抠搜搜的世家没有什么好感,若不是看在自家阿弟和两家的关系都不错,自己早就跳出来支持了。 而现在他的沉默,实际上已经是对这件事的支持。 当即,戴逯领命而去。 杜英接着看向朱序:“莫要辱没了关中盟之名。” 朱序拱了拱手。 下一刻,王师移动,从容的向西推进。 摆明表示,王师本来就已经做好了打一场堂堂正正之战的准备。 站在营寨东南角楼上的苻苌,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觉得自己识破了晋军的计策,及时的做出应对。 可是晋军并未惊慌,用自己的从容反问苻苌: 就这? 这也叫惊喜?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七章 互打软肋 苻苌有一种自己的谋划都在对方掌握之中的挫折感。 不过晋军向西移动,显然也是不想和自己正面对抗,在寻找自己的弱点。 这也让苻苌打起精神。 你会向西走,难道我不会么? 随着苻苌一声声令下,氐人兵马也开始向西云集,甚至就连苻苌自己,也走下角楼、翻身上马,打算从西门出营寨,坐镇中军。 苻生最擅长的就是身先士卒,他那一身万人敌的本事,足以让他在乱军丛中纵横,无人能敌。 军中主帅,其实并不需要有太高的武力,也并不一定身先士卒,毕竟主帅的任务是指挥作战、是作为军队的主心骨,而不是锋锐的矛头。 然而却正是一个身先士卒的主帅,更能引起士卒们的爱戴。 尤其是当主帅的个人无力高到一定程度并且能够起到一人突破千百重敌军阻拦的地步,那么他会不会指挥作战也就不重要了。 苻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帅,苻苌曾经和幕僚们一起分析过苻生从武关外到现在的每一战。 他并没有痛快的胜利过,甚至还有过几次惨败。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仍然在军中,尤其是底层士卒中拥有很高的号召力。 这才是苻苌最担忧的。 掌控不了军队,赢不了军心,那么自己就没有办法坐稳最高的位置。 所以苻苌现在也开始选择尽可能的靠近他的士卒、他的军队。 而今日,他就要和他的士卒们并肩作战,一起给这些南蛮一个深刻的教训。 苻苌,也不是软柿子! 箭矢的呼啸声骤然响起。 却不是在西,而是在南! 刚刚出了西侧寨门的苻苌,瞳孔骤然收缩。 “太子,南蛮在南侧发起进攻了!”一名偏将急匆匆跑过来。 苻苌登时反应过来,上当了。 南蛮只是引诱自己向西而已。 “快,快向南!”苻苌着急的喊道。 兵马匆匆调动。 可是在外侧的戴逯,怎么可能会给苻苌这个机会? 已经磨刀霍霍的晋军将士,在鼓声中,整齐向前推进。 骤然有些慌乱的氐人军阵,进入了强弩的射程。 按理说继续往前一些,或许效果会更好一些,不过戴逯的目的本来就是阻挠苻苌,所以直接下令射箭。 箭矢飞过来,有些仓促,不少箭矢还没有飞到,就已经无力的落地。 但是这已经足以宣示一种存在。 原本有些慌乱的苻苌,此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寨墙的拐角,让他看不到南侧的情况,只能听到厮杀声。 还好自己没有把所有的兵马抽调过来。 不过这是否也意味着眼前的这一支晋军也并不是他们的主力,只是来牵制自己注意的? 不然又怎么会急匆匆的射箭? 这不正是慌乱的体现么? 他们害怕了。 计上心头,苻苌果断抽刀:“进攻!” 你打我的软肋,那我就打你的软肋。 有营寨在,苻苌不相信南侧的自家麾下会轻而易举的失败。 但是眼前的诱饵,自己却可以一口吞下。 氐人兵马也镇定下来,缓缓向前推进,弓弩手不甘示弱的还击。 戴逯不由得怔了怔,这苻苌,怎么不去救南侧,主动向自己发起进攻? 不合常理啊。 不过不用在意这些细节,既然他送上门来,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他这里有一千兵马,而苻苌麾下至少有三千兵马压上来,可是自己的任务本来就只是牵制而已。 打不过可以拖,拖不住可以跑。 在他们的背后,谢奕距离也不远。 因此信心十足的戴逯,亦然朗声大喊:“迎战!” ———————— 初秋的风中,还带着雨后的潮湿。 朱序手里提着长矛,越众而出。 王师的骑兵并不是很多,此时杜英已经把前锋所属的百名骑兵集中起来,打算从侧翼帮助朱序撕开一道口子。 杜英带头把自己的战马让了出来,朱序亦然如此,这些战马拿来替换之前斥候们的战马。 杜英派出的精锐斥候,一路追着氐人杀,人马已经疲惫不堪。 人还能咬着牙坚持,跟着其余骑兵一起,可是战马实在是吃不消了。 现在王师所面临的残酷现实就是,战马的确比骑兵本身来的重要,所以优先要保证战马不会过于劳累。 没有战马,朱序并不觉得自己就不是那个朱序了。 很明显,他身边的将士们亦然如此。 当朱序冲到最前面的时候,周围的士卒们都发出一声声高呼,然后静静追上他们的主将。 “破阵!”朱序如是喊着,而氐人的阵列,已经近在眼前。 留守在坞堡南侧的氐人,显然并没有想到,这些狡猾的南蛮向西侧移动之后,又突兀的分出来一半兵马,直接杀过来。 不过朱序他们调转方向,再集结阵型——虽然现在远远看去,因为奔跑而导致整个队列零零散散的,也没有什么阵型可言了——但是这总归还是耽误了一些时间。 也给了氐人最后调整阵型、集结兵力的机会。 氐人汇聚在营寨南侧的兵马,已经不足千人,不过寨墙上还有上百名弓弩手压阵,总归不至于怕了王师。 箭矢如雨,双方弓弩手把自己的怒火和斗志都寄托在飞舞的箭矢上。 喊声如潮,飞快接近的双方士卒都目视前方,在雪亮的刀刃和漆黑的盾牌之间寻找自己的目标。 接战!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就是正面的对撞。 第一个照面,人仰马翻,血光四溅。 这才是战争最常出现的形式,残酷而直接。 在此之前,双方主帅或许已经做出了无数的规划,并且落实到一支支军队的调动上。 各自的优势在不断堆积,各自的劣势也在逐渐暴露。 而在此之后,没有什么谋略和调遣,只有考验意志、配合、士气的厮杀。 王师将士的阵线看上去凌乱,但是三五成群,互为依靠,结成一个又一个的小队,或是以校尉和仗主为首,或是干脆几个关系好的袍泽吆喝着、默契的凑在一起,同时向前推进。 就像是一枚枚钉子,不断地钉入木板之中。 双方的人数差不多,兵刃装备也差不多。 但是优劣,转眼就见分晓。 观战的杜英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按捺住了自己也冲阵的想法。 倒是王师的骑兵,也在陆唐的率领下从侧翼杀入战场。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八章 阿羯之策,解我忧也 陆唐这个西北汉子,坐在马背上,似乎解开了自己被封印的力量。 手中提着两个大铜锤,每一次砸下去,都是血雨腥风。 西北狂沙中的粗犷厮杀方式,被他展现的淋漓尽致。 而王师骑兵亦然士气高涨,追随陆唐直接往氐人军阵纵深处突击。 他们的任务,其实应该是氐人骑兵。 但是氐人骑兵之前已经被苻苌从营寨内部调动向西侧,此时刚刚从西门杀出营寨,还远着呢。 所以正好给了王师骑兵肆意杀戮的机会。 这些王师骑兵的组成其实很复杂,既有来自于谢奕麾下的,也有关中盟的。 关中盟现在也已经利用这几次的战斗训练起来两三百名骑兵,其中已经能够熟练在战马上冲锋、砍杀的也有上百人。 骑兵的训练本来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杜英也没有指望着这些关中盟的士卒们第一次翻身上马——其中甚至好多人之前都没有摸过马匹——就能够挥刀砍人。 那是写小说。 而现在,杜英当然也不舍的把所有可战的骑兵一股脑的派上去。 和谢奕凑一凑,凑足百人就可以了。 本来攻坚战,用到骑兵的机会就没有那么多。 而且杜英要求把骑兵混编,也的确有额外的意图。 谢伯父的杜贤侄,坏心思多着呢。 这种联合,久而久之,就会让来自于不同部队的骑兵们心中升起相互之间的依赖感和兄弟情,自然也就能够更好的促进这两支军队的融合。 无论是之前的一起训练、一起驻扎,还是现在的抓住机会就进行的混编,杜英一直在进行着同化谢奕麾下兵马的努力。 现在,这些晋军骑兵将士们同仇敌忾,往氐人纵深处冲锋。 留在南侧的氐人步卒,又哪里是这些猛虎下山一般的晋军骑兵的对手? 风水轮流转,曾经依靠着骑兵横行关中的氐人,恐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南蛮用骑兵肆意践踏。 朱序当然不会让骑兵专美于前,当即高呼着指挥麾下将士向他的将旗所在的位置聚集。 先是周围的士卒们响应号召,接着这命令一圈又一圈的向外扩散。 原本三五成群向前进攻的王师士卒,开始汇聚。 他们以朱序为中心,也以一名名校尉和仗主为中心,挥动手中的兵刃,劈砍挑刺,从一开始的尽可能搅乱氐人的防线,变成了现在的寻找薄弱,一举突破。 腹背受敌的氐人根本没有多少抵抗之意,直接被切割成好几支零散队伍,然后被周围一拥而上的王师配合着骑兵包围、绞杀。 氐人内部以旧有的族落成军,虽然族落内部团结一心,但是族落和族落之间的矛盾很深,有点儿类似于后世的乡军,自己人抱团取暖并且尽可能的排斥其余部落的袍泽。 这也就意味着,当这些氐人共同面对威胁的时候,他们会尽可能的向着自己族落的人靠拢,而摒弃掉来自于其他部落的同伴。 对付这样的敌人,分割包围,显然就是不错的选择。 参谋司经过谨慎分析之前杜英击败强怀之战的经验,还是认为今日之战适合这样的打法。 没有想到竟然真的凑效了。 虽然之前也有参谋指出,氐人吃一堑长一智,之前强怀已经因此而失败,现在总不会傻乎乎的重蹈覆辙吧? 不过当时也在场的谢玄果断的反驳: “本来这就是氐人内部很难改变的根本问题,除非氐人和关中盟整军那样,将军队全部打散之后混编,不然这种乡党部落各自为战的情况就会一直出现。 而且氐人真的吃教训么? 强怀都已经被氐人树立出了无能的形象,所以或许氐人高层会认为强怀的失败的确也是因为氐人的军制存在一定问题。 然而这种想法是绝对不能被中下层官吏以及在外带兵的将领们知晓并且认可的。 那就等于主动承认强怀是秦国朝廷拉出来的替罪羊了。 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谢玄的观点得到了不少参谋的同意,而最终杜英也采取了这个策略。 事实证明,谢玄是对的。 杜英看着快速瓦解的氐人兵马,心中一块石头也随之落地。 “阿羯之策,解我忧也!”杜英忍不住笑道。 惹得周围随着杜英而来的几名参谋,尤其是当时曾经反对谢玄的参谋露出惭愧之色。 之前他们虽然知道谢玄的身份是他们惹不起的,但是心中对于这个十来岁的少年当然不会看得起。 关系户罢了,来镀金的。 而且镀的也太早了。 结果现在他们恍然发现,这个谢玄,似乎不是来学习的,而是来抢他们饭碗的。 要是自己再不努力的话,怕是无论是军队还是文官那边都要看笑话了。 参谋司一群参谋竟然敢比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这些参谋的神情,杜英当然都看在眼里。 他本来就是故意的吹捧一下谢玄罢了。 这种分兵切割的绞杀战法,本来就是杜英和王猛当时拿出来的,误打误撞发现格外好用,现在杜英又怎么会想不到故技重施? 为了给谢玄一个表现的机会罢了。 这些家伙们轻视谢玄,那杜英就得让他们重视起来,既能够对谢玄形成压力,也能够保护谢玄。 盟主鼓励大家在才智上和谢玄竞争,并且盟主从来都没有忽略过他这个小舅子。 所以竞争只局限在各自出谋划策的能力上。 说话之间,战场上杀声再起,原来是氐人留守营寨的兵马坐不住,从南门杀出,然后和朱序他们沿着寨墙厮杀。 战斗逐渐转变成了对寨门的争夺。 “苻苌呢?”杜英皱了皱眉。 不等有人回答,杜英就已经看到了答案。 苻苌没有支援南侧的战斗,而是真的和戴逯战在了一起。 “这家伙疯了?”一名参谋惊呼。 “若是能够将错就错,击破戴逯,那么同样能够直接威胁到朱序的后侧以及我们这里。”杜英却摇了摇头,“氐人本来就不擅长防守营寨,所以索性丢了营寨,换取击杀我们大部分兵马,这苻苌没疯,反而做出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闻言,参谋们也不由得收起来刚刚因为进攻得手而升起的轻视之意。 苻苌身为氐人太子,能够在苻生的虎视眈眈下还坐稳这个位置,果然也不是真的软柿子。 正文 第四百四十九章 谢家人都这么倔? 留守在杜英身边的亲卫,犹然还有五十骑兵和三百步卒。 这些步骑一开始投入战斗的话,或许只是杯水车薪。 但是正是两处战场都陷入僵持的时候,杜英当然也不可能稳坐钓鱼台,肯定是要把这一队步骑投入厮杀的。 而投入到哪一边,就变得有意思了。 明显,南侧,朱序带兵猛攻,压着氐人打,但是又总是在将要取得突破的时候被氐人给顶回来,甚是憋屈。 而西侧,自然是苻苌更占据优势,戴逯的兵马数量少,只能节节后退,甚至因为一开始没有把握住节奏,导致有两三百兵马陷入包围之中,此时戴逯想要拯救却也分身乏术。 若是投入南侧,或许可以成为压死氐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是投入西侧,也或许会成为拯救戴逯的甘泉。 是去火上浇油,还是去雪中送炭,俨然成为了一个难题。 参谋们面面相觑,又把目光落在明显是他们带头人的房旷身上。 房兄,你倒是说句话呀。 杜英看上去倒是没有那么惊慌,犹然打量着战局,同时时不时的把目光投过来,似乎还有闲心观察这些参谋们的神态。 本来参谋们的心理压力其实并没有那么大。 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顶着。 真的不知道这战局应该如何抉择,这不还有盟主在么? 可是现在看来,盟主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似乎还把这当成了对参谋司的考验。 这种一下子被赋予重任的感觉,让年轻的参谋们都有点儿顶不住。 他们之前所亲眼见证的战斗,大多数都是盟中的演习。 再真实的演习,也不会死人的。 而现在他们每一瞬的犹豫,都有真正的伤亡出现。 而他们最终做出的决断,如果出现失误,那更是可能导致前锋全军覆没。 前功尽弃。 但是他们又没有犹豫的时间。 房旷硬着头皮说道:“属下认为,应当支援朱将军,尽快拿下营寨。” 杜英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对于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是非常满意,当即他也不再拖延,果断的下令: “周随!立刻带领三百步卒驰援朱序!” 统带这一队步骑的,正是周随。 周随拱了拱手,领命而去。 参谋们顿时觉得身边一空,转眼就只剩下五十骑兵了。 “本盟主亲自带领骑兵支援戴逯。”杜英接着说道。 “盟主不可!”目送周随离开,参谋们就隐约有了预感,此时赶忙开口。 杜英径直说道:“营寨对于苻苌来说,重要又不重要。苻苌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营寨落入我们手中。 但是如果可以击破我军半数兵马,他又不会真的在意营寨存亡与否,所以既需要拿下营寨,获得这个毗邻灞水的要冲,又需要挡住苻苌。 因此现在这样分兵,是唯一选择。而只有余出现在军中,才能鼓舞士气,让将士们拖住苻苌。” 接着,杜英的目光在参谋们身上扫过:“余不需要你们追随厮杀,留下就好,参谋司本来就不是武人。” 房旷登时抬头说道:“盟主此言差矣,有盟主在,关中盟方为关中盟,参谋司方为参谋司!若是盟主欲行,参谋司上下,必相随!” 说着,房旷率先拔剑。 参谋们亦然齐齐点头,抽出佩剑。 君子习剑,为六艺之一。 参谋们曾经专门跟着麻思学习过,自问至少保命的功夫是有的。 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量。 杜英点了点头,又看向身边的一道身影:“疏雨,你留下。” 疏雨的身形,在女子之中已然高挑,不过在一群大老爷们里,就显得瘦小了。 杜英其实并没有想要让疏雨跟着。 这是谢道韫的贴身婢女,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杜英没有办法向谢道韫交代。 但是疏雨坚持要护卫在杜英身边。 因为这也是谢道韫给她的命令。 傻丫头不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她只知道自己是杜英的护卫。 “公子何去,则疏雨何去。”疏雨昂首,露出白皙的脖子,骄傲的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天鹅,同时纤指抽出半截佩剑,蓄势待发。 “休得胡闹!”杜英无奈。 你们谢家人,一个个怎么都跟倔驴似的。 还好谢玄留在了谢奕身边,不然杜英相信,谢玄也会毫不犹豫的抽刀跟着他。 疏雨不在乎杜英的目光,慨然道:“磨剑十年,愿为公子拔剑。” 杜英怔了一下,也只好点头。 “愿为盟主效死!”房旷等人同时高声说道。 虽然他们只有五十骑,对面的苻苌林林总总看上去有两三千人。 可是他们这一刻,没有人畏惧。 杜英反而一笑:“也好!” 说罢,他狠狠一抽战马,五十骑绝尘而去,直扑向戴逯和苻苌所在的战场。 虽千万人,吾往矣。 ——————————- 这一场战争开始的突然,对杜英和谢奕来说如是。 对于桓温来说亦然如此。 当郗超拿着谢奕送来的十万火急公文冲入桓温中军大帐的时候,桓温甚至都不在。 按照桓温后来吐槽的话说,他坐在篝火旁,和幕僚、士卒们一起煮着羊肉、看着关中盟戏班子表演的新戏,这战斗怎么就爆发了? 不过现在的桓温还没有吐槽的心情,他站在舆图前来回踱步,看着幕僚们指着舆图和沙盘紧张的讨论。 “也就是说,现在谢无奕已经向苻苌发起进攻了?”桓温沉声问道。 郗超等人沉默了片刻,还是纷纷点头。 将军这是真动怒了,不然的话,平时是不会称呼“谢无奕”的,只会亲切的称呼“无奕”。 跟在将军身边久了,这点儿察言观色的本事,大家还是有的。 “将军,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谢司马自作主张。”明知道桓温动怒,郗超还是得硬着头皮解释,谁让谢奕是他们东南世家出来的人呢,“梁州刺史既动,谢司马当然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但是关中盟正面的敌寇应该是苻融才对,什么时候轮到他前来进攻苻苌了?”桓温哼了哼,霍然一挥手,“你们难道看不明白,苻融对关中盟的威胁有多大?轮得到谢无奕丢下关中盟跑来帮助本将?” 幕僚们纷纷盯住舆图,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根据现有的消息,前去阻拦司马勋的是鱼遵。 那么苻融就一直没有动作。 其目的何在? 关中盟! 正文 第四百五十章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性情一向平淡的张湛,悠悠然说道: “将军或许过虑了,苻融作为现在长安城南最后的屏障,氐人会轻易的将苻融派去进攻关中盟么?” 一侧的罗友亦然补充道: “若是苻融再动,那么整个长安城周围将再无氐人兵马,一旦我们能够在灞上或者梁州刺史在西侧突破,那么等待氐人的将会是兵临城下。” 桓温却谨慎的摇了摇头。 直觉告诉他,氐人绝对会兵行险招。 “困兽犹斗,无所不用其极。”郗超此时开口,提醒一句。 众人齐齐色变。 郗超这等于变相的认可了桓温的担忧。 现在的氐人,已经是坐困长安的困兽。 河北的胡人作壁上观,凉州的张家恨不得氐人死的更快一些,而潼关的雷弱儿又被击败,一时半会儿已经不可能再威胁到桓温。 氐人的希望,越来越少,所以他们必然会选择铤而走险,而不是现在节节抵抗,最终迎来注定的失败。 所以谢奕率军进攻苻苌,暴露出来的后方林氏坞堡,的确很危险。 谢奕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而就算谢奕意识不到,杜英也不可能无所察觉。 然而他们两个还是打算这么做。 这说明谢奕打算速战速决,尽快帮助桓温越过灞水。 大军已经推进到长安城下,就算是苻融进攻关中盟,甚至杀入关中盟,也已经无妨。 大局已定。 一些参谋顿时面露愧疚神色。 关中盟现在的发展,很多人都看在眼里。 因此他们不由得想要问一句,关中盟想要做什么? 难道真的打算成为关中新的一股势力? 杜英似乎正在一点点的展露出来他的野心。 所以他们也已经不是一次提醒桓温,要小心杜英。 桓温对内的精力如果都放在提防东南世家上,那么很有可能背后被杜英抢占先机。 然而他们现在发现,他们好像看错了杜英。 就算是舍得一个关中盟,也要把桓温大军送过灞水。 这有点儿像是谢奕这种莽夫做出来的决断,但是如果杜英有别样心思的话,按理说就不应该这么做。 杜盟主,当真是大公无私啊。 郗超叹了一口气,之前在关中书院的落成典礼上,他就觉得有点儿看不透杜英,现在更是觉得这个杜英越来越有意思了。 不过如今显然不是揣摩杜英动机的时候,郗超果断说道: “将军,事不宜迟,算时间,谢司马应该快要率军抵达苻苌营寨外了,苻雄肯定也会调动兵马支援苻苌,将军需尽快决断。” 桓温沉声说道:“传令,高武和戴施,各自率军从南北两侧强渡灞水,前锋和中军由本将亲自指挥,直攻灞桥!另外派遣轻骑并步卒两千人,前往灞水上游渡河,牵制苻苌,攘助于无奕。” 众将齐齐应诺。 而桓温又看向郗超: “诸位,草拟两份军令,其一,令无奕和仲渊务必提防苻融。其二,令伟长(司马勋表字)莫要轻兵冒进,同时提防侧翼。苻融一军,可能无关紧要,也可能决定生死。” “将军放心。”郗超赶忙答应。 只期望这一封军令,能够给的杜英和司马勋他们提个醒。 就算是来不及送达,已经有不忍见之事发生,也算是桓温表明了一个态度。 杜英和关中盟在这一战中的贡献和牺牲,桓温记着呢。 —————————— 杜英并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桓温幕府中节节升高。 他也并没有把关中盟的全部兵马都拉出来,仍然留下了一千多步卒随同王猛和邓羌把守林氏坞堡。 诸葛在世加上万人敌的组合,让杜英对自己的后方有充足的信心。 战事可能会惨烈,但是不会惨败。 而且更何况苻融也不一定真的对关中盟下手。 因此杜英的战略思想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不管司马勋这位仁兄把现在关中的局势搅动的如何混乱,杜英就认准了原定计划,向苻苌发起进攻。 让桓温渡过灞水,这是杜英一直不变的目标。 历史上的桓温,被困于灞上,最终喟然离去。 现在杜英想要改写整个进程,自然就要先改变最遗憾的一件事。 轻骑掠阵,飞驰如风。 杜英并没有老老实实的带着五十轻骑直接和戴逯汇合。 他来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鼓舞士气。 为朱序,也为后续的谢奕等人争取机会。 所以既然登场,就要光明正大、就要气势夺人。 且看! 五十名轻骑,马蹄飞扬,长矛提起,身子则微微向下压,这样既能够减少受风的面积,又能够防范氐人的箭矢。 这些骑兵,骑射当然是不会的,所以根本就没必要再做张弓搭箭的姿势。 “杀!”一个字,从杜英的舌尖炸开。 轻骑如刀,切开了氐人的侧翼防线,一路向前突进。 氐人士卒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些轻骑放在眼里。 倒不是他们有意去忽略五十名骑兵冲锋起来能对步卒形成的威胁。 而是因为杜英的将旗就飘扬在骑兵之中。 反倒是这,让包括苻苌在内的氐人将领们都觉得,杜英并不会主动凿阵。 去和戴逯合兵一处、接管指挥,不好么? 于是乎,杜英的进攻,出乎意料的顺利。 不过顺利终归也只是暂时的。 苻苌很快回过神来。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 当即周围的氐人兵马都被调动,意图直接将杜英等人困在阵中。 同时外侧的氐人军队也不再和戴逯纠缠,而是徐徐展开。 苻苌的计划很明确,包围住杜英,就算是短时间内解决不了他,戴逯也不可能看着杜英困死在阵中,所以必然会前去救援。 到时候外围展开的氐人兵马,自然又可以顺势再次形成包围,彻底将戴逯围困在阵中。 “之前咱们还真的是小看苻苌了。”万军丛中,杜英端详着前方的旗帜变化,忍不住笑道。 “但是想要留住我们,还不可能。”房旷提着剑,爽朗回应。 这年头的读书人,谁还不会点儿杀人技? 只是厮杀经验没有那么多罢了。 都是年轻人,之前或许害怕,但是在战场上亲自经历了一会儿,也看着外侧的袍泽如何砍瓜切菜一样剁翻那些氐人步卒,这恐惧,顿时就消散掉,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血。 上头,这景象,谁能不上头?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一章 让弟兄们多坚持一下 五十轻骑在氐人军阵中“劈波斩浪”。 不过前进的速度,也的确越来越慢。 戴逯同样发现了这些骑兵,登时心中大叫一声不好。 杜督护真是糊涂啊,骑兵对付步卒虽然厉害,但是还没有到五十人就能在人家上千人之中来去自如的地步。 除非这人人都是苻生、邓羌那个级别的。 一旦骑兵的冲锋势头降下来,那么步卒也可以利用人数优势以及长矛等兵刃将骑兵挑翻。 戴逯无奈,他也发现了苻苌的意图,这是打算引诱他救援,然后把他也给包围进去。 可是这就是阳谋,戴逯心中一百个不情愿,也得主动上当的那种。 “接应督护!”戴逯朗声说道,“接应援军!” 他身为将领,坐在马背上,大概看清楚了而今的局势。 但是士卒们显然并没有。 所以戴逯必须要装出来一副杜英率领援军而来的架势,给大家打鸡血。 不得不说,杜英的声望在谢奕麾下的王师将士中的确足够高。 当听说杜英率军抵达,将士们并没有去思考,前锋好像总共就他们这些兵马,都抽不开身吧? 他们只知道,杜盟主到了,胜利还远吗? 将士们向前猛攻,而他们当面的氐人显然也得到了命令,根本没有恋战之心。 就是让他们尽快的往前凑,以形成包围。 所以戴逯就这么无奈的在一盏茶功夫后,就接应到了杜英。 五十名骑兵,减员并不是很多。 包围他们的氐人,显然并不打算和正气势昂扬的骑兵硬碰硬。 而且就算是真的打起来,还不能把这些骑兵怎么样,因为他们是苻苌拿来引诱戴逯往纵深处冲杀的诱饵。 诱饵都死了,戴逯肯定拍拍屁股走人。 不过饶是如此,骑兵们所经历的,也是一场苦战。 人人衣甲带血,位于内圈的参谋们亦然如此。 护卫在杜英身侧的疏雨,同样提着一把饮血的剑,不过她终归是女儿家,没有和那些骑兵一样,直接把人头挂在马鞍上炫耀。 当然,她也不需要这样的战功。 “督护,何必亲披矢石?”戴逯见到杜英,拱了拱手,苦笑道。 他也不好直接责怪杜英,你不好好坐镇,没事跑过来干啥,只能这样表达一下不满。 现在倒好,放眼周围,王师将士苦苦支撑,却也难免逐渐陷入包围之中。 在导致大家陷入包围上,杜英的确“功不可没”。 杜英却微微一笑:“余前来,是为了让弟兄们再多坚持一下。” 戴逯一脸黑线,却不料杜英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也是给苻苌一个惊喜。” 苻苌给我的惊喜,我并不喜欢。 希望我给他的惊喜,他会“高兴”。 戴逯怔了怔,便见到天边旗帜飘扬,原来是谢奕的中军抵达。 现在,局势骤变。 反倒是苻苌,有可能被谢奕在外侧夹击。 苻苌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又明摆着不舍得刚刚包围起来的戴逯兵马。 就算是不能全部吃抹干净,至少也得先啃下来一块肉。 戴逯还没回过神来,杜英便一摊手: “你看,余所言无差,现在最重要的,可不就是让弟兄们多坚持一会儿?” 戴逯亦然松了一口气:“督护运筹,末将不能及也。” 厮杀声愈发响亮,苻苌麾下的氐人兵马毕竟不是关中盟曾经打过照面的苻方等人麾下那般临时拼凑的。 刚刚摆明了是在故意放水,以诱敌深入。 在骤然临生死关头,自然分外拼命。 王师将士寡不敌众,已经逐渐向内聚集,死伤不少。 杜英脸上的从容也消散。 虽然这一切都在杜英的算计之中,可是他还是低估了苻苌麾下的战力。 而且兵力上的差距,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弥补的。 箭矢呼啸,不少已经窜入杜英的亲卫骑之中。 距离杜英最近的流矢,几乎触手可及。 亲卫们登时也紧张起来,疏雨更是往杜英身边凑,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她就会直接扑上去,替杜英挡住箭矢。 氐人开始放箭,甚至是向着包围之中的对手放箭,而丝毫不顾及这箭矢很有可能会掠过对手,飞入其余方向的自家阵列之中。 他们真的着急了。 鼓声阵阵,杜英用余光看到,谢奕中军正飞速向这边赶来。 一辆运着战鼓的马车,就奔驰在队伍的前面,擂鼓的人赤着上身,双臂如飞。 而这鼓声,自然也向所有人宣告,那个北伐大军之前锋,克敌无数的谢奕,来了! 骑兵飞驰,谢奕的动作干脆了当,以骑兵为前,意图直接凿开一条道路,然后让步卒顺着缺口杀进去。 谢奕中军的骑兵也不过只有百骑,但是后方大队步卒紧紧跟着,声势之大,却也足以让外围的氐人感受到压迫。 与此同时,陷入包围中的戴逯和杜英,迟迟都没有动作,此时看到谢奕的进攻方向,两人才默契的指挥麾下突围。 杜英的麾下当然不只是五十名骑兵,戴逯直接划拨了半数兵马给他。 突围本来就是在考验主帅对于战场上所有细枝末节的把握。 任何一个疏漏,都有可能导致突围的部队被敌人包抄分割。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考验微操。 因此主将手中指挥的兵马越少,当然就越能把握节奏。 戴逯的分兵,干脆利落。 两路兵马,杜英在前,戴逯在后,一个负责开辟道路,一个负责掩护背后,徐徐向前推进。 氐人的阻拦愈发凶猛,甚至真的悍不畏死。 有不少氐人士卒发了疯一样直接抄起盾牌撞在刀刃和长矛上。 王师的兵刃应声而断,不过立刻又有新的刀锋挡住去路。 这些浑身是伤,甚至盾牌也已经断裂的氐人士卒,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填了上去。 一个又一个,他们的伤口不断地奔涌鲜血,但是他们的手仍然拼命去抓距离自己最近的王师士卒,意图把他们拦下来。 死士,宛如死士。 用他们的身躯,铸就一道防线。 杜英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于这样的对手,他是尊重的。 但是并不妨碍他手起刀落,送一个个氐人士卒归西。 若是杜英身边真的只有五十人,若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坞堡联盟的盟主,那么他或许会畏惧、会胆怯,他会想要保存实力,也想折服于强者。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二章 都轻敌了 只可惜,现在的杜英,身边有上千袍泽。 而他,也不只是目光局限于尺寸之间的坞堡盟主。 既志在天下,何畏于生死,何惧于死士? 氐人的疯狂,在杜英看来,不过是灭亡前的挣扎罢了。 马蹄踏过尸骨,刀刃划破甲盾,杜英催动着战马,带着身边的步骑艰难而坚定的向前推进。 当然,也轮不到杜英亲自冲锋陷阵。 将士们把他们的盟主紧紧的拱卫在中间,目光追随着盟主的佩剑所指,兵刃直向着前方的贼寇。 前方的杀声愈发响亮,原来是谢奕已经率军杀入战场。 一面“谢”字大旗迎风舞动,谢奕率领亲卫骑越过步卒,在氐人之中左冲右突,接替了一开始发起进攻的骑兵,继续保持向前突进的势头。 “苻苌的骑兵呢?”杜英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氐人的骑兵基本上都集中在苻雄的手中,不过苻苌、苻生等人麾下多多少少也配属有至少数百名骑兵。 之前这些骑兵被苻苌调动到了营寨西侧,因此杜英还没有和他们打照面。 可是现在,杜英恍然觉得不对,这些骑兵又去哪里了? “在营寨那边!”房旷率先反应过来。 骑兵想要在这原野上藏匿身形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骑兵并没有随着苻苌亲自率领的步卒前来进攻戴逯,而是被苻苌留在了营寨处。 若是其沿着寨墙绕过来进攻朱序的侧后方······ 杜英登时脸色一变:“不妙!” 可是现在他们在混战之中,又如何能够看得清营寨那边的局势? 只能远远的看到,寨墙上的旗帜,仍然还是氐人的旗帜。 时间也过去很久了,朱序竟然还没有取得突破,那原因此时显而易见。 “这苻苌!”参谋们也都反应过来,或是自责,或是愤懑,显然都觉得自己竟然被苻苌给耍了。 苻苌这是既想要通过步卒一口吞掉杜英和戴逯,又想要借助营寨中的步卒以及包抄的骑兵击破朱序。 一举两得。 若不是谢奕的中军来的足够快,杜英这两路兵马可能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过去。 而参谋们之前竟然没有想到,苻苌会不把骑兵投入外围旷野上的战场,反而让他们继续在营寨内外兜兜转转。 这样虽然或许难以发挥骑兵的长处,但是足以打晋军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正是因为没有骑兵,平道兄才会率兵救援。”杜英亦然叹气。 若是氐人骑兵在,戴逯肯定不会贸然救援杜英的,当然,杜英也肯定不会一头撞入氐人步卒军阵之中。 当时的两人,目光所及,显然都是眼前,却没想到这更像是苻苌精心策划的诱敌之计。 轻敌了! 这是杜英心中泛起的想法。 刚刚一时间的上头,显然让他根本没有心思真的保持冷静,而且乱军丛中,也不可能分神去想那么多,毕竟下一刻就有可能有刀刃加身。 归根结底,杜英不是王猛他们这样的妖孽,他所依靠的是千年学识和经验,不是把整个战场都算计在手心中的天赋。 因此杜英也只能这样做,并且尝试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至于身边的这些参谋们······ 看这一个个白袍染血,杀的比自己还上头呢。 自然也是指望不上的。 不过话说回来,轻敌的也不只是他和戴逯。 苻苌亦然。 显然苻苌并没有料到,杜英这两千兵马只是前锋,他或许还天真的以为,晋军就是打算凭借着两千兵马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而现在行踪暴露了之后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而已。 更重要是,苻苌也没有料到,自己的三千步卒,又形成包围之势,竟然还真的拿不下杜英和戴逯,现在反而被谢奕围上来,大有被反包围的势头。 现在苻苌也的确陷入了尴尬的地步。 营寨固然是保住了,可是三千步卒若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杜英和谢奕联手吃抹干净。 果不其然,苻苌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挡住杜英和谢奕。 士气大振的晋军,在杜英的带领下,横冲直撞,甚至逐渐地都忘了自己一开始是要突围的。 “先留下苻苌!”杜英果断的做出决断。 营寨此时已经不重要了,他只能祈祷朱序可以坚持更长的时间。 而若能够“留下”苻苌,那么胜利仍然是属于他们的。 随着杜英下令,原本就已经跃跃欲试的王师将士们,更是如奉纶音。 突围,突啥? 现在咱们占优势,抓苻苌啊! 戴逯嗷嗷叫着带着将士们折身又向氐人纵深处厮杀。 谢奕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或许是一个活捉或者击杀苻苌的好机会,一样指挥兵马尽快向前压,逼迫着氐人向两侧退避。 而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让谢奕亲自率领的骑兵,距离苻苌更近一些。 谢伯父虽然有时候直愣愣的像个傻子,不过那是他的政治嗅觉不敏感,并不代表他的沙场嗅觉不敏感。 平时老实憨厚而又一根筋的谢奕,不像是一个世家家主,倒像是一个耕地的老农。 可是当他进入战场,那么就是如鱼得水、乘风化龙。 王师步卒在外侧撕扯着氐人已经凌乱的防线,在内侧搅乱着氐人的兵马调动,而骑兵更是时而分散以帮助步卒有所突破,时而又汇聚在一起,如同一把利刃直接向前切割。 三千氐人步卒,几近崩溃。 “苻苌可以交给谢伯父了,速走!”混战之中,杜英果断下令。 虽然没有派人通知谢奕,但是谢奕凭借着战场直觉,做出了最正确的决断。 那这里就不需要杜英了。 “去和朱序汇合!”杜英又解释了一句。 身边的参谋们一个个杀得眼睛赤红。 文人没有经历过多少厮杀,一时血热,其实他们挥剑的次数并不多,外侧的骑兵们还有战死,当然不会让这些他们眼中的夫子们上阵玩命。 不过还好,上头归上头,他们的头脑因为刚刚的反思再加上战局的逆转而冷静下来。 不等杜英解释这一句,大家就反应过来,此时更是匆匆调转马头。 战马喷涂着白气,久经厮杀,也已经疲惫不堪。 可是现在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必须要坚持。 杜英拍了拍战马的脖子,道了一声“伙计辛苦”,接着狠狠催动。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三章 杜英绕寨(加更) 杜英所指挥的五百步卒,历经厮杀,现在还有不到四百人。 短短一两柱香的时间里,折损也不少了。 但是战斗还在继续,杜英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 四百步骑,追随着杜英调转方向,向东推进。 原本还在拼命阻拦他们的氐人,现在没有了之前浑不怕死的斗志。 或许是真正不怕死的都已经死干净了,或许是他们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的牺牲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更何况杜英是突然向东推进,而不是向南和谢奕汇合。 更是让氐人将领和士卒都没有反应过来。 突出包围,很短的功夫。 而杜英也终于大致看清楚了沙场上的局势。 朱序的旗帜犹然还顽强的飘扬在营寨南侧,不过同样是且战且退。 氐人骑兵似乎刚刚完成一次冲杀,此时正在杜英前方两三百丈的位置兜住战马。 人和马,皆染血。 杜英攥紧了兵刃。 他还听见身边的一道道呼吸,都变得急促。 因为此时大家都很清楚,氐人骑兵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可是他们也不过只有五十名骑兵和四百步卒。 就算是此时冒险杀上去,也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朱序又能够坚持多长时间? 氐人骑兵似乎发现了这边突出重围的对手,不过他们的目标并不在此,亦然对着前方的朱序发起进攻。 俨然并没有将杜英放在心上。 “盟主(督护),我等可一战!”参谋们以及统兵的仗主们纷纷拱手说道,一个个情绪激动。 氐人骑兵的无视,显然愈发刺激了他们。 四百步卒,此时投入到战斗中,似乎也是杯水车薪,不过好歹还能够多坚持一会儿。 朱序显然也发现了杜英,相比于氐人骑兵,他显然对于杜英的将旗更加敏感。 远远地固然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但是颜色还是认识的。 只不过朱序并没有向杜英这边靠拢,而是继续收拢残部,甚至开始意图向东撤退。 杜英一边催马带着步骑向营寨推进,一边皱眉。 朱序这家伙的想法显然也很简单,他不想让把杜英也牵扯进来,让杜英和自己一起面对氐人骑兵。 所以索性把自己当做诱饵,吸引开氐人。 而这,就给杜英创造了机会。 杜英看了一眼营寨南侧且战且退的朱序所部,深吸一口气。 这个决定虽然有些艰难,但是对于整个大局来说,却又是最佳的选择。 “向北,去进攻营寨西门!”杜英果断下令。 众人齐齐错愕。 不过现在绝不是他们询问为什么的时候。 每一刹那的犹豫,都意味着无数将士的牺牲。 既然盟主做出了决定,就必然有他的道理。 所有人需要做的,就是服从,并落实。 杜英声音未落,自己就已经率领骑兵越众而出,直扑向营寨西侧。 营寨的西侧,没有氐人兵马,原本留在这里的步卒都已经被苻苌带走,而骑兵也已经去南侧了。 空荡荡的西侧寨墙、洞开的西门。 在氐人营寨、骑兵和苻苌那三千兵马的缝隙之中,就是氐人的弱点所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当面的敌人上。 好像都忽略了这一点。 寨墙上还有零散留守的士卒,不过十数人。 他们也在放箭阻拦,然而无济于事。 转眼,杜英就已经沿着寨墙,杀到了距离西门不过数十丈的距离。 马蹄声响起,杜英霍然回头。 乱军之中,有百余名步骑冲出,直直的杀过来。 一面旗帜迎风舞动,分外显眼。 苻苌! 在双方所有的兵马都已经互相牵制的情况下,身为主将的杜英和苻苌,都把自己作为最后一块砖填入了战场。 杜英带着亲卫骑抢占寨门,而苻苌手头再无多余兵马,麾下五千士卒已然分散各处,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有带着亲卫步骑迎战。 这家伙该不会是害怕被谢伯父活捉,所以抓住来阻拦我的借口跑路吧? 杜英心中甚至泛起这样的想法。 旋即自失的一笑。 苻苌在这一战中的指挥,的确颠覆了杜英之前对他的认知。 甚至也颠覆了苻苌之前在很多王师将领心中的形象。 平庸而无能,这是很多人给他的评价。 可是换想一下,能够让苻健和苻雄这一对枭雄兄弟认可的人,总也不可能过于平庸。 而苻苌显然也很期望能够通过一场战斗来证明自己。 刚刚这一战,他打的着急了。 野心太大,实力不符。 至于现在,苻苌是打算擒贼先擒王么? 杜英兜住战马。 周围的骑兵也都停住。 一路小步快跑,战马的消耗虽然比不上刚才的冲杀,但是也需要喘息。 苻苌亦然勒马,没有贸然进攻。 对于杜英这样的敌人,他们现在已经充满了警惕。 氐人在这个异军突起的年轻人身上吃的亏太多了。 杜英却是从容的笑了笑,握紧了佩剑,神情骤然严肃: “不要恋战,抢占西门!” 刚刚的休整,吓唬住了苻苌,但是一直静静对峙,苻苌肯定会忍不住发起进攻。 所以与其等苻苌反应过来杜英不过是虚张声势,还不如用着这稍稍恢复的体力,先发制人。 战马嘶鸣,轻骑掠向西门。 怒吼声起,苻苌亦然在同时发难! 若是杜英稍晚少顷,怕是就要正面撞上苻苌。 “盟主,来不及!”房旷顶着战马飞驰掀起来的风大声喊道,“西门已经关上,来不及再攻打!” 刚刚杜英他们的出现,到底还是引起了营寨中留守氐人的警觉。 他们一边放箭阻拦,一边向西门狂奔。 在杜英停下迷惑苻苌的时候,西门也已经关上。 “不入西门,直接绕过去!”杜英果断的下令。 他只带着五十轻骑,本来就没有寄希望于能够直接破门而入。 进攻的任务早就下达给了后面跟进的步卒。 而杜英主要负责将苻苌引开。 “杜英,哪里走!”苻苌的怒吼声被风撕扯的零散,却犹然凄厉。 杜英头皮发麻,却不回头看他。 骑兵绝尘而去,过西门,再向北。 苻苌显然没有想到杜英竟然没有和他一战的勇气,气血也同样涌上来,丢下亲卫步卒阻拦杜英的步卒,自己也带着几十名骑兵追杀杜英。 他的亲卫骑一直没有参与战斗,所以现在论体力,自然远在杜英之上。 顷时,杜英绕寨而走,苻苌紧追不舍。 始皇帝直呼内行。 正文 第四百五十四章 追敌而亡 秦王绕柱。 杜英怎么也没有想到局势变得愈发滑稽。 自己的想法没有实现,不过也总归没有直接和苻苌撞上。 以疲惫之骑迎战苻苌养精蓄锐而又马背上经验丰富的亲卫骑······ 胜算可想而知。 杜英并不打算赌一把自己是不是位面之子。 能跑当然得跑。 而且杜英更没想到,苻苌竟然不管不顾的追了上来。 老哥,我只是统带前锋而已,主帅是谢奕谢伯父,你就算是追上我,抓了我或者杀了我,又有何用? 但是你是主帅啊。 咱们不一样。 杜英心中一肚子槽无从言说。 所以现在杜英只能开溜。 苻苌距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近,而杜英也转过了营寨西侧。 他看到了营寨西北,灞水对岸,人影摇动,显然桓温已经派兵赶来支援。 而再望远方眺望,虽然入目的都是荒凉原野,但是杜英似乎能够听见厮杀声从北方飘来。 桓温必然已经发起进攻,不然的话杜英他们这里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苻雄不会无动于衷。 马蹄声阵阵,苻苌犹然紧追不舍。 杜英无奈,只能继续沿着营寨折向东侧。 “盟主,战马快撑不住了。”一名参谋担忧的说道。 陆陆续续,已经有人掉队。 人还能坚持,马坚持不住了。 杜英皱眉,再这样下去的话,怕是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变成光杆司令。 “盟主,让我等留下阻敌吧!”一名亲卫朗声说道。 现在已经绕到东边,再往前就可以和朱序会合。 虽然现在的朱序也在挨揍,但是好歹上千兵马,不至于直接就折损殆尽。 杜英摇头拒绝,留下几个人,又能够坚持多久? 而如果全留下,到时候杜英也没有办法指望这些骑兵帮朱序一把。 此时,前方马蹄声震,众人齐齐看去。 有七八十名骑兵,迎面而来。 当先一人,正是陆唐! “少主勿惊!”陆唐大吼一声,就直接在马背上张弓搭箭。 其实我并没有惊慌······杜英觉得自己的形象在这一战中受到了很大的损伤。 先是被追杀,现在又被戴上了“惊慌”的帽子。 不过看在陆唐来得及时,杜英懒得解释。 纵马交错,陆唐在杜英身边掠过。 紧绷的弓弦发出一声闷响,接着便是利箭破空的锐啸。 刚刚从西北拐角转过来的苻苌,正觉得胜券在握。 活捉杜英,就是天大的功劳。 今日便是败了,也值得。 这对于南蛮士气的杀伤,远胜过其他。 然而······ 苻苌看到了和杜英交错而过的陆唐,也看到了陆唐张弓搭箭的姿势。 显然陆唐就在等着他。 苻苌骤然瞪大了眼睛。 身边的亲卫也发出惊呼。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陆唐在看到苻苌的第一时间,便松开了弓弦。 或许这就是转角遇到爱吧······ 回头观望的杜英,如是想到。 而下一刻,箭矢贯穿苻苌的胸口。 很准。 苻苌应声落马,连滚了几圈,接着一动也不动了。 他的亲卫匆匆下马想要搀扶,可是陆唐岂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骑兵冲上去,杀散苻苌的亲卫。 苻苌的亲卫们虽然赤红着眼睛想要抢夺苻苌的尸体,然而王师骑兵自然不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趁着双方交手的时候,陆唐手起刀落。 就算苻苌还侥幸有一口气在,现在也没气儿了。 陆唐的手里,很快就提起来了苻苌的首级,并且高高举起来,向着那些苻苌的亲卫们做出了一个挑衅的手势。 杀伤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氐人骑兵一个个状若疯魔,向前进攻,然后······ 被人数多于自己的王师骑兵砍翻在地。 杜英和参谋们,都有些恍惚,觉得有点儿不真实。 苻苌就这么死了? 说句不好听的,刚刚他们还被这个家伙追的仓皇如丧家之犬。 结果就这么简单被反杀? 历史上的苻苌好像就是追杀桓温的时候战死的吧? 杜英骤然想起,也不由得感慨一声: “追敌而亡,这家伙还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往往电视剧和电影都不敢演的,反而是最真实的。 —————— 苻苌一死,虽然各处犹然还在鏖战,但是局势似乎变得明朗了起来。 “少主,属下护卫不力,请少主责罚!”陆唐并没有因为自己斩杀了苻苌就格外兴奋,先对着杜英拱手告罪。 身为杜英的亲卫头领,他的首要任务显然并不是杀敌多少,而是要保护杜英的安全。 作为杜氏家臣,他身上有多少功劳并不重要,水涨船高,只要独家混得好,那么陆唐就能混得好。 而杜英刚刚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么陆唐百死莫赎。 别人奈何不了他,他爹都能废了他。 杜英微微一笑: “无妨,本来就是余让你带着骑兵前去支援朱序的,既然不在身边,又如何能称之为‘护卫不力’? 更何况刚刚余冒险引诱苻苌,本来就是注定了要被追杀的,敌众我寡,不跑怎么行?” 陆唐呼了一口气,只要少主不怪罪就好。 周围的亲卫们也呼了一口气,原本少主前一句话说出来无心,但是似乎又在指责他们“护卫不力”,而后少主自己解释了一下,自然让他们很是受用。 毕竟刚刚大家也都是浴血厮杀、不落人后。 “为何在此?”杜英打量了一眼苻苌的首级,这家伙犹然瞪大眼睛,满是惊愕,也算死不瞑目了,不过杜英这句话,问的却是陆唐。 陆唐一边调转马头,护卫着杜英策马小步快跑向朱序那边靠拢,一边解释道: “氐蛮骑兵,在三百以上,我军骑兵不过百人,朱将军认为不宜以骑兵阻挡,恐少主之心血毁于一旦,因此特令属下在外侧游走,挑选战机,正巧看到少主遇险,属下便前来救援。” 杜英微微颔首,如此算来,也是凑巧了。 当然也因为朱序即使是在这样的混乱之中,犹然还没有病急乱投医。 百余名骑兵,如果真的去阻拦三倍于己的氐人,那么最后的伤亡可想而知。 朱序显然也不舍得这样浪费,宁肯自己承担更大的压力。 同时也知道,即使是投入了骑兵,效果不见得会多好,损失却会更难承受,毕竟训练一名骑兵和训练一个步卒所用的时间和精力差距太大。 然而现在,正是因为他的这个决断,误打误撞,改变了整个战局。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五章 王猛不想见到的人 临近战场,杜英接过来陆唐递上的长矛,挑起苻苌的首级,勒马高喝一声: “苻苌授首,尔等速降!” 其余的骑兵亦然跟着高呼。 “苻苌授首!” 声音传遍沙场。 刹那间,刚刚又一次凿穿了朱序队列的氐人骑兵,兜住战马,狐疑的看向这边。 刹那间,浑身浴血的朱序拄着刀,虽然他身上的伤有多处,以至于只能依靠亲卫搀扶,可是当他的眼睛里迸发出精光。 刹那间,营寨寨墙上的氐人士卒,发出一声声惊呼,因为在他们这个距离上,能够更清楚的看到杜英挑起的首级是谁。 风吹着苻苌的散发,头发上的氐人发饰很是显眼。 “真,真的?” 南侧寨墙上的氐人士卒并没有看到陆唐击杀苻苌的那一幕,所以一个个震惊的站都要站不住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氐人骑兵丢下已经被他们撕扯的七零八落的朱序所部,直扑向杜英! 马蹄翻飞,嘶鸣阵阵。 这些氐人骑兵显然也已经相信了这个事实,所以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报仇。 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主帅、当朝太子死了,他们回去还有何颜面向朝廷、向众多氐人百姓交代? 杜英早就已经料到了氐人骑兵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他本来就已经催动战马,带着麾下向着朱序靠拢。 “接应督护!”朱序也在大吼。 这个时候,杜英手中的首级已经是让氐人失去一切理智的导火索。 但是这也是关中盟无与伦比的战功。 从身份地位来说,氐人太子的首级,就算是苻雄的首级应该都比不上。 毕竟苻雄是丞相,不是苻健的接班人。 可以说是整个关中,除了苻健自己的脑袋之外,就这个脑袋最值钱了。 所以将士们就算是拼了命也得护住这一份功勋。 被骑兵冲杀的几乎没有招架之力的士卒们,此时士气大振,其实不用朱序过多吩咐或者强调,他们就已经成群结队,向杜英靠拢。 零散的阵型,逐渐整合。 朱序咬着牙,跟上队伍。 骑兵和步卒汇合,之前被朱序放在两翼压住阵脚的弓弩手,此时也汇聚过来,再次张弓搭箭。 氐人骑兵,卷挟着怒火,从东向西发起冲击。 南侧寨墙下,一开始被朱序压着打的氐人步卒,此时还剩下四五百人,减员已经过半,不过他们却鼓起比刚才更多的斗志,从西向东进攻。 杜英和朱序,越过人群,目光交错。 杜英指了指前方,又指了指自己。 来不及说话,甚至来不及下命令。 但是这个手势,朱序已然明了。 杜英需要自己继续挡住近乎疯狂的氐人骑兵,而杜英带着这一百多轻骑去踏破氐人步卒的军阵,同时也能够把苻苌授首的消息继续向西传达给谢奕。 “儿郎们,掩护督护,战!”朱序厉声喝道。 “战!”这是他的麾下齐齐呼应他的命令。 与此同时,战场南北两侧,烟尘滚滚。 北方来的是人数在千人上下的步骑,显然是苻雄察觉到苻苌这边迟迟没有解决战斗,所以派来接应的。 只可惜来的太晚了。 当然,苻雄能够在桓温的压迫下还挤出来这么多兵马,本来就已经出乎意料。 而南边来的,则是谢奕麾下的左右两翼。 韩胤和殷举直接就看到了正在挨揍的朱序,并且主动向这边靠拢。 这也让杜英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可以放心的向西去找谢奕了。 就这么真的绕着苻苌的营寨跑了一圈。 至于桓温派来支援的兵马,此时也应该在尝试渡过灞水,只不过杜英他们并没有携带船只,对岸的船只估计也已经被氐人给收缴、破坏了,不知道王师能不能找到。 因此杜英并没有把这一股力量放在心上。 初见时激动,而现在已经用不到了。 甚至还得小心,对面是不是会来抢功劳。 四百步卒,是阻挡不了一百多骑兵冲阵的。 尤其是陆唐带着的那一百人,之前还有休整喘息的机会,又是实打实的一人双骑,人力和马力都有保证。 骑兵破阵,易如反掌。 杜英依然挑着苻苌的首级,睥睨四周。 氐人士卒们的心态,则已经悄然发生变化。 之前的他们,因为苻苌的身死而愤怒,恨不得把这些南蛮直接撕成碎片。 可是现在的他们,发现自己跟对方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对手······ 热血消散,剩下的自然就是恐惧。 当有一名氐人士卒率先丢了兵刃开始往营寨方向跑的时候,这溃败就已经阻拦不住。 杜英根本不管这些家伙,径直策马向仍然还在激战中的谢奕那边前进。 —————————— 此时,林氏坞堡。 王猛站在寨墙上,眉头紧锁。 虽然他很不想见到苻融,但是无奈他还是见到了。 谢奕率军前去进攻苻苌没有多久,苻融就带兵南下。 王猛和杜英之前就已经怀疑苻融会火中取栗,因此也从来没有放松过戒备。 不过苻融本身就没有选择和当初邓羌绕过林氏坞堡、奇袭少陵相同的道路。 就像是子午谷奇谋一样,奇兵突进,讲究的是出其不意、攻敌不备。 邓羌都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苻融显然并不觉得关中盟会一点儿戒备都没有。 万一关中盟和司马勋之间早就已经达成默契,那么更有可能重蹈覆辙。 因此苻融直接选择前来进攻林氏坞堡。 谢奕主力倾巢出动,留在林氏坞堡的兵马又能有多少? 便是正面强攻,苻融也不怕。 而且这样说不定还能吸引谢奕回兵,也等于达成了掩护灞上战场的目的。 苻融的选择有很多,因此从列阵到进攻,都看上去颇为从容。 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不骄不躁,似乎并不介意这一场战斗成败与否,而或者说他对于胜利胸有成竹。 虽然这是对手,王猛还是忍不住想要夸赞两声: “指挥有方,进退有度,氐蛮之中亦有名将之苗。” 站在王猛旁边的林丛,却没有那么镇定了,毕竟稍有不慎,他们林氏坞堡就有可能毁于一旦: “主簿,寨中兵马五百,寨外兵马千余,能挡得住么?” 王猛伸手指了指营寨外坐在马背上的身影: “那就要看伯夷愿不愿意挡了。” 林丛嘴角抽了抽。 你指望一个降将?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六章 秋雨中的马槊 林丛的吐槽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因为邓羌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受到苻黄眉知遇之恩,现在虽然愿意为关中盟效力,但是犹然不愿对着氐人抽刀。 大家也一直把他当做教官,见识过邓羌的真本事。 鄙夷邓羌想法的,大有人在,但对于邓羌个人武艺之类的,大家却无从鄙视。 可是王猛现在竟然让邓羌领兵上阵。 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王猛一摊手:“现在还有得选么,难道是你或者我上阵?” 林丛默然,我也只会点儿三脚猫的功夫罢了,不然的话当初怎么会被生擒活捉? 更何况杜英留下的一千兵马,主将就是邓羌。 因此统带的人,当然也只能是邓羌,换了别人都不见得能服众。 见林丛不说话,王猛笑道:“这不就得了,与其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倒不如把希望寄托在伯夷将军身上。” 林丛叹了一口气,回头望去。 还好,他林氏的妇孺老弱都已经提前撤离,现在估计都开始往终南山的方向转移了,安全倒是安全得很。 只是这坞堡,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存到战后。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林家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盟主到时候肯定也不会亏待林家。 王猛则静静注视着营寨外邓羌的阵列,看上去很镇定也很有信心的样子。 林丛不明就里,也只能选择相信王猛。 号角声阵阵,氐人开始进攻。 林丛一挥手,寨墙上的弓弩手们全神贯注。 而此时,在寨门外列阵的关中盟士卒们,亦然神情各异。 他们多半都是盟中新招募的士卒,没有厮杀经验。 平日里凶狠的训练,让他们此时充满了斗志。 可是黑压压向这边逼近,看上去人数要比自己这边多两三倍以上的氐蛮,又让他们感到惶恐。 不过没有人回头,因为这无疑会被同伴们耻笑。 所以他们又把目光投在最前面那道背影上。 邓羌端坐,凝神注视着前方,马槊横在马鞍上,锋锐无比。 马槊的主人看上去很是沉稳,但是将士们心中皆知,一旦厮杀开始,拿出真本事的邓羌,就会如同那马槊一样。 背后无数道目光注视,可是邓羌依旧一声不吭,他的周围,只有飒飒秋风声和战马轻轻踏动地面的响动。 不和氐人为敌,这是邓羌之前向杜英表明的立场。 杜英也答应了。 杜英也并没有强求邓羌。 但是邓羌麾下的千余名新兵,当然不可能和邓羌一起,在战斗爆发之后一直蹲在后面看戏。 杜英之前就已经要求邓羌率军向林氏坞堡进军。 邓羌无从拒绝。 而到了林氏坞堡,大战真的转眼即至。 看着自己麾下将士殷切期望的目光,邓羌突然间意识到,他好像也无从选择了。 一边是自己亲自训练的士卒,相当于他的袍泽弟兄,还有一边,则是苻融,是取代苻黄眉的人,还有众多曾经看不上他这个汉人的氐人将领。 邓羌愿为苻黄眉而战,却不愿为其余氐人而战。 所以他选择坐在马背上,面朝氐人,背对汉人。 双方为生死仇敌,他既然身在其中,就不可能永远置身事外。 氐人越来越近,逼迫着邓羌也采取动作。 “背靠营寨,不得出弓弩射程,不得轻易追杀,以守待攻。”邓羌果断下令。 敌众我寡,自己这边又是新兵,邓羌才不会傻乎乎的冲阵呢。 毕竟能以一当百的,只有他一个。 将士们齐声应诺,主将在前,弓弩手在后,对于没有战场厮杀经验的他们来说,的确让人心里更踏实一些。 而寨墙上,林丛看着氐人的黑云逐渐倾轧过来,邓羌却纹丝不动,不由得皱眉,压低声音询问王猛: “伯夷将军这是何意?” 战斗直接就是在营寨下爆发,自然就意味着随时都会转为攻防战。 从个人情感上,林丛自然期望林氏坞堡受到最小幅度的破坏。 而从大局上,林丛自然也知道守城先守野,现在直接退到壁垒外的壕沟处,可就少了很多回旋余地。 不过林丛并不是出于私心而质疑邓羌的本事,所以他并没有高声说话。 “兵微将寡,无奈之举。”王猛摇头说道,“伯夷可当千百人,而岿然不动,说明其心中还是清醒的。 且看吧。” 林丛叹了一口气,只能寄希望于盟主能够尽快解决掉氐人了。 手上微微一凉,林丛下意识的抬起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灰暗却并不低沉的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秋雨。 来无影,却意绵绵。 很快,细细弱弱的雨丝带着缕缕凉意落下,也为整个战场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正前方,邓羌已然提起马槊。 “放箭!”林丛高声下令。 趁着雨还不大,仍有弓弩手们发挥的余地,再过一会儿,弓弦沾了水,就不好用了。 箭矢飞跃,氐人也随之从快步走变为奔跑,他们要尽快冲过箭矢覆盖的区域,和晋人缠战。 雨中,邓羌催马,一声暴喝: “迎战!” 只见其人如离弦之箭,电射而出,直凿入军阵。 秋雨中微微抬起的马槊,孤孤零零,却无人能挡。 而关中盟将士手持盾牌,怒吼着踏步向前,追随主将。 盾牌和刀剑相撞,目光与目光交错。 炽热的杀意瞬间蒸发了细雨。 —————————— 细细的秋雨落在谢道韫光洁的额头上,她浑然未觉。 站在少陵坞堡议事堂的台阶下,一身男儿装束,甚至还披上皮甲的谢道韫,负手而立,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坞堡。 能转移的都转移走了,安顿在蒋氏、周氏等坞堡。 留守少陵的,只有两百兵马,还是从各家商铺和货栈抽调的丁壮,负责看守那些来不及搬运的大件物资。 如果真的有敌人前来,那么他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东西付之一炬。 既然不能留给自己人,那也不能落入敌人。 尤其是一些守城器械,将会为反攻带来很大的麻烦。 甚至按照杜英的意思,少陵坞堡整个都可以烧掉。 这么一个精心打造的壁垒,既然守不住,那就不能成为敌人蚕食关中盟的据点。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林氏坞堡守不住的情况下。 谢道韫的目光久久向北看去。 凝聚了关中盟不少心血的少陵坞堡,谁舍得真的付之一炬? 所以只能盼望王猛他们能够挡住敌军。 更盼望着杜郎能够凯旋。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七章 往日繁华,转眼如烟 若是可破灞上,那么便是真的烧了少陵坞堡也无妨。 谢道韫如是想着。 “掾史,还请尽快动身吧。”任群大步走过来,“一切都安顿妥当,掾史不可再留,此地有属下在就好。” 接着,任群意识到什么,看向旁边忙碌着搬运议事堂中公文的归雁和几名亲卫,恼怒道: “为何不给掾史撑伞?” 谢道韫微微一笑:“无妨,雨不大。” 任群皱眉:“掾史还是当心一些,若是着了凉,那盟主回来之后非得拿我试问。” 与此同时,归雁也凑了过来,撑起来油纸伞。 “还是换蓑衣吧,不伦不类的。”谢道韫摆了摆手。 她现在都披上了皮甲,束发如男儿一般,结果又反过来撑伞,怎么都觉得别扭。 “长史来的也正巧,书院和商铺那边余尚不放心,且一同去看看。”谢道韫接着说道。 任群跺了跺脚,愁眉苦脸: “哎呦,掾史,你一介女流,就别从这里多耽搁了,这氐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过来。” 谢道韫瞥了他一眼:“那······也好,不过你以后可别想要见到周家姑娘了。” 任群怔了怔,旋即苦笑道:“掾史怎能以此要挟?” 周氏家主周隆的幼妹周蓬儿,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不过性情却是周家人一脉相承的那般,一点儿都不是那在家里坐得住的大家闺秀。 谢道韫掌管盟中一应妇孺事宜之前,她就咋咋呼呼的要帮着父兄做些什么,现在在谢道韫的手下,自然是如鱼得水。 而谢道韫也是看这丫头大大咧咧的、不见外,再加上其周家女儿的身份,也不会有人敢刻意欺负和刁难,所以就让周蓬儿负责和主管钱粮调度的长史任群以及其余的掾史们联络。 一来二去,周蓬儿自然就和任群熟络了。 少男少女,生出些情愫来,本来就在情理之中。 “蓬儿可是余的左臂右膀,你们两情相悦的事,余自然知晓。那丫头应该还没有敢跟家里说这件事吧?” 说罢,谢道韫笑了笑,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 “信,我信!”任群无奈,“掾史请。” 堂堂谢家长女,竟然还以人家的感情之事为要挟。 也不知道仲渊兄是怎么降服的这个妖孽。 谢道韫把周蓬儿给抬了出来,任群也只好陪着她把坞堡中的书院、库房等地走了一圈。 看着空荡荡的书院、寂寥的大街,谢道韫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往日繁华,转眼如烟。琅琅书声,尽皆吹散。 这乱世,何日才能结束?” 跟在后面的任群和归雁两人皆是默然。 现在乱的,又岂止是一个关中? 便是关中平定了,一切如初,那么还有偌大的北方呢。 “拿下长安,至少就看到希望了。”任群轻声道。 “或许吧。” 任群想到了什么: “盟主曾言,此路再长,亦要跋涉。 既然一眼望不到尽头,那就不妨把这条路分成一段段来走,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的。 长安,便是第一段路的尽头。” “杜郎总是能说一些让人心安的话。”谢道韫柔柔一笑,显然又想到了分别之前的似水柔情,“若是能够凯旋,余和杜郎一并为长史做媒,若是阿爹愿意,亦可以请他为长史说几句话。” 任群赶忙拱了拱手:“有劳掾······不,有劳谢夫人了。” 这一声“谢夫人”把谢道韫叫的俏脸微微一红,却并没有去纠正。 归雁看在眼里,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原来打死不承认,现在恨不得人人都叫她“谢夫人”。 要是叫一声“盟主夫人”,或许更高兴呢。 “长史,盟主夫人!”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冒着雨、猫着腰跑过来。 归雁:······ 还真有这么上道儿的。 谢道韫轻咳一声,本来想要解释什么,结果又被任群的话打断,只好默认了这个称呼。 只听得任群好奇的问道:“全兄为何身在此处?没有随着商队一起撤退到蒋氏坞堡去?” 接着,任群又给谢道韫介绍了一下此人。 全旭,从巴蜀来的客商,据说祖上是江南全氏出身,在孙吴时期也是一等一的豪门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在战乱中流落巴蜀,而且还操持起了贸易。 不得不说,这家伙也是个有胆量的人,司马勋率军北上,他也带着大半数家业北上,甚至儿子全云都带在身边。 一副我们父子要在关中生根、重新开拓一方天地的架势。 “之前盟主在关中书院上课的时问过的全云,便是此人之子。盟主当时还说要见一下全兄,奈何战事突起,一时没来得及。”任群有些遗憾的补充一句。 显然他和全旭还是挺谈得来的,害怕谢道韫因为全旭是来和谢家抢饭碗的缘故而不待见他,所以专门提醒一下。 谢道韫微微颔首。 归雁则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其实公子本来应该还有时间见一下全旭,不过那天晚上的时光,不知不觉的都用在了和谢姊姊“探讨”上,怕是早就已经把自己当时随口说的事给丢到九霄云外了。 “全掌柜为何在此处?”谢道韫的思维没有归雁那么跳跃。 全旭恭敬的说道:“货栈中还有货物没有来得及转运。” “此是为何?” 全旭叹息道:“盟中号召各个商铺的伙计充为丁壮,因此小人把手下的丁壮全部都交给了洪聚兄。结果到头来发现,自家的货物都来不及运走了。 而且商铺里的伙计,多半都是跟着小人从巴蜀一路闯荡过来的,时日久了,自然有感情,不能让这些伙计们留下来,而我这个掌柜逃命去了。 这舍不得人,也舍不得货,就只好留下来了。若是真有战火起,小人手中的刀,或也可为盟主杀敌。” 谢道韫微微错愕,旋即郑重颔首:“全兄有心了,请受道韫一礼。” “夫人,当不得,当不得啊!”全旭赶忙拱手还礼。 谢道韫亦然躬身行礼之后,沉声说道: “我盟中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何愁胡虏不灭?商人重利,全兄却能舍小命而顾大家,当得起道韫之礼。” 全旭也惊讶于谢道韫的郑重,原本有话不好意思说出来,不过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说道: “其实,实不相瞒,余家小儿阿云,已随书院撤退,所以我全家香火未断,全某此躯,生死无妨,只是······”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八章 甚时跃马归来 “全兄犹惦记小儿?” 谢道韫恍然。 全旭叹道: “是也,夫人离开之后,还请寻得小儿,代为照料,此为小人不情之请也。若是小人真的战死此地······” “全兄且莫说此等丧气话。”谢道韫沉声说道,“与其沉浸于黑暗,不如期盼黎明。家父和盟主皆为一时豪杰,区区氐蛮,又如何能够真的威胁到关中盟? 而今所做的一切,坚壁清野也好,转移妇孺也罢,不过只是未雨绸缪罢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全兄有胆略、会商贸,盟主归来后,必然也会委以重任。” 全旭应诺一声。 “全云······余会代为关照,全兄放心。”谢道韫补充一句,“至于杜郎想要和全兄商议何时,此为其未竟之事,余亦不知,等杜郎凯旋,纵然他忘了,余也会提醒。” 全旭的心情至少看上去没有刚刚那么凝重了。 谢道韫轻轻松了一口气,杜郎在前线厮杀,自己或许不可能稳住后方所有人心,但是总归是能尽一点力是一点。 “时候不早了,掾史早些离开吧。”任群催促道。 谢道韫微微颔首,也不再让任群为难,最后瞥了一眼空旷的街道。 眼前的繁华消散,但是只要人在,心在,那么还能再创造出来。 人还在的,心也还在的。 即使是在这乱世之中,命运往往漂泊流离如飞絮,每个人仍还有自己的坚守。 任群被杜英和王猛委以坐镇后方的重任,所以他坚守着关中盟最脆弱的后方一切。 全旭放不下自己打拼来的家财和曾经一并出生入死的伙计,所以他坚守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而自己在坚守什么呢? 应该是杜郎的心血。 她期盼着看到心上人凯旋。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任群早就盼望着能把这个小姑奶奶抓紧送走。 谢道韫在归雁的搀扶下上车,从袖子中拿出一封或许是贴身放的太久,都有深深折痕的终南纸。 上面有一句话,周围点缀着斑驳泪痕,如淡淡墨梅。 “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 ———————————— 苻苌授首,让氐人在经过了短暂的疯狂之后,变得彷徨和无措。 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自然也就失去了斗志。 随着关中盟的左右两翼加入战场,再加上桓温派来的援军陆续渡过灞水,氐人兵马不可遏抑的败退。 即使是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氐人骑兵,此时也灰溜溜的向北逃窜。 至于苻苌的营寨,更是根本没有人还有心情去把守。 韩胤和殷举轻松的攻破寨门,换了旗帜。 而苻雄派来增援的那一队步骑,也很聪明的止步不前,接应败军之后徐徐撤退。 这一战,虽然转折点来得有些奇葩,但是终归是胜了。 还是斩下敌酋首级的大胜。 杜英仍然挑着苻苌的首级,穿过休整中的阵列。 一道道目光汇聚在那首级上,接着便是如潮般的欢呼。 “苻苌授首,贤侄这是立下了泼天功劳啊。”迎上来的谢奕笑得合不拢嘴。 谢玄跟在谢奕身后,小小少年同样披甲,看上去衣甲有点儿不合身,所以松松垮垮的,头盔更是没法带,只能抱在手里。 此时谢玄也打量着苻苌的首级,大概是在好奇,秦国的太子就长这个样子? 看上去也没什么奇怪的。 再看一眼自家姊夫坐在马背上的英姿,谢玄更加觉得这丑陋的家伙给姊夫提鞋都不配。 谢奕的心境,自然和谢玄不同。 苻苌和苻生,这是王师北伐以来面对的最主要的两个对手。 狡猾倒不是很狡猾,但是难缠是真的难缠。 苻健不断地给他们补充兵马,让这两个人的麾下兵马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 而且谢奕当初就在此二人手下吃过亏,前锋损失惨重。 现在也算是大仇得报了,自然更是高兴。 “苻苌杀伯父麾下儿郎无数,今日正好以苻苌之首级,为那些袍泽弟兄们祭奠。”杜英朗声道。 “好,再好不过!”谢奕慨然,“应当如是!” 不过他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一句:“不过这首级是贤侄的功劳,伯父绝不会侵吞,贤侄放心。此战首功,当为贤侄。” 其实杜英只是充当了前锋,斩杀苻苌固然是大功劳,可是真正和苻苌正面厮杀的,还是谢奕。 若无谢奕,杜英恐怕都没有办法成功突出包围。 晋末好岳父啊。 不过谢奕愿意让首功,杜英自然也不推辞。 咱们一家人就不客气了。 当即,杜英笑了笑:“自是信得过伯父。” “只不过现在怕还不是时候。”谢奕接着向北看去,“灞桥那边的战事应该已经开始,不然的话氐人不会这么仓促的后退。显然是不打算和我们恋战,而去支援苻雄。” “事不宜迟,当早早开拔,不然的话,苻苌败兵怕是会为苻雄所用,征西将军怕是要又多烦恼了。”杜英点头,“还请伯父下令吧。” 不过不等杜英说完,背后马蹄声响起。 传令兵飞速而来:“报!苻融引兵三千,进攻林氏坞堡,坞堡告急!” 杜英和谢奕登时对视一眼。 果不其然! “调兵回援!”谢奕果断的说道。 这不能因为为了进攻苻雄的侧翼,就丢掉了关中盟的老本。 这买卖显然不划算。 苻雄或许并不会因为侧翼多了数千兵马就守不住小小的灞桥,但是苻融却可以在攻破林氏坞堡之后长驱直入,将关中盟辛苦打下的家业毁于一旦。 更不要说关中盟里,此时还有对于谢奕和杜英来说很重要的人。 “伯父且慢!”杜英扫了一眼王猛送来的军报,摇头说道,“我家师兄在信中说,凭借林氏坞堡再加上一千新卒、盟中丁壮,还可坚持两三日,而且盟中其余坞堡也都坚壁清野,妇孺皆向南转移。 与此同时,梁州刺史也答应派遣偏师前来增援,以包抄苻融的后路,所以我们现在仓促回军,或非良策。” 谢奕皱了皱眉,那可是你的关中盟,你都不担心的吗? 可是杜英拿出来这样的态度,谢奕反倒是不好多说什么。 杜英一边把军报递给谢奕,一边指向北方:“当务之急,还是摧破苻雄,接应征西将军。” 同时他在心中感慨一句,有师兄和邓羌这样的组合在,我好像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就是在林氏坞堡打不过,撤退之后节节抵抗,也足够拖延时间的。 正文 第四百五十九章 撂挑子的岳父 师兄在军报里俨然也是这个意思。 他送来军报,并不是催促杜英回军,而只是告诉杜英,你们抓紧速度把氐人主力解决了。 只是杜英难免还是记挂谢道韫的安危,不过现在仓促回兵,显然比不上逼迫着苻融主动撤兵。 就算是再记挂,杜英也必须把相思按捺在心里。 若是他稳不住的话,那谢奕就更稳不住了。 “征西将军若能破苻雄,那苻融必然回兵,盟中之围自解。”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是谢玄。 杜英点了点头。 他发现自己吹牛的资本已经越来越多了。 之前是我和王猛志同道合。 后来是我和谢道韫同床共枕。 现在还可以说我和谢玄达成共识。 “但愿盟中可撑得住。” 谢奕有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既视感,只能叹息道。 “伯父宽心。”杜英劝慰一句,“而且此次苻苌授首,比苻生战死的意义还要大,或许也有助于关中盟解围。” “此言怎讲?” 杜英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谢玄。 谢玄也不胆怯,径直揣测道: “现在正是氐人国难之际,平时一国或许可以无太子,慢慢考察。 可是如今,苻健显然不能让此位置空悬,必然会择立新太子。 如此,则其一,可以让氐人逐渐忘却太子之惨死,避免打击士气。其二,有了继承者,自然也表明其抵抗之心。” 杜英含笑点了点头,对谢玄的回答表示满意。 谢玄顿时得意的挺直腰杆。 杜英接着看向谢奕: “所以现在太子死了,谁来当新的太子呢?” 这个问题我会啊! 谢奕如是想着,嘴上回答:“自然是苻生。” 杜英摇了摇头:“只怕有人不期望是苻生。” “现在还有区别么,都快亡国了。”谢奕撇了撇嘴。 “王师并非团结一心,北方并非已然一统。”杜英却喃喃说道,“谁说没有机会的?若是落在苻生手中,或许氐人的基业会被糟蹋一空,可是落在那人手中,难说啊。” “苻坚?”谢奕皱眉。 杜英和王猛等人对苻坚的提防,他是知道的。 但是总觉得杜英他们有点儿危言耸听。 这家伙韬光养晦也好、幡然醒悟也罢,就算多年暗中积蓄力量,还能真的带着氐人卷土重来不成? 不过看杜英陷入思索,谢奕没有再多打扰。 大局谋略,他不在行,所以索性不跟着费心思。 说话间,大军已经缓缓开拔北上。 稀稀疏疏、若有若无的秋雨中,杜英和谢奕并肩而行,两人都未再回头看向南方。 既然已经不想后撤,那么就索性不回头。 —————————— 暮雨潇潇,江阔云低。 血色弥漫着整个灞水两岸。 围绕着灞桥展开的战斗,从一开始就是惨烈的。 连接两岸官道并作为长安城西之咽喉的灞桥,又宽又长,不过上面的桥板都已经被氐人拆的干净。 只留下一个个桥桩,战火烧过来的太快,根本来不及拔走。 而且氐人也不舍得,毕竟在此之前他们还幻想着能够阻敌于蓝田,能够撑到桓温断粮,而或者有函谷关外的势力,比如北方的鲜卑想要南下、火中取栗。 结果啥也没有。 可是当幻想破灭的时候,他们也恍然发现,再破坏桥墩子也来不及了。 如何越过灞桥,桓温的方法也很简单。 桥墩都在,铺桥板加上划船渡河,齐头并进。 灞水切割了主战场,不管双方在侧翼、外围打的如何火热,在这主战场,就是隔河对峙,没有什么花里胡哨可言,也没有什么除了正面强攻之外的多余操作。 战斗爆发之后,强弩和霹雳车压制,船只入水,王师的强攻,上来就用尽全力。 不过氐人这边的防备也很全面,整个河滩上竖起来参差不齐的拒马,一条条壕沟深浅不一、纵横交错。 看到这一幕的杜英,不得不感慨,这苻雄能够成为苻健之下第一人,带着氐人兵马东征西讨,而包括苻生在内的众多高傲的氐人将领都对其心服口服,的确是有真本事的。 这防御工事,之前杜英在蓝田等地真的没有见过,显然是苻雄接管了大军的指挥权之后,针对现在的地形地势专门作出的安排,而且这手笔,甚至让杜英想到了后世的反抢滩登陆和堑壕战。 如果再拉上铁丝网,那就是真的注入灵魂了。 这也算是给杜英提了一个醒,火器时代的防御工事修筑方法,不见得不能应用于冷兵器时代。 打仗,本来就是因地制宜。 不讲究手段,只讲究结果。 而苻雄的这一番布置,的确直接阻碍了桓温的进攻,以至于杜英和谢奕赶到战场的时候,桓温的主力,一部分在艰难的铺设桥板,一部分还在滩头徘徊。 或许是知道现在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尽管王师的霹雳车和床弩从未停歇,但是氐人弓弩手仍然顽强地躲在岸边的胸墙、壕沟后,向任何想要靠近半步的王师士卒射箭。 被死死压制住的王师,尸体铺满了河滩。 “仲渊,如何是好?”谢奕勒住战马,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犹豫。 好像没有他们合适的切入点。 若是直接沿着河滩杀过去,那么无疑在向氐人防线上撞。 以他们的这些兵马,氐人只要稍稍调转方向,就会让他们撞的头破血流。 而从其余地方进攻的话······ 看上去氐人只要守住河滩,就能够挡住桓温。 无论是侧翼还是后方,丢掉与否似乎都不重要。 更何况苻雄还有骑兵在手,虽然数量已经不是很多,可是苻雄只要愿意的话还是能随时支援任何一个受攻击的方向。 “还是接应征西将军为上。”杜英叹了一口气。 杯水车薪,却也总胜过无所事事。 “另请伯父划拨一路偏师兵马,迂回切断苻雄后路。”杜英接着说道。 “为何?”谢奕皱眉。 “伯父对于此战没有信心么?” 谢奕怔了怔,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有信心也得有信心:“自然不是。” “那当然要拦截苻雄逃窜了。”杜英理所应当的说道。 谢奕的嘴角抽了抽,希望贤侄所言有理。 “便让戴逯去吧。”谢奕想了想,“其损失不小,也还没有来得及休整。” 接着,谢奕看向杜英,意思自然也很明显。 如何打这一仗,谢奕想听杜英的命令。 杜英:······ 我的岳父最擅长撂挑子了怎么办? 正文 第四百六十章 子午谷外老熟人 战马嘶鸣,杜英仍然选择以骑兵为前锋,目标直指氐人弓弩手。 而韩胤和殷举各自率领五百兵马,护卫在骑兵的左右两翼,担任这一次的主攻,而再外围的西侧,则是之前没有在进攻苻苌之战中捞到多少机会的任渠。 至于朱序,其损失最重,和谢奕中军待在一起,作为后援兵力。 这是杜英的安排,谢奕唯一反对的地方,就是想要替代杜英作为前锋,并且还怼了一句: “要是本将在前锋,绝对不会和贤侄那般被苻苌追着跑。” 刚刚的“秦王绕柱”,也算是杜英的耻辱了,只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杜英没得选择。 就算是换成了谢奕,也不可能莽上去。 对于就是过过嘴瘾的准岳父,杜英并不在意。 挑衅就挑衅呗。 反正谢奕不管说什么,杜英都不会让他上阵。 主将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在后面指挥大局。 他有很多办法让谢奕留下,不过杜英直接采用了最干脆了当的一种。 谢湖和谢玄被命令拦着谢奕,拦不住就军法从事。 对这个命令,两个谢家人欣然接受。 谢奕最后也只能干瞪眼,只要自家儿子不退半步,那谢奕也不能直接对着小儿子动刀动枪。 轻骑的前进速度并不是非常快。 骑兵也已经奔波久矣,就算是一人双骑,也已经疲惫不堪,小步奔跑的同时也是为了让战马恢复体力。 而且还能让步卒尽量跟上。 谢奕把自己军中的骑兵全部都调拨给了杜英,所以现在杜英有两百骑兵,可是他要面对的苻雄,手中可用骑兵至少应该还在千人以上。 真的碰在一起,苻雄可以轻易的碾压这两百疲惫的骑兵。 所以步卒跟着,也能够及时掩护骑兵。 谢奕和杜英的出现,氐人早就已经得到消息。 甚至苻苌身死的消息,都已经在军中不胫而走。 杜英曾经挑着苻苌的首级在氐人营寨外耀武扬威,苻苌麾下基本上都知道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因此恐惧很快就通过他们又传递到了整个军中。 苻苌死了,南边侧翼已经垮塌。 氐人士卒无从判断敌人的强弱,只知道苻苌身死,这就足以让他们对眼前的敌人充满了畏惧。 苻生也好,苻雄也罢,显然都没有想到苻苌的结局会是如此。 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苻苌是怎么战死的,只知道为杜英所杀。 因此当杜英带兵前进的时候,苻雄也同样倍加小心,命令掩护侧翼的苻柳不可冒进。 苻柳麾下步骑三千人,就这么在战场的南侧斜斜列阵,一边防范王师渡河,一边防范杜英的进攻。 杜英目视前方,缓缓提起佩剑,接着猛地一声暴喝: “破阵!” 少顷,轻骑飞掠,如利箭激射;步卒狂奔,似海潮涌动。 区区一千多人,却仿佛打出了千万人的气势。 苻柳眉头微皱,之前他并不是没有和杜英打过照面。 子午谷外的“老熟人”了。 当时的关中盟,在氐人眼中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所做的也是“偷鸡摸狗”的事,他们一路南下支援子午谷,一路上损失不大,但是被关中盟骚扰的不胜其烦。 结果现在的关中盟······ 竟然连苻苌都已经倒在杜英的手中。 丞相若早知今日,恐怕在那小小土丘下,便是拼尽全力,也要取了杜英的性命。 不过现在,苻柳好歹有三千兵马,还会怕你一千多······ 苻柳还没有感慨完,就看到又有一千步卒从侧翼杀上来,而在他们的后面,还有黑压压的军队,不知凡几。 双方的兵力,转眼达到平衡,甚至对面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中盟和谢奕,当初这个势力借助于司马勋之手才能够击败苻雄,而现在,竟然已经成长为如此规模! 就在苻柳的惊讶之中,两军交战,格外激烈。 随着厮杀声在耳边炸响,苻柳也在恍惚叹息和感慨中回过神来。 杜英已经足够强大,而苻柳不想面对,也得面对。 提起手中的马槊,今日的苻柳,总觉得自己好像缺了一些什么。 骑兵为锋,凿入阵中,步卒随之展开,将缺口不断扩大,最终把整条战线都直接撕裂开。 苻柳率领亲卫,就在王师骑兵的正前方。 心中的杂乱都放下,苻柳催马: “杀!” 冲在最前面的王师骑兵,仍是陆唐。 两个锤子下,不知道多少亡魂。 此时陆唐也看到了苻柳。 锤子碰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陆唐不认识苻柳,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根据苻柳的衣甲判断出来这是一条“大鱼”。 所以这也算是陆唐向自己的敌人致敬了。 苻柳亦然低喝一声,纵马向前。 不过在他的周围,随着王师士卒逐渐压上来,大部分的氐人将士抵抗虽然顽强,却依然在不断后退。 说到底,苻柳所防御的,并不只是正面的谢奕和杜英,还有灞水沿岸。 杜英他们的兵马就这么多,就算是能突破苻柳的阻拦,也难免力竭。可桓温若是趁机突破灞水,有可能导致整个河滩上防线的崩摧。 苻柳的布置,也是无奈之举。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想凭借手中的三千兵马,抵挡刚刚取得一场胜利的关中盟,就未免痴心妄想。 兵马向前,战线破裂。 而此时,陆唐的锤头,狠狠地砸在苻柳的马槊杆子上。 马槊向下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苻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马槊弯的更厉害。 眼见得就要断裂,苻柳却运起力气,猛地向上一抬。 铜锤去势已经衰弱,旋即被马槊顶起。 “嘿!”陆唐有些惊讶,差点儿没有控制住身形。 不过苻柳并没有打算趁势进攻,一看势头不对,勒住战马,转身就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 陆唐也没有追击,而是低头看向手腕。 微微发抖。 他刚刚也看到,苻柳的手,都快提不起马槊了。 用力过猛,这个时候再追苻柳,要是撞上了几个悍不畏死的亲卫阻拦,那陆唐要吃不了兜着走。 ————————- 当灞桥两岸的战场充斥着厮杀声的时候,林氏坞堡下的战斗,也在继续。 就像是灞桥的蒙星细雨,也在这里一样的飘。 一千名关中盟新卒,正在经历几天前或许都根本不可能想到的生死考验。 他们显然还没有做好和氐人以命搏命的心理准备,就被迫面对这血腥的战场。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一章 突然的退却(新年快乐!) 不过当士卒们在拼力击杀了对面的氐人之后,抬头望去,依稀能够看到乱军中的那一道已经浑身浴血的身影,便愈发充盈斗志。 邓羌仍在冲杀,所向仍无敌手。 而这一道身影,显然也让很多人咬牙。 背后的寨墙上,有人咬牙,这是指挥弓弩手放箭的林丛,在咬牙嘟囔: “邓老兄,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万军丛中,有人咬牙,这是指挥氐人发起进攻的苻融,恨不得将邓羌碎尸万段: “这个狗奴,背主求荣,苻黄眉养出的祸害!” 苻融受到苻坚的影响,其实性情并不算暴烈,可是邓羌作为曾经苻黄眉的前锋大将,此时为了关中盟左冲右突、杀得氐人血流成河,苻融又怎么可能不愤怒。 可是偏偏这样的万人敌,苻融愤怒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邓羌的马鞍上,已经悬挂着好几个氐人酋长的首级。 死在他的马槊下,没有来得及切掉首级的氐酋,更是不计其数。 其中有不少都是曾经在军中排斥、打压邓羌的。 如果说一开始邓羌还对于同之前的袍泽兵戎相见,心中不太舒坦,那么现在他看到这些曾经恶语相向,现在更是恨不得直接啐他一口,满嘴都是“狗杂种”的氐人豪酋,只有熊熊怒火在燃烧。 邓某一身武艺冠绝三军,结果却要在军中处处受排挤,若无苻黄眉,甚至看不到一点儿出头之日。 还不是因为你们! 现在得遇良主、委以重任,尔等还敢饶舌,便纳首级来! 这些豪酋们骂的越是凶狠,邓羌杀得越是畅快。 最后导致不少氐人士卒因为首领战死,一哄而散。 若非苻融派出亲卫督阵,还不知道要逃散多少人。 这也让苻融很是郁闷,明明他才是进攻的一方,也是兵力占优势的一方,可是为什么好像败退逃散的都是他的兵马? 苻融也只能把这个原因归纳为邓羌的强大和自己麾下兵马磨合的时间太短。 毕竟不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兵马啊。 而现在,邓羌在氐人军中横冲直撞,氐人的进攻集中在哪个方向,邓羌就杀向哪个方向,逼迫氐人后退。 以至于苻融愈发愤恨和郁闷。 自己既战胜不了这个家伙,也绕不过去这个家伙。 甚至连带着那些一开始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关中盟士卒们,都愈战愈勇,甚至都敢成群结队的发起小规模的反击了。 邓羌这一次并没有把太多的精力投入到指挥中,他在凭借一己之力不断粉碎氐人的集中进攻,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对麾下将士发号施令。 下令的,一半是寨墙上指挥全局的王猛,一半是邓羌培养出来的校尉、仗主们。 “这笔账,越来越糊涂,他也就认命了。”王猛站在寨墙上,看着乱军丛中的身影,不由得感慨。 眼前的战局,已经陷入僵持。 而且不会僵持太久。 邓羌只是万人敌,又不是真的无敌。 他也会疲惫。 而氐人亦是如此。 这种僵持,很快就会被打破。 但是王猛很快就怔住了,因为他听到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摇了摇头,声音反倒是越来越大。 王猛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幻听。 一滴雨正好落在脸上,传来细细微微的凉意,同样也在告诉王猛,一切都是真实的。 氐人,鸣金了。 为何是现在? 王猛皱眉,有些疑惑。 脚步声匆匆,林丛的动作在拥挤而狭小的寨墙上也仍然很快,凸显了他内心的焦急: “主簿,氐人鸣金了!” 王猛没有回答,似乎在思考什么。 林丛也早就已经习惯了王猛的这种状态,索性静静地站在旁边,让自己的心情也平复下来。 氐人鸣金收兵,这是好事。 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氐人明明占据优势,眼见得邓羌独木难支,他们为什么要收兵? 故技重施,和当初昆明池那样,引诱王师追击,然后再给予当头棒喝? 林丛并不觉得苻融有必要多此一举。 他只要还能再坚持一会了,胜利应该就是属于他的。 所以何必冒险呢? 因此此时的撤退,必然也是真正的撤退。 那应该怎么办? 下一刻,王猛给了他答案。 眼睛骤然睁开,王猛随手丢了他只是用来装比,在下雨天显然用不到的羽扇,抓过亲卫手中的佩剑,厉声道: “追,全军出击!” 林丛登时打了一个激灵。 全军出击,逗我呢? 王猛所说的全军,当然不只是指的营寨外邓羌率领的一千兵马,还有营寨中的五六百临时凑出来的丁壮以及不少弓弩手。 看王猛这个架势,显然就是连他自己都算在其中,真的一个不剩的都要杀出去。 王猛瞥了林丛一眼,直接顺着梯子滑下寨墙。 亲卫们递过来蓑衣,也被王猛直接伸手拒绝。 此时的他,已经收起来了名士风范,更像是一名准备杀敌的将领。 林丛咬了咬牙,朗声说道:“擂鼓!” 营寨外,邓羌勒住战马,看着缓缓撤退的氐人。 他们的离去,仍然很有章法。 显然并不是因为觉得打不过了,而是有别的原因必须要离开,又或者真的是在诱敌深入。 历经厮杀的将士们,疲惫不堪,相互搀扶着注视前方,一个个露出不屑的神情。 虽然他们的损失一点儿都不小,接近半数的袍泽在短暂的交锋中直接战死,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现在邓羌振臂一呼,能够跟着他继续追杀的人不超过三四百人,但是······ 他们终归是胜利了。 以弱胜强,甚至都没有撤退到坞堡营寨中,就击退了氐人的进攻。 不等邓羌下令收兵,“咚咚”的鼓声就震得他打了一个激灵。 进攻? 邓羌皱眉。 回头就看到,寨门洞开,士卒蜂拥而出。 什么情况,这王猛难道看不出来对方并不是真的被击败了么? 曹刿论战,有没有读过? 转眼间,王猛已经策马冲到邓羌身边,他急声说道:“氐蛮不进反退,必有其因!此时追杀,不会恋战!” 邓羌怔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 或是因为灞桥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不知道的变化,或是因为长安城里又横生什么变故。 不管是什么原因,苻融必然不会反身和他们纠缠。 “杀!”邓羌提起一口气。 被压着打、不得不四处救火的憋屈,此时都释放出来。 正文 第四百六十二章 愿为前驱(加更) 邓羌狠狠一催战马,再次越过王猛,只留下一句话还回荡在王猛耳侧: “邓某愿为前驱!” 王猛提着剑,看向前方邓羌纵马狂奔的身影。 这家伙之前还口口声声说着不想和氐人作对来着。 现在已经是关中盟的形状了。 随着邓羌一马当先,随着王猛杀出营寨的士卒们,也嗷嗷叫着往前冲。 他们这些丁壮,或许硬生生的填入到刚刚寨墙外的血肉磨坊中,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崩溃,可是现在这是肉眼可见的顺风仗,哪里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们当然不会去考虑,氐人为什么要撤退,只是认为我们赢了,此时追杀,理所应当。 而且本来在这一战中,这些丁壮们也没有表现的机会,一直在营寨之中忐忑不安的等候命令,结果等来的还是追杀敌军的命令。 此时自然生怕自己毫无功绩,最后分发缴获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而邓羌麾下犹然还能战的将士,此时都奋起余勇,追着主将的背影。 关中盟将士的队形零散,甚至不少人衣甲不全或者有所破损,看上去分外狼狈,相反,他们前方追击的敌人,跑的却很整齐。 这也算是谁都没有料到的景象了。 而即使是这样,即使是关中盟的军队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堪一击,苻融都一直没有下令折回,好好教训一下过于猖狂的关中盟。 这更让王猛确信,战局,发生了变化。 “主簿,主簿!”传令兵狂奔,“灞桥急报,盟主阵斩苻苌!” 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因此传令兵一路行来,也是高声呼喊。 很快,关中盟的将士们就对视一眼,有些疑惑。 苻苌,苻苌是谁? “那氐蛮的太子,莫不是叫苻苌?”不久之后,就有人犹犹豫豫的问道。 接着,虽然疲惫,但仍然向前追杀的军中,爆发出一声声欢呼。 氐人太子,都被我们盟主斩杀了! 难怪前面这些家伙急匆匆如丧家之犬。 “盟主万岁!”不知道是谁先喊出来,整个原野上都回荡着关中盟士卒的欢呼声。 王猛此时也得到了消息,果然不出所料······ 他也猜测到肯定是灞桥战场出现了变化,迫使苻融必须要尽快回军,以保证长安的安全为上。 只是王猛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苻苌死了。 自家师弟还真是一声不吭就给带来了一个大惊喜啊。 只可惜,王猛在之前还曾经幻想过,会不会是苻健突然驾崩之类的,那样氐人更会内部大乱。 不过世上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能够杀了苻苌,也不知道盟中付出了多少代价。 追出去半里地,氐人并没有露出明显的破绽,王猛便也知道,苻融虽然无心恋战,可是仍然并不会给自己可乘之机。 所以他也果断下令收兵。 一路追杀,也俘虏了数十名氐人士卒,击杀的更是上百,总不枉大家跑了一遭。 更重要的是,被一帮看上去乌合之众、残兵败将一样的敌人追杀了这么远,对于氐人士卒的士气打击肯定是致命的。 苻融本来就没有拿下关中盟的小小营寨,此时又仓皇撤退,其军中将士,又如何还会继续信任他? 作战,也不能只看实打实的伤亡。 “希望尔可收拢好军心,下次再战吧。”王猛勒住战马,目送苻融引兵离去。 邓羌此时也折返,脸上同样带着喜色,历经这一次并肩作战,邓羌似乎已经完全把自己的心放在了关中盟这边: “当为盟主贺,当为主簿贺!” “保全林氏坞堡,应当先为将军贺!”王猛笑着说道。 娴熟的商业互吹。 两人对视一眼,升起“合作愉快”的感觉,齐声说道: “更当为关中盟贺!” 说完,王猛哈哈大笑,扬起马鞭指着前方的苻融,也似乎越过苻融指向更北的长安: “苻苌身死,苻融遁走,这长安,似乎又有一出好戏了。” 邓羌错愕:“这······应该不至于吧?” 都已经国难当头、风雨飘摇了,氐人内部还能有什么矛盾爆发不成? 虽然邓羌在氐人中厮混那么长时间,也知道氐人皇族内部的争权夺利一点儿都不比晋人来的差,但是并不觉得这个时候了,他们还会有这种好心情? “那谁知道呢,且看着。”王猛转而用马鞭轻轻敲着手心,“你我尽力了,剩下的就是坐等盟主再传佳音。” 说到这,邓羌不由得轻叹一声:“之前犹是小觑了盟主。” 王猛笑了笑,邓羌能说出这样的话,显然说明杜英斩杀苻苌,也的确给了他不小的刺激,让他意识到,氐人,这关中汉人遗民迟迟不敢翻跃的高山,也不过尔尔。 氐人、羌人,乃至于那些胡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们也是人,也能杀死。 “我家师弟,应如是。”王猛骄傲地说道。 邓羌瞥了他一眼,虽然这话无从反驳,但是王猛的这个语气,让邓羌总觉得这家伙也在自夸。 师弟应如是,那他这个做师兄的,岂不是更厉害? ———————————— 原本淅淅沥沥的秋雨,已经越下越大。 灞桥战场,笼罩在凄冷的雨中。 弓弦已经都被润湿,无法使用,唯有晋军的霹雳车,犹然还在咆哮,不过风雨携来的薄薄雾气也遮挡住了视线,霹雳车也没有了准头,为了防止砸到自己人,只能逐渐往纵深射击。 大多数的石弹都落在了空无一人的泥泞中,这更多的只是霹雳车在宣告自己的存在罢了。 倒是氐人使用的小型投石机,仍然还在发挥作用。 灞水就那么宽,桥只有一座、船则铺满了水面,只要对准灞水的方向砸过去,总能有点儿收获。 不过随着苻柳兵败后退,灞水岸边也不全是坚守不退的氐人。 谢奕和杜英率军冲锋在前,而跟在后面的戴逯和朱序自然就负责 扫荡岸边壕沟和胸墙内外躲藏的敌人,让不少船只能够顺利靠岸。 已经分别月余的两路兵马来不及庆祝会师,便继续分别,一路继续扫荡岸边,一路则向纵深进攻。 苻柳的兵败,显然出乎苻雄的意料,不过苻雄还是冷静的传令苻生继续守住桥头,自己则率领骑兵增援。 “又是老熟人啊。”杜英抬头,看着雨幕中绰绰约约出现的骑兵,不由得感慨一声。 谢奕则斗志高昂: “那你我伯侄再战他一回!” 杜英慨然道: “愿为前驱。”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三章 俺也一样 两千轻骑,穿过细雨,水花和泥点随着马蹄的一次次踏落而飞溅。 即使是在蒙蒙雾气中,骑兵的冲锋仍然为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带来震撼和激荡,恨不得也归入这滚荡的潮流中,随着他们一起咆哮、飞驰。 而在正面对骑兵的人眼中,仿佛有一座山、有一群庞然大物,在浓雾中逐渐显露出轮廓,再显露出身影。 那雪亮的兵刃,似乎就是他们的利齿,能够撕碎一切血肉。 刚刚还喊着“愿为前驱”的杜英,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 面对这样的对手,很难有人直接鼓起勇气。 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短短转眼功夫,就被直接碾碎。 谢奕似笑非笑的看向杜英,似乎在问他,还愿意上么? 杜英果断从心。 正面迎上两千骑兵,而且还是已经奔驰起来的骑兵,自己这边还都是步卒······ 人仰马翻就是结局。 “还好我们的辎重都赶来了啊。”谢奕回头,招了招手。 一辆辆大车已经被拉了上来,宝贵的粮食被卸掉,大车上堆满了一袋袋土和石块。 杜英并不知道谢奕什么时候准备好的这些,应该是自己刚刚率先突击苻柳阵列的时候。 姜还是老的辣啊。 杜英如是感慨。 显然谢奕已经做好了应对氐人骑兵的准备,而现在他们也不需要主动进攻,只要能够挡住苻雄并且为王师渡过灞水争取时间就好。 大车环绕的阵型,的确最合适于防守。 而把这种阵型发挥到极致的,自然就是北府兵出身的刘裕所打造的却月阵······ 说来,刘裕的战术战法应该继承自谢玄,而谢玄的学习目标,显然不太可能是更擅长官场政治斗争的谢玄,更有可能是谢奕。 却月阵! 杜英骤然灵光一闪。 “向灞水移动,快!”他几乎下意识的大喊。 氐人骑兵已经越来越近。 不过还来得及。 谢奕看了一眼灞水,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大车的数量并不够,这意味着谢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大车保护住自己阵列的所有部分,而且沉重的大车也没有办法随着骑兵移动而移动。 但是当背靠灞水的时候······ 似乎还真的无懈可击。 “快!”谢奕亦然大吼。 而杜英的动作更快,他率领骑兵飞驰而出,直扑向那两千骑兵。 苻雄应该不会亲自出马,毕竟他还要坐镇灞桥那边,尽可能的防范桓温渡河。 所以杜英认为自己还有短暂迷惑一下领兵将领的机会。 至少让领兵的氐人将领看不出谢奕在那边移动大车的目的是什么。 当氐人骑兵们应该还诧异于南蛮为什么会突然派出一小队骑兵。 在他们看来,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甚至他们都不是很想搭理这些应该只是出来吸引和牵制的家伙。 前面有谢奕这条大鱼,不香么? 然而,杜英勒住战马,大喝一声: “王师督护,杜英在此!” 战场上短暂的宁静之后,氐人骑兵骤然调转马头,向着杜英这边冲过来。 杀死太子的罪魁祸首,人人得而诛之。 倒不是为了报仇,苻家谁当太子,和他们这些氐人骑兵没有太大的关系。 而是因为这必然有丰厚的赏赐。 杜英也打了一个激灵。 好家伙,至少分出来上千骑兵。 这是要直接碾压? 陆唐、疏雨等人都看向杜英,目光格外的复杂。 这仇恨拉的,真够可以。 杜英哭笑不得,也只能调转马头,和上一次被苻苌追杀一样,落荒而逃。 还好这一次自己把参谋们都留在了谢奕身边,不然的话这些家伙马术没有那么精良,都有可能掉队。 百余名轻骑冲杀出去的时候,气势有多么的充足,那么现在轻骑回转,能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谢奕也来不及看杜英的笑话,一边指挥着步卒依托灞水列阵,一边派人前去联络对岸的王师,让船只尽可能地向这边靠拢,霹雳车能够拉来多少就拉来多少。 谢奕不嫌弃。 其实对岸的王师将士也乐意于配合,正面的战斗犹然还在焦灼之中,而且随着雨越下越大,这种焦灼看上去还要持续很久,因此既然有突破的机会,何不抓紧利用? 对于那些操控霹雳车的将士们来说,亦然如此。 他们在薄雾之中都寻找不到对手,有氐人骑兵主动向岸边杀过来,他们当然不介意好好地“招待”一下。 “下雨,路滑,至少没有箭矢。”飞驰中,杜英的声音断断续续。 千余名骑兵的齐射,足够要命。 疏雨就跟在杜英的左手边,到底是从小作为谢道韫的护卫被培养起来的,这一手马术,甚至比杜英还好上一些,在南方可是很少见了。 因此疏雨的小脸儿虽然也被雨水凄风打的发白,脸蛋儿也随着战马的颠簸一晃一晃,可还是用比杜英流畅很多的声音说道: “强敌在后,生死瞬间,公子真会苦中作乐。” “怎么,怕了?”杜英微微回头,防止迎面而来的风直接灌到嘴里面。 纵然此时再怎么热血沸腾,也架不住秋风凄冷。 “斩将夺旗,沙场驰骋。既已并肩,生死与共,又何惧之有?”疏雨大声说道,声音的腔调都有些变化。 她的职责就是护卫杜英,杜英不怕死,她也不怕。 护卫本来就应该和主人生死与共。 “姑娘真乃我辈中人!”旁边的陆唐亦然忍不住喝彩。 杜英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说话也不断断续续了: “那可不一样!疏雨可是谢才女的贴身护卫,你听听这话说得多振奋人心。要是换做尔等,只会说一句,‘盟主何从,俺也一样’。” (作者按:梗出自老三国) 将士们不以为忤,大家都是大老粗,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甚至恰恰相反,杜英作为盟主,愿意和他们这些普通的将士们看玩笑,他们更觉得盟主平易近人。 因此陆唐等人皆是大笑。 盟主的话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百余名骑兵,或是随着一起笑,或是也跟着说几句俏皮话,笑声愈盛。 后方一路追杀的氐人骑兵或许也有些诧异,这些家伙是失心疯了? 明明都快成了他们的猎物,却笑得肆无忌惮。 而就当杜英引着半数氐人骑兵兜圈子的时候,另外一千氐人骑兵,已经逼近缓缓后退的车阵。 正文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为父无须向谁交待 杜英终归不可能牵制两千骑兵。 因此谢奕也没有来得及完全把车阵撤到灞水岸边。 不过中间留下的缝隙并不大,再借助于氐人之前布设在滩头上的鹿砦和拒马之类的东西,也足够弥补这些缺口。 一千骑兵,来势汹汹,直接发起了进攻。 一路狂奔,几乎提高到了极致的马速,让他们很难保持整齐划一的阵型,或是有奔驰在前、“独领风骚”的,或是有战马体力不支,所以只能在后面休整片刻,再追上队伍的。 不过氐人骑兵也是久经战阵的了,显然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飞奔之后直接冲阵的境况。 他们娴熟的在飞驰中一点点交换和挪动自己的位置。 如此一来,马力仍然还能支撑的骑兵,自然飞驰在外侧,而逐渐支撑不住的,则在内侧。 一千骑兵,变成一轮弯月,两翼包抄,中间正面迎战。 只不过他们今天面对的敌人,却和平时不太一样。 同样形如弯月的大车,看上去就像是一道壁垒,而大车上,不少探出头的士卒严阵以待。 “呼——”这是石块破空的声音。 霹雳车也及时赶到,投入战斗。 隔着灞水,霹雳车仍然展现出了自己的射程和威力。 飞舞的石块纷乱的落入骑兵之中。 氐人骑兵骤然再一次散开,就像是石块落入水面之后荡开的涟漪。 不过更多的石块密集的砸落,飞驰的骑兵也躲不过石块没头没脑的乱砸。 当氐人发现自己也不可能继续向两侧展开——那样阵型就稀疏的难以再集中力量对前方这个古怪军阵展开进攻——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冲锋。 “司马!属下参见司马!”一道声音从谢奕身后响起。 手持刀静静注视着前方氐人骑兵的谢奕,骤然回头,旋即露出喜色: “袁家侄儿,何来之迟?” 走上前来的是一名年轻小将,听到谢奕所说,他微笑道: “征西将军主攻灞桥,末将率领偏师游弋两侧,寻觅战机,恰逢司马引兵牵制氐骑,又拓江滩,属下当即渡河,堪堪未来迟。” “来了就好!”谢奕点头,“奋战在前,方不辱乃父之风。” 小将眼眶微红,郑重的拱手。 “麾下兵马几何?” “目前陆续渡河,可有千人,若能破敌骑兵,则此地又缘何不可为我军渡河之地?所以后续兵马,源源不绝。”小将笑道。 谢奕翻了翻白眼。 麾下兵马是那么少,可又是那么自信。 不过有着这样心态的人,谢奕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比如他那目前还没有承认的好女婿。 “一千兵马就一千兵马,后续如何,当听从征西将军调度,不可乱说大话。”谢奕叮嘱一声。 杜英那小子,自己是教育不了了,但是这个还能说道几句。 小将凛然,随即应诺。 谢奕则指向前方:“且看那里,现在必须要有一军前出,接应杜盟主归来,既来之,可愿往?” 听闻杜英之名,小将眼睛一亮。 杜督护,胡尘之中竖起大旗,和桓温、谢奕等北伐军中最高层谈笑风生,这已经是他们年轻一辈心中偶像一样的存在。 当然,也是因为杜英过于优秀,很难让他们升起多少攀比之心。 再顺着谢奕手指的方向看去,乱军之中,有一队打着晋军旗号的骑兵,一路飞驰,直直的杀入氐人骑兵的侧后方,虽然缓慢却坚定的向着这边靠拢。 风雨中,万军里,以百骑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这年轻小将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 我辈男儿,当如是也! “自当往护杜督护!” 小将慨然说道,飞身跳下谢奕临时搭起来的点将台,招呼自己刚刚渡过灞水,正摩拳擦掌、期待建功立业的儿郎们一起出击。 站在谢奕身边,迟迟没有说话的谢玄,此时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阿爹,这样似有不妥。” 谢奕瞥了他一眼:“何意?” “袁家兄长,湘西之后,是征西将军提携的小辈。且阳夏袁氏,四世三公之后,若论家世,同出陈郡,和我谢家齐列江左各家之中,若论交情,又是荆州大员之后······”谢玄斟酌说道,“阿爹令其前往·····” “怎么?”谢奕的手指轻轻敲着刀柄。 谢玄咬了咬牙,还是下定决心说道: “袁家兄长,刚刚就已显露仰慕仲渊兄之神情,若是再同其并肩作战,恐怕惺惺相惜,愿为仲渊兄所用。 届时阿爹怕是不好向家中以及征西将军交待,除非······” 谢奕径直打断谢玄: “哼,为父纵横沙场,传达的是军令、斩杀的是敌寇。如此战局,就应如此布置,为父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谢玄错愕,旋即明白过来阿爹的答案,笑了笑,不再说话。 其实他想说,除非阿爹真的相信姊夫,并且愿意帮助他结交一切可以结交的力量,让其真的成长并且借助这些力量融入到整个典午正朔的体系之中。 不然的话,阿爹完全没有必要让刚刚渡河的袁家兄长出手,派遣自家兵马去接应,岂不是更能体现阿爹对姊夫的重视? 现在阿爹的打断,就相当于默认了。 若是家中三叔他们知道了,恐怕会对大哥的“胡作非为”感到烦躁吧? 不过这和谢玄,没有半点儿关系。 阿爹想怎么做,自己全力支持便是。 毕竟他也挺想看看,能让阿姊倾心的人,到底能够走到哪一步。 谢奕放完狠话,倒是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当即清了清嗓子,果断的下达命令。 氐人骑兵,已经近在咫尺。 谢玄也收起来刚刚的种种思绪,那些终究都是战后的事。 现在,战斗还没有结束。 而谢玄也格外的期待,自己当然要通过观摩一次次的战斗而成长。 眼前的这个应该说凝聚着阿爹随机应变的智慧,并且被杜英画出点睛之笔的却月形军阵,就吸引了谢玄很大一部分注意。 从理论上来说,这的确是抵御骑兵的不错方法。 可是实际上呢? 奔驰的氐人骑兵,发出一声声听不懂的,或者干脆就没有内容的呼喝。 雪亮的马刀纷纷扬起。 “可惜没有箭矢。” 谢奕砸了咂嘴,有些遗憾,不然现在还能给氐人一些惊喜。 而下一刻,战马嘶鸣、刀剑碰撞。 骑兵和却月阵,第一次交锋。 正文 第四百六十五章 袁家小将 当氐人骑兵认为自己可以将这些故弄玄虚的南蛮步卒轻易碾碎的时候,杜英正率领麾下骑兵艰难的向河滩推进。 已经扑向谢奕的一千骑兵,并没有忘记杜英的存在,又有两三百落在后面的骑兵,索性被他们的主将直接派来“款待”杜英。 而另外那一千追在后面的骑兵,此时也因为被杜英牵着鼻子白白绕了一大圈而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将杜英这百余人撕碎,很快就要杀上来了。 前有狼、后有虎,杜英的确一下子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 并且他除了继续向前,和谢奕汇合之外,也别无选择。 只能硬着头皮先迎战当面杀过来的氐人骑兵。 战马奔驰的速度,不可遏抑的慢了下来。 “嘿!”陆唐提着锤子,在前面开路,不过毕竟连番厮杀,陆唐的体力也快支撑不住。 周围的将士们一个个同样面带疲色。 也就得亏他们所面对的敌人,同样是一路迂回包抄,体力损失也不小——不然不会有那么多掉队的。 “当当!”一名氐人骑兵颇为悍勇,直接催动着战马,接连撞开前面两三名王师骑兵,闷头砍杀,意图阻拦他的将士,或死或伤,防线逐渐变得稀疏。 但是犹然还有王师将士悍不畏死的往上冲。 就当这氐人骑兵愈战愈勇,抓住破绽,打算直接砍翻前面这名王师士卒的时候,一把刀从斜地里探出来,直接架住了他的杀招。 那氐人骑兵正待侧头,又是另一把长矛,从周围几道身影中探出来,洞穿了他的胸膛。 接着刀光一闪,这家伙的首级已经被切了下来。 杜英一把抽出长矛,看着刚刚抢走了自己人头的疏雨,吐槽一声: “都已经是死人了,还多此一举作甚!” 疏雨刚才近距离“抢人头”,鲜血斑斑点点洒在衣甲上和脸上,原本洁白的脸颊上像是点缀了红妆一般。 听闻杜英所说,她一边转回杜英身边,警惕的打量着外侧亲卫们的战斗,以防止有和刚刚这样的漏网之鱼。 刚刚这氐人士卒都快要冲到杜英身前了,所以疏雨果断主动出击,趁着他全神贯注对付眼前王师士卒的时候,化解他的攻势。 而杜英也没有等着将士们为他杀敌,抓住这个机会,直接一矛送走此人。 配合的颇为默契。 发现暂时周围不会有这种强悍的莽夫直接冲上来,疏雨这才迟迟回答: “切了首级,才死的透彻。” 杜英被噎了一下。 你说的挺有道理。 同时,他掂了掂手中的长矛,一寸长,一寸强,果然还是长家伙能给人安全感。 佩剑,主要还是耍帅用。 背后马蹄声嘶鸣,追杀的氐人骑兵已经汇入混战之中。 他们虽然气愤于杜英的怯懦,但是并没有上千人齐齐包围上来的想法。 因为眼前的战局,对氐人骑兵很不利。 骑兵很难直接越过大车,当不少骑兵被大车上探出来的长矛直接戳中之后,他们也学乖了。 在马背上的灵活性到底还是比不过两条腿。 人或许能躲过的长矛,马也躲不过去。 所以骑兵们索性下马步战,攀爬大车。 双方就围绕着大车厮杀,争夺一辆辆大车的控制权。 如此,氐人骑兵变成了步卒,优势已经荡然无存。 不过对于氐人来说,这只是暂时的。 只要他们能够集中兵力夺得其中一辆或者几辆大车,自然就能够将大车推开,放骑兵进去。 而在这狭小的、无从徘徊回转的背水之地,骑兵杀入阵中,就如同猛虎扑入羊群。 可是谢奕自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战斗胶着至今,氐人士卒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是甚至都没有能够爬上大车。 这也是为什么,原本追赶杜英的一千骑兵,多数兵马也都投入到了对这车阵的进攻中。 对岸的晋军已经开始向这边靠拢,显然此地,已经变成了晋军突破灞水防线的绝佳选择。 所以杜英面对的压力并不是非常大,至少他还没有到步履维艰的地步。 氐人想要在短时间内将他这上百名骑兵拦住,并不容易。 但是留给杜英的时间不多了,背后不远,越来越多的氐人兵马正在向这边移动。 原本以为谢奕不过一路偏师,成不了什么气候的苻雄,此时显然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一旦更多的氐人从各方扑上来,深陷重围的杜英,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又不是国足,为什么日常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杜英嘟囔一声,眉头紧锁。 他这一声吐槽,疏雨等人自然是听不明白的。 而且现在大家也没有心思去听。 “盟主!”前方突然传来一名士卒的呼喊。 杜英一怔,旋即看到一队步卒沿着河滩,从侧面杀向氐人骑兵。 正忙着和谢奕围绕那一辆辆大车展开拉锯战的氐人,显然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出击。 那一队步卒看上去少说五六百人,而且还有人零零散散的加入其中,甚至灞水上都有船只直接冲上河滩,船上士卒也汇入到这个队伍之中,让他们的人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而这支队伍并没有和氐人骑兵缠斗的意思,此时的骑兵已经放慢了速度,拥堵在车阵之外,其实并不是步卒一点儿都不能抗衡的。 可是带队的那一员银甲小将,一马当先,直向着杜英这边推进。 来接应的兵马! 这是杜英等人的第一反应。 我的好岳父看来是没打算让他闺女守活寡啊。 杜英如是感慨。 对面来得很快,而杜英这边,一百余人历经厮杀,也就只剩下五六十人了,但是也距离那冲在最前面的小将越来越近。 “破!” 只听得那小将大吼一声,长枪横扫,将一名氐人骑兵拍落马背,接着策马直迎上杜英: “征西将军麾下偏将袁方平,参见杜督护!” 杜英虽然没有见过这年轻人,可是一听名字,就反应过来:“余即杜英,令尊可是袁湘西?” “先父正是。”袁方平有些诧异。 “虎父无犬子啊!”杜英感慨。 袁方平本来就是来见偶像的,此时听到偶像夸赞去世的阿爹,更是生出“督护知我”的想法,郑重拱手。 杜英亦然还礼,他已知此人是谁。 袁方平,已故龙骧将军、湘西伯袁乔之子。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六章 消失的身影 袁乔是桓温发迹之初的老部下,出身陈郡阳夏袁氏,袁涣玄孙,亦可称“四世三公”之后,也是桓温第一次领兵出镇时的司马,谢奕的上一任。 虽出身陈郡,但是袁乔一直对桓温忠心耿耿,桓温镇荆州,袁乔又以文人之身,领江夏相,独自都督沔水战事,稳住桓温北侧战线。后来又主张入蜀,是桓温入蜀破成汉的大功臣。 奈何灭蜀后,袁乔英年早逝,留下儿子袁方平,仍从桓温军中。 看这小将勒马而昂首,英姿勃发的模样,就可以遥想当年,袁乔以文人之身坐镇沔北、独面北方群雄的风采。 而且袁方平虽然丧父,可是一点儿都没有颓唐和被埋没的不平,可见平时桓温对于这个功臣之后还是照料有加的。 之所以还是一个小小偏将,估计是因为看他太年轻,还想再打磨打磨。 现在不是杜英和袁方平寒暄的时候,周围的氐人骑兵被袁方平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此时正嗷嗷叫着往上扑。 躲在阵中,奈何不了你们,可是现在竟然自己跑出来寻死,那当然成全你们。 杜英环顾一圈,又看向袁方平。 小将并无畏惧,拱了拱手:“愿为督护杀出一条血路。” “我等久战疲惫,实难为继,但既并肩而行,自无后退之理。”杜英微微一笑,“齐齐上阵便是。” 袁方平慨然应诺,率先拍马杀入氐人阵中。 虽然说是齐齐上阵,但是他也看出来杜英等人历经奋战、浑身浴血,早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杜英是为了鼓舞一下士气,但是袁方平并没有当真。 只要督护有此心,袁方平就已经很高兴了。 杜英注视着袁方平的背影,轻轻呼了一口气。 这小子倒是很识趣,不过杜英既然都已经把牛皮吹出来了,含着泪也得做做样子。 他咬着牙也一夹战马,追上袁方平。 一队刚刚会师的王师步骑,又并肩杀入到战团之中。 ————————- 厮杀的焦点一直汇聚在却月阵外围。 随手将已经卷刃了的刀丢掉,韩胤又从身后士卒那里接过来长枪,抖了一个枪花,好像还是这长家伙来的顺手。 两三名氐人士卒嚎叫着同时扑向韩胤面前的大车,韩胤也不甘示弱,三步并作两步重新爬上去。 细雨斜斜,不断地洗刷着大车上的鲜血。 秋风徐徐,血腥味在风中弥漫开,但又很快被吹散。 大车上还站着一名关中盟士卒,一只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不过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刀,虽然有雨水冲刷,但是手上、刀上的鲜血,仍然冲刷不掉。 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人,而自己又流了多少血。 他就这样屹立在大车上,依旧挥动着刀。 氐人骑兵大多数都是拿的短兵刃,还真的奈何不了这一尊血人。 不过依然有人从这士卒顾及不到的地方爬上了大车,可是还来不及欢呼一声,长枪直接刺入胸膛。 韩胤闪电一般出枪,击杀目标之后,又飞快抽出来,紧跟着一脚踹在那氐人士卒的胸口。 那一枪并没有完全刺中要害,氐人士卒捂着伤口倒飞下大车,直接砸在好几名袍泽的身上。 听这惨叫声连连,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多压死一个。 韩胤如是想着,同时伸手拉了一把旁边的袍泽: “先下去,换人!” 那士卒置若罔闻,仍然用锋锐而冷漠的目光直直注视着大车前的氐人,受伤的左手微微颤抖,似乎在忍受着疼痛,可是另一只手却一动也不动,只是攥紧了刀。 氐人士卒一时间竟然不敢直接上前,或是震慑于刚刚韩胤一枪又一脚的神勇,或是震慑于这血人一样的关中盟士卒展露出来的疯狂。 韩胤也顾不上他了,只是又看了他一眼。 这应该不是自己麾下的将士,不然的话他多少也能看的眼熟。 而共同防守这一段防线的,也就只有殷举了,那肯定是殷举的部下。 平时演习的时候恨不得将对方置之死地的两支队伍,此时背靠背,并肩作战。 韩胤感慨一声,继续挥动手中的长枪。 来一个,我戳一个。 不久,他听到身后传来“扑腾”一声,下意识的微微撇头。 已经没有了那名士卒的身影。 心里猛地揪了一下,韩胤的目光随即掠过大车下,他依稀看到了几具尸体中的那道身影。 不知道之后打扫战场,还能不能觅得全尸。 不过还不等他定睛看去,更多的氐人士卒就嚎叫着扑了上来。 “头儿,小心!” 一名韩胤麾下的士卒爬了上来,眼疾手快,长枪猛地向下一压,将一把刀摁在大车上,帮助韩胤挡住了劈砍向他脚踝的一刀。 韩胤倒吸一口凉气,旋即打起精神,双手持枪,直刺向前方的氐人。 在这场战斗中,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将士倒下。 成百上千,总是有的。 刚刚倒下的,也只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乱世之中,无论是坞堡出身,还是流民逃难而来,谁的身上没有一点儿家仇国恨? 氐人对晋人的压迫,让这些将士们战的激昂而疯狂,死的壮烈而无悔。 短暂的惋惜之后,更重要的,是杀掉更多的敌人,为他们报仇。 而在距离他们的不过百丈的位置,戴逯并没有和韩胤那样直接冲到第一线,但是也提着刀,在一辆辆大车下徘徊,声嘶力竭的下令。 他那喑哑的声音,反倒是将士们的定心丸。 主将也拼尽全力,与我们同在。 “将军!”一名传令兵飞快而来,“司马有令,接应杜督护入阵!” 戴逯怔了一下,赶忙凑到大车的缝隙之中向外看。 乱军里,一面“杜”,一面“袁”,两个将旗并肩舞动,并且真的距离这里越来越近。 按照原定的计划,从哪里出,从哪里进,袁方平应当引着杜英从河滩处进入车阵才对。 怎么直接奔这边来了? 一旦自己要接应他们,就意味着车阵必须要打开。 这很危险。 但是他别无选择。 周围的校尉们都闻令凑了过来: “请将军下令!” 戴逯倒是怔了一下,明知道是很危险,甚至可能会搭进去很多人命的任务,自己还在想怎么劝说他们,结果这些家伙竟然一个赛一个的积极。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七章 这凄风苦雨里 校尉们都有些诧异。 将军为啥没反应? “将军,杜督护以身为饵,争取到了宝贵的时机,绝不能见死不救!” “是也!” 校尉们七嘴八舌。 戴逯哭笑不得:“尔等把本将想成什么了!本将还担心你们不舍得呢! 既然如此,传我命令,各部随时准备出击,迎接杜督护!” 校尉们来不及答应,只是一拱手,星散而去。 戴逯则提着刀靠在大车上,微微一用力,探出半边身子,打量着外面的战局。 杜英和袁方平,距离车阵已经越来越近。 戴逯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当看到氐人兵马逐渐不再进攻车阵,而是转为阻拦杜英他们的时候,猛地大喝: “开!” 两辆大车被缓缓向内拉开。 外面已经打算回头对付杜英和袁方平的氐人,惊喜的想要直接杀上来,结果先是盾牌骤然出现在眼前,手持刀盾的士卒开路,长矛手居于盾牌之间,直接向前推进。 另外,两侧大车上的士卒,也随之一起跳下来,掩护侧翼。 戴逯跳上大车,看着氐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轻轻松了一口气,对着前方的杜英招了招手。 他相信已经看到这边变化的杜英,应该能注意到自己的动作。 “走!” 杜英的确察觉到杀出阵的王师将士,当即对着已经杀红了眼的袁方平喊了一声,同时又吩咐陆唐等人传令: “让弟兄们再多坚持一会儿,援军已经来接应了!” 袁方平并没有直接回答杜英,而是一马当先,没有向着戴逯等人的方向,反而向着一队氐人骑兵追杀过来的方向出击。 他要帮着杜英挡住威胁最大的敌人。 “不可冒险!”杜英大吼道,然而袁方平置若罔闻。 只见这小将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每一枪捅刺过去,就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追随着他的将士,和他一般无二。 或许有氐人想要和这群疯子换命,但是大多数人显然并不会倾向于这个选择。 杜英瞠目欲裂,袁方平现在打的悍勇,但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陷入重围,到时候再想把他一起救出来,那不太可能了。 “这家伙,不要命了!”杜英拽住战马,便要带着骑兵掩护袁方平的后路。 “公子,不可!”疏雨一边挡住氐人的刀剑,一边回头大声喊道。 雨水吹打中,她的俏脸焦急的发白。 陆唐亦然催马上前:“少主勿忧,属下去攘助袁将军。” 接着,陆唐带着几名亲卫骑直接追上袁方平。 杜英咬了咬牙,却也只能如此。 袁方平这家伙麾下还有众多步卒,自己不能再拖延时间,必须要先把这些步卒安稳的带回去。 至少,不能让袁方平他们可能的牺牲变得没有任何价值。 其实原本杜英和袁方平是打算沿着河滩返回的。 可是氐人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现在不只是两千骑兵投入到了对车阵的进攻之中,还有源源不断的氐人兵马从北侧开来。 而他们现在还没有办法直接取代内侧骑兵的位置,只好把目光放在了杜英他们身上。 因此杜英和袁方平哪里还敢带着这不到一千兵马,在乱军丛中按照原定计划走最远的路返回? 自然也只能是怎么近怎么来,直接奔着戴逯这边突围。 “督护!”一名戴逯麾下的校尉看到了杜英,扬了扬手。 更多的士卒从两侧涌上来,阻拦氐人。 氐人步骑在经过短暂的惊讶之后,此时也回过神来,愈发疯狂而猛烈地进攻杀出来接应的王师。 “速走!”杜英喊道。 自家麾下已经难以为继,而袁方平麾下将士也历经苦战,此时顺了戴逯部下开辟出来的道路,且战且退。 “掩护督护,上!” 仍然还有士卒源源不断的从车阵中冲出来,看人数,戴逯的麾下应该已经全军出击。 另外还有韩胤、朱序等人的部下,正在帮忙接管防线。 这必然是谢奕在统筹调度。 岳父显然还记得女婿的好啊,杜英如是感慨。 而氐人骑兵的进攻,狂风暴雨一般,甚至在满是尸体的混乱战场上,他们仍然尝试着远远兜开之后,骤然提升速度,意图直接切断王师,再一次把外侧的袁方平麾下步卒分割包围。 稀疏的雨时不时的模糊视线,杜英伸手抹了一把脸,静静看着已经发起冲击的氐人骑兵。 他身边的骑兵,已经累得不可能再纵马奔驰,所以选择和前方的步卒一起,用血肉之躯抵挡骑兵的突进。 “飞枪!”一名校尉算准了时机。 一排短枪直接被投掷出去。 雨天弓弦不张,这短枪也算是应急物品了。 第一排骑兵应声倒下,不过后面的骑兵,踏过同伴的尸骨,犹然还在向前。 “长矛!”又是一声大喝。 长矛斜斜向上。 当战马装在盾牌上、盾牌手踉跄后退的时候,长矛也洞穿了骑兵的胸膛。 “杀!” 这一声也在杜英的舌尖绽放。 他手里的长枪早就已经在之前的惨烈突围中折断,此时手里又重新握住了其实之前根本看不上的佩剑。 斑斑点点,满是鲜血,已经不是第一次饮血了。 仅剩的三四十名骑兵没有犹豫,同时催马,和冲锋的氐人骑兵迎面对撞。 步卒、骑兵; 氐人、王师; 飞溅的鲜血、垂落的战旗。 这凄风苦雨里,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 “杀!” 战马嘶鸣,几道身影从交错的光影中窜出,斜斜的刺入氐人骑兵阵中,刀剑挥舞之间,已经搅的天翻地覆。 杜英呼了一口气,因为他认出了袁方平和陆唐的身影。 只不过回来的只有他们几个了······ 而当时跟着袁方平一起去的骑兵,就有十余人,亲卫步卒更是有很多。 也不知道他们又经历了怎样的苦战才挣脱氐人的纠缠,而这样的惨烈,在这持续了许久的战场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甚至眼下就在发生。 氐人骑兵的进攻本来就在王师的层层阻拦之下,逐渐放缓,而袁方平和陆唐的杀入,最终导致这进攻彻底破碎。 虽然刚刚亲手斩杀了一名氐人骑兵,向周围的亲卫们展示你们的盟主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是杜英的脸上并没有喜色。 他看到了陆唐浑身是伤,淅淅沥沥的雨水流过他的身上,都是淡红色的。 陆唐犹然如此,关中盟又在这一战中蒙受了多少损失?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八章 提前一代的却月阵 现在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 氐人骑兵付出了很大代价才汇聚的人马、发起的进攻,最终还是失败了。 这就给了杜英他们难得的机会。 撤退,又有了可能。 袁方平和陆唐一个个嗷嗷叫着还想往外冲,不过杜英果断的派人把他们两个给拽了回来。 一身伤的,去送死? 而戴逯麾下的将士也不是吃素的,交替掩护着撤退,有条不紊。 他们或许没有多少和敌人缠斗并且斩下首级的机会,但是现在也不是贪功之时,指挥作战的几名校尉拿捏得很准,能脱身的时候立刻带着士卒脱离战斗。 众将士且战且退,已经撤退到了车阵外。 伤兵优先退进去,而本来接管戴逯防务的韩胤和朱序,此时也都主动带人越过大车,牵制氐人兵马。 当然,他们并不敢直接把大车推开,不然真的被氐人抓住机会杀进来的话,那就出事了。 所以从侧翼牵制支援的兵马,终究还是不多。 还得靠杜英他们自食其力。 “督护无恙便好!” 戴逯此时也迎上杜英,让自己的亲卫从两侧护住杜英等人。 他看到杜英更多的只是疲惫,身上虽然有伤口,可是血都已经止住了,些许皮肉伤没有大碍,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戴逯又看向旁边的袁方平。 头盔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掉了,披头散发,衣甲沾满鲜血不说,横在马背上的马槊也都是刻痕。 还行,人也没事。 戴逯来不及多说什么,侧开身:“督护先走,末将断后。” 杜英这一次没有拒绝,一催战马,率先入了车阵。 “盟主!”朱序和韩胤从两侧齐齐见礼。 “看前面,别看我。”杜英一挥手,朗声笑道,“余已尽力,就靠你们了。” “盟主放心!”两人大声道。 而外侧的王师步骑,此时也缓缓收入阵中。 等最后合拢大车的时候,必然还会有一场苦战,氐人骑兵若是能组织起来,估计也会选择发起一次突击。 不过这些并不归杜英操心了。 谢奕已经把三部兵马都调遣过来,若是再挡不住的话,杜英也没有办法。 正如他所说,能做的他都做了。 缓缓策马走向谢奕的点将台,周围来往的将士见到杜英的身影,纷纷行礼。 从战苻苌,到现在的结阵战氐人骑兵,杜英用一天的玩命厮杀,赢得了所有人真正的尊重,包括那些刚刚渡过灞水投入战斗的王师士卒。 眼见得点将台已经越来越近,杜英无声的笑了笑,想要翻身下马,可是体力早就已经在一次次的厮杀和奔跑中消耗殆尽,因此杜英险些直接摔倒在地上。 他可不真的如同陆唐那般勇冠三军,喘息一会儿好像还能再出去大战三百回合。 跟在杜英身边的疏雨,也累得够呛,此时摇摇晃晃的下马,还没有适应过来站在地上、没有颠簸的平稳,见到杜英要摔倒,也来不及伸手去拉一把。 还好已经走到杜英身边的一道身影及时伸手扶住他。 正是看到杜英之后快步冲下点将台的谢玄。 “姊夫,没事吧?” 杜英缓了一口气,顺势靠在战马身上休息,不由得感慨,都说小姨子是姊夫的半边屁股,这小舅子也不差,算是半个拐杖了。 谢奕听闻这边的声音,亦然大步走过来,不过他还得指挥战斗,看杜英无恙,也就重新把注意力投到战场上,可仍然时不时的看过来。 杜英则径直走过去,拱手道: “幸未辱命!” “下次不许如此冒险!”谢奕斥责一声。 尔若为乱军所没,阿元怕是心都要碎了。 我这当爹的,宁肯自己挨几刀子,也不愿意阿元悲泣。 这话,谢奕作为一军主将,当然是说不出口的。 杜英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谢奕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满满都是关心,当即点了点头。 杜某亦然幸甚,家人远在西北,但是还曾有恩师照料,现在又有谢伯父真的把自己当作晚辈提携。 这话,杜英也不会说出来。 男人之间,有些事本来就不需要多解释。 相逢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场绵绵不断的雨,再一次变得稀稀疏疏。 甚至远方的天空,笼罩的阴云已经逐渐裂开,一抹阳光倾泻在这交织着血与火的土地上。 不过眼前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氐人步骑仍然在进攻着眼前的这个车阵,一批又一批的士卒涌上来,不过都被王师粉碎。 刚刚王师主动出击去救援杜英的时候,氐人没有能取得突破,那么现在还能有所突破的可能,本来就已经不高了。 显然指挥作战的氐人将领——看将旗的话,苻雄应当是让苻柳接手了这周围所有氐人步骑的指挥权——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士气再而衰、三而竭。 在发起多次进攻都被击退的氐人士卒眼中,显然这车阵已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不过苻柳也没有打算放弃,现在他们的进攻,与其说是在想办法击破谢奕的防御,倒不如说是在想办法阻挡谢奕越过他们继续向灞桥方向前进。 这车阵背靠灞水、三面朝敌,而且大车本身颇为沉重,因此最大的弊端自然就是机动性不足。 谢奕想要催动着这样的车阵向前移动,几乎不可能。 此时的谢奕,也在极目远眺,想要看到灞桥那边的局势,奈何放眼望去,里三层、外三层,全部都是拼命厮杀的双方兵马。 “贤侄,此阵屹立不动而绞杀氐蛮不知凡几,以贤侄之才,认为应当为何名字?”谢奕无奈,只能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车阵本身上。 杜英微笑着说道:“克却强敌,可曰却,形如弯月,可曰月,因此晚辈认为,却月阵正合适。” “却月阵?”谢奕咀嚼一下,忍不住一拍手,“善也!” 杜英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很贴切,谢奕自然不会反对。 却月阵,也算是提前一代人,出现在杜英的眼前。 而旁边的谢玄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我看姊夫说什么,阿爹都不会反对。 不过这车阵······ 若是能够得江南水师配合,渡河、结阵、破敌,然后再渡河······ 谢玄想象着操控这样的车阵以纵横天下,不由得悠然神往。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是升起来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却月阵,似是前世今生,与之有缘。 正文 第四百六十九章 纸老虎 在谢玄的幻想中,无论南北,只要有河流的地方,大军就能从容的前进,强大的北方骑兵只会被箭矢和霹雳车碾碎。 而现在,雨逐渐停歇,弓弩手们也真的找到了自己耀武扬威的机会。 一排排箭矢呼啸着破空而去。 原本还在嚎叫着向前冲的氐人士卒,有如受到当头棒喝,丢下遍地尸体之后,仓皇后退。 对于很多氐人士卒来说,这已经是他们所能鼓起的最后勇气,只不过很不幸,这点儿勇气也在箭矢声中破灭。 车阵仍然在前方岿然不动。 霹雳车也在对岸加倍的咆哮,甚至一些小的投石机都被搬运到了船上,以尽可能的拉近距离。 还有众多的兵马汇聚在东岸,显然打算在这里渡河,直接和谢奕汇合。 看着满天飞舞的矢石,苻柳的心也沉入了谷底,随着自己的进攻屡屡被打断,谢奕还会静静的坐在阵中等着自己再往上进攻么? 那样的话,就不是苻柳认识的谢奕了。 果不其然,还不等苻柳下令各部撤退,准备结阵自守,前方的车阵,就出现了变化。 位于两翼的一辆辆大车逐渐向内或者向外推开,王师将士鱼贯而出,向氐人发起反击。 他们的出阵动作干脆利落,甚至还有一些等不及的,索性直接跳上大车,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扑向氐人。 反击,转瞬即至! “传令,不得后退半步!” 苻柳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厉。 终归还是晚了一会儿,只是稍稍一会儿! 若是还能多出来一炷香的功夫,至少自己来得及把兵马撤回来,至少自己来得及让将士们稍微有点儿准备。 狠狠一拍战马,苻柳果断的带着亲卫骑向着北侧迂回。 他的命令是这么传达出去的不假,但是氐人将士们显然被王师突然的出击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此时都仓皇的后退。 刀锋所向,旗帜舒卷。 戴逯、韩胤、殷举、任渠,这些王师将领们都果断的带领亲卫冲在最前面,他们的将旗也在风中舒展,蔑视着败退的氐人。 “挡住,挡住他们!”苻柳的声音因为一时间的紧张而变得尖细,显得格外的疯狂而无助。 内侧的氐人兵马,已经轮换成了后来苻雄调拨过来的兵马以及苻柳收拢的苻苌麾下溃兵,这些兵马又如何会在这种关头仍然听从于苻柳的命令? 本来就已经充满了畏惧和绝望,此时自然更是恨不得直接向后逃出生天。 刀光闪动,人头落地。 苻柳直接砍下了一名败兵的首级,旋即提起来首级高高举起: “敢有再退者,譬如此人!” 不需要他多吩咐,身边的亲卫们也纷纷动手,而外围原本替换下来休整的氐人骑兵,此时也都纷纷翻身上马,构筑成一条虽然稀疏,但是仍然具有威慑力的防线,他们警惕的打量着越来越近的溃兵,并且不介意在杀敌之前,先杀自己人。 跑,现在跑的话,谁还能挡得住晋军? “回去!” “谁不想活了?!” 苻柳的亲卫骑也都在大喊,转眼之间,他们已经砍了十多个脑袋了。 周围的氐人士卒们顿时都有些犹豫。 往前,要冲击自家骑兵的防线,本来心里就怪怪的,哪里提的起来斗志? 至于再转身向后······ 王师将士嗷嗷叫着发起进攻,这些家伙看上去也都是要命的样子。 这些败兵们稍稍迟疑的功夫,就已经有很多落在后面的人被涌动的兵刃浪潮所吞噬。 恐惧一下子弥漫上来,他们想起了刚刚无数人倒在那大车下的景象,想起了苻苌的首级被挑起的景象,想起了那万军丛中、不过百余名骑兵往来冲杀的景象。 这些南蛮,当真可怕。 再不跑的话,就真的是送死了。 至于前面自家骑兵的阻拦······ “弟兄们,咱就不信了,他们真舍得下手!”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呼喊。 “对,都是氐人,凭什么刀兵相向!” “败就是败了,现在回去,送死吗?!” 氐人士卒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齐齐喊道。 心神似乎也随之安宁下来,同时脚下的步伐丝毫没有停顿,甚至越来越快。 他们要逃离这里,逃离背后那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恶兽! 氐人兵马倒卷,迫使骑兵也跟着后退。 他们说的不错,骑兵们看着这么多近乎疯狂而绝望的自家袍泽,又如何真的挥动兵刃、劈砍下来? 那样还不知道要有多少死伤。 苻柳也目瞪口呆,这和想象之中的不一样啊? 不应该是这些家伙见到督战队之后,转过头重新杀向南蛮么? 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他少顷的恍惚之际,就在苻柳麾下的几名将领还在苦苦等待命令的时候,氐人士卒已经撞上骑兵的防线。 有的骑兵仓促挥动兵刃,可是被架开之后,人都来不及做出下一步动作,就被人潮推动着向后退。 当然也有人不管不顾的直接撞在战马上,几个倒霉蛋直接从战马上摔下去,滚落在人群中,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几句话,就被一只只大脚踏入泥中,如何还活得了? 单薄的防线,顷刻被撕扯的七零八落。 等不到命令的氐人将领,也只能带着身边的骑兵仓促后退。 浪潮裹挟下,他们也没得选择。 “大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亲卫惊呼道。 苻柳也恍然发现,晋军转眼就要杀到面前了。 而很不幸,他阻拦下来的氐人兵马不过百人,此时也都一个个惊恐着看向前方,心里估计已经不知道把苻柳给骂了多少遍。 “活捉苻柳!” 苻柳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喊声,又或许是他内心中没来由弥漫上来的恐惧也让他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走!”他果断的调转马头。 以百人对付数千晋军,如何抉择,很简单。 “活捉苻柳!”声音愈发响亮,不是幻听。 王师兵马向这边狂奔。 苻柳亦然狂奔。 只是那些被苻柳拦住的氐人步卒倒了霉,本来就没有多少斗志,又战战兢兢屈服于苻柳的马刀下,不知道何去何从。 而今他们突然发现,苻柳自己也骑着马跑了。 这不是坑人么? 很快这些来不及逃走的氐人,就被王师淹没。 简单包扎后的杜英走上一辆大车,望着战场,看着四下出击的王师直接把氐人碾碎,哂笑道: “不过是一群纸老虎罢了。” 正文 第四百七十章 被晋军打败的晋王 风雨初歇,晋军反击。 秦国的晋王苻柳,被晋军击破,大败而走,兵马折损过半,只剩下不到千人的骑兵以及两三千步卒还收拢在身边。 兵马数量看上去不少,但是士气低落、人人带伤,刚刚这一队步骑的内部又差点儿刀兵相向,即使是现在已经撤退到了靠近中军营寨的地方,步卒和骑兵之间仍然还在相互戒备。 刚才互相举起兵刃的场景,犹然历历在目。 而且更打击士气的是,苻柳作为主将,最后也仓皇逃窜。 氐人骑兵们心中愤懑,因为他们奉命对袍泽拔刀,可是最后却没有得到要不要动手的命令,坏人都已经当了,可是却没有做坏事,这算什么? 而且主将喊着守住,自己也跑了,这又算什么? 对于那些步卒们来说,显然也难以接受。 砍了人之后自己跑路,这主将,要之何用? 因此步骑之间,互相敌视,又对苻柳很有意见。 “将士们总归是要有一个宣泄的地方。”苻柳的参军阎负跟在苻柳身边,低声说道,“大王莫要放在心上,此次南蛮也有古怪,再加上大王麾下骑兵不擅长攻坚,失败在情理之中,重整旗鼓便是。” 苻柳只是埋头走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阎负见苻柳没有反应,也只能低低叹息一声,匆匆跟上他的步伐。 晋王自有聪慧而勇武,一直是领兵一方的重将,只可惜年纪轻轻,到底还是经历的挫折太少,阎负担心从上一次子午谷之战到现在,连续的几次失败挫平了苻柳的锐气。 苻雄此时就站在中军大帐外的点将台上,下雨时撑起的棚子已经收起来,一群幕僚和将领正站在舆图前紧张的讨论着什么。 “晋王,参见晋王!”有人看到苻柳,赶忙行礼。 “哎呦,大王!”阎负有些着急,代表苻柳向这些人还礼。 这些都是苻雄的亲信,怎么好冷眼相加? 可是苻柳不管不顾,径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苻雄左近,霍然单膝跪地: “末将统兵无方,兵败而归,请丞相责罚!” 苻雄负手而立,正打量着前方的局势,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苻柳在说什么。 苻柳也不再吭声,就这么跪在那里,躬身弯腰,一动也不动。 阎负本来想直接跟着跪在那里,可是看苻雄一言不发,自己索性往后缩了缩,没入几名幕僚之中,和他们低声讨论着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苻雄似乎方才意识到旁边还跪着一个人,声音甚是平淡: “不全怪你,余亦轻敌了,起来吧。” 苻柳咬牙用力,方才勉强站起来。 苻雄似也于心不忍,想要伸手搀扶,苻柳却正色说道:“末将还能站起来。” “能忍得住,能重新站起来,余相信,尔仍是那个晋王。”苻雄点头说道。 “承蒙丞相教诲。”苻柳似有所明悟。 而苻雄叹了一口气:“且来看看眼前吧。” 苻柳顺着苻雄的目光看去,曾经被破坏的只剩下桥墩子的灞桥,此时俨然又重新出现在了灞水之上。 凌乱而参差不齐的桥板染满鲜血,无声的告诉所有人,为了恢复这座桥,有不知道多少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从灞桥上向前推进的晋军,已经无人能挡,而且还有更多的晋军,正乘船渡过灞水。 苻生的将旗,节节后退,即使是这个氐人的万人敌,也已经架不住这样的进攻了。 这还只是正面战场。 谢奕和杜英正率军从侧翼发起进攻。 时至如今,谁还能忽略这一支偏师? 先破苻苌,再败苻柳,氐人兵马,已经有一半都在谢奕手下吃过亏。 虽然这也是因为桓温仍然在源源不断的派遣兵马从那边渡过灞水,不过冲锋在前的,就是谢奕和杜英。 “关中盟!”苻柳咬牙切齿。 关中盟的崛起,就是建立在他的失败之上。 恨之入骨,而又无可奈何。 不过想一想,现在谢奕和杜英既然已经倾巢而出,那么关中盟是不是空虚? 苻融那小子也算是颇有几分本事的,若是能够抓住这个机会,给关中盟来一些狠的,那也可以。 “对了,博休(苻融表字)率军进攻关中盟,但是听闻太子兵败被杀,担忧长安安危,也率军撤退了。”苻雄接着惋惜道。 苻柳怔了一下,脸上刚刚露出的些许笑容瞬间凝固。 不应该啊! 关中盟的主力应该都已经在这里了才对。 “杜英仍留下了主簿王猛和降将邓羌,邓羌此人在寨门外以一当百,颇挫我军锐气,博休觉得僵持无望,主动退兵。”苻雄解释一句。 “卫大将军可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啊。”苻柳冷笑一声,“现在邓羌反咬一口,且看他如何跟陛下解释!” 至于苻融的撤兵是不是正确的,这几个理由说不说的过去,苻柳并不在乎,也不敢在乎。 谁让苻融是苻雄之子呢? 当着苻雄的面,质疑苻生都可以,质疑苻融,那不是欠收拾? 苻雄不由得微微叹息,他也知道,这件事或许并不能全怪苻黄眉,但是现在氐人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将士们低落的士气、朝野层出不穷的质疑,总需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责任。 显然苻黄眉就是那个背锅的。 不管他怎么解释,都不重要了。 “卫大将军如何,你我管不了。”苻雄拉回话题,“灞桥已经守不住了,尽可能保全兵马。” “丞相的意思是?”苻柳皱眉。 “带着你的兵马,先行撤退。”苻雄沉声道,“余会带领中军阻挡谢奕,掩护淮南王撤退。” “丞相不可!”苻柳大惊失色。 苻雄摇头:“尔之麾下,不可再战,且走。” 苻柳本来还想争辩什么,后来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郑重拱手:“属下遵命。” “若是余同淮南王不可保全,则长安犹仰仗于大王。” 苻柳没有回答,提着刀大步走下点将台。 而刚刚正和几名幕僚争执什么的阎负,立刻收住声音,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亦步亦趋跟在苻柳身后。 “丞相让本王先撤。”苻柳突然说了一句。 阎负低声道:“回天乏术,大王当遵从。” 苻柳不由得轻笑一声: “此战会败,本王曾料到过。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失败,而且这失败,还是从本王这里开始。”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一章 风从龙 “大王言重了,败之滥觞,在太子,大王倾力而为,于事无补,盖因敌势猖狂,无须自责。”阎负安慰道。 苻柳沉默良久,方才咧了咧嘴:“是吗?” 阎负不假思索:“是的。” 苻柳笑道:“那便是吧。” 总归要有一个替罪羊,显然,死掉的太子,比活着的苻柳,更合适。 因为苻柳至少还有利用的价值。 朝堂上的诸公,会做出这般取舍。 撤退的命令,苻雄显然还没有下达到各部,不然的话估计现在也已经杀红了眼的苻生,肯定会抗令不遵,只会让整个氐人军中更加混乱。 看到苻柳过来,翘首等待命令的麾下将领们急忙凑上前。 看这些家伙急躁的样子,苻柳心中暗暗叹息。 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着急上阵杀敌,而是想要尽快离开战场。 这些将领们或许还有几分想要留在战场杀敌的血勇,但是他们也架不住下面的将士们一个个都已经丧失了斗志。 指挥兵马上阵,是有这胆量的。 但是丢下兵马自己独自上阵,想都别想。 “丞相有令,我部先行撤往长安。”苻柳还是说出了他虽然很不想说出的命令。 这等于承认了这一场战斗,氐人已经彻头彻尾的失败。 这些部将们,登时露出喜色。 失败,已经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了。 现在的重要问题,不是这一场失败谁来担责任,而是谁能够先逃出生天。 别的容后再议。 早就已经在刚刚就做好思想准备的众将,一听自己可以优先撤退,而不是被拉上去继续做无谓的抵抗,当然都高高兴兴的拱手应诺,转身飞快的去传达命令。 一来为了安稳军心,二来似乎也是害怕苻柳后悔。 看着这些家伙的背影,苻柳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军心崩溃,已不可用。” 阎负却似乎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低声说道:“大王,此时先返回长安,并且得到这些将士的拥戴,并非坏事。” 苻柳怔了怔:“此话怎讲?” 阎负瞥了苻柳一眼,我家大王哟! 虽然在战场上是一员骁将,但是在官场上的嗅觉实在是太不敏感了。 当即阎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王,借一步说话。” 苻柳不明就里,但是看了一眼周围的亲卫,还是迈出几步,距离他们稍微远一些。 阎负则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太子已死,诸位皇子自然都有机会继承大统。大王会忍心眼睁睁看着这个位置落入淮南王的手中?” 苻柳恍然,张口结舌:“先,先生的意思是······” “大王率先返回长安,手中又有兵权。”阎负伸手做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到时候陛下会如何抉择?又应该如何抉择?” 接着,阎负又对着苻柳使了一个眼色。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不相信苻柳什么都不明白。 自家大王只是对这些事不敏感,又不是榆木疙瘩。 而且剩下的话,阎负也不敢再多说。 苻柳脸色变化不定,阎负这家伙······ “现在长安的守备兵马也不多,本王的确应该尽职尽责,先保卫长安的安危,此亦是丞相赋予本王的重任。”苻柳喃喃自语。 阎负不由得一笑,大王还是聪慧的,这显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并且用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告诉自己,他很清楚应该做什么。 纵然是风雨飘摇之中,那个位置也足够诱人。 至少还有数万兵马的指挥权,至少现在就算是丢了长安,也不是天下再无去处。 “走,长安!”苻柳既然下定决心,动作也很快。 阎负亦然挺直腰杆,跟上苻柳。 风从龙,今日他便要做这推波助澜的风。 前方,长安! ————————————- 长安! 桓温走过灞桥,踏上了灞水西岸的土地。 他已经守望了、觊觎了一整个夏天的土地。 而从这里继续向西眺望,那尚未散去的薄薄雾气之中,似乎已经能够看到长安的轮廓。 日下之地,先汉旧都。 多少北伐先贤和英烈,魂牵梦萦之地。 当年祖车骑他们曾经杀到河洛,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能走入长安。 长安,显然对于仍然志在北方的南渡豪杰们来说,已经是一种执念。 入长安,甚至比进入曾经几度易手的洛阳,更令人期待。 “恭喜将军!”跟在桓温身边的郗超微笑着说道,“长安,近在眼前了。” “不,近在眼前的不只是长安。”桓温按着佩剑,目光炯炯。 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但是跟在身边的幕僚们都知道答案。 长安之后,还有天下! 遥遥不见长安的时候,桓温会犹豫,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逐鹿天下的资格。 而现在,长安已经在前方,他的野心,也在膨胀。 手中有荆蜀、有关中,九州半壁,皆在手中。 他,真的已经拥有了问鼎之轻重的能力。 幕僚们神情各异,出身荆蜀的,自然是摩拳擦掌。 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而那些出身江左的,多少都有些担忧,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之后自己的家族将要和征西将军彻底站在对立面? 而身在中间的自己,又应该如何取舍? 大家都想左右逢源,可是又岂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就算是那杜英,本来就是一个熟练的墙头草,也应该会因此而感到头疼吧。 当然,也有头铁的,比如袁虎,此时就直接开口说道: “王师北定,将军为中兴之大功臣也!我朝历代先帝,泉下有知,必感慨于将军之忠义。” 幕僚们脸色齐齐一变。 咱家主上想做的是大功臣和大忠臣么? 桓温想要的,必然是那个位置啊! 不然的话,那么多的流言蜚语,他从来不在乎也不解释,甚至从来都不避讳自己的属下含蓄的提出这些意思。 还不是因为自己心里真的想要这么做。 不然的话,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忠臣,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杜绝这种传闻。 抹黑自己以避免朝廷猜忌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是绝对不涉及抹黑自己谋反。 桓温哼了哼,却没有说话。 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袁虎看到了郗超等人投过来的目光,没有再说话。 郗超则岔开话题: “江南派来的官吏,应该已经启程了。” 桓温哂笑一声,毫不在意:“跳梁小丑,在江左尚且有权有势,在这关中,又可起何波澜?” 接着,桓温指着谢奕所部的位置:“此战首功,当属无奕和仲渊,诸位可有异议?”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二章 自己找上门的月老 郗超皱了皱眉,心中暗叹一声。 对于谢奕和杜英在这一战中做出的贡献,他们当然没有异议。 如果没有他们打得这么漂亮,现在可能大家还蹲在灞桥的另外一边,望长安而不可近。 郗超之所以皱眉,是因为他意识到,将军还是刻意的回避了江左世家派人前来的话题。 将军这是心虚么? 这样的回避态度,可不能帮助将军应对来自于江左的威胁啊。 郗超的目光转开,又在谢奕的军阵上逡巡不去。 他看的,一直是杜英的旗帜。 按照郗超的打算,郗家应该借助这一次桓温入关中,迎来崛起。 可是如果王谢各家依然倾巢出动、大举北上的话,那郗家岂不是仍然改变不了跟在后面喝汤,甚至吃不到肉的境况? 想要阻挡江左世家,只靠征西将军,似乎有所不妥。 现在得尽可能地拉拢更多的同道中人了。 随着桓温距离长安的越来越近,郗超的危机感也就越来越强。 马蹄声响起,谢奕和杜英并肩而来。 看到桓温之后,两人当即翻身下马,齐齐行礼: “参见将军!” 桓温迎上前来,直接伸手虚扶:“快,快起来!” 杜英微笑着说道:“恭喜将军,既渡灞水,长安在望。” “若无贤侄,灞水虽窄,又如何能渡?”桓温亦然开怀大笑,“本将能足踏此地,盖因贤侄也!” 杜英怔了怔,夸张了,夸张了! 收买人心也不至于此。 郗超则轻轻松了一口气,将军虽然不愿意和江左世家直接撕破脸皮,但是总归不是一点儿准备都不打算做的。 此时把杜英高高的捧起来,到时候江左世家来关中抢夺利益,杜英必然会扑上去。 更何况······ 郗超的目光在杜英和谢奕身上扫过。 杜盟主抢走了谢才女的芳心,王谢两家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啊。 谢奕似乎也觉得桓温有些夸张,他并不是认为杜英当不起桓温这样的夸赞,而是担心这样会把杜英捧得太高。 年轻人,不能过于骄傲。 所以谢奕开口说道:“偏师奇攻,不足言勇,余同杜贤侄,愿为将军前驱,先登长安。” 桓温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瞥向谢奕: “杜贤侄打算何日向无奕提亲啊,桓某一介武夫,不知可否做这月老?” 谢奕脸色一变。 主动送上门来的月老,可不多见。 杜英从容一笑:“若破长安,喜结连理,情理之中。若不破长安,有何颜面去见盟中父老?” 谢奕松了一口气,还是仲渊靠得住。 桓元子这个狐朋狗友,就知道添乱。 谁知,杜英接着又来了一句: “不过先请将军做个媒,也是来得及的。将军攻破长安,属下从未怀疑。” 桓温和郗超等人不由得对视一眼,郗超忍不住笑道: “仲渊兄已经急不可耐,想要抱得美人归了。” 谢奕不满的咳嗽一声: “余尚未答应,尔等欢笑作甚!桓元子若真愿做媒,至少入了长安,有了府邸才行,军营之中,万般草率,成何体统?” 回答他的,更是一阵阵笑声,包括桓温。 谢奕这家伙,虽然嘴上一直不答应,心里却好像已经把杜英当女婿了。 “也罢,那便依无奕之意,不过这月老啊,余是当定了,谁都不许抢!”桓温张开手臂,爽朗说道。 “这是自然。”郗超在一侧说道,“我等能见证此一番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之佳话,便已与有荣焉。” 众人齐齐应和,包括杠精袁虎,也跟着附和一声。 就算是不给桓温面子,他也得给谢奕面子,总不能这时候拆台,打破欢乐的气氛。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谢奕当然也没有再开口反驳的余地。 他的回头向东南望去。 不知道江左诸位,打算怎么和这个如日中天的团体抗衡? 若是王家主动退缩了,那就别怪谢某舍不得杜贤侄这个好女婿了。 “苻生不战而退,倒也合了本将心意。”桓温接着向前看去,苻生倒不至于不敢再和桓温交手,只是且战且退,并没有恋战之心了。 因为率军在前的戴施等人也担心苻生会突然转头又冲杀一阵,所以也没有紧紧贴上去,只是不疾不徐的保持着推进,逐渐占领整个战场。 灞桥之战,就此以晋军的大胜落下帷幕。 ———————— 桓温渡过灞水,苻雄并没有再给顶在灞桥的苻生派遣任何援军,反而下令撤退。 苻生虽然不情愿,却也知道,时至如今,事不可为,所以也只好率军徐徐撤退 “丞相这是何意!” 一名将领满身鲜血,跟在苻生身边,时不时的回头望去。 晋军历经渡河之战,也疲惫不堪,此时并没有着急的全军压上,而只是缓缓推进,汇聚兵马。 如果苻雄能再支援一些兵马,或许苻生还有机会继续压住阵脚。 “大王,为何就撤退了?!” 又是一名将领策马过来。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每一个人身上都是伤痕累累、疲惫难掩,但是当他们看到背后的晋军时,流露出来的,仍然是愤怒和斗志。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此言不假,反之亦然。 苻生的麾下,哪一个不是狠勇好斗之人? 如此仓促的让他们撤退,他们不服。 苻生阴沉着脸,缓缓策马前进,一言不发。 跟在旁边的淮南王傅毛贵,瞥了一眼这些家伙:“撤退是丞相的命令,尔等闭嘴。” 将领们虽然多有不服气,但是毛贵毕竟都是苻生的长辈,他都开口了,大家自然不好再多说。 或许这也代表着淮南王的意思? 毛贵训斥完他们,又看向苻生。 从他这个角度,能够清楚的看到,苻生那一只独眼之中,闪烁着的,并不是昂扬的斗志,而是彻骨的寒意。 一种阴暗的,充满杀戮的寒意。 毛贵自己都打了一个哆嗦,如坠冰窖。 本来他还想开口去劝说什么,此时也乖乖闭嘴。 苻生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向前走,一直到迎上苻雄的中军。 苻雄并没有撤退,在让中军步骑率先开拔之后,他留下了五百名部曲护卫,一直在等苻生。 “参见丞相。”苻生坐在马背上,拱手,用喑哑的声音说道。 苻雄打量着苻生,点头说道:“平安就好,余已令苻柳率军先行,你我一并断后。”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三章 西北望长安 “不劳丞相。”苻生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苻雄眉头紧皱,大约感觉到了什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又看向毛贵。 毛贵也有些无措。 “国体要紧,丞相当先回长安,为父皇分忧。”苻生接着说道。 苻雄无奈的叹了一声:“也罢,现在军中,也就只有贤侄还能为大军断后,多劳贤侄了。” “应该的。”苻生这一次似乎收敛了身上的杀意。 苻雄这才打马离开。 苻生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冷冷哼了一声: “让苻柳先行,又自己来拖住本王,丞相可真是好算计。” 王傅毛贵和率领苻生中军的前将军梁楞正一左一右跟着,此时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刚他们还都沉浸在这一场战事之中,觉得苻柳兵马的士气不可能再用,令苻柳先行,情理之中。 而现在细细想来,问题似乎真的不对劲。 丞相想要保苻柳上位? “这······”梁楞迟疑,又看向毛贵。 他就是一个打仗的,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论动心思,梁楞知道自己不行,至于苻生······这家伙就没什么心思。 还得看毛贵。 此时的梁楞,和刚才的苻雄心态相差无几。 王傅,您倒是说句话呀。 毛贵却也保持沉默,只是也看向前方的长安城,缓缓攥紧拳头。 不管苻雄有没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有一些位置,他们不主动去争取的话,就的确会落入别人的手中。 梁楞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苦笑。 只要苻苌在位一天,估计就没有苻生的机会,所以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中,梁楞无不盼望着苻苌能够做出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然后被苻健直接从太子的位置上踢下去。 但是这一天真的来了,梁楞却突然感觉,这苻苌······ 好像死的真不是时候。 梁楞抬头向前看去,望向长安的方向。 从灞上到长安,短短的路,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鲜血要流淌。 而在长安等待他们的,到底是同仇敌忾的袍泽,还是已经举起屠刀的乱党? ———————————————— 林氏坞堡。 “师弟!”王猛高兴的迎了上来。 跟在王猛身后的邓羌和林丛两人,脸上也有喜色。 林氏坞堡能够保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盟主阵斩苻苌、威慑各方,也逼迫着苻融不得不返回长安。 盟主,到底是盟主啊。 “在灞上而力挽狂澜,盟主真乃神人也!”林丛作为杜英一手扶上来的,拍起马屁来一点儿负罪感都没有。 我吹我老大,谁不服气也没用。 不过在关中盟,没有人对杜盟主不服气。 站在另外一侧的邓羌,亦然如此,他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对强者的尊重。 有了杜英,当他们站在林氏坞堡的墙头上,西北望长安的时候,觉得长安也不是遥不可及。 杜英倒是没有趾高气昂,而是微笑着依次还礼:“此次林氏坞堡安然无恙,关中盟稳如泰山,还依赖于诸位用心用力。” “为盟主效劳,理所应当。”林丛慨然道。 邓羌也是惊讶于杜英的谦虚和对于他们的赞赏,在他看来,这样的厮杀,不过是理所应当,甚至邓羌还为自己不能战胜强敌而自责,若非杜英克敌于灞上,林氏坞堡朝不保夕。 这种待遇,邓羌之前可没有享受过,此时受宠若惊,也赶忙说道:“承蒙盟主不弃,委以重任,自当全力而为。” 感受到了邓羌话里的诚意,杜英不由得叹息道: “氐人有眼无珠,而使将军明珠蒙尘。” 王猛也配合着补充一句: “而今有此一战,‘万人敌’之名,谁敢不信?” 众人皆称善,反倒是邓羌有点儿不好意思,笑的格外憨厚。 一点儿没有万军丛中所向披靡的模样了。 寒暄了几句之后,方才和王猛并肩走入议事堂。 邓羌、林丛等人都赶忙跟上去,同时顺手把议事堂的门关上。 灞桥战事刚刚结束,盟主就着急返回,必然是有要事相商。 果不其然,杜英刚刚坐定,就沉声说道: “苻苌身死,长安必乱。” “苻坚、苻生、苻柳。”王猛微微一笑,“三人夺嫡,不知师弟认为,谁更胜一筹?”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苻坚应该是十拿九稳。 杜英在心里如是回答,不过明面上还是做思索状,缓缓说道: “苻融回兵最早,此时应该已经折回长安,甚至接管长安防务,苻柳和苻生一前一后,皆是从灞桥折返,一来必须要留下来足够的兵马防范王师,二来终归还是慢了一点儿。” “苻坚?”王猛直接问道。 “若是氐人那伪皇帝挡不住苻坚的话,就只能是苻坚了。”杜英无奈的说道,“苻坚潜心布局多年,又有苻雄在背后支撑,不管苻雄知道与否,苻坚身为东海王世子,在苻雄还未返回长安的境况下,自然都可以调动苻雄留下的人脉和兵马,再加上苻融的抢先一步······” “苻柳和苻生以及留在长安的众多氐人皇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王猛摇头说道。 “乱起来,岂不是更好?”杜英反问。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得利的渔翁,关中盟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再做一次又何妨? 王猛微微颔首:“既然如此的话,那就应该让氐人自己乱。然而乱起来之后,王师又得尽快火中取栗。” “正值初秋,一个秋冬,尚且还有时间。”杜英微笑道。 “但愿吧。”王猛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自然也就没有杜英这么乐观,“氐蛮内部乱起来,也得取决于外侧有无威胁。” 杜英解释道:“灞桥之战,不过一两天,但是在此之前,大军枕戈待旦、小战连绵,其实也疲惫不堪。 征西将军亦知氐人将乱,所以便下令休整几日,再开拔进攻长安。至于关中盟这边,早已没有余力,也不会对长安形成威胁。 现在就要看梁州刺史如何了。” “那就没有问题了。”王猛从容一笑。 杜英怔了怔,司马勋又搞出事情来了? 王猛则指了指已经做出标注的舆图: “梁州刺史分兵两处,一路直接向北进攻长安,不过已经被鱼遵阻拦,双方对峙于昆明池,僵持不下,另外一路兵马则继续向西北,想要进攻扶风等地,或许可成,但也威慑不到长安。” 正文 第四百七十四章 哪有这种好事 关中盟距离司马勋那边到底近了一些,而且司马勋或许也觉得自己这一次真的挑起了很大的乱子,所以愧疚之余,也在尽可能的和关中盟共享自己的情报。 毕竟关中盟仍然还是值得拉拢的对象。 甚至在司马勋看来,杜英就算是和谢家结成了姻亲关系又如何? 姻亲,甚至是那所谓的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情,就能够比得上利益? 司马勋自己就是一个追求利益的人,所以他相信同样是在夹缝之中带着关中盟向前走的杜英,也应该是这样的人。 左右逢源也好,反复横跳也罢,这些手段司马勋也甚是熟稔。 对于司马勋的表现,杜英不由得感慨: “这一次倒是聪明了。” 司马勋屡次意欲进攻长安而不得,显然也看清楚了当前的局势,他不管从西侧的哪个方向接近长安,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氐人兵马阻拦。 所以他索性牵制住鱼遵之后,直接进攻长安西部各处州府,彻底切断氐人从西侧向长安调集兵马的路径。 王猛点了点头,当自己在强大的时候,盟友和对手也都在变强大,同时他补充一句: “是聪明了,这一次至少知道告诉我们,他在做什么。” 杜英一笑,师兄的话里多多少少还带着些怨气。 不过这也没有冤枉司马勋。 这一场战斗,关中盟的确还没有做好准备。 甚至可以说,整个晋军,都因为司马勋的擅自行动而被迫“营业”。 关中盟新编练的军队还没有训练好,就不得不拉到林氏坞堡来承受血火洗礼,损伤颇多,王猛怎么可能不心疼? 若是能够让将士们再多训练十天半个月的,或许就能少一些伤亡。 至于王师那边,亦然如此。 桓温本来应该是计划着先以华阴为跳板狠狠地揍雷弱儿一顿,然后留下不多的兵马守卫华阴,将驻扎在华阴的桓冲调回来充当前锋。 论王师军中猛将,还是要数桓冲。 此战,若是桓冲也在的话,王师的进攻或许会更顺利,完全不需要谢奕和杜英玩命打开局面。 现在王师上下,无论是出身何处的文武,都难免对司马勋有意见。 这家伙自己挑起来整个大战,结果现在跑得远远的,这到底是队友还是来捣乱的对手? “有梁州刺史帮忙牵制鱼遵,迫使氐人只能以既有兵马继续迎战,总归是好的。”杜英还是帮司马勋解释了一句。 日后保不齐还有合作的机会,现在当然不能让自己人心中留下太多的芥蒂。 “牺牲的将士,都要妥善安葬,有家属的,也要多加抚恤。”杜英接着吩咐。 “师弟放心便是。”王猛摆了摆手,这点儿小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不然简直就是对王猛能力的质疑,“江左应该很快就会派人北上吧,师弟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杜英无奈的摇了摇头:“早有传闻,可是军中一概不知。” “这倒是奇怪了。”王猛皱眉。 江左世家难道真的打算等桓温打下长安之后再屁颠屁颠的跑过来抢饭吃? 那就太晚了。 “不排除他们已经上路了,只是不为我等所知罢了。”杜英沉声说道,“若是其走荆州北上的话,必然逃不过征西将军的耳目,但是如果走两淮再直接转入南阳呢?” “这样虽然因贴近淮北而凶险,但是一路都在谢镇西的管辖下······”王猛喃喃道,“等到了南阳,再一路奔驰入关,征西将军或许也只能以礼相迎了。” 一边说着,王猛一边打量着前方的舆图,比划了一下,不由得皱眉,若是这样的话,的确能够给让桓温也措手不及。 驻守寿春的谢尚,虽然之前也算是和桓温并肩作战的袍泽,但是其个人立场显然更偏向于江左,和谢奕这个直肠子不一样。 若是江左真的让谢尚加以配合,谢尚不会拒绝的。 “是啊。”杜英叹息道,“所以现在留给征西将军的选择也不多。” “拖住南方来人,或者尽快拿下长安。”王猛果断的说道。 “后者和现在我等谋划相矛盾,征西将军必也不愿为。”杜英摆了摆手,“所以只有前者了。” 王猛霍然回头:“所以?” 杜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肯定了王猛的推测:“到时候征西将军怕是十有八九要把我推出去啊。 不久前和谢伯父一起去拜见桓征西,其直接开口提及婚事,并且表示自己想要为杜家和谢家做媒。” “征西将军想要促成此事?”林丛也忍不住开口。 刚刚杜英和王猛的思绪转的太快,林丛根本就没有跟上,只能在旁边晕晕乎乎的听着,现在终于找到自己能够插一句话的机会了。 身为文官,林丛和不少关中盟内的高层们一样,一直以来都面对一个很尴尬的问题——他们经常跟不上杜英和王猛的思路,每次只能在旁边听着,并且被震撼的张口结舌。 相比之下,像是邓羌这样的武将,索性就不去管他们两个在说什么,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随时等待命令就是,反而轻松。 可是人家武将是上阵杀敌的,本来就不用操心这些事。 文官们要是再不刷一刷存在感,要他们还有什么用? 杜英点了点头,将灞桥桥头上桓温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又看向王猛: “若是余同谢姑娘尽快完婚的话,就等于直接打了王谢两家的脸,谢伯父并不愿意看到不说,王家派人北上,肯定也会把余当做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为王家湔雪耻辱。” “所以师弟拒绝的对啊。”王猛感慨。 此时他已经逐渐明白,为什么杜英可以很信任谢奕,但是对于桓温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并没有真的如桓温所说的那样,放心将桓温当做一个能够和谢奕这般无私提携他的长辈。 显然,在桓温的心中,杜英也不过只是一个用着趁手的工具罢了。 此时杜英能够帮助桓温牵制江左来人的注意,甚至成为桓温手下冲在前面的恶犬,桓温自然不介意抓紧把杜英推出去。 “以征西将军之尊,却主动询问是不是可以做月老,天下哪有这种好事?”杜英无奈道。 他从来都没有敢小觑桓温。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五章 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师兄了 可话虽如此,想要借助杜英和谢道韫的感情让杜英成为对付江左世家的免费劳力? 杜英只能表示桓温想多了。 让你白女票?我把师兄的姓倒过来写! 王猛应了一声,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似乎对桓温的警惕性还不够高。 “不过就算拒绝,亦然一样。”杜英接着说道,“江左世家,必然会先想办法对付我们。” 大家都是世家,关中的地盘就这么大、能够安顿人的官职就那么多,两个世家团体注定了不可能是朋友。 不直接打起来,就算是看在大家名义上还是一面旗帜下的缘故了。 王猛来回踱步,同时忍不住低声道:“既然如此,征西将军一计不成,必还再有别的算计,以让我们心甘情愿的去和江左对垒。” “白女票不成,那就得给点儿甜头了。”杜英笑道,一不小心把刚才的心里话说出来的,不过倒也无妨,在座的都是大老爷们。 懂的都懂。 王猛的嘴角抽搐一下,白什么? 他凝神看向杜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词出现? 难道师弟你已经和桓征西······ 杜英眉毛一挑,师兄的神情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对于自家师兄八卦和开脑洞的能力,杜英早就深有体会。 我的师兄,太懂了。 似乎察觉到林丛和邓羌也好奇的看过来,王猛不由得咳嗽一声,看师弟毫不心虚的样子,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之前师弟亦说,桓征西以师弟和谢伯父为此战首功,而今若再想让师弟去挡一挡的话,的确应该会加倍封官和赏赐。 不管江左是否来势汹汹,师弟的官职水涨船高应当是必然的。” 话说到这里,林丛和邓羌也打起精神。 杜英混得好,整个关中盟自然都跟着沾光。 毕竟现在的关中盟已经拥有了直接接管一处甚至几处州府的班底,真的给杜英一个刺史的位置,林丛他们也觉得能够胜任。 没办法,杜英的大局观、王猛的统筹管理能力,让林丛他们从来都没有“这工作太复杂、无从下手”的感觉。 关中盟的文官们只需要好好当工具人,把王猛分派下来的任务按部就班的完成就好。 对此,任群早就已经深有体会。 什么是治国之才? 在林丛眼中,盟主和主簿,就是治国之才。 治大国如烹小鲜,而治理一州一府之地,那不更是随手而为? 听闻他们的师父此时已经启程来关中盟了,只是因为骤然而起的战乱而迟迟未过灞水,估计过来也就是这一两天的功夫。 到时候一定得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培养出了这一对卧龙凤雏。 林丛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杜英已经笑着说道: “能得一城之地,让我关中盟上下不至于风餐露宿,余就心满意足了。” 王猛瞥了他一眼,不由得在心里吐槽,我信你个鬼! 就算师弟真的想要一城之地,那也只可能是长安。 毕竟关中盟的根基就在长安,若是把别的地方给了杜英,让他带着关中盟现在汇聚起来的成千上万人,一起去陌生的地方开疆拓土?而或者直接剥夺了杜英的根基,让他单枪匹马去? 想都不用想。 所以王猛也有点儿好奇,桓温会拿出来什么,让杜英心甘情愿的帮他对付江左世家呢? 不过不管桓温给什么,现在杜英得先做好拿到了好处之后给人家卖命的准备。 王猛的神情郑重几分,连称呼都变了:“盟主,江左世家派遣人北上,远来是客,也只是客,因此我等并非不可与之匹敌。 属下认为盟主而今要做的,有三件事。” 杜英本来端起来茶准备品一口,此时却一动也不动,直盯着王猛。 洗耳恭听之状。 “其一,敌之敌,我之友。盟中上下或对梁州刺史有非议,但其仍为对抗江左之盟友,盟主需要保持与其书信、公文的往来。 而今战事如荼,双方斥候当互通有无,盟中器械和粮食也划拨于其,以示盟主结交之诚意。 另外,汉中居于山间,地寡民贫,梁州刺史又屡屡征战,劳民伤财甚多。盟主可以提议双方通商,引汉中,甚至巴蜀商贾常驻关中盟,以盟中名义予以支持。 同时,盟主引盟中商贾运送货物,穿子午谷前往汉中。此路崎岖,且获利微薄,但盟中若能支撑以钱财,则必有商贾前往。” 王猛侃侃而谈。 杜英亦是点头,现在关中盟和汉中之间也有通商,但是因为子午谷崎岖,所以规模并不大。 若是能够加以政策扶持,必然能够刺激双方商贾往来。 商人逐利,这些家伙就算是沿着沔水而下,再转南阳入关,肯定也会愿意来的。 到时候,汉中作为巴蜀货物的中转站,必然经济快速发展。 司马勋是乐得见到这一幕的。 “其二,盟主当团结一切可团结之人。”王猛接着说道,“桓征西幕府之中,奇人异士颇多,盟主多加结交,桓征西想来也会愿意让他们攘助盟主。 尤其是郗超此人,虽然出身江左,但是对于江左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可见其心中并不愿成为王谢两家之附庸,因此想要带着郗家寻求崛起之机。 关中去江左甚远,江左风物,皆为道听途说。而若能得郗嘉宾之助,则盟主至少清楚所来何人,能行何事,总不至不知敌我。” “这是自然。”杜英原本就有结交郗超之意,毕竟人家上次跑来关中书院就是主动示好了,自己当然得领情。 同时,郗超的行径也提醒杜英,看上去强大的江左世家,也绝对不是铁板一块。 自己能够撬动一个郗家,也能撬动别家,甚至还能撬动王谢两家中的某一个。 “哦对了,盟主还可以多询问谢掾史,虽为女儿家,但是其知道的必然也不少。”王猛难得又露出了笑容,揶揄道,“这就要看盟主的本事了,盟主吹吹枕边风,或许有用。” 林丛和邓羌瞪大眼睛,没想到虽然性情有些懒散,但是处理事务的时候从来都一丝不苟、给人一种稳若泰山之感的主簿,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主簿。 杜英亦然微笑,根本不在意王猛的揶揄。 早就已经知道你是这样的师兄了。 见怪不怪。 还是抓紧说第三条吧。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六章 我不就山,山来就我 “其三,盟主当分化对手。谢司马既然没有怪罪于盟主,那就说明司马还是欣赏盟主的,届时,这就是很好的一块挡箭牌。”王猛接着说道。 “这是自然。”杜英无奈。 虽然谢伯父对他是真的很不错,但是需要谢伯父帮着他承担一些压力的时候,杜英也没办法心慈手软。 谢奕平时的表现或许看上去是个憨憨,但是他好歹是谢家嫡脉、一家之主。 放眼江南,这也是“世家江湖”上地位数一数二的。 不管江左来的是谁,见到谢奕,总归矮一头。 所以谢奕的确是杜英能够依靠的最大靠山。 王猛说完,端起来茶杯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 杜英无奈的笑了笑,只要有自己在,师兄对于他自己的定位就很清楚,只是一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而已。 杜英需要计策,他就筹谋一番,至于最后杜英听不听、用不用,甚至怎么用,王猛懒得去管。 我的师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师弟了,早就学会了怎么自己去完成这些事,并不需要我的进一步指点。 关中盟里的其余人,可都没有这种待遇。 能够被师兄认可,真的是我的荣幸啊。杜英心中吐槽一句,忍不住开口打趣道: “计出有三,是否分为上中下三策,而余只需要择其一行之?” 王猛登时瞪大眼睛,要不是林丛和邓羌还在旁边细细琢磨着王猛的意图以及这些计策的可行性,恐怕王猛会直接一口水喷在杜英脸上,并且大骂一句: “尔敢!” 竟然没有呛到师兄······杜英遗憾的摇了摇头。 看来师兄的养气功夫还算到位。 报复失败,杜英也就不在这件事上多纠结,不过还不等他说话,王猛随手放下杯子: “师弟,这一次既然回来了,可要回少陵去?战火暂时应该不会烧到关中盟了,所以原本南下的妇孺老弱,都已经逐渐北归。 想来少陵又热闹了,而且应当还有良人,在盼君归来。” 林丛和邓羌亦然是会心一笑,盟主和谢才女,也算是才子佳人、一段美话了。 越是在这浑浊不堪的乱世之中,人们越是向往能够见到这样的美好,所以盟主既然来了,去见一见现在就已经对关中盟有着直接作用,未来这种作用只会更多的谢才女,也是应该的。 依照王猛三策,其中有两策可能都离不开谢才女的鼎力相助。 杜英却摇了摇头: “余匆匆丢下大军,前来林氏坞堡,是为了和师兄讨论接下来盟中应行之举,而不是为了儿女私情。 长安未下,天下未定,余自当以关中盟为先。众多将士还等待着余这盟主去看望和鼓舞,余如何能独自返回少陵?” 王猛不由得一怔,似乎他也没有料到杜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过很快,王猛就露出来笑容。 大局为重,这样的师弟,才能承担起来更重的责任。 自己从来没有后悔来攘助师弟逐鹿天下,而师弟的一举一动,也从来没有让王猛失望过。 “还请师兄带路,去看一下此战中为保卫林氏坞堡而受伤的将士们。”杜英径直起身。 不过王猛答应,议事堂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众人皆是错愕,林氏坞堡中的高层皆在此处,还有谁有资格来打扰? 外面响起陆唐的声音: “盟主,谢掾史来了。” “什么?”杜英皱了皱眉。 王猛则抚掌大笑道:“我不就山,则山来就我。师弟啊,这倒是遂了你的心意。且先去吧,如此一来,什么都不耽误了。” 似乎又想到了一些场面,王猛揶揄笑道:“不过也别耽搁太久,师兄在此处候着。” 杜英翻了翻白眼,此时的师兄,活像是大学时候送室友出去约会的单身狗,脸上的笑容,三分蔫儿坏,三分打趣,还有三分单身狗的凄苦,剩下的一分,大概是对自己的另一半不知道在哪里的感慨吧。 谢道韫送来的家书里已经说了任群和周家姑娘的情事。 也不知道师兄的情事,又要落在何处。 不过师父已经快要到了,应该也快有着落了。 “自然不会让师兄久等。这战火未平的,女儿家乱跑什么。”杜英嘴上这么说着,却直接起身向外走去。 王猛等人相视,皆是大笑。 在这一刻,他们察觉到,盟主好像害羞了。 热恋中的狗男女哟。 ——————- 秋日的阳光明媚而温暖,没有夏日的酷烈和冬日的惨淡。 谢道韫一身干练的男装,身上还披着一层软甲,好在她的身形还算高挑,可以撑起来,不然松垮垮的会很滑稽。 而青丝秀发也挽成发髻,做妇人装扮。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样是为了行动方便,但是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儿家愿意做出这样的装束,本来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 要知道在此之前,谢道韫虽然也曾做男装打扮,但是秀发只是束起来,从未挽过妇人发髻。 谢才女的心思,已经毋庸言说。 此时她就站在门口:“辛苦你了。” 这是对疏雨说的。 随从杜英一路厮杀,疏雨从来没有掉队拖后腿,甚至还几次救杜英于危难之中,一只手上还裹着绷带。 疏雨摇头:“奉命而为,婢子应该的。” 谢道韫轻轻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温声说道: “你我主仆如今在外,患难与共,非是姊妹,也胜似姊妹,妹妹护卫杜郎,姊姊自然应该惦挂。你们每一个人每一次,都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才是。 杜郎年轻气盛,总难免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妹妹能拦住则拦着,能护着则护着。阿姊的武艺不好,不能同你们并肩,但是也会打点好家中后方。” 相比于谢道韫,疏雨显然更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更像是闷葫芦一般,平时跟在杜英身侧,亦然是问什么回答什么,一向不会主动开口。 显然她一直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护卫。 而今天谢道韫温润的声音,直触疏雨心底。 疏雨虽然有些不适应,不过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说完了么?” 旁边突然想起男子的声音。 谢道韫的动作一顿,霍然回首。 杜英就站在不远处,衣甲犹然未脱,微笑着看向她。 内心扬起悸动,谢道韫突然泛起来一种直接扑到这个男人怀里,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冲动。 虽然分别不过几日,但是中间跨越了一场灞桥之战。 仿佛远隔生死轮回。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七章 青丝垂落,绕指轻柔 可是谢道韫不能这么做,这里毕竟是议事堂门外,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呢,又成何体统? 纵然心底相思,可是谢道韫拉不下来这个脸。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一只手臂已经揽住了她的肩头。 杜英可不在乎那些,更何况王猛他们笑都已经笑过了。 直接把自己的女人搂入怀中,杜英低头凑在她的耳边: “卿不就山,则山来就卿。” 当着疏雨以及周围不少亲为的面被杜英揽入怀中,谢道韫的身子难免有些僵硬,不过听到杜英的声音,再加上他的气息吹拂在耳垂上,酥酥麻麻的感觉很快弥漫全身。 谢道韫整个人都软在怀里了。 杜英笑了笑,不由分说,直接把谢道韫打横抱了起来。 疏雨和陆唐等人吓了一跳,却又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护着,一个个无奈的跟在后面,生怕盟主闪到了腰。 杜英却腰杆挺得笔直,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还打算听墙角?” 亲卫们这才无奈的散开。 谢道韫刚才浑浑噩噩还没有反应过来,此时俏脸已经红如火燎,抓住杜英的袖子,颤颤巍巍的说道: “仲渊,你,你别这样······” “嗯?”杜英眉毛一挑,“相别不过两三日,怎地生疏了?” 螓首低垂,埋在杜英的胸口,谢道韫低声唤道: “杜郎!” “这还差不多。”杜英笑道,一脚踹开房门。 谢道韫顿时更加紧张了,这家伙想做什么? “杜郎,快些放我下来吧,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让人家笑话。”谢道韫抓紧他的袖子,乞求道。 杜英往椅子上一坐,直接让谢道韫坐在自己的腿上,抱住她的腰肢,就直接吻了上去。 谢道韫“唔”的一声,本来下意识的想推开他,不过很快按在杜英胸口上的纤纤手掌,便缓缓的向上,改为搂住了杜英的脖子。 热恋中的女人,不见得就比男人矜持。 束住秀发的青巾微微松动,杜英索性直接把青巾拆开。 青丝垂落,绕指轻柔。 战场厮杀的戾气和血腥,此时都融化在这温柔之中。 飘然若仙。 不知过了多久,杜英都有点儿喘息困难了,方才微微后退。 谢道韫显然已经没了平时的聪慧冷静,樱唇粉粉嘟嘟的,格外水润,茫然的看着杜英,似乎还在想这家伙怎么跑了? 杜英无奈的说道:“刚刚答应了师兄,先去军中走一圈,林氏坞堡之战,死伤不少,余身为盟主,怎能忘了将士们的浴血厮杀? 阿元要是觉得不尽兴的话,今天晚上咱们继续。” 谢道韫这才恍惚回过神来,登时俏脸绯红,轻轻拍了杜英一下,娇嗔道: “杜郎说什么,人家又不是那种轻浮女子。” 杜英的嘴角扯动一下。 还没有成亲,就和情郎搂搂抱抱,吻得天荒地老、人都蒙了。 竟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接着,杜英的目光微微向下。 谢道韫也察觉到了什么,跟着往下看。 这家伙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握住了两团。 难怪总觉得身前顶住了什么东西。 再想起来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谢道韫登时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杜英讪讪一笑,不过手却继续捏了捏。 “够,够了没有?”谢道韫一把按住他的手,“莫要让师兄他们等得久了。” 杜英看着她,笑的更加开心了。 先是做妇人打扮,接着又跟着自己改口叫王猛“师兄”。 再想想她刚刚在门外拉着疏雨说话,俨然是一副家中大妇拉拢妾室的架势······ 不得不说,到底是喜欢看书的女文青,代入角色真快。 之前都丢到九霄云外的理智和聪慧,此时似乎都回来了,杜英在笑什么,谢道韫当然明白,当即撇过头,装作清冷的样子: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余也觉得这称呼怪怪的,又不是余之师兄,以后还是以官职或者表字称呼之,也好。” 这是女文青的傲娇病犯了。 杜英直接伸手在谢道韫腋下轻轻挠了挠。 谢道韫打了一个哆嗦,直接笑出声,同时连连挣扎:“别,别这样,杜郎,杜郎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杜英感觉怀里的人儿扭动的像是一条活鱼,感觉自己再动手动脚的话,恐怕就要忍不住把她按在这里“就地正法”了,只能先松开。 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 谢道韫如蒙大赦,闪电一般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和这个家伙拉开距离,同时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刚才如果不是自己按住,这家伙的手都要“见缝插针”,仗着衣甲不是很合身,顺着缝隙滑进去了。 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洗手。 杜英也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两人都披着皮甲,碰在一起硬邦邦的,没什么感觉。 还是等晚上再过过手瘾,反正谢道韫也拦不住自己。 看她那欲拒还迎的样子,就知道说出来的话都是嘴硬。 谢道韫匆匆挽起来秀发,来不及扎发髻了,只能弄成类似于高马尾的样子,更突显几分英气,同时她瞥向杜英,走过来帮着杜英正了正衣襟,轻声责怪: “堂堂督护、一盟之主,怎么能总是衣衫不整?衣服扣子都能错了位置。” 本来就是故意为之的,不然怎么给谢道韫表现的机会? 杜英很乐意于营造这样类似于夫妻间的甜蜜小互动。 不过他并不会去解释,只是握住了谢道韫的手: “这不正突显阿元的重要么?” “沙场征战,余也不能总陪在杜郎身边。家中两个小丫头,归雁还小呢,疏雨也不是很会伺候人,杜郎得自己照顾好自己才是。” 谢道韫虽然语气颇多嗔怪,但是眼底的柔情却是掩饰不住的。 甚至她本来就没有打算去掩饰。 杜英的心里亦是柔情翻涌,十指相扣,他又要往前凑。 谢道韫却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唇上,果断的摇了摇头: “时候真的不早了,晚上再说,好吗?” “那再好不过了。”杜英笑道。 谢道韫哭笑不得,虽然知道自家的情郎是什么德行,自己其实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还是觉得好像在给自己挖坑。 “身上的伤多吗?” 谢道韫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关心过他的伤势,毕竟这家伙见面就是公主抱,一副龙精虎猛的样子,让人实在难以想起来这一茬,赶忙凑上前。 杜英虽然没有说自己受伤与否,但是谢道韫看到疏雨手上的伤口,在琢磨一下疏雨带着愧疚的神情,就知道杜英肯定是受伤了的,不然疏雨没有必要愧对自己。 “几处皮肉伤罢了。”杜英摆了摆手,阻止了谢道韫想要查看的意思,“大白天的,你还想扒了我的衣服?要矜持一些。” 被杜英这么一说,谢道韫便懒得搭理这个家伙。 看这样子,应该也不打紧,只是让人心疼。 “这一战的细节,晚上可说与我听?”谢道韫柔柔问道。 “自当如此。”杜英点头,“还有很多事想要请教阿元。” 谢道韫握紧了他的手,随着杜英一起出门,同时微笑道: “定知无不言。” 她大概猜到了杜英想要问什么。 告诉他,又何妨? 因为此心,已与君同。 —————————-第三卷灞上秋雨完——————- 正文 《第三卷?灞上秋雨》?卷尾词 系裙腰·题《晋末多少事·第三卷灞上秋雨》 星垂荒野晚风悲, 斜倚榻、盼郎回, 添灯翻卷懒梳洗,巧掩柴扉。 落空帐,梦中归。 —————————————— 过汉魏萧萧故垒,折柳处、尽鸦飞。 渔阳鼓动画角鸣,踏阵敌摧。 纵马旋踵,嗅蔷薇。 ———————————— 大意:上阕描述佳人盼郎君归来,甚至相思苦,懒得梳妆。虽然傲娇的不想承认(所以关门),但是实际上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小心的掩上门)。然而最终还是只能和郎君梦中相会。可以代指谢道韫,也可以代指所有征人家眷。 下阕从杜英以及众多王师将士的角度出发,描绘古老的战场(长安)和战争场面。郎君摧破敌阵,纵马凯旋,与守望他的爱人相聚。 注:折柳处——灞桥折柳,此处代指灞桥; 渔阳鼓——典出《长恨歌》,此处代指战争开始。 第三卷结束了,第三卷比我自己的大纲要长。 原本其实应该放在长安的男女主之间的戏份,由于呼吁的声音太高而提前,背景也从长安的雪中变成了夏日的雨中。 这一点大家可以去看序章的词,整首词就是大纲的缩影,里面有一句“长安乱,相逢风雪”,哈哈。 希望你们现在不要反过头来觉得那首词太出戏。 这也让原本设定于秋天的灞上决战不得不往后拖了拖。 不过这本书毕竟不是言情小说,所以虽然一开始有调整分卷之意,把灞上决战的内容放在第四卷。 但是那样就意味着整整一卷都以男女情感为主线,不是言情也胜似言情了,因此最终还是决定合二为一。 柔情之后,便是铁血厮杀。 希望大家能够接受这样的安排。 感谢诸位书友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帮助,你们的鼓励和批评都是我前进的动力,毕竟有人说话,至少比闭门造车来的好,也说明至少你们用心思考过这本书有趣与否、值得看与否。 而从灞上之战开始,历史的脉络会有很多被改写,这其实才是考验作者的时候,毕竟改的不合适,会被喷。 所以也请大家继续与我同行。 静候诸位的批评指正。 也欢迎大家来到第四卷的故事,《雪满长安》。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八章 永固之谋 初秋,长安城外。 黄昏时节,残阳如血。 寒鸦绕枯枝,哀鸣声声。 长安城东三里,足足上万士卒,正在吆喝着挖掘壕沟、搭建营寨。 有轻骑在营寨外徘徊,警惕的打量着远方的原野。 苻雄自灞桥退兵之后,就屯驻于此。 他接管了苻苌的部下,再加上被击溃的各部林林总总拼起来的兵马,总共也有上万,不过这其中还有两三千民夫。 这时候了,民夫也必须要算作军力,一旦战事再次爆发,都得拿起来兵刃上阵杀敌。 至于原本应该驻守在第一线的苻生,似乎很不满于苻雄之前撤兵的安排,留下了半数兵马,名义上是听从苻雄的调遣,但是实际上驻扎在苻雄营寨北侧两里处,只是充当偏师而已。 真有什么事,苻雄能不能指挥的动这些兵马,还得两说。 至于苻生本人,带着剩下的半数兵马,直接返回长安,美名其曰长安城防脆弱,需要协助防守。 但是苻生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苻苌身死,氐人新败,正是需要稳定军心和民心的时候。 此时长安城中,已经不只是一点儿声音在吆喝着迁都。 可这周围,哪里还有适合作为都城的州府? 稍微大一点儿的,都在一次次战斗中打烂了。 也就是一些边远小县或许还算合适。 可王师兵锋还没有触及长安,氐人朝廷就跑到某一个小县城中去,那就真的是未战先怯了,就不用指望还有什么士气。 因此对于苻健来说,当务之急是收拢、整编兵马,丢弃一些无关紧要之地,并且尽快册封新的太子。 告诉大家,作为国本的太子,仍然存在。 氐人的抵抗,不打算就此作罢。 原本苻生是最合适的人选,苻健欣赏苻生也已经不是一条两天了,在此之前苻苌就一直感受到来自于苻生的威胁。 可是现在呢? 中军大帐里,苻雄负手而立,打量着挂在眼前的舆图。 舆图还没有来得及更换标注,上面仍然标记着双方围绕灞桥展开的阵列。 一名幕僚想要上前把舆图摘下来,苻雄却摆了摆手:“先等等。” 幕僚们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再有动作。 丞相平素虽然远不是那种动辄失去理智的人,甚至在幕僚和属官中的口碑更胜过当今陛下和淮南王。 淮南王就不用说了,那家伙完全没有理智。 至于当今陛下,也不是总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对于一些人总是会无条件的信任,比如苻生。 不过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苻雄作为陛下的兄弟,却能够执掌氐人的军政大权,还不是因为苻苌的信任? 所以幕僚们只能表示,遇到这样的皇帝,也是遇到一把双刃剑了。 而今战场新败,国运危亡之际,以丞相的心性,恐怕也很难再保持完全的理智吧? “你们且先退下吧。”苻雄的庶长子苻法大步走进来,同时摆了摆手。 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中年人,吕婆楼。 幕僚们正不知道应不应该劝一下丞相,此时如蒙大赦,赶忙告退。 苻法上前一步:“父王,营寨已经安置妥当,孩儿又派遣千余兵马向南移动,防范谢奕和杜英故技重施,包抄侧翼。” “谢奕,杜英······”苻雄喃喃咀嚼这两个名字,霍然伸手在舆图上指了指,语气也骤然变得尖锐,“所以为何博休会从关中盟撤兵,以当时关中盟的空虚,以博休的本事,不应如是!” 顿了一下,苻雄霍然回首,看向苻法:“所以博休返回长安,到底真的是从大局角度出发,还是另有图谋? 不要以为你们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为父在前线征战,就什么都察觉不了,此时长安城中,又是何等境况?” 苻融从林氏坞堡撤兵,当然是打的太子身死,他需要回头保卫长安的旗号。 可是苻雄很清楚,当时的局势远没有糜烂到这个地步。 苻雄和苻生在灞桥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如果苻融能够进一步夺取关中盟的中心地带,甚至大肆破坏的话,谢奕和杜英还会接着继续北上么? 恐怕就算是还要以灞桥为重,也会忍不住分兵救援关中盟的。 可惜苻融一走,关中盟顿时没有了威胁。 杜英和谢奕的进攻,从容不迫,也最终迫使氐人败退。 所以苻雄在战后细细复盘整个灞桥之战的经过,几乎可以肯定,苻融的撤退,是整一场战斗真正出现转折的关键。 甚至就连苻苌的身死,都没有这么夸张的影响。 所以现在苻雄想要从苻法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苻法看向旁边的吕婆楼,吕婆楼对着苻法微微颔首。 苻雄也注意到了吕婆楼,登时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启禀父王,永固(苻坚表字)一直以来都筹谋能够博取太子之位。”苻法开门见山,“博休掌控兵权,便是永固最大的依仗,而今太子身死,正是我等进取之机。” 苻雄登时瞪大眼睛,其实在此之前,他也只是多多少少有些揣测罢了,而现在苻法的一番话,等于直接肯定了他心中最不好的一种揣测,肯定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事。 “兄弟阋墙,兵戎相见!”苻雄霍然一挥手,厉声说道,“尔等可知,现在是何时?国破家亡,旦夕之间,竟然还想着内斗! 为数不多的兵马,若是都消耗在内斗之中,那么又凭借什么去抵抗南蛮? 而且尔等若是逼迫皇兄得到太子之位,为父又算什么?皇兄以及族中诸公岂不会认为是为父在背后撺掇主使?!” 说到这里,苻雄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自己对皇兄忠心耿耿、对氐人事业殚精竭虑,结果最后若是被挂上一个“篡”字。 苻雄如何接受得了! “皇兄信任于为父,事事从之,逢战用之,为父以陛下亲弟之身份,把持军政、位极人臣,盖因皇兄之大度也。”苻雄不给苻法解释的机会,来回踱步,声音急促而焦急。 “尔等若行此事,本王还有何颜面去见苻家先祖,又有何颜面去见皇兄?!” 话音未落,苻雄就急匆匆的想要向外走去。 不料苻法和吕婆楼却同时伸手,拦住他。 “放肆!”苻雄大吼一声,“来人,把这两个乱臣贼子给本王拖下去!” 正文 第四百七十九章 这些年,苦了永固了 苻雄的声音格外响亮,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可是只是声音在回荡罢了。 营帐外面并没有多少动静,似乎一切如常。 苻雄稍稍等了一会儿,登时明白过来什么,怒目而视。 苻法和吕婆楼皆是直接跪倒在地,吕婆楼附身行礼,就差直接伏在地上了。 而苻法的胸膛却依旧笔直的挺起来,朗声说道: “父王,实不相瞒,营帐外的亲卫都已经换成了孩儿部下,而刚刚出去的幕僚之中,有一部分人也是永固与孩儿的同谋。 所以现在他们应该也帮着把其余人都引开。所以父王不管如何招呼,都不会有人应答的。” 苻雄气极反笑,指着苻法和吕婆楼说道: “好,好!本王真是有尔等孝顺的孩儿、尔等忠心的部下!” 吕婆楼不由得苦笑,说句实话,他作为世子傅,应该是苻坚的部下才是,和苻雄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不过现在显然也不是和苻雄争辩这些的时候。 吕婆楼本身其实并不是非常想卷入苻坚的叛乱中——其实折旧和叛乱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他身为苻坚的老师,不想也得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苻坚也知道吕婆楼的心思,所以索性让他和留在军中的苻法一起劝说苻雄,如果劝说得动最好,如此一来,这一支氐人主力就能为苻坚所用。 而即使是劝说不动,吕婆楼也可以先代替苻法坐镇军中,至少让苻法能够腾出手来,其本部兵马也有三四千,就算是苻法只携带其中半数返回长安,也是能派上用场的。 对此,吕婆楼也没得选。 一根绳上的蚂蚱,虽然不情愿,可是不想死的话总得做点儿什么。 趴在这里挨骂,就挨骂吧。 听着就好。 苻家自己的事,吕婆楼也没打算开口打头阵。 苻雄看苻法和吕婆楼都沉默不语,只是跪在那里,也有些无奈,毕竟是自家儿子,虽然很想抽出佩剑来一下子,可是还是舍不得。 所以他的目光转动,正想问一问吕婆楼,身为世子傅,你又是如何教导的永固?! 苻法却先打破了沉默: “父王所言在理,但父王可知,而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而今正是我氐人基业摇摇欲坠之时?” 苻雄一怔,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们么? 苻法接着向长安方向拱了拱手:“当今陛下,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胆,能起用父王而荡平关中,兄弟齐心,传为佳话。 可是当今陛下之后呢?国家愈发危难,可是太子焦躁而懦弱,难为中兴再起之君。灞桥一战,其孤身追杀杜英,反而授首,父王思之,便可知孩儿所言不虚。 至于淮南王和晋王,父王皆知之,前者残忍好杀而暴虐无常,可是为君之姿?后者屡战屡败,意气消沉,可有中兴之望? 至于陛下其余子嗣,无不暗弱而无能,不然何至于至今多消沉,不见于朝堂和战场上?” 苻雄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这句话。 苻健虽然也算是雄主了,但是一直以来的确都面对一个问题。 儿子们好像都靠不住。 各有各的缺点,而且很多都非王侯将相之姿,更遑论坐皇位了。 因此苻健可能选择的太子继任者,只能是苻生和苻柳。 苻柳是苻健少子,头顶上的兄长太多,最近又没有什么煊赫战功,难以服众,如何也不应该轮到他。 因此苻生似乎就是唯一的选择。 但是苻生······那已经不是靠不靠得住的问题了。 迄今为止,苻雄并没有在苻生的身上察觉到除了英勇善战——当然也可能是残忍好杀——其余任何的优点。 “淮南王不适合为君,大王之前令晋王折返,不也有此意?” 大概是察觉到苻雄的态度有所动摇,原本不打算开口的吕婆楼,也跟着补充一句。 苻雄缓缓地坐下,叹了一口气。 他的心思显然也被看穿了,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想不明白的事,连苻生当时都回过神来了,不然也不会用冷漠的态度对待自己。 “父王既行此事,焉知最后淮南王不会怪罪于我等?”苻法膝行向前,悲声说道,“孩儿等无能,却还想挣扎出一条活路,咱们一家老少,总不能未来某日,不明不白死于自己人的屠刀下。” “胡说些什么?!”苻雄当即开口呵斥,“为父既为主帅,定死守此地,马革裹尸。” “那家中老少呢?” 苻法察觉到了爹爹下意识的想要回避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开诚布公,那就必须要把阿爹也绑定在他们的战车上,所以苻法咬住这个问题重问: “阿爹就打算不管不顾了么?” 若是换做平时,苻雄或许会呵斥一声,这些事何时轮得到尔等说三道四? 但是现在,他只是坐在那里,有些颓然。 孩儿们的担忧,他心里都清楚。 不可能指望着每一代人都拥有自己和皇兄这样的情谊和信任,甚至纵观古今,他和皇兄之间的信任无间,反倒是历史上的另类了。 既然苻生不可能是另一个苻健,那么就不能阻挡孩子们去寻觅一条生路。 “可若是失败了呢?”苻雄接着问道。 那就是谋反大罪,诛九族都不为过。 苻雄也会被真的钉在苻家的耻辱柱上。 苻法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狠厉: “我等兄弟筹谋多年,而既然连父王都只是察觉到了些许端倪而未多作怀疑,其余的人又如何会察觉? 猝然发难,出手如电,又有谁能挡我?” 苻雄长长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如何还不明白? 这么多年,永固的沉迷汉学、无可救药,不过只是让陛下以及诸多氐人权贵放松戒备罢了。 甚至苻雄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苻坚活像“扶不起的阿斗”,所以皇兄对自己的信任倍加坚固,毕竟苻雄后继无人,还指望着苻健以及继任者能够照拂东海王一脉。 虽不至于卧薪尝胆,但是苻坚承受的非议和压力,又有多少? 千言万语,到最后,苻雄只能似是感慨,又似是嘲讽的说了一句: “这些年,苦了永固了。” 苻法似乎没有品味到苻雄话中深意,静静看着苻雄。 “你们都退下吧。”苻雄摆了摆手。 苻法却一动也不动。 “还有何事?”苻雄冷声说道,充斥着不满。 正文 单章致敬英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四百八十章 犹是深闺梦里人 苻雄最终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当这件事真的和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样也算是能够给自己一点儿心理安慰了。 然而苻法迟迟不去,让苻雄心中倍感烦躁,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同意的? 能同意的,本王都已经同意了,再往下,就触碰底线了。 苻雄虽然可以默认孩儿们想要为了未来而搏一把,但是绝不想对苻健拔刀。 他们下一代人的恩怨和担忧,也不应该影响到上一代。 就像是这一代的情谊,没有办法阻止下一代人刀兵相见一样。 “请父王赐下调兵虎符。”苻法沉声说道。 苻雄霍然看向他: “而今大敌,不是你们的兄弟,而是南蛮,南蛮不破,氐人又何去何从?尔等争执,为父可以不管,但是动用抵抗南蛮之兵马,朝廷根基何在?国本动之,长安如何可守?!” “若是城内僵持,攻打不下,又如何?”苻法径直问道。 苻雄皱紧眉头。 自己既然已经来不及阻止小辈们动刀动枪,那自然就得尽可能快速的平定这场动乱。 不管是谁最终掌管了权力,对现在的苻雄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氐人必须要尽快团结起来,拧成一根绳。 长安城内若再僵持不下,那就真的是一盘散沙了。 “丞相领兵在外,为国屏障,只请丞相调清河公(苻法)之兵马。”吕婆楼刚刚既然已经开口帮腔,此时自然也得硬着头皮继续添油加醋。 “请父王成全!”苻法同样朗声说道,“今夜乱起,永固、博休皆需孩儿攘助!” 苻雄却只是沉默。 “父王!”苻法再喊一声。 “罢了,罢了!”苻雄烦躁的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虎符,狠狠地掷在地上,“且去,且去!” 苻法依旧膝行向前,双手捧起虎符,重重叩首,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孩儿不忠不孝,愧对父王养育之恩,但兄弟情谊、家族生死,孩儿不能不管不问!” 苻雄默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聋了一般。 苻法径直转身,匆匆离去。 其实就算是苻雄不答应,他也可以指挥的动自己的麾下。 但是终归还是少了一点儿名正言顺,苻法性情稳重而保守,自然觉得没有办法向父王和部下交代。 吕婆楼并未跟着苻法一起走,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 “尔,为何不去?”苻雄的声音有些喑哑。 吕婆楼抬起头,发现这位执掌秦国杀人权的丞相、东海王,双目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在看什么。 感觉到苻雄的想法应该自己相差无几,不赞同却又无从反对,所以吕婆楼喟然叹道: “世子之谋,臣本不赞同,但身为人师,既不可阻拦世子误入歧途,亦不能阻拦兄弟阋墙、臣子逼宫,臣愧对陛下和大王。” “这不怪你。”苻雄摇了摇头,“永固自幼便执拗而有主见,余这父王未曾教导,是余之过也。世子傅有大才,虽不愿却也为永固奔走,本王当感谢世子傅。” “臣下有愧,当不得。” 苻雄则自顾自的笑道:“本王戎马一生,自诩有安邦定国之功、平定一方之才。 而如今,外不能御强敌、收州郡,以致兵临城下、危在旦夕。 内又不能教子孙、安社稷,以致皇室动刀兵、大殿将染血······ 当真是笑话,笑话啊!” 说到这里,苻雄不由得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有千万般愤懑和悔恨,却无从释放。 吕婆楼亦有感触,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只能跟着叹了一口气:“若是大王不弃,臣下愿陪大王一饮。” “军中怎能饮酒?”苻雄一皱眉。 吕婆楼却苦笑一声:“国将不国,军还是军么?” 苻雄怔了一下,旋即大笑:“好,饮酒,且饮酒!” 长安的那些事,便随他们去吧。 —————————————— 杜英在王猛和谢道韫的陪同下,向林氏坞堡一侧的军营走去。 谢道韫轻声说道:“前来此地,并非是道韫意气用事,而是坞堡中不少亲眷想要前来劳军以及······认领尸骨。” 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让杜英和王猛的心中也是没来由的一沉。 林氏坞堡之战,新编的上千兵马折损半数,而且这些年轻人基本上都是关中盟最后的青壮劳力了,是很多家庭的希望。 对于杜英或者王猛这样的决策者来说,他们的生死,或许只是几个数字,或许只是关乎到关中盟利益的筹码——决策者必须要这样的冷血,才能为整个团体博取到更多的利益。 但是对于那一个个家庭、一个个翘首期盼夫郎子弟归来的家眷们,就相当于一片天空的崩塌。 为关中盟而牺牲,此为忠义,是礼仪教化本来就想达成的最终目的之一。 再加上谢道韫认为自己身为盟中妇孺的主心骨和代言者,自然更不可能置之不顾。 因此她合情合理的出现在这里。 只不过谢掾史是不是因为心中亦有相思之情,那大家心里都清楚。 看破不说破。 “誓扫匈奴不顾身,九千貂锦丧胡尘。”杜英叹息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众人齐齐看过来,咀嚼着话中之意,若有所思。 尤其是跟着前来的不少眷属,听到这句话,眼眶登时忍不住泛红。 而今她们想要来寻找的,可不就是深闺梦里人么? 轻轻咳嗽一声,王猛好奇的问道:“无定河在哪里?” 杜英顿时尴尬的笑了笑:“有感而发罢了,无所谓哪一条河,可以代指天下江河,又或可指昨日之灞水。” 其实原文应该还是“五千”,不过那应该是特指的某一支军队的五千兵马,所以杜英此时改成了九千,以九这数之极代指战死兵马之多,大家都是没有觉得奇怪。 “多少战事,围绕江河山川而起,多少士卒,又埋骨荒野之间。”王猛神色倒是出乎意料的肃然,“师弟诗中之意,发人深省。” 自家师弟总是会有一些诗词文章脱口而出、震惊四座,反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猛之前在山上隐居的时候就曾经见识过这种“妙手偶得之”。 不过他对诗词文章的兴趣并不是非常大,所以诗词写得好坏,王猛并不是很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师弟想要表达出来的想法。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一章 我的袍泽,我的子民(加更) 在王猛的心中,若是师弟仍然走在之前他们已经决定的路上,那么自然是好事。 如果师弟有所偏颇,那王猛现在也不可能丢下他离开,当然是想尽一切办法掰直。 现在都已经上了贼船,也断没有说下船就能直接跳下去的可能。 对此,王猛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之前就向师弟直接阐明过自己的想法,只是让王猛觉得奇怪的是,师弟虽然满口答应,但是还是表示,“掰直”就不必了,师兄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换一个词比较合适。 听着怪怪的。 这导致王猛琢磨了很久,直和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 王猛果断的岔开话题,也算是让气氛不至于太过悲伤。 杜英微微靠向谢道韫,正好对上谢道韫撇过来的目光。 眼眶一样微微泛红,倒是还不至于直接哭出来。 毕竟她所经历的还只是深闺梦中的相思和牵挂,没有到与爱人天人两隔的地步。 而且虽然是一个女文青,但是谢道韫的内心比杜英想象之中的还要更坚强一些。 “杜郎七言,字字血泪,战事之惨烈,妇孺之悲哀,皆在其中。”谢道韫柔声说道,“杜郎并不喜欢战争,对么?” 杜英点了点头。 出生于和平时代,他从来都想做一条享受和平安乐的咸鱼。 奈何时代不允许,实力也不允许。 既然有这个能力,自然就要承担起更重的任务,自己的隐居安乐,又如何有天下太平来的重要。 “道韫明白。”谢道韫微微一笑。 杜英顿时有些诧异:“你明白什么了?” 我都还没明白。 谢道韫负手而立,看着他:“杜郎心向太平,而又不畏惧战争,于道韫而言,就足够了。” 杜英露出奇怪的神情,谢道韫索性解释一句: “古往今来,多少枭雄都曾有清平志,奈何最后或身不由己,或利欲熏心,频频攻伐,燃起更多的战火,天下愈发混乱。” 杜英不由得苦笑:“战争,只要挑起来,就很难说正义与否,永远都是相对的。” 顿了一下,杜英的语气肃然几分: “余从未怀疑,真的想要天下太平,唯有以战止战。而且在这一次次的征战之中,余之所向,亦然是神州一统、天下再无战事。” 这一次一直在旁边思考着什么的王猛和其余随同官员、幕僚们,也都不再保持沉默,他们或许觉得盟主之前所说得有道理,又或许觉得盟主是在吹牛。 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能够感受到盟主话中的诚意。 这个年轻人,似乎真的会这么做,一以贯之。 或许是他一手缔造了一个关中盟,或许是他带着汉人从胡尘之中走了出来,又或许是因为此时他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三言两语之间,已到军营。 战死将士的尸体,都在营寨外掩埋并且做好了标记,初秋的天气随时都会转热,大家不敢耽搁。 真的要是爆发了疫病,关中盟经不住这个折腾。 但是士卒的遗物,此时都归类整理。 每一个人参军时发给的木牌,写着他们的编号,这是关中盟士卒们用来识别身份的重要手段。 简单,却能让将士们心里安稳,觉得自己即使是战死之后,也不至于成为无名尸体,不会变成传到家中的一声“失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于安土重迁的汉人来说,这本来就很重要。 一个个木牌摆放在一堆堆简单折叠收拾后的衣物上。 不少衣物,甚至木牌,都沾满了血迹,宣告这些东西的主人生前曾经经历恶战。 而活着的将士,还有五六百人,已经在一侧列队。 他们的手臂上捆扎白布,一个个肃然伫立。 哭声,在刹那间扬起,很快整个军营中,哭声大作。 眷属们相互搀扶着、安慰着,而又相对而泣。 谢道韫默然站在杜英的身边,此时的她,似乎觉得自己很幸运。 父亲、兄弟和爱人,都在之前这一场恶战中厮杀,而他们还是活了下来。 “这只是五百人。”杜英轻轻叹了一口气,“北上战于灞桥,折损的兵马更在千人以上,死的人太多,其中很多就算是找到了木牌,也找不到完整的尸骨了。” “她们应该多么盼望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知道自己得到的是假的消息,自己的夫郎兄弟仍然还生龙活虎。”谢道韫攥紧了手,喃喃说道。 “礼曹是不会出现这种错误的,我相信你。”杜英如是说道,同时轻轻地揽住谢道韫的腰。 谢道韫挣扎了一下,也就随着杜英了,此时她的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涌上来,只想陪着这些哭泣的人们一起哭、一起大醉。 “死者已去,还有活着的人需要鼓舞。半数兵马折损,将士们也不可能只是斩获颇丰的喜悦。”杜英缓缓说道,“余过去看看。” “去吧。”谢道韫微微挪开,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鼓起勇气说道,“道韫静候杜郎。” 杜英对着她摆了摆手,径直走向那些关中盟的将士。 “参见盟主!”将士们齐齐说道。 虽然眼前的景象让大家心里难免都觉得不太舒坦,但是看到杜英之后,还是难掩兴奋。 杜英的目光环顾,一名名将士,历经血火的洗礼之后,身姿愈发的挺拔,脸上也似乎被磨洗掉了青涩,昂扬而有杀意。 这一场恶战下来,谁的手上又没有几个人头? 背后那些哭泣的,是我的子民,而面前这些昂首待战的,是我的袍泽、我的将士。 杜英朗声道:“我关中盟的兄弟们,这一战,本盟主率军出征,斩苻苌于灞水、破苻雄于灞桥,使我关中盟之威名震动关中,王师上下,不敢轻我。 而诸位袍泽厮杀于后,以血肉之躯阻挡数倍之敌,使苻融不越我雷池半步,使大军远征在外而无后顾之忧。 杜某,当代替所有出征之将士、盟中之父老,感谢诸位不畏强敌、斩将夺旗之功!” 接着,杜英一伸手: “来酒!” 陆唐已经将一碗酒递了上来。 杜英一把接过来:“战事虽未了,但氐人不过负隅顽抗。军中庆功,焉能无酒? 今日一碗酒,本盟主既为诸位大功,亦为盟中战死之英烈。英魂盘旋九霄,看我盟中无恙,应当欣慰也!”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中了你的邪 说罢,杜英将碗中酒倒了一些在地上。 这是祭奠英烈。 酒水珍贵,但是为了那些战死的兄弟能够安心的离去,也值得。 众将士齐齐端起碗,亦然如是。 接着,杜英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兑了不知道多少水的酒,没有多少味道,但是入喉之后,犹然激起热血澎湃。 杜英放下碗,看向邓羌:“军中折损,此次全从林氏坞堡之中调拨补充,替换军中伤员。五百兵马,即日开拔,前往军营。” 邓羌早就已经料到杜英会让这些已经有了一定作战经验的士卒们上阵,不然关中盟在之前的战斗中,斩获大,损失也大,杜英想要继续在军中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只是凭借之前的战功显然是不够的。 之前的拳头很硬,的确令人敬佩,但是并不足以令人折服。 “属下尊命!”邓羌慨然应诺。 长安在望,若是能够作为先登,那么将是大功一件。 心已经完全落在关中盟这里的邓羌,也没有办法抵挡这样的诱惑。 杜英点头,关中盟在灞桥战场上的伤亡也接近千人,尤其是朱序所部,打没了一半。 所以杜英现在也只能把这些兵马全部都调上去,算是恢复了半数兵员,虽然缺口还是不少,可是总胜过没有。 现在北伐大军所面临的尴尬局面,就是兵马越打越少,缺少后防的补充。 大家心知肚明,桓温所能调动的这数万兵马,已经是荆州军队当初入蜀之后剩下的全部,所以援军只可能从江左和两淮前来。 就没必要问为什么没有援军了。 因此关中盟还能补充兵马,其实也算不错的了。 杜英很知足,而且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桓温对自己青睐有加,谢奕又和自己的关系变得格外密切,恐怕这些兵马还不知道有多少都要被嗷嗷待哺的桓温各部给分割走。 “今日这碗酒,是告慰英烈,也是为诸位送行!”杜英接着说道,“不过明日,余亦启程,而后攻打长安,依旧并肩!” “愿为盟主效死!”邓羌霍然拱手。 “愿为盟主效死!”五百将士异口同声。 恶战余生的他们,眼里不再有当初的恐惧和担忧,只有历经血火之后的稳重和昂扬。 战争,没有什么可怕的。 追随盟主、向死而生,碾碎敌人、高歌凯旋。 仅此而已。 ——————————————- 秋月如钩,倒悬天上。 林氏坞堡中,专门为盟主和谢掾史腾出来的小院子里,月光淡淡。 这院子就一间屋子,书房、厢房之类的,想都不用想。 因为今天来了不少眷属,再加上盟中从灞桥运送过来的伤兵都逐渐聚集此地,坞堡里实在屋舍紧张 这也是王猛安排屋舍的时候直接甩给杜英和谢道韫的理由,脸上写满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反正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凑合着挤挤睡吧”。 房门推开,杜英看到了守在灯火下翻阅文书的谢道韫。 今天也是奔波了一天,而且作为不少眷属心中的顶梁柱,谢道韫自己自然得时刻端起来架子,谁都可以哭的昏天黑地、谁都可以悲哀的六神无主。 但是谢道韫不能。 甚至她都不能落泪,需要稳重而谨慎的核对战死将士的信息,需要把所有的遗物交给每一个亲属,也需要用自己冷静而温和的语气劝说她们: 人死不能复生,来路方长,莫要寻短见。 见的多了,一开始心中还有感怀,而后来,似乎都有些麻木。 “杜郎?”谢道韫回头,正看到心上人走过来,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杜英靠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看着谢道韫眉目之间难以掩盖的疲倦,杜英也忍不住心疼: “辛苦你了。” 谢道韫摇了摇头:“既承此职,当尽我力,无所谓辛苦与否,分内之事也。” “那就好,那我就不安慰你了。”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谢道韫一怔,微微低头,心中难免有些低落,不过又想到杜英厮杀于前,承担着更重的责任,若论辛苦,他当然更胜过盟中众人。 心中如是自我劝慰,谢道韫轻轻抽出手,还想再翻看文书,却不料杜英直接探手勾住她的腿弯,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 “杜郎!”谢道韫娇呼一声,赶忙抱住他,“做,做什么?” 当然是做(*)爱做的事情了。 杜英笑了笑:“不是不需要安慰么?” “啊?”谢道韫并没有明白。 杜英一边抱着她转过屏风,一边说道: “所以不就到了一诉衷肠的时候,别说你心里一点儿都不想情郎,白天可是说好的‘等晚上’,现在夜色已深······” 说着,杜英凑到谢道韫的耳畔:“阿元,我们早些歇息吧。” 谢道韫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伸手在杜英的胸口拍了一下: “真是坏死你了,就知道戏耍于人。” 看着娇羞垂首,摆明了是在跟自己撒娇的谢道韫,杜英自然也是气血上涌,直接就想把怀中柔软的佳人直接丢到床上。 大概是察觉到了杜英的“目的地”直截了当,谢道韫惊讶的伸手抓住杜英的衣袖: “不行,杜郎,还没有沐浴更衣呢,在军营中跑了一天,身上都脏兮兮的。” 接着,谢道韫吸了吸鼻子,这话既是说的她自己,也是说的杜英。 沙场辗转征战多日,杜英更是没有沐浴的机会,身上味道可是一点儿都不小。 杜英的动作一顿,而谢道韫赶忙说道: “刚刚就已经让疏雨准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杜郎先去洗一下好嘛?” 杜英却是果断摇了摇头:“不好。” “啊?” “那当然是一起了!”杜英笑道,抱着谢道韫就往隔出来的沐浴间走。 谢道韫惊讶的想要挣扎着从杜英怀里下来,可是杜英抱紧了她,都已经落在手掌心里了,还想跑? 谢道韫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跑不掉,只好用蚊蚋一般微弱的声音说道: “换洗的衣服,还在桌案上。” 杜英点了点头,但是坚决不放她下来,直接走到桌案边: “自己拿上。” 谢道韫已经害羞的不敢抬头看杜英,不过还是乖乖听话,伸手在桌案上摸了摸,抓起两个篮子。 “咱们走喽!”杜英笑道。 谢道韫也不敢挣扎,又怕杜英累着,只好自己用另一只手抱紧了杜英,想要尽可能的减轻他双臂上的重量,同时忍不住喃喃说道: “我真是,中了你的邪。”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三章 梨花院落溶溶月 清风徐徐,吹进半掩的窗户。 杜英赤着上身,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那棵树。 “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响起,接着杜英便听见谢道韫轻柔的嗓音: “那是梨树。” 杜英回头,看到谢道韫正在擦洗着乌黑如瀑的秀发。 那滴水声就是秀发上的水滴落下来的声音。 谢道韫已经裹上了杜英的白色长袍,看上去宽宽松松的,活像是后世的浴袍,而杜英很清楚,在这长袍下面,只是亵衣亵裤。 被水汽熏蒸的俏脸,愈发红润。 不过杜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有理由怀疑,谢道韫的脸红并不只是因为被水汽熏得。 手下意识的空捏了两下,似乎还在回味刚刚雾气之中所掌握的丰润和柔软。 不大不小,可堪一握。 谢道韫也注意到了杜英的目光,哪里还不知道这家伙都在动什么坏心思? 都怪自己,刚刚怎么就晕晕乎乎的随着他乱来。 一步一步,自己也终归还是沉沦在这个男人温暖的怀抱中了。 不过这样,你情我愿,谢道韫不后悔。 所以她只是俏生生的白了杜英一眼,凑上前来,从背后抱住杜英,踮起玉足,把下巴垫在杜英的肩膀上,看着外面的无边风月: “可惜现在不是开花时节,不然的话,风吹,花落如雪,何等的美景。” 杜英笑道:“然而余在想的,却是这梨树会结出来多少果子,又能够让多少人温饱。” “道韫的心境,比不上杜郎。”谢道韫微笑着说道,“这样总可以了吧。” 杜英伸手将她从背后拽到前面来,凑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总要有人去想着风花雪月,也总要有人去想着柴米油盐。只要阿元愿意,自然也可以去快意逍遥。 就算是关中没有江南的细雨微风,但也有终南和秦岭的挺拔俊秀,绝对不输于江南的那些小山丘。” 谢道韫环住杜英的脖颈,热烈的回应着杜英的吻。 这一次,杜英的嘴唇就不是落在眉间了。 良久,谢道韫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杜英,一口气差点儿没有喘上来,憋得她俏脸更红了: “快意逍遥,便是放天下于不顾,若是之前,道韫或许还会觉得现在在做的这些事,是自己想要去做,纵然打退堂鼓又如何? 可是今日,看着那些失去了家中的半边天,甚至已经把余当做救命稻草的姊妹们,余方才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能够退缩的可能。 如杜郎所肩负的是整个关中盟一样,道韫也肩负着她们生的渴望,所以绝对不会放弃她们任何一个人,也会为了她们而选择继续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一边说着,谢道韫一边伸手抚过杜英胸膛上的一道道或新或旧的伤口,虽然刚刚一起沐浴的时候,她就数落过杜英了,此时还是忍不住秀眉微蹙,低声说道: “杜郎是堂堂盟主,应该居中指挥调度,让将士们用命,如何总是亲自涉险,还好这些伤口都不深。 不然的话,杜郎怕是不知道要躺多久。盟中上下,到时候还不知道惊慌成什么样子呢。” “关中盟就算是没有了我,也还有师兄,还有洪聚他们,也还有阿元,到时候师兄会带着关中盟继续向前走的。”杜英微笑着说道,“余从来不怀疑你们每一个人的本领。” 谢道韫却低声说道:“没有杜郎,关中盟如何还是关中盟?更何况无论是师兄还是其余的掾史,都非可独当一面的人,或是不愿,或是不能为。” 杜英怔了怔,这倒是。 师兄有这个能力,但是很明显,师兄并没有这么勤快。 这是个满分的辅助,性情却不适合独掌大权。 至于其余人,也的确只能说是各有所长罢了。 世界没了谁都一样往前走,但是关中盟没有了杜英,好像真的走不动。 杜英握住谢道韫的手指,又解释另一个问题: “战场厮杀,局势瞬息万变,譬如此次,总归是要有人站出来的,手下的将领们显然不足以鼓舞士气,难不成余还得让谢伯父出阵?还不是为了保护谢伯父,免得阿元担忧。” “每次都有那么多让人不知道应不应该反驳的理由。”谢道韫嗔道,“现在都不敢相信你说的是对是错,下一次当问问阿爹。” 杜英哈哈笑道:“阿元若是让谢伯父护着我,那谢伯父怕是真的要伤心了,女儿还没有嫁出去,就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一点儿都不心疼爹爹了。” 谢道韫哼了一声:“胡乱说话,谁是泼出去的水?” “是不是泼出去的,余不知道,但是阿元正是水做的一样。”杜英揽住她,“柔情似水,混若无骨,刚刚余刚刚体会过。” “呀!” 谢道韫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调笑,忍不住伸手去拧杜英的肉。 杜英赶忙躲避,这小姑娘别的还没学会,驯夫的本事倒是有所提高,也不知道是她手下哪个妇人胡乱教的。 抓住谢道韫的手,杜英拉着她向床榻走去。 谢道韫知道反抗也没有,只是顺手掩上了窗户。 窗外,月色洒落,照出来梨树剪影。 光华溶溶。 窗内,红烛摇曳,帘幕缓缓垂落。 人影绰约。 烛火下,谢道韫任由杜英轻轻解开自己的衣衫,只是静静注视着这个男人,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 “杜郎。”谢道韫低低唤了一声。 “怎么了?”杜英正握住谢道韫雪白的团儿,不由得动作一顿。 谢道韫并没有刚刚沐浴时,情动的模样,让杜英有些奇怪。 “答应我,此去长安,不要冒险,好么?”谢道韫的声音格外的温柔,让杜英的心仿佛都随着一并融化。 灭国之战,氐人必然以死相搏,动辄鱼死网破。 怎么可能不冒险? 但是这话,杜英却发现自己好像说不出来。 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谢道韫微笑道:“那就好,道韫等着杜郎来娶我。不用十里红妆、高头大马,只要杜郎回来了就好。” 打完仗就结婚?! 杜英一脑门儿冷汗,姑奶奶,不要再插旗了好不好。 我不是戏台上的老将军,不需要插旗。 谢道韫似乎察觉到杜英的神情不对,也有些紧张:“杜郎,怎么了?难道你不愿意?” 紧张之余,她更是心生哀情,星眸之中蒙上一层薄雾,隐有泪水,泫然欲泣。 正文 第四百八十四章 长夜 PS:二合一大章更新,有你们想看的。 杜英无奈的说道: “我们这儿的说法,战前不要胡乱许愿,很容易实现不了的。” 谢道韫惊了一下,赶忙掩住樱唇,同时奇怪的说道: “怎么在此之前好像没有听说过有这种说法。” “我说有就有。”杜英哼了一声。 同时,杜英轻轻拿开谢道韫的手,握紧: “放心,承君一诺,必守一生。杜某必然会娶你,关中盟的盟主夫人,也只能是你。” 谢道韫微微颔首,却浅笑道:“杜郎身处高位,承众人之厚望,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夫人呢。” “是嘛?”杜英尴尬的笑了笑。 谢道韫再一次主动的凑上前,几乎贴着杜英的脸颊: “无妨,杜郎既在其位,一些联姻婚事本就是不可推卸的,只要杜郎心中一直有我,道韫便心满意足了。” 杜英怔了一下,微微一笑,同时心中不由得感慨一声,古人三妻四妾都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出身世家的谢道韫,显然见多了这些都不见得会有什么感情的世家联姻,所以她并不排斥,也知道以后杜英估计也很难跳出这种利益纠葛。 所以她的要求也很低。 “出身世家,谁能由己?余之所做,寻觅吾爱,实际上已经违背了家族的意愿,杜郎可知?”谢道韫幽幽说道。 杜英握紧了她的手:“我从来都知道。” “余既心悦,自不会辜负。”谢道韫凑到杜英耳边,气吹如兰。 杜英郑重点了点头:“亦然。” 他话音未落,谢道韫已经微微向下挪,樱唇微张,却没有再主动向前。 杜英会意,俯首相就。 谢道韫闭上眼睛。 他若是想要做什么的话,今天自己真的不想阻拦他了。 因为今天,她已经见到了太多的遗憾和分别。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害怕下一次相见的时候,便是生离死别。 所以谢道韫在得到了杜英的承诺之后,就不想再等了,一天都不想再等。 自己的一切都想交给这个梦回时分,永不缺席的男人。 没有了平时主持礼曹事宜的雷厉风行和冷静大方,此时缩在杜英怀里的谢道韫,温软可人。 她顺从的让杜英的手上下游走,同时轻轻咬着下唇,微微睁开眼,想要看他,又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显得自己过于浪(*)荡。 “今天累了吧。”杜英低声说道,“早些休息。” 再看下去,他害怕自己忍不住。 却不料,谢道韫霍然睁开眼,似乎已经犹豫纠结了很长时间,而此时再也不犹豫: “杜郎······” 软糯的嗓音,让杜英的心肝儿都一颤。 而如兰香气细细,扑在脸上,更是让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都是聪明人,谢道韫是什么意思,杜英已经明了。 不管这丫头到底是早有想法,还是临时起意,杜英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之前只是出于对谢道韫想法的尊重,现在谢道韫主动挑起此事,若是杜英再畏畏缩缩、思前顾后,那就不是男人了。 谢道韫在杜英的怀里扭了一下。 虽然谢道韫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留任何的遗憾了,可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只能用这种最简单而笨拙的方式婉转(*)求欢。 不过下一刻,杜英已经压了上来。 被褥扯动,原本谢道韫伸在外面的半截白嫩的小腿和晶莹的足丫,骤然收了进去。 “疼。” “那等一会儿。”杜英的声音也格外的轻柔。 片刻之后,谢道韫柔弱而羞涩的说道: “没,没事了。” 良辰美景,云雨潇潇。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声音骤然停下来。 谢道韫伏在杜英的胸口,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养在深闺的大小姐,面对现在也算是体格强壮的杜英,本来就撑不了多久,更何况又是碧玉初破瓜。 “舒服么?”杜英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 谢道韫不满的嘟了嘟嘴: “疼呢。” “那我看看。”杜英伸手去拉被子。 “不让你看!”谢道韫赶忙抓住杜英。 太羞人了。 甚至谢道韫还掖了掖被角,一副什么都不让你看的模样,却没有意识到两个人贴在一起,杜英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是又一处不差的都感受到了。 杜英笑了笑,也不勉强,只是抱紧了她: “花径未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是被后世哪位大佬给玩歪的,但是杜英不得不表示,真的很贴合现在的场景。 谢道韫软糯糯的哼了哼,很快就睡了过去。 被杜英折腾了这么久,她真的已经困得撑不住了。 杜英却毫无睡意,只是抱着她,睁着眼。 今夜,对于他和谢道韫来说,很重要。 而对于自己的敌人们来说,或许也很重要。 不知道明日醒来,会不会有什么惊喜? ————————- 弯弯月儿照长安。 东海王府,灯火昏暗,只有府邸的一角,一盏孤灯随风摇曳。 脚步声匆匆,打破了院子里的安静。 梁平老大步走进来,站在院门外一拱手: “启禀世子,已经准备妥当。” 房门缓缓打开,苻坚大步走出来。 今日的他,并不是往常那般一身白衣、端起来一副汉家公子的样子,而是身披银甲,手提弯刀,俨然是氐人武士的装扮。 梁平老不等苻坚开口,主动迎上来,低声说道: “世子,半个时辰之前,淮南王和晋王各自率军从东侧清明门和北侧洛城门入长安。 现在已经接管城墙防务,另外他们各自率领亲卫部曲五百人以上,沿御街前往未央宫。 安乐王率领麾下将士千人,沿北宫至未央宫布防,圣驾已入未央宫。另有羽林兵马,分别把守未央宫和长乐宫。” 苻坚微微颔首,不由得感慨一句:“陛下显然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放心啊。” 未央宫位于长安城西南,面积比长乐宫要小,显然方便守卫,而且就算是守不住,也可以及时从未央宫撤出长安,转向长安城西的建章宫或者城南的苻融营寨。 城南的营寨本来就是建立在先汉的宗庙、社稷坛的废墟之上的,虽然庙宇坍塌,但是城墙仍在,也算是和建章宫一样,是城外可以依托的防守之处了。 苻健平时处理政务一般在长乐宫。 说来也是心酸,长安宫宇也都在历次战火中摧残过不知道多少次,所以面积更大一些的长乐宫中,残存下来尚且能用的殿宇比较多。 而现在苻健主动移驾未央宫,意图自然再明显不过。 他害怕自家两个儿子刀兵相向,并且把自己当作最终的猎物。 梁平老微笑着说道:“浑水摸鱼,正在此时。请世子下令!” 苻坚点了点头,朗声说道:“诸位!” 黑暗之中,一道道身影变化。 即使是已经注意到这些人存在的梁平老,此时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一名名单膝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缓缓站起来,他们一身黑衣,仿佛刚刚都已经和院落中的黑暗融为一体。 脸上也裹着黑巾,只露出来一双眼睛,流露着骇人的凶光。 死士,苻坚培养了多年的死士! 这些死士,苻雄是知道的,甚至这其中也有苻雄的帮忙遮掩。 身在他这个位置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怨恨。 他所凭借的唯一依仗,不过只是苻雄的信任罢了。 可是只要是信任,就终究是有可能消失的,尤其是在帝王家。 所以苻雄也必须要留下一些手段,在关键时候至少有绝地反击的机会,至少有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送出绝境的机会。 因此苻法和苻坚等人筹谋培养死士,苻雄并不反对。 他手握重权,皇兄就算是知道了自己在留后路,只要仍然信任自己,就不会在意这些。 苻雄想要做些什么,大军压境就是,还用得着死士登场? 只不过或许苻健和苻雄都没有想到,苻坚所培养的死士,等待的,就是现在。 “请世子下令!”带队的两名死士头领齐齐拱手。 “我东海王府为朝廷执掌军政大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今日淮南王和晋王不尊号令,犹然意欲于此时相互倾轧、争夺权柄。 此为我大秦危急存亡之秋也,此为我大秦生死一线也!因此东海王府上下,勠力同心,以清君侧,为臣子本分! 肃清内政、整顿兵马,使皇权仍为我大秦所有,此将门世家有无兵权,皆应所为也!” 说着,苻坚向着东方拱了拱手: “而今家父驻扎城东,抵抗南蛮,家弟守卫北关、阻隔乱军,我等自当尽绵薄之力,不畏生死,于乱军中护驾陛下驾前。” 梁平老以及不少聚集在门口的王府幕僚们,脸上都流露出怪异的神情。 他们也曾经思考过应该如何动员将士。 死士是不需要动员的,他们只会遵从命令,视死如归。 但是东海王府既然下场,就必须要给府中幕僚、朝野文武,乃至于陛下本身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 尤其是在真的成为今夜的胜利者之后,除了手中的刀兵之外,还得有别的能够服众的言论,也算是一个交代,一个不至于让朝野上下反对如潮、和朝廷离心离德的交代。 现在苻坚就真的找到了让梁平老他们头疼不已的理由。 清君侧、除暴虐,身为朝廷大权的执掌者,东海王府义不容辞。 能够把谋反叛逆说的这么清新脱俗,也就是饱读诗书的世子殿下了。 梁平老心中如是感慨,这个时候,自然是抓紧表态的时候,他当即一拱手: “为王前驱!” 死士们的声音低沉而整齐,令人觉得有闷雷在院子之中炸响: “为王前驱!” 话音犹然还在回荡,但是人已经鱼贯而出。 苻坚注视着这些离去的背影,抬头看向天空,淡淡说道:“这幽幽长夜啊······” 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但是听者皆知。 今天这幽幽夜色中,不知道要有多少流血死伤。 一场之前或许谁都没有料到的变乱,即将拉开帷幕。 ———————— 长夜无穷时,无酒人微醺。 谢道韫霍然睁开眼睛,差点儿直接坐起来。 刚刚的噩梦,犹然还在心底回荡。 无尽的血火,厮杀的人群,那张开的手乏力的向着天空,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最终却一无所获。 黑暗中的城池,被火光照亮,被鲜血染红。 谢道韫没有去过长安,但是她无比确信,梦中所见,就是长安。 长安血火,又是何时? 难道是? 她惊慌的想要下床,却突然间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对劲。 一只手正握在自己的高耸上,还有一条腿夹在自己的双腿之间。 背后传来的呼吸,很是平稳,而又真实存在。 入梦之前的旖旎种种,泛上心头。 谢道韫轻轻呼了一口气,梦中那个浑身浴血的人,就在背后,用一种或许让之前的自己会觉得有些羞耻的姿势抱着自己。 而现在的谢道韫,只是觉得心安。 他还在,一直都在。 就像让他这么一直抱着自己,直到永远······ 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谢道韫的动作虽然轻,但是毕竟两个人贴在一起,杜英自然一下子醒过来。 战场上待的次数越来越多,杜英的睡眠也变得很浅。 这样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才能及时抓起兵刃迎战。 同样也是恍惚了一下,杜英方才意识到自己仍然还在温柔乡中。 差一点儿唐突了佳人。 探出手将谢道韫抱住,杜英低声问道:“怎么了?” “噩梦。”谢道韫下意识的往杜英怀中缩了缩,同时感受到了火热,不由得惊呼一声。 杜英尴尬的笑了笑,虽然自己没有下意识的去摸刀剑兵刃,但是身上还是有另一个凶器着急想要跃马杀敌的。 谢道韫也反应过来是什么撞了自己一下,无奈的说道: “真是个不老实的坏家伙。” 杜英张了张嘴,你这样扭来扭去的,我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反应? 要是真的没有反应,那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下半辈子怎么才能保持幸福了。 “梦到了什么?”杜英低声问道。 谢道韫打量着杜英的眉眼,柔声说道:“是长安和血火。” 杜英轻笑一声: “这倒是一个应景的好梦啊。” “杜郎此话怎讲?” “现在的长安,这漫漫长夜里,恐怕就是这样的血火。”杜英缓缓说道。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五章 帷下私语 谢道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氐人的内乱?” “苻坚,不会让我失望。”杜英如是回答。 谢道韫伏在杜英的胸膛上,轻托香腮,好奇的问道: “氐人现在已经坐困长安,为何还要内乱?” 杜英想了想,只好感慨道:“大概是因为他们也认为,自己在取代了别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之后,就能够做的比之前的人更好吧。 而且······有些人已经渴望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太久了,所以现在也已经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能够把握住的话,当然想要争取。” “可是成功了,又如何?” “或许还有生机。” “会有么?”谢道韫顿时忍不住担忧的问道。 氐人有生机,岂不是意味着王师进攻长安不顺利。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杜英笑道。 现在的历史,已经和杜英了解之中的截然不同。 苻坚作为本来得到老天爷眷顾的一代枭雄,是不是还能够在这乱世之中寻觅到一条生路,杜英并不知道。 不过只要可能的话,杜英不会给苻坚这个机会。 这种放虎归山就有可能引起滚滚巨潮的人物,死了才最好。 “杜郎也没有信心啊。”谢道韫品味出了杜英的意思。 “世事总是造化弄人,所以余又如何能肯定的回答呢?”杜英无奈的说道,“世间诸事,唯有尽力而已。” 谢道韫低低叹息一声:“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期望能够得到诸天神佛的保佑,期望能够通过祈祷得到祝福。” 杜英不由得嗤笑一声: “神佛,余是不信的。既然仍有手有脚,为何不靠自己?” 谢道韫的眼眸中泛出光彩。 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不屑。 这不正是自己心目中的男儿应该有的样子么? 或许真的有什么天注定,但是至少在此之前,人不服输。 “这次江左派人前来,可能也会有高僧和道士随行,关中,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地方。”谢道韫提醒道,“到时候,这可能是杜郎必须要去面对的。” 杜英点了点头,对此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佛教自西域而来,因此江南佛教当然期望通过关中打通前往西域的道路。 现在江左追捧的道家,其实就是曾经关中和汉中等地盛行的五斗米道,对于这些道家人来说,关中就相当于先辈崛起之地,是他们曾经的根基所在,自然不可能拱手让给别人。 “除此之外,各家肯定会选派青年才俊北上,南渡各家里,出身关中的已经寥寥无几,因此最为积极的肯定是靠近关中的。”谢道韫接着补充,“比如太原王氏。若是能在关中占据一席之地,之后必然也能够影响到从关中出兵进攻何处的决策。 每一个世家都想着能够尽快收复故土,都期望着能够祭奠祖坟,此所谓衣锦还乡也。” “此言不假,所以那位‘江东独步’会来?”杜英好奇问道。 太原王氏现在就靠这位撑门面,如果像是谢道韫所说,那么这位肯定要来为太原王氏争取利益。 若是大军之后的进攻方向定在河东,那么太原王氏将获得远比江左各家更早的荣归故里、联系乡民并且恢复元气的机会。 而且这也可以让太原王氏从琅琊王氏的阴影中跳出来。 甚至只要经营得好,太原王氏甚至可以在北方重新崛起,成为和王谢各家分庭抗礼的存在。 “自然。”谢道韫轻声说道,“杜郎之名,历经此次大战,必然为天下所知。杜陵杜氏有如此可独当一面的年轻才俊,其余家族必然也会派出年轻人来和杜郎一较高下。 王文度(王坦之表字)既为江东年轻一辈之首,再加上有促太原王氏崛起之意,必然不会推脱。” 杜英点了点头,第一代江左名流,诸如刘惔、王濛之人,自己或许见识不到了,但是第二代江左风流人物,打照面是躲不过去的。 而且杜英也没有打算躲。 他也很想见识见识,这些生性喜爱悠游林下、依靠北方的动乱才勉强支撑住偌大王朝的江左人物,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几分本事。 还是说都是后人往脸上贴金? 谢道韫也看出了杜英的昂扬斗志,嘱咐道: “杜郎太原王氏终归不是琅琊王氏。所以琅琊王氏以及我陈郡谢氏,还有江左伧人各家,肯定都会派人北上。 尤其是琅琊王氏······” 说到这里,谢道韫忍不住轻轻一笑。 杜英无奈的摇了摇头。 就算是谢家和王家之间只是有了婚约,谢道韫还不算王家的媳妇,但也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了。 自己这横刀夺爱,王家怎么可能不记恨? 更何况这还直接损害了王家的利益。 “王家来的,又会是何人?”杜英愈发的好奇。 要是来的是王徽之老铁,自己是不是还得抓紧弄一顶绿帽子送给他? “王家两代人应该都会前来,而其中最有可能的是王右军。”谢道韫斟酌道。 “王羲之?”杜英眉毛一挑。 对于这位后世的书圣,杜英还是很尊重的。 不过尊重归尊重,想到大家很有可能变成官场上的敌人,杜英便不敢掉以轻心,更不会避让半步。 “不错,毕竟郗嘉宾在此。”谢道韫解释道,“王右军是郗家的东床快婿,由他前来,就算是江左和桓征西的矛盾已经不再遮掩,至少桓温也得看在郗嘉宾的面子上,不会下死手。” 顿了一下,谢道韫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蛋,似乎在回忆什么。 难得见谢才女流露出这么可爱的模样,杜英亦然微笑,静静等着她。 “对也!”谢道韫眼前一亮,“之前就有传闻,郗家想要和王家攀亲,但是现在的郗家势弱,不比当年了,真正代表郗家说话的,也是郗嘉宾,因此王右军前来,也会为了此事。” 杜英不由得想到了王献之和郗道茂的爱情悲剧,无奈的摇了摇头。 王献之现在也应该虚岁十一二了,若论婚事,自然只可能是这两人的婚事。 不过好像和自己也没有关系。 “那谢家呢?”杜英接着问道。 谢道韫轻轻摇头: “这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五叔,现为朝中秘书郎,并非达官显要,又未及而立,最适合不过。四叔为人轻浮而急功近利,三叔应该不会让他前来,免惹事端。”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六章 杜英的爪子 谢道韫的四叔,就是谢万。 而五叔,则是谢石。 后者便是淝水之战中晋军主帅之一,和谢玄并肩破敌的功臣。 杜英不由得谨慎起来。 谢万轻浮之名,即使是远在关中,他也曾听闻。 但是谢石还年轻,杜英了解的不多。 既然是能在淝水逞威风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说句实话,杜英并不想面对王坦之加上谢石这样的组合,尤其是还不知道琅琊王氏来的是谁。 也不知道其余的南渡家族,比如温氏、庾氏等等,以及吴地世家,比如顾氏、陆氏、周氏等等,会不会想要一起北上分一杯羹。 来的人越是名声响亮,那么留给关中盟的利益自然就越少。 而双方之间的矛盾冲突,只会愈发的激烈。 尤其是现在杜英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桓温想要把他推到江左世家的对立面,让杜英先去和江左世家较量较量。 “杜郎莫要气馁。”谢道韫柔声说道,“以关中盟现在的实力,江南便是来人,也会先把杜郎当做拉拢的对象。 毕竟从江左过来,来的只是一个两个的人,而不可能是一支军队,所以他们也需要找到足够的兵力和桓征西抗衡,关中盟显然是为数不多的选择。” 杜英微微颔首,却仍然慎重的说道: “话虽如此,但是余从来都不敢把江左众人当做是余的盟友。就算是他们不拉拢关中盟,也不是没有别的军队可以拉拢,比如洛阳和许昌的那些羌人,又比如潼关的雷弱儿。” “这些皆是胡人······”谢道韫忍不住秀眉微蹙。 她不相信一向心高气傲的江左世家会倾向于和姚襄、雷弱儿等人合作。 “姚襄,之前可是晋将。”杜英笑了一声。 这样的合作,已经进行了不止一次了。 而且当初殷浩北伐的时候,还曾经对姚襄寄以厚望,只可惜最后正是姚襄倒打一耙。 “之前的恩怨,若是直接推到某一个人身上,自然也就不重要了,比如殷浩。”杜英接着说道,“所以大家的利益一致,就还是能携手合作的。” 殷浩已经被贬为庶人了,让他背锅,他也无处伸冤。 谢道韫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反驳。 江左世家都是什么德行,谢道韫心里很清楚。 表面上都是高风亮节的林泉隐士,实际上还不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真正高傲不屈、不想和这个时代的风气同流合污的,早就已经被排挤的远离官场,或者干脆变成了一缕孤魂。 “广陵散,今绝矣!”杜英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谢道韫默然,杜郎的意思是,自从那一代真的心高气傲、引领风潮的竹林七贤离去后,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真正名扬天下而又醉心山林、心中皎洁的隐士? 这话,或许说的有些绝对,但是也不冤枉那些出身世家、名义上的隐士。 甚至谢道韫有理由怀疑,杜英干脆就是在指着谢安的鼻子骂。 真不知道,日后这两人若是打照面,会是怎样的交锋。 都是当世豪才,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点儿小小的期待······ “夜色还深。”杜英轻轻拍了拍谢道韫,打了一个哈欠,“再多睡一会儿吧。” 谢道韫低低应了一声,缩在杜英的怀里,忍不住低笑一声: “明日又要为杜郎送行,而今却在这里说些争权夺利的事,是道韫的过错。” 杜英好奇的问道:“那应该说些什么?” 谢道韫一把抓住杜英一直放在自己玉峰上的手,温柔的说道: “杜郎若是想要歇息的话,就把手拿开。” 杜英的爪子反而又握了握。 谢道韫闷哼一声,下一刻,嘴就被堵上了。 “呜呜!”谢道韫伸手推了一下杜英,勉强分开一些,担忧的问道,“杜郎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而为,怕他作甚。”杜英笑道,“更何况余的背后,不还有阿元这个贤内助么?” “还没有娶过门呢,不是内助。”谢道韫嘟囔一句。 “那就让小生好好地伺候一下谢掾史,不然谢掾史再消极怠工。”杜英一边说着,一边压了上去。 “道韫不是那种人,不需要杜盟主屈尊伺候。” 谢道韫轻笑着说道,勉强推了推杜英,发现这家伙根本没有老老实实睡觉的意思,索性也不反抗,彻底软在杜英的怀里: “杜郎,别太用力,轻,轻一些······” 帷幕后,很快就只剩下无序而混乱的声音。 外面喧嚣的风儿,似乎也变得轻柔。 ————————————- 长安,晚风沿着御街扫荡。 轻骑飞驰向前,直扑向北关。 长安城向南背靠龙首原,长乐和未央两处宫殿在南,而城中百姓生活的坊市在北,中间阻隔的皇城城墙,便是北关。 皇城内屯驻的兵马,也驻守在北关下。 过了北关,就能直驱两处宫殿。 “晋王归都,求见圣驾,尔等退避!”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举起来手中的令牌,高声呼喊。 “陛下有令,未经通报,任何人不得入城!”北关城头上,传来洪亮的声音。 与此同时,隐约听见有人下令,城头上人影绰绰,也不知道多少弓弩手张弓搭箭。 北关城下,拒马之后,一名名长矛手也放平手中的家伙,警惕的向前看。 奔驰的骑兵顿住步伐。 晋王苻柳越众而出,目光炯炯,看向城头。 在这城中,骑兵的势头固然不小,但是实际上苻柳不可能真的带着自家骑兵去冲击城墙,那样只会让自己的骑兵全部都被箭矢扎成刺猬。 他当即拍马向前,扬起手中的马鞭,朗声喝道: “安乐王奉命驻守城南不假,但是北关应该还不在安乐王职责之内吧,此地的皇城护卫何在,我氐人羽林何在?!” 驻扎在这里的,应该是从各个氐人王公的府邸之中抽调出来的亲卫,临时组成的军队才是。 可是城头上的旗帜却是安乐王苻融的旗帜,因此苻柳第一时间就觉得事情不对劲。 “安乐王是要篡位夺权么?!”又是一声暴喝,从街角炸响。 马蹄声震动,还有步卒的奔跑声。 苻生的身影骤然出现,手里提着的刀甚至都直接出鞘。 苻生的出现,让苻柳以及麾下的将领们都是一紧张,一个个的也都下意识的想要抽刀。 对上苻生这凶神恶煞一样的人物,手里没有点儿家伙,的确心中也难安稳。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七章 对峙北关 苻生瞥了一眼苻柳,桀桀笑道: “晋王还真是着急啊,也赶着去逼着父皇将太子之位交给你么?” 话说的格外直白,也说的苻柳以及麾下将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灞桥战场,他们是第一支撤退的兵马,而且撤退之后就直接奔着长安城而来,意图自然变得格外明显。 不过大家还是想要留一点儿面子的。 逼宫篡位,怎么听都有点儿不好听不是? 可是现在苻生显然不打算给苻柳这个面子。 这让不少将领不由得懊恼。 他们来长安虽然早一步,但是苻柳显然更为谨慎,害怕苻健早就已经在长安守株待兔,等着他们这些“孽子”自己送上门来,所以苻柳选择从北侧入城,而且先一步接管了整个长安城北的防务。 而现在,看到苻生直接从东侧清明门入城,一路畅通无阻前来,大家当然后悔。 若是当时他们也如是,那么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和苻生直接打照面了。 保不齐就是他们站在北关城墙上俯瞰这个万人敌,甚至还能嘲笑一下他的无能狂怒。 一直缩在苻柳身后的阎负,此时闪出来,沉声说道: “两位大王且勿动怒。” 苻生冰冷的目光投过来。 阎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因为他真真切切的从那一只眼睛之中看到了死亡的威胁。 如果自己说的话并不能让苻生满意的话,那么就算是苻柳,应该和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咽了咽吐沫,阎负从来不怀疑苻生的动手能力,所以他谨慎小心的向着南侧拱了拱手: “两位大王都为当今圣上之子,前方战事不顺,所以惦记陛下之安危,在情理之中。” 苻生和苻柳对视一眼。 都不相信对方是孝子,但是现在也只好听阎负说。 “所以两位大王如何能坐视安乐王锁闭宫城、囚禁陛下呢?”阎负接着伸手向北关城头一指,“救出陛下,才是当务之急。” “此言在理。”苻柳赶忙说道。 现在被苻生的眼睛看着,他自己也心里发毛。 遇上这种蛮不讲理又力气大的杀胚,谁不害怕? 苻生缓缓挪过头,打量着北关城上,冷声说道:“乱臣贼子,不配参与我皇族家事,当先伐之!” “三兄大义!”苻柳当即一拱手,“愿同三兄并肩!” 苻生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苻柳所说,或者根本不在乎苻柳的存在。 他手中刀向前一挥动,麾下如狼似虎的步骑齐齐向前推进。 同时,苻生策马直奔城门下,猛地一拽战马。 骏马嘶鸣,月光下,这个独眼提刀的杀胚厉声喝道: “速速打开城门,不然为君讨贼!” 城门下,原本还仗着手中兵刃和前方拒马,信心十足的士卒们,一个个两股战战,就差直接丢了兵刃跪伏在地了。 淮南王苻生的威名,谁没有听过,又怎么可能不害怕? “淮南王意欲和晋王一起谋反么?!”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城墙上响起,正是苻融,“本王奉命驻守北关,防范的就是晋王,淮南王兄莫要被晋王迷惑了!” 他的目光向下,扫过苻生和苻柳,脸上露出一抹从容的笑。 这声音也让城上城下的氐人士卒们稍稍心安。 苻融接着喊道: “淮南王或许有所不知,晋王心存反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家父为何故意让晋王率军折回?就是因为和陛下早就有所谋划,引晋王暴露本心! 淮南王兄此时随同晋王一起攻城,可是要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城下的氐人兵马们登时有点儿混乱。 苻生麾下的将士都看向另外一边的苻柳麾下,目光之中无不带着敌意。 原来这些家伙早就想要谋反了,原来这一切都是陛下和丞相的算计! 而苻柳麾下的将士也觉得有点儿冤枉,他们之中很多都是苻苌的麾下,或是苻雄调拨过来的,那是绝对不知道苻柳竟然之前就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还以为苻柳是临时起意,而一开始他们也的确打算跟着一起分一杯羹。 从龙之臣,谁不想当? 可是现在发现这竟然是个圈套,那就没有什么好当的了。 无数的目光同时汇聚在苻柳身上,苻柳一时间也成了众矢之的。 他坐在马背上,眉头紧皱。 苻融会一口咬定他和苻生是乱臣贼子,然后坚决不打开城门,这的确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可正中苻柳下怀,他正好以此为理由,彻底把苻生变成盟友。 至少大家先一起入城再说。 可是现在,事情的发展有点儿出乎意料。 苻融竟然拉拢苻生,引导所有人的矛头都对准他! 苻柳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而实际上他从来都没有想要造反的意图。 从入长安城之前到现在,他所想的,也不过就是争夺一下太子的位置,而这种想法,也是在苻苌身死之后,他的心中才浮现出来的。 冤枉,是真的冤枉。 可是现在周围这些人的目光,明摆是在告诉苻柳,大家已经相信了苻融的说法,毕竟这种说法才是怎么看怎么合理的。 “丞相,何苦害我!”苻柳握紧了缰绳,咬牙切齿。 从现在来看,这一切似乎都是苻雄早就布好的局。 从让他带兵去阻拦杜英和谢奕开始,一切,仿佛都有一只无形中的手在掌控。 就在这时,一句话打破了城下有些尴尬的沉静。 “想篡位的,看来是丞相了。” 说话的,正是淮南王傅毛贵。 众人都是一怔。 “陛下为何会不信任自己的两个儿子,反而把皇城防务之大权交给安乐王手中? 安乐王尚且年轻,又有何资格执掌城南军务并宫中防务?” 毛贵冷声说道,同时一摊手,一副“懂的都懂”的模样。 “是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开口机会的阎负,此时也抓紧说道,“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丞相想要谋反,所以让安乐王控制宫城,阻拦诸位大王救驾!而如果所猜不错的话,此时东海王世子应当已经入宫,甚至丞相应该都在返回长安的路上!” 不少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此时正是黑夜,城上城下,都格外的安静。 因此毛贵和阎负的声音,断断续续也都传到了城头上。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八章 未央宫前 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苻融不由得挑了挑眉,看来城下的这些家伙,也不全是傻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挑拨离间的。 之前阿兄谋划的时候,到底还是算漏了苻生和苻柳身边的谋士。 这也不能全怪阿兄,毕竟苻柳身边的谋士并没有什么出彩的人物,苻柳本身就是氐人皇族这一代中的佼佼者了,所以他身边的幕僚总是显得有些多余。 至于苻生······ 这家伙什么时候会听幕僚们的命令? 淮南王傅毛贵,看着也像是一个摆设。 所以苻坚会忽略他们的存在,也在情理之中。 结果没有想到,毛贵也好,阎负也罢,或许没有办法给苻生和苻柳做决断,但是至少他们能够影响到周围的这些将士。 现在这境况,变得越来越不利了。 苻融没有再多说话,而他的态度,在周围将士们看来,自然等于默认了城下那些人的说法。 而苻生此时冷喝道:“战!” 在他看来,显然没有什么继续耗下去的必要。 打开城门才是第一要务。 杀声登时四面响起。 各个街道上,都有不知道多少士卒涌出来,扛着各式云梯、推动着冲车,逼向北关。 苻生一马当先,杀向城门。 “放箭!”苻融心中也是直打鼓。 他虽然也曾经跟着苻生在沙场上历练过,但是毕竟只是见识见识罢了。 之后所参与或亲自指挥的战斗,也并不多。 因此现在局势骤然变得不利,苻融也有种六神无主的感觉。 阿兄,你可一定要抓紧拿下皇宫啊! 诏书一来,至少就有了大义,麾下的将士们也会用命。 现在这人心惶惶的,如何能挡住苻生和苻柳? 虽然心中惴惴,但是氐人士卒们还是在顽强抵抗的。 因为他们也很清楚,苻生是怎样的凶神恶煞,此时投降恐怕也不会有活路。 似乎就是为了佐证这一点一样,当苻生挥动着刀格挡箭矢,直扑向城门下的时候,拒马后的氐人士卒,已经没有了多少直面苻生的勇气,一个个丢了兵刃,就差直接跪伏在地了。 可是苻生毫不犹豫的撞开拒马,根本不管胯下战马已经被拒马刺中,血肉模糊,他自己直接从战马上飞身而起,扑向人群,手起刀落,便是首级滚滚。 既然站在苻生的对立面,那么现在再想着投降,晚了! 接着,苻生身如流星,直接撞在城门上。 厚重的城门,似乎也跟着颤抖一下。 苻生的行动或许对于整一场战事的实际意义不大,但是对于士气的鼓舞却是肉眼可见的。 “杀!”氐人将士们如打了鸡血一样向前冲。 带兵向前的苻柳,瞥见了苻生的背影,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 这样的皇兄,当真让人心生畏惧。 他看向阎负:“尔后如何能敌?” 阎负虽然不擅长军事指挥,平时更像是苻柳的小跟班,帮忙打杂,但是论官场运作、算计人心,又绝对在苻柳之上。 此时的阎负也咬着牙,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算今天此刻,是合作的关系,之后少不了还要做敌人的。 这样的敌人,怎么打的过? “驱狼吞虎,或可行也。”阎负低声说道。 苻柳怔了一下,明白了阎负的意思。 这还真是一个三方互相算计的夜晚啊。 不过现在,至少先入皇城! ————————- 未央宫前。 死一样的寂静。 正北的端门已经紧紧闭合,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会有敌寇前来。 宫门上,太尉、平昌王苻菁皱眉看着黑夜中逐渐浮现出来的身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一眼就认出了东海王府的旗帜,或者换句话说,这些正沿着街道向端门飞快前进的死士,根本就没有打算掩盖自己的身份。 一往无前,此事不成,唯死而已。 身份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甚至他们还能堂堂正正的告诉所有看到他们的人,现在正向前进的,就是东海王的麾下。 从龙要趁早,想要以后混一份功勋的,此时就得抓紧了。 和东海王府的死士作战,苻菁并不是很情愿。 一直以来,他都跟随着苻雄厮杀。之前子午谷之战中,苻菁就是死守谷口、百战不退的那个。 虽然子午谷之战是氐人失败了,但是在这一战中苻菁的亮眼表现还是被朝中诸公看在眼里。 因此苻菁返回长安养伤,苻健就索性把太尉的职务交给苻菁,也算是自己对已经故去的兄长一脉的交代。 以现在氐人的官制,太尉虽然只是虚衔,却也位列三公九卿,是绝对的权贵。 而按照苻健的安排,苻菁率领皇城禁卫、羽林、执金吾等各部兵马负责长乐、未央两宫的防务,而驻守长安城南的苻融负责皇城的防务。 说来也是滑稽,或许是因为对自己儿子的不信任,或许是因为凑巧,负责苻健左近防务的,竟然都是他的侄子,而不是亲儿子。 大概在苻健的心中,自己的儿子们都对自己的位置虎视眈眈。 反倒是这些隔着一层的侄儿们,毕竟不是自己这一脉的人,很难获得支持,所以反而会忠心耿耿,以求能够在陛下这里获得更多的好处,也算是以后有生身立命之根本。 想到这里,苻菁忍不住苦笑。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显然苻健想得太简单了。 东海王执掌军政大权多年,在朝野和军队之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 或许东海王自己真的对苻健忠心耿耿,可是架不住他的子嗣们会有别样的想法。 比如现在。 东海王应该还远在城东,所以有能力调动城中死士的,只可能是东海王世子。 那个大家一直一来都忽略,甚至还会时不时鄙夷的糊涂蛋。 现在看来,真正被蒙蔽的,应该是所有人。 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皇宫深处。 要说动兵直接胁迫陛下册立自己为储君,现在的苻菁其实也可以做到。 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如果这样做的话,得不到任何的支持,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外面蜂拥而至的“勤王大军”给淹没。 “大王!”尚书右仆射段纯拱手行礼,“东海王作乱,已成事实。而今安乐王率军守卫北关,淮南王等一时半会儿无法入宫救驾,所以此地防务,全部仰仗于大王了。” 正文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不忠不孝之徒 苻菁却仿佛怔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段纯的话,置若罔闻。 段纯不由得皱了皱眉,又开口说道:“大王,战事急迫,还请全神贯注。” 苻菁这才回过神来,打量着身前的段纯。 这是一个受到汉文化的影响,做什么都讲究礼法的古板中年人,苻菁等皇族子弟对他一向没有什么好感。 毕竟皇族往往是破坏规矩的典型。 尤其是氐人皇族们,在他们看来,自己就是规矩,不需要别人告诉他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所以苻菁是很不想见到段纯的,尤其是现在竟然还要和这个家伙并肩作战。 不过他又没得选择。 陛下将段纯派遣过来,显然就是让段纯充当监军的。 时刻约束苻菁的行为,提醒苻菁不要做出过分的事。 同时很明显,段纯的态度也足以代表很多朝野官员的态度。 他们依然支持以淮南王、晋王为代表的苻健子嗣继承大统。 苻菁这种皇侄儿,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 不过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苻菁也只能忍着,同时伸手指向街道上越来越近的那些黑衣人: “这些虽然是死士,但是并没有携带多少攻城器械,又如何能够越过宫墙? 所以仆射尽管放心,只是余麾下之强弩,就可令其知难而退。” “只是退敌,犹然不够。”段纯摇了摇头,“恐怕还需要大王率军出战,击败此时把守北关的安乐王。 而且大王莫要忘了,安乐王的兵马并不只是屯驻于北关,城南还有上千兵马,随时有可能攻城。 这未央宫南侧,可就直接贴着城墙,殊不知安乐王是不是早就已经备下后手?” 段纯的语气说不清楚是命令还是建议,但是至少听在苻菁的耳朵里,很不舒服。 他皱了皱眉,强忍着不快,冷声说道: “本王沙场征战多年,承蒙陛下和丞相教诲,如何打仗,还轮不到仆射来指导。” 一个文官,指手画脚,有完没完? 段纯被噎了一下,不由得沉声说道: “东海王作乱,我等尊重其之前于大秦之功劳,尚且尊称一句‘东海王’,但是丞相之职,不管其是真心还是受人胁迫,日后都不可为,所以大王还是要注意一下称呼。” “与尔何干?!”苻菁不悦的一挥手。 与此同时,东海王府的死士,已经逼近城墙。 箭矢随着他们的脚步而起,直扑向端门。 苻菁也来不及听段纯接下来的话,亦然下令: “放箭!” 段纯自然也有怒火一直压抑着,东海王犯上作乱也就罢了,难道你这被陛下寄以厚望的平昌王也要作乱不成? 不过呼啸的箭矢声,还是成功让段纯止住了话头,往后缩了缩。 一支箭矢就擦着他飞过去,让他忍不住头皮发麻。 段纯的表现都被苻菁看在眼里,他冷笑一声,不过就是一群只会说大话的文人罢了。 等会儿不吓尿就算不错的了。 一轮箭矢过后,东海王府那边却先停手。 其实大家的死伤都不多,因为死士们也不是闷着头往前冲,那叫送死。 他们或是举起盾牌,或是缩入街巷,此时更是全部都散开,只留下了零零散散几具尸体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而端门上情况相差无几。 “东海王贵为大秦丞相,为何要犯上作乱?!”苻菁探出头,朗声喝道。 苻雄对他有提携之恩,所以苻菁还是不愿意直接和苻雄刀兵相向的。 “淮南王会同晋王谋反,兵锋已至北关!” 一名年轻人的声音在街道上响起,只见身披银甲的苻坚大步向前走,昂起头,丝毫不畏惧从城上投下来的一道道目光。 当然,他的人还是一直站在弓弩射程之外的。 “如何证明?!”苻菁冷声问道。 “大王何必同这乱臣贼子废话?”段纯又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急切的说道,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不由得瞪大眼睛,指着苻菁,“莫非,莫非大王也······” 苻菁被这家伙弄得格外窝火,我想做甚,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不过他还是强忍住了,毕竟自己若是把段纯怎么样,那不就等于谋反了么? 当即,他指着城下的人说道: “而今城外是何等情况,谁可知之?东海王一向忠心为国,所以本王是不相信东海王意欲谋反的。 更何况若是东海王打算谋反,之前陛下引安乐王兵马入皇城,不就可以动手么,为何还要等到晋王和淮南王回来?” 段纯登时忍不住跺了跺脚: “大王糊涂啊!若是提前动手,那晋王和淮南王皆可以回兵,而且太子罹难不过一日,兵马调动,勾连党羽,又如何不需要时间?!” 苻菁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我糊不糊涂,还轮不到尔这聒噪匹夫说了算! 段纯并没有注意到苻菁的脸色,或者说对于他这样性情的人来说,上位者的脸色越是难看,岂不是越能够说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因此不等苻菁开口,段纯就接着甩出来一句: “淮南王和晋王为陛下子嗣,所争者,不过是太子正统之位,说到底这两位大王无论谁继承大统,都是陛下嫡脉。 而东海王和陛下分属君臣,以臣谋君,篡动朝纲,是为不忠。其又为兄弟,以弟逼兄,祸乱家法,是为不孝。 不管东海王如何解释,此皆为不忠不孝之辈,大王如何能信,如何敢信?而继承大统,东海王如何能配? 更何况大王且看这东海王世子,平日醉心汉学而不闻窗外事,必然是装模作样,不然又如何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若是此时正端坐在城东大营中的苻雄,知道自己被喷着这样,应该会欲哭无泪吧。 而城门上的苻菁只是盯着段纯,突然冷笑一声: “本王,也非是陛下子嗣。” 段纯顿时怔住了:“大王,你······” “本王当为陛下守住端门。”苻菁接着转身。 段纯刚想要说“那就好”,便听见东侧传来厮杀声。 苻菁脸色也是一变:“东掖门!” 此时,城下的苻坚,也朗声说道:“启禀平昌王,大王不会真的以为余打算凭借这些死士强攻端门吧?” 说着,苻坚拍了拍手,十余名死士从巷子中钻了出来,护卫在苻坚的身边。 而其余的死士,已然不见了踪影。 正文 第四百九十章 端门兵变 苻菁心里一凉。 显然趁着这片刻功夫,死士已经向东而去。 而苻坚站出来说话,也只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罢了。 东掖门处,火光骤然升腾,照亮了整个夜空。 苻菁拔腿就想要向东掖门而去,不过似乎为时晚矣。 因为已经有兵马沿着城墙杀了过来,其中有皇城禁卫,也有黑衣死士,本来应该对峙的双方,此时却并肩作战。 而苻菁的麾下显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倒不是怪苻菁带兵不严,而是他麾下的这些禁卫兵马,本来就没有多少战力。 皇城禁卫,多半都是凑数的勋贵子弟,平时欺男霸女,而或者彰显一下皇家威严,还算可以,但是要想让他们上阵搏杀,那就太为难他们了。 而且就算是这样,苻健为了能够尽可能多的确保前线兵马的战力,还是把禁卫和执金吾等皇城守备兵马中的青壮都抽调去了前线,因此剩下的更都是老弱病残,而或者一个个肥头大耳,形如扶不起阿斗。 让这些人玩命厮杀,显然是不现实的。 关键是苻健估计也没有料到,有一天变乱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出现在皇城脚下。 尤其是在这种大战厮杀正惨烈、氐人节节败退的时候。 现在正向端门杀过来的兵马之中,也是以东海王府的死士为主。 那些配合他们的禁卫,更像是凑数的。 “强汪,为什么?!”苻菁瞠目欲裂,因为他已经发现率军杀在前面的身影,正是自己平时还颇为信赖的部下,也是自己派去驻守东掖门、相当于一路偏师的强汪。 而且强氏是皇室姻亲,又如何能行这种叛乱之举? 强汪也听到了人群中传来的声音,他当即朗声说道: “昏君无道,罪我族兄。强氏岂能任人鱼肉?苻生之辈,暴虐杀戮,又岂能为一国之君?!” 苻菁登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 强怀被朝堂诸公当做替罪羊推出去,自然让强氏子弟看不到出头之日了,索性冒险造反。 若是能成,强氏仍然还是氐人宗亲豪族! 苻菁不由得瞥了一眼段纯。 段纯已经提着刀,直指向前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家伙虽然嘴巴比较臭,但是好歹还算是有几分血勇。 苻菁如是想着,便听见端门下传来苻坚的声音: “王兄,以王兄现在的兵马挡不住我等的,而以淮南王等人,也挡不住家父,所以王兄何不打开城门,共图霸业?” 苻菁怔了怔,不由得苦笑。 氐人内乱如此,哪还有什么霸业可图? 不过他明显看到,不少麾下将领都有些犹豫,甚至不再向前。 一时间,只有孤零零的段纯,仍然站在前面。 强汪纵身而上:“仆射,莫要挡路!” 段纯不管不顾,依然大喊着“乱臣贼子”之类的。 “仆射退后!”苻菁虽然这样说着,但是自己也没有动。 段纯自己不退,就别怪自己见死不救了。 现在的苻菁,也不觉得自己还能指挥的动麾下这些兵马。 顷刻间,段纯已经被乱兵淹没。 苻菁隐约看到他向后倒下的尸体。 这家伙一腔热血,怕是死不瞑目啊······ 与此同时,看着浑身鲜血的强汪已经逼近,苻菁长叹一口气,自己的抵抗也变得无所谓了: “放下兵刃,打开端门。” 反正自己不是苻健的儿子,也不是苻雄的儿子。 两脉夺嫡,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静静看着,不参与,不也挺好的? 周围的将领们其实早就没有多少抵抗的斗志了,此时自然也是如蒙大赦。 端门缓缓打开,站在城下,独自一人昂首看着城门的苻坚,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他或许并不能谋算到今日有可能发生的所有变故,并且把所有身在局中的人都算计到。 但是至少苻菁的想法,苻坚是算到了的。 苻菁绝对不会真的想要为了苻健而拼命。 就算单纯论提携养育之恩,他也会站在苻雄这一边。 更何况至少现在苻坚营造出来的气势,可要比苻生他们强大的多,已然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身后脚步声匆匆响起,是东海王府幕僚李威。 大部分的幕僚都随同苻坚征战在外,因此李威就是指挥府中留守部曲,并且负责沟通宫城和北关的人。 “世子,淮南王和晋王联手叩关,安乐王独木难支。”李威的脸上带着忧色,“是否需要调动部曲前去支援?” “不用着急,让家中部曲掩护家眷向宫城撤退,同时告诉博休,不用死战,且战且退便是,这里还有一道端门,可以为我所用。”苻坚向前指了指。 不过还不等苻坚说完,西侧传来呐喊声。 “报!淮南王门大夫赵韶率领淮南王麾下部曲作乱,沿宫墙向端门而来!” 李威不由得一紧张,没想到这一向被大家看作阿谀弄臣的赵韶,竟然会有这样的胆量。 不过想想也是,他和董荣平时抱着苻生的大腿,作威作福。 现在若是坐在上位的人换了,苻生自身难保,那他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不拼一把,更待何时? “宵小之辈,也敢乱武。”苻坚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便请平昌王兄前去平叛。” 苻坚把“平叛”两个字咬的很重,让李威恍惚回过神来。 此时未央宫的大门已经对着他们打开。 苻坚不管是否面见陛下,都已经成为能用刀逼迫着陛下下达命令的人了,所以“平叛”这个称呼,没错。 至于让苻菁前去,自然是因为氐人皇族本来对于赵韶这种小人就没有什么好感,而苻菁若是护着苻坚去面见苻健,恐怕心里会别扭,所以索性让他去拦着赵韶。 以苻菁的性子,怕不是要顺势送赵韶上西天。 兵马调动之间,苻坚已经向前走去。 越过宫门,已经可以看到雄踞龙首原上的前殿,而椒房殿等宫宇也在前殿下展开。 前殿就是未央宫的主殿,前后三座大殿向南次第升高,也是皇帝上朝和办公之地。 虽然长乐宫更大,多为皇帝休息和安顿后宫之处,建章宫则处城外高台,风景更胜,但唯有这未央宫,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依旧是长安城的象征,依旧是皇权的象征。 时刻彰显着皇家无与伦比的尊严和高贵。 而现在,蛰伏在长安城下多年的苻坚,终于乘风而起,距离这九重宫阙,越来越近。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一章 杜英说我人畜无害 宫殿台阶上,还残存着血迹。 不过已经不见尸体。 黑衣死士们以及已经投降的执金吾等禁卫,齐齐躬身: “参见世子!” 苻坚笑了笑,径直拾阶而上。 越往上,士卒就越多,死士也越多。 而且他们并没有功夫行礼,依旧警惕的看向敞开的殿门。 苻坚一直走到大殿门口,呼吸依旧平稳,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长安城中一片黑暗,但时不时有火光闪动,说明厮杀仍然还在各处继续着。 高高的台阶,曾经是自己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完、只能仰望的路。 而现在,踏在脚下。 殿门洞开,苻坚能够一眼看到犹然还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身影。 也犹然还有忠诚于皇帝陛下的禁卫,护卫在丹墀下,一个个握紧了兵刃,盯着苻坚,显然在他们眼中,苻坚就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苻坚深吸一口气,拱手说道: “东海王世子苻坚,救驾来迟,惊扰圣驾,还请陛下恕罪!” 只是拱手,没有躬身,没有跪拜。 一副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的模样。 而实际上,显然是苻坚根本不把苻健放在眼里了。 生杀予夺,现在其实都已经是他一言决断。 烛火大概已经在之前的厮杀中被扑灭,因此从苻坚这个角度看去,皇帝的半边身影隐藏在黑暗中。 暴露在远处烛火微光之中的手,缓缓攥紧。 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脚步声“咚咚”,虽然并不沉重,但是却如同鼓声一样,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强汪已经押着不少文武从端门入宫。 大部分的文武显然都是在睡梦中被拽起来的,犹然还迷迷糊糊,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此时也只能顺从着凑在一起。 说什么晋王和淮南王叛乱,而东海王世子平叛,他们是不相信的。 两个陛下的亲子嗣,在现在这种风雨飘摇的关头,或许会因为争夺太子之位而出现一些党争、攻讦之类的,但是绝对不会直接起兵逼宫,因为就算是在不讲究汉人那一套繁琐礼法的氐人这里,也是大逆不道的事。 就算是真的起兵,也就是装装样子,以壮声势,让更多的朝臣选择从心罢了。 而东海王世子······ 对于这个几乎没有多少存在感,每一次出现也基本上都是作为负面人物的世子,大家本来就认为他能够好端端的位列氐人权贵之中,只是因为有一个好爹罢了。 他平叛? 大家不信。 不过转念一想,这个平时谁都没有放在眼里的家伙,竟然起兵造反了。 这······好像更不能信。 所以大家晕晕乎乎的也只能等陛下下达旨意。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圣旨应该也是跟着刀刃所指的方向一起走的。 而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只能屈服于刀刃之下。 殿外,时不时传来喧嚣声,是士卒们在逼迫犹犹豫豫却又不得不从心的王公大臣们速速入殿。 殿内,那个曾经近乎没于黑影之中的人,终于展露了自己的全貌。苻健披散着灰白色的头发,静静站在丹墀上,手里提着佩剑,却并没有出鞘。 脸上的褶皱很深,但是他的目光依旧如刀,带着多年战场厮杀留下来的锋锐,直刺向苻坚,仿佛能把人洞穿。 苻坚左右的士卒都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面对这种沙场宿将、人间枭雄的威风,谁不害怕? 可苻坚依旧身形笔直,站在那里。 “呵呵呵!”苻健突然笑出声来了,“永固啊,没想到,真没想到!” 苻坚从容一笑。 面对这落魄帝王,他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太子的位置,还有苻健刚刚坐的位置。 他要成为氐人的王、关中的皇。 苻健缓缓说道: “这些年朕如此信任元才(苻雄表字)······除了我等兄弟情深,多年战场厮杀下来,总归是发自内心的相信的,还是因为他的嫡子不成器,却不得不把偌大的基业丢给这嫡子。 这就意味着不管元才再怎么拼命搏杀,也不可能让他的子嗣对我家孩儿形成威胁。只是没有想到啊······” “正是因此,所以小侄必须要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苻坚不由得笑道,“人畜无害,这个词,还是挺贴切的。这是关中盟的盟主杜英当初写给小侄的信里提到的。 这家伙,还真是把小侄看的很透彻。比这长安城两宫内外的所有人,看的都清楚。” “这,也包括你的爹爹么?” 苻健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杜英身上。 苻坚今天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惊喜”,苻健也是恍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手下竟然已经有这么多怀有异心的人。 甚至这其中也还包括此时北关外的苻生和苻柳。 别以为苻健不知道这两个儿子急匆匆的带兵返回是为了什么。 一个个嘴上喊着保卫陛下,实际上想的都是包围陛下。 所以苻健并不在意苻坚还勾结了什么人,甚至也不在意关中盟的崛起是不是苻坚和杜英达成了什么秘密的约定。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的苻健想知道,那个让自己一直信任,甚至委以家国重任的人,是不是也背叛了自己。 甚至当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苻健都有些急迫。 身为一个帝王,面对着刀兵,他可以一笑了之,但是面对一个自己最信任之人有可能的背叛,他镇定不了。 苻坚摇了摇头: “父王一腔碧血,效忠陛下,之前征战在外,并不知道我等兄弟暗谋,而今知道了,可是为时晚矣,所料不差的话,他应该已经被家兄和幕僚们拦在城外。” 苻健不由得长呼了一口气,一摊手,笑着说道: “所以朕还是没有看错人啊。” 苻坚无奈的说道: “陛下是否看错了父王,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就算是苻雄不想造反,也已经解释不清了。 儿子是反贼,老子是大忠臣,骗谁呢? “不,这很重要。”苻健惨然一笑,伸手指了指天,“至少朕驾崩之后,可以告诉列祖列宗,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丢掉了大半,但是至少兄弟阋墙的事,与朕和元才无关,我等兄弟,犹然同心。” 说到这里,苻健已经微微张开手。 似乎引颈受戮。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二章 王猛:辣眼睛 苻坚点了点头: “只可惜和小侄同心的,是阿兄以及博休他们。期望我等兄弟情谊,可以比肩陛下和家父。” 顿了一下,苻坚接着说道: “不过陛下不至于如此心灰意冷,至少现在,还需要陛下依旧坐在这个位置上,至少······父王还在,也会拦着我的。 若是陛下出了什么意外,我等兄弟怕是没有办法给父王交代。所以还请宽心,陛下仍然可以是陛下。” 苻健笑了笑,解下来自己腰间佩剑。 一道道目光登时汇聚在他的身上。 有苻健身边禁卫们的蓄势待发,眼前的东海王世子是逆贼无疑了,所以他们等候陛下的命令,誓死杀贼。 有苻坚身边护卫和死士的,他们的态度相同,眼前的陛下已经是困兽了,所以舍得一身剐,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另外还有那些被押着进入大殿的臣子的,他们看到了苻坚,已经真切的明白,东海王世子率军进宫、逼迫陛下,不是自己幻听。 也不知道这家伙卧薪尝胆多少年······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臣子们也都看向苻健,他们想知道苻健会如何抉择。 反正他们就看看,帮忙做个证。 此时站出来仗义执言,说苻坚谋反,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估计有胆量说这种话,也就是右仆射段纯了。”大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目光打个转,发现并没有看到段纯的身影。 一向头铁的右仆射不在,那更是得闭嘴了。 保不齐右仆射早就已经被抹了脖子。 这些目光,带着不同的意味,也等待着苻健作出决定。 苻健一步步向前,握着剑鞘举起来佩剑,看向苻坚: “等这一天很久了?” “是啊,而且从来没有料到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苻坚正色说道,同时摆了摆手,让一个个微微躬身,如同猎豹一样蓄势待发的护卫们暂且退下。 护卫们虽然不解,但还是后退半步,一个个神色紧张。 “看出来了。”苻健淡淡说道,将佩剑递给苻坚,“想要太子的位置?” “位置既空,有德者居之。淮南王和晋王动兵戈于外,至于其余的亲王,小侄觉得,不配。”苻坚沉声说道。 苻健不由得一笑:“你很有德行?” “广读圣贤书,自认为如是也。” 若是杜英在这里,大概会用“我信你个鬼”这种后世的流行语怼上来。 而苻健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只是微笑着说道: “那你就试一试吧。” 大殿上的气氛,顿时好像轻松了不少。 百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接着反而用感激的神情看向强汪,把强汪看得一愣一愣的。 多谢强将军,及时把我们从被窝之中拽出来。 这样我们才能亲眼见证太子的诞生,这样才能在第一时间抱住太子的大腿。 能外拒两王、内逼陛下,在城外还有允文允武的亲爹东海王······ 太子的大腿,看上去又粗又壮。 苻健走回皇位,径直坐下,朗声说道: “传朕旨意,淮南王与晋王起兵叛乱于外,此为无德,其余子嗣,又无才能建树。因此册立东海王世子苻坚为我朝太子。 赐太子以天子佩剑,执掌朝政并兵马大权,讨伐不臣、抵抗南蛮,以救大秦于危难之中!” 群臣此时一个赛一个的积极,齐齐跪伏在地: “臣等遵旨!” “臣,恭喜太子!” 苻坚掂了掂手里的佩剑,霍然转过身,冷声下令: “强汪!宣读旨意于北关,号召各门兵马,讨伐逆贼!” “诺!”强汪大声应诺,转身离去。 强氏的未来,似乎又有了希望。 苻坚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看向群臣: “而后并肩风雨,还要仰仗诸位。” “愿为太子效劳。” 此时,坐在皇位上的苻健,就这么静静听着,无悲无喜。 既然他想要试一试,那便试一试吧。 灞桥败了,这大秦,本来就已经快无药可医。 不管今夜胜出的到底是谁,苻健都没有选择,只能让这个人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苻健或许还有振臂一呼,率领亲卫杀出去以及和叛军分庭抗礼的本事,但是现在的氐人大秦,已经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了。 再折腾就真的散架了。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最后站出来的竟然是苻坚。 不过这或许才是天意,才是正确答案······ ————————————- 秋光正好。 杜英和谢道韫携手走出卧房。 谢道韫的行动多少有些不方便,时不时微微抿唇,不过还是坚持着和杜英一起走。 其实第一次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谁知道这个家伙大半夜里聊着聊着天就翻身上来。 说到底,谢道韫还是多年养在深闺中的江南弱女子,如何经得住杜英这么折腾? “辛苦阿元了。”杜英握了握谢道韫的手。 抬头看了看明媚的阳光,谢道韫微微眯眼,旋即轻笑: “应该是辛苦杜郎才是。” 我是挺辛苦的,杜英如是感慨,下意识的揉了揉腰。 真是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睡眠有点儿不足,还好没有顶着黑眼圈,大概是心情舒畅的原因。 “今日启程,要多加保重。”谢道韫抓住杜英的两只手,柔声叮嘱,“沙场刀剑无眼,莫要再冲动了,人生在世,可就只有这一条命。” 杜英点头:“阿元放心,就算是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阿元。” “你们男人啊,就是嘴上说的好听,全都是哄女人的。” 谢道韫幽幽一叹,显然根本不信杜英,沙场上这些年轻人一上头,什么事做不出来? 杜英不由得翻了翻白眼,你每天跟那些妇人们混在一起,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变得这么现实,这还是那个纯情的女文青么? 而不等杜英吐槽一句,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 “师弟啊!”人还没有到,王猛的声音就已经传来了。 “哎呦,弟妹也在啊!” 当响起这声音的时候,说明人也到了。 谢道韫俏脸微红,王猛这师兄平时看上去懒懒散散的,结果和杜英一样都是调笑人的坏心思。 难怪他们两个是师兄弟。 谢道韫正想要回避一下,杜英却依旧握着她的手,炫耀似的看向王猛。 师弟我有老婆,你没有。 王猛“啧啧”两声,一副“辣眼睛”的神情。 不过他顾不上再调笑师弟和谢才女,着急说道: “余莽撞过来了,打扰了师弟和弟妹。 长安消息,苻坚被册立为太子。”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三章 汉家男儿,壮哉! 谢道韫“呀”了一声,旋即诧异的看向杜英。 果然如杜英所料,昨夜长安城必然起变故,而胜利的那个人,也果然是之前不被大家看好、甚至都没有人想到的苻坚。 杜英笑了笑,一副早就知道答案的样子。 王猛则简单描述了一下已经知道的消息。 苻坚被册立为太子,苻生和苻柳变为叛党,昨夜长安,杀声四起,必然有一场混战。 而清晨天还未亮,斥候发现,苻生和苻柳的旗帜出长安,向渭水而去。 但这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还不清楚。 只知道,苻坚是真的胜了。 “还真是荒谬啊。”谢道韫不由得感慨一声。 苻苌身死,氐人各王会争夺太子之位,是情理之中,但是最终这位置花落苻坚之手,却在意料之外。 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蛰伏已久的旁系子弟,竟然是最后的胜利者。 “越是真实的事,越是荒谬啊。”杜英摇头。 后人说的话,拍电影、写小说的,还得讲究逻辑,可是历史是不需要讲究逻辑的。 荒谬的事,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让后人啧啧称奇。 当即,杜英无心和他们一起感慨于这自己早就已经知道的史实,斟酌说道: “苻生和苻柳必然发兵进攻,以他们麾下之兵马,想要战胜苻融的兵马,易如反掌,可是最后却败了······师兄认为,为什么?” 王猛眉毛一挑:“苻雄也出手了?” 不然的话,好像的确解释不通。 “苻雄率军,至少是率领一部分兵马返回长安,那么现在的长安城东以及城南······”杜英缓缓说道。 王猛当即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师兄何去?” “集结兵马,直上龙首原!”王猛摆了摆手。 “盟中并无余力。”杜英无奈的说道。 “便是老弱伤残,此时能动的,都得动,不然的话进攻长安,哪里还有关中盟什么事?”王猛回头,果断的说道。 杜英算了算,即使是这样,盟中所能集结的兵马恐怕也不过千人。 不过师兄想要赌一把,自己也必然要陪着。 “余即刻前往灞桥军中,统带盟中兵马。”杜英转身就要去拿衣甲,却发现谢道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衣甲和佩剑捧了出来。 而疏雨也已经一身戎装,静静等候在一侧。 “阿元真乃贤内助也。”杜英也不避讳,径直在谢道韫脸颊上吻了一下。 当然,他也知道谢道韫脸皮薄,所以直接吻在唇上的话,恐怕就没脸见人了。 “杜郎且去。”谢道韫帮着杜英披甲。 王猛一脸泛酸的神情,甩下一句话: “征西将军必然也有所行动,因此师弟可以直接向长安城东。” 说完,就大步离去,显然一口多余的狗粮都不想吃。 苻坚的确给了他一个惊喜,而如何才能利用好这个惊喜,是王猛需要考虑的事。 “师兄也需要成家立业了。”杜英感慨一声。 “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些。”谢道韫将杜英的佩剑悬挂在他的腰间,忍不住嗔怪。 “大战在即,总是要先让自己放松一下。” “哪儿来的这么多理由。”谢道韫笑道。 杜英则转过身也追上师兄离去的步伐。 疏雨同样对着谢道韫一拱手,跟了上去。 “这一次打的好的话直接杀入长安,打得不好的话,怕是要被撵回灞桥。”杜英开口说道,“保不齐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小姑娘家的还是不要跟着的好。” “公子纵有恙,亦在疏雨之后。”疏雨冷静的说道。 历经了上一次的战场生死搏命,她的心态似乎也更成熟而镇定了。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杜英哈哈大笑,“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谢道韫静静矗立在庭院中,注视着杜英的背影。 这是歌颂侍卫们的诗词,但是她依稀能够从中听出、看到,每一个沙场征战的男儿坚定向前的背影。 “开口就是‘死’,也不嫌晦气。”谢道韫轻轻啐了一口,又忍不住捂住心口,不知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悲伤,是因为自己又一次送爱郎上战场,此去不知生死,不知回来后身上又有几处伤。 喜悦,是因为自己所喜爱的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这弥漫着胡尘的天,必然会被他撕开。 后人读史至此,必然也会称赞一声“壮哉”! 我汉家男儿,壮哉! ——————————————- 正如王猛所料,桓温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传令诸军,齐头并进,直扑向长安。 氐人不战而乱,让桓温看到了快速肃清长安城外氐人的可能。 杜英追上北伐大军的时候,所在的位置,已经能够直接看到长安城了。 “参见盟主!”留守军中的韩胤和任渠等人纷纷向前见礼,另外还有昨天才带兵赶到的邓羌。 关中盟军队一直追随谢奕麾下行动,杜英不在,谢奕就把关中盟当做自己军队的一部分,甚至照顾更佳,让关中盟军队行进在右翼。 桓温考虑到谢奕和杜英麾下昨日经过恶战、损失不小,甚至杜英都不得不将朱序所部直接替换成邓羌麾下,所以也没有让谢奕作为前锋,只是安排在了大军左翼。 因此位于谢奕中军右侧的关中盟军队,等于被友军保护在中间,其安全程度已经仅次于桓温中军了。 “作为前锋的是谁?”杜英径直开口问道。 “桓少将军昨日已经率军从华阴返回。”韩胤赶忙说道。 杜英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 桓冲显然比桓温军中的其余几个将领更让人放心。 这说明桓温还没有被这个好消息冲昏头脑。 马蹄声响,竟然是谢奕亲自带着几名亲卫从自家中军过来,迎上杜英: “贤侄!” 这一声呼喊,让任渠等人都怔了一下,旋即觉得脸上倍儿有面子。 谢司马可从来都没有把军中除了桓温之外的任何人放在心上,而对于杜英,他显然是格外关照,甚至还主动降低身价迎上来。 丝毫没有长辈的样子。 杜英见到谢奕,反倒是有一种做了坏事想要扭头跑路的冲动。 毕竟他是真的做了坏事的,昨天把人家闺女“吃抹干净”了。 不过那样未免太做贼心虚,谢伯父就算是神经再大条,应该也会察觉到不对,进而联想到自己是不是欺负他闺女了。 正文 第四百九十四章 幕中的消息 杜英也只好吸了一口气,拱手说道: “见过伯父,伯父怎么亲自过来了?理应是小侄前去拜见伯父才是。” 谢奕当即摆了摆手,很随意的笑道: “你我伯侄,还有什么好见外的?伯父听闻你回来,正有事关当前战局的事宜想要寻觅人一起商议,所以就直接找过来了,这有何不妥当的? 军中本来就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战局为重。” 见外,是因为我现在心里有“你把我当亲信袍泽,我却拱了你家白菜”的愧疚感。 杜英如是想着,脸上则露出谦虚的神情: “小侄闻讯即来,只有些许浅见,伯父还是莫要寄予厚望。” 谢奕当即奇怪的打量着杜英,如果不是周围有好多人凑在一起静静等候两位主将的命令,恐怕谢奕还会忍不住策马绕着杜英转一圈。 杜英有些尴尬,因为他摆明在谢伯父的脸上看到了四个字: “你不对劲。” 果然有了亏心事,想要自然也自然不起来了。 杜英索性坦白······坦白一半: “昨日阿元也带着盟中眷属前来林氏坞堡,认领战死袍泽的尸骨和遗物,阿元托小侄向伯父问好。” 谢奕恍然大悟,同时啧啧感慨一声: “你这‘阿元’叫的也挺亲切的。” 杜英的心里咯噔一声,感受到了岳父浓浓的恶意,不过他和谢道韫之间的情愫,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杜英也很光棍的说道: “既然两情相悦,应该的,阿元也喜欢称呼小侄为‘杜郎’。” 谢奕翻了翻白眼,这倒是自家闺女有可能半推半就做出来的事。 不过看杜英一副“我做的我都交代了”的模样,谢奕也就没想太多,在他的印象里,就阿元那高傲的样子,也不可能和杜英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所以他不打算继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杜英讨论自家闺女,直接岔开话题: “此去长安,贤侄怎么看?” “天涯咫尺,梦寐以求,自当全力以赴。”杜英果断回答。 谢奕不由得怔了一下: “为何不是胜券在握?” 杜英低声说道: “这一场动乱,看上去只是氐人的年轻一代在争夺太子的位置,但是从结果来看,根本就是把皇权从苻健这一脉转移到了苻雄这一脉。 这其中必然意味着排除异己和杀戮,绝对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结束的,一晚上,实在是太快了······” “贤侄的意思是,氐人内部暂时已经达成了妥协?” “危难来临,不妥协也别无选择。”杜英无奈的说道,“易地而处,如果余是苻健的话,在发现事不可违之后,所要做的,也是先把权柄都移交给苻坚,看看苻坚是不是真的会成为氐人的拯救者。 若是苻坚真的能带着氐人走出困境,那么说明苻坚的确是苻健最合适的继任者,那么苻健就算是把皇位交给他,估计也是心甘情愿。 在氐人之中,血脉传承或许很重要,但是拳头大的,说话也不见得不算数。” 谢奕不由得点了点头,氐人毕竟还没有完全脱离其作为胡人的特征,甚至不少氐人权贵还引以为荣,并且排斥汉家的长幼尊卑制度。 苻坚若是真的有能力证明自己统带氐人的资格,那么大家也会信服。 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一场动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烈而持久。 “苻生和苻柳能够从长安全身而退,应该也是和苻坚达成的某一种妥协。”杜英接着说道,“两者不但暂时不反对苻坚坐在太子的位置上,而且有可能因为氐人正面临灭顶之灾而配合苻坚。” 谢奕忍不住皱了皱眉,若是按照杜英这么说,那他们现在所面对的,岂不还是一如既往的敌人? 氐人也要远比想象之中的强大。 高歌猛进,想着能够捡便宜的北伐大军,会不会一头撞在铜墙铁壁上? 谢奕下意识的便想要拨马去找桓温,不过杜英眼疾手快拦住了他: “伯父切莫着急,征西将军心中也应当有所预料不说,而且氐人内部就算是没有完全反目成仇,也不可能再和之前一样令行禁止、彼此信任。 一个碎掉的花瓶,就算是再怎么拼接修补,裂缝都不可能完全修补掉,眼前的氐人亦然同理。” 谢奕呼了一口气,自责道:“是也,是也,伯父着急了。” 杜英微笑道: “不知道敌人有几斤几两,但是知道他们只会虚弱,不会更加强大,就足够了。所以小侄说,我们或许并不是稳操胜券,却可以全力以赴。” 谢奕了然,只要他们仍然能够拿出之前面对氐人主力时候的心态,不轻敌也不畏惧敌人,那么应该获得的胜利,就绝对不会溜走。 当即,谢奕也忍不住叹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杜英谦虚一笑。 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这么冷静的分析,主要还是因为他对于氐人的这几个人物的性情和举止更了解,所以也就更能肯定他们在什么样的局面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而谢奕不知道这些,猝然之下遭遇氐人之变,正是欣喜若狂的时候,杜英一盆冷水泼下来,自然又变得紧张不已,这理智本来就不在线。 “这官场上算计人心的波谲云诡,伯父还是不在行。”谢奕接着说道,压低声音,“着急来找贤侄,也是还有另外一事,和贤侄有关。” 杜英一怔,大概揣摩到了什么,当即催动战马。 两人微微离开人群,谢奕方才接着说道: “幕中传来消息,征西将军有意保举贤侄为长安太守,统领日后长安民政。” 杜英错愕,旋即露出喜色。 他曾经设想过桓温会给他什么样的好处,尤其是在意识到桓温有可能把他推出去当挡箭牌之后,更是认为板上钉钉的太守之位了。 不过杜英也没有敢想,竟然是长安太守。 长安周围的州府,就知足了,比如华阴之类的。 长安太守,这意味着杜英将直接站在关中权力的中心,成为桓温在关中的代言人。 当然,也意味着杜英将站在风口浪尖上。 这其中牵扯到太多,包括关中盟、北伐大军等等各方利益,也将直接危害到东南世家的利益,意味着东南世家想要驻足关中,就必须要和桓温送上来的杜英搞好关系。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五章 入幕之宾 杜英显然没有打算和东南世家搞好关系。 尤其是琅琊王氏,人家的未婚妻都抢走了。 所以这倒是很符合杜英之前对于自己在桓温心中的定位。 一个很优秀的挡箭牌。 “这是谁传出来的消息。”杜英忍不住问了一句。 既然这牵扯到各方利益的消息能够传出来,就说明是桓温打算先给杜英吹吹风,也算是试探一下杜英的反应,避免一下子撞在杜英的底线上,导致大家直接反目成仇。 谢奕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郗嘉宾。” 杜英抚掌笑道:“料也是嘉宾兄,真不愧是征西将军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谢奕怔了怔,旋即大笑,“这个说法倒是形象。” 杜英亦然配合着笑了笑。 这个梗其实本来就是历史上桓温和郗超连夜商议军机,结果太困了睡在一起,导致第二天早上谢安来拜访桓温的时候,发现郗超晕晕乎乎的从桓温床榻的帷幕后面钻出来,而发出的调笑。 这“宾”字,既是宾客的“宾”,也是郗超表字“嘉宾”的“宾”。 一语双关。 不得不说,谢三叔还是有才的,这个词简直就是为郗超量身定做。 不过杜英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开,低声说道:“郗嘉宾显然是代表桓征西,在试探我们的口风。” 谢奕皱了皱眉,有些迟疑: “这······贤侄,实不相瞒,伯父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一向不懂,需要伯父做什么,你可以尽管说,伯父自然也会如尔刚刚所言,尽己所能。” 杜英笑了笑,谢伯父当然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他说出来这句话,恰恰说明他知道前方是一个他非常不想卷入其中的政治漩涡。 他可以懂,但是他并不是非常想懂。 所以杜英需要他做什么,他就让杜英直说,至于自己是不是要做,那到时候他再判断,反正是“尽力而为”,又不是必须要做到。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杜英并不责怪谢奕。 而且既然明知道未来有可能要帮着杜英和江左世家之间争斗,谢奕还愿意表露这样的态度,而不是直接作壁上观,也已经非常难得。 “若是小侄成为长安太守,那么关中盟百姓将会有真正安居乐业的机会,所以小侄必然不会推辞。”杜英斟酌说道,“到时候,谢伯父应该也会留守长安,你我分居文武,有的是携手的机会,到时候还得承蒙谢伯父继续照拂。” “留守长安?”谢奕诧异,伸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显然是询问,确定么? “外有强敌环伺下,两虎相争,若是不能及时拿到压倒优势,那么自然就会暂时达成折中方案,以共同抵抗外敌,这也符合双方的利益。”杜英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谢奕不由得拍手:“正如此次氐人内部权争一样。” “是也,到时候征西将军和江左来人争执不下,就不会再多争执,不然的话,就是给凉州张氏、河北鲜卑等等各方足够的机会。 无论是征西将军还是王谢两家都不会选择将可能到手的利益拱手让人。”杜英微笑着说道。 谢奕叹道:“不管相争如何激烈,毕竟都是自己人,就算是暂时失败了,日后此消彼长,不见得没有略施小计就能夺回来的机会。 可若是让给胡人,再从胡人的嘴里把地盘拿回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几代人的浴血厮杀,最后才打下来一个关中,便可见一斑。” “若是当初八王之乱的时候,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又如何会有后来胡人乱我华夏的悲惨?”杜英感慨道,“仓皇南渡,说得好听,不过就是逃难罢了。” “贤侄慎言!”谢奕登时瞪大眼睛。 南渡,南渡,这已经是晋朝以及江左世家最后的遮羞布了。 一句“逃难”,就足够刺中皇室和世家的痛处。 杜英笑了笑,这里又不是江左,而是关中。 自己想要说什么,又有谁拦得住? 毕竟当初拍拍屁股走人的,是皇室,被丢下的,是关中盟这些胡尘中挣扎的百姓。 整个关中盟上下,历经过颠沛流离的人们,谁又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也是杜英带着关中盟未来走向另一条很多人或许都不敢设想的道路的前提。 不过至少现在,杜英还是大晋在北方的“忠心拥护者”,所以杜英也果断的岔开话题,不想要让谢奕过早的察觉到自己的真正心思: “伯父也已经知道氐人内乱的结果,到时候若征西将军和江左各家争斗,而想要折中的话,自然就要选择一个能够代表双方的人。 算而今军中,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呢?” “若论文官,自然是郗嘉宾,毕竟郗家还是王右军夫人的娘家。”谢奕迟疑,“若论武将······” “自然也就只有伯父了。”杜英微微一笑。 谢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知道这是事实,却也很不想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甚至刹那间都升起了当逃兵的冲动。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官场上争权夺利的尔虞我诈。 “到时候恐怕应该是贤侄提携于伯父呀。”谢奕感慨。 杜英拱了拱手:“只要伯父信得过小侄,届时你我伯侄自当共进退。” “到时候,怕是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叫伯侄了。”谢奕看了杜英一眼。 为了确保杜英的资格和地位,桓温显然会更加积极地促进杜英和谢道韫之间的婚事。 杜英心里不由得吐槽一句,其实现在改口也没有任何问题的。 谢奕显然想到未来可能交给自己的、完全不擅长的任务,就有些心里发虚,所以还想和杜英说些什么,就看到不远处有传令兵骑马飞奔而来。 随着这一路北伐,氐人节节败退,王师缴获的战马数量增多,传令兵和斥候的配置也随之升高,人人有马已经是最基本的要求。 “征西将军令,请司马率军向长安东南,抢占龙首原!”传令兵大声说道,同时他也看到了杜英,“督护也在?那最好,将军还令关中盟上下务必全力配合。” 杜英对着桓温中军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这是自然。” 谢奕当即也打起精神,朗声笑道: “不管之后如何,至少现在,你我伯侄先和氐人战个痛快!” “愿附骥尾!”杜英微笑道。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六章 事后诸葛亮 谢奕哈哈大笑着扬起手中的马鞭,指向天边已经呈现出轮廓的长安城: “上一次是贤侄为前锋,这一次自然就轮到伯父开路了。” 杜英赶忙拦住谢奕: “伯父身为我军主将,怎能行如此冒险之事?” 谢奕登时不满的哼了哼: “那你倒是说说,谁来最合适?若是再让你小子上去冒险,阿元见到余之后,怕不是要连番责问。” 杜英无奈: “小侄若是让伯父冲锋在前,那阿元到时候会饶得了我?”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旋即皆是一笑。 没想到对方一世英名,竟然都被谢道韫拿捏住了。 “罢了,罢了,这样,”谢奕想了想说道,“若真如贤侄之前所言,长安城中的氐人也可能严阵以待,战场风云更是瞬息万变,你我不如一并坐镇中军指挥,若有变故,也好及时商议。” “如此甚好。”杜英果断的点头。 并不是他害怕厮杀,而是现在杜英已经从原来的开卷考试变成了闭卷考试,他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惊喜。 坐镇中军、总揽全局,总归是好一些。 “那就让你我两部的儿郎们比拼一下?”谢奕接着问道。 “也好,那现在朱序不在,任渠也是伯父旧部,若是让他上阵的话,胜之不武······” “诶诶诶!”谢奕当即开口打断杜英,“什么胜之不武?难道贤侄现在就已经觉得稳操胜券了?可不要托大。” 杜英当即一脸郑重的指了指身边已经跟上来的各个将领: “小侄还以为伯父之前调拨过来的都是麾下最精锐的兵马呢,难道伯父给的都是歪瓜裂枣?” 戴逯、谢湖等人登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个都用打趣的眼神看向任渠。 任渠也涨红了脸,狠狠地瞪过去。 作为曾经统带谢奕中军的校尉,他的官衔虽然不算高,但是麾下将士绝对都是百战精锐,不然的话当时也不会让关中盟的那些家伙们心服口服。 谢奕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 “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小子油嘴滑舌的?若是按照你这么说,那伯父横竖都得输了,不然岂不是承认曾经伯父麾下的好汉子都是歪瓜裂枣。” “所以便让任渠他们的徒弟上阵吧。”杜英微笑着说道。 韩胤和殷举上一次就竞争偏将的位置,没有分出胜负,此时也是跃跃欲试,当即向前一步,拱手: “愿为盟主扬威!” 谢奕亦然喊道:“平道!” 戴逯同样拱手:“末将在!” “关中盟迂回进攻龙首原西侧,平道进攻龙首原东侧,贤侄以为如何?”谢奕接着说道,满脸都是认真的神情。 “我军迂回疲惫,不妥。” “行啦,别以为伯父不知道,你那师兄此时肯定已经带兵北上,兵马都可以补充进去,所以让你们进攻西边,并不吃亏。”谢奕一副“我已经看透了你”的神情,“而且还有梁州刺史呢。” 长安一乱,鱼遵自然也不再和司马勋在长安外围纠缠,因为那样的话,桓温甚至随时都能绕过长安进攻他的侧翼。 所以鱼遵也果断的向渭水收缩兵力,和苻柳、苻生等人沿着渭水构筑长安城北的防线,同时也遮蔽长安城西。 如此一来,司马勋虽然能够直接进攻长安,但是仍然还要在城西面对来自城中和渭水两个方向的夹击。 如果谢奕是司马勋的话,恐怕会主动选择向西南侧靠拢,汇合关中盟,互相掩护着进攻长安,而不会直接撞入城西的口袋阵。 杜英也不再反驳,司马勋往往会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杜英一开始就没有对司马勋抱有太大的期望。 这家伙愿意配合最好,不愿意配合就算。 当即,谢奕从容下令,各军齐发,直扑向长安城南。 鼓声阵阵,同样出击的不只是谢奕他们这一支左翼兵马。 前锋的桓冲,右翼的戴施,乃至于坐镇中军的桓温。 王师,兵分多路,如同洪荒巨兽,张开了大口,似乎一口就想把整个长安吞下! 战马奔驰起来,谢奕和杜英并肩行在军中,时而向前鼓舞前锋,时而向后督促后军抓紧跟上。 或许这些都是可以通过一个命令就能够实现的,但是谢奕更习惯亲力亲为。 杜英也跟着谢奕,做着相同的事。 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自己所拥有的那些理论知识,需要在这样的行动中逐渐变成实际的经验。 “长安,真的近在咫尺了。”此时已经能够看到长安高耸的城墙以及龙首原一侧排开的殿宇,这场景,让谢奕也不由得发出感慨声。 接着,他无奈的说道: “刚刚怎么就着了你的道呢?” “嗯?”杜英有些奇怪。 他套路谢奕的此事太多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谢奕是想到了什么。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谢奕哼了哼,“所以原本余麾下的精锐兵马,交到你的手中,不见得就还是精锐。” 杜英笑了笑:“伯父这可就事后诸葛亮了。” 不知道为什么,和别人吵架的时候,总会觉得理屈词穷,可是等吵完了之后,就会突然冒出来很多想法,然后遗憾的表示: 刚刚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厮杀声骤然在长安城外爆发,这是桓冲已经率军迎上了苻雄。 苻雄的营寨仍然驻扎在长安城外,不过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这营寨应该已经空荡荡了。 所以以桓冲之威,应该很快就能踏破敌阵。 谢奕也收住话头,放眼望去。 滚滚烟尘之中,旗帜舞动、交错,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势如破竹。 胶着,战事直接陷入了胶着! 谢奕登时一惊。 至少这意味着苻雄还保留了足够的兵马在营寨内外。 “谢伯父,仲渊兄!”背后突然想起声音。 白马银袍的小将飞快赶上来,而又落后杜英半个身位,以表示自己的尊重,对着谢奕和杜英拱了拱手。 正是袁方平。 “贤弟怎么过来了?”杜英好奇的问道。 上一次灞桥之战中并肩,杜英知道这个年轻人一身武艺还不错,是一个比较靠谱的袍泽同伴。 不过袁方平毕竟是桓温的麾下,所以战后也重归桓温中军建制。 这也让杜英有些遗憾。 毕竟从桓温和谢伯父那里骗来更多的兵马,一直都是杜英壮大关中盟实力的一条捷径。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七章 这个年纪的人 杜英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却不会表露出来的过于明显。 朱序此时在桓温军中还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校尉,所以杜英将朱序所部归于关中盟麾下,桓温并不在意,就当是把这五百兵马送给杜英了。 可是袁方平不一样,显然这小子应该算是桓温重点培养的小辈之一。 杜英若是把袁方平也拉拢过来,桓温怕是要提着刀来问一句: “你这样勾结本将的心腹,是想要造反么?” 袁方平拱了拱手说道: “征西将军命令属下前来攘助于司马和督护。” 杜英和谢奕都怔了一下,说实话,他们还以为袁方平是主动要求来的,所以杜英还想着是不是要把袁方平劝回去。 不然的话,引起桓温的怀疑也不好。 结果竟然是桓温让袁方平过来的······ 这说明桓温也在尽可能地想要帮助和拉拢杜英——谢奕并不觉得自己在桓温那里还有什么拉拢的必要,他本来就会遵从于桓温的命令,和自己的这个袍泽好兄弟并肩前进。 谢奕皱了皱眉,因为桓温的这个态度让他感觉不对劲。 对于杜英,桓温好像太好了······ 这也就说明,桓温要交给杜英的任务,也应该会比想象之中的更加艰巨。 杜英苦笑一声:“看来征西将军真的是对余寄以厚望啊。” 袁方平在一侧怔了怔,不明就里。 谢奕则忍不住安慰道: “贤侄无须气馁,前路不管如何艰难,伯父定然不会放任你一个人向前走。” “是也!”袁方平也赶忙干脆的说道,“属下愿意听从于督护的调遣,为督护排忧解难。” 杜英微微颔首,虽然向前的路不好走,不过还好的是,自己的人缘并不算很差,不管想要做什么,大概都能够找到合适的帮手。 而现在要做的······ 龙首原上的未央宫已经展露出来了威仪。 “本来还和谢伯父犹豫于谁从龙首原的正面发起进攻,现在来看,这凿阵破敌的任务,非贤弟莫属了。”杜英看向袁方平。 袁方平当即郑重拱手:“还请督护放心!” “驻扎在龙首原正南侧、宫门外的,应该还是氐蛮的安乐王苻融。”杜英接着说道,“其麾下的兵马众多,纵然还有一些留在其余方向防范苻柳和苻生等人可能的反扑,但是留在城南的必然也不在少数,贤弟切不可轻敌。 余亦从麾下抽调五百兵马配合贤弟。邓羌!” “末将在!” 邓羌向前一步,朗声应诺。 袁方平也似乎想到了什么,打量着邓羌:“这位便是督护麾下的万人敌?” “不错!”杜英笑道,“邓将军亦然是我军偏将,若是令其听从于其余任何人的调遣,都有所不妥,而其只带领五百人前来,又多数都是新兵,所以独当一面亦然不妥。 配合贤弟作战,倒是正好。贤弟既受征西将军之命而来,自然算得上半个监军,麾下兵马也在千人上下,补充五百人之后,更壮声势。” “久闻邓将军威名!”袁方平敬佩的拱了拱手。 邓羌也受宠若惊,匆忙还礼。 “还请督护放心,袁某定然和邓将军商议着进兵。”袁方平接着谦虚的说道。 “哦对,还有一人,不妨也交给两位,一并提携一下。”杜英接着对跟在谢奕的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明显跃跃欲试的谢玄招了招手。 谢玄会意,当即拍马向前。 简略介绍一下之后,袁方平和邓羌也都答应。 谢玄不过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自然不会冲锋陷阵,让他跟在后面看一看、学一学排兵布阵就可以了,显然督护也是这个意思。 并没有什么危险的。 而且如果能够和谢奕的儿子拉近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 目送几人离去,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谢奕,不由得感慨一声:“袁家侄儿谦虚的很啊,浑然不像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模样。” 杜英好奇的问道:“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是什么样?” 谢奕本来想说“应该桀骜自负才是”,不过当他看了一眼杜英之后,又把这话给噎了回去。 要说袁方平不像是一个世家子弟应该有的样子的话,那杜英就更不像了。 这个年轻人成熟的总让人下意识的忽略他的年纪。 “尔等都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啊。”谢奕赞扬一句,只是话里多少都有点儿没好气。 “不管是为何,只要能为我所用就好。”杜英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出来,自顾自的说道。 收敛起刚刚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桓温那里可能要承担很重要任务时的惊讶和心思沉重,现在的杜英又是一副沉稳而自信的模样。 谢奕打量着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不知道是不是这乱世真的磨砺人,如果说郗超给谢奕一种智慧天成的感觉,那么杜英,就像是历经沧桑一般。 而杜英麾下的那些人里,也有不少年轻人,至少他那个师兄,就是一般无二的妖孽。 这样的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或许真的能够掀起来可以和东南世家,甚至和一切旧有秩序、和整个乱世抗衡的能力。 “伯父?”杜英提醒一声。 谢奕“啊”了一下,回过神来,讪笑道:“在担心阿羯。” 杜英不由得微微摇头,伯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这明显撒谎都不会撒啊,老脸都红了。 不过杜英也不会拆穿他,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阿羯也是天资聪颖,但是总归还是需要历练一下,多见识见识一些大战,总没有坏处。” “是也,是也。”谢奕顺口回答,笑的有些尴尬。 有一种被捉现行的感觉。 杜英微微皱眉,谢伯父该不会是在说自己的坏话吧,为什么这么心虚? 不过这些现在也不重要。 杜英指了指前方:“城外营寨既然已经交给袁家贤弟,那么左右两侧的城门,分别对应长乐宫和未央宫,就看你我伯侄的本事了?” “正应如此!”谢奕也打起斗志,不过他可不会傻乎乎的直接拍马走人,而是回头向南看去。 已经一彪人马乌泱泱的出现。 正是携带着攻城器械而来的王猛和关中盟兵马。 谢奕露出了笑容,施施然看向杜英。 一副“我早就料到”的模样。 就差直接说,“这些东西得分给伯父一半。”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八章 拉都拉来了(加更) 杜英本来也没有打算要留下全部的攻城器械,关中盟辛辛苦苦打造了那么多家伙,本来就是给大家用的。 都放在关中盟这边,显然不合适,会引起谢奕麾下的不满。 没有这个必要。 谢奕看到的是关中盟的攻城器械。 而杜英看到的,则是两支军队越来越多的配合,最终逐渐成为一个整体。 既然谢奕没有将关中盟纳入自己麾下的意思,那就别怪杜英不客气了。 “师弟!”王猛飞马而来,见到谢奕之后又拱手行礼,“谢司马也在啊,参见司马!” 谢奕微笑着点头,目光上下打量着王猛。 王猛登时忍不住一阵发毛,向杜英投去目光,显然是想问,你家准岳父这是魔怔了? 杜英无奈的一摊手,我岳父眼馋的不是你,是你带来的那些攻城器械。 王猛虽然没有明白过来,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沉声说道: “余此次率领留守关中盟的兵马五百人,再加上朱序所部抽调出来的可战之兵两百人,总计七百人,另外还有盟中民夫四五百人,但也已经是盟中能够上阵的所有人了······” 说到这里,王猛的话里显然也流露出了后怕之意。 关中盟能上阵的,真的都已经上阵了。 此时的关中盟,才是真的空空荡荡。 甚至随便冒出来一两百个氐人的游兵散勇,就可能导致整个关中盟分崩离析。 杜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关中盟,即使是倾尽全力,恐怕也啃不动长安城这个硬骨头啊。 王猛也不再迟疑,虽然觉得担忧,可是既然是已经和杜英一起做出这个决定,既然已经带着关中盟的将士站在这里,那也没有什么反悔的余地了。 “现在盟中有云梯车三台,就是为长安城量身定做的,另外还有之前征西将军调拨过来的霹雳车十台,再加上现在司马军中的霹雳车,应该能够凑够三十之数。”王猛如数家珍,“还有各种冲车、巢车,数量就少一些了。” “弓弩和小型的投石机呢?” “这个倒是不在少数。”王猛微笑着指了指背后的那一辆辆大车。 上面的油布被掀开,都是床弩以及曾经在关中盟进攻苻方营寨的时候就发挥过不错效果的类似于弹弓的投石机。 这些家伙或许面对巍峨的长安城,很难起到多少威胁。 但是胜在数量足够多。 关中盟的工匠跟着王师军中工匠学习了一个夏天,也算是近乎完整的掌握了大多数军需器械的打造方法。 当然,王师的工匠们也不可能倾囊相授,所以在霹雳车等国之重器的打造上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关中盟工匠的打造重点,也都放在床弩、小型投石机这些体量小、容易批量生产的设施上。 谢奕打量着这些家伙什,不由得摇了摇头。 关中盟崛起的时间到底还是太短了,不能指望关中盟真的能够拿出来多么丰厚的家底。 杜英则对着几名随同王猛而来的工匠鼓励道: “很不错了,能够打造出来这些,至少是我们关中盟的冶炼自力更生的第一步,也是关中的冶炼复兴的第一步。” 万事开头难,在大多数能工巧匠都已经南下,剩下的也多数没于乱军之中的情况下,这些工匠能够这么快学会并且实现批量生产,已经出乎杜英的预料了。 谢奕一向不会掩饰自己的神情,所以杜英已经能够在他的脸上读出来失望,在这种情况下,杜英当然当仁不让的唱红脸。 果不其然,工匠们的紧张都变为欣喜。 谢奕毕竟不是盟中的人,所以显然在他们看来,盟主的鼓励才是更加重要的。 “挑选合适的位置,安顿各种器械,务必要保护好。”杜英接着下令。 工匠们斗志高昂的去了。 谢奕无奈的说道: “贤侄啊,莫怪伯父说话不好听,这差的还是太远了,你看,稍微大一些的器械,多半还都显得粗制滥造。 能用的,基本上都是缴获的,或者征西将军调拨的。所以贤侄还是不能总是鼓励,免得这些工匠心生骄傲自满,再难前进。” 王猛也一样看着杜英,不过看他的神情,显然是更好奇杜英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伯父所言在理。”杜英从容说道,“可是余相信,在之前一个夏天的学习之中,他们应该已经意识到自己和王师军中那些工匠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余并不相信他们仍会骄傲自满,只会想办法去弥补差距,并且每一次进步,都渴望能够得到认可。 若是没有认可和赞同,他们反而有可能会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从而放弃继续攀登。” 谢奕若有所思。 王猛则笑了笑,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意。 “奈何这些家伙什,可能还是用不上。”谢奕无奈的指了指那些床弩,有的怕是根本不可能在安全的距离上碰到长安城。 毕竟长安城头也有这些东西,又是居高临下,射程必然会远于这些床弩。 “既然都已经拉来了,就会有用的。”杜英微笑,同时指了指前方,“此时不正好给袁家贤弟他们派过去么?” 谢奕也只好点头,不过他还是觉得,杜英之所以这么说,主要还是因为“拉都拉来了”。 总不好说这些东西真没用。 杜英则默默地看向长安城,这些家伙在进攻长安的时候或许没用,但是在未来有可能的巷战中,却是大杀器。 再宽阔的街道、再高大的坊院宫墙,也架不住这些床弩和投石机的威胁。 只是不知道,自己到时候需要对付的对手,又是谁? “战斗开始了。”王猛开口。 袁方平和邓羌已经对城南的营寨发起进攻。 “贤侄,走!”谢奕一拍战马,长笑道,“儿郎们,百战辗转,长安已经近在眼前,谁为先登?!” “我为先登!” 众多将士齐齐扬起手中的刀剑,骄傲的呼喊、追随着他们的主将,一往无前。 “谢伯父这中二病也挺严重。”听着谢奕有些浮夸的呼喊,杜英不由得感慨,不过不得不说,还是挺热血的。 紧接着,杜英一抽佩剑: “关中盟,攻城!” 正文 第四百九十九章 谢玄:我觉得有诈 “诺!”回答杜英的,是成百上千将士,整齐划一的应和。 相比于另外一侧的喧嚣,关中盟的军阵,沉稳而安静,大步向前。 而在两路开拔的军队前方,战斗已然爆发。 氐人也并不是依托营寨死守,而是一如既往选择在营寨外列阵。 人数在两千上下。 这应该已经是氐人经过昨夜的变乱之后,能够在南门外云集的全部兵马了。 不过杜英和谢奕只派遣了一千五百人去迎战。 因为他们都看得清楚,这两千人,连军阵都不甚整齐。 应该是昨夜内乱都只能留守营寨的老弱,而或者受到什么打击之后士气低沉的军队。 “是卫大将军的残部。”邓羌通过飘在前面的将旗,一眼看了出来。 是他曾经的同僚们。 说着,邓羌的脸色已经逐渐阴沉下来,缓缓提起手中的马槊。 这些同僚们当初可没有把他真的当做自己人,而且后来进攻林氏坞堡的战斗之中,大家也是血战不休,早就已经是死敌了。 邓羌当即对着袁方平一拱手: “曾经的‘好兄弟’,现在更是生死仇敌,余便先率军向前进攻,袁将军带兵在侧翼掩护,如何?” 袁方平看了一眼邓羌麾下的五百兵马,让邓羌直接去进攻氐人,他觉得有些托大,可是若是把自己麾下的兵马调拨一部分给邓羌,袁方平又有点儿舍不得。 “还请将军放心,本部五百人,皆是不久前林氏坞堡之战余留下来的精锐,对上这些残兵败将,手到擒来!”邓羌慨然说道。 袁方平也只好点了点头,人家是有仇的,而且归根结底大家只是友军,总不好直接驳了邓羌的面子。 邓羌根本不给袁方平反悔的机会,一拍马,带着自己麾下士卒向前。 袁方平亦然下令,他麾下的一千兵马沿着邓羌的左右两翼展开,配合着压上去。 “氐人以留守残兵出阵,而以主力驻守城中,似乎有所不妥。”谢玄此时追上袁方平,“将军应当小心有诈。” 袁方平皱了皱眉:“愿闻其详。” 谢玄伸手指着两侧的宫殿说道:“我们是想要保全长安的,氐人必然也有着相同的想法,一旦把长安打烂了,也会影响到氐人在关中的威信。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氐人应该不会把战线一路拉回到长安城下,更何况氐人也多次见识过王师霹雳车的锋芒,放弃城外,而坚守城墙,等于避长而扬短,此兵家大忌也。” “贤弟所言在理。”袁方平点了点头,然而有些无奈的说道,“只是从目前来看,氐人确实只有这么多兵马在营寨外。” “那营寨中呢?”谢玄登时反问。 袁方平错愕,因为从这个角度来看,城南的氐人营寨里看上去空空如也,所有的兵马应该都在外面了才对。 现在想来,这些兵马看上去是那么的单薄而松散,终归只是王师这边的主观臆断罢了。 万一对面只是装出来的这个样子呢? 万一营寨中还有伏兵呢? “可若如此,两侧城门岂不是更没有兵马驻守?”袁方平旋即问道。 “长安城池高大不假,但是城墙很长,既然如此,则处处是我霹雳车可以逞威风之地,也就处处都是破绽。”谢玄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脆和稚嫩,但是语气格外凝重。 袁方平顺着他的想法说道:“若余为苻融,的确应该不会选择守卫城池,而会选择将兵马派出城······” “长安城的高大,导致霹雳车的进攻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直接凑效,只要在城上稍微布置一些兵马,就已经足够阻拦王师。 而假如能够在这一段时间内,击破王师一部,就能够同时向左右两个方向出击,威胁到王师的霹雳车等攻城器械。 无论是震慑着王师撤退,还是直接摧毁这些攻城器械,都将会极大地减缓城南这边的威胁,不是么?”谢玄侃侃而谈。 他也一直注视着袁方平的神情。 袁方平一开始只是看在谢奕和杜英的面子上,不好直接说谢玄把这件事看的太复杂了,可是他越是听下去,越是觉得,好像他们之前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些。 而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因此袁方平的脸色,愈发凝重。 不等谢玄话音落下,他就果断的大喊:“传令,请邓将军回兵!” 谢玄轻轻松了一口气。 “咚咚咚!”三声鼓响,直接打断了袁方平的声音。 “不好!”谢玄暗叫一声,接着便看到那原本空荡荡的营寨之中,旗帜一面面竖起来。 也不知道有多少氐人兵马鱼贯而出。 与此同时,一直僵硬着没有行动的营寨外氐人兵马,此时也跟打了鸡血一样,来不及回头去看,也随着一名名将领发起进攻,主动迎向邓羌! “看来也只有少部分人才知道营寨之中还有伏兵,不然的话,一开始阵型的零散,不像是假装出来的。”谢玄忍不住感慨。 旁边的袁方平不由得翻了翻白眼,现在是感慨这个的时候么? 他也顾不上谢玄,当即下令:“掩护邓将军,撤退!” “不可!”谢玄当即一把抓住袁方平的马缰,“将军,此时万万不可撤退!” “这是为何?!”袁方平登时急促问道。 “此时撤退,便是兵败如山倒,真的遂了苻融的愿。”谢玄紧紧盯着袁方平,“而且氐人暴起发难,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那就和他们拼了?”袁方平亦然挺直腰杆。 “对!”谢玄郑重的点头。 “我没有看玩笑。”袁方平补充一句。 “余又为何要戏弄将军?”谢玄抽出腰间的刀,“愿与将军共进退!” 袁方平当即一拽战马:“弟兄们,随我杀胡!” 他麾下的一千将士,到底也都是历经血雨腥风历练出来的精锐,纵然氐人的数量看上去直接翻了一番,但是没有人畏惧,一个个嗷嗷叫着向前冲。 谢玄一边拍马跟着袁方平,风吹动着他的头巾和衣袖,犹如刀子一样切割着脸上的肌肤,让他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戴上头盔,不过现在,他更关心的是,阿爹和姊夫,何时能赶来支援? “就这么杀上去?”袁方平一边催动战马,一边扯着嗓子问。 正文 第五百章 提前的交锋,苻融与谢玄 谢玄第一次做出的判断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 第二次做出的判断也成功说服了袁方平。 所以现在袁方平也下意识的询问谢玄的意见。 他已经逐渐信任谢玄,而且现在也的确没有别人能够和自己商讨这个问题。 袁方平并不畏惧死亡,镇守边关的世家子弟,和那些纨袴膏粱不一样。 他只是想死的明白一些。 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要做什么,就算是到了黄泉下,也好向阿爹交代。 是孩儿的决断有误,不是孩儿糊里糊涂的就死了。 “氐蛮想要用这种近乎于围魏救赵的方式,打乱我们的部署,而只要我们能够坚持住,那么阿爹和姊夫就能够从容调整。”谢玄大声向袁方平解释,“所以全看将军的了。” 姊夫? 袁方平一脑门的问号。 他也听说了杜英和谢道韫的事,不过他这个年纪,正是期望热血报国的时候,对这些儿女情长并不感兴趣。 现在突然意识到,这好像也是杜陵杜氏这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北地豪门和南方世家的联姻,而且既然谢玄都能这么叫出来,那说明在谢奕心中,这场婚事也没有问题······ 这其中好像牵扯了很多势力啊。 不过这些想法都只是从袁方平的心底一闪而过。 要命关头,这些八卦暂且不重要。 “期望咱们这位万人敌,也靠得住吧。”袁方平向前努了努嘴。 而就在他们的前方,一道身影,如同利箭,直刺入氐人阵中。 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不管氐人玩出来什么花样,邓羌既然已经开始冲锋,就不会回头。 他麾下的那些将士们也是这般。 这一幕,直刺激的袁方平等人热血沸腾。 “虽千万人,吾往矣!”袁方平亦然提起来他的马槊,大笑道,“快哉,快哉!” 与此同时,石块的锐啸声骤然传来。 氐人营寨中,很快响起“砰砰”响声。 谢玄当即瞪大眼睛,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石块,就像是真的看到了天兵天将下凡。 霹雳车,这么快就开始向着氐人营寨抛射石弹了? 以谢玄对霹雳车性能的了解,那笨重的庞然大物,调转方向就费尽了力气,当然不可能真的这么轻松。 那么就只有一种答案······ 谢玄登时狂喜: “姊夫,姊夫一开始就料到了!” 姊夫果然是将帅之才,这一切,好像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可是为什么姊夫之前只字未提呢? 谢玄很快就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肯定是因为姊夫想要考量他们的随机应变能力。 “袁兄,此战用命,则大功毕成!”谢玄兴奋的喊道。 然而袁方平已经策马奔出,留给他一个帅气的背影。 而回答他的,是袁方平中气十足的命令。 “杀!” “杀!”谢玄身边的王师将士齐齐高呼,反倒是震得谢玄一个哆嗦,不过旋即热血便涌了上来,同样狠命一抽战马,汇入冲锋的人群之中。 那石弹落下的声音,让所有王师将士再没有任何担忧。 杀过去就是了。 一切都在杜督护算计之中,那么胜利,自然也在算计之中。 —————————————————— 此时的杜英,伸手拍了拍旁边的霹雳车,又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预判苻融可能的安排,只是他也怀疑于为什么本来就不擅长守城战的氐人,会主动把战线撤退到城池上。 如此一来,自然说明在别的地方还有安排。 这安排,或是落在城东,集中兵力抵抗桓温,或是落在眼前的这座营寨中。 这座营寨建立在长安城南的汉代宗庙、明堂等废墟之上,而且又正对着南侧正门——安门,无论是调动兵马,还是掩藏兵马,其实都很方便,就看对方主帅愿不愿意这样安排了。 所以杜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里面有猫腻。 当发现袁方平等人已经向营寨推进之后,杜英并没有让霹雳车着急对付未央宫的南侧大门——西安门,而是先对准营寨,给营寨来上几下。 打草惊蛇也好,单纯的告诉此时正在营寨外列队的氐人,你们的退路也已经被封锁了也罢。 来两发,总没有坏处。 结果谁知道,霹雳车还没有动手,氐人自己先动手了。 所以杜英这也算是歪打正着。 “霹雳车,放!”杜英当即让自己这边的霹雳车都对准营寨。 长安城墙“拆迁”起来或许比较费劲,但是对付营寨,还是很轻松的。 只可惜另外一边的谢奕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那一侧的霹雳车都已经对准了城头。 不过谢奕和杜英的配合还是很默契的,在察觉到杜英已经支援袁方平之后,谢奕也没有着急命令霹雳车调转方向,依旧猛攻长乐宫南侧的覆盎门。 既然氐人真的把兵马潜藏在营寨中,那城门的守卫,也就真的空虚。 杜英目送袁方平等人先后杀入敌阵,暗暗点头。 霹雳车一砸,氐人的伏兵自然会乱了方寸,而如果此时趁机击破寨墙外的氐人,那么这一战大有可为。 “令朱序率兵支援。” 王猛已经匆匆赶过来,本来他都做好准备进攻城墙了,距离安门这边战场比较远,所以察觉到霹雳车没有按照原定计划攻击城墙,方才过来。 不需要过多询问,他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当即下令。 “是否应该更派重兵?”杜英其实本来打算让韩胤和殷举过去支援的,甚至自己率领中军顶上去也可以。 关中盟这两千兵马往上一压,配合着袁方平,保不齐能够全歼营寨内外的氐人。 所以杜英怀疑王猛这样做未免有点儿添油战术了。 朱序的五百兵马派上去,又有不少是临时补充的兵员,怕是聊胜于无。 “一击不成,若是苻融还聪明一些,便会果断收兵。”王猛摇头说道,“派些兵马,让他意识到事不可为,就足够了。” 似乎是响应王猛所说的话一样,当朱序带兵出击的时候,安门也洞开,大概三四百骑兵涌出来,越过护城河上的石桥,向营寨扑过来。 “数量还不少。”杜英感慨,这些显然是掩护氐人兵马撤退的。 面对强弓劲弩都已经排开的王师,氐人骑兵自然不会冒险冲阵。 “接下来就要看他们的应变了,不知道能够留下多少人。”王猛接着说道。 这里距离安门外战场还是远了点。 鞭长莫及。 正文 第五百零一章 西安门外 “谢玄对上了苻融,有点儿早,没想到啊。”杜英不由得笑道。 “怎么?”王猛不明就里。 杜英摆了摆手:“没有,就是觉得有些事,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余不信天意,只信眼前的兵马、手中的刀兵。”王猛爽朗回答,“那攻城?” “攻城!”杜英当机立断。 安门战场,自己管不了,但是眼前的未央宫战场,自己可以给苻融带来一些压力。 下一刻,射程最远的床弩率先咆哮,接着,关中盟弓弩手们在盾牌的掩护下尽可能的向前推进。 距离城墙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城上的床弩也针锋相对的还击。 箭矢从城头跃下,掠过护城河,直撞上盾牌。 床弩射出的箭矢,是关中盟的盾牌没有办法抗衡的,盾牌手们却仍然坚定地向前。 箭矢撞在盾牌上、刺穿盾牌,也刺穿一个胸膛,然而往往去势不减,仍然横冲直撞。 一个又一个胸膛被刺穿,而一名又一名的士卒仍然瞪着眼睛、面色狰狞,直直看着城头。 尽管放马过来,皱一皱眉,就不是好汉! “上!”亲自指挥弓弩手向前挺进的韩胤大声吼道,他自己的手里也捧着一只弩,直勾勾的注视着城头上绰约晃动的人影。 城上的床弩毕竟数量只是少数,而且很快又引起了关中盟床弩的注意。 另外还有两台霹雳车以及更多小型投石机也都开始重点照顾弩箭飞出的位置。 这让氐人的还击很快就哑火了。 眼见得关中盟弓弩手一步步的走入氐人从城头上向下的射程范围内,从城上飞下来的,却只是零零散散的箭矢,并没有想象之中的箭如雨下。 “真如盟主所料!”韩胤登时露出喜色。 氐人在城头上的人不可能很多! “将军!”旁边的校尉也有些激动,“可要放箭?” “现在才刚刚进入射程,不着急。”既然氐人的反击如此薄弱,那韩胤就更有底气了,脚步愈发坚定。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放箭!”韩胤骤然举起来劲弩。 关中盟将士们齐齐举起家伙,扣动劲弩的扳机。 论膂力,汉家将士终归还是比不过胡人,不过劲弩的精巧可以弥补这种不足。 箭矢一排又一排,扑上城墙。 关中盟这一个夏天的积蓄,此时都不在乎的砸向城墙。 箭矢笼罩了整个西安门。 宽大的城门上,好几处氐人的旗帜都随风摇落。 而架桥车、云梯车等等,都跟在后面,随着弓弩手向两翼后退,自然就是他们表演的时候。 西安门作为未央宫连接外面的重要通道,在护城河上是有石桥的,不过三座石桥,在此之前已经被氐人破坏了两座,只剩下一座作为进出通道。 西安门的正面颇为宽阔,士卒们若是簇拥在一座桥上,显然会成为城上氐人的活靶子,此时就已经有不少石块有些盲目地落在石桥上。 显然氐人早就已经计算好了射程和距离,射程比较小的投石机,索性直接拿来封锁石桥。 如此,架桥车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 年久失修的护城河,经过多年的淤积,远没有一国都城的护城河所应该有的宽阔。 随着士卒们整齐的号子声,一辆辆架桥车栽入护城河里,卷动波涛和泥泞。 而更多的将士就跟在后面,甚至还不等架桥车固定好,就匆匆越过护城河。 与此同时,云梯车也顶着飞舞的矢石,沿着那石桥前进。 “修补桥梁,还不算太难。”王猛摇晃着他的羽扇,伸手指着那只不过被挖走了桥心石的石桥,“若是铺上木板的话,人立刻可以渡过护城河。” “用石块填吧,不然云梯车也不好过河。”杜英摇头说道。 王猛讪讪一笑。 关中盟打造了四台云梯车,两台给了谢奕,还有两台在他们这里。 一台正好越过现在的石桥进攻,正对着西安门的门楼。 而另外一台自然最好也是尽快支援同伴。 并且······关中盟打造的架桥车,身子板瘦了一些不说,长度也不是很够。 当然这也是因为氐人在最近也尽可能的疏浚和拓宽了护城河,抬高了护城河的两侧堤岸,导致原本应该能够连接两岸的架桥车,此时难免下陷。 将士们也得从堤岸上跳下去,再从另外一边爬上去才行。 这些都是关中盟之前不知道的情报,所以倒也不能完全怪王猛疏忽。 不过人可以这么走,沉重的云梯车却不能这样走,却已经是事实。 车下坡容易,再上坡可就难了。 “而且我们慢一点儿,也不是什么坏事。”杜英接着补充一句。 王猛一边下令扛着简易云梯的士卒准备上阵,一边微微点头。 长安的城墙太长,谢奕和杜英麾下六七千人,分散开来之后,也很难在某一段城墙下集结太多的兵马。 因此一旦城中氐人意识到南侧的王师进攻过于猛烈之后,调集兵马过来,那就等于杜英当面的压力要翻番了。 杜英当然架不住。 最好是等城东发起进攻的桓温把氐人留在城中的预备队给吸引走了之后再发力。 正面既然不着急,那着急的就是安门那边了。 王猛回过头,看向安门外的营寨。 那里烟尘滚滚,但是可以看到王师的旗帜正坚定的夺占营寨的一处处墙壁和高台。 “杀!”袁方平的脸颊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喷溅状的,说明他刚刚曾经一刀劈砍了迎面而来的氐人。 此时,袁方平就带着亲卫,沿着已经破败不堪的台阶,攀登营寨中的一处高台。 氐人的将旗就竖立在高台上。 从位置来看,这里应该是汉代曾经的宗庙所在。 “我汉家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如何是尔等胡人可以沾污的?”袁方平一边大步向上爬,一边挥动着手中满是鲜血的佩刀。 台上的氐人,虽然居高临下,却且战且退。 因为他们刚刚亲眼看到,这个年轻的南蛮小将,一人撞进四五个人之中,手起刀落之间,卷起一片腥风血雨。 脚步声匆匆,这是袁方平的亲卫挺着刀枪,从台阶两侧,直接沿着土坡向上攀爬,显然他们并不打算和主将抢夺最方便的一条道路,而他们手中的长家伙,也帮助主将遮挡来自于其余方向的威胁。 正文 第五百零二章 昔日辱我,可想今日? 最后一个台阶踏上来,袁方平将“哇哇”叫着扑上来的一名氐人直接踹倒在地。 然后他整个人如同猛虎下山,骤然扑上去,手中刀压在那氐人的脖子上,直接一横。 鲜血再次喷溅而出,喷洒在袁方平的脸上,盖住之前的鲜血印痕。 “呸!”袁方平吐了口吐沫,“腥气!” 接着,他上前两步,一刀砍断了立在台子上的旗杆。 氐人的将旗砰然落地,后面扛着旗帜跟上来的王师将士当即把旗帜插在地上。 旗帜招展,“晋”字展露出来强劲有力的轮廓和笔触。 虽然这里已经不是曾经的大汉,但是这个晋朝,仍然还是汉家王朝,仍然还是这个民族建立的王朝。 所以在汉家宗庙的遗址上,只有这面旗帜才有资格飘扬。 袁方平抖了抖手腕,刚刚到底还是用力太猛了,他接着抬头看向退却的氐人,哈哈大笑: “氐蛮,也不过如此!” 在高台下,杀声犹然响亮。 不过氐人的确是且战且退,这也是为什么高台上的氐人并没有恋战的心思,因为再不走的话,台下的同伴一旦丢掉了他们,那么就是困守此处了。 袁方平低头看去,乱军丛中,邓羌的身影仍然是那么明显。 而他身边的关中盟士卒们也一个个嗷嗷叫着如同饿狼一般,不断地扑杀、不断地撕咬,让氐人生不出多少和这样的敌人以命换命的勇气。 “真是好汉!”袁方平赞叹一声,接着提起刀,带着亲卫们从高台的另外一边杀下去。 如果速度还足够快的话,能够包围正在被邓羌驱赶着后退的这些氐人。 箭矢呼啸,营寨另外一边的氐人也在被迫后退。 他们面对的敌军主将,倒是没有袁方平和邓羌这两个杀胚那样凶神恶煞。 甚至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但是对方冷静而稳重的指挥,让氐人将领在慌乱之中根本找不到任何破绽,甚至还在不断的被抓住破绽。 袁方平留给谢玄的任务,就是带领弓弩手射住阵脚。 邓羌当时一马当先,直接凿穿了氐人在营寨外的阵列。 接着,杜英误打误撞安排的投石机,又打乱了营寨内埋伏氐人的节奏,让这些氐人士卒们还以为自己的计策真的都被识破,所以仓皇之下所想的就只剩下撤退了。 显然指挥的苻融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才会主动派出骑兵接应。 这也就使得袁方平和邓羌很轻松的直接追着氐人的败兵杀入营寨中,也陷入了如今的混战。 这样的混战,弓弩手显然是排不上什么用场的。 因此袁方平在意识到谢玄也是“人小鬼大”之后,索性把弓弩手丢给他,让他负责带人跟在后面,清扫大军过境之后的漏网之鱼。 结果谁曾想到,谢玄这小子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并没有乖乖地跟在袁方平身后,而是带着弓弩手转向西侧,排成棱线,一边射箭,一边向前推进。 其实这样做是有很大风险的,谢玄身边的步卒很少,氐人一旦扭头杀上来,那么这些弓弩手很有可能变成氐人的猎物。 不过很明显,现在的氐人,并没有这个“好心情”。 随着谢玄带着弓弩手推进,氐人的败退更加迅速。 “苻融过早的派出骑兵前来掩护撤退,或许是稳重的做法,但是也在告诉这里所有的氐蛮,他们的主将已经无力回天,所以他们会更加畏惧于抵抗。”谢玄微微眯眼。 跟在他旁边的王师校尉心里打了个哆嗦。 这个年轻人似乎格外的冷静而大胆。 稳稳地拿捏住了对方的人心。 “少将军,还要进攻么?”校尉不知不觉的带上了尊敬的称呼。 虽然谢玄没有一点儿官衔在身,而且谢奕实际上也是行军司马,而不是将军。 但是此时,校尉觉得这个称呼一点儿都不违和。 “把氐蛮赶出营寨!”谢玄如是回答。 王师将士们打起精神,似乎浑然忘了,他们只是腰间佩着短刀的弓弩手。 而氐人士卒也在扭头奔逃,似乎他们也忘了,自己的人数也不是很少,真的要战的话,到底是谁跑还说不定。 因此,袁方平在高台上看去,看到了谢玄带着弓弩手兜了一个圈子,逐渐从整个侧翼压制住氐人,其实也有些惊讶。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赞叹“虎父无犬子”的时候。 袁方平带着亲卫三步并作两步从高台上冲下去。 上高台的时候,他都没有遭受多少难以克服的阻碍,现在更是势如猛虎。 “尔等可还记得当日欺辱之邓羌否?!”不远处传来邓羌的一声暴喝。 接着,袁方平就看到,邓羌猛地策马,直接撞开阻拦道路的氐人士卒,手中马槊如恶龙出水,掠过人群和刀剑的缝隙,直接刺向被几名亲卫保护在背后的氐人豪酋。 那氐人豪酋面露惊恐神色,显然他也想到了自己作为曾经苻黄眉的手下时,对邓羌的嘲讽和鄙夷。 其实这种鄙夷,一直延续到不久之前。 邓羌归顺了关中盟,更是让他们的嘲讽变本加厉,不用担心苻黄眉的不悦,不用担心邓羌会用拳头直接砸在他们的脸上。 这邓羌,就是如他们之前所说的那样,一条狗,一个必然的叛徒。 可是这氐人豪酋怎么也没有料到,今日,邓羌不仅仅是用拳头来砸他的脸,更是打算直接用马槊要了他的命。 亲卫们的阻拦,聊胜于无。 马槊轻轻一荡,两名亲卫就闷叫一声,向两侧退开。 而马槊的势头并没有减弱,仍然向前。 一名亲卫眼疾手快,挡在了那氐酋身前,马槊当即将他洞穿。 然而这并没有结束,马槊继续向前,速度似乎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这么再一次刺入那氐酋的胸口。 “昔日辱我,可想过今日?”邓羌的笑声响彻整个高台下的战场。 那氐酋瞪着眼睛,脸上交融着恐惧、不甘、愤懑等等神色。 死不瞑目。 不过其余的氐人士卒,登时如同发疯一样扑向邓羌。 当着他们的面,越过这么多人,斩杀自家豪酋。 对于氐人来说,这是耻辱,对于这些护卫们来说,更是耻辱。 所以他们只想着能够趁着邓羌这一马槊还没有收回来,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正文 第五百零三章 破阵! 邓羌的笑容变得冷酷。 他随手丢了马槊,抽出腰间双刀,左右开弓,挡住威胁。 同时胯下战马被催动,左右晃动奔走,撞击着这些氐人步卒,逼迫着他们后退。 而邓羌麾下的将士,此时也都杀了上来,刚刚主将冲的太猛,他们实在是跟不上,但是现在总不至于还掉链子。 氐人一开始的愤怒,是因为邓羌当着他们的面斩杀了他们的主将,这简直就是在侮辱他们。 不过随着关中盟士卒涌上来,再加上邓羌也挥舞着刀冲入战团,让氐人士卒们一下子冷静下来。 没有了马槊,难道邓羌这样的万人敌就不是万人敌了么? 氐人士卒们恍惚间反应过来,他们正在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 随着恐惧弥漫上头,这些氐人开始仓皇逃窜。 然而很可惜,他们的后路,也不是没有人杀过来。 从高台上冲下来的袁方平,直接撞入意欲后退的氐人之中,刀光闪动,人头滚滚。 这些慌乱而没有斗志的氐人,很难抗衡已经杀红了眼的袁方平。 袁方平麾下的将士亦然嗷嗷叫着从高台上扑下来,倒不是因为他们一个个的也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久战疲惫,是在所难免的。 但是看到眼前的这些氐人,这些惊恐、混乱,甚至是哀哀求饶的氐人,王师将士们再疲惫,也要坚持向前冲杀。 不管是为了曾经战死的袍泽报仇,还是为了那一个个圆滚滚的项上首级,他们从来都没有如同今日这样畅快的杀胡。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有汉家将士朗声吟诵。 很快就激起了无数王师士卒的应和。 “胡无人,汉道昌!” 这首已经在军中随着戏剧的演绎而传播广泛的诗作,此时就像是擂动的战鼓,催促着、鼓舞着王师将士,挥动手中的兵刃,劈砍前方的胡人。 哪怕他们身上也有流血的伤口,哪怕他们手中的兵刃都已经卷刃。 杀胡! 袁方平已经换了一把刀,他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马槊。 那是邓羌的马槊,洞穿两个人,斜斜的刺在地上。 就像是斜插的旗帜,而马槊上的两具尸体,犹然在表征着马槊主人的勇猛无敌。 袁方平当即上前拔出马槊,马槊横扫,逼迫着迎面几个氐人士卒连连后退。 不过这东西到底是太长了,在混战之中反倒是不好用,他目光一瞥,看到了在人群里左冲右突的邓羌,当即大喊一声: “邓兄!” 邓羌回马,向着这边冲过来。 袁方平亦然带着麾下将士迎上前,两支兵马逐渐靠拢。 然而氐人显然是不可能让正面和后面的南蛮凑到一起的,在几名豪酋的指挥下,反扑来的颇为猛烈。 邓羌随手丢掉已经卷刃的左手刀,伸手去捞马背上的兵刃,结果捞了个空。 以他的作战习惯,每次上阵,除了马槊之外,肯定还要备下很多兵刃的,刀剑和铜锤,都不能少。 不然的话,若是丢了马槊,一把刀,很快就会劈砍的卷刃,根本没有办法帮助邓羌完成一次冲锋。 结果这一次,邓羌没有抓到自己的铜锤。 只摸到了断裂的绳子,显然不知道在哪一次贴身搏杀之中,被氐人的刀剑给割断了。 “杀南蛮!”氐人士卒嚎叫着杀上来,显然他们也发现这个家伙手里的兵刃不够了,正是击杀这个猛将的好机会。 邓羌当即拽住缰绳,握紧右手的刀,忍不住啐了一口。 自己刚刚真的是太过自信,早知道就不把左边的刀丢掉了,卷刃了的刀,砍不了人,至少也能格挡一二。 一支支长矛就从邓羌的左边刺过来,瞄准的就是他这个空当。 “将军小心啊!” 关中盟的将士们着急的大喊,然而有几名氐人刀盾手排成一条直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任由关中盟将士们如何冲撞、如何用刀剑劈砍,就是举着盾牌挨打,“岿然不动”,显然是要为同伴击杀邓羌创造机会。 邓羌的额头也有汗珠流淌下来,这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啊。 当几支长枪刺过来的时候,邓羌的人已经不在马背上。 他从战马一侧翻下去,就地一滚,直接撞开了右侧的两名氐人士卒,刀光一闪,刀刃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探出去的,所到之处,血光绽放,正劈砍在氐人士卒的腿上。 那两个氐人士卒踉跄摔倒,原本应该落在邓羌身上的刀也随之挥舞成空。 邓羌随手抄起来地上的一面盾牌,一跃而起,正好挡住当头劈砍下来的又一刀。 而几名氐人长矛手也绕过战马,从邓羌的背后杀上来。 “当!”脆响从身后传来。 袁方平提着马槊,一下子架住那几支长枪,帮助邓羌挡住了背后的杀招。 “砰”又是一声轻响。 这是甲胄相互撞击的声音。 袁方平和邓羌已经背靠背而站。 “邓兄,你的马槊。”袁方平将马槊的枪杆递给邓羌,同时提起自己的刀。 “之前看你的马槊用的也不错。”邓羌微笑道,“留着用吧。” “这马槊,还应该是在邓兄的手中,才能令万军辟易。”袁方平不由分说,脚在地上一踏,身形猛地扑出去,而他的声音犹然还在邓羌的耳边回响,“袁某为邓兄开路!” 邓羌双手握紧马槊,猛地一抖,逼退前方的氐人,同时且战且走。 背后的袁方平已经一路直冲到邓羌的战马下,绕过战马,又和另一侧被关中盟士卒压退的氐人刀盾手战在一起。 邓羌则抓住机会,翻身上马,拍了拍战马的脖子,他不由得庆幸,敌人没有第一时间杀掉他这个老伙计,那么接下来,就是他和老伙计重展雄风的时候。 马槊骤然向前刺出,寒光飒飒。 邓羌大吼道: “破阵!” “破阵!”袁方平同时也双手握紧佩刀,不管不顾的迎头劈砍,甚至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还有防御。 “破阵!”王师将士,无论来自于关中还是荆蜀,两淮还是江南,此时都有着相同的想法。 破开前面的氐人军阵,向着近在咫尺的长安,再迈出一步。 马蹄声响起,氐人派来增援的轻骑已经抵达营寨外。 然而一轮轮箭雨,压制住了他们的步伐。 谢玄! 正文 第五百零四章 安门,安门! 不知道什么时候,谢玄带着弓弩手抢占了寨墙,并且居高临下阻拦氐人骑兵。 原本还认为自己还有机会的氐人步卒们,登时变得绝望,因为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能够帮助他们暂时挡住王师愈发凶猛的进攻的骑兵,此时被箭矢压制的抬不起头来。 最终,这些本来一个冲锋或许就能压制住邓羌和袁方平猛烈进攻的氐人骑兵,被迫绕寨而走,同时也不甘示弱的张弓搭箭。 奈何再精准的骑射,也不可能比得上依托营寨、进可攻退可守的王师弓弩手。 “打得漂亮!”袁方平忍不住大笑道。 而氐人士卒们此时也回过神来,一直从侧翼逼迫上来,其实并没有引起他们太多注意的这些王师弓弩手,不知不觉的已经占据了足够要命的位置。 “这个谢家小郎,不负乃父之名。”邓羌也忍不住赞叹一声。 氐人的忽略是一方面,显然这也是因为谢玄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战机,将本来就是射住阵脚、掩护一下自家兵马进退的弓弩手,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氐人很快聚集起来,向寨墙方向发起进攻。 奈何为时晚矣。 袁方平和邓羌齐心协力,直接将氐人封锁在了营寨中。 那一处处应该是汉家宗庙的高台,此时都已经被王师攻占,王师的弓弩手三五成群,从高台上向氐人射箭,逼迫着氐人逐渐龟缩在高台之间的低谷中。 不少氐人都妄想向寨门冲杀,奈何邓羌和袁方平是怎么也不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的。 风尘之中、血火倒映下,那怒吼声汇聚在一起,隐约如同怒龙的咆哮。 此地积攒数百年的香火和龙气,似乎从封印之中挣脱而出,萦绕在这一个个其貌不扬的土台之间,向着那些曾经肆意践踏它们的胡人嘶吼。 此时,寨墙上,谢玄注视着战场,提着他的佩剑。 这是因为他的身高还不太够,拄着佩剑的话有些滑稽,不然显然是那样更有大将之风。 营寨外的氐人骑兵犹然还在尝试着接近营寨,奈何谢玄并没有忽略任何一个死角。 当然,也是因为骑兵想要救援的话,也只能通过寨门,而不管从什么方向发起冲击,目标就那一个,所以在谢玄这里,氐人的行动轨迹甚至都是在眼底清晰可见的。 不过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指挥一场局部战斗,也让他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 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真要是玩砸了,到时候爹爹得把逞能的自己吊起来打,姊夫也会很失望的吧? “砰!”一声轻响传来。 谢玄也松了一口气,这是寨门终于被关上了,也意味着原本滞留在寨门处的零星氐人被肃清。 剩下的氐人,都被包围在营寨中。 随着朱序率领五百兵马抵达,氐人甚至转而向南突围的可能性都随之破灭。 当然,向南突围,然后撞上杜英或者谢奕接着派出的主力兵马,得不偿失。 氐人的目的地还是北侧的安门。 安门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些人,所以一直处于将关未关的状态。 谢玄不免有些遗憾。 此时如果再多一彪人马,不用太多,千把人足矣。 他真的敢带着这一千人,“逆流而上”,顶着氐人骑兵去进攻安门。 万一动作足够快,杀入城,那长安,不就破了? 谢玄正觉得遗憾,不过听一听背后连绵不绝的杀声,又随之欣慰。 王师杀进来的人数也就是两千人,而氐人的兵马至少有三四千。 然而王师上来就占据了几处高台,又以邓羌为矛头,一路凿穿氐人军阵,直接杀到北门下,最后竟然就这样包围了数量比自己还多的氐人,居高临下,压着氐人打。 只能说姊夫指挥的霹雳车,真的是神来一笔······ 谢玄还没有来得及感慨完,就看到一队人马沿着护城河直接向安门杀过来! 方向是西侧,姊夫这是发现了安门防务的破绽! 谢玄登时露出狂喜的神色,猛地扭头,声音都变调了: “两位将军,莫要恋战,安门,安门!” 连带着谢玄身边的校尉、士卒都反应过来,扭头大喊: “安门!” 刚刚关闭的营寨北门骤然打开,邓羌听到谢玄的声音之后,凭借直觉做出了判断: “儿郎们,杀出去!” “掩护!” 这是袁方平的声音,邓羌既然决定主动出击,那么袁方平凭借一己之力以及另一个方向朱序的支援,还不足以继续围攻氐人军队,只能转攻为守,坚守住几处高台。 旗帜摇晃,烟尘又起,谢奕虽然比杜英稍慢,但是也做出了相同的决断。 移动的将旗,迎风舒展,正是一个“谢”字。 谢奕干脆利落的带着中军亲卫,直扑安门! 与此同时,似乎是想要和谢奕争锋一样,西侧而来的队伍,也竖起了将旗,骤然展开。 杜英的将旗! 这一对伯侄,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亲自上阵。 而关中盟和王师也并没有停止对两侧城门的强攻,尽可能的牵制氐人。 随着云梯车靠近城头,给氐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以至于蚁附攻城的王师将士,都一度爬上城头,只不过上去的人还是太少了,最后无奈退下来。 不过这样持续的进攻,也让氐人不可能增援安门。 “射住阵脚!”谢玄站在寨墙上,声嘶力竭。 其实不用他多说话,弓弩手们都已经明白,此时必须要尽可能的避免游荡在外的氐人骑兵对靠近安门的王师造成威胁。 原本已经迂回到西侧的氐人骑兵,骤然发现,南蛮们不再阻拦他们靠近寨门,反而阻拦他们向北走,所以他们不明就里,一头撞入了营寨之中,赢得了营寨中被围氐人的一阵欢呼。 “分散到各处高台,守住就是胜利!”谢玄接着一挥手,率先从寨墙上跳下去。 然后一个踉跄,差点儿跪在地上。 不过他很快就正过来身形,继续向前奔跑。 身后的将士没有人笑话他,一个又一个的跟上,动作格外麻利。 他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接下来,就要看营寨外的袍泽了。 被氐人骑兵一冲,袁方平麾下也损失惨重,不过他同样边打边退,守着刚刚亲自夺下来的太庙遗址,默念着“列祖列宗保佑”。 这一刻,将士的损失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安门,安门! 正文 第五百零五章 阿兄,你是否错了? 沉重的城门,正在一点点的合上。 氐人士卒们显然也有些后悔,当时为了让骑兵快速杀出去,把城门开得太大了,后来考虑到为了让自己人快速入城,留下的口子也不小。 而此时,几乎转眼之间,两队王师士卒,已经扑到城门外的石桥上! 还有一队士卒,在那浑身浴血的将军带领下,也在向这边狂奔。 如同三支离弦之箭,直指安门! 小小的门缝,就是王师破城的良机。 此时的安门上,氐人的安乐王苻融也全神贯注盯着城下快速逼近的王师。 今日的自己,在指挥上出现了好几处纰漏,尤其是过早的派出骑兵增援,结果反倒是打击了自家将士的士气。 苻融虽然没有太多的指挥大型战事的经验,但是他自问熟读兵书、眼前的这一场战斗又不是上万人的厮杀,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失误。 想到这里,苻融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长安。 东侧传来的杀声,在这边犹然可闻。 是因为昨夜内乱之后,自己对能够守住长安也失去信心了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昨夜之前,苻融曾经幻想过,兄长上位之后,必然能够统合氐人各方势力,然后将南蛮拒之城外。 只要能够坚守到来年开春,南蛮内部必然会出现分歧,而且南蛮的粮食必然也不可能支撑到那个时候,转机也就随之而来。 可是当苻健真的将权力交给苻坚,苻融才恍然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首先,苻坚并没有真的能够凭借苻健的旨意就号令原本已经拔出刀子和苻融打的热火朝天的苻生和苻柳。 显然这两个家伙都很清楚圣旨是怎么来的,当然不服气。 不过大局为重,他们倒是还没有到完全昏了头脑的地步,所以和苻坚约定,长安丢给苻坚,而他二人率军驻扎在渭水岸边,算是掩护长安的北侧,但是······ 北侧哪里有敌人? 只有鱼遵率领的部分兵马,而苻生和苻柳显然是想要先获得鱼遵的支持。 在对付苻坚上,两个人同气连枝。 其次,苻健并没有藏着掖着,他留在长安城中的,真的是一群老弱病残,凭借这些兵马,苻健根本没有抵抗苻坚逼宫的资格。 而现在,凭借这些兵马,苻坚也很难守住长安。 “阿兄,这一步棋,你是否觉得自己走错了?”苻融心中总是时不时的升起来这样的疑问。 守不住长安,必然是要被氐人骂的。 苻健显然觉得他守不住,所以发现跳出来一个背锅的,就果断把这口锅甩在了苻坚的背上,偏偏苻坚还觉得自己夺权成功。 这让苻融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种他们之前多年的努力,都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落感。 而正是因为这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心间,所以今天站在安门上指挥的他,有些魂不守舍。 可是他的敌人,智商一直在线,他所暴露出的一点儿破绽,都会被立刻抓住。 这也让苻融觉得奇怪,安门外的南蛮将领,那邓羌,之前不过是苻黄眉手下的一个莽夫罢了,至于那袁方平,也只是一个承蒙父荫的年轻人,之前很少听闻其名。 为何这两个人,就能联手将局势搅动成这样? 箭矢呼啸,这是城上的弓弩手和城下的王师在对射。 时不时的有箭矢就从苻融的身边掠过,可是苻融置若罔闻。 “砰!”一声闷响。 城门最终还是关上了。 城上所有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杜英和谢奕奔驰而来的速度,终究还是比不上氐人士卒关门的速度。 但是杜英显然并没有打算就这样放弃进攻。 一台冲车已经从西安门那边向这里移动,与此同时,半数霹雳车被抽调出来,斜斜的抛射石弹,阻断两侧城墙到安门上的道路。 与此同时,杜英留下邓羌仍然在安门外,和谢奕率军回援营寨。 原本在营寨中作威作福的氐人兵马,骤然感受到了压力,而且随着骑兵杀进来之后,速度逐渐减慢,已经很难再和之前那样横冲直撞。 逐渐,氐人步骑再一次被压缩在高台之间。 站在安门上,苻融的心在滴血。 因为他的麾下总共就只有六七千兵马,其中三千分布在城上不说,还得抽出来一些把守长乐和未央这两处宫宇。 而剩下的兵马,苻融全部都安排在了城外。 可是现在一场恶战,自己的半数兵马恐怕都要交代在营寨里了。 这也让苻融彻底失去了再出城和王师一较高下的可能。 可是死守城池的话······ 石弹不断地砸击着城墙,氐人士卒们看着那些密密麻麻靠近城墙的敌人,脸上的神情满满都是紧张和恐慌。 指望这些兵马守城,别说是一个冬天了,恐怕在这个秋天都坚持不过去。 “大王!”梁平老的声音响起。 苻融微微侧头,梁平老的脸上也满满都是苦涩,他本来应该代表东海王府坐镇宫中,陪着苻坚一起指挥全城的战斗。 而现在派他前来,显然是出事了。 “怎么?”心底骤然泛起来种种可能发生的可怕之事,苻融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南蛮已破城东营寨,丞相不知所踪,城东告急!” “什么!”苻融虽然预料到了很多,但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清河王不敢出城救援,只好关闭城门,依托城池坚守。”梁平老苦笑道,“但是东门外直面桓温,要比这边更加危险,甚至清河王麾下的兵马还比不上大王多······” “大兄如此做,是对的。”苻融攥紧了拳头。 清河王苻法,他们的大哥,绝对不会不顾阿爹的生死,只是他不能再等阿爹回来。 长安,最重要的是守住长安! “所以永固阿兄是何意?”苻融接着问道。 梁平老看着瞠目欲裂的苻融,迟疑片刻,还是低声说道: “若是事不可为,则尽快收兵,保全兵马,才是最重要的,撤下来一人,是一人。” 苻融登时如遭雷击,身子晃了晃,不过他还是勉强稳住了,伸手挥退了想要搀扶的亲卫,喟然长叹: “无法拒敌于外,余有愧于阿兄啊!” 梁平老摇了摇头: “淮南王和晋王皆作壁上观,长安已是孤城困守,城池太大,兵马太少,城中丁壮又多在多次征战中消磨殆尽,我军无从补给兵员······ 长安,是注定守不住的。” 正文 第五百零六章 落日孤城 苻融没有直接回答梁平老的话。 他知道梁平老说的不错。 可是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城外的厮杀声已经逐渐变小,这说明营寨中发现不会有援军前来的氐人步骑,逐渐丧失了抵抗的斗志。 关中盟之前并没有杀俘虏的恶劣过往,所以这些氐人兵马最终很有可能选择放下兵刃。 毕竟都不是氐人曾经赖以杀伐、开疆拓土的一线部队,多数本来就是临时拉来的青壮,所以苻融并不指望他们能够为大秦征战到最后一刻。 “本王知道了,不过一时半会儿,南蛮还没有这个本事。”苻融指了指城下。 高大的长安城,虽然让氐人疲于奔命,但是对于登城的王师将士来说,也没有那么轻易就能攀爬上来。 梁平老叹了一口气,刚刚他已经看出了城外的局势,苻融说的信心十足,实际上他应该已经在城外的战斗中吃了败仗,此时城外那营寨里的厮杀声还没有停下来呢。 不过这也无妨,安乐王一时面子挂不住说一句大话罢了,梁平老知道,在东海王府的几位子嗣之中,最得苻坚信任的,除了苻法之外,就是这幼弟苻融。 关键时候,如何取舍,苻融定然心里有数。 梁平老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 苻融看也没看他的背影,反而看向城西。 城北的氐人军队指望不上,城东也已经失利,不知道城西,会不会有什么惊喜? 隔着漫长的城墙,苻融看不到什么,只能看到西斜的太阳。 太阳落山之后,今日的攻防,应该也就结束了吧? 此时的苻融,无比盼望那一刻,这样他才能利用夜色调整自己的部署、修补那些已经快要被摧残殆尽的守城器械。 虽然苻融很不想承认,但是他自己清楚,畏惧之意正弥漫上心头。 —————————— 杜英和谢奕拾阶而上,走上高台。 高台之间,数百名氐人士卒已经放下兵刃,抱头蹲着。 王师将士依次甄别身份,将他们分向不同的队列。 汉人在一边,氐人在另一边。 显然汉人更容易获得王师的信任,他们将作为后备兵员。而氐人则将作为关中盟的苦力,尽快押送到后方。 有了邓羌部下帮忙甄别、指认,其实这个工作很简单。 甚至还有几个氐人豪酋被揪了出来。 “这几个家伙,蓬头垢面、衣甲凌乱的,要不是贤侄手下有认识他们的人,想要认出来他们,可真是太难了。”谢奕扬起手中的马鞭,指着那几个被单独看押的氐人豪酋,心情很不错。 虽然经过一日的苦战,王师并没有能登城,但是至少通过营寨一战,骤然歼灭了氐人的半数兵马。 而且通过审问俘虏,对城上的布防以及兵马数量等等也有了很深的了解。 这长安城南侧三座城门,俨然已经是一个花架子了。 这让谢奕对两三天之内就能拿下长安信心十足。 人要知足,面对长安这种在关中处于核心地位的雄城,能够这么快攻破,就可以了。 杜英微微一笑,其实他还是挺想去问问这几个人的,“你们擅不擅长奔跑?” 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人回答“鄙人不善奔跑”。 谢奕接着说道:“刚刚传来的消息,王师击破苻雄,苻雄率领百余名亲卫突围而出,未入长安,转而向北逃窜,已经分兵追杀。” “不想给长安添乱啊。”杜英并不觉得意外,“如此一来,城东和城南两侧城外的氐人都已经肃清了。” “城北现在顾不上,城西······”谢奕也将目光向西看去。 司马勋,总是不太能令人放心。 尤其是司马勋并没有全军向长安扑过来,还分出去不少兵马进攻长安以西的各处州郡,乃至于他自己都不在城西。 率偏师来进攻长安的,正是之前杜英也算有一面之缘的西戎司马隗粹。 据说这家伙虽然执掌兵权,但是也是一个执拗的家伙,打仗是一把好手,有事没事反对一下司马勋的意见也是一把好手。 所以司马勋一般都是自己亲自率领军队征战,隗粹更多的是充当参谋罢了,让他领兵的话,也是率领无关紧要的偏师。 同样是司马,同样是率领偏师,同样是性情直率甚至有些执拗······ 杜英总觉得这上下级关系似曾相识。 不过至少谢奕在桓温心中的地位,肯定要比隗粹在司马勋心中的地位高很多。 “报!”一名传令兵大步走过来,“启禀司马、督护!西戎司马隗粹率军进攻建章宫,已经杀入宫中,不过苻柳率军从渭水赶来支援,双方僵持于宫阁之间。” 杜英和谢奕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总想“旁敲侧击”,从侧翼杀上来占便宜,却总是挨最狠的揍,真不愧是司马勋······ 现在留守长安城中的氐人兵马,基本上都是苻健临时拉起来的老弱,看看高台下那些投降的氐人士卒就知道战力如何。 可苻柳麾下的兵马,却是收拢起来的苻苌旧部,曾经也是氐人的主力之一,远比今天杜英他们对上的这些氐人难对付。 “建章宫和未央宫之间还有复道连接,不过现在都被氐人付之一炬了,可惜。”杜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然若能拿下城西的建章宫,就能够顺着复道回廊杀入未央宫。 “但也不可不管不问。”谢奕当即便要动身。 虽然不太清楚苻柳和苻生现在屯兵城北,到底是什么态度,但是王师也不能将他们当做局外人。 一旦苻柳击败隗粹之后,前来进攻关中盟怎么办? “小侄去吧。”杜英摇头,“天色向晚,让将士们停止进攻,小侄率领还未上阵的兵马过去。” “让戴逯随你一起。”谢奕当即说道。 杜英想了想,自家麾下兵马也疲惫不堪,这一去增援,怎么也得带上一千余人,还得把骑兵都带上,对于现在的关中盟来说,的确捉襟见肘。 谢奕既然已经开口,那杜英自然也就不跟谢伯父客气。 落日余晖,笼罩着长安。 天空渲染着夕阳的血色。 随着金锣声在城南响起,王师将士如潮水一样退下来。 不过王师弓弩手似乎意犹未尽,又送了氐人一轮箭矢。 而氐人也不甘示弱。 双方很快又陷入了矢石横飞、你来我往的阶段。 正文 第五百零七章 建章之围 杜英见到王猛的时候,王猛正指挥霹雳车和床弩,与城墙上的氐人打的好不热闹。 氐人显然也学乖了,既然自家投石机比不过王师的霹雳车,床弩无论固定到哪里,都难免遭到“定点清除”,所以索性拆了床弩,动起来。 只见整个城墙上,时不时射出来一支铁矢,掠下城头。 就像是挑衅一样。 虽然中间间隔的时间很长——整个床弩的拆解和组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总是没完没了的有箭矢飞出来。 在杜英看来,氐人这么做,杀伤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还不等杜英说话,就看到有一支箭矢正正扎在王师的一台床弩上。 王猛本来还挂着笑容,脸色登时变得阴沉,甚至都来不及和杜英打招呼,气呼呼的指挥关中盟将士也跟着一起更换床弩的位置。 这一次能够刺中床弩,甚至直接钉在上面,那么下一次保不齐就直接把操控床弩的士卒洞穿了。 与此同时,大小投石机也一并招呼,奈何石弹并没有及时落在那氐人床弩所在的位置。 王猛只能叫停,因为根据经验,氐人应该早就脚底抹油了。 而此时,沉重的霹雳车,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调转方向。 “在城墙上打游击战,苻融也是让余大开眼界了。” 杜英感慨一声,见师兄有点儿上头,也索性不打扰他,直接招呼任渠随他一并离开,向建章宫的方向开进。 苻融的这点儿小手段,或许王猛凭借手头的这些器械,真的没有办法奈何他。 毕竟氐人居高临下,又有城垛的掩护,而关中盟不管做什么,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氐人能够根据关中盟的调动及时更改自己的床弩所在位置。 但是这除了挑衅之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顶多就是让王猛和关中盟将士们愤怒罢了。 然而以王猛的理智,就算是再愤怒,也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杜英对此很放心。 既然如此,那苻融就不会对关中盟造成多少威胁。 师兄若是觉得这样太吃亏,自然就会让人后撤一些,离开氐人的射程,大家明天再较量就是。 以杜英对王猛的了解,王猛之所以还坚持和氐人你来我往的打,更多地还是为了锻炼关中盟将士的器械操控罢了。 实战,往往是最好的磨刀石。 杜英收起来这些感慨,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建章宫。 建章宫其实也已经不能算是宫殿群,而是一片废墟。 曾经这里是汉武帝理政的地方,是那个最强盛的汉帝国真正的心脏所在。 和未央宫的布局类似,前殿也相当于大殿,坐落于整个建章宫建筑群的东南侧。 汉武帝在北侧修建高耸入云的神明台,台上又放置有赫赫有名的承露盘,是这位一代雄主沟通天地的象征。 而建章宫西北还有太液池,象征北海,其内豢养珍奇异兽,汉成帝曾经和赵飞燕泛舟于此,赵飞燕做掌上舞。 然而这一切,都在西汉末年的王莽之乱中毁于战火。 不过都是宫宇被烧毁,比如那高耸的神明台、巨大的承露盘,一直到东汉末年也还在。 此时杜英眼前的建章宫,也不能完全算断壁残垣,历代显然还多有修缮,隐约可见几处宫宇。 而现在,这些殿宇恐怕又要在这一次战斗中摧残殆尽。 滚滚浓烟从北侧升起,提醒杜英激战正在发生的位置。 “陆唐,你且率骑兵从西侧迂回,切记,遇到氐人骑兵之后不得恋战。”杜英吩咐道。 陆唐这一次回答的却并不爽快,甚至有些犹豫的看向杜英。 身为杜英的亲卫,他的任务不应该是带领骑兵充当侧翼或者前锋,而是在这乱军丛中保护杜英的安全。 上一次杜英进攻苻苌营寨,结果被苻苌追着绕寨而走,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没了命,陆唐从此引以为戒,在战场上恨不得寸步不离。 这才是一个亲卫应该做的。 可是身为杜氏家臣,他好像又不应该违背少主还算合理的命令······ 作为一个别人口中的傻大个,此时的陆唐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抉择了。 杜英一眼看出了陆唐的纠结,不由得笑道: “陆氏是我杜家家臣,令尊是家父的心腹,余自然也把你当做左臂右膀。 难道真的舍得让你就这么一辈子都充当亲卫?以后骑兵的数量扩编,早晚还是要由你来带领的。 不然的话,交给其余任何人,如何比得上交给自家人来的放心?且去吧,余身边还有那么多亲卫呢。” 陆唐深吸一口气,此时俨然已经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充当亲卫,是他的职责,是爹爹交给他的任务,也是家主对他的信任,但是终归不是他这一辈子都想做的事。 总还是想要继续往高处走的。 “谨遵少主令!”陆唐应了一声,带领骑兵越众而出。 “任渠,尔率军从正面杀进去接应。平道兄,请率军从东侧迂回。”杜英接着下令。 任渠和戴逯亦然齐齐答应。 杜英却并没有选择跟着任渠一起行动,而是带着亲卫追上了戴逯。 戴逯不由得惊讶,一边放慢脚步,等了等杜英,一边担心的说道: “督护应当从南侧进入建章宫才是。东侧位于长安城和建章宫之间,若是被氐人察觉到了,从未央宫中杀出来,督护便处于险境。” 杜英摆了摆手,瞥了一眼已经近在咫尺的长安东侧城墙: “苻坚若是真的敢出城冲杀,那余倒是敬他是条汉子。” 接着,杜英自顾自的伸手向前指了指: “战火已经从建章宫前殿蔓延到北侧的太液池了,此时从南侧杀进去,只不过是追在梁州刺史所部的后面罢了,很难左右战局。 袭击氐蛮侧翼,帮助西戎司马摆脱苻柳的纠缠,还得看我们这一路兵马才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戴逯赞叹道,“督护是好男儿,戴某愿随督护冲杀。” “平道兄这话说得,感觉好像是在嘲讽余自不量力啊?”杜英打趣道。 周围的校尉和亲卫们都怔住了。 但从字面看,好像还真有点儿这层意思。 戴逯登时连连摆手: “属下用词不谨,还请督护恕罪!” “这有何妨?”杜英亦然笑道,提起来手中的佩剑,“咱们都带着家伙呢,真有虎,那便杀虎!” 众人齐齐大笑: “我辈当如是也!” “愿随督护杀虎!” 正文 第五百零八章 戴逯的提醒 杜英这么一调侃,接着又借此鼓舞了士气。 将士们笑过之后,自然更升起雄心。 现在的他们,是趁安门之胜而救援袍泽,而氐人,则是依托长安困兽犹斗。 难道还真的怕了这困兽不成? 戴逯一开始还真的有点儿紧张,杜督护在他的脑海中应该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的人,为什么突然开始找自己的茬? 军中都是粗人,平时开玩笑,哪里会深究这些? 戴逯真的没有想那么多。 所以他正尴尬和紧张的时候,听得杜英如此化解,方才明白过来杜英的意思,心中不由得佩服。 到底是弄出来戏剧这种东西,又出口成章、书写出来那一篇荡气回肠的《胡无人》的杜督护。 这鼓舞士气的方式,都和咱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好感升起,戴逯策马离着杜英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 “尚未接敌,属下有一言,想提醒督护。” 杜英微微一笑:“平道兄但说无妨。” 戴逯已经明确地强调了他是“属下”,把杜英当做主帅,而杜英还是以表字称呼回来,这自然让戴逯更加受用。 毕竟他不是杜英真正的下属,跟杜英客气一下,自然也不想杜英真的和他不客气。 “之前接到江左家中兄弟传来的家书,王氏似乎对督护之为颇为不满,此次江左派人北上,必然会想尽方法对付督护,督护切莫掉以轻心。”戴逯的声音很低,同时目光时不时的瞥向不远处的疏雨。 他知道那是谢道韫的贴身婢女,所以也是在提醒杜英,琅琊王氏为什么对杜英很不满。 杜英心里有些无奈,就算不是因为谢道韫,自己也会被桓温给推出去,所以王氏对自己不满,只是早晚的。 这是军中的高层们心里都清楚的,连谢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对于戴逯这样的中层将领们来说,接触的消息少,自然只是刚刚意识到这些,或者就算是之前意识到了,也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抓紧和这种政治斗争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 云端之上的斗争,不是他们有资格参与的,参与进来的后果,基本就是“殃及池鱼”。 而现在,戴逯主动告诉杜英这些,让杜英已经很清楚戴逯的态度。 显然戴逯是希望继续北伐、收复整个北方故土的,在他的这个理想支撑下,他当然更愿意结交杜英这种北方豪杰。 再加上在杜英和谢奕的双重影响下,谢奕麾下的将领们,对杜英的感观都很好。 戴逯会选择提醒杜英,也在情理之中。 “多谢平道兄。”杜英正色说道,接着露出些许忧色,“我辈男儿,志在北方,这等俗事,怎地总是萦绕不去?” 这句话可直接说到戴逯的心坎上了。 他一向和江左那些名流不对付,也就是自家阿弟还能说几句话,有些书信往来。 若非是担心自家阿兄不慎卷入到政治漩涡中,戴安道也不会在家书中说这些。 当即,戴逯有一种不管不顾,就随着征西将军、杜督护他们,和江左来人斗一场的冲动。 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心神,沉声说道: “此为北伐王师上下之夙愿也,谁若拦之,皆为戴某之敌。若是王氏敢阻拦督护征战,戴某亦然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督护但有能用到戴某的地方,尽管可以招呼。戴某虽然人微言轻,但还是有几分热血的。” 杜英微微颔首,对着戴逯一拱手,算是心里知道了。 戴逯显然并没有把话说死,而是不忘强调了他也是“人微言轻”,但是他能够有这个态度,杜英就已经很满意了。 不能指望着所有人都拉自己一把,只要不拖后腿,就是盟友。 “督护,前方就是建章宫的东门。”戴逯指着不远处的缺口。 宫墙上的红色已经斑驳陆离,墙头上的汉瓦破碎凌乱,而原本应该是宫门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两侧的墙体也都倾塌下来,不见了红色,取而代之的是被火焰烧灼后的黑色。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双凤阙,因其两侧阙楼上有鎏金凤凰而得名。 不过这座东门早在王莽之乱中就毁于战火,历经数百年风雨,更是只剩下夯土台子,早就没有了当年双凤对立、昂首而鸣的雄壮。 透过这缺口,隐约可见厮杀的人群。 “先解决眼前吧。”杜英笑道。 “当如是。”戴逯也把心底那些乱七八糟惹人烦的念头丢掉,猛地一抽战马,“愿为先驱!” ———————————— 建章宫前殿东北侧。 火光冲天。 西戎司马隗粹拄着刀站在一处台子上,这里或许曾经是宫阙阁楼,也曾经有高耸的阙楼,但是现在只剩下了高低不平的土台子,也变成了隗粹的救命稻草。 他的身上有好几处伤口,这是刚刚混战之中留下的。 而现在,苻柳将隗粹包围在东北角的这片废墟之中后,没有再围攻,而是直接选择了放火。 周围的宫阙都被点燃,这也是杜英他们远远看到的黑烟升起的地方。 苻柳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用火将隗粹他们烧死。 这样可以减少兵员的损失。 现在的苻柳,明显并不想在长安攻防战中浪费自己宝贵的兵力。 而之所以前出进攻隗粹,主要还是因为担心隗粹会越过前殿的宫殿群之后直接进攻苻柳驻扎的太液池。 苻生和苻柳出城之后,也并没有驻扎在一起。 之前都已经拔刀相向、相互之间的敌意显露无疑。 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成为合作无间的好兄弟。 所以苻生驻扎在渭水岸边,而苻柳驻扎在太液池西北侧,依托太液池和神明台扎营。 显然苻柳也看中了还残存不少高度的神明台。 也算是各自依托险要了。 隗粹只不过是倒霉,让苻柳感受到了威胁罢了。 或者说,整个梁州刺史麾下的军队都有些倒霉,总是莫名其妙的挨揍。 以至于杜英他们听到隗粹被困在建章宫之后,都没有觉得奇怪。 搞事不成反被搞······ 这本来就是大家熟悉的司马勋啊! 不过现在不是隗粹吐槽自己的时候,因为自己麾下的又一次突围被苻柳无情的击退,因此现在的隗粹,必须要面对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再没有援兵的话,自己可能真的要被烧死在这里了。 不,更准确说,是被浓烟熏死。 正文 第五百零九章 关中盟在此! 对隗粹和他的部下来说,现在的确是生死一线之间。 “司马,听!” 一名校尉突然激动的喊道。 隗粹刚想问,就怔住了。 杀声,是从南侧、东侧,同时响起的杀声! 隗粹麾下的兵马被一分为二,他并不相信这样的阵仗是自己那些被分割在外的将士能够制造出来的。 隗粹对自己麾下的将士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那些家伙六神无主之下,能够保持不被击溃就不错了。 所以答案就只剩下一个,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有同样反应过来的将士,忍不住高呼。 “援军到了!”所有的将士们在短暂的惊诧之后,都陷入狂喜。 隗粹亦然松了一口气,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火焰,嗅着空气中逐渐呛鼻子的烟味,五味杂陈,最终都汇聚成一句话: “儿郎们,杀出去!” “杀出去!”绝处逢生的将士们,一个赛一个的激动。 即使是火焰灼热,他们仍然沿着火焰之间的空隙,顶着氐人的箭矢向外冲。 而且他们已经察觉到,虽然火焰仍然在熊熊燃烧,但是氐人的箭矢明显变得有气无力了。 援军,正在牵制氐人的注意! 一支支长矛从火焰后刺过来,直接杀死了冲在前面的几名王师将士,这也让王师将士们又一次冷静了一些。 氐人虽然被牵制,但是仍然保留了不少兵马在外。 之前多次突围都被击退留下的心理阴影,让这些将士们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果然,凭借我们自己的力量,还是不行么?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隗粹越众而出,大吼一声。 他不顾身上的伤口,一把抢过来一面盾牌,但是这盾牌并不是用来对抗氐人长矛的,而是被隗粹直接丢在火堆中。 那些燃烧之中的断壁残垣、曾经的画栋雕梁,此时发出一声声脆响,直接被盾牌压断。 而窜动的火舌,舔舐着盾牌,似乎只要能够融化表面的铜,这里面还是木头的盾牌,也能够变成最美味的食物。 不过在此之前,隗粹在盾牌上一踩,人已经越过火堆,同时借助地势的高,直接跃起,双手握刀,人如同陨石一样重重砸落在氐人之中。 氐人并没有想到隗粹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杀过来。 他们还眼睁睁盯着几个火堆之间的缝隙,哪里会想到几次突围都被击退的对面,竟然还有这种直接越过火堆的猛人? 刚刚匆匆两三步之间,火星已经燎到了隗粹的头发,随着他的前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烧糊的味道。 可是隗粹只是不断地挥动手中的刀。 出现在氐人长矛手侧后方的他,三下五除二将那几个挡路的氐人斩杀。 主将尚且如此,我等怎能偷生? 王师将士们也都鼓起斗志,顺着火堆的缝隙杀了过来。 当然也有更悍不畏死的,有样学样,盾牌一丢,压住火焰,几步之间,人已经出现在隗粹的身侧,追随着主将厮杀。 不过回过神来的氐人,更是嗷嗷叫着扑上来。 围了这么久,难不成还真的让这些家伙逃出生天? —————— 就在这建章宫前殿的东北角不远处。 戴逯带着他的麾下大步向前突进,任渠也指挥着将士们从南侧涌入建章宫,将那些已经越过前殿继续向南推进的零星氐人驱散,和隗粹的麾下汇合。 氐人虽然料到了南蛮会派遣援军过来,但是没有想到南蛮竟然直接从南侧和东侧,各有上千人,就这么直接撞了上来。 兵力的确超出了苻柳一开始的预料。 毕竟苻柳认为,城南的关中盟和谢奕,目标应该还是长安城才对,而且苻融也应该足够让他们陷入苦战了。 而且司马勋和谢奕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好,这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当初子午谷之战中双方一点儿都没有的默契,让氐人充分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苻柳更不太相信,谢奕会倾尽全力救援司马勋的麾下。 然而杀进来的王师,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弟兄们莫慌,关中盟在此!” 任渠高声呼喊着,同时挥动手中的兵刃,指挥麾下的将士抢占道路两侧的高台和宫阁。 “关中盟在此!”任渠麾下的将士亦然高声呼喊。 此刻,他们以自己是关中盟的将士为荣。 他们是常胜之师。 任渠身先士卒,带着亲卫突入战团,仍然在高呼着刚才的口号。 这是杜英专门叮嘱的,一定要让这些被营救的司马勋部下们记住,到底是谁把他们救出来的。 说是“王师”,就太笼统了。 记住是关中盟,记住是杜英的兵马。 任渠对此并没有排斥,反而落实了杜英的安排。大概在他的心中,自己也已经是关中盟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为关中盟而呼喊,情理之中。 喊声里,双方的战斗沿着台阶和屋舍展开。 而关中盟将士们的声音,不啻于给那些慌乱的隗粹部下吃了一颗定心丸。 并不是隗粹的麾下没有多少战斗力,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主将被包围在了东北角。 剩下的几名校尉也都带领部下各自为战,对于救援主将还是突围本来就有分歧,自然就导致这一支被分割开来、原本也应该有一两千人的部队,看上去格外的混乱。 现在关中盟的援军到了,原本想要突围的将领,也都鼓起勇气带着麾下的将士们杀回去。 他们也不是真的贪生怕死,隗粹治军颇为严格,贪生怕死的人也不可能走到这个位置上。 主要还是担心这点儿兵力,救援不成,结果全军葬送在这里。 现在援军一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杀回去就是了。 “诸位,直接向北进攻,东侧有我家督护解围!” 任渠接着大喊。 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这些隗粹麾下将士们不同,任渠甫一杀进来,就派人抢占高处,而在这之前,这些要冲之地基本上都落入氐人的掌控之中。 现在关中盟的弓弩手居高临下,可以射住阵脚,而传令兵跟着爬上高台或者楼阁,也能及时向自家袍泽们传递氐人的最新动向。 在得知杜英和戴逯已经去解救隗粹之后,任渠决定先去把前殿宫墙的北门堵住,避免苻柳继续派遣军队从太液池进入建章宫前殿。 正文 第五百一十章 救命之恩,隗粹不忘 也有几名隗粹部下对此有所怀疑,不过关中盟已经抢占各处要冲,士卒们紧跟着从高台之间越过,向前进攻。 他们这些原本就顶在最前面的人,也被关中盟士卒们“簇拥”着,向北前进,根本身不由己,所以也只好不管不顾,便这么杀过去。 命都是人家关中盟救下来的,现在人家说向哪里,就向哪里吧。 氐人显然也收到了苻柳的命令,并不跟王师继续缠斗,且战且退,一直撤退到前殿北侧宫墙外,依托几处大殿坚守,也是守住从太液池过来的道路。 宫墙外,马蹄声同样阵阵响起,显然苻柳按捺不住,派出了骑兵增援,与此同时,还有大队的步卒从北门涌入。 而在前殿的东北角战场,隗粹一脚踹开前面的氐人士卒,身后自然有人负责补刀,至于隗粹本人,已经迎上了不远处飞驰而来的几名骑兵。 “抢占那处大殿,堵住氐蛮,快!”杜英正大声下令,接着,他的余光瞥见了隗粹。 虽然隗粹被烟熏火燎的,怎么看都有些狼狈,不过大家之前毕竟是见过的。 杜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即翻身下马。 隗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跪倒在地,朗声说道: “督护率军救援,解我危难,此为救命之恩也,隗粹没齿难忘!” 杜英也惊了一下,他当然期望隗粹会记着自己的恩情,不过就算隗粹是恩将仇报的小人,杜英也无可奈何,毕竟他也是为了防止自己的侧翼受到苻柳的威胁而来。 现在隗粹这见面就直接跪下,是杜英没有想到的。 再看看隗粹脸上的血污和烟灰,杜英大概也能理解,刚刚他应该也是正在九死一生之际。 当即,杜英赶忙上前,托起来隗粹: “救援友军,职责所系,杜某当不得将军如此,快请起!” 隗粹郑重点了点头,脸上犹然带着唏嘘神色。 甲胄在身,单膝跪下有点儿难,所以他索性行此大礼。 若不是杜英及时赶到,他这一路兵马,今天真的可能一个逃出去的都没有,作为主将,隗粹觉得杜英也当得起自己这样的礼数。 “快拿干净的布,给将军擦拭包扎。”杜英接着吩咐。 隗粹却拉住了杜英的手腕: “督护,无需如此,战斗仍然还在进行,不过是些许小伤,何足挂齿?” 前方杀声犹然激烈,杜英亦然点了点头,不强求: “还好赶来及时,那请将军率军跟在我部侧翼。苻柳这个老对手,今日既然撞上了,那就不能让他安安心心的走。” 隗粹当即摇头:“此战,为隗粹之战,督护来援,已感激万分,隗某当为前锋才是!” 话音未落,隗粹不等杜英说话,径直转身,用喑哑的声音喊道: “儿郎们,可敢随我报仇?!” “报仇!”他麾下的将士,虽然一个个被烟熏火燎之后,都跟主将一样狼狈,但是一双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走!”隗粹大吼一声,率先冲入前方混战的人群。 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的将士们,紧跟着他杀了上去。 “都是些好汉子啊。”杜英喃喃感叹一声。 司马勋这人虽然拉胯,但是他的部下之中,杜英之前打过交道的梁惮,就是个颇为聪明的谋士。 而眼前的这隗粹,俨然也是一个直爽汉子,而且还颇得军心,这些将士们的斗志,明显胜过杜英之前见过的不少司马勋麾下。 戴逯此时也率领兵马清扫干净了原本包围隗粹的那些氐人,逼迫着他们向北侧撤退,正带兵回来复命,也向杜英这边靠拢,不然杜英率领的兵马不过百余人,戴逯多少有点儿放心不下。 听到杜英的感慨,戴逯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 “司马勋何德何能······” 身为谢奕的麾下,他早知道司马勋在子午谷之战中的所作所为,对于司马勋自然更没有什么好感。 大家都是军中男儿,本来完全可以不讲就那些龌龊的政治斗争,并肩杀敌、一起喝酒,就还是好兄弟。 但是司马勋的行为,在戴逯看来,不配和谢奕、和他们当兄弟。 杜英瞥了戴逯一眼: “平道兄,还是慎言。” 戴逯冷笑一声,浑不在意。 他就是说了,又如何? 司马勋就算是听到了,难道还打算来找谢奕的麻烦不成? 戴逯的神情,杜英自然也是尽收眼底。 双方之间的矛盾这么大,戴逯会有这样的神情,无可厚非。 不过这也提醒杜英,双方之间的矛盾分歧很大,到时候自己想要左右逢源,谈何容易? 不过至少,戴逯等人并不讨厌司马勋麾下的一些人,比如眼前这个隗粹,就用自己的顽强赢得了戴逯的认同。 “把苻柳赶出建章宫。”杜英接着说道。 “请督护放心!”戴逯朗声应道,当即招呼麾下将士们,追上隗粹,“隗兄,余来助你一臂之力!” 杜英正想要带着亲卫也冲上去,骤然看到,西南侧的一处楼阁上,竖起来关中盟的令旗。 氐人骑兵,从西门杀进来了! 那陆唐呢,陆唐在做什么? 杜英皱了皱眉,此时的他有些矛盾,既期望陆唐能够挡住氐人骑兵,以避免他们杀入建章宫之后,沿着宫宇之间宽阔的道路横冲直撞,打破现在关中盟的优势,可杜英又难免有些担忧······ 毕竟这些骑兵都是关中盟的家底,百战精锐啊。 不舍得是肯定的。 当即,杜英将目光投向前方,看着隗粹的将旗在人群中飘扬。 就算不考虑这些骑兵的命运,这一次关中盟也付出了不小的牺牲。 期望自己至少是避免隗粹未来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吧。 “杀进去!”杜英下定决心。 骑兵,他管不了了,那是交给陆唐的任务,而且陆唐失败了,还有任渠在。 现在,歼灭前殿四面宫墙内的氐人残部,才是杜英的任务。 亲卫们应声而动,不过还是有两三个人留了下来。 “公子,且留在这里吧。”疏雨拦住杜英。 “为何?!”杜英皱眉,不满的说道。 戴逯和隗粹,都冲在前面。 “上一次公子就已经以身涉险了,这一次不能再如此,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没办法交代。”疏雨急切的说道。 “交代,需要跟谁交代?!” 杜英攥紧佩剑,紧紧盯着前方的战斗。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一章 火烧建章宫 战斗并不顺利,氐人的抵抗犹然顽强。 显然他们也已经知道了骑兵的到来,所以想要再努力坚持一下。 这让杜英莫名的有些烦躁。 局势似乎一直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我家娘子、归雁、关中盟上下、家主······”疏雨沉声说道,“所有人,都期盼着公子能够平安凯旋。” 杜英怔了怔,刹那间,谢道韫的温柔浅笑,还有给自己换药时的秀眉微蹙······种种柔情画面,都浮上心头。 “是啊······”杜英喃喃说道,“有太多的人期待着余能够平安无事。” 不过,杜英顿了一下,接着指着前方说道: “但是这些将士们,也在等着余,等着余去带领他们凯旋!” 话音未落,杜英已经猛地一拍马: “余带着他们杀入这险境,就应当带着他们克敌制胜!” 在这混战之中,杜英作为主将,已经很难发挥什么指挥的作用。 甚至身在高楼上的那些传令兵,发挥的作用可能都要比杜英来的好,所以杜英更需要做的,就是告诉所有正在艰难厮杀的将士们,他们的主将,就跟在他们的身边,随着他们一起杀敌。 从来,都和他们站在一起。 疏雨猝不及防,只能看着杜英策马向前,无奈之下,也只好追上杜英,提起来刀: “那疏雨当为公子前驱!” 留下的亲卫们亦然追上来,杜英的将旗就被他们撑在手中,跟在杜英身后,迎着秋风招展。 他们这几名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但是速度骤然提起来,再加上前方的步卒都果断让开道路,所以如同利剑一样,直接刺入氐人之中。 “杀!”已经杀红了眼睛的王师将士们,盯着杜英的将旗,拼命地向纵深厮杀。 戴逯和隗粹这两名主将,也都杀在最前面,一个个浑身浴血,有如地狱中归来的夜叉疯魔。 原本负隅顽抗的氐人,终于坚持不住,开始崩溃。 从前殿东侧,一路向北侧溃败。 与此同时,南侧的王师也在向前压,逼迫着氐人向西北收缩。 前殿北门的缺口处,一面面盾牌举起来,弓弩手随之在盾牌后列阵、射箭,北门外的氐人,只能顶着箭矢缓慢前进,再不可能和之前那样涌入建章宫。 杜英提着剑,大声喊道:“平道,北门要守住!” 带兵堵住前殿北门的,正是戴逯,他隔着人群,对着杜英扬了扬手。 杜英不管这边,直接策马奔向隗粹所在的地方。 将旗残破,已经看不出来上面写的到底是个什么字,而隗粹就坐在将旗下,大口喘息着。 他的手微微哆嗦,拿着水囊,甚至都没有办法送到自己的嘴边,一半的水都顺着下巴流了下来,地上积满了血水。 一次次的挥刀厮杀,又怎么可能不疲惫。 杜英本来想要说什么,看到这一幕,又闭上了嘴。 隗粹听到马蹄声,也随之抬头,当即收起来水囊,勉强拄着将旗站起来。他身边的将士同样相互扶持着,但是一个个目光炯然,就等着自家主将下达命令。 他们,还能战! “督护,可要并肩杀敌?”隗粹指了指西北侧的氐人。 “你先休息吧。”杜英摆了摆手,“那边交给我。” 话音未落,前殿西门内外,杀声骤起。 氐人骑兵还是杀进来了么? 杜英皱了皱眉。 “督护,时间不多了,绞杀残敌要紧。”隗粹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也好。”杜英叹息一声,“这一次,将军在侧翼。” 隗粹点了点头,没有推辞。 他知道自己还剩下几斤几两。 现在当然不是逞能的时候。 ———————— 杜英所担心的陆唐,并没有死。 他没有选择和氐人骑兵硬碰硬。 宫墙外的道路还算宽阔,当然这也归功于历代以来的破坏,让原本的宫墙外侧屋舍和楼阁基本上都找不到存在的痕迹了。 氐人骑兵一路杀过来,陆唐就带着骑兵向太液池方向避开,沿着太液池南岸向氐人营寨方向迂回。 陆唐的想法当然也很简单,自己既然没有办法和氐人骑兵抗衡,那么索性就去搅乱氐人的营寨。 此时苻柳应该已经把大多数的步骑都派遣了出来,营寨中留守的兵马就算是还有,也不可能是什么精锐。 氐人骑兵的动作很快就证明了陆唐的揣测。 原本根本没有将这些王师骑兵放在眼里的氐人,眼见得都要直接冲到西门外了,结果还分出来百余人,调转马头,追着陆唐而来。 这说明氐人也知道自己的薄弱之处,所以就算不能击败这一支王师骑兵,也得牵制住他们。 这也就导致杀入西门的氐人骑兵数量减少,也算是陆唐能够做出的最大贡献了。 他的任务,杜英交代的很清楚,就是要为王师骑兵保留火种,说什么都不能把这些宝贵的骑兵拼干净了。 “放箭!”任渠就站在建章宫前殿上,大声下令。 箭矢横飞,而氐人骑兵或是挥动手中的兵刃,或是举起来为骑兵量身打造的小盾牌,依然快速的向前飞驰。 而他们的到来,无疑让那些原本败退的氐人士卒们重新燃起斗志,也跟着骑兵一起重新进攻。 骑兵一路驰骋,负责扫荡道路上的王师,而跟在两翼的步卒,则如同饿狼一样扑向两侧高台、殿宇上的王师将士。 短短的距离,很快就缩减为贴身肉搏。 箭矢失去了作用,王师弓弩手们不得不一直后退到前殿附近,而其余的王师将士则沿着每一座高台、每一道台阶,和氐人一点点的厮杀、往复拉锯争夺。 尸体堆满了道路,鲜血顺着台阶滚落。 这曾经是宫人侍女娉婷走过的宫殿台阶、曾经是王侯将相亦步亦趋的阙楼大道,此时已浑然如地狱一样。 “放火!”任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狠心下达的命令,但是现在,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令旗举起又挥下,一堆堆柴火被点燃,而火焰很快就沿着那些残存的楼阁蔓延开,沿着道路不断向西燃烧。 说来也是讽刺,这些点火用的物资甚至还是氐人之前准备下、用来困住隗粹的。 而现在,原本一路灭火的王师,不得不再次借助火焰的威力。 王师将士且战且退,趁着大火还没有完全封闭道路,退到了前殿下,眼睁睁看着整个建章宫前殿外侧建筑都在火焰之中呻(*)吟、崩摧。 正文 第五百一十二章 我所见过的盛世 火烧建章宫,这并不是杜英下达的命令。 从个人情感上,杜英显然更期望能够保存这座曾经象征着一个王朝顶峰的宫殿群。 日后长安肯定是杜英的根基所在,甚至是他赖以抗衡天下的依托。 所以在杜英的心里,长安已经是他的家了。 在家里放火,怎么都有些心痛。 不过杜英也清楚,如果任渠不这样做的话,恐怕现在就要被氐人骑兵蹂躏了。 当前殿方向火光冲天,杜英没有丝毫的犹豫,继续督促将士们尽快解决建章宫北侧的残敌。 任渠在尽一切办法争取时间,也是在向杜英求援。 最后的氐人已经被逼着退到了北侧宫墙下的一座宫殿处,并且依托宫殿后面的宫墙角楼死守,与此同时,还有不少氐人意图通过北门杀进来,因此杜英这里也是两线对敌。 无论是这攻坚战还是北门的防守战,实际上都不需要杜英亲自上阵了,前者的战斗中,双方争夺的是狭窄的台阶,后者的战斗中,争夺的则是那一道缺口。 怎么也轮不到主将填在最前面。 杜英顶着氐人的箭矢,站在距离那一道台阶不过五六丈远的地方,就已经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公子莫要悲伤太甚。”疏雨注意到杜英时不时的瞥向前殿的方向,只道是一直在招呼着灭火的杜英,舍不得这巍峨的殿宇。 杜英摇了摇头:“烧了就烧了吧。现在余更担心的是人。只要将士们还在,何等雄伟的宫殿不能重建,何等太平的天下不能得来?” “公子大义。”疏雨一拱手。 “或许吧。”杜英淡淡说道,“或许是大义,或许是因为,余只是想要身边的人、想要这些追随着余旗帜的袍泽和百姓们,能够好好活着,能够亲眼看到,他们只敢想象,甚至想都不敢想的盛世。 只是······想让大家都高兴一点儿罢了。” 疏雨一时默然,这并不像是一个年轻气盛的一方枭雄应该说出来的话,更像是一个阅尽沧桑的老人发出的感叹。 所以,他到底又见过怎样的盛世? “公子知道何谓盛世?”疏雨忍不住问道,“现在的江南,不算盛世?” 杜英不屑的笑了笑。 那是因为我见过,五千年未有之和平鼎盛。 不过这话,杜英自然不能说出来,不然疏雨怕是会露出“活见鬼”的神情。 疏雨虽然不知道杜英的答案,但是她看到了杜英表露出来的神情,不由得好奇,在公子的心中,又应该是怎样的一个天下? 前方,戴逯已经带着兵马杀散了顽抗的氐人。 氐人骑兵自西门杀入,任渠一下子反而处于危机之中,杜英也只能改变之前的安排,让戴逯率军速战速决,扫清残敌。 而侧翼的隗粹配合杜英的中军,堵住北门。 此时,还剩下十多名氐人,退守到西北角的角楼,似乎在期待着友军的支援,不过戴逯并不打算跟他们客气,一通火矢直接招呼了过去。 以至于现在呈现在杜英面前的西北角楼,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炬。 好像四面宫墙,唯一残存完好的角楼,就是这个了吧? 杜英如是想着,果然,有战争,就不可避免地有破坏。 只期望这座城,和这座城的人,未来能够少经受一些苦难和杀戮吧。 清扫干净氐人,戴逯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率军前来支援的两名将领——戴逯当然是不会和杜英一较高下的——另一个,任渠,此时已经打开了前殿的局面,而又在苦苦支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变成氐人的刀下亡魂。 所以戴逯更害怕自己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任务。 不然的话,残存的氐人解决不掉,承受压迫的袍泽解救不了,他还有何颜面去见刚刚专门把这个机会交给他的杜英,又有何颜面去见让他作为代表前来的谢司马? 侧翼的隗粹一直承担着封堵北门的任务,此时也退了下来。 因为氐人不再从北门继续增援。 北门内已经没有氐人兵马,盲目的顶着王师的箭矢和长矛冲击北门缺口,没有太大的意义。 当然,杜英他们不知道,此时的陆唐已经冲到苻柳的营寨那边去了,让苻柳不得不收缩一部分兵马,防止自己的大营出意外。 虽然只有一百余骑兵,可是如果真的闹腾起来,再大的营寨,可也经不住一把火的烧灼。 因此苻柳也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西门的战斗上。 “走,前殿!”杜英不等戴逯返回,就拍马转而向南,同时他还带走了自己麾下的中军五百兵马,只留下少数士卒配合隗粹。 戴逯也不需要杜英下命令,紧跟着带领兵马赶往前殿,留下身后仍然还在燃烧的角楼。 完全符合后世电影之中真英雄从不回头看爆炸的形象。 “司马,杜督护他们回援了!”一名梁州出身的校尉凑到隗粹身边。 历经苦战,刚刚又带着将士们代替戴逯,在北门冲杀一阵,此时的隗粹已经站都站不直了,背靠着一处断壁,大口喘着粗气,听到属下的声音,他勉强抬起头,笑道: “怎么,还想跟着杜督护冲杀一阵?” 那校尉惴惴说道: “杜督护这么一走,岂不是将司马独自留在北门,面对氐蛮么?” 周围的气氛登时一凝,一道道目光投过来。 隗粹不由得皱眉,目光在附近这些人身上扫了一圈。 历经苦战,跟在他身边的基本上都是亲卫或者军中将校老卒了,也差不多是现在这一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 这些人显然有人并不是这么认为,因此也一样皱眉想要表示不满,也还有人大概有着类似的想法,正左右环顾,应该是寻找自己的盟友。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隗粹的声音有些冷淡。 众人都保持沉默。 “你们且看看自己的脚下。”隗粹也不等有人开口,直接伸手指了指从北门的缺口一直铺开的尸体,“这里有氐蛮的,也有我们袍泽的,也有关中盟的。 刚刚还曾经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还曾经并肩作战,而现在,就因为杜督护回援前殿,就认为关中盟弃我们于不顾?” “那总该应该和司马说一声。”那校尉硬着头皮说道。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三章 谁怕了? 隗粹目光如刀,直直盯着那人: “战场瞬息万变,尔等如何得知杜督护当时还有闲心顾得上我们? 氐蛮暂时已经退却,杜督护为何不能将我们留下休整,而去救援同样正在苦战的前殿? 你们不要忘了,是谁将你们从那火海之中救出来的? 本来就欠了杜督护一条命,现在人家就算是真的将我们置之死地,那也就当把这条命还给杜督护了,又有何妨?!” 说到这里,不少人已经露出惭愧的神色。 隗粹哼了哼,既然已经活下来了一次,那么之后难免就更怕死。既然已经承受了一次恩情,那么就觉得之后还应该继续承受恩情才是。 人性向来如此。 “难道隗某麾下,皆是孬种,不懂感恩,畏惧氐蛮?”隗粹径直站直,目光炯炯,向北望去,“且不说现在并没有氐蛮前来,纵然是来了,杀了就是,尔等,怕了?!” 这句话,简直就是在戳着这些人的脊梁骨,问他们,你是孬种么? 都是历经血战的将士,老兵固然油滑,但是那一腔血性还是在的,登时纷纷应道: “愿为司马而战!” 他们的提起满是鲜血的兵刃,那些兵刃似乎也在嗡嗡作响,在吼叫: 谁怕了? “这一次,我们既承人之恩情,而且杜督护又是在帮助我们对抗苻柳,甚至其现在所做的,又何尝不是解救我们之前被阻隔在南侧的那些袍泽?”隗粹慨然说道,“因此应当是为杜督护而战!” 众人齐齐应诺。 而隗粹竖起耳朵,他隐约听见不远处的太液池外,似乎传来一些声响。 这又是谁,闹出来动静? “休整片刻,氐蛮虽然没有找上来,但是不代表我们不能找过去。”隗粹环顾四周,“血债,还得咱们自己报仇!” “遵命!” —————————— 当杜英和戴逯一前一后抵达前殿的时候,任渠实际上都撤退到了前殿的台阶上。 氐人骑兵在前殿下耀武扬威,时不时的张弓搭箭。 准头有没有是一回事,气势的确是很足,也让沿着台阶向上进攻的氐人士卒们斗志高昂。 生死一线,知道援军不久就会抵达的王师将士们,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长矛在前,不断地向下戳刺,构成阻挡氐人的第一道防线。 刀盾手穿插在长矛手的缝隙之中,一旦有漏网之鱼,那么他们就会凑上前将其击杀。 至于弓弩手,或是躲在台上盾牌后,或是游走于刀盾手和长矛手的缝隙中,只要抓到目标,就立刻一箭射出去。 氐人骑兵过于狡猾,不断地策马变换位置,所以任渠也不指望着能够通过自家弓弩手压制住氐人,索性就和氐人骑兵“各打各的”。 氐人骑兵的目标是王师暴露出来的长矛手,而王师弓弩手的目标则是那些沿着台阶往上进攻的氐人步卒。 总而言之,挨打的都是步卒。 中箭的王师将士,眼见自己活不成了,也不拖累同伴,直接就地一滚,把自己当做那滚石一般,从台阶上滚下去,直接撞在两三名氐人身上,把这些氐人一起带着滚落。 若是借此机会还能活着,他们犹然还跳起来,冲入氐人之中,高呼酣战,直到被乱刀劈砍而死。 一而再,再而三,氐人的惊呼声、汉家将士的怒吼声,响彻整个前殿。 就当任渠都有些不忍看到自家麾下的将士以命换命的疯狂杀敌时,杜英和戴逯,沿着前殿东西两侧杀过来。 从东侧杀过来的杜英,直接迎上台阶下的氐人步卒。 而从西侧杀过来的戴逯麾下,一个个脸上还带着刚刚剿灭氐人残部的戾气,直接撞上氐人骑兵。 原本东西游走的氐人骑兵,登时被限制在台阶两侧的狭窄区域内,只能和步卒一起迎战。 杜英则在亲卫的护卫下,匆匆登上前殿的高台。 曾经恢弘的殿宇,此时已经坍塌了一半,受伤的将士就安置在大殿中,此时有受伤比较轻的将士,看到了盟主的出现,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不过杜英对着他们压了压手,让这些将士们安心坐下。 而他径直走向任渠所在的位置。 “参见盟主!”任渠郑重一拱手,脸上带着愧疚神色。 盟主在北侧率军高歌猛进,结果自己这里却把好不容易夺下来的地方丢了一个一干二净。 杜英看着身上喷溅满鲜血的任渠,当即担忧的问道: “可有受伤?” “都是氐蛮的。”任渠挺直腰杆,这句话他还是有资格说出来的。 居高临下,氐人骑兵又上不来,若是如此还要被伤亡惨重,甚至自己这个主将也浑身是伤的话,那就实在没有脸来见杜英了。 “那就好。”杜英亲切的拍了拍任渠的肩膀,“没有料到苻柳竟然会派遣骑兵从西侧杀进来,也没有料到这些氐蛮竟然会如此拼命,是余之疏忽。 尔能率军稳住阵脚、坚持到援军赶到,已然是大功一件,辛苦了。” 任渠赶忙摇头:“盟主何出此言?氐蛮狡诈,战场上本就难以预料全面,未能阻敌,当是属下之过,盟主不责罚,属下就知足了。” 杜英哈哈笑道:“也罢,你我就别在这里互相抢夺责任了,先拿下苻柳才是。” 任渠怔了一下,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盟主觉得能够击败苻柳?” 刚才的战局,实际上一直是氐人在压着任渠打,而现在援军赶到之后,双方仍然在一个个高台、宫室的争夺。 顶多算是陷入了僵持。 击败苻柳,似乎不太现实。 “已经不是一次击败他了。”杜英不由得一笑,“难道这一次,就没有信心再破苻柳?” 任渠当即大声道:“盟主欲为,则属下为盟主破之!” 谁怕了? 当初任渠带着百号人马,照样在潏水岸边和数倍、数十倍于己的氐人骑兵血战,何曾说怕? “好!”杜英点了点头,“知道为什么余这么有信心么? 不只是因为余麾下有尔等虎狼之师,更因为苻柳再如何调兵遣将,也终究只是一人、一军,而本将这里,可不止有眼前这些兵马。” 任渠当即反应过来,现在长安城外的战斗已经结束,随着天色昏暗下来,长安城的攻坚战也告一段落,所以杜英完全可以抽调盟中以及谢奕那边的援兵。 当即,任渠信心更足,拱了拱手: “属下先战!” 正文 第五百一十四章 关键的投石机 杜英亦然提起来佩剑:“余在后压阵。” “弟兄们,杀胡!”任渠振臂一呼,身边的王师将士慨然应诺。 而杜英将目光向南看去,之前自己虽然派人前去找师兄求援,可是速度毕竟不可能那么快。 所以杜英刚刚跟任渠说的时候,其实也难免有说大话以鼓舞士气的成分在。 不过杜英到底是不是真的说大话,还得看王猛到底有没有足够的默契。 若是师兄能够赶在自己的求援抵达之前,就先派人前来增援的话,那这一战,真的有可能如杜英所预料的那么发展。 破苻柳,不是一句空话! 此时,宫殿之间,氐人仍然在猛烈地进攻。 王师虽然有增援,但是氐人涌进来的兵马数量也在三千左右,再加上骑兵的配合,不见得就不是王师的对手。 因此每一处高台,都是双方争夺的要点。 “弓弩手,跟上!” 任渠提着一把大刀,他也不清楚,这到底是自己在刚刚漫长的厮杀之后换过的第几把刀,不过不得不说,还是现在手上这个势大力沉的家伙好用。 在任渠的前面,还有几名关中盟将士,不过氐人顺着台阶直接推下来一具具尸体,其中有曾经王师将士留下的,也有氐人的。 显然这些氐人士卒也已经近乎疯狂,他们不再在乎到底是谁的尸体,只想着能够守住现在他们脚下的这些高处。 尸体如同檑木滚石一样,撞在关中盟将士的身上。 任渠眼疾手快,从台阶上一跃而下,跳到下面一层台子上,而他前面的那几个士卒就没有那么好运,随着这些尸体一起滚落。 就算是不死,也难免头破血流,难以再战。 任渠瞠目欲裂,为了进攻这一处之前应该是偏殿的台子,他麾下的将士已经折损了数十人。 这一处台子并不算大,但是正好控制着从西门进入前殿的必由之路,而且上面的建筑都已经毁于之前的战火,这也就意味着弓弩手可以从容的在上面列阵。 氐人的弓弩手,此时就居高临下,耀武扬威一样射箭。 显然,氐人也意识到这一处高台的重要性,因此源源不断的从高台的另外一边调集兵马,就算是用添油战术,一部分士卒倒下了,另外一部分士卒立刻顶上来,也要守住这处高台,如此一来,氐人兵马才能从容的向前进攻前殿,而向后也能掩护自家兵马撤退。 “两翼包抄过去,切断后路!”任渠靠着背后的土墙,上面斑驳的瓦片顶着他的背,让他很难受,也让任渠愈发的不想就这么被压制在高台的“半山腰”,进退两难。 杜英也已经察觉到此地的重要,因此不等任渠麾下的将士有所行动,戴逯就已经率兵向高台的侧后方进攻,不过氐人的反抗仍然顽强,让戴逯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实现这个战略目标。 侧翼靠不住啊!任渠皱了皱眉,那还得靠正面强攻。 他抬起头,趁着夕阳最后一点儿余晖,打量着这个高台。 这辈子都没有觉得这十多个台阶是那么的陡峭和高峻。 这应该怎么上去? 就当任渠咬了咬牙,认为唯一的办法似乎也就只有继续鼓舞士气,让将士们一鼓作气往上冲的时候,一发石弹突然凌空而来,砸落在高台上。 这让高台上的氐人也吃了一惊。 任渠更是抓紧顺着石弹飞过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投石机已经树立起来,石弹就是投石机抛射而出的。 这些投石机的体型远远比不上霹雳车,甚至小一些的,就像是弹弓一样。 可是这给任渠带来了无比亲切的感觉。 关这是我们关中盟自己土法上马打造的投石机! 虽然射程近、威力小,但是这确确实实是自家的家伙! 而且还是在之前好几次夜袭之战中证明了其存在价值的家伙。 任渠并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在心里将关中盟称为“我们关中盟”。 不过现在这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些投石机的支援,眼前的这个高台已经不是不可以逾越的了。 就是······ 任渠看着密集的石弹“噼里啪啦”砸下来,高台上刚刚还因为又一次击退了南蛮进攻而喜悦的那些氐人,直接抱头鼠窜,有一种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无奈的感觉。 高兴,是因为终于给刚刚战死的将士报仇了。 无奈,却是因为现在任渠自己都不太清楚,应该如何冒着自家人如此凶猛的“炮火”冲上去? 不过这一轮石弹之后,投石机就开始对着那些高台下的氐人射击,努力帮助戴逯打开局面。 这一下,戴逯就有点儿倒霉了,因为准头并不是非常好的投石机,显然时不时的把石弹丢在王师之中,引起一片哀嚎。 任渠在心里为戴逯默哀一下,人的动作却没有停顿,一跃而出,沿着台阶飞快向上攀爬: “杀胡!” 王师将士们追随着自家主将的背影,那原本看上去不可逾越的台阶,此时如履平地。 战斗,很快就从台阶上推进到了高台上。 杜英看着高台上不断摔落下来的双方将士,其中氐人的身影显然占了大多数,不由得轻轻松了一口气。 拿下了这个制高点,前殿的战事也就进行的差不多了。 苻柳应该不会选择和杜英直接在建章宫决战。 尤其是当王猛已经及时带着一批弓弩手以及宝贵的投石机抵达之后。 不过······杜英的目光转向戴逯那边,戴逯的进展并不顺利,这原因就让人无奈了,杜英不得不开口吩咐: “师兄,让投石机向纵深抛射吧,砸到的自己人太多了,弟兄们怕是都不敢继续往前进了。” 王猛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这弹弓也似的投石机,平时用的也不多,当然不能指望关中盟的将士们使用的非常流畅。 这么近的距离上,能够砸到氐人就已经不错了。 不过现在随着高台落入关中盟的手中,戴逯那边面对的压力也骤然减少,反击显然比挡住氐人来得更重要。 石弹逐渐往后抛射,而戴逯也抓紧挥师进攻,压迫着氐人步步后退。 同时,任渠也已经控制了那处高台,箭矢不要钱也似的泼洒下来,似乎要把刚刚被氐人几次击退积攒的怒火全部都宣泄出去。 正文 第五百一十五章 日落,火起 “师兄来得太及时了。”杜英总算是放下心了。 王猛笑了笑: “建章宫这边久久没有传来消息,为兄又如何放心的下。反正这些投石机之前也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现在正好为师弟解忧。” 杜英点头,这就是大腿啊,总是能够解燃眉之急。 王猛接着说道:“不过现在的局势看上去浑不乐观。为兄带来的兵马不过只有五六百人,可是这建章宫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氐人?” “苻柳怕是觉得进攻建章宫威胁到了他在太液池的安全,所以想要速战速决,绞杀隗司马,然而后来余率领援军赶到,他又不得不从西门和北门增兵,之后又是师兄抵达······”杜英扶额解释。 局势乐不乐观还得两说,但是混乱是真的混乱。 谁曾想到,这一个已经多半变成废墟,甚至没有多少战略价值的建章宫,最后会成为长安城外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杜英他们进攻龙首原上的南门营寨时,都没有这么大的阵仗。 现在双方好歹也是上万人的混战,这对于已经苦战数个月,基本上都是强弩之末的北伐大军和氐人来说,都是很难得的。 毕竟就算是桓温那里,兵马也已经只有五六万的样子,其中还有多少充数的民夫还得两说。 “不断地增加兵力,不断地拉锯,兵家之大忌啊。”王猛担忧的说道,“现在氐人都被我们击退了,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苻柳又要发兵打回来?” 杜英亦然微微皱眉。 王猛的潜台词他当然听出来了。 这么打来打去,什么时候到头? 而关中盟又需要填进来多少兵马?现在就已经有半数兵马派过来了。 若是真的这样进行下去,怕是谢奕所部都拉过来也不够用。 “梁州刺史还真总是带来惊喜。”王猛语气凉凉的说了一句。 “不过这一次也算是让这位隗司马欠下了一个人情,此人看上去重情重义,以后未尝没有能够用到的机会。”杜英安慰道。 王猛用心记下了,同时奇怪的问道: “氐蛮正在撤退······苻柳的反击呢?难道苻柳就真的打算将建章宫前殿拱手让给我们?” 这样的话,王猛的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些大胆的想法。 苻柳不来,说明他麾下的损失保不齐很严重。 那我们说不定可以反过来去进攻太液池······ 杜英亦然觉得奇怪,抢占了几处高台之后,他都已经下令将弓弩手以及投石机调动过去了,就等着阻拦苻柳后续增派的兵马。 凭借这些器械,杜英并不觉得自己这边不能打一场以少胜多的防守战。尤其是苻柳的手头上还有数量不详的骑兵,所以依托这些殿宇,打防守反击,显然要比主动跑到太液池去挑衅来的合适。 “除了现在能看到的兵马,还有别人么?”王猛接着问道。 “梁州刺史应该来不及派兵救援。”杜英摇头,“目所能及,除了隗司马以及陆唐所率领的百余名骑兵之外,兵马都在此处了。” “一个在西门外,一个在北门?”王猛挑了挑眉。 “师兄如何知道?” “因为为兄现在也就看不到这两个地方。”王猛一副“师弟你是不是傻”的神情。 杜英强忍着给他一拳头的冲动,点头:“所以师兄觉得这两边出事了?” “或是好事,或是坏事。”王猛笑了笑。 杜英想了想,明白师兄的意思。 或许是苻柳正在调兵遣将,想要从这两个方向继续下手,尤其是前殿的北门,又或许是陆唐和隗粹已经主动出击,逼迫着苻柳不得不收缩阵线,一时间顾不上前殿这边了。 “师兄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杜英反问。 王猛径直转身向北走去,惹得杜英好奇的喊了一声: “师兄?” “好事,坏事,看看就知道了,而且不管是哪一种,北门,都是绕不过去的坎。”王猛说道,“西边,就交给师弟了。” 杜英当即拱了拱手。 而王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殿后,只留下拖出来的长长背影。 此时,戴逯和任渠已经攻占了前殿西侧大部分的建筑,这些建筑曾经是建章宫的官邸以及内侍、宫女居住的屋舍,屋舍小而密。 氐人虽然是在步步后撤,但是也应该收到了命令,后撤,并不意味着直接跑路,他们仍然在节节抵抗,和推进的王师逐个屋子争夺,那狭窄的屋舍之中、断壁残垣之间,散布着双方将士的尸体。 这曾经经历过战火烧灼的废墟中,墙壁上本来就随处可见旧有的刀剑刻痕,而现在又是新的鲜血、新的刻痕,覆盖满整个墙壁。 这一片曾经见证了一个帝国辉煌的宫殿群,现在也在这夕阳最后的余晖下,见证着又一次血火,并且在厮杀之中,进一步倾塌。 或许很多年后,除了那难以寻觅的地基之外,没有人还记得这里曾经有一座宏伟的宫殿,更不会记得这里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杀戮。 一切,都会化为一抔黄土。 不过至少现在,这一片属于汉家的土地,汉家儿郎要用氐人的鲜血染红,要用自己的双手夺回。 围绕着屋舍展开的厮杀次数多了之后,王师将士们也学到了更多的经验,不再是和之前那样傻乎乎的用人命去填。 盾牌撑起来,弓弩手们跟在盾牌后面,先是箭矢覆盖,再配合以不远处投石机的支援,然后长矛手再顶上去,用手中的长家伙从门中、窗户中探进去,一阵猛戳——前提是这屋舍在之前投石机的“关照”下还能够保持完好。 那些掩藏在屋舍中的氐人士卒,很难架得住这样的进攻。 很快,王师就推进到了西门外。 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天的尽头。 戴逯透过西门的缺口,一眼就看到了太液池方向燃烧起来的火焰。 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再一次被火焰照亮,吸引着这一片战场上所有将士的目光。 太液池方向,有人在战斗! 而同样在这个时候,王猛带着兵马匆匆赶到了北门。 北门已经不见隗粹的身影,只有一名隗粹留下来带着一群伤兵防守的校尉大步迎上前: “参见王主簿。” 关中盟内称呼王猛的时候一般不会带上姓氏,所以这让王猛有点儿别扭。 不过现在他来不及在意这些,径直问道: “尔家司马呢?” 说着,王猛向外看去,北门外,燃烧的火,似乎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 正文 第五百一十六章 决战太液池 校尉赶忙说道: “我家司马带领弟兄们向北进攻了。太液池外的氐蛮营寨中时时传来杀声,而且北门外的氐蛮都不再进攻,反而转头回去支援,因此我家司马怀疑氐蛮营寨之中必有乱起。 虽然不知道是何原因,但是此时浑水摸鱼,说不定能够有所斩获。” 王猛皱眉说道: “隗司马麾下可用兵马恐怕已经不过五六百人了吧?苻柳营寨之中少说应该还有两三千人,这样未免过于冒险!” 那校尉不由得一笑: “进攻建章宫本来就是我们的任务,结果到头来差点儿全都交代在这里。而今杜督护为了救援我们而陷入苦战,司马以及众多袍泽,总得做些什么。 我们梁州男儿,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随着梁州刺史沿沔水北上,当为攻略西北第一军,不比现在的北伐王师差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校尉难免有些激动。 王猛心里未免有些羞愧,显然校尉在心情激荡之下说出了一些心里话,这说明他也是清楚的,知道他们梁州兵马在王师各部之中的口碑并不怎么好,更因为他们的连连战败甚至一度沦为笑柄。 可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怯懦畏战,真的什么事都做不了。 这其中是有很多原因的,而至少现在每一名将士,都有慷慨杀胡之心。 不等王猛回答,校尉接着说道: “还请主簿把守此地,余当率将士们前去支援我家司马!” 王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好好的守在这里吧,无妨。外面的战事,就尽管交给关中盟。” 校尉还想说什么,王猛叹道: “以少凌多,尔家司马已经抱定必死之心,此去也不知凶吉如何,所以给尔家兵马,留下一些火种吧。” 校尉也不再坚持,拱了拱手。 王猛则径直招呼道: “弟兄们,梁州刺史麾下不知生死,不过至少氐蛮营寨之中尚有火起,便说明我等袍泽仍在苦战,此去或陷入数倍于己的氐蛮包围之中,可有怕者?” “愿追随主簿!”关中盟将士们齐齐喊道。 “走!”王猛当即踏着那铺满一地的尸体,向外走去。 那校尉站在缺口处,对着这一支开出去的兵马,郑重一拱手。 王猛回头之间,看到了他的动作,不由得扬起手大笑道: “待吾等凯旋,再还你一礼!” ——————————- 杜英匆匆赶到西门的时候,事情的始末,通过自家斥候冒死向前探查,再加上审问俘虏,已经差不多弄清楚了。 戴逯迎上杜英,脸上犹然带着惊诧的神色: “启禀督护,王师骑兵引走部分氐蛮骑兵之后,索性直接绕太液池而走,杀入氐蛮营寨之中。 氐蛮步卒正匆匆集结,准备出战,未曾想到王师骑兵杀来,登时被冲散,而我骑兵更顺势冲入营寨里,四处点火。 苻柳怕是担心营寨被毁,因此反令氐蛮优先灭火,因此更给我骑兵扰乱之机,再加上氐蛮营寨中,步骑混杂,氐蛮骑兵反倒是不好直接冲撞自己人,因此更难阻拦王师。” 杜英亦然微微错愕,旋即抚掌大笑道: “陆唐倒是真的没有让余失望!” 这个家伙,向来胆子大,而且杜英交给他的任务就是牵制和骚扰氐人,因此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也大。 只是杜英也没有想到,陆唐竟然会直接闯入氐人营寨中,并且掀起来这么大的乱子,甚至直接影响了前殿这边的战局。 此时的苻柳,怕是已经气急败坏了吧? 也难怪戴逯会带着惊讶神色。 “陆将军所为,或半是恰巧,但至少半是因其胆略。”戴逯忍不住感慨道,“督护麾下有如此猛将,之前未曾结识,真乃憾事也。” “此战之后,还有机会。” 戴逯欲言又止。 以百余名骑兵突入氐蛮营寨之中,纵然其内并无太多兵马,总归也是生死险地。 陆唐能够平安回来的可能又能有多少? 戴逯不想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因此心里倍感唏嘘。 杜英并没有注意到戴逯的神情,或者说从内心里,杜英也更相信陆唐这样的猛将不会出什么意外,因此他心情大好,再加上王猛刚刚派人送来北门的消息,战局的脉络也大概理清楚了。 当即,杜英指着北侧说道: “为阻拦我骑兵,苻柳调北门之兵回营寨,此乃氐蛮不再进攻北门之原因。 而后,西戎司马率军自北门出,正击中回师氐蛮之侧后,同样放火引起骚乱,而今北侧的火起,当为西戎司马所为。” “那现在应当做的,就是全力进攻氐蛮。”戴逯收起来刚刚的感慨,内心不由得开始幻想,若是现在全军出击的话,那保不齐真的能够重创苻柳! “师兄已率军出北门,任渠亦率军出西门。”杜英看向西侧,可以见到关中盟将士前进中打起的火把,星星点点,压着氐人步步后退。 在还没有弄清楚太液池那边情况之前,任渠就已经率兵追杀了出去。 当然,当时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的趁氐人兵败撤退来杀伤氐人的有生力量,避免氐人很快汇聚起来,组织下一次进攻。 “太液池?”戴逯问的简明扼要。 “太液池!”杜英回答的掷地有声。 趁此时混乱,索性直接解决苻柳! 戴逯当即下令,各军自前殿西门、北门,络绎而出。 一支支火把照亮了整个建章宫的夜空。 杜英也带着亲卫随着戴逯从西门走,他携带来的五百余名中军将士,都被王猛不打招呼就给带走了,所以此时杜英只能跟戴逯一起前进。 除了关中盟和谢奕麾下的兵马之外,隗粹当时留在前殿南侧的那些兵马,汇聚起来也有四五百人。 隗粹顾不上他们,杜英却没有忘。 现在整个建章宫中,能动的人,全部都得动起来。 “不知道长安方向以及渭水那边的苻生会不会派兵救援?” 杜英注视着前进中的将士,也聆听着前方的厮杀声,忍不住喃喃自语。 氐人士卒们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营寨已经陷入混乱,所以抵抗的斗志逐渐崩塌,任渠向前推进的速度明显加快。 “罢了,先杀上去再说。苻坚和苻生若真的来救援,征西将军和谢伯父,当不会坐视不管,大不了带着弟兄们撤下来。”杜英如是自我安慰。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七章 神明台外火冲天 氐蛮之间的混乱关系,让王师的将领们都很难判断,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氐人援军在什么时候出现。 也不知道诸如苻柳、苻生等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比如这一次,司马勋派兵进攻建章宫以图能够抢占长安城西的阵地,结果谁曾想到招惹来了苻柳。 所以杜英也担心,自己想要全歼,至少是重创苻柳,是不是会引来苻坚和苻生的救援? 氐人三方都在争夺皇位的归属,但是杜英相信,至少现在的他们,应该不会愿意看到三方之中的某一方被直接解决掉。 原来的时候,三方互相掣肘、互相牵制,虽然很难齐心协力、一致对外,但是至少内部不会贸然厮杀起来,毕竟还需要考虑剩下那一方的态度,考虑会不会反而被对面两家一起针对。 可若骤然失去了其中一方,那么剩下两方之间,更得加倍的互相提防不说,而且也会有更多的人失去理智,想要抓住机会解决掉对面,从而忘了现在氐人的真正敌人是谁。 苻生的态度尚且不能明确,但是至少苻坚应该是想要维持这种稳固的三角形现状的,不然的话,当时苻坚既然已经控制了长安城,不应该还放任苻生和苻柳离开。 而苻柳选择对付隗粹,保不齐也有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长安城,他和苻生都可以拿下来,但是不能放任晋军直接把长安城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现在的苻坚,想要救援苻柳,恐怕也是力不从心,但是苻生仍然是一个不可估量的变数。 尤其是苻生的行事风格,更是让这个变数成为杜英担忧的存在。 不过这些毕竟只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杜英断不会因为这种可能的存在就畏手畏脚。 苻生若是真的杀过来了,自己也不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而现在只要动作足够快,还能抓紧送苻柳归西。 前方,战斗已经直接推进到了氐人的营寨之中。 任渠的进攻格外猛烈,当然这也归功于陆唐之前就已经把氐人在营寨外侧的防御设施搅动的七零八乱。 歪在壕沟中的塞门刀车、已经断成两半的拒马,以及遍地的氐人尸体和烟熏火燎过的痕迹,都在提醒着杀入营寨的王师将士,曾经有一支勇猛的队伍,就沿着这条路杀透敌阵、血染征衣。 后退的氐人缩入营寨中,此时的苻柳,显然也已经换了心态。 原本是想要尽可能的保全营寨,因此一切所作所为都显得畏手畏脚。 而现在,他也破罐子破摔,所以氐人兵马甚至点燃了之前存留下来的营帐,以求阻拦关中盟将士。 不过这种阻拦,不啻于杯水车薪。 而且,当王师将士杀入营寨的时候,也等于击破了氐人士卒们心中最后的防线,谁还有真的背水一战的斗志? 更何况这里距离王师很近,但是距离渭水不近。 太液池平静的水面倒映着熊熊火光,苻柳最终下令各部兵马向太液池的西北角收缩,也就是那座神明台所在的位置。 显然这高大的台子,才能够让苻柳感到安全。 氐人的收兵,让原本横跨整个太液池西、北两岸的氐人营寨,近乎全部落入王师的手中。 “属下陆唐,参见少主!”一个魁梧汉子在杜英面前郑重行礼。 他就像是血人一样,头发上都沾满了鲜血,一条条垂下来,结满了血痂。再加上滚滚黑烟熏得身上、脸上都黑乎乎的,如果不是太过熟悉陆唐的身影,杜英甚至都认不出来他。 “受伤了?”杜英温声问道,他看到了刚刚陆唐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这家伙的体力好的很,绝对不可能是刚刚一番战斗就会走路都不顺畅了。 “在马背上的时候,腿上被砍了一刀,还好没有直接砍断。”陆唐浑不在意的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这大概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了。 “损失了多少兵马?” 说到这,陆唐神情一黯,面带愧疚:“多半数儿郎,折损于此。属下愧对少主之前的叮嘱。” 杜英却笑道:“还有人活着,还不错。” “少主?”陆唐有些奇怪。 他犹然还记得杜英当时在派遣他出击的时候说过,要尽可能的保全这些骑兵,以作为之后关中盟骑兵扩充的骨干。 结果最后阴阳差错,当然也因为自己被氐人骑兵追杀,可又不想直接脱离战场,所以一路厮杀下来,竟然折损了这么多,而且剩下的也都是人人带伤,这让陆唐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向杜英交代。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杜英摇头说道,“能够击破苻柳,一些牺牲是必然的。 余想要保全的,是一支遇敌则喜、逢敌必战的骑兵,一支有自己的斗志和精神的骑兵,若是遇到强大的敌人就转身自顾自的逃跑,那么就算是扩编到千人,甚至万人,又有何用? 太液池之战,尔当为首功,这百名将士,当为首功。” 陆唐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忍不住咀嚼杜英说的话: “少主所言,属下往后训练将士所依凭也。” “不过你们这些人现在就不要打打杀杀了,交给其余的袍泽吧。”杜英接着说道。 话虽如此,好不容易一点点积攒起来的骑兵,转眼就交代了一半,不肉疼是不可能的。 此战之后,应该能缴获苻柳不少战马,说什么也得把这些战马都吞下,以让关中盟的骑兵能够尽快补充。 “拿下长安之后,和河西的联系就会越来越密切。”杜英沉声道,“到时候有河西良马南下,骑兵扩编,现在的每一个人都是未来的中流砥柱,所以不要再让我听见你们上阵厮杀的消息了。” 杜英说的严肃,陆唐倒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嗯?” “属下遵命!”陆唐赶忙答应。 “去养伤吧。”杜英摆了摆手,“余还得把神明台攻下来。” 陆唐当即大声应诺,少主已经亲自赶到,取得胜利,在他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殊不知杜英抬头,看着那火光照耀中的神明台,皱紧了眉头。 而在此时的太液池北岸。 王猛也见到了隗粹。 这家伙之前被苻柳围起来放火烧,当然是烧的一肚子气,所以现在变本加厉的还给了苻柳。 整个北侧营寨几乎都被他付之一炬。 正文 第五百一十八章 和关中盟相同的道路 隗粹带着五百人,一路向北杀过来,打的格外顺畅。 这也是因为氐人都在忙着调动向西侧,没有想到背后来了一闷棍。 再加上隗粹一路杀、一路放火,卷起来浩荡声势,更是让苻柳摸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南蛮杀了过来,因此给北侧氐人的命令就是尽可能稳住阵脚。 稳不住,就向神明台靠拢。 很显然,被打了措手不及的氐人,本来就因为之前进攻北门失败而士气不高,又摸不清敌情,既然苻柳的命令甩下来,那索性直接撤退。 跑的比隗粹还快。 以至于隗粹其实都没有怎么动刀子,就距离神明台很近了。 王猛的担忧,倒是多余。 “久仰王主簿大名!”隗粹迎上王猛,拱手说道。 短暂的休整之后,他的精气神看上去很足,丝毫没有历经苦战之后的样子,这也让王猛彻底放下心来。 隗粹活下来了,这是好事,但是如果隗粹麾下兵马疲惫不堪、难以为继的话,那么至少他们在这一场战事之中已经很难再起到什么作用。 王猛微笑着还礼:“早就听闻我家盟主夸赞司马,称司马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日得见,果然如是!” “哪里比得上主簿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隗粹当即奉承一句,而实际上他对于王猛的了解并不是很多,只是知道王猛是杜英的师兄,也是关中盟类似于军师这样的人物罢了。 毕竟在进入关中之前,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一个关中盟异军突起,而且主持关中盟的除了一个“杜陵杜氏”之外,其余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因此此时的两人,实际上都在互相打量。 杜英之前就跟王猛交代过隗粹的性情和行事风格,所以王猛更多的是在盘算如何和隗粹相处。 拉拢隗粹,现在显然还远远不是时候,不过大家不妨通过这一次携手作战建立起来深厚的情谊。 现在的关中盟,既然有可能被迫或者主动站到江南世家的对立面,那么自然也就要开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司马勋麾下,也不是没有人才。 隗粹则在心中感慨,作为关中盟的二号人物,王猛也比自己预料之中的要年轻,而自己现在所见到的关中盟上下所有官员、将领,都是不折不扣的年轻人。 真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团体啊······ 而且久闻杜英和王猛之间深厚的师兄弟情谊,两人相辅相成,共同带着关中盟向前走。 相比之下,司马勋的麾下虽然也有一些年轻人,但是把持军中要务的还是一些久得司马勋信任的老人。 而司马勋的固执、盲目自信,也让他往往不相信、也不接受手下人提出来的反对意见,这也就导致梁州刺史军中将吏们,往往都是按部就班、听从于司马勋的命令而行。 没有人敢于提出自己的想法,而且好像也没有这种必要,因为就算是提出了,司马勋大概也不会答应。 偏偏司马勋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偏执。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挨打,甚至还在官场上不得人心,除了这些和他利益相关的部下,比如梁惮、隗粹等人之外,大家都乐得见到司马勋倒霉。 这也是为什么,司马勋明明站在了江左世家的对立面,并且所作所为是符合荆蜀世家利益的,可是也没有得到他们的全力支持,造成了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 司马勋必然不想见到自己如同跳梁小丑一样上下吆喝而无人应诺,可是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他又没有办法改变。 越是想到这些,隗粹心中越是愤懑,夹杂着叹息。 大概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这也让隗粹忍不住更加羡慕关中盟的官吏们,他们跟着杜英和王猛这样的人物,应该会有更加光明的未来吧? 这也是隗粹想要追寻的未来啊······ 隗粹也不是一个真的能藏住自己心思的人。 王猛注意到了隗粹变化的神情,心里不由得一喜,隗粹这摆明是联想到了什么,保不齐杜英所设想的真的可能有机会。 所以王猛索性也不打扰隗粹,径直指挥自己麾下的兵马沿着太液池向神明台推进。 “司马!”一名校尉低声唤了一声。 隗粹霍然回过神来,皱了皱眉,自己的心思刚刚都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差点儿忘了,现在还在打仗呢! “王主簿呢?”隗粹当即环顾四周,怎么不见人了? 那校尉有些无奈的说道: “王主簿见司马正在思索事宜,索性先带兵向前进攻了,同时还嘱咐我等,暂时休整,不要打扰到司马的思绪。” 隗粹登时想到自己刚刚好像在想是不是能够和关中盟走上同样的道路,也觉得羞燥,这和背弃梁州刺史、转投他人又有什么区别? 自己怎地会泛起来这样的想法? 只要梁州刺史还秉持着目前的方略,继续和胡人血战到底,那么隗粹就没有理由背叛他。 “尔等可还能战?”隗粹环顾左右。 将士们虽然多少都带着点儿伤,但是精神头都不错。 毕竟刚刚是彻头彻尾的顺风仗,甚至还有点儿不过瘾。 “愿听司马调遣!” “围攻神明台,或许轮不到我等上阵,但是至少我们还有弓弩手,同时也可以帮助解决外围的残敌。”隗粹一招手,“走!” 将士们纷纷跟上。 而隗粹心里泛起来一种冲动,本来自己就是梁州刺史派到长安来宣示存在,并且尽可能抢下一些功劳的偏师。 既然难得能够有独自为战的机会,那何不多同关中盟合作? 关中盟之后肯定也是要随着征西将军一起对付江左世家的,和关中盟合作也符合梁州刺史的利益,而且也是之前梁州刺史一直想做的,因此好像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前方,一道道流光划破夜空。 关中盟弓弩手显然直接用火矢招呼退守神明台的氐人。 而氐人也一样不含糊,各种箭矢和石弹纷乱如雨下。 这样激烈的战争,这样几乎把氐人一路雄兵直接逼迫到绝路上的场面,似乎真的只会在关中盟这里见到。 跟着关中盟,对于自家儿郎,也是不错的锻炼和激励。 隗粹如是想着,脚下步伐更快。 正文 第五百一十九章 火烧神明台 苻柳并不是一路兵败如山倒,被迫退守神明台,而是主动收缩兵力,以避免被黑暗之中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王师各个击破。 因此神明台左近,至少汇聚着两千以上的氐人兵马。 同时,神明台上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巨大的灯塔,将周围照耀的如同白昼。 火光倒映在太液池幽深而平静的水面上,如果不是因为怒吼声和厮杀声围绕着神明台此起彼伏,恐怕会让人以为是一个宏伟而神秘的祭祀现场,甚至觉得是那个已经消散在历史长河中的庞大帝国的回光返照。 明亮的高台,自然也变成了最好的指示物。 箭矢时不时的飞起来,覆盖整个神明台。 而神明台上也站满了氐人的弓弩手,他们借助远远高出地面的优势,居高临下,尽可能的让弓弩射的更远。 如此一来,王师弓弩手想要威慑到氐人,就得尽可能的顶着箭矢向前推进,而一旦王师弓弩手能够突破箭矢的阻拦,那么等待高台上氐人的就是一场噩梦。 狭窄的台阶,本来就是只容许帝王一人通行,毕竟只有帝王才有资格沟通上苍。 而现在台阶上已经站满了氐人弓弩手和盾牌手,只要盾牌手不能及时帮忙挡住箭矢,那么弓弩手什么都没有撤退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同伴的推攘下迎向箭矢。 除此之外,在神明台各层平台上,氐人还布置了不少小型投石机。 不过针锋相对的,关中盟也把之前的那些投石机搬了过来,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然而氐人到底还是占据了射程上的优势,所以经常压制着王师抬不起头来,以至于杜英不得不下令寻觅火矢。 这便是刚刚隗粹看到的流光。 零散的火矢显然起不到太大的威胁,毕竟只要氐人及时扑灭,一两支火矢所掀起来的那点儿火花,并不足以将整个投石机化为灰烬。 后来,一直率军冲杀在前面、早早地就开始观察高台上氐人动向的任渠,索性下令直接把缴获来的一批酒坛子捆绑在床弩上,抬高床弩之后,用箭矢直接把这些“易燃物”抛上高台。 酒坛破裂,泼洒的遍地都是酒水,而火矢接着砸落下来,便引起熊熊大火。 大火逐渐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的投石机,并且随着酒液的流淌,顺着高台一路延烧过去。 那些来不及逃命的氐人,一下子就变成了火焰的助燃物。 尤其是一些身上还带着火的,扑腾跳跃,惊慌失措的往人群之中撞去。 那些氐人们也慌忙帮助同伴灭火,然而却往往是引火上身。 场面愈发混乱,以至于氐人的弓弩手之类的都慌张的丢下手中的家伙什,或是沿着台阶推攘着向上跑,或是咬着牙穿过还没有完全燃烧过来的火焰、顶着那热浪向下逃窜。 可是神明台下,又如何有那么多地方留给他们? 之前苻柳把大多数的兵马都收拢在神明台周围,让氐人的军阵固若金汤不假,此时也让从高台上逃下来的氐人几乎没有多少立足之地。 一群群氐人推攘着、呼喊着,都想要尽一切可能距离神明台更远一些。 然而从各个方向上逼近的王师将士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长矛和盾牌所构成的死亡阵线一点点的向前推进,逼迫着氐人后退。 此时,甚至都不需要必须让氐人后退,只要氐人不能前进分毫,就足够致命了。 尝到甜头的王师将士,愈发拼命的发射床弩。 火焰几乎在神明台下部的每一层燃烧,这也是因为床弩的抬高角度有限,不能直接射到上面几层罢了。 苻柳已经几次命令兵马冲击床弩所在的位置,奈何王师也转攻为守,针对性的在氐人的进攻目标处加强防卫,自然是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的王猛也将投石机和床弩架了起来。 当然王猛那边就没有这么好运,能够搜罗到现成的酒水,不过这并不代表着火攻就没有可能。 各种引火之物都被绑在了铁矢上,甚至还有一些草团子,被点燃之后,用投石机直接打出去。 这样做虽然有很大的风险,甚至风险都已经发生了——有不少王师将士反而被火给烧着了。 不过至少大多数的箭矢和火团都落在了氐人军阵以及神明台上。 而且,随着普通的石弹呼啸砸落,神明台上的那些照明用的火把、火堆,此时都被石弹砸断、砸塌,飞溅的火星在灼热而干燥的空气之中寻觅着一切可以燃烧、可以吞噬的物品。 火焰,沿着神明台的台阶一层又一层、向上蔓延。 “可惜了,这台子主体是夯土打造的。”杜英站在太液池岸边,这里还能感受到水面上传来的淡淡湿气和清凉。 不然的话,就现在王师火攻的这个架势,就足够把整个神明台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炬了。 “若全是木头打造,恐怕也支撑不到今天。”疏雨说道,同时警惕的打量着距离杜英所在的位置不过百丈远的一支氐人部队。 建章宫原本是有护城河的,奈何早就已经没水了,变成了浅浅的壕沟,甚至都不能起到阻拦外敌的作用。 所以氐人想要救火,那么就只能用太液池的水。 然而在此之前,杜英就已经指挥兵马控制了整个太液池的边缘。 当然杜英能够这么从容而快速的实现这一目标,也得赖于苻柳“配合得当”,如果不是苻柳收缩兵力的话,双方围绕太液池少不了还会展开血战。 现在那支氐人部队就是杀回来想要夺取一点点太液池岸边控制权,以运水救火的。 奈何他们直面的是杜英的亲卫,都是关中盟优中选优的精锐,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愿? 更何况还有弓弩手虎视眈眈——有了床弩在前,这些弓弩手似乎没有什么作用了,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和对手们互相压制,因为他们的对手此时大概比较关心怎么在大火和浓烟之中活下去。 随着弓弩手一轮箭矢当头招呼过去,这一批甚至还拿着脸盆和水桶的氐人士卒,狼狈逃窜。 远处燃烧的神明台、惨叫的氐人、残破的旗帜,还有那被火焰彻底染成血红色的天穹······ 苻柳之败,已成定局。 正文 第五百二十章 求生欲极强 “据险而守、集结重兵,似乎并没有问题,可是为什么苻柳好像要败得很惨?”疏雨好奇的问道。 “怎么突然间关心这个了?”杜英反问一句。 疏雨怔了怔,撇过头:“属下只是担心这其中是否有诈,所以想要提醒公子一下。” 杜英不由得笑了笑,这小姑娘愣头愣脑的,平时只知道打打杀杀,杜英让她往哪里,她就往哪里,或者哪里危险,她就拦着杜英不让去。 至于这一战怎么打的,是不会关心的。 上一次灞桥外一战,打的天昏地暗,结果最后谢道韫问她过程,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跟着公子,从这个军阵之中杀出来之后,又冲入了下一个军阵。 这一次既然开口询问,十有八九是谢道韫专门叮嘱的。 毕竟谢才女也期望能够了解一下爱郎的英姿,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期望能够帮着杜英复盘一下战局。 关中盟从一个没有经验的乌合之众成长为一个能进能退的强大军事集团,需要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复盘战斗、汲取经验,从而寻觅到适合这一支军队的战术、思想以及编制等等。 是攻击为主还是打防守反击更擅长,是以鼓舞士气为主还是更适合批评教育,是应该把精锐打散了混编以带动整支军队的提升合适,还是应该遴选精锐形成尖刀力量? 这些都是一支军队从弱走到强的过程中,主帅需要考虑的。 主帅甚至都可以不用考虑一场战斗具体应该如何进行,因为这是将领们应该做的。 除了“帅”以维持军队的士气之外,主帅还应该知道如何训练、整合出最需要的兵马,然后按照不同将领的作战风格将不同类型的军队交在他们的手中。 谢道韫显然是想要帮助杜英成为一个合格主帅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说的有些不好听,疏雨时不时的微微扭回来,想要看看杜英现在是什么神态。 不过还不等她的余光捕捉到杜英的神情,就听见杜英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苻柳所做,本无大错,但是将兵马集中以求背水一战,本就非所有将领都能为。 当年淮阴侯能为此,是因淮阴侯统兵有方,再加之其为主动进攻、士气正高涨,绝地求生,正好搏杀敌寇。 而今日之氐蛮,其国,危在旦夕,其城,重围之中。再观此战,苻柳进攻屡屡受挫,士气不可用,而苻柳猝然收兵,更是令将士们质疑于此战是否能胜。 更何况一座神明台,固然能够给人足够的信心,但是当其被摧毁的时候,也就能够给人带来同等分量的失望,甚至是绝望。 非能背水一战之军,而行背水之事,苻柳不是淮阴侯,氐蛮也不是淮阴侯麾下的百战精锐,当他决心围绕神明台而守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失败。 这只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余,从未怀疑。” 疏雨仿佛才从刚才杜英骤然发声的惊讶之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呀”了一声。 杜英皱了皱眉,看这丫头有些慌张的样子,怕是······自己说的话并没有记到心里去。 疏雨有些尴尬的不敢直视杜英,微微低下头。 杜英反倒是笑了笑: “牵扯到兵法韬略,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所以无需放在心上,你只要好好的当余的小护卫便好。 至于刚刚那些话,余会亲自和阿元解释,不用听她胡乱吩咐,让你来研究这些,不是强人所难么?从此往后,就做余的亲卫可好?” 疏雨赶忙摇头: “那不好,保护公子,本来就是我家大娘子交给属下的任务,属下完成了之后自然还要去听大娘子的安排吩咐。属下是负责照顾大娘子的,不是保护公子的。”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杜英指了指她手中的佩刀。 刀微微出鞘,面朝前方,并不是做劈砍状,而是做格挡状,显然是随时准备为杜英挡住威胁。 俨然就是个合格的小护卫。 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疏雨登时红了脸,讷讷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杜英不由得一笑,这个小丫头,直愣愣的,或许在习武上,还有算数上都颇有几分天赋在,可是人情世故、待人接物,显然一点儿都没有受到她家主人的影响。 也真是辛苦谢道韫了,带着这小丫头出来,除了多了一个保镖之外等于什么都没有,而且这个保镖被杜英三言两语就能忽悠瘸了。 “现在是大娘子吩咐的。”疏雨憋出来一句话。 “那以后就让阿元吩咐你一直跟在余身边就好了。”杜英笑道。 带着这丫头,对于杜英来说,倒是比带着归雁那个小不点来的省心。 疏雨也不知道应该答应还是拒绝,只能说:“大娘子若是吩咐,疏雨自当从命。” 杜英也不再和小护卫开玩笑,指了指前方说道: “走吧,战斗快要结束了,余身为主帅,之前可以稳居于后方,现在总归要到前面去看看的。” 疏雨如同蚊蚋般的应了一声,显然心里还在琢磨着刚刚杜英的话。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非自己不可? “喂!打仗呢!”杜英喊了一声。 疏雨打了一个激灵,赶忙凑到杜英身边,警惕的看向周围。 而实际上杜英这里的确没有多少危险了,因为氐人正逐渐撤退到神明台的侧翼。 那个熊熊燃烧的土台子以及台子上的袍泽弟兄,他们现在也救不了。 “大王,大王!”阎负弓着腰穿行在氐人的盾牌之间,连声呼喊着,“我的大王呦!” 苻柳就站在几名亲卫之间,手提着佩刀,刀上还带着鲜血,也不知道是王师将士的,还是溃败的氐人的。 听到了阎负的声音,他犹然无动于衷。 “大王,事已至此,远不可为,大王何不抓紧撤退,保全兵马?”阎负就差直接上去扯住苻柳的袖子,把他往后拖。 不过看了一眼苻柳手中的刀,他还是并没有这么做。 求生欲极强。 苻柳这才瞥了他一眼,冷声说道: “此战或还有转机。” “何来转机,大王难道还以为淮南王会派兵救援?”阎负着急的说道,“若是有援兵的话,早就应该到了!这神明台烧成这个样子,他们都是瞎子吗?”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一章 丢掉的刀 神明台上的火,仍然还在熊熊燃烧。 撕心裂肺的喊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脸色都不对劲。 但是他们现在也无能为力。 阎负的话,实际上也是周围这些将吏们想要告诉苻柳的。 淮南王凭什么要救援此时已经快要全军覆没的他们? 若是苻柳惨败,对于淮南王来说,岂不是等于失去了一个对手。 苻柳也没有了刚刚脸上的镇定,他死死咬着牙,紧盯着已经距离这里越来越近的王师将士。 “请大王速速离开!”阎负再一次郑重说道,“只要大王麾下还有兵马,那么就还是淮南王和东海王意欲拉拢的对象,若是大王真的将所有的兵马都拼杀干净,那到时候不知道是阶下囚还是一枚弃子了! 大王且看看周围这些将士,大家还想要在大王麾下厮杀,还想要听从大王的调遣,大王不能辜负了殷殷期望,大王更不能让家中亲人们苦苦等候而不得。” 这些话字字句句,敲打在苻柳的心头。 只要自己麾下还有兵马,谁都不能小觑自己。 就算是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合格的竞争对手,也会把自己当作重要的一股力量,能拉拢当然最好。 可若是这些兵马也都交代在这神明台下,那他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到时候无论是苻坚还是苻生,肯定都会想尽办法清算苻柳的家眷和下属。 “这大秦,社稷摇晃之际,总归要有人拼命的。”苻柳惨然说道。 阎负大步上前,一下子握住了苻柳握着刀的手腕,此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直面刀刃的勇气,朗声说道: “至少这个人不应该是大王!大王身为一方主帅,日后还有可为之处。 当年汉高祖抛妻弃子,犹然成就一番霸业,大王如何不能效之?当年刘玄德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犹然还能割据一方、天下不敢小蜀汉,大王如何不能仿之?” 一边说着,阎负一边抓紧苻柳的手腕,生死关头,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 若是大王再执迷不悟,大家都得陪葬。 当然,如果真的有那一天,阎负选择当阶下囚。 苻柳长长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松开了手,手中的佩刀“哐当”一声跌落在地上。 声音回荡,苻柳骤然回过神来。 一名战士,如何能丢掉他的兵刃? 自己这是想要离开,又不是想要投降。 不过还不等苻柳弯腰,阎负就眼疾手快拾起来。 苻柳没有从他手中接过来,而是低声说道: “走吧。” 事已不可为,苻柳只是不甘心,但是终归还没有完全被仇恨和想要求胜的野心冲昏了头脑。 阎负当即招了招手,周围的将领们亦然如蒙大赦,纷纷招呼兵马撤退。 而且他们这一走,可不是所有的氐人兵马都被带走了。 苻柳黯然离去,甚至都没有下令鸣金收兵,显然他知道,此时鸣金,只会导致战场愈发混乱,而且也会让在前线拼命厮杀的那些氐人士卒们一下子乱了阵脚。 现在的苻柳想要全身而退,就必须需要那些士卒们能够为自己再争取到一点儿时间。 至于那一直牵动着苻柳神经的神明台,他看也未看。 或是不忍心去看。 就当苻柳带着大概千余残兵败将从神明台以北的城墙缺口中悄然离去的时候,王师将士也已经一路推进到神明台下。 原本负隅顽抗的氐人,此时已经幡然意识到,他们的主将早就跑了,因此也没有了抵抗斗志。 “苻柳已去,尔等早降!”王猛和任渠等人的反应也很快,当即指挥将士们高喊口号。 “苻柳已去,尔等早降!”王师将士的声音一开始还很零散,但是很快就汇聚到一起,如同浪潮一样席卷整个战场,接着重重拍打在北侧宫墙上。 余音回荡。 不少氐人士卒丢了兵刃,转身就往城墙缺口的方向跑。 当然还有一些本来和王师缠斗在一起的,各有各的选择, 或是觉得没有活下去的希望,索性愈发狠命的厮杀,非得要拉几个垫背的一起走。 或是并不相信王师所言,犹然在大呼小叫着表示一切都是谎言,只不过他们的喊声徒劳而薄弱,根本没有办法压住王师将士整齐的声音,而且他们时不时的回头看去,在那跃动的火光中,也真的寻觅不到苻柳的身影了。 也有一些并不打算就此为苻柳的失败而陪葬的——主将都跑了,陪葬大概都算不上——纷纷放下兵刃,跪倒在地。 “双手高举,低头!”王师将士们穿行在这些俘虏之中,厉声呼喝着。 建章宫之战,王师各部牺牲都不小,所以一个个肚子里也都带着火气,如果不是上面下达了抓活人的命令,恐怕大家会忍不住直接把刀落在这些氐人的头上。 “又是一批免费劳力啊。”杜英看着黑压压跪倒一片的苻柳,露出了笑容,算起来,现在关中盟抓到的俘虏里面,苻柳的麾下也有不少了。 真得感谢苻柳才是。 “整个建章宫,已为我军所有。”戴逯大步走过来,抱拳说道,“属下幸未辱命!” “把神明台尽快收拾一下吧,上面的人估计没有几个活着的了。”杜英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高台,此时已经听不到上面的声音。 火,或许并没有烧到顶端,但是显然就算是有活人,也已经放弃了无谓的挣扎,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有活的当然最好。 杜英并不觉得这些家伙们被自家主将无情抛弃之后,还会有和王师拼命的冲动。 “这么一个高台,正好可以俯瞰未央宫,明日三面合围,我军进攻长安,更多把握。”苻柳跑了不要紧,现在杜英更在意的,是长安。 ————————————- “何人在此?!” 跑掉的苻柳,还没有抵达渭水岸边,就被乌泱泱足足两三千打着火把的军队包围。 接着苻柳就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喝骂。 “大王,应该是淮南王的兵马,当先那人,似乎是赵韶。”阎负压低声音说道。 文人相轻,阎负和赵韶都是亲王幕僚出身,结果赵韶通过阿谀奉承,一路向上爬,已经成为朝中要员。 可是阎负还是一个小小的幕僚,因此对于此人自然不会有多少好感,此时也是一眼认了出来,那身材瘦小一些的,正是赵韶本人。 正文 第五百二十二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此人不是应当在长安城中么?还以为其没于长安之乱。”苻柳也皱了皱眉,对于这个家伙的口碑,还是知道的。 见苻柳有些奇怪,阎负补充一句: “大王有所不知,长安乱中,此人纠集府中兵马,意欲同东海王世子争锋,结果平昌王临阵倒戈,反去阻拦此人。 谁知赵韶发现事不可为之后,进攻未央宫只是虚张声势,丢下各家部曲,自己在亲卫的护送下自西门而出,归于淮南王麾下。 淮南王显然对于这等能够在变乱关头犹然还支持自己的忠志之士很是欣赏,不然也不会让他引兵前来。” “好一个‘忠志之士’啊!”苻柳忍不住冷笑一声,“怕是因为除了我那识人不明的好兄长上位之外,不管谁坐在皇位上,都会直接要了他的命吧!” 阎负点了点头:“大王所言在理。” “那本王倒要问问,其来有何用!”苻柳当即大步向前走。 阎负赶忙伸手拦住苻柳:“大王,大王切不可露面啊!” “怎么?”苻柳脚步未停,皱眉问道,“本王既是败军之将,已然料到会遭耻笑,然其还能将本王如何?这晋王,也是大秦的晋王,也是圣上亲自封的!” 阎负无奈的说道:“可是为何淮南王派来的不是麾下将领,而是身为文官的赵韶?大王可曾考虑此事?” 苻柳终于顿住了:“这不是援兵?” 一直以来,苻柳都期待着苻生能够看到自己这边的动静之后,率军前来增援。 毕竟偌大的神明台,烧的就跟火炬一样,这效果已经比长城的烽火台好很多了。 谁不知道苻柳正陷入恶战? 结果苻柳到最后撤退,都没有等到。 现在苻生的兵马真的来了,可是为什么来的是一个人见人厌的赵韶? 苻柳大概揣测到了答案,可是他并不想去相信。 “一个文官前来,只可能是捉拿大王并且整编大王麾下兵马的!”阎负急促的挡在苻柳面前。 “前方何人,若再不答话,乱箭加之!”又是一声呼喊传来。 苻柳身边的将领们也都听到了阎负的话,一个个露出担忧的神色,看向苻柳。 马蹄声响起,十余名骑兵护卫着赵韶走出军阵,接着便听见赵韶的声音: “晋王可在军中,可否一答?” 阎负当即就想要开口拒绝,苻柳却摆了摆手,依旧越众而出,同时低声说道: “事已至此,不管淮南王有何居心,本王都只能担着。便是淮南王要整编各部,也不会真的夺走你们的兵权,正是用人关头,无妨。” 将领们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们也对苻生有可能的打乱整编之类的操作感到担心,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原本就是苻苌的手下,现在又是苻柳的手下······ 真的一直站在淮南王的对立面。 所以谁不担心淮南王会要了他们的脑袋以报之前的争权私仇? 阎负本来还想说什么,苻柳对着他摇了摇头。 阎负默然,只是对着苻柳的背影一拱手,与此同时,他的脚步缓缓后退,逐渐把自己的身影没入人群之中。 而苻柳已经站出来: “本王在此。” 赵韶当即又拍马上前两步,身边的亲卫举起来火把,照亮苻柳的身形,赵韶不由得微微一笑,在马背上草率的拱了拱手: “参见晋王殿下。” “见到晋王,为何不下马行礼?!”旁边有苻柳的亲随大声呵斥道。 “聒噪!” 赵韶当即冷声道,猛地一挥手,身边的骑兵直接举起手中的兵刃,而身后的兵马也黑压压的向前推进,火光下,可以看到已经张开的弓弩。 那亲随怔了怔,一时间也不敢说话了。 对面这是疯了,真的打算对大王下手? 苻柳则皱眉说道:“本王为朝廷亲王、陛下之子,尔等为何如此无礼?!” 赵韶不由得哈哈大笑,扬起来马鞭,指着苻柳以及后面那些神色各异的将士们说道: “败军之将,丧师辱国之人,何足言勇?大王,请让本官尊称一声大王,尔出此言,岂不羞愧?” 苻柳登时面露怒色。 赵韶会对他冷嘲热讽,这本来就是苻柳预料之中的。 但是苻柳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敢一点儿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大胆奴才!”苻柳当即一挥手,厉声喝骂,“尔不过淮南王的一条狗罢了,如此狂吠,谁给你的胆子?!” 赵韶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皮笑肉不笑: “大王或许不知,我家主上有言,大王兵败,盖无德无才而强为,情理之中。 因此我家主上认为,大王不配为王!一介草民,或都胜过大王!余之所言、所行,皆我家主上所嘱咐,此为大王所应受之礼。” 苻柳登时大怒。 “大王三思啊!”赵韶退到了骑兵之间。 拳头攥紧,苻柳此时恨不得直接撞入人群中,将赵韶碎尸万段。 “哦对了,我家主上还有吩咐,大王无能,责不落下属。诸位将军只要还有报国杀敌之心,皆可为我家主上麾下,一切官衔待遇如旧。”赵韶接着看向苻柳身后的那些将领。 原本就神色各异,显然并不打算追随苻柳跟苻生拼命的这些将领,一个个面露喜色。 还有这种好事? “诸位,识时务者为俊杰!”赵韶接着笑道,“咱们的晋王,可不是一棵值得攀附的大树。现在能绑缚晋王者,我家主上有重赏!” “尔等勿要为其所迷惑!”苻柳当即大呼。 不过他话音未落,几道身影已经同时扑过来,直接将苻柳压倒在地。 “糊涂,尔等糊涂!”苻柳仍然还在挣扎,奈何怎么也挣不脱好几个人的压制,被绑了个结实。 不过他犹然还在大骂。 最后还是一名将领给了他一闷棍,让苻柳晕了过去。 不管是动手还是没有动手的众多将领,此时齐齐向前,对着苻生营寨的方向拱手: “我等愿听从淮南王调遣。” 赵韶点了点头,同时一挥手,身边的骑兵们骤然涌出,三下五除二将这些将领和他们麾下的士卒分隔开,更多的弓弩手直接涌上来,对准了这些人。 “此是何意?!”将领们登时惊慌失措。 赵韶不由得大笑:“弑主之人,何德何能,可为我家大王所用?诸位,走好!” “赵韶,你不守信用!” “混账!”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三章 草丛中的人 众人破口大骂。 而赵韶直接扭过头,摆了摆手。 箭矢和马刀齐发,根本不给这些将领再多喝骂的机会。 赵韶则忍不住自言自语: “余不过只是淮南王的一条狗罢了,狗的乱叫,你们也敢信。” 一边说着,他一边扬了扬马鞭。 麾下将士逐渐将那些六神无主的败兵们包围。 “让他们放下兵刃,带回去。”赵韶从容说道,目光越过这些败兵,看向远处的神明台。 这些败兵已经很难再有抵抗之意,拉回去整编就是了。 这不是赵韶的任务,他就是帮着苻生来做砍脑袋的恶人的。 又或许说是恶犬更贴切一些。 现在赵韶更在意的,是长安。 不是长安何时能守住,而是长安何时能够丢掉。 长安丢了,就丢了,至少丢了长安之后,氐人之中,再没有谁比自家主上更适合来当氐人的王。 最好是那让人不知道有多少底牌的苻坚,也一并死在长安! 前方出现跳动的火光,不知道多少王师士卒正在向这边靠拢。 “带上晋王,撤退!”赵韶果断下令。 他率军过来的任务就是抓住晋王并且将这些兵马全部都收拢回去,至于和王师开战,那不是他应该做的。 现在刚刚击破苻柳的王师,谁知道是强弩之末还是气势如虹? 最好还是不要招惹。 而且很显然淮南王现在也不打算和王师一决高下,不然的话,此时前来的应该是淮南王本人,而不是被推出来当恶人的赵韶了。 “来都来了,却又不战,此为何意?!”隗粹大步走上一处小山坡,看着缓缓退却的苻生麾下兵马,忍不住破口大骂。 反倒是他身边的将士们,忍不住微微松了一口气。 自家主将抵达神明台下的时候,已经没有他什么事了,苻柳的战败是板上钉钉的。 所以隗粹索性不做锦上添花的事,而是让自家儿郎们抓紧时间休息,当苻柳撤退的时候,他又自告奋勇带着好歹算恢复了一些体力的将士们杀了出来。 结果眼见的都已经要撞上氐蛮的兵马了,大家都做好了和苻生这等狠人来一场恶战的准备,结果对面竟然跑了? 这还是大家认知之中的苻生么? 不过跑了也好,将士们到底还是疲惫,再和养精蓄锐的氐人决战,说句实话,大家心里真的都没有底儿。 “隗兄,氐蛮不战而退,我军不可再追,等天亮了之后再说。”身后传来王猛的声音。 隗粹点了点头。 历经几次战斗,隗粹麾下的兵马也就是五百人,前面跑的氐人败兵,数量都比他们多,当然如果考虑士气等因素的话,那冲杀起来谁胜谁负也难说。 不过王猛还是放心不下隗粹,毕竟这是关中盟可以发展和拉拢的盟友,所以在隗粹率军杀出去之后,王猛也赶忙整顿兵马,前出接应。 此时看到隗粹没有盲目进攻,他又何尝不是放下心来? 这年头,想要找一个足够理智的盟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是汉人,我是汉人!”前方突然传来呼喊声。 隗粹和王猛齐齐看过去,只见得一个只披这胸甲、身上甚至还是长袍的男子,踉踉跄跄的从草丛之中钻出来。 几名王师士卒站在左右,刀剑直接架在他的脖子上。 一名士卒拱手说道: “启禀将军,此人藏身在荒草之中,不知是何来路。” 王猛不由得好奇打量这家伙,笑着说道:“你是被抓的汉家壮丁?” “是也,是也!”那人赶忙点头,直接跪倒在地,“诸位兵爷,小人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汉家百姓,家住长安城西,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之前氐人,不,氐蛮征兵,将小人拉了丁壮,随着军队一起。刚刚两军冲突,小人趁机藏身草丛中,方才觅得王师!”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哽咽,就差直接哭哭啼啼的抹眼泪了。 隗粹忍不住叹息一声: “多少汉家儿郎,为氐蛮所迫,家破人亡啊。” “他就算了吧。”王猛冷笑一声,“说说,尔到底是何人?为何身着衣甲却又披有长袍,而非普通农家之短打?且去看看,此人手上可有老茧?” “未有!”一名士卒低头检查。 “是也,一个农夫不该如是!”隗粹亦然反应过来,“而汉家百姓多在胡尘欺凌之中,自然也不会读书认字,偏生这打扮,像是文人一般······此人不对!” 那人赶忙解释:“小人之前是个教书先生,氐蛮之中也有仰慕汉家学说,所以开设私塾者,小人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氐蛮抓捕丁壮,让小人随军,负责讲述一些‘忠君体国’之事,以期鼓舞士气。 小人为氐蛮所用,只为养家糊口,小人该死,小人有罪!还请诸位军爷念在······” “可以了。”王猛无奈打断,“嘟嘟囔囔的,就不用把你那八十岁老母和八岁的孩儿抬出来了。” 隗粹听闻王猛所言,索性直接抽出刀子。 我们武夫不听你狡辩,再敢说这些通用的借口,小心上去就是一刀子。 王猛不等那人回答,蹲下身,微笑着问道: “汝应为苻柳的幕僚吧?苻柳亲信,莫不是阎负?” 那人眼睛之中的震惊神色一闪而过,旋即低下头,想要回避王猛的目光。 “起来吧,就算你是苻柳,也不会杀你。”王猛淡淡说道。 那人迟疑片刻,还是缓缓站起身来,解开衣甲,又伸手拍了拍衣袖和膝盖上的尘土,拱手说道: “余确为阎负,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竟能一语道破?之前种种,倒是让兄台见笑了。” 隗粹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还真是苻柳身边的狗头军师啊。” 王猛啧啧笑道:“余为关中盟主簿王猛,字景略。” “久仰大名。”阎负点头,接着又苦笑着解释一句,“这可真不是阎某谦虚。 关中盟兵马几何,或未可知,但是至少杜盟主和王主簿之名,大秦,不,氐蛮军中将领,无人不晓。” 王猛怔了一下,想了想,当初关中盟和苻坚、苻融等人接触不少,再加上战场上的表现以及俘虏透露等等,氐人知道这些消息也在情理之中。 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在关中扬名了。 王猛搓了搓手,他的性子再怎么懒散,也不可能真的宠辱不惊。 正文 第五百二十四章 不想死,何必说这些 阎负也察觉到了王猛露出的喜色,不由得叹息道: “因此败于杜盟主和王主簿之手,情理之中。” 旁边的隗粹皱了皱眉,其实他很想说,这一战也有他们梁州军队参与,而且还有戴逯这王师将领在。 关中盟的功劳虽然很大,但是也没有到其余人都不配拥有姓名的地步。 不过毕竟自己这条命是杜英救下来的,所以隗粹此时也不好开口。 王猛径直说道: “乱军之中,能够有这身打扮的,必然是随军文人,也只可能是幕僚之类,而军中有资格携带幕僚的,怕是只有苻柳本人了吧? 其左臂右膀两位参军之中,梁殊此时应当在岐山,因为原本打算派遣其前往凉州劝说王擢,可对? 如此,剩下的一人,自然就只可能是阎负阎兄了。至于什么教书先生之类的,氐蛮什么时候这么虚心好学了? 据我所知,似乎也就只有一个苻坚,还算是有此美名,其余氐蛮,若是早就心慕汉家学说、意欲以仁德而非欺压治理关中,那么何来今日之关中盟?” 阎负当即郑重的再一次拱手: “景略兄所言极是。不过是仓促之间寻觅来的借口,让景略兄见笑了。” 王猛负手而立,悠悠然一笑。 他之所以能够作出这样的判断,当然也是因为有来自于各方的情报。 有邓羌所描述的氐人中高层官员和将领的特征、性情,有俘虏对于军中将领、幕僚的身形、装扮的回忆,当然,还有从凉州送过来的情报。 比如梁殊之前就被选定为使者打算去劝说王擢退兵。 只不过对于王擢这样的墙头草来说,氐人已经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地步,他当然不会傻乎乎的和氐人合作,所以当即就把梁殊的信送到了姑臧,接收的人正是名义上负责天水军政事宜的杜明。 因此关中盟这里自然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并且王擢回信含含糊糊稳住了梁殊,此时梁殊可能还在岐山等着,对王擢的退兵寄以厚望呢。 综上所述,眼前这个文人打扮又有资格披甲的家伙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而旁边的隗粹,一时惊为天人。 能够抓到一个人就辨别出来对方的身份,而且还不是随便猜测的,这位王主簿功力深厚不说,关中盟的消息情报网络显然也很发达啊。 尤其是后者,更值得注意。 “今为阶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阎负接着低叹一声。 王猛打量着他,忍不住笑道: “本来就不想死,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呢,且随余来,带你去见我家盟主。 阎兄身为苻柳幕僚,而今苻柳怕是已经落入苻生的手中,凶多吉少了吧? 阎兄旧主不保,何不另寻出路?既然阎兄躲在草丛之中,而不是去投淮南王,那本身不就不想再为氐人所用么? 想来跟在苻柳身边,阎兄也无施展抱负之处,而对氐蛮又了如指掌,余这里倒是有一个好去处,阎兄且来,或许合尔心意。” 阎负怔了怔,看着王猛,有一种自己的心思都被看穿了的感觉,当即尴尬的笑了笑。 王猛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大家都是聪明人,懂的都懂,有些话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当即阎负快步跟上王猛: “承蒙景略兄提点。” 目送这两个家伙匆忙离开,隗粹不由得挠了挠头。 这帮文人互相猜心思的,也不觉得无趣? —————————— 关中盟,少陵坞堡。 随着王师兵马北上,关中盟的境地自然没有当初那般危如累卵了。 因此原本向南迁移的妇孺、商贾等等,都陆续北归。 随着关中盟和荆州、巴蜀等地的贸易往来更多,少陵坞堡反倒是比之前还要热闹。 而且坞堡外搭建起来的新的工坊,从冶炼到造纸再到各种轻手工,应有尽有。 从战场上送下来的战俘,在关中盟士卒的看押下从事这些工坊中的体力劳动,弥补关中盟现在丁壮不足的窘境。 “好在这些战俘也都意识到氐蛮日薄西山,因此都盼望着能够早日得到释放。”此时,坞堡内的议事堂上,任群也在和几位盟中掾史商议此事。 麻思微笑着说道: “这也有赖于咱们盟主的提点,告知这些氐蛮,并不会让他们当一辈子苦工,而且还给他们足够的奖励机制。 做的好的人,就能够获得更多的食物和日常用品。这可比用刀子逼着他们来干活管用得多。” “尤其是现在各方商队汇聚盟中,那些小巧的家伙什儿,盟中最是不缺。”蒋安亦然含笑说道,在这贸易之中,各家受益颇多,因此说到这个他就乐得合不拢嘴。 一向小心谨慎的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或许就是跟着杜盟主走了。 “是也,上次去工坊走了一圈,就发现有不少氐人将上次的这些东西放在床头,怕是以后打算带回家里。”任群点头,“只要不断地告诉他们有回家的希望,而且随着秦国崩塌,这种希望更甚,那么这些人也就断了反抗的念头。” “只是不知道盟主到底是什么心思。”蒋安忍不住微微皱眉,“不得不说,这些蛮子的力气倒是不小,就算是换上了咱们的人,恐怕也没有办法做的比他们更好。” 任群对此倒是有所了解: “待到关中稳定,盟主必然会用薪金留下这些氐人,或许盟中开销更大,但是至少不用和现在这般提心吊胆。” “这样也可以。”蒋安和麻思等人点头。 随着盟中发展欣欣向荣,给这些下苦力的氐人发工资,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对于氐人没有什么好感的周隆,虽然并不是很赞同,不过此时也并未开口。 从盟中整体利益上来考虑,的确也应该这么做。 周隆不能让自己的个人情感影响到整个关中盟的决策。 “长史!”一名参谋快步走进来,“武关急报,江左来人已入武关,直驱蓝田!” “这时候来了?”任群豁然起身。 众人的神情也都变得凝重。 盟主暂定为未来的长安太守,并且将会直面前来争夺权力的江左世家,这在关中盟的高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江左世家的威名,在关中当然并不好用,不过盟中上下当然还是足够警惕。 正文 第五百二十五章 把罗伯父也卖给你情郎了 参谋点了点头: “正如之前盟中所揣测,他们从淮水直接转入南阳,入武关,显然就是先要让我们措手不及。带队的人,正是王右军。” “长安城还没有拿下来,想要捡便宜的就先到了!”周隆忍不住一拍桌子。 对这些政治斗争之类的,周隆并不感兴趣,所以他此时恨不得直接动手,把那些江左来人收拾了。 一了百了。 蒋安和麻思等人也都带着不满的神色。 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想来军中很快也应该会知道此事,”任群轻轻揉着太阳穴,真的是内部的一团糟刚刚理顺,外面又来了新的麻烦,“倒是不着急禀报盟主,我们先拿出来一个主意。” 说着,他缓缓坐下,同时心中有些自责。 现在既然代替盟主和景略兄坐镇此地,应该拿出上位者的镇定才是,自己刚刚霍然站起来,显然也带动了几位掾史的情绪。 我还不是很合格啊。 “也好。”蒋安点了点头。 “去请谢掾史和罗监军吧,对江左来人了如指掌的,也就只有他们了。”任群接着说道。 “也只能如此了。”麻思无奈的点头。 不久之后,就听见脚步声匆匆响起。 走在前面的罗含,一身朴素的灰色长袍,白须迎风飘然,腰杆儿挺直,一点儿都没有年迈力衰的感觉。 相比于当初刚刚来到关中盟的时候,罗含的精神状态显然更好了,这大概是因为不需要接触那些让他头疼而又并不想参与的政治斗争,还能够教书育人,实现他之前的梦想。 看他垂下的衣袖上似乎还有点点新鲜墨迹尚且未干,便可揣测,刚刚老爷子应该还在批改作业,或者修订教案。 跟在罗含身后的谢道韫,持弟子礼而行,她一身素白衣裙,秀发挽成妇人发髻,娇俏的容颜再加上束住秀发的玉钗,平淡之中不失秀美,让人眼前一亮。 谢道韫的腰间插着一本账簿,应当也是在核对账目,听闻消息之后,顾不得其他,匆匆而来。 他们之所以来得很快,当然这也是因为任群派人去告诉他们有事关盟主的要事相商,但是并没有透露其中细节,所以罗含和谢道韫虽然疑惑,却也匆匆前来。 否则的话,若是知道事关江左世家,谢道韫或许会因为担心杜英而来,但是罗含十有八九就得掂量掂量了。 老爷子都已经快到功成身退的年纪,而且现在又主持这关中书院、如鱼得水,小日子过的很自在,不见得就愿意蹚浑水。 毕竟关中盟只是关中书院的发起者罢了,不管是桓温坐镇关中,而或者关中的权力落在江左世家的手中,培养人才、为己所用,都是必然的。 因此他们同样也会有求于关中书院、有求于罗含。 罗含完全可以在这些派系纷争之中保持中立、独善其身。 而且以罗含的声望,并不怕江左世家或者哪一方势力真的把他怎么样。 之前罗含入建康府为官,最后也是全身而退,便是明证。 此时罗含的目光在任群等人身上扫过。 众人本来就已经起身,此时赶忙拱手行礼:“参见监军、谢夫人。” 一声“谢夫人”,喊得谢道韫微微错愕,旋即羞红了脸,甚至都忘了还礼,匆匆缩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罗含也怔了一下,旋即露出几分揶揄的笑容: “若非战事阻碍,阿元应当已经和仲渊喜结连理了才是,所以这一声‘夫人’,你还是当得起的。 老夫怎么也算是个见证者,需要老夫牵线搭桥的时候,也尽管招呼便是。” 杜英帮助罗含实现了多年以来的梦想,所以对于杜英,罗含是很有好感的,因此他也同意杜英和谢道韫之间的婚事。 至于什么琅琊王氏,罗含当初在建康府的时候都没有在乎过,现在难道会在乎? 谢道韫更不好意思,勉强笑了笑。 罗伯父也为老不尊的,跟着这些家伙们一起这样打趣自己。 “老夫虽为监军,但是有名无实,来此多日,从未行监军之事,反倒是这关中书院,在老夫的手下也算是风生水起。因此老夫也算是添为关中盟内一员。”罗含接着说道,“这一声‘监军’就算了,还是称呼一句‘先生’吧。” “那我等便不跟先生客气了。”任群微微颔首。 显然这是罗含在主动拉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图让关中书院能够得到盟中更多的支持。 而谢道韫的目光扫了一圈,发现周隆、蒋安等人的神情也都很受用,不由得轻轻一笑。 他们各家的孩儿都在书院之中上课,因此现在颇有几分开家长会的感觉。 罗含的神色也愈发放松,施施然入座,任群等人既然还有心情在这上面和他寒暄,说明应该不是什么要命的事,这也让罗含松了一口气。 老人家上了年纪了,经不起刺激。 径直看向任群:“所以到底有何急事?” “江左世家已经派人前来,已入武关,不日将抵达长安。”任群赶忙说道,“盟中上下,都未曾同江左世家打过交道,因此考虑到监军和谢夫人对江左了如指掌,特意请两位前来一并商议。” 皱了皱眉,罗含淡淡说道: “老夫现在一心修读书籍、教育子弟,外面俗世纷扰,老夫不欲涉足。” 早就料到罗含不想掺和,任群微笑着说道: “我家盟主曾有言,不可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先生虽然一心向学,但关中书院为盟中所设,子弟皆为盟中所出,先生可以不闻窗外事,但是怎能忽略关中盟呢? 江左世家前来,必然和征西将军争权夺利,我关中盟身处夹缝之中,或首当其冲,因此更需先生攘助。” 罗含一时沉吟。 旁边的谢道韫也轻声说道: “伯父,书院能容于关中盟,但不见得能容于江左各家。家家皆有私塾,家家皆有学问,如何能让关中书院再放异彩? 而今盟中对外之心拳拳,伯父既以盟中一人自称,自然也不能作壁上观,可对?” 罗含登时忍不住笑道: “也罢,也罢!” 说着,他指了指谢道韫:“罗伯父当真是要让你这丫头卖给你家情郎了!” 谢道韫这一次并没有刚刚的羞涩,只是抿唇一笑。 我家情郎能打下偌大的基业,有这么多坚实的拥趸,我骄傲。 本来就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正文 第五百二十六章 土地兼并 罗含既然开口,索性直接起身,负手而行。 任群等人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江左各家前来,其目的,自然在控制关中、避免桓征西在关中发展成荆州那般。”罗含侃侃而谈,“因此江左必然全力争夺关中的官衔职位,各家不擅兵法、少掌军队,但是还是能在文治上和桓征西一较高下······甚至是直接胜之的。” 对此,众人并没有疑问。 江左世家能够立足于江南,就是依靠其丰厚的家传学问,形成自己独具风格和脉络的理政之法。 世家子弟,就算是平庸之人,秉持着这些经验,按部就班,也足以在官场上做出来一些成绩。 “因此江左各家行事,必然从三处入手。”罗含接着竖起来三根手指。 麻思和蒋安都若有所思,似乎在自己揣摩到底是怎样的三处。 而周隆忍不住咧了咧嘴,他很想吐槽一声,你们文人就这么喜欢三这个数字么?动不动就是上中下三策的,难道再多想出来一个会出问题? “其一,便是各地官职,关中百姓现在散落各处,因此每一处州府都格外的重要。”罗含缓缓说道,“就算是江左掌控不了长安,也会尝试去掌控周围的地盘。 当然,桓征西也会想办法去派遣自己麾下的官吏,可是如果一地官吏不能做出什么成绩,甚至引起百姓反感的话,就会变成对手攻讦的把柄。 只要现在双方还想身为晋臣,只要还不打算自立门户,那么让自己的人取得更多的政绩,就是排挤对手的最好选择。” “荆蜀官吏,或许比不上世家子弟,但是也不至于差距明显。”麻思沉声说道,“只凭这个还不够。” 只要桓征西稍微走心,应该就不至于如此。 “所以在提高政绩上比不过去,那自然就要想办法压制对手。”罗含解释道,“当一方为官清明廉洁,而另外一边苛捐杂税繁多而百姓生活不便的时候,差距自然就出来了。”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任群沉声说道:“和百姓所息息相关的,不过农耕和商贸,前者提供食物,后者提供住行物品。 农耕为重,关乎到军队征战,而且关中现在地多人少,恐怕很难在此下手,那么剩下的就是商贸了。” “不错。”罗含点了点头,“关中百废待兴,四方商贾必然蜂拥而至,而今这少陵坞堡的热闹就是一个明证。 江左繁华,世家手中控制的商铺和产业不计其数,届时必然会有大量江左商贾前来。” 蒋安已然明白: “所以,商贾们云集江左官吏所在的州郡,并且压低价格打压巴蜀和我关中本地商贾,那么自然而然,百姓也会随之向江左官吏所在的州郡汇聚,如此,州郡财政就会出现明显的差距。” “是也!”任群抚掌叹道,“桓征西在这上面,当真不是江左的对手。” “而且诸位所言,皆在商贾,谁又说耕作不是可入手之处?”罗含反问一句。 大家面面相觑。 罗含则微笑看向谢道韫:“阿元可知,老夫为何意?” 谢道韫温声说道: “方才所言,财政既出问题,则为了能够弥补差距,征西将军麾下的吏员必定会想办法征收苛捐杂税,而江左世家若是再趁机降低税款,百姓何去何从,岂不明了? 并且,在田地一事上,诸位或许忽略了,世家之所以代代为世家,便是因为有丰厚的家业。家业又从何而来?盖因一代又一代划湖山田地为己有、以国民为己民尔。” 说到这里,谢道韫的声音也忍不住低了几分。 陈郡谢氏渡江之后一直不温不火,却能在自己的父辈异军突起,就是因为自家三叔他们在会稽大量兼并湖山,使得谢家的财富与日俱增,方才有了足够和琅琊王氏平起平坐的话语权。 不然的话,难道真以为凭借谢尚、谢奕这几个赳赳武夫的战功? 在世家眼里,这些武夫算得了什么,只会打打杀杀罢了。 所以明摆着在解释自己家族崛起的不道德行为,谢道韫也难免有些羞愧。 “盟主曾言,世家之崛起,在土地兼并。”任群叹道,“之前未曾听闻其害,今日思之,此国家之弊病也。” “打压桓征西麾下的官吏,使得其百姓为己所吸引,而后又以这些百姓为己之民。”蒋安缓缓说道,旋即打了一个寒颤,“如此一来,桓征西既不利于官场,又失民心,摇摇欲坠矣!” 周隆也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和江左世家兼并土地、收拢流民的这些手段相比,他们之前所作所为,更像是过家家一般。 所以人家能叫世家,他们顶多就是叫坞堡罢了。 “世家起而国家衰。”罗含叹息道,“仲渊虽然不在此,但是能一语劝老夫为诸位解惑,又一语囊括世家弊病,老夫当真佩服啊。” 大家倒是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盟主就是盟主,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不然的话我们怎么会认他当盟主? 罗含唏嘘之余,接着说道:“其三,自然就是让桓征西主动离开关中。” “这?”任群诧异,“先生是说荆州?” “多少将士浴血打下的关中,桓征西会主动舍弃?”蒋安忍不住问道。 王师北伐,付出的牺牲也在万人以上,而且多数都是随着桓温南征北战多年的精锐。 更不要说这背后付出的财力物力。 这些可都是荆州的家底儿啊。 牺牲了这么多,桓温会舍得丢掉关中? “不错。”罗含点头,“荆州和关中,对于桓征西来说,哪一个更重要? 若是江左各家派遣官吏前往荆州,手持圣旨,桓征西是应还是不应?若是江左商贾积极浮舟西去,桓征西是允还是不允? 皆是荆州世家、商贾之利,皆受到江左威胁,桓征西是在关中,还是折返荆州?” 议事堂上登时都陷入沉默。 异位而处,他们恐怕也会选择放弃关中。 固然,有了关中之后,外接河西、中原,内裹巴蜀,可是这又如何比得上荆州这大后方重要? “当然,”罗含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桓征西北伐取得胜利,江左也不会逼迫太紧,以免桓征西真的裹挟荆蜀以鱼死网破。 所以老夫所言之三条,为江左可能为之的策略,而非条条皆会成真,诸位且先宽心。”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七章 答案在尔等自身(加更) 谢道韫也补充道: “南渡不过两代,江左也并非富可敌国,不然不会让征西将军搅风搅雨。所以无论是抢占关中还是逼迫荆州,江左很难双管齐下。 更何况如今之江左,也非诸位所见之铁板一块。内部争斗众多,吴地和南渡世家也互相不配合,所以想要让江左齐心,不一定容易。 因此江左世家或许会做罗伯父所说的这些举措,但是并不见得都能凑效。” 有罗含和谢道韫的解释,气氛松弛下来一些。 不过此时并没有人认为罗含刚刚所说的三条是危言耸听。 “请先生赐教,如何破之?”任群谦虚的起身拱手说道。 罗含却施施然一挥袖子,坐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环顾左右,从容一笑: “这些问题老夫也不知道答案,老夫现在不过只是一个乡野村夫、教书先生罢了,天下大势,老夫不需要那么关心。 人啊,老了,没这个心气了。” 说着,罗含摆了摆手。 任群的嘴角抽了抽,老爷子刚刚侃侃而谈,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架势,结果现在话锋一转,又干脆利落的想要抽身而出。 您这一脚踩在漩涡之中,到底是想进来,还是不进来? 罗含看任群等人脸上都露出迟疑和思索的神情,怕也有些于心不忍,索性又点醒一句: “仲渊和景略都是聪明人,现在我们能够想到的,他们不见得想不到,因此必然能够带领关中盟找到破局之法。 而在老夫看来,刚刚所提出的问题应该怎么回答,最重要的,其实并不在老夫,也不在征西将军和盟主,而在尔等。” 议事堂上的气氛登时凝重。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就明白了罗含想要表达的意思。 作为江左世家未来有可能的对手,关中盟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 并不在盟主和主簿这两只领头羊,那还不就是在他们这些下属么? 江左世家若是想要对关中盟下手,他们就是不错的拉拢或者打压的对象。 尤其是按照罗含所设想的,到时候桓温若是匆匆南下坐镇荆州的话,那关中盟就将成为关中第一大势力。 更何况就算是桓温不走的话,也必然会在长安以及周围各处州府大量的任用关中盟的官吏。 这既是为了拉拢杜英,让杜英带着关中盟这个团体帮助他对抗江左,同时也是在分化杜英,让关中盟只可能作为一个团体依附于桓温而存在。 现在关中盟就已经在帮助桓温收拢关中流民,治理已经拿到手中的各处州郡,桓温自然也食髓知味,不会轻易放弃关中盟,也会想尽办法去掌控关中盟。 若是关中盟的所有人,都是桓温提拔上去的,自然桓温也能够将他们再从位置上踢下去,而且关中盟现在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几个坞堡凑在一起,互成掎角之势,团结一体。 可是如果这些掾史们星散各处,那就很难再和现在这样背靠背相互支持了。 遥相呼应? 恐怕就只是呼应呼应而已了。 久而久之,谁能保证自己的心态不会有所改变? 而且桓温的分化和“侵蚀”是一方面,江左世家的打压又是不得不面对的另一个问题。 江左世家若是真的打算对各地州郡中桓温所派遣的官吏下手的话,那现在想一想,倒霉的不就是他们么? “原本以为盟主首当其冲,现在在恍然发现,我等都在和盟主并肩而立。”蒋安忍不住喟然感叹一声。 他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安安稳稳的富家翁,结果命运总是推动着他身不由己的向前走,现在似乎都一种要赌上身家性命的感觉了。 “首当其冲或许不对,应该是盟主所向披靡!”周隆在旁边慨然说道,“蒋兄怎能涨他人士气、灭自家威风?” 有周隆这么一说,蒋安就算是想打退堂鼓,这个时候也拉不下这个脸,不然的话,他蒋氏还怎么在关中盟做人? 当下,他也咬着牙说道: “盟中上下,团结一心,便牢不可摧!” “说得好!”任群亦然起身,攥紧拳头,“盟主和主簿犹然征战在外,我等留守在后的人也不可妄自菲薄。如何和江左世家争斗,那是未来的事,而如今,我们需要做好争锋的准备。 入冬之后,盟中农闲,搭建集市、工坊等诸多事宜,一项也不能拖沓。最好是在年底之前,就让长安城外出现一个汇聚巴蜀、荆州、河西以及关中商贾的市集。 盟中以及各地州郡的百姓所需要的物品,都由关中盟生产,薄利多销,尽快获取人心。还有,盟主之前吩咐下来的新式的工坊生产方略,诸位可有一观? 现在盟内还缺少足够数量的工匠,所以还请诸位掾史辛苦一些,或是联络从其余地方前来的人员,或是督促工匠们继续学习,这些都非职责之内,但是身为关中盟的执掌者,又是分内之事。 具体安排,余今夜就书写出来,诸位以为如何?” “盟主不在,长史为大,我等自然听从长史调遣!”麻思率先起身,接着,几名掾史也都起身拱手。 任群点了点头: “只要做好力所能及之事,关中便是铁板一块、滴水不进。届时江左世家又凭借什么来撼动关中盟?” “是也!”周隆朗声说道,“只要我等不未战先怯,总有办法解决问题。” 罗含似乎对关中盟官吏们的精神状态也很满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或许他们还不清楚江左世家的实力,但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要真的撼动江左,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股精神气。 有这股气在,一切都有可能。 “年轻就是好啊······”罗含忍不住喃喃说道,如果自己也年轻二十岁的话,恐怕同样会热血沸腾,站在其中振臂高呼。 不过现在,罗含还是得给这些家伙们泼一盆冷水: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诸位先坐,老夫为诸位介绍一下此次江左派来的人物。” 众人也都随之正襟危坐:“我等洗耳恭听。” 谢道韫静静的听着罗含侃侃而谈,王羲之、王坦之、谢石,这些都是自己之前曾经在那深沉而令人迷醉的夜晚和杜英讨论过的。 也的确是这一次北上的领头人物。 剩下的人,和谢道韫预料之中的也大差不差。 正文 第五百二十八章 保护想保护的人 这些熟悉的名字、大概相似的描述内容,这让谢道韫恍惚之间想到了那摇曳的红烛、低垂的帘幕,还有心爱之人温热的呼吸······ 杜郎,何时归来? “阿元?”罗含的声音骤然响起,一下子将谢道韫从悠然神往之中拽了回来。 “啊?”谢道韫怔了怔神,明显有些茫然。 罗含无奈:“你这丫头,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让伯父见笑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道韫当然不能承认在想自家情郎,腼腆一笑。 虽然她不说,但是看她的神情,大家哪里还不清楚,都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 “伯父刚刚想说什么?”谢道韫赶忙岔开话题。 罗含只好解释: “你家五叔,老夫了解也不是很多,刚刚简单说了几句,要不你再给大家讲讲?这性情、为人,总是要了解得越清楚越好,不然的话没有办法对症下药。 江左世家本来就不是完全团结一心,所以我们想要与之为敌,也不见得一定要把自己摆在对面,他们可以想办法拉拢和分化我等,我们自然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不,正说到这里,想问问阿元,是否有将你家五叔引为我用的可能?” 谢道韫微微颔首,这个问题,当时杜英其实也考虑过。 不过谢道韫个人的观点是不现实。 当下只要复述一遍就好。 听着谢道韫所言,麻思斟酌说道: “秘书郎尚且年轻,或许并不会刻板守旧,若有能让秘书郎动心之处,则此事或可为。” “谢司马亦然可以出面,劝说秘书郎袖手旁观。”蒋安附和道,“长兄如父,秘书郎就算不答应,应该也不会真的坚持和王家一起对付关中盟。” 众人七嘴八舌说的激烈,甚至这语气大有直接把谢石绑来的意思,让谢道韫张口结舌,旋即看向罗含。 罗含对着她微微一笑,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不过此时,两人心中大概都有点儿意识到,江左世家此次北上,或许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可怕。 因为他们遇到的不止是一群初生牛犊,而且还是“秀才遇上兵”。 也不知道王右军是否清楚,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而王右军一向聪慧而从容,遇到这样的场面,是不是还能风轻云淡? 难得,罗含突然对这漩涡之中将要发生的一切,充满了兴趣。 —————— 长安城外,神明台下。 夜色已深,神明台上的火已经近乎扑灭。 只剩下斑驳的墙面还有被烟熏成黑色的土,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惨烈战事。 甚至当杜英走上神明台的时候,台阶上、平台上的尸体都已经被收拾干净,只留下点点喷洒的血迹。 连日奔波,杜英也没有力气一路向上爬,他就站在神明台腰部的位置,俯瞰整个建章宫。 火把的光亮笼罩着建章宫和太液池,遍地都是废墟。 “百废待兴,不过如是。”杜英感慨一声,只期望到时候拿下长安,情况比眼前要好一些,不然的话,这长安城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恢复元气。 “至少公子已经在为百废俱兴做准备。”疏雨低声说道。 她一手捧着头盔,另一只手提着佩刀,刚刚经过连番恶战,刀鞘上都是深深地刻痕。 秀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身形挺拔,显得清爽干练。 不过衣甲的破损还有脸上没有及时擦去,所以已经凝固了的血迹,都在告诉人们,这个女子也曾经在乱军之中厮杀,绝不输于男儿身。 凭借几次激战中的亮眼表现,疏雨也赢得了杜英亲卫们的尊重,而不再把她当做自家主母塞过来的丫鬟。 这个丫鬟,过于能打了。 “哈哈,你倒是看得明白。”杜英随口笑道。 “从龙首原向南看去,已经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灯火。”疏雨伸手指向南方,“足可见关中盟已经不是一个两个小小的村寨。” 这一次,杜英凝神点头。 这小丫头也不是完全就知道打打杀杀,自己的布局和意图,也不知道她是无意间看到的,还是早就已经留意? 夏收之后,关中盟的发展愈发加快,尤其是杜英在工坊生产之中直接提出了流水化生产,更是让工坊的效率提高。 反倒是关中盟合用的工匠和丁壮还不足,所以限制了关中盟进一步拓展,不然杜英有信心在这个秋天过去之前,让关中盟的产品覆盖王师兵锋所到的每一个角落。 而发展起来的关中盟集市、工坊,就是杜英为长安的复苏所准备的。 关中盟已经计划在林氏坞堡,甚至更北侧靠近长安的地方兴建新的集市,这里将会成为未来长安的聚焦点。 汉代的长安城,城内其实并不很大,半数都是宫殿、府衙。 集市、民居等等基本都在城外,比如长陵、阳陵等五陵之地,“五陵少年”也因此而来。 既然这样建设已经是长安的“老传统”了,那杜英也没有打算改变,就在向南靠近关中盟的位置发展起来关中的经济中心。 说到底,还是没钱。 不然的话,向南重新建立一个长安,如同隋唐那样,当然更好。 “拿下长安之后,留给余的时间也不多,总归要有准备。”杜英微笑着说道,“若是征西将军真的舍得将偌大的长安直接交给余的话,那关中盟现在的人手正好可以接管长安城的方方面面。” “一切都在公子的掌控之中,这当然最好。”疏雨应了一声,“疏雨不懂这些,但听公子吩咐便是。” “其实能够被选为阿元的亲随,你应该不算愚笨,应该可以懂一些。”杜英接着说道。 疏雨瞥向杜英,摇了摇头: “既然比不上公子和我家大娘子,那疏雨何必再于此费心费力?只要公子说做什么,疏雨去做就好。”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杜英笑道,“那打打杀杀就不累么?” “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自然不累。”疏雨径直说道。 不过说完,她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低头,又不忘解释一句:“当,当然,保护公子那是大娘子交代的任务。” 杜英看了她一眼,小丫头的目光躲躲闪闪,不知不觉的,一缕发梢从马尾之中滑落出来,却浑然未觉。 正文 第五百二十九章 师兄给你看个宝贝 神明台上的风儿,还带着些许血腥气。 顽皮的秀发随着风拂过疏雨洁白的额头,然而疏雨只是微微低头,丝毫没有了在沙场上的敏锐和警觉。 又或者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头发在添乱,也意识到了杜英看着她,可是就是不想抬头,直视杜英的灼灼目光。 意识到这小丫头的心思,杜英也不拆穿她,只是随口说道: “任务就任务吧。这儿风景不错,可以歇一口气。” 说完,杜英径直走下高台。 听到杜英似乎漫不经心的话,疏雨心里没来由的升起来一种失落感,不过还是抓着自己的刀和头盔,亦步亦趋跟上杜英。 身为护卫,哪里有自己留在那里吹风的道理? “师弟啊,来来来!”杜英还没有走下最后一个台阶,就听见了王猛有些放浪不羁的声音,“师兄来给你看个宝贝。” 此话一响,引来周围不少人侧目。 不过大家都知道说话的是谁,这话又是说给谁的,所以都很默契的各做各的事。 杜英则无奈的拍了拍额头,真想说不认识这个家伙。 我家师兄何日才能更稳健一些? 明明挺聪明的一人,总是弄得跟浪子一样,可是偏偏又不是浪子。 借着火光,杜英看到了跟在王猛身边的还有一人,不由得笑道:“师兄想要给余看的,是人啊还是宝贝啊?” “这是个人,也是宝贝。”王猛侧开半步,笑道。 而那人上前拱手行礼:“草民阎负,添为苻柳幕僚,参见盟主。” 杜英的还礼就有些随意: “阎兄既为苻柳幕僚,这一声草民,可是太过自谦了。” 阎负赶忙说道: “氐蛮逆朝之官,何足挂齿? 杜英打量着他,这家伙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惶恐的神情,反倒是微微带着笑容,似乎很自信? 这哪儿来的自信? 杜英微微皱眉,一边负手看着将士们打扫战场——对于扩张太快的关中盟来说,氐人遗弃的物资也都是宝贵的,所以关中盟打扫战场,不啻于刮地三尺——一边淡淡说道: “既知逆朝,又何必自报为‘苻柳幕僚’,苻柳三败于我,其幕僚想来也平平无奇,难道可为我关中盟座上宾?” 说到这,杜英的语气已经变得肃杀几分。 甚至周围的亲卫一个个手按刀柄,就差听杜英一声令下,直接把人拿下。 至于王猛,此时反倒是后退两步,饶有兴致的看着阎负,似乎也在等阎负的回答,并不打算帮腔。 阎负当即不慌不忙的应答: “自报家门,是草民不忘身份。草民已是关中盟的阶下囚,甚至更是景略兄亲自辨认出的。 所以草民愿戴罪立功,尽我所长,为关中盟所用,为盟主所用,因此还请盟主成全!” 杜英怔了怔,这家伙也真够镇定的,久闻苻柳身边两大幕僚,阎负和梁殊,皆擅于口才。 不说这阎负口才如何,只是这一份镇定自若,犹然笑语盈盈的样子,就足够让杜英刮目相看。 还真让师兄找了个宝贝来。 随着以后关中盟逐渐覆盖整个关中,并且成长为雄踞一方的势力,当然也少不得要和其余势力互通使节。 现在盟中还真缺这样临危不乱、谈笑自若的人才。 之前任群也曾经有过不错的表现,骗的韦家一愣一愣的,不过那毕竟只是小打小闹,而且现在杜英也不能把任群再丢在那种可能遇到不讲理的就会掉脑袋的位置上。 “阎兄所言,可属实?”杜英收起来刚刚的不屑,正色问道。 “句句属实。”阎负赶忙应道,“盟主若是不信,自可试探于小人!” 杜英满意的点了点头,有的是试探你的机会,不过不是现在。 王猛这才对着杜英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大有“师兄说是宝贝,就是宝贝”的炫耀意思在。 “苻柳被苻生抓了,苻生让赵韶出面,自己并未前来,显然并无开战之意。”王猛徐徐解释,“所以阎兄亦是无家可归之人,余打算让其先在参谋司待些时日,等入了长安另行安排,师弟以为如何?” 杜英瞥了一眼王猛,微笑着摇头: “参谋司都是一些年轻人,为了培养人才所设,所以你让阎兄这种人物留在参谋司,岂不是屈才了?” 王猛顿时想要争辩一句,这人就是我抓来的,我让他为我所用,又有何不可? 不过杜英根本不给王猛说话的机会,径直说道: “入长安之后,余对阎兄另有安排,到时候阎兄应该能够胜任。至于现在,还请阎兄先返回关中盟,了解一下盟中的制度,和大家也都熟悉一下。” 说着,杜英还不忘看了一眼王猛,别以为师弟我不知道师兄你在想什么? 想在参谋司多安排几个人,自己就顺理成章的偷懒? 想都不要想。 王猛哼了哼,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阎兄身为苻柳幕僚,对于之前长安之乱的内情以及各家兵马布置,应当知晓?” 除了阎负本人还算是一个靠得住的谋士——当然看上去气节还有点儿成问题——王猛显然看中的还有阎负对于氐人各方势力的了解。 “盟主和主簿想要知道什么,阎某了如指掌。”阎负当即拱了拱手,“当不令两位失望。” 既然已经打算跟着关中盟混,那么肯定是要交投名状的。 阎负很上道。 不过还不等他话音落下,陆唐就匆匆走过来: “少主,谢司马派人送过来的急报。” 杜英登时紧张,有什么事能让谢奕在这个时候着急的告知自己? 莫非是城南出事了? 心里涌上来诸多念头,杜英赶忙拆开,而王猛也跟着凑上前来,扫了一眼,便是那忍不住皱眉,江左的人,还真的来了? 当即,王猛吐槽道: “江左世家来的可真是时候啊!摘桃子也不用这么准时的吧。不过他们好像还是稍微早了一点儿,这长安城还没有为我所有,要不就请世家的几位英才去攻城好了。” “虽然势同水火,但是还没有撕破脸皮,所以征西将军怕是还要将他们引为座上宾呢。”杜英无奈的笑了笑,这是之前他们就已经料到的。 只不过最近心思都为进攻长安所占,所以反倒是忽略了这些算时间也的确快到了的“宾客”们。 接着,杜英看向阎负,扬了扬手中的军报,打趣道: “阎兄对余和主簿所想知者,了如指掌,那阎兄可知道江左世家会如何施为?” 正文 第五百三十章 朋友来了有好酒 阎负登时尴尬的一笑,他这辈子还没去过江左呢,对于那些人更是顶多听过名字,怎么可能知道。 刚刚所说的了如指掌,只是局限于氐人这边而已。 王猛的神色本来颇为凝重,见杜英还有心情开玩笑,反倒是没来由的轻轻松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的,他和师弟之间的相互依赖已经越来越深了,只要有一个人看上去还不紧张,另一个人也就随之放松,因为那说明不紧张的那个人心里多少已经想到了一些对策。 “一句戏言。”杜英摆了摆手,“阎兄莫要往心里去。” “自是不会。”阎负赶忙答应。 “长安城中、城外,兵营、要冲、街道等等消息,就劳烦阎兄一一书写记录。”杜英吩咐一句。 接着,杜英又招了招手让一名亲卫过来带阎负去找几名参谋司的参谋,自然有人会给阎负安排。 “这不还是落在我们参谋司的手上了么?”王猛施施然说道。 “阎负若能通过考验,我另有重用。”杜英直接否定了师兄一切偷懒的可能性,“当然,若是通不过考验,恐怕关中盟的苦力之中又要多一人也。” 王猛迟疑地问道:“你是说看其所提供的信息和长安城内、城外的氐人安排布置是否一致?” 杜英点了点头: “本来凉州就有密探潜伏在长安城中,前些时日送出来的消息虽然可能在近期有所改变,但是苻坚掌控长安未久,兵马捉襟见肘,自然不可能贸然更改苻健当时安排下的各处防务。 因此把之前送出的消息和阎负写出的核对一下,只要大体相似,就可说明阎负至少现在是真心想要投靠于关中盟。而最终整合出来的布防图,也不见得就是现在长安城中的实际情况。 既然阎负也已经告知苻坚、苻生等人的兵马数量,那么就可以让参谋司的小子们去揣摩一下,会有哪些可能的改变,也算是给他们的考验了。” “三个版本,每个都有作用,你可真是一箭三雕。”王猛哼了哼,接着说道,“阎负此人性情油滑,并非悍不畏死之人。之前也是想要潜藏逃窜结果被抓到的。 所以他现在想要投靠于关中盟,应该是真心的。然而问题就在于之后应该如何让阎负归心?此人第一次可以转投关中盟,谁知下一次又会不会投靠别人,比如······ 这一次马上就要来的江左世家,保不齐就能够拿出来让阎负心动的好处。” 杜英笑道:“还以为师兄一心想要重用阎负呢。” “师兄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王猛摇头。 “师兄也知其性情油滑、巧言善辩,所以余本来就想着能够让此人之后代表关中盟前往各处游说。”杜英解释道,“如此一来,阎负以关中盟使者的身份,就算是想要投靠于谁,除非走投无路或无计可施之人,谁又能信他?” 王猛怔了怔,旋即击掌笑道: “是也,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安排。以使者之身份前来,本来就应该为关中盟广争利益,若是其向对方的某某示好,那么恐怕人家只会认为此人是为游说和反间而来,定别有居心。 师弟此安排,倒是将这阎负的长处发挥了出来,还不至于让他朝三暮四,行背弃关中盟之事。 更何况阎负既然已经改弦更张,便挂上了叛徒之名。其以汉人之身而投王师,可以称之为‘弃暗投明’,仍在情理之中,可若是其再改换门庭,恐怕人人都要背后说其‘三姓家奴’了。 是否真的要那么做,阎负自己怕也要掂量掂量。” “但愿吧。” 杜英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历史已经和自己认知之中的不一样,而且阎负这样的小人物,在史书上也只是昙花一现,真的到了那种境地,他会如何选择,杜英也不能确定。 因此思想教育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不能停。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让阎负先去关中盟待一段时间。 就是为了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现在关中盟蓬勃的朝气,尽快融入这个团体。 “阎负还是小事。”王猛接着说道,“甚至这长安,也已经是囊中之物,关键是江左王谢,如何应对?” “走吧,这个问题依靠我们解决不了。”杜英招了招手。 “谢司马?” “不然呢。”杜英笑道,“难道咱们还能指望苻生?正好苻生只是派遣赵韶前来,摆明不想和我们敌对,这里不用我们留着了,让盟中兵马都次第撤退,这建章宫可以囫囵交给隗粹了。” 王猛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神明台,关中盟为了拿下建章宫,付出的代价也不少: “就这么拱手让出去了?” 是有点儿舍不得的。 “没那么多兵马,差不多得了。”杜英拍了拍师兄的肩膀,同时对着不远处一名恭敬等候命令的校尉招了招手。 那校尉快步走上前,正是隗粹的部下。 “告诉你家主将,记得还人情。”杜英吩咐,“若是有机会的话,咱们一起喝酒。” “这是自然!”校尉激动的说道,“此次承蒙杜督护之恩,我家司马定不会忘,我等亦不敢或忘!” 杜英哈哈大笑:“那就长安城见!朋友来了,杜某这里永远都有好酒!” “那若是师兄来了呢?”王猛在旁边打趣。 杜英扬了扬手中的军文:“杜某这里有很多好活儿,师兄打算先去做哪个?” “余怎么就有你这样的师弟?” “有我这样勤奋的师弟,难道不是师兄三生有幸么?” 两个人有说有笑,向城南行去。 已经整顿好队列的关中盟将士跟上他们的身影。 而此时,隗粹也已经从北门进入太液池,当得知杜英和王猛已经带着关中盟兵马撤退,王师戴逯部也在向自己的麾下移交建章宫前殿防务的时候,隗粹一时间怔住了。 其实他还是很想当面感激一下杜英和王猛的,此战,关中盟用最简单粗暴的不断增兵救援的打法,硬生生的将他从必死之地拽了出来不说,而且还真的把苻柳给击败了。 救命加上报仇,人家一气呵成,自己就只跟着在其中凑了凑热闹。 隗粹怎能不记住这恩情? 甚至隗粹都打算请杜英等人留下来吃喝一顿。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一章 水性杨花 纵然没有酒,隗粹相信,至少情谊都在其中,而且这建章宫的地盘不小,杜英想要优先驻扎在哪里都可以,隗粹相信自己的部下也没有意见。 结果······ 人家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 做了好事,完全不打算受恩惠。 刚刚从杜英那里过来的校尉,将杜英的话传递给隗粹。 隗粹怔了怔,就只是欠了一个人情······ “固然都说交换容易,人情难还,但是这个人情,隗某记住了。”隗粹喃喃说道。 旋即,这些梁州将士们就看到他们的主将走上一处高台,对着东南方向,躬身行礼。 至少他们还没有见到过,自家司马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客气。 在梁州,这也是横着走的人物。 ———————————— 长安城南,安门外。 曾经的氐人营寨,现在自然就变成了王师落脚的地方。 谢奕的中军营帐扎在汉家祖庙下,几处高台经过清理之后,已经没有人可以随意攀爬上去,毕竟王师还是以华夏正统自居,对于汉家祖庙还是保持足够尊重的。 而从安门向东西两侧,关中盟和王师的兵马逐渐展开,一台台巨大的霹雳车在月色下如同高耸的楼阁,伫立在荒野上,收敛起了白日的狰狞。 但是霹雳车下跃动的火光,仍然还在提醒着对面城墙上的氐人,想要摧毁这样的神兵利器,还是算了,此地有重兵把守。 杜英率军撤回城南,自然引起了轰动。 建章宫被拿下、苻柳兵败,这对于经过一天攻城,颇有些疲惫的王师将士们来说,不啻于一阵强心剂,一个个按捺不住都想要跳起来欢呼。 这也让杜英趁势巡视了一遍霹雳车的阵地,鼓舞工匠和士卒们,自己都已经给他们带来了一个胜利了,明天自然又有新的胜利。 这又惹得一阵阵欢呼。 不过也让王猛有些担忧,师弟这信口开河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转念一想,闪了舌头也挺好,他这一天天的就知道给自己这个师兄添堵,也不知道谁是师弟、谁是师兄。 因此当杜英抵达中军大帐的时候,已经是消息送到他手上小两个时辰之后了。 谢奕正在营帐之中来回踱步,看杜英走进来,当即迎上前: “仲渊啊仲渊!你怎么才过来?伯父都已经等的坐不住了。外面那一声声欢呼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贤侄还去军中转了一圈?贤侄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一边说着,谢奕一边用右手背连连拍左手心,语气中又是着急又是不满,大有让杜英先给他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的意思。 杜英赶忙说道: “只是顺路而已,将士们大胜而归,自然激动,趁机鼓舞一下士气,明日说不定就能一鼓作气、先登长安。” “现在便是能先登长安又如何?”谢奕气呼呼的说道,直指着杜英,“尔可知,江左来的这些人,就摆明了是冲着你来的?” 杜英登时尴尬的笑了笑: “应该主要冲着征西将军才对吧,小侄还不够分量。” 这点X数,心里还是有的。 谢奕连连摆手: “仲渊一向聪明,又何出此言呐?征西将军无论如何也是此次北伐头等功臣,又手握兵马大权,民间威望日隆。 各家想要和元子兄抗衡不假,但是绝对不会此时就针锋相对,甚至还有虚与委蛇,以尽可能地先了解元子兄的底细。 如此一来,世家所针对的,怕不是元子兄,而是元子兄之下,所能威胁到他们的人,不是仲渊,还是何人?” 杜英的神色有些古怪,伯父,你最后为什么这么肯定而且自信? 难道是因为我太优秀了? 而且伯父你这话说得,最好还是不要让梁州刺史还有征西将军麾下众多将领听见,不然的话我挺担心引起他们嫉妒的。 主动上前拉住谢奕的手腕,引谢伯父坐下,杜英又给谢奕倒了一杯水: “伯父先喝口水稳稳心神,小侄来的慢了,向伯父赔罪。” “这不重要,你先说说应该如何行事?”谢奕有些烦躁的说道。 杜英笑道:“伯父其实也多虑了。久闻王右军性情温润平和,有君子之风,并不咄咄逼人。 因此可想而知,王右军此次北上,应当不是单纯的和征西将军来做对的,也不是单纯来找我关中盟差错之处的。” “此话何意?” “关中盟可为征西将军之臂助,又如何不可为江左各家之臂助?”杜英反问道,“就因为征西将军打算将长安太守之职交给小侄,所以江左各家就要直接把小侄划为征西将军的铁杆党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么?” “这······倒也不至于。”谢奕迟疑着摇头。 身边还是有很好的例子的,罗含也是作为桓温的亲信属下前往建康府,最后也是全身而退。 江左世家内部亦然矛盾重重,所以当外敌压境的时候,他们可以齐心协力,然而只要外人流露出来稍微一点儿友善之意,他们又会丢下不管,继续撕咬原本的对手。 所以只要杜英不流露出来对江左太多的敌意,江左世家恐怕还是很愿意和他合作的。 有关中盟这样的地头蛇帮助,谁能拒绝这样的好事? “但是······”谢奕斟酌说道,“元子兄既对贤侄委以重任,贤侄也不好和江左各家眉来眼去、不清不楚,这样恐怕有损于贤侄的声名。”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而王猛憋笑更是憋得厉害。 眉来眼去? 伯父,你怎么不说水性杨花呢? “江左行事,非我同道中人。”杜英叹息道,“更何况又有王谢联姻之事横亘在其中,如同一根刺扎在人心上。 就算是王右军主动提出此事并且愿意放弃,难道他心里,还有众多王氏子弟心中,都会毫不在意么?如此,关中盟和琅琊王氏之间,终归会有隔阂,再难同路。” “那还不如直截了当的跟着元子兄走呢。”谢奕无奈的说道。 绕来绕去,还不是不可能和江左各家和解以及合作? 其实谢奕还是很想看到杜英能够和自家三弟携手并进的,那样的话,恐怕整个江左都无人可抵挡谢家的崛起。 王氏也不行。 不过至少现在,双方的确没有合作的可能。 杜英还不够资格让江左将他看作最大的敌人或者必须拉拢的盟友。 正文 第五百三十二章 自山中来,怀天下志 既然杜英不能和王谢各家达成一致,那就不如干脆利落的跟着桓温。 谢奕显然并不想看到杜英在其中摇摆不定。 墙头草,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普天之下,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追随这样的势力。 杜英一时默然,其实他很想告诉谢伯父,自己的野心有多大。 不过现在实力还不足,告诉了,只会让谢伯父觉得自己是痴心妄想,会劝说自己放弃不提,恐怕还有可能走漏风声,引起桓温和王羲之等人的警觉。 杜英可以在中间摇摆,但是不期望被两边一起针对。 那他将毫无出路。 谢奕看杜英一直沉默不说话,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变得担忧,他似乎思忖了许久,方才下定决心说道: “仲渊啊,事不可为则不可强为。伯父知道你和阿元那丫头之间也是惺惺相惜、两情相悦,所以伯父并不会横加阻拦你们之前的事。 阿元素来有自己的主见,胆子也大,伯父无法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这早就清楚。 更何况这孩子······伯父自小就没有多少抱抱她、教育她的机会,为人父的责任,算是一点儿都没有尽到,所以现在也愿意她能够幸福喜乐。 此为伯父之心意,贤侄可体会?” 情深之处,已不见沙场叱咤的名将风采,而是一个期望晚辈能够平安度过此生的长辈。 杜英和王猛皆动容。 当下,杜英点了点头:“感同身受。” “不,”谢奕摆了摆手,“你未曾为人父母,所以还体会不到。伯父想要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 伯父并不求你能够功成名就、能够位极人臣。不要以为你的那点儿小心思,伯父看不出来,这条路,想要往上走,何其难也!” 杜英的神情肃然,所以谢奕到底是看出来了自己的最终目的,现在却还不是说出口的时候,还是也就看到了“位极人臣”? 不等杜英回答,谢奕自顾自的说道: “伯父不想身在其中,就是不想最后落得一个人见人厌的下场。青史骂名,不好听哟!” 杜英和王猛都是微微颔首。 政治斗争,本来就没有什么真的谁对谁错的区别。 失败的一方,往往会被踩入深渊之中,并且身上泼满脏水。 “所以现在贤侄择选一方而去也好,想要安分守己、只为本地百姓也罢,甚或者带着阿元一起,归隐林泉,做一个悠游林下的隐士亦可。”谢奕缓缓说道,“伯父都会力所能及的帮助于你,也会保护你。 但若贤侄想要火中取栗,而或者和整个江左、甚至整个天下为敌,那伯父真的不能帮你做什么了。” 说到这里,谢奕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天下大势面前,在现在桓温和江左愈演愈烈的争执之中,他有何尝不是那个不知道应该如何取舍的人? 所以现在他并不想让杜英也走上自己这条路。 而且还牵扯到阿元。 自己谈得来的年轻后辈,还有自家闺女,都不应该成为未来这一次政治漩涡碰撞之中的牺牲品。 坚决倒向一方,或成或败,以谢奕的身份,总能保住杜英。 可若仍在其中左右逢源,那么稍有不慎就会变成公敌。 “伯父拳拳之心,小侄感受到了。”杜英微微眯眼,沉声说道,“然而小侄的选择,本来就在伯父所说之中。现在小侄身为关中盟盟主,就是为了庇护关中百姓。 没有人能够将我关中百姓变成可以随意驱策的牺牲品,我关中沃野千里,更不应该成为权谋争端、内乱不休的地方。 因此小侄并不觉得现在所作所为,有何不妥之处。而既然已经身在局中,肩负关中百姓之希冀,归隐林泉等等,小侄从未考虑。 自山中来,便怀安天下之志。天下未定,山与我,陌路也。” 谢奕怔了怔,盯着杜英: “尔可知,但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知,但无妨。”杜英正襟危坐,掷地有声,“虽千万人,吾往矣,何惧哉?” 进门之后,一言不发的王猛,亦然看向杜英,目光炯炯。 谢奕陷入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突然大笑了一声,拍着桌子说道: “好,好,说得好!枭雄之姿,跃然眼前!” “枭雄不敢当,不过为救民于倒悬罢了。”杜英倒是谦虚了几分。 谢奕笑着摆手: “莫要谦虚,莫要谦虚! 余沙场征战半生,人皆称余为‘老兵’,余亦喜欢自称为‘老兵’,盖因此生在沙场,在手中刀剑,无识人之能、无辨别之心。 孰不料半生之后,得遇贤侄,一路扶持,以至今日。谁能说余不可识人? 贤侄有大鹏展翅之意,也好!总胜过蝇营狗苟、不知所谓而过一生。既然不想蹉跎、宁担险恶,那便放手一搏。 伯父观今日眼前之长安,便是贤侄的大海和苍天,尽管去击水三千里,扶摇上九霄!” 杜英亦然起身:“小侄必不负伯父希冀。” “说吧,需要我这伯父做什么?”谢奕反问道,“伯父既然能识尔为当世雄才,自然应当帮扶一把,免得砸了自己的招牌。” 王猛嘴角抽了抽,腹诽一句:您之前也没有啥招牌。 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 “不管江左世家从何处而来,其实关中盟的应对策略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的争夺关中更多的州郡和百姓。其从八面而来,余只往一处去。” “善。”谢奕点头,旋即笑道,“那贤侄是打算让伯父劝说各家收手么?那伯父可做不到,不管怎么说,伯父可还是陈郡谢氏名义上的家主。” 杜英摇了摇头:“当然不会让伯父为难。以关中盟现在的人手,想要掌控各处州郡显然并不现实。 而且这其中既然已经有一个长安,那么余心中所想的,不过只是周围的蓝田、扶风、泾阳等地以及五陵、灞上各处的城邑,” “这不是自相矛盾么?”谢奕错愕。 “所以就需要让能够和关中盟站在一起,或者至少不会和关中盟作对的人,居于其余的州郡。”杜英解释道。 王猛则补充一句:“这些人,可能是从征西将军这里出现,也可以是从江左来人中挑选。余等所需,便是让适合的人出现在适合的位置上,足矣。”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三章 吴地子弟 “敌人的敌人,自可成朋友。”杜英接过王猛的话头,“琅琊王氏在江左也并非一言九鼎。 而今王谢两家想要将江左变成两家的一言堂,余等自不相信其余各家都能够坐视不管,尤其是吴地世家。” “顾司空(作者按:顾和)三年前方才西去,余威犹在。”谢奕缓缓说道,“因此顾家必然不甘居于人下。” 顾和当年身为王导赏识提拔的人才,算是南渡世家掌权之后重用吴地本土世家人才的典型代表。 “王丞相已不在,南渡各家和吴地世家之间的矛盾,再一次凸显。”谢奕斟酌说道,这些事他虽然不感兴趣,但是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原来王丞相还在,无人敢造次,南北相安无事。 后来又有顾司空在,吴地各家的利益仍能确保。而今······各家都在抢夺田地,会稽和吴郡之间,也没有多少空闲的地方了。 我们这北方蛮子和他们那些南方貂子之间,怕是早晚还有冲突啊。” 杜英点头,当年王导力主南北世家齐心协力、共度时艰,在北方乱局未定的情况下,人心惶惶,大家也只能遵从王导的指挥。 也是因此,原本从建康府向南推进的南渡世家们,在抵达晋陵之后,便只好越过三吴之地(西吴晋陵,今常州;中吴吴兴,今湖州;东吴吴郡,今苏州),向越地开拓,方才有了会稽郡的兴盛。 如今北方世家不甘心居于南侧荒芜之中,所以逐步开始北上钱塘(又作钱唐),触动吴郡世家的利益。 而且随着王谢新一代人物逐步进入朝堂,也在挤兑吴郡世家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双方都有自己的利益想要争夺或者保护,所以早就暗流涌动了。 “此次北上名单之中也有吴郡中人,比如顾鄱阳之子顾会和陆太尉之子陆纳,皆为江左吴中清誉甚佳的人物的。”王猛开口说道。 顾鄱阳是顾和的族叔顾众,生前封鄱阳伯。 而陆太尉则是陆逊侄孙陆玩,追赠太尉 这些都是吴中世家在上一代人之中的翘楚,引领一时风骚的人物。 “此皆为嫡脉子弟。顾陆周沈,毕竟是吴地四大望族,上一代呼风唤雨的人物都走了,这一代总归是要争取些什么的,不然的话,怕是以后再无南貂了。”谢奕感慨道。 他家中有靠谱的三弟和五弟,四弟虽然不怎么靠谱,但是在官场上爬的也足够快,所以不需要担心家族后继无人的问题。 尤其是五弟谢石还年轻,只要不出岔子,总能带着家族至少再繁荣二十年。 而这些吴郡世家,却的确要面对无人能左右朝堂的尴尬局面,着急派遣嫡系子弟北上,想要打开新的局面,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了什么,谢奕又补充了一句: “说到这吴中世家,在随从的名单之中,余还见到了吴兴沈氏的后人,那人唤作沈劲,年已而立,迄今为止还是戴罪之身。 不过之前家书之中曾经提到,王修龄(王胡之表字)对其颇为欣赏,还保举他为冠军长史,以戴罪立功。结果还不等这小儿建功立业,王修龄自己倒是撒手西去了。 这一次北上,恐怕也是想要通过战功来洗脱身上的罪名吧。” “沈充之子?”杜英好奇的问道。 “是也。”谢奕有些唏嘘,“当年沈充谋逆,最终为吴儒所杀,此人能杀吴儒,湔雪仇恨,又有报国之心,奈何为刑家不得上沙场,也是遗憾。若非王修龄当时提拔,恐怕今日还戴罪家中呢。” 杜英隐约觉得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或是曾经在某本书中见过,不过时日久远,哪里还想得起来? 只是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谢奕只是随口一提,接着说道: “这么看来,吴地子弟的确不少,只是不知其中大多数人都未曾掌实权,是否是王右军的对手?” 杜英微笑道:“他们缺乏掌握实权的经验,这岂不是更需要关中盟的帮助?余倒是不介意给他们提供一些机会。” “再加上梁州刺史······”谢奕轻轻敲着桌子,直接把这个江左世家的坚决反对者算上,“可惜凉州之人,不能为贤侄所用,甚至贤侄还得刻意避嫌,以避免有流言蜚语,指责贤侄实际上是凉州之人。” “这是自然。”杜英点头。 反正现在的凉州也的确没有多少人才,自谢艾昙花一现之后,凉州在整个西北版图上就没有多少存在感了,基本上等于混吃等死,打仗都得依靠王擢这样的降将,自然翻不起什么风浪。 当然,陪着凉州混吃等死的还有一个仇池国。 这两个,等杜英稳定了关中再徐徐图谋也不迟。 “如此一来,贤侄也的确有和江左抗衡一二,并且还不至于为元子兄所驱的实力。”谢奕叹道,“奈何,这其中,步步不可错。” “有伯父在,有师兄在,步步皆不会错。”杜英信心十足的说道。 这话说出来虽然很受用,但是显然不能增加谢奕的信心。 “其实小侄还是要提醒伯父一声,伯父同样也是江左世家会主动示好和拉拢的目标,到时候王右军必然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伯父为其所用,甚至为其手中刀。”杜英接着说道。 “你我伯侄,皆在两难之中啊。”谢奕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所以小侄不需伯父多做什么,只需伯父不管不问,仍然为杀外敌而战就可。”杜英看着谢奕,“伯父手中的刀,从来都应该是向外敌的,小侄不需要伯父挥刀砍向江左王谢两家,也期望伯父的刀不会落在小侄的脖子上。 若是伯父觉得可在长安而保持初心不改,则小侄愿同伯父共守长安。若是伯父觉得不能胜任,则小侄建议伯父主动请令,率军东征,先破雷弱儿,再击姚襄,前路仍长。 伯父乃当世名将,身当在战场,而不应在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上。何不就此丢下这些,去做自己想做的?” 谢奕静静看着杜英,杜英的神情诚恳。 杜英不知道谢奕会不会被迫和自己为敌,所以他想要从根本上杜绝这种可能。 “贤侄对我的要求竟然是走得越远越好,哈哈哈哈!”谢奕忍不住笑道,“这倒是之前没有料到的。 不过,留你们在长安,伯父如何放心?此间事,一日不平,伯父便会一直站在旁边,护着你们。” 正文 第五百三十四章 肉疼 这是谢奕的选择,杜英也无从判断对谢奕来说是否正确,只好拱了拱手: “伯父何时想走,何时都可走,小侄绝不怨怪伯父。” 谢奕拍了拍桌子,从容笑道: “那伯父我就是不走了。” 杜英点头,谢奕知道会面对什么,既然他选择留下来面对,那就索性一起吧。 至少从现在谢奕的态度上来看,杜英可以肯定谢奕的刀应该还不至于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不再多说这个,他的目光落在谢奕身边的长安舆图上: “那小侄就只有一事相请。” “但说无妨。” “请伯父助我,先登长安!” 谢奕神情振奋,刚刚那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他属实是很难提起兴致来,总觉得心里不舒畅,而现在说到长安······ 说这个可不困了。 不过谢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之前还说不欲先登,而今为何改了主意?” 杜英解释道: “征西将军麾下猛将众多,若我等先登,屡占功劳,必引起他人不满。日后为长安太守,虽能以战功服众,却也难免有人心生嫉妒。 关中盟之前战功已然足够,没必要出这个风头,反而成为他人攻讦的目标。” 接着,杜英看了一眼王猛。 王猛微笑着接上话茬: “而今我等所需做,乃是向他人证明,伫立关中而抗衡南北,有这一份实力在,绝对不是说空话,所以这功勋自然是越多越好。 先登长安,或许并非难事,但是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人皆夸赞的大功一件。 如此一来,甚至都不需要我等去倾身以示好吴地世家,那些吴地子弟就会登门拜访,以求支持。” 谢奕点了点头,看着配合默契的杜英和王猛两人,心中感慨。 这等人物,为何自己当年就没有遇到过? 无论是引为知己,还是收为幕僚,自己恐怕都不至于现在只是一个赳赳武夫吧? 不过至少现在,自己也算知道前路应当如何走。 ——————————- 长安城的黎明,并没有让人等候太长时间。 天还未亮,军中就已经埋锅造饭。 而一台台巨大的攻城器械,抹去晨霜,缓缓向前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惊起了沉睡的旷野。 鼓声“咚咚”,士卒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向长安城的方向推进。 今日的进攻和昨日相差不大,但是重点已经放在安门和西安门这两座中侧、西侧的城门上,以谢奕的麾下作为前锋,然后再替换成关中盟的士卒,以求能够在两轮进攻之内取得突破。 本来谢奕麾下的将领们对此还有些困惑,昨天还好好的分工,现在怎么就变成了他们顶在前面当炮灰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杜督护和自家司马已经基本落实的翁婿关系,但是仍然难免觉得司马这样为杜督护做嫁衣,是否过分了一些? 麾下将士们的命,也是命。 不过很快,杜英就率先下达了命令,应隗粹之邀,关中盟也抽调千余兵马,转向西侧,以协助隗粹操控攻城器械——一部分是昨天从氐人那里缴获的,一部分是关中盟送来的——同时也会和隗粹并肩作战。 否则隗粹麾下兵马太少,保不齐氐人会主动出城进攻。 关中盟也只是换了一个进攻方向而已······大家也就释怀了。 不过这些底层将领们的些许抱怨,还是多少传到了杜英的耳朵边,让杜英不得不感慨,两支军队就是没有一支军队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啊。 谢伯父也不需要送太多的嫁妆,他麾下这些百战老卒就不错。 齐整的号子声打破了杜英的感慨,霹雳车在丁壮们的拽动下,粗壮的摆臂骤然摇起,石弹在空中掠过,直接砸落向城墙。 而王师将士们紧随其后向城墙推进。 为了能够尽可能的节省时间——这个时间指的既是攻城所需要消耗的时间,也是指的石弹抛射之后氐人重新布置防卫的时间——这一次,谢奕冒险的打算让步卒直接在霹雳车抛射石弹的同时发起进攻。 当然,这也非常考验军中对于霹雳车的操控。 一旦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把石弹丢在自己人的头上。 不过得益于昨天已经抛射过很多次,再加上王师将士久经战阵的经验,所以在第一轮校射之后,第二轮的石弹就几乎都落在了城墙上,再不济也是重重的撞击墙体,那也能够让城墙抖三抖。 若是能够直接把城墙砸垮,当然更好。 只可惜长安城墙高大而宽厚,这种事也只能幻想一下了。 步卒推进的速度也很快,这是因为他们手头上并不是没有可以取代霹雳车的家伙。 一些小型的投石机还有床弩被架设起来,在昨天的攻城战斗中,因为氐人的床弩居高临下,所以给王师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最后甚至出现了王猛指挥着霹雳车和氐人弓弩手玩躲猫猫的游戏。 然而笨重的霹雳车终究很难比得上拆开了就能通过几个人快速移动的床弩,算起来还是王师这边吃了亏,不少攻城的将士都惨死床弩下不说,而且小型的投石机之类的也损坏了不少。 今日,趁着霹雳车还没有向后方延射压制,王师士卒快速抢占昨日早就已经算好的位置,尽可能在氐人床弩射程边缘,将自家的石弹和箭矢丢上城墙。 很快,城墙上空飞舞的一道道石弹画出的弧线,就被密集的箭矢和细碎石块构成的帷幕所遮蔽,满天矢石,纷乱如雨,覆盖整个城头,根本不给氐人抬头的机会。 关中盟一个夏天的积累,王师放弃粮食运输以全力转运而来的矢石,此时都尽情的倾斜在长安城头上。 昨日的王师来之匆匆,进攻也显得匆匆忙忙,而今日的王师,似乎才真正今日状态。 “如此壮观的场面,此生也少见啊。”谢奕提着刀站在一台云梯车下,感慨说道。 杜英亦然是披甲在身,轻轻拍了拍胸口: “现在看上去的壮观,实际上都是关中盟的家底啊。这么多月来的努力,都在这上面了。” 这砸的是矢石么? 这砸的根本是关中盟白花花的银子。 虽然银子的来源是凉州的杜陵杜氏,可是那也是自家的钱啊。 肉疼。 谢奕不由得大笑: “若入长安,这些损耗,何足挂齿?” 正文 第五百三十五章 请战 “那若入不了长安呢?”杜英反问。 “怎么可能!”谢奕一扬手,“看伯父为尔先登!” 话音未落,谢奕转身就上云梯车,同时催动士卒们抓紧动作。 毕竟另一台云梯车此时都开始向前移动了,自己若是再慢一些的话,两台车就有可能给氐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杜英看着谢奕的身影,郑重的拱了拱手: “伯父保重!” 杜英能够感受到谢奕麾下将领对于之前的安排若有若无的不满,所以杜英顺水推舟去让关中盟帮隗粹一把。 而谢奕作为这些家伙的顶头上司,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感受不到? 因此为了表示自己对杜英的支持,谢奕直接身先士卒,亲自坐镇一台云梯车,真的要做那先登之人。 主帅尚且如此,麾下的将士们态度自然就有所转变,他们不会再一直想主帅是不是要把功劳让给杜英,而是开始设想,他们是否也可以真的在第一轮进攻的时候就突破城池? 就算是心中仍然存有猜忌和不满的,此时也都会直接把想法按在心里。 主帅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此时谁提意见,谁就是傻子。 杜英也明白谢奕的心思,所以虽然伯侄之间的关系已经很亲近,可是杜英还是郑重的表示自己对谢奕的感激。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谢奕也的确算是自己的伯乐。 战鼓声愈发密集,如同雷声阵阵。 擂鼓的士卒直接脱了衣衫,鼓起来手臂上的腱子肉。 霹雳车开始向后延射,阻拦氐人士卒上城。 大队的步卒,越过床弩和那些小型投石机构成的棱线,向城墙推进。同时前进的,还有两台云梯车。 昨日的进攻中,这两台云梯车就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也算是全身而退,只是留下了不少烧伤的痕迹。 氐人虽然拼尽全力,也没有将其点燃。 今日,这两台云梯车的进攻方位没有选择正面更宽阔的安门,而是放在了西安门上。 一来是因为昨日关中盟就险些在这里上城,对于城门上的布设更加熟悉,二来也是为了能够和东西两翼进攻的士卒遥相呼应。 云梯车上的弓弩手也在全力放箭,压制着城墙上的氐人。 氐人在霹雳车抛射石弹的时候就已经撤退到了上城步道的位置,而或者城墙下的藏兵洞,此时城墙都已经被矢石覆盖,他们根本抬不起头来。 巢车缓缓升起,俯瞰城墙,巢车上负责指挥的则是戴逯。 昨夜建章宫激战,戴逯麾下损失也不小,这一次就没有承担主攻的任务,所以谢奕留他居中指挥。 随着戴逯的令旗挥舞,王师将士们逐渐汇聚、竖起来简易云梯。 巢车的重要作用,就是指挥士卒们选择氐人士卒稀少、远离上城步道的位置竖起云梯,这样才能尽可能避免爬上城就和氐人缠斗。 因为那样不管如何都是敌众我寡,所以最好还是先汇聚一些兵马,再集中攻克城门等高处。 王师这一次的矢石压制效果显然很好,所以戴逯的令旗挥动的很快,俨然城墙上处处皆是破绽。 “姊夫!”远远地传来谢玄的声音。 随同谢玄而来的还有袁方平。 不等杜英开口,袁方平就先上前行礼: “参见督护,司马和督护打算率军进攻,为何不通知我部一并攻城?” 袁方平麾下的将士早晨起来也跟着关中盟一起推进到发起攻击的阵地上,但是并没有得到下一步命令,只能在后面远远地看戏,只有弓弩手被抽调走了。 这让袁方平急匆匆的赶来求战。 “贤弟是征西将军调拨过来的兵马,是为了助我等一臂之力,如今战局,余同谢伯父这两路兵马尚且可以应付,如何能让贤弟直接打头阵?”杜英微笑着说道。 “既为助阵而来,则为全胜。”袁方平当即慨然说道,“只要督护不觉得属下抢夺功勋,在属下愿为先登! 司马尚且都已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余自不能落后,愿前去攘助司马,尽早破城,此为上策!” “尔部若损失太大,余无法向征西将军交代。”杜英皱了皱眉。 杜英其实并不担心桓温的态度,桓温还是很大方的,之前朱序所部调拨给杜英之后,就不管不问,大有直接送给杜英以加强关中盟势力的意思。 只要袁方平还能活蹦乱跳的,桓温那边应该不会在意太多。 但是这并不代表除了桓温之外的其余人会不在意。 糟蹋干净了桓温名义上只是派来增援的兵马,这就是落人口舌。 杜英不欲为。 袁方平急声说道:“属下愿立军令状,此战为先登,是属下所求,胜负成败,属下担之,与督护无关!” 杜英看袁方平言辞恳切,也知道自己拦不住他,索性笑了笑: “那就放手去吧,至于什么军令状的,说这些太晦气。若是征西将军真的怪罪下来,余身为主帅,也会承担一切责任,轮不到你来扛这件事。” 袁方平怔了怔,也不多说什么,拱手一礼,转身就往长安城的方向去。 年轻人有这种杀敌报国的斗志,是好事。 至于风险······做什么事没有风险呢?若是自己今天不应允的话,恐怕袁方平就真的和自己同路而异心了。 杜英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看向谢玄,好奇的问道: “阿羯,你不是随着师兄去指挥霹雳车了么,怎么又过来了?” 年轻的小舅子对军中的一切都感兴趣,尤其是那气势汹汹的霹雳车,所以一大早就跟着王猛一起走了。 这还让杜英有点儿期待王猛和谢玄这两代人的翘楚之间的碰撞呢。 毕竟历史上王猛先去,而后有淝水之战使谢玄一战成名。 两人未曾对阵。 “霹雳车笨重而迟缓,操作需人力,只要发现氐蛮,打过去就是,没有什么好看的。”谢玄撇了撇嘴,同时压低声音说道,“姊夫,实不相瞒,我怀疑景略兄之所以自告奋勇的去指挥霹雳车,是因为不需要一直下命令指挥,事情少。” 你可真把师兄给看透了······ 杜英腹诽一句。 不过表面上,杜英还是要维护师兄面子的,他轻咳一声,正色说道: “不论身在什么位置上,都不能小觑别人。难道霹雳车的指挥就没有任何技巧了么?” 正文 第五百三十六章 杜英教谢玄 对于杜英丢出来的问题,谢玄下意识的想说: 看上去好像是的。 不过他怀疑姊夫可能会直接露出失望的神色,所以只好做出细细思索的模样。 而杜英现在也没有心情等这小子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精致开口说道: “这霹雳车,何时抛射、向何处抛射,才能最大程度上阻拦敌人,尔可知之? 自家步卒向前冲锋之后,大概在为什么位置上停止抛射,才能既避免误伤自己人,还能够让敌人也来不及登上城头,尔可知之? 眼前这战场,霹雳车应该如何布设,如果遇到氐人的反击,甚至城中也有投石机,那应该如何快速反制以减少自家的损失? 这些问题,阿羯你看到霹雳车的时候,是否可曾想过?而如果让你来指挥,是否又能做到?” 谢玄登时瞠目结舌。 他印象里的霹雳车,是笨重而威力巨大的家伙,所以使用方法也很简单,找个地方一字排开,然后抛射石弹就是了。 哪里想过这么多名堂? “阿羯,圣人有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杜英正色说道,“与其有时间笑话别人,倒不如想一想。 为什么别人能够坐在那个位置上稳如泰山,想一想为什么看上去懒散的工作,却仍然能够帮助大军直接压制氐蛮? 据余所知,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名将是依靠笑话别人的工作太过简单而功成名就的,甚至恰恰相反,最简单的工作,他们也能够从中看到可取之处,甚至领悟到一些沙场征伐的谋略和想法。 大军交锋,奇兵奇谋,终究只是少数,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堂堂之阵迎战,数千乃至上万大军,行军布阵其实都有一套方略,并不复杂,可是为何有的人能胜利,有的人却屡战屡败? 单纯只是因为双方的兵力、士气之类的有差距么?恐怕还不能忽略主帅的想法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择其短处而破之,遇其长处而避之。此为破敌之道。狭路相逢,不胜便死,此亦为破敌之道。阿羯可曾看眼前之战局而想过这些,可知今日之战阵,为何是如此安排?” 谢玄收起来凝固的笑容,诚恳的拱手行礼: “玄,谨受教。” 对于杜英,他心服口服,因为杜英其实也还年轻,可是谢玄总觉得他能看到太多自己之前忽略的东西。 不过谢玄并不羡慕嫉妒,要是没有这点儿本事,杜英也不配得到谢奕的器重、获得阿姊的青睐,还能对他指手画脚。 杜英察觉到谢玄的神情有些凝重,只好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用给自己太多的负担,你还年少。多看看,多想想,未来自有翱翔九天之机遇。” 谢玄还年少,真正属于他的时代还没有开始。 谢玄想了想,摇头说道: “此一生,或腾九天,或跃在渊,机遇不同,人生不同。因此余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杜英点了点头,这种想法的确是符合一代名将的心理。 若不是有这种抓住机会不放手的冲动,谢玄也不可能提倡用北地之人,组建北府兵,而后又以八万破八十万,名传青史。 “莫要着急,机会会有的。”杜英微笑道,“姊夫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机会,所以以后会给你的。不过能不能把握住,那就得看你自己了,而且正如之前所言,若是你仍然秉持着之前的想法,恃才傲物,那余并不认为你能把握住机会。” 谢玄应了一声,其实他很想问,杜英为什么会有能给自己足够多机会的信心,毕竟现在杜英的处境应该也不是很舒服吧? 不过不知道为何,听到杜英温润而沉稳的声音,谢玄没来由的心安,似乎那一天真的很快就会到来。 “姊夫放心,届时定不会让姊夫失望。”谢玄慨然说道。 “至于现在,来看眼前这一场大战吧。”杜英回过头,“伯父势在必得,余倒是有些担心,会不会真的让他抢尽了风头。” 毕竟牵扯到自家老爹,谢玄亦然神情严肃了几分,看向长安。 云梯车距离城墙已经越来越近,昨天有了经验的士卒们压实、填平了一段护城河,让云梯车能够顺利地抵达距离城门稍微远一些的城墙处。 这样可以避免云梯车上的士卒刚刚登城就和城门楼里、上城步道处的氐人短兵相接。 偶尔有几支火矢从城墙上跃起,形如流星,扎入云梯车,不过车上的士卒早就准备,但凡些许火星飞溅起来,立刻一拥而上将其扑灭。 这也已经是氐人最后的抵抗手段了。 云梯车就这么直接靠上城垛。 随着踏板接上城头,弓弩手也在拼命射箭,压制任何想要靠近的氐人士卒。 一道身影直接从云梯车上跃出,在踏板上踏了一步,整个人如同猎鹰一样飞起,当他下一步落地的时候,已经在城垛上了。 云梯车靠上城墙,其余的士卒也都在蚁附攻城,此时王师的床弩和投石机自然而然都只能收敛起来。 氐人士卒从上城步道、残破的城门楼还有城墙下的藏兵洞中蜂拥而出。 敌台上汇聚一群群弓弩手,和云梯车上的王师士卒对射。而其余士卒沿着城墙杀过来,气势汹汹。 “来的好!”当先那人正是谢奕本人,他左手持盾护住身形,右手握刀审视对手,大笑道,“好久没有痛快的战一场了!就让我这老卒,来会会尔等!” 话音未落,谢奕已经撞入人群之中,纵横之间,氐人士卒一时竟无人能挡。 到底是沙场厮杀半生的老将,手下的功夫哪里是这些氐人新兵蛋子能够相比的? 而且谢奕身后,王师士卒源源不断的涌上来,主将拼命,自然愈发激起了他们的斗志。 说不定破城先登,就在此战! 关中盟想要在后面等着下一轮,那就等到天荒地老去吧! “杀!”既入战团,谢奕直接把手中的盾牌往一名氐人脸上一砸,已经没有箭矢威胁,他不需要这累赘。 接着他双手握刀,每一刀挥舞下去,都是势大力沉。 所到之处,氐人只有招架的功夫。 他们并不知道这家伙是谁,而且谢奕也不会傻乎乎的穿着自己平时的衣甲上阵,那就等于告诉氐人,对方主帅级别的人物就在此处,所以谢奕其实在乱军之中的形象是很平庸的。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七章 破城先登一老卒 可这也架不住谢奕厮杀过于凶猛,自然而然的也引起了氐人的注意。 不一会儿,谢奕的外侧就至少汇聚了十数名氐人士卒,盾牌开路,挡住谢奕的刀锋,同时长枪从盾牌的上方、缝隙之中探出来,只是没头没脑的攒刺。 “砰!”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这是一支长矛直接从盾牌后探出来,斜向下猛地刺击,结果堪堪被谢奕躲了过去,所以正刺在地上,甚至连夯土都扬了起来。 “当!”刀鸣声声,火花迸溅。 这是两支长矛直接被谢奕挥刀架住,双方的力气都不小,兵刃的骤然撞击导致的。 “蹬蹬”的脚步声连响。 谢奕也有点儿招架不住氐人这样的进攻,只能虚晃一招、逼迫当面的几名氐人盾牌手做防守态,而自己则飞步后退。 不过饶是如此,还是有一支长矛从谢奕的腿身一侧划过去,矛锋割破了衣衫,让谢奕脚步一个踉跄。 王师将士已经从两侧涌了上来,护住谢奕的左右。 “将军!”亲卫们一边扶住谢奕,一边举起盾牌护住谢奕的前方。 “对面好像还是个官儿!”有氐人士卒惊讶的喊道。 能够被王师士卒这样保护,当然不可能是寻常士卒。 “杀了他!”来不及懊悔刚刚怎么没有下手再快准狠一些,氐人士卒们嗷嗷叫着往上扑。 登城的王师将士数量当然远比不过这些氐人,一时间被逼迫着节节后退,和刚才的谢奕类似,几乎都只有招架之力。 谢奕伸手按住伤口,伤口不算深,但是足够长,一只手按不住,鲜血顺着手指缝直往外流。 “将军!”有亲卫发现了谢奕动作的异常,赶忙撕下衣袖给他裹伤。 “无妨,先杀敌!”谢奕知道过一会儿也就结痂了,此时绝对不能有任何一个人闲下来。 亲卫们咬了咬牙,也知道轻重缓急,只好先拼命抵挡氐人的反扑。 “呔,氐蛮孩儿们,尔等爹爹在此!”旁边骤然传来一声呼喝。 只见一名银甲小将跃上城头,手中长枪一抖,直接荡开原本劈砍向谢家亲卫的几把刀。 接着小将挥枪横扫,枪杆卷挟着劲风,砸在盾牌上。 举着盾牌的氐人士卒发出一声惨叫,或是踉跄后退,或是干脆直接摔倒在地。 不是袁方平,又是何人? “出风头。”谢奕撇了撇嘴,这小子倒是吸引了一手好火力,不过谢奕还是抓紧开口提醒,“莫要站在那里,小心箭矢!” 不等他话音落下,听到谢奕声音的袁方平,凭借着本能,直接跃下城垛,就地一滚。 还真有几支箭矢直接掠过他刚刚站着的地方。 激起一身冷汗,袁方平深吸一口气,也顾不得对谢奕表示感谢,直接撞入氐人士卒之中。 袁方平的这一身衣甲就比谢奕显眼多了,所以氐人士卒们也“见异思迁”,纷纷围上来。 这也算是让谢奕身边的将士们呼了一口气。 “上!”谢奕暂时止住了血,但是也不敢剧烈运动,只好背靠着城垛下令。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锐啸,众人下意识的回头。 只见一支床弩射出的铁矢刺入了谢奕来时的云梯车。 铁矢上捆绑着火油罐,早就已经被点燃。 随着铁矢扎入车中,火油骤然燃烧起来。 “何处来的床弩!”谢奕惊呼一声,目光旋即一转,看到了城门楼下露出来的狰狞身影。 显然刚刚氐人把床弩藏在了城门楼中,才抵挡住了第一轮的矢石覆盖。 “早知道把城门楼先打掉了!”谢奕恨恨的一挥拳。 西安门的城门楼之前倒也的确被霹雳车重点照顾,砸中的石弹就有四五枚,但是只是让城门楼多了几处窟窿。 没办法,作为未央宫的南侧大门,又是面向城外的门,西安门的城门楼高大而宽阔,绝非几枚石弹就能直接砸垮的。 被这铁矢射中,云梯车上的王师将士猝不及防。 此时救火显然也变得没有意义,甚至被泼洒的油星沾染了的士卒,自己身上也有火焰烧了起来,这让他们愈发的惊慌,纷纷从云梯车上跳下去。 有命比较好的,直接摔落护城河残留的泥浆中。 但是大多数都摔在地上,只能翻滚哀嚎,任由火焰逐渐将他们吞没,周围的士卒本来想要上前扑救,可是这火油燃烧起来,又岂是轻松就能扑灭的? 现在想要去找水,再到这城墙脚下,也来不及了。 而那云梯车,也熊熊燃烧起来,大火烧透了涂抹在木头上的作为防火作用的一层青泥,逐渐向上下两侧延伸。 火焰吞噬下的云梯车,恍惚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炬,倒映在所有人的瞳孔中。 氐人士卒发出一阵阵欢呼,而城头上的王师将士,脸色显然都不怎么好看。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后路已经断了,而且援军只能陆续通过简易的云梯攀爬上来,蚁附攻城的效率,哪里有云梯车来得快? “摧毁那台床弩!”谢奕霍然抽刀。 还有一台云梯车,靠拢的是西安门另外一边,他们实际上已经成了城头上的孤军。 此时能做的,并不是想怎么可以通过那些勾在城垛上的云梯跑路,而是应该如何才能让避免另一台云梯车也变成和这一台一样的命运。 看上去氐人的床弩也就只有这一台,那就得让这一台不能调转方向。 与此同时,王师的霹雳车也发出阵阵咆哮。 顾不上什么会不会打到自己人了,反正城门楼的方向也没多少士卒在攀爬城墙,所以石弹直接对着城门招呼。 奈何刚刚霹雳车都已经开始砸击城门后方,此时再一次缩近射程,再加上情急之下,前两发飞过来的石弹,一枚擦着城门楼掠过,撞掉了城门楼竖起的鸱吻,而另一枚则撞在城门墙体上。 氐人士卒发出阵阵嘘声。 “背水一战,我等何惧之有?!”战团中,袁方平舞动长枪,千军横扫。 其一人,独挡四五名氐人士卒,借助兵刃长的优势,也不求能够斩杀,只是不断地横扫,抡圆了砸来砸去,逼迫着那些氐人士卒只能在外围游走。 可是外围并不只有氐人在,往往这些氐人士卒意欲找到袁方平的破绽,就把自己的破绽暴露给了其余王师将士。 刀刃横加,不少氐人士卒就此倒下。 正文 第五百三十八章 说好的二十五步 “你小子还真是聪明。”谢奕掠过袁方平的身边。 他的伤口略微结痂之后,也敢放开了行动。 当然,现在再不抓紧的话,就有可能困坐城上,所以谢奕也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了。 袁方平知道谢奕说的是自己以身为饵,反而导致氐人士卒被各个击破的事,微微一笑,提着枪追上了谢奕: “此处距离城门还有五十步。” “一人二十五步,如何?”谢奕丢下来一句话。 “请伯父先。”袁方平微微侧身,“让小侄先为伯父博个彩头!” 话音未落,他吸了一口气,提起力气,手中长枪骤然投掷。 长枪破空,直插入前方氐人士卒的胸口,连贯三四人方才停住。 “好!”谢奕长笑一声,“那就别怪伯父对不住了,伯父手下兵马在城上的多,怕是要比你轻松一些!” 一边说着,谢奕一边挺刀杀入人群。 “伯父年迈,应当的。”袁方平也抽出佩刀。 混战之中,又是王师主动进攻,自己的长枪就没有刚刚防守的时候好用了,反而有可能稍有不慎就威胁到自己人前进的道路。 所以也索性丢长枪而挺刀,护住谢奕的侧方。 谢奕的亲卫们,武艺到底差了一些,所以经常会被数量更多的氐人拖延住,袁方平也看到了谢奕一瘸一拐的模样,知道他腿上必然有伤口。 因此若不主动遮护,那么谢奕的伤口所在一侧,必然会露出很多破绽。 “黄口小儿,说甚年迈!”谢奕啐了一口,但是手上兵刃挥舞如流水,“今日若不能破西安门,怕是要战死此地了。” “仲渊兄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袁方平赶忙说道,“想必会尽快调兵增援。” “不断的增添兵马,不见得就是好事啊。”谢奕叹息一声。 “以少胜多,又何谈容易?战既至此,也只能增兵。”袁方平干脆的说道。 “轰!”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只见西安门上的城门楼,此时已经有一半垮塌下来,梁柱横折、烟尘滚滚,一时间笼罩整个西安门,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还好。”谢奕呼了一口气。 霹雳车总归没有让他失望。 至少这样还能避免另外一台云梯车现在就遭受荼毒。 随着一半城门楼垮塌下来,西安门上的战场,也骤然被切割成两半。 战鼓声响彻,愈发的急促。 “是全军出击的鼓点。”袁方平挡住两名氐人士卒的夹攻。 “仲渊打算孤注一掷么?也好!”谢奕大笑道,“那就痛痛快快的和氐蛮战一场!” 与此同时,杀声从远处传来,似乎是更西的位置。 放眼望去,隐约可见到西侧城墙上也有王师的旗帜舞动,俨然是因为王师在南侧的进攻过于凶猛,迫使氐人调集西侧的兵马赶来支援,又给隗粹等人可乘之机。 “咱们得抓紧了。”谢奕信心更盛,“若是再慢一点儿的话,怕是要被抢占先机。” 两人一前一后,带着身边的将士们压着氐人打。 “二十五步!”袁方平骤然大喊一声,猛地向前一步,“请伯父掩护我左侧!” 谢奕脚步一顿,让袁方平接过他的位置,气喘吁吁地说道: “看来真的是有好一阵没有活动筋骨了,这二十五步,可真不容易。” “二十五步之间,伯父同余刀下亡魂,已有十数,稍微累些,亦足矣!”袁方平大笑道,“畅快!” 谢奕亦然挤出来一丝笑容。 眼前的局势,很难让人笑出声来。 王师虽然从各处城头登城,但是实际上又被氐人切割成三部分,而且至今氐人仍然牢牢掌控着西安门和西南角楼这两处有登城步道的要冲之地。 氐人士卒可以轻松的支援城头上的战斗,而王师将士的每一名士卒都需要经过漫长的攀爬。 差距自然而然的就逐渐显露出来。 夺占城门,仍然是现在王师将士发起进攻的第一要务。 袁方平直接越过其余王师士卒,甚至已经完全不顾自己身边有没有人负责掩护,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进攻上。 每一刀挥舞过去,都对准前方氐人士卒的要害;每一刀劈砍下去,都卷挟着阵阵强风。 至于那些同样对着他身上的要害招呼的兵刃,袁方平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这让氐人士卒们都有些惊慌,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只好选择避让锋芒、步步后退。 显然他们还没有和一个疯子玩命的冲动。 如此一来,也就只有少数从袁方平侧翼扑上来的氐人士卒能够对他构成威胁。 然而谢奕还在,自然不会让这些氐人轻易得逞。 保护袁方平的压力,一下子落在了谢奕的肩膀上,然而历经刚刚的苦战,谢奕的体力也有点儿跟不上了,不一会儿就被两三名围攻上来的氐人士卒逼迫的左支右绌。 “将军先退!”亲卫们遮护住谢奕。 谢奕是护住了,奈何袁方平的侧方登时空了出来。 “贤侄先退下!”谢奕露出愧疚神色,大声吼道。 刚刚的进攻之中,自己打头阵,侧翼被袁方平遮护的滴水不漏。 可是现在轮到自己保护他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袁方平被围攻。 几名王师将士亦然蹂身而上,或是举起盾牌,或是挺动长矛,想要帮助袁方平挡住威胁。 然而他们的动作终究还是慢了一点儿。 一把刀直接刺破了袁方平的衣甲。 袁方平闷哼一声,然而面不改色,原本挥舞出去砍向前方氐人士卒的那一刀,甚至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看到了夹攻上前的氐人,看到了谢奕的仓皇后退。 可是袁方平并不打算后退。 当初说好了二十五步,就是向前走二十五步。 而今他已经走到了西安门的台阶下,所以袁方平决不允许自己向后退半步! 既然这二十五步走不完,那就尽可能的再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刀,来势格外凶猛。 当面的一名氐人刀盾手咬着牙举起盾牌。 “砰!”一声闷响,刀深深地镶嵌在了盾牌中。 而那氐人刀盾手惨叫一声,丢了盾牌踉跄后退。 “哈哈哈!”袁方平朗声大笑,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 不过他终归还是没有战死在这里。 正文 第五百三十九章 会师西安门 就在刚刚千钧一刹,谢奕不管不顾的纵身而出,如同那霹雳车丢出的石弹,直接把另一个想要再砍一刀的氐人士卒撞开。 谢奕抱着那人,在城墙上如同滚地葫芦一样翻滚。 氐人士卒们纷纷握紧了刀,想要在谢奕露出后背的时候给他来一刀,奈何两人翻滚的太快,同时还抓着对方拳脚相加。 谢奕腿上的伤口迸裂开来,血顺着裤管流淌,然而他的脸上满满都是狰狞,一拳又一拳,尽数砸向氐人的脸和胸口。 那氐人士卒终究是猝不及防下被谢奕给撞开的,而且谢奕上来就是一通老拳,让他虽然紧紧揪住谢奕的衣甲,但是已经晕晕乎乎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王师将士趁势护住袁方平。 刚刚那一刀,砍在袁方平的腰上,伤口颇深。 饶是袁方平忍耐能力强,而且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犹然咬紧牙关,面如金纸,连连倒吸凉气。 亲卫们伸手扶住他,这一次袁方平也没有再逞强,按住伤口,直盯着谢奕的方向。 谢奕最终还是一脚踹开了那氐人士卒。 而几支长枪齐齐戳向谢奕,早就已经等着这一刻。 “当!”谢奕抬刀,架住长枪,猛地向上一举。 两支长枪从谢奕的左右两侧窜出去,直接刺穿对面氐人士卒的胸口。 王师将士从谢奕身后扑上来,趁着氐人后退的功夫,沿着台阶向上进攻。 “步道,封住步道!”谢奕伸手撑住城垛,平复呼吸。 氐人仍然还在通过步道向上攀登。 登城步道的入口就在台阶下。 此时王师将士只要想登上台阶,就得腹背受敌,承受从步道上过来的氐人士卒的进攻。 谢奕虽然已经疲惫不堪,可是还鼓起一口气撑在上城步道入口,举起盾牌,向前猛地一推,逼迫那些氐人士卒只能挥刀劈砍。 其余的王师士卒也一样举起盾牌。 他们现在也不需要击杀多少氐人,只要能够挡住他们就可以。 “杀!”前方,王师将士已经冲上城门。 那台被谢奕“心心念念”的床弩,直接被王师将士一刀劈断了弓弦。 背后传来王师将士的欢呼,谢奕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城门上的绞盘缓缓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是为了升起来两道城门之中的那道铁栅栏。 没有了铁门的支撑,外侧的木门只依靠一个门栓,很难架得住关中盟冲车的撞击。 西安门的战局对氐人来说,俨然已经危在旦夕,所以氐人沿着步道的进攻愈发凶猛,好几次都突破了王师的阻拦。 奈何上城的王师将士已经越来越多,再加上城门上的战斗很快就要结束,所以这些士卒皆来增援谢奕,很快堵住了缺口不说,甚至已经足以沿着步道向下杀。 “檑木滚石!”谢奕大吼道。 居高临下,再用人力一点点杀下去,那多费劲? 氐人准备了那么多的檑木滚石,之前都没有多少派上用场,这个时候岂不正好? 士卒们纷纷抬起石头,沿着女墙往下丢,而曾经被王师的小型投石机抛射上来的石块,此时无疑也变成了将士们的好工具。 这些小石块比檑木滚石更好用,一人手里拿起来两块,直接对着氐人的头脸砸下去。 体积不大,杀伤性不小。 而在西安门的另外一边,同样是杀声震天。 关中盟的旗帜迎风舞动。 邓羌一马当先,手里提着两个铜锤,逢人就直接劈头盖脸的狠砸。 说起来,这还是邓羌从陆唐那里借来的家伙,其实邓羌更习惯使用马槊、在旷野中纵横冲杀,无人能挡。 这砸人的家伙,和马槊还是有些区别。 然而城墙狭小,显然马槊施展不开,所以邓羌只能从陆唐那里借来了这家伙。 用起来虽然不是很顺手,但是架不住邓羌力气大、武艺高强。 不需要什么技巧,只是闷头砸人,也足够氐人喝一壶的。 少顷,狭窄的城墙上几乎变成了屠场,能够在之前的氐人军队中被称为万人敌的邓羌,现在面对这些甚至都难以称之为士卒的氐人丁壮们,几乎是一边倒的杀戮。 而关中盟将士跟在后面,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负责补刀以及在邓羌需要歇一口气的时候,冲上前,负责掩护邓羌。 甚至他们都不需要负责进攻,等邓羌回过力气来,自然又能够带着关中盟继续推进。 一个人顶了谢奕和袁方平两个人。 这也让不少关中盟的校尉们暗暗咋舌,都传闻当初盟主为了能够将邓羌收入麾下,恨不得“三顾战俘营”,今日来看,果然是值得的。 有邓羌在前面开路,又有一台完好无损的云梯车可以快速的转移士卒,关中盟士卒们虽然是作为援兵,稍后一些投入战斗的,但是也和谢奕他们几乎同时冲上了西安门的城头。 邓羌一锤砸断前方挡路的一根横梁,已经能够看到迎面而来的王师袍泽。 “死战!”凄厉的呼喊声从只剩下一半的城门楼中传出。 氐人士卒们亦然发了狠一般,在城门楼的废墟之中和王师捉对厮杀。 不过就目前的局势来看,他们这也不过是最后的挣扎罢了。 “邓将军!”接替谢奕和袁方平带队冲锋的王师校尉兴冲冲的对着邓羌行礼。 久闻邓羌勇冠三军之名,今日亲眼见到,即使是谢奕麾下的这些骄兵悍将,自然也都有敬佩之心。 邓羌微微颔首:“余带着兵马清缴氐蛮就是,尔当速速率兵沿着上城步道下去打开城门!” 校尉赶忙应诺,又有些担心的看向邓羌。 邓羌麾下的兵马也还在陆陆续续登城,并不是非常多。 “且去!”邓羌一边喊着,一边一锤抡圆了,直接把敢于迎战他的氐人士卒砸飞了出去。 那校尉咽了一口吐沫,抓紧招呼麾下调转方向。 “西安门的主将是谁?” 发出疑问的袁方平,正背靠着城垛,随着伤口包扎上,他的神色回复了一些,不过说话之间,嘴唇还在微微颤抖,显然正强忍着疼痛。 谢奕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不过鼓起力气回答了他的问题: “应该是氐蛮伪淮阳王苻腾。苻融之前便坐镇安门,应当不会轻易转变位置。” “事已至此,还想负隅顽抗啊。”袁方平砸了咂嘴。 正文 第五百四十章 入长安 谢奕无奈的说道: “苻腾为苻健之子,若是丢了西安门却全身而退,恐怕苻坚是不会放过他的,所以还不如就此战死,还算牺牲的壮烈。” “他们当不起‘壮烈’,不过是一群占我故土的胡人罢了。”袁方平啐了一口,旋即顺着女墙向下看去,“氐蛮已经不打算派兵救援西安门了?” 两次进攻都被打退之后,城下的氐人竟然不再攀爬上城步道。 “城门已丢,一时半刻既然杀不上来,那么也就没有上来的必要了。”谢奕淡淡说道,“西安门,已经是我们的了。” “只可惜咱们这已经动不了了,不然的话倒是可以顺着上城步道杀下去。”袁方平不无惋惜的说道。 “兵马不够,稳扎稳打便是。”谢奕眯了眯眼,显然也有些惋惜。 脚步声“蹬蹬”响起,谢奕诧异的抬头,刚刚沿着台阶艰难攻上去的将士们,竟然快速的退了下来? “怎么回事?!”谢奕又惊又怒。 袁方平亦以为城门楼中还埋伏着氐人兵马,所以自家麾下不能匹敌,所以随手抓起来地上的一支长矛,警惕的看向前方。 “将军,两位将军!”刚刚从邓羌那里得了命令的校尉赶忙摆手,“杜督护麾下邓将军令我等沿着上城步道杀下去,速速打开城门。” 谢奕这才呼了一口气,不过邓羌和关中盟,能快速解决战斗么? “那便速往!”袁方平则挥手说道,接着又跟谢奕解释道,“而今安门和西南角楼处的氐蛮正从两侧杀上来,儿郎们亦是苦苦支撑。拿下西安门只是占据了一处高地,可若是打开西安门,那就真的破城了。” “也只好这样了。”谢奕无奈的拍了拍城墙。 只可惜他们两个病号行动不便,现在只能看着。 在那校尉的率领下,王师将士沿着上城步道冲下城。 迎接他们的,是城下早就汇聚的氐人,还有密集的箭矢。 谢奕咬紧牙关,此时他只能站在后方,为他的袍泽鼓劲。 “擂鼓,擂鼓!”袁方平大喊道。 他是冲着台阶旁的士卒。 那里有一面还完好的战鼓。 战鼓“咚”的一声敲响,上好的牛皮面剧烈的颤抖,发出动人心魄的声响。 鼓声回荡在城门上、上城步道处,也传回了城外。 “擂鼓,再擂鼓!”城外,听到鼓声的人们,同样在高呼。 一时间,城上、城外,鼓声急促如霹雳雷鸣,鼓舞着袍泽。 鼓声中,杜英坐在马背上,昂首看向城门。 在那里,双方的旗帜往来变换,直接反映出拉锯战的残酷。 王师将士想要把旗帜挂在还未倒塌的半边城门楼上,以表示西安门已为我所有,而氐人士卒则在拼命抵抗,阻止这一行为。 因此就出现了杜英眼中的,双方旗帜刚刚插上去就被砍断、飘落下来的境况。 只不过这一次,晋军的旗帜再一次插了上去,迎风舞动,再没有任何变化。 拿下了! 城外将士们一个个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接着,一道道目光汇聚在城门上。 那一道厚重的木门,正在冲车一次又一次的重重撞击下颤抖着。 但是终归一直没有打开。 上百名骑兵已经在杜英身前汇聚,静静等待着。 一旦城门打开,他们将作为前锋直入长安。 “准备吧,应该差不多了。”杜英的手搭在了佩剑上,不知不觉的,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在邓羌奉命出击的时候,杜英就明确的和他强调,拿下城门还是其次,顺着上城步道杀下去打开城门才是最重要的。 杜英相信邓羌应该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所以既然邓羌还有余力争夺城门楼,那么打开城门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下一刻,城门发出响声。 这不是冲车撞击的回音,而是门栓被抬起的摩擦声。 所有人登时屏住了呼吸。 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却再也没有动作。 不过这安静和停顿,只是一刹,因为下一刻,候在城门口的王师将士已经一拥而上! 西安门的城门霍然推开,阳光洒入城门洞的阴暗中,驱散了阴影。 一名近乎浑身浴血的王师校尉,就矗立在门口,身上插满了箭矢,在阳光中,这些箭羽熠熠闪光,让他看上去像是戏台上插满了旗帜的老将军。 然而这些箭矢,可是真真切切的插在身上。 面容因为疼痛已经扭曲而狰狞,可是校尉仍然顽强地扬起手臂,招呼城外的同伴。 “杀胡!”校尉的声音并不是很高了,但是却钻入每一名将士的耳中。 “杀胡!”王师将士呼喊着,越过他们的袍泽。 马蹄声震,陆唐率领骑兵,后发而先至,直掠入城中! 城门内的塞门刀车已经被挪开,原本落下的铁栅栏也早被城头上的士卒升起来一多半。 遍地都是双方将士的尸体,不少都被箭矢插满,如同刺猬一样。 可以想象刚才那激荡的鼓声之中,这里发生了怎样的惨烈战斗。 氐人显然为了阻挡王师士卒打开城门,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箭矢覆盖了缠斗的双方将士。 然而即使是这样,还是有那么一个两个王师士卒,拼尽力气,为了他们的袍泽打开了一条通往胜利的缝隙。 此时已经不需要霹雳车发挥什么作用,所以王猛也策马来到杜英身边,他也不想错过率先入长安的机会。 “能够有人坚持到打开城门,真是侥幸。”王猛感慨道。 杜英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侥幸,而是千万将士流血牺牲之后的必然。我们一定能打开城门、驱散胡尘的必然。” 王猛沉默片刻,正色道:“虽然这话说的有点儿虚,但是余喜欢。” 顿了一下,他指向前方: “此时可要入城?” 毕竟前锋刚进,氐人应当还在顽抗。 “更待何时?!”杜英朗声回答,猛地一催战马。 王猛大笑,策马追上他的身影。 ——————- 未央宫中。 阳光尽情的洒在台阶前,似乎真的有云开天明的感觉。 不过此时的未央宫中,可没有什么喜庆气氛。 氐人士卒们聚集在台阶下,塞门刀车环绕成弧形,拱卫着台阶,士卒们就穿插站立在塞门刀车之间,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填补空缺。 弓弩手则站在台阶上,严阵以待。 沿着台阶向上,手持金瓜、铜钺等礼器的禁卫,此时也都双手握紧兵刃。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一章 为什么是苻生? 或许这些禁卫们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手上这些多半只是为了体现皇家威仪的家伙,竟要成为他们保命的家伙。 一身戎装的苻坚,就站在大殿前。 大殿也被阳光照亮,并没有金碧辉煌,反而很多横梁、立柱上,都有漆块斑驳脱落的痕迹。 未央宫固然是秦国的大殿,但是自苻健开国并登基以来,秦国对外征战不休,对内也一直没有建立起来一套完整的统治体系,所以国库本来就捉襟见肘,再加上年年战事,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此处,所以这未央宫修缮的计划也就一直耽搁了。 谁知这一耽搁就是到今天。 至少苻坚,应该是没有见到未央宫重新回到原本模样的机会了。 背后脚步声响起,苻坚不用回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苻健仍然身着龙袍,并没有披甲,手里提着佩剑,缓缓走到苻坚的身前。 从这个角度,已经能够看到正前方的西安门。 城门洞开,王师骑兵如离弦之箭,直接凿入城门后的氐人之中。 因为城门后的塞门刀车,刚刚就已经被从城上下来的王师将士破坏殆尽,所以此时根本没有人能够阻拦王师骑兵的冲锋。 入了西安门之后,一条大道直通向前殿,而大道两侧仍然还伫立着两座阙楼,苻坚也一样在上面安排了弓弩手。 不过显然这两座阙楼已经不足以阻拦王师将士一路高歌猛进。 杀到前殿下,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应该不会太久。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苻健缓缓说道,“若是没有那晚之事,若是不行谋逆之举,则至少今日这战败的罪责,还是由朕来背负的。 现在可好,朕予汝大权,却两日而败。恐怕后人说起,都要笑尔自不量力。” 他现在俨然已经是苻坚掌控的傀儡,人人都知。 所以威望早就已经丢得一干二净了,不过好处就是,此次战败、直接丢了长安,也不会有人把罪责丢在苻健的头上。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没有了权力,只剩下一个名号的苻健,甚至可以冷眼旁观。 苻坚直视前方,看也不看苻健,淡淡说道: “有些事,能不能行,总需要试一试。若是试都不敢,那和懦夫有何区别?皇位人人皆想坐,所以别人做得了,为何余就坐不了?” “坐是可以坐,只是可惜,你坐不稳啊。”苻健哂笑道。 苻坚霍然转过身,甚至都懒得行礼: “刀兵无眼,敌寇须臾便至,请陛下速速出城。臣下已经派遣亲卫五百人,必然能保得陛下安稳。” “用朕作为人质,想要让淮南王出兵救援?”苻健似笑非笑的问道。 想法一下子被戳穿了,苻坚倒也没有露出羞愧或者惊讶的神情,依旧盯着苻健,目光如刀,似乎真的有杀人,不,弑君之意。 苻健却置若罔闻,接着说道: “尔可知,为何淮南王并没有进攻南蛮之意,一直都在袖手旁观?” 这一次,苻坚的眉毛微微上挑,显然不可能再保持镇定。 苻健则大笑道: “因为在尔这叛贼入宫的时候,朕派人从偏门翻墙而出,告知淮南王,不可意气用事,速速退出长安,并且日后······也不可再增援长安一兵一卒!” 苻坚不由得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问道: “陛下为何如此安排?” 苻健当即指了指苻坚说道: “长安本就危如累卵,朕知长安不可守,所以城中所留,本就为老弱病残,朕亦然做好了同长安共存亡的准备。 因此朕本来就不期望孩儿们入长安,因为这意味着以后他们将会被迫承担丢掉长安的罪责,就算是能够逃出生天,又如何能在我族人和羌人之间服众? 只可惜朕的孩儿们也不争气,竟然一个又一个都为那权势所迷、利欲熏心,竟然纷纷率军入长安抢夺太子之位。 朕正忧心之际,偏偏还有你这逆臣异军突起,反倒是顺了朕的心意。这长安,索性就交给你放手施为,又有何妨?” 苻坚下意识的握紧他的刀柄,骤然撇过头看向苻健。 此时的苻健,已经不像是一个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的傀儡,而是一个奸计得逞的枭雄,站在那里,脸上露出肆意的嘲笑。 “所以若是长安丢了,那么淮南王正好可以抓住机会重新执掌族中大权,而就算是长安真的保住,那恐怕也是和南蛮两败俱伤,隔岸观火的淮南王照样可以轻松入城。”苻坚缓缓说道,是那此时他已经明白过来苻健的意图。 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是给苻生做嫁衣。 苻坚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反倒是镇定了很多,说道: “正是因此,所以朝中众多大臣、军中将领们,都会安心听从于余的调遣?” 苻健点了点头: “不假,本来朝中群臣就不想反抗你的刀兵,而朕又明示或者暗示让他们配合,大敌压境,这些人会顺势而为,情理之中。 至于军中,朕之前就有吩咐,别说是谁来执掌大权了,甚至就算是坐在皇位上的人换了,只要还是我族人,应该把守各处城门的,还要各司其职、效忠于新主。” “难怪······”苻坚虽然笑了,但是怎么看都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勉强。 难怪自己掌控城中军队如此轻松,原来一切也都在苻健的算计之中。 他看了一眼已经插满了王师旗帜的西安门,那里曾经是苻腾指挥作战的地方,苻腾显然已经凶多吉少。 苻腾也是苻健的儿子。 苻健对他的期冀,显然就是与长安共存亡。 而不是让他去和苻生或者苻坚争夺权柄。 “为何是苻生?不是苻柳,不是······”苻坚对着前方努了努嘴,“苻腾?” 似乎早就料到苻坚会有此一问,苻健淡淡说道: “晋王年轻而优柔寡断,且随丞相征战多年,若是丞相亲自出马劝降,晋王不一定会坚持所愿。 至于朕其余孩儿,多半空有蛮力,执掌数百、千余兵马尚且可以,但是想要带着我族人筚路蓝缕、重整河山,不可能。 战死沙场、为国尽忠,本来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这样就不会再给淮南王增添麻烦。 而淮南王率兵征战多年,虽性情执拗一些,但是在这乱世之中,专断独权之人,才能挽狂澜于既倒,不是么?” 正文 第五百四十二章 偏爱(加更) 苻坚显然并不是很赞同苻健所言,他郑重说道: “淮南王在军中体罚士卒、鞭笞文吏,杀伐之间,从不依照律法,甚至皆不符合常理,全凭个人喜爱肆意施为。 陛下若说此只是专断独权,则余不敢苟同。朝野之间,文武不论氐羌,早就非议,甚至雷弱儿原本为我朝中重臣,忠心耿耿,此时却拒守潼关、不进半步,盖因何缘故,陛下心里不清楚么?” 苻健的面色阴沉几分,冷声说道: “雷弱儿为羌人,见事不可为而怀有异心,情理之中。” “陛下所言,强词夺理罢了。”苻坚直接甩出来一句,“陛下心中知之,又何必勉强?” 苻健一时沉默,似乎也等于默认了苻坚的说法。 只不过苻健不愿意承认,也更不愿意为了雷弱儿而和苻生这他心目中氐人的最后希望产生隔阂罢了。 毕竟那是羌人,非我族类,不管其心异不异,生死关头,都不值得信赖,更不值得为了他而责罚自己的儿子。 “或许如你所言,朕对淮南王,多有偏爱。”苻健似乎想通了,无所谓的说道。 “偏爱,好一个偏爱!”苻坚磨了磨牙,“秉正决断,才为一国之君所应为。陛下只是一声偏爱,就想解释的通所有所为之事,不觉得可笑么?” 苻健不由得咧嘴笑了笑:“是啊,对于你所学的汉儒学说来讲,的确可笑,可是不要忘了,我们不是南蛮汉人,是氐人! 又凭什么不能这么做?可有祖宗礼法说过?率性而为、勇武为先,此为我氐人崛起之道也!” 苻坚一时语塞,当对方打算和你耍流氓的时候,似乎说什么也没用了。 苻健不等苻坚回答,伸手指着前方: “而今汝应当关心的不应该是这个。南蛮入城,无路可走,再欲何为?” “只要有陛下在手,大有可为。”苻坚露出一抹笑容,“未央宫失守,少顷之间,此地过于凶险,所以还请陛下挪驾。” “打算以朕为人质?” “毕竟是正统,挟天子以令诸侯,对汉人来说如是,对我们来说,又何尝不如是?”苻坚从容说道,“更何况事若不可为,献陛下于南蛮,岂不也是大功一件?” 苻健打量着他,摇头说道: “隐忍多年,只为夺权,权既在手,又怎会轻易舍弃?所以投降南蛮,并不可能是尔所欲为。” 苻坚冷笑一声:“绝境之中,什么都可能发生,陛下的眼界,倒是狭窄了。” 说完,他摆了摆手,身边的东海王府部曲当即上前,大有陛下不走,则他们就“请”陛下走的意思。 苻健叹了一口气,径直转身。 而苻坚这才施施然回过头。 他看到了入城的一面将旗上面,飘扬着“杜”字旗号。 虽然看不清旗帜下的人影,但是苻坚可以想象那策马而来的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潼关擦肩而过,抱憾终身啊。”苻坚叹了一口气,转身,悄然没入大殿之中。 和他一同离去的,还有身边的一些亲随部曲。 只留下台阶上的氐人士卒们,犹然在紧张的看着逼近的敌人。 —————————— 未央宫外的氐人士卒,并没有能坚持太长时间。 随着王师的投石机入城,并且轻松的打掉了两侧阙楼上居高临下的弓弩手,这些氐人士卒自然而然的失去了最后的屏障——他们在心理上显然也没有指望着那几台塞门刀车能发挥什么作用。 而且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原本提着刀剑打算和他们同生共死的东海王世子、朝堂的实际掌控者,这个时候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失去了主心骨,甚至也看不到陛下的身影,这些将士们还能有多少斗志,可想而知。 随着王师骑兵一路长驱直接冲到前殿的台阶下,氐人士卒直接作鸟兽散。 自家的骑兵迟迟不见身影,主将又跑的一干二净。 他们这些步卒已经不具备和王师骑兵抗衡的资本。 所以他们可以心安理得的脚底抹油。 杜英策马直达未央宫下。 灿烂的秋日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这曾经象征着一个庞大帝国辉煌的宫殿群,也盘踞在高台上,俯瞰着他。 似乎在期待着他的到来。 “姓苻的都跑了。”王猛微笑着说道,指了指大殿,“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阻挡我们向上走了。” 杜英自顾自的翻身下马,朗声吩咐: “各部立刻沿城墙向东和向北推进,打开城门、抢占宣门、长乐宫、北关军营等处,同时搜索氐人余孽。我军安排,速速通传征西将军处!” 传令兵纷纷应诺。 杜英这才把佩剑挂在腰间,拾阶而上。 王猛紧跟上他,两人一前一后向上走。 台阶上戒备的王师将士肃然行礼。 王猛一边抬头看着跃然眼前的巍峨,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横竖没有外人,不如去体验一下坐在那个位置上是什么感觉,如何?” 杜英的脚步一顿,微笑着摇了摇头: “看看就好,现在还不是时候。” 王猛撇了撇嘴,不过尊重了杜英的选择。 杜英哑然一笑,师兄也就是撺掇撺掇,真的要让他去坐,师兄反而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我家师兄素来是只过嘴瘾的。 走上最高处,杜英负手而立,透过洞开的殿门,他看到了静静放置在正中间的桌案,低声说道: “天底下,这样的椅子位置还有很多,然而能够坐在其上的人,有资格坐在其上的人,寥寥无几。” 王猛哂笑道:“说得好像江左的那位就满足条件一样。现在的江左,可不是司马家的了。” “是啊······”杜英伸手轻轻摩挲着门框,华美的雕刻中恍惚还能看到盛世的影子,“司马家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晋已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师兄认为,最后胜出的会是谁?” 王猛登时做思索状,不过很快就露出笑容:“不管是谁,至少应该不是苻健了。” “哈哈哈!”杜英忍不住大笑,“那倒是。” 不过笑声很快顿住,杜英接着问了一声: “那师兄觉得,有可能是谁?” 王猛一怔,你这个问题······ 小师弟,你思想很危险啊。 而杜英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王猛突然一笑: “试试?” “试试呗。”杜英应道,大步走入殿中。 “理应试试!”王猛补充了一句,跟着杜英一起入殿,打量着这座曾经的天下权力汇聚之处。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三章 长安,变天了 王师自西安门入城,很快长安西侧正门——安门也随之洞开。 氐人兵马逐渐从城中各处向北撤退。 而当苻法也放弃东侧各处城门、主动撤退,桓温也趁势入城的时候,关中盟的前锋在邓羌的率领下,已经杀出了宣门。 宣门外,就是氐人王侯将相府邸所在。 而今一个个都是大门紧闭,也不知道内里情况。 不过随着王师将士一个又一个打开,里面多半空空如也,只有一些婢女和家仆在风中瑟瑟缩缩的看着冲进来的人。 邓羌旋即下令将这些已经没有“大鱼”了的府邸先封存起来,里面的人则全部拉出来集中甄别。 这些仆人和婢女,多半都是氐人掳掠来的汉人,所以关中盟将士对他们还是客客气气的。 大家都曾经是朝不保夕的乱世离散之人,没必要为难。 当然这也得益于关中盟素来严明的军纪,自然不会做欺男霸女的事。 至于这些府邸之中的珍藏,盟主早有命令,都会统一清缴、收拾之后赏赐给有功将士,所以大家也不眼馋,早晚都是自己的。 盟主素来言出必行,信他。 所以士卒们并没有在皇城中耽搁太久时间,一路追亡逐北。 而邓羌不知不觉的,已经带人冲到了自己很熟悉的一处府邸。 抬头望去,“卫大将军府”这几个字,在阳光下格外的刺眼。 邓羌深吸一口气,这里是苻黄眉的府邸,也曾经是他寄居篱下多年的地方。 而今故地重游,身份都已经变了,甚至自己已经站在了苻黄眉的对立面,成为了攻打这处府邸的人。 物是人非。 不过邓羌并不后悔,因为他想要的生活,本来就不是在氐人的嘲笑和鄙夷之中艰难的求生存。 他想要一展抱负,想要带着追随他的那些弟兄们过上好日子。 所以就算是自己背上叛徒的称呼,甚至苻黄眉对他横眉冷对,邓羌都不介意。 既然选择了跟随关中盟,那他早就做好了这些心理准备。 “将军?”一名亲卫低声唤道。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一路厮杀、气势如虹的将军,流露出来一副伤感而踌躇的神情。 “进去!”邓羌挥了挥手。 苻黄眉的府邸并没有锁门,门骤然推开,议事堂中汇聚着满满一屋子妇孺家眷。 邓羌大步走进来,脚步登时顿住了。 一双双眼睛齐齐的看向他,充斥着紧张和胆怯。 最终,还是一个少女被人们推了出来,怯生生的走到邓羌的身前:“邓,邓将军······” 邓羌曾经客居苻黄眉幕中,自然认识,这是苻黄眉的女儿。 从其父,也算是性情温润大方了。 不过现在也一样抖得跟筛糠一样,毕竟邓羌的身上满是鲜血,毕竟庭院中的士卒一个个刀兵耀眼。 “将军,后院没人!”一名属下上前禀报。 “家中人,都在这里了。”少女鼓起勇气说道,从袖子中拿出来一封信,“这是家父的亲笔信,请将军过目。家中妇孺十余人,一并听从将军发落。” 邓羌微微一怔,旋即拆开信,一时默然。 “邓贤弟,允我如是称呼。知尔于关中盟军中亦有万人敌之名,余不免叹息。当日便知贤弟之才,胜过军中我族人多矣。 奈何族中嫉贤妒能而鄙夷汉人,使贤弟美玉蒙尘。如今贤弟可一展抱负,封妻荫子不过举手之劳,余心甚慰。 自诩为伯乐,而伯乐不能为人所用,良马不能为国而战,可笑,可笑。 长安城破在即,东海王府早强令余等随同大军离开,家中丁壮征调一空。余为大秦之将军,纵赋闲在家,亦当为大秦略尽心力。 然家中妇孺,怎奈舟车之苦?且耽误行军,本不为军中所容。滞留长安,唯盼望贤弟,可看在昔日并肩作战之情谊上,对家眷照拂一二。 若不能为,莫要强求。 故友,苻黄眉。” 邓羌伫立在那里,仿佛听到了苻黄眉在亲口对自己说这些事。 音容笑貌,恍如昨日。 然而今日未曾谋面而一别,不知下次再见的时候,是否已经是阴阳相隔? “请将军照拂。”少女缓缓跪倒在地,眼泪止不住的流。 其余的妇孺亦然跪下。 邓羌合上信,本来想要伸手搀扶,不过半路又戛然而止,收回来,硬着心肠说道: “余此时已非秦将,而是晋臣。乱贼家眷,如何安顿,需听从盟主吩咐,不过诸位且宽心,邓某一定尽力相请。” “多谢将军!” 邓羌回过身,吩咐道:“留下几个人看守,其余的随我来!” 战斗还没有结束,他也必须要收拾自己的心情。 当路过大门的时候,邓羌瞥了一眼偏院的方向。 那里曾经留下了自己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而现在,他彻底和这些告别,走向另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 随着南侧几处城门次第打开,东侧、西侧的城门也变得无险可守。 桓温在亲卫的簇拥下入长安城,郗超一身白袍胜雪,策马行在桓温一侧。 “嘉宾不披甲?”桓温关心的问道。 郗超笑道:“氐蛮走的干脆利落,肯定不会剩下什么游兵散勇。” 桓温点了点头,这倒是。 至少现在,氐人仍然展露出了足够的组织性,撤退也是交替掩护、非常从容。 而且根据前锋的汇报,氐人兵马撤退的时候也是把丁壮、金银细软之类的打包一空,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至于带不走的妇孺家眷,一个都不准带着。 自王侯将相以降,皆如是。 所以只要看不到氐人军队的地方,绝对没有什么威胁了。 桓温很佩服对方统帅的手腕,那个之前甚至都没有注意过的苻坚,如果真的给他足够的兵马,堂堂正正的交手,桓温真的不能确保自己入城会是如此轻松。 桓温一边打量着两侧街景,一处处屋舍都是门窗紧闭。 长安城中最主要的居民都已经是氐人,这些屋舍中应该还剩下一些氐人妇孺,等会儿王师也会挨家挨户的将她们揪出来。 长安,变天了。 主宰长安的已经不是氐人,氐人自然也没有资格继续待在这些原本就属于汉人的屋舍之中。 对此,桓温没有什么好心慈手软的,他还指望着这个抓紧聚拢人心呢。 正文 第五百四十四章 父老犹能道晋朝 陆陆续续的,在街巷之中走出来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 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面有菜色,甚至有一些干脆披头散发、看不出来相貌。 将士们的步伐逐渐放缓,也在看着这些人。 一个又一个的人们,扶老携幼,在道路两侧越聚越多。 平日里他们藏身在城中的各处小巷深处、角落之中,或是为苦力,或是为乞讨,苟且偷生。 时间一长,或许他们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他们曾经是这座城的主人。 这些胡尘之中的汉家百姓,看着昂首挺胸前进的王师。 热泪盈眶。 王师今日,终究入长安矣!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不到眼前这景象了。 桓温翻身下马,主动迎上一名老者: “本将为大晋征西将军桓温,都督北伐各军。” 老者惊慌之下,甚至连手里的拐杖都丢在地上,颤颤巍巍的便要跪倒在地。 桓温当即伸手搀扶,同时目光看向周围的百姓们: “昔日弃尔去者,是王师。今朝王师重返,为湔雪耻辱,分内之事。关中百姓,苦氐蛮之残暴久矣! 对不住大家,是桓某来晚了!” 说到这里,桓温的眼睛之中已经有晶莹闪动。 而百姓们,亦然纷纷抹泪,甚至更有嗷嚎大哭者。 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那老者也流下两行浊泪,缓缓说道:“小老儿已年近古稀,从未想过此生还有幸得见王师! 将军克险摧难,救民于水火,我等又如何能怨怪将军?只可惜家徒四壁,甚至连箪食壶浆皆无,唯有这两行泪水,道不尽喜悦啊!” 桓温郑重的点了点头。 而跟在桓温身后的郗超亦然动容。 一开始他认为桓温是在演戏——自家将军是什么人物,郗超心里清楚得很。 不过现在,这样的动人之言,谁听了又不会潸然泪下。 安抚了老者几句,桓温这才重新上马,惭愧的说道: “嘉宾,若是此次北伐未能入长安,余真不知有何面目来见这些父老。” 郗超知道,桓温一开始对于是不是要拿下关中是有所犹豫的,只不过局势对北伐大军越来越有利,也就打消了桓温的犹豫。 但是······说得好像您不入长安,就还有机会见得到这些人一样。 “此次破城,仲渊和无奕当为首功啊。”桓温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这一对翁婿,还真是相得益彰。看来这是要铁了心从余手中把长安太守的位置拿走啊。” “关中盟此战之功,俨然已不是一个长安太守就能够抵消的了。”郗超不由得开口提醒,“而且关中盟上下,战功卓越者众多,既然要对杜仲渊委以重任,那么这些人就都不能忽略。” 桓温斟酌说道: “让他们担任长安各处属官可好?一个关中盟,其实就是一套治理班子,直接搬过来就是。” “那长安,到底是关中盟的长安,还是将军的长安?”郗超反问。 桓温皱眉,郗超这是在提醒自己,关中盟可能有背叛的举动? 对于关中盟和杜英的提防,桓温一直是有的。 不过卸磨杀驴,至少得等到磨完米面再说。 而今江左这些“粮食”,可是刚刚来。 “那嘉宾认为,应当如何是好?”桓温缓缓问道,对于郗超,他还是愿意选择相信,至少比杜英可信度高得多。 郗超沉吟片刻,方才开口,似乎是心中刚刚浮现的想法: “不妨将关中盟里众人,安排于关中多处,如此既能够表示将军对关中盟器重之意,又能够让关中盟再难成铁板一块、 盟中各个世家,终归还是都有自己的野心的,将军想要各个击破颇为容易。” 桓温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不过这样做并非意图不可查,仲渊一向聪慧,难免会有所察觉。 皆是与我离心,又相互猜忌,应当如何是好?仲渊至少现在仍是余全有关中,甚至勾连河西的必须之人。” 郗超不由得笑道: “将军所言在理,所以将军应当再调拨人手,为仲渊所用,美名其曰为仲渊配属人才,实则这些人更愿效忠于将军。 如此一来,仲渊一举一动,将军可知之。而仲渊若想坐稳这长安太守之位,自然也需要借助于这些人。” 这等于把杜英给变相的架空了。 但是实际上只要杜英不作出有害于桓温的事,这些人又确确实实的能够成为杜英的臂助。 “何人合适呢?”桓温斟酌道。 幕府之中也是人才荟萃,但是若是直接从幕府里抽调的话,一来弱化了桓温手头上的力量,他还指望着自己这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智囊团和江左世家抗衡呢。 二来既然是出身桓温幕府的人,自然多多少少都带着一些监视的意味在,又怎么可能不引起杜英的反感? 郗超微笑道: “自然是那些本不愿为将军所用,又不愿为仲渊所用的人。只要将军仍然为大晋正统,则这些人定不会随同仲渊行谋逆于将军之事。” 桓温点了点头,心中浮现出好几个人选。 比如那个天天找茬、惹自己不爽的袁宏。 不过幕府中的人都是宝贵的,能让桓温恨不得一脚踹走的,也就只有袁宏了。 剩下的······ 桓温皱了皱眉,就算不是幕府中的人,也有些不舍得。 “前来长安的,并非都是咱们的人。”郗超低声提醒一句。 桓温恍然。 还有江左世家! 自己是想要让杜英去制衡、阻挡江左世家抢占关中的重要位置。 若是把江左的一些人给塞到杜英的麾下,那么就等于让杜英不得不和这些家伙们作对。 这比自己所做的一切推波助澜的行动都来得简单有效。 “江左来人之间,也并非没有矛盾,若让其中一部分为杜英属官,则杜英与其之间,无论相互攻讦,又或是能携手合作,对于将军来说,都有利无害。 前者,固然让江左和关中本地官吏反目成仇。后者,则等于自然而然的帮助将军分化瓦解江左各家。”郗超解释道。 归根结底,还是在各方势力之间小心的制衡啊。 桓温默然,制衡之术,稍有不慎,就是引火上身。 只可惜现在的自己,也没有办法满足各方的需求,只能不断地拉拢一些、得罪一些,又把拉拢来的推出去对付得罪了的。 没有人能撼动他的位置,却又没有人能真心为他所用。 正文 第五百四十五章 若有一日,余非晋臣 甚至就连眼前这赖以为左臂右膀的郗嘉宾······现在或许是,以后谁知道呢? 桓温不由得叹息道:“话虽如此······但,嘉宾,若有一日,余不能为晋臣,又当如何?” 只要他还是晋臣,那么江左世家的人就算和他不对付,至少不会直接倒向任何有脱离晋朝而独立的人。 在维护典午正朔上,大家的需求是一致的。 但是如果桓温自立门庭了呢? 这话声音很低,显然不会被外人听去,不过还是让郗超了一个机灵。 大街上敢说这种话的,也就是桓温了。 不过想想也是,北伐胜利的消息传回江左,桓温必然再多封赏,四征将军之上,不管是大司马还是大将军,都已经位极人臣,所以只要他愿意的话,有些事,甚至不只是可以说出来,还能做。 郗超眯了眯眼:“届时,恐怕就要看天下大局、万众之心了。若民心军心皆在我,那他们不会螳臂当车。” 桓温皱眉。 人心叵测,聚拢军心、民心,又怎是那么容易? 若是桓温能做到,早就做到了。 所以郗超这句话也是在打哈哈。 这个家伙在这种问题上一向敏感的很,大有独善其身、不表态度之意。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为何自己连心腹的所思所想,都不能尽知? 桓温哂笑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自嘲。 郗超听到了桓温的笑声,只是默默催动战马。 这一次,也算是自己给杜英的考验。 若是杜英有能耐,则翻覆之间,关中尽在掌握。那么一直在夹缝之中求生的郗家,或许能够找到一个不错的靠山,从而跳出江左、在新的天地中尽情发展。 若是杜英也只是一个庸才,那么便只会被江左世家逼迫的节节后退,到时候又要反过来求于桓温。如此,自己正好帮助桓温拿捏住杜英,桓温自然也会对郗家多有照拂。 不管什么结果,郗家都不会吃亏。 郗家苦苦等候三代人的崛起之机,说不定就真的要在自己的手上实现了。 更重要的是,自己还年轻,一起都还有操作和回旋的机会······ “嘉宾啊,在想什么?”桓温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 郗超骤然回过神来,从容笑道:“在想今后应该如何为将军谋划整个关中之地。” “关中已经尽在囊中,氐蛮落荒而逃,还能翻起来什么波浪?”桓温不屑的说道,“嘉宾的目光,应该向东看啊。” 郗超微笑着点了点头: “属下不过是帷幄之中的谋臣,所见之物不过是舆图上的尺寸之间,而将军目光,本就在天下,自然要比属下看得远。” 被自己麾下素来最聪明的幕僚奉承了两句,桓温心情大好: “你这家伙,平时可不会这样客客气气的,也就是这一次老夫看的比你远一些罢了,怎地如此谦恭?” “见将军有翱翔之意,属下欣慰而已。”郗超笑道。 桓温眉毛一挑,旋即指着他大笑道: “是也,是也,这才应该是余所熟悉的郗嘉宾!” 郗超的笑容就显得有些勉强了。 刚刚自己出神的时候,桓温又见到了怎样的郗嘉宾? “走吧,未央宫!”桓温一催战马。 郗超也只能收起来自己的心思,追上桓温的身影。 ——————————- 未央宫中来来往往的都是关中盟和王师的军中吏员。 杜英昨日就已经派人前往林氏坞堡,让林丛等人收拾行囊北上。 只不过林丛他们抵达长安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轰轰烈烈的攻城,而是洞开的城门,以及······ 站在大殿前,对他们招了招手喊着“快来干活了!”的王猛。 王师拿下长安动作之快,的确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但是转念一想,氐人以刚刚经历过内乱的老弱兵马,对抗王师,能够支撑了些许时日,已经算不错的了。 那高大的城墙,反而成为了守军的累赘,最终王师也是依靠登城击破了守军。 “氐蛮的国库,先查封再说!”王猛负手站在大殿一侧的回廊下,目光扫来扫去,“还有长乐、未央两宫之中的宫人,全部集中在椒房殿内,听候发落。城中粮草,清点统计,尽快装车,汇聚一处。” 在他的指挥下,每一个前来请令的关中盟吏员,都是马不停蹄,转身就走,一路飞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王猛对于所有人的要求就只有一个: 不求多么精细,只求快,越快越好! 后续入城的关中盟将士已经在一名名校尉和吏员的带领下散开,三五成群的搜剿各处宫室和府邸。 “主簿,宫中内府和粮仓已经全部空了。”林丛匆匆而来。 “那也去查国库,之前去的人少,不够用!”王猛摆了摆手,他并不相信氐人走得如此匆忙,还有本事将整个国库都搬空。 “还有,那些捉来的氐蛮内眷子嗣,尽快甄别,登记造册,各公侯家眷,只要其还执掌兵权,或至少还活着,就都给我严加看管!”王猛接着吩咐道。 林丛听的头大,这根本就是两路子事,全都交给他,他也忙不过来啊! 王猛不由得皱了皱眉: “罢了,你先去国库,余亲自走一遭皇城。” 林丛如蒙大赦,跑得飞快。 王猛叹了一口气,手下的人还是太少啊。 他之所以这么匆忙而着急,自然是想要尽可能多的抓住更多的缴获,这样就让关中盟在谈判的时候会有更多的筹码。 不只是和氐人谈判,还有和江左世家,甚至是和桓温······ 桓温是从城中普通民居那边入城的,所以到皇城的速度会慢一些。 这,就是关中盟的优势。 “也不知道仲渊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王猛嘟囔一声,竟然把自己丢下,他当了甩手掌柜。 这倒是王猛冤枉杜英了,因为杜英此时就站在北关城头上,看着城中北侧升起的滚滚浓烟。 虽然军队已经入城,但是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 氐人仍然在借助街巷以及城门负隅顽抗,为自己殿后撤退的人博得活路。 如此足可见,最后离开长安的必然是氐人的权贵,甚至有可能氐人的皇帝苻健还有执掌大权的苻坚也在其中。 不然的话,这些氐人应该不至于这么拼命。 但是杜英并不打算带兵冲杀。 让他们逃出生天,并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氐人此次惨败,就算是苻健和苻坚都还活着,其实对杜英也没有太大的威胁。 正文 第五百四十六章 如此良缘,从其所请 斩草除根固然重要,可是这之后,就可能是飞鸟尽、良弓藏了······ 他微微撇头,看向城东,算时间,桓温应该在一炷香之内就会过来。 杜英不知道师兄到底在做什么,但是他相信,师兄会利用好所有的时间,包括这一炷香。 在桓温抵达之前,整个皇城之中,关中盟说了算。 “去迎接征西将军。”杜英转身,缓步走下城门,迎面正好遇到邓羌急匆匆而来。 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缘何如此紧张,可是有心仪少女,忙着去抢?” 邓羌脚步一顿,老脸一红,一时竟讷讷说不出话来。 杜英一怔,露出夸张的神情: “不会吧,难道竟让余说中了心思?” 邓羌赶忙说道:“属下并非盟主所言······属下奉命清扫各处府邸,按照主簿后来派人送来的命令,这些氐人内眷、婢女等等足足数百人,已经尽数集中于东海王府、椒房殿等各处。” 师兄这样做会不会引起桓温那边的不满?毕竟这些氐人家眷以后都是和氐人谈判的筹码······ 杜英沉吟片刻,师兄打算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而且都没有和自己商议就匆匆下决定,更是说明师兄胸有成竹。 等见到他的时候再商量吧。 “也好,伯夷麾下将士连日苦战,也很疲惫了,让儿郎们休整吧,这北关内外兵营众多,收拾一下就暂时把兵马安顿进去。”杜英缓缓说道。 师兄既然扣下来了氐人的家眷,那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兵马也都屯驻在北关,先抢占这长安城中为数不多的兵营再说。 若是桓温真的打算把长安太守的位置交给自己,那么杜英在北关屯驻关中盟的兵马以掌控大局,也在情理之中。 而就算是桓温不想这么做······木已成舟,杜英也得逼迫着桓温只能将杜英摆在这个位置上。 这个长安太守,来之不易啊。 杜英心中感慨,却见邓羌迟迟未去,不由得好奇问道: “伯夷还有何事?” 邓羌沉吟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实不相瞒,之前属下曾说不愿与卫大将军为敌,以报昔日赏识之恩。 今日,卫大将军将家眷托付于属下,属下不知应如何是好,还请盟主为属下解惑。” 杜英点了点头,按理说这种事若是落在别人身上,恐怕避之不及,恨不得抓紧把苻黄眉的家眷交出来,表示自己和旧主之间再无关系。 不然的话,就算是自家主上仍然信任有加,又怎么能保证别人不会说出些流言蜚语? 到时候受到影响的,总归还是自己的身份地位。 可是邓羌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了······ 俨然他心中所思所想的,仍然还是如何才能报答旧主的恩情,同时又不期望让杜英对他太过失望,纠结之下,索性直接寻求杜英的指点。 杜英自然知道这个属下,其实就是个淳朴老实的汉子,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此时的纠结,无可厚非,反而说明邓羌没有什么歪心思,这正是杜英想要的下属。 “苻黄眉倒是相信伯夷。”杜英微笑着说道。 邓羌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 “回盟主,若是卫大将军让其余家眷言说此事,属下或许都不会有所犹豫,毕竟属下现在为关中盟之人······ 奈何是卫大将军家的小女儿送上的亲笔信,属下当初客居卫大将军府邸时,府中上下对我这汉人并无多少好感,背后冷言冷语多矣。 唯有这小姑娘心地单纯而善良,时常为我争辩,又曾专门托人前来看望,以免属下心有芥蒂······ 至此之后,府中上下,虽然定还有闲言碎语,但是至少已经不入属下之耳,而卫大将军也有招属下为赘婿之意。奈何战事爆发突然,我等率军出征,此事也就暂时搁置。” 原来还有这一份感情和关系在。 杜英登时明白过来,感慨说道: “原来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邓羌一下子说出了心里的纠结,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杜英这一句切中内心的打趣,尴尬的立在那里。 “无妨,苻黄眉的家眷,就暂时交给你看管,战后划分府邸,你家中也无伺候的人,不妨就让这些人入你府中,也算是多些烟火气,如何?”杜英笑道。 邓羌登时大喜,连忙拱手:“属下多谢盟主成全!” 说着,邓羌便要转身离去,杜英却招了招手:“诶诶,等等,这么着急去见心上人?” 邓羌脚步一顿,扭扭捏捏的,哪里还有沙场万人敌的模样? 杜英则接着说道: “不过余会答应,是看在伯夷的面子上,也是看在未来邓夫人的面子上,莫要辜负了人家,选个良辰吉日,成家立业也好。 伯夷年纪也已经不小了,可得早早诞下传人,不然这一身武艺岂不是后继无人么? 若是需要媒人的话,余不妨出面为尔做媒,如何?” 邓羌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竟······那是苻黄眉的女儿。 “苻黄眉让那姑娘出面,可不就是有这心思么?”杜英无所谓的说道,“其想要保全家眷,顺便也算是顺水推舟,成全你们,这在情理之中。 日后只要他不会窜到沙场一心求死,那大家也没有必要非得两败俱伤。这关中氐人和羌人那么多,想要赶尽杀绝显然也不现实,大家早晚有坐下来谈一谈的时候。” 邓羌心中最后一个担忧也放下,郑重行礼: “多谢盟主成全。” 杜英摆了摆手,让他且去,同时幽幽感慨一声: “万人敌也要为了心上人折腰哟。” 这句话还是飘到了邓羌的耳朵中,邓羌脚步一个踉跄,引得周围将士们纷纷偷笑。 沙场上仿佛天神一样的邓将军,此时来看,也是一个有儿女情长的凡人嘛! 杜英则径直穿过北关,迎向已经越来越近的那一队人马。 “属下杜英,参见将军!”杜英拱手行礼。 桓温翻身下马,亦然大笑着迎上来: “仲渊啊,几日不见,便立下泼天功劳,你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杜英不由得微笑反问: “所以之前将军一直轻视了属下?” 桓温伸手托住杜英的手腕,扶着他站直,连连晃动了几下,解释道: “原本以为仲渊是初生牛犊,空有少年胆略,而今日方知,仲渊是初生幼虎,不只有胆气,还有锋利的爪牙啊!”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七章 长安太守,花落我家 说着,桓温环顾身后: “尔等且说,是也不是?” 郗超率先笑道: “督护年纪轻轻便有统兵一方、破城先登之姿,属实令人佩服!” 杜英则有些惭愧的说道: “话虽如此,但是这其中亦有谢伯父的功劳,奈何谢伯父腿上受伤,动作不便,不然的话必然也愿意前来迎接将军。” 桓温摆了摆手: “无妨,无奕是余之兄弟,应当是本将去探望才是,这一次受了伤,可万万不能在允他饮酒了!” 大家都露出笑容,谢奕提着酒坛子撒酒疯,那是人人都怕,桓温也不例外。 桓温主动说起来这事打趣,自然让大家多少都拿捏清楚将军的心思。 不管将军是不是打算将杜英推出去当做抵挡江左世家的炮灰,至少在将军的心里,应该还是很愿意和杜英、关中盟维持一个不错的关系的。 “这是自然。”杜英含笑答应。 而其余的幕僚、属官们也纷纷上前见礼,恭维几声。 杜英没有在桓温这里失宠,而且长安之战当记首功,大家也提不出来多少反对意见,所以拍拍马屁、留个好印象,总是没问题的。 不过,还是有一个家伙的声音“越众而出”: “杜督护入城久矣,为何我家将军抵达北关之后才来迎接?” 众人心中齐齐叹了一声,说话如此阴阳怪气,当然只可能是袁宏这个杠精。 至于袁宏所说的问题,大家其实心里都清楚。 杜英入城这么久才到北关,肯定是去搜刮氐人的国库、粮仓之类的去了,而且氐人王公贵族的府邸,也应该都遭了杜英的毒手。 只不过杜英第一个入城的,选的位置又好,大家又没有足够的立场和理由说人家的不是,易地而处,他们也会这么做。 现在袁宏这家伙,还真的口无遮拦的说出来了。 杜英瞥了一眼袁宏,正色说道: “苻坚率军且战且走,一路不少游兵散勇都需要慢慢清扫,所以耽误了些时间,还请将军莫要见怪。” “这有什么好见怪的!”桓温笑道,拉着杜英的手腕往前走,“且走,且走,入城再说,老夫也要看看,这氐蛮把长安城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郗超等人赶忙跟上,此时他们已经看出来,桓温心中或许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仍然选择了帮助杜英掩饰这种尴尬。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说,甚至还给杜英找了一个台阶下。 长安,是被氐人破坏的。 因此如果关中盟真的在氐人府邸之中烧杀抢掠,那也无妨,都可以归罪于氐人之前的破坏。 至于氐人为什么会破坏自己的府邸······ 或是想玉石俱焚,或是之前入长安的时候劫掠,并未再做修复,又或是刚刚负隅顽抗导致的,总之理由有很多。 而入城之后,大家骤然发现,城中军营已经插上了王师的旗帜,也不知道是不是都被占据了,不过那些府邸,倒是一个个仍然大门紧闭、贴着封条,显然关中盟并没多加破坏。 精锐之师、军纪严明啊。 这是一时间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桓温一边和杜英沿着天街走向未央宫,一边沉声说道: “仲渊呐,此战以你为首功,所以余打算保举你为长安太守,这长安是你先打下来的,就交给你来坐镇,可否?” 杜英相当于已经知道考试答案的考生,心中未起波澜,但是至少表面上,他不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毕竟这条消息也不是杜英从正规渠道得到的,而是郗超透露出来的。 不管郗超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肯定不能让桓温知道杜英已经知道了。 所以杜英挑了挑眉,微微笑道: “属下起事不过半载,何德何能可以执掌长安一府之地?” 神情没有非常夸张,但是难掩喜色,调控的恰到好处。 桓温对于杜英的态度非常满意,这家伙明明很高兴,可是又要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 也真的是辛苦他了。 不过不管杜英如何谦虚,桓温既然已经确定了长安太守的人选,自然也不可能出尔反尔,当即笑道: “仲渊何出此言?放眼整个关中,能够执掌一方民政的,可不就只有你这个关中盟的盟主了么? 仲渊说自己起势不过半年,而半年之间,就能成此基业,岂不是更能说明仲渊之才。 所以就不要再谦虚了,长安太守之职,舍尔其谁?且不说长安民政,便是长安内外屯驻的兵马,也都可以交在仲渊的手中。 无论是追亡逐北,还是进攻潼关,仲渊都大有可为。届时若是荆州再起波澜,余也可以从容南下。 有仲渊在,吾心安矣!” 杜英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话虽然说得好听,但是细细思索,其实自己到手的还是一个长安太守罢了。 所谓的指挥长安城内外的兵马,指的必然是关中盟和谢奕麾下的兵马罢了。 前者本来就在杜英的掌控之中,后者也基本算在掌握之中,只不过坐实了杜英指挥这一路兵马的名分罢了。 杜英并不相信,桓温会把整个北伐大军的兵权全都交到自己的手里。甚至北伐大军历经苦战,剩下的上万精锐,桓温有可能不会留在关中,而是尽早调动南下。 他要趁着北伐胜利的余威,好好震慑一下江左,并且稳定荆蜀等地的人心。 因此桓温这几句话,等于没说。 “至于长安郡府之中的官吏名册,仲渊可以自己拟定和任命,届时余一并将此禀报建康,想来陛下也是不会反对的。”桓温接着说道。 杜英无奈,这话听上去是给了自己很大的权力,而且也展现出了桓温现在掌控天下的野心和手腕。 但实际上人家江左世家已经派人顶在长安城外了,长安府中的各项任命,又怎么可能不跟江左世家商议? 大家肯定得互相做出让步。 到时候这一份名册上,不知道关中盟还能保留多少位置,又会被桓温和江左世家塞进来多少人。 而且既然已经达成了一致,陛下那边也没有反对的可能。 长安,和司马氏无关。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所说的话里面没有多少实际的好处,也发现杜英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桓温赶忙又补充一句: “余之幕府之中,也有人才,不妨给仲渊推荐两个?另外除了长安城之外,余还打算把扶风和华阴这两处郡守的位置交给关中盟,仲渊以为如何?” 正文 第五百四十八章 糟老头子坏得很 桓温话音未落,旁边的郗超就微笑着附和道: “现在华阴直面潼关,扶风外接河西,仲渊若是让关中盟掌握这两处郡府,便可向东攻伐而向西获取河西的支援。 若论同凉州的关系好恶,诸位又有谁能够胜过仲渊?若仲渊能够让凉州为大晋所用,更是大功一件。 至于幕府诸位,余窃以为袁兄可为仲渊臂助,袁兄一向敢于直言,只要仲渊能虚心求教,则袁兄必然能多指点不足之处,纵然仲渊之前并没有坐镇一方的经验,想来在袁兄的攘助下,也不会手足无措。” 桓温亦然连连点头,一副郗超所言,深得我心的模样。 杜英皱了皱眉,他知道郗超也只是给桓温解释一下罢了,归根结底这是桓温的想法。 听起来是不错的,可是······ 我信你的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华阴和扶风这两个地方现在是什么情况,真以为杜英不知道? 前者直面雷弱儿,这一支羌人军队是不可能那么轻易低头的,无论是坚守潼关,还是干脆直接和潼关以东的羌人姚襄合兵一处,都能给华阴带来足够的威胁。 只要杜英应下华阴太守的位置,少说也得在这里摆上数千重兵。 至于扶风······干脆还在氐人的控制之中。 就算是封了扶风太守,又上哪里去走马上任? 更不要说桓温想要派过来的人了,袁宏这个杠精,确定不是让这家伙来添乱的嘛? 显然袁宏也没有想到桓温有这样的打算,反倒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本来就不想待在桓温幕府之中,只不过当初是桓温听闻他的才名强行征召而来,再加上江左世家也期望有人能够在其中了解动向——郗超这个浓眉大眼的,早就已经不是江左体系内的人了,大家从来没有指望他。 现在桓温把他丢给杜英,对于袁宏来说,或许也不是什么好的去处,甚至还得代表桓温和杜英作对,还得需要代表江左世家发挥自己的作用,但是至少比待在桓温幕府之中来的舒服。 “也好,久闻袁兄才名,日后同衙为官,还需要袁兄不吝指点。”杜英从容说道,直接应允下了这件事。 袁宏的笑容登时微微僵硬。 以他对杜英的了解,这家伙应该很不愿意桓温这样明目张胆的往自己的麾下塞人才是······ 他为什么就直接答应了? 是觉得自己对他构不成威胁,还是说他早就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袁宏登时有些紧张,杜英能看出来自己的想法,桓温看不出来么? 自己的抬杠、自己的口无遮拦,其实只是在表达不满,甚至想要让桓温早日顺理成章的把自己踹出幕府。 可是桓温一直以来都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 袁宏从不觉得桓温是好人,所以他现在越想越怕。 甚至背后已经激起一身冷汗,自己之前到底是以怎样的无知和无畏在刀尖上起舞? 因此袁宏看着杜英,神情变得愈发和善。 至少杜盟主,应该是一个比桓温好一些的顶头上司吧,尤其是还有和谢家的那一层关系在。 只是自己之后大概不能那么跳了。 袁宏心有余悸,连连拱手:“为太守效劳,荣幸之至。太守有何吩咐,属下可先为太守操办。” 袁宏的态度很积极,让杜英很满意,也让桓温和郗超等人很诧异,这个明明很聪明,但是做什么事都拖泥带水、摆明是在应付工作的家伙,什么时候这么精神抖擞了? “还真正有用到袁兄之处。” “称呼属下便是,太守为尊。”袁宏赶忙说道,“小小书生,当不得一声‘袁兄’。” 众人更是大跌眼镜,这? 这还是我们认识的袁宏,那个杠精袁虎么? 杜英虽然也没有弄清楚状况,但是袁宏这么积极配合工作当然是好事: “大军入城,必然颇为动荡,城中百姓,不论汉人,还是氐人、羌人,当先一视同仁,定不能出现烧杀抢掠之事。 我长安太守府草创,但是也应让城中皆知,此城,已为朝廷所有,城中皆是朝廷子民,不可胡来。” 说到这里,杜英看向桓温: “将军认为可否?” “正当如是!”桓温点头。 “那属下还有不情之请,请袁兄以将军幕僚之名义行事,或事半功倍。”杜英接着说道。 城中出现烧杀抢掠之事,也是必然的,不能指望王师拥有秋毫无犯的军纪,苦战数月,一朝入长安,王师将士们也都需要一个发泄之处。 桓温显然也是默许这件事。 要等城中府库之类的都清点清楚,利益分割都结束,桓温再出面施施然制止这些事也不迟。 更何况城中有钱的大部分都是氐人和羌人,所以桓温就算是不制止也没有什么问题。 氐人是失败者,被抢掠本来就是应该的。 而现在袁宏若是打着桓温的名义去做这件事的话,那将士们必然认为是桓温打算收手了,自然不会违抗军令。 只是将士们没有发泄出去的情绪,还会积压在桓温这边,桓温少不得还得犒赏三军。 等城中兵马收拢,百姓缓一口气,杜英再出面表示此为长安太守府之意,自然能在短时间内尽收人心。 “仲渊这是要让老夫当坏人啊。”桓温笑道。 杜英则慨然说道:“关系民生,属下特有此请!” 不这样做,长安动乱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元气呢。 桓温点了点头:“也好,这坏人,就让老夫为仲渊担一次。贤侄可不能忘了啊!” 杜英一笑,心里忍不住腹诽,贤侄个毛线,你个糟老头子又想坑我,这一个人情欠下来了,以后不知道怎么还呢。 不过现在安稳城中是要紧事,杜英也不跟桓温多扯皮,赶忙拱手应诺,同时看向袁宏: “此事就拜托袁兄了。” “太守有安民之心,属下怎能不尽其力?”袁宏一边答应,一边已经飞身上马。 郗超看着他的身影,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这家伙,临走还不忘嘲讽了桓温一声。 杜英有安民之心,桓温还在这里谈条件,那就是不想安民喽! 果不其然,桓温的脸色变了变,不过旋即恢复原本的模样。 反正这个嘴巴臭的家伙已经丢给杜英了,以后让杜英头疼去吧。 否则桓温都不知道,就算自己再爱惜袁宏的才华,是不是什么时候也忍不住要抽刀子。 正文 第五百四十九章 两处太守的人选 袁宏去后,杜英也跟着向桓温告退。 既然已经应了此职,他得抓紧去选调人手、接管长安各处府衙之中残留的档案、账簿之类的,知道自己有多少家底。 桓温不加阻拦,任由杜英离去。 “将军,这样恐怕有所不妥。”幕僚张湛沉声说道,“长安为氐蛮之都,财富、粮草堆积甚多。 若是让杜太守先去统筹,恐怕中间多少都会有所‘遗漏’,届时军中所获必不会很多,将士们一番苦战下来,难免会有怨言啊。” 杜英入长安之后的第一时间所做的就是查封各处府库,现在他又变成了长安太守,恐怕更会变本加厉的克扣军中缴获,留为己用。 因此现在桓温不让将士们抢掠,就必须得犒赏三军,可是之后桓温能够拿得出来那么多东西么? “想要让杜仲渊出力,总要给一些好处的。”罗友则摇头说道,“将军可以先估算一下军队犒赏所需要的财物,罗列清单,也尽可以抬高一些,然后交给杜仲渊便是。 就算是杜仲渊难以满足将军所需的所有钱粮,恐怕也会尽可能的多给。固然将军需要依靠他,可是他又何尝不需要依靠将军?” 郗超亦然应道:“仲渊兄总归不会和将军反目成仇的。” 不过郗超在心里补充一句,至少现在不会。 张湛虽然还有些担心,但见郗超和罗友说的坚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免得这两个家伙再你一句、我一句,直接把自己也丢到杜英手底下去了。 对于他们这些出身荆蜀、背景并不算深厚的人来说,留在桓温幕府之中当然才是一展抱负的最好选择,同袁宏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而此时,前往未央宫的杜英也很快就遇到了匆匆前来的王猛: “未央宫各处是什么情况?” “少府已经空空如也,不过国库之中还有不少金银珠宝,显然是太沉重来不及搬运。”王猛开门见山,“另外粮仓之中的存留也不是很多了。” “有总比没有好,至少国库还有东西,就能够应付一下征西将军”杜英呼了一口气,他有点担心桓温会找他要劳军的钱粮,可是自己手上真的空空如也。 人家谁信? 接着,杜英又三言两语讲述了一下和桓温往来交谈的内容。 王猛微微颔首,笑道: “恭喜师弟,从此执掌一郡之地,不,其实是三郡之地,如此一来,关中既得郡府之中,只剩下蓝田县以及商洛郡不在关中盟的手中。 而且袁宏此人本来就不和征西将军同心,若师弟能善用其才,则的确不失为臂助,到时候保不齐征西将军都要后悔此事。” “三郡之地,那不就华阴和长安两处么。”杜英撇了撇嘴,“扶风还不知道何时能打下来,而且华阴太守,又委派谁最合适?” 王猛沉吟道:“此事还需细细盘算,之前只以为长安太守便是征西将军所能给的所有,现在看来是小觑了他。” “不见得就是好事啊,关中盟分散三处,反而更容易各个击破。”杜英压低声音说道,“征西将军十有八九是为此而来。” “这倒也是。”王猛笑了一声,“若真如此,那华阴必须要派遣得力而又忠诚之人。” 说到这里,王猛的声音一顿,发现杜英的目光就看着他。 得力又忠心,还能独当一面······ 这不就是为王猛量身打造的职位么? “余就算了。”王猛连连摆手,“余还是帮助师弟坐镇长安为妙,如此,四处征伐,师弟可抽身而出。” 杜英也知道王猛更擅长的还是内政,而且治大国的本事摆在这里,让他去镇守华阴,的确浪费。 留下来和江左世家勾心斗角,更有用处。 “那便让洪聚和伯夷一起去吧。”杜英点将。 论忠诚度,也论能力,自然还是任群和邓羌为翘楚,而且一文一武,正好互补。 任群负责关中盟内政、后勤这么久,去做一个以保障军队后勤为首要目的的太守,还是绰绰有余的。 王猛接着说道: “那扶风呢?扶风为屏障长安而生,长安一丢,此城腹背受敌,无险可守。氐人定会将兵马撤退到北方,向安定等地汇聚。所以扶风太守的人选也不能空悬。 只不过现在进攻扶风的是梁州刺史,想要从梁州刺史的嘴中把扶风拿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杜英一摊手:“还真别说,刚刚甚至都忘了还有这个倒霉蛋。不过要说扶风太守的人选,余心中倒是有数了。” 王猛微微一怔,旋即心中也浮现了一道身影。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点了点头。 师兄弟默契的达成了一致。 ———————— 关中盟,少陵坞堡。 关中盟先登长安城的消息已经传到少陵,少陵上下自然一片沸腾。 首功,这一次自然是毫无疑问的首功。 而且杜英的命令随即传递下来,要求各个掾史统筹人手,速速前往长安,身在林氏坞堡的林丛等人已经动身,而少陵坞堡这边也在选派人手。 关中盟现在家大业大,当然也不可能把家业一丢,一股脑的都跑到长安去。 议事堂上的气氛热烈而紧张。 关中盟的掾史济济一堂不说,在任群这个长史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位置。 一个是给罗含的,不过罗含并没有到场,他这几天带着书院的学生去终南山下采风去了,说是寓教于乐、劳逸结合。 而另一个位置上,则也端坐着一个中年人,微微闭眼,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正是王猛和杜英这一对师兄弟的恩师——法随。 法随在王师攻破华阴之后就带着山中的子弟们出山,由华阴驿站的老牛引着前来关中盟。 王猛和杜英把师父诓骗出山,当然是不想让师父带着小师弟们在山中继续过贫苦的生活,也期望师父能够帮衬一二。 法随本人对于这乱世早就已经心灰意冷,其实是不愿意来的。 两个弟子闹腾的挺好,也算是有出息了。 奈何杜英后来的信中,就开始屡次提起安全问题。 他和王猛现在也是名震关中的人物了,站的位置高、得罪的人当然也多,因此谁知道会不会有手段下作的家伙,对抗杜英他们不成,反过来把法随当做威胁的筹码? 正文 第五百五十章 师父服其劳 法随虽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乱世之中的小透明,但是也架不住杜英三番五次的强调。 这让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他个人的安危倒也不重要,这么多年闯荡乱世、隐居山中,生死早就看淡了。 关键是还有那么多孩子。 所以法随最终也顺理成章的答应。 只不过他们下山之后,先是灞上之战打得惨烈,接着又是长安围城战。 所以法随等人在华阴停了些时日,等大军推进到长安,这才越过灞水战场,抵达关中盟。 盟中上下当然不敢怠慢,请殷存等族中老人亲自出面款待,并且奉为座上宾。 至于随着法随一起来的孙青草等小孩子,也都一并安顿在关中书院。 法随对于开办关中书院的想法很赞同,也索性住在书院之中,和罗含坐而论道,仍然是一副隐者风范。 今日盟中商议进入长安的事宜,法随也被请来出席,他虽然并未拒绝,可即使坐在上位,显然也并不打算对关中盟的事务指手画脚。 这是两个弟子的心血,自己这个师父初来乍到,既然什么都不清楚,那就索性闭口不言。 而法随这么一坐,镇定如常,更是让盟中诸位官吏心中啧啧赞叹。 这一份拿下“长安也不过理所当然、红尘纷扰与我何干”的神态,当真将一名隐士应该有的心态诠释的淋漓尽致。 要不人家是盟主和主簿这等人物的师父呢? 相比于法随,真正承担关中盟任务调派的任群根本坐不住,向蒋安和麻思叮嘱注意事项。 盟中并不需要派遣武艺高强的前去,而需要文官帮着盟主尽快稳定长安局势,所以蒋安和麻思就是不二人选。 周隆则负责留下来和任群构成坐镇关中盟的一文一武。 “长史放心,主簿那边定然已有安排。”麻思微笑着说道。 任群絮絮叨叨,就跟老婆婆似的,虽然大家知道长史是激动之余、放心不下,可是还是不想听他叨唠。 “罢了罢了!”任群也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儿讨人嫌,索性摆了摆手,“保重!” 麻思和蒋安齐齐拱手,正要离去,便听得外面有人匆匆而来。 “报!”一名传令兵快步走进来,“坞堡外有人求见,自称是秘书郎谢石。” 议事堂上,登时安静。 大家大眼瞪小眼。 谢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而且看这架势,应该是只有谢石一个人,王家和其余家族的人都不在。 “谢掾史并不在此处啊。”蒋安忍不住皱了皱眉。 谢石前来,应该是要找谢道韫的,然而谢道韫之前就已经先一步动身前往林氏坞堡,算时间的话应该已经到了。 所以谢石到了这里,大家应该怎么接待他,有应该表明怎样的态度? 任群咬着牙说道:“远来是客,更何况秘书郎同谢司马分属兄弟,盟中自然不能怠慢,请秘书郎进来,不,我亲自去请!” “余去吧。”就在此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法随。 他微笑着说道: “盟中和谢家之间,不论公事还是私事,总归是绕不过我那两个弟子的,既然他们不在,那师父服其劳,就帮着会一会这位谢家的秘书郎。” 任群轻轻呼了一口气。 的确,法随是杜英的师父,应该算是杜英的长辈。 而谢石亦然如是。 所以让法随去迎接谢石,才能平起平坐,不然的话,任群等人难免要低一头。 “辛苦先生了。”任群拱手说道。 “无妨。”法随笑道,“既然出山,可不就是帮着这两个小子解决这些问题的么,不然这两个家伙才不会眼巴巴的盼着余过来的。” 在关中盟里,敢这么说盟主和主簿的,恐怕也独此一位了。大家不由得感慨。 “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法随路过蒋安和麻思的身边,温声说道,“不过是一个秘书郎,又是孤身前来,本来就无敌意,不用这么紧张,不然的话岂不是让江左的人小觑了关中盟?” 大家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麻思和蒋安赶忙告退。 “余随先生一并前去。”任群则追上法随的身影。 “也好。”法随淡淡说道。 此时,少陵坞堡外,谢石四处张望,饶有兴致的看着原野上铺开的屋舍: “这里有工坊、有集市,民居错落,完全不像是四战之地,这关中盟,比余想象之中的还多几分手段啊,不然乱世之中,何处能够觅得如此桃源?” 谢石的身侧,还有一名披甲小将,端坐在马背上,马槊横在身前,这是临阵的状态。 听到谢石所言,他沉声说道: “这里的工坊基本都是冶炼工坊,甚至放眼望去还能看到几台快要组装起来的霹雳车。 关中盟的工匠,显然已经掌握了军中不少技术,而且在这太平之下,时刻在为战争做准备。” “毕竟关中还没有彻底平静嘛!”谢石笑道,“世坚(沈劲表字)啊,不用这么紧张,关中盟不是敌人。” 这小将正是出身吴兴沈氏的沈劲。 他随同王右军等人北上,因为吴兴沈氏当年独自造反,并没有得到吴中世家的支持,甚至还被明里暗里打压、下绊子,所以沈劲对于陆家、张家等吴地世家并无好感。 而且沈劲是以护卫将领的身份北上,本来大家就不是一路人,互相看不上。 这也就使得谢石提议独自前来关中盟试探一下的时候,沈劲也自告奋勇护送谢石。 “若不是敌人的话,秘书郎就不要求调拨护卫了。”沈劲沉声说道,警惕的盯着前方,让站在他们对面的几名关中盟士卒也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嘿!”谢石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只是担心杜英不在的话,关中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所以还是带上王师士卒充当护卫,壮壮声势比较好,只带着几个谢家部曲,显得寒碜。 “只是因为这路上横穿沙场,不太平而已。”谢石解释道。 沈劲没有回答,大概是信了,又或者懒得戳穿他。 谢石不由得翻了翻白眼,这家伙,怕是满脑子就想着戴罪立功,都想魔怔了! “秘书郎久等也!”前方传来呼声。 一名年轻人大步迎上前: “关中盟长史任群,见过秘书郎!” 谢石翻身下马,行了一礼,好奇的问道: “贵盟盟主和主簿皆不在?那你们谢掾史也不来迎接么?”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一章 先生之心,清逸飘然 谢石寻思着,自己这个五叔,平时对那丫头还算不错,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谢掾史听闻长安已破,动身前往林氏坞堡了,应该会继续前往长安。秘书郎若是为寻谢掾史而来,应尽快北上,余可派遣人手为秘书郎带路。”任群解释道,“至于盟主和主簿,已经皆在长安。” 谢石皱了皱眉:“长安不过才刚刚破城,残敌恐怕都还没有肃清,这一个女儿家的,跟着乱跑什么?” 任群仍然微笑站着,却并没有解释。 就谢掾史那相思都写在脸上的模样,肯定是急匆匆的去找她的杜郎了,还用问么? 不过大家也都清楚,王谢两家还有婚约在,而谢石又是从南方过来,应该是站在赞成婚约的那一边的,所以这话说出来必然让谢石心存芥蒂,伤了和气。 “秘书郎应当随同王右军一并前往长安才是,为何独自前来关中盟?”法随也开口问道。 “这位是?”谢石撇过头,看此人负手而立,衣袖迎风,须发飘飘,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范,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没想到北方胡尘之中,竟然也有形象近乎于江左隐士的人物。 甚至让谢石有些恍惚,仿佛犹然还在江左。 “法随,添为仲渊、景略之师。” 谢石登时打起精神,北上的路上,他们当然也都是做过功课的,不过他们所得到的消息也是支离破碎,因此只知道仲渊是杜英的表字,景略是谁不知道,不过这大概不重要。 毕竟关中盟,还没有更大过杜英的人物。 而杜英也的确师承华山之中的一位隐士。 想来就是此人了。 谢石拱了拱手:“之前不知先生身份,未曾见礼,勿要见怪。” 能培养出来杜英这种人物的,在谢石看来,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再加上法随刚刚给他的第一印象就很好,所以此时自然愈发敬重。 “无妨,不知者无过。”法随笑道,“秘书郎若不是着急寻人,那不如入坞堡一叙? 盟中也在抽调人手,准备北上长安,所以秘书郎完全可以跟着下一批人一起北上,不用再去寻王右军。” 谢石思忖一下:“也好,那就叨扰了。” “秘书郎客气,请!”法随微微侧身,又看向任群,“实不相瞒,余亦然也是初来乍到,不如就请长史引余同秘书郎一起,参观一下少陵坞堡?” 任群怔了怔,虽然不知道法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理说,盟中虚实还是不应该轻易为外人道也的,谢石只要没有表态偏向于关中盟,那么就算是有谢道韫和谢奕的这两层关系在,那也是外人。 但是他还是选择相信法随: “那恭敬不如从命。” 谢石好奇的问道:“先生之前未曾来过?关中盟能崛起于胡尘之中,我等皆以为有先生的手笔。” 杜英和王猛都太年轻了,年轻的以至于江左众人都认为她们两个更像是出面的傀儡,而他们那个共同的师父在背后操控着大局。 而若真是如此的话,法随不可能都没有来关中盟看过一眼。 “自然。”法随也露出奇怪的神色,“余素来隐居华山,无意于关中,也省不想涉足红尘太深。 品上一杯香茶,听窗外细雨。翻开两本书卷,教导三五弟子。这十余年来,皆是如此。 盖因两小儿飞黄腾达,担心有无妄之灾危及于山中弟子,因此特意引他们前来投关中盟,以图周全。” “妙,妙也!”谢石抚掌大笑,“先生心态,当真清逸飘然,乘风欲仙!我等红尘紫陌中打滚的痴顽人,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先生这等心神了。 在余观之,江左林泉名流,也不过如是,先生若去江左,当令众人黯然失色也。 法随从容道:“功名利禄,不争不抢,来而不惊,去而不留,与我无关。为虚名而南下,纵能舌战群儒、青史传颂,又有何用? 所得者,可为吾所欲?所获声名,可为吾所求?言说不喜功名,岂不仍为功名?” 谢石怔了怔,难掩诧异的神色。 这句话,若是直接丢在江左,恐怕会扎在很多人心上。 江左清谈成风,多有为求名利者,假装隐居,却又多聚集三五好友而谈论时政、玄学等等,声名由此传扬,朝廷亦会以惜才之名延请出山。 所谓名士,也不过待价而沽罢了。 只是谢石没想到,远在关中的法随,竟然出乎意料的能说出这些,思想境界,显然又在很多人之上。 “先生通透!”谢石由衷感慨,“先生在关中,乃江左之憾。” 法随则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 “余在关中,出山弟子两人,崛起于胡尘而先登长安,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因此余在关中,无憾也。 想来关中有仲渊、景略二人,亦然无憾也。余既无憾,亦然无愧,则江左之憾,与我何干?江左,不过天下一隅尔。” 谢石一时语塞,旋即露出郑重的神情:“先生所言极是。” 法随摇了摇头:“胸无大志,让秘书郎见笑了。” “或许正是先生之超然,方才能汇聚灵气,集于两位弟子。”谢石说道,“请教于先生,多有裨益。” “有用就好。”法随笑道。 三言两语之间,两人似乎是在随口说些家常,但是又似乎是在互相试探、各打机锋,完成了几次交锋。 至少通过自己肯定的态度,法随已经让谢石明了,关中盟的崛起,和自己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而谢石也收起来一开始难免会有的轻视。 这关中到底是数朝龙兴之地,人杰地灵,乱世之中仍有人才代代不绝啊······ 任群趁势接过话头,带着两人穿行于盟中集市,让谢石见识了一下关中盟的繁华。 谢石这一路穿行于淮上、南阳,都是前线,所过之处万物萧条。 哪曾想到这战争最激烈的关中,竟然还能见到各方商贾络绎不绝。 惊奇之下,态度更是多有转变,对于法随和任群,说话都多了几分客气,显然已经真正尊重对方主人的身份。 当谢石到街上谢家的铺子打了一个转之后,折返议事堂,脸上挂着笑容: “关中盟能于胡尘之中开如此基业,令人佩服!” 这句话,大家能感觉到,是出于真心的。 正文 第五百五十二章 他看到了想看的 关中盟现在自然是远远比不上江左繁华的。 但是江左那是当初各家逃难,“顺水推舟”建设出来的,而现在的关中盟,却是“逆流而上”,短短数月之间能成如此气候,已经很了不得了。 法随点头说道:“辛苦经营,终得回报,情理之中。” 谢石笑道:“先生说的容易,背后心血多矣!” “欲成大事,理所当然。”法随并不介意谢石的反驳,“天色近黄昏,秘书郎先用餐吧?一路奔波,想来也是饥肠辘辘了。” “这就不用了。”谢石摇头,同时伸手解下来腰间玉佩,“匆匆来访,甚至都未携带礼物赠予先生,此玉佩便当做见礼。” “哈哈,远来是客,客之所赠,却之不恭。”法随伸手接下,同时从袖中拿出来一把折扇,递给谢石,“身无长物,此为关中盟所造之折扇,粗糙了一些,秘书郎笑纳。” 谢石怔了怔,伸手接过,霍然展开。 纸张纹理细腻,足见造纸工艺已经足够成熟。 扇骨为竹片打造,青色并未完全打磨去,颇有几分山林气息。 更重要的是,翻过来,扇面上写着“取舍”。 遒劲有力,落款正是法随本人。 谢石不由得一笑:“为何是这两字?” “人生在世总多难两全之事,取舍之间,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因此这是一难题也。”法随指了指扇面。 谢石若有所思:“好礼物,多谢!” 收起来扇子,他接着说道: “受皇命北上,不可耽于逸乐,今日已算偷得浮生半日,所以余当北上矣!若在长安还有闲暇,当再请教于先生。” “也好,公事为重,此亦为取舍。”法随笑道,“且送秘书郎一程。” “不劳先生了。”谢石摆了摆手,径直走向座骑。 法随也没有强求,只是负手看他招呼随从远去。 任群则走到法随身边,微微皱眉。 “看懂了?”法随问他。 任群摇头如同拨浪鼓:“神仙打架,我等凡人如何看得懂?” 法随不由得大笑: “没有什么神仙不神仙的,只不过是各有所长罢了。余虽不擅长治国理政,但是琢磨一下秘书郎的来意,还是可以的。” “还请先生赐教。” 法随收起来笑容,凝神说道:“谢石独自前来,应当是为了试探一下关中盟的底细。 对于琅琊王氏来说,现在只有和桓温抗衡,也就是和关中盟站在对立面这一条路可以走,但是对于陈郡谢氏,可并非如此。” “谢石想要和我们合作?”任群的神情有些振奋。 现在谢家在谢奕的指挥下,其实已经在关中盟投入很多,而若谢家彻底和关中盟翻脸,那么自然也就意味着这些商铺之类的都要离开。 虽然关中盟并不是不能弥补这种损失,可是作为管理者,任群当然也不想自己的心血受到破坏。 “不确定。”法随无奈的说道,“来去匆匆,显然是因为他并没有从盟中得到真正想要的答案。 但是至少他想看的,我们都让他看到了,关中盟到底符不符合他心中盟友的要求,那就要看他自己乃至于谢家之前就已经商议好的判断准则。 接下来,应该是仲渊和景略去头疼这件事了,洪聚尔且守住关中盟家底就是。” 任群点头,正想要说什么,只见得一名骑兵匆匆而来,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 “启禀长史,征西将军已许长安、扶风和华阴三郡太守与关中盟,盟主打算请长史出任华阴太守。 所以长史宜早日动身,并请长史携法先生同行,盟主同主簿在长安恭候。” 任群和法随登时面面相觑。 “三郡太守,好大方啊。”任群咋舌,“固然扶风和华阴或不在手中,或是前线,但是成长安左右庇护,几乎将多半关中交予关中盟矣!” “这背后必然还少不得和江左、荆蜀等各方之间的纷争。”法随还是忍不住给任群泼了一盆冷水,“这两个徒儿,还算是没有忘了为师。既然特意提及,那余便也随长史走一遭长安。” 任群无奈的说道:“那早知道就让秘书郎等一等了,大家一路同行,或许还能试探试探秘书郎的想法。” “谢石大概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的,他应该还是想要避嫌。”法随缓缓说道,“已经跑到关中盟一次了,或许大家还能心照不宣,但是如果和关中盟一直纠缠不清,恐怕谢家就是去在双方之间做出抉择的机会了。” 任群不由得叹息一声: “墙头草也不好当啊。” 法随指了指他: “现在的关中盟,处于征西将军和江左世家之间,又何尝不是墙头草呢?” “临险境而游刃有余,或许这就是仲渊和景略的厉害之处吧。”任群感慨道。 “时候不早了,也尽快安排一下工作,早些动身。”法随微笑道,“余倒是很感兴趣,这两位弟子又能带来什么惊喜?” —————————— 长安。 淮南王府。 入长安之后,这些氐人王公的府邸,都被分派给军中将吏。 至于未央、长乐两宫以及东宫等附属殿宇,桓温当然不可能住进去,至少现在他还是大晋忠心耿耿的征西将军,所以全部都封存起来。 至于所有府邸之中规模最宏大的东海王府,也就是苻雄的丞相府,桓温自然受之无愧。 而仅次于东海王府的淮南王府,也就随之落在了杜英的手中。 府邸很大,杜英索性将前半部分划出来作为参谋司议事之处,此时虽然已经入夜,但是议事堂上的喧闹声一直没有停下。 吏员们往来穿梭,有大批的公文需要杜英签署审批。 虽然桓温身为晋臣,还远没有自己随口就可以任命官员的地步,但是以桓温现在对荆蜀和关中的掌控,他保举杜英为长安太守,那么朝廷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或者说,不敢在这种事上和桓温唱反调。 因此杜英的正式任命虽然还没有下来,却实际上已经在履行身为长安太守的职责。 所以他在傍晚时分去军营之中走了一遭,看望了受伤将士,尤其是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的袁方平,又跟兴高采烈的谢奕寒暄了几句,便匆匆赶回来,一屁股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就再也没机会起来了。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三章 王猛论三郡之治 “长安太守,也是史上独一份儿了。”王猛站在桌案前,翻阅着公文,笑道。 他所翻阅的,并不是新的公文,而是之前秦国留下的奏章之类的,刚刚从未央宫中抬过来,甚至还有一些都是前两天送来的,新鲜热乎着呢。 王猛之所以翻看这些奏章,是因为这其中牵扯到氐人的人事任命、政策实施之类。 而且氐人文武官吏的性情人品,也可从中略见端倪。 杜英想要立足长安,甚至统筹三郡,只是依靠关中盟的人手,显然远远不够。 所以遗留下来的氐人官吏,也可以筛选其中忠良者,为杜英所用。 听到王猛的感慨,杜英不由得好奇问道: “师兄何出此言?” 王猛用竹简轻轻敲着手心: “之前这长安太守,自先汉定名长安以来,可都是叫做京兆太守的。甚至当初钟太傅(钟繇)镇长安,为了避嫌,索性直接领司隶校尉。 更可笑的是,典午中朝时,纵然都在洛阳,长安仍为京兆郡,现在倒是换了名字。” 杜英有些无奈,现在晋朝的都城在建康府,并且在此之前,长安还曾经做过西晋西迁小朝廷的都城,是和东晋争夺正朔的存在。 所以对于现在的典午朝廷,尤其是王谢诸家来说,京兆郡这个名称过于敏感,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在建康府之外还存在一个京兆。 这就是在挑战他们的权威。 或许他们在关中早就已经没有了什么权威,可是还是想要尽可能维护一下面子。 桓温自然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刻意恶心包括司马氏在内的江左各家,并且也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和朝廷争锋的意思,所以专门把京兆郡唤作长安郡,想来也的确是世上独一份了。 “不管叫什么名字,长安仍是长安,就足够了。”杜英笑道,“照顾一下江左的态度,也在理所应当。” 王猛撇了撇嘴:“就是因为难以服众,所以才特别想要别人认为自己是正朔,把祖宗传下来的都改变了。” “现在是长安,不比少陵,师兄还是慎言的好。”杜英提醒一句。 王猛看向他,从容说道:“只要你我愿意,那么长安就可以变成少陵坞堡,三郡之地,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关中盟罢了,又有何难? 蚕食关中、进取天下,亦指日可待也!” 杜英笑了笑,如果换作是别人在这里说这种话,杜英或许会觉得对方在吹牛,但是现在说这话的是王猛······ 吹了牛还能变成现实。 “师兄助我?”杜英反问。 “何时不助你?”王猛笑道,将手中的竹简扔到桌子上,“这是之前受到赵韶、董荣等人排挤,被迫离开官场的官吏名单,现在应该还在长安或是左近州郡,所以尽快请来,这些都是我们未来的班底。” 杜英赶忙拿起来摊开,扫了一眼,诧异的说道: “这······是雷弱儿的奏章?” “对也,近一年前的,当时雷弱儿便举这些人为例,弹劾苻生。”王猛一摊手,“或许雷弱儿也没有想到,这奏章,他家主上并没有采纳,可是却帮了我们。”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啊。”杜英笑道。 “不,”王猛摇了摇头,“只是氐人不能善用汉、羌各族人才,而我关中盟求贤若渴,所以必然会发生的事罢了。 不然的话,余在这里一两个时辰,翻阅这些公文和奏章,难道师弟以为余真的是在偷懒么?” 杜英嘴角微微抽搐。 实不相瞒,师兄,是的。 之前错怪你了。 “除此之外,还有各县县令的人选,也需要尽快敲定。”王猛接着说道,“长安郡下有长安、杜城(即杜陵)、霸城(即灞上)、新丰(即临潼)、高陆(即高陵)、万年等诸县。 虽然现在多半已经荒废于氐人之手,可是不能再荒废于仲渊之手。收拢流民、安置战俘、招募吏员、安抚百姓以及惩治罪徒,这些都需要一一落实。 这只是长安一郡之地,还有华阴和扶风的县令人选,都需要尽快敲定,一旦王师越过扶风,则需要尽快派人接管,迟则生变。而且这些临近前线,也需要挑选胆略过人的。 就算是胆子不够大,也得足够机警,不求其在敌寇入侵之时能坚持多久,只要不孤身而走,能够多带着一些百姓离开,就可以了,不然也找不到那么多合适的人才。 而一旦县令人选确定,就不应再以军法约束管教百姓,之前仲渊在关中盟推行晋律,现在依照而行便是。而各种苛捐杂税、前朝遗留,也应当尽快废除,劝民农耕,以安民心,使百姓知杜郡守之恩泽。” 王猛侃侃而谈,杜英亦然奋笔如飞。 条条列列,皆关系到自己下一步能不能走稳。 而今军心在我,只要之后还能够掌握住三郡民心,则荆蜀想要做甚,江左又想要做甚,其实都威胁不到杜英。 “关中最缺的是什么,那么最重要的、大家真正要争夺的,就是什么,除了这,多做一些或少做一些让步,皆无妨。”王猛最后强调一句。 “所以是什么?”杜英抬头问道。 王猛抓起来一支笔,在手心上写起来。 杜英见状,也是一笑,同样照做。 写下来然后核对,这是两人在山中最喜欢做的事。 两只手掌摊开。 赫然皆是一个“民”字。 杜英和王猛相视大笑。 归根结底,握有民心,便握有关中的话语权。 “少主,夫人已经到府外了。”陆唐的声音在外响起。 王猛砸了咂嘴: “这才几天,就已经这么迫不及待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应该先公事为重,不要沉迷于儿女情长之中。” 杜英无奈的说道: “今天清理出来那么多账本,牵扯到氐人立国之后的岁入、支出以及府库之中的残留,这里面的账目谁来查验? 之前就把这份工作交给阿元的,现在自然还是要让她来负责。不然岂不是白白培养出来这么多会打算盘的人?” 王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不用找那么多借口了,懂的都懂,师兄也懂!快去吧!找借口费劲的,也不嫌累?” 杜英呵呵一笑:“今日刚刚成全了邓羌和苻黄眉家的女儿,看来也得尽快成全师兄了。” 正文 第五百五十四章裙敛月色,目有柔情 “你这句话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从没见到过真做什么。”王猛翻了翻白眼,不屑的说道。 “那师兄是着急了?”杜英抓住破绽,“原来师兄真的期待能够成家立业啊!” “滚吧,滚吧,去找你的阿元去,别来烦我!”王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然的话,等会儿谢掾史怕是要找上门来问我要她的好情郎了!” 急了,师兄他急了。 杜英露出笑容,从容拱了拱手:“定早日让师兄如愿以偿!” 说罢,杜英根本不给王猛揍他的机会,一溜烟儿已经没影子了。 王猛叹息一声,看了一眼桌子上还摊开的公文。 这家伙,有自己在的时候,当甩手掌柜都是那么的干脆。 这些公文还得自己来批。 今天晚上怕是一个不眠之夜喽! 当王猛唉声叹气的时候,杜英已经绕到后院。 议事堂上人来人往,颇为喧杂,谢道韫也就没有从正门走,而是转从侧门过来。 杜英脚步如飞,冲到侧门的时候,马车才刚刚在门口挺稳。 候在门口的疏雨拱手行礼,杜英从衣袖中变戏法一样掏出来一份账本: “这是氐人少府内库近三个月的收支,去查验一下。少府所留资财不多,明日正午前,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清点明白。” 疏雨一愣,看了一眼马车,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 “现在你是余的亲卫,还是小管家,又不是阿元的婢女了,让你去做什么就做什么。”杜英佯装恼怒,“更何况这事着急着呢。” 疏雨一听,顿时不敢怠慢,连连应诺,还没有离开,就听见背后传来温柔的声音: “还在车上,便听见杜郎欺负我家疏雨。” 一只纤手掀开车帘,杜英赶忙迎上去,嘿嘿笑道: “这丫头傻乎乎的矗在这里,影响咱们的心情。” 疏雨登时攥紧了手中的账本,恨不得直接把账本招呼在杜英的后脑勺上。 我只是有点儿直罢了,可不是憨! 当着我的面骂我,过分啊,公子! “公子,那我呢?”车帘扬起,探出头的并不是杜英朝思暮想的人儿,而是他家的小丫鬟,归雁。 “其实也挺多余的。”杜英无奈的说道。 归雁顿时撅起嘴,满脸不高兴。 杜英当即张开手臂。 归雁又露出笑容,纵身一跃,直接扑到杜英怀里。 杜英没想到这丫头真的直接跃了下来,脚步微微后撤,方才支撑住,差点儿直接摔倒,吓得疏雨和其余亲卫纷纷围上来。 “无妨,无妨!”杜英又抱着归雁转了一圈,这才依依不舍的将小丫鬟放下。 比刚刚见面的时候长了点肉,小腰上软软的,摸着很舒服。 小脸儿宜嗔宜喜,又泛起丝丝红晕。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自家公子亲近,归雁也有些不好意思,羞涩的缩到疏雨身边。 杜英则接着看向走出来的谢道韫。 青裙素雅,上身额外披了一层不及腰身的云肩,以抵御深秋夜里的风寒。 佳人俏立,身后是宫墙,裙角敛起如水月色,目光充盈着柔情,却仍清澈明亮,仿佛倒映着星河。 杜英又一次张开手臂。 谢道韫嗔道:“若是不小心摔到了怎么办,余自不会如归雁那小丫头不知轻重。” 听闻此话,归雁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她敢打包票,谢姊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若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她保准第一个往杜英怀里钻。 “这小丫头是靠不住,也不知道扶着。”杜英笑道,走上前,搀扶谢道韫下来。 归雁更是小脸儿一沉,那还不是给你们亲密的机会? 这两个人,见面不道一道相思,怎么都拿自己开涮? “辛苦阿元了。”杜英微笑着握住谢道韫的手,引着她入院。 “杜郎历经苦战,终得头筹,成泼天之功。”谢道韫柔声说道,“个中辛苦,远胜于妾身。” “那更是都得好好休息了。”杜英笑道,看向周围的人,“都散了吧,还打算看看怎么郎情妾意?” 亲卫们本来就目不斜视,此时自然也纷纷告退。 归雁则先入内指挥仆人和婢女洒扫庭除,至于疏雨,一时竟不知道应该怎么什么,杵在那里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来了,她自然不愿意继续承受杜英的压榨。 “傻丫头,不是让你去核对一下少府账本么?不过也别太累了,连番征战,先沐浴休息也好。”谢道韫看过来。 疏雨欲哭无泪,大娘子也变了。 变得和公子一样都喜欢压榨自己这个小护卫了。 —————————— 淮南王府占据着长安皇城之中不错的地段,而且占地面积不小。 只不过苻生尚武,所以一个武库、一个小小的校场,就已经充斥了府邸中多半地盘,把屋舍挤压在一起,不过饶是如此,后院之中还是有一个小小的池塘。 回廊环绕,水榭悬出,假山倒映,自有玲珑之美。 “理水叠山、移步换景。”杜英携着谢道韫穿过回廊,微笑着说道,“没想到这粗鄙之人的院子中还别有一番风味。” 谢道韫握着杜英的手,传来的力量总是温暖而坚定,让她一直以来慌乱的心可以找到避风之处。 听闻杜英所言,谢道韫微笑道: “人心向善,则万物美矣。这是因为杜郎的心里是光明一片的,所以看什么都取其所长。 若是换做苻生在此处,或许只会说这山水狭窄,施展不开拳脚,不如拆去,拆去!” 谢道韫尽可能夸张的模仿苻生的动作和语调,惹得杜英大笑: “名动江左的谢才女,怎地就这般浮夸?” “杜郎!”谢道韫嗔道,“还不是为了让杜郎开心?杜郎笑出来了,那就好。”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走到水榭旁,相依而坐,皓月清辉,披散在肩上。 “没有去看谢伯父?伤口倒是不重,傍晚见他的时候还很高兴呢。”杜英好奇的问道。 谢道韫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来时就已派人问过阿爹,阿爹不愿让余待在谢家府上。因为江左世家必然会在今晚或者明早入城。 可想而知,王右军和五叔他们也会尽快拜访阿爹,一言不合便是唇枪舌剑,还不知道会起什么争端呢,所以索性先躲一躲。” 谢奕这是不想让谢道韫初来乍到、还没有和情郎见一面,就直接卷入到纷争之中。 可怜天下父母心。 杜英点了点头,反正谢伯父看上去也活蹦乱跳,自己就负责“照顾”阿元一晚上,理所应当的。 “也好。”握紧了谢道韫的手,杜英柔声说道,“不管明日有何风雨,至少今夜还是风平浪静,还能好好地休息。” 孰不料,谢道韫却主动往杜英怀里一靠,昂首看着他,轻轻咬唇: “真的是风平浪静么?” 杜英只觉得脑袋里“轰”一下炸开了。 他一下子把谢道韫横抱起来,大步向屋子走去。 正文 第五百五十五章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谢道韫一边娴熟的揽住杜英,一边戳了他一下: “杜郎真的就只在想这些么?” 杜英楞然:“不是这个意思吗?” 谢道韫无奈,她还以为能花前月下、互诉衷肠呢。 杜郎才学满腹,应该也喜欢这种清雅悠然的生活节奏才是。 结果这家伙······ 总是能打破自己的美好幻想。 也罢,这样也可以······ “是,是吧。”谢道韫贴住杜英的胸口,呢喃说道。 声音低柔的似乎风儿一吹就散了。 杜英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 “先去沐浴?” 谢道韫揽着他脖子的手微微紧了紧,低声说道: “这还需要我来为杜郎决定么?” 杜英不由得一笑,脚下步伐骤然加快。 谢道韫忍不住闭上眼睛。 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可是现在就算是反悔,显然也已经不可能了。 接着,杜英一脚踹开房门,屋子中已经有雾气缓缓升起来,充斥着屏风后面并不算小的空间。 绕过屏风之后就能看到。 有一个不是很大的浴池就横在屋子正中。 水波还在轻轻荡漾,只可惜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花瓣的点缀了。 谢道韫心中一荡,旋即看向杜英,这家伙显然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 蓄谋已久啊。 “刚刚才吩咐下去的,还别说,苻生家里的这些婢女,手底下动作还是很快的。”杜英讪讪笑道。 我看你是想要趁着我不在,好好一个人享受享受婢女伺候的感觉吧?谢道韫心中如是想着,但是也不拆穿杜英,注意力仍然还是被这浴池给吸引去了。 虽然体积不是很大,但是四五个人并排躺在里面都绰绰有余。 这样的构造,就算是在乌衣巷中也不多见。 这里,到底是长安啊,很多都是一个又一个时代最繁盛时候的残留。 很少有女人能够抵挡这样美美泡澡的诱惑,谢道韫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 谢道韫被杜英放下,接着就感受到这家伙的手开始熟练地解衣带。 罢了,反正又不是一次了,就随他去吧。 ———————— 犹豫和感慨只是一时的。 很快谢道韫就已经沉溺在情郎温暖的怀抱之中。 深秋的长安,天气已经很凉。 杜英扯了扯被褥,盖住怀中佳人的白嫩后背,刚刚一时癫狂,两个人都在兴头上,浑身发热,根本顾不上那么多。 现在还是裹紧一些比较好,免得受凉。 谢道韫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缩在杜英的臂弯里,喃喃说道: “还记得当时杜郎在公文中夹着的那句诗。相思相见知何日,当时只是一笑了之,现在再想想,恍然已是诗中人。” 杜英的手轻轻抚着她光滑的脊背:“这句话已经不应景了,应该是‘此时此夜难为情’更合适一些。 而且······余倒是觉得好奇,真的只是‘一笑了之’么?” 谢道韫怔了一下,一口咬定:“是!那时候谁想过这些?” 杜英摆明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不过也不揭穿她。 谢才女傲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过杜英不解释,不代表谢道韫不懂他的意思,本来想要表示不满,可是转念一想,当时的自己,真的很难说对这个家伙无情了,不由得幽幽说道: “原以为此生不知相思,不会相思。孰不料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杜英握住她的手,亦然轻声说道: “本就知家中有人相候,所以穿梭沙场之上,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谢道韫“扑哧”一笑:“若是时时处处皆思我,那这样的杜郎可不会有今日之赫赫战功。” 杜英脸皮厚的很,只是微微一笑。 大家没必要这么互相伤害······谢道韫侧身用手托着脸颊,转移话题: “杜郎沙场征战,总算是平平安安的活下来了。” 杜英顺着她话里的意思:“只不过心心念念是候君凯旋,结果谁曾想到最后变成了自己跑到了前线,是不是?” 谢道韫赶忙摇头,微微噘嘴,在“知根知底”的杜郎面前,她自然不需要做出来一副端庄大家闺秀的样子,尽显小女儿神态: “才不是呢,长安都已为杜郎所有,长安之中的百姓亦已是杜郎的治下,这里可已经不是前线了。” 杜英笑道:“这不是耍赖么?” 被褥里,谢道韫用脚丫轻轻踢了杜英一下,这家伙! 是自己忍不住相思,听到长安已经为关中盟先登破城的消息之后,就急匆匆的赶过来不假。 可是这也不能说穿啊! 纵然闺房之中,也是要面子的。 早知道要被这家伙没心没肺的笑话,就不应该来了。 谢道韫啊,谢道韫,你可真是让这家伙给迷了心窍。 好好地谢家大小姐也不做了,就这么追着他,他又真的能够给你带来什么想要的么? 可什么又是我想要的? 在这乱世之中,或许就是一个家吧,一个有着自己所爱之人,而不是构建在家族利益上的家。 “想什么呢?” 杜英方才向下一捞,就准确的抓住她刚刚“兴风作浪”的玉足,本来想要挠两下以示教训,结果发现谢道韫怔怔的看着他。 谢道韫柔声说道: “如果非得要解释的话,那应该说这里已经是我们的家了。所以妾身说等候杜郎归来,的确是在家门口等待不假,可是从没有说过在哪个家门口。” 说到这里,她狡黠的一笑。 “那就容你如此狡辩。”杜英微微松了一口气,女儿家的心思可真难猜。 接着,他的手指轻轻动了两下。 谢道韫刚才的心思早就已经飞到世家恩怨、利益勾结、如何独善其身种种之上了,骤然收回来,也没有发现杜英正握着自己的莲足,猝不及防之下,咯咯娇笑,来回扑腾。 “还敢狡辩么?”杜英的动作略微加快。 “不敢了!杜郎,杜郎!我错了!”谢道韫一边笑一边哭,声音都有些变形了,“你快松开!” 她之前哪里受过这种刺激? 眼见得原本握紧的两只小脚丫已经不受控制的乱蹬,杜英这才微微松手。 谢道韫气喘吁吁的缩到角落里,抱膝看着杜英,委屈巴巴的说道: “杜郎就知道捉弄人。” 杜英心中怜意升起,握住她的脚踝,将人重新拉过来,揽住腰肢: “那余错了,好不好?” “本来就是你错了。”谢道韫嘟囔道。 纤细的手指握拳,想直接捶他一下,不过谢道韫一下子看到杜英身上的伤口——这一次虽然没有再添新伤,但是距离上次灞上之战时间还不长,伤口处皮肤都还嫩——一时间又下不去手了,只能化拳为掌,轻轻地拍了拍,又觉得不解恨,多拍了两下。 正文 第五百五十六章谢才女治家 杜英任由她轻柔的拍打发泄,温声问道: “想要一个家?” 虽然刚刚在捉弄她,可是话里的意思杜英可都听得明白。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谢道韫反问,“难道不是么?” “你喜欢的话,那就是吧。”杜英笑了笑,装出来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那不知道本太守的贤内助,想要怎么打理这一份家业呢?” 谢道韫竖起来两根手指: “当然是先找人把院子里的盆景收拾一下,其实之前也还算看得过眼。还有就是把那武库和校场之类的改建,以杜郎的身份,府邸之中不需要这些东西,会惹来非议。 这样的话,可能还是需要不少开支的,另外府中的婢女和仆人倒是也不需要太多,如果真的想要节省,放一些人自由倒是不错的选择······” 杜英看着谢道韫细细盘算的认真模样,忍不住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 “不错,听上去便井井有条。那小家如何打点,就可以放心的交给你了,喜欢什么样子就弄成什么样子。其实刚刚余问的,是大家。” 不是府邸,是长安啊······ 谢道韫收起来俏脸上的柔柔笑意,凝神说道: “想要把现在这份家业变成杜郎的家业,还得虎口夺食。可是这几头老虎,可都不是善茬。” 杜英笑道:“别人也就算了,把你家五叔也比喻成老虎,不怕他揍你?” “有杜郎还有爹爹呢,不怕。”谢道韫笑嘻嘻的说道。 她是家中长女,谢石是父辈之中的幼子,本来年纪差距就不是非常大,自然谢石在谢道韫这里的形象,与其说是叔父,其实更像是一个兄长。 杜英轻轻一笑,希望如是吧。 不过以谢玄之前已经表露出来的天赋,杜英并不觉得谢石好对付。 “明日一起去拜访谢伯父?” 谢道韫点了点头:“也好,到时候阿爹也在,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杜郎和五叔之间直接闹起来。” “这只是其中一只老虎罢了。其实除了现在已经知道的,还有可能不知道何时就会来捣乱的。”杜英感慨道,把今天桓温和他之间的对话简要说了一下。 “袁宏此人性情虽不算非常乖张,但是一向是口无遮拦、似乎无所畏惧。”谢道韫沉声说道,“其既然厌恶征西将军,那么征西将军不能驾驭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其弱点也很多,杜郎只要拿捏住了,至少不用担心其兴风作浪。” “请阿元不吝赐教。”杜英郑重说道。 “那可是要收报酬的。” 杜英当即就翻身把她压在下面,惊的谢道韫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胸口:“杜郎,做什么?!” “家里空空,没钱,只能人尽其力了。”杜英一本正经。 脸颊微红,谢道韫推开他:“没正形的。” “我们两个现在不着片······”杜英仍是一副谈论公事和“交易”的语气。 “好啦!”谢道韫可没有厚脸皮听他胡言乱语,赶忙打断,“袁宏此人,盛名之下,虽有大才,但是并不是真的不畏强权。 征西将军意欲以高官厚禄博其信任,其实从一开始就犯错了,袁宏并不会在乎这些的。” 杜英点头:“所以还是要吓一吓?” 这帮文人往往都这样,越是捧他,越是自傲。 而一亮刀子真的要人命的时候,怂的比匹夫还快。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并不是指所有人,文人之中亦然有铮铮铁骨之人,不可一言以盖之。 “说到底,杜郎还是要树立起来自己求贤若渴的形象,所以动刀动枪、威逼利诱,还是要尽量少做。”谢道韫沉声道,“对袁宏,可以小小呵斥、吓唬,但是也不可太过。” “这倒也是,若是传出去了,怕是引人厌恶。” 杜英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和这帮家伙打交道,一向很难把握尺度,稍微偏差,舆论就不知道被他们渲染成什么样子。 谢道韫怔怔看着他。 一只手揉太阳穴,是因为想想就觉得这种事很头疼。 可以理解。 但是为什么这时候,另一只手还在揉······她微微低头。 颤颤巍巍的团儿上面,杜英的手又微微陷进去了一些。 这还有什么心情说正事! “杜郎!”谢道韫娇嗔道,抓住他的手腕,可惜这家伙力气不小,所以她索性直接坐起来。 杜英虽然收回了手,但目光还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 白了他一眼,谢道韫赶忙抽过外衣披上,又干脆利落的系上腰带。 杜英的目光又顺着略微松垮、垂下来的素白外衣落在她的双腿上。 谢道韫默默地盘膝,又扯过被褥。 挡的严严实实。 她这才柔声说道: “另外袁家在江南并非大族,却也还有家人。若是杜郎能够派人迁其亲属北上,自然也能了却他的心结。 袁宏虽然并不想为江左或者桓温所用,但是奈何家人还在江南,不得不受命而行,但若家人皆在关中,则其自然可安心为官。” 杜英的嘴角微微抽搐,若是袁宏的家眷迁到关中,那自己让他为关中所用,和现在江左让他为其服务又有什么区别? “解其心忧,你们世家出来的人,说话都挺好听。”杜英吐槽。 “杜陵杜氏,也是豪门。”谢道韫直接顶了一句。 杜英被噎住了,谁说地主家的儿子就不能推翻旧制度了? 谢道韫看杜英一副无语的样子,只道是杜英认为这样做还是不符合他心中的道义礼法,便微微向前探身,安慰道: “这只是有备无患的后手罢了,真的要让其为杜郎所用,杜郎还应该让其意识到,只有跟着杜郎,才能实现自己的夙愿。 一如之前杜郎用关中书院来哄骗罗伯父一样,以杜郎的奇思妙想和三寸不烂之舌,妾身很有信心。” 杜英登时皱眉:“关中书院那是哄骗么?那是和罗伯父各取所需罢了!” 好看的柳眉微微弯起,谢道韫只是浅笑。 仿佛在说,最精妙的哄骗人心之术,就是自己都信了。 杜英哼了哼:“是也,余有三寸不烂之舌,不过今天倒是可以先发挥其另一个作用?” “啊?”谢道韫总觉得没有好事。 下一刻,杜英已经扑了上来,形如饿虎扑食: “就让阿元先尝尝这三寸不烂之舌的滋味。” 谢道韫本来就就在刚刚被他来来回回挑动的心神不宁,不然也不会着急忙慌的起身穿衣。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两情相悦(加更) 谢道韫也有些害怕,任由杜英动来动去的话,自己也会逐渐失去理智。 更不要说什么帮着杜英分析一下如何治理长安这个“大家”了。 结果不曾想,几句话还没有说完,看上去已经乖巧下来的这家伙,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杜郎,天很晚了,不能如此频繁,明日还要早起呢。”谢道韫主动地吻了一下杜英,“小女子已经知道杜郎的厉害了,明天晚上好嘛?早些歇息吧。” 多日杀伐,要说不累是不可能的。 杜英也已经过了向晚时分初见谢道韫的亢奋,刚刚其实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被她这么一说,也只好顺势躺下,又去解谢道韫的腰带。 “不可再解了!”谢道韫严肃的说道。 不然这家伙的控制力从不让人相信。 不过杜英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谢道韫挣扎了两下,也只好随着这个家伙。 好在杜英真的没有动手动脚的意思,只是轻轻揽着她: “说一说王右军吧,明日怕就会直接打照面。” 杜英所了解的王羲之,是书圣,可不是官场上的政敌。 如何应对,他还需要心中构思一下策略。 “好。”谢道韫应道。 杜英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长安秋月,透过窗纸洒下清辉许许。 帘幕后,有呢喃低语在回响。 然而没有过多久,床又轻轻地晃动了起来。 还时不时想起女子的呼声: “你这个无赖!” ——————————————- 清晨。 王猛盯着黑眼圈、打着哈欠来后院找杜英的时候,发现杜英人根本就不在。 接着,背后脚步声响起。 只见杜英一边揉着腰,一边向这边走,脸上略有些疲惫,不过比王猛好多了。 跟在他旁边的谢道韫换上了淡黄色、勾勒有红色细纹的袿衣,腰身纤细,浅红色和白色相间的裙裾仿佛是上身红纹的延续,随风微微扬起,如同盛开的莲花。 而腰带下延伸出两条飘带,舞动起来,衬得人如同飘然仙子一般。 这并不符合谢道韫一向素淡一些的穿着打扮,因为袿衣本来就是华服盛装,两汉时期可是命妇才有资格穿着,如今堂堂陈郡谢氏的长女,如此穿着,才配得上身份。 俏脸上也是略施粉黛,带着些许浅笑,令所见者如沐春风。 王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一个疲惫不堪,一个容光焕发。 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 杜英一眼看到了王猛,手上的动作骤然顿住,接着便若无其事的挺起腰杆,从容微笑道: “师兄来之何其早也,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王猛皱眉: “这天也已经不早了不说,在前面找不到你,还不得到后院来?” 说着,王猛将手中的几份公文重重拍在桌子上: “这都是长安郡府暂定的名册,其中比较关键的曹司,都安排了我们的人,只留下来两三个位置,其中一个交给袁宏,这是让征西将军安心,其余的,就可以拿去和江左世家讨价还价了。” 杜英无奈的说道:“江左有备而来,只是一两个位置,恐怕很难顺遂他们的心意啊。” “余以为,应当先展露出强硬的态度再说。”王猛径直说道。 “也好。”杜英拿起来名册简单翻看了一下,涉及到郡中财政、司法、商贸管理的位置,都在关中盟的手中,而礼仪教化的曹司官职,则挂上了罗含的名字。 之前在关中盟,杜英想要让谢道韫主持礼曹,那是他的一言堂,大家自然都不会反对。 但是现在毕竟是朝廷的官职,桓温首先就不会允许杜英“胡闹”,若是女儿家能够在关中入仕,那么必定会引起南方荆蜀、江左各处的舆论一片哗然。 桓温还没有做好沦为江左笑柄的心理准备。 谢道韫早就清楚这个道理,所以她也没有刻意的索要什么。 入长安之后,一切步入正轨,杜英也不再是乡野村夫。 所以谢道韫更多的是要扮演贤内助的角色。 “那就这样吧,现在就去拜访谢伯父,至于接下来是主动拜访王右军,还是等其上门,先问一下谢伯父的想法再做决断吧。”杜英收起来名册,接着笑眯眯的说道,“至于城中府邸划分、宫室的清理,还有流民的安顿,就拜托师兄了。” 王猛怔了怔,指了指自己。 杜英点头:“师兄,分身乏术啊。” “分身乏术的是我好吧。”王猛一甩衣袖,直接向外走去。 你昨天晚上温柔乡里做大梦,结果师兄我加班累的半死,现在还得给你跑腿。 “师兄不会生气了吧?”谢道韫看着他的背影,秀眉微蹙,“杜郎未免过分了一些。” 杜英笑道:“无妨,他就是动动嘴罢了,该做什么还是会一样不差的去做的。” “城中原本的民居多半都已经为氐人所占,杜郎打算如何安顿流民?”谢道韫接着问道。 杜英解释自己的想法:“氐人不能再居于城中。虽然氐人丁壮都已经离开,但是应该还有管事的人。 让他们出面,带着所有的氐人迁徙到城东和城南去,要尽可能拉开和现在氐人残存兵马之间的距离。 林氏坞堡、灞上营寨等地,暂时都还可以安置这些氐人,配合以重兵看管,可以让他们暂时安心生活。 久而久之,这些人也就难以升起反抗之心,而盟中只要在政策上稍稍有所宽松,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乱世之中,能够活得性命,就已经是恩赐了,这些妇孺应该明白。”谢道韫叹息道,“盟中还有很多单身青壮,若是两情相悦的话,也可以让氐人女子和他们组建家庭。 关中汉民凋零,若是想要更快的恢复人口,还是少不得要借助于氐人,化氐为汉。” “这是自然,不过两情相悦就算了。”杜英轻轻握住谢道韫的手,“对于大多数的氐人女子来说,或许只是想要求个平安过日子罢了,又怎么可能和仇人两情相悦?” 谢道韫默然。 所以自己应该还是幸运的。 不过当两人走出府衙的时候,杜英一眼瞥见了脸上带着微笑的邓羌急匆匆行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应当是功劳簿。 “也可能真的会有两情相悦。”杜英不由得感慨一声,“只不过少之又少罢了。” 乱世的主题,终究还是悲苦和认命,而不是反抗和喜悦。 正文 第五百五十八章王右军 谢奕的府邸距离杜英的郡守府并不是非常远,原来应该是属于苻腾的府邸,也是公侯级别的。 长安府邸那么多,虽然按照大家的等级,都不应该住在这些府邸之中,自桓温以降,所有人都不符合礼法官制。 但是这里是长安,天高皇帝远,这些府邸又是他们的战利品,再想想氐人滥封王侯,这爵位的公信力和南方根本没办法比,所以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要大家不住在皇宫里,就算是江左来人,也不会就此攻讦桓温。 完全没有办法起到威胁。 因此王右军他们来到长安之后,面对桓温调拨给他们的两三处王侯府邸,也是欣然笑纳了。 大家都有份儿,又何必要互相拆台呢? 今天的谢奕很悠闲,靠在胡榻上,晃悠着腿,翻看军中初步统计上来的功劳簿。 他身上有伤,所以桓温特许他在家养伤,不需要前往征西将军府报到,但是这可不代表着军中司马的职责就随之不需要履行了。 这论功行赏的事,当然不能由不执掌兵权的幕府直接决定。 “仲渊当为首功,这无可指摘。”谢奕将看完的一部分放在桌子上,对谢玄努了努嘴,“阿羯也参详参详,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谢玄拿起来匆匆扫了一眼,忍不住皱眉: “话虽如此,可是自姊夫以降,关中盟众多将领,多有封赏,无论是官职还是钱帛,都略胜过北伐军中众将。 若是就直接这么宣布下去,恐怕会惹得非议,也不知道幕府之中这些家伙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谢奕“呵”了一声,“当然是想要激化军中和仲渊之间的矛盾。” 谢玄沉声说道: “姊夫若是不容于北伐军中,那岂不是更会选择倒向其余势力?” “江左各家对关中大权势在必得,所以仲渊这个长安太守首当其冲。仲渊本来就是那种已经得到的,自然不会拱手让人的性情。”谢奕缓缓说道,“如此一来,仲渊怕是只能寄希望于桓元子的支持。” “到时候,为了能够消弭军中对其不满,姊夫恐怕就需要远比现在所得到的这些更多的代价······”谢玄喃喃说道,“而饶是如此,之后姊夫还少不得要对施以援手的这些人感恩戴德。 当真是好算计啊!也不知道幕府之中何人想出来这样的计策,稍有不慎就要将姊夫置于进退维谷之中。” “如此才能为桓元子所用。”谢奕笑道,“桓元子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顺从他心意的属下,而不是潜于水下的对手。要说幕府之中谁能如此敏锐的把握军中人心,恐怕真的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但是元子兄本身,却是有这本事的。” 谢玄默然,如果这种事是桓温的意思,那么就代表着短期内这种制衡杜英以求控制杜英的想法在短期内恐怕很难改变。 “想要帮仲渊的话,可以问问需要你做些什么,之前在城南打的那一仗很不错。”谢奕接着说道,“关中盟的参谋司里多有人才,若是能在其中脱颖而出,则为父亦觉欣慰。” 谢玄当即摇头:“阿爹还在身边,又有伤未好,还是应当以照顾阿爹为重。” 谢奕登时笑骂道: “你家老子闯荡沙场半生,还用得着你照顾?现在跟在阿爹的身边,必然没有多少学习的机会,还不如去跟着仲渊呢。且去,且去!” 谢玄起身,郑重的一拱手。 谢奕注视着他的背影,低低叹息一声。 总归不想让这小子也跟着一起左右为难。 杜英所搭建的参谋司、麾下的那些军队,才是谢玄应该施展抱负的地方。 久在世家争端之中,心胸眼界,不知不觉的也就狭窄了。 谢玄匆匆离去没有多久,谢湖就进来禀报: “家主,王右军已经去拜访了征西将军,现在转来拜访。” “拜访元子兄,恐怕只是走个过场,他们也不指望能够从元子兄那里获得些什么,所以主要的目标还是我啊。”谢奕无奈的说道,“石奴(谢石表字)可在王右军身边?” “在的。” “也罢,让他们进来吧。”谢奕坐直身子,轻轻把玩着桌案上的虎符,刚刚目光之中的懒慢闲散已经消散,变得炯炯发光。 而此时谢府外,大门口。 谢玄正打算去杜英府上,便看到两辆马车停住,一个两鬓已经发白、脸色亦然不甚红润的中年人缓缓走下马车,或许是骤然被街上的风一吹,竟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右军将军王羲之,谢玄是认识的。 而跟着王羲之走下来的人,谢玄更熟悉。 此时装作路人,显然已经不现实,他只好大步走上前见礼: “见过将军,五叔。” 跟在王羲之后面的那人,正是谢石。 谢石对着谢玄微笑颔首示意,而王羲之亦然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阿羯啊,令尊可在府上?” 虽然在,但是估计不是很想见你。谢玄心中如是说道。 “在的,之前受了伤,正在休息,所以还是烦请将军通传一声。”谢玄恭敬的说道。 “阿兄伤势不是不严重么?”谢石登时皱眉,有些紧张,当即就要往里走。 谢玄摇头说道:“虽不严重,但历经苦战,终归疲惫难耐。” “也好,那通传一声也是应该的。”王羲之亦然微笑,同时伸手拦住谢石,“石奴贤弟莫要急迫,来则为客,当遵主人之方便。既然未曾闭门,总归是愿意见客的。” 谢石无奈的顿住,他也知道,自己是以朝廷秘书郎的身份,而不是谢家老五的身份前来的,冒冒失失的往里走,丢的是江左和朝廷的颜面。 谢玄拱了拱手:“那小侄就先告退。” “阿羯去往何处?”王羲之接着问道。 谢石其实大概猜测得到答案,心中咯噔一声。 王右军不会直接对谢玄发难吧? 因此谢石微微向前一步,一边遮住谢玄半边身形,一边对他使了一个眼色。 溜吧,不丢人,这里还有五叔挡着呢。 却不料王羲之率先好奇的问道: “阿羯小小年纪,便有什么难言之隐了?” 谢玄一时讷讷,不过咬了咬牙,还是实话实说: “奉父命,前往太守府拜访。” 反正是我爹让我去的。 谢石当即点头:“那就快些去吧。” 正文 第五百五十九章 南郡公 “长安太守,元子兄属意杜仲渊,想来也有其考量。论对关中的熟悉,我等初来乍到,比不过元子兄,当从其所请。”王羲之悠悠然说道,“很想见识见识,这位杜太守,是何等风流人物?” 谢玄脚步微微一顿,谢石亦然挑眉。 叔侄两个都很想问一下,你确定? 杜英或许的确做了很多事,但是基本上都是在给琅琊王氏添堵。 你们两个一见面,不打起来就算不错的了。 “阿羯快去吧,可以告知杜仲渊此事,余在府上静候。”王羲之温声说道,接着又举步走向谢家大门。 谢石不知道王羲之的真实意图,也只好跟上,同时忍不住瞥了一眼跟在他们马车后面的那辆马车。 他上车的时候,那马车就已经准备妥当了。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或者装的什么东西? 王右军这种人物,自己还是看不透啊。 谢石如是感慨,而思绪变化之间,耳畔已经响起了谢奕爽朗的声音: “逸少(王羲之表字)兄啊,来之何其晚也!” 王羲之拱手见礼: “听闻无奕兄有伤在身,劳烦出门相迎,实在是罪过!” 谢奕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腿: “伤在腿上,这一瘸一拐的还能走,别说是这伤了,纵然是谢某只剩下一口气,听闻逸少兄前来拜访,又怎能不迎接?” “阿兄!”谢石抢先几步,伸手扶住谢奕,“阿兄还是小心些好。” “哈哈哈,无妨,粗鄙武夫,没那么多讲究!”谢奕一招手,“逸少兄请进!石奴啊,为兄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你也算家中半个主人,今日便代为兄敬逸少兄三杯,不醉不归!” “这是自然。”谢石赶忙说道。 王羲之打量着谢奕,这个家伙上来就急乎乎的说这些,几乎不给自己开口的余地。 这是想要把握整场会面的节奏啊。 不过毕竟他只是谢奕,只是一个······粗鄙的武夫。 “无奕兄且安坐,听闻无奕兄受伤,刚刚从大司马府邸出来,便前来探问。”王羲之微微笑道。 “什么?”谢奕笑容微微一僵,“大司马?” 王羲之点了点头:“是也,征西将军北伐入关中,攻破长安,功莫大焉,再加之之前灭成汉、收荆蜀之功,征西大将军之职已难述其功,晋升为大司马,本就是理所应当 此次北上,余携带旨意而来。陛下和诸公的意思是,征西将军劳苦功高,纵然仍未尽全功,但是大司马之职,已受之无愧。 另外大司马之前所封之临贺郡,地小民贫,香火瘠薄,所以特迁为南郡公,都督荆、蜀、梁、雍各州军事。” 谢奕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就已经大司马了,再往上······怕就是要加九锡了。 而桓温的爵位虽然没有变化,但是临贺郡和南郡,这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南郡可是实打实的荆州中心、交通汇聚所在,已经是一等一富庶的地盘。 这一个南郡公,并不比郡王差。 因此这郡公再往上,也是王了······ 王爵加九锡,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 “朝廷这一次诚意十足啊。”谢奕忍不住感慨道。 “赏罚分明,本应如此。”王羲之微笑。 我信你们个鬼,谢奕吐槽一句,不过他也捉摸不透朝廷的意思。 而就在堂上几人神色各异的时候,刚刚出府的谢玄,张大嘴巴,愣在那里。 他看到了关中盟的马车。 真的就这么巧? 赶车的陆唐也看到了谢玄,徐徐勒住马。 车帘掀开,谢道韫探出头: “阿羯,为何身在此处?” 谢玄凑上前,低声说道:“姊姊,刚刚王右军已经前去府上,要不还是回避一下吧,王右军虽然说期望能够和姊夫一叙,但是小弟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道韫秀眉微蹙,果然是赶早不如赶巧······ 昨天害怕撞上,所以索性今天再来看望爹爹,结果谁曾想到还是撞上了王羲之。 “既来之,则安之。”杜英温和的声音在马车中响起。 谢玄一怔,旋即也露出喜色: “姊夫也在?” “难道余要让你家姊姊独自入龙潭虎穴?”杜英笑问。 谢玄松了一口气:“原本其实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只不过刚刚这老虎走进去了。” “这么说也对。”杜英的语气甚是从容,“且放宽心,这里毕竟是长安城,王右军就算是真的跟余耍无赖,要兵戎相见,难道就会怕了他?” 谢玄点了点头,激动的伸手扒住车窗,目光看向车厢里捧着一卷文书慢悠悠在看的杜英。 同时,他的余光也瞥见了杜英和谢道韫一直握在一起的手。 谢道韫反倒是不好意思了,往后缩了缩,还想要将手抽出来,可是杜英握得很紧,根本不给她机会。 谢玄笑容更甚。 家里的母老虎有人能够降服,真是太好了。 自己无法无天的日子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到头。 谢道韫另一只手抄起来杜英放在马车内小桌上的折扇,轻轻的敲了一下谢玄: “阿羯在这儿抓着马车,傻笑什么?” 谢玄当然不敢实话实说,不然就不是轻轻的挨打了: “阿爹期望我能够继续跟着姊夫历练,姊夫,我应该去哪里啊?” 杜英怔了一下,谢伯父这倒是等于在明确的表示对自己的支持啊,甚至连谢玄都直接甩给自己了。 这样正合心意。 “还是先去参谋司吧。”杜英斟酌说道,“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莫要觉得屈才,过些时日考校一下你的本事,再安排任务。” 谢玄满口答应:“那就不打扰姊夫去降龙伏虎了。” 说完,这小子就匆匆跑掉。 谢道韫重新探出头,目光追着他的身影,一直到消失在街的尽头,这才收回来,低声说道: “阿羯还年少轻浮,之前进攻长安的时候或许有些许小聪明展露出来,可是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委以重任。 不然的话,其骄傲自满,难免会有纸上谈兵之事。而今杜郎步步不能错,断不可让阿羯误了事。” 杜英颔首:“余心中有数。” “杜郎还去阿爹府上么?”谢道韫接着问道,“要不从侧门直接进后院也可以。” “王右军在,又有何妨?”杜英笑道,“不是想要见我吗,那就满足他的想法。” 谢道韫有些担忧,不过并没有再多说,只是和杜英十指相扣,握得更紧了。 正文 第五百六十章王叔平去哪儿了? 谢府议事堂上。 宾主谈笑正欢。 忆往昔峥嵘,望未来繁华。 当大家刻意先要渲染出来一种宾主和谐的气氛时,其实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毕竟谢奕和王羲之都在一家之中近乎主宰的位置上,几乎参与或者见证了王谢两家崛起的整个过程,所以纵然不说未来,谈一谈过去的欢乐事,也是轻而易举的。 毕竟还有谢石在其中巧妙的牵引话题,避免双方尴尬。谢石的态度显然很明显,他在想法上是支持王羲之的,但是在个人态度上又处处回护谢奕。眼前的风浪可以牵扯进来任何人,但是大哥还是在远处看着比较好。 也毕竟以谢奕比较大条的想法,就算是王羲之不小心触碰到了什么,他恐怕也不会察觉。 相对应的,谢奕若是提到了什么王家不乐意于听到的话题,比如夸赞了桓温几句、说一说一直在挨揍的司马勋其实也是有功劳在身的之类,王羲之也顶多脸上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旋即一笑了之。 至少现在大家还是同殿为臣,就算是心里早就已经恨不得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但是表面上还得维持一团和气,所以也没有必要在谢奕面前展露出来不满之类的情绪。 “这关中风物苍凉,终究和会稽的流觞曲水不同啊!”王羲之感慨道,端起来桌案上的酒杯,品了品果酿,“若论诗情画意,差了一些。倒是这甘甜的风味,是江左所未有的。” “从氐人府邸之中搜剿来的,西域的果酿。”谢奕笑着说道,“没有太多酒水的味道,不过也胜在甘甜,别于中原风味。余有伤在身,不能饮酒,所以倒是便宜了逸少兄,代为品鉴。” 王羲之放下酒杯,缓缓说道:“千般往事,虽多谐乐,不提也罢。无奕兄也应当好加休养,山河还大,都在等着无奕兄刀锋所向呢。” “这人老了,怕是没有那么多的精气神了。”谢奕笑道,“未来的天下,还是年轻人的天下,你我都应该好生歇息了,不是么?” 王羲之打量着他,真以为我会信你? 此时丢给你一把刀,照样能从长安的南门嗷嗷叫着一路砍到北门。 他几乎可以确定,谢奕这句话更多的是对自己说的。 谢奕是武夫,身子骨还健壮。 而自己已经多病缠身,刚刚在笑谈之间,几次忍不住咳嗽,谢奕这家伙虽然看上去反应迟钝,但是怕都记在心里。 王羲之当即沉声说道:“没办法,天下未宁,风波不定,小辈仍未有能独当一面者,如何放得下心?” “江左不是有号称独步者么?”谢奕奇怪的问道,“为何不见其与逸少兄同来,多年未曾见识江左俊彦,倒是想要看看是何等人物?” “文度还未到长安,其留在蓝田接应南方前来的商队和物资。”王羲之微笑着说道,“大司马拿下关中,劳苦功高,之后关中市井之气复苏,江左各家自然也愿意尽绵薄之力。” 谢奕翻了翻白眼,不就是想要尽快抢占关中的市场,以把控经济,进而趴在关中百姓身上继续吸血么? 何必说的这么好听,还真的以为谢某行军打仗,不知道世家是怎么发家致富的? “那倒是憾事。”谢奕点头。 也不知道这憾事,到底说的是没有见到王坦之,还是对江左这么快派商贾和物资北上表示不满。 之前北伐大军缺粮、四处求援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 气氛略微凝重了一些,谢石正打算开口打圆场,却听见谢奕接着说道: “逸少兄此次北上,为何没有携叔平(王凝之表字)前来?正好两家婚事,想要和逸少兄商议。” 谢石默默的闭嘴,把刚刚要冒出来的声音憋了回去,同时紧张的看向端坐的王羲之。 他终归还是年轻,谢奕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触及到了现在王谢两家隐藏的最大争端上,怎么可能不紧张? 王羲之缓缓说道:“叔平志在问道,因此未曾北上。” 说到自家儿子,王羲之也有些头疼。 叔平从小也是聪慧过人,在王家子弟之中也是佼佼者。 奈何长大之后,反倒是受五斗米道的影响,沉迷于求仙问道、卜算凶吉,在年青一代中反而因为算卦算的还挺准小有名气。 这是王羲之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但是无奈江左世家子弟浪荡山林蔚然成风,甚至他们的父辈也都是如此施为,所以王羲之想要把叔平引回正道上,也不得其法。 更何况相比于居于山林、不问世事,叔平这样还不至于王家不能接受,至少日后代表王家出镇一方的资格还是有的,王羲之也就随他去了。 此次北上,也曾询问过叔平是否想要一并前来。 说到底,王谢的联姻成与否,也有要有个结果,不然的话世人又会如何看琅琊王氏? 定好的婚事被人截胡了,而且王家一声不吭,那脸皮还要不要了? 王凝之由此而算了一卦,发现北上凶吉不明、前途不知,坚决不与父亲同行。 想一想带着这小子北上,一路神神叨叨的,恐怕也惹得各家翘楚笑话,王羲之也只好随他去了。 此时谢奕问起来,王羲之哪里好意思实话实说? 只能打个哈哈,遮掩一下。 谢石是知道事情始末的,此时亦然打圆场: “叔平性情如此,不争不抢,于此乱世之中,独辟蹊径。且王氏家学渊博,日后胜任一方郡守,再承右军之业,绰绰有余。” 王家子弟,真的天生高人一等,这是王凝之的优势。 然后······好像就没有什么优势了。 显然谢石也不能确定,王凝之在郡守往上,还能走到哪一步,或许这也就到头了,因此只能含糊的说一句“继承家业”。 谢奕轻笑一声,似乎是表示有趣,但是这笑声落在王羲之和谢石的眼中,更多地还是不屑。 他看中的女婿,现在就已经凭战功做到了长安这天下一等一郡府的太守之位上。 王凝之,差得远呢! 王羲之沉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叔平不在此处,倒也不妨碍你我为人父母者谈论儿女婚嫁之事。 现如今我家叔平和无奕兄家长女阿元皆已成年,婚事也没有拖欠的必要,无奕兄认为年内择选良辰吉日,玉成美事,可否?”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一章 别人家的孩子 谢奕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斟酌说道: “逸少兄未曾有所耳闻?小女至孝,听闻乃父身处险境,不惜以身犯险、前来关中,结果兵荒马乱之中,与今长安太守杜仲渊生死相托,两情相悦。 谢某乃至大司马,皆承仲渊以兵马、粮草攘助之恩,方有今日长安之胜,因此自不好在小儿女之间作梗。 王谢两家婚事固然重要,然而阿元已心有所属,纵然嫁于叔平,恐也难永结同心,而又将仲渊摆在王谢两家对面,昔日袍泽转眼成仇寇,逸少兄想来也不忍见吧?” 王羲之顿时捏紧了手中的酒杯,直勾勾看向谢奕。 谢奕也在看着他,目光锋锐。 此时的谢奕,已经不像是之前那样笑容和善,仿佛如同在战场上一般,下一刻就是抽刀直取人命。 王羲之缓缓说道: “婚约既定,岂能容忍谢家儿戏?杜仲渊或许真有伟略雄才,大司马和无奕亦有拉拢之心,那谢家女儿并非只有一个,完全可以择其余以许之,何必非得要撕毁王谢之约? 古往今来,从来都是寻求两全其美之策。如同无奕这般取舍,怕是两败俱伤。 难道无奕心里不知,王谢两家携手,纵横江左、风云叱咤,便是一时之雄?为小儿女之私情而伤了两家和气,恐怕不妥吧?” 大堂上,气氛为之一滞,接着,王羲之将手中的酒杯重重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如同鼓声直接敲打在在场众人的心上: “琅琊王氏所娶之妻,本就应洁身自好、贤良淑德。现如今汝家儿女在外与人有了私情,王氏顾及两家颜面,余亦顾虑旧情、考量到小儿女不懂事,只是被外人花言巧语迷了心窍,完全可以装作不知。 两家婚约,一切如常,便是给足了谢家脸面,无奕可不要不懂其中王家做出的让步!” 声色俱厉,代表着江左第一世家应该有的霸气。 谢奕不为所动,淡淡说道: “谢家颜面,是谢家代代先祖匡扶王室、勠力同心换来的,是余凭这身武艺在沙场上打下来的,是安石凭才学在江左名流之中赢来的,不需要琅琊王氏的施舍。” “好,说得好!”外面突然响起喝彩声。 几道目光同时看向门口。 一名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拍掌笑道: “伯父所言,谢家崛起之因也,一家之崛起,绝非看他人之脸色。” 谢奕皱了皱眉,这家伙······ 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 而且跟在杜英身后的,还有自家女儿,目光之中满是情意,皆牵系在前面那人身上。 王羲之的身子微微前倾,打量着走进来的这个年轻人。 衣冠严整、步履坚定,行来有轻风徐徐,顿步又如青松挺拔,自带着三分锋锐之气,有行伍之风,显然是战场上杀伐果敢的人物。 上位者的威严气息,扑面而来。 关键是看他面色如玉,温润俊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年轻人,虽然这等面容放在两位家中掌权人之间,多了几分青涩和稚嫩,但是年轻本来就不是惹人轻视的缺点。 而且这更能说明其前途无量。 相比之下,王羲之所见过的江左年轻小辈,或是求神问道,或是醉心山水,每日所见,皆是寻欢作乐、摇头晃脑,甚至于满身酒气而东倒西歪,没有一点儿正形。 天壤之别,就是如此。 王羲之的眼皮微微耷拉,别人家的孩子啊······ 都不需要谢奕多做介绍,王羲之就已经知道这是何人。 甚至在刹那间,他觉得谢奕为了这个年轻人不惜和王家撕破脸皮,也是值得的。 易位而处,他也会想尽办法把这年轻人收为王家所用。 王家女儿,你来挑,也不是不可以。 “仲渊啊,这位便是朝中右军将军,这位是我家五弟,随着阿元唤一声五叔变好。”谢奕介绍道,“逸少、石奴,此为北伐首功、长安太守,杜仲渊。” “见过右军将军、秘书郎。”杜英转身一拱手。 王羲之颔首示意,而谢石忍不住微微皱眉。 谢奕让杜英喊“五叔”,可是杜英却仍然称呼自己的官职。 明摆着流露出疏远之意。 这小子,明明自己昨天转了一圈关中盟,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 谢石腹诽一句,但是面子还是要给足,不比王羲之,他起身还礼。 论官职,镇守一方的郡守可要比他这秘书郎高得多,更何况还不是江南遍地走的侨郡、遥领的太守,是真正掌握实权的重镇太守。 “仲渊,坐吧。”谢奕一招手,同时看向谢道韫,“阿元啊,先去后院歇息。” 这里到底不是谢道韫应该出现的地方,而且她又是不折不扣的当事人,应了一声,又看向杜英。 杜英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色,谢道韫这才施施然行礼离去。 杜英微笑着目送谢道韫的身影消失在堂外,转过头,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 此时颇有一种对簿公堂的感觉。 谢石年纪还不算很大,但是眉宇之间自有几分庄重成熟,显然早早地在家中承担起了操持家业的重任。 相比于年纪还小,所以思维想法都很跳脱的谢玄,谢石看上去更有名将之风。 不过或许就是因为谢石和谢玄在指挥作战思路上的互补,才让北府兵能够奇正结合,取得淝水辉煌的胜利。 而王羲之,这位名声煊赫的书圣,身姿并没有杜英想象之中的那般如笔墨勾勒一样的挺拔端正,不过目光温和内敛,即使是对上杜英这很有可能是来捣乱的家伙,也仍然没有流露出太多敌意。 淡泊君子,或许正是此也。 不愧是名传千古的人物啊,饶是对方是敌手,杜英也忍不住赞叹。 “刚刚右军将军说到何处,竟能让谢伯父发此慷慨之言?王谢两家,皆从江左来,莫要伤了和气。”杜英微笑着说道。 王羲之轻轻一笑:“仲渊可偏心得很啊。” 杜英的话里是劝和的意思,但是摆明了又是在指责王羲之说话刺中了谢奕的底线,导致谢奕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既与谢伯父将成翁婿,偏心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杜英正色说道,“右军既为郗家东床快婿,对郗家也多有照料,难道不是么?世间之理,人之所为,皆有相通之处。” 正文 第五百六十二章 王家想要的 王羲之是当时郗鉴亲自“捉”来的东床快婿,和夫人郗璿也感情和睦,这些年要说对郗家一点儿照料都没有,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郗鉴铁骨铮铮,本来就得罪了江左众多世家的利益。 所以郗鉴去后,郗家下一代又没有能振兴门楣的,只是依靠父荫苦苦支撑。如果不是王羲之多加照拂的话,郗家早就已经被玩坏了。 而且也如果不是王羲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横加阻拦,郗超也不可能在桓温的幕府之中混的如鱼得水,甚至都快要带着郗家直接倒向桓温这边了。 “两家相互扶持罢了。”王羲之淡淡说道,“王谢两家,同出江左,余亦然期望能够如此。 仲渊既知此道理,自然也应该莫要打扰王谢两家的联姻。若是仲渊想要与江左结盟,江左各家也是欢迎的,届时别说是其余各家,王谢两家的嫡女和庶女,尽可以让仲渊挑选。 而若是仲渊坚持要打破王谢联姻,那恐怕最先需要做出选择的,是陈郡谢氏。” 谢奕微笑着说道:“仲渊一表人才,余甚欣赏之。” 言下之意,谢家已经做出选择了,至少是谢奕秉持这样的态度。 王羲之显然也早就料到谢奕会这么说,所以仍然看向杜英。 无奕这个武夫粗鄙的很,还死脑筋,和他说这些没有用。 王羲之期望的是杜英能够主动做出让步,这样自然皆大欢喜。 杜英郑重说道: “王谢联姻,自成一体,杜氏就算掺杂其中,也难以占据重要的地位,此余所不愿也。 而杜氏与谢家联姻,摒弃王氏,那谢家能够占据主导,杜氏也能够说话有些分量,岂不是更好?” 谢石听闻,也是眼前一亮。 归根结底,王氏拳头最强,所以王谢联手,只能是王谢,不能是谢王。 相比之下,杜陵杜氏就没有这么大的底气了,到时候还不是以谢家为主导? “这么说来,仲渊是不愿了?”王羲之眯了眯眼。 杜英一动不动,但是他仍然第一次在这位相貌平和的书圣脸上感受到了不满,甚至是威胁的意思。 “两情相悦,利益相关,自是不愿。”杜英从容说道。 “两家翻脸,恐非司马和太守所乐见。”王羲之的语气愈发严肃,甚至不再以表字称呼谢奕和杜英。 杜英微微向前探身,伸手撑住桌子,冷声说道: “这里是关中,右军可要想清楚了。” 王羲之哼了一声:“若非此地是关中,焉能容尔等聒噪?” 谢奕登时露出不满的神色,就差直接拍案而起。 王右军这是完全不把陈郡谢氏放在眼里啊! 不过杜英的声音及时响起,又让谢奕先按捺住了: “右军既然知道此地不是江左,那就没有必要惺惺作态。王谢联姻之事虽不可为,但是并不意味着大家以后便形如仇寇。” “此话何意?”王羲之收起来刚刚难得露出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似乎就等着杜英在说这句话。 “右军前来拜访,而不是直接调集江左舆论、引动江左商贾,以暗流冲撞关中,那么就说明右军有心想要谈条件。”杜英缓缓说道,“又何必遮遮掩掩、佯装生气?” 王羲之皱了皱眉,有一种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为何又对世家之间的手段和想法如此熟稔? 他固然是出身杜陵杜氏,可是根据搜集来的消息上看,杜英几乎没有在凉州待过多久。 相比之下,和杜英一样,在世家氛围之中待的少的谢奕,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拔刀相向。 显然谢奕没有看得出,王羲之咄咄逼人的背后,其实是在逼迫谢家主动让利? 只要利益谈得来,别的都好说。 对于世家来说,礼义廉耻之类的,在家族实打实的既得利益面前,真的得往后放一放。 至于忠君体国之类的······抱歉,世家的字典里就没有这个词。 “长安郡守府内的位置并不多,但是王氏若愿意的话,关中盟也不是不可以让一些出来。”杜英缓缓说道,“余之前就已经思忖过,至少有五六个掌管刑罚、税收、商贸、礼教等重要位置的正职或副职可以留给王氏或者其余江左子弟。 毕竟右军是代表江左而来,不是代表王氏而来,总也要给其余各家一些宽慰,不是么?” 王羲之本来想要直接点头答应,不得不说,杜英还是非常大方的。若是他所说的这些都属实的话,那至少在长安郡这一方土地上,王家的话语权很重。 说不定真的能成“王与杜,共关中”的局面。 这是王羲之难以拒绝的诱惑。 不过他旋即意识到杜英话里似乎还有一层意思在。 “宽慰?”王羲之斟酌着这两个字,“所以太守的意思是,这些位置主要还是为我王氏所有? 在座皆为世家,有些话自然也可以明说。王氏此次北上,既是为王室和王氏之未来,也是为江左各家之未来。 若是随便安插几个位置就将江左北上的子弟打发了,那余恐怕没有办法向诸家交代。个中苦衷,仲渊应该能体会才是。” 王家的利益固然重要,但是显然王羲之也得尽可能地保证其余世家的利益,不然王家这江左第一世家的地位恐怕就要受到质疑了。 毕竟现在王氏也在面对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杜英点头:“右军所言,也有道理,可惜现在长安之地虽大,但是也没有这么多位置······” “仲渊何出此言呐!”王羲之眉毛微挑,“大司马念尔功高,特许以三郡之太守于关中盟。所以除了长安之外,还有扶风和华阴······” “逸少兄的胃口,未免太好了一些。”谢奕看不下去了,冷淡淡的打断王羲之的话。 杜英笑道:“江左皆有所求,情理之中,奈何关中的地盘就这么大,也不可能处处都安插江左之人,届时如何服众? 现在关中百姓也好,王师将士也罢,恐怕都只会认可我关中盟所选官吏,关中民风素来彪悍,若是真有不忍见之事发生,也在所难免。 而且就算一切顺遂,余亦不能保证百姓都会遵从江左子弟所令,此地自有民情。右军将军还请体谅。” 我关中自有民情在此,江左子弟真的能胜任这些工作么?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三章 相谈甚欢王与杜 江左来的人都是什么德行,王羲之心里是清楚的。 一路上他也对这些家伙们多加考校,发现其中能成才的怕是寥寥可数。 不过世家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家学渊源深厚,所以把他们塞在位置上,只要遵循先辈们的做法,萧规曹随,就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可是这只是让他们按部就班的去做。 如果是让他们面对百废待兴的关中州府呢? 而如果这背后更有人捣乱呢? 就算是杜英和关中盟袖手旁观,那桓温呢,梁州刺史呢? 王羲之微微皱眉,此时只恨这些家伙不争气,不然的话自己也可以拍着胸口保证,把人放上去,保准还关中百姓一个朗朗晴空。 杜英则接着说道: “更何况三郡之地,可只是太守归于关中盟,其余的各处人选,还是要考虑到大司马和梁州刺史才是,尤其是扶风,现在还在梁州刺史兵锋下。 纵然是余也不敢说能从梁州刺史的手中真的获得扶风太守的实权,更何况是江左? 梁州刺史对江左的不满,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右军心里也应该很清楚。” “所以只是在长安?”王羲之沉声问道。 “除了长安之外,其实还有蓝田、商洛。蓝田虽然是长安属县,但是王师兵马屯驻于此,县令之类的,大司马也没有让关中盟派遣人担任的意思。”杜英缓缓说道,“想来应该是打算留给江左的。商洛郡估计也一样吧?” 王羲之微微点头:“既然仲渊知之,又何必再说此两处呢?” “说这些,其实只是想要告诉右军,余对现在我们两方既有的势力很清楚。”杜英笑道,径直起身,走向谢奕身边悬挂的舆图。 一道道目光也追上杜英,只见杜英伸手在舆图上指了指: “关中向南,无外乎武关和祁山,一路向荆州,一路向巴蜀。现在余能掌控连通巴蜀的道路,而事实上江左世家已经掌控连通南阳的道路,不是么?” 王羲之亦然起身,此时的他显然已经把杜英当作一个平等的盟友来对待,这个姿势也是给予杜英足够的尊重。 不等王羲之回答,杜英已自顾自的说道:“如此一来,巴蜀和淮上等地的货物,其实可以汇聚关中,不妨我们双方来做生意?” 王羲之沉声说道:“道路曲折,绕有千里,江左无须行此亏本之事。” “荆州,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让你们通行吧。”杜英反问道,“因此为了防止巴蜀彻底被荆州阻拦,变成大司马的后方,不管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们仍然会愿意这么做的。” 桓温晋为大司马、南郡公,麾下的文武们,尤其是那些荆蜀世家,自然更是看到了从龙之机。 他们必然会变本加厉的阻挠江左世家对荆州、蜀中等地施加影响,最好是让本地之官民,知有桓温,而不知有朝廷,更不知有王谢。 “江左之人,仍然可以通过这条道路进入蜀中,考察民风、探查消息。江左之物资,仍然可以通过这条道路出现在蜀中百姓的家中,使其知有江左。”杜英微笑着说道,“绕远,也总比没有好,不是么?” 王羲之缓缓坐下,端详着手中的酒杯。 显然他并不是非常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谈判节奏,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杜英说的有道理。 这太香了,是自己没有办法拒绝的,更是江左其余各家必然会推动去做的。 甚至王羲之都能够想象,假如自己不同意的话,杜英会直接选择绕过王家,和其余各家,尤其是磨刀霍霍向建康的吴地世家们商谈。 尤其是此次北上的各家多半都是年青一代,这意味着相比于真的为家族争取到足够多的利益,他们其实更期望的是能够做出来一点儿成绩。 从长远考虑,显然并不能胜过现在就博取一些和关中、巴蜀通商的蝇头小利。 杜英只是从通商本身的角度来说,就足够让这些家伙心动了。 轻轻叹息一声,王羲之沉声说道: “所以仲渊想要主动做出让步,一让世家子弟能够在长安占据位置,二能主导江左和巴蜀的商贸联络,所求为何?” 谢奕和谢石兄弟两个,眼前都是一亮。 这显然已经代表王羲之很满意杜英的条件。 但是前提是他要知道江左世家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杜英微笑着竖起两根手指:“余的要求也有两个,其一,王谢两家联姻,无论是就此作罢还是另择人选,反正已经和阿元无关。 王家可以选择对外解释称,性情不合、八字不合,或者直接就说不合适,双方一起解除婚约,但是绝对不能退婚或说任何一点儿谢家的不是。” 果然,这小子还是为了这个。 不过这也让王羲之微微宽心,沉迷于儿女情长之中,甚至不惜为此主动让利,这样的对手,也不见得真的那么难缠。 谢奕则忍不住砸了咂嘴。 为了谢道韫,杜英愿意做出让步,只是不期望影响到谢道韫和谢家的名誉。 这个女婿,的确是个好女婿啊! “这个王家可以接受,而且王谢联手,势在必行,所以王家也期望能够另择良姻,玉成美事。”王羲之从容说道,早就没有了之前严肃表示不满的神态。 和谢家因为这种事撕破脸皮,本来就没必要,更何况王家收获的也不少。 “其二,太守府中虽然有位置留给江左子弟,但是余需要的是江左俊彦,而不是酒囊饭袋,所以右军可以挑选一些人才,余会亲自出题考察之。”杜英接着说道。 王羲之怔了怔,对这个提议有些迟疑。 这岂不是说杜英可以自己决断选择什么人? “此事不论出身,只论才华,右军若是觉得题目有问题或者评判有差缪之处,尽可以指出,届时余亦会邀请军中、关中等名士、大儒,一并评阅,右军认为如何?”杜英补充道。 “不论出身,只论才华?”王羲之笑了一声,他大概判断出来杜英是真心想要选拔有用之人,所以也就不反对,“也好,世家之间本就难分上下,那就让这些年轻小子们比拼一下。” “所以两处所求,右军都答应了?”杜英问道。 王羲之举起酒杯: “今日已知,长安有太守如仲渊,想来不日将繁华如故朝。” 杜英亦然笑着举杯回应。 王与杜,相谈甚欢。 正文 第五百六十四章 招商引资 谢奕有些无语的看着王羲之。 这家伙刚刚目光之中都冷冰冰的,谢奕已经做好了抽刀的准备。 说不过你,在我的地盘上还是能吓唬吓唬你的。 结果谁曾想到,杜英到了之后,三言两语之间,竟然直接化解了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 宾客尽欢,主人······谢家兄弟大眼瞪小眼,显然还没有回过味来。 “化干戈为玉帛,此人心所向也。”谢石的反应到底比自家兄长快一些,率先说道,“仲渊,如何实现方才所言,可有定策?” 王羲之放下酒杯,也看着杜英。 话说出来容易,但是想要变成现实,还得有一应举措。 “关中百废待兴,而太守府会从两处着力,其一为劝民农耕,当初典午南渡,中原的耕作器械、技术等等尽皆南下。 另外现在江左不只是在农耕,还在水利、冶炼、造纸等等方面多有建树。太守府打算在这些方面展开和江左全面的合作。” “还请仲渊细说。”王羲之也来了兴致。 杜英微笑道:“简而言之,江左可以选择派遣工匠人手,而长安郡府负责出劳力、划定地块以及提供钱财。 届时无论是农耕之后的税收,还是冶炼、锻造之后的产品,双方可以按照比例分成。” 用后世的话说,其实就是招商引资。 王羲之沉声说道:“若想实现这些,恐怕还需要满足很多条件,仲渊认为现在关中有那么多的民众以及财力?” “城中氐人妇孺,可入工坊从事一些简单的工作,之前的氐人战俘亦可前去耕作或者冶炼。”杜英缓缓说道,“单论汉人的话,或许并不够,但是若再加上氐人,似乎也不是什么问题。 并且关中现有的百姓虽然不多,可是其实从西北、仇池、中原等地汇聚的流民不在少数,之前关中盟招募兵马,流民已占其五。 而今关中既定,必然还有更多的流民向这边汇聚,而不是选择千里迢迢的南下江左,这是江左现在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不是么?” 王羲之一时语塞。 北方越是混乱,南方吃到的人口红利越多,毕竟南方还是正儿八经的华夏正统、汉晋正朔,所以百姓的第一选择就是南下江淮。 然而现在王师入关中,对于河北、中原等地的百姓来说,显然更倾向于选择距离更近的关中。 江左会逐步失去源源不绝的南下流民,也失去诸多廉价劳动力,这是必然的。 所以江左世家想要挽回这些损失的话,把产业向关中转移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钱财问题,其实也很好解决。”杜英不等王羲之回答,他知道王羲之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自己开出的条件,“江左各家显然并不是都愿意将家中这点儿家底都拿出来投入到关中。 但是只要觉得应该在关中做点儿什么的各家,都可以拿出来一些钱财,投入到刚刚所说的这些工坊建设上、投入到农耕生产中,如此一来,等到有了收益之后,也按照各家投入的钱财比例分红便是。” “大家各取所需,这样甚好。” 谢石已经率先开口,等于表明了谢家的态度——在这种事上,显然代表谢安前来的谢石更有发言权。 至于谢奕,这位武夫也知道自己不是经营家产的料儿,所以当初都把荆蜀的家业丢给谢道韫和谢玄随便折腾,现在更是不在乎这些。 王羲之同样微微颔首,不过还是沉声问道: “关中终归是四战之地,今日王师来也,殊不知明日会不会变换主人,那样的话,各家的投资,岂不是付之东流?” “若是右军担心这个的话,那大可不必前来关中。”杜英笑道,“而且我王师既然能顺利攻破长安,自然也会尽快荡平关中,让氐、羌重新臣服于典午正朔。” 王羲之现在既然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足够说明他对在关中谋利很有信心,而且就算是没有绝对的把握,至少江左也不能将这一块肥肉拱手让人。 所以刚刚王羲之所表达的疑惑,其实也是在变相的表明投资关中存在一定风险,此合约若是真的谈成了,那太守府那边肯定要做出更多的让利才可以。 然而现在等于被杜英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也罢,那敢问仲渊,其二为何?”王羲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他本来就性情清雅,喜欢身处于山上而俯瞰红尘,既玩世不恭,又卓尔不群,所以对于这讨价还价之事并不怎么喜欢。 六根不净,恐惹尘埃。 只不过既然代表王氏和江左世家北上,总要有一个交代。 不然的话,王羲之其实更喜欢和杜英这样有才思的人把酒论道。 管他什么利益纠葛、什么王谢携手的。 现在杜英既然已经表示了“爱来不来”,那王羲之也就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杜英微笑道: “其二,自然是如之前所言,长安也会鼓励江左商贾北上,降低税收、优先提供货物、优先选择商铺位置等等,这些举措应该对江左各家很有吸引吧? 不过长安虽大,却也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而无用的,所以是不是应该给江左这么多的优惠,还需要多加考量。” “愿闻其详。”王羲之径直说道,同时心中暗暗盘算,相比于刚刚的投资很有可能在一场战火之后就变成了打水漂,显然发展商贸才是更直接获得利益的方式。 不过从长远来看,商贸的稳定性显然还是比不上在本地投资,尤其是关中人越来越多之后,来自于其余地方的商贾也会带来强而有力的竞争。 杜英先提起前面的投资之事,显然也是更看好这个。 “这就要看江左能保证每年或者每月会有多少商队携带多少货物前来,量大从优。”杜英笑道,“在商言商,商人逐利,所以若巴蜀、荆州等地的商贾带来的更多,那余也没有办法保证仍然能给江左商贾足够的优惠。” “这是自然。”王羲之缓缓说道,“不过只要太守府真心想要和江左合作,那么以江左的人力和财力,当然能够给仲渊带来惊喜。” 杜英当即张开手臂,大笑着说道: “而今关中如久旱之田,四方风雨,来者不拒也!” 正文 第五百六十五章 王羲之的薄礼 王羲之当即端起酒杯: “仲渊好胸襟,当浮一大白!” “右军亦然不差。”杜英应声举杯,“余只道江左人物,风雅有余而处事不足,今日得见右军,方知江左才俊,果然名不虚传。此杯酒,当为长安和江左携手合作而饮。” 两人遥遥举杯,共饮果酒。 随手放下酒杯,王羲之的心情显然也有些激荡。 转眼之间,化敌为友,原本战战兢兢不知道前路是什么的北上江左诸人,似乎一下子都有了光明的前景,各家多多少少都能够从中谋取利益。 王羲之这个北上江左子弟的领袖,位置当然也就更加稳固。 不过他旋即忍不住咳嗽起来,酒液都险些喷出。 “右军!”谢石赶忙探身。 王羲之挥了挥衣袖:“无妨,无妨!” 杜英则心中暗叹一声,王羲之的身子骨已经不是很好了,结果还和历史上不一样,跑到关中走了这么一遭,不知道会不会导致这位书圣更撑不了几年? 江左这样有威望和能力的支柱人物能够早早退出历史舞台,杜英当然是喜闻乐见的。 只可惜这位书圣或许又少给世间留下一些精品,所以又让人忍不住暗暗叹息。 “右军当多注意休养。”杜英露出担忧的神色,“江左和关中的未来,还少不了右军的扶持指引。” 王羲之看了一眼杜英的神情,他并没有天真地认为杜英是真的关心他的身体健康。 杜英真正担心的,应该是刚刚达成的这些共识是不是又出现变数。 不过杜英有这样的心态,王羲之就已经很满足了,不能要求这不久之前的潜在敌人现在就开始和自己一条心。 不过随着江左和关中的合作日益紧密,日后说不定真的会变成一条心。 这时一头饿虎,喂饱了,或许真的可以降服。 王羲之如是想着,平顺了一下气息: “让仲渊担心了,余亦会尽快拟定章程,同时征询各家意见。” “好,具体的条款和措施,太守府会在两日之内拿出来。”杜英点头说道,“也好让右军宽心。” 王羲之抚掌笑道:“如此甚好。” 接着,王羲之又看向谢奕: “今朝元子兄进为大司马,可凸显朝廷对于大司马的信任,北伐既已成功收复关中,日后进兵河洛,想来也是轻而易举。 大司马应当与朝廷勠力同心、携手并进,早日恢复中朝基业。无奕为大司马之亲信,更是应当劝谏大司马,少听小人教唆,以免大家互有猜忌。” 谢奕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先来提防谁的。 当初桓温入荆州,还不是因为在建康府的世家之间混不下去了? 王羲之表明这个态度,显然是现在已经真心想要和杜英合作,所以害怕桓温会从中作梗,想要让谢奕站在此事也有利于杜英的角度,阻拦桓温有可能的举动。 至于什么勠力同心之类的,谢奕可不会天真的听信王羲之所说的这些话。 “正当如此。”心里吐槽归吐槽,表面上,谢奕还是微微一笑。 至少桓温若打算做出不利于杜英之事,谢奕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王羲之点了点头: “无奕孤身一人北上,日后少不得也要久镇关中,家眷尽在江左,身边总是缺一些贴心照顾的人,而且这风土什物,应该用着也不舒坦。 因此余略备薄礼,有江左之酒水点心、桌案茶壶等等,另外还有王氏培养的歌舞伎两人,年岁尚幼,或学艺不精,但端茶倒水、铺床叠被,还是可以胜任的。此皆在门外候着,无奕莫要推辞。” 谢奕怔了怔,旋即摆手说道: “余常在军旅之中,不需要这些,就谢过逸少兄好意了。” 王羲之摇头说道: “同在江左,既为乌衣巷中近邻,此次北上,本就有探友之意,此为余之小小心意,无奕笑纳便是。” 谢石也想要趁机推动一下谢奕和王氏之间的关系缓和些,同样开口附和:“阿兄,右军有诚意在此。” “石奴叔所言在理。”杜英也点了点头。 谢奕不由得皱眉,但也只好应诺,同时吩咐人准备一些回礼,显然尽可能的不想承王羲之的人情。 王羲之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甚至都有点儿超额完成的意味在,所以心情还是很不错,施施然起身,又看向谢石: “石奴久未曾与尔家阿兄相见,就留下来吧。” 谢石拱手一礼:“多谢右军成全。” “余只是一路提携照料江左这些子弟罢了,谈不上成全与否。”王羲之笑道,“无奕兄,仲渊,告辞!” 谢奕起身行礼,而杜英更是直接将王羲之送出门去。 王羲之踏过门槛,又回头看了一眼杜英,叹息道:“昔年丞相(王导)看顾司空(顾和)之心情,余似已知之。” 明知对方未来有可能变成敌人,可仍然爱惜人才并且期望能够提携,这大概便是当时王导的心态。 杜英摇头说道:“右军清雅,志实在山林而不在红尘,此处打滚,非是心甘情愿,因此右军不是丞相。 而杜某之所向,在关中万民,在天下安康,亦不在一家一户,不在我晋朝子民之内争也,因此余亦不是顾司空。 铜镜为我之鉴,可以正衣冠。先人为我之鉴,可以知得失。然右军又何必以先人来类己呢?每个人的想法和活着的方法,都不一样,不是么?” 王羲之微微错愕,旋即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杜英注视着他甩起的衣袖,负手而立,露出一抹笑容。 “你们在说些什么神神秘秘的。”谢奕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杜英回头微笑道: “子非鱼,子非我。” “什么神神叨叨的······”谢奕嘟囔一声,这帮文人就是让人厌烦,接着他话锋一转,“这逸少,也是胡闹,老夫就算在府邸之中,有几个亲卫按照往常一样照料就可以了,家中老仆用着也舒坦,非带要送两个丫鬟过来。” “无非是想要拉拢一下伯父罢了。”杜英笑道,“谁人不知这征西,哦不,大司马府上,伯父说话也算数?” “那是喝醉酒的时候,元子兄让我些罢了,谁还真的信?”谢奕无奈的说道,“大司马······就这么成了大司马了,光阴如梭啊······” 正文 第五百六十六章 憋笑 谢奕的感慨,杜英和谢石其实是理解不了的。 毕竟还年轻。 不过谢奕也不在乎他们两个能不能体会,径直说道: “今日受了王逸少的‘薄礼’,明日传出去风声,还不知道会怎么说余呢,你们两个皆是胡乱撺掇!” 杜英和谢石交换了一个眼神,谢家五叔很果断的对杜英做了一个“你辈分小你来背锅”的神情。 杜英翻了翻白眼,对谢五叔的行为很不齿,不过还是微笑着说道:“王家的马车在谢府门口一停,那么伯父不管受不受此礼,流言蜚语都少不了。 更何况大司马也注定了不可能真的和江左在现在就撕破脸皮,所以伯父若是居中调和的话,大司马也是乐于见到的。” 谢奕哼了哼: “送什么不好······也罢,正好阿元在家,这两个丫鬟倒是可以直接塞给阿元,她一个姑娘家的,身边没有人伺候也不行。” 杜英微微一怔,怎么谢伯父关注的重点总是在这里? 旋即他好像领悟了什么,瞥向另一边的谢石。 谢石憋笑憋得很辛苦。 杜英顿悟。 谢奕这是担心自己独居长安,结果身边有两个俏丽丫鬟伺候,风声传到江左之后引得辛苦操持家业的阮氏不满。 伯父,怕老婆也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说出来其实也没关系的。 甚至杜英觉得,谢奕这样一个沙场破军、所向披靡的武人,怕老婆、女儿奴,这才能体现出他内心温润柔软的一面。 这不是一个纯粹的杀戮机器,他的锋芒尽数向外,而把爱都留给了家人。 谢奕霍然回首。 谢石轻轻咳嗽一声,脸色肃然。 杜英微微撇头,但是翘起的嘴角也已经平复。 谢奕登时挑眉,总觉得这两个家伙在笑? 而杜英从容的看过来:“伯父?” 伯父太小看我的演技了,我虽然没有受过严格的训练,但也不会笑。 只是没想到谢五叔的演技也不错。 谢奕没有抓住这两个家伙的把柄,也只好微微点头,看向杜英:“仲渊,尔若给了江左这么多优惠,恐怕会引起大司马和荆蜀这边的不满啊。” 杜英怔了怔,反问道: “伯父此言差矣,谁说这些好处就只是给江左的呢?” “啊?”谢奕忍不住惊讶的看向杜英。 “同样的条件,也当然可以和荆蜀的世家、商贾谈一谈,甚至余还想问一问襄阳的雍州世家,想不想重回故土,关中的大门可以一直都对他们敞开。”杜英微笑道。 “这······”谢奕和谢石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边通吃,过分了。 “不过是合情合理的竞争罢了,没有什么两头都要占便宜的说法。”杜英似乎知道他们兄弟两个在想什么,解释一句,“刚刚也已经和王右军说过,商人逐利,所以谁开出来的好处多,太守府的政策就倾向于谁。 太守府亦然草创,同样没有那么多的底蕴,自然也不可能给各方势力都带来足够多的好处,因此只能通过折损一方的利益来满足另外一方的需求。” “这样恐怕会形成恶劣的竞争啊。”谢石皱眉。 杜英正色说道:“若是太守府不做这些的话,难道就没有这种恶性竞争了么?而且双方争执越大,对于太守府来说,当然好处就越多,在余看来,这就是良性。” 虽然没有听过“恶性”和“良性”这种名词,但是谢石还是从字面意思上明白了。 杜英接着说道: “王右军显然已经知道,当征西将军晋为大司马之后,双方之间的冲突就已经不可避免,所以他应该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之所以王右军会这么爽快的答应余提出的这些条件,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想要从各个方向上都对荆蜀形成压迫。 荆蜀历经战事,论元气和底蕴,当然是比不过江左的,右军自然会尽快从各方面发起‘进攻’。” “不动刀子的战斗,往往才是最残酷的。” 谢奕明白了杜英的意思,江左肯定要从官员的调遣、商贸投资等等方面向荆蜀渗透: “逸少越是这么做,越是会导致大司马不得不摒弃关中而南下保护荆襄,对仲渊来说,这倒不是什么坏事。 若真是如此的话,关中虽在漩涡之中,却反而或有施展之地。仲渊一定要把握好机会。” 杜英点头:“这是自然。” “至于你和阿元的婚事······”谢奕斟酌道,“既然王右军已经做出让步,那就不能等他再反悔,还是早日定下的好。 尤其是现在大司马还在,邀请大司马做媒,也等于再一次向元子兄示好,避免元子兄误会仲渊。 不过不知道令尊是何意见?毕竟是儿女大事,令尊若是不在长安的话,未免有些遗憾。” 杜英叹道: “而今关中和河西之间,还有氐人尚未荡平,家父身为天水太守,应该也会尝试前往天水,数月之间怕是都不能前来关中。 不过族中必然也会派遣其余族老前来,另外若是道路通畅,家慈也会过来,或可弥补遗憾。” 谢奕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为人父母,不能亲历儿女成家,总归是憾事。可惜世事动荡,家破人亡者两全,也只好这样了。 刚入长安,涉及到王、谢、杜各家,而且仲渊初为长安太守,正是万众瞩目之时,此时也不适合大肆操办,恐惹来非议。 聘礼仪程,关中盟里应该也有明白之人,仲渊大可请教,既然一切从简,那也没有太多可讲究之处。 不过仲渊等会儿再去见阿元一面,然后阿元出嫁之前,不适宜再和仲渊见面,否则不合礼法,可好?” “自当如是。”杜英赶忙答应。 “且去吧。”谢奕挥了挥手。 杜英告退之后,谢石走上前两步,低声问道: “阿兄打算和仲渊同行?” “现在也别无选择。”谢奕苦笑道,“身在双方之间,余无从抉择,处境和仲渊虽不同却相似,所以同行也好。 这小子胸有韬略,只要稍有机遇,定能乘风而起,所以余也想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不妨就护送一程、提携一程。” “那三兄那边?”谢石缓缓说道。 “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谢奕径直说道,“所求不同,依己心而行,无须勉强。 石奴觉得谁对,自然就可以攘助于谁,以石奴的本事,定然也能绽放光彩。就算是想要入大司马幕府,阿兄也不反对,甚至可以为你举荐一二。”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七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听闻谢奕所言,谢石不免笑道: “家中虽不能孤注一掷,但是总也不好处处下注,这样世人又如何看我谢家?所以大司马那边,终归不可能是余之同路人了。 至于阿兄和三兄这两条路,或许现在还看不出来孰对孰错,不过余还年轻,不是么? 想来两位兄长到时候都不会对我这小弟不管不问的。” 谢奕颔首:“这是自然,别看安石一副高士卓然的模样,但是对四弟和你最是不放心。 石奴你虽年轻,但是总归知轻重、有才思。现在余倒是有些担心四弟,未免浮躁了一些,恐怕会被人算计啊。” “有三兄在,应当无妨。”谢石宽慰道。 “现在长安初定,军中事宜也不少,余养病两日,就当回军中。”谢奕缓缓说道,“阿元的婚事,恐怕也少不得石奴为之费心。” 谢石当即一拱手:“本就为阿兄排忧解难而来,这是自然。” 谢奕又叮嘱一声: “仲渊此人,才高而桀骜,可以诚待之,莫要颐气指使。其麾下英才亦颇多,石奴当谦虚为上。” 谢石也郑重的拱手:“阿兄宽心。” “这乱世之中,几人可真的宽心啊。”谢奕负手而立,看着头顶上有些阴沉的天空,长叹道。 ————————————- 天阴下来,吹来的风也冷了几分。 谢奕府上后院中本就只有几名谢家老卒伺候,因此更是显得萧条。 引着杜英而来的老仆停在楼阁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不随杜英入内。 “这一次怎么不在外面水榭坐着?”杜英举步而入。 谢道韫正捧卷端坐,但是余光明显时不时的瞥向门口,根本就没有心情真的看书。 此时瞧见杜英的身影,当即随手把书一放,匆忙起身,不过又觉得这样未免显得自己太焦急了,伸手垂下来轻轻捋了捋衣裙,才翩然迎上杜英: “外面起风了,余又不是不知寒热的人。怎么样,右军可有刁难于杜郎?” “那肯定的了!”杜英一伸手,在身前掠过一个半圆,颇有一种江山指点的感觉,“奈何杜某技高一筹、才高八斗,只见得豪言壮语、信手拈来,兵马旌旗、手掌翻覆。 直吓得那王右军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最后不得不拜服在地,道一声‘英雄好汉,饶我也!’,这是何其威风,只可惜阿元没有见到那一幕,可惜,可惜啊!” 谢道韫登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信你才怪了! 不过看杜英笑嘻嘻的样子,应该是没有真的吵起来。 “不信,不信我可是有证人的!”杜英着急了,作势便要去喊人。 谢道韫赶忙拉住他的衣袖,无奈恳求道: “好啦,好啦,妾身知道了,杜郎最是雄才伟略,且先坐下吧。” 杜英这才施施然落座,简明扼要的将刚刚议事堂上和王羲之的交锋阐述了一遍。 谢道韫捧着茶杯细细听着,不知不觉茶都凉了。 杜英的声音消散,谢道韫方才恍惚回过神来,忍不住感慨道: “右军虽有傲骨,奈何还是有王氏族人众多需要养活,不然的话也不可能答应杜郎这么多。尤其是王谢两家各自退婚,恐沦为外人笑料。 看似宾主尽欢,谁又知道右军的心思在这其中变换了几次?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是相互攻讦。” “倒也不至于。”杜英笑道,“虚名于王氏有何用?不能当饭吃的。而且琅琊王氏的名声很好么?当年王家的人还造反呢。 结果王丞相大权独揽之后,便是‘王与马、共天下’,谁还提当初王敦之乱?” 一边说着,杜英一边向谢道韫这里凑了凑,想要去握住谢道韫的手。 谢道韫微微侧身,做贼心虚一样瞥了一眼门口。 毕竟不是在杜英府上,谁知道阿爹什么时候过来? 说到底她还是云英未嫁,若是和杜英亲亲密密的,让阿爹看到了,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无妨,正是伯父让余先过来见你,毕竟要分开些时日了。”杜英直接捉住了谢道韫的手,本来就在那儿欲拒还迎的,杜英自然也不客气。 谢道韫却怔了一下:“杜郎何意?” 接着,她难免焦急起来:“可是战事又有不顺?” “氐人老实得很,是你我婚事。”杜英笑道,“伯父想要尽快成亲,落成此事,免得再起波折。” 谢道韫呼了一口气,轻轻推了他一下:“就知道吓唬人。” “所以总归是要让你待在此处的,现在就跟着余回家,传出去了有损名声。等会儿余让归雁带着府上的仆人过来。”杜英温声说道。 “爹爹的意思吧?” 杜英点了点头。 “阿爹虽然性情直爽,但是粗中有细,显然还是不想我受了委屈。”谢道韫倚在杜英身侧,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可怜天下父母心。”杜英低声道,“以后你我也是为人父母,自当以之为楷模。” 谢道韫却果断的摇了摇头,握紧了杜英的手: “阿爹征战沙场多年,鲜少有回家的时日,二叔体弱,三叔年幼,当时娘亲几乎是一人撑起了整个谢家。 妾身可不希望杜郎也这样,哪怕杜郎不需要事事处处为妾身着想,只要能够长久陪伴,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乱世,余只能尽量吧。”杜英无奈的笑道。 他不敢答应。 谢道韫伸出纤指,按住杜英的嘴唇:“不想听这句。” 杜英会意,伸手揽住她,低声说道: “杜某自然会长长久久的守护阿元,今日短暂的分开,就是为了不久之后可以长相厮守。” “琴瑟和鸣,于飞之乐,何其美哉。”谢道韫喃喃说道,目光流转,满满的都是期待。 “只可惜你我婚事还是要邀请大司马为媒,还是要邀请王右军等人在场。”杜英有些遗憾的说道,“这其中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总归是夹杂了一些尔虞我诈和世家之间的倾轧斗争。” “杜郎都说了,乱世嘛······”谢道韫闭上眼,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以及和爱郎的温存,“当知足常乐。” “定让阿元开心。”杜英捏了捏她的脸颊,“府上多为老仆,恐难成事,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归雁,这小丫鬟人小鬼大、机灵得很,可不比你家疏雨那个傻丫头。” 谢道韫戳了戳杜英:“好好好,就你家丫鬟聪明。” 正文 第五百六十八章 桃叶连桃根 “马上就真的是咱家的了。”杜英笑道。 此时,门外响起轻柔的脚步声。 谢道韫打了一个激灵,赶忙从杜英怀里挣出来,发簪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这坏家伙给拽下来了,秀发凌乱披散。 还好这家伙没有如往常一样过分的直接往衣领里探手,不然被外人看去了,谢道韫怕是恨不得直接找个地方钻进去。 走进来的是两个小小的身影,皆是丫鬟装束。 杜英定睛看去,这两个小丫鬟身着粉裙,也就是十岁上下的样子,粉雕玉琢,小脸儿圆嘟嘟的,煞是可爱。 而且她们的样貌差别也不大,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略微有所不同,而衣衫上的装束颜色一红一蓝,显然也是为了方便区分。 “这······”杜英有些诧异。 两个小丫鬟显然也被突然出现的男人给吓到了,再看谢道韫秀发凌乱的样子,似乎意识到刚刚屋子里正发生着什么,登时都有些害怕的微微后退,甚至都忘了行礼。 “桃叶、桃根,过来。”谢道韫招了招手,“莫要害怕。” 两个丫鬟这才亦步亦趋走上前,小心翼翼的见礼。 谢道韫给杜英介绍道: “这便是刚刚王家送来的丫鬟,阿爹不是转手送给我了么?但是还正奇怪,这王右军还是很大方的。 没有想到原来是杜郎已经和王右军谈妥了,不然这两个可爱的小姊妹,余可是受之有愧。” “这是给伯父的,王右军期望能够和大司马之间不至于直接动手,或者说······期望大司马能够对江左放松警惕,好方便江左有所动作。”杜英解释道,“因此不管余和右军商议如何,都会送给伯父的。” “阿爹给了我,便是我的丫鬟了。”谢道韫一张手,护住两个小丫头,瞪了杜英一眼,“这两个小丫头,不见得就比归雁差。” 杜英有些无语,谁家丫鬟更聪明,这有什么好争执的? 过两天都是咱家的了。 不过他旋即想到了什么。 桃叶、桃根,好像是挺熟悉的名字啊。 杜英抽出腰间插着耍帅的折扇,“哗啦”一打开,曼声吟诵道: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三道目光登时齐齐汇聚在他身上。 谢道韫柳眉微蹙,沉声说道: “这两个丫头还小着呢,你不准有非分之想。” 杜英一怔,赶忙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应景而作罢了。” 谢道韫轻哼一声,我信你? 倒是有一个小脑袋从谢道韫的身后探出来,弱弱的说道: “太,太守作诗,怎么只有阿姊,没有我?” “桃根,你在说什么呢!”桃叶惊讶的拉扯妹妹。 对面这是何等大人物,她们又怎么会不知道? 先登破贼的凶神恶煞,江左各家都得礼敬三分的长安太守,岂能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杜英一怔,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是尴尬的一笑: “忘了,忘了,下次一定!” 桃根这才又缩了回去。 “太守,舍妹莽撞,还请太守莫要责怪。”桃叶一边柔声说道,一边恭敬地行礼。 “哈哈哈,唤一声‘公子’便是。”杜英摆了摆手,“余又不吃人,不至于战战兢兢的。” 谢道韫有些无奈,她能感受到身后两个小丫鬟下意识的靠在一起,但是却还是努力的想探出头看过去,显然对于杜英很感兴趣。 这家伙哄骗人心也是有一手。 “来,唤一声‘公子’听听。”杜英扶着膝盖弯下腰,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谢道韫无奈的把这个家伙拉开,在她看来,自家杜郎分明就像是一只大灰狼在引诱两只懵懵懂懂的小白兔。 同时,谢道韫吩咐两个小丫鬟:“你们先去收拾一下自己的屋舍吧,家中也没有几个人,可以随意布置。” 两个小丫鬟这才慌里慌张的溜走了。 谢道韫目送她们离开,轻嗔道: “杜郎,这两个丫头还小着呢。” “若是大一点儿的,王右军也不敢送。”杜英笑道。 一来谢奕有点儿“妻管严”,是不太想在外面随便接受别人塞过来的女人的,二来年纪长一些的婢女送过来,自然就难以保证这背后是不是牵扯到什么算计,这婢女被当做一条眼线。 到时候主仆之间相互提防,还不如没有这个人呢。 “右军诚意满满啊。”谢道韫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王家如今树大招风,却又鲜少有能为砥柱者,所以右军愈发期望王谢两家能相互支撑,王氏扶持谢家,而谢家崛起之后自然也会为王家遮风。”杜英淡淡说道,“因此与其破坏了谢家对自己的信任,反倒不如主动表现的有诚意一些。” “只可惜这两个小丫头,才出狼口,又入虎穴。”谢道韫白了他一眼。 谢奕既然把这两个丫鬟留给谢道韫,以后肯定都是要作为陪嫁的,早晚得落入杜英的口中。 “站着不累么?”杜英拉着谢道韫重新坐下,“或许吧,不过余窃以为,余应该还不算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乱世之中,这些歌舞伎本来就是世家培养出来,或聊以自娱,或互相转赠作为礼物的。 对于这一对小丫头来说,长大之后或为人奴婢,受尽主母欺辱。或辗转于各家之间,难觅良人,这难道就是她们的好命途么? 至少在咱家,杜某自问不会苛责亏待于谁,家里也不缺这两幅碗筷,更不会把她们作为物品转手送给别人。 而阿元这位主母,心地善良,对这一对儿小姊妹,怕是爱护都来不及呢,又如何会欺压?” 谢道韫微微颔首,重新靠在杜英的肩膀上,柔声说道: “这混乱的世道,各有各的难处。” “乱世既在,众生皆苦。”杜英笑道。 “杜郎觉得佛家所说有理?”谢道韫有些奇怪的说道。 佛道两教,在江左皆有市场,拥趸者甚至相互争执,各有各理。 但是佛道两教所言,终究空泛而虚妄,至少没有办法立刻拯救关中百姓于血火之中,所以谢道韫之前认为杜英什么都不信的。 “并不是。”杜英摇了摇头,“无论是佛道,还是其余百家,皆有其治世安民之理,然只遵循一家学说,终归浅薄。纳百家之长、汇百业之功,如海纳百川,方可成世事太平、国祚绵长。” 正文 第五百六十九章 檐外秋雨,舍内春风 谢道韫细细琢磨着杜英的话:“不信所有,而又信所有,杜郎总能发人深省。” “其实苍生皆知此道理,务实为上,谁家有用就用谁家的,谁家无用则摒弃之。”杜英笑道,“反倒是身在云端之上的人物,离开红尘久矣,逐渐忘了为人处世之道。 求偏颇、求极端,而不认他人之所长;求争斗、求胜负,而不愿共享世事之太平。” 谢道韫斟酌说道:“杜郎所言,其实颇有几分‘中庸’之道。” “中庸慎独、兼容并包,此为君子所为。”杜英郑重说道,“且不论治国理政之策,单以对人之性情的约束和规范而说,余窃以为还是儒家学说最值得学习。 奈何饶是如此中庸而平和的学说,也会在一代代人的传承和理解以及上位者的利益诉求下,逐渐变得不是原来的样子······” “杜郎在说什么?”谢道韫秀眉微蹙,好奇的问道,“现在儒家倒是在江左势弱,其经典虽多为各家所传,但论人尽皆知,那自然已经远比不上佛道。” 听不懂是因为你不知道后来的八股都把儒家给扭曲成什么样子了,若是往后数百年,咱们两个现在这个状态是真的要浸猪笼了······ 说来,这也应该是杜英来到这个世上之后第一次关注到佛道各教的存在以及其已经对世人施加的影响。 杜英也不由得庆幸,幸好自己开局的位置是在关中,若是在南方,不止要面对世家,还得面对佛道各方,各自都有自己的利益,想要虎口夺食,难矣! 感慨之余,杜英也微笑道: “只是些许未成形的想法罢了,现在至少余也不用担心治理一国需要什么,不是么?” “杜郎怀有治国之志,出将入相,情理之中。”现在毕竟不是在杜家府上,这些话谢道韫也不打算多说,表达了对杜英的期许之后,她转而抿唇轻笑道,“只要杜郎没有皈依佛门之心,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杜英郑重的点头:“佛门就算了,青灯古佛,岂不是少了很多红尘中的乐趣,而且那岂不是误了阿元一生。” 接着,杜英低头凑到谢道韫的耳畔,轻声说道: “毕竟现在咱们还年轻着呢,余还得满足阿元的需要。” “我,我有什么需要!”谢道韫娇嗔道,“呀!” 杜英直接把她拽了起来。 “杜郎,光天化日,而且还是我家府上!”谢道韫急促的说道。 “没人。”杜英直接拥住她的腰,把人顶在墙上,直接吻上了谢道韫的唇。 谢道韫“呜呜”两声,也就不再反抗了。 联想到两人应该会分开一段时间,她当然也是恋恋不舍。 不过旋即谢道韫就感觉到不太对劲。 若是按照往常,杜英此时应该是把她往床上一推,然后扑上来解腰带,结果今天这家伙直接就掀起了裙摆。 “杜郎?”谢道韫伸手撑住背后的柜子,有些惊慌。 杜英凑上来低声说道: “难得今天阿元盛装而来,脱脱穿穿的太麻烦了。” “那怎么可行!”谢道韫焦急的想要推开他。 不过随着杜英的手顺着裙摆继续向上游,谢道韫轻轻咬唇,又不说话了。 细细的雨,带着深秋的寒,顺着屋檐流淌下来,淅淅沥沥。 而屋舍之中,烛光摇曳,衣衫散落。 温暖如春。 ——————————- 秋雨还在下着,天昏昏暗暗,让人分不清时辰。 长安太守府。 新官上任的长安郡丞——王猛,正襟危坐,翻阅着各个掾史送上来的公文。 长安太守府下的各处掾史目前还没有完全确定,因此实际上还是关中盟的林丛等人代为履行职责。 因此当杜英举步走入府衙的时候,四处响起的,还是“盟主”的称呼,让杜英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在少陵坞堡。 接着杜英便看到了飞也似的翻阅公文的王猛。 只见得师兄左手拿过来一卷竹简或者文书,随手摊开,匆匆扫了一眼之后,就直接往旁边一推,两句话吩咐下去,自然有旁边的几名参谋司的小参谋负责书写批注,而这些批注后的文书又堆放在另一侧。 每当王猛发现几名小参谋已经手忙脚乱、写不过来的时候,就改为抽出来一本已经写好批注的,再检查一遍。 杜英信手拿起来一份公文,是关于长安城中府邸划分的。 氐人豪酋众多,因此长安城里不少民居也都被改为了豪酋私宅,遍布内外城各处。 因此王猛的批复也很简单,“外城之宅,但属氐人豪酋,先分以便于民”。 内城宅邸,未来不知道还会不会作为他用,而且内城实际上并没有商铺之类,贸然将民众安置进来,各种采买都不方便,只会徒增内城的混乱,最好先放一放。 外城的自然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其余的公文差不多也类似。 简洁明了。 王猛并没有指示属下的人具体应该怎么做,又有什么注意事项。 他只是表述了自己大体上的态度罢了。 不然的话,这些公文也不知道要看到猴年马月。 或许这就是治国之才吧,杜英如是想到,把师兄放在郡丞这个位置上甚至都有些委屈他了。 不过师兄至少应该还是很看重这份工作的,难得见到他不那么吊儿郎当。 王猛似乎对杜英的到来后知后觉,翻阅完眼前的公文,又给小参谋吩咐几句之后,方才抬起头,打量着杜英。 这家伙冒雨回来的,但是脸上挂着笑意,如沐春风的感觉。 肯定没去做好事。 至于这一次杜与王的会谈之中发生了什么,王猛倒是早就已经知情,毕竟这么重要的事,杜英不可能等把谢道韫折腾的四肢酥软之后,再跑来告诉师兄,早就先吩咐人传话了。 还答应了王右军尽快拟定章程,更不能耽搁。 不然王右军后悔了,那今天一阵忽悠可就白费了。 王猛伸手指了指杜英的脖子:“胭脂印子还没擦干净呢。” “都啃干净了,哪里有······”杜英随口说道,一副不信的神情,不过旋即明白,师兄这是在诓他,登时收住话头。 王猛登时抓起来一份竹简,敲了敲桌子,冷笑道: “可以啊仲渊,师兄我在这里做牛做马,你去卿卿我我。好意思的吗?” 周围的文吏、参谋们一个个都微微低头,也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在憋笑。 正文 第五百七十章 愧对乡土,何谈衣锦(加更) 好家伙,捉女干的竟然是我师兄! 杜英神情一肃: “于师兄而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区区一郡之地,交给师兄,余毫无挂念。此份了解、支持与信任,师兄应感怀才是,缘何惊怒?” 王猛哼了一声。 虽然话说的好听,但是你师兄我,也想偷懒啊。 “事务繁忙至此,尔等师兄弟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吵闹,公堂之上,也不怕被他人笑话。”一道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 杜英和王猛都是一怔,旋即一个转身、一个起身,大步迎出去: “师父!” 进来的那人,正是法随。 任群亦然跟在法随身边,一副对这两个师兄弟当众耍宝见怪不怪的神情,惹得杜英和王猛齐齐瞪向他。 任群当即轻轻咳嗽一声,拱手见礼: “先生被护送至少陵,听闻长安初定,特随属下前来。” “师父,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杜英亲亲热热的笑道,顺手搀扶法随。 “余还没有老的走不动路呢。”法随显然对于两个徒弟当众丢人的行为颇有些不满。 这明显不符合他风仙道骨、不入红尘的形象。 王猛看师弟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不由得嘿嘿一笑,当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正好有王右军刚刚差人送来的江南上好茗茶,着人为师父沏一杯,品品味道?” “善。”法随眼前一亮,目光同时在堂上众人身上扫过。 大家都知道这是盟主和主簿的师父,谁敢怠慢? 一个个放慢手头上的工作,甚至不敢吭声。 “无需如此,余不过乡野村夫罢了,教出来的这两个劣徒,身在高位,并不意味着余有多可怕。”法随微笑着说道,“景略、仲渊啊,让他们一切如旧便是。” “那请师父后堂叙话吧。”杜英一边摆了摆手,“此处嘈杂,扰了师父清净。” 法随无奈的说道: “原来在山上的时候,最不清净的就是你们两个家伙。现在下山了,反而比之前更闹腾了,老夫甚至都不得不下山走一遭,所以何来清净?”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往后堂走去。 杜英登时对着王猛使了一个眼色。 王猛了然。 师兄弟达成共识。 “洪聚,以后尔为长史,还是要接管郡中事宜的,先看看公文吧。”王猛支开任群。 任群会意,应诺一声。 ——————————- “华山清幽,老夫还是喜欢山林泉水。”法随抿了一口清茶,淡淡说道,“你们企鹅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让为师要走一遭?” 杜英微笑道: “大司马以三郡之地予关中盟,便是看准了关中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统筹三郡,届时左支右绌,必然还是要求助于大司马。 同时这三郡之地,遍布荆蜀和江左人物,双方少不得要互相争斗,如此一来,三郡之地,又成党争、朝争之新战场矣。 无论余制定出什么政策,恐怕到时候居于上位而指挥者和居于下位而实行者,都会互相拖延,甚至相互攻讦,最终这些政策,不管如何有利于民生,都会不了了之。 长此以往,关中,终归不可兴旺。此或亦为大司马本就欲所见,且也一样符合江左所需。” “因此仲渊想要治好关中,只能尽量对自己人委以重任。”法随顺着杜英的意思说道。 “师父明察。”王猛点头,“而重中之重,便是三郡太守之职,长安太守并郡丞,仲渊与徒儿共领之。华阴为战守之地,因此意欲以洪聚和伯夷为太守、郡丞。 现在还剩扶风太守人选,我等皆属意师父。放眼关中盟,也无再胜过师父者。” 杜英随之补充: “师父本就家在扶风,联络乡里,获百姓支持,自然也能抵御大司马以及梁州刺史的侵噬。” 法随的目光从杜英身上扫到王猛那边。 师兄弟两人显然早就已经达成了共识。 就是来合伙算计自己这个好师父。 “那为师若是不愿意去呢?”法随反问道。 杜英无奈的说道:“师兄和余,只是窃以为师父是最佳人选罢了,若是师父不愿,当然不能强迫师父。 现在华山那边在双方兵马交锋之处,师父返回华山也不安稳,所以可以先暂留在关中盟内,关中书院草创,还请师父点拨一二。” 法随叹息一声:“也罢,既然弟子有所请,我这做师父的也不能真的无动于衷。 去国经年,如今再还乡,倒也真的想看看,那些父老故人,在这战火之中还有几人幸免? 不过为师之志,本不在于一方郡守要员,所以仲渊啊,你最好还是给为师派些靠得住的吏员,不然的话为师可不保证把这扶风郡变成何样。” “师父放心,定让师父衣锦还乡。”杜英正色说道。 像是师兄这种退可为山中闲云野鹤,进可为朝堂天下宰执的,终究少之又少。 杜英很清楚,师父只是一个学问颇深的隐士罢了,也从来没有什么居于高位、统筹一方的经验。 让他去坐镇扶风,更多的还是考虑到乡土家族之类的。 因此杜英到时候肯定是要给法随配备一整套靠谱班子的,尤其是现在长安府上很多掾史的位置其实都要让给大司马或者江左的人,关中盟的掾史们正好可以抽调前往扶风或者华阴。 在杜英的坚持下,显然王羲之暂时并没有插手华阴和扶风的官员安排的意思,所以这两处,才是杜英想要努力打造的能够完全听从于自己政令的“净土”。 “这就免了吧。”法随淡淡说道,“在外多年,未曾归去,无功于父老、有愧于先祖,衣锦还乡,恐为人耻笑。 更何况如今扶风仍在氐蛮手中,余这太守想要走马上任,恐怕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吧?” “大司马暂无对氐蛮余孽用兵之意,但余会尽快出兵。”杜英径直说道,“接管华阴、进攻扶风,逼迫氐蛮向安定、岐山等地撤退,此为关中盟接下来的目标。” “岂不是成为大司马手中之刀剑?”法随微微皱眉。 他就算是再不问世事,两个徒弟当然还是关心的。 杜英简要的讲述了一下今天和王羲之的会面内容,接着沉声说道: “王右军既意欲动荆蜀,那么大司马必难两全。既不能坐视大司马弃关中而去,那纵然为其刀剑亦可矣。”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一章 我也脱不开喽! 杜英既然已经给了王羲之一些好处,或者至少说主动向王羲之示好了,那肯定也得给桓温一些解释。 桓温不是那种有心情听你狡辩的人。 因此关中盟率军进攻扶风或者渭水等地,再配合上杜英给荆蜀世家、商贾一些好处,甚至不需要跟桓温解释什么,就足够表现出来自己仍然愿意为大司马所用的诚意。 “初来乍到,为师亦不能为尔等判断。”法随见杜英说的信心满满,也就放宽心,缓缓说道,“现在风雨之中,当一切谨慎为上,一步错则步步错。 为师不过一介草民、孑然一身,仍有退路,但是尔等既已承担要职,都督一方军民,则因果牵系其中,独善其身已无可能。 为师或与他人不同,不求尔等真能出人头地,只求能行欲行之事,保自身性命无虞。” “谨遵师父教诲。”两人齐齐应诺。 或许师父的想法和追求和他们有很大的区别,但是他们能够从师父的话中感受出来,师父是真心期望他们能够好好活着,哪怕不求功名。 杜英微笑道: “今日和谢伯父商议了婚事,谢伯父想要趁着如今长安难得有几日太平,尽快选一黄道吉日将婚事办妥。家父不在身边,因此可能还需师尊操劳。” “自然,不过还是当征询令尊意见为先。”法随欣慰的说道,打量着杜英,“岁月须臾,没想到弹指间,仲渊都要成家立业了······” 接着,他扭头看向王猛:“景略啊,你年长仲渊数岁,却至今如为师这般孑然一身。 为师本无意于红尘,但景略尔既在红尘之中,又怎能不续香火,不成家业?” 王猛尴尬的笑了笑。 杜英笑道:“无论关中盟还是荆蜀、江左各家,可都盼望着能够把女儿嫁给师兄呢。” “待为师也为景略参详参详。”法随根本不给王猛争辩的机会,径直说道。 王猛忍不住嘟囔一句:“师尊方才还说无意于红尘。这儿女婚事,岂不也是红尘俗事?” 法随听得清楚,瞥了他一眼:“如今为师既已答应了你们二人所请,早在红尘之中。” 王猛张了张嘴,有一种搬石砸脚的感觉。 “师尊可以先在府上住下。”作为好师弟,杜英还是站出来缓解了王猛的尴尬。 “这就不用了,人来人往,过于嘈杂。”法随摇头,“关中书院应该会搬入城中太学吧?这两日除了仲渊婚事之外,横竖无事,就陪着君章兄将书院上下打点一下。” “师尊喜欢就好,另外弟子还有一请。”杜英接着把自己要对江左前来的人才选拔考核一下的意思说出来。 “王右军竟然会答应此事。”法随惊讶说道。 王猛解释道: “王家也已非王丞相尚在时,虽贵为江左第一世家,然其中良莠不齐,少有能成大器者,早非当年对各家指手画脚而无人敢不从。 众口难调之下,王右军应当也在愁心此事,让任何人坐在长安郡府的某一掾史位置上,都势必要亏待其余某家。 因此仲渊意欲考校文采,王右军自然顺水推舟,选拔出来的人才,或非王家所喜,但至少身在其位,不会丢了江左颜面。” “昨日黄花啊。”法随叹息道。 他们这一代人,还活在当年王丞相力压江左、威慑天下的阴影中,现在恍惚之间竟然都没有意识到,王家已经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了。 “也罢,这些事余同君章兄商议便是。”法随都已经答应了那么多事,也不差这一点儿。 “有劳师尊!”杜英郑重说道。 若非师父疼爱这两个弟子,以他的性子,自然这么干脆。 法随笑着挥袖向外走去: “既入红尘,便在红尘,不知不觉,因果缠身,再难脱于红尘。半生游戏人间、旁观风雨,今日,我也脱不开身喽!” “师父何不饮茶再走?”王猛追上两步。 “你们两个不孝徒直接塞过来这么多烦恼事,为师还想早些办完早些休息呢。”法随一扬手,“莫要送了,为师去找罗君章。这长安,还等着你们去安顿,万民苍生,比为师重要。” 杜英和王猛止步,对着法随的身影一拱手。 一时间心里难免都有些愧疚。 不过愧疚归愧疚,师父的大腿,他们还是要抓牢的。 ——————————- 自入长安之后,关中盟的兵马就抢占了北关军营,再加上原本安门外的军营,实际上等于控制了未央、长乐两宫的南北方向,扼守几处大道。 北伐军中对此当然是有异议的,不过都被桓温压了下去。 更何况关中盟此战为首功,大家有异议却也找不出茬,尤其是驻扎在北关的军队,除了邓羌所部之外,还有朱序和任渠麾下半数兵马,这就是根正苗红的北伐军中将领。 指着旧日同僚的鼻子说,你们的营寨让出来。 这大家更说不出口。 除了关中盟的军队,袁方平的兵马也驻扎在此地。 因此北关军营作为原本城中驻扎禁卫、羽林的军营,此时也塞了两三千人,尤其是有很多伤员,显得满满当当。 相比于长安郡府的忙碌,此时兵营的议事堂上,气氛有些肃杀。 氐人仍然扼守渭水北岸,并且还在渭水南岸有两处营寨,中间通过渭桥连接,使得戴施、高武等人几次试探进攻无果。 而且扶风方向的战事,也迟迟没有结束,统兵的鱼遵依托城池和营寨节节抵抗,司马勋现在还被挡在扶风以西三四里处。 扶风作为屏障不能攻克,渭水更甚至直接就贴近长安,这让军中将领们压力很大。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氐蛮寻觅到反攻的机会。 而桓温对于后续战斗的意见也是稳中求胜,再加上北伐各军被丢在长安城外,虽有赏赐,但是哪里有驻扎在城中舒坦? 因此一个个的作战也并不积极。 “大军士气不高,懒散无战意。”朱序站在舆图前,紧紧皱眉,“屡次进攻渭水而不克,此非余之前所知的王师。” “首功在我,将士皆有怨念啊。”任渠苦笑道,“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怕是都巴望着关中盟继续顶上去。” 说到这里,两个人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知不觉的,他们思考问题、方略,都已经站在了我们关中盟的角度出发。 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身为王师将领的身份。 他们和关中盟的羁绊已经越来越深,也脱不开身了。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二章 王师做不到的,我们来做 哼声在不远处响起,是身上伤口还没有愈合的袁方平。 他不得不靠在软榻上,不能轻易动弹,可仍然还是愤怒的说道: “这首功是厮杀换来的,是这一身伤、无数尸体换来的,氐蛮也没有松懈,甚至就连氐蛮的伪皇帝也坐镇未央宫。 咱们就是凭本事换来的这先登首功,凭什么不服气?有本事来跟小爷比划比划?” 说到这里,气息不顺,牵扯着伤口发出阵痛,惹得他忍不住连连倒吸凉气。 朱序解释道: “谢司马麾下,毕竟是精锐,再配合以关中盟,还有西戎司马的佯攻牵制,且之前也并未参与到灞桥、城东等地的正面厮杀之中······ 难免会让人觉得此战之功,盖因我军一直养精蓄锐而已,非各凭本事。” 袁方平显然表示不服气,敲了敲软榻的扶手,只不过又扯到了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 “顺顺气。”坐在旁边的邓羌赶忙说道。 相比于或愁眉不展,或面带怒色的其余几人,邓羌脸上挂着微笑,似乎心情很不错。 “伯夷兄,现在家有娇妻美眷,可不能没了万人敌的斗志。”袁方平一本正经的说道。 “胡言乱语。”邓羌扭过头。 这家伙还是疼着比较好。 虽然杜英已经许了邓羌和苻黄眉家女儿的婚事,但是小姑娘没有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自家阿爹没有下落,坚决不从。 邓羌也没有强迫,不过前面那个要求他或许满足不了,后面的要求还是能满足的,因此心情当然很不错。 袁方平也就是苦中作乐,调笑两声罢了,接着转移话题: “也不知道督护是什么个想法,莫非现在也想着能够先稳定长安人心,忘了城外还有虎视眈眈的敌寇?”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脚步声匆匆响起,接着杜英的声音响起: “长安城内之事,长安城外之事,皆杜某分内事也,自不会因城内而忘城外。” 袁方平吐了吐舌头,难得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活捉了。 “参见督护!”几人齐齐行礼。 随着王羲之带着朝廷的旨意前来,杜英这个之前桓温自封的督护,自然也就变得名副其实。 并且现在关中盟反倒是已经名不副实,盟中自封的掾史吏员,都已经各有长安郡府或者其余郡中官衔在,关中盟自然等于分解、融入到了三郡官职之中,关中盟的百姓和军队,也都变成了长安之民和杜督护麾下兵马。 关中盟之成立,本就是身在敌后而求汉人互助自保,如今王师已复长安,关中盟也不可能再独立于关中官府之外,这样的归宿也是情理之中的。 所以杜英的官衔,在文官们眼中,自然就是长安太守;在武将眼中,则是军中督护,即使是关中盟的旧人,也不再称呼“盟主”。 当然,这也就是在公开场合。 在私下里,大家仍然愿意称呼一声“盟主”,表明自己早早“从龙”的身份。 “休养两日,军中士气如何?”杜英问道,“刚刚营中已走一圈,士卒训练,似乎有松懈之处。” 杜英这么一说,任渠、朱序和邓羌三人哪里还坐得住,赶忙齐声说道: “督护但有令下,属下必能斩将破敌!” 杜英对于这个态度还是满意的,其实他刚刚也就是诈一下任渠等人的斗志罢了。 匆匆从太守府中赶过来,杜英哪里有时间在军营之中兜兜转转,只是随便看了一眼罢了。 而且其实杜英并没有看到多少士卒荒废武功之处。 看任渠等人的态度,军心可用矣。 “氐蛮盘踞渭水,迟迟未动。”杜英径直说道,“军中上下,颇有怨言啊。” 任渠沉声说道:“敢叫督护知道,军中怨言,并非不愿出战,而是坐守长安,见战而不能战,属下窃以为,此怨言非管束不严也。” 杜英笑道:“正当如此。那现在余就给你们这个机会。”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邓羌跃跃欲试: “督护可是要进攻氐蛮?” “不错!”杜英伸手在舆图上比划了一下,“我军当兵分两路,一路北上击破渭桥,驱赶氐蛮于渭水北岸,甚至需要抢占五陵城邑,以为渭水屏障。 而另一路需要向西行,攘助梁州刺史攻破扶风,这扶风郡现在已经许给了关中盟,由余来决定郡守人选,那又岂能让梁州刺史专美于前? 除此之外,还应有一路偏师东进,接管华阴防务,华阴郡守亦在余之手中,华阴城防自然不能委以他人。” 不等邓羌等人开口,袁方平倒是先勉强起身说道: “督护雄心虽在,但是军中本就已对督护有所异议,现在这渭桥更是其余众将眼中之物,督护如此横刀夺爱,恐怕······” 邓羌和任渠等人也都忍不住看过来。 战,他们当然是想战的,不然好不容易磨练出来的雄师,在城中呆的时间久了,多多少少都会变得松懈。 可是若是这会影响到杜英在王师之中的地位,那确实得掂量掂量。 杜英却似乎早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洒然笑道: “那又如何?杜某在军中诸将心中的印象,怕是本来就已经不怎么好了。先战灞水、再登长安,他们似乎总是在给关中盟做嫁衣,有怨言是情理之中的。 余若是坐困长安,所能管辖之地,不过只有长安一城以及关中盟几处村寨罢了,如此太守,在这些人心中,又会如何?” 恐怕会更加轻视吧,大家心里如是想到。 “因此既然已经不招人喜欢,那就索性直接做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但是偏偏我等功业,其望尘而莫及。”杜英朗声说道,“如今他们或许心有不服,可是以后,要让他们知道畏惧、只有羡慕。” 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在场的一个个也都不是心气低的,登时浑身发热,直勾勾盯着杜英,就等着他一声令下。 “王师将领做不到的,我长安守军来做;王师攻不破的,我长安守军来破。”杜英攥紧拳头,目光环视,“这是余同诸位的长安,别人可以不上心,但是我们不能无动于衷!” “请督护下令!”众将齐齐高呼。 甚至就连袁方平,都伸手撑着软榻扶手,咬着牙想要站起来。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三章 怎能坐困孤城? “朱序!”杜英干脆利落的点将,“尔率兵马一千,直插戴施营寨侧翼,从王师营寨空隙之中穿过,余把所有的骑兵都调拨给你,以此为锋,摧破南岸氐蛮营寨。” “诺!” “任渠!”杜英接着说道,“尔率兵马一千,紧随其后,若是进攻不顺,则掩护撤退,若是进攻顺畅,则交替掩护,过渭桥而入北岸各处城邑。” “诺!” 眼下对于杜英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优先保证渭水两岸的氐蛮溃散,所以这也是重点进攻方向。 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邓羌登时微微错愕。 督护想要尽快攻破氐蛮营寨,那么肯定要兵贵神速,并且所用将领也应该是个人勇武和率军冲锋陷阵能力都出众的才是。 结果杜英选择的竟然是朱序,而不是自己,这出乎邓羌的意料。 “邓羌!”杜英也喊到了他的名字,让邓羌一激灵,“华阴方向,需要一个能够镇守一方的将领,伯夷可有信心?” 邓羌一时有些犹豫。 其实他更擅长冲锋陷阵,这防守御敌,让人头疼。 不过杜英既然已经下命令,邓羌当然不会拒绝,当即便要拱手应诺,杜英却先摇了摇头: “且慢,伯夷不用着急答应,余须先问伯夷,统兵前去华阴,应当如何征战?” 邓羌的神色有些迟疑,不过还是缓缓说道: “华阴之前便是氐蛮苦心经营的城塞之一,所以属下当修缮城壕、依托大河和华山这两处险要,分兵把守、互为犄角。” “余可给予你的兵马可不多。”杜英微笑道,“就算是算上大司马之前留在华阴的守军,总共应该也就两千余,最近收拢的流民倒是可以一并划拨给你,但总共不会超过三千。 只是凭借三千兵马,分兵把守各处,那么真的能互为犄角么?雷弱儿的手中少说还有万余可战之军,留下守卫潼关等地的兵马之后,便是派出五六千人,怕是也能够分兵包围各处,令尔首尾不能相顾。” 邓羌登时怔住了,一时间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的确是他不擅长之处啊。 “所以伯夷为何要以己之短,对敌所长呢?”杜英笑问。 我也想知道啊,这不是督护安排的······邓羌下意识的想要吐槽,不过旋即脑海中灵光一闪,反应过来杜英的意思: “督护是说,以攻代守?” “这不正是伯夷所长?”杜英问道。 邓羌陷入沉思。 话是这么说不假,但是架不住现在敌情不明。 “余会请大司马调拨一路兵马配合,或者至少派遣一些之前熟悉华阴局势的斥候。”杜英缓缓说道,“而且余这里也有几个可用之人,或许能攘助伯夷。” 论对华阴以及潼关的熟悉,当时凉州留下的几个探子,包括客栈的老牛,都是可用的。 邓羌不再犹豫,正色说道: “属下并非胆怯,而是担心贸然出击,反而中了雷弱儿的算计,若能有了解潼关的斥候在,让属下至少知道何处可行、何处为羌人短板,则属下愿领兵前往华阴,否则坠了督护常胜之名,属下难免心有不安。” “伯夷有此心,则此战已胜矣。”杜英笑道,“雷弱儿此时和氐蛮没了联络,恐怕也正是心中惶惶的时候,伯夷若能战而破之,则可以招降其部众。 但是伯夷也要小心,雷弱儿有可能向东同洛阳、许昌等地叛军勾结,尤其是许昌的姚襄。” “末将明白。”邓羌应道,“不过以末将之前在氐蛮军中的道听途说,雷弱儿此人对氐蛮颇为忠诚,恐怕不会行这等引狼入室之举。” “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为上。”杜英叹道。 接着,他沉声说道: “除了华阴之外,还有之前所言的扶风,余打算派遣城外的韩胤前往,尔等可宽心。若是渭水方向战事顺遂,亦可沿着渭水向扶风推进,互为奥援。” 众将领命而去。 只留下袁方平重新靠在软榻上,看着他们的背影,煞是羡慕。 杜英并没有着急离去,反而坐下来: “这伤估计得休息半个月以上才能好,就好好的在这里住着吧,若是觉得军中乏味,则余可以叫人调拨一处府邸给你,袁家小郎君自然也是有这个资格的。” “守着袍泽弟兄,安心一些。”袁方平笑道,“几处府邸之间,尔虞我诈太多,不喜欢。 待到过些时日,能自己走动了,还可看着儿郎们操练,此乃沙场男儿之乐事也。” 杜英微微颔首:“也好。” “督护将麾下亲信兵马尽数派遣出去,留在城中的,除了亲卫之外,勉强算得上有些情谊的,也就只有袁某了。”袁方平斟酌说道,“未免有些托大吧。” “这么轻松就看出来了?” “这些天横竖无事,除战事之外,也多有琢磨,接下来督护打算如何施为,只是没想到今日之督护,令末将惊讶。”袁方平笑道。 杜英心情似乎不错:“且说来听听。” 袁方平解释道: “原以为督护会稳扎稳打,至少先稳住长安各方再说,没想到竟然如此大胆,难道就不怕会出问题么?” “王右军麾下无兵,大司马麾下有兵而不会加之于我,故何愁之有?”杜英一摊手笑道。 袁方平思忖片刻,也忍不住点了点头:“是末将多虑了,原来尽在督护掌握之中。” “倒也不算是吧。”杜英缓缓说道,“只不过余想要真的掌握三郡之地,而不是龟缩长安,等候王师征伐,如此一来,其余两郡太守,岂不也是得之言不顺而名不正? 明明我们才是此战胜者,怎能坐困孤城?” “督护有雄心矣。” “说是野心也无妨。”杜英无所谓的说道,“而且刚刚你有一言其实说的不对,这长安城中,除了你之外,其实还有一路兵马。” “西戎司马?”袁方平登时微微皱眉。 隗粹可是司马勋的人。 “余只要不做不利于梁州刺史之事,但有所请,隗司马又怎么袖手旁观?之前可是说好的欠下了人情。”杜英笑道。 “督护就这么相信隗司马?” “相信,因为我看人很准的。”杜英起身,补充一句,“就跟我也相信你一样。” 原本微微皱眉的袁方平,此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正文 第五百七十四章 知我沈氏,仍有忠心 “好好养伤吧,待到入冬之后,杀伐时节,保不齐还有大战。”杜英摆手告辞。 “督护只为传令而来?”袁方平诧异的看向杜英。 您老人家还记得自己是这一支军队的主帅么? 是不是至少应该接见一下麾下将佐? 杜英无奈丢下一句话: “可战之兵,多已出征,剩下的这偌大长安,还不是得我这太守来操心?” 袁方平摇了摇头。 督护志在四方,但是就要看他是不是真有这个好胃口了。 不过还不等杜英走出去,便听见外面传来陆唐的声音: “少主,有自称吴兴沈劲者,营房外求见。” 杜英脚步一顿:“这还真是凑巧啊,那就让他进来吧。” 所以袁方平又看着杜英施施然转身回来,不由得笑道: “督护不是有重要事宜要做么,怎么又回来了?” 杜英瞥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不过杜英也知道这家伙是仗着身上有伤、大家不敢把他怎么样,所以肆无忌惮,也懒得接话茬。 帘幕掀开,一名中年人大步走进来,拱手行礼。 然而杜英定睛看去,方才察觉,此人面有沧桑之色,留着的胡子有些长,所以显得年长一些罢了,真的要论年龄的话,恐怕也就是而立之年前后。 “如余所记不差,沈兄应当是添为冠军长史?”杜英一边做思考状,一边开口问道。 实际上沈劲的名衔他都记得,只不过此时如此“惺惺作态”,自然是表示自己之前对他有印象,但是绝对没有非常上心。 拿捏好尺度,也好试探沈劲的来意。 沈劲郑重说道: “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麾下兵马部曲尚有两三百,皆为沈氏私兵。顶头上司却无一两人,或因自冠军侯后,无人敢称勇冠三军。” 杜英忍不住笑道:“有道理!若冠军侯仍在,此时恐怕早就荡平北方、驱散胡尘了。” “如今驱散胡尘者,有关中杜太守,因此沈劲不才,既承冠军之名,愿寻觅一上司,为其效力。”沈劲接着说道。 杜英收起来笑容,微微挑眉:“只因此?吴兴沈氏,并非中朝望族,生于江左,为何有驱除胡尘之志?” 沈劲仍不卑不亢的回答: “盖因先父昔年作乱,扰动一方安宁。余居家思过数年,愿以战功湔雪沈氏之耻,使世人知我沈氏,并非祸国之家。 且当初余在家中,犹有拳拳报国之心,承蒙王太守不弃,以此官衔相赠,不记当初之嫌,余更当以北伐收复中原为己任。” 杜英微微颔首,王胡之倒也算心胸开阔了。 毕竟当年王敦造反,沈充起兵响应,这王敦可是完全没有把这些留在江左的王家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迫使王导率领全家跪于宫门外请罪。 差点儿就是全家掉脑袋,所以王家子弟和王敦、沈充这一党之间不但没有关系,甚至还有仇。 “那为何来求见余?”杜英追问。 如此一员猛将,他当然也是“见猎心喜”,但是一个从南方而来的罪人家中子弟,口口声声说“一腔热血为国家”,就要为杜英征战,杜英心里不打鼓才怪呢。 谁又能保证这背后没有江左世家的算计? 现在这个冠军长史的位置,还是王家给的呢。 沈劲一拱手,慨然说道: “一路北上,所见者,仍然是赤野千里,所听着,仍然是民之哀嚎,唯有入了关中之后,见关中盟之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方知真心为民者,是杜太守,而真心驱除敌寇者,亦然是杜太守。 其余各方,不过是抢夺地盘,考虑的还不都是自家的利益?不然的话,王师卷挟入长安之大胜余威,为何迟迟攻不破一个小小的渭桥? 因此末将愿意择一能战而爱民之帅,效此生之力!” “王师也没有那么不堪。”袁方平探头,解释一句。 “大司马之私兵罢了。”沈劲硬邦邦的顶了回来。 袁方平本来想要争辩,可是想了想,这家伙说的好像也没错?于是也只能闷闷缩了回去。 “关中盟,亦即如今长安守军,也是我之私兵。”杜英微笑道,“若按尔所言,和大司马并无区别。” “然之前已言,太守为民而战,至少是为关中之民而战。”沈劲对这个问题显然心中早有答案,“相比之下,大司马进兵北伐之后,沿途州府并未妥善梳理,作威作福者,只不过是从氐蛮变成了荆蜀世家罢了。 更何况此战,明眼人皆知道,若无关中盟鼎力相助,若无杜太守出生入死,大司马不可能如此顺风顺水。或无后援,或无粮草,止步于灞水,就此折返,怕不过如是也。” 杜英不由得笑了笑,这一顿马屁拍得很舒服。 当然,这沈劲说的也的确都是事实。 袁方平也楞然,却无从反驳,毕竟他们这种中高层亲信都知道,当初桓温在灞上面对缺粮的困境,的确是有犹豫的。 很快,杜英收起来笑容,沉声说道: “想要随我征战,可以,但是我关中盟兵马能够在短短数月之间一路历经苦战而成强军,还是有一些需要你遵守或者满足的。 其一,军队士卒训练绝不能松懈,余需要的是一支为战而生的军队,平日里的农耕、劳作不需要士卒出力,他们需要做的,就是上阵杀敌。 其二,军纪严明,治军之本。这乱世里,从来不缺人数很多的兵马队伍,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然民众只会憎之、恨之,而不会拥之、爱之,此非我长安之军也。 既为我麾下,并不是什么都不能碰,劫掠氐人,余亦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只要有刀剑落在我汉家百姓的身上,那就莫怪余之前没有提醒。” 说到这里,杜英的神色已经非常严肃。 沈劲打了一个激灵,旋即郑重说道: “还请督护放心,沈劲为杀贼而来,为洗雪耻辱而来,若是再行此等危害一方之事,那与贼人何异?!” “是也,好男儿当杀胡,和那些蛮子堂堂正正的战一场,欺负老百姓算得了什么!”袁方平在一边朗声说道。 然后就是不出所料的倒吸凉气。 杜英忍不住笑了笑,指着他说道: “至于在军中的地位,这你大可以宽心,无论出身,只要一心为杀胡以还世间太平而来,那余都会一视同仁。 这家伙也不是关中盟的人,但是也可以在这里高卧不起,余也不会撵走他,盟中只要涉及战事的诸多消息情报,也不会瞒着他。”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五章 三百六十行,谁有贵贱? 客军和客将受到主人和亲信的排斥,是很常见的。 往往客军都会被丢出去充当攻坚的炮灰,而主将的部曲和亲随负责承担最重要的一击。 这既是因为这些部曲往往待遇好、攻击力强,也是因为主将刻意的期望功勋都落在自家人手里。 因此北伐军中对关中盟此次领下首功,颇为不满的原因之一,就是杜英和关中盟作为客军,先登充当炮灰是应该的,但是又有什么资格享受功勋和荣耀? 没有把关中盟的军队拆分、分化,剥夺杜英的指挥权,就已经是很给杜英面子,看在关中盟也很用命的份儿上了。 所以杜英现在自然是让沈劲宽心,既然加入了自己麾下,那自然是一视同仁。 “督护所言在理,邓羌邓伯夷,之前也是氐蛮降将,督护晓之以情,劝其归降,而又委以重任,终究使得伯夷兄的万夫之勇传遍三军。”袁方平补充道,“所以啊,现在余都想赖在督护这里不走了。” “把尔部兵马拆散了整编如何?”杜英笑着反问,“这才是真正归入吾麾下的正确做法。” 袁方平登时脸色一变,赶忙摆手:“不好,不好!” 他麾下的部曲都是阿爹留给他的,现在当然不舍得整编。 杜英显然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答案,直接扭过头,看着沈劲。 刚才这个问题,与其说他在询问袁方平,倒不如说是在询问沈劲。 要投入余麾下,整编,可愿意? 沈劲也会意,当下咬了咬牙,沉声说道: “末将麾下多为沈氏部曲,这些年其实并未有太多操练,比之督护麾下将士多有不足,若是拆分整编,或许能让他们真正成为能战之士,此余所愿也。” 袁方平不由得轻轻抚掌。 这老哥这是认准了想要加入杜英麾下啊。 也是一个死倔的人。 不过想一想,沈劲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以沈家在江左的口碑,江左世家必然不愿意用他,而桓温等人也都是经历过王敦、沈充之乱的,不见得会对沈劲有好感。 所以与其在这些人的厌恶之中勉强求生,还真的不如去投靠一个完全陌生的势力,一切都可以从头做起,总比还要还债来得强。 若是在北伐军中或者淮南等地军中,沈劲就算是主动去做炮灰,恐怕很多人也认为这是沈家赎罪应该付出的,没有什么好可怜的。 父债子偿啊,袁方平想到这里,不由得感慨,自己确实有一个好父亲,不过阿爹已去,所能带给他的恩荫也就只能支撑他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接下来怎么走,还是要靠自己。 沈劲这般乱臣贼子之后,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 而我的路,又在何方? 当袁方平陷入沉思的时候,杜英已经起身,微笑着说道: “方才存心试探,也有言过其实之处。之前关中盟也曾容纳王师兵马,朱序和任渠都是王师所出,而邓羌麾下甚至来自于氐蛮军中。 余并非为架空或者剥夺谁之兵权而整编军队,主要仍是为了让军中将士能够互相提携,以老带新。 之前让王师的老卒携带新卒是如此,现在沈兄既然说麾下将士缺少杀伐经验,那让王师老卒掺杂进来亦是为此。 沈兄麾下兵马,可以先扩充至六百人,而训练之后,若立功勋,再扩充至千人。一个冠军长史,虚名尔,沈兄但有战功,余当请为杂号将军。” 沈劲不由得露出喜色,他当然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想要拥有实际的兵权多么困难。 以杜英的身份,自然也没有必要诓他。 愿意将他再推上杂号将军的位置,本来就已经说明了杜英对他的信任。 “带你在军中走一走,正好余也一两日未来。”杜英笑道。 “恭敬不如从命!”沈劲赶忙拱手应诺。 袁方平怔了怔,旋即心中忍不住感慨,刚刚杜英还表示自己事务繁忙要匆匆离开呢,结果现在又展露出了这样的耐心。 杜督护的爱才之心,还是令人佩服的。 就是不知道这一次他看人准不准? ————————————- 杜英其实确实很忙,并不是随口哄骗袁方平的。 今天关中盟的商贾、工坊主等都要前来长安,而杜英打算和他们商议未来长安的发展建设计划。 振兴长安的经济、恢复这通衢之都的民生,杜英当然没有寄希望于农耕。 以关中现在的人口数,农耕太慢了。 直接发展工商,汇聚各方财富,才是王道。 关中盟之前就颇为重视工商业,现在更是可以把已经得到验证的经验推广应用在长安的治理上。 不过杜英还是临时改变主意了。 收买人心,从来都是一根大棒加一颗甜枣。 刚刚杜英对沈劲多有试探,显然相当于当头棒喝泼冷水,而现在自然得表示出来一定的关怀,免得沈劲觉得杜英也非良主,直接走人。 正如杜英所料,沈劲对于杜英这堂堂长安太守亲自陪着自己走一圈军营,还是非常惊喜的。 久为罪臣家眷,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冷眼和不屑,也完全做好了被瞧不起的准备。 然而杜英告诉他的只是军中一贯的规矩,大家谁都不能免俗,现在更是亲自为他介绍军营布局、留守将校,这是沈劲始料未及的。 “太守事务繁忙,劲不当多做叨扰。”走了半程,沈劲涨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了。 因为他看到好几名吏员已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手中都拿着公文,显然等着跟杜英汇报。 “无妨。”杜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知道了沈劲的想法,便招了招手,接过来公文匆匆一扫,“皆是一些建设商铺和工坊的批文罢了,余早就已经看过盟中所做的计划,现在是依策而行,有师兄以及几位掾史把关,不会出大的差错。” “太守很看重工商这等贱业?”沈劲惊奇的问道。 他已经不知道这是见到杜英之后的第几次对杜英的想法感到诧异。 这家伙似乎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主帅或者任何一个世家的代表都有所不同。 “三百六十行,都为生存而已,何来贵贱之分?”杜英笑道,“现在关中百姓衣衫褴褛、流散各处,余总得让他们填饱肚子才是,等到明年夏收,哪里来得及?”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六章 谁言世道须如此? 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如火如荼修缮的屋舍,杜英接着解释: “所以余打算招募流民,重修屋舍,一来为了能够安顿,二来也是为了能够开设商铺和货栈。 关中仍是交通要道上。河西、巴蜀、荆州以及江左等地,现在各自为战,名义上同为晋臣,实际上你我心知肚明,早就不在一条船上。 因此各家相互敌视而对立,总不能鼓励商贸往来,并且还会想方设法的控制人口迁移。 这个时候,大家就都需要一个地方,既能够实现贸易,满足所需,又能够避免人口的流失。这大晋旗帜之下,还有比关中更合适的地方么? 因此我关中虽然穷困疲敝,但是各地商贾往来,财富由此而生,并且关中工坊建立起来之后,关中也不是别无所长。 手中钱财多了,余自然可以拿着这些钱财去找荆州、巴蜀和江左购买粮食,以缓解关中之饥。” 沈劲显然还是以学兵家之术为主,此时大概能理解杜英的意思,却也不好置评,只能微微颔首。 杜英忍不住又自嘲一句:“现在关中的混乱初定,恐怕最不能吸引人吧。” “督护此言差矣,劲便是新入关中之人。”沈劲当即反驳道,“太守但有雄才大略,招募贤才、稳定一方,足以青史留名。 昔年王相所稳,也不过江东之政,郗公所救,也不过山东之民。然其功在社稷,至今我等后人犹以为楷模。” 杜英微微一笑。 到底是世家出来的,性子刚直也不妨碍说话好听。 其实我的真实想法,又何止是稳住关中? 效仿西秦,吸纳六国名士而出关横扫六合,此为杜某之宏愿也。 不过这种反话,杜英不会说给沈劲听。 希望以后的沈劲,有资格听自己说这些。 “督护,请恕属下有一言相请。”沈劲接着说道。 杜英颔首:“但说无妨。” “当年江南乱后,沈氏星散,旁支族人也多为罪名所扰,难以求宦以达显贵,因此多有从于工商等贱业者,隐忍多年。”沈劲缓缓道,“其中有佼佼者,不愿再立足于江东,想携家产以投关中,虽同队而来,却还在犹豫。 督护若是有闲暇功夫,劲请为督护引荐!” 杜英心里忍不住吐槽,你们沈家想要抱大腿,能不能不要一家子都抱在我的腿上? 我还想抱大腿呢。 不过转念一想,关中盟里的商贾,多半都是外来,谁又不是各怀心思? 而且大多数都是从事小门小户生意的,少了一些胆魄,更没有经验,杜英很难委以重任。 只有一个巴蜀来的全旭,还算靠得住,杜英虽然几次想见他,都因为种种事宜“擦肩而过”,但是也没少听到来自于任群、谢道韫等人的肯定。 但是一个人,显然还不足以帮助杜英支撑起整个长安经济振兴的计划。 尤其是涉及工商百业,何其复杂? 所以沈家的人,若能得用,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相比于其余商贾,沈家想要翻身,而且又没有退路。 沈劲嘴上说的好听,但是杜英相信,以这个时代人们的思想,如果不是被其余世家打压,谁又愿意背井离乡,甚至带着家业去千里之外? 恍如一次不知道牌局如何的盲赌。 “也好。”杜英郑重说道,“你可去引他们直接前来太守府。余正打算回去商议此事。” 沈劲赶忙拱手:“多谢督护成全!” “谈得来,为盟友,共同进退。谈不来,亦可以各取所需。”杜英笑道,“至少现在余认为,沈家这是雪中送炭啊。” “能为督护分忧便好。”沈劲谦虚的说道。 他倒是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毕竟工商都是贱业,若能帮助旁支族人一二,也算是本家补偿他们这些年所受的损失和屈辱了。 说罢,沈劲匆匆离去。 “说做就做,这沈劲倒是一个得力的下属。”杜英感慨道,却又接着叹息一声。 “公子能得此人,当高兴才是,为何又要叹息?”疏雨的声音响起。 陆唐刚刚已经被杜英派去统带城中兵卒。 虽然杜英嘴上说自己把老部下全部都派了出去,但是杜英又怎么可能真的给桓温和王羲之等人唱空城计? 所以还是留下了少说有五百的步骑,至少真有变故能带着杜英杀出去。 这些兵马,自然是交给陆唐才能让杜英放心。 因此此时跟在杜英身边的是疏雨。 “沈家曾谋反,乱臣之后,然其嫡脉子弟仍可以杀敌报国、统兵厮杀,其旁支子弟也可以从事工商之业,至少有一口饭吃。”杜英喃喃说道。 “此为朝廷宽仁。”疏雨解释。 “差矣!”杜英摇头,“究其原因,吴兴沈氏,世家也。朝廷固有宽仁,因其为世家而宽仁,前不加罪于王氏,后不问斩于沈家,盖因朝堂之上,亦是世家。 代代交情在、恩荫在,因此官官相护、家家相庇。今日若对败者赶尽杀绝,殊不知明日屠刀又到自家?因此留些生路,日后好见面。” 疏雨登时默然。 的确,当初多少人为王氏求情? 以至于王导的仕途甚至都没有受到影响,依旧位极人臣。 “而天下百姓,流离失所,辗转胡尘,又何处来的一线生机?”杜英接着说道,“世家只手遮天,百姓苦于求生······一方就算是行谋逆之举亦不会家破人亡,而另一方就算是苦苦挣扎却随时可能死于非命,可笑,可笑啊!” “公子······”疏雨轻轻咬牙,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世道,便是如此。” “谁说的,世道就必须如此?”杜英反问,目光之中,似乎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疏雨楞然。 是制定规矩的人,也就是世家。 公子这话说得,显然已经不满于这世道。 疏雨提醒道:“公子,还是慎言。” “你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不敢说?”杜英却自顾自的问道。 一双眼睛如刀剑一般,似乎直接刺穿了人的心灵。 疏雨怔住了,她没有想到杜英竟然会有此一问。 “手持剑者,主持公正。十年磨剑,只为不平。”杜英正色说道,“见世道如此,心中无所怨,无所想?” 疏雨不由得苦笑:“公子,奴婢只是小小护卫罢了。而且公子······还是不要对奴婢说这些的好。” 杜英笑了笑,转身便向前走。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七章 位卑未敢忘忧国 疏雨快步跟上,看着公子孑然的身影,有一种冲动,让她忍不住说道: “公子若真有此志,愿为公子持剑。” 杜英脚步一顿: “刚刚为何不说?” “位卑言轻,说之何用?”疏雨缓缓说道,“奴婢亦是北地流民之后,仓皇南下、家人不知何处,被人牙子抓后,当街插标卖首,幸而遇到大娘子,总不至于一生辗转颠沛。 个中之痛,当时年幼,但仍刻骨铭心矣。如今只道是世事如此,但实际正如公子所言,世道亦为人所定,人能定之,亦能破之。” “哈哈哈!”杜英笑的更开心了,“位卑又如何?位卑未敢忘忧国,此为吾辈所应为也!” “位卑未敢忘忧国······”疏雨轻轻咀嚼着这句话,不由得露出了一抹浅笑。 何为家,何为国,她心里实际上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生长于世家的屋檐下,这些界限早就已经变得模糊。 不过今日,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是有不是非常确定。 但她仍然感到高兴,因为杜英很明白。 这或许是大娘子最好的归宿。 小护卫也为谢道韫感到高兴。 —————————— 长安郡府,议事堂上。 杜英赶到之前,气氛是有些沉闷的。 在座的商贾,来自于关中盟,也来自于江左、荆蜀、河西等等四面八方,平日在关中盟里,其实大家都是竞争关系。 互相敌视、争夺一些蝇头小利,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所以现在骤然坐在一个屋檐下,目光交错之间,直接吵一顿好像不合适,但是笑着互相打招呼好像也不对劲。 而且他们平时哪里有资格坐在堂堂郡守府的议事堂上? 以他们的身份,显然不配。 因此这些平日里油嘴滑舌、精明狡猾的商贾,一个比一个拘束。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在上首,还坐着两个人。 谢玄和王猛。 两人相对而坐,桌案上摆着两杯香茗,仍然冒着热气,而谈论的话题则是诗词歌赋、兵法文章之类,听得不少没有什么受教育经历的商贾们面面相觑。 想要讨好一下这两位,可是又插不上话。 两人的侧方,还有两个人陪着,王猛身边是阎负,而谢玄身边则是关中盟商贾之中的佼佼者,全旭。 “你们是在看这两个人品茶么?” 人还未到,声音先到。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太守来了。 商贾们本来就坐立不安,此时自然更是齐齐起身行礼。 王猛扭头看了一眼大步走进来的杜英,笑道: “在等太守,能使众人所信者,太守也。” 杜英径直上座,同时朗声笑道:“那就承蒙师兄夸赞了。” 声音一顿,他接着环顾周围,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谢玄和阎负等人登时挺直腰杆,表示对杜英的敬意。 全旭恭敬的微微躬身,不需要他自己介绍,杜英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对着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长安虽定,但百废待兴。余延请诸位前来,正是想要和诸位商议长安未来建设之策。 在座诸位,都是关中盟的老朋友了,和关中往来贸易至少也有一个月,想必诸位也应该清楚关中能够给诸位带来什么。 而现在诸位看看左右,非商即工,应当知道余打算从何处出发重新建设长安。” “商贾之道,百业中为贱业。”王猛此时缓缓开口,“因此诸位在江左、巴蜀,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余等都清楚。 苛捐杂税横加于身,兵役劳作从天而降,或在他人眼中,商贾不过贱民也,应当不差吧?” 杜英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声,师兄,贱民这个称呼······含“印”量过高。 不过王猛说的也不差。 商贾们纷纷颔首,这一点大家是认同的。 杜英接过来话茬: “但是在关中,至少在我关中盟所管辖的三郡之地,余对商贾和工坊以及其余百业,一视同仁,鼓励大家在此地贸易、仓储、冶炼等等涉及到工商业的行为。 这也是余所想,未来长安发展之依凭所在。尤其是现在江左和巴蜀的商贾将会越聚越多,琅琊王氏也在和余商议通商之事,亦足以体现长安之重要。 在长安发展工商,诸位意下如何?是否愿意募集金银,又是否愿意开设更多的商铺和工坊?” 杜英直接把王羲之给拽出来背书,自然也是增加可信度。 王家都想争取的利益,难道你们不想么? 商贾们的神情果然都有所变化。 他们都是精明人,其实在杜英提议此事之前,就已经多多少少听到了风声,甚至就算是消息不灵通,那么看一看关中盟对于市集建设的鼓励,就知道杜英很有可能未来会在长安复刻关中盟的发展模式。 这让他们从中看到了无限商机。 不过转念一想,这么大的一块馅饼,他们就算是能一口吞下,也不是所有人都乐得看到这一点的。 “太守,请恕小人直言,我们不过是一些各自为战的商家罢了,若是江左或者大司马组织商贾进入关中,那我们怕是要被挤兑的几无立身之地。”一名商贾忧心忡忡的说道。 他们这些散户,当然没有办法和人家半官方的商队抗衡。 和桓温关系比较好,并且把生意发展到军中的商贾,不在少数。至于江左世家,那就更不用说了,谁家没有一点儿产业? “这无须担心,既然入了长安,听从太守府的调度,那么太守府就会确保你们生意的顺利。”杜英微笑着说道,不过也不忘补充一句,“当然,这个顺利是指的能够保证你们不会受到针对或者打压,但是自己的本事不如人,赚不到钱,那就别怪杜某送客了。” 堂上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大家都不免露出笑意。 接着,杜英又把目光转向谢玄: “或许诸位有所不知,或知而不信,余会尽快向谢司马提亲,至此之后,杜谢两家,携手并进,所以谢家也会和诸位合作,并且帮助诸位解决一些困扰。” 这些困扰,当然是指的来自于江左商贾的进迫。 有谢家站在中间调和,就算是大家有利益上的冲突,但是也不至于直接要把对方置之死地。 尤其是江左那边,总归要看谢家的脸色。 这自然让商贾们的神情更好了。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八章 恶汝、厌汝,可因沈氏? 杜英趁热打铁: “有谢家的支持,很多货物甚至都不需要千里迢迢的运输,在关中亦然可以生产,至于这其中又有多少商机,想来不需要余提醒,助威就知道。” 立足于关中,生产在江左、巴蜀等地很常见的商品,并且直接贩卖给河西、河北等地,这些地方久离华夏正统,再加上诸多生产技术和设备的缺失,自然很有市场。 尤其是现在河北之地也在鲜卑人的手中趋于稳定,并非没有开拓的空间。 商贾们已为之动容。 原来他们只是设想把关中作为一个重要的贸易伙伴和贸易地,而现在杜英所提出的想法,是他们之前从未想的。 那就是把关中作为他们生意上重要的集散地,甚至是根据地。 而杜英给出的这些优惠以及他的靠山之强硬,更是让商贾们即使是明知道关中初定,或许难免还有动荡,可是仍然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正当杜英打算详细说一下自己对于长安市集、工坊建设的意图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启禀太守,沈劲求见!” 杜英早已知道沈劲会来,点了点头:“让他进来,若有随同宾客,一应邀请。” 大家脸上顿时都露出好奇的神色,这沈劲又是何方人物,竟然能让太守如此重视? 王猛显然之前就已经有所了解,微笑不语,看向谢玄。 谢玄是有些惊讶的,吴兴沈氏······ 不过他旋即释然。 吴兴沈氏在江左混不下去,跑来关中混口饭吃,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道沈家又会带来怎样的投名状,而且沈氏这么一动作,自然就胜过其余江左各家多矣。 这样会不会导致江左其余混的不如意的世家也尽数奔着关中而来?毕竟江左最不缺的,就是世家。 长安一平,江左郁郁无为之人才,必然尽西来。 只是也必然中有杂草、良莠不齐,不知道姊夫又会如何甄别任用? 谢玄的思绪正越飘越远的时候,三道身影已经出现在眼帘之中。 当先一人正是沈劲,而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 一个是有些瘦弱,一袭洗的已经脱浆了的白袍挂在身上,衣袖贴在手臂上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微微凸起的骨骼,然而腰间插着折扇和账本,目光仍旧炯炯有神,透露着一种不服输的坚韧。 另一个则强壮的多,虎背熊腰,麻布袍上有些黑色的油渍和炭灰,显然从事的应该是工坊冶炼之类的工作。 沈劲郑重对杜英行礼之后又介绍道: “这两位是沈家庶脉沈文儒、沈文泽。” 瘦弱的那个叫沈文儒,当即拱手:“罪家旁支,参见太守。” 旁边的汉子亦然拱手,不过并没有开口说话。 杜英微微颔首: “听沈劲引荐二位,想来也有过人之处,可否告知?” 其实杜英并不知道沈劲带来的都是什么人物,尤其是这两人还是沈劲的亲戚,举荐他们必然也有沈劲的私人情感在其中。 不过这并不妨碍杜英表示自己的尊重。 沈家现在流露出这样的态度,已经是想要抱杜英大腿的节奏了。 而且他们的出身更是注定了他们背叛的可能很低。 所以就算这三人都是庸才,杜英也不介意千金市骨,给他们安排一些清贵的位置便是。 主要目的是为了给其余的世家做个表率。 表明关中并不排斥江左的人,而且还欢迎大家前来投靠。 “沈家沦落工商之业多年,也盖因当初家中还薄有积蓄。”沈文儒正色说道,“现在沈家于江左商铺二十余,在荆州等地也有零散商铺,店中伙计数百,虽然难以和大世家相比,但是也算微有起色。 然江左商贾,多借我沈家之恶名而攻讦打压,地方官府亦然收受贿赂、佯作不知,因此沈家铺子,往往举步维艰。 得闻太守攘助大司马收复关中故土,余窃以为江左之人恶我、厌我,但太守与我沈氏无冤无仇,此地应为我等罪人改过自新之处,所以特恳请太守收留。” 杜英摇头说道: “其实当初沈充之乱,所祸害者,也不过寥寥几地。只不过其乱起于建康之后,扰乱朝廷部署,再加上沈家为本地世家,打压沈氏正符合南渡世家的需要,所以才会导致沈氏名声沦落。 然而余并不觉得沈氏之罪,罪至今日。朝廷甚至都未曾流放诸位,岂不本身就说明朝廷亦然秉持此意? 因此江左各家,恶汝、厌汝,可真因沈氏之罪耶?沈兄,真的如此以为?” 登时,一道道目光汇聚在沈文儒的身上。 而沈劲以及另外一个一直没有吭声的沈文泽,显然也露出一些惊讶和紧张的神色,不过他们似乎仍足够相信沈文儒,所以只是微微低头,保持沉默。 沈文儒深吸一口气: “太守既如此说,那余可承认,此不过为些许借口罢了,其所贪者,沈氏家产。因此无论沈氏如此低声下气,又或者如何挣扎辩解,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家破人亡、为人所欺。 此次北上,余同舍弟,亦然是抱有一线希冀而来,若是承蒙太守收留,则沈氏可存,若是太守弃之如敝履,则沈氏一族,坐困江南,等候流散便是。” 说罢,沈文儒拱手长揖。 杜英当即起身,走上前搀扶: “余最喜欢的,便是实话实说的人。别人欺负,以后再欺负回去便是,找一些借口宽慰自己,没用的,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后也不能改变什么。 现在你愿意说实话,那就好,余和沈氏无冤无仇,自然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朋友来了啊,关中永远都有美酒相待! 至于你所言的坐困江南,现在这关中就是大海,尔等游鱼,可还愿坐困浅滩否?” 沈文儒露出激动神色:“沈氏愿为太守驱策!” 若有出路,谁愿束手就擒? 沈文儒既然能带着家族顶住“叛徒”的帽子,挣扎求生这么多年,自然有他的一份韧劲和不屈在。 杜英笑着微微侧头,看向沈劲:“沈氏本家,也是这个意思?” 沈劲苦笑一声,我还有的选么? 而且这个选择对沈氏来说也的确不错了。 当即他也拱手说道: “天地无路,更胜旁支。太守愿活我,则愿为太守马前卒!” “那就好,尔可先带部曲前往营中。”杜英吩咐,“至于这议事堂上,自然有两位沈兄一席之地。” 正文 第五百七十九章 用古文解释热力学定律 沈劲本来对这工商之事也不感兴趣,当即拱手告退。 而杜英亲自引着沈文儒和王猛、谢玄等人见礼,不过他也对沉默寡言的沈文泽感到奇怪,不由得看向沈文儒。 “舍弟不善礼数应酬,唯爱锻打木工,让太守见笑了。”沈文儒也有些紧张。 沈家的未来好不容易有着落了,当然不能让老弟破坏了杜太守对沈家的好感。 杜英打量着沈文泽,微笑着问道:“这位沈兄最擅长的是什么?机关器械还是冶炼锻造?” 对于工匠,杜英当然来者不拒。 关中兵马并不多,只能求精,而想要加强兵马战力,上好的兵刃以及其余具有足够震慑力的攻城器械当然就是很好的选择。 却不料沈文泽想了想,瓮声瓮气的说道: “此皆非我所长也,所擅长者,勾兑调和,使大小颠倒、形状或如石之坚硬,或如水之流动,变化不定,个中神奇之处,为我所好。” 杜英怔了怔,这······原本以为找到了一个工程师,结果没有想到竟然是一个化学家? 不过在此世人眼中,他所做的这些应该都属于奇巧淫技吧? 沈文儒看杜英有些发愣,以为杜英没有听明白,正打算岔开话题以化解尴尬的时候,杜英却先笑着说道: “形状之变化,因此物内在不同,勾连之间,牢不可摧,然有热流动于其中,则山水变化,亦非不可能。 至于此物与彼物之间转化,终归是从其一变为另一,但其仍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保持永恒。” 能量的流动、热量的传递以及物质的不灭。 杜英觉得自己能够用这个时代更为通俗一些的语言将热力学定律阐述出来,也是辛苦自己了。 这一次轮到沈文泽发愣了。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杜英,惹得沈文儒都想拽一拽他的袖子提醒一下,这样未免过于无礼。 不过察觉到杜英似乎并没有不悦神色,沈文儒又顿住了。 太守和自己这个性情古怪、每天都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的弟弟,似乎真的能聊到一起去······ “太守所说,有的余之前已经意识到了,有的还未有所察觉。”沈文泽缓缓说道,同时后退两步,接着郑重抱拳,弯腰下去,“承蒙太守教诲!” 之前的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所思所想并不为人所理解,因此也不需要对谁行礼。 大家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现在的他,恍然发现,原来在这个领域,似乎真的有能够理解他的人。 “若是太守不嫌弃,则属下请此间事了后再向太守请益!” 沈文泽其实很想直接拉着杜英讨论一下刚刚那几句话的具体意思的,但是现在毕竟那么多人看着,还是果断的憋住了。 杜英还是很能理解这些科学狂的心态。 只可惜再过数十年,这个时代还会诞生一个伟大的数学家——祖冲之,然而自己肯定是见不到了。 至于沈文泽,难得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才,杜英的心里也升起来一些大胆的想法。 比如火药? 不过这些都得容后再议,杜英现在还没有完全组建起来自己的班底,长安在短期内又很有可能变成各方争斗的核心,所以杜英就算是想要发展火器之类的家伙什,也得找一个安全而且隐秘的地方。 他其实更属意于扶风或者华阴。 毕竟在杜英的构想之中,这两处才是要完全掌握在手中的。 长安大,斗就斗吧。 沈家的登场,对于整个工商集会来说,只是插曲,不过效果显然是很明显的。 精明的商贾们正在担心太守府是不是能够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庇护,结果就发现甚至江左的世家都屁颠屁颠跑过来要抱大腿了,甚至还要把家族产业都搬过来。 或许他们并不知道杜英和沈文泽在那里云里雾绕说了些什么,可是并不妨碍他们态度快速转变并且一个个积极地表示愿意配合太守府的规划。 “长安城南,以林氏坞堡、少陵坞堡为中心,纵横之间,原野开阔,可以建设工坊和市集。”王猛起身走到舆图前,介绍太守府目前的规划,“此地为长安工坊的主要汇聚地。除此之外,还在龙首原南侧、长安城中、建章宫以北这三处,建设新的市集。” “我等可以进入长安行商?”商贾们发现了王猛话里“长安城中”这个词组,忍不住问道。 “为何不可呢?”杜英微笑,“乱世之中,这城池或许更能给大家一些安慰,不是么?各家货栈之类,都可以设在城中。” 商贾们大喜过望,原来这长安城中居住的非富即贵,哪里有他们商贾的地方? 商贸基本上都集中在城外的五陵城邑,或者南侧杜陵、蓝田等地。 进入长安城,对于他们来说,自然等于可以把货物送到距离潜在买家更近的位置上,而且抛开利益,单纯的从社会地位来说,这也是商贾地位从未有过的提升。 商人逐利不假,但是在这个大家还是看重名誉、声望和荣辱的时代,商人们还是很想要这样的地位的。 “每一块街坊,用于售卖什么类型的货物,太守府会在尽快做出规划,也欢迎诸位提出自己的看法。”王猛接着说道,“太守府在此承诺,可以保证各家的利益。” 接着,王猛话锋一转,现在已经说过了好处,自然也要提一些要求了: “而太守府能够给予诸位这么多便利之处,当然也不是无所求的。建设和发展长安,符合双方所需,互利互惠,所以不能算谁向谁提出的要求。” 说到这里,王猛顿住,目光扫视。 商贾们显然早就已经料到太守府会有条件。 不然的话,单纯只是提出这些好处,根本没有必要把他们聚集在一起。 不需要额外的鼓励,大家在掂量轻重之后,肯定都会跟着太守府一起走。 所有人都沉默,不知道太守府又会开出什么条件,而自己是不是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请郡丞直言。”全旭率先打破了沉寂。 他现在已经铁了心要抱着杜英的大腿,所以太守府除非要剥夺他的一切利益,不然他都不会反对,因此格外的主动。 “约法三章矣。”杜英竖起来三个手指。 气氛再一次凝重。 正文 第五百八十章 破氐蛮,易如反掌 不少之前就和关中盟做生意的商贾,心中都忍不住嘀咕。 又是约法三章? 他们是知道杜英当时建立关中盟的时候,是和各家坞堡约法三章的。 只不过人家汉高祖的约法三章,那是三条规矩,简单明了,而且在这些精明的商贾们看来,如此粗疏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三条底线而已,而在这底线之上,是有很多小利小惠可以获得,也有很多空档可以钻来钻去的。 然而杜英当时的约法三章,甚至都直接把晋律给搬出来了,只是作为其中一条。 这那里是三条规矩啊,这简直都能够写成三大本规矩了。 至于一些初来乍到的商贾,面面相觑,这约法三章是什么意思? 毕竟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后来正是以关中为跳板,成就了四百年霸业。 杜太守此举,可有深意? 于是,在一道道复杂的目光之中,杜英沉声说道: “其一,商贾行商,当恪守行规,忌强买强卖、哄抬物价。 其二,长安城中商贾,既享受长安太守府之优惠,自当听从太守府的调度,如有需要之处,当鼎力相助,日后亦有重谢。” 前两条说出来,大家不由得露出些轻松的神色。 这些都是可以理解并且也能接受的。 他们享受太守府的好处,在军中需要粮食和物资或者市场物价需要调控的时候,配合行动也是应当。 而且以关中盟之前的信誉,杜英也必然会相应弥补他们的损失。 杜英则接着说道: “其三,长安商贸,汇聚八方,但是敌是友,应请示于太守府,未经同意,不得私自贩卖货物于敌寇。 氐蛮、河北鲜卑、仇池等,目前皆在此之列,否则将视为通敌卖国,以叛乱之罪判决!” 简而言之,守行规、听调遣、不通敌。 看似简单,但是做起来又岂是那么容易? 堂上气氛,登时微微一冷。 大家不辞辛劳前来关中这等战乱之地,看中的还不是关中重要的交通枢纽位置? 若是不能把生意做到这些地方去,那他们前来关中还有什么意义? 关中可就变成边角之地了,难道只为了方便绕过荆州来联系巴蜀和江左么? 王猛开口解释道:“而今王师和这些胡人仇寇还在厮杀之中,若是后方的粮草物资都转运到了胡人手中,那岂不是拿着自家的货物支持胡人杀害王师将士? 不过这并非完全不让诸位同河北、中原等地的胡人有任何的贸易往来,只不过这些都需要提前向太守府报备,由太守府统筹押运,前往和胡人已经商议过的榷场。 最后获得的利益,太守府会按照货物的数量和市价全部返还给各家。当然如果日后诸位愿意在长安定居以及开设商铺、工坊的话,那么如何返还,甚至是直接把货物售卖给太守府,都可以商榷。” 并不是没有路,只不过太守府想要把控住这条对外贸易之路。 商贾们释然。 王师提出这样的要求,已经很给面子了,而且这其中如果真的没有猫腻和克扣的话,大家的确可以接受。 毕竟对外贸易本来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尤其是把南方的丝绸、茶叶等售卖到草原上去,更是很有市场。 现在有太守府代劳并且派遣兵马护送,无疑还能减少很多风险。 “而且诸位不需要担心,氐蛮掌控安定、岐山等地都只是暂时的。王师平定各处州郡之后,从长安向河西,便是一条坦途,勾连西域,绝对不是说说而已。”杜英接着道,“诸位的商队,日后也有机会出现在西域古老的商路上。 余相信,那丝绸之路、流淌着蜜与黄金之路,将会重现两汉时的辉煌。” 对于未来打通西域贸易之路的保证,这是杜英所能给出的另一个吸引商贾之处。 他杜陵杜氏的身份,显然就是不错的担保。 不过杜英自己清楚,杜家在河西还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甚至应该已经逐渐需要承担猜忌。 因此打通河西商路,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杜英说的信誓旦旦,实际上也是在画大饼。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开始没有直接说这件事的原因,免得这些家伙以后发现兑现不了之后,会有不满。 而现在说出来,只是表达杜英对于未来的美好规划和期许罢了。 不涉及到杜英的许诺,也不作为谈判的筹码。 商贾们当然也没有把这完全放在心上,甚至一些久在关中的商贾,都当做没有听到。 现在王师还被困在渭水南岸,半步不得进呢。 现在只要不被氐人再反推到长安城下就可以了,要求不高。 至于击败氐人、凿通河西,那谁知道等到猴年马月? 大堂上没有多少应和之声,一半是因为一些人不相信,一半是因为一些人,比如沈氏等江左初来乍到之人,对于杜英所说的还缺乏概念,所以大家都没有响应。 不过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一下子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气氛,一名传令兵疾步走到堂下,朗声说道: “启禀太守,朱将军奉命奇袭氐蛮在渭水南岸的营寨,已破寨而入,王师三军鼓噪齐发,氐蛮败退,争抢渡河,死伤者无数!而今渭桥已为我军所控!” 掷地有声。 整个大堂上,商贾们的神情都变得精彩了起来。 刚刚还觉得王师能不能靠得住,结果现在王师就摧破敌阵。 这打脸,来的未免太快了一些。 杜英也不免松了一口气,这些商贾终归还是短视了些,或者对于自己缺乏信心,还好朱序没有让他失望。 不过这氐人也太不经打了吧? 当即,杜英一挥衣袖,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和激动,慨然道: “如诸位所见,破氐蛮,易如反掌尔!” 此时杜英大概感受到了淝水之战后谢安的心态。 虽然手抖的很,但是面上还是要挂着从容微笑,风轻云淡。 一刹的寂静之后,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太守英明!” “多赖督护指挥有方!” “我等能为太守效力,三生有幸!” “关中得太守,关中之福!太守约法三章,我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不管氐人为什么败的这么快,至少商贾们的心,是彻底稳住了。 至于约法三章什么的,就算是杜英再多制定三章规定,他们现在也愿意遵守。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不为敌,不为友 因为杜英的拳头显然足够硬,既能够保护他们的安全,又能够让不想遵守的人真的灰飞烟灭。 所以商贾们此时已经生不起任何同太守府讨价还价之意。 杜英当即吩咐王猛继续给商贾们介绍太守府的规划,自己则匆匆向兵营方向行去。 他必须要弄清楚,这场胜利为什么来的如此之快? 不过还没有等杜英赶到,大司马府上的传令之人,就匆匆赶来了。 而且来的还是杜英之前有几面之缘的张湛。 这个对关中盟倒是没有流露出过多少好感的桓温幕僚,对杜英行了一礼: “太守,大司马请太守速往商议军机。” “渭水之战?” “太守事务繁忙,若是其他事,也不劳太守,又或在长安之外,也无须太守挂怀。”张湛淡淡回答。 若非渭水,与尔何干? 你是长安太守,又不是王师主帅。 这话中,夹枪带棒。 这是桓温幕府在明确的表示不满了,杜英心里忍不住嘀咕一声。 毕竟下令率军奇袭渭水南岸的氐蛮营寨,是杜英没有请示桓温,直接下达的命令。 恐怕王师其余各部也都是后知后觉。 所以幕府对此有意见,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道这些幕僚们的态度,又是不是桓温的态度? 杜英和桓温以及其幕府打交道多了,心中也有数,桓温爱才,笼络的人才不少,奈何却没有收其心,不少幕府中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盘算。 因此有时候幕府幕僚们的态度和桓温并不一致。 当即,杜英一边随张湛而行,一边解释道: “氐蛮盘踞渭水久矣,太守府意欲以五陵城邑为长安建设方向之一,不得渭北,终归只是纸上笑谈,所以王师久不能克,则余代劳之。 更何况刚刚张兄所言差矣,杜某现在虽主行长安太守之职,然仍添为军中督护,至少关中战事,还是都和杜某有干系的。” 被杜英这么一说,张湛微微皱眉,不过并没有再多争执。 他的不满,在于杜英不向大司马府汇报,就擅自行动。 现在杜英固然在强词夺理,但是他既然已经一口咬定,那张湛自然也没有必要和杜英起争执。 “张兄认为眼前这长安,在余的治理下如何?”杜英目光环顾,笑问张湛。 对此,张湛不得不承认:“太守之才,治理长安,自不在话下。曾经的孤城凄惨,现在已经有了几分生机。 而且太守身边,人才汇聚,想来这长安能够恢复当初胡尘弥散前的繁荣,为时不远矣。过不了几年,一切皆如初,我大晋的旗帜仍然会引万方来朝。” 先是夸奖了一下杜英的功劳,接着又强调了晋朝对长安的所用权,自然也是在提醒杜英,不管你在这里试试探探的是什么意思,在张某人的心中,这长安就是司马氏的。 杜英品味到了张湛的意思,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的爱才之心有之,但是还没有疯狂到什么人才都想不管不顾挖到自己手中的地步,那样只会为人所不齿。 张湛表明了立场,杜英自然也就不再试探。 大家虽然不是同路人,但是不撕破脸皮,日后还是可以谈合作的。 当即,杜英感慨道:“可惜如今的长安只是如今的长安,不再可能是当初两汉帝都、王气汇聚之地了。” 闻言,张湛原本微微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弛下来。 杜英显然是想表示,他无心在长安起霸业,这等于是主动表明态度了。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杜英目前对典午一朝没有什么敌意。 “一场胡尘下来······”杜英缓缓说道,“多少宫殿楼阁毁于一旦?” 张湛摇头说道:“劫难之后,王师北定,一切还能重头再来。” “那这些宫阙之中所珍藏的那些书籍经史呢?胡人破洛阳,竹简流散不计其数,一车又一车的焚烧书籍。再破长安之时,相差无几。 一场永嘉之乱,衣冠南渡矣,然能走的终究只是人,还有太多搬不走的。一场大火下来,先祖的智慧、一族之传承,皆化为灰烬。 这些,敢问如何才能从头再来?” 杜英看着张湛,面色虽然平淡,但是语气微微波动,显然心中已经有惊涛骇浪在涌动: “张兄身为读书人,难道不心痛么?” 张湛神色黯然,怎么可能不心痛? 他是读书人,如何不知道这些经史典籍都是华夏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精髓?是商周秦汉数代文化的见证? “所以有时候啊,余都忍不住在想,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杜英喃喃说道。 深深吸了一口气,张湛沉声说道: “太守所言在理,若余有些武力,或许能厮杀在前,遇到些书卷,大概还能保护一二,总比每次见到只有一地灰烬来的好。 不过既已为书生,那遗憾之余,恨自己无能之余,也总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书卷修补、整理的工作是可以做的,或许不能挽救损失于兵荒马乱,但是至少可以妥善保管劫后余生的这些。” “张兄有心了。”杜英正色道。 张湛看向杜英,神情之中已经消散了一开始的敌意和戒备。 一向喜欢整理和书写文集的他,虽然并不能说一下子感觉找到了知音,但是至少杜英的这种态度,让他实在难以升起横眉冷对之心。 大家或许做不了朋友,但是至少还是可以避免成为敌人的。 “太守所思,在天下各方,事无巨细。”张湛感慨道,“余所不能及也。” “因此现在是尔来请我,非我请你。”杜英笑道。 张湛不以为忤,指着前方已经出现在眼前的大司马府说道:“是余请太守,但因是大司马所请,所以太守不敢不来。”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不由得大笑。 杜英翻身下马,正打算向里走,便看到一名传令兵飞快的冲过来。 “看来又有热闹了。”杜英也加快脚步。 “太守似乎心中已有定论?”张湛问道。 意思自然是,不会又是你搞的鬼吧? “如今长安鱼龙混杂,谁知道呢。”杜英轻飘飘甩了一句,刚刚走到堂下,就听见那传令兵的声音。 “启禀大司马,雷弱儿纵兵进攻华阴,华阴告急!” 杜英当即朗声拱手说道: “长安太守杜英,参见大司马!”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二章 幸运光环 原本传令兵的声音响起之后,大堂上响起一片嘈杂声。 这是很多人在低声讨论。 结果杜英的声音跟着响起之后,堂上顿时重新安静下来。 甚至······寂静的可怕。 一道道目光直勾勾的越过门框,盯着杜英。 “仲渊来了啊,快进来吧。”桓温的声音响起,温和而平淡。 却又带着淡淡的疏离。 远没有上一次北关城外相见的时候那么热切。 杜英似乎早就料到桓温的态度会是如此。 想想他做的这些事,先是和王羲之接触,接着便是不经禀报就擅作主张出兵渭桥。 简直就是完全不顾及桓温的感受了。 甚至杜英觉得,桓温之所以还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只是因为还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 不过杜英既然想要跟江左世家达成一些默契,或者至少不是完全站在对立面,那么换来桓温这种态度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杜英也没有打算彻底抱住桓温的大腿。 大家只要都非敌非友,那就可以了,有什么事,互相谈利益便是,这样有一方崩塌的时候,自己也不至于被牵扯太深。 因此,本来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的杜英,大步走进来,迎着各式各样的目光,昂首挺胸。 军中将领们都不在此处,但是每一支军队多少都派遣了人前来,或是长史,或是行军司马。 这些军旅中人当然没有什么好畏惧的,哪怕地位低了一些,但是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都充斥着毫不掩饰的不满。 杜英出兵渭桥,一击制敌,可以说直接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而且更重要的是,简直把他们的脸按在地上打。 王师上万兵马迟迟不能攻克的营寨,竟然被一千长安守军直接突破,那些败退的氐人,惶惶如丧家之犬。 所以这必然让很多人不由得好奇,一千守军便可一触即溃,那么之前的那些王师士卒,就算是还有其余很多方向需要掩护和分兵,但是也不至于两日都无所建树吧? 相比于将吏们,幕府幕僚们的态度显然对杜英要好一些,比如郗超,脸上挂着微笑,很是友善。 而罗友等人虽然不形于色,但是至少看上去并没有兴师问罪或者厌恶之意,比张湛要好一些。 杜英甚至怀疑,桓温派张湛前去迎接自己,就是看中了张湛对自己有所不满,所以给一个下马威。 只是没有想到杜英化敌为友的本事还算过硬,因此最后和张湛之间还是很和睦的。 这些目光和神色,杜英看在眼里,但不动声色。 他们并不能改变或决定什么。 真正做出决断的,还是桓温。 “仲渊应忙于长安城内事宜才是,为何要擅自出兵?”桓温显然并没有把刚刚华阴送来的军情放在心上,又或者说,在桓温的心中,显然抓住杜英的心思,要比其余军情重要的多。 直接就兴师问罪啊。 杜英心中如是想到,仍然从容的说道: “长安目前已经制定多项发展规划,其中涉及渭北者多矣,无论是商贸还是农耕,渭水两岸,都为长安所必须。 因此属下视察军营时,发现士卒懒散无为,故擅作主张,令朱序和任渠两人统兵支援渭桥,以攘助王师其余各部尽快突破渭水防线。 否则氐人兵马一日在渭水之阴,则长安上空如笼战云,属下又如何能潜心建设长安? 怕是要把这里建设成一座要塞,而不是一座汇聚财富和民众的城镇更重要。” 大堂上的众人,相顾无言。 虽然大家对杜英这种抢人头的行为不满,虽然他就是直接下令进攻渭桥,根本不是刚刚狡辩的“攘助王师”,可是他们真的打下了渭桥,这是不争的事实。 站在保卫和建设长安的角度来看,这是大功一件。 因此顶多算功过相抵,尤其是算杜英的过错,还得和他斤斤计较怎么算派兵支援,怎么算擅自行动。 而且就算杜英无功无过,那他也能按部就班推进自己的长安建设计划,归根结底还是受益了的。 桓温似乎早就料到杜英会这么说,解释道: “王师历经苦战,再战渭桥,的确有所不逮。而朱序能够一战破敌,倒也不是因为其麾下兵马如何骁勇。 更因当时氐蛮各营主将汇聚在一起,应为苻坚和苻生之间爆发了冲突,因此朱序得以击其不备。” 杜英一怔,难怪。 不然的话,王师将士就算是在惫懒,也不应该攻不破这样的营寨。 这也只能说凑巧了,而朱序是幸运的那个人。 对此,杜英倒也不觉得很奇怪。 每个时代总有几个幸运光环傍身的人,位面之子刘秀是典型代表。而在这个时代,朱序应该就算一个。 在历史上,这家伙得秦晋两国器重,并且在淝水之战中成为亮眼的存在。 而再找一个,苻坚大概也算,竞争对手轮流作死,给了他机会,不然他可能也忍着忍着就没了。 只可惜苻坚的主角光环,后来失效了啊。 “氐蛮为何内乱?”杜英径直问道。 内乱既起,而氐蛮再败,那么自然就更不可能平息,双方必然会想尽办法推卸自己的责任,把脏水全部都泼到对面头上,以收买人心。 桓温似乎在思索什么,并未做声,只是看了一眼郗超。 “苻雄没死。”郗超会意,徐徐解释,“根据抓到的俘虏描述,当时苻雄在城东战败之后,遁向渭水北岸,并未重返长安。 这些时日,他收拢北岸各处城邑和营寨兵马,转而又南下长安。 如此一来,苻雄在北,苻坚在南,父子两人把控住了苻生的前路和退路。 之前审讯城中氐蛮官吏曾知,苻健并未让苻生救援自己,便是期望苻生能够在长安城破之后顺势逼迫逃窜的苻坚交出兵权。 结果谁曾想到现在苻生也腹背受敌,所以只能和苻雄父子达成共识,先共守渭水、同尊苻健。” “结果还是没有达成一致?”杜英皱眉反问。 苻雄当时兵败逃窜,大家就曾经设想过这家伙会不会什么时候又窜出来。 结果没想到竟然真的卷土重来。 不过似乎······若没有他,这一战可能还不会这么轻松。 “这就不得而知了。”郗超无奈说道,“都是氐蛮权贵的争斗,除非抓住其中某一人,不然都是道听途说尔。”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三章 仲渊,你留下 猜氐人内部发生了什么,这哪里猜的了? 这帮氐蛮,总是能给大家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杜英心中如是感慨,也难怪初来的时候大家讨论的那么激烈。 不过杜英大概也能揣测到,苻雄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忠诚于苻健永不背叛,但是在当下的局面中,就算是他想要遵守诺言,从大局角度出发,这也不见得就是对氐人最好的选择。 败退的氐人,正在迷茫和慌乱之中。 若是苻生再夺权控制了苻健,只会让苻健这位皇帝在氐人之中的威望愈发降低,而导致的后果,自然是氐人会愈发群龙无首,最后那些本来就可能不想听从苻生命令的氐人权贵们纷纷率军出走。 说到底,现在的氐人,以豪酋为各部领袖,实际上依旧还是保持着原始部落联盟的状态罢了。 散作满天星,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因此苻雄所能做的,就是帮助苻坚尽可能稳住局势、稳住至少名义上还存在,而且三公九卿还能凑齐大半的氐人朝廷。 “苻坚聪慧、隐忍而有理智。”杜英缓缓说道,“在而今这种境况下,我们并不希望氐人歇斯底里,因此氐人的大权落在苻坚的手中,应该比落在苻生的手里会好一些。 这一次,我们还真的得感谢苻雄啊!” 苻生这家伙掌握一支已经无所依靠的军队,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凡是和他交过手的人,心里都清楚。 恐怕会是无休无止的对抗、杀戮以及报复。 而且这种灾祸也随时都有可能施加到普通民众的身上。 之前王师撵着苻生一路退入关中,所到之处,尸骨遍野,这大家都是看到了的。 因此现在很难得,杜英和堂上不少刚才还看他不爽的将吏们,达成了一致。 “但是这也意味着未来将会是漫长的缠斗。”郗超开口补充道,“此战失败,苻坚必然不会在渭水过多盘桓。其实就算是拿不下渭桥,等到我军搜集到足够的船只,更或者冬天来了之后,渭水结冰,氐蛮都不可能再凭借渭水阻挡我等。 退兵既然是必然的,那么就没有必要在渭水北岸苦苦坚持。倒是不如尽快北上各处州府,巩固地盘、囤积粮食,等待来年。而王师久战疲惫,也难深入追杀。” 郗超的话意犹未尽,但是大家都心中了然。 等到来年开春,王师主力或是东进,或是南下,要视朝局而定,但是决不会在关中盘桓不去。 前者,是为了再寻觅一场大战,来给王师将领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比如拿下洛阳,否则难以安抚人心。 后者,自然则是在江左不老实的时候,必须要调兵震慑一下。 但是怎么也不会留在关中,和杜英大眼瞪小眼。 就让荆蜀、江左各家在关中撕咬搏杀吧。 这对桓温来说,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是现在杜英态度拿捏不定,桓温更是不会把关中当做依靠,而是当做一个垃圾堆,引诱各方在此混战,无意于其他各处。 那到时候,氐蛮死灰复燃,必然又是和关中无休无止的纠缠。 有的打了。 一直沉默的桓温,此时笑道:“以仲渊之才,无论冬日进兵还是来年开春天暖一些再徐图之,对付氐蛮,皆是手到擒来。” 这是明摆着表示,桓温并不打算在关中留下太多的兵马,甚至想要把进攻氐人的任务直接丢给杜英去头疼。 显然这也是桓温在变相的牵制杜英。 有氐人和羌人时时骚扰,再加上内部各方的争斗不休,杜英恐怕也没有精力向外扩张,只能牢牢地守住自己现在的一亩三分地,甚至还有可能需要桓温的支援。 杜英点头说道:“还请大司马放心,必然会为大司马守住长安。” “是为朝廷,你我同心戮力,都是为了光复中朝旧业。”桓温流露出些许不满,纠正道。 “是,属下目光短浅了。”杜英微微一笑。 而堂上众人眼观鼻、鼻观口。 拼了命打下来的山河,全部都拱手送给朝廷? 我们之前怎么不知道大司马是这样的好人? 算了,大司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华阴那边,也请大司马放心。”杜英接着补充道,“属下已经派遣兵马前去救援,雷弱儿在之前就曾经被王师击败,此时看王师兵马增多之后,必然不会轻举妄动。 而且就算是其真的有为氐人死战之心,那我军凭借华阴而守,再加上王师抽调一路偏师前往救援,就足够将雷弱儿击溃。” 众将的脸色登时再变。 这家伙不只是出兵渭桥,竟然还出兵华阴? 好大的胃口,也不怕被氐人给噎着。 杜英四下出兵的事,众将领或许不知道,但是桓温当然是知道的。 当下,桓温淡淡说道: “只要渭水这边战事了结,王师自会挥师东进。”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战事迟迟没有结果的话,那桓温也有可能会选择按兵不动。 大家都听到了这个潜台词,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 曾经得到桓温十足信任的杜英,现在好像真的要失宠了? 杜英却似乎浑不在意,点了点头。 “战事焦灼,尔等留此无用。”桓温接着看向那些军中将领们,“都各自返回军中,且先好好想一想,为何最后拿下渭桥的不是尔等?” 将领们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很想争辩一声,这战局真的是因为朱序的运气好啊,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不是朱序当时发起进攻,那么可能等到氐人内乱结束之后,王师才迟迟反应过来。 可是原本还各自为战的两支氐人兵马,怕是都已经合二为一了。 所以此时他们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朱序和杜英的好运,还是一种上天注定的必然。 而且桓温既然已经流露出了对杜英的不信任甚至反感,那将领们心中也得到了安慰,一个个走的干脆。 杜英也正想趁机告退,却不料桓温对着他招了招手: “仲渊,你留下,本将有事问尔。” 杜英打了一个激灵,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前两步,笑的有点儿勉强,此时他的内心也难免有些发慌。 感觉像是课后被老师留堂的小学生。 不过杜英也深知,桓温现在并不会把自己怎么样,更多的估计是想要探摸一下自己的态度。 正文 第五百八十四章 一时之衰,何惧之有? 所以杜英稳了稳心神,索性先开口,带着几分好奇和打趣的意思: “大司马已经位极人臣,还是喜欢用之前的称呼啊。” 桓温指了指自己,笑着说道: “那是因为余清楚,这个大司马的位置,只是琅琊王氏施舍给我的罢了,若是以后有机会重返建康,在朝堂之上号令天下兵马,那才是真正的大司马。” 现在桓温这个大司马,所能掌管的毕竟还只是荆州和关中,两淮和江左是不会听命于他的。 巴蜀至少现在只是在民生和经济上多加配合罢了,只要益州刺史周抚还在,那么巴蜀的兵马就随时有可能站在桓温的对立面。 杜英点头:“以大司马之功,属下期待着那一天。” “脚下的土地还不稳,更何况天下。”桓温接着感慨一声。 刚刚众将退去之后,不少文吏和幕僚也都很识趣的离开,在场的就只剩下郗超、罗友和张湛这三个算是桓温心腹的幕僚。 所以桓温也并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更何况只要他一直没有说出来那一个“篡”字,谁都没有明确攻讦他的立场。 毕竟这是大司马,放眼天下,也在情理之中,甚至本来就是桓温职责所在。 杜英微微挑眉,桓温说到脚下,自然就是指的长安,这是要自己给他一个关于之前和王右军会面的合理解释呢。 当下,杜英沉声说道: “关中初入王师之手,不稳也在情理之内。而今王师北拒氐蛮、南定流民,关中平稳发展,指日可待。” 桓温一时流露出不满神色。 他想要的,绝对不是这个解释。 不过还不等桓温开口“提醒”,杜英就已经先说道: “属下身为长安太守,为大司马,也为朝廷稳定关中,分内之事。之前已同江左王右军商议过商贸投资事宜,王右军愿意引江左人才和商贾入长安。 余和王右军已经达成共识,江左各家培养出的人才,多数传承家学,有治国之能,加之而今关中正是用人之际,江左人才不得用,亦然是一大损失。 故长安太守府会请关中书院罗先生以及家师出题,考核江左人才,择其优而视其能,安排位置,定不会让这些世家子弟尸位素餐。 另外江左世家毕竟横行南方久矣,属下虽亦出身杜陵杜氏,然杜氏家道中落,面对这些世家子弟,难免低人一等。所以属下也特求教于大司马。” 杜英还未说完,人就已经郑重抱拳。 桓温原本都要冒出来的责备之话,一下子被堵在嗓子里。 杜英说的很有诚意,甚至都已经把他和王羲之达成的共识和盘托出,这让桓温怎么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毕竟他也知道,就算是自己,恐怕也没有办法阻挡王羲之想要往关中安插人手的意思。 而至少能经过太守府的选拔,中间就会有很多可以按箱操作的地方。 固然是要选拔合适的人才,但是如果一个来自于江左世家铁杆和一个来自于骑墙派的子弟处于同一水平上,那桓温就会选择后者。 现在杜英求教于桓温,桓温也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案。 “杜陵杜氏,也不弱于他人,中朝豪门,一时之衰,若要复兴,还不是手到擒来,因此仲渊何惧之有?”桓温微微向前探身,声音之中带着上位者的从容和霸气。 现在杜英的做法他很认可,因此更不能让杜英轻言放弃。 “届时幕府上下亦可以帮助太守选择一二,定不会让凭借家世而获得虚名的人进入太守府。”郗超跟着补充道。 其实换句话说,就是会尽可能的帮助杜英挑选那些家世并不是非常好的江左子弟。 杜英笑着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承诺。 到时候自己按照才能选拔人才,如果王右军对此有异议的话,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将这口黑锅丢到桓温头上来。 郗超见到杜英笑了,自己也报以笑容。 似乎他并没有看穿杜英的真实想法。 又或许他本来就什么都知道。 两人的目光交织,又很快错开。 “杜陵杜氏也就是弱在现在支离破碎、分散各地罢了,江左还有遗族,仲渊可以邀请他们北上,毕竟是先皇外戚,也不会有人横加阻拦。”桓温还沉浸在刚刚的宽慰和感慨之中,徐徐说道,“至于河西的本家,就要看仲渊的本事了。” 这等于默许了杜陵杜氏未来有可能的汇聚,甚至是在变相鼓励杜陵杜氏的重新崛起。 而且也等于默许了杜英继续向西进兵。 “家门不幸,若有那一天,自然令人期待。”杜英点头,“属下还有郡中诸多事宜,就不叨扰大司马了?” “去吧。”桓温说道,似乎变回了当初长安城外那个如同长辈一样看待杜英的征西将军。 杜英转身,走的毫无停顿。 桓温看着杜英的背影,一时沉默。 郗超也注意到了桓温的神情,心中不由得感慨。 虽然恍惚之间还是当日并肩作战的伯侄,但是郗超很清楚,现在他们一个是大司马,一个是长安太守。 各有所求,终归陌路。 已经不可能回到当时了。 “杜太守至少近些年会为大司马经营好关中的,或不至为大司马所用,但也不至为江左所用。”郗超压低声音说道。 “嘉宾,那你说······这等人才,最终又会便宜谁家?”桓温露出惋惜的神色。 “仲渊兄现在虽然并无自立之意,但是先掌三郡,再掌关中,之后谁能确保?其早晚也会成长为诸如大司马这样的一方枭雄。”郗超对自己的看法也没有保留。 桓温的神情变得阴冷了几分,声音低沉:“若是终成一方枭雄,那何必留之明日?” 郗超似乎早就料到桓温会是这个心态,所以从容的补充一句: “等到杜仲渊成长为一方枭雄的时候,大司马应该已经睥睨天下了,届时杜仲渊岂不是还要向大司马称臣?” 桓温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郗超郑重说道。 “那就承嘉宾吉言了。”桓温回答。 郗超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可是心里却波澜起伏。 他知道,桓温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毕竟这也只是一个最好的结果,或者说郗超的期许罢了。 如果真的完全相信了,那也就不是桓温了。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五章 宴请人选 在郗超看来,桓温并不完全自己所说的,也不打紧。 至少现在桓温并不会再对杜英有什么歹意。 郗超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他不希望杜英和桓温之间完全达成一致,但是又不希望两者会出现太多的间隙以至于反目成仇。 只有保持现在这种若即若离、信任但是绝对不是心腹的状态,郗超才能够从中观察,桓温和杜英,到底谁才是真正会成为“睥睨天下”的那个人选。 之后才是择良木而栖。 所以,是已经位极人臣的桓公,还是杜太守这后起之秀? 他很好奇答案,又不期望现在就能得到答案,毕竟答案拿到的越快,越说明对方给出的解决方案越简单,这不足以让郗超真正看出来对方的真实水平。 既不能保证选择是真的正确,也不能对症下药。 郗家已经走错了很多路,郗超不会让自己,也不会让郗家,再走错任何一步。 哪怕是挡在前面的是自家那个有点儿憨厚和糊涂的爹爹,郗超也会毫不犹豫的伸手推开。 “嘉宾啊!”桓温的一声呼唤,一下子把郗超从沉思之中拽了回来,“王右军来到长安之后,除了无奕和仲渊之外,还见过什么人?” “其余都是江左子弟了。”郗超恭敬说道,“而且在江左子弟之中,也并非全部。” “此话怎讲?” “王右军只是宴请了谢家、褚家、温家、刘家以及太原王氏等等南渡世家子弟。”郗超解释,“而顾陆各家子弟,之前就被单独安置,也不在此次宴请人选之中。” 桓温怔了一下:“这······” 语气拖长一些,表达了桓温的疑惑和犹豫。 郗超就和桓温肚里蛔虫一般,听到桓温这一声长调,就已经明白他什么意思,微笑着说道: “当初王丞相的确是意图结交吴地各家,这主要还是为了共襄王事。自王丞相去后,琅琊王氏逐渐势弱,再支持顾陆各家,显然已不合适。江左各家的南北对立,情理之中。” “世家目光,向来短浅,尺寸之间,门楣之内。”桓温不屑的说了一声,不过还是觉得奇怪,“但是现在正在长安,不是建康府,这王逸少是否过分了一些?难道其已经不指望顾陆各家的支持了?” “吴地世家能获得什么,那是吴地世家的,和王谢各家无关。”郗超笑道,“而且还有一消息没有来得及禀报大司马,就在一两个时辰之前的长安郡府,吴兴沈氏已经投靠杜仲渊。” “哦?还有这事?”桓温登时来了兴致,“这吴兴沈氏,不为江左所容,上天入地皆无路,没想到在这关中另谋生路了。” 郗超点了点头:“沈氏是无路可走,而现在王谢各家把持朝堂,吴郡世家又何尝不是所能走的路越来越窄? 因此王谢越是猜忌,吴郡顾陆各家越是离心,而今愈演愈烈之下,索性大家‘同床异梦’。” “哈哈哈!”桓温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一个同床异梦,梦的好啊!不过这王逸少,也是性情中人,既然看吴地各家不满,那就索性一点儿颜面都不给了。” “东床快婿,本就应当如此。”郗超笑答。 “奈何其在琅琊啊。”桓温收起来笑容,转而摇头叹息,“否则的话,倒是可以喝两杯。” “大司马很快就有机会了。”郗超摇头。 桓温好奇的看着他。 “大司马可是答应了给仲渊做媒的,就算王右军如今躲避大司马,届时也会和大司马同在席上,为座上宾。”郗超提醒。 “是也,有趣,有趣啊!”桓温不由得击节笑道,“这样说的,余都想抓紧给仲渊做媒了,这小子,今日倒也不提此事。” 郗超有些无奈,你们这上来都快反目成仇了,还提什么做媒的事? 恐怕杜仲渊也没有这个好心情吧。 “今日是公事公办,仲渊也已经是太守之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然不会谈及私事,年轻人脸皮薄着呢。”郗超微笑道,“属下认为,大司马倒是不妨也设下家宴,邀请谢司马和杜仲渊等人。 既然王右军可以设家宴以拉拢和巩固人心,那大司马为何不能这么做呢?并且这也是在回应王右军,至少在长安,大司马还是有足够多忠诚属下的。” “不错。”桓温点头,“嘉宾所言甚是。” 而正当桓温和郗超在堂上思考如何才能将杜英和谢奕等人定义为桓温属下的时候,杜英正匆匆走出大司马府。 “走,去找西戎司马。”杜英直接吩咐。 “公子不去兵营了?”跟在后面的疏雨尽职尽责的提醒,免得杜英刚刚和桓温一阵交锋之后,忘了原本的计划。 “受人恩惠,寄人篱下,终归受制于人。”杜英翻身上马,深深地看了一眼大司马府的牌匾,“尽快拿下扶风和华阴,才是上策。” 与其寄希望于桓温能够尽快南下去和江左争权夺利,倒不如先尽快发展剩下的两处郡府。 今日在大司马府上,虽然杜英和桓温最后可以说宾主尽欢,可是杜英仍然能够感受到来自于桓温的无形压力。 他的生死荣辱,终归还是掌握在桓温的手中。 这种感觉,可真不怎么样。 —————————— 此时的华阴。 天空有些阴暗,寒风萧萧。 在几次战火之中已经被摧残过多次的城池,寒鸦环绕、枯树残枝,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城外的护城壕已经几乎在历次战争之中被填平,甚至还有很多城垛缺失的地方根本来不及修补。 之前桓冲进攻华阴之后,并没有来得及在华阴休整和停留,便匆匆折返灞上,留在城中的守军就只有六七百人,再加上一些伤兵罢了。 至于城中的民众,之前就多数是氐人和羌人,因此在王师进攻的时候就已经跑的干净,现在汇聚于城中的都是王师收复华阴之后收拢的周围流民。 人数倒是不少,其中也有很多丁壮——流民离散,如果不是丁壮的话,很难活下来,因此这或许是一种无言的残忍——借助这些丁壮,守军倒是比较容易的完成了城墙修缮。 但是城外的壕沟、拒马之类的,却也来不及,也没有这个精力了。 而这座华阴城,就是在这个状态下,迎接来自雷弱儿的进攻。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六章 乐观 不得不说,雷弱儿到底是秦国拿得出手的将领之一,在之前受到董荣的牵累,仓促而败之后,雷弱儿很快重整旗鼓,继续向华阴发起进攻。 大军压境,看上去声势浩大,但是实际上可战之兵也就是三千到四千左右,剩下的黑压压人头,基本上都是雷弱儿这几天聚拢的羌人和氐人的流民。 王师北定,这一次自然轮到这些氐羌流离失所了。 而雷弱儿继续打出秦国的旗号,并且宣称要打回长安去,因此吸引了大量的流民。 潼关只是一座关城,不是一座州府,就算是再加上雷弱儿掌控的潼关以东的新安等两三处县城,也没有足够的地方和粮食安顿并且喂饱这么多流民。 所以雷弱儿仍然让这些流民跟随着大军一起前进,流民之中的丁壮一样可以充当攻城的炮灰,而那些妇孺老弱,也可以在大军的劫掠之后获得足够吃的。 至于劫掠的对象,当然是那些更倒霉的汉人村寨和流民。 这一支混杂着氐人和羌人的兵马,就这样向华阴逼近。 而华阴城头上,蒋好皱紧眉头,看向身边的周随: “这怎么打?” 周随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此时却也微微露出苦涩的神情。 他们两个也是挺倒霉的,蒋好是作为关中盟应桓温邀请而派来的文吏,主要负责帮助王师中临时抽调的那些主簿们管理华阴的事宜。 至于周随,则是负责率军护送蒋好前来。 他们来的时候,华阴还在桓冲的掌控之下,再加上杜英那边也的确需要人,因此周随只携带了一百多人,而今就算是吸纳了一些流民,直接归属于周随的也就只有三四百人。 毕竟城中还有王师那边的几名主簿,麾下也各有兵马。 然而这几名主簿都是文吏,本就不擅长战场指挥,此时只能留在城中负责调度器械和兵刃,尤其是调度人手,动员更多的流民上城头。 所以守城的压力,一下子落在了周随的肩膀上。 周随曾经只是带领几百人打前锋的小小校尉罢了,敢冲敢闯,让他主动进攻他不怕,可是现在让他镇守这么一座城,他心里当然发虚。 华阴郡守已经许给了关中盟,这是周随和蒋好心里都清楚的。 这也让他们的心理压力更大,一旦把华阴丢了,再想打回来的时候,就算能成,得到手的怕也是一个真正已经被打烂的城池。 到时候还怎么跟盟主交代? 周随深吸一口气,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硬着头皮也得打,余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最擅长的就是去突袭氐蛮的营寨,结果现在要抱头挨打了。” 蒋好却眼前一亮,激动的一把抓住周随的手腕: “周兄既有所长,何必扬短避长?” 周随一怔,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他。 这个时候,玩突袭? “昔日张八百破孙十万,今日周兄亦可行此事!”蒋好伸手向外指,“周兄且看,雷弱儿来势汹汹不假,但是其兵马散落各处维持秩序。 其中军兵马不过千余,两翼兵马乱哄哄的一片,完全就是临时汇集起来的流民罢了! 以现在周兄的兵马,或许不能直插氐蛮的中军,但是也可以主动进攻两翼,驱狼吞虎,迫使氐蛮彻底陷入混乱!” 周随沉默。 溯流而上,似乎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又有谁能肯定,这不是死地之中的一线生机呢? “揍他?”周随问道。 蒋好咬牙说道:“唯有如此。” 提起一口气,周随霍然回首:“众将听令!” —————————————— “快,再快!”距离华阴三里处,邓羌并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和他的儿郎们一起前进。 他时不时的驻足,眺望后方,招呼着那些快要掉队的士卒。 “伯夷,还来得及么?”任群也没有骑马,气喘吁吁地问道,如果不是他身上还披着甲胄、弯腰不方便,恐怕已经忍不住双手扶膝了。 他们是出了长安没有多久,就得到了雷弱儿出潼关而往华阴杀过来的消息,因此原本缓慢的行军,立刻加速,几乎是一路小跑。 “已经把能派遣出去的骑兵都派出去了,就算是帮不上华阴守军,总归还是能传来消息的,所以洪聚兄且先宽心。”尽管邓羌的神情看上去也很紧张,但是犹然不忘尽可能用相对平和的语气来安慰同样焦躁的任群。 他二人的马匹也都交给骑兵以作为轮换了,同时也是为了体现军中主官和将士们同甘共苦。 至少邓羌这一句“再快!”喊出来也有几分底气。 任群知道邓羌的话里也是安慰的成分更多一些,索性也苦中作乐:“这稍有不慎啊,你我二人就是还没有上任就丢了城池的文武主官啊。” 邓羌有些无奈:“还是洪聚兄心态好啊,能笑得出来。” 任群一摊手: “那也没办法,华阴城中的守军有多少?便是加上流民,估计都不够雷弱儿麾下中军人数多,敌我对比,已然算是十则围之。” “快到了,想要知道结果是什么,看看不就清楚?”邓羌伸出手,“还跑得动么?”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跑。”任群摆手拒绝了邓羌搀扶的意思,径直迈开步伐,“不管在华阴等着我们的是什么,都得需要伯夷兄出力呢,如果氐蛮还在城外,则正好合围之,若氐蛮已经入城,那当日伯夷兄能先登长安,今日自然也能再破华阴!” “说得好!”邓羌哈哈大笑。 他之所以喜欢关中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的人,无论文武,自其主帅杜英以降,似乎都透露着一种迷之自信和乐观。 而偏偏就是这种看上去并不靠谱的心态,支撑着他们破开愁云惨淡,真的为关中带来了光明和生机。 邓羌喜欢在这样一个欣欣向荣的团体之中拼搏的感觉。 他能感受到,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正确而有意义的。 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应该会欣慰。 前方,华阴在望! 战马飞驰,传令兵飞驰而来: “报!华阴守军出城而战,攻其不备,氐蛮左翼已陷入混乱,因此未能合围城池!” 原野上,行军队列之中,似乎就连原来沉重的呼吸声,此时都凝滞了一下。 一名名将士,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七章 孤军逆战 华阴还在王师的手中,而且王师还主动出击,让氐人陷入了混乱! 这是何其震惊的好消息! 就连邓羌和已经快神志不清的任群,都忍不住精神一振,接着交换了一个眼神,相比于将士们的惊讶,他们现在更多的情绪,除了喜悦之外,就是此战还有得打。 绝境,远着呢。 “全军前进!”邓羌大吼道。 此时已经不需要什么队形,不需要保持戒备,就这么尽一切可能向前杀过去! 看着邓羌几乎窜到最前面的身影,任群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还断断续续的感慨道: “这周随,还,还真让余惊喜······” 此时的华阴城外,整个战局的确向着双方都未曾料到的形势发展。 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周随率军出华阴南门,直接杀入氐人左翼军中。 氐人正在为攻城做准备,左翼的氐人丁壮们分到的任务,或是在东门正面作为炮灰,或是到南门牵制以壮声势,因此稀稀拉拉的分别前往不同的队列。 前往南门的,自然觉得自己逃过一劫,而前往东门的,神情凝重而紧张。 若非雷弱儿开出的先登赏格足够丰厚,若非他们其中很多人还有家眷都在军中,自己不上阵的话,家眷就会成为被报复的目标,恐怕此时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逃窜。 氐人立国不久,而且制度陈旧,因此氐人普通百姓对国家的归属感也没有那么强,再加上王师已破长安,对于氐人的士气打击更是致命的。 此时又有谁会真心愿意为秦国而战? 也就是在氐人匆忙分兵的时候,周随率军一头撞了上来。 出城的兵马只有五百,但都是关中盟和王师的精锐之士。 一不做二不休,周随索性把所有的将士都带了出来,留在城中的只有流民丁壮。 这些士卒的精悍之处以及久经战阵磨砺出来的杀人技巧,自然还是要在城外野战之中才能体现出来,丢在城头的血肉磨坊上,无疑也是一种浪费。 更何况周随既然开城而出,本着的就是不成功则成仁的心态。 孤军逆战,视死如归。 “杀!”长刀扬起,周随瞠目欲裂,当刀再挥下的时候,已经把两三名氐人士卒拦腰斩断。 鲜血顺着他的刀刃流淌,又流淌到刀柄上,一滴一滴砸击着脚下的黄土。 刀刃卡在最后一名士卒体内,和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然而周随的兵刃被卡住,周围的氐人士卒们竟然也没有人敢上前。 刚刚扑上来的都是氐羌老卒,而剩下的都是丁壮。 他们看着浑身浴血的周随,心中泛起的显然只有恐惧。 周随看向这些人,露出一口白牙: “上来啊!” 说着,他抽出腰间的佩刀,随时准备迎敌。 然而这些丁壮,直接丢掉兵刃,扭头就跑。 周随也愣了愣,和氐人打交道这么久,这么怂的还真是少见。 不过他也怕有诈,此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因此索性也挺刀直接追上去: “杀胡!” 发出同样吼声的,还有他麾下的将士。 “杀胡”之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的,还有氐人的呼喊声、惨叫声。 整个氐人左翼,直接崩塌。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邓羌的旗帜出现在华阴城下。 浩荡开来的王师,自西门入城,毫无停留,直接从东门杀了出去! 盖因那些东门外原本打算攻城的氐人,也早乱作一团。 邓羌的将旗自始至终都飘扬在整个队列的最前面,他已经从折返的哨骑那里获得了战马,此时一马当先,带着王师将士一路狂奔,又穿过华阴城,一头撞向了雷弱儿的中军。 左翼陷入混乱,其实并没有真的完全打乱雷弱儿的部署。 他依仗的,又不是这些流民散勇。 因此雷弱儿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各自为战”。 王师有胆量进攻,那左翼就索性丢给王师了,此时华阴城中必然空虚,雷弱儿趁虚而入,比别的都重要。 作为能够在氐人朝堂上混的风生水起的羌人豪酋,雷弱儿自然有他生身立命的本事。 然而雷弱儿怎么也没有想到,左翼的游兵散勇,竟然会被王师驱赶着向自家中军的地方溃散,而不是向四面八方溃逃。 若是直接溃散,那么王师也分兵乏术,总不能处处都去追击,而雷弱儿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应对方案,就是派遣人手再去收拢流民,晓之以利害,并且督促他们折返,再从各个方向围上去骚扰。 结果现在左翼败兵,或是被驱赶着漫无目的的撞过来,或是出于对雷弱儿能够指挥和保护他们的相信,直接撞上中军。 “传令雷论,把盾牌撑起来!”中军的战车上,老将白发飘飘,大吼道。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灵气舞动。 然而中军左侧迟迟没有动作。 就当雷弱儿的脸色愈发阴沉的时候,雷论似乎才后悔后觉的看到令旗传递的命令,手忙脚乱的招呼麾下士卒。 这雷论本身就是纨绔公子而已,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化名傅学的苻坚近乎玩弄于鼓掌之中,那服务于雷氏的潼关人才招募之会都能让苻坚随意进出。 此时追随爹爹上阵,他自然也没有被委以重任。 雷弱儿只是让他坐镇相对安全的中军一侧。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流民还真的向这边溃散。 都快被酒肉掏空身体的雷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就六神无主了。 不过他还是在流民直接撞上来之前,下令竖起了盾牌,甚至还自作主张的命令弓弩手射箭。 “回去,逼他们回去!”雷论如是大喊。 看着这些惊慌的流民,他的内心满满都是恐惧。 “谁让他放箭的?!”雷弱儿伸手撑住马车的栏杆,瞠目欲裂。 这家伙在做什么?! 箭矢呼啸飞过去,落入溃散的流民之中。 流民们的身影短暂停滞了一下,紧接着,便是更加疯狂的跑动! 背后是雪亮的屠刀,而前方是自家人的箭矢。 可是他们现在所能做出的选择,只有向前奔跑。 箭矢不一定会射中,但是刀子砍下来那就真的要命了。 雷论也惊慌失措,这些流民都疯了? “南蛮,南蛮出城了!” 就当雷弱儿气急败坏,恨不得把自家儿子直接砍了脑袋的时候,耳边又有喊声炸响。 华阴东门洞开,王师一涌而出。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八章 匹夫!逆贼! 邓羌在前,手持长槊。 人马合一,势如流星。 眨眼功夫,就直凿入阵中。 而王师将士、城中流民等等,或是披甲持刀,或是干脆就拿着一些趁手的镰刀和锄头,追随着前方的身影,扑向雷弱儿的中军。 “迎战!”雷弱儿一把抽出佩刀。 他也不知道这局面怎么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更不知道为什么南蛮的援军竟然会这么快到来——自己在之前可是做了很多欺诈和遮掩动作的,而且在出兵之前还派斥候确认过,南蛮并没有从长安城出兵支援华阴的意思!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自己出兵的时候,南蛮也正巧出兵,所以才不为斥候提前知晓。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还是因为消息泄露了? 雷弱儿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只好放下这些想法,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敌人。 只要自己能够击破王师兵马,那么就仍然可以顺理成章的入城。 至于左翼的溃兵,至于雷论以及一部分中军将士的死活,此时雷弱儿都顾不上了。 随他们去吧,就算是几千头、上万头猪,至少也能够帮着老夫挡住南蛮,哪怕一两个时辰吧? 老夫此刻,只为杀敌! 雷弱儿的将旗,也在向前移动,直接对上邓羌。 “雷弱儿也要拼命了!”这是很多王师将士刹那间心中泛起的想法。 “老匹夫,且放马过来!” 长槊卷动罡风,邓羌昂首,声如雷震。 “邓羌,你这叛贼,人人得而诛之!”雷弱儿也已经换上了战马,须发上沾染着点点血色。 “氐人之秦,余何必忠之?”邓羌此时的心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解开,他不是氐人、受到氐人的百般排挤,那么又何必为氐人效忠? 说话之间,他的目光如同利刃,穿过前方的几名氐人士卒,直视雷弱儿: “反观于尔,出身羌人,难道还真以为氐人会诚心待汝?!此时狂吠,不过一条没人要而又自诩为忠心的老狗罢了!” 雷弱儿已然大怒,策马直冲上来:“闪开,待老夫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叛贼!” 话音尚未落下,雷弱儿就已经撞开前面来不及躲闪的两名自家士卒,挥刀迎向邓羌。 “当!” 长刀和马槊碰撞,交错之间,邓羌已经飘过,同时势头还在的马槊,直接刺入雷弱儿身后的一名士卒胸膛。 他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进不可攻城破敌,战亦然临阵躲避,气势汹汹之下,原来不过一懦夫尔!” 周围的氐人士卒都听见了邓羌带着西北口音,也偏向于氐羌语言的喊声,一个个不由得定睛看去。 两人交错之间,最后死掉的竟然是雷弱儿身后的士卒。 氐人士卒们霎时间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雷弱儿临阵怯场,所以给邓羌机会,一下子击杀了后面的那氐人袍泽。 雷弱儿只是羌人,他不会真的在乎氐人的死活。 对阵这样的万人敌,老将军会有怯懦也在情理之中······ 受到邓羌这一句话的影响,众多心思也涌现在氐人士卒心头,大家看向雷弱儿的目光,变得愈发怪异。 此时的他们,多半心思也都在对面敌人身上,下意识的顺着邓羌带有戏谑和嘲讽的话,冒出来这样的想法,谁又来得及去分辨? 登时,周围氐人士卒士气都为之一挫,直接给了对面王师将士机会。 邓羌则头也不回的继续向氐人纵深冲杀,为自己人开路。 “匹夫,逆贼,哪里走!” 雷弱儿愈发气急败坏,拍马紧追上去。 两人穿行阵列之中,而氐人的军阵,也开始变得更加混乱。 厮杀声中,时不时传来雷弱儿的吼声。 可是在周围氐人士卒的溃败之下,显得那么的愤懑却又无助。 ——————————- 杜英的来访,让隗粹受宠若惊。 倒并不是因为隗粹想要获得杜英的恩赐,而是因为隗粹这几天在长安城中待的很别扭。 他身为梁州刺史司马勋的手下,在这里无亲无故,甚至现在入城的那些江左世家子弟,更是他的对手。 而且司马勋即使是在荆蜀的文武官员之中,人缘也不是非常好。 一来是因为司马勋本身并不出身荆蜀,然而凭借着其皇室的身份,在建康府混出来点儿名堂之后,又以高位临梁州,自然引起不少荆蜀本地人的不满。 二来则是因为司马勋的想法过于激进,这就导致荆蜀很多文武官员其实也并不待见他。有了之前王敦之乱的教训,荆蜀官员们的心态也是“能不搞事就不搞事”,谋求和建康那边的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明明都已经坐拥两地,可是却仍然唯唯诺诺、以晋室忠臣自居。 而且司马勋自称为司马家的后人,可是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撺掇着桓温将司马氏取而代之,这种造自家反的反骨仔,显然不管走到哪里都很难获得别人的好感。 不过这一条原因倒是其次的,毕竟司马家子弟造反,老传统了。 种种原因堆砌下来,隗粹在长安城中的地位自然就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没有人来主动联络他,而他去联络别人,也总是被推脱,基本等于直接给了闭门羹。 而且隗粹的兵马并没有屯驻在长安城中,而是留在了建章宫,手上只有一些亲卫部曲,这显然更难给他带来安全感。 因此隗粹骤然看到杜英拜访,又怎能不高兴? 至少这说明在杜太守的心中,自己还是有分量的。 杜英人才刚刚到门口,隗粹就已经大步迎了出来:“太守公务繁忙,怎么前来隗某府上了?” “听隗兄的意思,是不欢迎了?”杜英笑着反问。 隗粹本来就是性情直率的武人,说话的时候当然没有这个意思,被杜英这么一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杜英则径直拍了拍他的肩膀:“隗兄且宽心,你我沙场上过命的交情,相见则欢,自然不会不欢迎余前来,不然何必亲自出迎呢?” 隗粹这才有些憨厚的笑了笑: “一介粗人,让太守见笑了。” 杜英环顾一圈,发现隗粹的府邸其实就是两进的院子,一群亲卫也都挤在其中,显然还没有收拾好,显得乱糟糟的。 隗粹也注意到了杜英的目光,露出尴尬的神色,正打算让亲随抓紧搬走一些碍眼的家什,就听见杜英的声音: “怎地把隗兄安排在这个地方?” 正文 第五百八十九章 决曹 “都是军中统一安排的。”隗粹搓了搓手,无奈的说道,“余不过一路偏师,麾下兵马也不多,而且是梁州刺史的部下,并不直属于大司马。 因此能够在城中这偏僻角落有一处院子,就心满意足了,而且还乐得清静。” 隗粹只是留下来作为司马勋的“联络员”罢了。 当然也是代表梁州势力,在长安刷一刷存在感。 毕竟他这个联络员,显然并不怎么招人喜欢。 除了杜英。 “隗兄身为西戎司马,本职不在关中,在梁州,此时留在长安,主要也是为了给梁州刺史调集粮草军备吧?”杜英微笑着说道,“不妨直接去太守府,余可以令他们腾出来一个厢房。” 隗粹怔了怔,旋即摇头说道: “太守好意,隗某心领了,但是隗某身为梁州刺史麾下,总不好出入太守府,若是为他人所知,少不得会有闲言碎语,届时将不利于太守和刺史。” “无外乎余和梁州刺史勾结罢了。”杜英一副尽在预料之中的神情,“无妨。或许隗兄并不知道,大司马已经安排袁宏入太守府,而江左各家也打算选派子弟担任掾史。 这太守府里的位置不多,现在大家都在争抢,难道隗兄就真的不感兴趣么?” 隗粹顿时愣住了。 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他之前说的谦虚,主要还是因为心中笃定杜英会把太守府经营的如同铁桶一样,全都是关中盟出身的嫡系,所以自己一个外人在里面,会为梁州刺史平白招惹一些攻讦和不满。 本来就挺多的了,还是能少就少吧。 但是他没有想到,杜英竟然会倾向于招纳这么多人。 那自己若是不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话,那么到时候涉及到关中的利益分配,梁州刺史这边怕是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司马勋以及梁惮等同僚? 可是刚刚都已经说了不想要,此时牵扯到利益之后,又想要反悔,这让隗粹怎么都有点儿说不出口,讷讷看着杜英。 “隗兄有刚正之名,余早知之,因此方才请隗兄入太守府,正好余打算选拔一人,负责长安的律法吏治的决曹掾史事宜。 然而,这要求主官必须拥有足够的知识,尤其是关于朝廷所奉行之晋律。若不通晋律,则不可担此职。”杜英缓缓说道,“不知道隗兄是否对此有兴趣?” 隗粹登时精神一振。 他是做什么的? 西戎司马,这个官衔的设定,本来就是为了实行军事化管理的梁州有一个主管行军章程、军镇律法和军纪的官员。 因此杜英所说的晋律之类,隗粹怎么可能不精通?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挑选的。 隗粹当即郑重一拱手:“愿为太守分忧。” 杜英微微颔首:“但是余之前已答应王右军,对世家子弟进行考校,若是能从中选拔出同样精通律法的,恐怕还需要令其同隗兄较量一二。 隗兄且谨记,余需要的,并不是会死背律法条文的人,而是能遇事活学活用、知如何用的人。” 隗粹大喜,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又如何不懂杜英的意思? 杜英想要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这一点,那些初出茅庐的世家子弟那什么和隗粹比拼? 比试不知道有没有,但裁判的屁股已经坐歪了。 “定不让太守失望。”隗粹正色道。 杜英对他报以厚望,那他这两日也得下下功夫,总不能以后让人说自己尸位素餐。 “所以余可以进去喝一杯茶了么?”杜英笑问。 隗粹怔了一下,突然发现此时两人仍然还站在院子里,顿时赶忙招呼: “快,把主屋收拾一下!” 接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时激动,竟未能全待客之道,太守快些请进!” “无妨。”杜英微微一笑,其实隗粹的反应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高兴,因为这说明自己开给隗粹的条件足够让他乱了方寸。 跟着隗粹入屋后,杜英也不客气,径直坐下: “就请隗兄为我说一说,这梁州诸事可否?梁州连接关中和巴蜀,未来商贸往来,互为奥援,恐怕少不了要打交道啊。” 隗粹一时间有些犹豫,他身为梁州核心人物,杜英想要了解的,他当然清楚。 可是这位明显已经展露出来掌控关中,至少是制衡四方之野心的杜盟主,想要了解梁州的种种事宜,难道真的是为了和梁州做生意这么简单么? 而且就算是做生意的话,让他知道了梁州刺史身边诸多亲随幕僚的性情喜好,若是对症下药的话,说不准也能够获得一些有利于关中而不利于梁州的好处。 杜英察觉到了隗粹的神情,退而求其次: “只是好奇从关中前往巴蜀的几条道路罢了,余一直想要采购巴蜀的矿石、绸缎以及木材等等物资,而且关中也有粮食可以南下运送到梁州和巴蜀北侧山中。 另外从梁州出阳平关、武都,是否可以抵达羌人和氐人的旧有居处?现在那仇池国和梁州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隗粹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涉及到梁州的人,这些地形地势、风土人情之类的,自然是可以说给杜英听的,因为杜英就算是不找自己打听,也能够找到别人。 因此隗粹还不如展示一下自己存在的价值呢。 虽然是个武人,但是隗粹从事的也是军中的文职工作,嘴皮子还是很利落的: “从关中南下凉州,有子午谷、傥骆谷、斜谷、祁山等等多条谷地,其中子午谷最难走,也是现在唯一掌控在王师手中的。一旦王师拿下扶风,就能够争夺剩下的几处谷口。 至于祁山,出祁山则面向天水,想要打通这条道路,恐怕还得仰仗于令尊了。” 杜英的父亲杜明已经担任天水太守,在关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家父无兵无权,号令不动王擢,仰仗不上。”杜英轻飘飘的说道,“所以祁山那边的道路,余会和梁州刺史合力,一同攻破。” “王擢此人,素来见风使舵,因此太守大可放心,当太守兵临天水的时候,他会求着令尊前来主持城防。”隗粹撇了撇嘴,满是不屑。 正文 第五百九十章 谈笑间,灰飞烟灭 身在梁州,和王擢打过很多次交道了,甚至还被背刺过,隗粹自然很清楚这家伙的为人。 隗粹正要接着说:“至于仇池国······” 他的声音便被外面匆匆响起的脚步声打断。 “启禀太守,华阴八百里加急!”一名亲卫大步走进来。 隗粹一怔,旋即露出紧张神色。 华阴那边面临雷弱儿的进攻,这他是知道的,而且也听说杜英派兵前去支援。 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想来应该是求援的军文吧? 杜英此时正端起来水杯,手也明显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他不著痕迹的稳住手腕,仍然从容的喝了一口水: “华阴怎么了?” “华阴守将周随率军出城逆战,摧破雷弱儿左翼,接着偏将邓羌率援兵赶到,穿城而过,直插雷弱儿中军,大战之后,雷弱儿不敌,率军溃败。 我军兵马不过两千,敌数倍于我,固不敢贸然追击,只好再破氐人右翼,俘虏氐蛮流民数千人。华阴城小,内又有汉家流民仍尚未安置,因此邓将军和任郡守请示太守,应当如何是好?” 亲卫急匆匆阐述,显然也有些不可置信。 城中数百人就有胆量去冲击人家数千人的军阵,行吧,周随这个家伙和周隆一样,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 至于邓羌冲阵,这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位军中万人敌最喜欢做的就是这种事。 可是关键在于,他们竟然就真的这么轻轻松松的打赢了。 打仗是这么打的么,也不管双方兵马多少,一冲阵就能赢? 堂上的气氛也似乎凝滞了。 隗粹以及随同的几名梁州将吏,一个个瞪大眼睛,有点儿没回过神来。 杜英则施施然笑道:“麾下儿郎急迫询问善后,打扰了隗兄雅兴,还请隗兄不要见怪。” 隗粹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样能打扰我雅兴的胜利,请给我再来一些。 身为粗鄙的武夫,可以不要什么雅兴。 他看了一眼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杜英,不由得赞叹一声: “秦兵耐苦战,关中盟将士骁勇,名不虚传啊。” 杜英叹息道: “氐蛮骑在我汉家儿郎头上作威作福久矣,心中既有一口气,自然会奋勇杀敌,以报家仇国恨。” 说完,杜英接着下令: “告诉任洪聚,派人将氐蛮俘虏押送到长安来,余另有安排。” “太守何不把这些人留在华阴,华阴现在也正需要有人开垦吧?”隗粹好奇的问道。 关中盟现在以汉人看押着氐人进行耕作的模式,他是知道的。 “留在华阴,看管的兵马不足,难免会生乱。”杜英缓缓说道,“而且雷弱儿气势汹汹的杀过来,却如此轻易的就被击败,余总觉得其中并没有这么简单。” 隗粹怔了一下:“愿闻其详?” “雷弱儿是羌人,秦国强盛之时,其能够甘心居于人下,可是现在秦国已经分崩离析,他真的会保持忠诚?”杜英淡淡说道,“尤其是现在执掌氐蛮大权的,是苻坚或者苻生。 雷弱儿之前和他们可没有打过什么交道,甚至和苻生之间还有朝堂攻讦的仇恨,所以雷弱儿就算没有自立旗号之心,恐怕也难免不想为氐蛮拼尽全力。” “所以太守的意思是,华阴之战,只是雷弱儿的佯败?”隗粹不由得皱紧眉头。 “为何不可能呢?”杜英伸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舆图,“从潼关西进,还有华阴、灞上等层层阻拦,雷弱儿就算是把兵马全部都交代在这里,又真的能够越过王师的防线,抵达长安,甚至帮助氐人光复秦国么?” 隗粹喃喃说道:“而且用了这么多努力,重新打下长安,那也是氐人的秦国,不是羌人的秦国,只要氐人还在一天,羌人就算是能凌驾于汉人之上,也还是低氐人一头。” “是也。”杜英微笑,“只不过雷弱儿的部下还有不少氐人,现在正是用人之时,所以如果余是雷弱儿的话,用一场佯败来表明自己的忠臣身份和回天乏术的无奈。 在此之后,就可以有正当理由向东进攻,或是北跨大河进攻河东,或是杀入洛阳、再联络许昌的姚襄,皆大有可为。 尤其是前者,若真的能被他在河洛、河内打下一小片土地,那么又何尝不是在掩护氐蛮秦国的侧翼,甚至杀出了一条生路?” 隗粹深吸一口气:“如此一来,我军想要东出,难矣。” “不过是凭借潼关一城之地,几县之域,难成大事矣。”杜英淡淡说道,“而今王师坐拥长安、背靠秦岭,只要平定西北、勾连河西,则诱敌深入还是主动东出,尽可以从容决断。” 顿了一下,杜英看向隗粹:“所以刚刚隗兄已经说到仇池了,还请隗兄继续。” 隗粹有点儿没跟上杜英的节奏,明明刚刚还在商量潼关的战事,这怎么又跳回到仇池了? 似乎华阴战局真的都在杜英预料之中。 这一种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淡然,让隗粹都难免有了一些心理压力。 未来自己真的有可能要面对杜太守这样的敌手么? 以现在梁州刺史过于激进的态度以及杜太守暗戳戳表露出来的野心,两人恐怕只能是利益合作,而不可能变成相互扶持的盟友。 有利益相同的一天,自然就有利益不同的那一天。 若是站在杜英的对立面,自己如何才能招架得住? 心中闪过念头很多,不过隗粹还是很老实的向杜英介绍了一下现在的仇池,其实仇池也挺可怜的,因为其氐、羌混杂的身份,所以一直在被凉州和河西保持默契的打压。 不过其借助湟水河谷等地的险要,仍然在顽强支撑,以现在河西和梁州的实力,虽然很眼馋这一处交通要道以及粮食产区,可是也没有余力把其怎么样。 一旦自己牵制了氐蛮,缓解凉州张氏面临的压力,那么河西兵马是可以从姑臧等地直下仇池的。 杜英如是想到。 仇池,他估计没有余力去进攻,这是为杜明量身选择的对手。 不强,再加上没有了氐秦这一靠山,所以能轻松战胜。 不弱,毕竟是独立于各方之外多年的小势力,还是有点儿底气的,所以打下之后也是大功一件。 最适合老爹去刷功劳。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安排的明明白白 现在的杜明,在凉州的身份显然是有些尴尬的。 能够担任天水太守,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而是因为凉州在表示对杜英的支持,希望杜英能够创下功业之后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 然而现在杜英身在长安太守之位,是各方敌对或者拉拢的焦点,凉州远在河西,显然已经顾不上凉州的利益了。 因此杜明现在挂着天水太守的虚衔,实际上手中的实权又要一点点的被收回去了。 生性多疑的凉公,是不会在杜英带给凉州好处之前,让杜明再掌握多少实权的。 这也很真实。 所以杜英必须需要给自家老爹强行寻找一些建功立业的机会,以保住其在凉州的权力和地位。 毗邻天水,一直在威胁凉州侧翼的仇池,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身为天水太守的杜明,在王擢率军进攻氐秦的时候,申请去进攻仇池,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甚至天水到姑臧道路遥远,杜明都能先斩后奏。 一旦杜明打下仇池,而杜英引王师从外侧威逼,那么姑臧城中的凉公就算是再怎么不愿、衮衮诸公再怎么想要打压杜氏,恐怕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了。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杜氏实际上就已经成为凉州的主宰,无论是将张氏取而代之,还是成为幕后的掌控者都无妨。 杜英对于河西的主要兴趣,还是在于丝绸之路。 话说回来,杜明怎么离开姑臧前往天水,而且兵马又从何而来,杜英心中还没有定数。 就算是他不派遣兵马给老爹,也会派遣得力人手前去的。 现在的他,也只是心中有个大概的构想罢了。 甚至都不确定自己那个默默无闻的老爹,是不是能胜任这份工作,不过现在杜英环顾身边,大腿还是有很多的。 大不了就是自己辛苦一下,承担起郡丞的工作,让师兄走一遭河西。 总之,把老爹安排的明明白白。 就像是不久前安排师父一样。 “太守,大司马差人送来请柬,还有给隗司马的。”亲卫又一次进来禀报。 言谈正欢的杜英和隗粹,目光一下子扫了过去。 隗粹轻笑道:“太守来之不过少顷,隗某这里便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啊。” 杜英接过来请柬,原来是桓温邀请自己晚上赴宴。 天色也不早了,而且刚刚自己去见桓温的时候,他只字未提此事,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之后,匆匆做出的决定。 谁刺激他了? “王右军宴请江左各家子弟,大司马这是针锋相对啊。”杜英很快就想明白了。 “太守可要去?”隗粹问道。 他身为司马勋一党,肯定是要去抱紧桓温大腿的。 但是杜英似乎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为何不去?”杜英指了指给隗粹的请柬,“大司马既派人送来两份请柬,显然是表示对你我行踪了如指掌,难不成此时杜某还要托病?而且实不相瞒,还真有一事,恐怕要拜托大司马了。” “哦?”隗粹颇有兴致的问道,“敢问何事,让太守如此郑重?” 杜英的声音柔和了几分: “请大司马为我做媒。男儿既曾许红颜,自不辜负美人恩。” 隗粹错愕,没想到刚刚还在纵论关中局势的杜太守,突然流露出深情神色,不由得抚掌笑道: “江山美人,太守皆不辜负,真乃性情中人也!” 杜英哈哈大笑:“那便同去?” “同去,同去!”隗粹起身。 昔日救命之恩,今日畅谈之欢,让他觉得,这位杜太守,甚对他的胃口。 ————————————- 华灯初上。 谢府。 谢奕穿着一身常服,缓步而行,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到底是战场厮杀的武夫,纵然不披甲,也腰杆笔直、龙行虎步。 “阿爹,五叔已经前去王家那边了。”谢道韫带着自己的两个小丫鬟迎上来,“阿爹确定要去赴宴么?” 谢奕点了点头:“元子兄既然已经邀请,余又怎有推脱之理?” 谢道韫看着自家爹爹,欲言又止。 “你这丫头,向来是玲珑心思,想说什么就说,不用犹豫。”谢奕微笑着说道,“不然的话,阿爹怕是也享受不到几天女诸葛的智谋了,马上就变成杜家的人喽!” “阿爹说什么胡话!”谢道韫嗔道,神情有些失落,“今日大司马宴请军中诸将以及城中吏员,显然是故意和王家作对。阿爹一去,岂不意味着和五叔他们分道扬镳? 阿爹虽然是一介武夫,身在军中,不能置身事外,但是推脱一二,找些借口,还是说得过去的。” 谢奕低低叹息一声:“阿爹知道,阿元是不忍心看着将来有一天我们兄弟反目成仇······ 可是阿元,你要知道,江左尺寸之地,世家之内,可以共进退。可是现在天下之大,能容下的人太多,一家不可能再都站在一起。 分道扬镳尚且还是好的,就怕有一天反目成仇啊。” “阿爹和叔叔他们不会的。”谢道韫摇头。 谢奕看着她,突然轻轻笑了笑。 “阿爹?”谢道韫不满的看了他一眼,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在家人面前,果然冰雪聪明的谢才女也失了淡然。”谢奕打趣道。 “阿爹这时候还有心思取笑。”谢道韫无奈。 “你家小情郎也必然要去的。”谢奕整了整衣襟。 谢道韫眼眸一亮,两只手绕来绕去,还是下定决心说道:“那······阿爹去也无妨。” 谢奕一脸错愕,态度这就变了? 谢道韫赶忙解释道:“杜郎现在所做,已经和大司马背道而驰,恐怕会有不利于杜郎之事。” 原来是因为想让阿爹去维护你的小情郎。 谢奕心里一凉,感慨一声“女大不中留”,表面上却仍然哈哈大笑: “放心,只要有阿爹在,谁能把仲渊怎样?!阿元啊,便放宽心,就算是准备的仓促了些,阿爹也会让你风风光光嫁人。” 谢道韫的笑容微微一僵,还是默不作声的让开了路。 父女两个,又何必互相伤害呢? “仲渊既已派兵支援渭桥,又守住了华阴。”谢奕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元子兄就算是看他再怎么不顺心,此时也必然会想尽办法拉拢,不然现在反倒是仲渊,会有很多办法让元子兄在关中站不稳脚跟。” 说到杜英,谢道韫难免露出温柔浅笑: “起于微末,每一步都历经厮杀磨难,从一个小小的坞堡主走到现在各方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位置上,这才是女儿心仪的情郎。”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二章 顾陆子弟 曾经温暖贴心的小棉袄已经完全变质了啊。 这是谢奕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以至于他都已经快到大司马府了,心头浮现出的仍然是刚刚谢道韫的那一抹温柔。 女儿还没有嫁出去,就开始向着外人了。 不过自己这个当爹爹的还能说什么,还不是自家闺女高兴就行? “无奕兄!”街上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谢奕勒马,定睛看去,两名中年人,都是一般无二的白袍束身,头戴儒冠,看上去清雅非凡。 远离江左久矣,江左人物,谢奕实际上好多都要认不出来了,此时也是愣了愣,对方既然能喊出来自己的表字,定然应当是故人,因此他只好翻身下马。 而那两人一齐迎上来: “吴中陆纳、顾会,见过无奕兄。昔年相见,已阔别近十年,无奕兄策马而过,风姿不减当年!” 谢奕这才恍然想起来。 是陆家和顾家的人啊,还在此次北上的江左子弟名册之中。 两人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一路风霜奔波,脸上带着疲惫。 平日里都是山川悠游的人物,哪里受得住从江左到关中的舟车劳顿? “上次相见的时候,两位还是翩翩少年,如今都已成七尺男儿。”谢奕也流露出对时光荏苒的感慨。 这其实倒不是因为看到了这两个自己并不是很熟悉的人就有这种感觉,而是正巧他也在心中感怀,女儿长大了,要嫁人了,而自己也老了。 谢奕的这一番感慨,似乎更是戳中了陆纳和顾会的心思,陆纳上前一步,沉声说道: “半生蹉跎,名为醉心山水,实为无路可进。因此我二人为江左吴地各家而来,特求见于无奕兄,请无奕兄念在当年情谊的份儿上,为我等引荐大司马和杜太守。” 谢奕怔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着说道: “这话说得,你们难道忘了谢某是何人了?陈郡谢氏的家主,本来就和吴地各家不是一路人,我们是北方来的蛮子,你们是吴地的貂子,为何要为尔等引荐?” 陆纳似乎早就料到谢奕会这么说,看了他一眼,从容笑道: “话虽如此,但无奕兄只是有谢家家主之虚名罢了,谢家实权其实都在谢安石的手中,不是么? 而无奕兄若是处处都为谢家着想的话,那此时应该前往王右军府上才是,但是无奕兄的方向,却是大司马府,可是无奕兄走错了路?” 谢奕一时无奈:“你们这些读书人,太聪明了可不好。” “无奕兄此言差矣,读书人若是不聪慧一些,又如何才能和武人抗衡,又如何才能治理天下?”顾会在一旁也微笑道。 在大街上,虽然周围三三两两的人都已经被谢奕的亲卫屏蔽开,但是毕竟还是大庭广众之下。 陆纳和顾会张口就是“此言差矣”,直截了当的很。 谢奕并没有生气,反倒是笑道: “说得好!” 这两个家伙,倒是知道自己的性情,所以有什么说什么,不打那么多弯弯绕。 不过谢奕也不是那种被人当街怼回来之后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的人,当即笑话一句: “文人聪慧,知上下千年、古往今来,然而最终为何又在此当街求助于武人?” 顾会和陆纳顿时嘴角微微抽搐。 武人粗鄙有一石,谢无奕独占八斗。 不过现在是有求于人,两人也只能勉强笑了笑。 “两位放心,余最喜念旧情,聚老友。”谢奕轻轻拍了拍陆纳的肩膀,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现在大司马正是忙碌的时候,恐怕对接见尔等没有什么兴趣。 并且尔等自江左而来,对大司马来说,不见得就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就算是入了大司马幕府,恐怕也会被冷落。” 陆纳和顾会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他们也是听到了一些风声的,大司马喜欢把人才向自己的幕府之中收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能够进入大司马幕府,并不是说明得到了大司马的信任,而只是大司马欣赏你的才华而已。 他们这些江左来的人,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根基,就算是入了幕府,恐怕也少不得会受到荆蜀出身的幕僚排挤。 “所以此次赴宴之后,余会为两位引荐杜太守。”谢奕接着说道,“仲渊现在正招募贤才,并且沈氏拜访仲渊后,已经委以重任,因此两位若是前往长安太守府,或许会有施展抱负之处。” 你确定不是因为杜英马上就要变成你的女婿了? 顾会和陆纳心中同时泛起这个念头,他们可是已经听到了风声,杜英和王右军之间已经达成了一些协议,王右军在王谢联姻之事上做出了让步,因此杜谢联姻,势在必行。 “多谢无奕兄!”两人齐齐拱手。 虽然心里是这么吐槽的,但是他们还是愿意选择相信谢奕。 原因无他,武人固然粗鄙,但是好处就是性情直爽,很少会说谎话,要是想要蒙骗他们的话,以他们察言观色的本事,必然能发现端倪。 因此谢奕的话,是可信的。 “那就请两位兄台先拿着余之名剌前往太守府等候。”谢奕从怀里掏出来名帖丢给陆纳,接着飞身上马,“赴宴在即,恕谢某不多陪了!” 今夜的宴会,事来突然,谢奕也没有提前和杜英通气,所以心中难免有些不安,更是想早一步到达,试探一下桓温的口风和意图,总归也是好的。 嘴上说着自家白菜要被猪拱了,但是实际上谢奕对于杜英这个板上钉钉的女婿,还是很在乎的。 不管怎么说,拱了自家白菜,那也是自家的猪了。 目送谢奕离开,陆纳小心收起来名剌,低声说道: “是否要往太守府走一遭?” “这是必然,王右军明摆着不想管我们吴地子弟,我们也不能在这长安自生自灭。”顾会咬牙说道,“若是灰头土脸的返回江左,岂不是让家中人耻笑?” “这还是其次,主要是王谢各家在关中攫取钱财和实权,而我吴地子弟只能眼巴巴看着,凭什么?”陆纳冷哼一声,“既然沈家做的,那我们顾陆两家,必不比沈家这罪徒之家来的差! 王右军既然不在乎我等,那我等纵然是站在他的对面又如何?这些年,各家之间的角力,还少么?”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三章 知法、守法、维法、普法 长安,大司马府。 寒风萧瑟,预示着初冬的脚步已经临近。 而大司马府灯火通明,为这寒夜平添几分暖意。 “参见司马!”郗超亲自带着几名年轻的幕僚在大司马府门口迎接宾客,见到谢奕之后,微笑着迎上来。 以郗超这桓温幕府第一人的身份,放在后世就是不折不扣的“狗头师爷”,真正执掌大权,因此能让他亲自上前行礼的人可不多。 谢奕显然就算一个。 “嘉宾啊,多穿一些,你这小身板儿别受了风寒。”谢奕笑着说道,伸手接下来自己的披风,就要递给郗超。 郗超心中一暖,摆了摆手:“忙了一天,吹吹风清醒一下,也正好,多谢司马关心了。” 谢奕现在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而且谢石又是坚定站在王家那一边,所以郗超并不想显得和谢奕太过亲近。 “仲渊到了没有?”谢奕似乎早就料到郗超会是这个反应,并没有奇怪,接着随口问道。 郗超一怔,旋即在心中感慨,还想说为啥谢司马突然这么暖心,感情是想要从自己这里打探消息啊。 这个老丈人,看这个态度,摆明是来给女婿保驾护航的。 不过郗超知道桓温并没有对杜英不利的意思,甚至还在期待着当媒人,所以从容说道: “还没······这不来了么?” 谢奕回头,正看到杜英和西戎司马隗粹一同过来,言笑甚欢。 隗粹虽然和杜英并不是一个“体系”之内的,此时却落后杜英半个身位,摆明了拿出下属的礼节,让谢奕有些奇怪。 自家这个好女婿,怎么这么快又跟梁州刺史的人搅在一起了? “看来司马们都很关心仲渊啊。”郗超打趣道,“从大司马到咱们征西司马,再到西戎司马。” 谢奕负手而立,端出来长辈的架子:“仲渊以后就是谢某的女婿了,岳翁关心女婿,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至于剩下的几位司马们为什么这么关心仲渊,大概是因为余这女婿比较优秀吧。” 郗超:······ 谢司马,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了? 哦不对,大司马的脸皮已经很厚了,而能吓得大司马往后宅躲得,脸皮肯定早就异于常人。 杜英的身份,显然也在郗超上前迎接之列。 “仲渊兄,来之不早矣!”郗超笑着拱手,“隗司马,许久不见,英姿勃发更胜往日。” 虽然梁州刺史的人在大司马府这边并不怎么讨喜,但是表面上的礼数,郗超还是做得滴水不漏。 “正有要事与隗兄商议,涉及到扶风战事等等。”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等会儿禀报大司马,也定会让大司马高兴,因此稍微晚一些,大司马应该不会见怪吧?” 郗超微微皱眉,杜英今天同时插手渭桥和华阴的战事,就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而如果杜英再去扶风刷存在感的话,恐怕会引起更大的非议。 偏偏大司马还真的是把三郡之地许给了杜英,所以大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长此以往,对杜英的不满情绪只会在暗中积蓄,越来越多。 而谁又知道,会不会有彻底爆发的那一天? 郗超思忖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说道:“扶风之事,暂时为梁州刺史所操持,仲渊还是不要过多卷入其中为妙。” 声音虽然低,但是左右的隗粹和谢奕还是听到了的。 隗粹并不清楚杜英和桓温幕府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只道是杜英和郗超也有私交,因此微微撤开些。 这毕竟是在讨论有关于梁州刺史的事,隗粹并不能阻止杜英他们,但至少自己可以避嫌。 谢奕微微皱眉,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迷迷糊糊不甚确定。 杜英则含笑说道:“多谢嘉宾兄。” 这是在向他做出提醒,杜英当然领情。 不过郗超并不知道,杜英刚刚也就是随口一说,他和隗粹讨论的一直都是未来长安城的律法推行问题。 在胡人的影响下,现在的长安早就已经没有了什么道德礼法的认知感,已经有太多的罪恶暴露在那些流民之中。 因此如何才能以严法震慑宵小,但是又不至于因为法律过于严苛而让百姓失去对太守府的信任,本来就是一个需要拿捏的问题。 知法、守法、维法、普法。 杜英从这四个角度出发,向隗粹解释了自己交代给决曹掾史的新任务。 也让隗粹眼界大开。 原来只是在律法这一块,就有这么多讲究。 之前晋律固然经过杜预的努力制定了出来,但是真正推行下去的时候,又有几人知晓,又有几人遵从? 甚至杜英还提出了,在未来要推行“王子与庶民同罪”等等理念。不过这些就有些惊世骇俗了,杜英明显也只是说一下远期构想,隗粹也就是听一听。 毕竟现在世家横行、享有专权,是时代特色,是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 杜英没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还可能得不到自己手下人的理解。 “决曹者,推律法、断冤案、平民愤,使天下不敢辱法。”杜英最终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对了,这个辱法,是法律的法,不是打白旗的那个法。 至于扶风那边的战事,杜英甚至都没有和隗粹提及哪怕一句话。 他本来就有留用隗粹之心,自然不能让隗粹总是时不时的想起来自己的上官其实是司马勋。 而且杜英在扶风方向上也有安排,甚至是摆明要触动司马勋利益的,所以不让隗粹知道也不是什么坏事,免得节外生枝。 那杜英为什么要对郗超提及此事呢? 自然是为了试探一下郗超对自己的态度。 若是郗超会明里暗里好加提醒的话,那么说明他本人,而或者他所代表的桓温,并不希望看到杜英真的和桓温体系的人反目成仇。 而如果郗超无动于衷,那杜英就得小心一点儿。 这场宴会,最好距离谢伯父近一些。 关键时候能够直接扑过去大喊一声: “岳父救我!” 不过目前来看,最坏的可能应该不可能发生了。 杜英举步入府,又对着目送他们的郗超笑了笑。 郗超亦然报以微笑。 两个互相试探的家伙,笑的像两只狐狸。 谢奕和隗粹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刚刚三言两语之间的试探,甚至交锋,两人凑在一起,讨论着今天的渭桥、华阴两处战事。 正文 第五百九十四章 桓冲问计 郗超和杜英的目光错开,落在这谢奕和隗粹身上。 两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家伙······ 当郗超和杜英的目光撞上的时候,对此达成了共识。 走入大堂,便知道郗超所言不假,谢奕和杜英他们来的的确不算早了。 大堂外的回廊下已经坐满了低阶的将吏不说,堂上也只剩下少数几个空座了。 不过这几个空座基本都是位于桓温的左右手,距离很近的位置上,显然是给杜英、谢奕和郗超留下的。 有人来引隗粹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落座。 以隗粹的身份,显然只是有资格踏入议事堂,但是还没有资格坐在靠近桓温的位置上。 这议事堂上坐着的,一半都是军中重将,比如估计一两个时辰之前才从渭桥战场上返回的戴施和高武这两名桓温麾下猛将,又比如桓冲这之前坐镇城东的桓温亲兄弟。 当然还包括桓济以及大司马府的幕僚,罗含、张湛、罗友、习凿齿等人皆在座,清一水儿的荆蜀出身。 军中三名重将,对于杜英皆报以微笑。 显然就算是他们真的对杜英一个劲儿抢夺功劳的行为有所不满,也不会和自家属下们之前那样可以表露出来。 所以他们是主将,而杜英白天见到的那些人,只能是吏员。 至于那桓济,看到杜英之后,皱了皱眉,微微侧过头,就当做没有看见。 对于杜英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也不怪他不满,此次他随着桓温北上,本来是在爹爹面前好生表现一下的好机会,不然的话平时的风头都让桓玄给占了,哪有他桓济什么事? 结果谁曾料到,现在在关中年青一代中独占鳌头的,绝对是这位长安太守。 谁还记得这里还有一个同样属于“年轻俊才”的桓济? 杜英瞥见了桓济的神情,对于这样的富家子弟、一介草包的反应并不奇怪,而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杜英的对手,是王右军,是大司马,桓济······目前来看完全不够资格。 至于大司马府的幕僚们,罗含对着杜英点头致意。 没错,现在的罗含名义上还是在大司马幕府之中,这样涉及到大司马亲信部下的聚会,罗含自然是要来的。 不过现在罗含的内心已经被正在扩建的关中书院所占据,今天显然也只是来走个过场罢了,甚至从他此时真心流露出的笑容来看,他更像是来给杜英保驾护航的。 我家大腿们一个比一个靠谱。 杜英心中如是想到,手上动作不停,和在座的众将见礼。 “仲渊,无奕啊,来之何其晚矣!”桓温似乎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杜英和谢奕的到来,放下手中的公文。 虽然大家都在低声地讨论着目前的局势,但是桓温并没有参与到其中,而是在看各地送来的战报。 “参见大司马!”杜英和谢奕齐齐行礼。 “来,且坐!”桓温起身,指了指空出来的位置。 两张桌案,一张有一个位置明显是留给郗超的,上面还摆放着郗超的几份公文。 杜英顺势就要坐过去,就听见另一边响起桓冲的声音: “仲渊兄,何不来此处?今日渭桥、华阴两处战事,余还有问题想要询问仲渊兄。” 杜英怔了怔,其实那个位置应该是留给谢奕的,不过既然桓冲邀请了,杜英自然也不好拒绝: “当请幼子兄点拨才是。” 桓冲等杜英入座,旋即好奇的问道: “渭桥战后,氐蛮固然已经退过渭水,可是仍然游荡在渭水北岸,并且沿几处州郡布防,意图反攻,太守可有防御长安,或者底定关中之策?” “来之匆匆,尚未看渭水战报,幼子兄请细说。”杜英端起来酒杯,敬了桓冲一杯酒,“就暂且以此酒,当做酬劳吧。” “哈哈,仲渊兄,这酒水可是大司马府上的酒水,未免借花献佛了啊!”桓冲笑道。 两人之间本来并不是非常熟络,这也是因为他们基本上没有在一处战场战斗过,现在一个小小的玩笑,让桓冲脸上带着的些许严肃和拘谨也化开,不等杜英回答,就先接着解释道: “渭桥战后,苻生率军脱离苻坚所部,兵力应该仍然在万人上下,一路向西北撤退到新平郡(今彬(豳)州)。 而苻坚率军屯驻于北地郡(今耀县),同时皆派出大量游骑,游荡于渭水、泾水两岸,意欲探查我军接下来的调动。 目前仍不知道苻生和苻坚是否已经达成了在对付王师上的共识,但是就算是没有共识,他们也应该保持了一定的默契,不然不至于仍然都固守最近的州郡,而不继续北上抢夺安定郡这一大后方。” “若是我军按兵不动,那么氐蛮不就白费力气了么?”杜英一摊手。 桓冲一怔,这······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杜英一笑,解释道:“如今已经深秋,凛冬将至,而今年关中的六月粮几乎都为王师所有,氐蛮仓皇北逃,能够携带多少粮食? 这个冬天,对于氐人来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到时候就算是我们不去找氐人,氐人恐怕也会积极来找我们的麻烦。 大冬天的,雨雪一来,道路泥泞,王师北上不便,何必自讨苦吃?自当坐守长安,静候氐蛮,依托城墙以及新打造的器械,纵然渭水冰封,氐蛮又能奈我何?” 桓冲微微颔首,王师多半都是南方来的将士,冬季苦寒,出征在外,士气必不高涨,而且显然氐人更熟悉北方各处州郡的地形地势,以守待攻确实要好过主动北上。 “所以仲渊兄急切想要拿下华阴和扶风,也盖因此?”桓冲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长安左右屏障入手,王师无论是依托渭水防御,还是索性直接退入城中,都有立足之处,还能互相支援,构筑起完整的防线。 杜英轻笑着摇了摇头: “实不相瞒,其实余只是想要尽快将大司马许下的三郡之地拿到手中罢了,万一大司马反悔了,那咱岂不是亏本?” 桓冲原本已经浮现出来的笑容,一时间凝固在脸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苦笑道: “太守还真是直爽啊。” 杜英无所谓的点了点头:“那就承蒙夸赞。” 我那是在夸赞你么······ 桓冲在心里吐槽,有一种把握不住杜英说话节奏的感觉。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五章 三媒六聘 而杜英和桓冲也没有注意到,距离他们两个不远处,桓济看着正开心交谈的两人,手已经攥紧,甚至脸都变得有些扭曲。 桓冲是桓温的幼弟,但是因为作战勇猛又年轻,所以一直是桓温身边最受器重和看好的桓家人。 不过以桓冲的能力,若桓温去世之后,桓冲也没有必要争夺桓温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因为想来那个时候桓冲也已经成长为都督一方的大员。 因此在桓温的子嗣们心中,桓冲这个年少有为的小叔叔并不是什么威胁,甚至恰恰相反,在桓家有足够话语权的桓冲,正是他们要争取的对象。 奈何桓济好几次想要把握机会主动向桓冲示好,桓冲却一直回应不冷不淡。 然而当桓冲遇到杜英之后,明显流露出桓济之前都没有见过的爽朗笑容,这让桓济怎能不嫉妒? 这长安城年轻一辈的焦点,为什么不是他这个桓温的嫡子,而是杜英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杜家人? 杜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头,看向桓济所在的方向。 桓济已经察觉到了杜英的动作,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嫉妒归嫉妒,从心还得从心的。 一旦杜英发现了自己对他的敌意,那么之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引起杜英怎样的报复。 因此还是低调,低调一些比较好。 “桓公子好好地为什么要低着头?”杜英收回来目光,随口问了一句。 身为桓温的儿子,在这样的场合不主动去结交军中、府中要员,低着头坐在那里作甚? “仲道素有野心,然而手腕不足。”桓冲并没有避讳和杜英讨论着涉及到桓家子嗣的问题,忧心忡忡的说道,“其好几次想要寻求兵权,可是余代阿兄考校其兵法,却又一塌糊涂。 因此阿兄一直只让其随军待在幕府之中。仲道曾与我言,‘他人做得,我自做得’。 殊不知兵马调度、战场厮杀,以及将帅又应当如何指挥,其一概不知,如何又做得? 纸上谈兵的本事都没有,到头来恐怕只会丧师辱国、贻笑大方。当真令人担忧啊。” 杜英轻笑道: “世家子弟,纨袴膏粱,本应如是。出生即在高位,所见皆为胜利,殊不知这背后又有多少百姓疾苦、又有多少叔伯流下的血汗?” 桓冲叹息一声:“世道如此,使世家无能之辈弄权于朝堂,而热血报国之人只能厮杀于战场。” 杜英没有多说什么。 世道如此,人人都说世道如此,那又为什么不能打破这世道呢? 桓冲只道是杜英也沉默于这不为他所喜的世道,叮嘱一声: “仲道心性狭隘,但是手无实权,仲渊不用担心其会行不利之事,余亦会拜托罗伯父、嘉宾等人多加管教。” 这是桓冲担心桓济跑到杜英这里惹是生非,跟杜英打声招呼。 名义上是说会多加管教,其实也是让杜英看在桓温、罗含、郗超等人的面子上,不要和桓济斤斤计较,伤了大家的和气。 “余既敬重大司马,自然也会让着桓公子。”杜英从容笑道,“多谢幼子兄提点,来,共饮一杯!” “仲渊兄爽快,干了!”桓冲也露出笑容。 而不远处,桓济的目光之中,嫉妒之色更盛。 那杜英,凭什么! 以我的身份,这长安太守的位置,交给我也没有什么问题! “仲渊啊,别只顾着和幼子喝酒了。”桓温的声音骤然响起,更是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杜英眨了眨眼,感受着目光的洗礼。 不是我不愿意低调,是实力太强,实在不允许。 “大司马有何吩咐?”杜英不卑不亢的问道。 “打算什么时候向你的老丈人奉茶啊?”桓温指了指谢奕。 杜英登时会意,起身说道: “属下和谢家长女两情相悦,但既愿迎娶其为正室,则三媒六聘皆应有之。 家父远在凉州,所以请属下恩师代为写下聘书,明日便送达谢家府上。而三位媒人,还请大司马代为指定,若是大司马愿意屈尊降贵,为属下做媒,那再好不过。” 所谓三媒,就是指男方和女方各有一个媒人负责接洽,中间还有一个媒人负责居中调和以及联系。 当然了,婚事的具体时间、步骤,其实都是两家早就商量好的。 而且请来做媒的一般也都是德高望重或者举足轻重的大佬,一般也就是挂个名让大家脸上有光罢了,具体的事宜还是请来的专业媒婆们负责。 虽然谢奕想要尽快将婚事确定下来,以避免战火再起、夜长梦多,但是这三媒六聘,自然是一点儿都不能少,不然的话无论是杜陵杜氏还是陈郡谢氏,都门楣无光。 “为尔做媒,那当然是不行的。”桓温施施然说道,让大堂上的气氛登时一凝。 杜英也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桓温话锋一转: “余同无奕生死兄弟,现在无奕要嫁女儿了,余这老兄弟,当然得站在无奕这边,做女方的媒人才是。” 杜英眼角一跳,大司马,你调皮了。 谢奕先拱手笑道:“那就谢过元子兄了。” “至于仲渊那边的媒人······”桓温的目光转向罗含,“君章学问,冠绝荆州,而且平时也对仲渊称赞有加,不如为仲渊做媒?” 罗含的心情显然也很不错。 杜英和谢道韫从当时的热恋小情侣到现在谈婚论嫁,他算是一个见证者,而且自己既然看好杜英,那么这个媒人的身份,以后也是和杜英继续拉近关系的重要手段。 因此罗含直接举杯站起来: “老夫亦喜爱仲渊和阿元这两个孩子,能看到他们喜结连理,实乃快事也。 大司马既请,那老夫恭敬不如从命,直接以此酒,祝愿仲渊夫妇长长久久。” 说罢,罗含对着桓温和杜英一拱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君章兄痛快!”桓温的心情很不错,“至于最后一个媒人,在座似乎也没有太多合适人选,嘉宾,不如就由你居中跑跑腿?” 郗超当即起身: “这是自然,岂有让大司马和罗伯父劳神的道理?请大司马放心,嘉宾定不负所托!” 桓温满意的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着谢奕甩了甩自己的空酒杯。 谢奕当然比桓温更高兴。 媒人的身份之中,有桓温这位高权重者,有郗超这年少英才者,也有罗含这才学绝伦者。 桓温这是给足了他面子。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六章 满堂花醉三千客 当即,谢奕哈哈大笑着直接伸手提起来酒坛子,一副咱们要不干了这坛子的架势。 桓温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的撇过头看向杜英。 老匹夫不讲武德,还是仲渊好啊。 杜英也看到了这一幕,想笑。 但是还是得给桓温留点儿面子。 而且桓温这根本没有经过自己同意的三板斧直接安排下来,也让杜英有点措手不及。 其实他之前还有考虑,要不要主动邀请王右军或者梁州刺史一方的人来担任其中的一个媒人。 结果桓温完全不给杜英机会,直接把三个媒人一股脑安排了下来。 这显然也有桓温想要尽可能为这一场谢家和杜家的联姻打上他的标签的意思在。 杜英索性也就不反驳了。 一来在宴席上会平白惹得桓温以及众多桓温亲信不快,被戴上一个“给脸不要脸”的帽子。 二来桓温和郗超有什么样的盘算不知道,但是至少罗含是不可能做出不利于杜英的事。 更何况,杜英也不是非常倾向于在自己的婚事之中夹杂太多的政治因素。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强强联手,尤其是还有桓温的保驾护航,几乎是把半个谢家和一个杜家直接绑在了桓温的战车上。 而在杜英看来,这就是一场迎娶自己所爱的婚礼。 政治斗争什么的,他不在乎。 别人在乎,他也管不着。 他相信,谢道韫明白自己的心意。 “喜得良缘,仲渊已经欣喜失神了呀!来来来,当为仲渊贺!”桓冲不失时机的举杯,也提醒了杜英一下。 桓温正看着呢,怎能没有表示? 杜英从思索之中把自己拔出来,微微一笑,做出有些腼腆的神情,引得桓温和桓冲兄弟也都笑容更甚。 仲渊这是真的害羞了啊,没有想到能见到这样的杜仲渊。 当即,杜英也举杯回敬桓温兄弟。 一时间,宾客纷纷互相举杯庆祝,为了今天的胜利,也为了杜谢两家的婚事。 大堂内外,宾主尽欢,而这之下的暗流滚滚、往来算计,又有几人能知? 酒宴正酣,桓温拍了拍手,府邸大门口缓缓走进来一队人,接着灯火照亮,经过杜英专门指导过的悠长戏腔登时响起,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英也不由得怔了怔,说句实话,随着后来战事焦灼,他对于自己当初为桓温鼓舞士气而“量身定做”的几个草台班子,都快忘干净了,结果怎么也没有想到,桓温似乎玩出了新花样。 就差直接在大门口打造一个戏台了。 这场戏,演的正是在座的荆蜀众人耳熟能详的王敦之乱。 只见得没有过多久,饰演王导的那人便仓皇的跪倒在地,面朝南方建康府的方向叩首。 顿时引起堂上、堂下一大片喝彩声,只不过不知道他们喝彩的原因,是由于戏演的精彩,还是这内容干脆就直接等于把王家的人拉出来狠狠地打脸。 杜英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宾客们是什么想法,但是可以肯定,桓温必然是冲着第二种想法去的。 直接用戏曲攻讦和嘲讽对手,这种事也不知道是幕府之中的哪位想出来的主意。 毕竟杜英一开始编撰戏剧的时候,就是出于宣传关中盟的目的而现学现卖,将新发生的事直接搬上台子,演员们扮演过桓温、谢奕等军中大员,所以此时扮演王导,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尤其是这场戏反过来说,甚至还能狡辩为对琅琊王氏赤胆忠心、一心为国的称赞。 至于桓温是不是就此吹响了对琅琊王氏的进攻号角,又或者桓温打算怎么跟王导解释,那杜英就管不着了。 他也只是提前创造了戏曲这种艺术表现形式,可不是嘲讽王家的始作俑者。 “为大司马贺!”众人再一次举杯。 悠长的戏腔之中,觥筹交错。 桓冲的心情也很不错,凑上前: “仲渊允文允武,今日指挥两处战场,已展现了‘武’,那不如就借此良辰美景,赋诗一首,让我们见识见识关中才子的学问?” 桓冲话音落下,周围似乎也跟着安静了一些。 甚至就连桓温也将目光投过来。 一场“王丞相跪宫门”演完,接着便是轻柔的雅乐响起,一队舞女翩然起舞。 不过大家显然都在等着杜英的声音。 这位写出了“胡无人”的杜太守,会不会“杜郎才尽”? 杜英也不含糊,这种白送给他的人前显圣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杜英缓缓说道。 曲子声也随之低了下来。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细细琢磨,这前一句自然是称赞桓温的。 从一个近乎寒门子弟的身份一跃成为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司马的一生,显然也是富贵缠身的。 桓温轻轻一笑,身在其位,也似乎处处受到了限制,自己每一步都得需要考虑太多,早就不是当初沙场上快意恩仇的武人了。 所以这一句“不自由”,似乎也没有问题。 接着,便听见杜英的声音霍然抬起来: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两百州!” 场上彻底安静下来。 对视之间,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震撼。 他们可不就是这醉在烛火和歌舞声中的三千客? 而统领王师数万、威震荆蜀和江左的桓温,可不就是那仗剑霜寒的一方枭雄? “好,好诗!”桓温的显然已经高兴到了极点。 杜英字字句句,都直接戳中了桓温的心坎。 他这一生的拼搏,以及现在所取得的成就,的确可以用这四句诗简洁明了的概括。 杜英微微一笑,桓温的这个态度是他意料之中的。 “仲渊高才,名不虚传啊!”桓冲大笑着举杯,“诸位,当为仲渊贺,当为大司马贺!” 众人纷纷举杯,而毫无疑问,除了主人桓温之外,今天这场宴会最闪光的人,就是杜英。 看着举杯还礼的杜英,桓温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又是参加宴会,又是直接送给余这么一首诗,这一次杜英出尽了风头,也的确达到了让在座的桓温麾下文武心服口服的目的,但是杜英的目的达成了,难道桓温就什么好处都没有获得么? 恐怕现在琅琊王氏也在盯着这场宴会的一举一动吧。 杜英的高调,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愿意看到?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多事之秋 夜色深沉,灯火摇曳。 “伯父,慢些。”杜英搀扶着喝得烂醉的谢奕,一步一晃向着大司马府外走去。 谢奕半个身子都快挂在杜英身上了,不过还是在嘟嘟囔囔着: “来来来,再满饮三杯!” 这一类的话。 难怪刚刚一直脸上带着笑容的桓温,最后神情都变得有些僵硬。 杜英有些无奈,虽说酒品见人品,但是很明显,谢伯父的人品不错,但是酒品不怎么样。 不过谢伯父喝成这样,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己完全可以打着为担心谢伯父的旗号,一路护送他返回府邸,至于之后是不是要偷偷溜去后院和已经注定是自己家中人的谢才女温存一二,那谁能挡得住? 杜英如是想着,又跟着联想到了之前在谢奕府上的暖暖春风,心神一阵激荡。 然而就当被杜英和亲卫们搀扶着走上马车的时候,已经快没了意识的谢奕,突然一下子探出手,抓住了杜英的手臂,嘟囔道: “在,在太守府,有,有陆家还有顾家的人!” 杜英怔了一下,明确地听出来这句话不是单纯劝酒的意思,不由得微微皱眉。 陆家? 顾家? 当即杜英侧头询问了谢奕的亲卫,心中大概了然,低声说道:“伯父既让他们前往太守府等着,那应该是期望陆、顾两家能够为我所用的吧? 伯父且放宽心,如何拉拢这些人,小侄心中有数,伯父暂且先······” 杜英还没有说完,一下子被谢奕手上突然加重的力道打断。 满脸酒气的谢奕,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杜英说道: “好小子,还,还叫伯父?!” 杜英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微笑道:“岳翁宽心便好。” 谢奕这才满意的打了一个酒嗝,拍了拍杜英的肩膀:“等,等来日,再一醉方休!” 杜英叮嘱了谢奕的亲卫们几声,一直目送马车离去,方才又看向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隗粹。 自从今天将决曹掾史的位置许给隗粹之后,隗粹似乎真的拿出来了下属对上司的态度,一副等着杜英安排的样子。 “晚上也喝了不少吧?”杜英站在门口,吹着夜里的冷风,想让自己也一个劲儿的往上涌的酒劲和醉意消散一些。 相比于谢奕,他至少现在说话还不打卷。 “还好,太守可有吩咐,隗某当尽力为太守解忧。”隗粹显然是听到了刚刚谢奕和杜英的匆匆几句交谈。 “无妨。”杜英摆了摆手。 涉及到江左吴郡世家,杜英当然不希望至少目前仍代表着司马勋的隗粹牵涉其中。 隗粹也反应过来,当即拱手告退:“那等太守休息一夜之后,属下明日再登门拜访,听从太守调遣。” “善!”这个新属下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杜英如是想到,同时忍不住叹息一声,不管陆家和顾家的人到底为何找上门来,既然已经走了谢奕的门路,那自己总不能冷落了人家。 那就只能冷落一下未来的新娘了。 “走!”杜英飞身上马,还好和自己同一桌的桓冲明天还要返回军营,所以喝酒不算非常主动,三两杯,把情谊表达清楚就可以了,不然的话杜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竖着出来的还是横着出来的。 要是和谢奕那样迷迷糊糊,怕是不知道今夜要耽误多少事。 转过街角,隗粹正好听到身后飞驰而过的马蹄声,瞥见了杜英的身影,忍不住喃喃感慨一声: “多事之秋啊!” —————————————— “太守可算回来了,刚刚郡丞正吩咐派人去找您呢!” 参谋司的房默就等在太守府门口,见到杜英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满是焦急的神色。 杜英微微错愕,来不及翻身下马,就先问道: “出了何事?” “小半个时辰之前,有两个鼻青脸肿的人前来太守府求见太守,自称是顾家和陆家的人,而且身上还真有谢司马的名剌,因此惊动了郡丞。” 房默急匆匆的解释: “这两人,正是顾家的顾会和陆家的陆纳,他们自称得到谢司马的推举,前来拜见太守,结果走在路上,被几个人拉到小巷子里面,蒙上头就是一顿狠揍。” “可认出打人者?”杜英皱眉问道。 “未曾,对面皆是蒙面,虽然并不算人高马大,但是根据这两人的描述,下手干脆利落,不只是他们两个,还有随行的几名仆从,一并解决,根本没有给他们挣扎反抗的机会。 从这一点上来看,绝对不是拦路抢劫之类的,而且他们身上的财物分文未取,谢司马的名剌甚至都未见破损。”房默无奈的说道。 杜英反倒是露出心有定数的神情,直接走入议事堂。 一眼就看见了脸上还敷着热巾的两个苦主。 鼻青脸肿虽然不至于吧,但是破相了是肯定的。 而且估计身上其余的伤也不少。 不过胳膊腿儿的,囫囵都在。 对方明摆着是要给一个教训,却没有下死手。 王猛此时就站在堂上,训斥着几名吏员,全部都是暂时主管城中宵禁巡查的。 其实算时间,现在才开始宵禁,因此顶多只是巡查不严,让歹徒钻了空子,主管宵禁的那个吏员是绝对冤枉。 不过看王猛也只是动动嘴的样子,这就是单纯的给这两个挨打的倒霉蛋儿表明一个态度罢了。 你们放心,太守府不会善罢甘休! “参见太守!”见到杜英进来,在场的吏员、参谋们纷纷见礼。 杜英微笑示意之后,径直迎上顾会和陆纳,连连抱拳: “两位兄台,在下长安太守杜英,让两位兄台在长安城中蒙受奇耻大辱,实在是杜某的过错!” 原本顾会和陆纳对于打人者就已经猜出了大概,再加上他们也是来有求于杜英的,因此看杜英的态度这么好,自然也就没有抱怨,赶忙起身见礼。 王猛则丢了一句“你们好好反省!”,然后也快步迎上来。 “事情缘由,刚刚房默已经告诉我了。”杜英沉声说道。 “师弟觉得谁干的?”王猛径直问道。 杜英叹道:“王右军这是在用这种手段告诉我们,即使这里是长安,即使大司马也还在,但江左世家想要做些什么,还是能做成的。 而顾陆各家,纵然不和王谢同路,但是只要还在江左,那么做出来这种独自勾结他人的事,王右军就要管教一二。”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八章 拙劣的演技 这是王羲之代表江左各家,对于顾陆两家私自联络杜英之举,发出的赤果果的警告。 “余亦这样认为。”王猛表示赞同,同时补充一句,“而且王右军还在告诉我们,至少江左各家的一举一动,他都盯着呢。 纵然今日王家府邸上也有宴会,纵然王右军刻意想要孤立吴地世家,但是他不想要的盟友,我们也不能要。” “王逸少欺人太甚!”陆纳狠狠地一拍桌案,怒气冲冲,早就没有了杜英刚刚进来时所见到的世家风度。 顾会亦然起身,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相比于愤怒的陆纳,他的神情更多几分悲苦: “太守,我等不远万里前来长安,只为一展抱负,孰不料竟然会遇到如此歹毒之事,还请太守为我们做主啊!” 杜英不由得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猛微微皱眉,刚刚这两个人还很淡定从容,结果这一会儿就开始变脸儿了。 因此王猛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两个家伙是在演戏。 而且属于演技很拙劣的那种。 可是他们为什么演戏呢? 有一种可能,自然就是要博取杜英的同情和信任。 你看看,你看看,我们为了投靠长安太守,都挨了这样的毒打。 而实际上,他们有可能是王羲之派遣过来的间谍,通过这种苦肉计的方式让杜英放松戒备。 王猛想到这里,缓缓捏紧拳头。 直接抓起来审问一下? 杜英却微微摇头,表示他并不同意直接把这两个家伙先控制起来。 无论是从情理上、从历史渊源上还是从利益上,吴地世家都不可能和南渡的王谢各家一条心。 就算是双方会合作,王羲之也不可能让他们来扮演间谍的角色。 不然这些家伙很有可能把王谢各家的底裤都卖的一干二净。 因此更有可能的原因,是他们在试探杜英对这件事的态度。 如果杜英愿意为他们主持公道,甚至不惜问罪于王谢各家,那么吴地世家自然也愿投桃报李,真正和太守府展开合作。 反之,陆纳和顾会两人,恐怕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此时,他们看上去拙劣而突兀的演技,似乎更像是在提醒杜英,想要获得我们吴地世家的支持,那么不妨去找王右军的麻烦哦。 杜英不由得轻笑,开卷考试啊,对方还是很有诚意的。 接着,杜英转身,脸上的神情也变成了愤懑: “两位兄台横遭劫难,余亦心有愤懑。长安初定,兵荒马乱,有不法之徒行不法之事,虽在情理之中,但也是我长安太守府管束不严,还请两位兄台见谅。” “我等自然体谅太守难处。”陆纳赶忙说道。 而话外的意思,自然是我等还是期望太守能主持公道。 杜英也颔首道:“太守府的决曹掾史,明日就会走马上任,余会让郡丞督促其速速查办此事。 长安如今就在大司马眼前,竟然还有歹徒如此胆大包天,简直就是不把朝廷,也不把大司马放在眼里。 若是决曹迟迟没有结果,那余会亲自求见大司马,请其调拨兵马,闭锁城门,挨家挨户的巡查。 还请两位根据印象,描述一下这些歹人大概的体型、口音之类,明日一早开城的时候,余也会让守城士卒依次辨认往来行人,绝不会让歹人逃出长安。” 这个态度已经很好了,当然杜英也并没有宣称现在就要着手调查,显然还是有所保留的。 陆、顾两人心领神会,当即拱手道谢。 大家现在还不是盟友关系,当然也不能要求人家为自己着想。 杜英接着问道:“天色已晚,两位兄台又都有伤在身,而且受了惊吓,今日就暂且先不谈要事了,明日早晨再做商议,如何? 府中简陋,就请两位兄台屈尊降贵、凑合一下。” 两人赶忙答应。 留宿太守府,这也是杜英在明摆着示好了。 而且看杜英的样子,应该还有府中要事需要和王猛等人商议,所以一时间顾不上他们两个。 顾陆两人自然也不给人家添堵,随着亲卫指引而去。 杜英呼了一口气,皱眉说道: “在长安街道上直接抓人、打人,而太守府竟无一点儿风声,王右军好大的能耐啊。” 自从和王师会师以后,杜英行事,其实一直都很顺利,无论是在人脉上结交谢奕、桓温,还是在军事上屡屡破氐蛮,一切都在杜英的预计之中,说一声“按部就班”也无妨。 而到了这长安,杜英更是觉得有了施展抱负之处。 然而,今夜,两家子弟,无声无息的就被暗算,这摆明又在告诉杜英,长安的黑夜之中,潜藏着汹涌的暗流。 各方势力,远没有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一只只老狐狸,之所以不显山、不露水,并不是实力不允许,而是在不知道对方的底牌之前,只能互相试探。 不知不觉的,杜英背后已经冒出冷汗。 自己又有多少秘密、多少权柄,为人所知? 当初派遣军队四面出击,而现在,杜英突然间感受到了手底下没有足够兵马的不安全感。 又是不是需要将各路兵马抽调回来,先稳住长安再说? 王猛则似乎揣摩到了什么,缓缓说道: “长安底定不过区区一两日,王右军纵然麾下人才济济,也不可能行事如此轻松随意,所以此事是否单纯只是王右军想要警告一下这些心怀鬼胎的吴郡世家,倒也不见得······” 杜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这件事里,顾陆两人也多少嗅到了风声呢? 那的确,有了他们的配合之后,行事将会容易得多。 挨一顿打,既能够向王右军表示自己受了教训,又能够扭过头来给杜英卖好,试探杜英的诚意······ 王猛也难以保持镇定,来回踱步。 归根结底,他所擅长的,也是治国理政。 这些权术争斗,让王猛也很头疼。 “师兄,还是不要阴谋论的好。”杜英无奈的笑了笑。 咱们乡下人,属实是有点儿玩不过江左这些老狐狸的感觉。 “那师弟以为,应当如何是好?”王猛顿住脚步,沉声问道。 出山之后,很难得,王猛一向镇定自若的心,也被搅动的如同乱麻。 不过他很快也释然。 之前的自己,冷眼旁观各方权争,而现在,不知不觉也是局内人。 正文 第五百九十九章 议事堂上三两人 杜英沉吟良久,缓缓说道: “敌从八面来,而我只往一处去。既然之前就已经选定长安来演一场空城计,那之前是让各方不敢在长安兴风作浪,现在也不妨顺着他们的意思来,这长安,便交给他们兴风作浪。 而我们的注意,仍然还要放在华阴和扶风等处。长安城就这么大,能够掀起多大的浪?于偌大的关中来说,不过就是一朵小浪花罢了。” 王猛点头。 既然斗不过这池塘里的牛鬼蛇神,那就不妨跳出池塘外。 这局内人,不当也罢。 “内争权斗,民生因此凋零,武备因此荒废”王猛喃喃说道,一直握紧的拳头,此时狠狠砸在桌子上,“此国,又如何能国?” 杜英轻笑一声,有些不屑。 似乎是看不起这些把注意力都放相互算计上的各方,又似乎是在说:师兄,你这么聪明,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王猛不言。 杜英则接着说道:“此事先放在明天,正好可以看看隗粹是否是一个合格的掾史,也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胆量把幕后的人给揪出来。 至于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这潭水有多深,那咱们也不能傻愣愣的往前走,是要找几个人一起,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王猛登时神情微变。 师弟的野心,他当然是知道的。 但是并不代表关中盟的所有人都知道。 因此很多人还是奔着一个朝廷治下、和平如初的关中去的。 这个小团体,现在必须要明确一些目标了。 “都叫谁?”王猛径直问道。 杜英竖起了三根手指。 ——————————-- 杜英从桓温宴席上回来,就已经不早,而再送顾陆两人去安顿之后,又等王猛唤来那三人,已近子时。 长安灯火,寥寥可数。 当时宴席结束的晚,并不是因为在长安初定、军心和民心都不稳定的时候,桓温就有心情开宴席,半个晚上都不散场。 而是因为在宴席之后,杜英和谢奕等真正牵扯到长安核心利益争夺的人,又都被请到了桓温的书房之中,一连商讨了一两个时辰。 顾陆之事,事发突然,杜英的注意力都被牵扯在其中。 此时静下心来,当然也要和自家人商议一下桓温的态度。 此时杜英打着哈欠,坐在长安太守府的议事堂上。 手头还有工作要做的参谋和官吏们,此时都被屏退。 因此议事堂上半数烛火都已熄灭,剩下的在晚风之中轻轻摇曳,显得屋内有些昏暗。 坐在堂上的,除了杜英之外,只有四个人。 三三两两,坐的分散。 阎负和袁宏分别坐在杜英的两侧。 阎负凭借着自己的经验和油滑的性情,在参谋司混的如鱼得水,目前已经成为了王猛的重要帮手。 不过他毕竟投靠过来的时间还短,并且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所以杜英和王猛都没有让他承担太多的任务,不然难以服众。 更重要的,还是负责在未来规划的讨论时,从目前杜英最大的外在敌人——氐人的角度,给出一些建议。 至于袁宏,这家伙早就不想在桓温幕府中待着,现在也算是游鱼入海,负责长安城的规划和重建,忙的不亦乐乎。 他们二人都算是新加入长安太守府这个小团体的,所以对于杜英从桓温那里回来之后就立刻召集自己议事,受宠若惊,所以腰杆儿笔直,和王猛形成鲜明的对比。 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杜英的准小舅子谢玄,正凑在蜡烛前,低头翻阅着今天前线送回的战报,连翻动竹简或者书页的声音都没有,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然而今日桓家宴席上,桓温亲口定下媒人,杜谢两家联姻已经板上钉钉,就算是谢玄再怎么年轻和低调,又有谁敢忽略这个太守的正牌小舅子? 除了这三个人之外,王猛自然是不会缺席的。 只不过相比于他们的紧张和严肃,王猛就靠着杜英不远处的软榻,闭目养神,一动也不动,人似乎都已经睡着了。 轻松惬意得很。 不过看一眼他面前还摞着的小山一样的公文案牍,就知道他的惬意也只是暂时的。 杜英忙着联络各方势力、指挥军政大局,而任群又拍拍屁股走人,去华阴等着走马上任华阴太守了,所以长安内外的民政事宜,全部都压在了王猛的肩膀上。 尤其是下面的各曹司掾史,都是关中盟的掾史们升上来的直接承担了整个郡的工作安排,但是不得不承认,关中盟的这些家主们,水平还是有限,骤然执掌整个长安,一时间都手忙脚乱。 基本上大多数的任务,兜兜转转还是落在了王猛的肩膀上。 大家不敢擅自做主,还得让王郡丞拿个主意。 王猛要做的事当然越积越多。 而且他刚刚跟着杜英一起,紧张了半天,现在杜英已经敲定主意,王猛的思绪也松弛下来,抓紧休息一会儿。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是绝对不主动询问郡丞感觉如何的。 也都不是什么陌生人了,早就体验过杜英和王猛这一对师兄弟恶劣的性格,要是好心问一声,这家伙铁定会把眼前的公文向前一推。 拍了拍你的肩膀,说一声“那就有劳分忧了”,接着自己伸着懒腰去睡大觉。 先说之事,自然是顾陆两人的遭遇,这也没必要隐瞒。 杜英说了自己的看法之后,众人也无异议。 目前这一潭浑水,让人有点儿看不清流向。 所以拖一拖,先观其变,而不是贸然涉足其中,不见得是坏事。 因此话题自然而然的又转到了宴席后,桓温留下杜英这些人讨论的事。 只听得杜英简单讲述: “······大司马意欲招纳荆州和蜀中世家重返关中,尤其是襄阳的雍州世家,从而和江左形成抗争。 不过当初雍州世家和我长安世家相差无几,几乎都在战乱中分崩离析、各自流落,又或是坚守乡土。 因此汇聚在襄阳的各家,皆无法和江左相抗衡,所以其所求的,都是能安稳重返关中,而不是来和江左各家对抗。 若为后者,那么这些世家还不如蹲在襄阳不动。” 袁宏出身江左,又久在荆州,对雍州世家在南方的现状了解比较多: “雍州各家,马氏、法氏、梁氏、阎氏,也包括关中各家。战乱之中,分别投靠于天下四方,早就不复当年。 反倒是五斗米道在江左传教,还是雍州世家子弟推动的,然而道教香火既兴,谁还记得当初是从关中走出去的?” 正文 第六百章 关中,不与谁同路 说罢,袁宏看向阎负。 都不用去别的地方找,这就有一个并没有南渡,而是转而投靠氐人的活生生例子。 而这样的例子在关中其实随处可见,比如杜英的师父法随,又比如梁州刺史麾下的梁惮等等。 族人的星散,让南渡的雍州世家只有喘息的余地,哪里敢跳出来和江左各家唱对台戏? “话虽如此,但是大司马既然兴起这等想法,那么说明必然有原因,也有一定的把握。”阎负谨慎的说道。 他加入这个小团体时间不长,受到信任也是因为他的确无路可走,总不能再选一个主人去当三姓家奴。 所以阎负说话很慢。 但仍一言点破思绪。 袁宏性情本就急一些,因此虽然同样是初来乍到,可没有什么好顾虑和客气的: “想法还是很好理解的,雍州人也想要返回关中故土,总好过一直寄人篱下,所以大司马也意欲顺水推舟。 至于其余的原因······荆州本地世家当然也不愿意看到有人一直赖在襄阳。 而且诸位莫要忘了,大司马的身边就有襄阳世家的人,比如习凿齿。”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放下军报,全神贯注听着的谢玄,沉声说道: “大司马想要拉拢荆州世家或许更重要,不然的话,荆州世家很有可能反过来选择倒向江左。 王右军既然表露出来了想要派人前往荆州、分夺大司马之权的意思,那么必然会这么做。” 此事既然有了定论,大家再一次看向杜英和王猛。 太守府是知道了就可以了,还是要对应的采取措施,还得听他们两个的想法。 “荆州各家不管。”杜英缓缓说道,“既然大司马和王右军打算在荆州见真章,那我们就算让他们去闹,把关中空下来,对我们没有什么坏处。 至于雍州世家,他们想要北上,那么关中自然是来者不拒。不过如果他们想要享受和今日参加太守府之会上的这些人相同的待遇,那么就得拿出来一些诚意。” 议事堂上的气氛登时凝重。 杜英的意思已经说的再明显不过。 关中不和江左或者大司马任何一方同路。 而且太守府今天的会议,摆明了就是在拉帮结派,构建自己的对外贸易班底。 一直昏昏欲睡的王猛,似乎都已经超然物外、庄周梦蝶去了,此时却霍然睁开眼睛,看向杜英: “真的想好了?” “不是早就想好了么?”杜英反问。 王猛笑了笑,伸出手数道:“江左、荆州、梁州、河西,关中看似于四战之地,这是我们的劣势,但是沟通四方,这又是我们的优势。 想要真的和江左、荆州抗衡,目前只是凭借关中之地显然还不够,师弟打算心向何处?” 换句话说,咱们接下来是坑自己人,还是打外面的胡人? 反正这地盘,逐鹿群雄还不够用。 说罢,王猛晃了晃手,向杜英笑了笑。 杜英有些无奈。 自己之前说要跳出长安,放眼关中,以免为长安内的波谲云诡所牵扯。 结果现在师兄举一反三,来得更加干脆。 既然都要跳出长安了,那索性直接放眼天下。 关中? 如果说长安是一片池塘,那么关中在他眼中,也不过就是一片湖罢了。 王猛在意的,是整个大海,是偌大的天下。 杜英觉得王猛直接赤果果的说出来这个小团体的未来目标,可能会让在座的几个人有点儿接受不了。 不过既然说了,那就说吧。 接受不了也得接受。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他们也没得跑路。 其余三人登时瞪大眼睛。 你们两个当着我们的面说这些,真的不怕我们听去么? 这和造反还有什么区别? 不过转念一想,阎负和袁宏等人又释然。 这年头,这么想和造反的关系好像也不是很大,因为大家谁不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之前在想着是抱江左各家还是抱桓温的大腿,而现在是想自立门户罢了。 试问,江左王谢和荆州桓温,哪一个又是典午忠臣? 也不过都是算计着天下的枭雄罢了。 因此就算是他们把这样的想法泄露出去,也顶多是惹来桓温和王谢各家的敌意。 而且对于他们自身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阎负本就无路可走,已经投降过一次,他的学识和品行告诉他,当懦夫可以,大不了临阵脱逃,但是当小人,那是万万不行的。 至于袁宏,本来就是被桓温丢过来的弃子,纵然再为桓温或者王谢所用,谁又能看得起他? 而谢玄,早就自诩为杜英的小舅子了,一副跟着姊夫一条道走到黑的态度,少年心性,最是赤诚。 因此这些话,现在明说了,也没什么。 虽在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甚至再想想,就算是这样的想法泄露到了桓温和王家那边去,又如何? 敌意也不见得有。 保不齐他们会转而把杜英当做利益同伴,而不是想要拉拢为部下。对于各方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毕竟这就少了很多互相算计,尤其是从杜英目前的表现来看,这个年轻人也是个莽夫。 互相算计有趣,算计到一个莽夫头上,不知道会惹来什么玉石俱焚的报复,所以也怪头疼的。 思绪转过万千,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拿捏住了轻重。 因此就算是听到耳朵中了,阎负和谢玄也完全当做没听见。 不过他们两个的目光紧跟着落在了袁宏的身上。 袁宏怔了怔,旋即意识到,他的确可以完全不在乎杜英是不是有图谋天下之心,但是他的身份有些尴尬。 毕竟还是江左出身。 那······我装作没听懂不行么? 袁宏瞥向杜英,发现杜英也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似乎正等着他发表意见。 看来装听不懂,不太行。 大概是自己平时表现得太聪明了。 这种关头,袁宏还来得及在心里自嘲一句,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心声,怕是会忍不住称赞“袁虎果然够虎,名不虚传!”。 当即,袁宏轻轻咳嗽一声: “朝廷内部,已经争斗不堪。太守既以辅佐王室之旗号出山,那么自当勠力王室、先安社稷。 攻胡以复王业、灭敌以安民心,远胜过和大司马等在长安方寸之城内往来争斗。” 这是在表明态度,且先不管杜英最后打算走到哪一步,至少对于杜英和王猛现在表达出的,跳出长安、放眼关中与天下的想法,袁宏是支持的。 正文 第六百零一章 东出还是北定 不过袁宏说这些,也单纯的只是表明了一个态度罢了。 显然还不够。 不等别人提醒,他的声音接着响起: “而且太守请看——” 说着,袁宏起身走到舆图前,衣袖一甩,潇洒非凡,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太守若东出函谷,则可下洛阳、入河北,占据富饶之中原,再有关中,则成鲸吞天下之势!” 阎负和谢玄脸色登时一变。 阎负还在等着袁宏尴尬的避嫌,而自己也能趁机表一波忠心。 谢玄则比较好奇一向口无遮拦的袁宏会不会又触怒杜英,结果在这关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结果两个人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开口就是“鲸吞天下”! 这是一个江左出身、名义上拥戴王室的世家子弟应该说出来的话么? 袁宏则似乎已经自暴自弃,根本不管那两道目光,直接伸手指了指长安北侧: “但出三河,则两翼皆敌,所以太守的另一选择,就是先定后方,破氐蛮、收仇池、入河西,使祁连、西域等地骏马为我所用,练西凉精兵,再寻求东出之机。” 说罢,袁宏又用挑衅一样的目光看向阎负和谢玄。 袁虎这个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杜英亦然微微一笑,这家伙的确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不过现在自己也需要这样的人,提点一下那些或许还对杜英能够追随某一方势力心怀念想的人。 时代变了,关中,也就只有名义上是晋室的关中罢了。 “说完了?”杜英等了一会儿,尤其诧异的问道。 袁宏也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料到杜英会有此一问,不过还是点头: “恳请太守抉择。” “还以为又是上中下三策呢。”杜英嘟囔一声。 师兄每次想策略,都得想出来三种,跟凑数一样,显得他足智多谋,其实明知道有那么一两种我根本不会选。 旁边的王猛是听见了这一声低语的,登时挑眉。 有被内涵到。 杜英紧接着露出笑容,“听尔的意思,应当还是选择定后方?” “是也!”袁宏点头,“而且这个后方,不只是氐人!” 说着,他伸手一抡,画了一个弧线,将北至草原、西抵河西、南到汉中的区域都圈了进来,正色说道: “若定后路,则此皆当定。” 河西?汉中? 谢玄眼角跳了跳。 这家伙,真不愧是一个“虎”字。 王猛看了杜英一眼,脸上挂着微笑。 大司马可真是给了你一个宝贝啊。 杜英似乎看懂了王猛的想法,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大司马幕府之中的“宝贝”其实有很多,只是他们多半都不完全和大司马同心罢了。 归根结底,大司马并不出身荆蜀世家,所以在这些荆州才子们的心中,桓温只是同路人,却不是他们必须要全意侍奉的人。 或许这就是桓家门楣还是低了一些的缘故吧。 不管杜英再怎么反感世家制度,也必须要肯定,至少在这个时代,世家门楣还是很重要的。 如果不是杜陵杜氏的出身,他想要有今天这份基业,还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怎么可能短短数月之间就搅动整个关中的风云? 袁宏难免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人都已经被塞到长安太守府中了,与其想办法消极怠工、谋求脱身之策,反而不如真心实意的为杜英谋划一番,保不齐杜英就真的不辜负他的期望,底定北方、威压江南。 到时候他袁宏,照样可以衣锦还乡。 “诸位以为如何?”杜英问道。 袁宏正沾沾自喜呢,此时也赶忙收起来脸上的笑容,正襟危坐。 “属下认为底定西北为上策。”阎负缓缓说道。 “另外还有梁州。”谢玄对于司马勋显然是没有什么好感的,自家爹爹在军中本无树敌之意思,结果司马勋反倒是总喜欢跳出来挑衅,“汉中为关中南侧屏障,有汉中则可以窥巴蜀,无汉中则需处处防备。 太守今日既然结交隗粹,自已有取汉中之意,然梁州刺史并不甘心居于人下。 其今日不愿听从大司马调遣,来日必然也不愿听从太守调遣。太守可遵循目前之策,分而化之,隗粹为其一,但不应当为唯一。” 众人皆点头。 司马勋过于激进,难免也损害了汉中官吏和世家的利益,因此杜英只要巧加拉拢,让司马勋众叛亲离并不是难事。 至于他们对于杜英打算占据关中,仿照桓温走过的路,称雄一方这一决定,直接就接受了。 杜英的野心,其实在这些身边人眼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别人看他或许摇来摆去,像是墙头草。 可是大家心里清楚,杜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振兴关中,让关中成为自己抗衡各方的根基。 为此,左右逢源、拉拢投资和人才,不寒碜。 “报!”传令兵的声音在外面骤然响起。 议事堂上为之一静。 深夜送来的,必然是加急战报。 “说!”杜英挑眉。 “梁州刺史已破扶风,我军援兵并未及时赶到。” 杜英和王猛霎时脸色都是微变。 一直在挨打的司马勋,这一次好快的速度! 不过想想也是,没了长安,扶风对于氐蛮来说已经没有了死守的意义,守将鱼遵估计也有主动撤退的意味在其中。 即使是想明白了,杜英和王猛也难免心生担忧和焦虑。 自从入了长安之后,局势变化的更快了,以至于他们都有一种事事处处再难完全掌握的感觉。 各方,都开始走心了······ 逐鹿,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深吸一口气,王猛似乎在整理思绪。 而杜英豁然起身: “即刻去请师父,另外让太守府的几个掾史都放下手头上的事,准备启程!” 司马勋的顺利进兵,的确打乱了杜英原本的设想。 本来他还计划着等各方的“人才”都安插进来,再把关中盟的人派出去,结果谁曾想到,还是算错了氐人的选择。 王猛却并没有杜英那么紧张的神色,本来想直接说些什么,可又沉吟片刻,伸手微微向下压: “师弟先莫慌,梁州刺史麾下并无太多吏员,而且扶风太守是大司马已经上禀朝廷,决定的人选,不会有什么大变故。” “希望如此吧······”杜英呼了一口气。 师兄说的话还是能让人心中安稳的,杜英足够信任他对当前局势的判断。 正文 第六百零二章 潇洒,潇洒个啥! 但是杜英仍然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 整个扶风郡既然已经控制在司马勋的手中,就算是他不反对由杜英来决定郡守的人选,恐怕也会插手其余的官吏安排。 不然司马勋岂不是平白为他人做嫁衣? “师弟打算提携隗粹,梁州刺史应当会将其当做师弟主动向他示好的一个决定。”王猛接着说道,“所以至少在扶风的人事安排上,梁州刺史想要获得几个重要位置是理所应当的,但也应该会和师弟商议。 其虽有重兵屯扶风,却又没有名义决定官吏人选,因此只要能和师弟谈,便没有必要行不韪之举。” 杜英皱眉而默然。 “而且在扶风吏员人选上对梁州刺史做出一些让步也无妨。”王猛又补充道,“既然师弟打算对拉拢梁州的官吏,那么留在扶风的这些,不就是很好的开端么?” 众人皆是错愕,这······郡丞你也挺敢想啊,主动让人家把墙角送过来给你挖。 不过转念一想,梁州刺史的墙角,好像并不是很坚固的样子。 包括在他麾下担当重任的隗粹,今天看上去都快被杜英给刨过来了。 不管走到哪一步,似乎都在这一对师兄弟的算计之中。 莫名的有些心疼梁州刺史······ “扶风之事,还有回旋余地。”王猛把众人的想法从感慨之中拽回来,看着杜英,“而今天大婚媒人已定,六聘之礼也都在准备,师弟大婚之事,才是迫在眉睫。 杜谢两家联姻,既能够稳定关中人心,又能够表明师弟仍然愿意和各方携手的态度,因此这场婚事,着急归着急,却丝毫不能马虎,不妨让师尊再留两日。 扶风那边,其实可以先派遣别人前往,不要过于急迫,这也是向梁州刺史表示我们并无挑衅之意,让其放松戒备。甚至还可以顺势邀请梁州刺史前来长安赴宴。 一来,可以和其商议合作之事,梁州刺史应该还是很期望看到汉中能够在巴蜀和关中的商路上谋利的。 二来,只要梁州刺史真的有心成大事,则不会屈居于扶风而不敢插手长安。其是否有野心,如此一试便知。” “若是来了呢?”杜英反问。 王猛笑道:“这长安的水,变得更浑浊了,难道不正适合我们浑水摸鱼么?” 他们可以跳出长安,但是并不介意把更多的鱼引入这个大池塘。 争斗的越猛烈越好。 杜英又问:“如此,何人先代师父前往扶风最合适?” 王猛伸手指了指在座的阎负: “这是其一,而麻思为其二。” 一个巧言善辩,而且和梁州这边只有旧怨,没有关联,另一个是关中盟的掾史,能够支撑起民政事宜。 再加上杜英先期调派过去的韩胤所部,就算是没有资格和司马勋平等对话,但是先打着大司马和长安太守的旗号稳住阵脚、夺下一些利益,还是可行的。 阎负受宠若惊,当即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杜英。 “善。”杜英抚掌而笑,同时看了一眼王猛。 兜兜转转,师兄其实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要让师父留下来主持自己的大婚。 是为了卷动长安风云,也是为了向大司马和谢家表明诚意,却又似乎更是为了师父和自己这个师弟。 不然不管怎么看,派阎负和麻思前去,终归顶不过法随这个扶风本地世家出身的扶风太守。 依照之前商议的,跳出长安,把握扶风和华阴的策略,掌控扶风显然更重要。 但若是师父也不在,那么自己这一场婚礼,男方甚至都没有足够资格的长辈坐镇。 对于自己,是个遗憾。 对于师父,也应该是个遗憾。 下山以后,或许是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师兄的心态好像也不是很一样了。 曾经的师兄,年少历经沧桑,一切情仇恩怨,都比不过天下大局。 而现在,他似乎也在尽可能地考虑身边所在乎的每一个人的感受,尽量在所有事之间达成平衡,而不是单纯的将一切都看作筹码。 人,终归是有七情六欲的。 这种天之骄子也不例外。 “且各做各事吧。”王猛起身,看上去精神抖擞。 今天晚上,看来是一个难眠之夜了。 王猛又看向杜英: “师弟也奔波了一天,可以先回去休息几个时辰,明日怕是又是事务繁忙的一天。” “有劳师兄了。”杜英微笑,没有拒绝。 “举手之劳。”王猛很潇洒的摆了摆手。 但目送杜英离开之后,王猛狠狠地用左手打了一个刚刚摆动的右手。 潇洒,你潇洒个什么劲啊! 这师弟,明明自己就跟他客气一句,他怎么还当真了?! ————————————- 杜英也知道,师兄其实只是当着大家的面客气一下罢了。 就他那好逸恶劳的样子,连着加了几天的班,怎么可能从容的表示“师弟去休息,师兄全负责”? 杜英不要太了解自己的师兄。 但是杜英这一天奔波,整个人似乎都浸在各方的权谋争斗之中,看上去从容谈笑、游刃有余,而实际上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细细回想其中所牵扯到的利益、风险和算计罢了。 此时总算是把自己的想法向这些人和盘托出,不管之后这条路通往何方,如今都没有办法回头了。 告诉了这么多人,也等于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杜英反倒是没有了那么多顾虑和紧张。 别人打算怎么操控时局,他不清楚,但是这不妨碍他先去抢夺地盘。 乱世之中,有兵有地盘,才是最重要的啊。 到时候不管缠绕在长安的,是怎样的一团乱麻,杜英都可以毫不在乎的一刀切断。 “嘎吱”一声,杜英直接把自己砸在软榻上。 床,是睡不得的,不然就一觉到三竿了。 他也就是靠在软榻上喘口气,眯一会儿。 “公子可要洗漱?”疏雨的声音在一侧响起。 有些清冷。 杜英再缓缓睁开一条眼缝。 这姑娘说话,怎么总是硬邦邦的? “归雁呢?” 还是我家归雁好啊,罗莉有三宝······ “公子今天派去谢府了。”疏雨径直回答。 杜英一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自己跟谢道韫说,疏雨不会伺候人,王家送来的一对儿丫鬟又小,用着氐人留下的婢女也难免不贴心,所以还是归雁跟在身边最合适······ 登时杜英也明白过来,虽然不太会伺候人,但是至少脾气还不算恶劣的疏雨,今天怎么是这个语调。 正文 第六百零三章 口是心非的男人 小护卫生气了······ 杜英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洗漱就不必了,现在人都快散架了,爬都爬不起来。 跟着余跑了一天,也累得够呛吧?别忙乎这些事了,来,坐下来歇口气。” 疏雨将佩刀在桌案上一放,用力重了一些,发出一声脆响,也不知道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杜英舒舒服服的扯过来枕头,想了想,又拍了拍软榻: “坐这儿,或者躺着也行,怎么舒服怎么来。” 疏雨轻轻咬唇,其实她又何尝不想直接学着杜英的样子,往那里一躺? 可是······ “舒服着呢。”杜英又嘟囔一声。 这可是你邀请的! 疏雨心底哼了哼,径直坐下。 而杜英似乎早就等着这个时机,直接凑过来,一头就枕在了疏雨的双腿上。 习武的女子,这腿虽然没有阿元的软,但是很有弹性。 可惜疏雨上身还披着软甲。 和她的态度一样,硬邦邦的。 杜英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吓了疏雨一跳。 不过她旋即下意识的把喉咙里的尖叫憋了回去。 要是让外面的人听到,一群亲卫涌进来,那自己哪里还有颜面见人? “更舒服了。”杜英又冒出来一句,恍如梦呓。 不过疏雨敢百分之百保证,这家伙没睡着,就是在占自己的便宜。 可是······ 那又如何呢? 大娘子都要嫁给他了,自己这个通房丫头,本来就是他的人。 沙场出生入死那么多次,那种生死与共的感觉,回想起来,更是让自己觉得,这辈子所托,便在这里了。 轻轻抚摸着杜英的头发、脸颊,接着,疏雨又给他整了整衣襟。 天亮了之后,怕是还有很多事要他劳神。 总不能衣衫不整的出去见人。 杜英似乎真的睡过去了,发出低低的鼾声。 看着睡梦中的男人,疏雨摇头轻笑。 说她不会照顾人,那一副嫌弃的样子······ 结果到头来却又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这男人,也是口是心非······ ————————————- 长安夜深。 王右军府邸。 长安城中府邸众多,但是其中有不少已经年久失修,不堪入住。不过饶是如此,太守府还是挑出来一处距离大司马府有些距离的府邸以安顿王羲之,而江左各家的府邸,也都集中在这周围。 杜英的态度也在其中显露。 你们双方想要抱团或者结党,那随意,我们太守府甚至还提供给你们这样的便利。而太守府居于中间,保持中立,作为双方的平衡。 宴席已经散去,留下杯盘狼藉。 王羲之坐在桌案前,脸上带着还未褪去的酒晕,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的抿着。 收拾残羹冷炙的仆人们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来动静,打扰到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主人。 大家也有些奇怪,按理说主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退归书房才是,为何还留在这里? 脚步声匆匆,一名王家家臣快步走入大堂,显然也愣了一下,不过还是凑到王羲之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王羲之眯了眯眼,喃喃说道: “还真是有趣啊,我们的人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结果这两个家伙还是挨了一顿打······” “是苦肉计么?”家臣显然也有些惊讶,声音都不知不觉的提高了一些。 王羲之看了他一眼,缓慢的放下茶杯,轻轻敲了敲桌子。 堂上忙碌的仆人们登时纷纷躬身告退。 王羲之这才不慌不忙的说道: “看来是了,不然的话,咳咳——” 说到一半,他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家臣露出担忧神色,想要伸手帮王羲之拍一下背,王羲之却摆了摆手:“无妨。” “公子的身子,已经不能再饮酒了。”家臣忍不住提醒道,“今日宴席上又破例,长此以往,这病何时才能好? 每况日下,难道公子就不怕病入膏肓,再难医治么?” 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言重了,拱了拱手表示歉意,但目光仍然紧紧盯着王羲之,满是坚持。 王羲之仍然露出一丝笑容,但是笑的明显有些勉强: “今日宴席,本就是为了选拔之后可堪大用的人才,咳咳,而且,咳,也是为了让这些或许多少听到风声的家伙们安心。 几杯酒下肚,于我病情,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却能安这些人的心,让他们知道,王右军仍然还是生龙活虎、运筹风云的王右军。 不然的话,这一只只豺狼,怕是在发现我王氏暗弱之后,最先做的,不是去和桓温拼命,而是一口咬下我们的肉来。” 家臣默然,他知道这是事实,但是也不忍见公子如此糟蹋自己。 “余之病,怕是难好了。”王羲之又端起茶杯,不疾不徐的说道,“所以能为琅琊王氏多做些,是一些吧。” 一杯热茶,是为了解酒,更是为了让他发冷的双手,能够获取一些热量,在这寒冷的北方深秋里,心里温暖点儿。 “公子何至于此。”家臣忍不住叹道。 偌大的王家,就算是一个个都不成器,也不至于直接崩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半生逍遥,半生蹉跎,此时回想,为己者多,为家者少。”王羲之淡然说道,“此生不长,剩下的岁月,便尽力以报家中养育之恩吧,无妨的。 而且莫要担心,现在的这些年轻人们,看不穿。能看穿的也就是谢石奴等寥寥几人,可是他们也不会点破。”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一份公文:“这是名单,派人送往太守府,太守想要考核,便让他依照这个名单来考核吧。” “王氏举荐之人,何须考核?”家臣皱眉说道,“杜英这是摆明了想要羞辱王氏!” “羞辱又如何?”王羲之看向他,“这里,不是江左,而是关中。王氏在江左尚且不能只手遮天,在这关中,一切岂不是更需要和杜仲渊商议着来? 不然的话,杜仲渊怕是连这几个位置都不会给江左,难道现在的王氏,现在的江左,还有能耐和杜仲渊、桓元子较量一番?” 顿了一下,王羲之似乎是自嘲一样低低说了一句: “实力是有的,奈何······胆量没有了。” 家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无话可说。 “至少这名单上都是能为王氏所用之人,人选横竖逃不出这个名单。”王羲之接着说道,“所以不过是挫了挫我家锐气,但也没有任何其余的影响,何必纠结于此呢?” “谨受教。”家臣赶忙拱手。 正文 第六百零四章 工业蓝图 王羲之抿了一口茶:“就这样吧,我乏了。” “那顾陆两家······”家臣低声提醒。 王羲之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的结果不是一样么,所以是谁下的手,重要么?” 说到这儿,他露出些许遗憾: “不过这两个家伙,倒是比余想象中的还要狠辣,可惜这些貂子终归不和我们同路,不能为我所用,可惜啊······ 只是不知道杜仲渊带领关中世家,是不是又能容纳的下这些南方来的人?世家和世家之间,矛盾永远比携手合作来得多······” 说着,王羲之的目光透过大堂,看向外面的院落。 树影摇曳,庭下月色如水。 萧瑟的秋风中,他的声音轻轻飘散。 只剩下最后一声悠悠低叹。 ———————————— 桓温既然答应了作媒,动作还是很快的。 幕府选定良辰吉日,而法随也已经备下了聘礼,送到谢奕府上。 整个长安太守府张灯结彩,颇为喜庆。 不过在红色彩带装点之下,紧张的气氛却丝毫没有散去。 有关扶风郡的更详细战报已经送到了杜英的案头上。 氐蛮果然不是被击退的,而更像是选择了主动撤退。 在司马勋最后杀到扶风郡城下的时候,城中的氐人守军只剩下一些临时抓来的丁壮,没有什么抵抗就直接弃城而走。 这意味着鱼遵麾下率领的氐人主力并没有蒙受太多的损失,仍然固守在岐山一线,和苻坚率领的氐人兵马遥相呼应。 这样的布防,也仍然阻断了天水、汉中等地和关中的直接联络,尤其是封锁几处从汉中北上的大路。 所以司马勋现在不得不面对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 继续向西进攻的话,战线再一次拉长,而从梁州运送过来的补给仍然还仰仗于子午谷,过长的补给线意味着更多的消耗。 以梁州的底蕴,显然经不起司马勋这样的折腾。 可是如果不往前一步打开斜谷、岐山等地的入蜀通道,那么司马勋此次出兵的好一番折腾,似乎变的没有意义,因为司马勋也很难通过子午谷建立起来对扶风等地的实际控制。 这些州郡怎么都要移交给关中的杜英,平白给人做了嫁衣。 “梁州刺史的使者应该会在两天之内抵达。”拿到战报之后的王猛,信誓旦旦的说道,“到时候扶风的官吏调配,又会变得更加简单。” “这只是最好的设想罢了。”杜英淡淡说道,“也不排除梁州刺史会反过来以此为要挟。” “谈吧,只要有的谈,什么都好说。”王猛笑道,随手将战报递给几名参谋。 杜英和王猛只来得及看一个大概,而参谋们将会负责细细研究、复盘战报之中的内容,看一看是否有不合理之处以及被忽略的细节。 王猛则接着说道: “城南的工坊建设布局有了草图,看一下吧。不得不说,这沈家还是出人才的,各处工坊安排以及仓储、运输之间的调度,安排的井井有条。” 上一次太守府的会议结束之后,沈文儒和全旭被定为南方商贾以及关中本地商贾的代表,负责规划和设计长安城南的工坊和市集。 其实杜英的想法非常清晰,就是要组建一个类似于后世工业园的工业体,但是毕竟杜英不能保证这个时代的人就能理解自己这明显超前的想法,所以这一次设计和规划也算是杜英对于这两个人的考验。 摊开在杜英面前的这一份草图,说是草图,只是因为并非最终定稿,但是上面线条勾勒、条条备注,已经格外清晰而详细,展示了设计者流畅的设计思路。 让人第一眼看去,似乎真的觉得,一个庞大的工业园,就将在这份蓝图上拔地而起。 “世家的底蕴还是在啊。”杜英感慨道。 经营家产、投资盈利,这些也是世家最主要的财政来源之一,尤其是出身庶脉的这两个人,祖上往往也都负责的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任务,因此更是如鱼得水。 “沈文儒建议在林氏坞堡设立一处有别于关中书院,专门教导和培养工匠的书院。”王猛接着说道,“之前师弟曾经建议在工坊之中推进流水生产,只不过我们的工坊太少、工匠也不够,根本经不起这样改制的折腾。 而现在长安战局稳定,若是真的能够有这么一处书院,那么可以在很短的几个月内培育出来能够完成一部分工作的众多工匠,满足师弟之前所说的流水生产的需求。” “但是各个工坊之中的匠人,又是什么态度?”杜英问道。 他之前就曾经提议过建设流水线,可以让关中盟工坊的生产效率事半功倍,然而王猛所说的“折腾”,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时代的工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火候的把握和经验,这种秘密显然不会公之于众的,只能传给少数几个弟子。 而流水线生产,自然意味着会有大量的工人能够学走工匠至少对于某一个生产环节的经验和技术,这是工匠们不愿意见到的。 当时的关中盟,正是仰仗于这些工匠的时候,因此杜英和王猛都不敢节外生枝。 “且看此处。”王猛将沈文儒提交的公文递给杜英,凑过去指着几句话说道,“晓之以实,动之以利,迫之以势。” 杜英微微颔首。 晓之以实,即明确地告诉工匠们,关中盟未来将要打造怎样的一个工业体,因此让他们意识到,只是凭借自己以及几个学徒,是不可能胜任整个工作流程的。 动之以利,很简单,提高工匠的待遇。 “何来势?”杜英点了点最后一句。 “江左、巴蜀等地商贾汇聚,王右军和大司马等皆意欲从中获利,这就是势。”王猛微笑道,“至于个中虚实,工匠又怎么可能真的知晓?只要让他们意识到,所需他们去做之事,干系重大就好了。” 杜英微微颔首,工匠们就算是再珍惜自己的知识,也是要顾及自己性命的。 尤其是将这些技术公开了之后,自己的待遇也没有下降,所以异位而处,杜英并不觉得不能接受。 在这乱世之中,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能够养家糊口,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技术交出来,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这些技术,本来就有很多是当时关中盟的工匠去跟王师工匠学来的。 正文 第六百零五章 还没有心上人 当然,这一切肯定是要建立在杜英具有足够公信力的情况下。 不然的话,以这些工匠对自己的经验和知识的看重,保不齐真的会整出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闹剧。 不过还好,杜英的公信力还算不错。 “让沈文儒放手去做吧。”杜英缓缓说道,“需要什么,各曹司都优先给予支持。” 王猛怔了怔,提醒道:“确定要把这条命令传达下去么?” 杜英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嗯?” 不过不等王猛解释,他就已然明了,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昨天统共没有休息两三个时辰,脑袋都快转不动了。 现在的长安太守府,可不是当时上上下下都听从于杜英的号令,如臂指使的关中盟了。 太守府的掾史之中,空出来半数留给外人,而且今天决曹掾史隗粹都已经走马上任,在统筹人手搜集昨夜顾陆两家遇袭一案的证据。 而王羲之选派的世家子弟名单,也已经报了上来。 上面并没有吴地世家任何一个人,显然王右军在通过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对于吴地世家的不待见。 你们既然已经投靠了杜英,那就别来我这里占名额。 显然昨天晚上的宴会,就是王羲之打着宴会的名义来观察这些世家子弟的。 按照太守府的安排,今天下午就会让这些人参与考核。 尽快选拔出来合适的人顶上空缺的位置。 不然长安太守府仍然还要处于半瘫痪的状态。 而就算是这些人才选拔上来了,也一定是要尽可能的为江左世家争取利益。 想要他们直接给长安的工业园大开绿灯,怎么可能? 每一盏灯,可都得用实打实的利益来换。 所以王猛问杜英的意思,就是如果要交换利益的话,值不值得? 杜英缓缓说道: “振兴关中之大计,不记得失。” 王猛会意,接着,他起身走到杜英一侧,坐下来,看着堂上往来穿梭忙碌的幕僚和吏员,压低声音说道: “仲渊,余有一言,现在或许并不合适,但还是想说。” “师兄但说无妨。”杜英放下手头的公文,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仲渊虽用世家,但是择其才而用,不择其家而用。仲渊虽鼓励农耕,但对工商文娱,也多有侧重······”一边说着,王猛一边敲了敲那工业园的蓝图。 这绝对不是这个时代之前应该有的东西。 杜英轻声问道:“师兄何意?” “此非世俗常态也。”王猛缓缓道,“若一意行之,恐惹来不知多少非议,仲渊可明白?” 这是世家当道的时代,杜英现在所做的一切,看上去是在世家集团之间权衡利弊、左右摇摆,但是跟在杜英身边的王猛,非常清楚,世家所走的路,不是杜英想要的路。 集权、霸道,这才是杜英的路。 而且杜英的走法,似乎和之前的每一个枭雄都不同。 发展工商、考核人才,这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是直接威胁到世家利益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所以王猛揣摩清杜英的意图之后,愈发想要问一问杜英,这条路,你真的打算走下去么? “师兄觉得,前途未卜?”杜英心中有底,微笑问道。 “背道而驰,只能说前路未明,至于通往何方,谁又知之?”王猛直接丢回来一句。 杜英不由得笑了一声: “那师兄觉得,现在大家都在走的这条路,就是一片光明。” 王猛不屑的撇了撇嘴: “若是如此,那何至于山河破碎、生民倒悬?” “那我们就试一试另外一条路呗。”杜英平淡的说道,仿佛他所决定的,并不是一个团体的未来、数百甚至上万人的生死,而只是今天的午膳打算吃点儿啥。 王猛看着他。 杜英却懒得撇过头和他对视。 王猛登时觉得无趣,正想要起身,却听到杜英缓缓的说了一句: “其实师兄早就打算走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以在这满地疮痍之中淌出来一条路,不是么? 所以又何必再来问我?难道师兄有所牵挂,或者胆怯了?” 王猛骤然收了收瞳孔。 杜英此时方才回过头看他,脸上带着笑意,一副“师兄在想啥,我尽知之”的神情。 王猛瞬间明白过来。 师弟在诈我! 刚刚自己霎时的紧张,让杜英真的知道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师兄觉得这条路行得通么?”杜英又指了指桌子上的蓝图。 “试试呗,那谁知道。”王猛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杜英看着他的背影,笑的更开心了。 我家师兄,平时懒散的很,但是心里,一直有天下纵横。 而且很傲娇啊。 还不等杜英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桌案上的公文,便感觉王猛再一次走过来。 一本红色封皮的文书丢了过来。 “礼单,师父给你准备的‘嫁妆’。”王猛淡淡说道。 他把“嫁妆”两个字咬的很重,让杜英一下子听明白了。 聘礼啊······ “还没有送过去?”杜英好奇的问道。 “今天早上已经送过去了,忘了给你看。” 杜英一时无奈,其实自己看不看的倒是问题不大,因为咱这两世为人,也是头一遭结婚,没经验啊。 所以师父操办的,就算是真的有小瑕疵,杜英也看不出来。 王猛心里清楚,所以之前根本懒得给他看,现在丢过来,摆明是想要以此为借口喊一声“嫁妆”,单纯的······恶心自己一下。 师兄的恶趣味。 杜英摇了摇头,掂了掂这聘礼礼单。 好沉啊······便宜谢伯父这个老丈人了。 那红色倒映在杜英的眼眸之中,也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自己真的就要成亲了么? “大部分都是一些礼器,木头或者竹子的,不值钱。”王猛发现杜英有些愣神,提醒一句。 杜英微微一笑,这种马上就要和心爱之人喜结连理的微妙感觉,你这只单身狗理解不了。 “说到婚事,洪聚的婚事什么时候?” “年底前吧,等华阴稳定下来就可以。” “那邓伯夷的呢?” “听说那氐人小姑娘说要见到苻黄眉的尸体才可以,当然活人更好了。” “那师兄的呢?”杜英接着问。 “师兄······”王猛随口回答,却猛地回过神来,一时黯然神伤。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成亲了,师兄好像······还没有心上人。 扎心了啊,师弟! 正文 第六百零七章 谢家好女婿 对这个问题,隗粹不用脑子都能想到答案。 不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杜英也察觉到了隗粹的神情变化,刚刚的语调拖着还没有完全落下,他的话音就骤然一转: “也罢,现在礼曹掾史虽然还没有确定,但是下面的吏员总归是齐全的,余让郡丞配合,尽快先把这件事做起来。但是礼曹无人统带,决曹这边恐怕还要多下一些功夫。 另外刚刚所说的那些冤假错案,等会儿余也一并看看,这些年这长安,到底还藏着多少罪恶?” 隗粹大喜过望,赶忙再一次拱手:“太守明察!”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信任和倚重之意,溢于言表。 不管隗粹想要做的这些事到底夹杂了多少私心在其中,至少是符合杜英利益的,所以杜英宁愿再给隗粹一些权柄,甚至不惜再给师兄多加一些事做,也得推行下去。 而且让长安的社会秩序彻底走上正轨,本来就是杜英需要做的。 既然他没有办法避免未来江左和司马勋在决曹、礼曹等等位置上争权夺利,又或是相互推诿、拖后腿,那么索性就趁着眼前这个局还没有定数,把自己想做的事先做起来。 等到江左世家的人走马上任,看着已经铺开的摊子,只要没有傻愣愣到为了和隗粹对着干而什么都不管不顾,那么就不至于干扰到决曹和礼曹继续携手推动律法普及的事。 只不过这样做,最显而易见的后果,就是师兄不太高兴······ 杜英撇头,看见王猛阴沉的脸色。 算了,师兄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此杜英直接走向顾会和陆纳。 王猛臭着一张脸,本来还等着师弟至少说两句好话,结果这家伙竟然一副完全不把自己的态度放在心上的样子,这让王猛很受伤。 不过受伤归受伤,他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主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太守忙碌,而且大婚在即,恐怕也没有那么多闲暇,不妨趁着他们说话,你我二人也看一下卷宗?” 隗粹知道,这是杜英要和顾陆各家谈一些牵扯到吴地世家利益的事,他这个外人不方便听,便露出笑容: “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陆纳和顾会也一瘸一拐的迎上杜英,不等他们再行一礼,杜英就先微笑着拱了拱手: “两位兄台有伤在身,且先坐,莫要客气。” “这如何好意思,我等虽在江左薄有名气,但终究只是一介草民。”陆纳赶忙说道。 但是话虽这么讲,两人坐下的动作却是整齐划一。 浑身酸疼,的确有点儿扛不住啊。 “远来是客,客受辱于门前,此太守府之过也。”杜英在对面坐下,带有歉意的说道,“因此应当四杜某向两位兄台赔罪才是。” 陆纳和顾会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英的态度是极好的,这让他们很受用。 而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等会儿谈起来的时候,能够为吴地世家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这一顿打,没有白挨啊。 “两位兄台漏夜来访,人皆困乏,昨日未能畅谈。” 杜英接着又客气了一句,让顾陆两人脸上的笑容更甚,只是可能不小心扯到了脸上的血肿,所以又呲牙咧嘴的,笑得格外勉强。 “太守客气了。”陆纳赶忙说道,杜英的态度很好,他们当然也得投桃报李,不能太过高冷了,不然惹得杜英不快,岂不前功尽弃? 只听得陆纳接着说道: “我等前来关中,亦然是因为吴地世家在江左受到王谢各家的倾轧,之前沈氏应该已经拜访过太守,太守知我吴地世家的困境。 而今北方之建康、南方之会稽,都在南渡各家手中,三吴之地,正在包夹之中,被其步步蚕食。 因此我三吴各家,想要跳出江左,而放眼天下,唯有关中,才是施展抱负之处。” 杜英微微颔首:“关中如今正欢迎四方宾客,诸位想来,自然可以来,商铺、工坊,只要报于太守府,都可开设,敬请宽心。” 顾陆两人,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杜太守是真的没有听懂他们的潜台词,还是在装傻? 想要在长安开设商铺之类的,还需要专门跑来装可怜? 他们费尽周章,所要的,还不是杜英的优惠许诺? 不然的话,吴地世家千里迢迢跑过来,甚至都不知道前路有多少风险,还得和江左争夺可能微不足道的利益,那又是何必呢? “江左王谢,把控朝政,使得朝廷官员皆出南渡各家。”顾会直接把话题拉扯开,“因此如今之江左,实际上已经是王谢之天下。而今王右军意欲染指关中,届时其打压大司马和太守,势必也如今日打压我吴地各家一般无二。” 陆纳跟着接上话茬: “所以我等既然皆受到王谢各家荼毒,更应该携手并进。吴地世家可以为关中提供江左的粮食、盐铁、农耕器具等等,江南富饶,可满足关中所需。” 杜英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忍不住笑道: “两位兄台或许忘了,杜某即将迎娶谢家长女,马上就是谢家女婿了。 尔等这般诋毁南渡各家,琅琊王氏也就算了,恐怕说陈郡谢氏有把持朝政、图谋不轨之心,就有些不妥当了。” 说罢,杜英真诚的看着顾陆两人。 脸上似乎写着“我是谢家好女婿”。 陆纳和顾会对视一眼,我信你个鬼! 你是谢奕的女婿,可不是谢安的女婿,现在谢家摆明了是要把鸡蛋放在大司马和江左这两个篮子里,你跟着谢奕在大司马的篮子里,和谢尚、谢安带领的江左那部分谢家,能一样么? 谢家自己人可能都快觉得不一样了,哪里用得着你这个抢了王家准媳妇的家伙跳出来给王谢两家表忠心? 等等······ 陆纳突然反应过来,刚刚杜英说什么? 琅琊王氏也就算了? 他登时明白过来,杜英想要对付的,单纯只是琅琊王氏。 因此这是在明摆着告诉他们,现在长安的谢家产业,和杜英是有关系的,所以吴郡世家想要北上进驻长安,没有问题,但是只能打压王氏,不要触动谢家的利益。 那话说回来······ 杜英这等于变相的答应了他们想要获得一些优惠的意愿。 不然的话,凭借吴郡世家现在在江左都被人压着打的能耐,又凭什么在关中能够威胁到琅琊王氏? 正文 第六百零八章 南下流民 杜英就这么端着茶,看着对面两个人的神情一变再变,不由得轻轻一笑。 是两个聪明人。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明明什么都没说,他们就能自己脑补出来前因后果。 “还请太守放心,我等自然愿意听从太守安排。”陆纳微笑着说道。 本来也没打算在长安和王谢各家撕咬,吴地世家是另谋出路的,不是来延续江左的斗争的。 当然,陆纳的话里明显有所保留,他并没有直接答应杜英所说,而只是说“愿意”听从,那么只要杜英的安排仍然不符合吴郡世家的利益,那么他们自然也会不介意和王谢各家斗一斗,甚至和杜英斗一斗。 毕竟吴地世家现在也只是跟在沈家屁股后面,觉得杜英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罢了,不代表他们除了杜英之外就别无选择。 曾经也是出过顾和、陆玩这些叱咤朝堂人物的三吴各家,又怎么会没了大腿抱就乱了方寸? 杜英神色仍然平淡,但是在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 和聪明人打交道,不好的一点,就是得互相猜心思。 鬼知道自己猜的是不是对的。 此时王猛才施施然走进来,他听到陆纳所言,当即沉声说道: “现在关中最缺少的就是人,反倒是江左所能提供的钱粮之类的,只要人多起来了,关中也会有的。 此地为周秦汉三代龙兴之地,所能成就的,从来都是千秋基业,想必两位也是清楚的。” 顾会和陆纳很想争辩一句,其实我们吴地鱼米之乡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这都讲究一个历史证据,他们的确拿不出来,露出讪讪神色。 王猛登场之后甩出来的第一句话,似乎就给刚刚还心情火热的他们两个泼了一盆冷水,还不等陆纳打算把说话的重点直接落在谈条件上,便听见王猛直接说道: “三吴各家愿意带着钱粮和盐铁前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然而太守更期望的,是各家能够收拢从三吴到关中,这沿途的南下流民,使得其不会聚拢于江左,成江左之依靠,而能回归北方。 北人耐苦战,想来诸位也是清楚的。大司马而今风头一时无二,王谢各家在建康府恐怕也是如坐针毡吧?” 陆纳微微颔首,他虽然不知道建康府内诸公是什么心态,但是至少最近南渡各家对于三吴世家的排挤和打压似乎真的比之前少了一些。 这显然说明王谢各家有更大的盘算,所以一时间顾不上欺负三吴。 不然的话,也不可能在此次北上之事中对三吴各家妥协,乌泱泱的带来这么多人,甚至沈家这种重点打压对象都能混上车。 “郡丞的意思是,王谢各家有可能收拢南下流民,编练新军?”顾会皱眉说道。 南渡各家的手头上一直没有太多的兵权,这是他们的弊端。 而一旦这个短板被补上了,那么恐怕王谢各家将再无忌惮。 对外抗衡大司马,对内打压三吴,谁还能将他们怎么样? 想到这里,陆纳和顾会的神情再一次变得凝重和严肃起来。 他们仿佛看到有朝一日,王谢各家纵兵劫掠三吴,然后将他们的土地全部都划归到王谢名下。 正如这些家伙们在会稽对越人所做的那样。 王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着顾陆两人,好整以暇。 似乎在问,难道你们觉得没有这种可能么? 顾会登时打了一个寒颤,一时间难免乱了方寸,王谢各家会尝试着掌控兵权,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在吴地世家的眼中,他们为了抢夺兵权,肯定会和大司马争夺。 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依托大江、面向两淮的王谢各家,其实完全可以凭借自己所掌握的钱粮破而后立,直接编练出来一支新军。 到时候这天下,就是王谢和大司马的舞台了,和吴地世家还有什么关系? 陆纳似乎比顾会要稳重一些,沉声说道: “收拢流民、编练新军,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若有风声,我等自然也会尝试让吴地子弟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所以多谢太守和郡丞提醒了。” 现在他们两个是来和杜英谈论日后在关中的合作的,和王谢各家编练新军并且威胁到吴地世家并没有什么关系。 陆纳显然并不想让杜英他们平白引起自己的恐慌,从而掌握整个谈判的节奏。 “吴地世家,挥毫泼墨者众,但能上阵厮杀者,似乎也就是朱氏、周氏和沈氏吧?”王猛却似乎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接着说道,“周氏之前就已醉心于朝堂,并且和王氏关系匪浅,而朱氏家道中落,至今已经无有名有姓的人物。 至于沈氏,如今已经投靠于我家太守麾下,因此敢问在座两位,凭借顾陆两家,就算是把数千南下流民送到诸位的手中,诸位又何来的信心,能够将这些流民训练成能够和大司马麾下相提并论的精锐?” 这一次陆纳也有点儿难以保持之前的镇定,想要说什么,可是又发不出声音。 扎心了啊! 要说带兵打仗,实际上吴郡各家也不是只有那几个将门,他们陆家之前也是出了陆逊、陆抗这种人物的,甚至之前陆玩还曾经担任太尉。 但是现在陆家的叔伯以及他们这一代子侄,都已经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修身治家上,军中早就已经没有了根基。 所以王猛说的是事实。 “因此,现在这不就给了吴地各家一个很好的机会么?”王猛接着说道,语气循循善诱,“吴地世家负责收拢南下流民,送往关中,而关中负责将这些流民编练成军。 我家太守和氐蛮征战年余,每战必胜,所以诸位大可以相信我家太守练兵的本事。 而吴地各家出人、出钱粮,这支军队,岂不也是可以为诸位所用?” 陆纳皱了皱眉,他知道王猛绕了好几个弯子,归根结底就是想要让他们意识到,现在吴地世家凭借自己的能力,没有办法培养出一支军队,而这就是吴地世家一直被动挨打的原因所在。 可是关中为他们培养出来军队,这支军队吃着吴郡的、喝着吴郡的不假,可是军中将领可不是吴郡所出,凭什么要听从于吴郡各家的调遣? 这可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正文 第六百零九章 谈判的节奏 杜英看出了陆纳的疑惑,甚至可以说不满,开口解释: “吴郡子弟,可以派来军中,我们会仿照关中书院,开办一所专门教导军事指挥、作战的书院,现在名字都已经确定下来,便叫‘讲武堂’。 届时讲武堂会通过考核的方式选拔人才,为我关中所用,讲武堂中毕业的学生,日后会直接入军中,根据才能安排在各处统兵位置上。而吴地子弟则不需要考核就可以入内求学。 不过事先说好,讲武堂是为了培训人才而设立,绝对不是什么人都可在其中滥竽充数之地,因此若是吴郡子弟在之后的求学中不思进取,那么讲武堂也会将他们退还各家。” 陆纳和顾会登时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似乎并不是不能接受的条件。 甚至可以说,正好能够帮助吴郡世家弥补现在他们一直想改变却又无从下手的短板。 但是这也意味着,吴郡世家一旦这么做,和关中之间,就已经不是单纯的生意往来了。 涉及到军事上的合作,甚至干脆等于双方共同打造一支军队,这就是盟友,甚至是一体的,而不是利益伙伴了。 “我等若答应了太守······在朝堂上,恐怕还会平白受到攻讦啊。”陆纳缓缓说道。 王谢各家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吴地世家和关中走得那么近? 杜英打量着陆纳,似乎想要揣摩出陆纳的真正意思。 他是觉得开的条件不够,还是真心有此一说? 杜英还在思忖,王猛就先开口说道: “若是此事可行,那么吴地各家和我关中,自然亲如一体。所以从南方前来的商贾,都可以享受和关中本地商贾一样的待遇。长安太守府也会优先鼓励采购吴地各家的货物,此为其一。 关中书院、讲武堂等等新开设之书院,现在还需要大量的先生讲学,因此我等也期望文风鼎盛的吴地各家能够施以援手,调拨选拔人才,补充入书院之中,为关中培养下一代人才,此为其二。 当然,若是诸位觉得不妥,那也无妨。大家各有顾虑,本就在情理之中。关中仍然支持各方商贾前来,并且今日下午太守府就会选拔各曹司掾史,若是吴地各家愿意的话,也可以派人参加。” 这一次,陆纳和顾会都很难保持沉默了。 条条句句,都说在了他们的心坎上。 无论是商贸还是兵马,这都是吴地世家真正所需的。 不得不说,杜英和王猛非常了解他们。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现在谈判的节奏真的完全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而吴地世家又掌握了什么呢? 甚至他们天真的以为,关中所需的,不过只是一些能够支撑他们在各方之间左右逢源的钱粮罢了。 然而现在才恍然发现,在这长安城中,真正有野心的,恐怕是坐在对面的这两个人。 同时,顾陆两人也敏锐的察觉到王猛话外之意。 如果吴地世家不打算在这军事上和关中合作的话,那大家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甚至商贸优惠之事,想都不要想。 关中并不贪图吴地的那点儿钱粮。 顾会缓缓说道:“事关重大,个中牵系,并非一家一户,所以还请太守和郡丞宽限两日,余打算和各家商议。” 陆纳则接着说道:“还请两位放心,吴地子弟一向传承家学、恪守王道,可为,也愿为太守分忧。” 言外之意,吴郡子弟很期望能够参加下午的人才选拔。 “也好,”杜英颔首,“我关中现在最缺的就是治世之才,吴中各家愿意共襄盛举,振兴关中文脉,余甚是欣慰。” “这······”陆纳皱了皱眉。 显然杜英理解成了吴地子弟愿意进入关中书院之类的地方教书。 教书先生有什么好当的? 自家学问传授给他人,而自己又没有多少实权,培育出来的弟子是不是称心如意更是两说。 可是杜英已经展露出了他的聪慧,显然不应该会有此误解。 那就是故意的了。 但是陆纳还是要解释一下,不然的话整个节奏将彻底落入对方的掌控。 然而,不等陆纳接着说,杜英就已经起身: “府上还有如山公文,亟待阅览,既然两位兄台还需要商议,那也请尽快给出一个定论。师兄啊,到时候可莫要忘了给两位兄台单独送请柬。” 陆纳怔了怔,心中无奈。 如今主人明显有送客之意,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硬要留下来,只好起身告辞。 同时他们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只要不答应今天杜英开出的条件,那么吴地子弟想要进入长安郡守府显然也是空谈。 当然了,就算是今天不做决定,也无妨,本来杜英的规划之中,显然就没有打算吸纳吴地子弟进入太守府,而是期望他们能够在书院和军队之中发挥作用。 因此杜英点出了“请柬”,显然是在提醒他们,他所能接受的最晚时间,就是大婚之前,并且真心期望吴地子弟能够以盟友的身份出现在宴席之上。 一路保持沉默走出太守府,顾会方才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 “祖言(陆纳表字),这杜仲渊,欺人太甚矣!” 陆纳脚步一顿,看着周围喧闹的街市: “何出此言?” 顾会一时又怔住了,旋即恨恨的跺了跺脚: “皆是我等无能,三言两语之间,竟什么都快要答应人家了,反倒是自己所需的,皆未争取。” “相比于杜仲渊能给我们的,我们本来所求的些许钱财,又算得了什么?”陆纳微微眯眼,“所以并不是他欺人太甚,而是他很清楚我们真正想要什么。 这种被人看穿了心思,甚至发现对方比我们更了解吴地世家现状的感受,的确不怎么好。” “那祖言是打算答应了?”顾会赶忙问道,显然他还是有些犹豫的。 吴地世家出钱出粮出人,甚至还冒着开罪各方的风险,最后却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纳缓缓说道: “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要被欺负么?还不是因为南渡各家是簇拥着典午正朔而来的,还不是因为兵马大权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令伯,家父,皆位极人臣,然而呢?盛名之下,又有多少实权归于吴地子弟?若是有兵权在手,吴地各家,又何至于此二人之后,转眼萧索?” 顾会沉默。 正文 第六百一十章 讲武堂 “他们可会允之?”王猛目送顾陆两人离开,负手施施然问道。 杜英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长舒了一口气,刚刚的碰面,时间并不长,但是个中心理博弈,却是格外的激烈。 想要一开始就掌握话语权并且直接压住这两个吴地世家之中的佼佼者,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听到杜英呼气,王猛心中了然,也跟着一屁股坐下,趁机偷一会儿懒。 所谓的公务繁忙,实际上更多的是杜英找了一个送客的借口罢了,不然的话,对于杜英开出的条件,顾陆两人肯定会想办法谈虚实、摸底线,并且抢夺谈判的节奏。 所以杜英干脆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至于公务,参谋司成立的主要目的,本来就是分担这些公务压力的,所有的公文都要经过参谋司筛选、分类并且将最重要的一些递上来。 参谋规划军事,只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太守府的官员任命可以满足各方的需要,但是参谋司的人选,从来都是杜英和王猛亲自选拔、背景干净的北方士子,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利益完全和太守府捆绑,前路也都掌握在杜英和王猛的手中,能力还是其次,忠诚度最有保证。 若非如此,那如小山一样的公文,他们两个累死了也看不过来。 “刚刚所说的讲武堂,是真的?”王猛接着问道。 杜英点了点头。 王猛无奈,此机构,他之前是真的没有听杜英提起,不过听杜英三言两语之间表露出来的意思,也明白,是和关中书院以及杜英打算开办的培养工匠的书院相同的机构,只不过授课对象有所变化罢了。 所以王猛也是从容的打了一波配合,陆纳和顾会显然没有看出来,这个名称甚至都是杜英今天才捏造出来的。 若让他们察觉出来,哪里还会相信杜英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仲渊打算以后就以此为选拔人才的方式?”王猛接着问道。 “书院培养,再加上考试。”杜英微微颔首。 “世家可会允之?”王猛撇了撇嘴。 虽然世家子弟仍然可以通过这个途径进入书院,再进入官场,但是终归是要学习,是要通过考试的,是要和其余各家竞争的。 他们又怎么会允许? 更不要说现在进入书院的,恐怕还不只有世家子弟。 关中盟坞堡中的各家子弟、商贾子弟,也都在关中书院里,难道日后关中书院就要对他们关上大门么? 显然是不可能的。 相比于世家,这些才是杜英的基本盘。 因此这些世家眼中的寒门甚至是贱民子弟,一样能在书院之中求学。 自然也就一样能参加考试,争夺名额。 世家平步青云的路被截断,岂不是等于要了他们的命? 王猛逐渐理清了杜英的想法,越想越担忧。 他并不喜欢世家,因为他是一个家破人亡的世家子弟,比寒门混得还惨一些。 但是他也知道,现在想要坐稳一方,又怎么能没有世家的支持? “这里是关中,不是江左。”杜英从容说道,“不愿意,大可不要来。” 王猛不由得笑了笑。 远离江左,或许是他们现在最大的优势所在。 而日后杜英真的卷挟大势扫荡南北,江左世家又能翻起来什么风浪? 说不定这九品中正制,这几乎为世家得利量身定做的制度,真的会被推翻、被改变。 “书院这方面,要尽快了。”杜英吩咐道,“先把人才都聚拢起来,而且人才也都是从小培养的,余没有那么多功夫慢慢等。” 王猛起身:“这是自然。” 对于杜英的这个打算,他是绝对支持的。 立刻就像付诸行动,然后让那些世家如同吃了屎一样恶心。 “师兄莫急。”杜英无奈的招手,“还有一事。” “师弟但说无妨。” 王猛精神抖擞,看上去一扫颓唐。 “顾陆两人挨了一顿打,不管是谁做的,至少说明现在长安城中的治安也不尽如人意。 并且隗粹既然打算重审一些氐蛮盘踞时的冤假错案,也需要人手捉拿缉捕罪犯······”杜英缓缓说道。 “师弟打算抽调人手,另组府中绣衣?”王猛沉声问道。 汉称绣衣,唐称不良,宋明以后又称捕役和快手,合称捕快。 杜英一摊手:“府上现在不过是一些氐蛮留下来的吏员罢了,可算不得绣衣? 余需要的是能够缉捕要犯,面对负隅顽抗的豪门大户亦有一战之力的绣衣,可不是简单找一找人、贴一贴封条的那种。” “人手何来?”王猛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现在的确是一个好机会,顾陆两人送上了一个很不错的理由。 不然的话,太守府组建这么一支直属于杜英的力量,必然会引起各方不满。 借着这个名头,桓温和王羲之等人恐怕都很难说出所以然来。 杜英径直说道: “从关中盟旧部以及收拢的流民之中筛选精明知变通者、身形灵巧且善战者,并且其仪表也应当能够当得起长安太守府的门面。” 王猛苦笑道:“现在各处用兵都紧张,想要让军队之中放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调殷举直接担任该司主将。”杜英很干脆的说道。 把一方主将直接调过来,其麾下的五百兵员名额,自然也就等于空了出来,这五百人之中,有适合于这个新部门的,可以追随主将留下,而有不适合的,自然也能够补入其余各部,换回来相同数量的士卒。 “这样也好,殷举和韩胤两人之争,也应该有一个结论了。”王猛径直说道。 此二人争夺偏将之职,不分伯仲,但是显然在指挥作战上,韩胤要胜过殷举一些,殷举更擅长的,还是捉对儿厮杀,而不是运筹帷幄。 所以杜英最终决定韩胤,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不过杜英对于殷举的安排,倒是出乎王猛的预料。 因此王猛接着问道: “殷举一直志在偏将之职,若是现在让他退入长安城中,岂不是等于明摆着告诉众人,他失去了这个资格,甚至都不能以韩胤副将的身份上阵厮杀?所以如何安抚殷举,仲渊莫要松懈。” 杜英微笑道:“其实只要阐明这新设部衙的任务,殷举就不会有什么意见。” “此话怎讲?”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一章 六扇门 “因为方才与师兄所说,只是明面上的。”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而此部衙设立的真正目的,是在这里。” “你的手指的是哪里?”王猛看着杜英张开的手,从他的角度看去,杜英的手似乎已经覆盖了整个舆图。 你哪里也没有指啊! “师兄所见,即为我所指。”杜英笑了。 师兄也有看不懂的一天。 “故弄玄虚。”王猛嘟囔一声,心中却已了然。 师弟所指的,本来就是整个天下。 “维持长安的秩序,只是明面上的,是做给所有人看的,表明我长安太守府并不单纯只是大司马的附庸罢了。”杜英缓缓说道,“而真正的目的,是借此机会建立起来一个探听四方消息的衙门,并且只听从于太守府的调遣。 往后这天下的风吹草动,都应当在太守府的掌控之中,不然的话,又怎么能寻觅良机,北定而东出?” “言之在理,军中斥候,到底还是差了一些。”王猛点头,“若真如此,那执掌此衙门的人,既需要有才能,又需要有足够的忠心,甚至后者更在前者之上,毕竟探听消息本身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走漏了风声,那就反而会被敌所用。 更甚至,若有不忠之人,行背叛之举,则稍有不慎,就会将兵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殷举此人,不擅长沙场调度,但是忠心有保证,才能也非平庸,让其担当此职,合适。难怪你说他不会有什么意见。” 执掌这个府衙,自然表明杜英绝对的信任,因此殷举不会有什么不满之处。 的确比把他安置在韩胤副手的位置上更合适。 “此衙草创,余亦不能宽心,因此之前就已经去书姑臧,还得请阿爹调拨一些心腹家臣过来,再配合上原本关中盟的人,年底之前便成气候,应当还是可以的。”杜英说道。 “来年,就有大用了啊······”王猛喃喃道。 这个冬天,大家都在打磨爪牙、积蓄力量,就等着开春之后,一见真章。 “那此部衙,当冠以何名?”王猛问道。 杜英犹豫了一会儿,一拍手:“那就叫‘六扇门’吧。” 王猛看着他的神情,总感觉杜英说出来这个名称,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 “其有何意?” 杜英笑着说道: “鹿行城中,得见六门,分为江左、荆蜀、氐蛮、羌人、鲜卑······” 说到这里,杜英顿了顿,伸手指了指王猛和自己:“还有关中。” 王猛提起一口气,静静等着杜英解释。 “师兄觉得,六门在此,鹿向何门?”杜英笑问。 “既然这六扇门是师弟着手组建的,那么,自然是师弟说了算。”王猛微笑着说道。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杜英无所谓的一摊手。 其实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叫不良人和夜不收,觉得有点儿瘆得慌,而叫锦衣卫或者东厂又觉得早晚要闹出来厂卫乱权,再加上这衙门,本来就被杜英赋予了缉捕盗贼、维持城中治安的任务,因此叫做六扇门好像最合适。 也算是杜英对于自己锁在那个时空的致敬吧。 嗯,懒得起想一个好听的名字,倒是其次。 “但是将殷举麾下兵马从扶风抽调回来,是否妥当?”王猛接着问道。 就剩下五百人留在扶风,还不够司马勋塞牙缝的,司马勋或许会更看不上杜英? 真的要谈的时候,怕也不好谈。 “让沈劲带人过去。”杜英显然早就有打算。 沈家既然投靠了自己,并且拿出了足够的诚意,那杜英也不害怕用沈家的人。 “这样也好。”王猛想不到其余的好办法,归根结底,这偌大的长安,看上去王师主力云集,可是又处处不让人放心。 关中盟旧部就那么多,分散开来,似乎任何一处都没办法挪动。 扩军,迫在眉睫。 这个寒冬,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进入关中,对于太守府来说,倒是一个好机会,不过钱粮是否充足,似乎又是一个挑战。 王猛盯着舆图,微微皱眉。 仲渊就这么笃定吴地世家会答应这些条件么? 不然的话,这个冬天,太守府恐怕也会因为粮草不够,痛并快乐着。 ———————— 长安太守府通过考试的方式选拔礼曹、户曹、尉曹三曹掾史以及其余各曹司下属吏员,这足够让长安城中各方惊讶而期待了。 惊讶的是,这年头,有胆量跟江左世家说,“你们的学问不太够,我们打算考核一下,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来”的人,也的确不多了。 就算是和江左世家逐渐分道扬镳的大司马,应该也没有说这句话的魄力。 可是杜英偏偏这么说了,而王羲之也偏偏就答应了。 至于期待的,自然就是长安太守府到底会考校些什么,而这些号称才俊的江南子弟,又会有怎样亮眼的表现? 因此桓温本人虽然和王羲之保持着“王不见王”的状态,但还派了麾下的郗超、张湛、习凿齿等多人前来,另外幕府中现在只是挂了个名的罗含,甚至还是此次考校的主考官。 至于江左世家这边,王羲之自然是亲自前来,谢石陪在王羲之一侧,表明王谢两家同气连枝的态度,而温、褚各家,也都有人随在左右。 吴地世家在这其中的身份自然就比较敏感了,甚至有点儿左右不是人的感觉。 陆纳和顾会甚至能够感受到从郗超等人那边投来的目光。 他们似乎在好奇,为什么吴地世家子弟没有参与到考校之中? 而且这两个家伙鼻青脸肿的,又是谁打的? 接着,自然就会揣摩是不是和王羲之之间真的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以至于王羲之连这个机会都不愿意给他们。 各式各样的目光,看的陆纳心里一阵憋屈,他索性直接迎上杜英。 杜英大概也意识到他们尴尬的处境,让他们坐在了太守府这边,表明了自己遮护吴地世家的意图。 这让郗超等人心中恍然。 吴地世家要投杜英,王羲之不收拾他们才怪呢。 不过看他们的架势,收拾归收拾,似乎也拦不住陆纳等人把屁股挪到关中这一边了。 “有趣,比那考校还有趣。”郗超忍不住笑道。 几名幕僚们都会心一笑。 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自然是乐意于看到王谢世家吃瘪的。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二章 三道题 “王右军能答应这件事,本来就很有趣。”张湛的心情显然也很不错,他作为桓温的拥趸,自然比别人更乐意于看到对手们闹矛盾。 “不管怎么考校,选拔出来的其实还是江左世家的人,是王右军早就已经看中的人,所以并没有什么区别。”习凿齿泼了一盆冷水下来。 “但是这已足以说明这位杜太守在王右军心中的地位。”张湛摇头,“不然的话,如此明显有损于江左士气和名望的事,纵然结果是一样的,王右军也不会准许出现如此变化。” 郗超则啧啧感慨一声: “王右军会做出退让以寻求和杜仲渊的合作,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余倒是觉得杜仲渊的态度很是有趣。 且看太守府愿意交给江左的三个曹司。礼曹主管礼仪教化,之前一直在谢道韫的手中,现在太守府愿意让出来,更多的是因为女子不好为官,而罗伯父又不想担任官职。 再加之江左各家,本来就号称诗书传家,因此让江左的人担任礼曹掾史情理之中。 至于户曹和尉曹,虽然名义上是掌管户籍和募兵,但是诸位且想想,现在的长安,需要这两个曹司发挥多大的作用么?” 几名幕僚面面相觑。 户曹所掌管的事,实际上在长安太守府中早就有人负责,那就是新任太守长史袁宏。 那可是桓温亲点的负责长安百姓安抚、安顿和户口统计工作的人,这几天已经把这项工作全面铺开。 户曹掾史上任之后,恐怕能做的也就只有配合袁宏的工作,换而言之,就是给袁宏打下手。 谁让人家是长史,又有大司马和太守一起在背后撑腰呢? 纵然有资格坐在户曹掾史位置上的这个人,在家世上会比袁宏这个江左中游世家出身的人好一些,那又如何? 连王右军都要礼让桓温三分,和杜英也是平等而处,谁又能反抗他们两个做出的安排? 至于尉曹,那就更不用说了,管理治安这种事,本来就是做得好了是分内之事,做的不好,闹出来什么乱子,那就是脱不开的责任。 现在长安城内各方势力云集,打算互相做手脚的人多着呢。 因此坐在尉曹这个位置上,什么事能管,什么事必须管,什么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讲究得很。 甚至张湛、习凿齿他们自问在这个位置上也会左右为难。 因此杜英把这两个位置丢出来,居心不良啊。 “而且这礼曹掾史,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张湛压低声音说道,“按理说,这妇孺教化之事、关中新开办的各处书院等等,都应该归于礼曹。 但是前者目前仍然还在谢家大娘子的手上,杜仲渊肯定不会轻易交出来。至于后者,这关中书院是由罗公亲自创办,凝聚着罗公的心血,又得到杜仲渊的鼎力支持。 所以到时候恐怕只有关中书院前来寻找礼曹索要钱粮,礼曹却难以把书院怎么样。” “除此之外,余还听闻,关中打算开设好几家书院,这些名义上归于礼曹,可是除了杜仲渊的命令之外,恐怕什么都不会听吧?”习凿齿补充一句。 “杜仲渊看上去很大方,但是实际上交给江左的,都不是什么好位置啊,甚至还不如给隗粹的决曹来的重要。”张湛又言。 “考校开始了。”郗超的声音骤然在两人耳畔响起。 他们两个俱是打了一个激灵,霎时间还以为自己的交头接耳被人家发现了呢,赶忙坐直身子,不过环顾周围才发现,交头接耳者,又何尝只是他们两人? 毕竟这一场考校,牵扯到的太多了。 有各方的博弈,有江左子弟的真才实学,有杜英和王右军之间仍然模棱两可的关系······ 考题分发,并且也直接悬挂公开出来。 总共只有三问。 第一问,论王莽乱政。 大家微微颔首,题目简单,这就有很多可以发挥的空间。而王莽乱起,盖因其施政之混乱,其中自然也有很多可以落脚之处。 尤其是王莽当时篡改礼乐章程等等,显然是对应礼曹。 接着,大家的目光看向第二问。 张湛喃喃念出来: “今有稚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这,这是什么问题?”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都不知不觉的提高了。 议事堂上也一样响起嗡嗡声,显然有相似疑问的不只是张湛一人。 “江南民间有关术算的书中已有此问题,谓之‘稚兔同笼’尔。”郗超此时也忍不住微微皱眉,他显然也没有一开始那种“隔岸观火”的镇定了。 “嘉宾可知如何解?”张湛和习凿齿都好奇的问道。 不愧是郗嘉宾,幕府之中博闻强识第一人,这个大家是心服口服的。 郗超翻了翻白眼:“余对术数一向不感兴趣,又如何知之?纵然是看到了,也不会牢记于心。” 张、习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行吧,是我们高估你了,收回刚才那句话。 “此题,考察的显然是算数本领,对应的应该是户曹掾史。”郗超并没有因为自己不会而露出愧疚神色。 在他看来,这本来就是“术业有专攻”的事,又不是自己去考这户曹掾史,也轮不到自己头疼。 “那就看第三题了。”张湛随口说道,接着眼睛就瞪大了,“秦律、汉律和晋律之别以及屯军和募兵之别?” 这显然是对应尉曹了,这次大家心中了然。 果不其然,考题刚刚公布,杜英就站起身说道: “诸位皆为江左才俊,参加此次考校,实乃关中之幸也。如诸位所见,三道考题,对应三处曹司掾史之位,还请诸位量力而为,每一个位置,都会选择回答此题最优者而录。” 原本站在议事堂外院子里的考生们,一个个脸上还带有骄傲的神色。 关中文脉,早就已经断绝久矣,要不是因为王右军出面劝说和弹压,我等又怎么会前来参加这考校? 简直就是在侮辱人。 不过正好,也借此机会让诸位见识一下江左风采。 然而,这三道考题一出来,大家登时傻眼了。 看第一道题,还是很简单的,还以为关中出题者的水平也不过尔尔。 然而再看后两道题······ 稚兔同笼,这是我等世家子弟应该关心的问题么? 还有那晋律,在江左,这不过就是一张张废纸罢了。 世家什么时候需要看着晋律来行事?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三章 实干之才 考生们大眼瞪小眼,对于最后一道题的前一半,完全不知道晋律改进之处在哪里,而对于第二道题,更是认识每一个字,连起来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处破解。 一时间,他们非常想要吐槽,然而一双双眼睛看着,话自然还是得憋回心里。 站在前面的一名白袍年轻人,率先坐下,笔走龙蛇,竟然已经有了思绪。 而后面的考生也赶忙跟着落座动笔。 时间有限,计时的水漏都已经在滴水了。 只能想到什么写什么。 “那便是王文度?”杜英指着最先动笔的那年轻文人说道。 “不错。”坐在杜英身边的正是袁宏。 此时的袁宏,自然是有几分骄傲的,同样出身江左,他因为之前为桓温所征召,阴阳差错之下已经执掌太守府的实权,而这些同侪,此时还要参加这稀奇古怪的考校。 而自己能够坐在这里看着,也更是因为杜英的信任。 想到这里,袁宏的斗志更高昂几分。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平生的愿望并不是很宏大,只是想要为这乱世之中流离失所的百姓尽一份心力,治理一方、守土有责。 用这些努力,换来些青天之名,日后名垂史册,不求后人交口称赞,只要翻卷之时能够看到他的名字,知道此时此世尚且还有这么一个人,就可以了。 之前在桓温幕府中,袁宏的态度当然是消极的,因为她能够感受到桓温的野心,却并不想成为拥立的那个人。 拥立这种事吧,做成功了,倒是一定能名传青史,但是如果失败了,那就是真的陷入万劫不复之中,被打上叛徒的名号,永世不得翻身。 袁宏宁肯自己薄有贤名,也不愿意赌前程。 因此现在在长安城中,看着各方角力,而自己只管放手去做一些安民之举,袁宏自然是高兴的。 “江东独步,余倒要看看有几分真本事。”杜英的声音之中也带着几分期待,又问袁宏,“阿虎啊,你觉得今日会有几人能够脱颖而出?也不知道这些题目是不是太过简单了······” 袁宏一时间愣住了。 虽然能够被太守直接称呼诨号也算是一种荣幸了,表明太守和自己很是亲近,但是这个问题,让袁宏有些羞于启齿。 因为这几个题,在他看来,哪里有那么简单? 至少中间那个题,是不会的。 想了想,袁宏索性实话实说: “恐怕要让太守失望了,实不相瞒,近年来,江左清谈盛行,人人皆以纵玄为荣,以实政武事为耻······” 说到这里,袁宏偷眼看向杜英,想要看看杜英会是什么神情,若是已经变脸,那自己可得抓紧打住。 杜英却仍然带着微笑,一副皆在预料之中的神态,对着他点了点头。 袁宏这才鼓起勇气接着说道: “太守所考校之题目,或是涉及史书,或是涉及算学,或是涉及律法,这些都为江左宴席之间少有涉猎的。 尤其是二三者,实不相瞒,若此时属下在堂下,恐怕亦然是抓耳挠腮,不知应从何处入手。 所以今日所能选拔上来的人才,符合太守心意的,应该寥寥无几。” 话说到这里,杜英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儿挂不住了,一时默然无语,良久之后,方才低声说道: “国难当头、胡尘弥散,这世道所需要的,本就应该是一心为公、实干多才的官吏,只有这样,才能对内整肃政务、对外炫耀武力,使胡人不敢小觑华夏,使天下汉晋遗民尚且心念朝廷。 不然的话,民政不能治,武备遭轻视,朝野上下,既无励精图治之心,亦无安邦定国之才,又如何能让天下英雄归心,如何能让北地儿郎继续坚持这一份赤胆忠心?” 袁宏怔了怔,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杜英这个问题,只能嘟囔了一句: “江左人心,皆如是也······” 杜英不由得一笑:“所以在关中,要让他们知道,这里治理民政的方法,和江左不一样。” “恐怕很难啊。”袁宏忍不住说了一句。 杜英没有再说什么,但似乎这已经是他的答案。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与此同时,杜英和袁宏低声交谈的模样,也落在了不远处张湛等人的眼中。 张湛轻声说道: “袁虎入了太守府之后,似乎和杜仲渊走得很近,颇得信任。而且之前袁虎在幕府之中,偷懒都是常有的,还对大司马的安排颇有怨望。 如今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简直就是在明摆着表示杜仲渊才是他的良主。” “大司马当时让袁宏前来,这一步棋走错了。”习凿齿亦然说道。 这哪里是给杜英添麻烦? 简直就是给他送来了一个得力助手。 郗超的声音平淡响起: “人各有志,幕府留不住袁虎,便随他去吧。” 张湛和习凿齿这才噤声,不过他们的目光仍然交错。 似乎在说,袁宏当时被大司马丢到杜英这边,不也有你郗超的推波助澜么? 郗超仍然端坐,仿佛没看到两人的目光。 此时堂下,却是异变突起,一名考生直接掷笔于地,豁然起身,桌子微微一晃,墨水都喷溅在他的衣袍上,而他浑然不顾,大声说道: “这考题,既不考察四书五经以论德行,又不考校时政大局以辨才干,考校一些杂七杂八的算学和律法,这算什么?啊?这算什么?!” “对也!”又有考生接着起身,冲着王羲之的方向拱了拱手,目光却是炯炯盯着堂上的杜英。 “放肆!”负责维持考场秩序的林丛,登时冷声指向这两人,“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 “慢着,尔等莽夫,意欲何为?” “不过一介草民,一时得幸,也敢呼来喝去?” “考校的非我等所学,我等不愿再答!”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在江左,这些世家子弟都是在路上横着走的,参加诗会之类的,更是引动风流的人物,现在聚在院子里,只有周围一圈帘幕遮挡寒风,而要作答这自己甚至从来没有见过的题目,谁真心愿意? 之前是因为王右军好言相劝,又亲自前来观看,所以大家要给王右军几分薄面。 可是现在有人带头,自然其余心中早有怨愤、看着试题亦然毫无头绪的世家子弟也纷纷起身。 凭什么尔等寒门、草民出身的家伙,出点儿稀奇古怪的题目,我等就得乖乖作答,甚至还得让你们耍猴一样看笑话? 正文 第六百一十四章 考场纪律 “此为太守府考校才能之所,诸位上官皆在观礼。”林丛眉毛倒竖,厉声喝道,“尔等若是觉得不会做、不想做,大可以弃笔而去,莫要在此喧哗!” 在关中盟内,林丛名声不显,这也是因为当初他们林氏是背叛了关中汉家百姓而投靠氐蛮的存在,甚至还曾经直接和关中盟作对。 因此林丛被杜英扶上位之后,在各家家主中自然就比蒋家、周家之类的矮一头。 但是在关中盟里矮一头无妨。 林氏先叛再降,应该的。 在这长安太守府,看着这些外人,林丛就是实打实的杜英嫡系,此时被众人谩骂,自然一扫平日里的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神情,横眉冷对。 杜英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看着林丛的表现。 从当时抓到这家伙,自己就知道,这是一个识时务的。 因此他或许很难成为治世之能臣,但是却可以做一条咬人的狗。 林丛在自己面前的谦恭以及面向这些人时的雷厉风行,说明她自己也很清楚自身的定位。 府中亲卫已经快步而出,直接去抓那些人。 而杜英的目光接着落在王羲之的身上。 王右军正捧着一杯茶,施施然品着。 秋冬之交,最晚也是今年春雨时的陈茶了,没有什么好喝的。 这些世家子弟的抗议,或许是王羲之吩咐的,又或许本来就是他们趁兴而为、自作主张。 江左风流,讲究的就是一个率性而为。 因此王右军或许早就料到了这些人不需要自己提点也会有这样的举动,现在摆明了不是在品茶,而是在等着杜英的反应。 这一次王羲之愿意答应让江左子弟前来参加考校,就已经是他做出的大让步了。 再帮着杜英把这些人弹压下去,王羲之才没有那么好心呢。 甚至借此给杜英一个下马威,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地虽然是关中,可我江左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杜英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却也知道大家立场不同,王羲之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 眼见得议事堂下闹得更加厉害,不少世家子弟已经动手挣扎反抗,而府上亲卫又不好直接下狠手,杜英也只能起身。 他必须要赶在这些世家子弟大喊着“右军为我等做主”之前,把这件事平息下去。 不然的话,到时候王羲之不管是以此为把柄,要求自己再做退让,还是直接帮自己解决了争端,顺手卖给自己一个人情,吃亏的都是太守府。 “诸位,考校仍然还在继续,在场也仍然还有继续作答之人,若是觉得题目有问题或者非己所长,那么太守府并不强求诸位留下,请诸位遵照考场纪律,有序上交答卷,离开考场。 江左各家,豪门望族,自然也应言而有信。考校入场之时,诸位都曾签署遵守考场安静纪律之承诺。而今虽有违背,但虑及尔等皆是初犯,因此不予追究。” 杜英从容说着,从桌案上拿起来几张纸,扬了扬。 王羲之手中的茶杯,此时已经微微放下,听到杜英开口,手上动作一顿,接着便看到了杜英扬起来的纸,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微微皱眉。 正在推攘的诸多世家子弟,此时也都是一怔。 旋即想起来,当时进门的时候还真的签过这么一张纸。 至于上面写的条条框框太多,谁有心情去细细看? 现在方才醒悟,原来这狡猾的杜仲渊,早就有所图谋,算计好了他们啊! 当即,众人也不再争闹。 毕竟那么多人看着,王右军会偏心于江左并且尽可能维护各家颜面,也就算了,但大司马府和太守府也还有那么多人,到时候把他们不守承诺的事传扬出去,难免为人所不齿。 世家最注重名声,自己这样败坏家中名望,纵然说是被杜英算计的,以后恐怕也难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毕竟世家子弟,本领一个个的也差不了多少,你办不好差事,自然就可以换一个家中子弟去。 不过有一名世家子弟站出来说道: “启禀太守,忘记考场纪律,是我等过错。然,余有一问,还请太守不吝赐教。” 不等杜英答应,他就侃侃说道: “江左治民之法,衍自四书五经,而随秦汉旧规,当称一句‘萧规曹随’也,因此江左休养生息、百姓安乐,有如今之繁华。 而我等也未曾学这什么稚兔同笼,既不会数头有几何,亦不会数脚有几只。 如今关中凋敝,太守有振兴关中之雄心,我等知之,但太守何不效仿江左,以先贤之法为施政之策,自寻出路,恐有偏差,悔之莫及矣!” 他话音未落,便引起周围一片低低的赞同声。 大家虽然心有不忿,但也知道要遵守那“考场纪律”。 话已至此,一道道目光登时汇聚在杜英的身上。 对方拿出来事实,倒要看看杜英应该如何辩驳。 王羲之这一次直接放下茶杯,正襟危坐,似乎也随时准备开口。 “说得好!”杜英抚掌笑道。 这让竖耳细听的众人皆是一怔。 杜太守这是被说服了? 还是被气得魔怔了? “这位兄台所言在理,”杜英负手而立,从容道,“那不如就以这户曹掾史为例,户曹者,掌管民众和粮草,为重中之重。 敢问诸位,若是有一账本放在此处,那诸位如何知道其中数之真假?若库中有八百斗粮食,而写为八百石,一字之差,谬之千里也。 若无算学,不做核查,则粮草几何,心不知之,又如何能供应百姓与王师所需?” 众人一时默然,其实他们下意识的想说,那简单的加减算数,我们还是会的。 不过只要就此承认了,那自然也就等于承认了算学是有用的,而这又不在四书五经之内,岂不是和之前他们所说的话自相矛盾? 而且他们在家中,一般都不会负责这种事,家里都有专门的账房,哪里轮得到这些世家子弟沾满一手铜臭? 因此单纯谈论此事,在气势上自然就弱了几分。 “此为下属之职,上官当行调度之举。”有一道声音弱弱响起。 “不错,的确轮不到你们亲自打算盘计算。”杜英点头,“哦对了,或许诸位还没见过算盘,等会儿拿一个过来让你们看看。 但是虽有下属,诸位又如何能保证下属就不会坑蒙拐骗、欺上瞒下,或有粗心大意之处,使得钱粮人口谬之千里?”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五章 江东独步 这一下,众人都回答不上来了。 在家中,负责此事的,自然都是休戚相关的家臣,忠诚都能够保证,利益也少不得他们的。 然而在这府中,显然就不一样了。 下属也来自五湖四海,谁知道有没有什么贪污或者刻意算计的心思? 到时候自己作为上官,若是核查不出来,事发之后自然也要被牵连。 所以杜英考校算数,看上去是在刁难他们,但是似乎又真的是为他们好。 算数都算不对,还来当什么户曹掾史? “至于律法亦然,关中为朝廷之关中,自然应当推行晋律,此亦为尉曹之责也,否则于街上见作奸犯科者,如何处置?”杜英接着说道,“诸位不通术数、不知律法,余怎能放心将户曹、尉曹交给诸位?也不知这长安,会变成怎样乌烟瘴气之长安。” 说完,杜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竟然给人一种杜英“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一声叹息落在众人的耳朵里,更是让这些世家子弟们觉得丢人。 在江左横行无忌,朝廷甚至求着他们出山以牧民一方,结果现在来到这关中,竟然被嫌弃了? 而面对杜英的说法,他们甚至一时间都无法反驳。 “你凭什么嫌弃我们?”这一句话,竟然都说不出口。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声:“不过是小小掾史罢了,我等不当也罢。” 不过这句话,他们终究是不可能大声说出来的。 王羲之还在,这么多人都在眼睁睁的看着,若是大声辩驳的话,恐怕会给人一种江左子弟不懂尊卑礼数的感觉。 而且杜英的辩论思路,大家其实都已经摸清楚了。 如果这话说的响亮一些,杜英恐怕就会接着说,小小掾史都做不好,还怎么去担任更高位置的官员? 那样的话,岂不更是打脸? 所以众人不也再闹腾,甚至还颇有礼数的对着杜英和王羲之拱了拱手,一副我江南子弟,就算是在尔等嘴中再怎么不济事,礼仪之数,还是懂的。 王羲之原本一直微微皱着的眉,此时才缓缓松开。 这些家伙,总算是没有闹得太难堪。 不等这些世家子弟的脚步声消散,庭院中又有一人缓缓起身,小心翼翼的捧着答题的几张纸,又有些不放心的吹了吹墨痕,这才走到林丛身前,将答题纸整齐的放下,对着杜英拱手一礼。 众人这才恍然想起来,闹事的世家子弟也不是考场上的全部,只是多半数罢了。 仍然还有几个人,坚持坐在那里,或是在犹豫权衡,又或是心无旁骛的思索、作答。 而这其中,就包括刚刚站起来交卷的这名年轻人。 “江东王文度?”杜英微笑着问道,声音低了几分,显然是不想打扰到其余在做题的世家子弟。 而那些世家子弟用余光瞥见杜英对着王坦之招了招手,让他上前交谈,似乎颇有兴致的样子,登时一个个也都来了斗志,绞尽脑汁思索。 至于王羲之,脸上也缓缓露出笑意,举杯饮茶,比刚才似乎更淡定而从容几分。 “正是鄙人。”王坦之点头。 “他们皆说不公,而为何汝不受其扰,自行其是?”杜英问道。 “庸人自扰,与我何干?”王坦之依旧风轻云淡的说道。 杜英:······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不知道应该如何询问了。 只是不知道你说的话,让刚刚走的那些人听到了,会不会转过头来打你。 接着,王坦之感慨说道: “太守为了选拔三曹掾史人选,也算是殚精竭虑了,但是那稚兔同笼的题,余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依次尝试。 好在上天眷顾,倒是没有耗费太久。然终究不过侥幸,所以此不足为王某能胜任此户曹掾史的证明,还请太守明察。” “文度兄倒是坦诚。”杜英有些无奈。 王坦之不但坦诚的表示,自己并不适合于户曹掾史,而且还等于在暗示杜英,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顶着外面的嘈杂喧嚣,不但一点点的试出来了稚兔同笼的答案,而且还完成了另外两道题的作答。 所以他显然是礼曹或者尉曹掾史的不错选择。 杜英不把户曹给他,也得给一下另外的两个掾史之位吧? “知长短,知进退,君子所应为。”王坦之洒然笑道。 潜台词自是,如果真的不想给就算了。 谁让这里是关中的地盘呢? 杜英微笑着表示自己明白了。 同时心中也忍不住感慨一声,“江东独步”,果然也是名不虚传。只是这一份淡定从容,放眼太守府中,也无几人能有。 至于他真实的才能如何,杜英相信等会儿看一看他的答卷,心中便有定论。 或许有人说,杜英的考核,不过三道题,管中窥豹,又能看得出来什么? 然而对此,杜英只能表示,真正的学霸,就算是有短板,那么在这短板上也不会比旁人差多少。 以王坦之“江东独步”的美誉,只求一个小小的掾史,放在江左,恐怕会有很多人表示大材小用了。 因此王坦之的表现既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那么杜英自然没有办法拒绝王坦之出现在长安太守府中。 不然的话,恐怕人们要说的,就是杜英故意刁难江左子弟了。 别说王谢各家会彻底站在杜英的对立面,吴地世家的态度也有可能再一次受到影响。 毕竟吴地世家只是想要和王谢世家竞争一下,避免一直处于一直被压着的状态。 还没有胆子大到随着杜英一起撕破脸皮,彻底和王谢各家作对。 而且到时候谢奕的态度、桓温的态度又会如何,还得两说。 其余的几名世家子弟也陆陆续续的交卷,毕竟对于他们来说,第一道题想要回答上来还是很简单的,后两道题自然就随缘了。 不过留在场上的人本来就不多了,王坦之,他们是并不想超越的,所以他们所求的,是不比在场的其余几个人差。 目光交错间,这些世家子弟们甚至相互冒出来敌意。 “余借此次考校,既是为了给太守府选拔人才,亦是为了告诉在座列位,太守府绝对不是让碌碌无为之人在此尸位素餐的,也一定会尽全力为关中百姓带来安宁和富饶。 此为太守府的初心,并且余在此发誓,绝不改变!” 杜英的话,掷地有声。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六章 大兴土木 杜英这也算是在趁着各方领头人物几乎都在场,表明自己的态度。 长安,我关中百姓可以让出来,给你们争权夺利、相互攻讦算计,因为这里是关中的中心所在,是秦汉两朝霸业的起点,朝廷会在乎长安的得失,各方会在意利益分配,这是情理之中的。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只能是长安以及整个关中,仍然还能向好发展。 杜英需要的,是至少能够为长安谋福祉的官吏。 若是谁在自己的位置上,故意拖拖拉拉的不合作或者无作为,甚至还公权私用、方便自家,那么杜英也决不轻饶。 郗超登时露出好笑的神情,杜英这实际上等于编织了一个框架,而就算是江左子弟再怎么闹腾,也不可能闹腾到框架之外。 岂不是等于给他们平白套上了枷锁? 张湛和习凿齿更是松了一口气,原本他们还是比较担心太守府的实权会逐渐的落在江左世家的手中,或者至少江左世家能对太守府的决策具有很大的影响能力。 如此一来,大司马府位于太守府之外,而且现在大司马又有南下先稳住荆州局势的想法,那么大司马府能够对关中各项决策所施加的影响力,自然就逐渐就比不过江左了。 而现在来看,杜英显然并不打算在决策权、监督权等方面做出让步。 江左的人进来,可以,但是必须得一心为关中所用才行。 若真如是,那么江左又俨然被困在杜英的约束之下,望高墙而叹息,反倒是不如大司马府施加影响来得方便。 因此郗超的目光瞥向王羲之,却发现按理说应该敏锐的察觉到杜英意图的王羲之,仍然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王右军养性的本事越来越高了不说,对于时局的揣测和把控也更加深刻。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场上的一举一动,而郗超实际上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王羲之的反应。 世家子弟们拂袖而走,王羲之显然想动怒却又憋下去了,说明这应该是在他意料之中,或者至少心里还能接受的变故。 而现在王羲之的心态,是否说明他更是早就料到杜英会有这个举措,所以已然有后招备下,或者本来就打算认命了? 认命,从不是王氏的一贯作风。 王敦作乱,王导能带着全家哭拜宫门以求一线生机。 南北互相攻讦,王导能主动学习吴语,哪怕学了个四不像,也借此拉拢了吴地世家,化干戈为玉帛。 乱中图存、独辟蹊径,这才是王氏长久以来最擅长所在。 杜仲渊这一次明摆着是要算计江左······ 王右军,你又会如何破局? 看着王羲之淡然的神情,郗超反倒是有点儿笑不出来了。 “这是自然,我等本就一心为公,还请太守放心。”王坦之拱了拱手,是第一个应和杜英的。 王坦之这一表态,世家子弟们的态度倒不是最重要的,王猛登时先带着府上原本抱着看热闹态度的吏员们站起来: “一心为公,请太守放心!” 这是表忠心以及给杜英捧场的机会,他们又怎能让江左的人专美于前? 杜英微笑着颔首。 此时,王羲之也起身说道:“个中虽有波折,但最终还是有江左好儿郎能够为太守府所用,余亦欣慰矣。 期望太守能够人尽其才,让他们真正知如何安定一城乃至关中之地。余在此有劳于太守了。” “既入我麾下,当一视同仁,尽心栽培。且诸如文度兄等,世有贤名、人有大才,杜某亦会纳善言、求短处,与诸位共安关中!”杜英扬起手臂,朗声笑道。 霎时间,他自己都难免有一种“天下英才入我彀中”的感觉。 只是这些英才是不是和自己一条心······那至少十中有九肯定不是的。 —————————————— 考校之后,天色尚早。 杜英想要留下郗超、王羲之等代表各方前来的人共同饮宴,但都被婉拒了。 王羲之的态度显然是很明确的。 既然杜英并没有给出最后的人选,王羲之也仍不能确保王谢各家能够在名单上占据最重要的位置,那这场宴席,大家各怀心思、互相试探,显然没有必要。 显然王羲之的主要目的还是要让以王文度为代表的这些王谢嫡系进入到太守府中。 等到杜英真正把名单确定下来、符合王羲之的心意,那大家再好好举杯庆祝一下也无妨。 而如果不合心意却又不做退步的话,那日后恐怕就是陌路对手了,没必要虚情假意的浪费时间。 至于郗超,他今天的任务就是来探查一下杜英和江左王谢各家之间态度和关系的,显然任务完成了,他也不会久做停留。 不然的话,到时候就是桓温又派别人跑过来探查他和杜英之间的关系了。 大司马并非心胸狭隘之人,甚至能面对一些狂生的冷嘲热讽而一笑了之,但是这并不代表桓温能够容忍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和杜英走的太近。 “没有人愿意赏脸啊。”王猛看着这些人陆续离开,微笑着说道。 杜英一摊手:“本来就答应了沈文儒和全旭,去视察一下城南的市集,若是不去的话,岂不是让他们失望? 至于晚上的酒席,余本来就没有指望着这些家伙能够留下来吃饭,府上的厨子根本就没有准备。” 王猛嘴角扯了扯。 说不定王羲之和郗超等人也是知道杜英根本没有准备,所以留下来反而大家都尴尬才走的。 也不知道这几个家伙,到底是谁算计着谁的想法? “城南?” “走,一起!”王猛笑道,“和这些家伙们大眼瞪小眼也小半天了,着实无趣,还是看一看自家的市集和工坊,让人来的心神舒坦。” 而此时的长安城南,早就没有了当初关中盟和氐人对峙时的萧条破败。 以林氏坞堡为界,向北直达龙首原下,栅栏已经圈出来了大概的范围,而一条条纵横阡陌,已经勾勒出整个市集的轮廓。 工坊、仓房、商铺等等,不少都搭建起来了一些竖柱横梁。 太守府对于这些屋舍的华美没有多少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足够大、足够结实。 和当初关中盟在少陵坞堡内的建设思路是一致的。 充满着杜英对工商的重视以及决策的特点。 实用为先。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七章 氐羌俘虏的安排 “杜太守走马上任没有几日,便大兴土木。”王猛看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笑着扬起马鞭,“不知道入了史书,后人是赞之,还是骂之?” 发展工商,的确能快速得利,但是显然也触动了农耕文化的利益,更触动了立足于占田、扩地的世家利益。 日后成王败寇,若杜英不能成功,那么世家肯定会想尽办法指责他“本末倒置”。 “搭建搬运者,或是氐蛮俘虏,或是流民,又或是关中盟妇孺百姓自发而来,出钱往来运输者,或是商贾,或是江左、梁州、巴蜀等各方世家。”杜英缓缓说道,“余未做任何劳民伤财之事。 因此不管史书上是万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至少现在的关中百姓,不会怨我恨我,余问心无愧就好。” 王猛默然,随着杜英一起看着忙碌的工地。 “属下沈文儒,参见太守。”有些瘦弱的文士大步走过来,相比于杜英第一次见到他,深陷下去的眼窝似乎平复了一些,但是黑眼圈仍然还是在的。 显然他现在已经不再肩负着沈家无路可走的巨大压力,也愈发热衷于自己现在所做的工作。 “保重身体才行,不然的话,这长安的市集只是第一步,未来还有很长的路,又如何去走?”杜英拍了拍沈文儒的肩膀,“做的很好了。” 沈文儒显然对于杜英的关怀甚是受用,正色说道:“请太守放心,余定不让太守担忧和失望。” “一起走走吧。”杜英率先向前走去,目光掠过忙碌的工地。 汉家妇孺们穿行其中,提着大大小小的篮子,这是在负责运送一些比较轻的工具和砖瓦,携带的数量并不多,更像是锦上添花。 真正干活的,是那些氐羌俘虏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在汉家士卒的监督下,蹒跚前行,稍微有掉队的人,当头就是一鞭子抽下来。 “是否太过残忍?”王猛压低声音问道。 “汉家百姓,在胡尘之中,能这样每日务工并且有口饭吃,就已经算很好了。”杜英冷着脸说道,“这些氐羌可有什么抱怨?甚至可有想要逃跑和谋反的心思?” 沈文儒微微颔首: “之前的确已经闹出来过好几次氐人逃窜,但是都被抓了回来,属下自此认为也没有必要对他们怀以宽宥,所以全部都行连坐制,一人逃跑,其余五人一并砍头。 现在这些氐羌蛮夷,心怀怨恨是肯定的,但是也应该不敢做出不要命的举动,尤其是不敢信任自己的同伴。 只要让余听到了类似的怨言甚或者风声,那也一并杖责并加其工,使其有怨言亦不得说,这样就可以避免对其余人的影响。 氐蛮也不是浑不怕死之辈,这其中也有想要好好活着、心念着家中妇孺老小的,所以只要避免怨言横行,那么大多数人仍然会忍让、会安于现状。 毕竟只要他们每天好好地上工,我等也没有要了他们性命的意图。” 胡尘席卷中原,对于胡人的怨恨,并不局限在中原世家和百姓身上。 如果没有胡人南下,那么吴郡世家的小日子过得也很滋润,也不会在历年的厮杀征战中有那么多的吴地子弟战死沙场。 沈氏亦然如此。 所以沈文儒下起手来,也一样的狠辣。 听到沈文儒说的话,王猛赫然发现,不远处孤零零竖起来的旗杆上,有一个黑点儿晃来晃去,现在才恍然意识到,那是一个首级。 “天气转冷了。”杜英突兀的冒出来一句,“看这些俘虏多半仍是夏秋衣着,这两日尽快给他们发些冬衣吧。 把这根弦绷紧了,没有坏处,但是也不能绷得太近,稍微放松一些,总好过一下子崩断之后,划破了手。” 沈文儒会意,既然这些人还有活下去的盼望,那就再给他们一点儿甜头,他们自然又会感恩戴德。 人性本如此,沈文儒并没有惊讶。 “不过这些氐羌是苦力不假,也终归让人不放心。”杜英接着说道,“趁着这个冬天,加把劲尽快将屋舍和工坊都搭建起来,并且多多收拢流民吧。 届时便告诉这些氐羌俘虏,他们已经洗刷了他们曾经奴役和欺辱我汉家百姓的罪过,所以现在任由他们离开,甚至愿意留在长安的也无妨。 胡人欺我辱我,盖因其为蛮夷也。我汉家百姓,素怀悲悯之心、施圣人仁德,自不会以相同的手段一直欺压、折辱他们。” 沈文儒和王猛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神中的意味。 我信你个鬼。 现在关中最缺的就是丁壮民力,杜英这不过是在想方设法的让这些氐羌仍然能够为他所用,并且恐怕这些氐羌对于能够逃出生天,甚至还能继续留在长安,而对杜英感恩戴德。 更重要的是,杜英的想法显然并不仅限于利用这些人。 以王化教导之,发挥汉家一直以来教化蛮夷的能耐,彻底将这些人化为己用,让他们意识到之前自己对汉人的欺辱,是罪孽深重,是需要用血汗来偿还的,而汉家的宽仁更是应该让他们加倍的努力。 长此以往,这些氐羌,或许就真的变成汉人了。 “太守高义。”沈文儒赞叹一声。 吐槽杜英用心险恶归吐槽,奉承还是要奉承的。 反正杜英这么做,最后恶心到的,又不是沈家,而是氐人。 杜英微笑道:“现在让氐羌偿还所犯下之罪过,在于沈兄,而若之后再教化氐羌,则在于关中书院。 余设立关中书院,本就为了教化蛮夷,此圣人之愿也,我等后辈,更当竭尽全力。” 王猛之前就已经揣摩到了杜英肯定会想尽办法为关中书院正名,让关中书院立于世家无法攻讦的高度上。 而如今杜英所说的,自然就是他的方法。 不管世家再怎么认为关中书院为对世家选拔人才、为己所用的体系造成了威胁,也不能否认,当世家窝在江左内斗不休的时候,关中书院就已经打出了教化蛮夷的大旗。 这是真正青史留名的功业,是所有信奉圣人言论的人都没有办法忽视和抹杀的。 等到世家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谁又能撼动关中书院的名声和地位?怕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书院做大。 也只能看着杜英所规划的人才考校制度逐渐成为关中选拔人才的最主要制度。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八章 增设三曹 王猛不奇怪,沈文儒却是第一次意识到关中书院将会在杜英的手中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脸上的惊诧神色一闪而过,自己之前还是小瞧了杜太守的心思。 这是真的要从世家的根基入手,把世家制度连根拔起啊! 不过对此,沈文儒能说的,只有: “那属下可要先把家中弟子送入书院中了,否则怕是过不了几年,关中书院的门槛都要被求学之人踏破了!” 杜英想要把世家制度怎么样,沈文儒不在乎,甚至他这个沦入贱业的沈氏旁支,又何尝不是世家争端中的受害者? 因此现在的他,并不介意自己站在对抗世家制度这一边。 “那就承君吉言了。” 王猛则忍不住说道: “关中书院选拔人才,仍旧要用考校之法,今日仲渊已经在试探王右军对于此法的态度。 也不知道王右军是否察觉出来仲渊的真正心思?不过至少在明面上并未表示不满。” “因为在王右军看来,选拔的仍然还是这些世家子弟罢了。”杜英解释道,“甚至世家子弟良莠不齐的问题,他就没有意识到么?” 沈文儒到底在世家之中呆的时间比王猛要长,同样颔首说道: “各家各户,以嫡长为重,若有恩荫升迁,自然也先落在嫡长身上。然而嫡长或许并非贤才,因此各家之中,庶子有才而不得用,嫡长无能却窃据高位者,比比皆是。 甚至王右军本人亦是如此,若非当初东床快婿,今日其或许也只是王氏默默无闻一小卒尔。 另外还有谢家······” 说到这里,沈文儒恍然意识到,当面还有一个谢家女婿呢,还是又把嘴闭上了。 同时也难免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谢家的女婿在和我商量怎么对付王谢各家······ 恐怕这种奇景,也就只有各种人际和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的世家体系中才能出现吧。 “余知道,无妨。”杜英摆了摆手。 猜也能猜到,大概就是谢奕一介武夫、德不配位,显然比不上谢安、谢万等后来者。 说来,江左谢家风头最盛的,还不是立东山志的谢安,而是谢万。 不过现在站得有多高,到时候就摔得有多惨。 杜英收起来泛起的心思,也明白了沈文儒想要表达什么。 王羲之自己就是类似的出身,所以他显然也有借助杜英的手趁机筛掉一批靠不住的世家子弟。 只是王羲之应该也没有猜到,杜英并不只是借助他的默许,只筛一次,而是想要把这种选拔变成常态。 沈文儒默默地想,到时候王右军恐怕也不可能再支持了,只是不知道杜英已经成势,再想阻拦,又如何拦得住?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真的把江左世家都算计在股掌之中,压榨他们的所有价值,然后再果断翻脸。 “沈兄,除了关中书院之外,余还打算多设立几处培训工匠的书院,想来之前太守府也应该告知你了。”杜英接着说道,“莫要忘了将这几座书院规划出来,优先建设。 想要建设商铺和工坊,很容易,但是想要培训出来真正能为我所用的人才,还是需要付出很多。” 沈文儒赶忙应了一声,同时心中忍不住感慨,书院作为杜英手头上对付世家制度的大杀器,就这么直接推到了自己的怀里。 现在他既然主持这件事,自然而然也就被打上了杜英的烙印。 想要左右逢源或者把自己从杜英团体中摘出来,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位杜太守,收买巩固人心的手段,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的沈氏,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属下全旭,参见太守。” 同样被杜英寄以厚望的全旭,亦然是急匆匆赶来的模样,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甚至差点儿绊了一跤。 “莫要着急,余站在这里又不动。”杜英感到好笑。 这家伙的着急模样,怕是有四五分是真的,剩下的五六分估计都是装出来的。 “哎!”全旭应道,“属下正在林氏坞堡指挥少陵的商铺向北搬迁,未能及时来迎太守,还望太守恕罪。” “此言差矣。”杜英摆了摆手,“余只是来看一看建设的如何了,又不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都放下手头工作前来参见。尔既忙碌,尽力去做自己的事便好。” 全旭连连应诺,不过心里忍不住感叹,我这刚刚投效太守,就被太守赏识并且委以重任,又怎么能知道你来了却不露面? 谁能确保不会有对我的位置虎视眈眈的家伙再进谗言? 这些做生意的,心都黑着呢。 “不过汝等皆在,倒也正好。”杜英说道,“余打算再既有的曹司上再增设两司,分别掌管商贸和冶工。 这两曹掾史,商曹便交给全旭,冶工便交给沈文儒,汝二人以为如何?” 摇身一变,变成了世家子弟争破脑袋都想当的曹司掾史? 沈文儒和全旭脸上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而且杜英打破常规,在既有的六曹基础上,再设工商曹司,俨然是把工商的地位也直接提高,和农耕或许无法比,但是绝对不能再称之为贱业。 从社会地位到官职上都有飞跃,这是沈、全二人之前哪里敢想的? “恐怕会惹来王右军的不满啊。”王猛还是忍不住提醒杜英一声,“再设两曹,则今日打算选拔的三曹掾史,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并且这两曹更是能直接分走户曹很大一部分权柄,没有这两曹掾史负责供应钱粮,户曹能行何事? 甚至如果仲渊愿意的话,可以直接绕过户曹,而从商铺和工坊的账簿上直接支出钱粮。” 王羲之得知之后,必然会不满于杜英之前开出的条件了。 “右军不满,则届时再让利于右军。”杜英缓缓说道,“但是只有增设两曹,才能使世人皆知,我关中坚持发展工商之心。否则工商为贱业,三言两语,如何能改变?” 王猛洒然笑道: “那师弟既然决定,便如此行事。” 他只是单纯的提醒杜英日后可能会遇到麻烦,却也知道杜英的决策对于关中的发展是有利的。 王猛本来就不会反对这样的决策。 就算是师弟把天捅下来,王猛也有信心给他兜着。 正文 第六百一十九章 如此主官 “两曹掾史,两位可能担之?”杜英接着问沈文儒和全旭,“不管江左、荆蜀,会如何反对或者想要插手,余皆会为尔等遮蔽,只需尔等把这市集建好,真的汇聚北方财富于此!” 话已至此,全、沈二人自然也没有犹豫,其实便是到时候行事有所掣肘,他们也已经知足。 总比现在实际上是负责这些事,但总归缺了一些名义来的好。 “我等必为太守尽心竭力!” 异口同声。 杜英看着躬身的两人,看着忙碌的原野,几乎可以想象,在这个冬天,将会有怎样的奇迹拔地而起。 “不只是为我。”杜英缓缓说道,“余更希望,你们真的能为这一方土地,这土地上的万民,尽心竭力。” 全、沈两人对视一眼。 为生民谋福祉,成百姓之青天。 这是很多为官者都挂在嘴上的,但是正所谓“天地君师亲”,老百姓在这个序列里甚至连个位置都没有,所以官僚所维系的,不还是这既有的秩序和掌玺的天子? 刚刚听到这句话,他们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杜英只是客套一下。 然而杜英的语气缓慢而郑重,让他们突然间觉得,这似乎并不只是客气。 杜太守,或许真有此意。 虽然理解不了太守的真实意图,但是既委以重任,那尽本职便是。 事已敲定,接下来就是选派下属文吏的事,这个也简单,毕竟现在沈文儒和全旭手下也有不少干活的人,直接把身份换一换就好。 “师兄,你说,他们有没有理解我是何意?” 回城的路上,杜英和王猛并驾齐驱。 王猛看了杜英一眼,悠悠然说道: “人心叵测,各有其志,余何知之?” 你问我,我知道个锤子。 杜英无奈,自家师兄总能把憨憨的话说的文雅而大气。 “那师兄呢?” “矢志不渝,只为初心。”王猛这一次露出了笑容。 不管他们有没有理解,王猛是理解了的。 师弟和他,志同道合。 杜英心中了然:“那回城吧,还有一堆公文。” “过两日便是婚礼。”王猛说道,“仲渊最好还是去军营之中先走一遭。 和将士们分享喜事,也是好的。这乱世之中,还是要把将士们的心,牢牢握在手中。” “便听师兄的。”杜英揉了揉眉心。 其实他说的处理公文,更重要的是奔波多日,实在是有点儿扛不住,所以想要找个地方往那里一坐,看看公文再眯一会儿,也是好的。 但是师兄既然主动提出来了,那杜英自然不会拒绝。 “那师兄就先回去了,这参谋司的小子们,办事到底不牢靠,师兄啊,得看着他们。”王猛接着一本正经的说道。 杜英登时愣住了。 等等,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去军营,而你去看公文,顺便摸鱼划水的? 之前真的是高看了你一眼。 王猛脸上的神情愈发坚毅,一副收买人心的事,师弟你尽管放心去,而为你保障后方,甚至不惜得罪各方利益的任务,就尽管交给师兄吧。 杜英哼了一声,一把抓过王猛的马缰: “参谋司现在做事早就没有那么毛躁了,而且还有阎负和阿羯在,师兄多虑了。 军中的将士们,也曾经在师兄麾下征战,想来也是很想念师兄的,何不与我同去?” 王猛正着急的想说什么,杜英已经扬起马鞭,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是王猛的那一匹。 接着,两匹马齐齐掉头向着城南军营而去。 “杜仲渊,你耍赖!我不去啊!” 呼喊声在原野上回响,久久不停歇。 亲卫们一个个拍马跟上去,神情依旧肃然。 这两个家伙耍宝,大家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现在只求你们能够小声点儿。 堂堂太守和郡丞不觉得丢人,其实亲卫们还是觉得挺丢人的。 ———————————— 长安城,谢府。 大婚将近,谢奕再一切从简,也不可能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尤其是以谢奕对谢道韫的疼爱,看着太守府都挂出来了红条绣球的装束,谢府这边更是不能落了下风。 屋檐下,红带高悬,甚至谢奕还专门让人把整个牌匾都包裹了一遍,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武夫本来就不讲究这些,图的可不就是一个喜庆? 尤其是今日,更是格外的热闹。 一箱箱彩礼,从太守府起运,直入谢府中庭,一个又一个的大箱子,堆得满满当当,充分体现了太守府对这次婚事的重视。 而且彩礼的挑选上,更是别出心裁。 黄澄澄、银亮亮的金银珠宝其实并不是非常多,现在长安城内城外,王师百姓,无数人张嘴嗷嗷待哺,各处建设都是用钱的时候,就算是这些钱,谢奕收下了转头作为陪嫁在还给杜家,而或者干脆直接投入到长安建设中,也显得多此一举。 所以这里面,有两箱子从氐人皇宫之中查抄出来的散佚古籍、有氐人公侯的衣甲佩剑,还有一套火红色,勾勒着金丝银线的嫁衣。至于其余的家具之类的,也都是从氐人府上查抄出来的。 甚至看一些器物的装饰构造,俨然是皇家之物。 不过氐人的秦国朝廷,典午正朔是坚决不可能承认的,这皇家的物品打造的再怎么富贵逼人,那也是伪朝之物,不值一提。 因此也给了法随一个钻空子的机会,这样自不算僭越。 而法随选择这些彩礼,显然也是投其所好。 谢奕俯身缓缓的捧出来那把氐人所用佩剑,霍然抽出来半截,剑刃如雪、大巧不工,带着氐人一贯的粗犷豪放,却又有着百兵之祖的端正霸气。 轻轻抚摸着剑鞘,谢奕自然是爱不释手。 “咳咳。”跟在身侧核对礼单的谢湖轻轻咳嗽了两声。 谢奕登时反应过来,赶忙把剑合上,讪笑道: “见猎心喜!” 虽然这的确是他想要的,但是架不住现在正是喜庆的时候,不适合将这刀光剑影展现出来。 “把这几箱书,直接给阿元送过去,她必然喜欢。”谢奕接着指着那些古籍,喜滋滋的说道,“等到派人誊抄整理之后,再送一份去江左。” 便让江左那些人看看,王师北伐,可不是穷兵黩武。 振兴文脉、维护圣贤学问,王师亦劳苦功高。 谢湖忙不迭的答应,看着谢奕穿行在一个个大箱子之间,喜不自禁的样子,接着不由得微微苦笑。 正文 第六百二十章 如此家主 谢奕一点儿都不吝于表示自己的满意,这些都落在来送彩礼的人眼中。 喜怒形于色,城府不深。 恐怕传回去之后,会让太守府有所轻视啊。 谢家有如此家主,也不知道以后的路,是否会更艰难。 “阿兄!”谢石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谢奕登时笑容更盛:“石奴来了啊,来来来,且同阿兄一起看一看,这些彩礼可贴心的很啊!” 谢石亦然带着笑容,虽然他现在是站在王羲之这边的,但是王右军都已经亲口宣布取消王谢两家的联姻,那么对于杜谢两家的联姻,自然是不支持却也不反对的。 那谢石跑过来凑热闹,王羲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家的婚事,自然不可能让谢石置身事外。 不过很快,谢石脸上的笑容就微微僵硬了一下,他伸手从箱子中拿出来一个小漆盒,凑到谢奕身边,低声说道: “阿兄,这盒子以金丝银线勾勒,隐成凤形,是皇家后宫之物。阿兄若是收下,恐有所不妥啊。” 谢奕显然之前就已经看到过,摆了摆手说道: “氐秦,蛮夷尔,何必当真。” “但若是落到有心人的眼中,这便是谢家暗中图谋不轨的铁证!”谢石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跟在后面的谢湖也不由得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是小公子明白啊! “既然已经送过来了,若是再退回去,恐怕不妥。”谢奕登时皱了皱眉,“法先生之前久居山中,显然不在乎这些。虽收下氐蛮伪朝之物,但岂不也正说明我等并没有将氐蛮放在心头? 我谢家数代匡扶王室,如今在北讨伐蛮夷有功,在南安置百姓田产也有贤名,如何会有图谋不轨之心?石奴莫要小题大做。” 谢奕的意思自然是清楚,谢某勠力王室,尔等也无须心中惶然,否则神情语态落在别人的眼中,那才是让人家觉得谢家心里有鬼呢。 谢石一时默然,想要再劝,却又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人心险恶,只是自己说如何,甚至自己做怎样,那不顶用的。 颠倒黑白、信手捏造,本来就是世家的拿手好戏。 只是阿兄久在军中,或是淡忘了,或是根本不想去搭理那些勾心斗角和挑衅。 看着谢奕施施然穿行在一箱箱彩礼之间,谢石反而又笑了笑。 这样也好,阿兄自小为他们遮风挡雨,在阿爹去后撑起了这偌大的家业,谢家现在地位,固然是谢万、谢安等人用风流清名换来的,但是这背后如果没有阿兄以及堂兄对于兵马的掌控,又有谁真的尊敬谢家? 那就让阿兄继续遵循他现在想走的路、去做想做的事吧。 如果真的有什么风雨,谢家这么多男儿,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一起担之便是。 “石奴,既然回来了,那就进来坐一会儿。”谢奕走完一圈,看谢石仍然杵在那里似乎在想什么,便直接一胳膊搭在了谢石的肩膀上,笑嘻嘻的揽着他向里走。 谢石并没有拒绝,同时压低声音说道: “不久之前,太守府内选拔掾史之事,阿兄虽然不在,但是可有耳闻?” “五叔不妨坐下来,细细道来。”谢道韫显然得了消息,正打算出来看一看给自己的聘礼,结果遇到谢奕兄弟两个勾肩搭背的往里走。 谢石沉吟片刻,环顾左右。 谢道韫会意,挥了挥手,候在两侧的家仆和婢女都随之退下,只留下归雁一人为他们煮上了茶。 谢石的目光落在归雁身上,带着一些警惕,谢道韫浅笑道: “这是仲渊的贴身丫鬟,送来身边,也是余的小姊妹,无妨的。” 谢石登时会意,既然以“姊妹”称呼之,那便是杜英的妾室,或至少是通房丫头了。 自家这个侄女,人还没有嫁过去,就似乎已经开始把控杜英的后宅,自是好手段。 要是自家阿兄也有这样的心思和手腕,那么谢家又何必需要三兄操劳运作? 谢石当即讲了一下今日太守府考校的过程,说罢,不等谢奕和谢道韫做评价,他便皱眉说道: “仲渊此举,看似仍然在世家中选拔人才,但实际上是在告诉逸少兄,世家人才,也不过尔尔。 再结合关中书院,还有仲渊计划开办的其余几所书院,便可知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今日所为,其实是为以后从书院中选拔人才做铺垫。” 谢奕原本心情正好,摩挲着桌案上的镇纸,似乎在研究其上细腻的工艺,但此时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关中如今急需人才,仲渊如此做,无可厚非。南边来的那些家伙都是些什么货色,石奴想来心里清楚。 承平之世、太平之年,他们承父辈之法,萧规曹随,自然无妨,动乱不会无故而生。 但是如今正是乱世动荡,关中又在湍流之中,让这些膏粱子弟前来主持一方民政,若是不出什么问题才怪呢。” “话虽如此。”谢石微微颔首,却话锋一转,“但若令寒门甚至庶民子弟,皆入书院、参与考校、选拔为官,则世家何以为世家? 世家或许并无多少治世之能臣,但也难出乱世之枭雄,世家子弟循规蹈矩、知尺寸、明进退,因此朝廷乐意于起用世家,世家也由是长盛不衰。 自曹魏以来,以九品中正制品评人才,这便是整个天下治理之基石,而今若推翻了这制度,又会生出什么样的乱子?” 说到这里,谢石直看向谢奕: “阿兄,谢家也是世家,而且······这世道,不能再乱了!” 余音绕梁。 谢奕的手停在那镇纸上,一动不动。 端起茶壶的归雁,手微微颤抖一下,水差点儿洒出来,不过她还是稳住神,先给谢奕和谢石添上茶。 谢奕看着镇纸,谢石看着自家兄长,甚至都没有在意归雁的动作。 归雁更是小心翼翼的走到谢道韫桌案前。 “来我这边。”谢道韫轻声说道,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坐垫。 归雁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缩到谢姊姊身后。 “就是因为各家目光所及,只在门户之间,而忘了百姓疾苦,忘了胡尘漫卷!”谢奕的声音骤然响起,他拿起来镇纸,重重敲了一下。 如同黄钟大吕,一下子敲在所有人的心头。 谢石的身子抖了一下,目光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坚定。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一章 效忠于谁? 谢道韫似乎早就料到了谢奕的反应,依旧从容。 不过归雁清楚地看到,谢姊姊藏在桌案下的纤手,也攥紧,有些发白。 归雁不由得心想,谢家的态度、谢奕的态度,乃至于谢家几位叔叔的态度,谢姊姊也是看重的吧? 只是身为女儿家,她就算是借助着自己的才名,也只能听一听,此时决然不是插话的时机。 谢奕已然起身,伸手撑着桌案,正色说道: “在余看来,正是因有世家,方才有如此混乱的世道!” “阿兄!”这一次,谢石在惊诧之余,也不可能只保持沉默了,他急切的说道,“阿兄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知道,我很清楚。”谢奕冷声道,“这些年,若非江左内斗纷纷,各家争权夺利,这一场北伐,何至于拖沓到今日? 而且北伐之中,若非有杜仲渊崛起于关中,恐怕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战争,最后落得一地狼藉。 所以这就是为何为兄很满意杜仲渊,因为为兄知道,至少杜仲渊的心里,还有着北方的万民,还有着这关中的王土。 而石奴,你且扪心问问,你心中,尔等同侪心中,可还念着北方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无所?” 谢石脸色大变,抓着衣袖,声音微微颤抖: “江南之治,同样繁华······” “那不妨便静静看着,孰优孰劣?”谢奕反问。 “可······”谢石想要争辩,却又想不到该说的理由。 世家的存在,的确让江左一地清平,但也的确······忘了这九州剩下的万里山河。 此时,谢道韫的俏脸上也绽放出笑容,大概是很乐意于听到谢奕如此夸赞自家夫郎。 她也忍不住说道: “五叔亦素有雄心,当审时度势、以取其优,莫要被蒙蔽了视听、扰乱了心神。 志有不同,所求不同,所思自不同。五叔之志,或未明,或又与阿爹不同,那既不能争辩清楚,不妨且看看。 先看这关中之地,是否会胜过江南,再看这天南地北,到底谁真正有功于社稷,而谁,又是为了一己私欲?” 谢石不由得沉默。 世家,当然不是无私的,甚至本就是最自私的。 但对于维护世家的人来说,他们所做的全是为了这个家族,所以他们其实是无私的。 自私与否,要看对象是谁,所以本来就无法评判。 但此时谢道韫直接问出来了这个问题,自然不是想要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想要问谢石: 五叔心中的效忠对象,是谁? 是自己,是世家,是天下? 是此生逍遥,是壮怀激烈? 人活一世,所求不在自己做了什么,而在问心无愧。 五叔觉得,自己如何做,才能问心无愧? 对于这个问题,谢石之前认为自己应该很清楚,可是现在恍惚间真的被问到了,他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办法说,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 谢石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家的未来,但是这其中所损害的,当然还有太多太多。 有朝廷的利益,有百姓的利益,有一个个寒门小家族的利益,也有整个天下的利益。 世家的争斗拖延着朝廷的北伐决心,谢石是知道的。 但是谢家的重要性应在天下之前,这是每一个真心想要振兴家族的谢家子弟都应该恪守的。 哪怕是有负于天下,有负于自己一直以来的清平之志。 可若说问心有愧么? 想到了那些被世家兼并了田产的百姓,想到了自己这一路北上所见的饿殍遍野,想到了这关中的战火连天里,奋战的王师将士们甚至得不到来自于江左的一点粮草支援······ 都是七尺汉子,人正年轻血正热,又怎么可能没有愧疚? 可谢石终究和谢奕不同,他生长于世家大院,接受的就是这般言传身教,此时骤然告诉他,之前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可能都是错的,他又怎么会轻而易举的接受? 颓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谢石一直没有回答,但也等于默认了。 谢奕缓缓说道: “石奴,阿兄并非刻意要对你发火,而是阿兄这一路走来,所见到的,便是这般。 你们皆说,要寻觅此世之正理,在阿兄看来,复王业、救黎民,这才是正理。 这绝对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实现的,不是你我如此对坐,三杯两盏淡茶,就能讨论清楚的。 要去下面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知民之所为,想民之所想。如今阿兄便觉得,仲渊想要做的,至少没什么错,所以阿兄选择支持他。” 谢石呼了一口气,阿兄的语气缓了下来,说明阿兄现在也只是觉得自己所走的路是对的,并不想劝说或者强迫自己走相同的道路。 其实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阿兄所说的是对的。 但是这所做的一切,代表的或许是天下所有人的利益,却偏偏不能代表世家的利益。 “阿兄,是先有家,才有国,还是先有国,才有家?”谢石看着谢奕,沉声问道。 “国之将亡、谁能幸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谢奕径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国之将亡,然良臣择主而事,既然本朝皇帝昏庸,那便依附于新朝,仍有从龙拥立之功,可享百代太平。”谢石直接说道。 “此为世家生存之道不错。”一直聆听的谢道韫也轻轻开口,“然左右摇摆,人尽知之,那终其一朝,世家又如何能得重用?君臣二心,岂为社稷之福耶?” 霎时,谢石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狠辣,他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若世家主政,使陛下有其名而无其实呢?” 若是杜英在此,大概会称赞一声,好一个君主立宪啊! 当即,谢奕脸色大变,豁然起身,直接走到门口,拉开门看了一眼,外面仍然是忙忙碌碌的景象,门口也没有人守着,他这才长舒一口气,一下子抵住屋门,冷声说道: “此怎可为臣子所言?!” 谢石不由得一叹: “此非余之所想,而实乃江左各家所想。因此便是传出去了也无妨,此话虽从余口中所出,却是各家心声。 若是传扬开来,则江左君臣之间难免生隙,非如今各家心中所愿见也,因此纵然隔墙有耳,王右军也只会装作不知。” 谢奕和谢道韫知道谢石所言不假,但还是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失望神色。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二章 贴心的女儿 世家的效忠对象,显然永远只可能是自己。 因此王右军此次北上,是为了江左的利益而来。 而王谢两家日后纵然风雨同舟、并肩前进,所为的,也是江左的利益。 天下清平,与他们何干? 甚至为此,架空君权、成为幕后的皇帝,又有何妨? 谢奕缓缓说道: “此终归为谋逆之言,石奴不可轻谈。” 谢石却似乎像是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疑惑、苦闷、憋屈等等,此时一并发泄出来: “自从永嘉之乱后,各家保着王室东渡,谁家还真的以为坐在万人之上的便是权柄所在? 因此刚才这些话,其实只是敢不敢说出来罢了,现在既然是在关中,天高建康远,谁能管我?!” 说到这里,谢石已经没有了平时跟在王羲之身边的温文尔雅、风轻云淡。 青筋暴起,脸色也涨得通红,谢石直勾勾看着谢奕,像是一头想要择人而噬的猛虎,大口的喘息表明他现在的心绪极其不稳定。 归雁不由得低呼一声,显然没有料到堂上竟陡然出现这样的变数,不过谢道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归雁随之微微低头,心神宁静下来。 跟在谢姊姊身边这么长时间,她已经很清楚,自家公子就是个不靠谱的,但是自己永远可以相信谢姊姊。 然而归雁并没有看到,依旧正襟危坐的谢道韫,俏脸上带着担忧,明显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镇定。 谢奕也同样被谢石骤然抬起的话音给惊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平静。 沙场上什么生死厮杀、惊魂一刻没有经历过? 眼前的这还不算什么。 甚至谢奕很能够理解谢石的心境。 自家这个弟弟,从小也怀有和自己一样,北伐中原、平定战乱的志向。 奈何自己当时身为家中长子,想要去往何处,弟弟们是拦不住的。 可是谢石帮着谢安、谢万等人操持家业,奔波于门第之间,所商讨的也都是世家斤斤计较之小事,久而久之,之前锋锐的性子被打磨的一干二净,同时也开始以自家的利益得失为所求。 当理想与现实剧烈的冲突时,谢石显然也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否正确,而他真正想要追求的又是什么? 此时面对谢奕,他尽情的发泄自己的不满。 因为这仍然是他的长兄。 “路各不同,无须强求自己理解或者走上哪一条路。”谢奕的手微微向下压,让谢石尽量平复心情,“之前阿兄亦厮杀于外,无暇顾及到你们的心思。 安石行事,也是为了谢家能够在没有阿兄的时候仍然可以继续向上爬,显然也就忽略了你们真正所求。 石奴拳拳之心,余已知晓,现在不知道石奴是想要折返江左,再潜心读书,还是留在关中,操练兵马? 阿兄虽别无所长,但是交给石奴一路兵马,让石奴能够尽杀胡之愿,却还是能做到的。” 谢石的脸色已经逐渐恢复正常,他缓缓的后退,坐了回去,沉声说道: “就不劳阿兄费心了,弟既肩负几位兄长的托付北上,自然还适应完成所须做的事,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阿兄们一片提携心意? 至于领兵,如今堂兄以镇西之名坐镇江淮,阿兄又为大司马麾下悍将,另外阿兄还将阿羯送入长安参谋司,显然日后是想要让阿羯继承衣钵的。 我们谢家在外领兵的人已经足够多了,甚至比王家还多,所以不能再有新的人在外,不然的话,建康城中,怕是要有人问一声—— ‘谢家可要为桓家第二’?” 说到这里,谢石多少露出一些无奈。 家中排行小,所以阿兄们喜欢从军的从军,喜欢从政的从政,留给他的选择,本来就已经不多。 命既如此,那谢石也只有认命。 谢奕看着自家幼弟,刹那间,他甚至都觉得,幼弟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历经沧桑的老者,此时回望来路,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不知不觉的,他也长大了,甚至显然还经历了很多自己预料之外的。 “也好。”谢奕想了想,也并没有想到其余更好的方案,让他也平白升起来一种无力感,只能缓缓的说道,“不过阿元大婚之后,石奴倒是可以和仲渊谈一谈,或许仲渊能够解汝所惑。” 谢石苦笑一声: “杜太守,不过也只是个加冠未久的少年罢了,如今猝然临高位,能够将各方算在手中,已非常人,如何还能顾及的到我?” 此时,谢道韫先开口说道: “正因仲渊非常人,所以五叔何不一试?既然一个人找不到答案,那多问问总也无坏处。” 谢石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好微微颔首,同时忍不住微微一笑: “阿元还没有出嫁呢,就知道维护夫婿了。” 谢道韫微微羞恼,撇过头,似乎懒得接话。 不过谢奕倒是略略松了一口气。 因为刚才这句劝,若是谢道韫不开口的话,就只能自己说了,那样就多少有了几分强迫谢石前去的意思,难免会引得谢石不喜。 此时他正是神经敏感的时候,本就不应如此刺激他。 这个闺女,还是贴心的。 “那阿兄,余先回去,跟在王右军身边,或能听闻一些风声,告知阿兄也无坏处。”谢石起身。 这是在表明他的态度,他还是很乐意于请教一下杜英的,而所听到的这些“风声”,名义上是告知谢奕,实际上还不是要让谢奕转告杜英? 谢奕怔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表示自己明白了,谢道韫就也起身相送: “那就有劳五叔了。而且五叔也大可以放心回去,侄女出嫁在即,五叔过来照看参详一下婚礼仪程,本就合情合理。” 谢石一个人跑了过来——而且已经不是初犯了,当时他还曾经独自前去少陵坞堡——纵然王羲之愿意相信他,也难免会有一些流言蜚语。 所以谢道韫连理由都给谢石找好了。 至少谢石这么主动一说,能打消一些江左各家的抵触情绪,或许还能让王右军也消弭几分疑虑。 谢石对着谢道韫微微颔首,也露出几分笑容: “那就提前祝阿元和仲渊百年好合。” “承叔父吉言。”谢道韫盈盈施礼。 谢石转身就走,在谢奕府邸上停留太久,对他并无好处。 “哎,哎?”回过神来的谢奕上前两步,伸出手想要招呼自家弟弟,“这就走了?来一趟也不拿点儿东西回去,府上现在最不缺吃喝之物······”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三章 参谋下放 看谢石明显没有听见,身影一晃而去,谢奕不由得又嘟囔一声: “都没有给他阿兄行礼,无礼之徒!” 谢道韫微笑道: “五叔性情潇洒,本就不应为礼所羁,阿爹何必纠结于此?而且阿爹见五叔去时轻松,无来时之沉闷,不也高兴么?” 谢奕被说中了心思,倒也不生气,负手而立,悠悠然说道: “家里长短,虽然使人拘泥其中,却又别有乐趣。” 说罢,他看向谢道韫,摇头叹息: “只可惜这家中因有阿元,平添几分和睦喜乐,如今阿元要出嫁,转眼如烟矣!” “阿爹自可以让阿羯常常回来,并且女儿也不过和阿爹几府之隔,阿爹无须心塞。”谢道韫劝慰道。 谢奕半生厮杀,几乎没有多少享受家庭和乐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慨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让谢道韫心中暗暗升起担忧,显然自家夫君也像是会成为这种战场厮杀、一去不知年月的人,惹得人独守家中而又天天惦挂。 不过大概值得欣慰的是,杜郎并不是阿爹这般不懂一点儿情思的人,他那句句情诗,映在眼帘、浮在心头,总让人心神难以平静。 聊以**吧。 “仲渊那小子,自会胜过阿爹。”谢奕的声音突兀响起。 这让谢道韫微微一惊,旋即有些奇怪,阿爹怎么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谢奕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虽然阿爹的智慧可能赶不上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妖孽,但是架不住阿爹经验丰富啊,年少为浪子,壮年镇一方,中年战沙场,见过的多了去了。 小姑娘凭门远眺,柳眉微蹙,还能在想什么? “那若是还比不上阿爹呢?”谢道韫幽幽说道。 “那阿爹便斩了他!”谢奕慨然道。 谢道韫瞥了谢奕一眼,就当没听见。 你们翁婿两个,本就臭味相投,所以以后不狼狈为女干,我就谢天谢地了。 ————————————- 谢府因为送来的聘礼而热闹非凡。 此时太守府也不差,迎来送往,都是各家幕僚门客,此时自然正是大家拉近和太守府之间关系的好时候。 大婚当日,宾客云集,必然没有什么表现的机会,因此提前过来站站脚、烘托一下人气,自然更能被主人家记住。 “记住了么?”杜英坐在书房中,翻看着几份答卷。 问的自然是有没有记住今日前来帮忙的各家幕僚的名字和所属。 派遣他们前来的幕后各方,当然是期望杜英能够记住他们的善意。 但是坐在杜英对面的王猛却很清楚,杜英问的是有没有记住这些人的名字和性情之类。 今日被派过来的人,固然代表的是各方,但是每一个人选,显然有都是经过思忖和推敲的。 诚意多一些的,派来的自然是亲信心腹,而诚意少一些的,派来的自然就是平时打杂、帮帮忙的人。 因此记下来这些名字,背后记下来的,实际上是各方的态度。 “师弟放心。”王猛随口说道,“而且这里面倒是找到了几个郁郁不得志的人,有空的话倒是可以问问他们是否有意于留在太守府。” 杜英这一次露出微笑,现在太守府缺少人才,让师兄都有些着急了,不然的话,师兄怎么会费心费力的盘算这些? “如此,才能再抽掉一些人去军中······”王猛接着说道,“今日在军中,士卒们士气还不错,但是很明显将官们仍心存疑惑和担忧,所以余打算把参谋司的一些人放入军中担当长史或者司马,以稳住军心。” 杜英显然也见到了王猛所说的,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 这也并不怪这些将领们会有疑虑,他们都出身关中盟,忠心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猝然临高位,本来就容易乱了方寸,更重要的是,如今关中盟旧有军队四处分散,征战于各处沙场。 今日杜英和王猛所去的朱序和任渠麾下,之前固然在渭桥之战中大放异彩,但是显然也引来了王师中众多将领的不满。 如今兵马驻扎在北城,实际上仍然处于王师各处营寨之间,承受着王师异样的眼神,朱序和任渠他们浑身别扭也在情理之中。 主将心神摇动,下面的将吏们也没有承受过这种压力,随之有所担忧,这都在情理之中。 可是问题暴露出来了,总归是要解决的,不然关中盟旧部将会从杜英手中最锋利的剑变成满是孔隙的筛子,不知道多少对杜英如今的位置虎视眈眈的人,都会选择这里作为渗透入杜英这个团体的突破口。 “也应该把参谋们放出去历练一下了。”杜英表示赞同,“这件事师兄尽快安排下去,军心一旦摇晃,早晚生变。 而且也正好趁着向下派遣参谋的机会,再选拔一批来路清正的北方子弟进入参谋司,源源不断,生生不息,从而形成一个不是书院,却又胜似书院的部衙。” 王猛点头应诺:“另外,今日对于仲渊的安排,殷举恐怕还是心有芥蒂啊。 六扇门终归不算是正军,如此安排在我等眼中看来,只是为了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但是六扇门的真正目的,不能明说,至少现在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在他们的眼中,这大概是说明殷举在和韩胤的竞争中失败了。” 杜英缓缓说道: “这也无妨,到时候和殷举说清楚便好,明日吧。” “后日便是大婚······”王猛善意的提醒。 “用不了多久,能说清的。”杜英叹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后日就是大婚? 但是事情一项一项砸下来,杜英也只能硬着头皮一点点解决。 而且他相信,就算是殷举太年轻而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但殷存是明白的。 所以杜英还不是太担心这件事,他将几份答卷向王猛那边一推: “师兄看看吧,除了王坦之之外,还有这几个人,或可为曹司人选。” “选择谁很重要么?” 两人说话之间,王猛手上翻阅公文的动作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停顿。 这三个曹司的职权都快被杜英分割、分派干净了,曹司掾史走马上任之后,也只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所以选谁,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或可真为我所用呢?”杜英伸手轻轻抚摸着答卷,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江左还是有人才的。世家底蕴,终究不能小觑。” 正文 第六百二十四章 能掌天下,绝非世家 王猛脸上神情微动,伸手接过来答卷,这一次他不再随意,而是细细的看着上面的字句。 杜英则默契的拿过来王猛桌案上的几份公文,仿照着他的批阅手法,写下自己的意见。 “王文度的文章,温和稳重,然往往又有几句能一针见血。”王猛缓缓说道,“的确是治世之才。而且仲渊可曾注意到,其论王莽之政,批判其施政草率而有悖常理,终为世人所不容。 但是细细思忖,这文章之中,似乎一直意有所指啊。这一处两处,不说政出王莽,而是说政出未央、政出长安······” 杜英抬头:“我知道。” 这就差直接指名道姓的斥责长安太守府了。 太守府自从设立以来,先是引工商建设长安,接着又是组建六扇门、通过考校选拔三曹曹司掾史,另外当时王坦之还不知道,杜英还有在既有的六曹之外再开设工商两曹的想法。 每一条,似乎都符合其所言,王莽施政草率而违背社会既有的规章制度。 “但是王文度既然出身江左,本就不是我们的同盟,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情理之中。”杜英接着说道,“余既然敢出这道题,就已经想到了会有人以此影射太守府。 不过无妨,越是能以此来暗喻如今长安新政的,越是恰好说明他还是有心了解新政。 甚至若能够暗中指出这其中的不妥之处,那自然更好。只可惜,这些答案之中,都是泛泛而谈,未有能发人深省并引以为戒之处,难免让人失望。” “终归是一些没有真的在这些位置上做过事的人。”王猛对此倒是很能理解,“其所思所想,借助于既有的史实之类的罢了。 这并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因此纵然能指出问题所在,却难以指出这条路更通向何方。 江左清谈,今日得见,便也不过如此。” 杜英微微一笑,师兄的话中带着一些轻视,本就在情理之中,因为随着王右军北上的这些世家子弟,本来就不是清谈名流,甚至反而应该算是清谈人物之中更加务实一些的。 不然清谈名流,更倾向于居于林泉、悠游快哉,又怎么会跑到关中来,和一群人一起抢夺一个小小掾史的位置? 以他们在江左的名声,如果真的运作一下,郡守或不容易,但一县之主、一郡之丞,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如果真的让这些人前来,开口就是高深莫测、玄之又玄的道理,恐怕师兄也会听的云里雾里,最后嘟囔一声: “与关中何用?” 王猛看杜英没有赞同的意思,只道是师弟的思绪都落在甄选人才上,正想要问一问杜英有没有定论,便听见杜英说道: “不假,因此,若是让这些人坐在三曹掾史的位置上,真正参与到我关中之政中,真正见到关中之政是如何布惠于民的,和王莽的仓促草率有很大的区别,不知道他们又会作何感想?” 王猛神情一变,试探着问道: “师弟的意思是······想要让这些江左子弟真的为我所用?”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杜英微笑道,“余从不奢求天下各方都能够和余齐心,江左子弟既出身世家,必然也要维护世家的秩序,这和我们想做的事甚至是恰恰相反的。 因此余只期望他们能够在其位而谋其政,做好自己的本职,不为太守府拖后腿,这也算是拳拳之心,皆为公家了。 师兄觉得,这又是否可行?” 王猛心中登时盘算,若是这三曹掾史真的能好好工作,那的确又能分担不小的压力。 毕竟在此之前,王猛根本没有把他们计算在太守府可用之人中。 “难矣。”王猛低声摇头。 让这些掾史参与到太守府的新政之中,固然可以让他们的心思逐渐向太守府靠拢,就算不会支持太守府,也会通过完成自己的手头工作而不会对太守府形成阻挠——至于太守府的新政靠不靠谱,对此王猛从不怀疑。 可是话虽如此,王右军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论拉拢人才、收买人心,王羲之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王右军?”杜英径直问道。 “是。”王猛无奈说道。 和王羲之打过几次交道之后,他们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名贤,绝不是徒有虚名。 “右军所顾虑的,也不只是关中,只要太守府表露出愿意和江左合作,甚至愿意对江左来的人也委以重任,那么右军会一直关注于关中么?”杜英反问。 天下太大,而王羲之,终究只是一个人。 “这便是世家的弊端啊。”王猛感慨道,“想要以一家之力,执掌天下权柄,就算是这一代子弟之中藏龙卧虎、人才辈出,也几乎不可能实现。” 杜英的眼睛中亦然泛起光彩,师兄一语中的,甚合他心意: “因此,能掌天下者,绝非世家!” 而杜英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关中推行新政,至少在掌控一方,甚至掌控整个天下的本事上,是要胜过世家的。 王猛颔首,不过就算世家没戏,现在好像也轮不到他们,因此王猛更务实的说着眼前事: “王右军固然应该会着手布置和桓温在荆蜀的博弈,可是他不可能真的对关中完全放心。” “那就只能让王右军的心,尽量放下。”杜英微微一笑,起身走到王猛身边,抽出来三份答卷,指了指名字。 王坦之、韩伯、阮宁。 王猛一怔,旋即笑道:“韩伯的答卷的确也很不错,见解独到。只是这阮宁差了一些······” “但是架不住这是阮尚书之子也。”杜英一摊手。 “有个好爹,还真是好事啊。”王猛喟然感慨。 王坦之且不说,韩伯是殷浩的外甥,阮宁是前尚书郎阮裕的儿子。 殷家曾经是江左各家的佼佼者,殷浩也曾是执牛耳者,只不过一次北伐便葬送了全部功名,既在于殷浩盲目轻进,又在于桓温一直以来的挑衅,而殷家也由此家道中落。 韩伯自然也受到牵连,不然其也算年少有才名,不会冒着风险随同王羲之北上,以寻觅机遇。 殷家和桓家有过节,韩伯又需要仰仗于江左各家鼻息以维持自家家业,所以其必然是王羲之信得过的人。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五章 锦衣横刀(加更) 至于阮宁,其父阮裕是江左清谈名流的翘楚,一生大起大落,见证了江左风云变化,如今同样隐居于东山,是谢安等人的忘年交好友,更被王羲之称赞为“宠辱不惊”,名望颇高。 可是阮家自从阮籍以后,唯有清名,却少世家生身立命之权柄,所以阮裕让阮宁北上,自然也有为阮家再开拓一方天地的意思。 以王羲之、谢安等人和阮裕之间的亲密关系,阮宁的忠诚,王羲之当然也是信得过的。 杜英选用这三个人,至少在表面上看去,诚意满满。 王猛的声音更低了几分: “太原王氏逐渐和琅琊王氏离心,或者根本就未曾同心。王文度自然有自己的考量。至于阮家,本来就是谢家姻亲,所以阮家既可以支持王右军,其实也能够借助谢司马的姻亲,掉头支持师弟。 这两家,皆可能有变数,那韩伯呢?” 杜英微笑道:“殷浩当年何等威风?到头来却因为丧师辱国而落得一个戴罪自囚的下场。难道这仅仅是因为他打了败仗么,也仅仅是因为朝堂为了表达对大司马的善意和器重么?” 殷浩失败,江左能打的的确就只剩下桓温了,但是似乎对于殷浩的处理也过于刻薄。 “王谢各家,自然也都落井下石,不然的话,谁知今日,是否会是王殷或者殷谢?”王猛直接回答。 “对也,那这韩伯,还能真心为王谢所用,甚至愿意被江左当成一把刀?”杜英反问,“甚至异位而处,余甚至更愿意赌一把,将殷家和韩家的未来压在关中,或许真有出头之日。 否则在江左的话,就算是韩伯有天才,雏凤清声,一时为人所敬,但王谢各家是不可能允许殷家和韩家死灰复燃的。” 王猛叹息道:“世家争斗,虽然少有血光,却亦格外残酷,稍有不慎,便是代代寒门,永世不得翻身。 那这三掾史人选,就这般确定了?只是不知道王右军能不能看出我们的心思?” “不过是几处闲棋,信手而落罢了。”杜英淡淡说道,“看出来了就看出来了。” 这几个职务的真正权柄,都快让杜英分割干净了,所以王羲之就算是扶上来三个王家子弟,杜英也有信心让他们一事无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能当个吉祥物。 至于具体再怎么操作,收纳人才却又不一定全都给予实权的大司马幕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杜英甚至不用自己头疼,仿照着桓温平时管理幕府的方式来就可以了。 ————————————- 初冬的脚步已经临近关中,长安大街上,寒风卷动残叶,平添几分萧索凄凉。 但当一队兵卒横刀行过,这萧索似乎转而变成了肃杀。 晋军旗帜迎风舞动,只不过和王师常见的旗帜不同,这些晋军旗帜都镶嵌了红边,如同燎原的火,将周围的寒气点燃。 这是独属于关中盟军队的旗帜,用来和桓温麾下的王师形成区分。 关中盟的军队一直驻扎在北关军营,不过前一段时间,除了袁方平麾下之外,其余的都被杜英派遣了出去,分别前往各处战场。 而昨日,甚至就连袁方平也整兵出发,向西而去,杜英给出的解释是要支援岐山战场。 因此大家都在等待和思忖,杜英接下来会如何调动他手头上本来就为数不多了的人手呢? 北关军营虽然不大,但处于长安正中,杜英怎么会让这个军营空闲下来? 现在,大家都看到了答案。 军营门口的牌子已经被更换为“六扇门”,而这一支刚刚入城的军队就直接想着军营行进。 一名名将士,步履铿锵,衣甲上仍然残留着血迹,无疑都在告诉路边观望的人们,这是一支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精锐之师。 “王师风貌,器宇轩昂,果然和胡人不同!”这是西来的中原士子发出的感慨之声。 “此为关中盟之兵,是关中男儿!”这是城中流民百姓的骄傲之声。 “阿爹,我也要参军,为保卫关中而战!”这是犹显稚嫩的少年发出的激动之声。 还有很多没有说话的人,各怀心思,看着这一支军队。 长安太守杜英,就站在军营门口,静静等候着自己的儿郎们。 “末将殷举、于谈,参见太守!” 当先的两名汉子齐齐大步迎上前。 殷举是奉命率军从扶风撤回来的,而于谈之前一直留守少陵坞堡,奉命带着五百新编练的士卒赶来。 因此呈现在杜英眼前的这一支军队,其实也是新老混编,只不过那些一身杀气的老卒们太过于耀眼,让人们忽略了队伍中还有不少人甚至队列都走的不甚严整。 杜英微笑着说道:“无须全礼,入营吧。” “遵令!” 军营中,一箱箱的衣衫都已经准备妥当,兵刃也都整齐的摆放。 锦衣横刀,这是王猛这两天费了不少心思凑齐的。 其实想要凑齐这两种东西,对于现在的关中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 关中和巴蜀的贸易已经如火如荼的展开,因此珍贵的蜀锦从崎岖的蜀道运出,出现在关中。 这蜀锦北上的贸易,即使是在当年动荡的三国也未曾断绝,甚至成为蜀汉和曹魏心照不宣的暗中交易。 然而胡尘漫卷,氐羌横行关中,贸易自然也就再进行不下去了。 如今商路重开,关中又是一片白纸,巴蜀商人们自然积极北上以求抢占市场。 至于横刀,军中所用,关中盟建立的工坊自然也能打造,尤其是杜英已经开始推进流水线生产,更是让冶炼也事半功倍。 然而终归这一切都需要时间,现在无论是贸易还是冶炼,都是需要时间的······ 这也是为什么,呈现在殷举等人面前的锦衣横刀,衣衫看上去做工颇有些粗糙,甚至有一眼就能看到的线头,而横刀更是不少都有刀鞘破损之处,长短样式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从各处搜罗来的。 看上去属实有些寒碜。 但越是如此,殷举的腰杆,越是挺直了几分。 因为这无疑表明杜英对于这个新组建的六扇门有多么重视。 也就能表明杜英是真的打算对殷举委以重任。 站在殷举旁边的于谈,则想到了昨夜殷存在少陵坞堡专门让自己转告殷举的话。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六章 明里暗中 “我殷家为杜家家臣,杜家兴则我家兴,杜家亡则我家亡,此为家臣之宿命也。” “如今少主立于危墙之下,身边往来之人,或可信,或不可信,少主或知之,或不知,终只能用之。” “唯有我等家臣,赤胆忠心、与家齐寿,因此少主愿放心委以重任。” “此重任,或非达官显贵、或非沙场名帅,但定与少主之生死、杜家之荣辱息息相关。” “少主如今,应该是需要一把刀的,一把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刀,助他知晓敌之所在,而行不见光之事。” “我殷家若能为少主之刀,则生死荣辱,更是与杜家再无分隔。此路既无法回头,不妨一路向前,成为那把刀,帮助少主在黑暗中,劈开一切想阻挠的人,也劈开,这乱世······” 殷存已经垂垂老矣,这些年他肩负着一个坞堡的生存压力,现在骤然无官一身轻,人似乎也跟着快速衰老下来了,所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气无力,并且说的很慢。 但是在于谈的心里,却似乎有一团火骤然炸开。 他们是杜家家臣,生死与共。 所以杜英打算设立的这六扇门,似乎真的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 而于谈相信,也正是因为殷存的这一句句剖析,让原本对于回师长安颇有抵触的殷举,此时看上去似乎对于未来的工作充满了期待。 “临时凑出来的,如果有不合身或者不趁手的,之后再慢慢补。”走入军营议事堂之后,杜英缓缓说道,“但是今天六扇门就必须要建立起来,并且上街巡查,维持长安的秩序。” 这是六扇门明面上的任务。 “属下遵命。”殷举赶忙应诺。 “而在六扇门之中,还要挑选机警且身手敏捷者。”杜英接着说道,“无论是巴蜀、荆州还是江左,而或者河西、河北和中原,余都期望能够看到六扇门探子的身影。 至于这些探子应该怎么培训,余已经把这件事交给留在关中的杜家暗探们了,他们虽然垂垂老矣,但是教一教你们如何行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都是杜家的功臣,一定要谦虚求教。” “这是自然。”殷举哪里敢托大,诸如华阴的老牛之类的,那也都是当初和自家爹爹平辈的人物,同样也算是杜家的骨干。 “六扇门之后的人员补充,就从关中盟旧部之中挑选,不得涉及到其余各方麾下。”杜英接着说道,“务必要慎重,个人本领尚且还是其次,忠诚最为重要。 余也会让家中再派遣一些得力的人手过来。而六扇门的钱粮支出,名义上划归决曹,但直接由郡丞负责,所以这些不需要担心。” 殷举在此颔首应诺。 这一年的厮杀,他已经逐渐变成一把锋利的刀,的确也不擅长这些钱粮计算,现在有郡丞兜底,倒是好事。 杜英的脑海中倒是想起了自己的小护卫。 等到谢道韫入了门,小护卫也变成名正言顺的杜家人,那把她安排在六扇门,起到一个监督和帮忙的作用,也不错。 至于现在,六扇门初建,杜英并不打算胡乱塞人,班底绝对要保证都是杜家自己人,所以他宁肯让殷举等人慢点儿开展暗中的工作,也要等一等,等河西的支援,等关中盟旧部逐渐结束对外厮杀任务,可以抽调人手。 家中对于少主,已经尽全力了。 这是殷举又泛起的想法,现在的少主,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俨然已经是杜家的旗帜和象征,河西本家那边,显然也把杜英当做了杜家振兴的希望,不然又怎么可能对一个庶子如此慷慨? 自己走的这条路,是对的。 “当然,这一千人不能全转为六扇门。”杜英接着说道,“从中筛选出五百人就好,这也是为什么余现在并没有让将士们直接换装。 筛选出来一个,便有一人更换衣装、上街巡视。所以余并不要求尔等今日便把五百人全都选出来,但至少今天长安的大街上要出现六扇门的身影,可否做到?” “定不让少主失望!”殷举和于谈慨然应诺。 他们不称“太守”,而称“少主”,自然是向杜英强调他们家臣的身份。 “在外还是不要如此称呼。”杜英叮嘱一声。 六扇门是杜英的私兵,这其实只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但是看出来归看出来,只要杜英不承认,谁又能将他怎么样? 用人唯亲,在这世道本就是常态。 但若殷举等人一直称呼以“少主”,那就变味儿了。 这种称呼都冒出来了,你还敢说不是私兵? 抓住这些口头上的称呼变化而大加抨击,本来就是文人墨客所擅长,也就是世家所擅长。 所以杜英并不会给世家任何一点儿有损自己名誉和“忠臣”形象的把柄。 “至于于谈,你先别激动。”杜英接着说道,给于谈泼了一盆冷水,“剩下的五百人,便交给你统率,负责长安城防,并且余需要你在这冬天的三月内,尽可能的扩充兵马,却又不能疏于操练,尔可明白?” 原本以为自己也和殷举一样要成为六扇门中核心人物的于谈,登时张了张嘴,露出惊诧神色。 敢情和自己没关系? “六扇门维护城池秩序,只是幌子罢了。”杜英无奈的说道,“难道真指望六扇门一心二用,既要在黑暗中为我等探摸消息,又要在阳光下横刀长街、阻拦强敌? 所以余还是需要有一支真正听从太守府调遣、随时可战的强军,驻扎在长安。 袁方平是否可信,余仍不知道,所以才把你们二人调过来,心中可清楚?” 领兵镇守,本来就是近些时日于谈一直在做的,所以他虽然有些失望,但总归杜英也没有给他什么难以完成的任务。 而且杜英虽然没有明说,于谈也知道杜英的意图。 打造一支杜家部曲、太守私兵。 这才是杜英明面上的刀,震慑敌人的刀。 至于敌人是谁······ 于谈已然明了,敌人显然不在长安城外,而在城中。 “属下遵令!”于谈回答的亦然慷慨。 “若有不明之处,切忌肆意行事。”杜英接着叮嘱,坐下来,细细告知他二人,未来六扇门和城防部队所需要的合作之处、所需要小心探查和防范之处等等。 殷举和于谈神色肃然,这或许是他们之前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但是他们会竭尽全力。 杜英看了一眼他们的神情,微微一笑。 明里和暗中的刀,已然在锻造。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七章 疏雨是个傻丫头 初冬的长安,清晨格外的寂静。 太守府中,却已经人来人往,不过多数都是府上的亲卫和婢女,他们的动作仍然尽量放轻一些,不能打扰到太守的休息。 冬天的日升,来得晚。 所以此时天空只是微微发白,一身红裙站在杜英院子外的疏雨,却无奈的说道: “时候不早了。” 说罢,她当先推开门,又轻车熟路的直入杜英的卧房,身后还跟着一队婢女,捧着水盆、毛巾、柳枝、青盐之类的梳洗用具,鱼贯而入。 而杜英的鼾声,还在卧房中回荡着。 当杜英从北关军营——当然,现在已经改叫六扇门了——出来的时候,已然天色很晚。 他一开始其实只是打算看一看士气如何,但是后来跟殷举等人说到兴头上,直接阐述了自己对于未来六扇门情报探查网络构建的想法,让殷举和于谈耳目一新。 之后,杜英又看着六扇门选拔,鼓舞了一番士气,直到目送六扇门第一队人马走出营门,这才离去。 而也正是在昨夜,六扇门这个几乎在两三天之内就凭空出现的衙门,便接管了夜间长安的宵禁巡查。 杜英的动作之快,让各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馈。 当然,这也是因为大家并没有把六扇门放在心上。 维持秩序的士卒罢了,换一身皮,不还是一群大头兵么? 世家和大司马府的目光,如今都放在朝堂上和荆蜀中,杜英的小小动作,打着维护长安稳定的旗号,自然在他们看来是掀不起什么波澜的。 几日连轴转,杜英也是在困得挨不住。 以至于当天色放亮,大婚在即,应该迎亲的新郎官,睡得像头死猪。 “公子!” 疏雨同样是一身红装,身上佩戴的玉佩和银饰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声响。不过这些小饰品太多了,也阻碍了疏雨的动作,让她难得袖手于前,端庄而站。 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英姿飒爽,多了几分世家的雍容华贵。 杜英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看到了疏雨的模样,喃喃说道: “别吵,再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他就翻了一个身,还扯过被子直接捂在头上。 疏雨秀眉微蹙,公子你结婚这么不积极,真的不怕我家大娘子知道么? 不过现在身为杜英身边负责男方礼仪的女官,疏雨当然不能看着杜英继续睡,只能上前几步,伸手拍了拍杜英: “公子,大婚在即,不能再睡了。” 原本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而打算再往里面缩一缩的杜英,动作骤然顿住了。 接着,被子一下子被掀开,如果不是疏雨的身手还算敏捷,恐怕就直接被当头罩住了。 杜英飞快起身:“为什么不早些喊我,什么时候了?!” 疏雨赶忙招呼婢女们上前,亲自给他拿过来红色的喜袍。 “看公子劳累,我等不好打扰。” “胡闹,多重要的事,那是睡觉能耽搁的么?”杜英斥责道。 疏雨一脸委屈,刚刚你睡得跟死猪似的,就差直接让人进来把你拽起来了,现在说这话,不是强词夺理么? “公子抓紧洗漱。” 不过疏雨看到杜英焦急的神情,刚刚还在埋怨杜英不重视婚礼的心思自然也就淡了。 “还有多久出发?” “半个时辰。” “那还来得及。” “公子打算用膳么?” “来不及了,另外再找两个人,把昨日剩下的两份公文念给我听一听,就现在!” “今日大喜,公子就先放一放吧?”疏雨劝道。 “晚上还得洞······”杜英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瞪了疏雨一眼。 疏雨憋住笑,刚想说什么,杜英就摆手说道: “是参谋司总结的未来几个曹司掾史的履历,这关系到掾史任命,今晚或者明早就公布了,余怎能不看一眼?” 同时,杜英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今天把这件事确认下来,那自己明天早上不就可以安心抱着媳妇睡大觉了? 疏雨这个笨丫头,真的是一点儿都不善解人意啊。 疏雨赶忙吩咐人去拿,她还看到了杜英瞥过来的目光之中流露出几分无奈,顿时觉得奇怪,不过旋即就明白过来。 公子肯定又在嫌我笨。 想着,疏雨手上的动作下意识的一加重。 杜英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系腰带呢还是在勒人呢? 疏雨怔了一下,才察觉到自己气恼之下狠狠地拽紧了杜英的腰带: “公子,属下不是故意的······” 杜英沉默片刻,摇头说道:“没关系,我知道。” 你那么笨,这种操作属于正常。 疏雨:······ 我现在改口说“故意的”,还来得及么? 杜英则用怜惜的眼光看着手忙脚乱的小护卫。 不管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笨手笨脚的事实。 “韩伯,字康伯,颍川韩氏,幼时家贫,其母做袄而令其持熨斗,再欲做夹胯,其不允,乃言‘火在熨斗中而柄亦热,如着袄,下身当亦暖’,为家省布料尔,一时为美谈。 及其年长,游于宅第之间,以寒门之子,凭殷家之姻而登大雅之堂······” 婢女诵读公文的声音徐徐响起。 杜英张开手臂,披上红袍,同时闭着眼睛,低声说道: “年少时也曾经历经贫寒之苦,而如今却为世家而来,为争夺我关中利益而来,世家若有关中,兼并关中土地而使流民为奴。 也不知韩康伯知之,还是不知?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倒是要问上一问,可还记得当年之苦?” 疏雨想了想,说道: “若其所求,本就是成为人上人,享受世家的富贵荣华而不再让自己经受流离寒苦,那其如今所作所为,似乎也没有不妥之处。” 杜英亦然感慨道: “如今殷家已经不复往昔,韩家也因此在此堕入寒门,人生起伏,想来韩康伯应该更有些感悟吧。” 这般名动江左的人物,杜英显然并不相信他会全然不记得自己当初所经受的,并且还愿意把这样的苦难施加在更多的人身上。 只不过他们就处于这样的社会环境之中,受到世家的思想影响,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随波逐流罢了。 若是多加点拨,不知是否会有所顿悟? 虽然这几个掾史之位,只是杜英的几步闲棋,但谁说闲棋就毫无用处呢? 闲棋若活,那对面,应该也会很惊诧吧?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太守大喜 距离出发还有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如杜英之前所言,他的确一口饭都没有来得及吃。 穿上沉重而复杂的礼服,然后再由请来的关中盟德高望重的老婆婆负责给杜英梳头,这一个流程就足足占满了时间。 这还是那位婆婆手上动作比较快的缘故,不然杜英属实有点儿难以在吉时之前出发。 骏马已在门外等候,若是换做平时,杜英翻身上马,如若行云流水,可是今天······ 陆唐等人或是拽着马,或者拖着杜英的腿,才把他送上去——身上的衣服金玉映衬的,让杜英身手大打折扣。 跟在杜英身边的伴郎,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师兄今天也难得梳洗打扮干净,穿的人模狗样的。”杜英心中如是感慨。 而且王猛身后还有几名参谋司的参谋,他们和王猛一样,身着红衫,但是装束要比杜英简单的多,头上小小的君子玉冠,衬得人温文儒雅,挺胸抬头之间,颇有几分君子如玉的感觉,甚是吸睛。 这是来抢风头的吧? 杜英吐槽一声,真不愧是我的亲师兄,刚刚夸赞一声,就能让人看到掉链子的地方。 王猛显然对于自己的形象煞是满意,所以瞥见杜英略有些不悦的目光,不免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对自己的审美有足够的信心,所以只能归结于师弟没睡好,心情不怎么样。 “启程!”看杜英坐好,担任娶亲队伍领头司仪的蒋安大声下令。 这领头司仪,既不能太年轻了,显得男方不够重视,也不能年纪太长了,跟着一天奔波下来撑不住,那未免不吉利,而且劳烦长辈走在前面指挥,也有不敬。 而且块头还不能太大或者太瘦小了,要的就是一个门面。 在关中盟旧部之中,符合所有要求的,也就是蒋家的家主蒋安了。 不胖不瘦、性情温润、声音平和,而且身份和年岁都恰到好处。 杜英只能说,负责主持整个婚礼的师父有心了。 比师兄靠谱得多。 毕竟这一整套婚礼流程怎么走,杜英是一直当甩手掌柜的,都是法随的功劳。 队伍缓缓前进,铜锣声旋即在大街上响起。 昨日新鲜热乎出炉的六扇门捕快,在队伍前面开路以及维持秩序,一个个虽然没有来得及订做红装,但是胸前都挂着红花以示喜庆,而他们的横刀也都变成木棍以避免兵刃不吉。 到底都是久战雄师,所以就算带着有些不伦不类的花儿,腰间悬挂木棍,这些捕快也看上去颇有精神气,惹得街道两边的人们纷纷喝彩。 这是关中子弟,是他们的骄傲。 大街上的人已经越聚越多,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今日是太守成亲的日子,所以这个热闹是肯定要看的。 更何况对于太守,他们的心里也充满着感激和敬佩,甚至是敬仰。 毕竟如今他们能够从流离失所到居有定所,从饥寒交迫到日日温饱,变化就发生在这短短几个月之间,从春天到冬天的星移斗转之间。 长安城头变换大王旗,他们不在乎。 但是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甚至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第一次有了“生活”这种概念,知道了柴米油盐,知道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他们很清楚,带来这一切改变的,不是因为氐人,不是因为王师,而是因为杜太守。 关中人的好日子,是在关中盟最先出现的。 而关中盟的盟主,是杜太守。 什么大司马,什么王右军,那都是南面的外来人,与他们何干? 只有咱们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出身杜陵的杜太守,才可能真心对关中百姓好。 这是乱世之中再寻常不过的地域思维。 因此他们今天要目送太守大喜,为太守送上自己的祝福。 马队行进,走过达官显贵们的府邸。 府邸门口,或是空空荡荡,或是悬挂了红色的灯笼。 杜英的目光也在这些大门上逐次扫过。 空空荡荡的大门也不代表着里面并没有人住,只不过显然主人在表达自己的一些想法。 或是不配合,或是在观望。 而那些挂了灯笼的,也不见得都是支持杜英的或者太守府的属官。 比如杜英就看到了大司马府门口的红灯笼,大司马还是很给面子的,而郗超也带着同僚们候在门口,对着杜英施了一礼。 又比如杜英看到了顾陆两家门口的红灯笼,顾会和陆纳上一次固然已经接受了杜英提出的建议,但是并没有给出什么时候会倾力北上的准确时间,显然他们还在犹豫,又或许是在等待王右军开出新的筹码以把他们拽回到江左阵营之中。 所以杜英并没有把这些人当做盟友,至少目前不是。 小小的灯笼背后,人情冷暖、其心各异。 杜英觉得很有趣,却不在乎。 因为他已经穿过内城城门——长安现在自然不能再有皇城和宫城的称呼——进入了外城,并且看到了前方路边黑压压的人群。 杜英露出笑容。 内城的那些勾心斗角、权谋私欲,让他觉得聒噪而厌烦。 看一看自己的百姓、自己的子民,心情会舒畅很多。 “参见太守!” “太守吉祥!” “新婚大喜!” 人群中响起呼声。 声音一开始很低,只有寥寥可数几个人,但是很快,声音越来越多,有些嘈杂,不过短短几个声浪之后,就汇聚在一起,变得整齐划一。 “太守大喜,吉祥万安!” 一声又一声,人们振臂高呼。 杜英的笑容更盛。 他知道,人群中,有专门安排下的一些人在带头喊,不然以这些百姓的知识水平,是喊不出来这样的话的。 但是这又何妨? 且看看那些神色激动的人们,杜英相信,他们喊出来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们愿意为自己欢呼,这就足够了。 声音越来越响、声浪越来越高,直直的拍打城头。 内城单薄的城墙,似乎都要被声浪直接拍碎。 站在城头上戒备的王师将士,归属于于谈麾下,另外还有一些谢奕的亲信部将协助,都是杜英绝对信得过的人,因此此时他们也在尽情的欢呼着,一个个脸上带着喜色。 关中盟的将士在晃动手中的旗帜,那是他们的盟主。 谢奕麾下的将士也不甘示弱,敲响了城头的鼓,那也是他们的姑爷好不好? 整个长安城,外城已然是一片欢闹喧腾。 正文 第六百二十九章 最后一份聘礼 外城的喧闹,也影响着内城。 至少是影响着谢府。 谢家府邸上,宾客往来不绝,皆是道喜之人。 谢奕同样身着红装,站在议事堂下,迎来送往。 以他的身份,长安城中需要出门亲迎的,本来就寥寥可数,而且王右军是绝对不会来谢府的,桓温也等着晚上的喜宴,因此这两个人排除后,怕是就只剩下杜英和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赶来的司马勋了。 后者自然也不会前来叨扰谢奕。 前者倒是在来的路上,只不过谢奕定不能出门迎接女婿。 所以现在谢奕降阶站于议事堂前,就已经足以凸显主人的重视。 尤其是站在门口迎宾的还是谢家心腹家臣谢湖,往来传递消息的还是谢奕的亲儿子谢玄,更是让宾客们心中已经了然。 谢司马嘴上挂着的一切从简,并不是因为他并不满意于这门婚事,或者还想要观望风向,而单纯的只是不想在战火尚未完全平息的时候太过铺张浪费罢了。 就今日谢家摆出的这个场面,已经足够说明在谢奕的心中,对杜英这个女婿有多么满意了。 因此宾客们心中不由得揣摩,这一对儿翁婿,往后会不会又是长安城新崛起的一股力量? 谢奕的想法显然并没有那么多,他听着远方传来的呼喊,不由得笑骂一声: “这小子,不着急来娶阿元,还要跑出去耍威风。” 正巧谢玄拿着一沓礼单走到了谢奕身边,忍不住接茬道: “姊夫这是在向阿爹送上最后一份聘礼呢。” 谢奕怔了怔:“此话何意?” “阖城的人心,高涌的民意。”谢玄一摊手,“这可不就是姊夫现在最大的依仗么? 而且这也足以说明,现在姊夫所做的,到底有多么得民心,多么符合他之前所说的志向。 所以啊,姊夫这是在通过这呼声,告诉阿爹,他是一个不会让阿爹失望的女婿。” 谢奕不由得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哪有那么多讲究!” 谢玄吃痛,捂着头闪入人群之中。 谢奕还想训斥他两句,却找不到人影了,只好回过头,目光穿过大门,投向看不见的外城。 “好小子!”谢奕又喃喃说了一声。 嘴角翘起,露出满意的神色。 ———————————— 王右军府邸。 今日杜英大婚,王羲之还是很给面子的,门口同样挂上了红灯笼,表示和太守同喜。 不过他也就是这么表示表示而已,整个长安城,凡是知道王谢之间联姻关系的,恐怕都不会觉得王右军能真心恭喜杜英。 但这也并没有影响江左各家子弟的士气。 大家是能够理解王右军之想法的。 没办法,杜英给的优惠条件是急于想要在关中打开局面的江左各家很难拒绝的。 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当然,这个多也只是相对的,但是不抱希望,就容易满足,本来都打算在杜英这个横刀夺爱的家伙面前撞的头破血流的江左各家,发现杜太守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心态自然也就好了很多。 至于杜英的优惠够不够、日后又会不会刻意打压江左各家,那大家以后还是可以谈、可以争取的。 现在杜英给的足够多,以后江左世家能给他的也不少。 王羲之当仁不让的坐在堂上主位,笔锋流转,赫然正在练习书法。 众人则在讨论着,但是声音很低,“嗡嗡嗡”的,却也不敢太高,以避免打扰到王羲之。 右军之书法,在江左已堪称行书之冠,所以平时动笔的时候反倒是少了,今日却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练笔,大家心中便已了然。 或是右军心情很好,或是心情不好。 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大家一致认为是后者。 “这杜太守也未免太过张扬了。”有人皱眉说道,“迎亲本来就是大族之间的事,现在却要跑到外城走一遭,让那些平民百姓也跟着一起喧闹,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一群刁民尔,此时也不过是随口起哄,当不得真。”又有人说道,“杜太守难道还真以为这就代表着民心向背?” “这世道,竟然还有人认为掌握民心有用?苍生黎庶,能泛起什么波澜?乱世之中,还不是指望着我们世家出来收拾局面?” “是也,钱粮权柄,皆在我手,与这些流民何干,甚至太守府还要出钱出粮养着他们,就为了这一声声呼喊,还不如把这等好处交给我们呢,若论钱粮之利,我江左各家能带给杜仲渊的,岂不远胜于这些流民?” 声音愈发嘈杂。 王坦之本来就在侧耳倾听,此时不由得皱了皱眉,正想要开口提醒一下这些家伙,莫要打扰到右军,便听见王羲之徐徐开口说道: “关中,没有什么世家,所以支撑起关中的,便是这些流民。杜仲渊化流民为长安之民、关中之民,则耕作、冶炼和商贸等等,皆在其掌控之中。 任何想要入关中之人,所需要掌控的,本就不是世家,而是民众。” 众人一时沉默。 关中不比江左,这是他们之前在叫嚣的同时,无疑也下意识忽略的。 王坦之则露出一抹笑容。 右军仍然保持着理智,并没有被这些呐喊声冲昏头脑,王坦之也就安心了几分。 同时,他瞥了一眼刚刚叫的声音最大、此时却哑火了的几个人,不由得摇了摇头。 越是怯懦而弱小的人,越是狐假虎威,想要借助自己所依附的大树来宣扬自己的威势,殊不知在别人的眼中,这和跳梁小丑也没有什么区别。 “杜仲渊啊······”王羲之的声音平淡而悠长,目光则看向门外,“这是在通过这一声声呼喊在告诉余,长安人心在彼也。 所以大司马争不过他,梁州刺史争不过他,而我们,显然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话说完,本来还有几人想要说一句“狂妄”,但是转念一想,王右军所言不假,一时间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众人皆是沉默,当他们掀开表面上的叫嚣和自傲之后,看到的,显然都是不足的底气。 “也好。” 王羲之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似乎很清楚眼前的局势,却又浑不放在心上。 这无疑让大家的心里又安定了一些。 “既然杜仲渊如此暗示,那这长安,也就这样吧。” 大家顿感疑惑。 而王羲之的目光落在王坦之身上: “文度啊,汝知道应该如何做。” 正文 第六百三十章 长安,且留给他 迎着一道道疑惑的目光,王坦之缓缓起身,对着王羲之郑重拱手: “使关中百姓不脱离朝廷,为我之责也。” 王羲之欣慰的点头。 虽然太原王氏不是琅琊王氏,这些年来也不是非常老实,蓝田侯王述和风头正盛的王坦之一直有谋求甩开琅琊王氏自成一体的想法,但是最终利益上,两家永远都是一致的。 那就是维护司马氏皇权,然后再借助皇权,实际上行扩张王氏之举。 王与马,共天下。 无论是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显然都可以是这个“王”。 是啊,至少要保证关中还是朝廷的关中······世家众人心中恍然,至于别的,现在明显也争夺不过杜英,所以又何必非得要和杜英争呢? 大家先一起合作,总比直接刀兵相见来的好。 而朝廷的利益,可不就是他们王谢各家的利益么? 朝廷的名义,可真好用啊! 众人皆是若有所悟的神情,不过一个年轻人好奇的问道: “右军如何知道,文度兄一定会被太守府选中而留下?” 这是因为王坦之摆明是代表王氏而来的,只要杜英还给王羲之三分薄面,那么就不会将王坦之剔除在外。 这个答案并不难,当即有人想要解释,顺便嘲弄一下这小子傻乎乎的,不过接着便发现,这年轻人可正是阮裕之子阮宁,登时又把话给憋了回去。 和王谢皆有同家之好的存在,算了,惹不起。 王坦之微笑着开口解释道:“因为余有信心,让杜太守满意余之前的答案。” “也不知道我的答案如何······”阮宁不由得喃喃感慨一声,露出羡慕的神情。 “纵然选不上,也无须自责惭愧,此次考校,本来就别出心裁,正是考察尔等博学。”王羲之宽慰道,“日后再多读书,便不会为其所困扰。” “我等受教。”众人皆道。 王羲之的心思却不知道已经飘往何方,只是喃喃的说了一句: “长安,且留给他吧。现在应该操心的,不是这个······” ————————- “百姓欢呼,做的不得假啊。” 这是张湛的感慨。 此时他坐在大司马府的大堂上,神色有些颓然。 最开始,张湛对于杜英是完全没有好感的,曾经试探甚至是刁难,不过最后也没有分出高下。 而今听到外城的呼喊,张湛也意识到,杜英当时不过是顺路陪自己说几句罢了,显然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同一个水平的对手。 杜英的心思,在长安百姓、关中权柄上,一个张湛,又算得了什么? “与民同乐。”郗超冒出来一句。 众多幕僚的脸色登时微变。 这话,一般是形容天家的,焉能用在此处? “仲渊如此得民心,余也放心了。”桓温的话音响起。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郗超刚刚所言,自顾自的说道: “之前一直担心仲渊会为江左世家所误,强世家而轻民众,重田产而轻武备,今日来看,仲渊心中既有关中之民,那便是这关中最合适的父母官。” 幕僚们面面相觑,大司马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之前和杜英明里暗里争夺关中权力的,难道不是你? 郗超则已了然于胸,微笑不语。 他是知道答案的,因为昨夜,桓温已经收到消息,王家商队溯江而上,进入武昌和江夏,斥巨资买下了诸多商铺,而江左各家的商队还从豫章郡等地向长沙前进,显然打算对荆州全线发起“进攻”。 第一步是购买商铺、建立人员往来沟通的据点。 第二步怕就是购买田产,彻底扎根于此了。 江左对荆州的蚕食,已拉开帷幕。 所以桓温不能再滞留关中。 如今这个他和王右军都无法左右的关中,已经变成了鸡肋。 弃之可惜,但食之无味也是真,而且耽误时间、折磨牙口。 桓温不想费这个力气了。 杜英通过万民的欢呼在告诉他,这关中,自然不会便宜江左,但也不会让桓温占到多少好处。 桓温自然会意,所以愈发坚定南返之意。 “等仲渊大婚之后,余便会南下返回武昌。”桓温起身,从容说道,“但关中并不能一个人都不留。王师各部,会留下一路兵马。 而君章如今醉心于关中书院,怕不会为我等所用,因此张湛,便由你和仲道一并留下,代表大司马府坐镇长安。” 张湛登时愣住了。 我对杜英无甚好感,众所周知。 杜英也肯定知道的。 把我留下,那杜英怎能不找茬? 不过张湛旋即明白过来。 正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态度,才让桓温选择了自己。 不会和罗含、袁宏等人那般,受了杜英的好处,转眼都变成杜英的铁杆儿了。 张湛心中升起“大司马信我”的荣誉感,当即霍然起身,不过他旋即看到了另一道起来的身影。 桓济······ 这位公子哥,脑袋不灵光而且还有些桀骜,怕是不好相与啊。 张湛差点儿直接笑容直接变苦涩,拱了拱手,低头掩盖住自己的神情: “属下定不负所托。” 桓济则也有些不悦,留在长安,自然意味着他和荆州那边的大司马权柄争夺没有什么干系了。 不过留在长安,自然也意味着自己将会成为荆州和关中联系的枢纽,而以桓温对关中的重视,自己的重要程度也不言而喻。 这是阿爹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 而且真的把关中经营好了,也未尝不是自己的后路。 桓济脸上的不满神情一闪而逝,旋即慨然应诺。 只是他二人并不知道,刚刚那些许细腻的神情,都落入郗超的眼中。 郗超瞥了一眼桓温,桓温似乎并没有看到? 于是,郗超心中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这关中,纵然被桓温甩给了杜英,但是恐怕还会很热闹啊······ 外面的喧闹声再一次变大。 这是杜英由外城进入了内城,距离谢家已经越来越近。 “诸位,准备更衣吧。”桓温微笑着说道,“今日晚宴,可不能落了大司马府的威风。” 众人齐齐应诺,到时候江左各家自然也会到场。 王见王,无论礼法言行,还是衣装礼物,一点儿都不能落了下乘,不然定被这些嘴碎而且满嘴大道理的家伙们逮住了,沦为笑柄。 郗超亦然起身:“请大司马再过目礼单。” 说罢,他心中喃喃道: 谁能料想,今夜的剑拔弩张之后,这关中的激流,反倒是要平静了?迎着一道道疑惑的目光,王坦之缓缓起身,对着王羲之郑重拱手: “使关中百姓不脱离朝廷,为我之责也。” 王羲之欣慰的点头。 虽然太原王氏不是琅琊王氏,这些年来也不是非常老实,蓝田侯王述和风头正盛的王坦之一直有谋求甩开琅琊王氏自成一体的想法,但是最终利益上,两家永远都是一致的。 那就是维护司马氏皇权,然后再借助皇权,实际上行扩张王氏之举。 王与马,共天下。 无论是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显然都可以是这个“王”。 是啊,至少要保证关中还是朝廷的关中······世家众人心中恍然,至于别的,现在明显也争夺不过杜英,所以又何必非得要和杜英争呢? 大家先一起合作,总比直接刀兵相见来的好。 而朝廷的利益,可不就是他们王谢各家的利益么? 朝廷的名义,可真好用啊! 众人皆是若有所悟的神情,不过一个年轻人好奇的问道: “右军如何知道,文度兄一定会被太守府选中而留下?” 这是因为王坦之摆明是代表王氏而来的,只要杜英还给王羲之三分薄面,那么就不会将王坦之剔除在外。 这个答案并不难,当即有人想要解释,顺便嘲弄一下这小子傻乎乎的,不过接着便发现,这年轻人可正是阮裕之子阮宁,登时又把话给憋了回去。 和王谢皆有同家之好的存在,算了,惹不起。 王坦之微笑着开口解释道:“因为余有信心,让杜太守满意余之前的答案。” “也不知道我的答案如何······”阮宁不由得喃喃感慨一声,露出羡慕的神情。 “纵然选不上,也无须自责惭愧,此次考校,本来就别出心裁,正是考察尔等博学。”王羲之宽慰道,“日后再多读书,便不会为其所困扰。” “我等受教。”众人皆道。 王羲之的心思却不知道已经飘往何方,只是喃喃的说了一句: “长安,且留给他吧。现在应该操心的,不是这个······” ————————- “百姓欢呼,做的不得假啊。” 这是张湛的感慨。 此时他坐在大司马府的大堂上,神色有些颓然。 最开始,张湛对于杜英是完全没有好感的,曾经试探甚至是刁难,不过最后也没有分出高下。 而今听到外城的呼喊,张湛也意识到,杜英当时不过是顺路陪自己说几句罢了,显然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同一个水平的对手。 杜英的心思,在长安百姓、关中权柄上,一个张湛,又算得了什么? “与民同乐。”郗超冒出来一句。 众多幕僚的脸色登时微变。 这话,一般是形容天家的,焉能用在此处? “仲渊如此得民心,余也放心了。”桓温的话音响起。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郗超刚刚所言,自顾自的说道: “之前一直担心仲渊会为江左世家所误,强世家而轻民众,重田产而轻武备,今日来看,仲渊心中既有关中之民,那便是这关中最合适的父母官。” 幕僚们面面相觑,大司马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之前和杜英明里暗里争夺关中权力的,难道不是你? 郗超则已了然于胸,微笑不语。 他是知道答案的,因为昨夜,桓温已经收到消息,王家商队溯江而上,进入武昌和江夏,斥巨资买下了诸多商铺,而江左各家的商队还从豫章郡等地向长沙前进,显然打算对荆州全线发起“进攻”。 第一步是购买商铺、建立人员往来沟通的据点。 第二步怕就是购买田产,彻底扎根于此了。 江左对荆州的蚕食,已拉开帷幕。 所以桓温不能再滞留关中。 如今这个他和王右军都无法左右的关中,已经变成了鸡肋。 弃之可惜,但食之无味也是真,而且耽误时间、折磨牙口。 桓温不想费这个力气了。 杜英通过万民的欢呼在告诉他,这关中,自然不会便宜江左,但也不会让桓温占到多少好处。 桓温自然会意,所以愈发坚定南返之意。 “等仲渊大婚之后,余便会南下返回武昌。”桓温起身,从容说道,“但关中并不能一个人都不留。王师各部,会留下一路兵马。 而君章如今醉心于关中书院,怕不会为我等所用,因此张湛,便由你和仲道一并留下,代表大司马府坐镇长安。” 张湛登时愣住了。 我对杜英无甚好感,众所周知。 杜英也肯定知道的。 把我留下,那杜英怎能不找茬? 不过张湛旋即明白过来。 正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态度,才让桓温选择了自己。 不会和罗含、袁宏等人那般,受了杜英的好处,转眼都变成杜英的铁杆儿了。 张湛心中升起“大司马信我”的荣誉感,当即霍然起身,不过他旋即看到了另一道起来的身影。 桓济······ 这位公子哥,脑袋不灵光而且还有些桀骜,怕是不好相与啊。 张湛差点儿直接笑容直接变苦涩,拱了拱手,低头掩盖住自己的神情: “属下定不负所托。” 桓济则也有些不悦,留在长安,自然意味着他和荆州那边的大司马权柄争夺没有什么干系了。 不过留在长安,自然也意味着自己将会成为荆州和关中联系的枢纽,而以桓温对关中的重视,自己的重要程度也不言而喻。 这是阿爹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 而且真的把关中经营好了,也未尝不是自己的后路。 桓济脸上的不满神情一闪而逝,旋即慨然应诺。 只是他二人并不知道,刚刚那些许细腻的神情,都落入郗超的眼中。 郗超瞥了一眼桓温,桓温似乎并没有看到? 于是,郗超心中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这关中,纵然被桓温甩给了杜英,但是恐怕还会很热闹啊······ 外面的喧闹声再一次变大。 这是杜英由外城进入了内城,距离谢家已经越来越近。 “诸位,准备更衣吧。”桓温微笑着说道,“今日晚宴,可不能落了大司马府的威风。” 众人齐齐应诺,到时候江左各家自然也会到场。 王见王,无论礼法言行,还是衣装礼物,一点儿都不能落了下乘,不然定被这些嘴碎而且满嘴大道理的家伙们逮住了,沦为笑柄。 郗超亦然起身:“请大司马再过目礼单。” 说罢,他心中喃喃道: 谁能料想,今夜的剑拔弩张之后,这关中的激流,反倒是要平静了?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一章 任尔江海随君渡 “吉时已到,新娘出阁!” 外面的声音有些尖细,凸显了司仪的激动。 满目皆是红色装点的闺阁中,秀床上,纤细的身影着大红嫁衣,娇颜被珠帘遮挡,隐隐约约看不清晰。 跪坐在一旁,素手调香的归雁,赶忙站起来,心疼的说了一句: “这一炷香才刚刚点上,浪费了。” “让你家公子赔给你便是。”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姊姊,不,少夫人怎么看上去如此平静呢?”归雁一边小心搀扶谢道韫起身,一边打趣道,“是不是后悔嫁给我家公子了?” 珠帘晃动之间,谢道韫只能微微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走路,但听到归雁的揶揄,还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 “你这小丫头,平时看来是对你太好了,难道还想着看姊姊的笑话?” “真的只是好奇嘛!” 归雁拿过来红色的外袍,想要给谢道韫裹上,初冬的门外,还是有些冷的。 谢道韫却摆了摆手,柔声说道: “因为余相信杜郎会来的,如今他来了,这本来就在预料之中。若是他不来,那才应该惊慌的,不是么?” “能得姊姊这般贤内助,实乃我家公子之幸也。”归雁感慨道,“外面风寒,姊姊还是穿上外袍吧。” “那样等到拜堂的时候,衣衫未免褶皱,若是再碰掉了些耳环发饰,就更不好看了。”谢道韫坚定的摇了摇头,“路不长,无妨。”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越来越大,说明迎亲的马队已经要到门口。 候在屏风处的桃叶和桃根两个小丫鬟也都是一身喜庆的红袄,手里捧着红盖头,此时迎上来,同时点着脚尖把红盖头给谢道韫带上。 门外已经响起了谢玄的声音: “欲迎谢家之亲,请先通尔家之名!” 少年的声音,清脆而高昂。 虽少了几分严肃,但正好和这喜庆的气氛相洽。 “杜陵杜英,添为长安太守,迎娶谢家之女,恳请准之。”杜英的话语声并不比谢玄高,但是其中透露出了稳重和自信。 今天这媳妇,我娶定了。 门后,谢道韫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一下子抓住了归雁的手。 归雁感受到了谢道韫素手的冰凉,甚至还在轻轻颤抖,不由得莞尔一笑。 谢姊姊刚刚也就是嘴硬而已啊。 显然她也是既期待,又紧张。 “久闻杜太守有诗才,还请太守就以今日之喜为题,行一诗以贺之,诸位以为如何?”谢玄接着说道。 谢道韫低低的说了一声: “胡闹!” 让杜英题一首诗,的确很应景不假,但是要是杜英也因为紧张一时间做不出来呢? 那岂不是真的要闹笑话了? 外面那么多宾客看着,谢道韫只想顺顺畅畅的把婚礼进行完,并不想折损杜英的颜面。 一时没了声音。 谢道韫也愈发的紧张。 以至于归雁不得不低声说道: “姊姊,没关系的,公子大才,怎会难得住他?” 谢道韫正想说什么,便听到杜英的声音徐徐响起: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有缘千里来相会,三笑徒然当一痴。” 短暂的沉默之后,旋即响起一片喝彩声。 谢道韫缓缓松了一口气,喃喃说道: “真俗。” 说罢,她从归雁手中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双手握于袖中,静静等待开门的时候。 “不算,这不算!”谢玄的声音再次响起,“是让太守题今日热闹,而不是歌颂你们的情思。” 谢道韫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这小子,欠揍了啊。 “今日大喜,为余与谢娘之喜,余为谢娘而来。”杜英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拾阶而上,根本不把谢玄的阻拦放在眼里,他曼声吟哦道: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众人一时似乎沉浸在杜英的诗赋中。 谢玄则不知道应当拦还是不拦。 接着,便听到杜英直接高声开口: “阿元,可愿嫁我?” 大家面面相觑,这······似乎不符合礼法啊。 不过门内,很快响起细细的声音,不是谢道韫的,而是一个小丫头的,还带着几分童音: “我家娘子有言: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流露。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请君暂驻门外路,且看并蒂莲开处。红裳银珮青玉箍,任尔江海随君渡。” 门外再一次响起喝彩声。 不愧是谢才女啊,显然这也是信手拈来的诗词,还带着些口语化的表达,但是心意已经完完全全的表达出来。 杜英亦然昂首目视前方,这一首诗显然是谢道韫遵循了他更常用一些的七律,并且前一半本来就不是新作,而是民间早有流传,只不过在场的众人多半都没有注意过七言律诗罢了,所以没有意识到。 而谢道韫如此排列,这其中自然更有深意。 过往的情思种种、相思牵挂,都是旧事,当用旧诗歌颂之。 而如今的红装待嫁,自然是新事,当用新诗颂之。 谢道韫已经令丫鬟代替她开口,实际上也就等于回答了杜英刚刚提出的问题。 她愿嫁。 回过味来的人们,都是会心一笑。 隔门对的是诗,但是诉的却是爱慕和相思。 好一对神仙眷侣。 谢玄悻悻然的闪开道路,阿姊都已经明确表示了,自己自然更没有阻拦的立场——只是本来打算狠狠讹诈姊夫一笔开门费的,现在似乎不太现实了。 里面的人想要开门的愿望一点儿都不比外面的人小。 门一下子打开,一左一右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了出来,眼前这么热闹的场面,她们之前显然也是没有见过的,小脸蛋儿发红,难免露出紧张神色。 并蒂莲开? 杜英霎时恍然明白,看着向众人躬身行礼的桃枝和桃根,这还真的是一对并蒂莲。 而接着,杜英就看到了归雁小心搀扶着已经盖上红盖头的新娘迈过门槛。 按理说杜英此时已经可以反身出门,不过杜英就静静的站在那里。 自然也没有人会去说杜英这点儿细枝末节上的不对。 归雁对着杜英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说道: “姊姊,公子正看着你呢,都快痴了。” 谢道韫显然也在紧张的低头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看路,听到归雁所说,不由得柔声说道: “便让他看吧,今日还是谢家新嫁娘,明日就变成了杜家的黄脸婆了。”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二章 心有灵犀 “姊姊花容月貌,怎么会变成黄脸婆呢。”归雁表示反对。 “以后就要为你家公子几乎没有的家业操心了,还要为你们这几个小丫头操心。”有归雁陪着说话,谢道韫的心情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幻想着可能的未来,“过两日就给你寻一个好夫君。” 归雁登时想要惊呼一声“我不要”,不过旋即反应过来现在是在什么场合,所以又硬生生的把这一声给咽了下去。 接着,她明确的听到红盖头下传来轻轻的笑声。 顿时明白自己这是被捉弄了的归雁,有些无语的看向前方含笑而立的杜英。 谢姊姊,你变坏了······ 至于公子,本来就是个坏人,你们两个现在也算是良配。 一直等谢道韫走到近前,杜英方才恋恋不舍的挪开目光,至于归雁的目光,他并没有怎么在意。 反倒是有些好奇谢道韫和归雁在低语些什么。 十有八九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今天把谢才女娶回家,晚上就能光明正大行家法了。 杜英如是安慰自己,道了一声:“夫人且小心。” 接着便向外走去。 这婚礼仪程,快些结束吧。 ——————————-- 花轿晃晃悠悠,从谢府到太守府的距离并不是非常远,但是谢道韫却感觉自己走过了人生中最长的路。 之前的所有山盟海誓、月下共饮,也终归只是男女口头所说,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一个棒打鸳鸯的,谢道韫自己也不清楚。 她终归是谢家的女儿,自从出生开始,不管有着怎样的闪光点,都摆脱不了是为谢家利益服务的命运。 所以如果和杜英在一起完全违背了谢家的利益,那么谢道韫也不知道自己会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又会被家中如何对待。 至于杜英,又会不会冒险抢人或者干脆霸占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家,直接“木已成舟”,迫使谢家承认? 这种事,杜英是做得出来的。 可是不管是谁家的女儿,真正所愿见到的,不也是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和八抬大轿么? 不明不白的就留在别人后院之中,说这是家中主母怕也不能服众。 甚至若论起来礼数,还不如那些一顶小轿子从侧门抬入的侧室呢。 如今,一切的担忧和忐忑,都烟消云散。 坐上了花轿,谢道韫正在完成从谢家之女到杜家之妇的转变。 这让她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当初自己意气用事,单纯本着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大千世界,然后再回来安安心心嫁人的想法,贸然登上了溯江而上的楼船,可曾想过有一日,会在千里之外,嫁给一个真正所爱的人么? 手无意识的在软垫上摸了摸,谢道韫摸到了几个包裹好的东西。 她微微一怔,小心翼翼的掀开红盖头。 是包好的点心,包裹的布巾上甚至还写着一句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杜英的字迹,端正,但不好看。 活像是一个写字的初学者。 谢道韫拈起来一块点心,露出一抹浅笑。 好美的一首诗。 杜郎的心思,她已猜到,知道自己原来就喜欢去庖厨中拿些小点心吃,现在索性就在花轿中也备下,担心她早晨起来等到如今已过正午,会觉得饥饿。 只不过这一次,他可没有做到“心有灵犀”。 因为自己心中所想的,并不是饥肠辘辘,而是能得杜郎为夫君,实乃道韫之幸也。 一口吃下点心,外面的欢呼声和祝福声中,却突然响起“落轿”的命令。 这怎么就到了? 谢道韫一惊,赶忙掩住嘴,可是一时半刻又咽不下去。 眼见得帘幕已经要被归雁挑开,她才骤然想起来,红盖头都没有盖下,所以赶忙又把盖头落下来。 这不就看不到自己咀嚼的动作了么? 谢道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接着便感受到了归雁伸过来的手,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走出来。 “阿元,是我。”出乎意料,响起的声音不是归雁的,而是杜英的。 落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接着缓缓滑落,十指相扣。 温暖而强劲。 “前面上台阶,过火盆,要小心。”杜英的声音甚是温润。 谢道韫轻轻应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当杜郎牵住她的时候,原本有所波澜的心湖彻底平静下来。 随他前行,两手相握。 没有多少心神激动,因为已经知根知底,早就经历过不是夫妇却又胜似夫妇的生活。 有的,只是平静和安定。 心神为之平静,似乎未来也是如此平静而安乐。 “点心吃了么?”杜英压低声音问道。 “这样与礼不和。”谢道韫柔声回答。 反正已经吃抹干净了,现在的她说这句话一点儿都不心虚。 “我就问吃了么?”杜英微微抬高音调。 谢道韫顿时有些紧张,还没有进门,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儿,小夫妇两个突然冒出来一句: “吃了么?” “就是没吃!” 那怕不是要把宾客们吓一跳,然后直接沦为笑柄。 “吃了。”谢道韫弱弱的说道。 杜英轻笑一声:“是不是考虑很周全?” “杜郎最好了。”谢道韫银牙暗咬。 早知就不吃那嗟来之食了,现在倒是没有变成众人笑柄,却要被这家伙笑话自己“假正经”了。 “该叫夫君了。”杜英说道,搀扶住她的手臂,携她上台阶。 “还没有拜堂呢。”谢道韫拒绝,同时低低说道,“杜郎如此伸手搀扶,似有女尊男卑之意,不妥。” “我扶我夫人,有何不妥之处?”杜英随口回答。 两人一起跨过门槛,又在司仪的祝福声中跨过火盆。 “佳人成双,恭喜啊!”郗超笑着拱手。 代表大司马在门口迎接的他,自然被排在了首位。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阎负跟着说道。 杜英瞥了一眼阎负的神情,这种直接把话题深入到“早生贵子”程度的祝福语,显然不是阎负要说的,而是寄托了他所代表的法随等人的厚望,也十有八九有师兄的撺掇。 “太守和夫人吉祥喜乐、幸福安康。”隗粹郑重躬身。 司马勋到最后还是没有前来长安,不过也给了隗粹足够的权柄,送上的礼单颇为丰厚。 “哈哈,祝愿太守新婚快乐啊!”王坦之的声音也响起。 他姗姗而来,正站在隗粹之后。 杜英微笑着颔首示意。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三章 永结同心 王坦之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被任命为户曹掾史的事了。 所以现在是以下属的身份来参见杜英。 并且王坦之迟来一步,自然也是表示没有想要和郗超等人争夺的意思。 王谢世家,显得是那么的人畜无害且不争不抢。 这也表明了现在王谢世家对关中的态度,他们并不期望以势压人,给杜英太大的压力,甚至还主动示弱,以表示自己在关中并没有太多争雄之心。 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小小心思,他自然看得清楚。 王羲之这是拿捏准了自己仍然想要在关中寻求世家和荆蜀各方之间的平衡,所以江左主动示弱,自然也就能够从杜英这里获得更多的好处。 只是王右军或许还是算错了一些。 杜英固然仍然不想打破现在各方在关中的平衡,以避免大家骤然间都丢掉了在关中的权柄和利益之后,真正的把杜英也当做充满威胁的一方势力。 但是杜英想要构筑的新的平衡,并不是各家都能够在关中享有极高的地位以及权力,而是各家只是在关中占据一些虚衔和一点儿话语权就足够了。 比如现在名义上在关中占据了三个掾史的位置,却实际上权力都被架空的江左世家,就是杜英所欣赏的状态。 因此王羲之的故意示弱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杜英只会满意于江左现在的状态,并且将大司马府也打压到这种状态。 你们可以仍然勾心斗角、互相竞争,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杜英好好地经营关中。 王坦之看到了杜英脸上浮现出的从容微笑,心中没来由的升起惶惶然的感觉,这让他很不舒服。 独步江东,意味着这些年在江左年轻一辈之中,从来都是别人揣摩他的心思,而他只需要冷眼旁观,看尔等庸人自扰。 如今站在杜英的面前,他却有一种想要揣摩杜英所想,却又无处施为的感觉。 杜英的笑,更是让他觉得,这家伙的脸上分明写着“庸人自扰”四个字,是送给王坦之自己的。 未来的关中,恐怕会更加有意思了······王坦之如是想着,这才是适合自己的天地,充斥着他想要的挑战和机遇。 太原王氏,或许真的可以得到些在江左所得不到的。 就当王坦之心思转动的时候,杜英已经携着新娘步入大堂。 司仪的声音已经在大堂上响起: “······儿女情长,诗书传扬。荣光与共,患难同尝。永结秦晋之好、如若比翼之鸟······” 宾客们纷纷喝彩。 而一对儿新人已经相对而坐,中间的沃盥礼盆上盖着红布,随着谢道韫而来的伴娘归雁伸手掀开红布。 “行沃盥礼,今入家门,清水驱尘。 新郎沃盥!” 归雁捧起水,洒在杜英的手上。 小丫头显然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而且直接担当整个婚礼仪程中几乎最重要的配角,所以自然也有些紧张,手一抖差点儿把水直接泼在杜英衣袖上。 杜英对着她做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归雁这才镇定下来,伸手再一次捧起水。 “新娘沃盥!” 水洒在谢道韫的手上。 “行同牢礼,三牢而食,今生同案。 举著!” 煮好的白肉被归雁捧着送到杜英面前,杜英轻轻的咬了一小口,接着又转到谢道韫面前,红盖头和珠帘轻轻拨开,露出雪白无暇的下巴,樱唇微张、贝齿轻合,正好咬在了另一端。 “同牢礼毕,新人拜堂!” 桌案被撤走,杜英直接伸手轻轻扶住谢道韫,带着她起来。 这样或许于礼法不合,但是现在这长安,杜英说自己就是礼法,谁又能说出个“不”来? 因此人们只会称赞一声“郎才女貌”、“夫妻相谐”。 “一拜天地!” 两人对门外而拜,门外的人已经空出了一条道路。 谁又能当得起杜太守之拜? “二拜高堂!” 议事堂上首位,一个位置是空了出来的,另外一个位置则端坐着杜英的师父法随。 杜英的父母不在,师父充当了高堂之中的一位。 杜英不由得暗暗想,师父和阿爹这一对儿,可惜都是男的,若师父也是女人,怕也是一段佳话。 想到自家师父浓妆艳抹的样子,杜英又不免打了一个寒颤。 刚刚转身的时候,他便牵起了谢道韫的手,轻轻拽着她转过来,此时两人仍然十指相扣。 谢道韫感受到杜英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顿时有些诧异。 夫君这是紧张了? 所以她索性微微用力,让杜英安心一些。 杜英被谢道韫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以他现在养气的功夫,倒是可以做到喜怒不动于色,因此脸上依旧从容,手指却在两人的手分开的时候,悄悄挠了挠谢道韫的手心。 谢道韫的手微微颤抖,却也知道杜英这是告诉她不用担心。 心中不免泛起丝丝甜蜜。 在外人看来的庄重的场面之下,有着只有他们夫妇两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法随当然不知道自家弟子泛起的心思,此时脸上早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哪里还有之前那风仙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自己看着杜英长大、成才,亦师亦父,如今再看着他成家立业,更有一种欣慰的感觉。 接着,法随的目光扫到旁边空着的椅子,恩公不在,终归是有些遗憾啊。 然后,他又看到了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王猛。 好好的伴郎,按理说应该帮着伴娘一起抬东西、前后照料的,结果这家伙几乎全程都在看热闹。 要这伴郎有何用? 而且老大不小了,甚至都不知道未来的夫人在哪里。 家里的小猪都会自己出去拱白菜了,而家里的老猪竟然还一点儿动作都没有。 法随越想越气,但这有什么办法呢? 过两日和仲渊商议一下,也是得给景略找一个夫人管一管了。 “夫妻对拜!” 杜英和谢道韫再一次坐下对拜。 归雁已经捧着一个盘子过来,伸手拿起剪刀。 “行结发礼!” 两缕头发飘落,而归雁小心的将它们绑在一起。 “大婚礼毕,永结同心!” 谢道韫恍恍惚惚的听着最后一句话。 透过珠帘和盖头,她向前看着。 似乎能真的看到杜英的目光。 坚定而真实。 不过婚礼仪程还没有完全结束,之后便是酒宴,和新郎还是有关系的。 所以归雁小心搀扶着谢道韫向后走去,疏雨已经带着桃枝和桃根在后院门口等着。 杜英看着转身的佳人,压低声音说道: “等我。” 谢道韫轻轻“嗯”了一声。 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章 遥遥举杯 酒宴布设的并不算铺张,因为杜英实际上邀请的宾客也不是非常多。 但是分量确实十足的。 法随作为主人翁,坐在上首,桓温和王羲之的位置就在法随的左右手边。 毕竟让谁坐在首位都有所不妥,所以反倒不如让法随这个新郎的长辈代表杜家坐在上位。 而自桓温和王羲之以降,荆蜀和江左的宾客依次落座。 太守府的杜英旧部们则穿插其中,目的自然是维持酒宴上的和谐气氛,避免双方剑拔弩张、徒增不快。 不过桓温和王羲之显然都没有想要在婚礼上找茬的意思,所以大家闲聊之间,也都在尽可能的避免谈及双方的矛盾和不快。 真可以称之为“不谈公务,只谈风与月”。 但说回来,这婚礼终归又是喜庆而高尚的礼仪,所以说一些下九流的事儿和笑话,又有所不同,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大司马北伐定关中,余当敬大司马一杯!”杜英已经提着酒壶而来。 桓温含笑谦虚了几句,又鼓励杜英要继承自己的志向,继续收复整个关中所有州郡,说罢便一饮而尽。 在这话里,桓温自然已经把自己不日将要南下的意图表露得干干净净。 “右军远道而来,助我安定关中人心,余当敬右军一杯。”杜英施施然转身,自不能冷落了王羲之。 王羲之微微颔首: “身体不适,不好饮酒,便以茶代酒,还望太守见谅。” “一路舟车劳顿,右军疲惫,只为关中,此心可嘉。”杜英早就知道王羲之的身体不太行了,自然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江左更想示弱。 不是他们实力不够,而是右军一旦支撑不住,那江左世家子弟们都太年轻,未免底气不足。 “长安以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最是赏心悦目,山林之美,定不会让右军失望,右军不妨去休养些时日。”杜英建议道。 “有劳仲渊费心了,这就不必了。”王羲之含笑摇头,声音时而音调拖长,又时而短促。 显然在强忍着咳嗽。 终南山下,就是关中盟的周氏坞堡。 王羲之除非疯了,怎么可能将自己立于绝地? 杜英也就是跟王羲之客气一下,不过王羲之强忍的咳嗽声,还是让杜英难免叹息。 若是王右军在江左好生休养,或许还能再多坚持些岁月。 可是这一路折腾,而且又经历长安的勾心斗角。 恐怕······ 书圣早几年离去,终归是文化的损失。 杜英默然转身。 老一代人,自王右军开始,一个个老去,风烛残年。 而未来的乱世,是他们这些年轻人施展的舞台。 外面临时搭起来的戏台上,响起了唱戏的声音。 楼台水榭,倒映着烛火的光,不知不觉,天色夜已经彻底昏暗下来。 杜英喝酒的动作更快了一些。 敬过王羲之和桓温等寥寥几人之后,杜英便是接受麾下文武将佐的敬酒。 这就没有必要一饮而尽了,而且杜英身边还有王猛、陆唐等人负责挡酒,谢玄也跟在杜英身侧,他还年少,酒量自然是几乎没有的,但是维持一下秩序,避免众人一拥而上还能做到。 “洪聚不在,尔暂代长史之职,杀伐果敢,一如既往便是。”杜英对周隆说道。 “商曹和工曹,重中之重,所用人选,务必要信得过。”杜英对沈文儒和全旭说道。 “六扇门今日可有抓到不法之徒?倒要让决曹费心了。”杜英对殷举和隗粹说道。 一杯杯酒下肚,他的脸上也逐渐浮现出红晕,不过神思却似乎一直都没有受到打扰,一句句吩咐,没有错乱。 麾下官吏,尽数应诺。 桓温端着酒杯坐在位置上,看着杜英穿行于桌案之间,而一个个官吏也纷纷迎上来。 谈笑间,众人或是朗声保证,或是拱手躬身,这火热的酒意之中,他们没有人喝醉,反而一个比一个清醒的模样,斗志十足。 杜仲渊······ 既如此得人心,那这关中,仅仅凭借桓济和张湛,可能守得住? 桓温如是想到,目光穿过往来人群,对上王羲之的目光。 王羲之似乎也有类似的想法,也正微微皱眉,默然不语,看到桓温的目光,他露出一抹笑容,遥遥举杯。 路既然已经决定要怎么走,那后退,本就不是王右军的为人。 如书写落笔一般,落笔既笔走游龙,无悔。 桓温在王羲之的笑容中也露出释然的神色,他同样举杯。 一饮而尽。 ——————————-- 闹洞房的人以王猛为首——王猛不带头,大家也不敢啊——不过饶是如此,众人也就是把杜英送到了后院门口而已。 现在杜英不再是小师弟了,而是长安太守、整个小团体的精神支柱,王猛心中有数,需要维护师弟的颜面,不能闹的太过火。 点到为止,因此看到疏雨立于门口的身影,王猛就招呼大家离开了。 在前院回荡着的悠长戏腔之中,杜英饮下疏雨端过来的醒酒汤,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谢姊姊已经在等着了。”归雁也迎上来,帮着杜英正了正衣襟,看着自家公子。 剑眉朗目,自是英俊。 杜英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 “怎么,打算代替谢姊姊入了洞房?这样看着我,不怕我把你也给吃了?” 归雁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两步,退到安全距离之后,又背着手微微前倾,挑衅一样笑道: “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事,那奴婢这就去告诉谢姊姊,今晚就让奴婢代劳了。” 说罢,归雁就要往院子里钻,不过被杜英一把抓住了衣袖,一下子拽了回来,正撞入杜英怀里。 小丫鬟晕头转向,刚想要说什么,就吃了一个脑锛。 “痛,痛,痛!”小丫鬟委屈巴巴的捂着头。 “找打。”杜英笑道,“等会儿不准偷听。” 归雁哼了哼,自从有了谢姊姊护着,挑战公子的权威,她更有恃无恐,此时听到杜英所说,轻轻跺脚: “多谢公子提醒。” 潜台词自是,那我一定会偷听的。 杜英回头瞥了她一眼,随口说道: “疏雨,看好这丫头,要是被我抓到了,今天晚上你们两个就一起陪阿元‘受累’吧。” 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疏雨,登时打了一个寒颤,当即伸手拦住归雁: “归雁妹妹,别闹了。” 归雁应了一声,真的顿步在门外,看着杜英走入院子,小脸儿沉静了一会儿,郑重说道: “公子,谢姊姊,一定要百年好合啊。”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五章 把盏 杜英伸手推开门。 红烛摇曳。 大红的嫁衣如同红花绽放。 谢道韫跪坐在桌案前,桌案上摆着两杯酒。 红盖未掀,人影摇曳。 静候夫郎。 听到门开的声音,谢道韫低低问道: “归雁?” “不是归雁,是夫君。”杜英笑道。 谢道韫轻哼道:“现在还不算。” “都已经拜了堂了,如何不算?”杜英惊讶。 “还,还没有饮过合卺酒。”谢道韫的声音中带着羞恼,这两杯酒就摆在桌子上,你还问我? 杜英登时一笑,都已经洞了好几次房了,现在还嘴硬。 不过他也尊重谢道韫的心意,先拿起托盘上的挑头,轻轻的撩起来红盖头。 珠帘轻摇,珠帘后,娇靥秀美,佳人噙笑。 杜英强忍着直接拥她入怀中的冲动,端起酒杯。 谢道韫亦然举杯。 两臂轻缠,酒液相倾。 把盏共饮,许期一生。 “夫君,白头偕老。”谢道韫柔声说道。 “夫人,百年好合。”杜英亦然含笑说道。 说罢,谢道韫缓缓靠在杜英的肩膀上。 “这一天辛苦阿元了。”杜英自然而然的环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则勉强想要伸过去帮谢道韫解开秀发上的花冠。 这东西,看着就觉得很沉。 谢道韫好奇的看着杜英笨拙的动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夫君明明两手都在,又何必非得用一只手呢?” “因为另一只手只想就如现在这般拥着你,此生不离。”杜英微笑。 谢道韫心中荡漾,帮着杜英一起把花冠解下来,接着拈起桌子上的一根简单的木钗,束住如云秀发,还不忘打趣道: “红装一去,从此就是荆钗布裙的生活了。” 杜英摇头:“只要余还在一天,自然不会让阿元沦落于此。” 谢道韫却轻声说道: “只要夫君之心,仍然如之前所言,永在天下清平,那么余并无他求。纵然真的荆钗布裙,那也是因为夫君散尽家财而救济天下,余绝对不会有一声怨言。” 说到这里,谢道韫甚至忍不住轻笑: “若是夫君真能如此,亦然少不了是青史流传的人物,道韫添为君妻,史书上也能凑上一句,‘妻谢氏,薄有才名’。” “相信我,不止如此。”杜英低声说道。 谢道韫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当真。 女儿家想要名传千古,一般都是有在德行上突出的地方,比如孝道。 想要凭借才气留名,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诸如卓文君,留下的也不全是好名声。 文君私奔,在有情人眼中或许是非常浪漫的,但是在社会正统道德面前,显然是一种反面教材。 “夫君,来看看大司马和王右军送过来的贺礼吧。”谢道韫接着说道,指了指放在不远处柜子上的两个精致的盒子。 杜英怔了一下,谢道韫解释道: “今日这两人同时都来婚宴上,既然给足了夫君面子,也说明他们逐渐无心于关中,所以都希望能够从关中全身而退。 如此一来,送上的贺礼也必然都很有诚意。妾身擅自做主,让归雁先把贺礼拿了过来,就是想要和夫君一起挑灯观看。” 杜英登时反应过来,谢道韫这是想要体验拆盲盒的快感。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年不过二九的小姑娘罢了,自然也有着类似于后世年轻人的心境。 杜英当即起身抬过来,相比于后世一般期待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的拆盲盒,杜英自然也很相信王羲之和桓温的诚意。 谢道韫眼巴巴的看着杜英把一个长方形和一个正方形的盒子拿过来,正想要伸手去揭,杜英却一下子按住了,微笑着说道: “猜一猜,哪一个是王右军的?” 谢道韫登时迟疑,纤指竖起,轻轻敲着樱唇,上下打量这两个礼盒,可是礼单并没有拿过来,这两个礼盒上并没有明显的标志。 杜英凑到谢道韫的耳边: “如果猜对了的话,等会儿我在上面。如果没有猜对的话,那恐怕就要辛苦夫人了,等会儿你在上面。” 谢道韫没有反应过来,本来还想问,不过察觉到杜英的目光瞥向旁边的婚床,俏脸生红晕,嗔怪道: “堂堂一方太守,怎么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杜英并没有因为被谢道韫戳破本性而羞愧,一摊手:“良辰美景,又是老夫老妻,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道韫看着杜英振振有词的模样,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不过她的手指在犹豫了良久之后,还是伸手指了指方形的盒子: “江左财富众多,而关中贫瘠。右军若是想要显得有诚意,自然应该拿出来一些金银珠宝。” 说到这里,谢道韫甚至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既然要送,那肯定不只是送给杜英的,也有她的。 她虽然生性喜欢素淡的妆容,但是就算是那些金银珠宝平时不穿戴,也是实打实的钱财。 家里多点儿钱财,谢道韫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杜英当即打开盒子。 入目处,是一封信,而信之下,压着三张地契。 地契的尺寸各不同,从小到大排开,说明是来自于三个不同地方的。 “襄阳郡?武昌郡?长沙郡?”谢道韫秀眉微蹙,旋即露出“大事不妙”的神情。 王羲之断不可能拿着荆州的地契送给杜英。 甚至王羲之是否还在荆州有产业,都是一个问题。 杜英笑嘻嘻的将有桓温名章和落款的祝贺信递给谢道韫,甚至还专门伸出手在桓温的名字处敲了敲。 “看到了。”谢道韫有气无力的双手叠在桌子上,弯腰趴下。 那种动作,想一想就觉得好累。 不过她还是鼓起残存的一点儿好奇心: “三张地契,什么意思?” “送给了我三个宅院,自然是想要表示,从襄阳到长沙的偌大荆州,都是大司马的囊中之物。 大司马很欢迎我前去做客,但是最好不要打扰到他作为荆州主人的身份。”杜英揣摩道。 “这三处宅院还真不小呢。”谢道韫也来了兴致,拿起来地契细细端详,“轻飘飘的三张纸,亦然价值不菲。” 杜英则不由得叹息一声:“说起来,世家就是用这么一张张轻飘飘的纸,换走了多少百姓几代人的血汗?” “夫君打算还田于民,使民皆有所耕,皆为己耕,难矣。”谢道韫显然早就已经知道了杜英的想法。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六章 灯前夜话千古事 这些天,谢道韫虽然在谢府中足不出户,可是外面的风声尽皆知之。 杜英甚至已经不止一次在关中盟旧部们汇聚的公开场合谈论了自己对于江左土地兼并的不满。 而且杜英考核选拔世家人才,所给出的位置中也没有田曹掾史,说明杜英必须要牢牢把握住关中的农耕事宜。 再结合杜英一直在推行的安定流民,甚至是归化羌人等等行为,谢道韫更是能够准确拿捏住杜英的想法。 毕竟是不止一次同床共枕的人,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 杜英也并没有被说中心事而惊诧,本来这就是他一直想要在潜移默化之中对这个时代的思想做出的改变。 无论是从什么角度上来说,谢道韫都是杜英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最亲密的人,或许杜英和王猛在思想上更相合,但是架不住谢才女和杜英才是真正互相“知根知底”的人。 “关中如今正是一张白纸,纷杂色彩点缀,便是一副画卷,点点墨痕渲染,便是一幅书法。”杜英微笑着说道,“现在没有人能够和余争夺关中的权柄,那么在关中这张白纸上写什么,自然也就是余说了算。” 谢道韫主动伸出手,握住杜英的手: “夫君如果想试一试,那就去做。” “不,”杜英摇了摇头,看着她,郑重说道,“并不是试一试,而是余从不怀疑,自己会做成这件事。” 这个时代的土地兼并问题已经愈演愈烈,杜英如果真的想要打破这种制度,以及打破更在其上的世家制度,那么其实是能找到很多“盟友”的。 桓温等人看到的,仍然还是其余地方的世家。 利用荆蜀的世家去对付江左的世家,似乎是以毒攻毒,但是对于这样做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饮鸩止渴? 旧的世家倒下,新的世家崛起,而整个人间又陷入了新的轮回。 事实上,就在杜英不存在的时空中,整个南北朝乱世,就是在进行着一次又一次这样的轮回。 谢道韫本来想说,或许并没有那么容易的,不过看到杜英坚定的神情,却又不忍心泼冷水,欲言又止。 杜英倒是自失的一笑:“不过也是,天下太大,而心怀叵测者纷纷不知其数,一步错则万劫不复。 所以余唯有相信结果并尽力追求,就算是余倒下了,相信还有千千万万的后来人,会最终实现这个梦想。 夸父逐日、愚公移山,我们这个民族,千年以降,从不缺少这样的英雄。” 谢道韫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柔声说道: “夸父逐日,力尽而亡。愚公移山,如无神助,亦然是子子孙孙不知多少代才能成功之事。 此世有没有神灵,本就两说,若无神助,愚公也不过终其一生而只见山微有变动罢了,那一座座压在面前、压在身上的山,仍然还是山。 所以妾身并不期望夫君成为夸父或者愚公,更期望夫君能够成为弯弓射日的后羿。 苍生苦矣,救苍生者,唯有夫君,便是夫君。” 杜英轻轻摇头: “我若为后羿大神,那阿元岂不就是姮娥仙子了?一去奔月,生死相离、如隔参商,余所不喜也。” 说着,杜英反过来握住了谢道韫的手: “方才我只是举了一些先人的例子罢了,却并不是要成为他们。阿元,我们就是自己,不需要将自己比作谁,也不需要成为谁。 前方的路,就算是没有任何人走过,又有何妨?只要还有你在身边与我携手,我便从不畏惧。” 话音落下,一如既往,掷地有声。 “既为君妇,永结同心。”谢道韫郑重的颔首。 杜英并不诧异于这个答案,但仍然露出一抹笑容。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 红烛摇曳,灯火昏黄,人影斑驳。 外面的嬉闹声似乎都被门窗隔绝,任外面红尘烦扰,而在屋内,携手相依偎,享受着独属于他们的静谧和美好。 尤其是现在听着杜英说那些遥远的千古事,顿挫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个年轻人的雄姿英发,谢道韫一时更是有些痴了。 自家夫郎,既期望他能卷动云烟、卓尔不凡,又期望他能碌碌无为,每日里与自己挑灯夜话就好。 结了婚之后,女人都注定了这么矛盾么? 谢道韫想到了自己的娘亲,不由得叹息自问。 不管自己怎么选择,都会尊重杜英的心意。 因为谢道韫有时候真的会有一种错觉,杜英似乎正是为了他所言的那个几乎不可能的理想而生。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另一个长方形盒子上,幽幽叹道: “方才当真是鬼迷心窍,想着右军会选一些上佳的金银珠宝以表示善意且彰显江左财物华美。 然而刚刚听到夫君所言‘笔墨’之事,幡然醒悟,右军生性淡雅、品行高洁,正应了夫君之前所说的那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既如此,右军自然也不会真的送些凡俗之物。这礼盒长度,想来应该是一幅字。” 杜英笑了笑,他正是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揣测,所以打开桓温的礼盒时,才会看上去颇为镇定: “想来还是大司马比较实在,右军墨宝,名传江左,千金难求一字。当日那《兰亭集序》更是被奉为‘行书之首’。想来千年之后,亦然会是国之重宝、人人称赞。 可是千年后太过遥远,我如今所见,仍是眼前。 右军纵然再写下千般、万般作品,也难以从我这长安换走一寸土地,反倒是大司马,的的确确给了我三套宅院,说什么也得在长安选择一处作为还礼。” “千年之后,国之重宝······”谢道韫喃喃说道,显然这种称赞,即使是江左世家子弟再怎么阿谀奉承,也不敢如此说。 毕竟自今日上溯千年,就已经是古远到近乎于神话和传说的地步了。 而自此下溯千年,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杜英似乎看出了谢道韫的心思。 今日的千年后,将要有一个布衣凡人,建立以日月为名的王朝,重开华夏之天。 而在更久远的未来,自己如今所欲为之事,会变成现实。 “若是八百年后就有趣了。”杜英接着嘟囔了一声。 当谢道韫遇到了李清照,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场面? “嗯?”谢道韫微微错愕。 “随口一言而已。”杜英含糊过去,掀开了礼盒。 不出所料,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卷轴。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七章 谁家洗砚池头树 看到卷轴的第一时间,谢道韫就探出手,小心翼翼的捧出来——她动作抢先一步,自然是担心杜英太过随意而粗鲁,损坏了右军墨宝怎么办? 卷轴打开,出乎意料,上面并不是王羲之最擅长的行书。 而是一幅画。 远处,青山淡淡,若隐若无。 近处,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水榭曲桥,几条红鲤鱼游荡于池塘之中。 好一番江南水乡庭院风光。 不过王羲之的画工显然是比不上书法的,眼前这很难称之为上佳之作——杜英自然不懂这些,但他察觉到谢道韫并未流露出太多惊喜的神色,心中便已了然。 “原以为是书,没想到是画,倒是别出心裁。”谢道韫轻笑道,“右军很少作画,原来也是因为画工并不出众的缘故。” 此时的她,笑的像一个开心的小女孩。 发现了大人的秘密,所以觉得一向高高在上的他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人非圣贤,怎能处处皆有所长?”杜英回答,不过旋即又觉得有些打脸,因为王羲之这个“书圣”,可是后人公认的。 所以人家还真的是一行之圣人。 说着,杜英看到了这幅画的题目。 《池中物》。 墨迹龙飞凤舞,潇洒恣肆。 这才是书圣的水准。 池塘,游鱼,看似自由,但是所能腾挪的,终归只有尺寸之间,而更加雄伟壮阔的群山江海,看上去模模糊糊,并不真切,但是距离这池塘似乎又不远。 短短的距离,却是一生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管游鱼在池塘之中卷动怎样的波纹和风浪,终究只是一小池塘的水罢了。 谢道韫秀眉微蹙,伸手就要卷起来画卷。 杜英怔了一下:“怎么了?” “关中,北萧关、南武关,东潼关、西散关,四关之内,秦汉龙兴之地,却也恍如一个池塘。”谢道韫不满的说道,“王右军所说的这‘池中物’,可不就是夫君么? 任由夫君在关中怎么折腾,终归也就只能影响关中罢了。小小心思,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杜英反倒是笑了笑: “无妨,右军也算有心了。而且阿元所言,也并不全对。右军之意,或真指我关中不过是小小池塘。 然而右军想错了,若那些雄关都是不可逾越的天堑,那么放眼时间,还有什么比滚滚大江更能称之为天堑的? 北有大江,南有瘴气,东为大海,西为大司马扼守之荆州。如今的江左各家,岂不是比余更像是那池塘之中的游鱼? 水榭亭台,看上去奢华,可是他们终其一生所能见到的,恐怕只有门户之间、庭院之内的那点儿勾心斗角罢了。 世事之多、人间之大,江山秀美、万民安乐,如此景象,是江左众人此生都没有办法见到的。 这池中物,说的是我又如何?四关之地,从来都不是关中的屏障,而是从关中向四面出击的出口。反倒是那大江天堑,似乎在古往今来,被当做不可逾越的屏障,更多一些。” 谢道韫没有再卷起画轴。 她轻轻笑了笑:“既然夫君不着恼,那这幅画便挂在书房,让往来世人知晓,王右军的画工,也不过如此? 若是日后真如夫君所说,江左反倒是成了这池中物,夫君这幅画更是能给大家些许警示。” 杜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要说狠,还是你们女人心狠啊。 接着,他抽过来一张纸: “既然右军以此为礼,不喜欢金银之物,那余也不妨以一首诗赠之,阿元可否为我磨墨?” 谢道韫想了想,摇头拒绝: “夫君口述便是,还是妾身来执笔吧。” 杜英的神色僵硬了一下。 他明白谢道韫的意思,自己的书法也就是能够看明白是什么意思罢了,相比于王羲之,自然天差地别。 到时候王羲之若把自己的这首诗直接挂在墙上怎么办? 怕是也要为往来宾客所耻笑了。 杜英果断拒绝了这种丢脸当陪衬的可能,乖乖磨墨,同时低声吟诵道: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谢道韫缓缓写下这首诗,小心吹干墨迹,端详着自己的笔画,娟秀细腻,自然有区别于王羲之书法风格的地方。 而且杜英的诗,再加上自己的书法,正是表明这是杜英和谢道韫夫妇两个共同送给王右军的礼物。 如今的谢道韫,很享受这种夫妻齐心的举动。 细细琢磨杜英诗词之中的意思,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夫君这是要提醒王右军,其因为一手行书而名扬天下,世人所称赞的,都是右军之清贵飘逸。 如今右军更应该遵循之前的山林雅趣之志,不要徘徊于权力争斗之中,恐怕会玷污了右军的清名,可对?” 杜英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说道: “其实余只是想要告诉右军,他家门口都有什么,余心中一清二楚,所以现在再不抓紧从关中拍拍屁股走人的话,那就别怪余不客气了,早晚会到会稽郡,将那门前洗砚池占为己有。” 谢道韫的秀眉轻挑,听到杜英略带着杀伐果断之气的话,她反倒是没有升起来奇怪的感觉。 这才是自己心中怀天下清平之志,并且打算以一己之力践行之的夫君应该有的心思和态度。 诸如右军的《池中物》这种弯弯绕的思想表达方式,杜英本就应该不屑。 “会稽王氏府邸门前,好像没有洗砚池吧?”谢道韫露出犹豫的神色。 杜英怔了怔,他明明记得他去过,也看到过。 莫非是后人假冒伪劣? 不过旋即杜英就察觉到谢道韫轻轻翘起的嘴角。 似笑非笑,让本就秀美绝伦的佳人,看上去更多几分可爱。 秀色可餐。 杜英也顿时醒悟,这丫头摆明了是在骗自己。 他当即大吼一声,直接扑了上去,一下子将谢道韫扑倒在软垫上。 两个人滚作一团。 骤然被这家伙压住,谢道韫惊诧之余,连连伸手轻轻捶打杜英: “夫君!杜郎!这衣服上面珠玉颇多,莫要弄坏了!” 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几句,便感觉到有一只手熟练地拉松腰带,然后顺着衣衫之间的缝隙滑了进来。 谢道韫一时默然,这家伙的手法也越来越熟练了······ 虽然动作微微有些抗拒,手仍然在轻轻推着杜英的胸口,但是实际上谢道韫的这些许若有若无的反抗,根本没有太大的意义。 大概唯一的作用就是刺激着杜英的双手愈发纵横游走。 片刻之后,连这只手都变成了环住杜英的腰。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八章 意难平 “呜!” 谢道韫的唇也被堵住了,再说不出话来。 那一张写着诗的纸,随风轻轻飘落在地上。 两道身影在烛火之下翻滚。 “灭灯!” 谢道韫勉强推开杜英几分,火红的嫁衣都快从身上完全滑落下去了,鞋袜不知道什么时候同样被剥的干净。 两只白嫩的小脚或许是觉得贴着地的软席有些凉,所以无措的收了收,缩入如同火红色的花一样绽放的裙子之中。 谢道韫俏脸绯红,抿着唇看向杜英。 刚刚这家伙骤然扑上来,让谢道韫在短暂的惊诧之后也很快沉迷其中。 海浪在心中翻涌,独守空闺多日,都是已经食髓知味的人儿,又怎么可能毫不思念? 方才一吻,谢道韫激烈的回应,显然也是在告诉杜英,她的相思,同样的火热,而不是含蓄而内敛。 杜英一把将谢道韫拽起来,不容分说直接横抱而起,同时倒也没有忘了谢道韫的叮嘱,路过烛台的时候,将烛火吹灭。 屋子里一时陷入昏暗之中,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响动。 而此时,外面的酒席才迟迟散去,灯火阑珊。 桓温端着酒杯,看着已经见底的酒液,意犹未尽。 王猛已经送走了一批客人回来,发现议事堂上只剩下了桓温。 法随晕晕乎乎的问道: “大司马可,可是没有尽兴?” 今天法随的心情显然是很好的。 喝酒的时候也完全不作假,就导致现在说话都有点儿大舌头。 桓温起身,郗超已经等候在侧。 “是啊,良辰苦短,方才的悠悠戏腔,犹然余音绕梁。”桓温微笑着说道,“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呐!” 说罢,桓温随手放下酒杯,对着法随拱了拱手: “先生已醉,且安坐,余去也!” 当即一挥衣袖,桓温一摇一晃的向外走去。 不知不觉的,他也喝醉了。 郗超想要伸手搀扶,但是桓温却醉眼惺忪的看过来,摇头说道:“无妨,没醉!” 郗超无奈,也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王猛将桓温送出大门,站在门口吹了一会儿冷风之后,方才举步走入堂上,看着满桌狼藉,长舒了一口气。 师弟大婚,结果师父醉倒,自己这个师兄也累的半死。 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事啊,凭什么他受苦? 接着,王猛的目光落在桓温的酒杯之中。 里面仍然还有残酒,倒映着幽幽烛光。 “意犹未尽······”王猛坐下,手轻轻敲着桌案,大概理解了桓温的心境。 对于这长安、这关中,他必然是有所不舍的。 可是不舍也没有办法,关中的重要性怎么也比不过荆州,杜英的威胁显然也比不过江左各家。 所以桓温虽然意犹未尽,却又必须要做出决断。 “大司马并非是意犹未尽,而是意难平也。”法随的声音悠然响起。 王猛微微错愕,旋即露出笑容。 他已经能够理解桓温的心态,为了关中,王师北伐征战、苦心经营许久,结果到头来却还是要拱手让给杜英,个中心酸,想来也是不好受的。 因此其意,怎能平? 但是桓温仍然对关中有觊觎之心,这让王猛的心里警钟长鸣。 他甚至骤然间升起了想要去把杜英拽过来一起商议的冲动。 不过转念一想,今日毕竟是师弟大喜的日子,良宵苦短,师弟和谢才女一述衷肠,自己打扰到他也不好。 王猛微微侧头,正想询问师父,便听到了细细的鼾声。 法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刚刚的那句话,仿佛是在梦中说出的一样。 王猛也不好判断师父是真的醉了还是装醉不想卷入到这些恼人的事当中,不过指挥不了师父和师弟,王猛麾下可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他豁然起身:“来人!” 门口正在指挥收拾庭院的房默举步进来。 “召集参谋司,议事!”王猛径直说道。 房默登时露出犯难的神情:“郡丞,人皆饮酒醉矣······” “就算是灌醒酒汤,也要多拽几个人过来!”王猛的神情严肃,“大司马虽已欲退出关中,但是既其意难平,那必然会留下爪牙。 因此我们要尽快接管大司马留下的商铺、货栈、兵营等等,绝不能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无论是购买还是派兵进驻,其中人手都要清扫干净。 除此之外,大司马既然已有此想法,那么不一定就是今日方才做好准备,恐怕早就有所布局。 六扇门上下,务必要谨慎探查,大司马能知道什么,我们或许阻拦不了,但是我们至少要知道,大司马都知道了些什么。 对于江左,亦然如是!” 房默本来喝了点儿酒,也醉醺醺的,听王猛这么一说,人也骤然清醒过来。 听着外面房默忙着招呼人的声音,王猛负手而立。 红袍犹带喜气,但是棱角分明的脸上,已然布满了凛然杀意。 胸怀韬略,国士无双,不过如此。 远道而来的客人,想要离开,自然欢送。 但是留下来的垃圾,得给他们打扫干净。 王猛突然间明白过来,为什么杜英着急在前两天就把六扇门建立起来,显然也是预料到了桓温和王羲之有可能会在长安或者关中留下后手。 敌暗我明,未来关中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起荆蜀和江左的警惕。 所以想要消弭这种警惕,避免成为众矢之的,阻挠他们的视听,是必然要做的。 “这家伙······”王猛笑着感慨一声。 现在就好好享受你的良辰美景吧。 剩下的事,交给师兄了。 ————————- 庭院幽幽。 不知过了多久,柔柔的呼声逐渐停歇。 明月所照亮的屋子中,谢道韫伏在杜英的怀中,秀发披散。 没有烛火,杜英看不太清楚她的面色神情,但是也能想象的出来。 于是杜英打趣道: “刚刚是不是阿元赌输了,我们说什么来着?” “我不要在上面,今天太累了。”谢道韫伸出手戳了戳杜英,表示抗议。 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家伙也不嫌累。 “那岂不是白赌了?”杜英不满。 “其实我也没说要陪着夫君赌呀。”谢道韫狡黠的解释。 “那不行,当时你明明很期待的。”杜英无情的拆穿。 终归是谢才女的脸皮没有杜英那么厚,所以没办法就这么糊弄过去,一时犹豫之后,她试探着问道: “那······要不先欠着?” 正文 第六百三十九章 昨宵今晨 杜英也被惊了一下:“这也能欠着的么?” “可以的吧?”谢道韫俯首,主动在杜英的嘴上啄了一下,以示赔罪,不过她的秀发随之垂落下来,在杜英的脸上划过。 弄得杜英痒痒的,赶忙伸手拨开,还忍不住侧过头打了一个喷嚏。 谢才女弄巧成拙,抿了抿唇。 黑夜之中,她的目光躲躲闪闪。 杜英抓住了她的手腕,压低声音笑道: “现在阿元就趴在余的怀里,不如顺势起来?” 谢道韫轻轻咬牙,另一只手窸窸窣窣的有了点儿小动作。 杜英旋即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看着她。 谢道韫悠悠然说道: “夫君还想么?” 你这样握着我的要害,我敢想个什么······ 杜英摇了摇头,感受到谢道韫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些,方才无奈的说道: “阿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狡诈无赖了?” 谢道韫煞有其事的想了想,郑重说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么?”杜英打趣。 “淤泥太脏了。”谢道韫哼了一声。 不过她接着便低呼一声,人直接被杜英掀翻。 杜英欺身而上。 “怎,怎么还来?”谢道韫这一次没有刚刚的镇定自若了,语气中多了几分惶恐。 “是我这污泥王占污了夫人,”杜英嘿嘿笑道,“那当然得给夫人赔罪啊。” 说罢,杜英便埋头苦干。 今宵太短,自然不能辜负。 万般相思,此时都当付诸行动才能表达。 谢道韫不再回答,只是抱住了他。 霎时间,夹岸两山含微雨,一帆直过顺江流。 声也如水,月也如水。 而庭院门口,疏雨抱剑而立,依靠着墙壁。 她隐隐约约能够听见院子中传来的声音。 初冬的风里带着寒意,也吹动着她的脸颊微微发红。 只是不知道这月色下的白里透红,是羞的,还是冻的。 疏雨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的明月。 至于前面的议事堂上,又传来说话的声音和密集的脚步声,似乎那些桌案又被抬走,而原本摆放的沙盘和舆图都在物归原处。 疏雨愈发清楚,良宵转瞬,今日之后,恐怕又是不知怎样的动荡。 只是此时的疏雨、王猛,都没有想到,正在温柔乡中的杜英,第二天是被踹醒的。 本来谢道韫是不想踹他的,这未免太不淑女。 谢道韫幻想之中的清晨,应该是早早起床,对镜梳妆。 所爱之人,就在身后,为她细细梳理秀发。 铜镜里,鸳鸯相依偎。 然而,事实往往是残酷的。 杜英睡得像一头死猪,鼾声并不是很大,但是连绵不绝。 前天熬夜,昨天早起,杜英也累得够呛。 谢道韫伸手推了推杜英,发现这家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好发了发狠,一脚踹了过去。 杜英这一次一下子惊醒过来,久在沙场上的敏锐警觉,让他几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谢道韫的脚踝。 入手处,冰肌玉骨,细腻滑嫩。 “谋杀亲夫啊?”杜英嘟囔一声,又想睡过去。 谢道韫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委屈的说道: “夫君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不能再睡了。” 杜英这才注意到屋子中明媚的阳光,一只手揉着眼睛缓缓坐起来。 他自然懂得谢道韫的担忧。 早上起来还是要向法随问安的,这是新嫁娘应该尽的礼仪。 若是去的太晚了,岂不是惹人笑话? “那也不是踹我的理由。”杜英打着哈欠,但是手指已经轻轻的在谢道韫白嫩的足心掠过。 谢道韫心里一惊,怕这家伙使坏,赶忙解释道: “喊了夫君好几声了,都没有醒过来呢。” 杜英手上动作一顿,好吧,那也不能怪自家夫人直接狠心踹人。 原本打算挠痒痒捉弄她的手,转而微微用力,杜英带着赔罪的意味,给谢道韫按起脚丫。 看着自家夫君头发披散凌乱的样子和认真的神情,谢道韫并没有阻拦他,静静享受着这堂堂杜太守难得的伺候。 不过没有过多久,杜英的手就向上挪到了小腿上。 谢道韫心中升起警觉,骤然将小腿抽了出来。 以自己对这家伙的了解,必然还有趁势顺着杆儿往上爬。 到时候,恐怕又和昨天晚上一样,打着赔罪的旗号折腾自己。 现在起晚了,情有可原,可是若在耽搁些时间,一直拖沓到中午,那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夫君,起来梳洗吧。”谢道韫抱住双腿,无奈的说道。 杜英一计不成,倒也不再强求。 再拖延下去,夫人应该也要生气了。 “来,为夫人梳头。”杜英下床,伸出手。 谢道韫亦伸手。 十指相扣,她迎着光,微笑着说道: “那我也为夫君束发。” —————————— 谢道韫今日所穿,是淡蓝色的长裙,素雅淡然。 秀发为玉簪所束,平添几分高贵仙气。 相比于昨日的金银勾勒、嫁衣如火,今日的她,仿佛洗尽铅华、更显清雅本色。 杜英同样一身青衫,一副翩然公子的模样。 两人站在一起,自是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阿元还是穿的素淡一些好看,仙气十足。”杜英握住了谢道韫的手指,虚虚的牵着她向前走。 谢道韫浅笑道: “妾身若是仙子,那夫君又是什么?” 杜英想了想,松开手,退后一步,拱手说道: “小子是初拜入仙子门下的小小书生,从今往后,请仙子好生指点,小子也愿仗剑,随仙子斩妖除魔。” 谢道韫似乎也跟着入戏,有模有样的掐了一个道家的法诀手势,声音庄重几分: “除魔卫道,既在我门下,自然义不容辞。今后,为师必然倾囊相授,使尔成才,驱除人间污垢,再多清气回荡。” 杜英却出乎她意料的一下子往前逼近一步,一手按在了墙壁上。 “做,做什么?”谢道韫惊讶。 后面还跟着归雁和桃枝、桃根两个小丫鬟呢。 成何体统? 不过杜英瞥了一眼归雁,归雁无奈的带着桃枝桃根转过身,自己也捂住了眼睛。 只是······那手指缝儿有点儿大。 杜英也懒得管这个有时候傻乎乎的,有时候又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直接伸出手指抬起谢道韫的下巴,逼着她直视自己: “当然是想要和师尊探讨一下大道。” “什么大道?”谢道韫秀眉微蹙。 “天地流转、和合阴阳之大道。”杜英说的一本正经。 正文 第六百四十章 天壤之中,不意还有杜郎 谢道韫却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家伙现在这种姿势,又是充满揶揄的语气,她怎么可能听不明白——当即哼了一声: “欺师灭祖之辈!” 这句话就像是一下子被点燃的导火索,杜英当即俯身含住了她的唇。 谢道韫瞪大眼睛,一把推开他,这一次绝对不是之前那么轻飘飘、装装样子的反抗。 她微微喘着气,无奈说道: “这可是在外面,又不是在屋里。” “那晚上继续。”杜英点头,砸了咂嘴,似乎在品味刚刚一瞬间掠夺过来的甘甜。 谢道韫白了他一眼,却微微抬起手臂: “徒儿且搀扶为师。” 杜英一笑,旋即托起来手臂,两人一并向前走去。 跟在后面的归雁一边拉了拉桃枝和桃根的袖子,让她们一并跟上,一边忍不住吐槽。 公子和谢姊姊现在怎么都变得有点儿不正常? 也不知道是谁影响的谁? 不过以归雁对他们的了解,自家公子十有八九是祸害谢姊姊的人。 ——————————- 法随其实也没有起来太早。 昨天他喝得尽兴,今天早上既然新郎官都没有起床,大家自然也没有去打扰法随。 杜英和谢道韫走到堂前,就已经松开了手。 第二天早晨梳洗拜见长辈,本来就是很庄重的事。 手牵手也不合适,更枉论杜英托着谢道韫的手臂了。 就算是杜英有这般恶趣味,谢道韫也不会同意。 按理说,今日应当有杜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部都汇聚一堂,和家中的新人打招呼、熟悉一下。 但是事实是,除了坐在上首,却仍然空出来两个位置的法随之外,只有两侧的寥寥可数几名杜家家臣,比如殷存之类,他们都上了年纪,此时也拄着拐杖端坐在胡床上,对于老人家来说,这种姿势显然更舒服一些。 虽然久不住红尘,但是法随在这些礼仪上却从来没有出现偏差, 昨日大婚,他的布置也是面面俱到。 这也是杜英佩服师父的地方。 运筹帷幄、决策天下,他或许真的比不上自己和师兄。 但是无论是潇洒自若、坐而论道,还是操持家业、顾虑众人,法随却又似在杜英和王猛之上。 看着师父脸上带着的喜色,杜英也不再质疑他们连哄带骗的将师父请出山是否是正确的。 这乱世,正是英雄辈出的时候,师父隐居山中,亦是珠玉蒙尘。 “徒儿杜英,携新妇为师父请安。”杜英和谢道韫一齐躬身。 法随起身虚扶: “令尊令堂远在河西,余代为受此拜,还望新娘莫要记怀。” 谢道韫微微摇头,郑重说道: “战乱之中,流离失所者仍比比皆是。妾身能够与夫君结为佳偶,本就已庆幸万分,礼节上的不足,虽有遗憾,但本就能理解苦衷。 若是日后驱除氐蛮,使关中与河西畅通无阻,那妾身定然还会随夫君拜会父母,再补清茶。” 说罢,谢道韫亲自斟茶,送到法随的桌前。 法随满意的笑了笑: “谢家长女,文采飞扬,更有大家之风,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说罢,法随抿了一口茶,表示作为长辈接受了谢道韫这个徒弟媳妇的敬茶,然后又拱手一礼,显然是以一个此世名士的身份表示对谢道韫的尊重。 谢庭咏雪的名声,可要比法随来的大。 谢道韫赶忙起身还礼。 法随则微笑着指了指杜英,捋须而笑: “仲渊虽不及谢夫人有才名,但是运筹战事、施展谋略,余窃以为也算是年轻一辈之中翘楚。 汝二人既情投意合,如今又如愿结为佳侣,谢夫人认为,仲渊如何?” 这个问题,若是丢给一对昨天晚上才刚刚见面的新人,那未免显得唐突而且少了尊重。 简直就是在问,我家这头牛耕地本事如何? 但是杜英和谢道韫早就已经确定了关系,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法随现在问出来这个问题,倒是有些像后世的家长对已经决心一直走下去的小情侣发出的疑问。 这一次,轮到杜英紧张起来了,负手而立,盯着谢道韫。 脸上写满了“快点夸我”的神情。 谢道韫也没有想到法随会有如此一问。 曾经的针锋相对、相互讥讽,到后来的携手走过关中盟的街,再到凭栏远眺,苦苦候君归······ 种种前尘泛上心头,谢道韫静静看着杜英。 天地昏暗,而在此天地之间,仍有一人,仗剑策马,既是为了驱除胡尘,也是为了打碎现在的一切桎梏和不公,让这天地,重新变得明亮,重新迎来盛世。 堂上众人,也有些诧异于谢道韫的沉默,齐齐看过来。 而杜英也在看着自己的夫人,从谢道韫的眼眸之中,他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她的眼中、她的心中,自己就算不是全部,却也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这让杜英有些惭愧。 因为在他的心中,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而谢道韫,终归只是其中一部分。 谢道韫悠悠然开口: “不意天壤之中,仍有杜郎。” 满座皆惊。 杜英亦然愣住了。 这······这句话真就兜兜转转,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老天爷,还真是喜欢开玩笑啊。 谢道韫露出了一抹浅笑,眼眸之中蕴含着深情。 刹那间,杜英仿佛读懂了她眼眸之中的意蕴。 我很庆幸,这一方昏暗的天地、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之中,还有杜郎你这般人物。 而我也很庆幸,能够走出谢家的高墙,看到了、遇到了,也得到了,天地之间,顶天立地的你。 杜英也露出了笑容,心中喟然而叹。 自己真的开始背负越来越多的期待。 有关中盟的,有关中百姓的,有师兄和诸多亲信的,而今,又有谢道韫的。 但是这条路,本就是自己选择,那些豪言壮语和承诺,也本来就是自己说的。 路再难,总要走。 这时他已经甩不掉的重负,却也是他前进的动力。 法随抚掌叹道: “谢夫人所言在理。” 杜英则点了点头: “承蒙厚赞。” 谢道韫柔柔浅笑,看着他,若非此时还有一道道目光看着,她恐怕会忍不住直接扑入杜英的怀中。 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如此牵动我心? 等到杜英和谢道韫都强忍着翻动的心神,和法随寒暄几句后退下,天色已经正午。 法随知道杜英事务繁忙,也没有留他。 王猛已经等候在外面回廊上,见到杜英和谢道韫并肩,时不时的对视,目光之中郎情妾意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咳嗽一声,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一章 初雪 杜英自然也看到了王猛,而且他早上起来也知道王猛昨夜带着参谋司开了一晚上的会,今天早上便雷厉风行一般凑够了资金要把大司马府和江左各家之前拿到手中的十多处产业买下来。 而且昨天一夜之间,六扇门的人,少了三分之一。 趁着夜色,从光明,隐入了黑暗之中。 不过这些本来就在杜英的计划之中,师兄能够领悟自己的想法并且抓紧推行下去,杜英还是很感动的。 所以杜英笑问: “师兄的两个黑眼圈那么大,怎么不去休息?” 王猛摇头说道; “就在刚刚,大司马已经下令准备还师荆州,而王右军也在打点行装。若余也去睡觉了,那谁盯着呢?” “客人来了,客人又走了,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杜英从容说道,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王猛撇了撇嘴,我信你个鬼。 杜英之所以这么淡定,摆明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都布置好了。 所以王猛又换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接着扼腕而叹: “言之有理,若知道太守早就已经看淡此事,那昨天晚上也不用这么忙碌。 现在余就下令把六扇门撒出去的人全都撤回来,免得打草惊蛇不说,还惹得大司马和王右军不满,太守以为如何?” 杜英怔了一下,旋即讪讪说道: “不至于,既然都已经派出去了,那就如此吧······” 谢道韫看到杜英吃瘪的模样,亦然露出微笑: “夫君作威作福久矣,也就只有师兄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王猛得意的笑了笑。 杜英则提醒他: “我作威作福,而师兄旗鼓相当,那岂不是意味着师兄亦然是一般无二的作威作福?这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王猛这才反应过来着了道,顿时不满的说道: “弟妹偏心了。” 谢道韫瞥了杜英一眼,含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维护自家夫君,分内事也。” 杜英无奈,这话虽然说的没毛病,但是听起来怎么让人那么不舒服呢? 谁又是鸡,谁又是狗? 一时间,师兄弟两个相顾无言,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 谢道韫也不再打趣他们两个,微微躬身告退。 王猛看着她的背影,感慨一声: “圣人诚不我欺,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杜英笑了笑: “但是画眉之乐,终归有异于独身者。” 言外之意,你这个单身狗又怎么知道恋爱的酸臭味? 王猛不置可否,转移话题: “不管是谁走,总是要送一送。而且大司马的意思,应该是要留下一路兵马,仍然驻扎在长安城外,领兵之人很有可能是桓幼子。” “情理之中。”杜英亦然收起来笑容,“桓幼子统兵数量不多,但是却是大司马绝对信任的人,并且统带兵马,颇有大司马之风······不,或许在行军打仗上更胜大司马一筹。 因此桓幼子留在关中,对于我们来说,是一大助力,却很有可能转而变成最大的阻力,令人不得不好生掂量啊。” “不用桓冲,则有非议,若用桓冲,其立功无数,关中便不可制衡之。”王猛皱眉,“这也足以说明一个问题,现在关中还是缺少能够服众的名将。老将不在,方能使竖子成名。” 杜英伸手敲着回廊的栏杆,心中显然有些忧愁: “若桓幼子只会纸上谈兵,那倒也好。但是如此人物,纵然有名将在,恐怕也难以抑制其崭露头角。 至于我关中用兵之将,师兄倒是不用担忧。人才的成长,总归是需要时间的,并非人人都和师兄这般,年少既有才名,如今更胸有锦绣。” 王猛怔了一下,警惕的看着自家好师弟。 以他对杜英的了解,一通吹捧甩过来,总让人觉得没有好事。 “等到长安稳定下来,余便可坐镇长安,师兄自然也不需要被拘泥于郡丞的位置上。天高海阔,才是师兄发挥之处。”杜英解释道,“因此若论我关中是否有比得过桓冲之人,师兄便算其一。” 王猛苦笑一声:“承蒙师弟抬举了。” 顿了一下,王猛又说道:“不过余就算是一块城墙砖,师弟哪里需要就搬在哪里,也架不住现在关中处处都是漏洞······” 师兄就算是做牛做马,也扛不住你这个指使方式啊。 “这才体现出讲武堂的重要。”杜英倒是没有注意到王猛变化的神情,“没有人才,我们自己培养人才。不过在此之前,恐怕还需要师兄带着参谋司多担待担待。” “今日方知,白手起家有多难,更何况我们这也不算一无所有了。”王猛喟然叹道。 “师兄没有信心?”杜英笑问。 “这倒不是。”王猛负手而立,抬头仰望着天,“只是觉得余这懒散性格,到头来竟然是忙碌的命。” “若是师兄真的是懒散性子,那么就不会去做这些了。”杜英一副早就看穿了你的表情,“师兄之前的懒散,只是因为以师兄之才,治理一方,如烹小鲜,没有难处,自然也就不会紧张而忙碌。” 王猛转而看向他,哼了哼: “师弟再怎么吹捧,师兄也唯有尽力而已,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就不要想了。” 一个小小关中,若是能让你累死累活,那我师兄大概是个假冒伪劣的王猛。 杜英如是想到,伸手指了指外面: “看,下雪了。” 一片片雪花,不知何时,已经翩然而落。 也有一些调皮的,随着风打着转,落在杜英伸出的手臂,化作点点晶莹。 长安,迎来了今年冬天的初雪。 王猛的思绪,似乎也跟着清亮了一些: “桓冲或许不可制,但是人无完人,纵有完人,亦有所牵。桓冲年少有为,却总归只是留下来指挥大司马府的兵马而已,大司马府真正留在长安坐镇的,不是他,而是桓济和张湛。” “张湛性情不算恶劣,但是之前和他几次交谈,显然对关中没有多少好感。”杜英斟酌说道,“因此其必然也会煽动着桓济给我们下绊子。” “至于桓济······”王猛喃喃说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短板。” “桓济觊觎桓熙的位置,所以才会被大司马留在关中。”杜英亦是一笑,“那不知道这件事,桓熙晓不晓得?” 王猛点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了。只是桓熙又是不是会愿意和我们携手?”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二章 廊下堂前 桓温对于关中的警惕和觊觎,在大司马府中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 桓熙就算留在荆州,也应该清楚。 只是相比于远在关中、缓图发展的杜英,桓济所带给桓熙的压力显然更大。 因为杜英现在还威胁不到荆蜀,可桓济却随时有可能夺走桓熙的权力。 杜英沉声说道: “桓熙才弱,因而虽为长子却不得大司马欢心,在荆州也不是什么秘密,甚至余之前都曾听阿元说过。 甚至大司马都曾经表示过,若自己的诸子都不堪大用,那么兵马大权或许会交给桓冲,培养他作为未来桓家的顶梁柱。 因此如果师兄是桓熙,会如何做?” 王猛琢磨了一会,努力的尝试压低自己的智商之后,恍然说道: “既然已经为大司马所不喜,那多做多错,不如乖乖做好手头的事,至于自己的对手,那就让他们尽可能地犯错。 大司马现在想要稳住仲渊、守住大司马府已经在关中获得的地位和名声,那么如果桓济将这些丢的干净,势必不会为大司马所喜,甚至有可能颇为震怒。 所以暗中联合关中,将桓济赶出去,是桓熙的不错选择。届时桓济失魂落魄的从关中南下荆州,手无实权,又无大司马之宠,那岂不是任由桓熙宰割? 而桓济若被赶出关中,桓冲身为大司马留在关中的庇护者,自然也要被怀疑是否当得起大司马的信任······” “是也。”杜英微笑道。 王猛不由得揶揄道: “没想到师弟昨日大婚、洞房花烛之中,还有心思顾虑到这些。” 杜英一摊手: “不过是方才骤然想起来的罢了,想到这些,很复杂么?” 被他无形之中装了一个比,王猛懒得搭理。 杜英则自顾自的说道: “这倒是让余想到,从今往后,我们的目光,不能只局限在关中,而是要往更远的地方看了。 我们的对手,或许已经不在关中,因此我们的战场,也在关中之外。” 王猛会意: “关中商队在明,六扇门在暗,这一张网,要尽快张开了。” 只是凭借着一些道听途说,显然远不足以让他们准确的判断天下各方的态势。 关中想要真的插足天下之争,自然也要看得再远一些。 “而且卧榻之侧,不能再容他人酣睡了。”杜英接着说道,“这一场雪,应该不会下很大,雪化的时候,出兵潼关,先把关中的东大门关上。” “另外还有武关。”王猛补充道,“出武关,面向荆州,也不见得就没有危险。” “武关派谁去合适?”杜英之前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桓温和王羲之打算退出关中,也只是今日才真正确定的,杜英自然也不可能考虑到所有的细节。 “周隆吧。”王猛倒是早就有人选,“镇守武关的人,不需要有多少指挥千军万马攻伐的本事,但是忠心要有保证,并且胆子也要大,该撕破脸皮的时候,定要当机立断。 因此周隆放在关中镇守关中盟几处坞堡,大材小用,可是放在渭水和氐蛮对阵,又容易被抓住破绽,放在武关,显然最是稳妥。” “也好,那届时拿下潼关之后,是否要东出洛阳,还有,潼关的侧翼蒲坂,此时也掌握在氐蛮的手中,又是否要分兵夺取,以确保从东和东北两个方向进入关中的通路在我之手?”杜英再问。 “先拿下潼关再说吧······” “那······” 回廊外,小雪轻轻飘荡,打湿了地面。 杜英和王猛似乎是在说闲话一样就站在回廊下说着。 他们的声音一飘出回廊,就被风儿吹散。 任谁都不会想到,就是在这看上去怎么也不正式的地方,关中未来的战略和很多人的命运,就这么慢慢被敲定。 ——————————-- 长安城中,观雪的人,不只有杜英和王猛。 王羲之裹得严严实实,站在堂前,看着雪化成的水滴沿着屋檐滴落,青石台阶上已经有了一个个小坑洼。 身后的堂上,家仆们正轻手轻脚的收拾家什,害怕打扰到王羲之的雅兴。 “右军还是去书房避一避吧。”王坦之轻声说道,“一两日后就要动身,莫要受了风寒。” 王羲之笑了笑: “无妨,江左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下雪的日子。这点儿小雪,又算得了什么? 看一看这天地一片莽苍的景象,心旷神怡,不免舒坦了很多,岂不是胜过任何灵丹妙药?” 王坦之也就不再劝: “太守给右军的回礼,右军可看了?” “那首诗?”王羲之反问,旋即微微一笑,“余送给他一幅画,他还来了一首诗,倒也相映成趣。 不要人夸颜色好,但留清气满乾坤······杜仲渊这小子,是在告诉老夫,为了世家的未来如此拼命没有必要,一旦弄巧成拙、成王败寇之间,恐怕会有损于之前的清名。” 王坦之自然也看出来了这首诗的含义: “所以右军打算这么做?” 轻轻咳嗽了几声,王羲之的脸色看上去又白了一些。 王坦之按捺住再劝王羲之回屋的冲动,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余时日无多了。”王羲之缓缓说道,“所以不管余是不是真要这么做,都影响不到身后名了。 不过最后若落得一句‘昏庸晚年’,倒也不好听。实不相瞒,此次返回江左之后,余就会辞去官职,归隐东山,静等归期。” 王坦之早就料想到了王羲之的想法,为了世家现在一地鸡毛的事,惹得一身骚,这本就不是王羲之所愿为的。 此次北上,也因为世家实在缺少分量足够又能独当一面者,王羲之动身,被迫的成分反而多一些。 如今他萌生退意,也在情理之中。 王坦之没有劝阻,微微颔首: “右军此次北上奔波,操劳许久,也应该好好休息了。不过江左还等着右军再主持大局,右军休养之后,再起入朝堂,仍然还是国之栋梁。” 王羲之笑了笑,他对于自己的身体,早就没有了信心。 而且他也清楚,王坦之恐怕也做好了自己撒手归去的准备,这些话也不过只是宽慰罢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共同看雪。 过了良久,王坦之还是按捺不住,打破了难得的寂静: “郗家已派人来说过联姻之事,但是右军来到关中之后,又似乎并没有因此事而同郗嘉宾谈论过。”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三章 王郗之姻 “郗家这是想要两处落子,既然如此,那郗嘉宾就是陌路人,若谈此事,必然横加阻挠,所以不谈也罢。”王羲之淡淡说道。 来信再加询问的,不是郗愔或者郗超,而是郗昙。 “可是郗嘉宾不允,郗中丞(郗昙任御史中丞)恐怕也不会贸然允诺。”王坦之提醒。 “也罢,那就今晚邀郗嘉宾谈一谈此事。”王羲之缓缓说道,似乎在斟酌,“另外,此婚事不可再应在官奴(王献之小名)身上,让叔平尽快动身北上吧,这关中大局,以后交给他来处置。 这郗家的婚事,虽然年龄略有些不合,但是叔平也已年长,总不能再拖下去,由他来迎娶郗家之女,倒也说得过去。” 王坦之登时神情一变,看向王羲之,似乎想要确定这个决定的真实性。 王羲之难得微微侧头,看了王坦之一眼: “文度认为不妥?” 王坦之有些无奈的说道: “叔平性情洒脱不羁,而且沉迷于修道,更何况叔平还是······所以确实有所不妥。” 王凝之还是谢道韫曾经商定的夫婿,此时把王凝之派到长安来,岂不是对杜英的一种挑衅? 就算是王凝之的心思多半都在修身养性上,可是毕竟还是刚刚加冠的年轻人,总归是有几分脾性的,到时候就算是能够忍得了自己的未婚妻嫁给了别人,又如何能真的和杜英合作无间? 杜英恐怕都不会把王凝之当做可以信赖的盟友吧? “杜仲渊绝非池中之物。”王羲之淡淡说道,“若是杜仲渊真的打算归附于江左或者荆州,那么当时看到余送给他的礼物之后,就应该明白,想要继续好好的当一条池中之鱼,那么就应该清楚,自己到底进入谁家的池塘。 可是杜仲渊没有这么做,方才文度不是也听闻了么,太守府在大肆收购我们这一两个月置办下来的产业。 这已经足够说明杜仲渊的态度了,既然大司马和我们撤离关中,那么杜仲渊就意欲成为关中真正的掌权者。 必须要警告一下仲渊了,让他知道,江左并不只会一味的低头向他示弱。” 王坦之明白过来,王羲之此时已经放弃了将关中真正纳入江左世家势力范围的幻想,因此让王凝之过来,就是为了代表江左,更代表朝廷,公开的争夺关中的权柄。 表明琅琊王氏的态度。 纵横江左这么多年,琅琊王氏可不只会委曲求全。 之前王羲之做出的退让、拿出的诚意,既然杜英浑不珍惜,那就别怪王羲之不留情面了。 不过显然王羲之并不能很确定自己所做的也都是对的。 所以他侧头看向王坦之,想要从这个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口中得到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 王坦之却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皱眉,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王文度不见得可信了啊······王羲之霎时明白了王坦之的心态。 若是太原王氏依旧还如之前那般全心全意支持琅琊王氏,那么永远都是低人一等。 所以王坦之会有别样的心思,也在王右军预料之中。 他缓缓说道: “叔平来后,结交关中世家、收拢北地人才,所作所为,都在暗处,而明处还需要文度的帮助和掩护。” “太守怕是不会给余这种机会······”王坦之喟然而叹。 他已经知道了太守府增设工曹和商曹的事。 没有人横加阻拦,这就意味着杜英对于太守府的掌控已经到了真正“一言堂”的地步。 也意味着日后王坦之在太守府中的工作,恐怕不是那么好做的。 当然,前提是他想要做出来点儿业绩。 否则的话,杜英应该是很乐意把王坦之当做关中和江左表面上和睦相处的吉祥物供在那里。 “韩康伯有才名,然殷家旧事仍在,不可轻信。”王羲之缓缓说道,“阮宁只不过是杜仲渊选出来凑数的,名义上是顾及了东山各家的颜面罢了。 因此现在江左在关中所能仰仗的,也就只有文度了,文度之才,江左实所共鉴,因此文度切莫谦虚,更莫要辜负了众人之厚望。” 王坦之赶忙郑重的拱手行礼: “只要小子还在关中一日,定会竭力为我江左各家效力。有余和叔平在,右军可以放心南返休养身体。” 王羲之淡淡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信了王坦之的承诺,自顾自的说道: “杜仲渊想要自成一方,也得看看大司马的心思,若是大司马真的想要放纵他,那么江左路途遥远,拦当然是拦不住的。 但如果大司马也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头以后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咬人的幼虎,那么总会想办法加以掣肘。” “桓幼子恐怕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但是桓济就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世家子弟,张湛也没有太多在官场上争斗的经验。 留下桓济和张湛坐镇长安,恐怕镇不住的。”王坦之缓缓说道,大司马府留守人选,他们今天早晨就已经知晓。 “一天之内就决定了人选,的确仓促了一些,不过其可选的本来就不多,还需要顾虑到荆州之内的斗争。”王羲之倒是并不奇怪,但话锋一转: “有趣的是,大司马府打算留下来什么人,按理说应该是需要恪守的秘密。使敌知我,并非大司马的行事准则。” “右军的意思是,大司马也是故意放出的风声?”王坦之皱眉,“其目的······莫非就是想要敦促我们同其联手?” “目前看来,是了。”王羲之笑道,“单单凭借其中一方,恐怕不足以在关中和杜仲渊争雄。 但是既然现在双方都对关中没有图谋,却又不愿关中完全为杜仲渊所有,那么适当的联手也是情理之中的。” 王坦之眼前一亮,顿时明悟了: “那就是说,王郗两家的联姻,此时甚至还是大司马想要实现的?” “不错。”王羲之抚掌笑道。 想了想,王坦之无奈的说道: “既然如此,右军邀请郗嘉宾会晤,恐怕落在了低处,有所不妥。” 摇了摇头,王羲之苦笑道: “大司马府麾下仍有桓幼子的兵马,这才是能够在关中说得上话、影响到杜仲渊决策的利器,我等世家名号,在这关中可没有真刀实枪来的管用。 因此江左放低一些姿态,寻求两家的合作,本来就是应该的,并非余刻意想要灭自家威风。” 正文 第六百四十四章 鸡汤 王羲之这句话,自然也就等于确定了江左各家请求和桓温合作的基调。 “那姻亲之事,倒是很容易谈成了,日后在这关中,恐也好和大司马府相处。”王坦之无奈说道,话里带着几分自嘲。 桓温生性强势,却还是讲道理的,江左既然主动放低身姿,那桓温也不会咄咄逼人、非得要报复江左对于荆州的打压。 或许在荆州,双方又要掀起明争暗斗,但是在关中,合作反而有可能是亲密无间的。 “只要能实现压制杜仲渊的目的,那么谁高谁低不重要。”王羲之缓缓说道,“并且大司马府所着重的,必然还是争夺关中兵权,而我等所着眼的,则是关中世家和读书人之心,井水不犯河水。” 难怪王右军点名让王凝之北上。 王凝之既不会选择和杜英合作——破裂的姻亲关系显然是保障,足以让大司马府放心——而且以王凝之平和且不喜欢争执的性格,自然也不会没事找事,和大司马府对立起来。 纵然是以大司马府为主,王凝之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服从命令、看清形势,这本来应该是一名被委以重任的世家子弟所应该具有的品行。 只可惜江左悠游散漫之风太盛,以至于世家子弟们更愿意遵从自己的内心想法而行。 稍有不合之处,动辄挂印而去。 显然都不适合被派来和敌人暂时合作。 外面的雪,并没有变小,反而越下越大了。 就像是现在这长安的局势。 所有人都以为王羲之和桓温相继离开之后,将会是属于关中的太平安宁的日子。 可是事实,又真是如此么? 不知道会是谁,继续搅动这满天风雪? —————————— 长安的初雪,越下越大了。 一直到晚上,仍然还在飘飘扬扬。 倚窗看雪,杜英原本淡定的神色,此时也多了几分担忧。 按照他和王猛白天的设想,这一场雪过后,长安兵马会尽快东出进攻潼关。 可是雪下得这么大,道路泥泞、行军不便,对于颇为仰仗大型攻城器械的关中兵马来说,显然是一个噩耗。 杜英不得不做好推迟进攻的准备。 不过这样带来的好处,自然是泥泞的道路和被大雪遮盖住、难以判明的关中沟壑地形,也限制了氐人骑兵的移动,所以暂时氐人应该不会在渭水北岸采取行动。 参谋司犹然还在紧急商议对策,天气的骤然恶劣让参谋司之前制定的诸多主动进攻的方略似乎都可以被丢入废纸堆了。 尤其是在谢玄提出来“氐人就算不动用骑兵,会不会趁着风雪以步卒偷袭”的想法之后,更是让参谋们紧张兮兮的开始考虑更多的可能性。 毕竟根据历史上的经验,氐羌也有趁着风雪袭击的汉家州郡的记录。 更何况桓温要率领王师南返,对于如今的关中来说,正是防备虚弱的时候。 “风雪恶劣,氐蛮也要休养生息。国家破碎、士气低落,苻坚应当不会贸然在这时候进攻的。”谢道韫捧着一碗热汤送到窗前桌案上,“夫君先喝一口鸡汤暖暖身子。” 杜英微微摇头: “苻坚此人,余虽然已经尽可能高估他,可是他往往还是能带来一些惊喜。 因此现在纵然是余觉得不可能的事,在苻坚那里,也会变成可能。尤其是苻坚还有苻雄的帮助,麾下还有不少氐人良将······” “那也先把鸡汤喝了。”谢道韫坚持道,“若是夫君思虑过度、受了风寒,那又如何同苻坚博弈?” 说着,谢道韫伸出手,先把窗户关上了: “也莫要再吹风看雪了。” 她微微往前探,展露出雪白狐裘下的曼妙身姿。 杜英伸出手,揽住了谢道韫的腰。 谢道韫顺势靠在他的怀里: “方才不是还专心想事的么,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杜英俯首轻轻嗅着她的发丝香气,微笑道: “那阿元既明知如此,又为何要靠过来?” “不是夫君用力拽过来的么?”谢道韫气恼道。 “那也需要夫人半推半就的配合。”杜英解释。 谢道韫懒得和他纠缠,这家伙巧舌如簧的很:“喝汤。” “一起。” 杜英一手端着汤,一手环着谢道韫的腰,坐在软榻上,举起勺子便要喂她。 眼眸之中一样泛起柔情,谢道韫正打算抿一口,却不料杜英猛地收回来勺子,自己一口喝了。 “夫君!”谢道韫轻嗔。 不过杜英立刻凑上来,一下子吻住了她的唇。 片刻之后,杜英笑道: “这不就是一起了么?” “无赖!”谢道韫捏了捏他的手,又拿出来手绢抹了抹嘴,“油乎乎的。” “那是鸡汤有油,不然怎么暖身子?”杜英解释。 谢道韫轻笑道:“鸡汤固然油,但是夫君本来就油嘴滑舌。” 杜英顿时叫屈:“吹了半天风,嘴都是干巴巴的好吧?” “那夫君是觉得妾身熬的鸡汤太油了?”谢道韫反问,露出些委屈神色,“原以为夫君会喜欢的······看来还是妾身火候掌握得不够好,让夫君失望了。” 杜英张了张嘴,心中一软,虽然明知道自家夫人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可怜和委屈,不过谁让自己就吃这一套呢? 更何况这装出来的,不也是为了跟自己撒娇求安慰么? 自然最能满足杜英的虚荣心。 他握住了谢道韫的素手,轻轻摩挲着: “是夫君不对,这鸡汤很鲜美,有劳夫人亲自下厨掌火了。以后莫要再做这些事,不然传出去了岂不是说我杜某人刻薄小气,竟还让堂堂谢才女素手调羹汤?” 谢道韫亦露出温柔神色,微微笑道: “能为夫君调羹汤,妾身所愿也。更何况实不相瞒,妾身也是在和归雁学着做罢了,这里面还有归雁的功劳。 哦对了,桃枝和桃根这两个小丫头负责剁肉,也是辛苦她们了,这一碗鸡汤并非妾身一人之功。” “哈哈哈,那夫人居中指挥,也是一方‘统帅’,当为首功。”杜英笑道,“真不愧是阿元,嫁过来第一天,就已经有大妇风范了。” 谢道韫嗔道: “家里就这几个丫鬟,听我指挥,不也在情理之中么?倒是夫君,这油嘴滑舌的总会吹捧妾身,也不知以后等妾身变成黄脸婆了,是否还有这般待遇?” “有的,现在有,以后也有。”杜英柔声道,“那吹捧一番,是否有飘飘然欲仙的感觉?”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大人的世界我不懂 谢道韫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声说道: “谁家新妇,不想要郎君宠爱陪伴、捧在手上哄着?” 杜英笑了,拿起勺子,这一次并没有再搞怪,而是和谢道韫你一口、我一口,将鸡汤喝完。 “锅里还有呢,本就是为夫君盛出来的,倒是让妾身喝了一半。”谢道韫有些愧疚。 杜英看着她,想笑。 喝完了才羞愧,不愧是我媳妇,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先在锅里温着,等会再品。”杜英将汤盅往旁边桌子上一放,人接着往谢道韫的方向又凑了凑。 谢道韫警惕的看着他: “夫君想要做甚?” “刚刚阿元说余油嘴滑舌,现在正要让阿元试一试,是不是真的如此。”杜英嘿嘿坏笑,凑到她的脖颈边,先嗅了一口幽幽香气,接着又轻轻咬了咬谢道韫的耳垂。 晶莹白嫩的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谢道韫亦然低呼一声,想要推拒,可是身子已经软在了杜英的怀里,她柔声说道: “夫君!” 不过很快,谢道韫的唇就被堵住了。 ————-——————- 烛光中,谢道韫正红着脸轻轻捋着衣裙上刚刚生出来的褶皱。 她轻轻咬着唇,似乎还在回味着什么,眼眸之中润着缕缕情思,像是三月的春风,吹暖了整个屋子。 杜英看着她,脸上还带着一抹坏笑,挑衅一样舔了舔嘴唇。 流露出来的情思和温婉,有一种喂狗了的感觉······谢道韫如是想着,撇过头,装作没有看到。 杜英却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又抓过来谢道韫的手,抹了抹自己的嘴。 谢道韫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了,娇嗔道: “怎么如此无赖?” “所以是不是油嘴滑舌啊?”杜英凑过去,似乎坚持要从她这里获得一个答案。 本来一口咬定想说就是的,不过谢道韫想到了杜英刚刚辛苦的样子,微笑着说道: “那是妾身之前看错了夫君,还请夫君莫要怪罪。” “那可不行,肯定要赔罪的。”杜英正色说道,“现在把夫人伺候舒服了,夫人是不是也得让夫君······” “公子,夫人!”敲门声伴着归雁的低低呼声骤然响起。 谢道韫登时轻轻松了一口气,推了杜英一下: “肯定是有急事了,快些去开门。” 杜英正是箭在弦上的时候,看了看明显出现形状变化的衣服下摆,顿时有些不乐意。 归雁这丫头,坏我好事,欠打。 只不过正如谢道韫所说,归雁就守在门外,刚刚谢道韫的声音她应该都能听的到,必然知晓两个人在屋子里关着门做什么。 现在不得不打断,想来也是不得已的急事。 “夫人怎么不去开门呀。”杜英嘟囔道,一肚子怨言。 这地是舒服了,牛还没有舒服呢,结果现在又指使牛去跑腿。 谢道韫幽幽瞥了他一眼。 幽林悬露,清溪缓流,自是泥泞难行。 自己造的孽,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么? 杜英登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家夫人此时恐怕还腿软呢,赶忙去开门。 归雁看到衣衫整齐的杜英,反倒是露出惊讶神色,接着就被杜英毫不客气的赏了一个脑崩。 “公子!”小丫头捂着头,委屈巴巴。 “何事?”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归雁听到杜英的语调,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还没有了事呢。 自己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可是明明都已经静悄悄在门外等了一小会儿了,而且刚刚也明显听到了谢姊姊的声音······ 此时透过缝隙可以看到,谢姊姊端坐在桌案前,捧着一卷书,衣裙亦然完整,更是让归雁惊诧。 他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那声音是我幻听么? 大人的世界,归雁属实感到迷惑,但也只好先说正事: “就在一个时辰前,王右军邀请郗嘉宾过府,对外宣称是商议王郗两家再缔婚约之事。” “好,我知道了,谁送来的消息?” “六扇门。” “景略知道此事了么?” “六扇门也派人告知了,但除了公子和郡丞之外,并没有告诉其余人,以避免声张。”归雁解释道。 “这倒是无妨,既然王右军主动放出了风声,那么大家早晚也都会知道的。”杜英摆了摆手,“我知道了,若是景略前来的话,就让他直接过来。” 归雁应了一声。 杜英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瓜: “外面那么冷,等了多久了?” 归雁赶忙摇头:“没,没多久。” 要是承认了,那岂不是等于告诉杜英,她一直在门口听墙角? “小脸儿都冻得通红,这里也有雪花。”杜英无奈的说道,伸手扫了扫归雁肩膀上沾着得一点儿还没化开的雪,“跟传话的人交代一声,就抓紧进来暖一暖,以后不准站在门外傻乎乎等着了。 你看,连疏雨那个傻丫头都知道早点儿休息,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了。” 那是因为疏雨姊姊昨天守了半夜,所以今天晚上不当值······归雁无奈的心中想到,不然的话,铁定杵在门口跟个门神似的。 不过杜英的话还是让小丫头心里一暖,嘴上却说着: “打扰到公子,奴婢多不好意思。” “没事,等会儿进来,喝碗鸡汤暖一暖,你可是余的通房丫鬟,你谢姊姊不舒服的日子里,还得你承担重任呢。”杜英打趣道。 归雁登时小脸儿更红了,忙不迭的躬身离去。 动作快了一些,差点儿在台阶上滑倒。 “慢着点儿!”杜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归雁似乎想到了什么更加羞人的事,走得更快了。 杜英挠了挠头,随手掩上门,走回桌案前: “这丫头,奇奇怪怪的。” “还不是因为你折腾妾身,都让这丫头听进去了。”谢道韫平静的说道。 杜英这才恍然想起来,刚刚“慢着点儿”这一句话,还真是谢道韫说出来的。 难怪归雁反应这么大。 这丫头是听了多久墙角了? 想到这里,杜英笑的更开心了。 刚刚语气平静的谢道韫,其实心里早就羞的要死,看杜英竟然还没心没肺的笑,当即愤愤的将手中的书卷砸在他的怀里: “笑,有什么好笑的,还不是你这罪魁祸首闹得?” 杜英再次抱住她: “咱家的通房丫鬟,有什么不能听的,以后还得看,甚至还得代替夫人受过呢。” 谢道韫不由得叹息一声:“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杜英讪讪一笑。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六章 提防桓冲 谢道韫则给杜英整了整衣襟,方才他唯一凌乱的地方就是这里。 不过这倒也无妨,归雁那小丫鬟虽然精明的很,但是架不住没有实践经验,所以应该想不到两个人刚刚在做什么。 就让归雁好好琢磨去吧。 谢道韫如是想到,等会儿小丫鬟要是有胆量进来,还能再捉弄她一下。 谢才女虽然胸襟开阔、高风亮节,但是对自家小丫鬟站在外面听墙角之事,还是又羞又恼的,怎么也得惩罚她一下。 杜英抱着谢道韫,动作又开始不老实了起来。 “王右军这是在向夫君示威。”谢道韫果断按住他的手,说到正事上。 尽管以谢道韫对杜英的了解,如果杜英觉得这件事问题已经很严重了,那他肯定不会此时还动手动脚。 不过谢道韫仍然很好奇于杜英对这件事的态度。 毕竟王郗两家再结姻亲,背后必然也是得到桓温默许的。 这也等于桓温默许了未来在长安,江左和荆蜀两方势力联手对抗关中的新局面。 势必也意味着未来关中将会面对更大的掣肘。 杜英的手挣扎了一下。 但谢道韫抓的很紧,杜英见状,也只好放弃继续完成未竟之业的冲动,缓缓说道: “江左会谋求和大司马之间的联手,本来就在意料之中,余并不觉得奇怪。 要是他们在察觉到余现在所作所为对他们并无好处,甚至还平增威胁了之后,还要互相攻讦的话······ 那余倒是觉得,他们能够不被氐蛮、鲜卑所侵扰,甚至还能北伐中原,也真的是挺了不起了。” “此话不假,但夫君总归还是要面对来自于两方的争斗。”谢道韫仍然担心的说道。 “如今大司马留在长安的是桓冲和桓济,此两人是否能同心,尚且还得两说。 更何况桓冲在外,仍被氐蛮所牵制。余之前和此人多次交谈,知其注重大义而轻小利,若非生在桓家而又被大司马委以重任,恐怕也可为我辈中人。”杜英缓缓解释。 而实际上,他知道历史上的桓冲,在荆州和江左之间的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仍然坚持以抵御外侮为主要职责。 甚至桓冲还主动放弃了诸如镇西将军这样本来有机会落入桓家手中的关键位置,以求能够和江左联合对付北方的胡人。 所以杜英相信,如今战事紧张,桓冲并不会做出转身返回长安参与内讧的事。 “但夫君终归还是要提防小心一些。”谢道韫叮嘱道,“桓幼子或许并不会主动参与到长安的纷争之中,但是其还是听从于大司马调遣的。 若是大司马下令让桓幼子在合适的时候对桓济施以援手,那又应当如何? 因此与其把桓幼子当做一个局外人,倒不如先把他当做敌人来考量,只是没有必要在军粮、器械等等上多加掣肘,以避免桓幼子真的彻底站在我们对面罢了。” 杜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谢道韫的建议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杜英之前所摆出的态度,是信任桓冲,以换取桓冲全心投入到渭水防线上。 而现在,如果真的对桓冲有所提防的话,那杜英就得好好考量,如何构筑自己的第二条防线了。 现在留守在长安的于谈和隗粹两路兵马,数量似乎还不是很够。 “可惜了,只要长安再一次招兵买马,就等于质疑桓幼子能否守住渭水,若再有人······ 不,桓济等人必然会多加挑拨,如此一来,我们的所作所为都会变成对桓幼子的提防······”杜英斟酌说道。 “间隙既生,则必然再不可能亲密无间。”谢道韫摇了摇头,“夫君当以稳妥为重,盲目的信任······恐生变数。” 杜英叹了一口气:“夫人言之有理。” 顿了一下,杜英话锋一转: “不过桓幼子所有者,兵马也。桓济所贪图者,亦然是兵马。只要留下来辅佐桓济的张湛还有点儿本事,就应该清楚,现在只有掌握更多的兵马,才能逼迫太守府让出一部分权柄。 不然的话,声势再大、名望再高,所获得的,也不过是和江左一样的一些虚职罢了。 因此余仍然坚信,桓济和桓幼子之间,难免会有冲突。不过桓济也必然会插手我关中的兵马以及新军招募、编练,余会让参谋司多加上心。” “那江左呢?”谢道韫接着问道。 “江左······”杜英思忖着,“说来余倒是很好奇,王右军又会派何人前来关中? 能让王右军信任的,目前来看恐怕只有王氏子弟,而王氏子弟之中,年长一些的或是不足为凭,或是已有重任。 派遣年轻一些的过来,既能够起到锻炼子弟的作用,又可以表示对我关中并无太强的敌意,以免引起关中的全力打压,似乎更符合常理。 而此人也必然是王氏打算推出来和郗家联姻的,之前选定的是王献之,不过王献之年方十一,太小了一些,自然不适合北上。 换位而处,余定然会更改人选,而这个人,会是谁呢······” 说到这里,杜英看向谢道韫。 论对王氏子弟的了解,杜英自然是比不上谢道韫的。 谢道韫犹豫了一会儿,无奈的说道: “若王右军选派王氏其余子侄,那无从判断,王氏家大业大,也并非所有人,妾身都熟知。 但若王右军想要派其子嗣前来,那急需婚配而又暂无人选,且年龄合适的,似乎只有王叔平······” 杜英怔了怔,哭笑不得: “若真如此,那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谢道韫亦然也有点儿尴尬,默默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不管是谁来,”杜英搂住她,“不过是一群互相算计的乌合之众罢了。 等江左和荆蜀之间的斗争更加激烈,余并不真心相信两家能在关中同心,少不得各怀鬼胎。” 说到这里,杜英不由得感慨一声: “只是可怜了那郗家的姑娘,今日联姻事成,就难免成为了牺牲品。” 谢道韫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杜英的腰: “夫君还真是怜香惜玉啊。” 杜英假装做很疼的样子,连连倒吸凉气:“夫人,我错了!” 谢道韫下意识的松手,但是很快反应过来,这家伙的身子骨那么强壮,怎么可能这点儿力气就嗷嗷叫着喊疼? “骗人?”谢道韫便要再去拧他。 “伤口,那里有伤口!”杜英急中生智。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七章 望她有福 “夫君何处有伤,妾身皆清楚。”谢道韫无情的戳穿。 杜英哑口无言,任由谢道韫惩罚似的又捏了捏他的肉,方才无奈的说道: “那夫人黑灯瞎火的,观察的还挺仔细。哦不对,夫人好像都摸过,难怪······” “说什么话呢!”谢道韫娇嗔一声。 现在谢道韫算是认清自家这个不正经的夫君了。 一言不合,就开始往那种事上拐。 杜英嘿嘿一笑,这不就把话题岔开了么? “说起来,若不是郗家的这个姑娘,恐怕这个牺牲品,就是妾身了。”谢道韫却仍然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幽幽叹息。 杜英摇头: “王谢两家的情谊终归还在,而且谢家又不比郗家,纵然两头下注,王家也不能奈何。 所以说句实话,若阿元前去,或许还要比郗家那姑娘好一些。所以余才有此感慨。” 谢道韫沉默良久,低声说道: “望她有福吧。” 杜英笑了笑,却也没有心情再做未竟之业,正打算哄着心绪显然也有些低落的谢道韫一起歇息,便听到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一张纸条从门缝之中塞了进来。 “公子,这是郡丞着人送来的。”归雁在门外说道。 杜英径直走过去,先接过纸条,接着又拉开门,把来回跑了两趟,小脸儿已经冻得红扑扑的归雁给拽了进来。 归雁显然有些拘谨,不过一双眼珠儿却在屋子里打了一个转。 谢道韫起身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来来回回的跑,也冻坏了吧,喝杯茶暖暖身子,等会儿把鸡汤再热一热。” “姊姊真好,不过鸡汤就算了吧,天也不早了,大晚上的容易长胖。”归雁纠结着说道。 说罢,归雁偷偷看了杜英一眼。 为什么不想长胖? 那自然是不想让公子嫌弃自己。 归雁的小小动作,自然被谢道韫看在眼里。 她瞥了一眼杜英,似乎在说,看你把这么可爱的小妹妹给祸害的。 杜英顿时冤枉,他敢打包票,归雁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担心发胖,但是绝对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丫头肯定早就已经尝过了。 鸡汤毕竟也是她和谢道韫一起煮的。 自家丫鬟,杜英心里清楚,馋着呢。 不过杜英并不舍得在家中大妇面前无情的揭穿通房小丫头的谎言,甚至杜英还有理由怀疑,以谢才女的聪慧,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然而谢才女显然并不会让归雁难堪,顺便还能揶揄一下杜英。 家里的这几个女人啊······一个个小心思多着呢。 还是疏雨那傻丫头好,傻乎乎的,就是容易被人当枪使。 不过杜英并不担心什么,谢道韫的大妇之位稳如泰山,归雁和疏雨等人显然也没有想要挑战谢姊姊的想法。 所以他选择直接摊开王猛的纸条。 “我心向北,不犯其利。各怀鬼胎,坐等自乱。” 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和师兄英雄所见略同啊。 谢道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到了杜英身边,跪在软垫上,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下巴放在杜英的肩膀上,看着纸条上潦草的字迹。 “阿元觉得不妥?”杜英感受到了背后压过来的柔软,见谢道韫迟迟没有说话,忍不住问道。 之前谢道韫的态度自然是要对江左和荆州保持足够戒备的。 但是明显王猛的意见是,与其在长安和这两方争权夺利,倒还不如欲擒故纵,让桓济和那不知道是谁的江左之人先斗一斗。 而关中自顾自的北上就是。 “虽然冒险,但是却也不失为良策。”谢道韫微微摇头,“不然的话,难免又会陷入内斗的泥淖之中。 并且借助如此机会,也可让关中,乃至于天下百姓看一看,真正想要北定中原、为民而战的,到底是谁。 既然夫君如今打算立身在民,那么所行之事,也应当尽在于民。收民心而不收世家之心,是否可行,妾身也不知晓。 但是既然夫君已经在这条路上了,那就只能这样走下去。这本来就是一条充满了风险的路······” “但是也有可能是充满希望的路,不是么?”杜英轻轻握住了谢道韫的手,喃喃说道,“余从来都不怀疑这万民所蕴含之力,只是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重视,坐在上位的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 这权力如舟,而民如水,世上众人,只知道饮水止渴,却不知道民力有干涸之时,皆舟不能动。却不知道民力有翻腾之时,皆是浪涌如山,舟何能存? 水可载舟,亦能覆舟。江左如舟,荆州亦如舟,阿元觉得,若水在我,那这舟,余是否要翻覆之?” 谢道韫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理论。 竭泽而渔,这是能够理解的。 但是覆舟之论,怎么看都有些大逆不道了。 可是这的确是谢道韫无法反驳的事实,甚至直接明了的点出了现在江左之政的弊端。 世家压迫百姓,以获得争权夺利之资本。 那日子久了,百姓难道就会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么? 翻腾怒吼的江水,随时可以颠覆一切。 “明明有广阔的北方,却偏偏要龟缩在大江以南,地也有限,民也有限,却在进行无限的土地兼并。”杜英淡淡说道,“饮鸩止渴,这就是师兄为何不会把江左放在心上的原因。” 谢道韫默然,王濛的态度,似乎也能折射出整个北方人才的态度。 南方各家,想要立足于北方,还是少不得要尽可能的任用北方的人才,可是北方的人才又会愿意为他们所用么? 要知道留在北地的人,多半都是当初南渡的时候留守家业,或者干脆就直接被主家抛弃了的旁支,又或者是被大部队留下的某一两家。 谢家的旁支被甩到西北,诞生了谢艾这样的名将。 北海王氏则在战火中流离,出现了王猛这样的人物。 可以说,这些在胡尘之中打滚,最终崭露头角的北地人才,经历了江左的世家子弟们所没有承受,或者根本没办法想象的苦难。 因此他们愈发看不上南方来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甚至······ 之前只是北方并没有出现一个能一呼百应的人,因此南方的典午正朔就显得弥足珍贵,大家都承认。 那如果北方也有一个人展现出力挽狂澜之姿呢? 这些北地人才,又怎么会甘心为江左所用? 而江左,自然也不会真的对他们委以重任。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八章 欠我的还很多 显然,一直在帮着杜英收拢人才的王猛,更了解北方人才的心思,也就断定江左和荆州来人,在关中很难翻起什么风浪。 如果他们还着意于拉拢北方人才的话,那王猛更是乐于见到更多的北方人才打入敌营,到时候说不定这些人的想法又会反过来影响到江左和荆州的判断。 杜英微微一笑:“这大概就是‘内卷’吧。” “夫君说什么?”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杜英觉得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神奇的内卷。 谢道韫倒也没有在意,轻声说道: “师兄平时也都是惬意潇洒的性格,但是今天这三言两语里,却总能察觉到他对北方战事的忧虑。 一场大战,是不是快要爆发了?不然的话,师兄也没有必要强调此事,完全可以让夫君继续把心思放在长安的建设上。” 杜英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也瞒不住谢道韫,因此低声讲述了一下自己对苻坚反而会主动发起进攻的担忧。 “掌权未稳,所以想要通过一场大胜来赢得内部的团结和威望······”谢道韫秀眉微蹙,“若是以苻坚之前的性情来看,这的确是会做出得来的事。” 长久的沉寂之后,趁着对手逐渐放松警惕,抓住破绽、一击致命。 杜英亦然点头,面对苻坚,就像是面对草原上一直在周围游走的雄狮。 任何的松懈都是致命的破绽。 而现在,杜英他们又不得不面对桓温率军南返这一致命的破绽。 “漫漫风雪、茫茫北地。若是夫君率兵北上,尚且不知何处寻觅氐蛮的踪影。”谢道韫伸出手,轻轻揉着杜英的太阳穴,宽慰道,“而且氐蛮现在既然放弃了长安,自然也能够放弃其余的州郡。 届时夫君有州郡却难以出城,实则等于只控制了一座孤城,甚至不如弃城而走。 与其如此,氐蛮主力倾巢而来,夫君破敌渭水,倒也省了很多力气,不是么?” 她原本伏在杜英身后,此时缓缓的坐下,双膝并列,引着杜英躺在她的双腿上。 杜英也享受着这短暂的安宁,因为他有直觉,恐怕这风雪中的安宁,用不了多久就要被打破了。 谢道韫说的简单,但是杜英相信,她只是宽慰自己一声罢了,想要以现在这些兵马击破氐蛮,何其难矣。 稍有不慎,战火就直接烧到了长安城下,这也意味着杜英这些天为重建长安所做的努力都有可能转眼被付之一炬。 因而,谢道韫虽是在宽慰,但是语气之中也带着几分凝重。 归雁跟着凑过来,给杜英捶腿。 这让杜英有些不自在的绷了一下。 “怎么?”感受到杜英小动作的谢道韫,忍不住轻笑道,“夫君觉得不习惯?” “唉!”杜英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因为天生劳碌的命。” “夫君说这话,现在还在忙碌的参谋司,可能就会不同意了。”谢道韫打趣道。 “言之有理。”杜英击掌说道,接着翻了个身,微笑着说道,“那咱们先劳碌一下,为增加长安人口做出些贡献,如何?” 谢道韫怔在了那里,显然还没有跟上杜英的思想节拍。 这······怎么就稀里糊涂的牵扯到这种事上来了呢? “明日送了大司马和王右军,怕是就要去渭水了,不亲眼看到渭水防线,并且和桓幼子聊一聊,余心不安。”杜英缓缓说道。 谢道韫不由得握住了杜英的手,凑到他的耳边,柔柔唤了一声: “夫君······” 气吹如兰,杜英从头到脚仿佛都酥麻了。 小妖精······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谢道韫扑倒。 旁边的归雁瞪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个抱在一起啃得正欢,一脸茫然和惊诧。 你们这就······ 旁边还有人呢,是不是没有看到? 所以当初公子为什么要把我给拽进来。 归雁默默想着,不由得缓缓抱紧膝盖,看着之前只闻其声、未见其实的场面。 不过很快,杜英就停住了动作,起身将谢道韫抱了起来。 归雁看着谢姊姊熟练地搂住杜英的脖子,甚至还奖励似的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更是忍不住闭上了眼。 这还是那个在关中盟的时候高雅而气场十足的谢才女么? 简直就是一只蜷缩在公子怀里撒娇的小猫。 “归雁,过来。”杜英回头唤道。 归雁茫然看着他,直到杜英又喊了一声,才恍恍惚惚站起来。 “你看你,把归雁都给吓到了。”谢道韫一边拉着归雁的手,把小丫头引到榻边,一边嗔怪道。 她的秀发披散下来,白裙的衣领微微张开。 清媚动人。 归雁都看得有些痴了,喃喃说道: “姊姊好漂亮呀。” “过来帮你姊姊一把。”杜英吩咐道。 说话的时候,他仍不忘去解谢道韫的衣带。 “怎么帮?”归雁此时已经姗姗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参与到什么事中来,小脸儿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 “等会儿扶着她,你谢姊姊嫌累。”杜英嘿嘿坏笑。 “不是说好了欠着么?”谢道韫顿时伸手轻轻拍了杜英一下,“这才欠了一天就要还账?” 谁家是这么欠东西的? 杜英柔声说道: “不然的话,还不知道要欠多久呢。此战一开,沙场征伐,不知何日能归,不知能不能归······” 俏脸上原本不知不觉流露出的媚意消散,谢道韫蹙眉,声音冷了几分: “夫君怎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杜英讪讪一笑,其实也是因为他自己同样没太有把握,所以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忽略了谢道韫的感受。 她也是,那深闺梦里人。 不过接着,谢道韫的手骤然用力。 一下子把杜英推倒。 归雁看着谢姊姊反客为主,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今天的谢姊姊,让人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 杜英的目光里也泛上柔情,和垂头看着他的谢道韫目光相对。 “阿元······”他唤道。 “不能因为欠你的还给你了,就不回来了。”谢道韫喃喃说道。 说罢,她俯下身,堵住了杜英的嘴。 片刻之后,杜英伸手捧着她的脸颊,微笑道: “欠我的还有很多,这只是还了一个而已。” “还欠你什么?”谢道韫疑惑。 “你的一生。” “凭什么一生都是你的?”谢道韫哼了一声。 “因为我们说好了,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一滴眼泪顺着谢道韫洁白无瑕的脸颊滑落。 而月白色的衣裙,也顺着她的香肩散开。 风雪呼啸,今夜仍长。 正文 第六百四十九章 铜镜中的人 当杜英清晨起来的时候,谢道韫已经起身,坐在铜镜前梳妆。 归雁则在给杜英擦拭甲胄和佩剑。 杜英想到了昨天晚上的疯狂,还有在归雁的搀扶下仍然不服输的谢道韫,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夫君笑什么呢?”谢道韫看到了杜英坐起来,微笑道。 声音温婉动听,在配上对镜梳妆的曼妙身影。 让人忍不住赞叹一声,不愧是江左名门,大家闺秀。 但也让杜英有些怀疑,这和昨天夜里那个明明累的够呛,却还坚持不认输、逼迫他讨饶的女子,是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杜英笑的更开心了。 “别笑了,看上去很丑。”谢道韫终于矜持不住了,恨不得把手上的梳子直接甩到杜英的脸上。 想一想昨天都发生了什么,她就脸颊发热。 自己真的是被这家伙给迷了心窍。 谢道韫心中如是想着,手里的梳子还真的就不知不觉的扬起。不过直接被杜英伸手抓住。 接着,杜英捞起来谢道韫的秀发,为她梳头。 颇为生疏的动作,让谢道韫时不时的低低倒吸凉气,不过她的唇角还是难免微微翘起。 显然很是珍重这短暂而温馨的时光。 而且夫君这生疏的动作,更是说明杜英之前显然根本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谢道韫很享受这种夫君的所有第一次都是自己所获得的感觉。 不过想想也是,杜英身边还有机会背着她和杜英亲密接触的,也就只有疏雨这个小护卫了。 谢道韫并没有天真的认为这两个几乎在战场上形影不离的人会一点儿相互之间的感觉都没有,而这本来就是她一手促成的,所以就算是有感觉也无妨。 但是诸如梳头这样的亲密动作,谢道韫仍然期望夫君能只为自己梳头。 即使是疏雨也不能在自己前面获得这样的待遇。 小小的占有欲和好胜心。 杜英也看到了谢道韫的浅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谢道韫的头。 这样的谢才女,似乎从那谢庭咏雪、超然独立的故事之中走了出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拥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会和正常的女孩一样想要撒娇、想要占有。 这,也是自己所爱的人。 “做什么?”谢道韫举起手,拍了一下杜英。 “见到夫人笑了,余心里也开心。”杜英微笑着回答。 谢道韫低声说道:“夫君,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想就这么守着你,哪怕看着你傻笑······” 杜英想了想,正想说,其实夫人笑得很美,称之为“傻笑”未免太谦虚了,就听到谢道韫幽幽说道: “只要能看着夫君笑,妾身也就开心。” 杜英已经张开的嘴,僵硬住了。 原来你说的“傻笑”,真的是说我傻笑······ “怎么了?”谢道韫自然是能够看到铜镜之中杜英的神情和动作的。 “没什么。”杜英摇了摇头。 谢道韫却像是早就已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笑容更甚。 杜英自然明白,这丫头根本就是故意的,不由得撇了撇嘴。 虽然自家夫人也有小女儿情态,但是奈何太过聪明,所以娇憨姿态,怕是见不到了,自己甚至还得防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她给捉弄了。 “夫君不高兴了?”谢道韫的声音微微提高。 不过就是戏弄了你一下,至于么? “没有不高兴,只是有些感慨。”杜英仰起头,一副“追忆往事悠悠”的神情,“和阿元初见的时候,那是何等的玉人儿,清高自傲、遗世独立,却又心怀锦绣。 曾记否,幽暗的夜色下,余稍微靠近一些,就开始哭鼻子,一副要被禽兽给糟蹋了的模样。结果现在,阿元已经不是那时的阿元妹妹了,竟然转而将夫君捉弄于股掌之中。” 谢道韫脸皮薄,追忆那些往事,显然很能杀一杀她的气势。 果不其然,谢道韫俏脸微微发红,双手交织在一起,低声说道: “还要不要梳头了?” 杜英亦然一笑,重新捧起她的秀发。 昨日的风雪早就停歇,阳光懒洋洋的洒进屋子里。 铜镜中的人,缓缓相拥。 ————————————- 风雪虽大,但是终归只是初雪。 所以奔腾不息的渭水,仍然没有结冰,两岸田野上的积雪,也在阳光的照射下缓缓消融,白雪和泥泞纵横交错。 王师的营寨就在渭桥北岸,背靠渭水,壁垒森严。 这是王师守卫长安的桥头堡,也是背水之地,因此军中主帅们谁敢轻慢? 渭桥以北,桓冲的军寨居中,左侧为朱序,右侧为任渠。 这些时日,朱序和任渠当然没有闲着,拿下长安以及华阴之后,太守府自然而然掌握了更多数量的流民和汉家百姓,这些流民和百姓在经过筛选之后被扩充入两人军中。 因而他们麾下的兵马也已经从两千膨胀到了四千。 如果再加上太守府在华阴、扶风和长安南部的根基之地进行的扩军举动,那么现在太守府麾下的兵马已经接近两万。 桓冲麾下的兵马只有万余,因此杜英实际上一跃成为了关中掌握兵马最多的人。 “人多而散,且多半都为新兵。”此时,桓冲军寨中的望楼上,一名年轻将领正打量着朱序的营寨。 那边校场上,虽然雪后天气寒冷,但是士卒们的训练却热火朝天。 “历经厮杀,便是老卒。大火淬炼,可成精锐。”桓冲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担忧,“所以永涛(刘波表字),尔所应注视着,在北,而不在东西。” 刘波是刚刚调入桓冲麾下的将领,之前一直在襄阳负责兵马的运输和战船打造。 现在荆州并不需要再往北运送兵员,而荆州水师现在也完全不需要再扩张。 本来就足够横压江左,如果再扩编水师,那么将会给江左带来莫大的恐慌,甚至直接引发双方的战争。 这是现在的桓温还所不愿见之事。 因此骤然没了任务的刘波,被桓温调到了关中,算是给桓冲的助手,当然也是为了让在此次北伐中几乎没有分到什么功劳的刘波也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被桓冲一说,刘波登时没了脾气,拱手应诺。 大军北上,而他被丢在后面看家,就知道其在桓温军中也是被边缘化的人。 因此刘波很珍惜现在的机会,尤其是能够抱紧桓冲的大腿,总是好的。 正文 第六百五十章 送别 以后无论桓冲接替桓温,还是自成一家,还能少了刘波这个为数不多的近臣的好处? “少将军担心氐蛮会主动进攻?”刘波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桓温留桓冲在关中,不就是为了监视杜英么? 所以少将军的关注点是不是不太对,这让刘波很担心杜英会不会在背地里捅刀子。 能够让大司马和王右军纷纷下场,而又纷纷离场的人物,刘波并不吝惜于给予其足够高的评价和提防。 但是桓冲并没有回答刘波这个问题,而是直接翻身顺着望楼的梯子向下滑。 刘波惊了一下,旋即扒着望楼的栏杆看去。 荒野上,三名骑兵飞快向南奔驰。 三人,这不是王师斥候常见的队列人数。 而他们的背上都直接插着红旗,更是为了在远距离上就提醒营寨之中的自己人: 敌袭! 刘波打了一个哆嗦,摸了摸自己的嘴,真的就一语成谶? 接着,他也麻溜的滑下望楼,便听到营寨寨门一下子打开,斥候骑兵飞掠进来。 他们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不少人身上都沾了鲜血,还有一名斥候背上还插着箭矢来不及拔走。 而他们的声音,更是声嘶力竭,直接唤醒了整个营寨: “氐蛮大军,人数过万!距离此地五里!” “擂鼓,聚将!”桓冲的声音接踵而至,“刘波!” 这是距离他最近的将领。 初临战阵,刘波只觉得激动,当即慨然应诺:“末将在!” “尔率所部先出,于营寨北侧半里处结阵,若氐蛮轻骑先至,则莫要恋战,且战且退,若氐蛮步卒先至,则务必坚守防线!”桓冲径直说道,“莫要惊慌,余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调集兵马,随在汝后!” 刘波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在王师之中,先锋的职位,可不是什么炮灰。 整个王师的领兵先锋谢奕,那是和桓温有过命交情的兄弟,而且也是大家公认的猛将。 因此桓冲让自己充当前锋,在刘波看来自然是一种信任。 战鼓声拔地而起,不只是中间的营寨,左右两侧营寨也一样激荡起鼓声。 虽然九死一生逃回来的是桓冲麾下的斥候,但是很明显,朱序和任渠都没有放松过对北方情况的观察。 看到斥候飞驰而来,他们也都果断下达了击鼓聚将的命令。 现在正是战事随时有可能爆发的时候,因此哪怕是谎报军情,导致下达了错误的命令,也比氐蛮真的杀上门来,结果来不及反应好一些。 桓冲听着似乎在互相呼应的鼓声,心中不由得微微安定。 这样的队友,倒是令人放心。 马蹄声阵阵,更多的斥候返回营寨,三三两两,俨然历经了几度惨烈的厮杀: “氐蛮轻骑,左翼,三里!” “氐蛮步卒,右翼,四里!” “再探!”桓冲按住佩剑,年轻的他,此时心也在怦怦直跳。 情理之中的进攻,意味着这一场恶战,很有可能会猝然开始,而桓冲要指挥三路兵马,力保渭桥,为长安的增援争取到时间。 而氐蛮显然也本着速战速决的想法,所以俨然也是以轻骑开道,一路绞杀王师斥候,不然不至于一直到六七里外,才被斥候发现。 这也意味着,这一场大战,从一开始,就注定激烈。 甚至惨烈。 王师各部逐渐汇聚,次第开出营寨。 而望楼上的令旗舞动,朱序和任渠也会遵令而行。 “阿兄要走,但王师荣誉,就让余来守护吧。”桓冲缓缓攥紧拳头,“虽然江南争斗的厉害,但是北方的汉家故土,自然是寸土不能丢!” 胡尘再席卷关中之前,至少还有我桓冲! ———————————— 桓温早在昨天夜里就已经悄然离开长安。 没有让任何人送行。 杜英早晨知道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惊讶。 荆州的局势显然让江左搅动了起来,以至于桓温不得不尽快抽身南下。 尤其是要赶在王羲之之前。 因此王羲之今天早上离开,桓温自然要早走一步,而且最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至于桓温麾下的军队,早在昨天就已经南下,算起来现在应该已经过了蓝田。 离开了长安郡的范围。 “来的时候,父老乡亲箪食壶浆,走的时候却悄无声息。”王猛站在杜英身边,感慨道。 杜英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眼前正在和王坦之等人告别的王羲之,而是现在已经不见踪影了的桓温。 “大司马应该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关中,所以如此离开,也算是对自己的鼓励了。”杜英微笑道,“所以咱们还是得小心大司马的报复,保不齐什么时候大司马就想卷土重来了。” 王猛努了努嘴,看向王羲之: “只要这位不回来,大司马怕是很难回来了。” “这位······”杜英叹了一口气。 恐怕是很难再回来了。 看到王坦之等人已经后退半步,杜英和王猛一齐迎了上去。 “此去江左千里,右军多保重。”杜英拱了拱手。 “承仲渊吉言了。”王羲之微微一笑,“仲渊为朝廷留守关中,任重而道远,更应该保重的,是仲渊啊。” “御外辱尔,职责所系。”杜英郑重回答,“只要杜某还在长安,关中寸土不会丢。” 王羲之当即忍不住感慨道: “能守关中者,大概只有仲渊了。” 杜英从容笑了笑。 王羲之则径直登上马车,不过当他勉强在马车上站稳的时候,回过头,目光沿着大街看去。 雪后长安,大街已经被打扫干净,但房顶上仍然有皑皑积雪。 银装素裹。 刹那间,杜英觉得,王羲之也应该很清楚,这是他最后一眼看长安了,因此他想要再深深的看一眼。 目光缓缓落在杜英身上,王羲之微笑: “仲渊可还有诗送我?” 身形已经不再挺拔的王羲之,站在马车上,目光依依不舍。 杜英心中亦然感慨莫名,和王羲之的相处时间并不多,而且大家处于敌对和互相算计的时间显然远多于坐下来安心论道品茶的时间。 没想到自己在这个时代遇到了书圣,却是和书圣勾心斗角。 造化弄人。 但是他心中对于王羲之的敬佩,却也从来都没有改变。 王右军,也有自己的理想和坚持,更是为华夏文化留下了足够分量的瑰宝。 历史长河翻滚,千古人物,群星闪烁。 而如王羲之这般的,也不在多数。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一章 君出东门我向北 众人皆静下来,一道道目光看着杜英。 这倒不是王羲之想要让杜英为难——以他们对杜英的认知,杜英吟诗也就是信手拈来的事。 所以王羲之与其说是在向杜英索诗,倒不如说是想要通过这个举动最后试探一下杜英的态度。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诗词本来就是诗人的文化和思想所凝聚的结晶,自然而然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反映诗人的心境和认知。 看着王羲之的身影,杜英负手而立,朗声吟诵道: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又是七言? 大家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前两句,似乎只是写景,不过与现在的景象倒是贴合。 只是这等看上去有些粗犷的北方风雪景物,显然是没有办法和细腻婉转的江南烟雨朦胧相媲美的。 至少在江左世家子弟们心中如是。 这气势上来了,却显得有些粗俗简陋。 不知道下一句会是如何? 莫非这位杜太守真的只是徒有其名,平时写诗词都要好生琢磨一番,因此现在露了怯? 那倒是之前高看了他一眼······ 杜英的声音却只是微微停顿,接着再一次扬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王羲之原本轻轻捋着胡须的动作登时怔住了。 他的神情变了变,目光更是直勾勾的看着杜英。 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是怎样的评价? 饶是王羲之很清楚自己在天下已经享有盛名,饶是他也知道凭借自己现在所取得的成就,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也是能做到的。 但仍然还是忍不住心中泛起波澜。 至于刚刚还露出揶揄神色的不少世家子弟,俨然如遭雷击。 没有什么花里胡哨,没有什么旁征博引。 简简单单的两句诗,却似乎在之前的那两句的基础上,将气势再一次提高。 什么江南烟雨、曲苑回廊,柔肠百转、庭院深深,又如何比得过雪中送君去、望君天下知? 开口就是千里黄云,闭口便是天下识君。 “杜太守所言,过矣。”王羲之缓了一口气。 刹那间,他已经很清楚,杜英通过寥寥四句,所展现出来的胸襟气度,绝对不是现在的江左世家子弟所能比肩的。 此子,未来必然会成为江左大敌。 自东渡以来,江左各家所面临的明里暗中的强敌,也不在少数。 王敦、陶侃、桓温。 这些曾经或者现在掌控荆州的枭雄们,无一不曾给江左带来莫大的压力。 但是,王羲之此时已经很清楚,杜英和他们都不同。 生于北方、长于胡尘,他悲悯世人,而又立志于重整山河。 这是江南之人,所缺少的心思和想法。 突兀间,王羲之心中泛起来一个念头: 这或许就是时势造英雄吧? “右军当得此称赞。”杜英微微一笑,不卑不亢。 如此人才,终不能为我所用,此实乃江左之憾哉! 如此人才,或可为天下众望所归,此当为天下之幸也。 王羲之百感交集,郑重躬身拱手,对于官职不见得有多高,但是地位超然的他来说,这个礼节,已经足够分量。 杜英先受下王羲之的礼,接着又拱手以示告别。 王羲之似再无遗憾,转身钻进马车。 马车徐徐开动,杜英静静看着一辆辆马车离去,正想要回头跟留下来的王坦之、韩伯等人交代几句,也算是安抚一下他们的心思。 可不是单纯让他们留下来当吉祥物的,盖章也是一项力气活,而且只要不牵扯到江左和关中之间的利益纠葛,有些边缘的工作,让他们来负责也无妨。 杜英最喜欢的,还是人尽其力。 王安石若在这个时代,大概能够和他达成一些共识。 不过还不等杜英开口,一名传令兵就狂奔而来。 马蹄声阵阵,惊动了大街。 能够在城中纵马狂奔的,只可能是十万火急的军情要事。 “报!”传令兵翻身下马,这等大事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也没有什么好避讳和隐瞒旁人的,“氐蛮兵马上万,进攻渭桥!” 众人神情皆变。 此时,正是关中防务最薄弱的时候。 氐人还真是会挑时间啊。 杜英当即看向王猛: “我去渭水。” “一切保重。”王猛点头。 一个前往前线主持大局,一个留下来坐镇后方,两人不需要多商量,两句话就能达成共识。 杜英翻身上马,长喝一声: “渭水!” 亲卫们齐齐跟上。 王猛转过身,看了没看杜英的背影,径直说道: “诸位,时不我待,手头上的事,都忙起来吧。调度丁壮、疏散百姓、转运粮草,恐需诸位相助。” 这一次,王坦之等人也都赶忙应诺。 王羲之一走,他们也就被留在长安,在利益上或许和太守府分道扬镳,但是在小命上,早就和太守府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因此此时断没有松懈之理。 而长街尽头的车队中,王羲之端坐在马车中,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家主,似有军情如火。”家臣低声说道。 王羲之不为所动。 “我们是否······”家臣忍不住再开口。 王羲之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淡淡说道: “那是关中的事。” 家臣这才乖乖闭嘴。 车辚辚,很快就觉得窗外微微一暗。 接着再一次明亮。 已然出了东城门,直往蓝田。 ——————————- 杜英策马沿着大街飞奔。 迎着呼啸的风,他仍然在镇定的下达命令。 亲卫们四散开来,或是前往六扇门,或是前往城中各城门,或是前往建章宫。 战事方起,杜英就已经做好了支援的准备。 方案也非常简单,六扇门接管城防,而于谈和隗粹两部兵马,杜英一并抓住,带着前往渭桥。 他相信,隗粹也不会反对。 战马掠过太守府,杜英瞥了一眼熟悉的大门。 没想到还真的被自己说中了,今日早上一别,迎面而来的就是北风和战火。 以至于甚至都没有时间匆匆告别。 所以杜英忍不住伸出手挥了挥,似乎真的想要让自己的身影穿过一道道墙,落入谢道韫的眼底。 “公子!”然而真的有一道身影从太守府中窜出来,带着几名亲卫一起并入队伍。 “你怎么来了?”杜英问疏雨。 “见十万火急,便知公子必然要去前线。”疏雨都披上了衣甲,动作比杜英还快几分。 身为小护卫,寻常时候她可以时不时的偷懒,但是战事既起,她必仗剑护在杜英左右。 生死与共。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二章 迎面胡尘,背后长安 “知道去哪儿么?”杜英朗声笑问。 疏雨摇了摇头,但是又很快肯定的说道: “不管去哪儿,皆随公子。” “那要是去送死呢?” “生死偕行,与子同仇。”疏雨回答的干脆利落。 杜英倒是惊了一下,旋即一笑。 差点儿忘了,你是阿元的贴身婢女。 诗句说的慷慨,人也是个胆大包天的。 杜英不再说话,只是催马。 战马破风,掠过太守府,掠过北关,一路向北。 马蹄声惊动了长安全城,无数人踮起脚尖,看着那踏雪而去的身影,已然明了。 胡尘既起,总有人,先于他们,直面胡尘。 不少人在心中忍不住默念一声: 太守,保重! 城头上,鼓声响起。 而轻骑已经掠出城门,冲入白雪皑皑的旷野。 长安,转瞬已在身后。 ————————————- 王师的营寨毗邻渭桥。 因此桓冲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凭借营寨死守,因为一旦营寨守不住,那么王师想要在氐蛮的追杀下从容撤退到渭水以南,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所以就算是终归要退入营寨之中,以避免被氐蛮骑兵突击,桓冲也仍然坚持要先出营寨,挫一挫氐蛮的锐气尚且还是其次,让现在看上去心思各有飘忽的麾下将士们能够习惯和关中盟的军队并肩作战,才是更重要的。 桓冲不在乎之后关中到底是谁做主。 桓温既然把他留在了关中,也应该是知道桓冲性情的。 在桓冲的心目中,抗击胡人,永远比自家内斗来得重要。 因此就算是桓家日后不能在关中获得一丝一毫的利益,也不妨碍桓冲现在先和关中盟、和杜英团结一心。 至于争夺利益,就算是真的要做这种事,也是之后了。 一切的前提,都是能活着再说。 现在王师各部已经在营寨前列阵,朱序在左,任渠在右,两部兵马的旗帜都迎风舞动,甚至还都比桓冲的将旗微微靠前,大有向桓冲示威的意思在。 已经有幕僚说,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太过嚣张了? 也有人说,这两个家伙是不是都忘了自己的出身?这是真的打算和杜英一条心了? 对此,桓冲也只是淡淡的解释道: “之前杜太守和我们也未尝不是一条心。但如今阿兄在紧要关头率军南下,等于将刚有起色的长安以及无数关中百姓再一次丢在了身后。 所以关中文武,心中怀有怨愤,本就是情理之中。但是他们仍然愿意和我们并肩作战,那就足以说明他们知道何为对,何为错,足矣。” 幕僚们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 大司马丢弃关中南下,又不是真心实意想如此,还不是因为王右军在使绊子? 若无大军,大司马又如何镇得住荆州和蜀中那些心怀鬼胎或者观望风向的世家? 他们若是看到大司马轻装南下,说不定就会选择反水,直接将大司马拿下之后,作为投名状送往建康府。 但是眼前这位毕竟是桓温的亲弟弟,所以不管是为大司马打抱不平,还是觉得大司马此时南下,也的确需要为现在氐蛮的进攻负责,他们也都不敢再说。 议论上官,好话坏话,怕都没好果子吃。 尤其是还摊上桓冲这种一向大公无私的上司,夸赞大司马几句,也不见得就能惹得他高兴。 桓冲没有在乎幕僚们的心态,直接下令: “传令轻骑,侧翼接敌,不可恋战,引氐骑往渭水即可。” 随着令旗舞动,王师的轻骑也倾巢而出,人数足有上千。 王师中的骑兵,是不折不扣的宝贝,人数少、任务重。 桓冲之前可没有阔绰到有这么多骑兵。 这些都是桓温南下的时候,从各军之中抽调出来的,除了最低限度的斥候所需之外,其余的骑兵都调拨给了桓冲。 南方用到骑兵的地方本来就不多,桓温有水师就足够保证对荆州的掌控了,因此也不吝惜这些骑兵。 现在这上千轻骑飞掠而出,如同一朵黑云从阵前飘过,让桓冲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咱老桓这辈子还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雪地泥泞,骑兵的移动速度实际上也受到限制,不然的话,就不是黑云飘动,而是疾风飞掠了。 而远方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氐人骑兵的身影。 氐人骑兵同样受到泥泞的影响,并未狂奔,小步急推。 显然氐人主将也没有打算这前方地形未能确定的情况下,让骑兵冒险。 要是狡猾的南蛮早就在这雪原上挖了陷马坑和壕沟,现在又被茫茫白雪给盖住了,那骑兵一脚踩进去,损失可就大了。 而实际上,这些陷马坑之类的,也真的密布整个营寨前方。 这也是桓冲敢于率军在营寨前列阵的原因之一。 当然,他也没有指望着对面主帅会傻乎乎的让骑兵迎面撞上来。 当王师轻骑杀出去,氐人骑兵也很默契的随之移动,两路骑兵越走越远,但是并没有直接接触。 显然双方的任务就是牵制对方。 至于氐人步卒,也已经距离战线越来越近。 “对方主帅是谁?”桓冲眯了眯眼,却看不清帅旗。 不过摆在最前面的刘波所部的传令兵已经飞奔过来: “启禀将军,氐蛮主帅苻融!” “苻融?”桓冲顿时皱眉。 为什么是苻融? 苻坚想要坐镇后方,情理之中。 那苻雄呢? 这让桓冲心里登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因为显然在所有的氐蛮将领之中,经验最丰富,也是最狡猾而善战的,肯定还是苻雄。 相比之下,苻融等人还是太稚嫩了一些。 在整个关中之战里,无论是对峙灞上,还是后来的氐人内部变乱,几乎可以说给王师带来“惊喜”的都是苻雄。 氐人想要一战突破渭水,那么不管怎么说其最合适的主帅人选显然都是苻雄,尤其是还有苻坚坐镇后方,不需要苻雄操心这些。 “扶风,苻雄在扶风!”心里诸多念头闪过,桓冲几乎是脱口而出。 目前唯一的解释,就是苻融率领大军正面进攻看上去兵力脆弱,但是实际上云集精锐的渭水北岸,以对阵最善战的王师——桓冲所部和士气最高的王师——守土有责的关中盟所部。 而苻雄,则率领精锐的氐蛮进攻扶风,去进攻明显在对阵鱼遵的时候也力有不逮的司马勋。 “田忌赛马······”桓冲咬牙。 若是扶风王师被氐蛮所破,那么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氐蛮只要沿着渭水南岸进攻,桓冲等人的后路就不保了。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三章 对阵!桓冲与苻融 就在桓冲的思绪飘远的时候,氐人的进攻,仍然在按部就班的展开。 难怪氐人不着急,因为他们的首要任务,并不是硬碰硬,而是尽可能的拦住自己。 号角声响彻荒野。 哪怕只是牵制,苻融显然也是在用心布置这一战。 氐人的步卒缓缓向前推进,一面面盾牌将阵型遮蔽的严严实实,而一支支长木杆从盾牌的缝隙之中伸出来,不断地戳打前面的地面。 王师之前辛苦布设下来的陷马坑、陷阱以及一些浅壕,被木杆戳到几下,基本就直接塌陷下去,暴露出来“血盆大口”,却已经再无威胁。 接着,一块块木板铺设在上面。 氐人甚至都没有打算冒险越过这些陷阱,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前方的敌人,他们真的是有备而来。 既然如此,那不妨猜一猜,我们到底还有什么准备? 双方兵马虽然还没有直接接触,但是氐人越是淡然,自然带给王师将士的心理压力就越大。 不过桓冲的失神只是短暂,他很快就下达了命令。 在最前方列阵的刘波所部,立刻向前推进。 左右两翼亦然配合着进攻。 桓冲已然给出了他的答案。 一力破百巧,不管氐人还有什么花里胡哨,在这渭水北岸,就在现在这一两里地见方的战场上,双方注定了要打一场大战。 氐人想要慢慢地来,那桓冲就反其道而行! 刘波看着氐蛮一点点的试探和铲除他们辛苦挖下的屏障,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了。 不过毕竟是被桓温选出来留守后方的将领,刘波还不至于在听到桓冲进攻的鼓声之后就完全乱了方寸。 弓弩手率先向前推进,并且射住阵脚,之后步卒同样缓慢前行。 没有冲锋,没有嘶吼。 在鼓声中,所有的将士都保持缄默。 只是他们的步伐,铿锵而整齐。 保持缄默,是因为他们清楚,留着力气,等会儿仍然还有真正需要自己拼命的时候,也有真正需要自己化悲痛为力量的时候。 那时嘶吼也不迟。 而步伐严整,则是为了告诉身边的同伴: 与子同袍,生死相随! 两方军阵,已经越来越近。 就像是斗兽场上缓缓靠近的两头猛虎,血红的眼睛打量着对方的要害,缓缓抬起又落下的利爪时刻准备骤然探出,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最先接触的,是双方的箭矢。 第一支箭矢刺入盾牌,发出闷响。 而之后,闷响连密,伴随着还有箭矢破空的锐啸。 恍如雨下。 双方弓弩手在第一时间就拼尽全力,因为眼前的局势已经让他们很清楚,下一刻,双方军阵接触、纠缠的时候,弓弩手也将失去用武之地。 左右两翼也很快压了上来,箭矢呼啸着覆盖氐人的侧翼,当然他们也迎来了氐人弓弩手的报复。 不过氐人弓弩手一直以来的主要目标都是王师前锋,关中盟两部受到的“关照”反倒是少一些。 这并没有让关中盟将士们高兴,相反,人人都不由得憋了一口气。 氐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小瞧了我们? 当即,任渠和朱序不约而同的下达了“冲锋”的命令。 令旗舞动,将旗也跟着前移。 主将当先! 关中盟两部,齐齐扑出! 而刘波也当机立断,带着麾下正面迎战。 氐人既然是有备而来,那么王师的应对就算是再怎么谨慎而得当,也很有可能落入对方早就准备好的算计之中。 或者干脆对方的主要目的本就是拖延时间。 现在各军主将也都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齐齐做出了或许冒险,但是也是唯一的破局选择。 “杀!”突兀的一声暴喝,拔地而起。 霎时间,甚至压盖住了桓冲中军的鼓声。 只是转瞬,这单一的音调、相同的吼声,就激荡在整个雪原上。 “杀!”王师各部一改刚刚推进时的谨慎和稳重,分作三路,直接凿入氐人阵中! 盾牌相撞击,兵刃相接。 破阵,转眼之间! 三路兵马,如同三头下山猛虎,撞入羊群之中,尽情的撕咬、怒吼! 鲜血染红了雪原。 —————————— 杜英赶到的时候,渭水北岸的战斗已经进行到了最惨烈的阶段。 一开始氐人显然并没有想到,正在互相试探的对手,竟然会骤然发起如此猛烈的进攻。 苻融固然端出来一副万事俱备的样子,但是也架不住桓冲直接发狠。 虽然苻融也曾追随苻生参加过几次战斗,但是终归都是氐人和周边各方边境摩擦中的小打小闹。 而桓冲追随桓温南征北战,所参加的都是灭国级别的战争,双方的临阵应变能力和指挥能力还是有差距的。 因此桓冲可以让一支原本在缓缓挪动的军队骤然露出爪牙,可是苻融却很难让外强中干的氐人军队在短时间内变阵以迎接王师的猛攻。 半圆形的氐人军阵,兵马分布的非常均匀,这也给了王师重点突破的机会。 不过苻融的应变也算及时而得体,中军拆分成三部分,分别支援三处,然后并没有被卷入厮杀的氐人兵马,也未收缩以尽快参加到战斗中——厮杀的人群已经足够密集,此时氐人兵马再涌过去,只会增加混乱,并且很可能出不上力。 因此,这些兵马改为向外侧迂回,然后打算直接将王师裹入阵中! 的确是胆子很大的计划,只要桓冲以及临阵指挥的几名将领稍有失误,那么就真的有可能从突击变成突围。 只可惜苻融还是高估了自己麾下兵马的战力。 迂回并未成功,王师很快就撕碎了氐人略显单薄的迂回队伍,迫使氐人退了回去,只能乖乖的抵抗王师压迫式的进攻。 不过正是因为迂回的氐人也迫使王师不得不分出一些兵马来对付他们,所以王师的进攻也终于变得缓慢。 战斗陷入胶着。 这就是杜英所看到的局面。 同样也正是凭借氐蛮军队刚刚略有些拙劣的表现,让桓冲得以判断,氐人来的绝非主力,甚至军中的精锐善战之卒应该是刚刚被抽调走,所以无论是军队的协调性,还是军中将领对自己兵马的认知,都存在明显问题。 否则,明知自家兵马办不了迂回这件事,却偏要为,这种不是逞能而是近乎于送死的行为,自然不是苻融会做出来的。 桓冲相信,能够被苻坚作为左臂右膀的人,大概不会蠢到这个程度。 正文 第六百五十四章 破氐渭水边 “太守,太守!”一名桓冲的幕僚飞快策马冲过来,迎上杜英,“我家将军让我提醒太守,氐蛮在此,或非主力。 其军中精锐,或都已抽调而向扶风,其主帅也很有可能是苻雄,因此恳请太守放心渭桥战事,而小心扶风之危!” 杜英登时神情一变。 他终归没有亲眼看到氐人发起进攻,因此也远没有强大到猝然得知氐人来袭之后就做出氐人实际上只是佯攻的判断。 若氐人向扶风而去,且真的攻破扶风,那后果不堪设想······ “走,扶风!”杜英相信桓冲的判断。 即使因为他看出了局势,氐人并不着急进攻,必然另有图谋,也是因为他相信桓冲。 相信桓冲保卫关中的一颗公义之心以及比杜英多的多的战场厮杀经验。 当然,杜英也和桓冲一样,相信自己对氐人现在所面临情况的了解。 既然是要立威,既然是要转嫁矛盾,又怎么会不拼命? 眼前看上去松散而迟缓的氐蛮军队,哪里有拼命的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英想到了什么,勒了勒战马,回头甩了一句: “告诉你家将军,若能破,不惜一切代价,破之!” ————- “恐怕还是晚了一步。”桓冲得到了杜英已经转而前往扶风的消息,忍不住感叹道。 前方的战斗,反倒是变得没有那么紧张。 刚刚短暂而猛烈的交锋之后,氐人和王师的兵马各自微微后退,拉开了些距离。 两头给予对方猛烈撕咬的猛虎,在发现一击不能拿下对方之后,又互相试探和打量,寻找着下一次机会。 这一次,反倒是苻融更加着急了,三番五次的派出小股部队杀出来,想要勾引王师出击,然后再以主力从侧翼包抄袭击。 奈何桓冲并不上当,甚至都不在意苻融的挑衅。 桓冲很能够理解苻融的心态,说到底这也是一个初掌军权,因此盼望着能够建功立业的年轻人。 率领如此多的兵马,若是迟迟拿不下渭桥营寨,也的确会影响到苻融在氐人心中的形象。 “不惜一切代价而破之······”眯了眯眼,桓冲心里一直回响着杜英派人告知自己的这句话。 不管氐人能不能突破扶风防线,若是王师能够击败苻融,那么至少会有更多可以回旋的余地。 苻融已再一次派兵前出。 这一次,桓冲不再小心谨慎。 任渠率军骤然杀出,一口咬住了这一支胆敢在王师面前不断挑衅的氐蛮兵马。 氐蛮总共就只有两三百人,任渠却是近乎半数兵马压上,因此战斗很快就变成一边倒的局势。 苻融的命令旋即而来,早就蠢蠢欲动的氐蛮侧翼再次兵分两路,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对着任渠一口咬了下去。 不过随着氐蛮出动,王师的前锋和任渠剩下的兵马也跟着迎战。 双方很快撕咬缠斗在一起。 这或许并不是苻融想象之中应有的事态发展,只要桓冲的动作再慢一些,氐人兵马就能够包围任渠,届时被任渠所包围的氐人也跟着向外冲杀,两处夹击,就足够让王师彻底陷入混乱。 然而现在却是,王师仍然包围着那一支诱敌的氐人部队,可是两侧围上去的氐人却被王师兵马挡住,虽然也不至于直接被击退,却也再难前进半步。 战局骤然变得僵持,不过桓冲的后招仍未停顿。 朱序麾下兵马几乎是在刚刚任渠包围氐人的同时杀了出去。 双方兵马交锋的一刹那,氐人军阵就不可遏抑的出现松动。 紧接着,桓冲果断的率领中军跟在朱序身后向前冲击! 原本氐人防线上,被朱序凿出来的缺口,也瞬间被扩大,桓冲的中军很快就和朱序并肩而战,甚至还逐渐越过他,继续向前推进,目标几乎直指氐蛮中军将旗所在。 战场上骤然发生的变故,难免让氐人士卒都陷入了惊慌之中。 不过苻融的将旗依然坚定的屹立在原地,又让氐人士卒们不由得略微心安。 然而这心安显然也阻挡不了氐人骤然展现出的颓势,并且随着氐人兵马向内收缩,原本在另一侧前出以进攻任渠的氐人兵马,也暴露出了侧翼。 “儿郎们,就让这帮胡人见识见识,咱们楚人也不是吃素的!”刘波大笑着挥刀劈砍。 不需要桓冲分心下令,眼前这个暴露出的破绽,在刘波的眼中就是一口鲜美的肥肉。 他麾下的将士们纷纷呼喝。 这是刘波之前就已经吩咐下去的。 呼喊声阵阵,一时间,仿佛有千军万马向着这一支前出的氐人杀过去。 氐人兵马随之后退。 “破阵!”任渠的喊声就没有刘波那么花里胡哨了。 几次厮杀下来,已经血溅半边甲胄的他,声音短促而有力。 周围的士卒们也寥寥有发声应和任渠的,但是他们手头上挥动兵刃的动作,却一点儿都没停。 砍人,尽管埋头砍人! 任渠眼前的这些氐人士卒纷纷败退,而之前被任渠包围的那一支氐蛮小部队,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显然淹没在了王师的兵锋之下。 随着任渠麾下的兵马也撞上氐人的军阵,这一场厮杀,在双方简短的过招两次之后,便直接进入了决定胜负的紧要关头。 桓冲的目光,盯着苻融的将旗。 苻融显然做好了死战不退的准备。 那桓冲也不介意成全他。 其实这一战能够转瞬出现如此转机,原因也很简单。 桓冲在第一场对阵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苻融对麾下兵马有几斤几两并不熟稔。 而且很明显,他的这些部众并不怎么靠得住。 因此桓冲决定在任渠牵制了苻融注意力的时候,直接从另一个方向发起进攻。 他笃定,苻融的力不从心,注定了他只能专心指挥侧翼的战斗,另外一边,苻融来不及顾得上,而氐人将领显然也会随之松懈,认为自己只要稳住阵型就可以。 这也是为什么,朱序一开始的进攻就如此顺利。 而随着桓冲果断的将自己麾下最能战的中军压上,甚至在这左翼形成了短暂的兵马优势。 势如破竹是必然的。 苻融此时坚持不退,更像是最后的一点儿倔强罢了。 “田忌赛马,虽然兵马多,但是已经是下马了,下马······就要有输得觉悟。”桓冲攥紧了兵刃。 现在,就让他给苻融最后一击。 虽然顾不上整个战局,但是这一战,至少是他大获全胜!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五章 以卵击石 作为氐人和晋军年青一代中佼佼者的桓冲和苻融,正在渭桥北岸决战。 而作为王师北伐各部中公认的弱旅,此时的司马勋正在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司马勋本来在扶风的进攻是很顺利的。 王师北伐至今日,氐人从南阳一路败退到渭水北岸,连长安都丢掉了,军中骁勇善战的精锐也早就折损的七七八八。 而且氐人内部已经屡次发生动荡,忠臣良将在其中折损又不计其数。 至苻坚上位的时候,原来朝中的能臣骁将,可用者也寥寥无几,而且这些人是否还能信得过,都是一个问题。 观如今氐人朝中调度兵马,统兵者多半都是苻家子弟。 曾经的大秦都快被打成真正的部落状态了,苻家开始怀疑其余各家的可信度,本来就在情理之中。 鱼遵显然也在身份尴尬并且受到怀疑的范畴之内。 因此氐人朝廷屡屡从鱼遵的麾下抽调兵马,而给他补充过来的都是一些丁壮和老弱。 这就使得原本这一支坐镇关中西部,以一己之力抵抗河西和汉中两个方向进攻的氐人兵马,实际上是一个空架子了。 不然司马勋对扶风的攻略也不可能如此顺利。 然而司马勋在扶风城中,正盘算着应该怎么和杜英讨价还价、分割扶风的利益——杜英在长安太守府中给隗粹留了一个位置,显然就是在给司马勋示好,这让司马勋很受用。 否则,他又如何舍得扶风太守的位置? 不过饶是如此,扶风太守就位之后,司马勋也会把他架空。 此地扼守从汉中前往长安的要冲,司马勋对关中有所图谋,自不会让扶风落入他人之手。 尤其是杜英,别人想要关中,或许力不从心,可是杜英想要占据关中,司马勋觉得他真有这个实力。 然而,真的造化弄人。 司马勋越是不想做什么,什么事越是自己找上门来。 如今,司马勋站——或者说“趴”更合适——在扶风城头,看着氐蛮兵马浩浩荡荡从城外开过,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 杜仲渊,救命啊! 除了在氐人的乱箭之中,有一种自己快要死了的感觉之外,司马勋还很心痛。 死,终有一天会到来,而且至少不是这一刻。 但是心痛,是现在就心痛的。 因为司马勋麾下兵马万余,除了交给隗粹的兵马和留在子午谷口等地的驻军之外,在这扶风也还有八千人。 五千人驻扎在城外,三千人驻扎在城内。 就在三个时辰之前,氐人卷土重来,苻雄率部曲亲为前锋,鱼遵率大军在后掩杀,转眼功夫,那五千兵马就直接溃散,而氐人也推进到了扶风城下。 并且氐人对于扶风的态度,就是围而不攻,一通乱箭压迫着城内心惊胆战的王师将士不敢贸然出城接应溃败袍泽,而氐人大部则从容越过扶风继续向东推进。 目标自然是长安。 麾下兵马,转眼没了过半,并且就算是这些溃兵以后还能收拢起来,士气也都消磨干净了,谁还能信得过主帅? 没了兵,怎么当草头王? 司马勋欲哭无泪,以至于甚至都没有心情派人去给长安的杜英报信。 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司马勋怯懦而且打算坑害杜英,也是因为氐人的游骑就在城外巡弋,显然王师就算冲出城也很难让传令兵活着走出包围圈。 手头上兵马本来就捉襟见肘了,能省下一点是一点。 至于杜英······自求多福吧。 “刺史,城东还有战事!” 梁惮在几名亲卫的护送下艰难的上了城头,看着畏畏缩缩躲在那里的司马勋,其实心中是有些无奈的。 自家将军显然是怕死,可是又不想让城头上本来就心中慌乱的将士们再没了主心骨,所以只能行此折中之举。 只是这样的效果怎么样······梁惮看看周围将士们同样的惶恐神色,就觉得并没有什么用。 “城东,谁还在?为什么还要打?!”司马勋的脸色更凝重几分,甚至音调都不知不觉得抬高。 城外大部队都已经被打散,此时和氐人主力交手,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自己麾下剩余的兵马本来就不多了,如果还能组织起来成建制的部队,为什么不拉到城中,或者干脆直接向东撤退,和氐人打,难道真以为自己麾下这么多儿郎,都是凭空捏出来的,打没了还能再生? 梁惮知道司马勋误会了,赶忙解释道: “是关中盟的军队。” 司马勋原本将要骂出来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了瞪眼睛,呼了一口气,喃喃说道: “以卵击石啊。” “但是他们大概也没得选择,此时撤退,不久之后,还要在长安重新和氐人决战,所以还不如现在就争取时间。”梁惮无奈说道。 关中盟之前和司马勋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大家一起开商铺、促进南北商贸,梁州跟着赚了不少钱。 对于杜英,梁惮有提防之心,但并非没有好感,而且这些淳朴的关中盟将士们,本来也难以让人心生厌烦。 现在他们在城外旷野上和氐人精锐激战,让梁惮难免有惋惜之意。 “其已有必死之心。”司马勋缓缓说道。 言语之间,他缓缓起身,半个脑袋已经露在了盾牌之外,甚至就有箭矢从不远处飞过。 司马勋熟视无睹,径直伸手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 刚刚他一直单膝跪在地上。 “刺史?”梁惮赶忙想要拉住他。 司马勋却摇了摇头:“既然氐人一心向东,而今又有人拦着他们,那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让弟兄们好生躲避箭矢就是,氐蛮是不会攻城的。若是之前还有这等闲心,现在也应该被关中盟的疯子们消磨掉了。” 梁惮默然。 其实他还是想问一句,刺史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不过身为一个幕僚和谋主,梁惮也知道,此时无论做什么,对与梁州、对于扶风城防,都是不利的。 置之不理、静观其变,才是司马勋最佳选择。 只能······盼望城东的那些家伙们好运了。 梁惮如是想着,看着司马勋下城的身影,觉得刺史的心中应该也并不好受。 可能倒不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是因为他在感慨,为何自己的麾下就没有这样的猛将雄兵。 纵然以卵击石,也要撞对面一个头破血流。 而此时,扶风城东。 旷野上,韩胤和袁方平的营寨,就像是奔涌大海面前的两块小小的礁石。 黑压压的氐人军阵,迎面压过来。 席卷之处,雪原变泥泞。 旗帜翻飞,韩胤横枪立马,于营寨门前。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望着越来越近的敌军,韩胤从容一笑。 而他也知道,此时相距不远的袁方平,应该也是类似的想法。 为将者,马革裹尸乃幸事。 背后就是长安,他,绝不后退。 ————————第四卷雪满长安完——————-—— 正文 《第四卷?雪满长安》?卷尾词 青门引·题《晋末多少事·第四卷·雪满长安》 苦雨寒蝉涕,携袅袅青烟起。 滴滴点点至天深,凭栏怅望,月色蕴相忆。 ———— 烽烟照彻公侯邸, 雪乱刀枪砺。 几人走马来去,自将破碎山河理。 ——————- 又到卷末,总是想说几句。 第四卷以攻略长安为主,从和氐人的攻伐到后来长安内的算计和勾心斗角,一路走下来,我觉得还是写得比较流畅的。 尤其是自己想要表达和寄托的一些情感都完美地表现了出来。 长安战事重启,氐人卷土重来。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这本就是在第四卷开头的时候就已经选定好的主题和结尾(见开卷语)。 攻长安-镇长安-守长安,也算是故事一直围绕着长安展开,从潇潇秋雨到飘飘冬雪。 因为个人不是很擅长写谋略权争之术,万一弄出来的太低级了徒惹耻笑,所以对长安权争的描述或许有些潦草,以及把问题难度简易化了,不过结合历史上桓温心心念着荆州以及王羲之的身体情况,感觉这样的处理还是符合史实的。 同时也是为了尽可能的让更多在这个时代闪耀的星辰能够出现在我们的故事中。 以王羲之为例。 无论时人的政治立场在何处,窃认为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对与错。 因此王羲之并不是绝对的反派,桓温也不是,未来谢安也不会是。 对于王羲之的性格、形象和立场的塑造,我还是很满意的。在我心中,那个兰亭挥墨的书圣,本就有着他的潇洒不羁以及从容淡定,不然人家怎么能当上东床快婿呢? 哪怕是王羲之身体已经不好,必然要塑造出其病弱的形象,我也在尽可能的渲染起身上不灭的魏晋名士风度和气概,希望还不算让大家失望。 到下一卷,就是战苻坚以及扫荡西北了,如文中那日夜谈的定策。 期待大家的批评指正。 欢迎来到第五卷——《春生渭水》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六章 悍而逆战 原本已经放弃了战斗推进的阵型,甚至连长蛇阵都懒得布设的氐人,正埋头推进,结果遭到了韩胤和袁方平的悍然阻击。 这让氐人在短暂的惊诧之后,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列阵。 然后以堂堂之阵,正面碾碎这些不知死活的南蛮! 率军前来扶风支援司马勋,本来是韩胤和殷举的任务,后来殷举被抽调回去组建六扇门,原本空缺下来的位置被袁方平填补。 当时韩胤他们来晚了一步,这扶风城早就被司马勋占下,即使是司马勋的兵马都没有办法汇聚于一城之中,因此韩胤他们也只能顺势在城东下寨,无法入城。 而今细细品味,当时鱼遵果断的放弃扶风,也不见得就是单纯的打算保存实力。 或许引诱贪婪的司马勋入驻扶风、放松戒备,而且还迫使司马勋不得不将兵马拆分布置在多处,这才是鱼遵的主要目的。 相比于从南方一路杀过来的桓温和横空出世的杜英,显然氐人对于司马勋这个老对手更加熟悉,也知道如何拿捏住司马勋的所求,然后将他稳稳的引入这个圈套。 司马勋还真的就中招了······ 后果,自然是没有人能够阻挡氐蛮越过扶风前进,直往长安。 除了韩胤和袁方平。 总共两千兵马。 没有心情再去细细品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韩胤已经一马当先,杀入氐人军阵之中。 氐人的兵马阵线拖得很长,从城东的这两处营寨,到南侧的渭水、北侧的扶风城下,鱼遵麾下的上万大军以及苻雄所率领的数千氐蛮精锐已经完全展开。 即使是现在正面迎来的氐蛮军队,也就是五六千人的样子。 所以韩胤并不打算直接死守营寨。 唯有此时,逆流而上,先胜后战,方能挫敌锐气。 尤其是他刚刚已经用乱箭给了氐人迎头痛击,这更是麾下的儿郎们士气高昂的时候。 关中盟的将士,从不相信什么人多人少。 自从关中盟成立以来,他们也经历过大小苦战,其中也不乏以少胜多。 他们只是坚信,关中,本就是关中汉人的关中。 胡尘若来,我等吹散之便是! 王师将士迎头而战,韩胤的马槊直刺入当先的那名氐人骑兵的胸膛。 氐人士卒刚刚就吃了亏,此时也有防备。 他们惊诧于对方的胆大,但也有信心把这些螳臂当车的家伙直接碾碎。 “杀!”韩胤抽出马槊之后,看着五六个氐人士卒齐齐扑上来,登时不再挨个的戳刺,而是抡起马槊,一通乱抡。 氐人士卒短暂的后退,与此同时,两支长刀从人群之中窜出,贴地挥动,交叉之间,如同合并的剪刀,直接砍断了韩胤的战马马腿。 韩胤猝不及防下,随着战马一起摔倒,不过他还是及时把腿抽了出来,此时虽然狼狈的就地一滚,马槊也脱手而出,但是韩胤仍然精准的躲开了几支戳过来的长矛,腰间佩刀已经出鞘。 寒光闪动,直接划破了几名氐人士卒的腿。 趁着那几个氐人惨叫的功夫,韩胤翻身而起,他的亲卫们也都簇拥上来,将他护在中间。 几乎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韩胤也忍不住倒吸两口凉气。 玩命这种事,往往是一时热血,凭借的都是长久以来的经验和身体的潜意识反应。 而等到玩命之后,回想之前种种,也难免有所心悸。 与此同时,韩胤也大概看清楚了眼前的局势。 王师的第一次冲击,还是让氐人有些惊诧的。 不过这些氐人俨然都是训练有素之徒,很快就结阵发起反击,此时王师已经难以再前进半步。 旗帜翻滚处,更多的氐人兵马显然也正向着这个方向涌过来。 “这帮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苻雄的手下也不是这个打法啊。”韩胤倒吸一口凉气。 要说乌合之众,氐人的兵马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多半都是临时拉起来的丁壮。 这是之前长安攻防战中已经证明了的,氐人的精锐都在蓝田等地消耗殆尽,剩下的兵马不应该有这样的战斗意志和应变能力。 若是苻雄当时有这样一路能战之兵扼守在灞桥,那么桓温恐怕很难越过灞桥了。 来不及想答案,韩胤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鸣金!” 氐人已经开始从左右两翼包抄。 此时再悍然逆战,就是在找死了。 不远处的袁方平也听到了韩胤所部鸣金的声音,但是他显然并无退意,而是率军向南侧移动,意图掩护韩胤的侧翼。 虽然这样意味着北侧的道路直接让了出来,可是现在韩胤也好,袁方平也罢,都已经清楚,凭借他们这点儿人马,是挡不住氐人直接东进了,所以还不如死死守住一边,让氐人如鲠在喉。 这也是关中盟从当初阻击苻雄南下支援子午谷的时候就总结出来的战法。 韩胤对此也很熟悉了,因此同样做出决断,率军向北移动。 鸣金声既起,氐人士卒们显然也是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这些南蛮,还是没有发疯嘛! 不过旋即,他们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两路王师向中间汇聚,甚至再一次主动进攻,逼迫着氐人不得不再一次结阵向前倾轧。 至此,韩胤和袁方平发现努力无果,只好退入韩胤的营寨中。 另一处营寨不要也罢,分兵把守危险更大。 “哪儿来的氐蛮?!”这是袁方平见到韩胤之后的第一句话 “并非苻雄旧部,十有八九是氐蛮各部抽调出来的精锐,不然的话,梁州刺史麾下就算再不堪,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从方才的交手失利中,韩胤已经大概揣测到了答案,解释道。 袁方平皱了皱眉: “这是打算奔袭长安啊。” “消息送出去了么?” “早就送走了。”袁方平苦笑道。 此时的氐人已经通过他的营寨继续东进,只留下大概半数兵马向韩胤他们发起进攻。 所以他们实际上起到阻拦效果的时间也就是顶多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恐怕都不够渭水王师回援的。 不过他们现在来不及挂念长安,因为氐人的进攻已再一次展开。 惊天骇浪已经涌起,营寨中的他们就像是抱住了大海上的最后一块礁石。 危在旦夕。 黑压压的兵马逼迫上来,密集的盾牌、云梯乃至于冲车更能说明氐人完全是有备而来。 此情此景,让袁方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七章 渡口之争 “害怕了?”韩胤笑问。 “不,只是想要问一问梁州刺史,氐蛮这么大的行动,为什么一点儿都未察觉?”袁方平抱怨。 韩胤反而帮着司马勋解释一句: “梁州刺史占有扶风,时日也不长,而且此地本就位于渭水以北,荒野上游荡的氐人哨骑远多于王师。 在渭桥,我军尚且能在哨骑的追逐之中略胜一筹。但是在此地,梁州刺史麾下自子午谷绕路而来,几经苦战,想要指望他们和熟悉地形地势的氐蛮哨骑搏斗,自然不可能。” 袁方平本想说,其实司马勋完全可以求助于关中盟。 这两日,他们这两千兵马屯驻在城东,既没有入城的资格,想要向西派遣斥候也被婉拒了,完全就是瞎子和聋子一样,因此今日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要是关中盟的斥候在,至少在地形地势上还是有所熟悉的,尤其是入了长安之后,关中盟整编了很多来自于关中各地的流民,让关中盟对各地地势的了解也已经不再局限于城南。 不管转念一想,司马勋现在就巴望着能够完全掌控扶风,又怎么会主动让关中盟掺和到这种事中来呢? 到时候关中盟找一个西部有警的理由,就可以开拔越过扶风,再配合以从长安调集来的兵马,就能对扶风形成包夹之态。 司马勋显然要杜绝这种可能。 甚至在他的心中,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和威胁性更远高于氐人会突然袭击。 然而现在的事实却恰恰相反,前者未有,后者来矣。 这让袁方平也难免泛出一种无力感。 前方将士用命杀贼,后方主帅却在阴谋算计。 他在长安待过几日,也很清楚,这样的情况不止在扶风,也在长安上演着。 大司马府、江左各家之间的斗争,让袁方平看在眼里,却完全不想参与。 胡尘未散,贼寇未灭,尔等争权夺利,可还有颜面去见那些战死的先辈? 因此袁方平受杜英所托,出城支援扶风战场,是心甘情愿来的。 哪怕他身上的伤都只好了个七七八八。 韩胤似是看穿了袁方平的心思,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梁州刺史龟缩城中,看来指望不上了。现在坚守营寨,并非长久之计,所以余有三个想法,趁着氐蛮还在射箭,不妨交谈一二。” “韩兄尽管说。”袁方平赶忙道。 现在的他,心思也颇为混乱,而且这重围场面,对于一直身在大军之中的袁方平来说,还真没亲身经历过。 “一策为依托营寨,节节坚守,同时余打算派出一路兵马,以军中的两百骑兵为主,沿着渭水向西,接应那些城外败兵,将他们收拢过来。”韩胤说着,指了指远处乱军之中犹然隐约可见的几处旗帜。 司马勋的麾下虽然被击溃,但是仍然有很多支小部队向南分散突围之后,依托几处山丘坚守。 当然,这也是因为氐人以快速通过防线为首要目的,并没有打算找他们的茬。 “二策,我等全军而动,沿渭水向西,汇入扶风城中,和梁州刺史一起坚守。”韩胤接着说道。 现在这种情况,关乎到性命,司马勋应该还是很乐意看到他们的。 “此地虽阔,但去路无多,三策想来也是节节后退了。”袁方平无奈说道。 韩胤颔首认可,接着看向袁方平。 这三条路显然都不是什么好路,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 所以与其说让袁方平选一个活法,倒不如说让他选一个可能的死法。 氐蛮的呼喊声已经越来越响亮。 袁方平笑道: “至少第一策,听上去还更精彩一些。” 韩胤亦然笑道: “不管能挡住多少氐人,你我用命便是。” ———————— 渭水河道在过了扶风之后,转而向东北,于长安城北绕过。 因此从西南向东北流动的这一段河道,便是从扶风到长安的大道上唯一的阻碍。 不过扶风作为长安屏障,和长安的往来本就频繁,所以此地河道两侧,多的是船只和码头。 氐秦也在此设立始平郡,主要目的就是屯垦和管理渭水运输。 不过始平郡虽设,只是一座小城,城中氐人之前也都被抽调入军中,所以现在驻扎在此地的,是司马勋麾下的七八百兵马以及关中盟周随统带的五百兵马。 杜英赶到始平郡的时候,同样刚刚得到消息没有多久的周随,正带着人手搜剿渭水岸边,尤其是对岸的船只。 这也是现在他们能为阻拦氐蛮快速进攻而做出的唯一努力了。 “不能把所有的船只都收缴,对岸还要保留兵马扼守渡口!”一名盘踞马上的王师将领,挡在渡口之前,冷声说道。 周随并未骑马,但是他叉腿而站,腰按佩刀,目光锋锐,丝毫没有退避之意: “若不收船甚至焚船,氐蛮过渭水,应如何?凭借我等千余兵马,难道能够挡住氐蛮?!” 那王师将领是司马勋的亲信,此时只是冷冷一笑。 甚至根本不把周随的话放在心上。 一个小小的校尉而已! 此人的神情,落在关中盟将士的眼中,自又引起嗡嗡骚动。 周随的部下,如同其主将一般,性情如火、雷厉风行,对上氐蛮都混不吝的性子,哪里会把对面这同样一个小小偏将放在眼里? 周随倒是知道,本来此地兵马就不多,氐蛮来的又急,因此断不是两军起冲突的时候,所以他压了压手,让手下们克制: “将军担心梁州刺史需要用船退走,情理之中。但是就斥候来报,此时氐蛮并未强攻扶风,而是越过扶风继续向东推进,纵然梁州刺史突围,也会落在氐蛮之后。 因此先来的必然是氐蛮,若是此船为梁州刺史所留,岂不是先要为氐蛮所用?!” “那不是还在对面留有兵马么?”偏将梗着脖子说道。 周随甚至忍不住想要发笑。 对岸兵马,不过百人。 怎么阻挡数千甚至上万氐蛮? 不过他也已经看出来了这偏将的心思。 纵然司马勋会赶在氐人之前抵达渡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偏将也不能确保就没有这种可能。 只要如此,他就必须要保证渡口有船,能在要命的时候拯救他的上官。 至于这些船会不会为氐蛮所用,又会不会威胁到长安,这不重要。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八章 隔渭水而望 长安的兵马,和梁州刺史有关系么? 但是梁州刺史若知他此时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动刀子,就是为了给自己保住一条退路的话,日后自然会对此人感激且信任。 司马勋需要的,是忠心于他,而不是忠心于整个战局的属下。 周随很快想明白这偏将狭隘的心思,差点儿按捺不住就想抽刀砍他,不过看对面士卒也都一个个“你瞅啥”的神情,周随只能尽可能按下怒火。 对面需要给司马勋表忠心,他也需要给盟主一个交代。 若是贸然煽动内讧,那这始平郡防线,就名存实亡了。 偏将看周随不再吭声,不由得哼了哼。 一副根本没有把周随放在眼中的模样。 周随死死咬着牙,他也快要克制不住了。 马蹄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骤然撕破了码头上冷到极点的寂静。 周随看了一眼来人,不由得轻轻松了一口气。 盟主到了! 杜英一路狂奔而来,此时骤然勒住战马。 战马人立而起,长声嘶鸣,杜英的目光则冰冷冷的看向周随,似乎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封锁渡口? 周随苦笑着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那偏将。 偏将皱了皱眉,还是迎上前: “参见督护!” 杜英打量着他: “为何不封锁渡口?” “我家主将尚在扶风,生死不明,余定不能封锁渡口!”偏将的气势虽然弱了几分,但是仍然坚持道。 “氐蛮不会攻扶风的,封锁渡口,破敌于渭水,则尔家主将安矣。”杜英解释道。 他还是不倾向于和司马勋的属下发生直接冲突,毕竟现在可用之兵捉襟见肘,所以杜英还指望着这些人至少能够掩护一下侧翼。 偏将的心思却似乎平静了下来,冷冷一笑,不为所动。 若是封锁渡口,氐蛮不得渡渭水,那岂不是意味着我家主将更将处于绝境之中? 愤怒的氐人会不会先去进攻扶风? 到时候难道指望杜督护凭借现在关中这寥寥无几的兵马越过渭水赶去支援? “尔要抗令不遵?”杜英不由得眯了眯眼。 偏将径直回答: “督护为大司马麾下之督护,我家主将为梁州刺史,因此你我同属友军,并无上下级所属,因此余不需遵从······” 刀光一闪,偏将瞪大了眼睛。 而陆唐手中的佩刀已经横在马背上,上面还有点点鲜血,顺着刀刃滴落下来。 谁都没有看清陆唐刚刚是如何猝然出刀的。 那偏将的脑袋已经飞掠而起,他最后的声音犹然还在回荡: “尔怎敢!” 首级滚落在马背下的泥泞中。 杜英依然端坐在马背上,刚刚他一个手势,陆唐就会意,悍然出刀。 从一开始,杜英就没有打算和这个明显已经为了保护司马勋的后路而不打算退让的偏将讲道理。 不和司马勋的部下发生冲突,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和他们的主将好好谈一谈。 第二种,自然就是杀了他们的主将,然后聚拢这些散兵。 杜英选择了第二种,简单干脆的“以理服人”。 “搜剿船只,把对岸的人都撤回来。”杜英接着下令。 周随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杜英声音愈发肃杀。 周随赶忙应诺,飞也似地带着手下去干活。 杜英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若论下手狠辣,周随还是嫩了一点儿。 时间已经被他拖延的太久了。 而似乎是真的证明杜英之顾虑一般,渭水对岸的地平线上,氐蛮轻骑的身影已经显露。 与此同时,又有两队轻骑相互追逐着沿渭水北岸而来。 杜英皱了皱眉,这两支骑兵又是什么来路?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这些,先看向惊慌失措的梁州士卒: “同为晋臣,沙场之上,混乱之中,自以官衔大者为尊,尔部主将存有私心而乱大局,违抗军令,按律当斩。 今余已代梁州刺史惩戒之,而此地所有将士,皆为我调度,尔等可愿听令?!” 落在泥泞中的首级,犹然死不瞑目。 梁州士卒们大眼瞪小眼,其实很想脚底抹油,可是人家周围一圈骑兵已经围了上来,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所以虽然战战兢兢,他们还是只好纷纷应命。 杜英倒也没有指望着这些士卒能够起到多少作用,把他们也一并归入周随麾下,毕竟这些天他们和周随所部朝夕相处,还是更容易携手作战。 “太守如此行事,日后如何同梁州刺史交代?”跟在杜英身侧的房默有些无奈的说道。 对于杜英突然的鲁莽举动甚是头大。 司马勋也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那是战后的事了,前提是我们都活着。”杜英淡淡说道,“援军还有多久到达?” 房默并不是一开始就跟着杜英来的,而是后来被王猛派来传递消息,当然也是担心杜英身边可供指挥的人手不多。 而房默带来的消息,自然是王猛已经调动隗粹和于谈等长安留守兵马向东推进。 不过王猛也没有乱了方寸。 尤其是并没有真的让长安变成一座空城。 长安的丁壮被动员起来,这是最后的屏障,而在此之前,于谈率军扼守建章宫,这是第一道屏障。 继续向东,隗粹已经在赶来始平郡的路上。 司马勋被围扶风,隗粹又焉能继续稳坐长安? 决曹之位,也暂时托付给了王猛。 “隗司马距离此地应该还有一两个时辰,毕竟事发突然,而且驻扎在建章宫的隗司马所部本就有小半数人在休假之中。”房默无奈解释道。 氐蛮都已经近在眼前了,隗粹显然帮不上什么忙。 杜英却只是微微颔首: “那就凭我们吧。” 房默顿时想要劝一句,凭我们······颇有几分螳臂当车的感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杜英勒马而立的身影,看着旁边甚至都没有收敛、摆明了是放在那里立威的偏将尸体,房默反倒是多了一些安心的感觉。 前方渭水西岸,箭矢横飞。 氐人正在围杀西岸码头上负责凿沉和焚毁船只的王师士卒。 不少王师将士还是没有箭矢跑得快,尸体零零散散遍布整个河滩。 不过大部分还是侥幸乘船离开码头,向东岸而来。 因此氐人的箭矢多半都落在水中,更像是在给对岸的王师示威。 “是我们的骑兵!” 随着之前那两支沿着渭水河岸一路缠斗而来的队伍逐渐显露出来身形,已经有眼尖的王师将士一下子认了出来桓冲的旗号。 隔渭水而望,对面不只有氐人。 正文 第六百五十九章 无解之局 之前一直保持淡定的杜英,此时也难免脸色微变。 杜英尚且能在氐人大军压境的状态下保持镇定,主要原因还是渭水上没有船只,氐人纵然携带了一些简易的皮筏子,只要王师弓弩手扼守住几处河曲,那么照样能够阻挡氐人渡河。 哪怕只是几个时辰,也足够后续援军以及桓冲主力抵达。 可是现在杜英也惊诧于桓冲麾下的骑兵,怎么从渭桥追杀到了这里? 冒冒失失的! 不过杜英也无法责怪桓冲,估计桓冲在派遣这支骑兵牵制氐人骑兵的时候,也没有料到两处战场竟然会这样联系了起来。 更不可能料到,自己所派遣的骑兵,转眼就要冲入敌人张开的陷阱之中。 这到底是苻雄和苻坚早就算到了这一点,还是巧合? 若是前者,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们早就谋算好的? 第一次,杜英有一种被氐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不妙,甚至让他升起一种退守长安、确保基业的冲动。 深吸了一口凉气,雪后的渭水岸边,冷风正甚,这倒是帮助杜英快速冷静下来。 若是苻雄和苻坚还能谋算到更深的计划,那么杜英之前拿下长安,就未免搞笑了。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丢掉长安都是氐人不能承受的。 这一场雪后突然出现的战斗,一场氐人更近乎于孤注一掷的战斗,其根本目的,不也是氐人为了能够尽快重返长安么? 不然失去了长安这个关中粮仓和枢纽,氐人就只能坐看杜英和他们之间的差距逐渐拉开,一直到无法追赶的地步。 想明白这一点,杜英还是坚信,自己刹那间高估了对面。 或许对面也正是借用这一两个小谋划,想要打乱杜英的思绪,甚至给王师造成恐慌。 对岸的王师骑兵显然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面临怎样的惊险状况,登时不再追击氐人,而是调转马头,意图撤退。 心里还是有点儿数的,杜英如是评价。 不过为时晚矣······ 身在对岸的氐人,显然早于杜英意识到这两支队伍的来路,因此他们的行动也更快。 步卒从两侧展开,封堵王师骑兵可以突围的道路,而军中骑兵则汇聚、出击,直接正面拦截。 与此同时,终于和大部队汇合的氐人骑兵,也都来了劲头,嗷嗷叫着重新杀回去。 隔着渭水都能够听到他们嚣张的吼声。 渭水东岸,王师步卒之中,也明显有了低低骚动之声。 声音是先从司马勋麾下传来的。 这些士卒的主将骤然被杀,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杜英安排他们协助,他们倒是也没有拒绝——杜太守在关中的公信力素来是杜英命令能够畅通的保证。 而且谁让人家官大呢? 可是现在,这些士卒们眼睁睁看着对岸的截杀,心中自然不免升起惶恐和担忧。 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的自己。 很快,关中盟的将士们也开始有一些声音发出,不过和梁州兵马截然相反,关中盟的士卒们并不想看着对岸的骑兵被撕咬干净,所以一个个想要请缨渡河救援。 能够接应出来一点儿是一点儿。 就连周随这主将,也露出于心不忍的神情。 那可是上千骑兵啊,是王师各部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放在哪里都是宝贝疙瘩。 杜英沉声问道: “此时渭水岸边,还有多少船只?” “西岸已无,东岸尚且还有二三十条,都是捕鱼用的小船。”周随赶忙说道。 “盟中兵马,可有敢战者?”杜英接着问道。 周随突兀间似乎预料到了杜英想要做什么: “盟主请放心,余之属下,从无胆小怯懦者!” “上船,把我们的袍泽弟兄带回来。”杜英径直说道。 眼前的这一场局,似乎已经无解。 但是杜英仍然愿意用最大的努力去写下他认为可行的答案。 哪怕这个答案不正确,但是至少他写下了。 或许从整个战局来看,杜英的选择非常冒险。 但是从他训练关中盟军队的角度来看,杜英就是要用实际来告诉他麾下的将士,所有王师,同仇敌忾,绝无见死不救之道理。 杜英做出了和刚刚截然相反的决定。 他们固然没有必要为了一点点可能的希望,而把整个关中和这数百乃至上千人的生死置之脑后。 但是当这一点点希望变成现实的时候,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 方才,是隔渭水而望。 此时,一条条船解开缆绳,装满了弓弩手和刀盾手的船行在前,其余船跟在后。 虽然只有三三十条,但是同时竞渡,一时也遮蔽了半个渭水! 箭矢飞掠而起,横扫千军。 原本在码头上汇聚的氐人士卒,虽然早已举起了盾牌,但是也架不住王师如此密集的箭矢。 不过双方很快又演变成了对射。 而王师骑兵也看到了渭水上横渡的船只,只是他们并未纷纷向渭水汇聚。 相反,这些重围之中的王师骑兵,选择向东北、向着自己的来路突围! 马蹄声嘶鸣,短暂的调转方向,就让不少王师骑兵落马。 然而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歇。 哪怕是码头距离他们已经很近,哪怕是上船就有了一丝丝活路,他们亦然选择回头,向着氐人已经合拢的包围圈杀去。 像是一头疾驰的猎豹,已经看到了前方张开的大网,但是仍然咆哮着、挥动着锋利的爪牙,狠狠地扑上去! 渭水上,怒吼、呼喝的王师将士,此时却一一陷入了平静。 他们有些呆滞的看着这些骑兵的背影,明白了他们的心思。 他们这是用如此简单的方式告诉这些赶来救援的袍泽: 莫要再来了! 厮杀,仍然还在继续。 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氐人军队开到,并且参与到绞杀之中,王师的旗帜也逐渐难以在乱军之中寻觅。 那旗帜,染满了鲜血,却又仍然骄傲的飞扬。 杜英就半跪在一条船的船头,用这个姿势撑起盾牌以遮挡箭矢,当看到那些骑兵毅然决然的转身,他也忍不住狠狠一捶船舷。 这的确是对整个战局来说最好的选择。 但是也意味着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上千名袍泽在历经苦战之后,湮没在氐蛮兵马的浪潮之中,却无计可施。 甚至······他们都来不及留下一句话。 只有汉家的怒吼声,仍然夹杂在氐人的呼喝里,隐约可以分辨。 正文 第六百六十章 我为护卫,军令如山 刚下过雪,渭水的水流颇为湍急,拍打着船摇摇晃晃。 这些船缓缓向东岸撤退,意犹未尽的王师弓弩手们仍然在愤懑的射箭以宣泄心中的怒火。 只是这些箭不少都直接飘落水中,愈发凸显了此时王师将士的无奈。 此时,渭水西岸,又有旗帜出现。 一队轻骑,人数不过数十,却有胆量直接掠出主阵,向着氐人的军阵杀过来,而他们的旗号亦然鲜明。 王师,桓冲! 这意味着渭桥外的苻融已经兵败,或者至少已经无法阻拦桓冲分出来相当数量的兵马赶来增援。 渭水两岸,死死苦战中、盼望奇迹中的王师将士们,登时爆发出欢呼。 援军,他们的援军也到了! 氐人的士气却明显受到了打击。 因为他们作为氐人军中精锐,本就是从各部抽调而来,也很清楚桓冲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败了,氐人主力已经败了。 到底又有多少兵马存活下来,而桓冲是不是正追杀着苻融向着北方的几处郡府而去,这都是未知数。 因为很明显,此时出现的王师,也不过只有五六千的样子,完全不是桓冲全部的人马。 王师中的旗号,甚至是朱序的旗号,桓冲本人都不在军中。 桓冲让朱序率军赶来支援,他又去了何处? “西岸,快!”杜英豁然起身,大吼道,“划船!” “划船,向西岸!”一艘艘船上,关中盟的将士们同样在喊。 船桨不够用,他们就用刀剑、用手,在拼命的划船。 已经看到生机的王师骑兵,也不再如飞蛾扑火一样杀向氐人,他们开始汇聚、收拢,且战且退。 当人发现不需要非得去死的时候,就会爆发出极强的求生斗志。而这求生欲也会让他们的战力并不亚于求死之时。 骑兵早就没有了什么冲击的速度,此时倒也方便,前队变后队,重新向渭水岸边突围。 与此同时,那一队轻骑掠过,卷起箭矢一阵,更是惹得不少氐人愤怒的追杀,无形之中也减轻了王师骑兵的压力。 朱序率军来得很快,麾下的步卒几乎都是一路急行军。 也得亏这些将士都是不折不扣的王师和关中盟内精锐,不然如何架得住这么折腾? 渭水码头外,骑兵们的决死;渭水上,一艘艘船只的挣扎······这些都看在王师将士们的眼中。 所以他们的血更加涌动且沸腾。 一个个向前猛扑,如同嗜血的饿狼。 氐人也不甘示弱,到嘴边的肥肉眼看着又要被抢走,对于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挑衅和屈辱? 从各军之中汇聚出来的氐人精锐,也代表着氐人反击长安、再定关中的唯一希望。 现在已经如同空架子的主力败了,更是让他们绝无再败的道理。 关中汉人虽然在长安所行政策,并无对氐羌刻意打压之处,除了氐人战俘需要做一段时间的免费苦力之外,也没有谁受到虐待。 但是只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谁又甘心屈居人下? 尤其是在那他们曾经欺辱和蹂躏的汉人之下? 所以氐人士卒们想一想家中老小,同样意欲死战。 渭水上,杜英缓缓抽出刀——为了在船上辗转腾挪也一样方便,他丢了更顺手的佩剑,换用一把短刀——看着氐人和王师剧烈的碰撞,也不由得低低感慨: “两军皆长途跋涉而来,就体力而言,都已是强弩之末。接下来所要看的,就是谁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了。” “至少太守所带领这些将士,还不算疲惫。”疏雨安慰道。 她缩在杜英的身侧,和他共用一面盾牌,这个姿势让她觉得有些别扭,总有一种实际上是杜英在保护自己的感觉。 “那便一战吧!”杜英大笑。 顶着氐人的箭矢,前方几条船已经靠岸。 将士们三步并作两步踏上码头,当然,或许用“跳”来形容更加合适。 他们挥刀劈砍、埋头狠杀,再加上原本占据码头的不少氐人都已经被王师骑兵杀散,所以码头很快被肃清。 刚才隔着几层氐人士卒和涛涛渭水而望的王师步卒和骑兵,此时终于并肩而战! 杜英也跳上岸,他扬起刀就要向前冲,不过被疏雨拽住了。 刚刚杜英那一声吼,已然刺激的不少将士愈发拼命。 所以在疏雨和亲卫们看来,杜英自己就没有必要往前冲了。 他站在后面鼓舞士气,效果显然更明显。 那三脚猫功夫,冲上去还不够添麻烦的。 血已经涌上来,杜英想要挣扎。 疏雨一把抱住了他,死命的阻拦: “公子,刀剑无眼,不可再冒险!” 似乎是应和疏雨所说一般,一支箭矢忽的从杜英身边掠过,疏雨下意识的侧身挡住。 只是一支流矢,本就不是奔着杜英而来,因此擦着紧紧贴在一起的杜英和疏雨而过,锋利的箭头仍然划破了疏雨的头巾和一缕秀发。 秀发随着风、打着卷,吹到杜英的脸上。 杜英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疏雨的呼吸已经很急促。 刚刚这场面,要说一点儿都不害怕和紧张,自然不可能。 杜英反倒是停下了之前的动作,他先从地上捡起来一个头盔,也不管尺寸合不合适,扣在了疏雨的头上,怒斥道: “为什么不带头盔?” “刚刚船上那么挤,戴头盔很容易戳到你的······”疏雨嘟囔一声。 杜英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一把将她扯在身后,举起了盾牌。 疏雨还想要抢上前,却被杜英挡住了。 “此地凶险,乖乖呆着。”杜英头也没回。 “可是我才是亲卫!”疏雨不满的回答,仍不忘目光逡巡,帮他搜索随时可能突破外侧王师步骑防线的氐人。 “那现在我来当你的护卫。”杜英冷声道。 “但公子是堂堂长安太守······” “能者多劳,兼职而已,不行么?”杜英反问。 疏雨躲在男人的背影中,吐了吐舌头。 好凶的亲卫啊,我觉得不行······ “是军令么?”她问。 “军令如山!”杜英一边说着,一边骤然纵身向前。 盾牌架住刀光,短刃贴着盾牌探出。再配合以两名亲卫的左右夹击,一名突破防线的氐人士卒应声倒下。 疏雨按捺住暖洋洋的心神,也打起精神,手中的刀时刻准备帮他拨开任何的侧翼威胁。 而码头上的防线终于稳固,苦战久矣的王师骑兵能够先上船。 不过悠长的号角声,却再一次响起。 氐人的援军,也赶到了这之前所有人大概都没有预料到的战场。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一章 雪中奋短兵 杜英暗暗皱眉。 氐人援兵来的也太快了。 或者说,氐人本来就是分兵前进。 按照他们的设想,大概也是有两种可行性。 或是快速突进,哪支部队跑得快,哪支冲在前面。 或是在意图暴露之后,于这渭水岸边整顿兵马,徐徐图之。 结果这一场战斗直接从渭水西岸展开,大概也是氐人将领们并未预料到的,这也导致氐人的兵马同样是一部又一部投入战斗。 这样就意味着朱序麾下的将士有可能陷入两面夹击的危险之中。 朱序的反应也算及时,当即同样率军向渭水岸边移动。 坚决不把侧翼暴露出来。 “接应朱序,一兵一卒,皆不过渭!”杜英果断下令。 就在刚才,骑兵之中的不少重伤者,都已经用船运到了对岸,现在船只正带着新一批步卒赶来。 有了这新一批上百名士卒,杜英对于守住码头更有信心。 王师步骑虽然历经苦战,但是也没有了撤退的必要。 坚守码头,并且配合朱序麾下的兵马,杜英有信心和氐人较量一下。 都是远来疲惫之师,王师不见得就比氐人差。 而且杜英更清楚,还有隗粹的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氐人有援兵,他们也一样有。 原本王师所控制的,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码头,而现在,步卒夹杂着骑兵一起用力,逐渐扩大王师所控制的范围。 氐人的反击并不是没有,箭矢一直在呼啸掠过杜英等人的身边,只不过多半都是乱箭射过来。 王师接二连三的出现,也已经不止一次扰乱了氐人在外侧的兵马布置,不少弓弩手都被时而进攻、时而后退的自家步骑给冲散,三三两两的,自然就难以找到一个共同的目标。 趁他乱,要他命! 杜英的想法非常简单。 “南侧氐蛮弓弩手,先冲散他们!”杜英果断下令。 “遵令!”周随大吼一声,举起盾牌、提着刀,人已如离弦之箭窜出。 而周随身边的将士们也多半出身周氏坞堡,一般无二的狠勇好斗,此时发起狠来,齐齐逼退附近的氐人士卒。 氐人弓弩手此时正在汇集,却突然间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王师的目标,一个个露出惊恐神色,再一次匆匆后退,与此同时,不少弓弩手仍然不忘张弓搭箭,想要用这自己最信赖的武器阻挡敌人。 箭矢不断地敲打在周随手中的盾牌上,逐渐插满了盾牌。 周随身上也有好几处中箭,不过都没有在要害。 他强忍着痛,甚至都来不及拔掉箭杆,乃至于手臂上沉重的盾牌都索性直接一甩,只留一把短刀在手中,脚下用力一蹬,人已经平地跃起,骤然扑入人群。 短刀横扫、直刺,拿着弓弩的氐人士卒仓皇躲避。 就在这转眼的功夫,更多的王师士卒已经欺身而上。 短兵相接! 氐人弓弩手们也索性都丢了长弓硬弩,抽出短刀。 然而他们射箭或许是一把好手,玩刀子又哪里是周随的对手? 看着周随的身影在氐人弓弩手当中纵横,同时也感受到缺少了一部分箭矢“洗礼”的舒畅,杜英不由得赞叹道: “雪中奋短兵,此乃我家丁奉也!” 只不过周随应该听不到这声称赞,更尴尬的是,以他的文化水平,听到了也听不懂。 疏雨倒是听懂了,跟在谢道韫身边那么久,她的文化水平还是到位的,不过此时不是和杜英讨论这个的时候。 小护卫已经从杜英身后钻了出来,重新挡在杜英前面。 她的身手更加灵活,能够及时拨开飞来的箭矢,也让杜英有更多的精力能够指挥。 “噗!”一声闷响,一支箭矢刺入了疏雨的肩头,她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直撞上杜英的胸口。 杜英一把揽住她:“后退!” 南侧的氐人弓弩手已经被周随杀散,这箭矢是从正西飞过来的。 随着氐人的援兵赶到,这些弓弩手也逐渐收拢队形,射出的箭矢似乎也变得严整了起来。 不断有王师将士倒下,原本拼命厮杀拓宽的防线,再一次被压缩。 杜英砍断了疏雨肩头之箭的箭杆,低声说道: “等会儿跟着船回对岸去!” “不行!”头盔下,有凌乱的发丝飘出来,疏雨摇了摇头,拄着刀,“不过是左肩罢了,还能战!” 杜英也顾不上她,将一面盾牌塞到她的怀里,又吩咐两名亲卫看护,自己则抄起来地上一支长矛,直指向前方: “弟兄们,背水一战,退则死!随我杀胡!” 话音未落,杜英已经纵身而上,长矛突刺,左右横摆,如龙出水。 王师将士怒吼而上,刚刚中箭倒下的那些袍泽们空出来的位置立刻被填补。而杜英的将旗由几名亲卫捧着,就在杜英的身后迎风舞动,告诉渭水岸边所有鏖战的将士: 王师督护、长安太守,杜英,就在此处! “杀胡!”朱序发了疯一样向前冲杀。 他看到了杜英的将旗,没有想到太守竟然会以身涉险。 “杀胡!”杀散了氐人弓弩手的周随,只是砍断了身上的箭杆,都来不及裹伤,也顾不上追亡逐北,带着他麾下同样几乎人人带伤的将士们,汇入那飘扬的将旗下滚滚西向的铁流之中。 南侧、北侧和码头上,王师三面齐出,杀穿了原本包围他们的氐人,又杀向最新赶来支援的氐人。 疏雨缓缓跪倒在地,一直以来的厮杀和为杜英遮挡箭矢、兵刃,也让她的体力愈发跟不上,此时一边喘着气,一边尽力搜寻着人群中杜英的背影。 可是绰绰约约、入目之间,都是一般无二的衣甲,她又哪里看得到? 终归还是没有能一直保护公子······ 但是她仍然愿意留在这码头上。 方才有一句话并没有说出口,但是她相信,杜英肯定明白。 “我愿在此等你回来,君死,我不独活。” 码头上,箭矢横飞。 仍然不断有士卒从东岸运送过来,这是新到的隗粹麾下。 隗粹赶到东岸之后,看到了那个被斩杀的梁州偏将,只是说一句“这就是不尊军令的下场”,说罢,便带着麾下将士渡过渭水增援。 刚刚,关中盟军队先行,剩下的那些梁州士卒倒也不是光看着,他们抓紧修补了一些原本被凿沉的船只,增加运力。 而此时隗粹赶到之后,这些士卒也总算是有了主心骨。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二章 次第增兵 曾经留守始平郡的这些梁州士卒,或许对杜英的命令阳奉阴违、心中多有不服,但是面对西戎司马隗粹,却只有乖乖从命的份儿。 “我等之命,在建章宫中为杜太守所救,如今正是报恩之时,梁州男儿,绝不后退!” 隗粹提着刀,如是鼓舞着士气,直追上杜英的背影。 他麾下的儿郎们,本就是梁州军中最能战的队伍。 之前建章宫一战,险些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承蒙杜英救援,反而反败为胜。 后来留守长安,又处处受到王师其余各部的排挤,人家都是大司马直属兵马,要不就是关中兵马,不是过江龙,就是地头蛇,所以在兵员补充、粮草和兵刃的补充上,会有困难,本就是情理之中的。 然而杜英却要求对他们一视同仁,帮助隗粹很快又拉起来一支雄兵,隗粹心中、这些梁州将士们心中,自然对杜英心怀感激。 此时既然是来救杜太守的,那么将士们的斗志,可一点儿都不比关中盟军队来的差。 不然的话,隗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收拢起来这么多正在休假中的兵马,一路飞奔而来。 梁州将士们的加入,让原本僵持的战线再一次发生变化。 朱序在外圈、杜英在内圈,两处夹击之下,北侧的氐人兵马率先崩溃后退。 接着,王师合兵一处,齐向西进攻。 氐人的反扑也跟着到来,双方沿着距离渭水两百丈左右的几处小土塬来回争夺、厮杀。 隗粹的赶到,终于迫使氐人再一次后退。 不过氐人并没有直接溃败,之前那一支引着王师骑兵而来的氐人骑兵,虽然在缠斗之中也折损了不少,但是犹然还有一战之力,就是赶在这个时候杀出来,迫使王师不得不后退。 甚至若非王师骑兵还有数百人可战,再加上后来朱序和隗粹也都带来了一些骑兵,恐怕王师步卒会反过来被对面的骑兵给击溃。 “若无隗兄赶来支援,凶多吉少啊。”杜英见到隗粹之后,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提着一根已经折断了的矛,矛头鲜血淋淋,蒙了一整层。 杜英的身上,也满是鲜血。 身为主将,尚且厮杀到了这番程度,足可见战事之惨烈。 隗粹看杜英除了声音嘶哑了一些之外,似乎并无大碍,也松了一口气,拱了拱手: “太守于我有救命之恩,此举手之劳也,理所应当。” 杜英未多寒暄,直接转过身,看着重新整顿的氐人兵马。 他刚刚的确受伤不多,不过并不是老天眷顾,而是麾下的亲卫们卖命保护。 原本一直率领一队亲卫在外围给杜英开路的陆唐,此时已经身受重伤,不能再战,这个跟着杜英时间不长却屡立战功的壮汉,正在被几名士卒按在那里包扎。 他胳膊腿脚尚且完好,就是肋骨断了几根,听着沉重的呼吸,就知道虽应没有伤到内脏,却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感。 因此士卒们都尝试按着他,害怕他因为太痛而暴起伤人。 然而陆唐的力气似乎都已经被掏空了,眼睛都合了起来,若不是呼吸仍在,大家恐怕都以为他不行了。 派人按住他,也是多此一举了。 陆唐如此善战,尚如是,其余的亲卫,更是伤亡惨重、所剩无多。 当初跟着陆唐前来保护杜英的杜家护卫,除去留在长安的两个,都已经战死沙场。 不过他们的牺牲,并不是白费的。 氐人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而且,氐人本就是孤注一掷的进攻,如今这进攻被击退,跟着一起掉落下去的,还有氐人的士气。 不能再战了······这是双方主帅共同的想法。 因此氐人开始整顿散乱的阵型和编制,也在情理之中。 隗粹倒是意犹未尽,他的到来,像是压倒了氐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隗粹并未杀过瘾呢。 其实他都没有来得及冲到和杜英肩并肩的位置——在隗粹看来,杜英也已经杀疯了,甚至刚刚他的位置非常前出、格外危险。 只不过氐人也同样是强弩之末,因此就算是看着杜英在不远处高呼酣战,也奈何不了他。 而隗粹也相信,杜英此时的心境,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死了那么多人、打的那么惨烈。 能平静才有鬼呢。 刚刚短暂的目光交流,隗粹就能看到杜英眼眸中熊熊燃烧的火。 他的怒火,似乎要把这胡尘都燃尽。 “趁其立足未稳,余率众再杀一阵!”隗粹请示道。 双方在战场官衔上并无从属关系,不过毕竟隗粹还兼任太守府属官,所以他心甘情愿的听从杜英的调遣。 “氐蛮援军又到,不可轻举妄动。”杜英摇头。 隗粹诧异的撇过头,恍然发现,又有新的兵马出现。 他恨恨的捏紧拳头,这些杀不尽的胡人! “安营扎寨吧,还得抓紧打造船只。”杜英缓缓说道,“另外余会下令把渭桥那边的船只调遣过来。” “属下参见盟主!”朱序也已经感到,滚鞍下马。 杜英微笑着点头:“渭桥那边打赢了?” 朱序撇了撇嘴:“苻融所率,乌合之众尔,破之易如反掌。不过因为担心他们会卷土重来,所以桓将军仍留下任兄率三千兵马坚守,而让属下率五千兵马前来增援。” “那桓幼子本人呢?”杜英不由得诧异,他还以为桓冲也留在渭桥了呢。 “桓将军率领麾下精锐三千,尾随苻融而去,一路多设旗帜、虚张声势,意欲引诱氐蛮回军。”朱序解释道。 桓冲并不知道氐人派了多少袭击扶风,因此在骑兵和朱序这五千人都派过来之后,选择去试探一下氐人在北方几处州府的布防,而不是再赶来支援杜英,也在情理之中。 同时,桓冲的存在,也避免了苻融会卷土重来。 算是又给长安北部的安全上了一把锁。 但这也意味着杜英麾下的援兵,就只剩下于谈所部了。 “是否要把华阴、武关兵马调回?”房默开口提醒道。 他之前一直在东岸调度兵马转运,刚刚登上西岸不久,应该是刚刚不小心在什么时候摔了一跤,所以满身都是泥痕,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目光却炯炯有神。 闻言,朱序和隗粹都是眼前一亮。 还有可动之兵?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三章 莫忘司马勋 华阴城中还有邓羌率领的关中盟一部主力,扩军之后兵马也有四五千以上,调用两三千也是实打实的兵。 而武关方向,周隆已经带着一千多兵马南下。 这些新招募的关中盟将士将会承担把守关中东南大门的重任。 算时间,他们也就是刚到蓝田。 此时叫回来也来得及。 “不可。”杜英果断的摇头拒绝。 三千兵马,对于如今的战局来看,似乎是不错的助力,但是这三千兵马长途跋涉赶到之后,又能发挥出来几成战力,尚且还得两说。 “无论是华阴还是武关,关系到关中的另外两个方向的安危,纵然我等再退守东岸,也不能调动那边一兵一卒。”杜英解释道。 饮鸩止渴的事,没必要。 杜英拒绝了,房默也就不再坚持,转而建议道: “若是现在退守东岸,是否更佳?或借夜色而走,也更安稳。待到氐蛮兵马再多,我等背水而战······ 一战或能胜,久战之下,士卒不见胜姿,心生畏惧,恐将一败涂地。” 氐人援兵赶到之后,对面的兵马数量大概已经近万,而且都是颇为难缠的精锐。 而王师这边,各部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是四五千人的样子。 两倍于己,又是背水苦战,士气一时高涨,却不代表着一直都会高涨。 杜英崛起之路上,所击败的背水之敌,也不是没有,比如当时背对灞水的苻方。 虽然境况和准备各有不同,但是杜英绝不应冒险。 “苻雄已至,我军无论何时撤退,恐都会为敌所趁。”隗粹眯了眯眼,想要看清对面的将旗。 字是看不清的,不过那一面大纛在迎风起伏,氐人军中,有资格竖起来这等规制大纛的,也就只有苻雄了,符合他们之前的揣测和对战俘的审讯。 果不其然,氐人军中爆发出一声声欢呼。 他们期待着在氐人战神的率领下,破敌制胜。 房默忍不住皱了皱眉:“若是如此,岂不是只能坚守此地······” “或许还有另一个选择。”杜英却开口说道。 这让房默和隗粹都是一怔。 不能后退,而坚守的话又等于慢性自杀,那好像只能主动发起进攻? 可是那好像等于主动自杀吧······ 房默如是想到,但是看杜英坚定的神情,他也明白过来,盟主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而且隗粹也跟着一起攥紧了刀,显然已经铁了心要和杜英并肩而战。 隗粹做出这样的选择倒是在意料之中,毕竟除了要报答杜英之前的救命之恩外,他也应该很想知道扶风那边的情况吧? 等等,扶风? 房默眼前一亮,赶忙说道: “太守,是否要先派人探查一下扶风的战况?梁州刺史麾下兵马上万,还能据城而守,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攻破。 现在我们面前的氐蛮兵马甚至不足万人,而当初鱼遵麾下的氐人兵马就至少上万,再加上苻雄从各处抽调来的人手,绝对不应该只有这么多。 属下认为,正是因为氐人仍留有一部分兵马围困扶风,才导致氐人兵马的到来亦然是断断续续。 如果我们能够联系上扶风的梁州刺史,邀梁州刺史共同出击,那么这一战,就不再是我军困守渭水、进退不得,而是两军齐出,夹击氐人!” 杜英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房默虽然年纪尚轻,但是成熟的速度也着实令人欣慰。 还是实战最能磨炼人啊。 “余方才就已经派遣哨骑沿着渭水两岸前往扶风,就算是西岸进展不顺,东岸也会把消息送回来。”杜英说道,“余背后有渭水、有长安,孤军犯险的事,现在没有必要做。 既然此事仍然还值得余去冒险,那就说明还可能会有更大的好处。” 房默登时忍不住一拍脑袋,是啊,其实杜英这些举动所流露出的暗示也已经很明显了,奈何自己竟然忽略了。 而甚至就连隗粹,应该也想到了这一点。 自己作为参谋司中的佼佼者,马上也是要外放以委以重任的人,竟然对大局的掌控还比不上一介武夫。 这让房默很是惭愧。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因为在平时参谋司的推演之中,往往都是按照最坏的情况推演。 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勋所扮演的角色都是直接被氐人击溃甚至拖后腿的存在。 房默会忽视司马勋,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房默站在杜英侧后方,看不到另外一边隗粹的神情。 隗粹也是挑了挑眉,一副惊讶的神情。 联络扶风、左右夹击,这······。 刚刚之所以答应的那么慨然而干脆,更主要的是因为那是杜英的意思。 既然已经打算还杜英救命之恩,那隗粹并不会反对他任何的命令,哪怕是让他去送死。 至于司马勋这个自家顶头上司······隗粹也没有想那么多。 不过隗粹还是很好地掩藏起了自己的神情,因为这样才能显得他和杜英一样深谋远虑、胸有成竹。 他目视前方,看着那些叫嚣的氐人,似乎就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身边人的神情变化,杜英倒是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的注意力一直落在正在拼命调动兵马、整顿队形的氐蛮身上。 虽然打定主意要主动向氐人发起进攻,但杜英如此做的前提,也是自己有充分的信心能够挡住氐人的先手或者一旦进攻之后的撤退掩护。 所以除了王师骑兵远远的兜开负责外围警戒之外,其余的步卒沿着渭水岸边的码头以及几处土塬,开挖壕沟,并且布设鹿砦和拒马。 现在渭水上的船只都被杜英充分利用起来,从西岸运送伤员过去,然后再从那边将各种拒马和鹿砦抬过来。 这也是无奈之举,现在王师所掌控的不过就是单薄的一条河滩,自然没有多少能为王师所用的物品。 氐人显然也已经意识到杜英打算拒守河滩,尤其是苻雄,对于杜英的这个举动并不能称之为陌生。 当初杜英就是在潏水岸边挖壕沟,以及堆砌大车、拒马和木桩等等,让急于支援子午谷的苻雄碰了一个钉子,更是可以说直接影响了整个子午谷战事,当时杜英擅长防守的名声也是这么打出来的。 如今杜英意欲故技重施,苻雄自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土木既兴,氐人轻骑就前出试探,不过立刻被游弋的王师骑兵击退。 这更加坚定了氐人进攻的决心。 正文 第六百六十四章 残部 很快,氐人步卒列阵前进,一个又一个的方阵摆成“品”字形,而骑兵又飞掠于方阵之外,牵制王师骑兵。 稳妥的阵型之中,透露着苻雄碾压一切的决心。 但是也说明苻雄心中对于能不能轻松击溃杜英并没有把握,所以只能用堂堂之阵,摆出来和杜英决战之意。 朱序和隗粹的麾下分列左右,杜英带着周随以及收拢来的王师骑兵、梁州兵马居中。 新赶到的于谈麾下兵马在渭水码头上接应。 杜英也并不是一点儿后路都没有留下,一旦王师不能支撑,那么现在布设的这些防御就是缓冲带,能够为王师依次撤退争取到一点儿宝贵时间。 而到时候于谈麾下的兵马就是最后的屏障,他们将会在需要的时候以血肉之躯阻挡氐人的进攻,掩护更重要的王师部众撤退,比如骑兵。 于谈显然也做好了这个准备,所以他一直都在积极调度船只运输,丝毫没有主动请缨、先战氐人的意思。 接受了断后任务的,才是杜英心中真正的亲信和精锐。 于谈很珍惜这种信任。 随着氐人骑兵大举出击,杜英也就顺势将王师的骑兵收了回来,同时命令各部严守防线,不得擅自出击。 苻雄的主动进攻,已经注定了杜英不可能随心所欲的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部署。 他只能打防守反击。 这也意味着,现在就算是得到了扶风城中仍然还有王师将士在坚守的消息,杜英也帮不上什么忙。 韩胤、袁方平······杜英默念着这些部下的名字,他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只能祝愿他们平安。 —————————— 距离渭水码头并没有很远的扶风城外。 灰蒙蒙的天空中又一次飘落下来小雪。 落满被血火摧残后的营寨。 一层薄薄的雪覆盖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那原本流淌的血也在呼啸的寒风中逐渐结冰。 最后一丝温热,化作缕缕升腾的热气。 一队氐人士卒零零散散的穿行在战场上,他们手中的长枪时不时的戳刺一下那些或俯或仰的汉人士卒尸体,同时尝试着将一些紧紧抱在一起的双方士卒尸体分开。 他们的戳动,并无收获,这里没有人装死,几乎所有人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而他们也没有能够将那些尸体分开。 因为那些曾经怒目而视、互相尝试着将对方置之死地的敌手,到死仍然紧紧抱住对方,牙齿咬着对方的脖颈,拳头凿入对方的伤口。 即使是赤手空拳,也要让敌人承受最大的痛苦。 因此他们虽然死去,却似乎仍然有一股执念在让他们固执的紧紧缠着对手。 一名年轻的氐人士卒在尝试着把两具尸体分开无果之后,豁然发现,这两具尸体的眼睛仍然还睁着,饱含怒意。 仿佛要把他的魂魄一并击碎。 那士卒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的后退两步,被地上散落的长矛绊倒,直接坐倒在地。 “起来,没出息的,还能被死人吓到!”他的上官踹了一脚过来,“就让他们这样吧,别拉扯了,那些血都结了冰,把尸体粘在一起了。” 有了上官解惑,那士卒方才微微松一口气,手脚并用爬起来,抬头,正看到前方仍然汇聚的人群。 嘴唇轻轻颤抖,他问道: “还没有结束?” “怕是早着呢!”上司“呵”了一声,“渭水那边怕是打的也不顺遂,原本兵马多的多,碾过去,这帮南蛮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结果现在倒好,兵马都被抽调走了,这最后半边营寨,越来越难啃了······ 这帮南蛮,也真是失心疯了,此时若向城中突围,或者哪怕是泅渡渭水,都还能有一条活路。 在这里死撑,早晚死路一条!” 前面传来呼喊声,上司脸上的感慨神情收起来,跺了跺脚,大喊道: “人都给我聚齐了,快!” 他们因为方才的残酷战斗而减员半数,所以被留在后面先打扫战场,也算是休整一下。 现在前面传来命令让他们准备战斗,也就是说明又一轮进攻被打退了······ 看着匆匆汇聚起来的士卒们,这氐人小酋长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一丝丝恐惧。 他们要直面的,是关中盟的军队。 当初这支军队在子午谷击败了他们,在灞水击败了他们。 如今,渭水战事吃紧,必然也是因为关中盟的存在。 而眼前这一支仍然负隅顽抗的军队,也是关中盟的。 这是怎样一个顽强而悍不畏死的存在? 方才的厮杀,那一个个赤红着眼睛、浑身挂着血和冰霜向前冲杀的身影,倒映在小酋长的心底。 他也打了一个寒颤。 突然间,他觉得这一场以少胜多、眼看也应该快要结束的战事,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而前方,厮杀声犹然惨烈。 韩胤和袁方平虽然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也没有想到,这一场仗竟然会逐渐打成这个样子。 面对数倍于己的氐人,他们就算是死守,也改变不了战死的现实,能够拖到当天夜里,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可是现在,天色昏沉而青冥,飘飘落雪、北风寒寒,夜色还真的如约而至。 可是氐人却并没有快速的消灭他们。 随着氐人攻入营寨,外围的兵马就逐渐被抽调走,甚至在正面发起进攻的氐人,也越来越乏力。 以至于韩胤派出去的一些传令兵,都直接抵达了渭水边,甚至从侧翼兜出氐人已经漏洞百出的防线,冲到了扶风城下,向司马勋请求支援。 之前的情况,司马勋贸然出城,不啻于自寻死路。 所以韩胤能够理解。 可是现在,氐人兵马已经越来越少,加上包围扶风城的,恐怕也就是五千的样子,司马勋此时率领那至少三千生力军杀出来,足够击溃疲惫的氐人。 然而,司马勋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举措。 “梁州刺史是想要看着我们死啊。”韩胤靠在一处土墙后,缓缓说道。 他已经遍体鳞伤,甚至旧的伤口都结痂了。 因此此时不过是在强撑着。 袁方平的状态倒是比他稍好一些,大概是因为袁方平作为一员骑将,更擅长用长枪,所以避免了很多和氐人短兵相接的机会。 听到韩胤的感慨,这个年轻小将不由得露出尴尬神色,对着旁边的另一名中年人抱歉的一笑。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中兴之业 那中年人应当是临时找来的盔甲,所以套在身上并不是非常贴合,并且衣甲上好几处都有破损,溅满了鲜血,更是显得他有些狼狈。 “无妨。”中年人摇了摇头,“见死不救、错失战机。只是困守孤城,如何能成大事? 也多赖今日之战,让雍某看清了梁州刺史到底是怎样的为人,否则之前尚且以为他真的有成为一方枭雄之姿。” 说话的这人,正是梁州别驾雍瑞。 战事发生之前,雍瑞奉命率军坐镇城外。 他只是一个文官,按理说不应该承担这样的任务。 奈何司马勋下了命令,雍瑞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而实际上他心里清楚,并非是因为司马勋的亲信梁惮坐镇城中就已足够,也并非是因为军中善战的隗粹不在,而必须需要雍瑞来指挥。 而是因为雍瑞的性情刚直,最见不得欺男霸女、贪污受贿之事,正因为他的存在,所以梁州在司马勋的治下还算太平。 可是司马勋入扶风城之后,麾下将士之前经子午谷而来,近乎连战连败,从春转入冬,折腾了几个月,只是奔逃和打仗了。 所以进入城中,司马勋毫不介意让这些将士们烧杀抢掠。 毕竟城中大多数也都是氐人。 司马勋更不心疼。 至于那些少数跟着遭殃的汉人,能够住在城中的,想来也都是汉奸,抢了、杀了又如何? 军纪,在这两日关起门来的扶风城,并不存在。 只是这些,雍瑞必然是不同意的。 所以司马勋索性把他丢在城外,眼不见为净。 因此当时氐人打过来的时候,雍瑞也只能带领一些残部仓皇东走。 指望他一个文官在仓促之下统兵迎战,自然也不现实。 所以当韩胤和袁方平率军坚守之后,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雍瑞,也急忙前来汇合,韩胤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总算是把雍瑞的麾下近千人迎了进来。 其实在扶风城外还散落着很多梁州兵马,但是韩胤也鞭长莫及了。 正是因为多了雍瑞的这些人马,韩胤和袁方平的应对也更从容。 不过此时,他们三个手中人马加起来不过千余,所坚守之地,不过半个残破营寨,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之处。 “外面的氐人越来越少,说明我家太守正坚守渭水。”韩胤自顾自的说道,“再守下去,总能撑到援兵到来的。” “先把这一轮进攻打下去再说。”袁方平翻了翻白眼,提起来长矛。 韩胤受伤,雍瑞这个文人也是干着急、使不上力,所以现在将士们都指望着他指挥呢。 目送袁方平跃出土墙,跳入土墙外临时挖出来的浅壕中,雍瑞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今日方知,面对这滚滚胡尘,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此言差矣。”一直没有怎么和他搭话的韩胤,此时却摇头说道,“我家盟主就曾经说过,这天下,不管怎么打,就算真的打烂了又如何,而且现在已经足够烂了······” 雍瑞凝神,做洗耳恭听状。 对于这个自己见得不多,但也听闻过很多,现在更是一直挂在韩胤和袁方平嘴边的杜盟主、杜太守,他愈发的好奇和钦佩。 到底是怎样的人,能够让这些有志之士,百战而死却毫无悔恨? “但是只要圣贤的学问还在,古往今来我华夏传承的这些书籍、这些知识还在,那么凭借着这些,我们勤劳的汉家子弟,照样能够恢复当年繁华!”韩胤掷地有声。 不过他一时激动,也扯动了伤口,登时龇牙咧嘴,疼得要命。 雍瑞缓缓说道: “此言不假,此言不假······” 说到这里,他一拳砸在手心: “光武中兴之业,这是何等的振奋人心!” 韩胤看着他,却无力的摇了摇头。 直觉告诉他,杜英想做的,从来不是保扶典午朝廷、再创中兴基业的大忠臣。 这典午一朝,也已经是烂摊子了。 费力收拾余烬,还不如推到重来! 只不过目前韩胤并不能确定这雍瑞心里是怎么想的,而且至少他还是梁州的别部司马,不但是司马勋的人,而且还是代天牧守一方,从名义上有资格和司马勋这个刺史分庭抗礼。 所以他虽然表示了对司马勋的不满,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从个人情感以及利益上,就会和杜英站在一起。 毕竟这个时代的人,总是处于极端,有的人因为乱世而变得很少有牵挂,而有的人也因为乱世,平添了太多纠葛牵绊。 “现在想这些,都太远了。”因此,韩胤还是毫不留情的给雍瑞泼了一盆冷水。 免得这家伙等会儿再冒出来什么“匡扶晋室,我辈义不容辞”之类的话,韩胤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茬了。 雍瑞也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讪讪一笑,他正打算去指挥人接应伤员撤退下来,便听到背后脚步声匆匆响起。 哨骑自从渭水边而来,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名衣甲并未残破的士卒。 韩胤意识到了什么,眼前一亮,勉强支撑着起身: “何处来人?” 那士卒同样带着惊喜神色: “属下奉盟主之命前来,意欲联络扶风城中梁州刺史,左右夹击渭水西岸之敌。” “盟主何在?”韩胤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他这一激动,周围的伤兵们也一个个看过来,尚且能动弹的,都逐渐向这边挪动,围成一圈。 韩胤的神情告诉他们,这一场必死无疑的战斗,似乎真的看到了转机。 “盟主已渡渭水,正在渭水西岸同氐蛮对峙。另外强攻渭桥之氐人主力,也已被桓少将军击溃。”那沿着渭水对岸而来,又辛苦泅渡渭水的传令兵,语气也变得激动,“盟主还以为将军已经牺牲,没想到将军仍然还在坚守!” “韩某还没那么容易死。”韩胤骄傲的说道。 这世上,也有杜盟主料不到的事啊。 顿了一下,韩胤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等派人前去联络扶风城,却迟迟没有消息,梁州刺史恐怕不会贸然出兵了。” 可以想象,盟主率孤军西渡,邀击氐蛮,手中兵力必然也是捉襟见肘,不然的话,不会派人兜到扶风来寻找司马勋。 这是死中求活之举。 而现在,他们面对外面的强敌,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六章 还有后来人 雍瑞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沉声说道: “我们麾下兵马还有千余,休整之后,尚且还能一战!” “可是氐蛮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韩胤皱眉。 “天色已晚。”雍瑞摇头,“苦战一日,再加上兵马已经被抽调的七七八八,氐人必然不会趁夜进攻。 尤其是我们摆出坚守此地的架势,氐人更是会放心的围而不攻。不管从任何角度上来说,一支已经苦战许久、又在重围之中的王师兵马,而且还不过千人,能够翻起什么风浪?” 韩胤抚掌:“善!” 氐人或许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已尽为王师所知。 既然如此,那么这一战的主动权,又落回到了王师的手中。 只是这千余兵马······ 韩胤下意识的环顾周围。 那些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伤兵们,一个个目光炯炯。 “将军,我等还能战!” “将军,属下这条腿断了,走不动路了,但是愿意为将军坚守此地!” “对,我们走不了,也留在这里假装大军仍在!” 将士们纷纷开口。 今天一整天都在挨揍,所以想一想能够给氐人带来一个大“惊喜”,他们就是战死也毫无畏惧。 韩胤长身而起,看向前方。 袁方平正提着长矛往回走。 氐人的新一轮进攻已经被击退。 只不过袁方平身边的将士们,又有很多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用最凶狠的打法,逼迫着氐人不得不考虑这一战是不是要拖到明天再继续。 “我也有伤在身。”看袁方平并没有受伤太重,韩胤露出欣喜的笑容,否则他就算是拖着这一身伤,也得硬撑着去攘助盟主,“既然尔等不畏惧,那便随我一同留下。” “余虽为一介书生,但亦当同诸位同死!”雍瑞握紧了刀,同样激动的说道。 “莫要如此。”韩胤却摇了摇头,“书生还要治国,还要振兴这乱世一片废墟呢。无论是返回扶风城,还是向南渡过渭水,雍兄想去何处,余都派人护送。” 说到这儿,韩胤甚至还露出一抹苦笑: “至于雍兄之前好不容易收拢的这些梁州兵马,恐怕就不能全须全尾的还给雍兄了。” 雍瑞笑了笑: “韩兄为将,兵马归汝所统,情理之中。而此处为战场,雍某是一小卒,而非书生,自当随大军而战。 韩兄若是留下,那雍某便随韩兄一战,有死无生而已。当让天下人看看,我等书生,也不是只会摇头晃脑、之乎者也。需要上阵杀敌的时候,书生也不差于他人! 至于日后收拾山河,这韩兄尽管放心,今日雍某死矣,明日还有千千万万个雍某。只要华夏正朔还在,只要圣人学问还在,那么我们这文明,总会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韩胤亦然一笑: “还是你们能说会道啊······” 说到这里,他微微眯眼。 慷慨而谈的雍瑞,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当初的盟主。 江山指点、文字激扬,我汉晋华夏,正因有这些人,才让人觉得有希望,才更愿意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去守护。 不过韩胤还是拒绝了雍瑞跟着自己留守的请求: “渭水岸边,战事不明,兵马多多益善,而此地不过虚设疑兵,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无须陪我。 就随着袁小子一起去吧,说不定运气好一些,还能见到盟主。记得到时候帮我向盟主问好。” 雍瑞不知不觉的,眼眶也微微发红。 他郑重一拱手。 韩胤却摆了摆手: “去挑选人吧,不至于闹得和生离死别似的,其实老子还想多活两年,现在还不想死。 真到了撑不住的时候,无论是退入扶风城中,还是干脆跪下向氐蛮投降,总归不至于没有活路。” 被韩胤这么一说,气氛也被破坏的七七八八。 周围都响起低低的笑声。 雍瑞却仍旧坚持躬身到底。 因为他很清楚,韩胤所说的这些话也只是安慰自己罢了。 若是他想投降,又何必死战至今? 韩胤看着雍瑞行礼,也收起来笑容。 终究还是同样摆正神色,还了一礼。 —————————— 渭水岸边,战斗仍然还在继续。 朱序和隗粹皆是且战且退,不知不觉的将杜英的中军暴露出来。 氐人军中令旗舞动,各部疯狂的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想要趁着这个机会直接切断杜英中军和其余两路王师的联系。 杜英就端坐马背上,看着氐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左右两翼的撤退,本来就是他主动下令的。 目的自然就是为了引诱氐人追击。 当氐人兵马从左右包抄过来的时候,同样也意味着正前方变得空荡荡。 按照氐人的想法,此时杜英应该会忙不迭的后退,意图依靠那些刚刚修筑起来的鹿砦和壕沟再做抵抗才是。 而只要杜英有胆量撤退,人数虽然不多,但是一直摩拳擦掌的氐人中军也会趁机压上,一路咬着杜英向前进攻,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事与愿违,杜英并未撤退。 “周随,战!”他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军阵之中的沉静。 率部作为前锋的周随,其实一直在罚站。 战斗都是从左右两侧展开的,反倒是他这个前锋,有名无实。 当然,周随也乐得让麾下将士们趁机恢复一下之前渡过渭水而战所消耗的体力,甚至他都轮番调动兵马,让中间的士卒可以席地而坐,歇一口气。 此时听到杜英的命令,周随当即抽刀,大吼一声: “突击!” 长矛放平,刀剑出鞘! 面对从两侧包抄上来的氐人,面对前方逐渐露出狰狞爪牙的氐人前锋,王师并没有撤退,反而选择了主动出击! 此时的氐人中军,也最是薄弱。 但周随麾下的兵马,都是关中盟的能战精锐。 只见周随双手握刀,干脆连盾牌都免了,人如雷霆,直撞入氐人阵中。 王师将士个个如猛虎下山,以氐人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向他们发起突击。 同时,一直都在步步后退,甚至不惜露出破绽的隗粹和朱序,同样顿住脚步,露出狞笑。 到了他们反击的时候。 “杀!”两人几乎同步,握紧佩刀。 王师各部,齐齐进攻。 而周随,更像是一把尖刀,一路刺入氐人的心腹之中。 甚至距离前方那飘扬的大纛也已经越来越近。 杜英眯了眯眼,盯着那一动也不动的大纛。 他已经落子,苻雄又会如何应对? 但不管如何,落子无悔。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七章 一头和一群公羊 细细的雪,飘飘洒洒。 挡住了一轮月色。 大纛已经被再次飘落的雪打湿,贴在旗杆上飘不起来。 苻雄就在大纛之下。 杜英的进攻,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大概还是没有熟悉现在局势啊。”苻雄喃喃感慨一声。 “南蛮自不量力,终归不过自取灭亡。”梁平老跟在苻雄身侧,低声说道。 苻雄却摇了摇头: “说的不是他们,是本王在感叹自己。” 看梁平老犹然有疑惑,苻雄解释道: “这关中,早就不是我大秦横行的时候了,甚至就连这些曾经匍匐在我大秦马蹄之下的南蛮,都有胆量如此叫嚣了。” “今日一战,直接打断那杜英的脊梁骨,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嚣张。”梁平老从容说道,“不过是羊群之中突然出来了一头狠勇好斗的公羊罢了。 可是就算是他的羊角再怎么锋利,甚至还能顶开一两头狼。但羊,终归是羊,狼,终归是狼,不一样。” 苻雄却并没有附和梁平老。 看着那些正拼命向自己的中军厮杀的南蛮,他一直皱紧眉头。 而两翼的氐人则在回援,甚至已经无心和朱序、隗粹等人缠斗。 有了氐人从两翼施加的压力,南蛮想要突破苻雄的中军、杀到他的大旗下,似乎已经不太现实。 不过苻雄麾下的亲卫依然如临大敌,一个个攥紧兵刃。 而苻雄在他们脸上看到的,并不是之前经常出现在氐人眼中的昂扬斗志,而是恐惧。 何时氐人兵马竟需要流露出来这样的神情? 苻雄虽然知道,身边的亲卫基本上都是后来补充的,没有多少临阵经验,但是他们发自骨子中的那种自信和跋扈,已经没有了。 “如果只是一头公羊,并没有什么······”苻雄缓缓说道,似乎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应和梁平老的话,“只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头公羊,已经让无数曾经软绵绵的羊,和他一样凶狠好斗。” 梁平老怔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前方突然想起一声声暴喝。 是朱序和隗粹也带着兵马一头撞在氐人逐渐向内收缩的军阵之中。 虽然氐人兵马更多,但是现在竟然是王师将士在嗷嗷叫着压着氐人打! 苻雄突然想到了此时扶风城外,那支应该还在负隅顽抗的南蛮小部队,他们也是打着关中盟的旗号,也是一群悍不畏死的公羊,一群让狼群看到了之后也觉得无从下口的公羊······ 那边的战事,应该还没有结束,因为苻雄早就命令那边的兵马在解决了战斗之后从速赶来增援,可是自从自己带来了最后一路援军,再没有一兵一卒从西边来。 就算是扶风城中的司马勋作壁上观,这些家伙也只凭借两千兵马就挡住了数千氐人这么久的围攻。 这让苻雄一时间都难以判断,到底是南蛮太强大了,还是氐人将士们已经提不动刀了? 不过不管哪个原因,至少眼前这一战,并非没有转机。 而杜英,苻雄更是誓杀之! 没了领头羊,一群胡乱冲撞的公羊,等到力尽之后,也就很容易可以制服了。 只不过这些,苻雄并不打算告诉梁平老或者别人。 氐人作为关中之主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却在朝廷上下养成了骄纵自傲之气。 也是时候让他们清醒一下了。 认清对手的强大和顽强,才能放平心态,和对手真正较量一下。 杜英已经落子,该我了! 苻雄从容下令。 他的声音在每一名或紧张、或期待、或胆怯的氐人士卒耳畔响起,如同洪钟大吕,让他们波动的心神平静下来。 而氐人左右两翼也不再拼命回援,稳住步伐,应对朱序和隗粹的猛攻。 氐人中军,骤然前出,迎战杜英。 苻雄大纛,没有后退,反而在风雪中缓缓向前挪动。 “万胜,万胜!”氐人士卒爆发出怒吼。 而王师看似飞快的进攻,此时也终于停顿下来。 之前的苻雄,一直在主动示弱,可是他在中军内侧留下的,才是氐人之中真正的精锐,此时一下子派上场,立刻给周随带来很大的压迫感。 对面突然变得狠勇好斗了,突然也变得悍不畏死了。 这是周随的第一反应。 当发现难以前进半步,甚至在很多地方,王师士卒还被逼迫着不得不后退的时候,周随的心中也难免升起一丝退意。 再往前,全军交待在这里,倒无妨。 问题是很有可能根本碰不到苻雄一根汗毛。 一心想着斩将夺旗的周随,突兀间发现,自己距离这个目标还非常遥远,遥远到舍了性命也可能抵达不了。 但此时······ 王师向里厮杀,似乎冲的太远了。 马蹄声骤然响起。 杜英的将旗迎风咧咧。 杜英率领骑兵,就在此时,迎着呼啸的风和雪,突入战场! 他不是为了帮助周随再往前走一步,而是为了切断周随和氐人中军之间的联系。 鸣金之声也在背后响起,于谈已经率军涌入壕沟,射住阵脚。 氐人左右两翼进攻不得,也和王师陷入僵持。 周随已然会意,杜英的出现,让他记挂盟主安危的同时,也定下心来,约束杀红了眼的部队,缓缓后退。 氐人骑兵,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战线各处渗透进来,目标直指杜英。 擒贼先擒王,杜英打算这么对付苻雄,而苻雄现在又反其道而行之。 杜英却很是从容的带领骑兵直接融入到周随的兵马之中。 骑兵和步卒汇合,而杜英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氐人骑兵好不容易汇聚起来,却一下子扑了个空,左顾右盼之下,最终还是决定直接突击周随的兵马。 然而迎接他们的,并不是苦战的周随,是无数密集的箭矢。 王师早就已经把在近战之中几乎排不上什么用场的弓弩手从两翼向中军聚集,此时弓弩手在中军左右两侧展开,密集的箭矢呼啸着飞入战场,形成交叉。 也像是从左右两侧探出来的两把利刃,直接洞穿了氐人骑兵的阵列。 氐人骑兵如遭当头棒喝,不少人中箭滚落马下。 不过仍然有一些骑兵侥幸逃出生天,可是迎接他们的,是一排排已经平放的长矛,还有竖起的盾牌。 不断有稀疏的箭矢从盾牌后飞掠而起,仍然不断地寻觅和他们“亲密”接触的机会。 鸣金之声,这一次已经不只是在王师这边响起了。 夜色浓郁的飘忽小雪之中,苻雄终于也放弃了进攻。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八章 神兵天降 氐人骑兵的惨重损失,显然是压垮苻雄心态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的氐人,已经无法承受这么沉重的损失。 所以苻雄果断的选择了鸣金收兵。 哪怕明日天晴了再战,也总比在这黑暗之中摸索,转眼又陷入杜英的算计之中来的好。 苻雄认为自己已经看穿了杜英的打法,不外乎利用氐人着急的心态,诱使氐人不断主动出击、暴露破绽。 敌所欲,我所不为。 苦战一日,几乎都在不断以添油战术来维持兵力的双方,此时终于分开。 杜英很快退回码头外侧的山坡上,看着王师将士缓缓进入各处已经挖掘好的沟壕,长舒一口气。 刚刚杜英率领骑兵主动出击,对于被氐人纠缠到几乎难以脱身的周随来说,固然是救命之举。 但是稍有不慎,杜英也可能被氐人骑兵缠住, 身为主帅,这的确非常冒险了。 以至于房默的脸上都露出不满的神色,见到杜英回来,当即大步上前: “盟主方才举动,以己之命救前锋,所顾及者,前锋千余将士之安危,所忽略者,却是盟主自己之安危,更是王师在此数千人之安危!” 杜英皱了皱眉:“此时敌众我寡,一兵一卒,余都不会放弃,因此率领骑兵突击,为上策也。” “但也是险策!”房默这一次也不保持恭敬的姿态了,脸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若是盟主出现什么难言之事,那此地军心,随之崩溃,与氐人之血战,更是无稽之谈! 盟主完全可以派遣得力部将率领骑兵前去,没有必要亲自冒险,这完全是把整场战斗的安危牵系在一人一举之上。” 那是因为陆唐受伤被送往对岸之后,余之麾下,现在也已经很难找出来一个能够指挥骑兵解救前锋于危险之中的人了。 杜英想要辩解,可是看房默说的认真,旁边的亲卫们也是一个个带着心有余悸的神情,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微微颔首: “让诸位挂怀了。” 虽然性情使然,杜英相信下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自己可能还是免不了头脑发热,带着兵马冲上去,和他的袍泽弟兄们同生共死。 但是至少现在没有必要让房默伤心和失望。 “若非雪下的还不是很大,弓弩手们犹然还有张弓射箭的准头和机会,那么盟主所率的步骑都要被氐人困住了······”房默忍不住又嘟囔一声。 杜英惭愧一笑,这一点他的确没有想到。 而房默想到了,也让杜英很是欣慰。 他一直强调参谋司要尽可能的考虑到最坏的可能,至少在这一点上,房默做的很合格。 “属下认为,盟主之前所制定之计策,或还可实施。”房默接着说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氐人奇袭长安已无可能,战于渭水西岸也已一日,发起的进攻就有三次。 尤其是后来苻雄抵达之后,向我军发起进攻仍然没有成功,更是注定了会挫败氐人士气,让氐人士卒不再把苻雄当做能够带他们取得胜利的常胜将军。 相比之下,我军虽然苦战久矣,但是守卫渭水码头的目的已经实现不说,而且渭桥的胜利,再多加宣扬,也足以鼓舞人心。 因此今夜趁着风雪,选拔精锐,连夜发起进攻,并非不可行。苻雄应当预料不到,我们损失同样不小的情况下,还敢以弱兵凌强敌。” 听到房默如此说,赶过来听取杜英下一步命令的隗粹和朱序皆是眼前一亮。 这两个也都是胆大包天的家伙。 趁夜进攻氐人,若是能够击破,那么就是泼天的功劳。 因此隗粹和朱序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的跃跃欲试。 杜英为了保留下来足够的兵马接应以及应对万一失败了之后的明日战事,必然不可能让所有军队都行动。 更何况左右两翼若是齐齐出击,那就等于多半数军队都参与到进攻当中了,这么大的声势,就算是现在风雪逐渐变大,氐人也不可能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因此这等冒险,必然只能有一个人来完成。 杜英沉声说道: “不妥。” 正打算主动请缨的朱序和隗粹都是愣然。 这个计划当初还是杜英提出来的呢,现在打了一仗,大挫氐人士气之后,怎么杜英反倒是又表示反对了呢? 杜英解释道: “苻雄不是战场上的愣头青。今日战事失利之后,他必然会想尽办法来恢复士气,以求明日能够一战而下。 恢复士气最好的办法,并不是说两句鼓舞人心的空话,也不是催动疲惫的军队连夜进攻。 若是守株待兔,敌人能够送上门来,那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要苻雄想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就能联想到我们有可能会连夜偷袭。 毕竟余素来喜欢兵出险招,越是不可能的,就越是必然。苻雄也是关中盟的老对手了,自然会向着夜袭这方面考虑。 甚至苻雄都不需要让所有的兵马保持戒备,只要派遣半数,甚至一小半兵马设下埋伏,我军的袭击就会得不偿失。” 盟主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谨慎了? 房默心中升起疑惑,旋即明白过来,是了,盟主越是喜欢兵出险招,越是会谨慎的判断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刚刚他率领骑兵杀出去,是因为他认为成功的几率大,所以他才这么做。 现在自然相反。 隗粹和朱序则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有些无奈。 所以今天就只能安安生生等着明日到来? 如果不能利用这些方式快速削弱氐蛮的士气和兵力优势的话,那么明日的战斗恐怕也不会非常轻松。 不过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盟主说的有道理。 像是苻雄这种狡诈的敌人,必然能猜到他们想要什么,并且做出反制。 现在的王师,的确经不起任何一点儿多余的损失。 就当他们打算老老实实的商议一下怎么布设防御的时候,几名传令兵飞快的跑上山坡,哈着白气,大口喘着: “太守,太守!韩、袁两位将军仍然坚守扶风城外壁垒,他们打算今夜潜出,配合太守偷袭氐人!” 一时间,山坡上众人,面面相觑。 “还活着?”杜英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有些激动。 这两个家伙,当真命大! 正文 第六百六十九章 最谨慎的夜袭 “莫要着急,细细说来。”隗粹也赶忙说道。 只不过嘴上说着不着急,他急切的神情却出卖了他。 传令兵们七嘴八舌的解释,而朱序等人不由得抚掌感慨: “真是两条好汉啊!” 杜英早就已经做好了韩、袁两人战死的心理准备,当然也设想过他们会突围进入扶风城中。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最后得到了一个几乎最不可能的答案。 “说来,我们还需要感谢他们,不然的话,氐蛮恐怕就不是陆陆续续进入战场了。”房默也是神情一松。 总归他们不需要面对最恶劣的情况了。 不过话说回来,韩胤和袁方平应该已经悄悄采取行动,如果杜英这边不予以配合的话,那就可能演变成羊入虎口。 不管苻雄再怎么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也来得及集结兵力,把韩胤他们这一支兵马一口吞掉。 而且韩胤他们还在敌人的半包围之中,等到传令兵绕道渭水东岸把消息送过去之后,恐怕韩胤和袁方平已经率军出击了,到时候更是让杜英他们陷入救还是不救的被动之中。 原本已经注定了要被取消的袭击,此时兜兜转转,好像又变成了必须要做之事······ 众人皆露出怪异的神情,互相看了看,不知道如何决断。 杜英咬了咬牙,缓缓说道: “今夜余亲自率部出击,以佯攻为主,寻觅破敌之机,但主要还是接应韩胤他们撤退。” 朱序赶忙拱手说道:“盟主三思!方才还说盟主为我军中流砥柱,现在中流砥柱前去冒险,那我等岂不是如废物一般? 所以还请盟主留在此地,属下必然小心为上,识破氐蛮陷阱,将韩胤他们接应回来!” “我部麾下还有可战之力,太守不妨把此任务交给属下。”隗粹亦然开腔,他谨慎的没有和朱序那般打包票。 当然,还有更谨慎的,房默欲言又止,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有这两个雄赳赳的武夫在旁边就是好,这种得罪盟主的话就轮不到我来说了。 杜英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旁边的房默已然开口: “夜晚作战,稍有不慎,全军都会被裹挟其中。盟主救援之心虽然急迫,但是也不应贸然亲自前往,若有变乱,则军中无人指挥,只会错失战机。” 说罢,他有些无奈的看了两个武夫一眼。 虽然他们很积极,可是只会嗷嗷叫着抢任务,这有什么用? 解决问题,还是要抓住盟主关心的主要矛盾。 不得不说,错失战机这个帽子扣下来,即使是杜英也担待不起,只能放弃了要坚持带兵的想法。 因为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仍然还要坚持的话,那岂不是等于承认杜英不相信朱序和隗粹的能力,这显然是不利于杜英收拢他们两人之心的。 说到底,现在朱序也只是逐步承认了杜英是良主罢了,而最终推动这一步的,既是因为朱序当初没有拒绝出击渭桥的命令,让他也彻底失去了大司马府的信任,也是因为桓温最后率军南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朱序的意见。 和袁方平是自愿留下来追随杜英,想要投入到对外的征战之中不同,朱序留下来更像是大家默认的。 然而默认终究比不过亲口承认。 杜英也不能确保朱序就是铁了心想要跟自己混,毕竟这家伙历史上的临阵反水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改写了历史。 没有他那一嗓子,淝水之战或许是另外一个结局。 隗粹就更不用说了。 因此杜英也不能表露出来对他们太过极端的态度,从而刺激到他们。 “朱序!”杜英点将。 相比于隗粹,杜英肯定还是要优先选择朱序。 一来是因为这家伙麾下的兵马多半还是关中盟的兵马,杜英清楚有几斤几两,他们的忠心和战力也都能够保证。 第二个原因倒是迷信了一些,朱序一直很幸运。 运气,往往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朱序若是能够幸运的躲开几个氐蛮设立下的圈套,那么这一战不就有转机了么? 朱序当即慨然领命,而隗粹虽然有些失望,对于这个结果倒也不算意外。 “余让于谈接替朱序的位置,隗兄则负责现在周随的位置,可好?”杜英问道。 这就等于让隗粹负责接应到时候可能回撤的王师兵马,自然也是很容易建功,并且容易获得关中盟各部好感的任务。 同时,周随所部今日连续苦战,也已经不堪重负,正需要轮换下来休整,一举两得。 隗粹也不含糊,拱手领命。 对于接受杜英的调遣以及刷一刷朱序等人的好感,隗粹并不抗拒,他现在既然孤身一人成为长安太守府的决曹,当然不可能寻思着怎么和杜英作对。 融入这个团体,才是隗粹想要安生做出来点儿成绩的最好选择。 当然,他最终打算融入的时候,也意味着隗粹对司马勋彻底失望的时候。 现在这种失望倒还没有汇聚到顶点。 随着任务敲定,几名将领立刻凑到一起商议。 氐人如果想要布设陷阱的话,应该如何布设;想要诱我深入的话,诱饵又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想要摆出来空城计的话,那如何判断这空荡荡的营寨之中有兵马,还是真的只是一个空壳子? 参与到讨论之中的房默,脸上难免露出怪异的神情。 还没有发动袭击,就开始讨论对方可能的应对手段,而不是讨论怎么样才能速战速决、真的给对方一个惊喜。 这大概是他说见过的最谨慎的夜袭了。 杜英微微一笑,单纯论战术上的经验,其实朱序和隗粹这些科班出身,比自己更丰富。 杜英之前执意想要带兵,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微操多么有信心——任何一个穿越客,都不可能在吸取了某位微操大师、运输大队长的经验之后,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微操能人。 只不过杜英认为,自己应该更能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罢了。 “公子,是否在生气不能临阵?” 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杜英的身侧,似乎已经默默的注视他很久了,见杜英久久凝神看着那些讨论中的将领们,方才开口问道。 “那倒不是。”杜英摇了摇头,旋即看向她,“如此,你不是很高兴么?” 疏雨自然是不想看到杜英冒险的。 知道这个安排之后,岂不是要笑出声来? 正文 第六百七十章 我等早当死 疏雨并没有如杜英所想那般笑出来: “确实如此。但是见公子有想为之事却不能为,徒增担忧,属下只恨不能为公子分忧。” “人力有穷时,而乱世如此,忧愁何其多?”杜英摇了摇头,“余也不过是尽力为天下忧罢了,却也不求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 疏雨若有所思。 杜英则补充一句: “有时候,解决不了问题,就得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你看,现在苻雄就给我提了一个难题,那我就只能解决他了。” 疏雨顿时也思考不下去了,忍不住一笑。 “伤口还好么?”杜英看她站的笔直,似无大碍,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手臂怕是有一阵子抬不起来了。”疏雨轻轻抖了抖手腕,随意的说道。 杜英打量着她,好奇的问道: “手臂抬不起来,也非小事,怎么如此平静?” 被杜英这么一说,疏雨的俏脸上反倒是浮现出一丝哀伤,看着被血火洗礼之后的战场,柔声说道: “一战下来,这么多人战死,而属下只是伤了手臂,算不得什么。至少现在仍然能够仗剑护卫于公子身侧。” 杜英不免心疼: “所以小姑娘家,又何必非得要上战场。这要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落下了残疾,以后还怎么嫁人?” 听闻此言,疏雨不由得看向杜英,轻轻噘嘴。 似乎在问,随君出生入死,难道还打算弃之如敝履? 眼眸之中润着情意和疑惑,更是看的杜英心肝儿轻轻一颤。 真不愧是谢道韫的婢女出身,一般无二的撩动人心。 我家归雁那傻丫头,似乎就在这方面差了一些。 本来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揉一揉疏雨的头,不过杜英很快察觉到她还带着当时自己强行套上去的头盔,手顿时有些尴尬的悬在空中。 疏雨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而杜英却若无其事的仍然探出手,轻轻拍了拍疏雨的头盔。 疏雨被拍的一愣一愣的,旋即恼怒的打了一下杜英的手。 这家伙······ 不过旋即,疏雨也反应过来现在是在什么场合,她又难免露出羞涩神情,左顾右盼,似乎想要看看周围的士卒是不是正在看她。 这种近乎于小老鼠偷食儿一样的小心翼翼,落在杜英的眼中,自然也有些好笑。 好歹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身边的亲卫和其余士卒们也都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太守和小护卫打情骂俏,这帮亲卫们早就已经识趣的将目光挪开了。 不过这也就是三两个动作的事罢了。 杜英的注意力很快回到眼前的战事上。 今夜,注定了会决定未来几年内的关中局势。 更甚至,决定汉、氐、羌三个民族的兴衰。 ——————————- 寒夜风雪中。 扶风城外,一片寒寥寂静。 点点火光,照亮雪白的原野。 白日的厮杀,也已经掩盖在了风雪之下。 曾经沿着扶风城、从南向北铺设开的一座座王师营寨,此时都变成了断壁残垣,逐渐被风雪所掩盖。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都将没入一抔黄土之中,更无人再记得。 氐人兵马,就散落在扶风城外各个方向上。 似乎锁死了从扶风城向外的所有道路,甚至包括不远处的渭水。 但是在这点点火光之中,东南侧,仍然有几点光芒,和别的相隔甚远,独立于风雪之中。 韩胤伫立在他们临时堆砌起来的土墙上,极目远眺。 茫茫风雪中,甚至看不到氐蛮士卒的身影,只有一个个黑黢黢的影子,是之前营帐的残骸。 这黑暗之中,还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危险······ 身边,一名名士卒默默地躬身前行,越过土墙。 他们将会在土墙前的壕沟之中再一次集结,然后进入到这茫茫风雪夜中,和不知道存在与否,也不知道存在于哪里的氐人激战,突出重围之后,还要向数倍于己的氐人主力发起进攻。 哪怕是这进攻来自于背后,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韩胤此时恨不得和这些将士们站在一起,和他们一起迎战未知。 当敌人突然从风雪之中杀出来的时候,他也能够微笑着看向周围那些可能会有些惊慌的士卒们,然后告诉他们: “敌人随时出现,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才是战争的乐趣。” 只不过韩胤只能目送他们离开。 看着他们去送死,而自己留下来也很有可能是送死。 “这战争,真是令人讨厌。”他如是喃喃自语,同时对着雍瑞招了招手。 雍瑞随同袁方平一起出击,自然更安全一些,而在雍瑞这个书生看来,这几乎是等于和韩胤诀别。 所以他在不远处向着韩胤又是郑重行礼,惹得韩胤虽然很想说“老兄你这样真的有点儿晦气”,但还是不忍心破坏这悲壮的气氛,挥手告别。 “无礼!”雍瑞看到了韩胤的动作,有一种一片诚心都喂了狗的感觉,我好生向你拱手作揖,而汝只是挥了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当真无礼! “韩兄流民出身,更洒脱一些,不为礼节所束。”袁方平在一边打趣道。 雍瑞瞥了他一眼,见这家伙嘴角同样噙着笑容,不由得有些奇怪: “此次一去,生死胜负皆难料,为何尔看上去如此平静,甚至······” 他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完。 但袁方平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甚至看上去还很高兴的样子。 当即,袁方平一摊手解释道: “因为终于不用憋屈着在这里挨揍了,而是要去氐蛮的屁股后面,给他们来一下狠的,怎么能不高兴呢?” “可这毕竟是生死离别······”雍瑞的嘴唇颤抖一下,流露出“尔等武夫的心思,我竟看不明白”的表情。 袁方平收起来笑容,静静看着雍瑞,又霍然回头,看向那一道道从身边掠过、奔赴远方的身影,低声说道: “那是因为在我们的心中,生死,不过如是。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死了。” 雍瑞打了一个寒颤: “贤弟这是说的什么话?!” 袁方平低声说道: “或许有些人并不这样认为,但是我从来都是这般想的。我等好男儿,赳赳武夫,所为的,就是保护这家国乡土的安危。 山河破碎,我等罪当死。主辱臣死,我等更当死! 当那胡尘南下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应该以身殉国,却最终偏安江左;当祖车骑振臂而呼、中流击楫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应该引以为傲、誓死追随,却最终拥兵各处,遥相观望······”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一章 悍不畏死的杀回去 “这不是你的罪过,当时你甚至都还没有出生······”雍瑞安慰道,同时他眼中的震惊神色,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年轻人这里,自己听到了这样的说法。 这也是杜英的想法么? 也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追随杜英的原因么? “古往今来,父债子偿。前辈的恩怨,永远都不会在一代两代人之后就烟消云散。”袁方平拄着刀,摇了摇头,“先父生前意欲杀胡,先父去也,余亦要杀胡。 杀胡,这是我家的使命,之前的先辈们逃命南下的时候是怎样的狼狈,现在的我们,就要怎样悍不畏死的杀回去。 把那一代丢掉的尊严拾起来,把那一代的血仇湔雪掉。因此,我们本就是向死而行,余早就做好了准备,和胡人同归于尽。” “疯子,你们这样是疯癫了!”雍瑞咬着牙,恨不得直接上前一步抓住袁方平的衣领。 袁方平却目光平静的看着他,淡淡说道: “不是我们疯了,而是本就应当如此。当我汉家儿郎也悍不畏死,当我汉家儿郎人人以北伐、匡扶王室为目标······ 那么血肉拼搏之下、军阵碰撞之中,没有了那么多相互掣肘、尔虞我诈,如何会弱于那些胡人? 雍兄,尔是读书人,应当清楚,两汉时,有卫霍远击匈奴,成封狼居胥之大功,前魏时,有张辽等大破乌桓、鲜卑,今日在北方为威作福的那些鲜卑,也曾是我华夏手下败将。 至于现在这氐人,也不是没有败过,羌人,也不是没有败过。我汉家有天将军叫马超,还有一个破氐的将军叫朱灵······ 为这些蛮夷所败,本就是我们的耻辱。以死相拼,亦本就是我们所应做的。 只有用我们的一腔热血、用我们的杀敌报国之心,打得他们怕了,杀的他们哭了、求饶了,这世道,才会真正的变成属于我华夏的世道。 雍兄,礼仪之邦,万方来朝,我华夏天生就当如此,而只要我们用命,未来亦会如此,不是么?” 雍瑞张了张嘴,任由寒风卷挟着雪花吹入嘴中,却不为所动。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听到了活了这么久以来最惊世骇俗的言论。 杀人和近乎自杀的进攻,在袁方平的嘴中,是那么的正常,乃至于本就应该如此,而雍瑞反倒是一个另类。 可是他又似乎真的没有办法反驳。 “说来有些惭愧,余也算出身世家了,蒙受家父恩荫而得大司马之关照,平日里诗书典籍所看也不少,可是这一切过往,都是听杜督护所言。”袁方平叹息一声,“而在此之前,虽然知道要杀胡,却不知道为何要杀,虽然知道要死战,却不知道为何而死。 不明不白、迷迷糊糊,当真是令人惭愧啊!如今回想起来,可笑十数载年华皆如虚度。” 杜太守······雍瑞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听到这个称呼了。 当然,还有别的称呼方式,比如杜盟主、杜督护。 这些人用不同的称呼来表示自己追随这个年轻人的早晚亲疏。 更或者,根本就没有亲疏,只是早晚而已,因为在袁方平这个应该前不久才算正式归属于杜英麾下的年轻人身上,雍瑞并没有看到他对杜英的排斥或者疏离。 他也早已融入了这个团体,可能只用了短短一两个月,更甚至不过几天而已。 这位杜太守,似乎和江左、荆蜀的所有人,想法都不一样。 当江左还在将目光放在内部的敌人身上时,当荆蜀世家也浑浑噩噩不知道应该是好好圈钱还是投资下一个枭雄的时候,当北伐不过只是一个撑门面的口号,时不时的被拉出来却从来没有人真心打算去做的时候······ 天下之大,胡尘之中,仍有杜太守。 雍瑞以为杜英应该是一个以自己的利益为上的枭雄人物。 想成为这样人物的,不少,比如司马勋就算一个。 但在雍瑞看来,司马勋显然已经不够格了。 而桓温则早就算成功人士。 这在雍瑞看来,就已经是云端之上、把握天下一方生死的人,也是一直以来他想要寻觅到的良主。 然而今日,仿佛方才后知后觉的认识到,杜太守和桓温他们,又不是一路人。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 而这样的想法,又何尝不是雍瑞所想,却早就认为不可行了的呢? 乱世在此,山河破碎,谁没有整顿山河之志? 只不过雍瑞之前就已经一次又一次的被事实伤了心。 所以早就不抱有任何希望,能够成就一方枭雄,足矣。 而今,他的目光之中,也隐然有一团火在跳跃。 已经走到头的路,似乎再一次畅通。 在他的对面,袁方平平静的眼眸之中,似也倒映着相同的火。 向前,悍不畏死的杀过去。 向北,悍不畏死的杀回去。 此男儿之志也。 风呼啸着吹。 袁方平和雍瑞一前一后,潜行于雪中。 远远放出的斥候,时不时的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低低犬吠,这是在模拟雪地里奔跑的野狗。 战场上的野狗,一个个都吞食过血肉,凶恶的很,氐人对此也是敬而远之,没必要招惹。 而斥候的声音,同样是在告诉王师将士们,前方很安全。 历经苦战的氐人,显然也想着能够睡一个好觉。 然后明天早晨彻底和这一支顽强的南蛮见分晓。 毕竟南蛮显然已经无路可走,走到哪里都免不了一场恶战,所以氐人根本不担心南蛮会逃窜。 殊不知,他们想象之中、围墙之内凄凄惨惨等待救援的南蛮,此时已经悄无声息的奔赴下一个战场。 没有路,那就杀出来一条! ——————————————- 风雪中,关中盟最谨慎的夜袭队伍,也已经出发了小半个时辰。 因为过于谨慎,所以他们向前摸索的速度很慢。 以至于好几次都虚惊一场。 毕竟这战场上也有很多坑坑洼洼的,此时都被风雪盖住,加之夜色又深,前面探路的士卒很容易一不小心掉进去或者摔倒。 后面的士卒自然分辨不清这是陷阱还是天然的坑洼,以至于下意识的扑倒在地,闹得后面的人也跟着心里直打鼓,攥紧兵刃、蓄势待发。 然后发着发着,就发现前面的人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啥事也没有。 以至于统兵的朱序都难免苦着脸。 将士们并不知道朱序他们的担忧,因此士气很旺。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大纛 可是这接二连三的挫折,只会让旺盛的士气也一点点被消磨。 并且将士们在心中,怕也会忍不住问一句: 将军是否怯懦?怎地如此谨慎? 若是真有人这么问朱序,神经也已经不是绷直一次两次的朱序,大概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如此谨慎,那也是余奉命而行。你们是对盟主的命令有什么意见么?” 估计那时候,大家就会不吭声了。 只是后果大概是,惊动氐人,然后夜袭直接变成强攻。 两千人对八九千人发起的强攻。 不错,杜英为了增加朱序的应变实力,又调拨了一千兵马给他——虽然朱序之前是带着五六千人而来的,但以朱序现在的指挥能力,可以精细的指挥两千人的作战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之前没有指挥大军的经验,也仍然需要磨砺。 所以这也让朱序更加紧张。 增兵,是盟主的信任。 而如果出了差错,那就更说明自己没有资格统带这么多兵马。 回去就真的为同侪所笑了。 当然,那也是有命回去,才能考虑的问题。 前方,光火点点,已经可以看到氐人的营寨。 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那是放哨的氐人士卒在低声交谈。 这风雪夜里,也不知道氐人士卒是认为王师并不可能发动进攻而放松,还是故意的想要引诱王师解决掉他们,从而暴露攻击方位。 朱序轻轻挥手,在前面开路的斥候纵身而上。 话语声戛然而止。 将士们轻轻松了一口气,正要继续前进,便听得远方骤然传来一声暴喝: “什么人?!” 紧接着,周围昏暗的原野,一下子被点亮。 不知道多少氐人士卒,从雪地之中钻出来。 火光之中,人影拖得长长的,而刀光映照着火光和雪光。 埋伏! 这雪原显然已经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苻雄果然没有让杜英低估。 朱序心中本来就有数,此时反倒是放松了下来,霍然提起佩刀: “杀!” 王师将士虽然并不知道他们遭遇埋伏是早就预料到的事,但此时身在氐人包围之中,他们也很清楚,若不拼死杀敌,那么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因此王师将士亦然追随着朱序,奋而拔刀。 战! 雪原上,氐人从西、北、南三个方向蜂拥而来。 朱序却并不在乎氐人的包抄方向,他依旧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统带着兵马一路向西进攻。 既然已经是一支深陷重围的孤军,那么再节节抵抗、处处收缩,也没有必要了。 以命换命,尽可能的向氐人的纵深厮杀,尤其是趁着现在氐人主动露出了破绽,明显为了诱敌深入而把兵马摆在左右两翼的时候! 这和白日的战斗如出一辙。 苻雄的大纛其实就在肉眼可见的位置,哪怕隔着呼啸的风雪。 那,也是朱序的目标。 雪夜之中,短兵相接。 王师将士距离大纛已经越来越近。 —————————— “这些南蛮怕不是疯了!”梁平老看着雪中那逐渐接近的身影。 他们不少人身上都覆盖了一层白雪,如同移动的雪人一般。 不过在行进之中,他们也在不断的轻轻摇晃肩膀,随着雪纷纷洒洒而落,又露出身上的铁甲,手中的白刃。 这一身装扮,意味着这是王师之中真正的精锐。 而且还有很多应该是桓温留下的善战之士。 因为荆蜀的底蕴毕竟摆在这里,关中盟就算这半年也在很努力的冶炼,也不可能打造出来如此上好的甲胄和兵刃。 这些,都是桓温的麾下。 若不是这些王师士卒的数量肉眼可见,梁平老恐怕都要忍不住问一声,怕不是桓温率军杀回来了? 更或者,桓温南下荆州,本来就是虚晃一枪? “白日,尚且还有骑兵给他们解围,现在倒要看看,谁能救他们。”苻雄冷冷说道。 虽然还是相同的境况、相似的战法,但是这不同的天气,也带来了极大的改变。 天时,也是战争不可忽略的要素。 对面的进攻,在苻雄的眼中,已经不啻于自杀。 然而他们就是这样,继续向前进。 “恳请大王暂时规避。”梁平老忍不住向前两步,护在苻雄身前。 风雪很大,他们也都没有骑马。 所以梁平老并不认为苻雄应该继续呆在这里。 假如前方的士卒真的挡不住,那么步行的苻雄,处境将会很危险。 苻雄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雪给打湿,贴在旗杆上的大纛,摇头说道: “就算是要走,也应该是这面旗先走。” 在这昏暗风雪之中,氐人将士们当然也看不清苻雄的身影。 所以旗帜在,在他们看来,定海神针一般的丞相就在。 “杀!”刀光闪动,热气腾腾。 这热气,是人呼出来的热气,也是血的热气,交织在一起。 不过再滚烫的鲜血,遇到那呼啸的寒风,也就随之冰封。 可是人,只要还活着,仍然还能冒着雪,继续向前冲杀。 苻雄咬了咬牙,其实他此时也想问,这些南蛮是不是真的发疯了,明明向后撤退、突围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为何要向着死路上来撞呢? 早知道对方一心求死的话,自己就不把主力放在左右两翼,而是在正面迎战了。 此时苻雄身边的兵马也就是不到三千人,并不比朱序多。 但是就算是自己也提刀参战,背后的大纛,都不能动! 朱序正带着两千士卒奋力向前厮杀,他的身影一直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如果这两千士卒是一把刀,那么朱序就是那破甲的刀尖。 正是因为主将拼死搏杀,王师将士们也都放下心中的疑虑。 大不了就是身死,主将同在,何惧之有? “破胡!”朱序一脚踹开前面的氐人士卒,刀光闪过,首级旋飞,从朱序的身边掠过。 朱序眼睛也不眨一下,身形仍然向前疾驰,一脚踏在雪地之中,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深坑,足可见他的力道之大。 身边的王师将士们,或是手持盾牌,帮助朱序阻挡从两侧探过来的兵刃,或是端平枪矛,迫使前方的氐人不能全神贯注的对付朱序。 在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场杀神面前,任何一点儿松懈都意味着将自己陷入死地。 距离苻雄,已经越来越近。 苻雄此时已经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要把大纛挪到营寨外面。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三章 天时在我 若大纛仍然还在营寨正中屹立不倒,那苻雄大不了把营门一关,这些南蛮就算是在骁勇善战,也不可能在左右两翼氐人包抄上来之前,再突破寨墙、杀入营寨之中。 然而当时的苻雄为了鼓励三军奋战,同样出了营寨,也挪动了大纛,颇有几分“本帅与你们同在”的意思。 如今,后悔是真的后悔。 “本王亲卫何在?!” 但战场上厮杀半生的猛将,又怎么会被敌人的玩命突击给吓到? 随着苻雄一声吼,身边最精锐善战的氐人士卒纷纷抽刀。 一双双眼睛平视前方,毫无波澜,却蕴藏着极大地斗志和杀意。 随同苻雄纵横沙场,他们所遭遇的失败也不多。 但在关中盟手下,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长安这根基之地都丢的干净。 今日,天时在我! 今日,正当洗雪耻辱! 梁平老原本站在苻雄的身前,此时听到背后的抽刀声,嘴唇不由得轻轻颤抖一下,下意识的也要拔刀。 不过一股力道落在他的手腕上。 温暖而刚硬,容不得梁平老有丝毫的抗拒。 站在他的身边,苻雄沉声说道: “我等武夫,战场厮杀、职责所系。而汝身为文官,莫要冒险,日后辅佐我儿,底定关中、成就霸业,路还长着呢。” 话已至此,梁平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只能对着苻雄的背影,郑重拱了拱手: “大王保重!” “不过些许蛮夷尔,看本王破之!”苻雄大笑道。 看着苻雄的背影,梁平老不由得微微一笑。 饶是如今整个关中战局恶劣如此,我大秦也还有丞相这中流砥柱在。 丞相还有雄心,氐人就还能战。 秦国,就还是那个虎踞关中、东出天下的秦国! ————————————- 苻雄没有等待着王师将士杀上门来,而是主动发起了进攻。 仿佛这才符合他身为氐人主心骨的形象。 主动迎敌,在运动之中寻觅破绽、击溃敌人,这也是氐人一贯用的战术。 所以苻雄才会决心发动现在这一场突袭长安的战斗,所以苻雄此时毅然决然的出击,哪怕他麾下所剩的兵马不比朱序多几个。 “苻雄来了!”有人看到了大纛下挪动的将旗。 苻雄并不吝于告诉他的敌人,自己正在前进。 “来的好!”朱序大笑一声,“意欲杀敌,敌先送上门来。儿郎们,你们且说说,是否战之?!” “战!”回答朱序的,是整齐划一的吼声。 王师将士们现在已经不需要什么阵型,三两成群,各自向着苻雄将旗所在的位置突击。 他们的侧翼,同样有氐人士卒在不畏生死的冲锋,意图拖慢王师的速度。但是他们所能影响到的,终归只是王师外侧的一些人。 以朱序为中心的不少王师士卒,一路杀过去,距离苻雄所在的位置,已经越来越近。 “南蛮之中,也有这般悍不畏死者!”苻雄的脸上洒满了点点热血。 这是刚刚一名王师士卒杀到他的面前,被苻雄一刀斩杀之后留下的。而还有更多的王师士卒,正向前冲杀。 他们或是挥动着刀,当头劈砍氐人的盾牌,或是干脆欺身而上,利用自己略微瘦小、但更灵活的身体,窜入两名氐人的缝隙之中,短刃探出,所到之处,少说也是同归于尽。 不断有氐人士卒哀嚎着倒下,也不断有王师将士厉声嘶吼。 所以苻雄并没有因为斩杀了一名敌人而喜悦。 他很清楚,等待自己的,还有更加疯狂地进攻。 置之死地而后生,显然对方的主帅还真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风雪打湿了旗帜,只能看到那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所以不知道对面的主将到底是谁。 是杜英么? 这家伙倒是胆大。 不过苻雄敬佩他的对手,也会亲自将对手送入地狱。 “苻雄,哪里走!”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这让苻雄甚至下意识的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目标就这么明显么? 不过想想也是,周围的氐人之中,也的确就数自己的衣甲最为鲜明。 风雪限制了弓弩手的发挥,所以苻雄有衣甲鲜明的底气。 血粘住了他的胡须,哈出去气更是变成了薄冰附着在胡须上、衣甲上、脸颊上。 虽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是下一刻,苻雄整个人如同雄狮一样扑出。 双手握刀,劈散风雪,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刀斩落! 不管是谁如此嚣张,苻雄只要他的项上首级。 看看对手是谁这种活儿,不妨放在杀了他之后。 “当!”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说明对方挡住了自己凌厉的一刀。 这让苻雄忍不住抬头看去。 一名年轻的将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凡之处。 他同样双手撑刀,几乎半跪在地上。 浑身都在颤抖,以支撑住手的力道,但他仍然咬着牙,坚决不跪。 苻雄下意识的想要一脚踹向他的胸口,但不料此人突然抽刀后退,显然已经算准了苻雄会在这个时候偏移重心。 这让苻雄不由得惊愕,眼前这个家伙的战场杀伐经验显然也很丰富,甚至已经能预判自己的决断。 显然,对手并不是杜英,以苻雄对杜英的认知,对方绝对不会有这么强悍的临阵搏杀能力。 刀抽了回去之后,显然要再一次前掠。 苻雄果断向后一蹬,那刀几乎是贴着他的胸口飞过。 刀刃摩擦着衣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不过因为力道终归不足,所以只是在衣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苻雄倒吸一口凉气,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种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了。 而这等猛将,竟出在南蛮之中,是南蛮之幸也,但今日也势必要把他斩杀在这里。 “尔是何人?!”迎着风雪,他大吼道。 苻雄不杀无名之辈。 对面传来一声哂笑似的回答: “长安太守麾下,朱序!” 苻雄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他冷笑一声:“好名字,奈何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说罢,他提起刀,想要再一次扑入风雪之中。 然而乱战之中,已经寻觅不到朱序的身影。 只听得隐隐约约有一句话飘来: “苻相不妨想想,余为何率军直奔中军而来,却不突围?” 苻雄原本大开大合的动作,骤然凝滞。 为何? 既然不是因为悍不畏死,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因为对方早有安排······ 安排何来? 正文 第六百七十四章 神兵天降 南蛮主力,犹然还在渭水岸边,如果真的随着这朱序一起行动的话,苻雄早就知道了。 所以南蛮还有什么安排? 苻雄刹那间的犹豫之后,霍然想到了那一支仍然留在扶风城外的孤军。 自己离开扶风城外的时候,他们的确还在坚守。 可是并没有任何氐人会认为这一支孤军,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但是这又似乎是唯一的答案和唯一的可能了······ 苻雄后退几步,皱着眉,回头看去。 茫茫风雪,身后只有大纛伫立,苍穹昏暗之下,什么也看不到。 这所谓的援军,难不成只是南蛮的幻想? 可是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直觉却又告诉苻雄,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朱序一边在战团之中游走,不断地挥动手中的刀,帮助王师将士们解决一个又一个难缠的敌人,一边时不时的看向西方。 刚刚和苻雄的短暂交手,已经让朱序心中了然,凭借苻雄的武力,自己除非召集上十几号人,一并用力,封住他所有的退路,否则很难直接击杀他。 更何况苻雄的亲卫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苻雄陷入这样的危险之中。 所以朱序在那一刹那,就果断的放弃了击杀苻雄的想法,甚至放弃了击溃苻雄的想法。 因为既然击杀不了,那么苻雄就会组织更加猛烈的反扑,朱序麾下的将士能够支撑得住就算不错。 这也是为什么朱序索性直接亮明底牌,就是为了能够恐吓住苻雄,以求争取到一些时间,让他还能再等下去。 而现在能够拯救这已经完全崩塌之战局的,也就只有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韩胤和袁方平。 而且就算是他们出现了,还能有多少人可堪一战,朱序亦然不清楚。 另外,如果他们迟迟不能赶到的话,包围已成,那么苻雄甚至还能腾出手来去对付必然剑甲已残的韩胤他们。 不管往何处走,都是死局,唯有那一条路,能让大家死中求活,也让如今长安所面临的危机彻底被化解······ 耳边杀声不断,朱序听到了自家麾下儿郎们不屈不挠的喊声、听到了他们受伤之后为了不示弱而咬着牙发出的闷哼,也听到了兵刃不断地交击,如同细雨、如同冰雹、如同雷电一般的响声。 这些声音,和风雪的呼啸格格不入。 甚至风雪都不能撕碎他们的呐喊。 这倔强的、顽强的、绝境之中发出的呐喊。 可是他们现在真的已经身在绝境之中······ 越来越多的氐人包围上来,王师将士愈发独木难支。 他们背靠背的迎战,他们的同伴不断倒下,他们的侧身不断暴露出来、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朱序喘着粗气,目光穿透风雪。 他突然露出了笑容。 远方,准确的说,是西方。 点点火光,照亮了黑暗。 隐约可以听见远处氐人发出的气急败坏的吼声。 而苻雄一直在向前推进、看上去势不可挡的将旗,骤然顿在那里。 紧接着,这将旗,在所有氐人将士的惊诧目光之中,缓缓后退! 苻雄退了! 朱序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昂首大喊: “阵斩苻雄——” 他的声音雄浑有力,显然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太久,而全身的力气也再无保留! “阵斩苻雄!”王师将士们也跟着高声大吼。 尽一切可能给对方制造混乱,这他们还是懂的。 当然,位置稍远一些的王师将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闻这喊声,更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真的做到了,所以同样跟着大喊。 风雪之中,氐人士卒们一样看不清战况,他们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苻雄的将旗在后退。 不过大纛仍然伫立,又让他们对这一喊声将信将疑。 若是丞相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至少中军将领应该先鸣金收兵才对。 然而下一刻,每一名氐人士卒都愣住了。 因为那挺立的、高耸的、如同他们心中的信仰支柱一般的大纛,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最终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骤然砸到在地! 大纛,断了! 霎时间,氐人的士气,衰落到了谷底! 氐人士卒们面面相觑。 王师将士们则在短暂的惊诧之后,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苻雄此时是死是活,也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大纛倒了,氐人心中的支柱和象征,倒了! 鼓声阵阵,从东方响起。 东方渭水岸边的火光,不再是之前那般凝聚成一团。 光点逐渐散开,如同潮流一样,向着黑暗分散、倾泻、奔腾! 杜英在苻雄大纛倒塌的第一时间,就选择了全军出击。 ———————————— 袁方平踢了踢木桩子。 这个木桩子曾经是苻雄大纛所在。 而如今,上面的旗杆已经折断在雪地中,是被袁方平和另外几名王师士卒费了不少力气才斩断的。 袁方平是在小半个时辰之前率军抵达距离氐人营寨还有半里的地方。 苻雄从来没有想到王师还有可能从自己的后方发起进攻,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在营寨之中保留多少兵马。 氐人现在能够凑出来这么多士卒参与到围杀朱序的战斗之中,本来就掏空了家底。 所以留在营寨之中的也都是一些本来就不堪重用、主要负责押送器械和粮秣的老弱士卒。 虽然袁方平麾下的将士也很疲惫,可是目标已近在眼前,自然斗志昂扬。 破阵,情理之中。 就是他们突入氐人营寨之中,砍断大纛,恍如神兵天降,才让整个战局陡然变化。 他们手中举起的火把,是那黑夜之中的点点火光,转眼而成燎原之势。 “快,抢占两侧小营寨!”袁方平只是看了一眼大纛,便接着大吼道,“把寨门都堵住!还有,把王师的旗帜竖起来!” “砰!”一声闷响,这是营寨外的氐人在察觉到事情不对之后,拼命地撞门。 奈何他们出击的时候也都是轻兵前进,自然不会携带诸如冲车之类的重型器械,此时面对紧闭的寨门,真的有一种无计可施的感觉。 不过由于氐人的营寨只是草草搭建起来的,所以所谓的寨墙,根本就是四处漏风的篱笆,其中甚至有不少空隙,人都可以轻松钻进来。 方才袁方平发动进攻的时候,也同样利用了这些空隙,不然的话,氐人士卒把大门一关,袁方平麾下这千余同样轻装而来的步卒,也只能老老实实的想办法撞击或者攀爬。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五章 软红光里涌银山 世上很多事,果然都是双刃剑啊······ 看着不断有氐人士卒从缝隙之中钻进来,而王师将士如同救火队员一样,四处扑救,可又疲于奔命,袁方平也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 不过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的氐人,反扑越是猛烈,越是说明他们想要重新夺回已经丢失了,至于他们之前想得到的,自然就顾不上了。 王师主力安全了,不仅仅安全,而且还能够趁势对氐人掩杀。 就算是自己麾下的将士全部战死在这里,至少这一战,已经注定了是氐人的失败。 袁方平拄着长枪,随着他征战多日,长枪上的白缨完全变成了血红色。 身边的儿郎们,实际上也快到了体力的极限。 面对氐人凶狠的反扑,一个又一个的倒下。 不过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向着前方、保持着冲锋的姿态。 或是面带笑容、为自己能够奠定这一场胜利而自豪,或是金刚怒目、恨不得再杀敌三千,或是平静如常,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杀的够本儿。 死就死了,没什么好遗憾的。 从脚下混着雪和血的泥泞之中拔出长枪,袁方平抖了一个枪花。 这一战,老天爷似乎格外的照顾他。 几度冲杀下来,袁方平身上的伤并不多。 大概是因为觉得他上一次在先登长安之战中受伤太重了一些。 不过福祸相依,现在大概是要还账了······ 足有七八名氐人齐齐向袁方平扑过来。 这家伙站的挺拔,恍如一棵劲松,这些氐人们当然也能看出来这应该是南蛮之中的领头羊人物,所以刀光所向,都恨不得先把袁方平斩杀了,以儆效尤。 “袁贤弟,愣什么,先走!”雍瑞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衣甲残破,手中的刀都微微的颤抖。 他这形象,让袁方平心中甚至下意识地浮现出来一个想法: 这大概是自己手下最丢人的兵了。 不过袁方平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生死关头还有心情感慨这些,大概是因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吧? “当!”一名王师士卒用盾牌帮助袁方平挡住了进攻,不过立刻有兵刃从一侧窜出来。 袁方平的思绪还落在雍瑞的身上,但是人已经下意识的猛地向前一冲,长枪先刺,再挑,直接磕飞了那把刀。 接着,枪出如龙,顺着那刀刚刚探出来的方向刺过去,前方盾牌遮掩、阴影重重之中,顿时响起一声闷哼。 而王师士卒趁机猛地向前一顶盾牌,直接把前面的几名氐人士卒顶开。 这是袁方平能够后撤的最好机会。 雍瑞也眼巴巴的看着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士们用命护你,还不快走? 然后,雍瑞就看到袁方平提着长枪,冲入人群之中,捭阖纵横,一时间人莫能敌。 年轻的小将,同样衣甲残破,同样满身鲜血,不再是亮甲银枪的形象,但是乱军丛中厮杀,他的身影,似乎从未如此时这般高大雄伟。 因为他和他麾下的将士们齐齐奋战,也为了他们所说的那个驱除胡尘的梦想而战。 追梦的赤子,走到哪里,都灿若星辰。 雍瑞咬了咬牙,也提着自己那卷刃的刀往上冲,不过两名王师士卒一左一右撑起盾牌护住他,顿住脚步,挡住了雍瑞的去路: “司马,我家将军有令,请司马先退后!” “袁方平,尔敢与袍泽同死,又何必拦我?!”雍瑞忍不住大喊道,“尔等皆死,雍某断不独存!” 尔等武夫,难道真的以为雍某就怕死么? “嚷嚷什么,还不抓紧去苻雄大帐中把公文之类的搜罗一下!”袁方平还真的在厮杀的人群中回复道。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短暂的分神,袁方平就被氐人兵刃所伤,闷哼一声,后退两步,但也顾不得处理伤口,再次纵身扑上去。 雍瑞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在滚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今日此时,正是伤心悲愤时! 他霍然转身,用平生所未有的速度,向着苻雄的大帐冲过去。 而袁方平高呼酣战的声音,犹然还在背后响起。 ———————— “左翼包抄,切断氐人退路!前锋尽快接应朱序,并且先把道路破开,看看韩胤和袁方平还活着没有!” 杜英提着刀,深一脚浅一脚的越过曾经让朱序一路提心吊胆的氐人营前原野,而随着他不断下令,前方还有些混乱的王师各部,依令而行。 隗粹带兵充当前锋,不再和氐人缠斗,而是尽快组织起来一些体力尚且充足的士卒,直接向前突进。 有隗粹这等猛人亲自充当刀尖,王师的进攻速度更胜于当时朱序率军突击之时。 而朱序也知道,自己麾下已然是强弩之末,因此并没有逞能,率领残部掩护隗粹的侧翼。 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好掩护的了,因为两翼的氐人在慌乱之下,都不再主动向王师发起反击,只是拼命的回援营寨。 大概在他们看来,此时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以及看一看苻雄是不是真的战死了,更重要一些。 因此当杜英抵达朱序之前和苻雄苦战的地方时,周围甚至已经没有氐人的身影了。 “属下幸未辱命!”朱序前来参见杜英。 “前面可有消息传来?”杜英忧心忡忡。 吹了一夜的风雪,逐渐小了下来。 厮杀声,掩盖了风雪声,说明战事仍然惨烈。 黢黑的天色,逐渐转为昏暗,露出了一些青光。 说明天快亮了。 “暂时还不知营寨中的情况,但是我军应当还在厮杀,因为氐人云集于营寨外而不得入。”朱序解释道。 “那就继续打,打到他们无心进入营寨为止!”杜英果断说道,“就算是现在已经疲惫不能动的将士们,也都跟着一起喊,就喊‘苻雄已死’!” 朱序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杜英仍然意欲往前走。 “盟主!”亲卫们伸手拦住他。 再往前就很危险了。 “决定此战胜负之时,全军上下,还能动的,皆随我杀敌!”杜英一把推开他们,朗声喝道,“破胡大功,就在今朝!” 似乎是应和杜英这句话一般,越来越小的风雪,彻底停息。 天空中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 光芒洒下。 而在这软红阳光中,银山涌动,似同欢呼。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六章 斩苻雄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杜英看着眼前的景象,喃喃说道,“伟人诚不欺我。” 而王师将士从他的身边拼命向前奔跑,追杀残敌。 杜英率领亲卫都投入战斗之后,氐人就再也坚持不住了。 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坚持,都随着苻雄的大纛倒下。 这并不是很难理解的事,这一代的氐人,和苻雄等人不同,是实打实的生长在氐人的强盛之中,是作为关中的最高层人士,完全有蔑视汉人和羌人的底气。 然而从王师北伐开始,氐人节节败退,曾经那个强大的秦国,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泡沫,一戳就破。 因此这些年轻的氐人们,也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骄傲和尊严,就这么灰飞烟灭。 所以时至今日,还能够让这些在彷徨和恐慌之中的年轻氐人们坚持下去的,也就是那些曾经建立秦国的中流砥柱们。 历经一次次苦战,再加上皇权的飘摇动荡,这些曾经的氐人常胜将军们,也就只剩下苻雄仍然还维持着自己的形象和地位,所以自然而然也就成为氐人最后的心灵寄托。 这也是为什么苻坚会选择让苻雄率领氐人向着长安发起进攻,这大概是氐人最后的机会了。 因为等到王师休养生息之后主动进攻,苻雄恐怕就很难再阻挡王师,到时候氐人的精神支柱仍然会不出意料的崩塌。 所以还不如赌一把。 以轻兵精锐突进,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从来都是险招。 然而很可惜,现在苻雄还是失败了。 因为他们遇到了杜英,也遇到了一群真心愿意为关中而战,也真心愿意为关中而死的人。 他们冒着风雪,向着死地进攻。 如今,晨曦之中,那些踏着厚厚积雪,甚至身上也披着冰霜的南蛮,仍然在向他们冲锋,可是他们却怎么也生不起抵抗之心。 当一名氐人主动举起手、放下兵刃之后,更多的氐人,陆陆续续的丢掉手中的刀剑,在王师将士的怒吼声中,跪倒在地。 下了一夜的雪,很深,而且冰凉。 可是这些氐人士卒们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们并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可是他们又无从选择。 而王师将士们,实际上也已经非常疲惫。 他们向前奔跑,也已经没有了队形,而且弯着腰,已经很难挺直腰杆。 就这样掠过那些投降的氐人身边,没有任何的停留。 自然而然的有几个掉队的士卒被留下来看守俘虏,他们一边收拢起来氐人的兵刃,一边暗暗咬牙,显然对自己竟然不能跟上队友的步伐,不能和袍泽们并肩杀敌而羞愧。 而随着他们的目光所向,王师的旗帜已经飘扬在氐人的营寨各处。 “掩护丞相快走!”梁平老提着刀,正穿行在营寨之中。 身边全部都是乱了阵脚的氐人士卒,不久之前,他们还骄傲于自己作为苻雄身边的亲随,能够追随在丞相身边作战,可是现在,他们却茫然见发现,周围已经看不到袍泽弟兄、其余部队的身影,只有密密麻麻的王师士卒,正一层又一层的包围上来。 梁平老的声音,骤然把这些氐人士卒们唤醒。 他们恍然间才想起来,丞相还在,他们的希望还在。而作为丞相的部属,他们就应该时刻保护丞相的安全。 亲卫们开始向着苻雄将旗所在的方向聚拢——虽然苻雄的将旗此时只剩下了一个旗杆,孤零零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是这些亲卫们仍然认得出来他们一直追随的旗帜。 梁平老深深呼了一口气,当即转身,融入到队伍之中,指挥着这支队伍缓缓向北移动。 “苻雄在这里!”王师之中,传来一声高呼。 紧接着,不少王师将士都拼命的向这支小队伍发起突击。 那旗杆,是氐人新的追随目标,也是他们的追击目标。 “苻雄此时犹然还敢如此招摇的撤退?”杜英已经入了营寨,第一眼就看到不远处追逐的人马。 不过他也只是略微好奇罢了,苻雄此人也算是自负,而且此时仍然竖起来旗号,才能尽可能的汇聚败兵,所以苻雄选择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杜英看到了袁方平,顾不上苻雄了。 这个氐人丞相已经变成了自己的手下败将,他在氐人心中的形象也完全崩塌,就算是苻雄还能逃出生天,杜英也不觉得他能够翻起来什么风浪。 这位前半辈子都在打胜仗的氐人将领,能够先调整好心态、接受屡战屡败的事实,就很不错了。 袁方平拄着长枪,单膝跪在地上,用这种最郑重的礼节向杜英行礼: “末将率军转战渭水,幸未辱命!” 杜英当即向前搀扶起袁方平,却发现这个年轻小将并没有顺势站起来。 他双臂的力道很沉,这让杜英微微错愕之余,抓紧看向他的脸颊。 袁方平的眼皮子已经在打颤。 一天一夜,几乎马不停蹄。 他的心理和身体都已经被压迫到了极致。 此时向杜英复命,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心里面的最后一块大石放下,人自然也跟着昏睡过去。 杜英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口气,这一场胜利之后,王师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亲自搀扶住袁方平,将他交到几名亲卫手中,吩咐抓紧带袁方平到营帐之中休息,万不能在这里睡着、受了风寒,其余也已经疲惫的就地躺下的士卒,亦然如此照料之后,方才又问一名还算清醒的士卒: “韩胤呢,为何没有见其人?” “韩兄受伤,率领难以行动的伤兵留守原来的营寨,以佯装我军仍在,为袁贤弟创造机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在泥泞中艰难走过来的雍瑞。 杜英亲卫并不熟悉他,因此一个个面露警惕神色。 杜英却摆了摆手,让他们莫要惊慌,雍瑞自己还是认识的。 “属下参见太守。”雍瑞郑重拱手行礼。 杜英却有些疑惑: “别驾官居梁州,官衔上更是和梁州刺史相抗衡,所以上官并非不是杜某,自然当不得司马一声‘属下’。”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七章 我的兵,我来救 雍瑞摇头,把昨日扶风城外发生的一切简单叙述了一遍,沉声说道: “若非韩兄、袁贤弟冒死救援,之后又多加照料,则雍某身死不知几次矣! 梁州刺史昏聩畏战、闭门不出,将友军和长安皆至之险境,此绝非明臣上官,雍某虽为朝廷别驾司马,但实际上为梁州刺史下官。 如今雍某愿为太守效劳,以报答关中盟救命之恩,还请太守允诺!” 杜英却茫然没有回答,似乎在思索什么。 雍瑞察觉到杜英神态的不对,并没有打扰杜英。 派遣到扶风城下的王师,历经此战之后,能够存活下来的,应该只有目光所及的这些了。 身为主帅的杜英,又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心痛? 杜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这才回过神来,露出感谢的神色:“多谢雍兄与我军合兵一处,否则的话,恐怕我军在扶风城外,就已经凶多吉少了。” 雍瑞摇了摇头:“共力杀胡,本就是我辈分内事也。” 杜英打量着雍瑞,说来也有些奇怪,自己其实一直都有考虑挖墙角,但是挖墙脚的对象往往都是江左世家或者荆蜀那边的人,可是效果并不是很好不说,而且很那真的寻觅到志同道合之人。 世家的利益诉求和对自己的定位让他们很难同杜英达成共识。 结果到头来,杜英恍然发现,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很多梁州人才的拥戴和赞赏之心,比如隗粹,又比如现在面前的雍瑞。 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雍司马有至诚报国之心,余心甚慰。”杜英缓缓说道,“但是司马想要入我麾下,倒是不着急于一时。毕竟司马的家小也都还在梁州,若投入长安,则难免会引起梁州刺史的不满,届时稍有不慎则牵连家小,恐有不忍见之事。 因此司马若是真心想要为关中做些什么,倒不妨先返回扶风、继续待在梁州刺史的身边,一来可以劝说梁州刺史多做善事,二来也能够在梁州推行我关中之政。” 雍瑞一时默然。 杜英这几句话的确直接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之前在战场上一时头脑发热,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可是话说出来,又难免有些后悔。 毕竟他在汉中还有妻儿老小,还有家族,以司马勋的性情,到时候真的说不定会以他们为要挟,或者干脆直接下狠手。 打了一个寒颤之后,雍瑞郑重点了点头,接着提醒道: “太守应该抓紧先调动兵马前往扶风救援。” 杜英不由得苦笑,环顾四周: “我军血战连日,将士们疲惫的几乎倒地就能睡着,此时再催动兵马救援,如何能行? 更何况现在还有各部四散、抓捕逃窜的氐蛮兵马,尤其是还没有看到苻雄的身影。 而且雍兄暂且放心,我军既破氐蛮,甚至将苻雄逼入绝境,扶风城下的氐人,想来也不会再有多少斗志。 因此若是此时还活着,那么韩胤他们必然能得活。若是此时已战死,那么我军疲惫不堪的赶到扶风城下,也于事无补。” 说到这,杜英神情愈发凝重,向西看去。 脸上的提防和警惕神色浓重。 雍瑞想到了韩胤当时和自己别离的场景,想到了那些受伤的将士们此时可能还在苦苦奋战、期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援兵,本来还打算再劝一下,可是看到杜英的神情,他大概明白了什么。 杜英在提防司马勋! 若是杜英此时匆匆忙忙率兵前往扶风,那么所携带的都是疲惫之兵、困顿之兵,几乎没有什么战力了。 不但很容易被氐人击败,而且也容易被司马勋下黑手! 毕竟趁机夺取兵权、放逐一些核心将领,然后把底层士卒全都收编为己用,在这乱世之中,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尤其是司马勋的人品······也不是什么值得保证的。 他对于关中的野心,更是人尽皆知。 王师内部矛盾重重、互相提防,这关中之战,竟然能够囫囵取得这样的胜利······ 雍瑞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忧心关中的未来,还是庆幸这一场胜利来得何其不易。 “余率轻骑,前往扶风。”杜英看到朱序和隗粹已经返回复命,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盟主,不可!”朱序赶忙说道,“氐蛮游兵散勇,充斥于原野之上。而且苻雄生死未卜,只要苻雄还在,那么此战仍然还有变数,且等属下将苻雄擒拿之后,盟主再做决断。” 似乎是为了回应朱序所说一般,前方王师将士已经把那一支打着苻雄将旗的氐人小队团团包围,苻雄束手就擒或者引颈受戮,大概就在转瞬之间。 然而匆匆脚步声响起,一名传令兵疾步赶来: “启禀太守,那队伍之中并未见到苻雄身影!” 这几次战斗之中,苻雄屡屡率军冲杀在前,所到之处,王师将士莫有敢正面其刀锋的,因此很多人都知道苻雄的长相。 此时氐人所剩无几,自然能看清楚其中每一个人的样貌。 苻雄不在这其中,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杜英登时脸色微变,朗声下令: “所有步卒、轻骑,全部散开,搜捕苻雄,抓苻雄者,赏百金!” 朱序和隗粹齐声应诺,这个隐患,杜英不打算留,他们也一样打算留。 “亲卫骑不动,随我前往扶风!”杜英接着翻身上马,“余倒要看看,司马勋到底想不想要这一份功劳!” 这一次,朱序等人刚想要说什么,杜英就已经开口解释道: “只有余前往扶风,司马勋能奈我何?此间兵马,交给尔等。我王师将士,余亲自救援!” 话已至此,朱序他们也拦不住,同时杜英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大军贸然开过去,司马勋有可能会下黑手,可是只有杜英自己在,司马勋对杜英下黑手,自然没有什么意义。 他想顺理成章的解除杜英的兵权,而不是直接和杜英厮杀。 所以杜英带领少量兵马前往,也的确是相对安全的选择。尤其是他携带的还是骑兵,总归打不过也能跑。 “太守,莫要直面梁州刺史!”隗粹仍不忘提醒道。 免得司马勋铤而走险,直接把杜英扣下,到时候这事也难办。 所以双方最好是“王不见王”,想要算账,也不妨等这一战结束。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八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话,雍瑞听得真切,不由得诧异的看了隗粹一眼,心中有些无奈的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 而且雍瑞还注意到,刚才杜英对司马勋,也已经不是使用原本“梁州刺史”的称呼,反而直呼其名。 这说明或是因为杜英认为反正没有外人,又或许是因为在杜英的心中,司马勋也已经不配继续待在梁州刺史这个位置上。 所以最后的一点儿尊重也没有了。 刺史,此次闭门不出、见死不救,你是断了自己的最后一条活路啊······雍瑞在心中感慨。 杜英没有回答隗粹,直接纵马离开,但是隗粹相信他心里有数,当即指挥部下前去搜捕苻雄。 雍瑞本来还想和隗粹说几句话,大家既然都有着相同的出身,现在来看还很有可能又作出了一样的选择,那么免不了要抱团取暖的。 之前隗粹身为西戎司马,和雍瑞这个梁州别驾司马,本就是互为敌体、相互牵制的,所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不是很熟。 现在有必要熟一下。 可是隗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转身走的很快。 雍瑞原本已经要伸出去的手,有点儿尴尬的僵硬在那里,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这武夫就是粗鄙! 不过他又旋即自失的一笑。 武夫们虽然粗鄙,但是直来直去,又很可爱。 这一次若不是他们以死相拼,自己恐怕已然是冢中枯骨了。 “余这里整理了苻雄的一些要紧军文,方才还没有来得及向太守禀报。”雍瑞开口说道。 周围还留下几个同样是军中幕僚打扮的人,不过雍瑞不知道应该向谁交差,所以索性直接对着空气说话。 “劳烦别驾了。”果不其然,一名年轻人站出来拱手说道,“余名房默,添为参谋司参谋,负责执掌此时盟主帅帐军机,还请别驾不吝赐教。” 打量着房默,雍瑞微微颔首。 他到底是和刺史分庭抗礼的官员,对上杜英,既有投效之心,那自然放低姿态,不然的话论官衔他犹然还在杜英之上。 但是对杜英手下的这些年轻幕僚,自然也就没必要也恭恭敬敬的。 不过这些年轻人们,一个个迎着晨曦,低声谈论战局的模样,还是让雍瑞一时间看的有些痴了。 都年轻的过分啊。 这个团体,就如同那喷薄而出的朝阳一般,充满着朝气和活力。 霎时间,雍瑞感觉,似只有这样的活力和光彩,才能冲散弥漫的胡尘,唤醒这沉睡的山河。 暮气沉沉的世家,做不到这一点。 志大才疏的司马勋,也做不到这一点。 —————— 苻雄是在高低起伏的马背上惊醒过来的。 记忆如同潮水一样在脑海中涌现。 骤然的惨败,让他陷入到恍惚之中,接着一支箭矢射过来,亲卫们没有来得及扑救,苻雄本就急血攻心,登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是这般了。 “这,是在何处?”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旁边的亲卫惊喜的凑过来,急忙解释: “大王,我们正在向扶风撤退的路上。” 说着,他拿过来水囊,让苻雄抿了一口。 大概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苻雄登时连连咳嗽。 亲卫们却不敢让他下马,同时解释苻雄昏迷之后发生的一切。 梁平老登时下令让十余名亲卫换上普通的氐人衣甲,护送苻雄自西门出,直往扶风,因为扶风城外还有两千左右氐人兵马,这是氐人必须要保住的力量。 而梁平老则竖起来苻雄的旗号,鼓动其余的氐人士卒节节退守、吸引南蛮的注意。 苻雄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想到短短的昏迷,战局已经完全崩溃。 “距离扶风还有多远?”他的声音很低,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心中茫然无措。 “还有三里······”一名亲卫问道。 “那支城外的南蛮,还真的是给了本王一个最大的惊喜啊。”苻雄缓缓说道。 “这些南蛮竟然如此悍不畏死,的确出乎意料,所以大王也无须自责,整顿旗鼓,咱们还愿追随大王,同南蛮再打过!”亲卫们宽慰道。 苻雄微微一笑,算是对他们这昂扬斗志的回应。 只是这笑容之中,怎么看都流露出苦涩。 话虽如此,但是想要重新来过,谈何容易······ 这一战,氐人的最后希望都被打散了、脊梁骨都被打断了。 不过这些亲卫们,让苻雄看到了氐人再战下去的火种。 这些火种,自己得好好保护,日后就是氐人新的希望······ 马蹄声从背后响起,那是战马踏入泥泞和积雪之中的声音,颇为清脆。 氐人士卒们回头望去,看到了那一支飞驰而来的轻骑。 南蛮! 人数不过两百左右,但是一个个衣甲鲜明,绝非斥候之类。 迎着寒风,一面旗帜招展开。 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杜”字。 杜英的将旗,竟然是那个屡屡击败氐人、称雄关中的杜英,亲自带着骑兵追上来了! 原本还在抒发雄心壮志的不少氐人士卒,都为之色变。 他们惊呼着结阵,同时还不忘留下几个人,护送苻雄先走。 “盟主,马上有人!”一名亲卫大喊道。 杜英顿时猜到了这马背上之人的可能身份,十有八九正是苻雄! 不然的话,那溃散的氐人军队之中,又有谁还能享受得到这么多人护送着撤退的待遇? 氐人士卒们四散奔逃的时候,可没有见谁停下来照顾和带走伤员。 不需要杜英吩咐,王师骑兵登时包抄上去,将这一支步卒队伍围住——当时梁平老为了避免目标太过明显,除了苻雄有一匹马之外,其余的亲卫都不能骑马,所以此时又如何跑得过王师轻骑? 氐人士卒们向内收缩,护住苻雄。 “哈哈哈,当面可是苻雄?!”杜英策马而来,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么多人搜捕,没想到竟然让余误打误撞正遇到了!” 苻雄的意识虽然还有些模模糊糊,但是也知道自己陷入重围之中,真的无路可走,索性也坚持着坐了起来,眯了眯眼,看清楚那个年轻人。 从子午谷到渭水边,就是这个年轻人,彻底毁灭了自己和兄长一生的努力。 “杜英······”他喃喃说道。 “昔日东海王,今日丧家犬!”杜英扬起马鞭,“尔等祸乱关中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正文 第六百七十九章 杀之,天经地义 苻雄冷冷一笑: “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若是我大秦全有关中、横扫天下,那么后世史书,也仍然会称赞我大秦开国何其勇猛,本王指挥征战,又怎样常胜不败!” “史官是否会这样说,余不知道。”杜英淡淡回应,“但是关中民心向背,至少现在,余看得清楚! 后人评说,那是后人的事,而现在,氐人所做,摧残关中,和其余胡人何异? 余要战,要尔等项上首级,是为了给现在那些流离失所的关中百姓一个交代。” “呵呵,江左各家所为,羯人和鲜卑在河北所为,岂不又更胜过我氐人之处?”苻雄讽刺道,“怎不见杜太守先去教训他们?” “有愧于天下者,余会鞭笞之。有阻于一统者,余会手刃之!”杜英的声音也跟着提高,“而今日,便先活捉氐蛮豪酋东海伪王,使天下知我关中之威,以儆效尤!” 话音未落,杜英方才说话间举起的右手,霍然落下。 动手! 苻雄的脸上亦然露出狰狞之色,强鼓起斗志,提起刀,大笑着说道: “那倒要看看,尔等可有这本事?我大秦儿郎,随本王杀敌!” 氐人士卒们也都清楚现在已经身在绝境之中,既然注定了身死,那就不妨死的轰轰烈烈一些。 “盟主何不擒获氐酋,游行示众,使长安百姓,知氐酋之真面目,不过如此?”房默在杜英身边,低声问道。 杜英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此战死伤者甚众,罪魁祸首,在于苻雄。不杀之,余何以振奋军心? 而使长安百姓乃至关中百姓知晓氐酋不过如此,一个活人和一颗首级,是没有区别的。” 房默提醒道: “苻雄不比他人,乃是苻坚亲父,盟主杀之,苻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从此我们和氐人之间,也将再无回旋余地,所以还是恳请盟主三思。” “就算是苻雄还活着,苻坚便会善罢甘休?”杜英哂笑一声,“就是要把氐人往死里打,彻底把他们打服了才可以。 等到亡国灭种之灾临头的时候,余倒要看看,苻坚是否还是会心心念着今日杀父之仇。” “如此考验人性······”房默喃喃说道。 他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恐怕有伤天和。 杜英冷声说道:“胡人呼啸而来,欺辱我汉家百姓的时候,就应该料到会有今日!其为寇,我复仇,杀之,天经地义! 参谋司上下,若是依旧这般瞻前顾后、慈悲为怀,那么届时恐怕都不知道氐人是如何杀上门的!” 房默登时打了一个寒颤,从杜英的话中,他听到了愤怒。 这也让房默不敢再说,默默地在心中品味杜英的意思。 杜英则漠然看着前方的围剿。 完全占据数量优势,再加上那么多袍泽弟兄沙场罹难的刺激,所以王师将士几乎都是把这些氐人往死里杀。 很快,就只剩下苻雄一个人,浑身是伤,犹然还在咆哮酣战,活像是一头挣扎的困兽。 不足为虑了。 杜英心中不由得感慨,这乱世,没有三分狠厉,没有三分血性,是破不开局的。 房默他们这些年轻人,一时的心慈手软,或者单纯的追求利益最大化而忽略了底层将士和百姓真正的需求,那么只会把关中变成和现在江左一样的局面。 “别人不愿杀的、杀不动的,就让我来吧。”杜英喃喃说道,当即调转马头,看也不看已经重伤摔落马背的苻雄。 他还着急去救援扶风城下的韩胤呢,不能耽误太长时间。 若不是苻雄的首级对于劝降城下氐人有足够的用处,杜英也不会在此驻足,这点儿残兵败将,完全可以留下半数人收拾。 苻雄艰难的从雪地之中爬起来,不过还不等他站直,一名王师士卒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苻雄喷了一口血,仰面倒在雪地上。 刹那间,他瞥见了杜英策马离去的背影。 这个年轻的汉人统帅,甚至最后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几支长矛刺穿了苻雄的胸膛,将他钉在地上。 一名骑兵干脆利落的切下来首级,然后策马飞奔,直追上杜英的身影。 刚刚杜英临走之前倒也没有忘了叮嘱,把首级带上。 ————————- 韩胤还活着。 原因很简单,司马勋出城了。 氐人兵败的消息,他们还真的是抓到了氐人的俘虏之后才审讯出来的。 苻雄昨天晚上第一时间就派人前来通知扶风城外的氐人兵马,准备接应败军,最好是向东支援。 然而苻雄还是高估了自己麾下这些将士的斗志和觉悟。 精锐,已经尽数被苻雄带到了渭水岸边,留在扶风城外的,也都是一些老弱,装装样子罢了——凭借这些人,氐人依然稳稳的将司马勋堵在城中,所以说这装样子装的毫无问题。 绝不是因为司马勋根本没有试探一下氐人虚实的勇气。 苻雄兵败,这些氐人士卒哪里还有稳住阵型、接应苻雄的底气? 八百里加急直冲入中军,所以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氐人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而正是因为氐人露出了如此明显的破绽,在城中也观望了太久的司马勋,终于坐不住了,主动率军出城。 主力都已经完蛋了,苻雄这主帅之后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保不齐凶多吉少。 所以司马勋一击之下,氐人兵败如山倒。 大概苻雄最终没有走到扶风城下,然后看着自己的最后希望也变成了绝望,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司马勋的主动出击,让那些原本包围在韩胤营地的氐人士卒,也不战而退。 韩胤已经站不起身,他之前勉强支撑自己和氐人又战了不知道多少回合,光是倒在他身边的氐人就已经有四五个。 当然,这也得益于这些氐人都是没有多少作战本领的新兵,所以韩胤能够利用自己这些时日锻炼出来的厮杀经验,抓住他们的破绽,并且引诱他们进入王师的战壕,逐一击破。 不过这也导致他身上的旧伤几乎都崩裂开,当时一身血气冲头,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现在疼痛弥漫上来,更是有如百爪挠心一般,让他呲牙咧嘴的坐在那里,看着营寨之中、尸体之间,陆陆续续站起来的两三人。 留守营寨的将士,也就只剩下这么多了。 凑到一起,恐怕不过二三十个。 正文 第六百八十章 不见 韩胤环顾四周,因为忍着疼痛而变得有些扭曲的脸上,没有再多的表情。 剩下这么多人,也算是留下火种了。 总比全军覆没好。 “将军,我们活下来了!” “将军,这一战,胜了!” 将士们逐渐向韩胤聚拢,他们也都带着伤,但是他们的笑容,又是那般的发自内心。 韩胤也艰难的挤出来一点儿笑容。 太守常说,凡事要往前看,要想的好一点。 这乱世之中,有太多的绝望和失望,总是要给自己一点儿希望、一点儿盼头。 不然更加活不下去。 现在想一想,岂不就是这个道理? 韩胤举起一只手,对着他们挥了挥,但也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原本拄着刀缓缓站起来的人,直接坐倒在地。 “将军,哎呦,韩将军啊!”身边不远处,突然想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韩胤尽量睁开已经被鲜血和冰霜模糊住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自己倒也不算没有打过交道的人。 司马勋的幕僚、谋主,梁惮。 梁惮的脸上,带着假笑,伸出来的双手,似乎沾满了鲜血。 当然,这一切亦真亦幻,甚至就连韩胤自己,在意识模模糊糊之中,都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 “韩将军竟然受伤如此之重,快点来给将军包扎!”梁惮接着招呼身后跟着而来的梁州士卒。 大批梁州士卒沿着曾经属于关中盟的营寨边缘前进,打扫战场。 一名名关中盟士卒,仍然握紧手中的兵刃,簇拥在韩胤的身边,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那些想要接近韩胤的梁州兵马。 他们之所以被迫以孤军迎战数倍于己的氐人,正是因为扶风城中的司马勋见死不救。 所以在这些关中盟将士们的眼中,梁惮以及这些梁州人,显然并不能称得上是盟友。 那又凭什么相信,现在他们伸出来的手,充满了善意,而不是将他们又拽入另一个陷阱呢? “就不劳参军费心了。”韩胤同样冷声拒绝,目光在所剩无多的自己人身上扫过,“家里还有能喘气的么,过来给我按住伤口。” 几名士卒正想要上前,梁惮却亲自蹲下来,一边打算给韩胤包扎,一边解释道: “战局瞬息万变,我家刺史为了保全扶风城这一直面氐蛮的要冲,为大军日后进攻氐人提供一个跳板,所以权宜之下,决定优先保护城池,绝对没有故意想要将韩将军、袁将军等诸位遗弃之意。 而且韩将军也应该看到了,梁州兵马,尚且还有很多在城外,最后也全军覆没。所以这绝非我家刺史偏心,一视同仁,只为保卫关中而已。 个中苦心,还望韩将军体谅,而且更期望韩将军能够好生休养,我家刺史已经在城中收拾了屋舍府邸,现在就等着将军带着这些好儿郎们一起入城。” 说到这里,梁惮起身,环顾四周,慨然说道: “此战之胜,诸位当为首功!所以请诸位入城,享受胜利的喜悦,恳请诸位莫要推辞!” 话音落下,却没有回响。 一名名王师士卒依旧冷漠的看着梁惮,似乎就在看一个小丑的自导自演。 梁惮挂着笑容的脸,也微微僵硬。 这些家伙,当真是不给面子······ 不过梁惮也知道自己理亏,一时间还真说不出来什么。 现在他就怨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发发狠,劝说司马勋出城死战。 到时候,就算是司马勋的麾下折损的七七八八,这关中,谁还不说梁州刺史是条汉子? 丢掉的兵马,在梁州,甚至在关中,都能够得到补充,可是丢掉的盟友和民心,却再也难以挽回了。 “城,就不入了。刺史······也就不见了。”韩胤缓缓说道,“多谢刺史好意,韩某心领了。但是就在昨日,一城内外,相隔如人间和地狱,个中惨痛,韩某刻骨铭心。 所以韩某现在还想在战场上,多陪一陪我这些牺牲的弟兄们。其实他们之中很多人,这一战完全没有必要死。” 说到这里,韩胤抬起头,目光阴冷的仿佛所到之处都化为冰封。 而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梁惮,看的梁惮几乎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心里一阵发毛。 “敢问参军,可知道,他们为何而死?” 因为氐人的凶残,也因为······司马勋的不作为。 答案显而易见,可是梁惮自然不敢直接承认。 他深吸一口气,看来今天自己不但要后悔,还得要做一个恶人了。 “韩将军,我家刺史为天子牧民一方,是朝中命官,论官衔,远在韩将军之上。所以我家刺史诚心邀请,韩将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梁惮沉声说道,与此同时,他的手缓缓放在刀柄上。 周围的梁州士卒不约而同的向前踏出一步。 “怎么,参军还打算同室操戈,对自己人下手?”韩胤哂笑一声。 没有想到,自己刚刚逃出生天,却又要面对司马勋的威胁。 梁惮皱眉看着他,这还真的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若是异位而处,自己恐怕半推半就的也就去了,大不了就是给司马勋当成人质而已。 司马勋不可能真的和杜英撕破脸皮,所以扣下来韩胤等人,其实也是为了之后好讨价还价,避免杜英在自己没有开城救援这件事上过多追究。 结果这韩胤,竟然还真的把事态拖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不对,这家伙的反应,似乎有点儿过于激烈了······ 梁惮感觉哪里不对,正想要下令身边将士们先莫要紧张的时候,便听见一声骏马长嘶! “杜英在此,谁敢动之?!” 杜英的声音,宛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在梁州士卒耳边炸响,炸的他们头皮发麻,炸的他们心惊胆寒。 杜英! 如果说在此之前,杜英这个名字对他们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威慑力,那么现在,已经知道那些如狼似虎的氐人尽数为杜英所灭,这些梁州士卒们,对于杜英,已经变成了深深的畏惧和敬佩。 他们敬佩王师之中竟然还有这样一号能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而他们也畏惧于和他对敌。 梁惮的脖颈似乎也僵硬在那里,过了许久,方才艰难的一点点挪动,转了过去。 杜英手中的长剑,就指着他的脑袋。 当然,距离还有一些。 而杜英的马鞍上拴着一个脑袋。 苻雄!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一章 我知道 梁州是老被苻雄压着打的了,梁惮认得出来那个面容! 那个画像就挂在司马勋中军大帐之中的氐人定海神针! 杜英不但破了渭水边的氐人主力,而且还阵战苻雄。 这是梁惮在第一时间得到的结论。 这一战,杜英之名,恐怕会真的震动天下。 而让氐人小儿闻之止啼估计也差不多了。 更重要的是,此时的杜英和梁州,本就不是盟友,如今怕是更难称得上是利益伙伴了。 所以这一柄氐人都没有挡住的剑,梁惮都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去挡。 用命,都不够。 “杜太守!参见杜太守!”梁惮果断的迈向前两步,甚至就直接迎着杜英的剑刃。 一副大不了引颈受戮的神情。 杜英斜乜了他一眼,径直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梁惮想都没想,直接闪开道路。 他也想有一些大胆的想法,只不过杜英身后的亲卫,或是紧紧跟着杜英,刀刃甚至都已经半出鞘,又或是犹然高坐马背之上,怀中劲弩已经搭起来,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他们当头就是一箭。 这些一看就是尸山血海之中冲杀出来的虎狼之士,一下子把梁惮的大胆想法扼杀在脑海之中。 梁惮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几名梁州小校身上。 那几人亦然是一脸委屈巴巴。 并不是他们放哨不到位,而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控制整个营寨,杜英就直接带着骑兵冲了进来,他们报信的速度哪里跟得上杜英策马飞驰的速度? 一路上被冲撞的梁州士卒都不知凡几。 梁惮大概也能理解,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速去禀报刺史,自己则挤出来笑容,跟上杜英。 这位爷,明显是杀出火气来了。 所以梁惮得小心翼翼的,免得被这位爷直接抓过来祭旗。 而且现在梁惮的心里突然意识到,这位爷一向是胆大包天的主儿,而且除了这位爷之外,自家刺史也是一个喜欢有大胆想法的。 自己是不是应该尽一切可能避免他们的见面? 杜英已经走到韩胤面前。 他看着这个浑身是伤的下属,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乱军丛中活下来的,更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勇气,留在这里,而让袁方平带队前往渭水。 因为那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并且是慢性自杀的那种送死。韩胤也看到了杜英,从和氐人接战到现在,实际上也就是两天,二十四个时辰而已。 他也盼望了杜英二十四个时辰。 现在杜英终于来了,不负众望,带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而来。 所以韩胤咧嘴笑了。 笑得很丑。 不只是他,周围的关中盟将士们都跟着笑了。 一边哭,一边笑。 庆祝他们取得了一场之前都不敢想象的胜利,也庆祝他们劫后余生。 杜英招了招手,一名亲卫将战马牵过来。 杜英取下战马上悬挂的首级,看也不看,直接丢在韩胤的面前,接着,郑重的对着韩胤一拱手: “为斩氐酋苻雄,让我儿郎近乎全军覆没,此为杜某之前谋略不足之过也。现请诸位一观此酋之首,而余亦会用此首祭奠战死将士。” 杜英的拱手行礼,显然惊讶了这些将士们。 他们一个个收住笑容,相互搀扶着,向杜英行礼。 每一个人都是一般无二的郑重。 因为他们从杜英的神情和动作中感受到了尊重和珍惜。 杜英尊重他们的生命,也珍惜他们付出的流血牺牲。 只要能够告慰这些战死的袍泽,将士们此时别无所求。 因为他们能活着,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些袍泽的拼命厮杀和掩护? “盟主,罪魁祸首,不是苻雄。”韩胤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他的手上还沾染着鲜血和污泥,厚厚一层。 似乎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点儿脏,所以韩胤的手僵在空中,又缓缓的想要收回去。 杜英向前一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沉声说道: “我知道!” 氐人和关中王师之间,本来就是对手。 打仗打到激烈的时候,双方不死不休,本就是常理。 但是若不是司马勋见死不救,韩胤他们可能也不至于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所以在韩胤心中,司马勋的罪行,更在苻雄之上。 他不怨恨苻雄,但是绝对不打算放过司马勋。 杜英的这一声,让韩胤彻底放下心来。 他相信,盟主只要知道了,就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缓缓闭上眼睛,韩胤靠在已经墙上。 杜英赶忙上前一步探了探他的气息。 和袁方平一样,太累了,直接睡过去了。 杜英虚惊一下,也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家伙,还真是如出一辙。 亲卫们纷纷去搀扶这些王师将士们,杜英和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说话,宽慰和鼓励几句,让将士们颇为受用,效死之心,溢于言表。 而等最后一名士卒也离开,杜英缓缓转过身,原本脸上温和的笑容已经变得阴冷。 他瞥了一眼梁惮。 梁惮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还合不合适开口说话。 杜英刚才的动作,他都看在眼里。 这些士卒能够得到这样的鼓励和尊重,忠诚必然也如同铁打的一样。日后这些人也注定会成长为关中盟的中坚力量。 一次次大战,让关中盟在快速的成长,杜英的班底,越来越雄厚了。 自家刺史想要在关中和这样的一支力量争雄,在梁惮看来,几乎已经不可能了,一边是同仇敌忾,一边是屡战屡败,又刚刚经受重大损失,人心惶惶,甚至这一战,连基本的友军援护职责都没有履行,更是把信用丢的一干二净······ 梁惮叹了一口气,只可惜自家刺史现在似乎仍然沉醉在自己的大梦之中,久久不愿清醒。 杜英似乎并没有想要跟梁惮说话的意思,只是沿着原来营寨中间的道路缓缓前进,目光在周围扫视。 梁惮还是咬牙跟上去: “太守,我家刺史诚邀太守入城一晤。还请太守赏光。” 杜英摇了摇头: “战事未定,军情如火,会晤就不用了,梁州刺史应当还是以大局为重。 这城外氐人的游兵散勇还多,而渭水岸边的残兵败将也都没有清扫干净,还是应当戮力同心,先稳定战局再说。” 梁惮愣了愣,看着缓缓而行,几乎走到每一处王师将士集中战死的地方,都要停下来低头默哀的杜英。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章 缓兵之计 杜英的动作和神态,让梁惮不由得腹诽。 这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军情如火、焦急万分的样子。 摆明了就是不想和司马勋打照面。 不过梁惮现在摸不清杜英的态度,也不敢贸然表示,只能微微颔首:“那属下就回去向我家刺史复命,期待和太守会师扶风、共同北击氐人的时候。” 杜英看了看他,这家伙倒是不傻,知道持续强调一下大家都是王师、氐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现在有一些误会和摩擦,哪里比得过氐人的威胁来的大? 而且一句“会师扶风”,也表明了梁惮的诚意。 欢迎杜太守率领大军前来扶风,这也等于梁州这边做出的让步。 梁惮接着又拱了拱手,诚意十足。 杜英勉为其难的笑了笑。 这家伙倒是一个真心为司马勋考虑的,只可惜以杜英对司马勋的了解,这位刚愎自用的梁州刺史恐怕很难领情啊。 不过等自己卷携胜利之余威赶到的时候,司马勋领不领情,都不重要了。 杜英就是要借助这一次王师大获全胜、士气正盛,而且将士们都已经知道扶风城下的惨烈,而基本都对司马勋心怀不满的势头,先把司马勋这个杜英从长安向西拓展的绊脚石给踢开。 尤其是雍瑞和隗粹等司马勋麾下的重臣,尤其是领兵将领,都不一定再和之前那样坚定的支持司马勋。 这让杜英最终需要对付的,可能只有一座扶风城和城里的三千孤军。 司马勋当时率领上万将士浩浩荡荡的西进,杜英就算是切断司马勋的粮道,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甚至司马勋调转马头,杜英还很有可能会受到反噬。 但是现在不同了,是司马勋入关中之后最虚弱的时候。 杜英虽然损失也不小,但是不打算放过这个时机。 相比于会师扶风、共击氐人,杜英显然更想把这些梁州兵马一口吞下,尤其是杜英这边现在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 三千兵马,也是很大的诱惑了。 梁惮是个聪明人,显然也预料到了什么,或者至少从杜英不冷不热的态度之中揣测到了什么。 所以他转身离去,背影显得颇为萧索。 “三千士气低落之军,就算是刚刚击败了氐人,士气应当有所振奋,但是也难挡王师。”房默站在杜英身边,低声说道,“但属下认为,盟主应该求稳,还是少动干戈,若是能够兵不血刃、拿下司马勋,那么或许比直接包围扶风或者发起强攻来的好。” 杜英微微颔首:“此话有理,若是真的打起来了,反倒是让氐人看了笑话。” 氐人现在必然已经没有能力对杜英发起新一轮进攻,只能乖乖的龟缩在北面几处州府之中等死,或者干脆化整为零,重新变成原来的部落状态。 但即使如此,杜英还是不能把一切想的太绝对。 苻坚还是很能给人带来惊喜的。 “那盟主所着手之处,一在司马勋的自信乃至于自负,二在隗粹和雍瑞这两人的态度。 尤其是后者,雍瑞可以执掌民政、隗粹可以执掌兵权,有他们两人在,日后盟主甚至接收汉中,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房默接着说道,“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分辨清楚,孰对孰错。” “对错本就说不清。”杜英摇头,“但是他们应该分的清,孰优孰劣。” “那氐人这边,盟主认为,应该怎么办,我军可要追亡逐北,准备对北地、安定等地发起进攻?”房默接着问道。 杜英登时露出好奇的神色,打量着他: “这个问题不应该是余来询问你么?要是这些问题都需要从余这里获得答案的话,那么还要参谋司有何用?” 房默登时尴尬的一笑,这不是因为参谋司的人都不在身边,所以想要商量也只能和盟主商量么? 而且说句实话,参谋司之前是真的没有预料到渭水之战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所以其实对于日后如何向氐人发起进攻,房默心中还没有定论,也必然不可能把之前制定的主动进攻计划拿出来。 当时设定的可是氐人主力仍然存在的状况,可是现在氐人主力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原本边推进边试探,甚至随时准备打防守反击的方案,自然过于谨慎。 尤其是氐人的主力就这么葬送掉,更是让房默似乎看到了一种可能。 按照王师之前的计划,想要拿下整个氐人地盘,苦战之后,恐怕还免不了需要河西的增援。 凉州的力量既然被计算其中,那么到时候仍然还得想办法保证凉州的利益。杜英现在显然还没有那么好的胃口能够再一口把凉州吃下去,双方维持和平、相互通商还是很必要的。 但是现在似乎不需要凉州,王师凭借一己之力,就有覆灭氐人的可能。 这更让房默在冒出来这样的想法之余,也开始盘算可行性。 因此杜英询问他的意见,他真的无法给出答案。 杜英似乎也察觉到了房默的难处,摆了摆手: “无妨,之前和师兄说让你前来扶风,现在我们真的到了扶风城下,可以了解了解情况,莫要到时候入城了,却茫然不知所措。” 房默正自责于不能帮助盟主排忧解难,此时赶忙应诺。 这应该怎么做,不需要杜英再多教导了。 房默直接带了几个人,去追梁惮的身影。 要说试探一下扶风城中的虚实,自然没有比梁惮更合适的。 而杜英现在也没有打算直接和司马勋翻脸,不然的话,司马勋麾下数千将士,真的杀过来,杜英这点儿骑兵,也只有仓皇逃命的份儿。 所以杜英相信,同样在竭力于避免此事发生的梁惮,应该还是很乐意于看到杜英派人过来的。 尤其是房默本来就已经有了扶风太守府的官衔在身,了解一下扶风本地的情况,本就是职责所系、分内之事。 同时大大咧咧的去找司马勋的麾下了解,更是足以体现杜英仍然想要和司马勋合作的意思。 也算是缓兵之计。 果不其然,不远处,梁惮顿住脚步,看着迎上来的房默,不由得露出笑容。 杜太守果然并不是真的想要和我家刺史翻脸,之前的态度,应该只是做给那些士卒们看的,以避免寒了人心。 梁惮如是想到。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章 全知全能 希望这缓兵之计,能够迷惑司马勋和梁惮吧。 杜英心中默念一声。 “公子,风还很大,早些去营帐之中休息吧。”疏雨在旁边提醒道。 亲卫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已经把几处营帐搭建了起来。 “先让伤兵们住进去,余不着急。”杜英摇了摇头。 他身边总共就这点儿人,也不需要他居中指挥、运筹帷幄。 至于渭水那边,杜英已经派人传去命令,朱序和隗粹正收拾战场,想这边赶来。 行军的事,自然也轮不到杜英操心。 他唯一比较挂怀的,是桓冲。 这家伙主动出击,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不过杜英既没有收到任何有关的消息,也相信桓冲绝对不是那种轻兵冒进之人,所以也不至于让人对渭桥的安危提心吊胆。 “还能动弹的人,都打扫战场吧,让我们的弟兄们入土为安。”杜英接着说道,“至于氐人的尸体,先归置在一边,到时候让氐人俘虏们掩埋。” “虽然牺牲很多,但是这一战终归是胜利了。”疏雨担忧的看着杜英,“可是公子为何并不高兴?要知道,我军向氐人发起进攻的话,损失也应该不会很小,现在氐人主动找上门来,而又狼狈兵败,不也是很好的结局了么?” 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是,只是余在想,余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也有犯错的时候。比如这一次,先是没有料到苻雄和苻坚竟然真的会铤而走险,若是早知如此,那么定然不会促使大司马和王右军南下。 若是大司马的兵马还在关中,这一战或许要比现在轻松的多。而且司马勋也断然不敢见死不救。 他并不怕余找他兴师问罪,但是绝对害怕大司马的斥责,想要剥夺他的位置,对于大司马来说,真不是什么难事。 除此之外,余当时在码头上还杀了一个梁州的偏将,目的是为了阻止他保留船只。结果可笑的是,到头来,那个需要渡河并且需要船只往来摆渡的,竟然是我自己。 所以那个偏将,其实完全可以不用死,然而只是因为那一支我想要救援的王师骑兵来的稍微晚了一些······ 现在杀了这应当是司马勋心腹的偏将,早晚要被司马勋知晓,因此实际上我们和司马勋之间,本来就已经结下了很多梁子,没有了回旋余地,反目成仇,不可避免。” 疏雨看着这个年轻人,他也没有多大,可是肩膀上却已经不知不觉的抗起了整个关中的重量。 着本来应该是他父辈这个年纪才应该担负的责任。 疏雨柔声说道: “公子不需要如此苛刻的要求自己。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去算计到的。儒家圣人当初周游列国,可是最后不也是无功而返么?圣人又可曾算到这些?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公子只要想办法补救就好,如果真的补救不了,那便将错就错,谁又能坚定的说,新的这条道路就一定是错的呢?说不定这正是上苍想要让公子走的路。” 杜英微微错愕,这话也是。 自己和司马勋之间不可能变成亲密无间的盟友。 互相算计是早就开始的,直接翻脸更是难以避免的。 说不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不过杜英仍然不得不警惕,自从历史已经不按照自己的预想变化之后,他也真的不可能和之前一样,拿捏清楚对手的套路,并且因而全知全能。 既然有可能犯错,那就更应该在做每一件事前谨慎小心。 不过看疏雨说的认真,杜英也旋即忍不住轻笑一声: “雨儿倒是会安慰人。” 在原本有些肃杀的战场上,骤然被杜英用这有些亲昵的称呼一叫,疏雨的俏脸微微发红,旋即微微撇过头。 不过这一切,仍然还是落在杜英的眼中。 似乎看到了杜英脸上的揶揄神色,疏雨忍不住嘟囔一声: “阳光太晒了。” 冬日的天光惨淡,杜英当然不相信疏雨的小脸儿突然发红是被阳光晒得,不过他也没有戳穿。 本来就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儿,再说出来,恐怕疏雨就要闹小脾气了。 “手臂怎么样了?”杜英关心的问道。 疏雨轻轻晃了晃胳膊,微微摇头: “已经好多了。” “等大军到了之后,余派人送你回长安。”杜英说道,“要是雨儿出了什么意外,阿元怕是会很伤心。” 疏雨抿了抿唇,低声说道: “公子若是受伤,大娘子才最伤心。” 这也是为什么她一直想要跟在杜英身边、保护他。 杜英笑了笑: “但是我也心疼你呀。” 疏雨愣在哪里,顽皮的风吹动她一缕乱发。 俏脸更红了,在这满是雪的沙场上,像是一朵绽放的战火玫瑰。 “没关系,回去吧。”杜英负手而立,目光向西看去,缓缓说道,“这一战,已经结束了。” 疏雨想都没有想,摇头说道: “既然战斗已经结束了,那说明在公子的身边更没有什么危险,属下又为什么不能护卫在公子的身边呢?” 杜英哑口无言,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疏雨当即狡黠的笑了笑。 而杜英转念一想,变聪明了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说明疏雨这丫头的心里是真的舍不得自己,所以他也跟着一笑。 疏雨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正想要说什么,并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 “盟主,城中现在应该还有梁州兵马三千左右,其中两千在城外,一千在城内,另外氐人俘虏,应该还有一两千的样子。”房默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回到杜英的身边,“所以现在梁州刺史也应该对是不是要看住这么多俘虏头痛欲裂。” “就只是探听到了这些?”杜英微微皱眉。 表面上的消息,显然就算是用斥候去探听也能够得到。 杜英真正想要知道的,是扶风城中的梁州兵马布防情况,以及现在凉州的士气等等。 司马勋正因为数量庞大的氐人俘虏和完全散开的兵马部署而头疼,这杜英甚至不需要专门派人去试探就能知道。 梁惮估计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既然杜英主动派人前来示好,他也就不刻意隐瞒,这些可以共享的消息尽数告知了房默。 但是杜英需要的,是房默深入扶风城,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摸清楚司马勋的底细。 正文 第六百八十四章 替罪羊 杜英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苛求房默去完成这个可能很艰巨的任务,但是房默既然自告奋勇的去了,杜英就需要他完成的尽善尽美。 察觉到杜英神情不对,房默当即伸手指了指东面: “大军已至,图穷匕见。属下若是入了扶风城,恐怕凶多吉少。为了能够再为盟主效忠,属下还是乖乖的回来了。” 杜英怔了一下,就听到阵阵马蹄声传来。 目光所及,能够看到王师的斥候轻骑直接奔着营寨而来。 而王师的大部队,也出现在地平线上。 站在那里,恍如山岳一般的杜英,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朱序和隗粹这两个家伙,跑的倒是挺快。 不然的话,杜英心里一直在打鼓,害怕司马勋铤而走险。 心中大石放下,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了,杜英同样展露笑容,他忍不住虚虚的抬起脚踹了房默一下: “现在还没有到真的动手的时候,看把你小子给吓得。” “咱也只是一个文臣谋士。”房默弱弱的辩解一声,“对上梁州刺史这般不讲道理的,稍有不慎,这大好头颅,就保不住了。” 杜英瞪了他一眼,不过这家伙心里也清楚,大军既然赶到,那就到了杜英要表明态度的时候。 不然的话,杜英一直模棱两可,只会让原本已经对关中势力升起认同感和归附之意的雍瑞、隗粹等人,态度再一次摇摆起来。 所以房默再跟着进入扶风,就不是试探情报,而是送死了。 倒是一个识大体、知轻重的。 此事不成,要怪,还真的只能怪朱序他们来得快。 “不知道也罢,这一场博弈,也会更有意思一些。”杜英沉声说道,“方才你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司马勋是个不讲道理的······不讲道理的人,容易没了人心啊。” ———————————— 杜英对司马勋的敌意,几乎在自己麾下的兵马赶到之后,就怎么也掩藏不住了。 朱序直接率军沿着扶风城东侧展开,而于谈率军从渭水南岸同步向前推进,直接封锁了从扶风南渡渭水的几处渡口,也大有切断司马勋向西、向南的退路之意。 周随所部经过休整之后,又嗷嗷待战,直接被杜英摆在了距离扶风城不到半里的位置上,甚至就贴着司马勋在城东北刚刚扎下的营寨立营,剑拔弩张之势,溢于言表。 不过有趣的是,雍瑞麾下还有收拢来的残兵数百人,隗粹麾下更是有经过补充之后的可战之兵接近两千人,这两路兵马并没有和杜英麾下各部一齐扎营。 雍瑞的营寨立在渭水北岸、扶风城东南,颇有一种横插在朱序和渭水之间,为扶风屏障之意。 隗粹更甚至直接率军移动到北侧,依靠梁州兵马在北侧的营寨,于外侧下寨,遮挡住了梁州兵马的北方,意图似乎很明显,就是为了帮助梁州兵马阻挡氐人有可能从北方发起的反扑。 “杜英杜仲渊,这是想要谋反么?!难道真的以为本刺史不敢内斗?”司马勋重重的一拍桌子。 府衙之中,吏员和属将们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他们刚刚已经知道了不久之前渭水之战的全部过程。 更知道了,杜英甚至还斩杀了一名梁州的偏将。 以不尊军令的名义杀一个偏将,哪怕此人是司马勋的亲信,其实也无可厚非。 在司马勋心中,这种低等的亲信并不值钱。 所以他其实并不介意于此,杜英如果主动流露出善意,并且愿意在此战的缴获中再有所退让,并且不再追究自己没有出城救援韩胤之事,那么大家就可以揭过此事了。 结果司马勋已经选择原谅杜英了,杜英却显然反过来要兴师问罪! 司马勋如何能忍得了这样的威胁? 大军围堵扶风,想做什么?难道还打算让本刺史低声下气的求饶,甚至再推出去几个阻挠自己施加援手的替罪羊,给你一刀砍了? 这并不是司马勋的臆想,而是杜英已经表明的态度。 就在刚刚,杜英的亲笔信送到了司马勋的案头上。 要求司马勋对此次扶风之战中的见死不救、消极畏战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并且建议司马勋对罪魁祸首严惩不贷。 这简直就是指着司马勋的鼻子骂了,因为谁不知道,司马勋在梁州军中素来是大权独揽。 他若想救,谁能拦他? 他若不想救,谁能劝他? 梁惮凑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说道:“刺史莫要动这么大的肝火。杜太守是卷挟胜利之余威而来,想要给手下战死的将士一个交代,情理之中。 而杜太守既然没有明确的指出来这人是谁,只是要刺史给一个合情合理的答复,那么刺史狠狠心,趁机把军中畏战不前的拖出去一两个,斩首示众。 既能以儆效尤,让将士们愈发用命,也算是答复了杜太守。两全其美,属下认为并无不妥之处。” 司马勋登时瞪大眼睛,恶狠狠的说道: “找本刺史要人,余就得乖乖的把人推出去?就算是冠冕堂皇的说上一堆,岂不还是改变不了向那杜英低头之意? 日后还如何才能服众?众将士谁还愿意听从号令、为本刺史而战?你问问他们,谁愿意当这个替罪羊?!” 说着,司马勋已经伸出手指,指着那些低头不语的将领们。 梁惮心里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因为他看到那一个个原本低着头的将领,都微微抬头,用阴冷而带着威胁意味的目光看着他。 刺史既然已经发火,并且只字不提他们之中的谁做得不对,那就显然是不打算向杜英妥协。 而梁惮竟然还敢站出来挑唆,那岂不就是跟他们这些武将直接对着干? 谁都不愿意成为那个“幸运观众”。 司马勋扫了一眼堂下众人各异的神情,心中窃喜。 梁州文武之间的矛盾,也由来已久。 原因同样简单,这些武将基本上都是司马勋当时从荆州带过去的,而诸如梁惮等文官,多半都是征辟的梁州本地世家。 外来户和本地人之间,再牵扯到兵权,没有冲突才怪呢。 这也是司马勋能够掌控梁州的依凭之一。 外来的将领们必须抱住司马勋的大腿才能立足于梁州,而梁州各家在兵刃之下,又只能努力遵从司马勋的命令。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五章 投名状 所以梁惮等人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兵权的争夺以及对司马勋和麾下将士之间关系的挑拨。 今日如果司马勋听了他的,那么他和麾下的这些将领们之间,就算是再怎么同舟共济,也难免心生间隙。 权力的诱惑面前,间隙既生,便是生死之患。 现在粉碎了梁惮的又一次挑拨,司马勋也露出尽在掌控的自得神色。不过他毕竟还是要依靠梁惮以及其余梁州世家的,所以很快就把神情收敛起来,轻轻咳嗽一声: “所以答复杜仲渊,就要强硬一些,让他知道,我梁州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梁惮微微挑眉,其实他很想提醒司马勋,现在杜英已经对扶风城形成半包围态势,就算是认为杜英并没有强攻扶风、和司马勋撕破脸皮之意,那也得尽可能向杜英示弱一些,以保住司马勋已经获得的利益。 不然的话,这扶风城,杜英恐怕都不想随便让给司马勋。 不过看司马勋态度决绝的模样,梁惮又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只是微微颔首,同时心中默念一声,刺史如此走,可是真的要往绝路上走,到时候杜英若真的要动手,那梁惮肯定不会陪着司马勋送死。 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自己,他都没有义务跟着这个已经有点儿疯癫和魔怔的家伙一起发疯。 只是不知道这小小的扶风城中,自己又应该如何自保? 投名状,又在何处? “还有雍瑞和隗粹,此二人,意欲何为?”司马勋接着伸手在舆图上的几处标注点了点,“屯兵在外,而不入城,可是对我这个上官心存不满?” 议事堂上,气氛顿时又沉闷了很多。 几名将领和吏员都欲言又止。 隗粹和雍瑞作为司马勋麾下的得力干将,在梁州文武之中自然是有很多关系要好的同僚以及亲自栽培的部属,此时他们都想要帮忙解释一下,可是看此时明摆是在气头上,谁敢开口? 梁惮却是微笑着说道: “刺史稍安勿躁,且看别驾和司马这两部的安排,一部是显然是要掩护我军北侧,另外一部则是阻挠关中盟从南岸渡河。 所以此两位定然是不想让刺史和杜太守之间发生冲突。并且真的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也能及时阻拦。 因此别驾和司马绝对是为了刺史着想。若是此时着急入城面见刺史,固然能够让刺史放心,可是也等于将麾下的兵马丢在城外。 这些兵马多半跟着杜太守转战,对杜太守想来也很是敬佩。再加上关中盟兵马左右包夹,到时候威逼利诱之下,这些兵马是否还能忠心于主上,也难以决断。 所以刺史当先去信询问别驾和司马对当前局势的看法,从他们的回复之中也可略见一斑。 如果其对杜太守称赞有加,那么刺史当再做审时度势为好。而如果其亦认为刺史应当谨慎小心,那么其对刺史的忠心,自然日月可鉴。” 司马勋也跟着冷静下来。 毕竟是多年在外统兵打仗的,此时定睛看去,就知道梁惮所言不假。 “是余着急了。”司马勋吐了一口气。 这一战,梁州几乎没有捞到什么好处,而且兵马损失过半,杜英又咄咄逼人,心中愈发焦虑,自然也就愈发觉得自己的身边都是一群叛徒。 接着,司马勋微笑道:“多亏了参军提醒啊。” 梁惮拱了拱手,以示谦虚。 实际上他在心里暗想,雍瑞在城外率兵和氐人苦战,久久不得援助,最后更是索性直接将兵马和关中盟混编,还参与了奔袭渭水之战,明显是被司马勋伤了心。 现在还有几分想要跟着司马勋的真心,尚且不得知。 至于隗粹,早在进攻长安的时候就受了杜英的救命之恩,这一次更是身先士卒,渭水之战中打的勇猛,几乎变成了杜英手下最得力的打手之一。 再加上他已经接下来的长安决曹掾史的职位,这家伙的心,恐怕早就落在长安了。 更何况杜太守,在拉拢人才上,一向得力······ 梁惮有七八成的把握,隗粹和雍瑞,暗地里已经倒向司马勋。 因此他刚才的一番话,帮助司马勋减少对他们的猜忌,也就等于帮了杜英一把,让杜英能够更从容的实行可能的计划。 而且司马勋的试探信件送出去,就足以说明司马勋对雍瑞和隗粹的态度犹豫不决,但仍然偏向于相信,可这也足以让雍瑞和隗粹二人意识到自己不再可能从司马勋这里获得十足的信任。 彻底倒向杜英,就更有可能。 杜太守的下一步,又打算怎么走呢? 对自己的这个投名状,是否能看得出来? 梁惮心中惴惴,不过表面上却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 方才还对他冷眼而视的不少将领,此时也都逐渐镇定下来,甚至还有人对梁惮露出了笑容。 “启禀刺史,杜太守命人送来一封请柬,邀请太守前往城东军中参与今夜的庆功宴。”一名亲卫在门口说道,手里还捧着大红的请帖。 大家都是一愣,若是要宴请众将的话,那么显然在扶风城中要比在军营里来的高端上档次。 所以司马勋出城赴宴,难免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场鸿门宴。 等待司马勋的,就是摔杯为号。 司马勋更是忍不住皱眉,刚想要说什么,梁惮却先开口: “这请帖是何人送来的?” “是长安太守托隗司马派人转达,另外还有一封隗司马的亲笔信,一并送过来。” 梁惮当即露出笑容,对着司马勋一拱手: “刺史还请放心,这其中应当无诈。” “此话怎讲?”有刚才梁惮的几句分析,司马勋对于梁惮的信任又回来了。 他本来就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并且有些偏执的人,所以既然选择相信了一个人,就会偏执的认为他就是对的。 本来司马勋就相信梁惮,此时更是把梁惮当做自己的救命稻草,帮他在这简直形如死地的扶风城中开辟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 “若是杜太守真的想要设下陷阱,引诱刺史上当,那么自然不可能通过刺史的部下传话,而是应该派遣一个口才出众的官吏或者幕僚前来。 据我所知,杜太守麾下的参谋司人才云集,是不缺这样牙尖嘴利、颠倒黑白之人的。”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六章 刺史高略 梁惮这么一说,就算是心思都放在战场厮杀上的武将,也都明白过来。 若是杜英真的想要请君入瓮,显然还是要派人来劝的,无论是好言相劝、坚持说我家主将并没有恶意,还是直接采用激将法,说几句“难道刺史连这个胆子难道都没有?”之类的话······ 这反而应该让人好好掂量掂量,杜英明明已经流露出对司马勋不满之意,可是为什么又坚持司马勋非去不可呢? 可是现在,杜英只是拜托隗粹传话,颇有一种“杜某和你不熟,不过看在都是王师同僚的份儿上,还是让隗粹跟你打个招呼。这庆功宴啊,爱来不来!”的感觉。 这也就说明,杜英似乎对司马勋并没有太大的敌意,但是也没有刻意结交拉拢之意,显然对司马勋之前的见死不救很是不满,可是也知道现在应该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这简直完全符合刚刚梁惮的推测,杜英不会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而隗粹和雍瑞在其中表明的态度,也绝对是向着司马勋的,否则的话,以大家对这位杜太守的了解,这家伙铤而走险的可能性非常大。 请柬和隗粹的亲笔信送到了司马勋的案头上。 请柬上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意思大概就是渭水一战,王师大获全胜,而梁州刺史在其中亦然劳苦功劳,现在杜英打算犒劳三军,因此诚邀梁州刺史一并参与,并且商议下一步的对氐作战计划,共襄盛举。 而隗粹的亲笔信,言辞恳切,先是梳理了一遍自己从率军脱离大部队以至今日的所有工作,事无巨细,都交代的清楚,尤其是自己是出于尽可能为梁州争取利益的目的而选择接受决曹掾史的位置,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 同时,隗粹也提及了之前在梁州的一些往事,更是让司马勋目光所及之处,连连点头。 隗粹这家伙,还是念及旧情的。 当然了,隗粹也表达了对杜英和司马勋能够一如既往、携手前进的期望。 只不过对此,司马勋只是一笑了之。 一战之中,就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再加上之前在关中盟的时候,杜英和司马勋就没有真的到携手并进的地步,现在还想要齐心协力,那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隗粹看不清这其中的关窍,司马勋并不怪他,武将嘛,能够忠心耿耿,知道为梁州而战,就可以了。 司马勋也期望隗粹的心思能够单纯一些,这样才能避免受到杜英的影响,和杜英沆瀣一气。 “既然这请柬都送到余的案头上来了。”司马勋环顾四周,微笑着说道,“那余又怎么能不走一遭?说不定杜仲渊就等着看余龟缩在扶风城中一动不动的笑话呢。” “刺史还是应该小心有诈,还请刺史多带些兵马出城。”一名将领提醒道,“否则就算杜太守此时对刺史无意,见到刺史身边兵马不多的话,恐怕也难免再生歹意。” 司马勋摇了摇头:“杜仲渊此人,虽然喜欢兵行险招,但是往往谋定而后动。 他的每一次作战指挥,看上去有风险,但是绝对不是临阵应变,而是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并且已经尽可能将风险降低到最小。 今日若余率领两三千兵马前往,未免小题大做、反而引起杜仲渊的猜忌和不满不说,而且扶风城中兵力空虚,又难免会让杜仲渊有可乘之机。 他必不敢擅杀朝廷刺史,否则就等于完全站在朝廷的对立面,即使是大司马现在也不敢走到这一步,更何况是杜仲渊了。 但是虎口夺食,从我等手中抢夺扶风,却是很有可能的,因此当留重兵镇守扶风,而余率领亲卫赴宴,既能够不输我梁州之胆气,又能够确保扶风之安稳。” “刺史高略!”众人齐声说道。 梁惮的声音亦然夹杂在其中,不过他的心里忍不住暗暗想: 杜英难道真的如司马勋所笃定的这般不敢动手么? 直觉告诉梁惮,事实很可能恰恰相反。 ——————————- “隗兄可在?” 隗粹的营帐外,响起了雍瑞的声音。 “别驾请进!”隗粹亲自伸手掀开营帐的帘幕,“是什么风把别驾吹到这城北来了?” 雍瑞的营寨在城东南,而隗粹在城北,他这一趟跑过来,可着实是不近的。 雍瑞瞥了他一眼,现在关中王师和梁州兵马看上去所处位置颇为微妙,但是大家心知肚明,杜太守肯定是要对梁州兵马下手的。 因此诸如他和隗粹这般梁州旧部,心里怎么可能不惴惴? 雍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袖手旁观,还是劝说杜英尽可能坐下来和梁州刺史谈一谈,又或者干脆直接站在关中王师这边,寻求将司马勋拉下马的可能。 所以他也不会冒冒失失的和外人商议,但隗粹不同。 两人如今处境相似,雍瑞心中的担忧和不知如何做出的抉择,或许正可以从隗粹这里得到答案。 所以雍瑞的脸上摆明写着: 我的来意,尔当真不清楚? 隗粹到底是在长安的漩涡之中呆了一段时间,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有所提高,此时看懂了雍瑞的意思,讪讪一笑,请雍瑞坐下。 雍瑞的目光旋即落在营帐中放置的磨刀石上。 一把刀就架在那里。 显然刚才隗粹正在磨刀。 隗粹也不避讳,依旧一屁股坐在磨刀石前,开始磨刀。 “战事已了,司马为何磨刀?”雍瑞试探性的开口问道。 本来他和隗粹之间也不是很熟,隗粹这个西戎司马并非一直待在汉中的,再加上现在正是情况特殊的时候,雍瑞更是小心几分。 免得一言不合,这把刀就直接出现在自己的脖子上。 “胡尘未平、胡虏未灭,此时不磨刀,难道等到氐人杀上门来的时候再磨刀?”隗粹反问。 雍瑞见隗粹一副淡然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直接切入主题:“今晚庆功宴,隗兄可要去?” 隗粹更是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 “渭水之战,余麾下儿郎临时集结,从长安奔袭而来,一路苦战,同样牺牲颇多,因此这场庆功宴,本来就是为胜利者的欢呼,也是对死难者的哀悼,余为何不去?” “那刺史也要来?”雍瑞接着问道。 “余写了一封信给他,并且派人转送了太守的请柬。”隗粹如是回答。 与此同时,他举起来了自己的刀,细细打量着。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不想为,却应为 刀柄转动,刀刃反射着刺眼的光。 刀背上则倒映出雍瑞的身影。 雍瑞咽了一口吐沫,有话好好说,没事举刀干什么? 不过他毕竟也经历过沙场上的血火历练了,心态要比原来平稳很多,没有因此就忐忑不安,只是轻轻捋着唇上短须,斟酌着隗粹的态度。 帮助杜太守送请柬、自己还送亲笔信——想来那信上也是好一通表忠心的——这一切,显然都是为了降低司马勋的警惕。 从而让司马勋放心前来赴宴,甚至让司马勋在潜意识中认为,就算这是一场鸿门宴,至少自己在关中王师之中也是有“项伯”的,到时候自然也会想办法回护。 而且再考虑到现在自己所占据之地,正是汉中,这更让司马勋不知不觉的把自己带入到刘邦的角色之中。 鸿门宴又如何,天命在我! 以雍瑞对司马勋的了解,他还真的有可能会升起来这样的念头。殊不知现在的自己和当日的刘邦,又如何能够相比? 雍瑞看得明白,隗粹必然也清楚这样做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是他仍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其心,已不在梁州! “此刀锋利矣。”隗粹收起来刀,抬起头,正眼看向雍瑞。 雍瑞坐立不安,刹那间他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明确表露出想要劝导隗粹回头或者至少保持中立之意,那么隗粹手中的刀很有可能率先来取他的项上首级。 “别驾前来何意,余现在大概也能揣测到了。”隗粹露出一抹笑容,让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缓和了很多,“别驾勿要担心,韩胤和袁方平两位小兄弟,对别驾多有赞赏,因此杜太守也颇有想要重用别驾之意。 所以至少余还是很高兴能够和别驾再共事的,而余手中的这把刀,并不会指向别驾所认为的那个人。 太守已经许诺,应该用来杀胡的刀,就留着杀胡便是,对付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太守另有打算。” 雍瑞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这说明杜英至少不会逼迫着他和隗粹尽快表明态度和立场。 不过杜英既然流露出了重用之意思,这也让雍瑞心中忍不住暗暗揣度,到底是怎么重用方式? 关中现在的确缺少人才,但是所缺少的都是底层吏员和中层骨干,比如说现在隗粹正担任的决曹掾史。 但是像是雍瑞这种一州别驾,纵然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实权、受制于司马勋的虚衔,那也是甚至在杜英之上的官衔,杜英自然不可能把雍瑞也安排在某处掾史的位置上,甚至就算是安排为太守,那也是降职使用。 绝对称不上重用。 唯一能够称之为重用的,恐怕就只有比梁州别驾还要高一些的位置······梁州刺史! 雍瑞神色一变。 刚刚隗粹还说杜英不会对司马勋动手,可是不把司马勋拉下马,又如何重用自己? “梁州刺史乃是朝廷委任、一方要员。”隗粹见雍瑞恍恍惚惚的,索性直接摊牌说道,“杜太守纵然心中已经容不得梁州刺史再于关中兴风作浪,但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威胁到梁州刺史的性命。 因为今日宴席上,还是文争为先、武斗为后,到时候只要能够控制住刺史,逼迫刺史主动让出位置就可以。 甚至太守还不介意将刺史礼送出境,无论是荆州还是江左,他都可以随意前往。” 隗粹说得清楚,显然是已经从杜英那里得到了肯定的承诺。 或许也正是因为杜英并没有对司马勋下杀手的意思,所以隗粹才会愿意帮助杜英对付司马勋。 他不满于现在司马勋总是给关中乃至于整个北伐事业拖后腿,而且还有可能将梁州带上一条歧路的态度,但是终归还没有狠心到能够直接对老上司下死手的地步。 雍瑞苦笑一声。 这和杀了司马勋恐怕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司马勋是桓温团体之中不折不扣的激进派,因此得罪了江左各家。 而司马勋过于激进的态度,又等于是在推动着桓温站在整个江左朝廷的对立面,这也让荆蜀不少更倾向于赚钱、谋取利益,而不是铤而走险、直接造反的温和派以及世家们对他颇有不满。 只不过司马勋手中掌握着兵权,所以世家们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若是把司马勋的兵权剥夺掉了,那么不啻于直接将司马勋置之死地。 不过至少这还算慢性死亡吧······ 只要司马勋肯低头,那么以他皇室的身份,总归也是一个招牌。 桓温还是不介意用一用的。 “刺史素来不是会低头的人······”雍瑞斟酌说道。 他想试探一下,在隗粹的心中,这件事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乱世之中,人或如浮萍,随波逐流,或如利刃,劈开这浪涛滚滚。”隗粹显然心中早就已经下了决心,因此语气依旧平淡,“刺史之才,只能统带一郡,随大势而起、随大势而落。 然而其野心勃勃,意欲以梁州偏远之地而行逆篡之举,一旦自立旗号,那么关中、巴蜀、荆州等各方,都会如狼一样扑咬我梁州。 届时受苦受难的,可不只是刺史,还有我梁州军民。难道别驾就忍心看到事情发展到那一天? 所以与其静静等待着刺史疯狂和梁州灭亡,隗某宁肯背叛刺史的提携照顾之恩,也要挽救梁州于水火兵灾之中。” 雍瑞默然。 入长安不久,就选择了背叛司马勋,选择这么做,对于隗粹来说,显然是没有多少好处的。 但是必然有利于快速稳定关中局势,并且让关中和梁州逐渐融为一体,梁州也趁机从关中获利。 “别驾若是实在不忍心于此,大可以作壁上观。因为别驾麾下残兵也不过数百,并不足以影响到大局。 杜太守若是想要提防别驾或者干脆直接动兵的话,别驾也抵挡不了。”隗粹接着提醒道,“而且就算现在别驾不管,等到事了之后,太守也不会为难别驾,甚至留在现在的位置上,继续为梁州的父母官,也并非不可能,别驾大可放心······” “若无你我,梁州文武,人心叵测。杜太守以关中人士初入梁州,恐难以服众,届时若巴蜀和荆州再意图北上,那么梁州怕是要乱作一团了。”雍瑞喃喃说道。 隗粹看着他,露出笑容。 雍瑞就算是不想为,也得站在梁州是不是会乱的角度考虑,从而不得不为。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八章 顺流而下,可达建康 雍瑞的态度,是杜英在听取了袁方平和韩胤等人的描述之后,本来就预料到的。 这家伙有良知、也有乡土情结,所以必然不愿看到梁州为司马勋的野心陪葬。 而隗粹只要负责表明自己的立场并且慢慢引导着雍瑞想到这一点就可以了。 雍瑞显然也察觉到了隗粹的盘算,旋即自失的一笑: “没想到有一日竟然会被尔等武夫牵着鼻子走,当真是给天下文人丢脸啊。” 隗粹却淡然说道:“并不是因为别驾为我所说服,而是别驾为这关中局势,乃至于天下大势所说服。 什么事纵然逆流而上亦可为,什么事纵然顺流而下亦不当为,余相信别驾比我拿捏得清楚,更何况我们现在要做的,本来就是顺流而下。” 雍瑞不由得感慨一声: “看来隗兄在长安所停留不过数月,受益匪浅啊。” “不过是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些我们原本没有看到或者装作看不到的而已。”隗粹回答。 “说得好!” 雍瑞一拍桌子,隗粹一句又一句话,的确都说在了他的心坎上,因此雍瑞也按捺不住愈发激动的神情,终于表露出来: “只可惜此地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今夜庆功宴上,不禁文吏饮酒,所以到时候雍兄可以饮的尽兴,不过就不要责怪余只能以茶代酒了。”隗粹也笑着说道。 自己的循循善诱,总算是让雍瑞终于忍不住吐露心声。 雍瑞摆了摆手: “诸将不饮,我等并无冲锋陷阵之功,也无沙场擒贼之能,怎么好贪杯?此事啊,余当向太守劝上一劝。” 隗粹看着他,更是笑得开心。 这家伙转头就开始以关中的官吏、杜英的下属自居了。 雍瑞却并没有察觉到隗粹露出的揶揄神色,又或者懒得和他计较,起身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到时候先入扶风,可愿与我同去?”隗粹开口问道。 “恐怕,不只是扶风······”雍瑞回答。 “汉中亦然。”隗粹直接说道,同时忍不住吐槽道,“最烦你们这些人遮遮掩掩的。” 雍瑞笑了笑,有些话需要直说,有些话会意就好。 但隗粹傻愣愣的愿意说出来,他只要既不承认也不反对就是。 不过似乎想到了什么,雍瑞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顺流而下,一日千里,可直达建康。” 隗粹错愕。 这句话似乎是在回答隗粹之前所说的那句话。 现在的他们,是在顺流而下。 顺流而下的终点,又是哪里? 或者换句话说,杜英称霸关中,甚至借助他们之手再掌握汉中之后,可会打算顺流而下,直达建康? 这话说得,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隗粹已然明了,雍瑞此人,也并非朝廷十足的忠臣。 想来也是,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从生下来所经历的,都是典午一朝掀起的内乱和胡人入侵。 究其原因,都能怪罪到中朝诸帝身上,又如何能指望这些从来没有在朝廷那里获得什么好处的北方世家子弟,能够对朝廷念念不忘? 雍瑞之所以反对司马勋,并不是他忠诚于朝廷,而只是觉得司马勋根本不配为朝廷之对手罢了。 没必要跟着送死。 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察觉到,杜英是有这种机会和能力的。 所以他刚刚这句话,既是在表达自己的态度,也是在询问隗粹的态度。日后他们这些梁州人终归都要抱团取暖,相互之间还是要知根知底比较好。 “若是杜太守意欲乘舟而下,应如何?”隗粹反问。 雍瑞负手而行,笑道: “愿附骥尾。” —————————————— 扶风城外,王师营寨之中。 一支支火把照亮夜色。 王师骑兵游弋在营寨之外,而步卒穿梭在营寨之中。 前者是为了警戒,后者则是在搭建场地。 四个戏台子在营寨的四个方向搭建起来,赶了一天路的长安戏班将会在短暂的休息之后为这些刚刚创造了一场大捷的士卒们表演。 戏班子们没有人叫苦叫累,不只是因为太守府给的报酬实在是足够多,也由于他们很清楚,正是这些将士们悍不畏死的战斗,才让长安能够太平如许。 随着他们一起前来的,还有长安的一些父老代表,自然是为了犒赏军士,表达长安父老对关中子弟的感激和慰问。 司马勋在营寨外就下马。 这是杜英立下的规定,今日人多,营寨之中谁都不可以策马而行,以防生乱。 而司马勋的配合,自然也是表明了他对于杜英的尊重,并不是来主动挑事的。 “刺史能够前来,真令我关中营寨蓬荜生辉啊!”房默站在营寨门口,见到司马勋的身影,大步走上来,拱手行礼。 梁惮凑到司马勋身边,解释了一下房默的身份。 知道这是杜英身边的心腹谋士,而且还是之前选定的扶风郡掾史,司马勋微微颔首,杜英没有亲来,让他觉得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不过以房默这谋主的身份,倒也颇有诚意。 房默的身侧还站着一名武将,同样跟司马勋见礼。 正是朱序。 两人之前在桓温北伐军中是打过照面的,但并不熟悉。 看着当初一个小小校尉此时也成长为统兵一方的将领,虽然目前只是一个偏将,但是凭借此战的功劳,朝廷赏赐下来一个杂号将军也不是不可能的,前途不可限量,司马勋的心中更是难免感慨。 早知道这被大司马呼来喝去的小校尉也是个将才,自己当初就应该多加拉拢才是。 不过转念一想,北伐军中校尉满地走,自己即使是有慧眼,又怎么可能从中辨认出朱序之才? 桓温当时也应该是因为没有把朱序放在心上,才会随手将朱序及其部下丢给杜英,结果谁曾想到,朱序竟然真的在杜英的手下大放异彩。 只能说便宜杜英了。 朱序显然就没有房默那么客气了,一副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的模样,俨然对司马勋心中有气。 司马勋也看到了朱序的神情,他冷笑一声。 不服气又能怎么样? 觉得城外的这些人是因为我而死又能怎么样? 你家太守不还是需要我的帮助么? 关中又怎么可能离开梁州以独存? 司马勋很享受这种你能奈我何的感觉。 他并没有和房默寒暄,也没有和朱序打招呼,径直往营寨中走去。 身为梁州刺史,他自然是有这个不在乎他们的资格的。 正文 第六百八十九章 宴无好宴 只不过昂首挺胸向前行的司马勋,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的身后,房默冷冷看着司马勋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一丝狰狞的笑。 显然房默在看到司马勋仍然不知死活的态度之后,也动了真怒。 相比之下,朱序的脸上神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一直都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司马勋,从司马勋来到,到司马勋离开。 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梁惮微微落后司马勋一些,走了没有多远,就觉得后面有目光阴冷的看过来。 如芒在背。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回头,站在营寨门口的几名士卒,微微低头,看不清神色样貌。 而依旧站在那里,似乎和房默在低声讨论着些什么的朱序,也没有将目光看过来。 所以刚刚是谁满怀敌意? 梁惮不寒而栗,甚至可以肯定,在这些人当中,必定有人已经按捺不住杀意。 只不过不知道这杀意,是因为他们因为无法对司马勋动手而愤怒呢,还是因为他们早就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宴无好宴,直觉告诉梁惮,生死很有可能就在一瞬间。 但是路已经走到这里,梁惮必须要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杜英站在中军主帐前,正指挥着几名士卒悬挂起来条幅。 一边写着“王师大捷,军民同庆”,另外一边则写着“并肩作战,梁雍一家”。 雍州,自然就是指的现在的关中。 虽然朝廷从来没有设立新的雍州刺史来管理关中,但是关中军民已经开始恢复这些旧有的称呼。 当然了,其实关中西侧和北侧,才是传统意义上的雍州。而长安周边,更习惯被称之为“京兆三郡”。 这只是民间约定俗成的说法,本没有什么,但现在朝廷正统远在江左,而不是近在咫尺的洛阳,所以这样的称呼反而没有人敢提了。 红底的条幅上绣着黄色字体。 杜英啧啧感慨,有那味儿了。 还真别说,这条幅一挂,将士们的脸上也跟着露出喜悦和骄傲的神色,鼓舞士气的作用的确不错。 以后看来得抓紧宣传口了。 宣传的阵地,我不抢夺,则为敌所有。 “太守,梁州刺史已入营门。”一名亲卫提醒道。 “我看到了。”杜英仍旧还在打量着那两个条幅。 一直等到司马勋都快走到距离中军大帐不过百丈的距离,杜英方才跳下桌案——不错,他刚刚甚至都直接站在桌案上指挥亲卫悬挂条幅,半点儿都没有刚刚指挥了一场大胜的主帅应有的模样。 “公子慢些!”疏雨提着刀跟在杜英身后喊道。 杜英刚刚不慌不忙的,此时却小步快跑了起来,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让疏雨等亲卫们一时间甚至都没跟上来。 司马勋对杜英一直没有出来迎接,心里已然颇有微词,甚至他还主动放慢了脚步。 若是杜英再不来,那就是摆明了要给自己下马威,司马勋就会毫不客气地扭头离开。 不过他很快看到了杜英,那小步快跑,已经很有损对方身为主帅的形象了。 “刺史啊,长安城外一别,许久未见!”杜英一边喘着气,一边拱手,“刺史风采奕奕,令人赞叹啊!” 司马勋愣了愣,硬生生把刚刚想要发火的话咽了下去。 人家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而且上来就是一通吹捧,让他又如何能发火? 想来杜英也是有要紧军务。 “不比太守,先登长安、血战渭水,次次险中求胜,皆是泼天功劳啊!”司马勋也露出笑容。 两个人商业互吹一番,杜英当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刺史能够屈尊降贵、与我军同乐,幸甚至哉!来来来,刺史且看,这两条横幅如何?” 司马勋抬头看到横幅,“梁雍一家”这个说法显然很贴合他的想法,司马勋现在想做的就是成为梁州和关中的霸主。 看杜英的态度如此上道,司马勋颇为满意,这关中,我还是可以很放心交给杜英的。 “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啊!”司马勋爽朗的笑道。 杜英的神情有些奇怪,这怎么就得你心了? 梁雍一家,这个标语挂出来的时候,杜英甚至还有点儿担心司马勋会不会有意见,或者会不会从中揣摩出自己有吞并梁州之意。 结果这家伙的反应,怎么会如此奇怪? 不过司马勋放松警惕,总归是好事。 “请!”杜英笑道。 司马勋跟着杜英走入营帐。 不过他旋即皱了皱眉,因为营帐之中竖立着几个屏风。 最适合埋伏伏兵了。 杜英也察觉到了司马勋的神色,拍了拍手,几名士卒赶忙把屏风推开。 屏风后空空如也。 司马勋再次露出笑容,愈发觉得杜英很上道,最后一点儿警惕也跟着放了下来。 王师士卒们旋即躬身后退,司马勋想也没多想,挥手让自己的几名亲随一并退下。 杜英请司马勋上座,司马勋倒是还知道这是在杜英的一亩三分地上,笑着推辞了。 接着,梁惮、房默、隗粹、雍瑞和朱序等人次第落座。 隗粹和雍瑞都对着司马勋郑重行礼。 司马勋也微笑着还礼,方才雍瑞的信也在半路上送到了司马勋的手中,并且在信里明确表示了对司马勋的支持,以及建议司马勋尽快前来赴宴。 雍瑞愿意在宴席上支持司马勋,甚至主动帮司马勋争取利益。 “此战,亦有我梁州将士之功,无论战渭水还是战扶风,若无梁州将士在,则杜太守独木难支,因此首功虽在杜太守,但是其余功劳之中,刺史之名,不可或缺。” 雍瑞在亲笔信中如是写到,这自然更让司马勋对能够在宴席上借助自己仍然掌控扶风,并且还有不少氐人俘虏的少数优势来横压杜英更有信心。 至于杜英麾下有多少兵马、士气又有多么旺盛,背后还有怎样的依靠——比如关中第一重镇长安等等,司马勋全部都自行忽略掉了。 “能够战胜苻雄、挫败氐人奇袭长安之谋,我关中将士、梁州将士还有桓将军所率领的北上王师,皆功不可没。”杜英站起身,环顾四周,开口说道,“遗憾的是桓幼子兄不在,等返回长安,当再和幼子兄共饮!诸位,且同浮一大白!” “为太守贺!”在座的关中文武,齐齐起身举杯。 正文 第六百九十章 字面意思 司马勋脸色微变,因为这些人,摆明了没有为梁州刺史贺的打算。 杜英这话说的有问题,可是关中的文武也就算了,隗粹和雍瑞等人,也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一般无二的起身举杯,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司马勋并不知道,本来按照杜英的安排,武将不能喝酒,但是文官还是可以尽兴的。 只不过雍瑞向杜英劝谏,既然是在军营之中,文官也应该遵循军营的规矩,不应该成为特例,而且这还有可能造成文武之间的矛盾。 因此现在营帐之中的桌案上并无酒水。 若是让司马勋知道此事的话,恐怕会想一想,假如雍瑞没有获得杜英的信任,杜英又为什么会听从雍瑞的建议。 司马勋的目光落在雍瑞的脸上,似在询问他为什么对杜英的话不提出意见。 雍瑞只是礼貌的笑了笑,接着便躲开了司马勋的目光。 司马勋怔了一下,多年战场厮杀、官场摸爬滚打的直觉,骤然压盖住了他之前的盲目自信,汗毛倒竖。 事情不妙! 杜英则施施然看向司马勋: “渭水一战,刺史也是劳苦功高,而自大司马北伐之前,刺史就已经督军转战梁州和关中,更是朝廷一等一的功臣。 想来久经苦战,刺史也已经疲惫了,不妨就此交出梁州的兵权,休息休息,刺史以为如何?” 话音落下,整个营帐之中,鸦雀无声。 司马勋端着茶杯,冷冷的看向杜英,手已经下意识的去摸刀柄。 宴无好宴,果然如此! 没想到自己谨慎小心,还是鬼迷心窍一样被骗了过来。 而究其根本······ 司马勋的目光又在雍瑞和隗粹的身上扫过。 雍瑞根本不看他,却也说明雍瑞心中有愧。 隗粹则坦然端坐,不过他的手也按在了刀柄上,眼睛直视前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刹那间,司马勋已经明白,这两个自己曾经的下属,显然和他已经不是一条心的了。 甚至只要自己有所妄动,隗粹手中的刀很有可能会直接砍向自己。 所以司马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最终还是看向杜英,一字一顿的说道: “太守,这是何意?” 杜英笑道: “就是刺史理解的意思。” 话音未落,营帐之中的关中文武,齐齐起身。 一个个皆看着司马勋,似乎就等着杜英一声令下。 的确没有亲卫在营帐之中,不过诸如隗粹和朱序等人,真的动手,自然一样能够制服司马勋。 这是司马勋之前怎么也没有料到的,不然他绝对不会那么轻易的让亲卫退下。 缓缓把放在刀柄上的手拿开,司马勋依旧一言不发,但是显然他细微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司马勋并不打算和杜英他们搏杀。 梁惮也注意到了司马勋的动作,他也忍不住站起来,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太守或许对我家刺史有误解之处,大家不妨坐下来商议。” 杜英含笑摇了摇头: “恐怕没有什么误解,余现在所想要的,就是梁州刺史之位,就看刺史是否愿意退位让贤了。” 话已至此,图穷匕见,没有什么好商议的。 而且不管司马勋答应还是不答应,杜英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有悬崖勒马的可能。 就算是司马勋坚决不配合工作,杜英也不介意直接就下杀手。 不然的话,留着司马勋这一活口,也是后患无穷。 至于到时候如何向朝廷以及桓温等人交代,那还是后话。 梁惮原本已经打算说出的话,顿时被堵在嘴中。 他虽已然做好了改弦更张的准备,但是毕竟司马勋这些年一手提拔他上来,一直信任有加,梁惮还是要为司马勋说几句话的。 同时,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愿意为司马勋说话,又何尝不是在表明自己忠臣的身份? 一般需要人才去“栖息”的“良木”,也是喜欢忠志之士的。 梁惮当然要表现一下,也刷一刷杜英的好感。 然而杜英一口把话咬死了,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司马勋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 这句话,他不是问杜英。 甚至他都没有看向杜英。 杜英有侵吞梁州的野心,这司马勋早就已经察觉到了,只是他一直以为杜英只是有贼心没有贼胆罢了,谁曾想到,杜英不但有贼心,而且连贼手都已经伸到了自己的下属之中。 司马勋这是在问隗粹和雍瑞。 自己如此信任他们,甚至就是因为收到了他们的亲笔信之后才决定前来杜英这边,结果谁曾想到自己所看到的,竟然是赤果果的背叛。 雍瑞默然。 他虽然已经被隗粹说服,但是此时面对司马勋的责问,还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梁州悬于关中和巴蜀之间,地小民贫,本就依靠往来商贸为生。”隗粹倒是先于雍瑞这个文人开口,“而刺史之野心,我等其实都知晓,但刺史打算凭借梁州一隅之地而蚕食天下,几乎是痴人说梦。 别说是稍有不慎了,甚至可以肯定,刺史会失败。而梁州百姓,也都有可能会随着刺史的举动而受到战火的侵扰,此无妄之灾也,亦然是我等梁州文武和将士所不忍心见者。” 司马勋的心思就像是被隗粹扒开了外衣,赤果果的暴露在阳光下,也暴露在杜英等人灼灼目光之中。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手再一次按在了刀柄上,骤然被说中心思,让他也自然而然做出防卫的姿态。 同时他也清楚,雍瑞和隗粹等人并没有带着梁州角逐天下的野心,也或许真的如他们所说,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梁州世家出身的人不会配合自己,所以司马勋也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自己的态度。 然而现在既然已经被看穿了,又被困在这中军大帐之中,司马勋索性不再辩解。 隗粹和雍瑞选择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此时自己再怎么解释,他们也不可能重新回来。 隗粹和朱序齐齐向前,与此同时,营帐外也传来打斗的声音。 司马勋带来的亲卫人数虽然不少,可是此地是王师营寨正中,外面的关中将士自然不会给他们猖獗放肆的机会。 很快,营帐的帘幕一下子掀开,陆唐也提着刀大步走进来,他扫了一眼司马勋,将手中鲜血淋淋的首级丢在地上。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一章 会有人相信吗? 这是司马勋亲卫的首级,惊诧之下,死不瞑目。 单膝跪地,对着杜英朗声说道: “梁州刺史亲卫偏将意欲谋逆,属下已奉命斩杀!其余士卒,一并捉拿,请太守示下!” 杜英微笑道: “辛苦了。” “捍卫关中、捍卫朝廷,义不容辞!”陆唐说的大义凛然。 而司马勋嘴角直抽抽,这······陆唐的出身他是知道的。 什么时候河西来的人都好意思把对朝廷忠心耿耿挂在嘴上了?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吐槽这个的时候。 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司马勋,也等着他表态。 包括梁惮。 司马勋缓缓说道: “太守不愿杀我?” 要是杜英想要对司马勋下死手的话,早就已经动手了。 没必要留着他。 而且杀几个司马勋的亲卫,扣上一顶谋逆的帽子,没有什么,但司马勋是朝廷刺史,这个身份,司马勋相信杜英应该还是倾向于胁迫自己达成一些合作意向。 杜英笑道: “刺史何必明知故问?至少刺史在梁州还是有些威望的,尤其是麾下还有不少兵马,所以这些还需要刺史出面,至少需要刺史的将令,才能调动整编。” 司马勋直视着杜英,此时的他倒是有点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自己在杜英的刀剑之下,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我若是不愿呢?” 杜英淡淡说道: “梁州刺史谋逆,勾连氐蛮,意欲兵攻长安,索性其计谋被长安太守所识破,梁州刺史麾下义士亦然纷纷支援,最终拨乱反正。 此次渭水之战,阵斩氐人东海王苻雄并作乱之梁州刺史司马勋首级,献于建康府,以儆效尤。” 司马勋露出了笑容,问杜英: “天真,实在是太天真了!我可是中朝正朔子嗣,怎么可能会和氐蛮勾结?你觉得会有人相信么?” 说到这里,他摊开手,环顾周围,笑着问所有人: “你们觉得,会有人相信么?” 他的声音在颤抖,似乎是通过这样有些渗人的笑声来安慰自己。 “不只是关中文武,连梁州上下皆保持统一说法,为何不能信?”杜英依旧从容的回答,“更何况刺史本就不是南渡王室子弟出身,还曾经认贼作父。 难道刺史真的以为朝廷会在乎你皇亲的身份?而且江左和荆蜀,巴望着刺史去死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 因此杀了你,对于杜某来说,并不是一件不能决断之事,刺史就不用怀疑了。” 司马勋一把解下来腰间佩剑。 他这个动作,让朱序、隗粹等人齐齐拔刀,就差直接扑上去将司马勋按倒在地了。 同时陆唐走到杜英身前,和疏雨站位一前一后,形成杜英面前的两道屏障。 杜英却伸手轻轻拍了拍疏雨的肩膀,又吩咐道: “无妨,不用这么紧张。” 司马勋看着这些人紧张兮兮的模样,嘲弄的笑了笑,随手将佩剑丢在地上: “那现在太守可以来杀我了,杀了朝廷刺史,终归是和朝廷离心离德的大罪啊!” 朱序和隗粹等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向杜英。 杜英方才的解释,虽然也有道理,但是毕竟这是朝廷的封疆大吏······ 不管司马勋还有潜藏在心底的多少阴谋,只要杜英动了手,那和朝廷之间,就只可能互相猜忌提防、越走越远。 他们在心里,终究还是不愿意走到这一步的。 杜英轻笑一声。 江左的典午正朔,他自然是没有放在眼里。 不过关中还是需要恢复的时间,至少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尤其是很有可能会成为桓温和江左世家转移矛盾的对象——这双方在荆州一旦分不出高下,保不齐又要北上来找杜英的麻烦。 “来啊!杀我啊!”司马勋大吼道,他的眼睛瞪大、脸色涨红,突起的青筋表明现在他的情绪已经极度不稳定。 杜英这一次也收起来笑容,他冷声说道: “尔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杜英此话说出来,显然也是动了怒气。 房默赶忙想要劝说,杜英一挥手: “余可以保你不死,也可以保护你的家眷,我关中兵马入汉中之后,甚至还能继续让你当名义上的梁州刺史,俸禄不变。 可若是一心求死的话,那就成全你!各种利害关系,自己想清楚了!” 司马勋哼了一声:“成王败寇,落入尔手中为傀儡、为败寇,何啻于一死?且杀我,有本事就杀我! 今日司马勋一死,足以让朝廷,让大司马,让这天下人看看,你杜仲渊是何等嘴脸! 还不是一样的野心勃勃的枭雄,还不是一样的想要割据关中的叛贼?和那氐人,和那些胡人,又有什么区别?!” “氐人残暴,虐我汉家。太守恩威并施、安抚关中,自是不同!” 原本打算劝说杜英不要着急上火、留着司马勋还有用处的房默,此时也忍不住了,怒发戟指! 真以为我们文人平日里尽可能劝说你们这些武夫保持冷静、掂量一下轻重再做决断,就是好脾气,好欺负的么? 彼其娘之! 身为参谋司的谋主,他很清楚杜英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为关中带来了什么,所以说杜英是枭雄、有野心,那房默无从反驳。 但他可以肯定,太守绝对不是和氐人一般无二的一丘之貉。 房默的话,掷地有声,也敲打在已经有所犹豫和动摇的朱序和隗粹等人心头。 是啊,不管杜太守日后打算向何处走,至少他现在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可以挑剔之处。 胡汉之别,孰轻孰重,盟主比谁都清楚。 尽量留住司马勋的性命,也是盟主想要尽可能的和平拿下梁州,毕竟梁州还有司马勋的儿子司马龙子坐镇,还有另一个儿子司马康留在扶风城中,一旦司马勋身死,这些人必然会成为王师进入梁州的层层阻碍。 到时候真的打起来,岂不是又给了氐人喘息之机? “哈哈哈!”司马勋仰头大笑,目光炯炯,“那便来杀我!” 杜英霍然下令: “杀!” 司马勋的话已经在挑拨人心,并且打击杜英的威望,杜英也终于下定决心,先杀之! 至于之后怎么擦屁股,那是之后的事,不然的话,现在人心就要崩散了。 可是朱序和隗粹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犹豫。 陆唐见状,正要欺身上前,结果一只手伸过来,扯住了他的衣袖。 陆唐微微错愕,撇头看去,正是房默。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二章 我来杀之 房默对着陆唐摇了摇头。 太守这也是在试探朱序和隗粹等人的态度,不要妄动。 接着,就听到司马勋接着喊道: “你看,你看,你的手下都不敢动手,他们也觉得这是叛逆!” 看朱序等人犹豫,司马勋愈发嚣张: “来啊,来杀我啊,不是想给扶风城外死的那些人报仇么,我就是保存兵马,就是见死不救,那又如何?!余是朝廷命官、一方刺史,谁敢杀我?杀我就是谋逆!” 余音绕梁。 营帐之中,一片寂静。 “此等怀野心、害友军之徒,尔等不敢杀之,则我来杀之!”杜英厉声说道。 杜英话音未落,隗粹和朱序已经一左一右,微微躬身,如同离弦之箭,齐齐冲上。 刀光起,血花迸。 两把刀,一把刺入胸口,一把旋飞首级。 接着,朱序一脚踹在司马勋的胸口处,尸身倒下。 隗粹抄起来首级,丢在主座阶前,同时单膝跪地: “梁州刺史司马勋,意图谋逆、攻讦王师,属下已将其枭首!” 如果说之前隗粹还不想真的杀了司马勋,仍然倾向于留下这位老上官一条性命的话,那么刚才司马勋所说的话就是自己找死了。 渭水一战,在座列位,谁的麾下不是死伤惨重? 若是司马勋不龟缩城中,王师或许能够在渭水之战中打的更从容一些,至少苻雄不可能把全部的主力都压在渭水,说不定杜英当时白日里背水一战,还真的就能击破苻雄。 甚至都不需要晚上的那一场跋涉和苦战。 杜英本不想硬生生的把这个罪名直接给司马勋落实,就是因为一旦提到这个,就必然引起众怒,到时候想要再留活口,恐怕也不是那么好操作的。 结果谁曾想到,杜英不说,显然已经有些癫狂的司马勋,却自己说了出来。 “梁州刺史司马勋谋逆,我等为盟主诛之!”朱序亦然跟在后面单膝跪地,朗声说道。 当他和隗粹对司马勋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们已经洗不脱,那就索性一条路走到黑,抓紧向杜英再表忠心。 “梁州刺史司马勋治理汉中期间,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穷兵黩武,今又有勾连氐蛮、作乱关中之意,并在渭水一战落之实处,其心可诛,其举可诛!”接着开口的,并不是一直沉默的雍瑞,而是梁惮。 梁惮虽然在刚刚就悄然退开了一些,但是距离司马勋还是很近,鲜血喷洒在他的衣襟上,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当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梁惮已经拜倒在地,声音里甚至已经带上了哭腔。 要是自己说的再晚一些,保不齐隗粹和朱序接着就又把他这个帮凶一并拿下。 刹那间,他真的真切感受到了死亡,也在很快反应过来,杜英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帮助他和平而快速拿下梁州的人。 司马勋不愿意当这个人,他死了。 若是梁惮愿意接过来这个任务,那么他就不用死,甚至还可以光鲜亮丽的活着。 所以梁惮表态非常快。 杜英当即伸手虚扶一下,就是意思意思,摆明没有对梁惮的任何尊重。 梁惮却不以为忤,起身之余,感激涕零。 此时,雍瑞也走过来,脸上带着无奈的神情。 短短两三天之内,苻雄授首、司马勋被杀,氐人可能一败千里,而梁州也十有八九要易主。 这一切变化,让雍瑞眼花缭乱。 他喜欢谋定而后动,可是现在却发现自己真的身在浪潮之中,被推动着往前走。 不过当时既然已经说过“愿附骥尾”,哪怕不是对着杜英说的,他也没有想要下船的打算了。 至少这一条船,看上去比司马勋的船来的坚固可靠一些。 直帆建康,似乎也不是不能想象之事。 “梁州别驾雍瑞,谨代表天汉父老,感谢太守讨伐不臣谋逆,恭请太守入主梁州!”雍瑞朗声说道。 在场诸人,身为西戎司马的隗粹和梁州参军的梁惮,显然都没有名义上的梁州二把手雍瑞更能代表梁州各方的态度。 雍瑞表态,尘埃落地。 那倒下的尸体,蜷曲着,在最后一刻,或许司马勋在想,这些人竟然真的敢下杀手,又或许在想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叫嚣。 不过他已成为过去。 梁州,变天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杜英,似乎就在等着雍瑞表态,此时方才淡淡说道: “杜某不才,能得梁州父老爱戴,荣幸之至。不过杜某身为长安太守,梁州不在长安之内,杜某自也无权入主,否则和乱世之中不尊号令的军阀还有何异? 诸位还请谨记,关中,还是朝廷的关中,梁州,还是朝廷的梁州,而你我,还是朝廷的封疆重臣,是铲除叛逆的功臣······” 说到这里,杜英的声音小了一些,旋即又补充一句: “至少现在还是。” 众人脸色各异,或是激动,或是紧张,或是担忧。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杜英刚才一句话,已经阐明了他的想法,也指明了未来关中的道路。 先从朝廷那里获得应得的,然后再把朝廷一脚踢开。 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司马勋已伏诛,所以梁州军民政事,就有劳别驾费心了。”杜英接着说道,“安抚世家和百姓,怕是颇为艰难。” “还请太守放心。”雍瑞郑重说道,“当务之急,不在于此,而在司马勋两子手中所握兵马。 扶风城中仍有司马康在,因此如何拿下此城,还请太守定策。且若太守欲入汉中,那么也应当封锁消息、速战速决,否则司马龙子封闭蜀道,我军将进退两难。” 杜英当即看向房默。 房默拱手说道: “参谋司已定下计划,假装司马勋饮酒过甚,因此用马车送回,再请梁参军带队,护送马车,诈开城门,我军骑兵先入城中,擒拿司马康,而请隗司马稳定军心。” 众人为之侧目,敢情参谋司连司马勋死后如何应对都已经计划好了。 房默则不卑不亢,等待着杜英的指示。 未雨绸缪、算到所有的可能,这本就是参谋司应该做的。 之前渭水之战,水平发挥不到位,可不代表我们真的没水平。 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已。 “诸位以为如何?”杜英问道。 “属下愿往!”梁惮和隗粹齐声说道。 这正是建功立业表忠心的时候,他们当然不愿意错过。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三章 梁雍一家,原来如此 当即,梁惮和隗粹同时转身,正想要往外走,雍瑞却赶忙伸手拦住他们,无奈说道: “算时间,刺······司马勋到此不过才半个多时辰,怎么可能喝的酩酊大醉?再等些时候,莫要让人心生疑窦。” 梁惮和隗粹讪讪一笑。 刚刚杀了司马勋,他们的心情如何平静得了? 所以一时间竟然连这都忽略了。 陆唐已经吩咐人收拾尸体。 杜英则再次举起杯子: “渭水之战,所有贼寇元凶,全部授首,此当再浮一大白!” 营帐中诸人,心绪虽然各不平静,但是想一想此战的那些牺牲的将士大仇得报,也都是畅快的,纷纷举杯。 人也杀了,队也站了,剩下的,就都听杜太守安排吧。 反正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觥筹交错,祝贺声、讨论声此起彼伏。 酒宴,这才算刚刚开始。 ————————- 星河璀璨,弯月如勾。 雪原上,寒风阵阵。 梁惮刚刚出营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外面还是有些冷的,也让他一下子从热闹的气氛之中清醒过来。 明明没有喝酒,可是刚才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总让他有一种看不真切的感觉。 司马勋就这么死了,梁州转眼群龙无首。 而他梁惮,在这其中似乎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并且更是直接接应下来了现在这个背叛旧主的任务。 自己刚才的选择是否是对的? 梁惮扪心自问,一时竟然想不到答案。 “跟着司马勋,不见得就能名垂青史。”声音从背后响起。 是雍瑞。 司马勋的名声并不好,并且就算是真的有史书,编写史书的人肯定也是那些掌握着文化传承的世家。 司马勋就算是真的为百姓、为这个时代做了些贡献,世家又怎么可能说他的好? “尔所求者,名垂青史?”梁惮反问。 雍瑞负手看着天,喃喃说道: “所求者,其一乃家族兴盛,为一方郡望,其二自然便是能功成名就,不负所学。因此名垂青史,也算是说明今人认可余之所为吧。” “有道理!”梁惮抚掌感慨。 雍瑞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无奈笑道: “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想要反驳呢。” “不,只是觉得有些迷茫,所以想问问你们的答案。”梁惮笑道。 “走吧,不管答案是什么,至少现在这条路,太守已经为你我指明了。”雍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主动请缨,和梁惮一起入城。 一来能够更快速地控制府衙,二来雍瑞这个文官入城,本就在情理之中,不容易引起司马康的怀疑不说,雍瑞还能趁此机会将麾下的数百兵马一并带进去,增加一些胜算。 梁惮颔首,两人一并向前走,当路过飘扬着的横幅时,梁惮微微驻足,旋即笑道: “之前随着刺史从此处经过,还真的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梁雍一家’。” “跟着太守,或许想不到的还多着呢。”雍瑞回答。 “名垂青史?”梁惮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雍瑞想了想,才回答: “现在江左世家也应该意识到了太守的威胁,继续这样下去,怕是你我都是乱臣贼子尔,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 梁惮明白了他的意思。 换一批写史书的,不就得了。 “那就为了‘名垂青史’而战吧。”他攥紧拳头。 心中短暂的虚妄和空荡之后,也算是又有了新的奋斗目标。 “纵然不能‘名垂青史’,大不了遗臭万年!”雍瑞笑道。 “那还是算了。”梁惮摆手,“那宁肯默默无闻。” 两人这么有说有笑的向营门口走去。 丝毫不像是马上要去骗取一座城,甚至是颠覆一个地方政权的样子。 而营寨之中,戏腔悠长婉转,士卒们似仍在觥筹交错。但是到近前了一看就知道,这只是保留了一些人虚张声势罢了。 其余的士卒已经各就各位,蓄势待发。 相比于营寨中将士们的外松内紧,杜英在中军营帐之中,倒是很放松的斜靠在软榻上。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扫来扫去。 关中、梁州,甚至河西都已在杜英的目光之中。 营帐帘幕骤然掀开。 杜英眯了眯眼,头还没有侧过来,就先开口: “不是说不要打扰我休息么?” “捅出来天大的篓子,你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高卧!” 王猛的声音响起。 震得杜英骤然坐起来: “师兄?!” 他并不惊喜于王猛的到来,因为王猛来了固然能帮助自己分析和解决很多头疼的问题,但是这也意味着王猛有必须要来的原因。 长安出事了? 可若如此,他更应在长安坐镇才是。 王猛也没有卖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本来是想要劝你莫要意气用事,留着司马勋,也算是和朝廷,不,准确说是司马家之间留一线,大家日后好相见。 结果谁曾想到,余还是来晚了一步。堂堂刺史,说杀就杀了,不管我们找多少理由,也不可能挡住荆蜀和江左的猜忌,这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而且司马家恐怕也很难相信,师弟真的是忠志之士、朝廷的拯救者,除非师弟现在就扯出来旗号,不然的话,在晋的旗帜下,就连手无实权的皇室都不会信任我们。” “既然手无实权,信任与否,又有何区别?”杜英笑问。 王猛皱了皱眉: “终归是大义名分在。” “若我能破胡尘、杀胡虏,那大义名分,人心向背,在何处?”杜英接着问。 “能做到么?” 杜英指了指北面: “杀苻雄,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还不够。” “所以才需要师兄的帮助。”杜英干脆的回答。 甚至一摊手,一副“人我就是杀了,和朝廷之间的过节恐怕也解决不了了,师兄你看着办”的模样。 王猛气得一阵牙疼,正想再说什么,杜英收起来脸上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盯着地上那一滩还没有擦拭的血迹: “司马勋纵有千般过错,余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万万不该辱我将士。若不杀他,余何以立足? 朝廷的信任、世家有限度的合作,在这关中,远远比不上麾下将士的忠心,不是么?” 王猛呼了一口气: “也罢,杀就杀了。” “师兄刚刚不是很大的火气么?”杜英好奇问道。 “渭水之战,打的如此揪心,而司马勋这人,留之用处更大,说杀就杀,所以不凶几句,难解我心头之恨。”王猛回答。 正文 第六百九十四章 我不入汉中,谁入汉中 杜英重又露出笑容。 凶就凶呗,又不能少几斤肉。 而且师兄发完牢骚,还不是得乖乖给自己收拾后路? “说说吧,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猛没好气的坐下。 杜英笑了。 不过王猛看过来的时候,杜英就赶忙收起来笑容,缓缓说道: “只是让梁惮或者雍瑞前往梁州,余并不放心,一来他们是否能够让司马龙子以及其余司马勋的心腹认命并且乖乖交出兵权。 二来他们就算是能够掌握梁州,又会不会大肆的提拔本家族的人,并且打压异己······这些都不能保证,对于梁惮或者雍瑞,我们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事发突然啊。”王猛无奈说道,同时瞥了杜英一眼,现在如此着急忙慌,主要还是因为师弟你没有兜住场子啊。 杜英哼了一声: “今日不杀司马勋,甚至放过司马勋,梁州就终归不完全为我所控,所以杀了就杀了,师兄若纠缠此事,则梁州事宜······” 说到这里,杜英却硬生生的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王猛嘴角边掠过的一丝得色。 不对! 以这家伙的性格,也不会纠缠着这件事一直不放。 那么就必然是师兄想要偷懒了。 也不知道历史上的那个几乎用一生心血缔造了一个王朝的师兄到哪里去了。 大概是因为······跟在自己身边一路顺风顺水,没有受到什么刺激? 杜英当即话锋一转: “梁州事宜,恐怕还得劳烦师兄走一遭。” 王猛顿时瞪大眼睛,这和我想的不一样啊? 师弟不应该主动请缨,然后我再多加挽留,最后要么是我坐镇长安、师弟前往梁州,要么是我坐镇长安、师弟坐镇扶风,再调动比如洪聚之类的大员前往梁州么? 这······ “思来想去,梁州局势复杂、人心叵测,现在更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若是关中不派人去抢,恐怕大司马就要闻风而动了。”杜英沉声说道,“所以经略梁州,需要的是一个能服众、有才略的人。 而放眼关中,洪聚缺了些大局意识,麻思等人更是只能擅长一方面,沈文儒和全旭投靠未久不能深信,至于我家老泰山,恐怕又会牵扯到荆蜀和江左各方,还不如派遣一个纯粹的自己人。” 说着,杜英的目光就落在王猛身上: “这个冬春之交,余打算将氐人再复苏的萌芽直接扼杀,所以必然要坐镇扶风、统兵北上,同时也算是防范一下桓幼子。 桓幼子纵然无夺权之意,但大司马有可能会有命令下达,而且也架不住关中会有人暗中挑拨、怀有异心。 所以余会尽快联络桓幼子,然后和他一并进军北上。至于长安那边,倒是可以先留下师父坐镇,另外还有岳父在,总归不会生乱。 因此师兄可以抽身南下,平定梁州局势。梁州之重要,毋庸多言,余期望师兄能够掌握梁州的工商贸易命脉,并且尽可能多的掌控军屯田垦,确保春耕。 另外和巴蜀的商贸,更是现在维系关中的重要来源,余仍意欲采购巴蜀的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梁州若是能为我所有,则粮食出蜀道,实际上就已入关中,少了司马勋中饱私囊,余相信可以获得更廉价的粮食,如此一来,我军日后再行北上或者东出,都会更轻松。” 杜英说着,语气已经不知不觉的变得严肃。 王猛也正襟危坐,听他说完,方才开口补充道: “梁州位于群山之中,地势狭窄,屯垦之地倒是不多,自给自足很不错了,师弟不应寄以厚望。因此梁州最重要的还是勾连巴蜀和荆州的商路作用。 不过师弟所言也有不妥之处,司马勋之前坐镇梁州,也需要仰仗于本地世家的支持,所以这商贸转运的丰厚利润,到底有几成入了司马勋的口袋,又有几成落入世家之中,还得两说。” 杜英微微颔首,关中的这些家族,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世家。 所以杜英其实根本没有真正见识过世家到底如何插手、侵蚀乃至于掌握一个地方的财政赋税的,自然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有所偏颇。 “大概只有三成能归司马勋吧······” 王猛接着感慨一声,他当初游历北方,还是有经验的,就算是那些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的胡人,为了真正治理地方,还是要仰仗于世家,甚至有求于世家的。 不然的话,大家都没得玩。 杜英默然。 这听着有点耳熟。 是了,“七成归黄老爷,三成才是咱的”。 这电影真该申遗。 “关中商贾现在也初成气候。”杜英盘算着说道,“全旭出身蜀地,对梁州和巴蜀最了解,但是也更容易和蜀中各家再做勾连,所以让沈文儒选拔一些精干的吏员,随后去梁州,帮助师兄稳住梁州商贸。” “只是稳住?”王猛问道。 杜英下定决心:“师兄可便宜行事。” “就等你这句话了。”王猛一拍桌子,笑着说道,“这梁州,师兄替你走一遭!” 杜英微微一怔:“之前师兄尚还不情不愿。” “不情不愿又怎样?”王猛挽起袖子,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慨然说道,“大势在此,梁州在此,若我不取,岂不便宜他人?” 杜英亦然松了一口气。 师兄这一副“我不入汉中、谁入汉中”的神态,给人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感觉。 杜英觉得他也有些夸张了。 不过师兄不当咸鱼了,总是好的,只要他有信心,那这事就稳了。 不过想一想没有师兄在,自己怕是要长安、扶风两头跑啊。 大概能够悄悄回家和新媳妇温存一下了。 “启禀太守,梁州参军求见!”陆唐的声音响起。 杜英和王猛不由得眼前一亮。 成了! 果不其然,梁惮大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首级。 他到底是文人,不像武将那般粗鲁的往地上一丢,而是双手捧着放在地上,有些唏嘘的看了一眼,方才拱手说道: “此为司马康的首级,其据不从命,为周将军所杀。别驾已留在城中主持,所以属下前来复命。” 杜英微微颔首,这是预料之中的。 今天晚上看不到司马康的首级,他才得怀疑一下手下这几个文武是不是不靠谱呢。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五章 让世人看我梁州 而且司马勋都已经被杀了,司马康只要还有点儿脑子,也知道投降也没有好下场。 不过很显然,在养精蓄锐、最后没有捞到氐人打的周随面前,司马康在猝不及防下,并不抗揍。 “周随还是校尉······”杜英缓缓说道。 这些关中盟出身的将领,是杜英可以绝对信任的亲信,所以杜英自然也开始思索是不是把他们放的位置太低了。 现在的关中,固然需要有能力的人,但是也的确有很多事,需要的是最忠诚的人,能力反倒是其次。 王猛则笑着说道: “此战之后,因功奖赏,死伤抚恤,都要尽快落到实处,以拉拢关中王师人心,所以周随这个校尉,也应该往上挪一挪了。 尤其是现在又有了司马勋的旧部,再加上新编练的一些流民,扩军也不是什么难事。” 杜英也搓了搓手,这日子过得越来越阔绰了。 不过自己掌控关中和梁州的消息传到南方,阔绰的日子怕也过不了多久。 只希望桓温和江左世家能够在荆州斗的就一点儿吧。 杜英很想猥琐发育,但是奈何局势逼人,不得不浪啊。 “扶风已为我所有,还是尽快让师父过来吧。”杜英斟酌说道。 王猛皱眉说道: “那长安恐怕就真的没有足够多的人坐镇了。” 之前他们就讨论将法随留在长安,便是因为考虑到了杜英和王猛都不在,保不齐王坦之等人会想办法夺权作妖,更何况江左还有新人正在赶来的路上,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时日无长,无妨。”杜英摇头说道。 杜英已经在华阴、武关等地布局,而长安处于其中,如果南方真的有人再来关中,那杜英也能提前知道。从扶风赶到长安,并不比从武关到长安来的慢。 至于长安本地,杜英相信有谢奕镇着,王坦之等人被关中官吏们处处提防和排挤,也不至于短短一两个月就能翻起风浪。 而且杜英相信,就算是老泰山不靠谱,还有自家夫人兜底。 对于谢奕,杜英是不信任的,但是对于谢道韫,杜英很信任。 不过当着梁惮的面,他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杜英接着说道: “而司马勋的这些麾下兵马,可以拉到长安整编,另外还可以从中挑选一些之前对我关中没有太大敌意、信得过的士卒,作为我军南下梁州的带路人。” 王猛微微颔首,接着看向梁惮: “若说此事,恐怕还得依靠参军。” 梁惮赶忙应诺。 此次杜英南下梁州,自然也是梁州利益的再一次分配。 盆里的饭总共就那么多,梁惮当然也不想吃剩下的。 相比于雍瑞和隗粹,梁惮加入到这个团体的时间最短,所以本来所能获得的利益也是最少的。 而王猛现在直接把选拔梁州士卒的任务交给梁惮,自然意味着王猛也不倾向于让雍瑞和隗粹坐大,成为一文一武真正掌控梁州的人。 两极,总是容易出现矛盾,也容易联手合作。 而三角形,显然就稳定了很多。 这也让梁惮有些唏嘘,其实当初司马勋治理梁州,也是采用的类似的制衡手段。 只不过在那个三角之中,梁惮居于上位,是司马勋的亲信,而雍瑞和隗粹则要疏远一些,正好形成对梁惮的牵制,可又不足以影响到梁惮的发挥。 现在这新的三角之中,梁惮自然就变成了陪衬,而隗粹之心,仍然放在兵事上,居于上位的变成了雍瑞。 风水轮流转啊······ “梁州也已经饱经战火,所以余期望参军随同我家师兄前往梁州之后,能勠力同心,将目光放远一些。 梁州的群山,或许土地贫瘠,但是关中和巴蜀的贸易,甚至整个西部和东部的贸易和往来,都不能没有梁州。 因此余期望你们的目光能够往外看,看到梁州在天下的作用,而不是只看到梁州内几座城池、些许赋税到底归谁指挥。如此一来,才能让梁州真的富饶繁荣。 想来梁州各家,也不是真的只期望这辈子、这代人,依旧蜷缩在山中,为蝇头小利而争执不下吧?想来梁州子弟也想走出去,到长安、到建康,到天下人才汇聚之处,让世人看一看,什么是梁州。” 杜英并没有打扰和插手王猛的人事安排,因此此时才开口说道。 梁惮深吸一口气,他不得不承认,杜英勾勒出来的蓝图的确足够诱人。 梁州,汉中,这是古往今来龙兴之地。 的确不应该蹉跎。 天下洪流滚滚,梁州人,也应当纵身风云之中。 让世人看我梁州,也让天下不敢小梁州。 当然,梁惮也听出来了,在杜英的话里,还有另一层警告在。 杜英对于现在搭建起来的梁州文武班子非常满意,所以期望他们一起往外走,而不是局限在梁州内部搞牵制和竞争。 所以他警告梁惮,眼前的这个三角结构,不要想着去破坏,帮着一起去维护就可以了。 这让梁惮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一声,三角本来就是为了稳定,而不是为了锐意进取。 太守或许把梁州的内部事宜想得太简单了,即使是雍瑞和隗粹这些或许心思单纯、想要为梁州做些什么,并且追逐自己梦想的人,真正回到梁州,恐怕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而带领这个三角的王猛,之前也不过只是治理过长安罢了,并且迄今为止还没有见到成效。 他又能担当这个重任么? 梁惮看向王猛的目光之中,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疑惑。 王猛负手而立,微笑着说道: “梁州如何治理,余心中已有定数,就有劳参军配合了。” 梁惮见王猛没有细说的意思,也知道要么是这个定数还有些虚浮,要么就是王猛打算对他们三个人一起说,没有让梁惮吃独食、从而厚此薄彼的意思。 路已至此,也只能信任杜英和王猛了。 “还请郡丞放心······”梁惮拱手说道,同时觉得怪怪的。 前来统筹治理梁州的,竟然是一个郡丞? 不过想一想,现在整个关中都归杜英这个长安太守直接管辖,长安的郡丞前来治理梁州,好像也没有什么毛病。 乱世嘛,官衔混乱,正常。 梁惮心中如是自我安慰,可又难掩忐忑。 目送梁惮告辞离去,杜英缓缓说道: “人心仍然浮动不稳啊。” “扩张太快,难免的弊端。”王猛显然也发现了。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六章 誓师 多半年的时间,杜英已经坐拥关中而虎噬梁州,扩张也的确可以称得上快。 可是他现在还是要扩张。 不趁着冬天寒冷,剿灭氐人,等到开春,氐人必然又像是荒原上的野草,茂密生长起来,成为关中的头顶悬剑。 似乎察觉到了杜英的犹豫和纠结,王猛不由得咧嘴笑道: “无妨,这个冬天或许比以往更加艰难,但是只要能在冬天里斩草除根,来年开春,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 “梁州,也一样,既需要速战速决,又不可打压过甚。”杜英难免担心的说道。 “师弟还是担心一下如何平定氐蛮吧。苻雄一死,师弟和苻坚之间也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苻坚必然会血战到最后一刻。”王猛无奈的说道。 杜英走到舆图旁边,伸手指了指北方: “如果桓幼子仍然还在按照既定计划进兵,那么此时应该已经推进到北地郡,而余率军从扶风北上,抵达新平,或是和桓幼子会师一处,或是沿着泾水齐头并进,就可以直抵安定。 不过现在犹然还有鱼遵率领的氐人残部龟缩在扶风以西,是否需要先击破这一路兵马,以避免鱼遵偷袭我军后路?” 王猛笑道: “师弟之前还说梁州诸人应当向外看,现在师弟也在居中,没有看到外侧。” 说罢,他指了指天水。 杜英会意:“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王擢此人······” “现在我军已占关中,再吞梁州,同时至少还有王师大义在身,王擢会怎么选择,可以预料。”王猛颇有把握的说道,“我倒是觉得,师弟只要对王擢传递善意,那么他投效之心拦都拦不住。 这是一个知道自己有几分几量,所以从来没有什么野心,只想在乱世之中好好当墙头草的人。风向变了,他自然而然得倒过来。” 杜英露出些许不屑神色: “只是不愿与之为伍。” 王猛摇头说道:“乱世之中,少不了这些摇摆的墙头草,不过有他们在,至少我们占据优势的时候,能够少了很多攻城略地的麻烦。” “可是我们劣势的时候,这些人就很有可能是千里之堤上的蚁穴。”杜英无奈说道。 “所以,我们不会处于劣势,就可以了。”王猛笑着说道。 “谈何容易。” 杜英叹了一口气,现在的他看上去也是意气风发,但是关中内部实际上已经用人捉襟见肘,是一个撑开的空架子。 面对江左或者荆蜀,完全可以说处于劣势。 王猛收起来笑容,转而严肃的说道: “因此这方才体现了师弟之前提倡要组建各式书院,培养真正能够为关中所有之人才的重要,余南下梁州,也会在梁州筹办书院,而长安这边,余也期望师弟莫要懈怠。 罗老前辈之心,必然还是在治学上,可能会忽略他人的影响。书院的存在、考校的制度,都是世家的眼中钉,所以余有些担心王坦之等人在上一次见识过其中的利害之后,多加斥责和破坏。 一旦关中人心不稳,对关中书院失去了信心,那么我们再想要真正建立起来一个不受世家影响乃至于威胁的国度,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杜英颔首,抢占舆论阵地,他从来不敢放松。 王猛拱了拱手: “其余的应该也不用为兄多言,师弟留守关中,又兼顾北地战局,多加保重!” “你我师兄弟此去南北,再相逢之时,应当已经春暖花开了,那时再相对品茶,笑对春风。”杜英亦然感慨道。 王猛转身向外走去,杜英这对着他的背影作揖一礼。 今日,有人来,有人留,又有人走。 现在又剩下他自己了。 “哦对,差点儿忘了你。”杜英看了一眼还放在哪里的司马勋首级,自言自语道,“若有自知之明,何至于此? 不过或许我也没有自知之明,想要在这乱世之中撕破层云,或许也如飞蛾扑火一般。 但······不试一试,又如何知道?” ———————————— 冬日雪后。 扶风城外,将旗猎猎舞动。 军阵肃杀,在城北展开。 经过这一场风雪,渭水也不再奔流,像是一条被封印的银龙,成为今日扶风的背景板。 军阵面向的,是一片新堆起的坟茔。 扶风战场上牺牲的王师将士,都被掩埋在这里。 一个又一个的小土包,密密麻麻,向东延展开。 代表着他们向着北方胡人的地方,又向着东方故土的方向。 而在土包的前面,还插着木牌,写明姓名和籍贯,方便家人前来捡取骨骸。 有很多空白的牌子,是因为尸体已经无法辨认,更或者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已经战死。无人知晓姓名,无人知晓来历。 甚至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都已经没有家人了。 杜英面向这些坟茔,默然了良久,方才转过身。 在搭起来的桌子上,摆放着两个首级。 苻雄和司马勋。 杜英的目光在将士们身上扫过,今日既是举行一场祭祀,告慰这些战死的将士,也是一次誓师。 王师将开拔北上,向氐人发起进攻。 “将士们,如你们所见!”杜英慨然说道,“从长安到扶风的道路,无数的袍泽们已经用鲜血为我们开拓,现在他们就静静的躺在这里,接受着我们的敬仰。 而未来,他们的名字也会出现在长安的功德祠中,所有为保卫关中而战,为保卫汉家百姓和故土而战的将士,都有资格接受万世香火。 如今,我们仍然要北上,去解救更多的同胞,去夺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土地,去教训那些曾经将我们视为草芥的的胡人! 如今,他们就躺在这里,注视着我们在此列阵,也将注视着我们向北的背影! 所以,将士们,弟兄们,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杀胡!”吼声如雷霆,如海浪,拔地而起、向天咆哮。 声浪鼓动着旗帜、横扫这雪原。 而杜英端起桌子上的酒碗,重新面向坟茔,洒在雪地中。 接着,他指着那两个首级说道: “现在,氐人的砥柱,余已经带你们斩断,而见死不救的盟友,余也已经带你们惩戒。前方没有强大的敌人,只有负隅顽抗的困兽,后方没有无能的将领,只有一心支持我们的关中百姓! 所以,今日誓师,我们向着朗朗苍天发誓,向着汉家黄土发誓,向着战死的袍泽发誓,不破胡虏,誓不还家!” “不破胡虏,誓不还家!” “出征!” 杜英霍然向前劈下手臂。 一支支王师方阵,逐渐变成长蛇行军阵势,越过坟茔,向北前进。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八章 先到的郗家人 此情此景,让罗含不由得感慨一声: “风华出尘、佳人如玉、飘忽若神,不过如此。” 他的声音不小,谢道韫自是听到了的,轻笑道: “凡尘女子,如何能比肩洛神?” 罗含露出悠然神往的神情。 若是再有出尘之人,胜过今日所见,那又是何等的绝代风华? “阿姊!”站在罗含一侧的谢玄,唤了一声。 “见过谢姊姊。”站在罗含另一边的一名少年自然不敢和罗含这般肆无忌惮的讨论谢道韫的风姿如何,更不敢和谢玄这样懈怠,郑重拱手行礼。 罗含是长辈,谢玄是人家内弟,他可没有资格。 谢道韫已然知道罗含这里有客人,直接忽略了谢玄,打量着这少年,含笑还礼: “算来和道胤贤弟也已多年未见了。” “大概三四年?” 那少年的脸上犹带着几分稚嫩,强装出来的成熟让谢道韫看在眼底,不由得直摇头。 郗恢,字道胤,是郗昙之子,据说三叔打算让家中三妹和郗恢联姻,从而建立谢家和郗家的联系。 郗家虽然在江左各家之中地位尴尬,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郗鉴的余威一日还在,江左诸人,心中鄙夷不假,但是谁敢表现在明面上? 而且郗家的政治遗产,也足够令人眼馋,即使是王家,也想通过再次联姻的方式争夺这些政治名望。 “算起来,王右军离开长安也并未太久,为何尔等就已经赶到了长安?”谢道韫问道。 她今天并不是来探访郗恢的,郗恢还没有这个资格。 主要是来和罗含商议一下关中书院下一步的布局和发展,此事按理说应该是礼曹掾史阮宁来负责的,但是阮宁本事如何暂且两说,以他的背景和立场,自然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此事,阻拦杜英培养自己的人才。 所以杜英索性示意谢道韫先和罗含商议妥当,绕开阮宁,然后再从长安市集的营收之中拨款,走关中盟的财政,根本不需要经过户曹掾史王坦之的同意。 骤然扩大的地盘,也让杜英在人才调度上捉襟见肘。 谢道韫能够理解夫君的这种急迫感,所以在渭水之战的捷报并杜英的亲笔信一并传来之后,就先来拜访罗含。 至于郗恢在此,她也是来之前才知晓的。 郗恢是昨日抵达的长安,当然,郗恢甚至都还没有加冠,自然不可能是领头人物,带着郗恢前来,是郗愔的部将杨佺期。 此人是正宗的弘农杨氏出身、东汉杨震后代,其父杨亮曾在永嘉乱后效命于胡人,后来南下为梁州刺史。 此时的梁州,还在北方氐羌的手中,所以杨亮这个刺史只是一个虚名罢了,为此,杨亮颇有微词,认为自己之所以不得重用,就是因为南渡太晚,没有抢到利益,和个人实力无关。 然而正是因为杨亮的这番牢骚弄得人尽皆知,他更是此生碌碌无为,其子杨佺期也只能呆在军旅之中。 不过杨佺期才能出众,再加之其父杨亮就曾领兵,所以有家传经验和学问在,很快就在郗愔麾下脱颖而出。 郗愔自己是名士,身边聚集的也都是一群只会清谈的名士,所以真正能指挥兵马的人,自然就显得格外重要——这倒也说明郗愔还没有修仙问道以至于完全糊涂的地步。 在同行们的衬托下,杨佺期也成为郗愔麾下顶梁柱。 此次北上,郗愔让杨佺期保护郗恢,自然是大材小用,却也说明郗家对北上的重视。 因为北上,就是为了带着郗昙的长女郗道茂来和王家联姻的。 郗恢则是代表娘家人前来。 谢道韫早就知道此事,也知道王羲之临走之前就已传书江左,让王凝之动身。 王家和郗家的姻亲,显然要落在王凝之的头上,毕竟王凝之年龄也到了,而且骤然没了婚配对象,这般选择合情合理。 但是谢道韫好奇的是,人家新郎官都还没到,你们也太积极了吧? 被谢道韫这么一问,虽然问的足够含蓄了,可郗恢还是脸上有点挂不住,尴尬的笑了笑: “路途不同,因此到的早晚有所不同。” 谢道韫登时反应过来。 郗家想要抱上王家的大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所以当初王羲之北上的时候,郗家就在盘算是不是趁着只有王羲之在的机会,直接在关中就把联姻的事定下来,所以估计郗家儿女也都启程北上。 不过因为王羲之并没有携带子嗣随行,所以郗家也只好作罢,让郗恢他们等在半路上。 现在这件事重新敲定,郗家自然不可能厚着脸皮等王凝之北上,再一起走,那就不是抱大腿了,而是跪舔王家,所以索性先行一步。 来长安结交一下各方势力、先置办一下产业,并不是什么坏事。 理解了郗家的小算盘,谢道韫也不再多说。 罗含同样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赶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外面风寒,舍内说话吧。” 谢道韫微微颔首: “后进之辈,当不得罗伯父如此客气。” “官职高低,更在年龄之上。阿元如今贵为太守夫人,乃是长安内眷之中最尊贵的存在。”罗含笑道,“尤其是如今太守不在,夫人代太守行事,我等为下属,怎敢怠慢?” 这话是罗含在表示谦虚,同时也是提点旁边的郗恢: 谢道韫不是代表谢家来的,而是代表杜英,代表着如今掌控关中的新势力。 所以什么话该说、什么态度能表露,心里要有点数。 郗家和王家联姻,破坏的是关中的利益,谢道韫很有可能会想办法找茬。 郗恢自是明白,恭敬的跟在罗含身后。 谢玄则脸色微微一沉,罗含的举动,在他看来,自然有些吃里扒外。 受着我家姊夫的信任,不应该帮忙找郗家的麻烦么? 提醒和回护郗家,是几个意思? “伯父和夫君亦师亦友,夫君可从未把伯父当做下属。”谢道韫似毫未察觉罗含话中的提醒,依旧带着微笑,“伯父太谦虚了。” 罗含顿时无奈的点头。 谢道韫也未明说其意,但话里话外都在表达,我家夫君没有把你当外人,罗伯父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这是善意而隐晦的提醒,可是若罗含还有下次的话,那就恐怕没有这么善意了。 接着,谢道韫轻轻摆手。 护送她前来的六扇门捕快在门内门外同时布下岗哨。 正文 第六百九十九章 谢道韫的威胁 关中王师出战在外,长安守备兵马捉襟见肘。 所以谢道韫主动将府衙护卫都换成了六扇门。 这也是给六扇门一个表现的机会,只要不出什么差错,日后六扇门自然可以以此为理由再次扩张,而让各方无从反对。 杜英从未向谢道韫隐瞒自己在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的所有布局和后手,谢道韫在享受这种“夫妻同心”的感觉同时,自然也着力于在夫君顾及不到的时候推动他的部署。 看到谢道韫的动作,罗含心里咯噔一声。 关中书院本来就是杜英重点经营和打造的培养人才、对抗世家的“前线”,所以安保也是很重要的问题,在关中书院外本来就有六扇门队伍往来巡视。 按理说就算是临时的岗哨布置,也不至于来个内外双层。 谢道韫这摆明是在威胁罗含,也是给郗恢看的。 郗恢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世家出身的子弟,纵然年少,可是对于对方一举一动中的深层次意思却很敏感。 他的脸色变了变,却仍强装镇定。 旁边的谢玄皆看在眼里,负手摇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你们都以为我家阿姊是清雅脱俗的才女、谪仙人,却不知道她的手腕强硬得很,气场更是十足。 而罗含勉强挤出些笑容: “当初在建康府的时候,和郗家兄弟相谈甚欢,道胤这孩子,老夫也颇为喜欢。” 算是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愿意让郗恢待在身边,甚至回护他。 谢道韫了然,郗愔和郗昙虽然处理政务的本事不怎么样,军事指挥能力更是几乎为零,但是从家传到学问,显然都堪称执牛耳者,能和罗含谈笑尽欢,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谢道韫也知晓,郗家兄弟是五斗米道的狂热拥趸,而罗含则是不信神佛的人,所以双方就算谈的到一起去,也不可能引为知己。 因此这绝对不只是罗含愿意回护郗恢的原因。 恐怕这背后还少不了桓温的存在,以及罗含一直以来就模棱两可的心态。 大司马愿意促成王郗两家的联姻,显然是有郗超在背后默许,甚至是唆使——谢道韫现在已经完全把自己带入到了杜家妇的身份之中,所以不利于关中和杜英的举动,自然就是唆使。 这意味着荆蜀和江左在南方斗的热闹,但是在关中却谋求联合。 而且随着杜英在渭水大获全胜,并且鲸吞梁州的消息传到南方,这种联合很有可能从现在暗戳戳的,到直接抬到明面上。 必须要在如今双方态度暧昧的时候就做些什么······ 至于罗含本人,他显然并不想让关中变成谁的一言堂,因为只有现在这种各方势力保持均衡、相互牵制的状态,才能让罗含的身份地位显得重要,各方都会倾向于让他来当传话的中间人,并且理解和支持他所愿意做的事。 在罗含看来,这才是关中书院发展的最好环境。 谢道韫在心中暗暗叹息,罗伯父自以为置身事外,殊不知他越是想要维持这样的平衡,就越是在这权力斗争之中陷得深。 做学问的人,卷入政治权争之中,心思可就不单纯了······ 不过谢道韫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她会暗示罗含,但是罗含听不听得懂,又愿不愿意回头,那就是罗含的问题了。 执迷不悟,则关中书院可以换一个人来执掌。 关中再缺人才,也不能留下隐患。 正逢书院早课,已能听到朗朗读书声。 谢道韫心中杂乱的想法为之一清。 这稚嫩的童声,代表着关中的希望,也代表着初升的太阳。 撕破头顶的胡尘阴云,有杜英在,有这一代人在。 而照耀人间的郁郁葱葱,让华夏重新繁荣,还得看下一代的。 听着他们的声音,看着他们的成长,谢道韫很欣慰。 大家在议事堂中依次落座,罗含自然察觉到谢道韫神色不善,索性直接让出上座,不过谢道韫婉拒了,最后两人亦相对而坐,空出主人的位置。 谢玄随着在谢道韫下首落座,目视前方,盯着坐在罗含下首的郗恢。 他是战场上磨练过的,一身血火杀气,自然骇得郗恢目光连连躲闪,哪里敢直视谢玄? 看郗恢有些狼狈的样子,谢玄方才微微一笑,从微微前倾的攻击姿态变成微微屈身,收去了一身杀意。 他昨天晚上就到了书院,名义上是拜访罗含,以及听一听书院的课,但实际上就是来试探罗含、郗恢的态度的,另外也是为了保护自家姊姊。 姊夫不在,给姊姊充当护卫的任务,谢玄认为自己义不容辞。 只不过他的保护,显然很具有攻击性。 也不知道这是护卫,还是打手。 罗含的余光也注意到了郗恢的窘态,但是这一次他很识趣的没有开口说话。 谢道韫看着两个少年交锋完毕——说是交锋都抬举郗恢了——这才施施然说道: “余此次前来,是奉夫君传书,和罗伯父商议一下将关中书院开设到其余州郡的问题。” 罗含不由得皱了皱眉: “关中书院刚刚搬迁到长安,甚至连这小小的太学都还没有收拾干净,若是再向外开设其余的书院,怕是过犹不及。” 谢道韫摇了摇头: “梁州、雍州,皆将为关中所有,如今夫君已率军北上安定,郡丞则带兵南下梁州,届时我关中将通过梁州向南直面荆蜀,通过雍州向东直面河东乃至河北、向西直面凉州。 这必然会成为各方角逐之处,而关中书院作为夫君一心操办起来,意欲教化蛮夷、培养人才的撒手锏,更是不能落在后面。 关中更为领先的人才培养政策,若是不能为梁雍百姓所知晓,那人心向背,恐怕又难说。” 这几句话自然是说到了罗含的心坎上,教化蛮夷、培养人才,都是他真正想做的事,也是当时打算留下开办关中书院的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原因。 对于半生历经沧桑的罗含来说,什么利益纠葛、权谋斗争,都不重要,谁都不能阻挡他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想要在长安维持一种平衡以四处获利,是为了自己的梦想。 而现在杜英让他准备筹办新的书院,更是让他看到了有朝一日把自己的学问和名声真正传遍天下的希望。 罗含犹做犹豫之色。 谢道韫却一副了然的神情。 正文 第七百章 郗道茂 若是罗含想要拒绝的话,早就断然拒绝了。 不引火上身,不给对方希望之后又扼杀、引起对方的不满,这些为人处世之道,罗含还是清楚的。 所以他此时的犹豫,自然也是想要告诉谢道韫,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艰难,这样才能让杜英和谢道韫珍惜这样的结果。 旁边的郗恢则脸色微变,有些按捺不住的轻轻敲着桌子。 罗含答应了继续向外拓展和建设关中书院,自然也就等于重新站到了支持杜英的立场上,又怎么可能再照拂郗家? 如此一来,郗家好不容易在长安抱住的一条大腿,说没就没了。 王凝之不在的日子,谁还能照拂郗家? 江左留在关中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关系模糊不清,若即若离,所以郗恢是万万不敢去招惹王坦之的,万一哪天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翻脸了,那郗家岂不是上错车了? 剩下的韩伯和阮宁等等,都是孤身一人,显然也没有什么班底和底气······ 兜兜转转,郗恢发现江左在关中的势力弱小到自己似乎只能主动去抱谢奕的大腿。 不管怎么说,谢奕的三女儿基本确定要许给自己,所以好像抱老丈人的大腿也没有什么问题? 如此一来,甚至和杜太守还是连襟? 似乎有一条崭新的道路,向自己敞开了。 郗恢轻轻摇头,将这种在他看来过于离经叛道的想法从脑海之中去除,自己是来反对杜英的,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和杜英混在一起? 当然,他并没有考虑,杜英对于这个凑上门来的连襟会不会待见。 到底是少年人,郗恢的脸色变化,并没有瞒过谢道韫。 谢道韫轻轻一笑,郗恢的心态浮动,总是好事。杨佺期名义上是郗家北上的带队人物,但是毕竟只是下属、是外人,所以真正能代表郗家行事的,还是郗恢。 若能“萝卜加大棒”以掌控这个少年的话,那想掌控郗家在关中的态度和立场,自然也就轻而易举了。 放眼关中,这个任务显然没有谁比谢奕更合适了。 自家老爹现在一副府中高卧、事不关己的架势,甚至就连渭水之战打得那么激烈都不着急嚷嚷着要参加,实际上心里有数得很,大概也知道这长安谁都可以离开,却不能没有他坐镇。 那就索性让老爹来对付郗恢吧。 谢道韫缓缓起身: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妨我们在书院之中走一走,既然此次道韫是代表夫君前来的,那么书院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可能的协调各个掾史,为书院解决。” 这是在刚刚的威胁和强硬的命令之后又给出的好处。 罗含虽然知道这还是先打一顿再给甜枣的老套路,但心中还是很受用的。 因为这至少说明杜英是真心想要建设和发展关中书院,不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所以他也露出笑容: “之前仲渊就曾说过‘绝知此事要躬行’,并以此劝告书院学子,小儿们或许还不理解,老夫却是引以为戒,挂在心头。” 说着,几人先后向外走去。 而转过前厅,一名少女缓缓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捧着托盘,上有礼盒。 “郗家妹妹,经年未见了。”谢道韫微笑。 那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娉婷而来,似弱柳扶风,听到谢道韫的声音,方才抬头。 柳眉弯如月,娇羞不胜风。 而少女惊喜的说道: “原来真是谢姊姊!” 谢道韫笑着主动挽起她的手说道: “为何不能是谢姊姊呢?” “江左甚至都有传闻说谢姊姊为杜······杜太守所掳走,为谢家之奇耻大辱······”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有如蚊蚋,偷眼看了一眼谢道韫。 少女不是别人,自是此次郗家送来想要和王家结为连理的郗道茂,郗昙的长女,也是郗家一直想要下出去,却迟迟未曾挑到落子之处的那枚棋子。 因为事实是否如此,她已亲眼所见。 谢姊姊这不是被掳走了,而是在这长安城“作威作福”。 罗含都小心的压着步子,不敢超越谢道韫,而自家那个在江左也是自视甚高,来的路上更是时不时宣称要在关中振兴郗家门楣、将那作恶多端的杜英彻底击败的兄长,更是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沮丧着脸。 虽然郗道茂知道,甚至都不用杜英出现,就是郗超大兄站在郗恢背后咳嗽一声,就足够让郗恢吓得屁滚尿流了。 可是柔弱而胆怯的少女,对于这个总是喜欢指手画脚的阿兄,还是有些畏惧的。 如今见他这番小心模样,心中没来由的安定,甚至还主动往谢道韫的身边缩了缩。 对于郗道茂刚刚所说的话,谢道韫不以为忤。 江左各家想要诋毁夫君,甚至三叔想要尽可能的撇清谢家和杜英之间的关系,营造出一种杜谢婚约是杜英强迫谢家所为的舆论氛围,都有可能,谢道韫也能表示理解。 而郗道茂的小小动作,自然落在谢道韫的眼中。 她在关中盟担当掾史的时候,本就负责盟中妇女工作,背靠杜英这棵大树,主持公道起来,谁敢说狡辩? 因此此时见到郗道茂瑟瑟缩缩,又压抑着喜悦的样子,心中难免升起保护欲,本不打算在这种可能会引起争议的事上多说,却也忍不住解释一句: “姊姊并没有被夫君掳走,而是两情相悦、结为夫妻的。有一些传言,本就为了诋毁人而流传,所以不足为信。” 郗道茂似懂非懂,养在深闺的她,就像是一只囚笼之中的金丝雀,没有见过什么风雨,自然更不能理解这种人心险恶。 谢道韫无奈说道: “妹妹年方少艾,又未曾行走于尘世之中,不能辨明,也在情理之中,姊姊自然不会怪罪。 上一次和妹妹相见的时候,已经是一两年前了吧?当时乌衣巷中各家内眷的集会上,见妹妹瑟缩于人群之外,如芭蕉逢雨,格外惹人怜惜。 当时恐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在此地再相逢。” 说到这话题上,郗道茂才算是回过神来,轻声说道: “阿兄说要让余准备礼物送给贵客,余还不知道是何方来的贵客,没想到竟然是谢姊姊。” 谢道韫也注意到郗道茂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犹然捧着礼盒,抿唇轻笑: “妹妹有心了,不过······” 正文 第七百零一章 谢道韫领情 说着,谢道韫走到礼盒旁,轻轻掀起其中一个。 金玉光芒,格外耀眼。 不出所料,郗家还真是大方。 哪怕是并没有打算和杜英做朋友,但是该拿出来的贿赂却是一点儿都不少。 只有聊表心思,大家就算是以后反目成仇,也不至于互相置之死地。 总要念及这一份心意、这些旧情在的。 而且郗家和杜英之间没有什么旧情,所以郗家这一份重礼自然是要通过郗道茂送到谢道韫的手上。 姊妹关照之情以及两家通家之好,这才是旧情,也是世家们抱团取暖的纽带,更是两家真正翻脸之后,仍然做人留一线的依据。 谢道韫领了这个情,自然就得在关键时候给郗家求情,尤其是给杜太守吹吹枕边风什么的。 虽然郗恢想要实现这一点的方式看上去颇为拙劣。 几乎就差直接往谢道韫手上塞钱了。 但谢道韫也并没有拒绝,她的手指微微向下一按,合上了盖子: “妹妹有心了。” 说罢,她瞥了谢玄一眼,谢玄皱了皱眉,还是招呼几名随行在后的谢家仆人将礼盒接过来。 而谢道韫终归是收下了这一份心意,也让一直面带紧张神色郗恢,松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谢家是不缺这些的。 谢道韫收下,更多地还是表明自己仍然愿意拉拢郗家的态度。 至少郗家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她会想办法拉郗家一把的。 郗道茂有些茫然的看着谢道韫,直觉告诉她,谢姊姊收下礼盒,似乎并不是很正确的选择。 因为郗恢想做的事,显然不会真的有利于谢姊姊。 但是自己现在总归也不好拆兄长的台。 罗含则有些奇怪的看着谢道韫,谢才女莫非也转了性子,开始贪财了? 又或者谢才女根本就没有看出来其中的关窍? 却不料谢道韫先开口说道: “在其余州郡开设书院,所需要的人才,当地其实都有,世家之中、山野之中,总能寻觅到想要将一身才华货与帝王家的人,除此之外,也能找到立志于传承自己的学问、教化蛮夷的人。 但是钱财,总不是凭空而生,如今长安太守府上下,为了能够建设书院、市集和工坊,同样也是节衣缩食,日常用度一减再减,而太守府上下毫无怨言。 可再开设书院,也的确会让太守府应接不暇。因此余想以杜家和郗家妹妹的共同名义,将这些珠宝捐献给关中书院。 罗伯父德高望重、清廉守节,所以我相信,这些珠宝金玉在罗伯父的手中,定然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罗伯父以为如何?” 罗含登时喜出望外。 谢道韫一语中的,人才是可以培养的,但是书院每日里的吃穿用度,以及给那些教书先生们的薪水,什么不是需要钱的? 没钱,这也是罗含一直想要先稳住现在长安这座书院的原因之一。 毕竟盲目的扩张,也意味着书院的财政很有可能会崩溃。 而且罗含一直不想主动提起此事,一来是因为老爷子同样很清楚,太守府如今又要恢复民生、轻徭薄税,又要承担巨大的战争支出,能够拿出来这么多钱给关中书院,也已经得益于那些将孩子送来学习的商贾们的支持。 二来······读书人怎么能天天把钱财挂在嘴边,嚷嚷着穷呢? 属实是有些丢不起这个人。 现在谢道韫直接把钱财给到了关中书院,罗含自然高兴。 他心中最后一点儿对关中书院向地方上扩张的担忧,也烟消云散。 原本对于接过来郗家的这些礼物很是不满的谢玄,此时兴致勃勃的带着人直接捧着礼盒就和关中书院的账房交接。 估计这些钱能够让账房那个老先生兴奋很久了。 郗恢则脸色灰败,因为他转眼之间意识到,自己用来攀人情的礼物,就这么转手被谢道韫送给了关中书院。 用的是长安太守府的名义,是杜家夫人的名义。 人们若是知道了,尤其是书院之中的这些读书人们知道了,自然会称赞太守府,称赞杜太守夫妇,甚至还会顺带称赞一下谢家。 但是和郗家,大概没有什么关系。 当然,谢道韫还是真的留了一线,专门强调了是自己和郗道茂一起捐赠的,所以郗家还能够蹭一下郗道茂的光。 然而郗道茂马上就要嫁入王氏了,人们再说起来,那也是王家夫人当时如此仁慈善良等等。 想到这里,郗恢忍不住瞪了郗道茂一眼。 郗道茂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默默地低下头。 罗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微微摇头。 谢道韫显然从一开始就看出了郗恢的目的。 所以她接下来礼物、送给书院,毫不拖泥带水。 好人让她做了,而郗家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论玩这些手腕权谋,郗家这一代,有一个出类拔萃的郗超不假,奈何其余子弟都太弱了。 而一个家族的崛起,绝不只能只有一个人强大。 罗含如是想着,自然也知道,今天自己从谢道韫这里拿了这笔钱,以后就更要站稳队列了。 各方中间,看似身在世外的位置,自己坐不了了。 就算他还想坐着,江左、荆蜀各方,谁会信? 不过这样也好,关中书院作为自己实现梦想的最大助力,也终归要尽快步入正轨,适应关中快速扩张的节奏。 “妹妹,来,姊姊也让人做一块石头,刻上你的名字,当让关中书院的后来人们都知道,书院有如斯之盛,都是谁的功绩。”谢道韫微笑着轻轻扯了扯郗道茂的袖子。 郗道茂晕晕乎乎的跟着谢道韫向前走。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否则,为什么谢姊姊仍然如此温柔,罗伯父为何笑容掩都掩盖不住,而阿兄······也不知道那神情是哭还是笑。 —————————— 新平郡。 氐秦新平郡守辛牢早在王师拿下长安之后,就在新平郡外布设下了两处营寨。 辛牢俨然是参考了关中常见坞堡的样式,外有拒马和鹿寨,内有壕沟,同时还从杜英之前几次漂亮的防守战中汲取经验,以纵横的壕沟连接营寨各处,士卒穿行其中,互为奥援。 因此关中王师的进攻也并不是那么顺利,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才啃下来了外围营寨。 这不由得让杜英感慨,聪明的敌人,总是能够会在战斗之中汲取教训,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大和棘手。 正文 第七百零二章 圣人不会悲悯 房旷站在杜英身侧,压低声音讲着辛牢的履历。 扶风一战之后,房默按照原定的计划,留在扶风,稳定局势,也等待法随赶到,一并快速将扶风的流民、俘虏转化成兵马和劳力。 而目前真正有能力坐镇参谋司的阎负,自然被杜英和王猛一致同意留在了长安。 有阎负主管参谋司,再加上袁宏统筹长安民生,足够镇住江左世家和荆蜀各方。 再不济,还有谢奕呢。 这也算是杜英给后方的稳定加上的一道道保险。 不过杜英的身边,自然也不能没有参谋司中的领头人物跟着,于是房旷就从长安赶来了。 相比于自家谨慎的兄长房默,房旷显然更“愤青”一些,这资料 说到多半处,就已经忍不住批驳辛牢: “这辛牢,也是正经的汉家子弟出身。河北辛氏在北地郡的旁支,结果忠心耿耿为氐人而战,之前氐人能一统关中,就有他们这些出身世家的汉人子弟摇旗助威。 否则以其汉人之身,又怎么可能担任从事郎中、吏部尚书这般重任?” “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杜英缓缓说道,“显然在这些雍州世家子弟们的心中,王师已经不可能回来了。 所以投效氐人,意图影响氐人,在氐人之中建立起来一个仍然推行世家制度,也仰仗于世家的势力,才是他们的最好选择。 因而他们倾向于扶持弱小但是更有希望的氐人继承者,比如苻坚。因为氐人豪酋都已经汇聚在了苻苌和苻生身边,苻苌身死之后,这些人更是对苻生马首是瞻。 所以若汉人世家也跟在其后的话,恐怕获得不了什么好处。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追随和扶持苻坚,借助苻坚之手击破那些能够对他们攫取钱财造成阻碍的氐人豪酋。 世家上下,皆对苻坚忠心耿耿,久而久之,一个个和氐人,也和苻坚绑定的太深,心中的归属和忠诚都已经塑造起来。 江左偏安、根本不顾北方死活的那个朝廷,显然已经不足以赢得他们的尊重和爱戴,他们将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在了氐人身上。 氐秦能称雄一时,也离不开他们的帮助。所以现在我们正在进攻的,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家底,他们几代人的心血?” 房旷一时无言。 出身世家的他,知道杜英说的不错。 甚至房旷还有些心虚,因为他不敢想象,如果关中没有杜英横空出世,那么是不是还是在氐人的胡尘笼罩之中? 而那时,越过潼关进入关中的他,最好的选择岂不也是乖乖的为氐人服务,并且意图通过长期的潜移默化来影响氐人,重新在氐人的王朝之中传播汉学。 只不过辛牢走上了这条路,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这么走,这条路就没了。 想到这儿,房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庆幸于能够遇到杜英,避免他走上了一条“歪门邪道”,还是应该惭愧,自己也难免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走到一个地方,所想的并不是此国此民如何,而是此家本人如何。”杜英接着说道,“所以其所行事,为家而行,为己而行,却忘了低下头,看一看这人间的沧桑与仇恨,却忘了回下头,看一看来者的牺牲和坚持。” “悲悯世人,确实是读圣贤书之人应该做的。”房旷回答。 杜英却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悲悯世人,倒不如说是尊重世人。知我百姓,生活多艰,当为百姓再多谋福祉。 悲悯这个词,只有那些真正成为一个时代神灵、圣贤的人,才有资格说。 然而当一个人真的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时候,往往他并不会选择悲悯、选择俯视,而是会选择仍然走入到每个人之中,和他们一般无二,知其所思、知其所愿、为其而劳。” 房旷若有所思。 世家所为的,是这个家族,而所害的,却可能是一方和平、是数以万计的百姓······ 真正的圣人都不会选择高高在上······ 这些房旷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一下子灌输到了他的心田之中,让他一时半刻竟有一种难以理解的感觉。 自己之前的日子,过得又是何等的自满以及浑浑噩噩。 杜英不再多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剩下的就靠房旷自己理解体会了。 杜英不愿意那么急促的去告诉他们每一个人,世家对这个时代的毒害有多深。 他点到为止,不会逼迫太急,以免适得其反。 而杜英相信,这些正锐意进取、想要改变这时代的年轻人们,只要给他们足够多的时间,他们就可以意识到: 一个新的势力真的想要崛起并且国祚绵长,那么就必须要跳出这制度、打破桎梏。 否则又会是一次轮回。 历史上的这个时代,进行了太多次的轮回,而百姓也蒙受了太多的苦难。 前方,鼓声阵阵,王师突破了辛牢布设的防线。 以精锐之师,进攻学了七八分、兵马也多半都是临时拉起的丁壮的氐人,王师若是攻破不了这营寨,那才真是贻笑大方。 接下来就是攻城战了。 氐人的脊梁骨,已经在渭水岸边被杜英打断,而这新平郡的半数兵马,此时也在城外溃散。 杜英突然间反倒是盼望着辛牢的反抗能够更激烈一些,这样杜英还能够用实际案例告诉房旷: 为什么局势已经恶劣到了兵临城下,这些汉人仍然愿意为氐人而战、乃至于为氐人而死? 房旷只要还有自己的思维,而不是完全被世家的那一套理论迷惑了内心,大概就会明白: 这些汉人,并不是为氐人而战,他们是在为自己辛苦从氐人朝廷之中所取得的利益和地位而战,更是为了他们这些年从百姓身上攫取的那些钱财、吸走的那些血而战。 他们想要维护的,不是氐人,而是自己。 就算是换了一个新的主人,他们也仍然会选择为此而战。 他们担心城破之后一无所有,担心兵锋之下一切积蓄荡然无存。 所以他们对着同胞咆哮和厮杀。 甚至嘴上还喊着“忠义”、“为了大秦”。 让人们觉得,这些人真的是氐秦的忠臣,日后也有资格在氐秦的史册之中闪耀。 这就是世家的真面目。 “报!新平郡西北发现苻生前锋斥候,距离此城不足二十里!”斥候的声音,骤然将杜英从思索之中拽出来。 正文 第七百零三章 苻生不可怕 杜英皱眉,轻轻叹息。 辛牢的坚决抵抗,终归还是耽误了一些时间。 若是苻生仍然距离五十里,那杜英甚至都还有胆量下令继续攻城。 可是现在苻生来的太快了,他麾下的骑兵更是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战场上,杜英自然不能再让王师保持攻城的姿态。 鬼知道城里的氐人,是不是还有杀出城配合苻生的能耐,稍有不慎就是杜英自己被包饺子了。 “一己之私,生灵涂炭,非人哉!”房旷此时突然冒出来一句。 杜英怔了怔,意识到这家伙大概刚刚从那一番讨论之中回过神来。 可见杜英那一番话对他影响之深。 然而深不深的暂时也顾不上了,杜英果断下令: “鸣金收兵!” 随着鸣金声响起,城下的王师将士无奈撤退。 而城上显然认为自己已经大难临头的氐人,爆发出欢呼。 大概他们也意识到今天逃过一劫,而且十有八九是援兵到了,才让王师的进攻戛然而止。 甚至有嚣张的,肆意的扭动身躯,嘲讽王师,其动作之夸张,杜英站的这么远都能看得清楚。 不少亲卫和幕僚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然而当他们看向杜英的时候,却发现太守并没有非常生气的样子。 面无表情,就像是在看死人。 很快那氐人的动作就顿住了。 因为一支箭从王师之中掠出,直接将他击中。 真的变成了死人。 紧接着,城上城下,箭矢如雨。 王师将士在宣泄怒意,氐人士卒也一般无二的被按在那里打的憋屈。 不过对射归对射,双方将领还是保持冷静和克制的,王师依旧在稳步后退,而城头上也竖起了盾牌。 很快两军就脱离接触。 朱序和隗粹齐齐前来参见杜英。 “苻生会率军赶来支援,情理之中。”杜英先开口说道。 原本面露担忧神色的朱序和隗粹,不由得冷静下来。 没办法,之前的北伐之战以及关中之战里,苻生带给他们的心理阴影还是不小的。 其实苻生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胜利,不然也不会从南阳千里转进泾水畔,就比校长略微慢。 但是架不住苻生这种万夫莫敌的家伙,一顿冲阵,输了战斗,却往往赢了气势。 所有的主将回想起曾经直面苻生冲锋的情况,就会忍不住打个寒颤,谁知道下一次这家伙的马槊会不会一直捅刺到自己的面前? 所以杜英也只能端出来信心十足的模样,让朱序和隗粹不能直接被这种心理阴影主导了想法。 已经从刚才的思绪之中把自己拔出来的房旷,此时开口说道: “苻雄身死,如今氐蛮朝堂之上的权争,又是此消彼长。新平郡太守辛牢,是苻坚的人。 按照斥候之前探摸到的消息,苻生屯兵泾水岸边,既不能入城休整,军中又缺衣少粮,偏偏还有苻雄率领氐人主力压制,想要造反都没有成功的可能。 因此现在苻生如同出柙猛虎,既想要击破我军,扬其威名,也想要趁机入主新平郡,真正为自己找到立足之处。” 一句“猛虎”说出来,气氛登时又紧张起来。 杜英皱了皱眉,这家伙怕不是来添乱的? 他正想要说什么,便听得房旷话锋一转: “然而这终归只是苻生一厢情愿罢了。苻生一向自傲自负,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军中缺衣少粮、士气低落,认为只要自己能够率军冲锋在前,麾下的将士就会嗷嗷叫着往前扑。 殊不知就算是羊群之中真的有一只猛虎,那也只是让羊群们为之仰望,并且目送它冲锋、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送死。 更何况新平郡的辛牢,所想要守护的,是辛家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财,定然不可能甘心拱手让人。到时候这座新平郡内还会发生什么,也令人期待。 苻生进不能令麾下将士人人皆有虎豹之勇,退不能和辛牢安稳共事,所以其前来新平郡,只不过是为我军减少了一些麻烦罢了。” “什么麻烦,还请房老弟细细道来。”朱序赶忙追问。 杜英已然明白房旷先扬后抑的陈述思路,此时面带微笑,负手站在旁边,给房旷这个表演的机会,同时忍不住赞叹一声: 朱序也是一个好捧哏的! 这真让人想念起当时在少陵坞堡时的王猛和任群。 而今大家天各一方,再想要凑在一起,一桌之上、纵论天下大势,恐怕是很难了。 不过这天下大势,却真的在被他们所搅动。 房旷不慌不忙的说道: “之前渭水之战,我军寻觅氐人主力,而苻雄自己送上门来,现在我军北上,所需攻占者,新平、北地、安定等众多州府。 而氐人的可战之军,或是分散于各处城池之中,令我步步维艰,最后随着粮食供应的延迟以及有可能的恶劣天气,不得不退兵。 或是节节抵抗、且战且走,我军一路追击、疲于奔命,自然也就很容易露出破绽。 然而现在苻生率军气势汹汹的杀将过来,这岂不是等于把自己的小命儿往我们的手上送么?也岂不是等于为我军解决了前面的两个困扰? 只要再击破苻生,如今氐人朝廷之中,自然也就没有可战之军,我军或步步为营、或长驱直入,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此言在理!”朱序心神大定,抚掌笑道,“方才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倒是让房老弟看笑话了。” “毕竟只是文人之言,真正战场厮杀的还要依靠诸位。”房旷也跟着吹捧一下。 隗粹亦然打趣道: “若真的如此,那倒也不是我们说了算,而是后方的粮草供给说了算。 另外啊,我还真的想要看看,这新平郡里到底藏着多少钱粮,才会让这辛牢如此奋不顾身。” “只是遗憾,这个问题,恐怕苻生应该要比我们先一步知道答案喽!”朱序附和道。 气氛彻底轻松下来。 那氐人的万人敌,似乎也要被碾压在王师的兵锋之下。 “再派人询问一下桓将军到哪里了。”杜英此时方才不慌不忙的开口,“既然苻生来了,那我们也得好好地‘招待’一下,莫要让氐人认为我们失了礼数。” 询问桓冲是否到了新平郡,这说明太守打算顺水推舟,就直接在这新平郡外和氐人一较高下了。 众将心中也有了数。 向北进攻的最大战功,就在眼前了。 正文 第七百零四章 分隔两岸的王师 桓冲率军抵达泾水是在半天之后。 他之前收到杜英的消息之后,就在北地郡虚晃一枪,吓得城中氐人不敢出门试探,而桓冲则率军一路向泾水而来。 他麾下兵马不过三千,所以很清楚自己是啃不下北地郡乃至于整个氐人残部的。 和杜英会师,是最稳妥的选择。 而且在朱序的麾下,还有一部分原本属于桓冲的兵马,因此桓冲和杜英汇合,显然相比于独领孤军在外更有话语权。 不过抵达泾水之后,桓冲并没有着急渡过泾水。 他束兵泾水东岸,安营扎寨,一副隔着泾水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桓冲自北地郡一路疾驰,所以他的赶到,也在苻生的意料之外。 苻生抵达新平郡后,立刻接管了城池,但是因为王师兵马就在城外,他也并没有直接把兵马拉入城,而是沿着城垣新设立了一处营寨,和占据了原本辛牢所设下的老营寨的关中王师对峙。 大概是同样不清楚杜英和桓冲在打什么算盘,苻生也未轻举妄动,似乎在观望风向。 “少将军,大雪之后,泾水冰封,冰层之厚度,属下刚刚已经派人试探过,完全可过人马。所以我等为何不抓紧渡过泾水?”刘波站在桓冲的身侧,跃跃欲试。 渭桥之战后,桓冲带领三千兵马北上、衔尾追杀,一开始的确很过瘾,苻融所统率的氐人兵马只能狼狈败退。 斩获颇丰。 然而随着苻融一路退入北地郡,依托城池防守,桓冲也就奈何不了苻融了,这原本顺畅的战事再一次变得憋屈。 之后转战泾水,更是一路上光行军了,甚至就连氐人斥候都没有见到。 终于赶到了泾水,也看到了正在对峙之中的杜英和苻生,按照刘波的想法,现在王师就已经气势汹汹的杀过去,直击苻生侧翼,配合杜英将这一支氐人主力一口吞下。 甚至都不用竟全功,只要能够击溃,氐人内部恐怕就要支撑不住、先行崩溃了。 尤其是现在渡过泾水,就只是在冰面上走过去就行,不要太简单。 “我军从何处渡河?”回答刘波的,是桓冲的反问。 刘波愣了愣,倒也没有傻乎乎的直接开口,虽然战场厮杀经验并不是很多,但他也快速反应过来。 若是从新平郡外的水面上渡河,那么苻生完全可以半渡而击,到时候杜英就算是努力牵制进攻,只需要一通乱箭,就足够让桓冲承受很大的损失。 而如果在杜英的掩护下从关中王师控制的水面上渡河,那只是给杜英带去了三千兵马罢了,顿时失去了现在桓冲隔着泾水、随地可渡,也就随时可以威胁到苻生侧翼的作用。 杜英所缺的,并不是三千兵马,而是能够破局的机会,一个苻生有可能会暴露出来的破绽。 因此现在桓冲勒兵泾水东岸,就像是一把剑悬在苻生的头顶,纵然苻生自己可能也清楚,这三千兵马不会对他产生多大的威胁,但是防备之心只要有,就必然会在兵马调动的时候有所顾虑。 桓冲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刘波,提醒道: “而且莫要忘了,苻生一向骄傲自负,而如今我们所作所为,何啻于直接向苻生挑衅? 所以啊,我们现在就是在等,等着苻生自己乱了方寸,甚至余还有些期待······” 刘波眼前一亮: “将军是说,苻生反而有可能会主动向我们发起进攻?” “那······就要看杜仲渊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了。”桓冲轻笑一声,故作神秘。 刘波挠了挠头。 总觉得少将军和杜太守,就是一对老阴比。 莫名的心疼一下苻生这个很有可能一头撞入圈套之中的铁憨憨。 ——————————————- 晨光熹微。 积雪渲染着红光。 杜英策马缓缓行在雪原上。 新平郡就在距离杜英不远的地方,而苻生已经在城下列阵。 这是苻生赶到新平郡的第二天。 杜英早晨起来就摆出了进攻城池的架势,也让苻生随之而动。 不过杜英麾下的将领们都感到奇怪的是,昨天桓冲就已经在泾水对岸驻扎,可是迟迟没有渡过泾水的意思。 而杜英调动兵马,也不是向泾水方向调动,是向着城西调动,等于距离新平郡东侧的泾水越来越远。 分隔泾水两岸的两支王师,竟然没有汇合,甚至反而有分到扬鞭的意思。 “督护,我军准备对新平郡发起进攻,是否要告知桓将军一声?”朱序跟在杜英身边的,压低声音说道,“桓将军麾下兵马不多,可能并不能帮上我军,但是也应该提防苻生虚晃一招,万一率军前去进攻桓将军,则我军也来不及施以援手。” 杜英微笑着摇头: “无妨。” 朱序顿时有些着急,急切的说道: “督护,属下或许所言有不恰之处,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要冒犯询问太守,是否和桓将军有了什么冲突? 否则的话,我两军如今互成掎角之势,更不应相隔太远。属下实不相瞒,麾下兵马之中还有不少是桓将军调动过来的。 属下绝对会支持督护所做出的所有决定,但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想这些儿郎们解释。” 杜英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 “可向后看一看。” 朱序怔了怔,回头看向营寨的方向。 今日杜英下达的命令,朱序率军随着他出击,隗粹留守营寨,以为策应。 朱序还没有明白,前方,苻生已经主动向王师发起进攻。 那面属于苻生的旗帜迎风舞动,表明苻生依然还是那个在战场上能够给敌人带来梦魇的万人敌。 虽然他不过只是统率着数百名骑兵,身后也只跟着上千步卒,但是他们的冲锋来的无比的迅猛,如狂风暴雨一般,转眼席卷而至。 “还愣着作甚!”杜英大吼道。 朱序恍然,此时自己这个主将,自然不能再盘桓在杜英身边。 他担忧的看了一眼对岸,咬了咬牙,招呼亲卫一并迎战。 苻生亲自发起冲击,因此虽然派出的兵马并不是很多,却也足够致命。 若是朱序不拼尽全力的话,还真的有可能会被苻生给击溃。 目送朱序离去,杜英身边一直保持沉默的房旷,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 “看苻生以轻兵前突,而不是用重兵碾压,就知道其已落入盟主的预料之中。 只是盟主为何不告诉朱将军真相呢?” 正文 第七百零五章 泾东泾西皆汉旗 房旷说话之间,氐人和王师已经正面相撞。 苻生所到之处,王师将士莫能匹敌。 仿佛是之前一次次关中战斗的复刻,不管最后胜负如何,一开始都是苻生一个人的表演时间。 王师将士的抵抗不可谓不顽强,但是当苻生一马当先、当氐人将士嗷嗷叫着向前扑,几近于想要和王师同归于尽,也让王师阵线直接发生了动摇。 朱序的将旗仍然坚定的竖立在那里,可是麾下不少将校,已经逐渐后退。 “朱序心善,若是告诉了他,那么其就算是再怎么保证,他恐怕也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告诉其余人。”杜英缓缓说道,“我军今日需要在新平郡外打出来的,并不是一场顽强的抵抗,而是一场军心摇晃的失败。 若是我军的抵抗坚定且顽强,那么苻生认识不到这其中可能会有变数,苻生身边的人,诸如毛贵、梁楞等,也都是氐人之中才智的佼佼者,必然不会察觉不到。 纵然苻生自傲自负,也有可能完全不把这些人说的放在心上,但是余既然想要在这一战彻底击败苻生,而不是让苻生调动全部兵马,转过来击败我,那么就必须要避免一切可能露出端倪的地方。 为此,即使是瞒着自己人,也无妨。兵者,诡道也,既然朱序察觉不到,那就说明他对于战场的认知以及敌我双方的布局了解还远不充足。 而余刚才也已经暗中提醒他了,虽然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但是我相信,朱序应该大概也能猜到,不算完全欺瞒他。” “盟主所言在理。”房旷一副受教了的神情。 杜英淡淡说道: “不过此为御下之手段,也是战场非常之时而行非常之事,所以余不希望尔等日后将这般手段也用在对付我这个上官身上。” 房旷为之一惊,旋即赶忙摇头: “还请盟主放心。” 杜英轻轻叹气,乱世之中,欺上瞒下、投机倒把的人,数不胜数。现在关中正是快速扩张之时,难免会有一些良莠不齐的人被任用。 日后如何监督、如何甄别,也是一件头疼的事。 所以对这些人的思想培养也得提前。 不然的话,就算是一株原本笔直向上生长的树,在耳濡目染之后,也有可能变得弯曲。 房旷看杜英若有所思的样子,自己也不由得心中安定了一些。 盟主的注意力都不放在眼前的战局上,显然是对这一场战斗有着充足的信心。 接下来就要看苻生的表现了。 ——————————- “杜仲渊是个狠人啊。” 站在泾水东岸的山坡上,桓冲如是感慨。 他借助明亮的晨光,能够看到苻生的大旗在向前,也能看到杜英的将旗依旧矗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以桓冲对杜英的了解,将旗所在的地方,杜英也一定在的,他不屑于把自己的旗帜当招牌插在那个地方,而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区域躲着。 直面苻生的决死突击,这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桓冲自己就曾经被留下过心理阴影。 当时如果不是桓温带着中军都压了上来,并且传令各军“苻生只是一人,而王师有千万众”,最后凭借绝对的人数优势逼迫苻生撤退的话,那一战,王师恐怕也免不了会损失惨重。 而今,杜英所统率的,也就只有数千兵马而已。 “将军,果然不出所料!”刘波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桓冲也看到了,在泾水的西岸,人影绰绰。 氐人在尝试于新平郡的北侧渡过泾水! 苻生的作战部署,已经暴露无遗。 他亲自率领军中的精锐,向杜英发起突击,逼迫杜英固守,并且尽可能的让杜英将兵马投入到这场以少击众的战斗之中,与此同时,氐人的大部兵马,则越过泾水向东,凭借兵力优势,直扑桓冲! 苻生除了守城之外的可战之兵,少说还有六七千,只要能够成功渡过泾水,那么对上桓冲,就是实打实两倍的兵力差距,这是昨日一路急行军而来的桓冲所不能抵抗的。 尤其是氐人在城东虚张声势,而在城北渡河,如果王师不派遣斥候仔细观察的话,恐怕氐人都已经半渡,更甚至都已经抢占滩头了,王师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甚至没有察觉。 结冰的泾水,将会给氐人穿梭在泾水东西两岸的底气。 如此,王师难免会被各个击破。 只可惜,苻生的对手是杜英和桓冲。 当苻生察觉到王师分隔两岸、并且距离逐渐拉开,似乎产生了什么矛盾,从而做出亲自诱敌并且主力渡泾的打算时,却浑然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落入了杜英和桓冲的陷阱之中。 他所看到的破绽和矛盾,只不过是一张织起来的网。 请君入瓮,静候多时。 “隗司马,侧翼就交给你了,若是杜太守那边难以招架,司马还来得及回师救援。”桓冲看向另外一边拄着刀的隗粹。 当王师将士都以为朱序率军出战,而隗粹负责守卫营寨以及掩护后路的时候,却不知道,营寨之中留下的只有百余名王师士卒罢了,而隗粹在昨天夜里就率军悄然渡过了泾水,和桓冲汇合。 这也让桓冲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杜英所指挥的朱序麾下,倒是有一半是自己当时调拨给朱序的兵马,是他的人。 而自己现在能指挥的隗粹,却是杜英的兵马。 隗粹收到的命令是,尽一切可能配合桓冲。 这显然是杜英表明,自己并没有想要刻意消耗桓冲麾下兵马之意,既然自己有指挥桓冲的人,那自己的人也可以交给桓冲指挥。 充满诚意。 不过既然如此,桓冲自然就不好在自己人还能战的情况下,让隗粹在前面打头阵。 而且隗粹已经有渭水之战的功劳在,桓冲麾下的将士们还在这里跃跃欲试等着建功立业呢。 隗粹显然也有些担心杜英那边可能会扛不住苻生的进攻,因此并没有拒绝: “少将军保重!” “擂鼓!” 回答他的,或者说回答泾水东岸无数枕戈待旦之将士,回答那些蠢蠢欲动之氐人的,是桓冲干脆利落的命令。 东岸雪原上,一面面汉家旗帜树立起来,王师将士飞快的沿着泾水岸边列阵。 而在他们的前方,氐人的大部队,亦然到了泾水之中。 一时间,泾水东西两岸,汉旗翻摇。 泾水之上的氐人,进退失据。 正文 第七百零六章 盟主既有定论 半渡,这是一支军队最薄弱的时候。 面对突然飞来的箭矢,这些氐人士卒们有如被当头棒喝。 因此他们之中有的人想要尽可能地继续向前冲,有的人则想要扭头后退。 溜滑的冰面上,推推嚷嚷、躲闪箭矢,转眼就乱作一团。 “渡河,快渡河!” 氐人将领们高声呼喊着,命令他们麾下的士卒继续向前冲锋。 到底是苻生的麾下,这些士卒们或许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战,但是他们知道要服从命令。 原本散乱的队形尽可能的在王师的箭矢之下保持完整,一排排士卒即使是倒下了,也始终是面向泾水东岸的方向。 氐人的鲜血洒满了厚厚的冰面。 滚烫的热血,甚至连这寒冷的冰都能融化,但是随着阵阵寒风呼啸而起,这些热血终究变成了一块一块的粉红色冰渣子。 仿佛在预示着,现在拼尽一切厮杀的氐人,最终所能得到的,仍然是一场空。 更多的箭矢呼啸着掠过冰面,王师弓弩手一开始并没有全部都藏身在泾水东岸的沟壑和山丘之中,毕竟人数那么多,稍有不慎还是很容易暴露行踪的。 王师一开始能够在东岸埋伏下上百弓弩手,给了氐人猝不及防的打击,也已经得益于氐人也不想暴露自己的作战意图,因此并没有在泾水岸边过多的向这边张望和试探,否则的话,稍微有几名氐人斥候摸到对岸来,就能察觉出端倪。 而现在,更多的王师弓弩手已经赶到,甚至有胆子大一些的,直接推进到河曲出,对着渡河的氐人射箭。 在短短的一炷香工夫内,氐人的尸体已经铺满了多半个河面。 不过随着盾牌竖起来,再加上氐人弓弩手的仓促还击,王师的箭矢所能取得的效果顿时大打折扣不说,而且还有不少原本没有注意自己防护的弓弩手中箭倒下。 刘波果断下达了后退的命令,没必要让自家同样数量不多的弓弩手和氐人在毫无遮拦的河滩上一直“激情对射”。 激情是很激情,但是这伤亡有点儿扛不住。 王师的箭雨变得稀疏,可氐人们丝毫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因为王师弓弩手的出现,意味着他们的意图已经完全被识破了。 那在对岸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身在河中,再无退路,上岸结阵,杀敌建功!”毛贵的声音在泾水西岸响起。 身为苻生的王傅,毛贵的荣华富贵也都和苻生深度绑定。 因此今日一战,是氐人的力挽狂澜之战,是苻生重新掌握氐人实权的翻盘之战,更是他们每一个苻生派系的人许胜不许败的战斗。 听到毛贵的吼声,已经带人行在冰上的梁楞,亦然会意,一把抢过自己的将旗,大喊道: “儿郎们,随我杀南蛮!” “氐人这是要发疯啊。”此时,刘波也看到了那些在冰上还意图奔跑的氐人,忍不住感慨一声。 他看到了很多氐人士卒摔倒了,仍然手脚并用、艰难的爬起来,继续向前奔跑。 在冰上奔跑的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狼狈,但是却让刘波心中升起警兆。 这样的军队,是真的敢拼命的。 “不愧是苻生的麾下。”桓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刘波一惊: “少将军怎么上来了?此地刀剑无眼······” “大司马在的时候,我所站的,就一直是你所在的位置。”桓冲淡淡说道,“所以现在重新站在这里,又有何妨?” 大司马敢把你当前锋用,我敢么? 刘波心里吐槽一声,不过少将军上前线,对于士气的鼓舞还是很大的,毕竟这在王师之中也是一个率队冲锋在前、身先士卒的主儿,不啻于苻生。 所以刘波果断岔开话题: “这冰冻得可真厚,要是在中间裂开了,那可就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若真如此,那就只能看着杜仲渊在西岸孤军奋战。”桓冲摇头,“所以事情孰优孰劣,都有多面,不能只看到其中一面。若是我军不能驰援西岸,此战虽胜尤败,只会助长苻生的嚣张气焰。” 刘波神情一凛,郑重拱手: “属下谨受教。” 两人说话之间,冲在前面的几名氐人士卒已经上了河滩。 桓冲下意识的就要迈动脚步,不过刘波伸手拦下了他: “少将军在此督战就是,请让属下出战。” “速战速决,我担心杜仲渊会挡不住苻生。”桓冲忧心忡忡的向西看去。 新平郡遮挡了视线,让他看不清城西的局势。 因此桓冲心里升起一丝丝后悔,或许自己真的不应该这么着急的过来,这样就失去了对于全局的掌控。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隗粹能够在关键时候把握住战机了。 ———————————— “氐蛮兵马已被王师拦截于泾水之上,这只是苻生虚张声势!” 朱序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不过很快就被杀声和王师将士的惨叫声掩盖下去。 随着统带苻生麾下兵马的毛贵和梁楞率军强渡泾水,杜英自然也就没有隐瞒真正安排的必要。 而且现在已经近乎崩溃的局面,也真的需要有这种真相来安定军心。 可是尽管朱序以及其余的王师将领都卖力地吆喝,但在苻生不顾一切的突击之下,仍难以避免兵败如山倒。 “盟主,此地已不可久留!”房旷着急的说道。 苻生的将旗,距离杜英已经不到百步的距离,以这个家伙向前冲杀的速度,再配合以王师现在愈发加快的败退速度,这百步的距离转瞬即至。 杜英,已在苻生目光所及,自然也已在危险之中! “盟主三思!”这一次不只是房旷了,亲卫们也纷纷看过来。 这个时候跑,不丢人,但是这个时候和苻生一决生死,怎么看都有种自杀的感觉。 “不能撤,撤即真的兵败也。”杜英摇头说道,接着,提起声音喊道,“传我将令,擅自撤退者,斩!所有兵马,速速向余将旗所在之处聚集!” “盟主既言,那我等死守此地!”房旷紧跟着说道。 杜英斜乜了他一眼。 刚刚第一个说要跑的也是你。 房旷急促的说道: “盟主既有定论,我等生死与共,此时再有分歧,只会再消磨抵抗之心。” 杜英怔了一下,脸上露出赞赏之意。 “督护仍在,保卫督护,决一死战!”朱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为了大晋,为了督护,万胜!” 正文 第七百零七章 渔网 王师将士们也注意到了那面一直未曾撤退的旗帜,顿时齐齐振臂高呼: “万胜,万胜!” 他们的呼喊声充斥着整个战场,逐渐压盖下氐人的嚎叫。 刹那间,王师将士们想到了自己曾经在渭水岸边高呼酣战的景象、想到了自己曾经在扶风城下向着一个个坟茔慷慨发誓的景象。 如今,他们真的和氐人厮杀。 如今,从新平郡城南到泾水西岸,所有的王师将士都在厮杀。 如今,他们曾经的主将桓冲也亲临泾水战场,而他们现在的主将杜英,就站在身后。 他们将要获得的,只有曾经许下的胜利。 而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杀敌! 在这呼声中,王师将士们终于恍然意识到,他们此时是在进攻一个风烛残年的势力,而他们也并不是被所有的友军都抛弃了,相反,他们只是在承担着一部分任务。 还有战斗,围绕着新平郡的各个方向展开。 眼前的苻生,也没有多少人嘛! “杀!”朱序丢掉已经卷刃的刀,从地上抄起来一支马槊。 有点儿长,有点儿沉,应该是氐人用的。 虽然用着不甚趁手,但是现在的局面,需要的不是一刀一刀的砍过去,而是需要大开大合的砸过去,力挽狂澜! 因此朱序双手握着马槊的长杆,直接抡了起来。 马槊的枪杆砸在迎面的氐人盾牌上。 倒也没有将盾牌砸烂,但是那氐人士卒没想到对方竟然爆发出这么强大的力道,连连后退。 朱序趁机欺身而上,再是一脚踹在盾牌上。 盾牌向后压去,直接把那氐人士卒压倒在地。 而朱序的下一脚,已经踩在了盾牌上,他对脚下隔着盾牌传来的那一声惨叫置若罔闻,整个人重重一踏,借助盾牌一跃而起,再撞向下一个氐人刀盾手。 “放箭!”陆唐端坐在马背上,沉声下令。 在渭水之战中,他也受了伤,现在知道并不是逞强的时候,统带好杜英身边的百余名骑兵,在关键时候带领他们向氐人发起冲击,或者用生命为杜英断后,才是陆唐应该做的。 虽然杜英已经让陆唐出去独自领军,主要的任务也从护卫变成了为整个关中训练一支可堪大用的骑兵,但骑兵的训练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任务,所以陆唐现在重操旧业,以杜英的亲卫自居。 面对苻生,也只有这等河西壮汉护卫在杜英的身边,才能让所有人放心。 真的到了要紧关头,他的血肉之躯,也能为杜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现在随着陆唐一声令下,马背上的亲卫纷纷扣动弩机。 箭矢的目标,就是前方的苻生! 率领一千多步骑突击近乎四五倍于己的王师,苻生冲杀的很迅猛,几乎真的做到了凭借一己之力将王师直接击破。 但是他终归只是一个人。 其余的氐人步骑,就算是感染于苻生的气势,并且同样抱着必死之心随同苻生而战,但是也架不住真正的实力摆在这里。 在这冲锋的路上,苻生的骑兵已经折损过半——王师巨大的牺牲也不是白白付出的——至于那些步卒,所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些盾牌手,还能幸存下来并且跟着苻生前进,主要是防御比较靠谱罢了。 因此,如果不是因为苻生距离杜英实在是太近了,让所有的王师将士都油然升起一种“要被斩将夺旗”了的无力感,再加上对于杜英和桓冲之间关系的猜忌,军心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动摇。 亲卫骑射出的箭矢让苻生两侧的士卒们动作不由得放缓。 自苻生率众冲杀以来第一次,他独自一人,暴露在了箭矢、刀刃之下。 手中的长刀拨开箭矢,苻生已经能够清晰看到杜英的面容。 杜英甚至都没有抽出佩剑,对着他挑衅的笑了笑。 苻生更是狂怒,毁我国家、杀我将士,现在更是设下圈套,几乎要将我置之死地。 此等汉贼南蛮,竟然还敢如此嚣张,当杀之而后快! 一张大网张开,甚至还带着鱼腥味。 这是今天早上杜英才让亲卫们临时搜集的,在渔网上还捆扎了一些刀刃和匕首。 就是为了苻生量身定做。 既然苻生近身战斗几乎处于无敌的状态,那就远远的控制住。 箭矢限制了苻生的行动,而几名亲卫骑拉着渔网,迎向苻生! 苻生也已经意识到对方这个定制武器的用心险恶,顾不上好几支箭矢都直奔自己而来,双手握住刀,凝神屏气。 “噗噗”之声连续响起。 这是箭矢刺入肉中的声音。 苻生放弃了格挡箭矢,因为对于身形硕大的他来说,这些箭矢还算不得什么,可是这张渔网,却是真的有可能要命。 “刺啦!” 渔网眼见得已经要到苻生面前,但是苻生抓住时机探出去的刀,先挑再割,直接划开了渔网。 无论是时间还是用力,把握的都恰到好处。 稍微晚一点、慢一点,刀也可能被渔网缠住。 渔网骤然向两侧分开。 不过苻生终究没有来得及划开整一张渔网。 上面捆绑的刀刃划破了战马的身躯,而渔网也一起被飞奔的马蹄直接缠住。 亲卫骑们松手不及时,人都带着从马背上倒飞出去! 而他们的力量,也束缚着苻生的战马,悲鸣着向前趴倒。 苻生显然也吃了一惊,紧急关头,渔网从张开到他的面前,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苻生当然不可能预料到所有的危险。 不过他还是在第一时间从马背上跃下去,否则战马骤然前倾,他也会跟着扑倒,摔一个狗吃屎。 一点寒芒闪动,几支长枪紧跟着捅刺过来。 苻生狼狈的在地上疯狂滚动,而之前刺在他身上的箭矢,此时也都被硬生生的压断,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响声。 而周围的王师士卒们暗暗咋舌。 这意味着箭矢被各种方向的力道硬生生的掰断,甚至是拧断。 也意味着箭头在苻生体内可能不知道进行着怎样的扭动。 这痛苦,绝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 一直滚到了氐人士卒们的身边,苻生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的身上满是泥,可还是有鲜血涌出来,之前中箭的地方,出现了一滩又一滩的血迹。 苻生显然也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面如金纸,也不知道是晕的,还是失血过多。 王师士气大振,蜂拥而上。 那张张开的渔网没有困住苻生,但是王师将士们像是另一张网,向着氐人罩过来。 正文 第七百零八章 诱杀苻生 “撤!”苻生果断下令。 再不跑就真的要被围歼了。 曾经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无人能挡的苻生,这一次,留给王师将士的,不是心理阴影,而是狼狈逃窜的背影。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苻生,现在转眼奔逃。 王师将领们一个个冲在最前面,带着兵马不断追杀、阻截。 方才提着一口气随着苻生冲杀的氐人士卒,此时已经彻底泄气,不过苻生的麾下,还是有几分骨气在的,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跑不动了也要回身再战一场,只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一刀砍翻。 杜英轻轻松了一口气。 其实对于能不能挡得住苻生,他自己也没有绝对的信心。 因此如果苻生刚刚砍断了渔网,继续不管不顾的向前冲锋,恐怕杜英就会选择直接调转马头,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苻生历经苦战,而杜英却一直在这里养精蓄锐,跑总是能跑掉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被苻生追的满战场跑,杜英反正也已经不是第一个了,不丢人。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杜英并没有成为下一个,而且很有可能再也没有下一个了。 “包围!”朱序将手中那个都快折断了的马槊直接对着苻生投掷过去。 只可惜马槊还是沉了一些,朱序的体力也快消耗殆尽,因此马槊还是被苻生拨开。 然而苻生的身体显然也快到了极限,这一下用力,脚步登时一个踉跄,险些直接趴倒在雪地中。 亲卫们正想要上前搀扶,但是更多的王师将士已经从周围涌上来,或是两三个对付一个,直接把他们按倒在地,或是操起刀盾,直接和他们捉对厮杀。 苻生拄着刀,唯一的一只眼睛之中流露出凌厉的神色。 “渔网,快!”朱序被这眼神扫过,心里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当机立断。 困兽之斗不可怕,但是如果是苻生这样的困兽,那还是相当可怕的,那一刹那,朱序有一种自己冲上去就绝对会被苻生直接撕碎的感觉。 渔网虽然被苻生劈开,分成两半,但是那是为了对付苻生和战马,现在只对付苻生一个人,半张渔网也足够了。 渔网从左右两侧包抄上来,直接封住了苻生的侧翼。 现在留给苻生的选择,自然就只剩下了向前和向后。 向后,固然可以继续逃跑,想要逃出生天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师现在虽然反败为胜,气势已经打出来的,但是刚刚苻生的狠命进攻还是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心理阴影,如今他们自然更不倾向于和这个疯子正面交锋, 甚至就连杜英也没有下达这个命令。 苻生跑了就跑了吧,不强求。 而苻生的另一个选择,自然就是向前。 杜英已经带着亲卫冲上来,似乎想要亲眼看到苻生狼狈逃窜或者直接被王师将士斩杀。 甚至他距离苻生,比刚刚苻生主动发起进攻的时候还要近。 击杀杜英的好机会! 苻生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猛地在地上一蹬,人如利箭一般射出,直扑向杜英,而他的人腾空之时,声音也随之而来: “杜英小儿,纳命来!” 杜英在马背上,苻生即使是拼尽全力、一跃而起,也终归不过是堪堪和杜英差不多平齐的地步,不过即使是这样,也让杜英微微眯眼,轻声说道: “这放在后世,怕是能横扫一堆奥运跳远和跳高项目。可惜了,可惜了!” 疏雨一边提着刀,警惕的看着苻生,一边瞥了一眼杜英。 紧张之下,她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显然很好奇杜英是什么意思。 杜英自顾自的又嘟囔一声: “更可惜的是,要是能抓到活的,以后把这些酋首们都收拢在一起,弄一个战俘运动会,可能也很有意思。 不过苻生一心求死,那就没有在其中大放异彩的机会了。” 疏雨听杜英犹然很轻松的语气,心中不由得骇然,公子怕不是被吓得失心疯了? “公子先退后!”疏雨着急的说道。 “无妨,看着。”杜英一边微笑道,一边还是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也算是给苻生一点儿尊重了。 “噗!”陆唐手中的刀,切入了苻生的肩头。 两支长戟,从亲卫们马蹄之中探出去,猛地上扬,一下子没有刺中苻生的双腿,但是长戟上的月牙骤然向后一回拉,直接切入苻生的腿中,起到了类似于钩镰枪的作用。 “大胆!”时刻盯着苻生的朱序也扑将上来,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又抄起了一支长枪,对着苻生的后背心扎下去。 苻生是抱着必死之心向前扑,自然没有顾及到身后。 长枪刺入。 长戟近乎直接切开苻生的双腿。 苻生骤然吃痛,右手一哆嗦,连刀都差点儿没有握紧,但是他的左手早就蓄力,如同攻城冲车一样轰出! 直接砸在陆唐的胸口。 拳头被甲衣上的鳞片切割的血肉模糊。 而陆唐闷哼一声,直接从马背上倒飞出去,跌落在雪地中,喷出一口鲜血。 这几乎凝聚着苻生最后力气的一拳头,的确足以要人命。 不过苻生的杀招,到此为止了。 他无力的跌落在地。 一支支长矛同时刺过来,一次又一次。 王师将士们也震撼于苻生旺盛的生命和强劲的力道,都已经是一个血人了,还能打出刚才这般进攻。 因此他们完全没有留活口的意思。 甚至就连房旷,也提着刀上去砍了两下子。 刚刚也把他吓得够呛,不过就算双腿都在打哆嗦,他仍然坚定地站在杜英前方,作为保护太守的一条防线。 再薄弱,也能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匹夫之勇,自不量力,对抗王师,这便是下场。”杜英依旧端坐在马背上,横剑鞍前,淡淡说道。 杜英之所以主动前出,既是想要鼓舞军心,也是为了趁机在引诱苻生一下,看看苻生会不会真的嚣张到以为能够击杀自己。 结果苻生还真就上当了。 只是自诩为万人敌,以为周围的王师将士都没有办法把自己怎么样的苻生,最后还是忽略了他现在的身体状态。 苦战、失血,再加上雪后的寒冷,这一切,都让苻生的身体不可能再应对得了一场和上百名杜英亲卫的贴身搏杀。 只可惜苻生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依然往前扑。 然后也理所当然的倒下,甚至连杜英的一根汗毛都没有摸到。 正文 第七百零九章 杜英:我相信科学 苻生狂妄自大,以为有匹夫之勇就可以改变一切。 杜英已经很了解苻生。 他的勇武优点,也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而最后,果然也是他身死的原因。 “还好我是相信科学的,又不是不死之身,非得要浪。”杜英下了定论。 疏雨奇怪的看向杜英。 公子今天嘟嘟囔囔的说了不少不知所云的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刀距离他也已经很近了,所以心里其实也非常的紧张? 杜英策马行到苻生尸首旁。 朱序已经切下来苻生的脑袋,扔到杜英马下。 而那两张渔网则丢在苻生的旁边,似乎是在嘲弄苻生,还不如乖乖束手就擒。 那面色狰狞的首级上,仅有的一只眼睛血丝遍布,另外的空洞像是无底的深渊。 所见者,都难免不寒而栗。 不过就是这样的氐人万人敌,本来有可能的氐人下一代皇帝,尸首分离。 “苻生伏诛!” 王师将士的呼喊声响彻整个战场。 而再没有了斗志、四散奔逃的氐人,就是对他们所说之话的最好注释。 这一次,王师的旗帜没有任何阻碍,直接向着新平郡城下移动。 “东岸战况如何?”杜英这才算有心情关心一下另外一边的战事。 房旷早在苻生伏诛之后,就派人去打探,此时也正巧回来,朗声说道: “启禀盟主,氐蛮毛贵和梁楞意欲渡过泾水,遭到桓将军拦截,双方大战于泾水岸边,伤亡惨重。 隗将军本来奉命留守东岸营寨,随时支援盟主,但是见苻生将旗已倒,所以果断率军前去支援桓将军。 我军既击半渡,而又扼守河滩,现在还有援军赶到,击败氐人应该很快。” 杜英微微颔首,他倒是没有想到,桓冲竟然会把隗粹的兵马留下来以期能够在自己扛不住的时候拉一把。 如此一来,桓冲虽然可能打的会艰苦一些,但是至少挡住毛贵等人应该能做到,而能避免杜英真的被苻生打得一败涂地。 桓幼子,当真是一切都从大局考虑的。 只可惜这等人物,是桓温的亲弟弟。 总归是有一些利益纠葛和权力斗争,是躲不开的。 不等杜英继续下达命令,前方骤然传来了士卒们的喊声: “城门开了!” 杜英定睛看去,新平郡的城头已经竖起了白旗。 “现在知道开城了。”杜英哼了一声,“走,咱们看看是谁突然间明白,氐人不足为凭。” ————————-- 泾水东岸。 氐人已经占据了东岸的滩头。 苻生是真的做好了一口吞掉王师东岸驻军的打算,所以毛贵的进攻也格外的凌厉,甚至即使是苻生自己不在军中,氐人也一样不要命似的往岸上冲锋,前仆后继。 似乎他们只要肯牺牲,那么就一定能够打开道路,刺入王师的防线之后,完成他们的切割包围。 刘波叼着枯草草茎,站在距离氐人冲在最前面的士卒不过几十步的位置,随着他的手不断地挥动,周围的王师将士们次第补充到各处防线上,依旧坚守着河滩之后的山塬和沟壑。 梁楞的将旗从河滩上挪动到了兵锋第一线。 他亲自投入到了战斗之中。 氐人士气大振,爆发出阵阵欢呼。 吐掉了嘴里叼着的枯草草茎,刘波也提起刀: “还真是一群硬骨头啊,所有还能喘气的,随我上阵!” “还顶得住吗?”身边突然传来一声询问。 刘波诧异的撇过头:“隗司马?” 隗粹部下还有多半数兵马留在营寨之中准备驰援杜英,怎么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了? 隗粹笑道: “杜太守已经斩杀苻生,新平郡上竖起了降旗,你且看,看呐!” 刘波惊讶的看向新平郡城。 他所能看到的,是城东面,并没有白旗,但是上面原本属于氐人的旗帜都落了下来,似乎也在证明隗粹所言非虚。 真的······杀了苻生?! 刘波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那个带给王师无数梦魇的人,甚至在王师将领们心中,警惕程度更超过苻健和苻坚,大概仅次于苻雄的人,就这么死了? 自从开战以来,杜英先杀苻雄,再杀苻生,直接砍断了氐人的两根擎天之柱,顺便中间还杀了一个司马勋,将梁州也收入囊中。 这不久之前还只是一群坞堡,也就是乌合之众凑起来的关中盟盟主的杜英,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猛了? 这可是多少人可遇而不可求、想做而做不到的。 “苻生已死,尔等速降!”新赶来的王师将士们在齐声高呼。 声音压过氐人的吼声,一浪又一浪,虽然并不能算多么慷慨,但是话音之中时时刻刻传递着绝望。 让氐人心底发寒的绝望。 对手连淮南王都能杀,那他们哪里够人家下酒的? 再想一想丞相也是死在杜英的手中,淮南王被杀,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谣言,都是谣言!”梁楞就站在氐人们的最前面,他声嘶力竭的喊着,“不要被狡猾的南蛮蛊惑了军心!” 他的喊声还是发挥了作用的,很快就让不少氐人士卒定下心来,继续拼命劈砍厮杀。 毕竟都是苻生带着南北转战的精锐,自然不可能轻易的认为苻生会被一群南蛮这么轻易的杀死。 在王师将士们的心中,苻生的阴影有多大,那么在这些氐人的心中,苻生的形象就有多高。 “不用跟他们硬碰硬了,苻生的首级马上就会送过来。”隗粹伸手拉住正要往前冲的刘波,“收拢兵马,减少损失。” 刘波也会意,他正求之不得呢。 阵斩苻生,这一战的大功劳不用说也是落在了杜英的手中,和他们又没有什么关系了。 要是再付出更多的牺牲,完全不值当。 王师鸣金,兵马井然有序的后退。 梁楞和毛贵也知道,氐人士卒们同样在透支着体力,所以并没有下令追击,以避免王师反杀回来——隗粹的将旗正和刘波的旗帜并肩飘扬,说明王师的援军也到了,他们真的有反杀的能力。 而且王师援军抵达,说明新平郡那边的战事已经解决。 再结合新平郡城头旗帜落下,苻生就算是没死,也是凶多吉少。 梁楞和毛贵心中了然,必须要为下一步做打算了,绝对不能被王师纠缠住。 然而还不等他们下令兵马向战场北侧汇聚,一队王师已经出现在新平郡北,并且开始进攻留守在岸边的少部分未来得及渡河的氐人。 正文 第七百一十章 锁定胜局 冰面上还在艰难跋涉的氐人,猝然遭到王师箭矢洗礼,更是乱作一团。 这些氐人士卒们自然也是一肚子火气,又一肚子惊慌。 刚刚被迎头一通箭矢也就算了,现在屁股后面也是箭矢。 冰面上的他们,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里外不是人。 不过泾水西岸留守的氐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直接对着王师放下了兵刃。 接着,冰面上的氐人就率先知道了原因。 当先一名王师骑兵,勒马岸上,手里的长枪,挑着一个首级。 隔得很远也能看清,那首级只有一只眼睛,狰狞得很。 氐秦淮南王,苻生! 苻生授首,并非造谣。 苻生真的死了,这让氐人们在一瞬间没有了战斗的勇气。 冰面上,氐人士卒们逐渐散开。 “放下兵刃,速速投降!”更多的王师将士已经抵达,他们手中或是端着弓弩,或是拿着长矛,封锁了氐人上岸的道路。 逐渐的,有一名又一名的氐人士卒,丢掉了手中的兵刃,按照王师士卒的要求,双手举过头顶,缓缓向河岸行来。 “不准投降,大秦未灭,氐人未亡!”仍然还有氐人将领在怒吼,但是他们的声音在河面上呼啸的寒风之中,显得格外的单调而无助。 氐秦是还没有灭亡,但是苻生身死,意味着既苻雄之后,似乎唯一一个还有资格能带着秦国继续战斗的希望,也破灭了。 所以这些氐人士卒们并不觉得继续和南蛮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风水轮流转,现在他们更相信这冥冥之中似乎有命运的奇妙安排,氐人在称雄之后,也不可避免的重新走向低谷。 不过这也仅限于冰面上这些进退失据的士卒们。 已经渡过泾水的毛贵和梁楞,也意识到王师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的杀了苻生,他们来不及盘算这意味着什么,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放弃了和王师在泾水东岸继续死战的打算。 梁楞不再向王师发起进攻,而是统带兵马沿着泾水向西北方向撤退,意图抢占位于西北侧的几处山塬。 他们可以凭借山塬再坚守等待援军,或者在击退王师可能的进攻之后择机撤退。 毛贵则收拢冰河上的士卒,那些靠近西岸的士卒已经瑟瑟缩缩的在王师弓弩之下选择放下兵刃,但是至少靠近东岸的不少士卒,此时还茫然不知所措。 得到毛贵的命令之后,他们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汇聚在毛贵的旗帜下,追随在梁楞的后面。 不过这追随,并不是那么轻松的。 刘波和隗粹自然不可能只在旁边看着,现在可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 而梁楞率军冲破了王师的封锁,刚刚开进到自己早就看好的一处土塬下时,却发现土塬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绰绰约约的人影。 数百名王师士卒已经占据了土塬,并且他们的装备绝对堪称精良,铁质的盾牌,竖起的长矛,令人望而生寒不说,一通乱箭更是直接劈头盖脸砸下来。 桓冲就站在这些王师将士之中,看着山塬下狼狈逃窜的氐人士卒,嘴角微微翘起,到底是年轻人,把敌人打了这么个落花流水的模样,也难免露出骄傲的神色。 刚刚桓冲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于整个战局的掌控,那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握好自己眼前的这一场战斗。 因此桓冲也不由得考虑到,如果氐人发现真的没有办法突破王师的防御,那应该怎么办? 率军沿着冰面退回去,不啻于自杀,所以他们第一选择就是向西北突围省,凭借泾水和山塬节节后退。 只要最终能够摆脱王师,那么氐人还是能够撤退到北地郡或者安定的。 桓冲索性就带着自己精锐的亲随包抄到北侧,以挡住氐人最后可能的溃退道路,这其中多半都是追随桓家兄弟南征北战的家臣部曲,战斗力可想而知。 而桓冲的出现,也彻底击破了氐人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锁定了胜局。 军心本就溃散的氐人,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此时他们再怎么盲目听信毛贵和梁楞的指挥,夜已经知道自己正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背后是泾水,是同样打算越过泾水进攻他们后路的王师。 身前,王师更是从三个方向同时包围上来,显然已经不打算给他们任何一点儿活路。 如果此时苻生还在军中,那么氐人士卒们面对这样的局面,心中所想的,恐怕是“那岂不是正好,正当随淮南王建功立业!”,但是现在苻生没了,他们所剩下的想法,就只有“完了”。 “包围!” 刘波和隗粹各自统带麾下,压缩包围圈。 “进攻!” 桓冲根本不屑于固守小小的山塬,现在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正需要更加凶猛的攻势来摧残氐人的信心。 虽然桓冲身边的士卒不过数百人,但是他们嚎叫着向山下冲击,竟也有千军万马之势。 原本还聚拢在一起的数千氐人,登时作鸟兽散。 ————————- “报——启禀督护,王师已肃清新平郡城外氐蛮!” “报——启禀督护,王师已肃清泾水西岸!” “报——启禀督护,桓将军已包围氐人残部于泾水东岸,大部已经投降,毛贵和梁楞仍率亲信负隅顽抗!” 传令兵纷至沓来。 他们每说一条,议事堂上的人们就神情变化一下。 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带着笑容、愈发高兴和轻松。 这里是新平郡郡府。 苻生身死之后,辛牢打开城门、主动向王师献城投降,杜英随即带着参谋司进驻。 后来陆续追上大军的六曹吏员,此时正在房旷的指挥下,清点公文、府库,这些年轻人们的脸上自然带着笑容,也带着属于胜利者的骄傲和自豪。 除了他们之外,议事堂上还坐着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新平郡守、北地辛氏的家主辛牢。 此时自然是脸色格外复杂了。 他想要配合着笑一笑,但是这笑容多半是挤出来的,一点儿都不发自内心。 因为辛牢彻底被王师的悍勇给吓到了,而且随着王师凯歌高奏,辛牢能够为王师做的自然也就越来越少。 在苻生身死之后开城纳降,只是顺风而为,并不是什么大的功绩,辛牢对此心中还是有数的。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一章 紧张的世家 所以辛牢比较盼望王师能够继续和氐人缠斗的难解难分,这样才能体现出辛牢开城的珍贵,他也能在后续的对峙之中发挥一些作用。 可是在辛牢看来,也是氐人豪酋之中佼佼者的毛贵和梁楞,显然也不足以挽回倾颓的局势,所以他开始有些担心杜英会清算自己之前对抗王师的过错。 想到这里,辛牢忍不住看向杜英,心中愈发不安。 这位过分年轻,但是在王师之中似又有着无可比拟之威望的统帅,自从来到议事堂之后,只是不冷不淡的和辛牢客气了两句。 然后,他就一直在和他的幕僚们商议下一步作战方案,时不时的能够听见“北地”、“安定”等字眼,甚至“天水”、“仇池”等等也在他们的嘴里冒出来。 这些名词,让原本就因为杜英的冷漠而有些不知所措的新平郡本地世家家主们,很快就只剩下了惶恐。 他们想要彻底灭亡氐秦,这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天水和仇池,甚至姑臧,这就牵扯到整个大西北了。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到底只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有这么大的胃口? 至于说他自不量力······现在的这些家主们已经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先杀苻雄,再杀苻生,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天降猛男。 此时杜英说要杀尽天下枭雄,他们也相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之前还不知道这家伙的厉害,现在发现,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狠人、杀神! 这更让他们心中瑟瑟然。 杜英的眼角余光也看到了坐立不安的辛牢以及其余新平、北地等处世家的家主或者旁支代表。 自然是有意先对他们冷处理。 这些家伙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向杜英充分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墙头草,而现在杜英自然也要让他们认识到做墙头草的代价。 这些人自然是不会对杜英升起不满之意的,因为杜英在他们开城投降之后,就让王师将士高举着苻生的首级穿城而过。 一来,这是前往泾水西岸码头,逼降氐人的最快途径,二来自然也是为了震慑辛牢等人。 据说当时有一些世家子弟忍不住双膝发软,直接跪倒在地。 因此杜英也足以相信,自己带给这些北地世家的震撼,足以让他们根本不会有敌对之意,只会在想杜英会怎么处置他们。 当然了,杜英有胆量直接对这些本地的地头蛇,甚至就是原来在新平郡中一手遮天的人物冷处理,也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昨日苻生入城之后,这些世家也是卑躬屈膝。 由于他们之前一直都是支持苻坚,所以苻生仗着手中有兵马,随便找个理由把他们打杀了,都不是不可以,这让他们诚惶诚恐之下,几乎没让毛贵动多少嘴皮子,就把自己的多半数家产拿出来充了军费。 这些人软弱到如此程度,杜英自然也就心中有数。 当然了,他们的那些家产,既然已经充当了苻生的军费,此时都被放在府库之中——不得不说,这些家伙掏钱的速度还是很快的,一边忙着给,一边着急要,所以一晚上就把新平郡原来空荡荡的府库给堆满了。 而现在房旷已经带人查封了府库,这些军费,苻生还没有来得及犒赏此战之后有功的士卒,就全落入了杜英的手中。 甚至就连苻生自己,都给杜英贡献了一颗脑袋。 “短期内就先按照这个计划来吧。”杜英缓缓说道。 参谋们开始奋笔疾书,整理刚刚商讨出来的作战思路,并且丰富其中的细节内容,尤其是针对一些可能情况的预案。 杜英这才施施然看向那些世家家主们: “军务繁忙,让诸位久等了。” 杜英还站着,原本辛牢他们被杜英请到位置上,就坐立不安,此时更是和火烧屁股一样站起来: “督护平定关中,驱散胡尘,救民于水火,我等小等片刻,自然是无妨。” 杜英微微颔首: “都坐吧,也都曾有本地官职在身,是一方父母官,站着说话也不好看。” 这让辛牢等人脸色却忍不住微变。 他们刚刚夸奖了杜英驱散胡尘,结果杜英就来这么一句,岂不就是在说他们曾经也是和那滚滚胡尘同流合污? 看这些人紧张的模样,杜英不由得摇了摇头: “乱世之中,在座列位也都是有家有业的。氐人南下,王师南渡,相隔千里,无奈之下,投靠氐人以保平安,也在情理之中。” 辛牢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杜英不会找他们算账? 所以他也跟着试探性的问道: “实不相瞒,我等受到氐人,不,氐蛮之蛊惑,意图抗拒天威,让王师徒增伤亡,是大错特错也! 因此属下特特向督护请罪,请督护万万念在属下等还有开城之功,城中各家亦然还有数百上千口人的份儿上,莫要怪罪。” 说到这里,辛牢已经率先站起来,而其余的世家家主们自然也坐不住了,同样跟着起身,向着杜英拱手告罪。 杜英从容的伸出手向下压了压: “无妨,知错就好,既往不咎。你们和氐人的种种,余完全可以不管,也本来就没有打算清算。毕竟大家都还是汉人,都是同胞,所以余只要往后看,看你们如何做,就可以了。 鉴于诸位现在对我王师管辖各处州郡的方式和政策还有所不了解,所以辛兄啊,这郡守之位恐怕还不能直接还给你,只能屈尊担任郡丞了。” 辛牢大喜过望,郡守什么的,他之前就没有想过好吧。 毕竟这一次见风使舵的操作还是很失败的,差点儿直接被大浪给掀翻在地。 所以杜英仍然愿意给一个郡丞,也足够了。 “督护,我等昨日受氐蛮苻生之胁迫,缴纳了颇多的军费,几乎耗尽家中积蓄,现在家中数百口人嗷嗷待哺,还请督护明察,为我等主持公道。”有一名世家家主赶忙说道。 他们最关心的,不是权力,是好几代人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这才是他们生身立命之本。 杜英登时瞪大眼睛: “还有这种事?” 他浮夸的神情,顿时让辛牢等人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有没有这种事,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么? 查封府库的时候,可积极得很。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二章 崩溃的原因 接着,杜英又露出为难的神情: “方才刚刚说了,既往不咎,我们要和过往做一个割裂,结果现在怎么又牵扯到苻生了?” 他这话说出来,辛牢等人神情一变。 杜英这是摆明不愿意吐出来了。 这让他们哀默之心大于死。 但是又没有人有胆量继续说苻生是怎么逼迫他们的,毕竟这也意味着允许杜英和他们清算旧账。 到时候各种罪名罗织出来,怕不只是拿出了半数家产的问题了,抄家都有可能。 辛牢眼珠一转,看向身边一名作为辛家附庸的小家主。 那家主自是百般不情愿,但是辛牢也握着他的把柄和生死,所以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我等家中人多,实在是揭不开锅了,还请督护开恩。” 杜英怔了怔,淡淡说道: “偌大的关中,久经战乱、饿殍遍野,揭不开锅的,多了去了。” 世家家主们脸色一变再变,这是不给他们活路了? 杜英似懒得和这些世家们计较一样,径直转身,继续端详舆图。 而房旷这个时候才施施然走过来,手中拿着一个账单,微笑着说道: “诸位家中虽然有数百人,但是敢问这数百人之中,又有多少是自家亲眷,又有多少是买卖来的佃户和家仆?” 辛牢等人面面相觑。 房旷接着说道: “刚刚为诸位算了一笔账,现在把诸位家中的这些家仆、丫鬟裁去半数,并且凭借着诸位在城中的商铺,完全可以养活整个家。 因此我等认为,诸位完全没有必要为自己活下来担心。只要诸位愿意听从于太守府的调遣,那么太守府也会尽可能的在工坊建设和商贸上照顾诸位。 如今太守府已经统筹关中和梁州,并且也打通了和荆蜀、江左的贸易道路,另外我家太守本来就出身河西,因此日后将商路向西北延伸,重新开拓西域,都是可行的。 到时候只要诸位愿意拿出诚意、拿出真本事,那么财源滚滚,又怎么会亚于今日?” “这······”辛牢喃喃说道,“这似乎······” 这怎么听也都不妥啊。 我们现在真的有这么多的钱,结果被拿走了之后,让我们重新去赚这么多的钱,而且原本可以帮着我们赚钱、享受的人手还都被解雇掉了,那岂不是意味着我家中子弟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重新让家族富裕起来? 杜英回过头,没有说话,但是目光之中透露出来的冷意,让辛牢打了一个寒颤。 他几乎下意识的狠狠一拍手掌,慨然说道: “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办法,甚合吾等心意!北地、新平各家,自当听从于太守的调遣,尽可能的支援咱们关中的建设!” 辛牢这从犹豫到坚决,几乎一瞬间就转变的态度,让房旷也吓了一跳,旋即心中忍不住腹诽一声: 论见风使舵、察言观色,这些世家还真是行家里手。 大概这就是人家能安生的当地头蛇,而他们这同样出身的世家子弟只能流落各方的原因吧。 脸皮不够厚,求生欲不够强啊。 世家家主们纷纷附和,这让房旷彻底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杜英。 杜英缓缓说道: “既然愿意为我关中效劳,并且愿意继续在关中生活下去,那么关中自然会一视同仁。 不过余还是有一个问题,需要询问诸位。” 房旷的承诺,辛牢等人还是存在疑惑的,毕竟只是一个小年轻,说话再怎么郑重,在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墙头草们眼中,也没有多少说服力。 毕竟这年头,言而无信的大有人在。 但是杜英也跟着强调了,这还是让他们愿意相信的。 “还请督护不吝赐教。”辛牢谦虚的说道,说着还拱了拱手,将作为下属的姿态展露无遗。 杜英淡然道: “氐秦建立之后,也曾经一度称雄关中,拒敌于雄关之外、安民于关中之地,可是为何王师北上,这看上去也欣欣向荣的氐秦,偌大的国家,转眼就分崩离析?” “氐秦残暴,国家灭亡,情理之中。”有家主赶忙回答。 “氐人用人有偏,只任用氐羌,而对我汉晋遗民心怀戒备,因此上下难以同心。”又有人跟在后面。 在他们看来,这个问题显然是让他们批判氐人的过错,向杜英表忠心。 现在氐人都已经狼狈成这个样子了,所以抓紧落井下石,并没有什么坏处。 杜英却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也一时沉默。 “或许氐秦崩溃的原因,就在诸位面前。”杜英提示道。 大家有些诧异,面前······杜英? 杜督护这是想要让大家拍他马屁? 不过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杜英绝对没有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而且现在他也不需要什么阿谀奉承,因为他想要的,他真的有实力直接拿在手中。 “都回去好好想一想吧,王师需要在新平郡休整两日,再行北上,所以余所需之答案,也不着急一时。”杜英淡然说道。 辛牢等人如蒙大赦,因为杜英的态度让他们也有点儿拿捏不定,此时再让他们开口的话,非常害怕自己说错了话。 目送这些人离去,杜英转而看向房旷: “尔可知道答案?” 房旷正色说道:“盟主所想说的原因,应当是世家吧?” 杜英笑道:“善。” 房旷心中暗暗想到,盟主想要打压世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让这些世家们自己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可能已经不合理,也算是盟主的仁慈了。 杜英接着说道: “氐秦来势汹汹,但是败走又如此狼狈,归根结底,氐秦并没有真正控制这些州郡,也并没有真正得民心。 这些州郡,仍然还是世家说了算,这里的百姓,仍然还是先知有世家,然后知有皇帝,因此世家让他们拼命,他们可以在新平城下和我们苦战。 而后来世家让他们放下兵刃,他们又乖乖的听从调遣。因此氐秦之存亡,在长安之时,或许还在于他们自己,但是当他们退入这些地方州郡之后,就在于世家了。 世家追求的,不过是利益罢了,氐秦又有什么资格能让他们依旧效忠? 所以世家的见风使舵,才是氐秦如今更快崩溃的原因之一。否则的话,我军甚至都没有携带多少重型攻城器械,根本没有道理这么快就打破新平郡。” 房旷忍不住提醒道: “但世家终归是此地百年数代人的掌控者,盟主还是应该小心。”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三章 杜仲渊是要谋反么? 杜英摇头说道: “如今这乱世,正逢两汉承平数百年后,未有之大变局······” 房旷的神色也变得肃然,一副用心聆听的模样。 “大变局”这三个字敲打在心头,让人有些恍惚。 这是一个乱世,也是一个变局,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此变局之中真正改变和挽救些什么,从而让我们的名字亘古流芳。 对于年轻并且没有什么家族利益和使命绑定在身的房旷来说,顿时难免心驰神往。 杜英则接着说道: “在我看来,之所以三国归晋后,天下还在乱,甚至生灵涂炭,更胜过汉末,就是因为改变的还不够彻底,甚至改变的方向,并不是上苍冥冥乐意于看到的方向!” 房旷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杜英看着房旷的动作神情,心中了然。 他之前也不是没有提出过,这时代会一步步沦落至黑暗之中,和世家也有脱不开的关系,甚至在很多历史事件中,世家本来就应该承担责任。 然而所响应的人并不多。 自从九品中正制被确立、世家真正变成天下权柄的主宰,也已经过去了百年、几代人,因此逐渐深入人心,并且在朝廷南渡之后,被看做是朝廷香火能够保留的依靠。 没有世家们拼命扶持,又怎么可能会有现在的建康朝廷? 因此即使是有人认为世家可能存在问题、之前所作所为也有偏颇之处,但是仍坚定地认为世家制度是朝廷维持稳定不可或缺的方法,也是现在最适合于朝廷的制度。 尤其是诸如房旷这种出身世家的人,更是从小接受着这种教育,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杜英之前贸然提出,世家错了,甚至就连世家的存在都是不合理的,这就导致房旷等人能够理解盟主被世家打压和针对之后的逆反心态,但是并不完全赞同盟主。 而现在杜英换一种说法,将冥冥之中的天意引入到自己的理论之中,开始让这些人们反思,如果我们所做的都是对的,或者虽有小过,但全大节,那为什么乱世会诞生,为什么胡人会在华夏故土上为非作歹? 甚至一个两个的,都敢妄称天命、登基称帝,而最后也不是人人都受到了天谴,而只是没于一次次攻战之中。 这说明老天爷已经看不惯华夏如今之所为,所以五胡南下,是老天对华夏的愤怒和鞭笞。 那么华夏所错,必然不是一人一朝之错,而是从根基上出现的错误。 根基,不就是世家制度么? 房旷的脸色甚至变得都有些苍白,天罚天谴,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而如今他们如果继续坚持维护世家制度,只做一些微调的话,那岂不是等于在逆天而为? 杜英将房旷以及周围不少参谋们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一步到位,应该循序渐进、循循善诱啊。 杜英突然间有些想念谢道韫和罗含。 谢才女总是愿意聆听杜英的想法,并且尽一切可能的去和杜英保持同步。 至于罗含,这家伙的朴素唯物主义价值观已经非常到位了,杜英的说法他完全可以理解。 而房旷他们,终究还没有从过去的身份之中走出来,心中有犹豫、有怀疑,是情理之中的。 “不过你们一定要坚信,我华夏自夏商周以来,泱泱三千年,香火传承从未熄灭,所以苍天也只是惩罚,而并不会让我们亡国灭种。”杜英接着说道,“这是上苍对我们的考验,我们应该尝试着去做些什么,以挽回这东南天倾的局面。 也应该做些什么,告诉上天,也告诉苍生,华夏火种,代代相传,仍然还有我们在。从来没有人愿意将祖辈的土地拱手让给胡人,” 做些什么······房旷等人有些茫然。 不过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答案。 杀胡,是做些什么。 改变世家制度,也是做些什么。 前路,其实杜英已经为他们指明,只不过他们之前不愿意承认,或者心怀顾虑。 眼神之中的茫然逐渐被坚定所取代,房旷郑重说道: “愿为盟主马前卒。” “愿为盟主效劳!”参谋们亦然齐齐拱手。 杜英这一次并没有坦然受之,而是同样拱手还礼: “余所为者,天下也,苍生也。因此,余不期望你们单纯的只是为我效劳,还有这天下,这苍生,都值得你们抛头颅洒热血。 而相信我,只要你们真的做到了,那么苍生、时光、历史,从来都不会遗忘,也不会辜负。” 杜英说的似乎假大空,但是房旷等人皆颔首。 只要真的愿意这么去做,那就没有什么假大空。 “走吧,现在正有一件事,需要你们效劳。”杜英转身,笑道,“正需要告诉桓幼子,接下来我们需要做什么。” 顿时有参谋露出诧异的神色,这······ 难道要告诉桓冲,我们打算推翻世家么? 桓冲怕是会茫然片刻之后表示,世家现在还有用,并且把持朝政的也是世家,推翻世家,是要造反么? “恐怕有些不妥吧?”这参谋喃喃说道。 “想什么呢!”房旷无奈的说道,“是要把刚刚拟定的作战计划和桓将军商议一下。 刚刚所要去做的,是以后要做的,而把氐人卷土重来的可能都扼杀,才是我们现在要做的。” 参谋们这才回过神来。 走在前面的杜英,嘴角则忍不住微微翘起。 这些人理解错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说明他们真的将自己所说的话听进去了并且认真思考了。 当真了,就好。 ——————————- “斩杀梁州刺史,公然派人接收梁州,杜仲渊这是要谋反么?!” 王坦之的咆哮声回荡在长安太守府中。 空旷的太守府议事堂上,他的声音绕梁不去。 议事堂之所以空旷,是因为王师西征、北定,很多吏员都被抽调走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议事的。 不过空旷不代表没人。 在王坦之的正对面,谢奕斜靠在软榻上,手里还捧着一杯热茶。 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江左某处名山,躺在这里的是隐居的名士呢。 谢奕戎马倥偬半生,除了喝醉酒的时候之外,一向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军队里出来的悍将,自身就仿佛是铁的纪律,带着刚硬血气。 而他今天摆出这恐怕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的名士风姿,自然是摆明了不打算和王坦之多做纠缠。 正文 第七百一十四章 油盐不进谢司马 躺在那里的谢奕,脸上几乎就写着一行字: 你慢说,我不听。 甚至他还好整以暇的眨了眨眼,似乎又换了一行字: 累不累,喝杯水? 王坦之登时心生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只能愤然挥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他身边,还跟着阮宁,自然是一脸苦笑,看看懒洋洋的谢奕,又看看青筋暴起的王坦之,一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做和事老的为难神情。 至于王坦之的对面,还有两人。 桓济和张湛。 这两个家伙更是摆出看热闹的架势,就差直接往桌子上来点儿水果点心,边吃边看了。 见王坦之坐下,顿时露出“不过尔尔”的神情。 对这个热闹很不满意。 王坦之瞪了他们一样,张湛撇过头去,根本不计较。 桓济则恶狠狠的看过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后同时扭头。 王坦之知道今天的刁难对象又不是桓济,自然没有和他斗劲儿的必要,而桓济也知道,今天自己是来看热闹的,不是来和王坦之搭台唱戏的。 王坦之和桓济前来,自然是为了梁州的事。 杜英杀司马勋、派人吞并梁州,一开始王坦之和桓济是不敢相信的。 司马勋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虽然江左各家有太多的人希望他去死,却又不敢真的对他下手。 总归大家都是要维护朝廷威严的,而且做事也不能真的做绝了,相互之间,总得留些后路,毕竟世家争权夺利,谁知道什么时候沦落为阶下囚的就是自己了。 可是杜英真的说杀就杀了。 这让王坦之和桓济很有必要来问一问,杜仲渊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过在这之中,王坦之自然是着急并且愤怒的,因为杜英在破坏规则,甚至还有失控的可能。从他一开始的不完全服从江左的权威,甚至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向王羲之发起挑战之后,王坦之就已经清楚,杜英并不是朝廷可以轻易掌控的。 而现在,这一只至少在名义上还由朝廷来驾驭的马,是不是也要脱缰了? 那江左和关中之间,是不是连现在最基本的利益伙伴都做不了,就要反目成仇了? 眼前坐着的,到底还是谢家的家主,王坦之总归是要给谢奕留几分面子的,不然的话,他怕是更难听的都能骂出来。 至于桓济,对于司马勋的身死,倒是没有着急到必须要来兴师问罪的地步。 司马勋的死,甚至对于桓温维持荆蜀小团体的内部稳定,有利无害。 毕竟这家伙在团体之中上蹿下跳,不少荆州世家早就看他不爽了。 因此桓济更想要看一看江左的态度。 然后再决定,自己到底是配合杜英,还是配合王坦之。 桓温给桓济和张湛的任务,是尽可能的遏制杜英的发展,并且撺掇着杜英和江左翻脸,这样桓温才能最终将关中势力拉入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所以桓济是摆明了谁处于弱势就帮谁。 可是现在,王坦之气势冲冲,谢司马油盐不进,让他和张湛也判断不清两边的底气到底是否充足了,所以只好作壁上观。 王坦之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而谢奕也终于缓缓开口: “仲渊所做,若是放在长安城,或者放在建康府,自然是罪大恶极。但是那是在扶风城,是在战场上,纵然有不妥之处,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只要这一战能够胜利,那么别说是杀了一个司马勋,就算是把天下半数刺史拉过来给他杀,又如何? 说到底,我们只是死了一个消极怠战的司马勋,可是得到的是什么?是苻雄的项上人头!” 说到这里,谢奕坐直,目光之中带着些许寒意,在众人身上扫过。 王坦之正襟危坐,但是微微皱眉,谢奕刚刚是不合作的态度,但是这样也未尝不可以,只要他作壁上观,那么江左照样可以就此事掀起巨大的舆论压力,并且下达朝廷的旨意,问责杜英。 可是现在,谢奕摆明了是要为杜英开脱了。 桓济则微微低头,不想让谢奕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 谢奕是桓温军中大员,在军中有着庞大的关系脉络,尤其是和桓温是生死之交,他的任何评价都足以影响到桓济在桓温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所以桓济自不愿让谢奕看出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 “砰!” 堂上众人,为之一震。 谢奕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的砸在桌子上,茶水都飞溅出来。 他环顾左右,冷声说道: “敢问诸位,易地而处,谁能斩杀苻雄?实不相瞒,余甚至认为,就算是大司马在此处,也不可能打的比渭水之战更加精彩。 斩杀苻雄,氐人可战之人,就只剩下苻生、苻融等寥寥可数几人,而且氐人精锐多半数折损于此,我军彻底平定西北,指日可待。 如此大的功劳,诸位并没有看在眼里,反而抓着一个小小的梁州刺史项上人头喋喋不休。 这是我大晋已经没有一人能够担当刺史之职了?还是我大晋对于那些出卖袍泽、畏缩不前的人完全没有惩戒之心了?又或是我大晋只论过错,不论功绩了? 王文度,尔能说出来这番话,难道就不怕前线浴血厮杀的将士们心寒?要不要老夫出去帮你问一问,外面的弟兄们,心寒不寒?!” 王坦之登时打了一个寒颤。 莽夫,这就是一个莽夫! 他突然间意识到,无数长辈对谢奕的评价是那么的贴切。 他要是真的出去问了,那岂不是等于在告诉外面的将士们,他看王坦之很不爽了,干脆直接杀了。 这样的威胁,王坦之固然觉得谢奕只是吓唬自己一下,但是又考虑到这家伙的行事,万一就成真的了呢? 他深吸一口气,背后已经开始冒汗。 阮宁赶忙在旁打圆场: “谢伯父莫要动怒,王兄也只是就事论事,绝对没有说无视诸多将士在前线厮杀之功绩的意思。” “那也罢。”谢奕一摆手,“既然是就事论事,现在还不清楚当时扶风城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们直接给杜仲渊定罪,颇有不妥之处。但是杀苻雄,却是实打实的功绩,不如就先论一论功。” 大家面面相觑。 擅杀朝廷刺史,功过相抵、不惩罚就算了,还要论功? 这是哪门子道理?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五章 大捷震长安 不过谢奕刚刚大发雷霆,所以他既然提出来了,众人就算是百般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现在北伐氐秦的战事还未有结果,贸然论功恐怕也有偏颇之处。”王坦之缓缓说道,“所以不妨等过两日再有新的战报传来,看太守和桓将军攻势如何,再做定论。” 王坦之打算找了借口先转移话题——谢奕已经完全掌握了整个议事堂上的气氛,王坦之如果顺着谢奕的意思来,那恐怕等待他的是“漫天要价”、“夸大其词”。 所以还不如先把给杜英论功的事往后放一放。 有头铁的站出来唱反调,原本就不情不愿的桓济,立马开口: “不错,战事毕竟才刚刚开始,若是就此论功行赏,恐怕会有偏颇和遗漏之处不说,实不相瞒,余还担心会让将士们过于骄傲。 骄兵必败,此乃兵家大忌也。我大司马府上下也认为,应当予以口头上的鼓励即可,尤其是现在长安百废待兴,府库同样不富裕,想来杜太守也能够理解我们的担忧和苦衷。” 反正大司马府在前线的统兵将领是桓冲,桓济很清楚这位小叔并不贪图什么奖励。 自己代表大司马,口头表扬一下,小叔就会更加奋勇争先。 这是一个看重荣誉的军人。 看桓济这么快就和王坦之口风保持一致,谢奕脸色一沉,恨不得直接把这两个家伙也一起丢到战场上去。 不过还不等谢奕开口辩驳,便听到门外传来欢呼声。 这欢呼声还不是从府衙之中响起的,而是从很远的地方。 由远及近,一步步、一声声,向着太守府的方向而来。 众人纷纷起身,能够引起全城轰动的,而且是欢呼的,甚至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捷报,必然又有捷报传来。 谢奕已然按捺不住,匆匆向外走去,甚至着急之下,堂堂北伐王师行军司马、如今留守关中职位和社会地位都最高的人物,差点儿直接在门槛处绊倒。 “司马,新平大捷!”外面马蹄声撕破了欢呼声,而袁宏手里高举着一份公文,提着袍子大步冲进来。 显然他也激动异常,早就没有了平日里名士风骨、不屑于和尔等并列的气势和态度,声音甚至都明显的有些颤抖: “新平大捷,新平大捷啊!” 谢奕迎上去两步,察觉到不对,手心向天,连连抖动: “袁虎啊,你这袁虎,说话怎么只说半句的?这新平郡我是知道,可是大捷是怎么个大捷?” 袁宏显然是得到消息之后一路跑过来的,他一个文人身子骨还跑了个最快,现在自然累得够呛,伸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根本来不及回答。 不过袁宏的身后,响起了更多的喊声: “太守阵斩苻生,新平大捷!” “阵······阵斩苻生?”谢奕挑了挑眉,刹那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袁宏此时方才回过劲儿来,将手中的公文直接塞到谢奕都已经摊开的手中,他还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伸手指了指外面。 意思不言而喻,你的问题,刚刚就已经有了答案。 谢奕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真的就把苻生给杀了? 他颤抖着打开公文,并且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公文上的文字龙飞凤舞,堪称潦草。 显然是在沙场上临时挥毫泼墨,只为了能够尽快给长安报信。 而谢奕自然看得明白。 苻生授首,是真的······ 他缓缓合上信件,上好的终南纸,差点儿被谢奕直接揉在一起。 这一下,刚刚平复的心境,是彻底平静不了了。 王师北上,最大的对手是苻健还是苻雄,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说法,当然,现在还得加上苻坚。 但最难缠、打的次数最多的对手,恐怕没有人会选出来除了苻生之外的其余人选。 多少将士死在苻生一个人的手中,谢奕已经数不清楚。 这个杀神一样的家伙,如今终于身死,而且是被我王师所杀,是被杜英所杀! 谢奕一时间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杀得好,杀得好啊!” 这个刚刚时而镇定自若的高居上位、时而横眉冷对的训斥诸人的谢司马,此时似已经没有了方寸,只是不断喃喃自语。 “善恶有报,苻生身死,乃我关中之福祉,汉家百姓之福祉。”袁宏此时先镇定下来,沉声说道,“司马兴奋之余,也应当尽快禀报荆蜀、江左各处。 太守先是杀苻雄,其后又杀苻生,氐人可战之将已尽数伏诛,王师定关中,近在眼前也! 朝廷说什么也不能亏待了太守,大司马更是不能愧对了那么多在关中流血牺牲的袍泽!” 说罢,袁宏将目光投向站在台阶下的桓济、王坦之等人。 王坦之负手而立,面色无悲无喜,但其城府之内,还不知道酝酿着什么样的风暴。 杜英的又一场大胜,几乎底定了关中战局,并且也让关中军心和民心彻底沸腾。 如此大功,真的就如谢奕所说,别说是杀了一个司马勋,就算是再拉来几个封疆刺史让杜英杀,那也掩盖不了他的功劳。 毕竟杀了一个司马勋,若上纲上线,那是杀害朝廷命官、等同谋反,但是若从各方利益角度出发,大家对于死了一个不守规矩的人,甚至都会表示欣慰。 杜英对上司马勋,狗咬狗罢了。 但是杜英战胜氐人,这却是泼天的功劳,更是代表着杜英作为如今盘踞长安的枭雄,真正有了索要封赏、坐镇一方的能力。 “虽出身世家,却一直针对世家,为何?”王坦之喃喃说道,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世家出现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人,应该是好消息才对······ 至于桓济,城府没有王坦之那么深,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如此大胜,想必是震动建康、天下扬名。 这让桓济的嫉妒之心怎么都掩盖不住,熊熊烧起来。 “关中,亦有不世出之天才矣!”张湛同样感慨。 原来他是下定决心要和杜英抗衡的,而如今他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出身桓温幕府的张湛,非常清楚,凭借大胜之威,杜英在关中,将再无人能制。 乱世,终归是刀兵说了算。 而击破氐人的杜英,在这关中,就掌握着绝对强大的兵力。 如果真的让他将梁州、武关、潼关等要冲一堵,那么坐拥关中、伺机东出,这就是和先汉开创时一般无二的天下态势! 甚至现在的江左,还不如楚霸王。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六章 才下眉梢,又上心头 一场大胜,有人欢喜有人愁。 以杜英如今振兴关中、力挫氐人的功绩,镇守一方自然已经没有任何悬念。 所以谢奕提出请封杜英为关中之刺史,从名义上也能代天牧民,而桓济和王坦之根本就没有反对的余地。 要是这样的功劳,都不能册封为刺史,那什么样的功绩才能当刺史? 百姓、军队,乃至于整个朝野,恐怕都会有这样的疑惑,而这自然也就等于把其余的刺史们都架在火上烤。 有本事你们也去和氐人战一场,拿回关中故土,不然的话,凭什么高居其位而不谋其政? 尤其是现在杜英攻破氐秦,甚至真的令凉州俯首,都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攻破一国,安抚雍凉两州,这是封侯拜相的功劳。 只是一个刺史,甚至都委屈人家了。 看王坦之和桓济兴趣乏乏的离开,谢奕脸上的笑意是怎么遮盖都遮盖不住。 不过袁宏却忧心忡忡的提醒道: “这几个家伙,今日走后,怕是要寻一个地方,交头接耳,说些令人所不喜之事了。” “尔敢!”谢奕一拍桌子,好像今日取胜的不是杜英,而是他一般。 不过今天他还真的打赢了这议事堂上的利益之争,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必然的问题。”谢道韫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谢奕的情绪自从捷报传来之后,就一直处于高涨的状态,现在谢道韫一盆冷水泼过来,他也冷静了些。 谢道韫施施然走出,唇角含笑,却并无大喜之色。 堂上在座的,已经不只是袁宏,还有同样闻讯赶来的阎负、麻思、全旭和林丛,可以说太守府乃至整个长安,能够暂时离开岗位前来议事的,并且属于杜英班底的人,就这么多了。 不过他们坐在这里,并没有身在各方包夹之下的紧张和担忧。 如今关中派系的军队在前线高歌猛进,如今周围的华阴、武关、扶风,乃至于隔着一座秦岭的梁州,都在关中的掌控之下,位居其中的长安,看上去暗潮涌动,却又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场场大胜,给了他们足够的自信。 此时见谢道韫露面,众人纷纷起身,同时拱手行礼,朗声说道: “参见盟主夫人。” 谢道韫同样躬身还礼。 霎时间,她想到了当时在少陵坞堡的时候,这些人也是这么叫的,只不过当时明显还有着些揶揄的意思在其中,如今却是板上钉钉了,这让谢道韫也难免感慨时光荏苒。 不知不觉,夫君出征也许久了,甚至家书之中还说,中途保不齐要回一趟长安,却迟迟没有回来,反而带着兵马越走越远。 别人看到的,是王师高奏凯歌,而谢道韫关心的,却是杜英吃喝是否还得体,刀剑又是否曾环逼? 心境不同,因此当王师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别人为王师而兴奋,但是谢道韫却难免有些担忧。 阵斩苻生,这又是何等的危险,不知道夫君受伤了没有? 还有疏雨那丫头,让她跟在夫君身边,是期望她关键时候能带着夫君跑路的,不是让她和夫君一起冲上去拼命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种种担心,才下眉梢,又上心头。 谢道韫轻轻呼了一口气,很快收拾杂乱心情,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袁宏和阎负等人忍不住心中赞叹: 到底是谢才女,这宠辱不惊的心态,远胜过其父! “江左和荆蜀早就对我关中有警惕之心,之前还是在互相试探对方,并且也不知道关中最后会走到哪一步。”谢道韫沉声说道,“如今新平郡大捷之后,夫君执掌关中,乃至于整个雍州,都是各方无法拒绝的,因此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再出现一个类似于自己的存在。” “那又如何,仲渊在前线高歌凯奏,这就是拳头足够硬,只要有兵马在手,何惧之有?”谢奕不屑的说道。 他对于世家的那些弯弯心思,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这自是不同。”谢道韫摇头解释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兵马能征善战就可以所向无敌的。 夫君如今极力支持建设关中书院,就是行的釜底抽薪之计,以确保关中人才为我所用,而不是为世家所截获。 至于夫君大力发展工商市集,就是寻觅另外一条能够绕过世家而获得财富的道路。 人心向我,才能有源源不断的人手补充到军队和地方。钱财在我,才能支持军队南征北战。 阿爹若是把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困境和挑战想的太简单了,到时候恐怕会落入敌人的算计之中而不自知。 今日王坦之和桓济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估计等到江左再有人过来的时候,就是见真章的时候。” 被自家女儿这么数落了一番,谢奕也并不着恼,只是讪讪一笑。 这些他其实并不是完全不懂,只不过就是因为从小就对这些不感兴趣,才逐渐投身军旅,而把这些问题一股脑的丢给了谢安去操心。 谢道韫显然很清楚杜英打算做什么,也明白应该怎么做,这让谢奕还是很欣慰的,说明女儿和女婿夫妻同心。 “夫人,江左所欲争夺者,必然是人心。不过江左所能着眼者,恐怕也就在世家门楣之间。”袁宏斟酌说道,“因此还是应当确保关中盟起家时的各家各户不会为江左所威逼利诱。” 话说到这里,在座的唯一一个来自于当时关中盟老班底的林丛,忍不住皱眉说道: “关中盟正因盟主而兴,若非盟主,我等恐怕还在氐人的铁蹄之下苟延残喘,因此关中各家,绝无背叛之意。” “人心总是叵测,小心一些无妨。”袁宏正色说道。 林丛哼了一声,伸手撑着桌子,向前探身: “莫要挑拨离间!” 袁宏本来脾气就虎的很,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挑衅,当即也一拍桌子: “余只是说了一种可能而已,汝为何咄咄逼人,莫非心里有鬼?!” 林丛登时大怒,他是杜英忠实的拥趸,被袁宏这么一说,直接扑上去给他一拳的心思都有了。 “好了好了,莫要闹了。”谢奕的声音响起,“要闹的话,你们两个出去打一架。都是男人,吵不清楚,就动手好了!”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七章 人吃马嚼大问题 话音未落,袁宏就乖乖的缩了回去。 他虎,但是不傻。 对面是个武夫,他哪里打得过人家? 因此遇到了谢奕这个明显向着武夫的歪屁股裁判,袁宏很识相。 “长史所言,也并不无道理。”谢道韫温声说道,“而且关中可让江左团结的小家族,也并非只在关中盟之内。” 关中盟只是当时团结起来的几只出头鸟罢了,因为他们选择的时间合适,再加上杜英的领导,所以出头鸟最终浴火重生,变成凤凰。 但是关中原野上,零零散散的,还是有很多小家族和小坞堡的。 比如曾经和关中盟为敌的韦氏,又比如城西、城北,一些属于北地郡、新平郡等处的世家。 另外还有商洛、蓝田等东南郡县的小家族。 这些小家族放在江左,大概也就是“寒门”的水平,比普罗大众好一些罢了。 但是放在关中,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 所以江左各家未尝不会放低姿态,联络这些小家族。 既然关中盟能够以这些小家族为基础而崛起,那么江左自然也有实力和自信拉起来其余的小家族。 “关中盟之崛起,是因为有盟主在。其余的那些小家族,如今皆听命于关中不说,而且纵然有雄心壮志,在太守府的掌控下,又能够翻起什么风浪?”麻思开口说道,话中自然而然带着几分不屑。 谢道韫自失的一笑。 麻思的心态,显然也是关中盟旧部中大多数人的心态。 他们已经快对杜英盲目崇拜了。 这让谢道韫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为夫君感到骄傲,还是对这种精神状态感到担忧。 江左和荆州,绝对不是应该轻视的对手。 “既然谢夫人有所担忧,那我们不妨多加戒备。”阎负察觉到气氛有点儿不对,赶忙开口说道,“与其防范江左可能采取的决策,倒不如釜底抽薪,从根源上遏制这个问题。 江左会派人前来关中,那我们索性就盯住这些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为我所知,那么就算是这些人意欲借助关中本地的人惹是生非,我们也能提前知晓,并且制止就好。” “不错,江左行事虽然绵密谨慎,但是本地的那些小家族不见得也如此。”麻思跟着说道,“这也是盟主设立六扇门的原因。只要这些人敢于和江左来往,那就定然会露出马脚。” 众人纷纷附和。 谢道韫秀眉微蹙,不过最终还是微微颔首。 “先论西北战事吧。”谢奕见堂上的话题已经逐渐偏移开,只好开口说道,“王师北定新平,北地郡想来也是囊中之物,之后挥师安定,乃至于直接进入凉州,皆指日可待。 而如今关中久经战事,关中盟所备下的六月粮也捉襟见肘,如今只能通过商贸来和巴蜀交易粮食。 所以余更想问一问诸位,这当务之急,应该如何解决?” 说罢,谢奕看向了全旭。 原本全旭和沈文儒分管工商,如今沈文儒随同王猛前往梁州,因此全旭一肩挑两头的事宜。 他缓缓说道:“继续高价收购荆蜀的粮食,也未尝不可,但是今日盟主夫人已经提出,江左和荆州决心联手对付关中。 那么巴蜀的态度,恐怕也会急转直下。之前巴蜀位于江左和荆州两方之间,大有各不相帮之意,然而如今两方既然联手,身为益州刺史的周老将军,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必然需要帮着一起扼制关中。 所以现在巴蜀那边虽仍还有粮食源源不断送来,并且随着我军掌控梁州,这些粮食到了梁州地界也就安稳了,但是属下仍窃以为,应当随时最好断粮的可能。 并且,就算是能够撑得过这个冬天,来年同样还得面对此问题。王师如今还在扩军,因此来年夏收之前,人吃马嚼,都是难处。” 众人皆是皱眉。 来年春耕要大面积开拓荒地,这是早就已经确定的。 但夏收之前,吃什么? 春耕以及练兵,也都会加剧粮食的消耗,那时候吃什么? 饥荒,往往就是从春耕开始。 那曾充满青葱和希望的田野,往往因为耕地的人太少而荒芜,最终形成一年又一年的恶性循环。 现在的关中,风尘初定,同样经不起不断厉兵秣马的摧折。 可是关中不保持一支数量充足的兵马,显然又没有办法在乱世之中站稳脚跟,更没有办法维护现在他们所获得的功勋。 而假如来年的关中,生活水平甚至比不上氐人在时的关中,如今那些大街上欢呼的百姓,就会逐渐面黄肌瘦,就会逐渐变成太守府的反对者。 甚至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江左和荆蜀的势力想要进入关中,都不需要浪费一兵一卒。 “巴蜀腹地,天府之国啊······”谢奕看着舆图,喃喃说道。 众人皆是默然,谢司马这是眼馋巴蜀了。 不过现在绝对不是南下的时候,打不打的过据险而守的老将周抚是一回事,会引起怎样的轰动,自然是另一回事。 “目前的唯一选择,也只有尽快结束战事,就粮于氐。”袁宏缓缓说道,“缺粮的痛苦,如果必须有人来承担的话,那自然是氐人。” 说罢,袁宏看向阎负。 出身氐人朝廷的阎负,自然不愿意直接表露出这样的想法,不过现在袁宏都已经看过来了,他也只好点头赞同。 袁宏轻笑一声,阎负这家伙还不想背负上欺凌旧主的名声,真的是太小瞧他袁宏甩黑锅的能力了。 而且这还不是甩锅呢,是和阎负一起扛起来这口锅。 “从安定等地应该还能搜出来一些粮食,除此之外,就只有凉州了。”阎负郑重说道,“如今凉州和关中之间,应该如何相处,也是我们亟待商榷的。” “夫君一直明确表示,不会对凉州手下留情。”谢道韫解释道,“所以诸位有任何策略,尽可以说出来,一并转交给夫君,自然也让夫君知晓,和凉州之间,是战是和,至少得表明意思,而现在关中无数人嗷嗷待哺,所以战和······也没有可选的。” 众人齐齐颔首。 有谢道韫牵头,大家自然没有意见。 接着又商议了些细节的事宜之后,这些一个个都是身兼数职的要员,纷纷告退。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八章 红颜祸水 虽然这一场借着王师大胜的由头而掀起的讨论,实际上并没有解决多少要紧的问题,大多也只是提出来、交换了一下想法和担忧罢了。 但是大家本来也没有指望着能够交谈几句就可以解决这些萦绕在心头、也笼罩在关中天穹上的阴霾。 更多的是借助大胜的喜悦,才有胆量把这些担忧说出来罢了。 谢道韫依旧端坐,目送这些人离开,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他们怕还是小觑了江左的能耐。” “江左终归没有在关中展露过真正的底气,再加上大胜之威,大家会有所轻视,情理之中。”谢奕温声说道。 谢道韫微微颔首,喃喃说道: “不过这样也不见得都是坏事,江左到底能够在遥远的关中发挥出多少,恐怕就连王右军和三叔他们都不能确定吧?因此之前王右军虽然百般试探,可是最后还是黯然离开。 而江左的试探和不轻易动手,也会让关中不会和荆蜀各家那边如履薄冰······” 谢奕原本打算重新捧起茶杯的手,登时顿住了。 不会如履薄冰,那岂不是就意味着可以做一些胆大妄为的事? 结合杜英现在正在做的,谢奕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背叛朝廷,或许就算是胆大妄为吧? 晋的旗帜,不知道还能在关中飘扬多久? “终归还是要忠诚于朝廷的。”谢奕涩声说道。 你们最好收起来大胆的想法。 谢道韫看向他,淡淡说道: “江左各家,难道就忠诚于朝廷么?” “阿元,你终归出身谢家,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稍有不慎,可就会给谢家招来杀身之祸!”谢奕不满的叮嘱。 杜仲渊脑后有没有反骨,他不知道,但是谢家的长女,其言行也同样代表着谢家的态度。 没有人会在意谢道韫自己的想法,她的言行,在外人看来,就是杜英的意思,也就是谢家的意思。 谢道韫摇头: “不管女儿有没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关中有这样想法的,恐怕大有人在。若是阿爹觉得不妥,刚刚堂上的那些人,阿爹应该都抓起来才是。” 顿了一下,谢道韫提醒道: “而且阿爹莫要忘了,女儿已经入了杜家的门,是杜家的人了,和谢家本来就可以没有任何一点儿关系。” 谢奕一时默然,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 可是我不一样,我还是名义上谢家的家主、大司马的行军司马。 就算朝廷是世家的傀儡,已人尽皆知,但我不管是从江左还是荆蜀的角度出发,总是需要维护这个朝廷的。 这个满是内斗、无力进取的朝廷! 谢道韫看到了谢奕的无奈,赶忙转移话题: “凉州,阿爹认为可否不费刀兵而拿下?” 谢奕也定了定神,斟酌说道: “仲渊如今卷挟大胜之威,一路北上,安定已为囊中之物,而凉州众将,自我们谢家的那旁支子弟去世之后,也无可独当一面者。 上苍赐给了凉州一个谢艾以解燃眉之急,余不相信短短的几年之中又会有新的谢艾从默默无闻到力挽狂澜。 再加上凉州还有杜家家主一力帮衬,仲渊进入姑臧,恐怕真的顺风顺水,除非······” 谢道韫顿时明白过来,话题兜兜转转,还是又绕了回来。 除非江左和荆蜀插手其中。 “不知道王家,还有没有在这个时候挑衅夫君的胆量。”谢道韫把玩着手指,掩饰着自己的焦虑。 谢奕无奈的说道: “王右军让王叔平前来长安,安的是什么心思,你这丫头古灵精怪的,还能看不出来?” 王凝之可是和杜英有“夺妻之恨”,再加上现在杜英急剧的扩张以及对朝廷威严的无视,可想而知,王凝之前来关中,定然不是跟杜英谈合作来的。 谢道韫苦笑。 不曾想,我也成了红颜祸水。 ————————-- 新平郡。 入夜时分,寒月倒悬。 郡守府中仍然灯火通明,吏员将佐进进出出,接受任务。 “苻生兵败之后,我军沿着泾水向西北进攻,目前还未发现氐人的踪迹,甚至斥候曾经一度推进到距离安定不足五十里的地方。”隗粹站在沙盘前,讲解如今局势。 接着,他手中的木杆向东挪动: “随着苻生兵败,苻融也不再坚守北地郡,我军已在新平、北地两个方向上布防,等待督护下一步命令。” “苻坚这是在收缩兵力。”站在沙盘对面的房旷果断的说道。 这是参谋司这几日商讨所得出的结论。 易地而处,如果他们是苻坚的话,显然也知道将兵马分布在周围几个州郡,不啻于一盘散沙,只会让敌人更加轻松的各个击破。 所以还不如收缩兵力,集中所有可以集中的力量,和王师在安定城下决一死战。 “而且苻坚营造出虚虚实实、真假难分之态,也是为了争取时间。”另一名参谋补充道。 “时间?留给氐人再多的时间,还有什么用?”隗粹撇了撇嘴,觉得这些年轻的参谋们过分谨慎了。 未免把对手想得太复杂,而有他们这些思想复杂的参谋们在一旁影响,杜英的想法自然也会复杂化,从而有可能推迟进兵、以探虚实,那样反而给了苻坚喘息之机。 隗粹的态度自然很明确,挟大胜之威,直接推过去。 “时间,对苻坚来说或许没有用,但是对凉州来说,还是很有用的。”杜英缓缓说道,“多出来几天,就足够消息传到姑臧、传到仇池,而一直在这一场战事中作壁上观的这两处,恐怕也要坐不住了。 当时苻健困守长安,就是想要等待河洛的羌人和河北的鲜卑人加入战场,只可惜他最后没有等到。 而如今苻坚不过是打算故技重施罢了,但相比于当时氐秦坐困长安时,现在的氐人,真的已经是苟延残喘。” 众人会意,当时的长安,虽然是王师包围下的一座孤城,但是早在王师进入关中的时候,苻健就开始坚壁清野,若非有关中盟异军突起,保住了城南的耕地,恐怕桓温根本支撑不到六月。 所以外部势力多半都是抱持观望的态度,而凉州更是表示对桓温的声援。 但现在不一样了,眼看氐秦就要支撑不住,仇池和凉州自然会有“唇亡齿寒”的感觉。 正文 第七百一十九章 半推半就的说客 仇池源出氐羌,凉州也有曾经贸然自立的黑历史,所以现在王师真的要打到面前了,他们怎能不心中忐忑? 因此苻坚应该已经派人前往仇池和凉州,请求增援。 再配合上他汇聚兵马的举动,意图可想而知,就是要等两边援军也赶到之后,和杜英一决高下,同时,氐秦兵马尽数汇聚在安定,也能够让苻坚对安定有绝对的掌控权。 这也可以防范仇池和凉州怀着坏心思而来,直接夺了氐秦兵权和地盘。 “若凉州和仇池真的会出兵的话······”房旷缓缓说道,“这其实也并非不是一个好机会。” 堂上众人登时忍不住瞪大眼睛。 一战破三家,听上去是不错,可是这三方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两三万以上了吧? 王师兵马才多少? 两场苦战下来,可战之兵也就只剩下不到万人,就算是长安那边又有一两千新兵临时补充进来,也可能才到人家的一半。 这到底是谁来打谁? “仇池出兵,或许还抱着几分救援氐秦之意,但是凉州出兵,绝对不会为氐秦而来。 氐秦欺压凉州久矣,凉州亦想报此仇。因此出兵救援,或许只是迫于形势,但只要氐秦稍微占据上风,凉州兵马必然不会卖力。”杜英沉声说道。 凉州将领们的心思,乃至于凉公本身的心思,杜英还是很清楚的。 他虽然都快忘了生父的模样,但是自家这个实力不怎么出众,却也坐拥丰厚家底的老爹,总归不是一事无成的二世祖,有关凉州的情报,事无巨细,早早地就送到了杜英的案头上。 所以杜英有信心保证凉州兵马的表现,必然很拉胯。 因此以王师现在的实力,只多了仇池一个对手,似乎并不是很难对付。 杜英所流露出的态度,竟然是真的要和西北三方势力在安定城下决战。 隗粹一时有些担忧,但是很快又变得激动起来。 若是真的能够取胜,那一战定西北,不是空话! “除此之外,还有天水的王擢。”房旷提醒道,“另外,江左和荆州是否会乐意于看到盟主高歌猛进,也得两说。” 决战的想法固然是他提出来的,但是房旷仍然有责任提醒杜英,这个想法的确还有很多可能被忽略的地方。 “江左和荆州······”杜英斟酌道,“太远了,而且曾经氐秦雄霸关中的时候,他们也都看在眼里,所以不见得就会愿意给氐秦这个机会。 死灰复燃,有时只会掀起更滔天的火焰······所以他们的着重点,应当不会在氐秦,但不能确保不会在其他地方,比如说洛阳和许昌······” “驱狼吞虎,老计策了,但是屡屡有人上当。”房旷感慨道,他甚至已经能想象,羌人在这两方的唆使下,扑向关中。 “不过天水那边,余倒是很好奇王擢到底在想什么。”杜英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 “报!城外有天水来人,自称是奉王擢之命而来的使者!” 众人面面相觑,又紧接着看向杜英。 杜督护这张嘴,还真着实是厉害。 杜英则无奈的笑了笑,并不是因为他的嘴开了光,而是形势所迫之下,王擢这一等一的墙头草,又怎么可能保持沉默? ———————————— 王擢的使者叫梁殊。 这倒是出乎杜英的预料。 他站在堂前,本是负手而立,结果听闻使者报上名字之后,当即大步走下台阶。 房旷下意识的伸手想要阻拦,以盟主之尊,自然不合适降阶相迎。 不过还不等房旷伸出手,杜英就已经越过他,朗声笑道: “之前就曾经听闻梁兄之名,结果余派人向西去寻觅,却迟迟未曾找到梁兄,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相见,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殊登时错愕,不过杜英竟然听说过自己的名字,而且看样子还是听到过好名声,这似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杜英则笑着解释道: “阎负已经在长安城中,虽然现在还没有朝廷的官职,但是已经被余和师兄倚为左臂右膀。 其曾经屡次提及,当时在氐人麾下时,还有相得者,正是梁兄。奈何长安战乱时,梁兄正奉命前去劝说王擢休战,所以未能及时和阎负一起投入王师麾下,言语之间,颇为遗憾啊! 因此余派人手持阎负亲笔信西行,奈何中途又有战火阻隔,没有打听到梁兄的下落,当时还颇为遗憾。” 梁殊又惊又喜,自己当时和阎负的关系的确不错,属于相互欣赏,没有想到阎负竟然还对自己如此推崇,更没有想到阎负竟然已经在长安太守府中担任如此重要的任务。 虽然阎负还没有什么实际官职,但是既然其说的话能够进入杜英的耳朵,并且为杜英所重视,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阎负在杜英心中重要的地位。 那一句“左臂右膀”,绝对不是杜英夸大其词。 而这也意味着,今日的谈判,或许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艰难。 也似乎有一条康庄大道,向自己敞开。 当即,梁殊退后一步,郑重见礼,同时不无感慨的说道: “鄙人当时的确就在天水秦州刺史处,得闻长安为王师所复,一时感慨于前路迷茫,幸而秦州刺史提议,让鄙人客居天水,方才免于乱世流离之苦。” 杜英已然明白梁殊近期的心酸遭遇,他本来是作为说客前往天水的,结果谁知道到了天水,回头发现,长安都没了。 接着便是扶风之战、新平之战,一连串的变化,让梁殊这个说客一下子没有了劝说王擢的必要——氐秦都快灭亡了,还能劝说个啥? 而且讽刺的是,根本没有用梁殊劝说,王擢就主动从前线撤回了兵马。 一来是因为杜明被任命为天水太守,并且随时准备进入天水,让王擢感受到了权力将要被夺的危机感。 二来也是因为杜英的崛起让关中的局势进一步混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就算杜英还打算和桓温并肩北伐,那至少和江左也不是一条心的,所以同一面旗帜下,这其实是两方,甚至是三方势力。 因此王擢并不想贸然卷入到这种都快看不懂的复杂争斗之中。 等着这其中有一方逐渐崭露头角,在行投靠之举,显然更稳妥。 王擢退兵,氐秦兵败,梁殊想来也陷入无助,因此王擢有意留他做说客,他也就半推半就留下来了。 正文 第七百二十章 晋末版意呆 现在,梁殊摇身一变,以王擢说客的身份前来新平郡。 显然,这个关中最有名的墙头草,在王师的胜利余威之下也坐不住了。 他主动联络杜英,那么也就等于做出了选择。 所以房旷等人如临大敌,也很好奇王擢是打算开条件还是下战书,杜英却很镇定。 王擢十有八九是来表达投靠之意的,而且以他现在的实力,能够开出来的条件也多不到哪里去。 否则,被派遣过来的,就不应该是刚刚投靠王擢,并且多少都有点儿被迫姿态的梁殊。 梁殊对王擢必然没有多少忠诚可言,所以把王擢的底裤都可能卖的一干二净。 这只能说明,王擢本来打算开出的条件,就已经是不怕杜英不接受了。 “秦州刺史兵马太少,并且名声在外······人尽知之。”杜英微笑着说道,“因此梁兄与其屈尊天水,倒不如来我麾下。更何况家父也准备就任天水太守,并且统筹对仇池之战事,所以秦州刺史想来也要划入家父麾下,都是一家,不用在乎跟着谁。” 梁殊当即惊诧,杜明打算进攻仇池? 这他怎么不知道? 而且王擢也没有向梁殊刻意隐瞒什么,这说明王擢也可能不知道? 看到了梁殊的神情,杜英自失的一笑: “你看你看,久在上位,这说话都有点儿夸张了。现在家父还未动身,进攻仇池只是计划之中,并未开始实施。 但仇池为氐羌之国,延续氐羌血脉香火,王师既扫平氐秦,自然也不能让仇池在卧榻之侧逍遥。 凉州是朝廷的凉州,之前有重兵却因被氐秦牵制而不可用,如今氐秦覆灭,凉州兵马进攻仇池,岂不是顺理成章的?” 梁殊登时忍不住在心中说了一句: 凉公可从来没有想着老老实实的当司马氏的忠臣,太守你确定凉公会纵容令尊统带兵马进攻仇池,而不是直接和仇池合兵一处救援氐秦? 不过杜英说的肯定,这又让梁殊困惑。 毕竟天水距离姑臧也有一段距离。 姑臧城中,如今是什么情况,杜家是不是已经实际掌控了兵权,乃至于控制了凉公,也不得知。 若真如此的话,那凉州,乃至于整个关中的王师,想要进攻谁,还不是杜家父子说了算? 深吸一口气,梁殊正色说道: “唯有太守这般雄才伟略的豪杰英雄,才能够以区区数战,平定西北。实不相瞒,鄙人此次前来,就是受秦州刺史所托,想要替秦州刺史问一问,太守麾下,可缺兵马?” 这一次,周围的隗粹、房旷等人都不淡定了。 话已至此,意思已经很明白。 王擢,想要投靠杜英。 杜英之前心中虽然已经做好准备,但真真切切听到梁殊表露出来此等意思,心里的一块大石才彻底放下。 固然在王师心中,王擢、仇池和凉州,就是三群乌合之众,但也架不住乱拳打死老师傅。 王师现在还不具备和这三方,再加上负隅顽抗的氐秦同时开战的能力。 而如果王擢倒向关中,那么其自然可以配合杜明,牵制凉州,并且还能堵住仇池兵马支援安定的道路。 三群乌合之众,将不会再给杜英解决氐秦带来任何阻碍。 并且,王擢的投降,其实对于关中来说,也是一个“另类”的鼓舞。 这家伙见风使舵的能力,堪称晋末版的意呆利。 他选择投靠了,那就意味着王师这边,真的要胜利了。 杜英并没有直接回答梁殊的问题,而是微微侧身,他旁边的房旷登时会意,微笑着说道还是: “天寒地冻的,诸位纵然是心急如火想要平定西北,也不能一直在外面站着不是? 盟主,梁兄,还请速速入内。属下已经令人备下热茶和点心,梁兄远来是客,当先暖一暖才是。” 杜英也跟着笑了笑: “是啊,要是冻坏了,那岂不是说杜某人怠慢了客人?” 梁殊也不推辞,向内走去。 而杜英和隗粹等人落在后面,隗粹压低声音问道: “督护,王擢会有几分诚意?” “诚意应该是有的,就是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了。”杜英皱眉说道,“而这大概取决于,梁殊和王擢,是不是知道关中现在正面临的处境。” 顿了一下,杜英接着叮嘱道: “先听对面的意见,不过余本人认为,对于王擢,可留其人,可留其兵,但不可留其职。” 房旷和隗粹皆会意。 这是杜英给出的底线了,可以不杀王擢,但是绝对不能让王擢再留在封疆大吏的位置上,更不能执掌兵权。 好在现在关中也是用人之际,所以还是有很多空闲的文官职务可以留给王擢的。 两句话之间,定了谈判的基调,大家也已经纷纷入座。 杜英似乎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回答梁殊的问题: “关中现在的确缺少兵马,但是进攻安定,还是绰绰有余的。” 梁殊沉声说道: “恐怕不尽然,否则督护也不会顿兵新平郡,迟迟不前。而秦州刺史麾下可战之兵犹然还有数千,加上天水临时可以招募的丁壮,凑足八九千人也不在话下。 若是有这八九千兵马相助,督护就完全不需要担心氐人负隅顽抗,又会给督护带来多大的损失。 现在关中兵马都是历经长安、渭水等地战事而磨炼出来的精锐,想必督护也不愿意见到这些兵马轻易折损在残酷的攻城战事之中吧。 而秦州刺史,岂不是正好可以为督护在这个问题上分忧?” 隗粹和房旷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擢愿意当进攻安定的炮灰,来给杜英献上投名状,他们当然是乐意见到的。 不然的话,王师现在任何一名士卒都堪称是身经百战,这是日后扩充军队并且同时尽可能保持战力不下跌的骨干,谁都不想把这些兵马折损在残酷的攻城战中。 “话虽如此,秦州刺史这些年来在各个阵营之间摇摆不定,见风使舵的本事,这关中人尽皆知。”房旷开口,“因此秦州刺史率军前来安定,我等如何能知刺史是为氐人而来,还是为关中而来? 我等若以诚心对待刺史,不设防备,结果被刺史所暗害,那岂不是很危险?” 隗粹接着补充道: “关中各部,素来齐心协力,若是互相提防,那就没有之前渭水以及如今新平之胜。”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一章 随手可及的公文 房旷和隗粹齐齐发难,意思自然很明确。 我们信不过王擢。 梁殊也不由得心中苦涩一笑。 给王擢这等墙头草来做说客,果然是件苦差事。 不过梁殊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自己以氐人说客的身份前去王擢军中,说不好听一点儿就是王擢的敌人。 氐人势大的时候,王擢不杀他,是为了留后路。 而如今氐人式微,王擢仍然愿意用他,固然也有利用他口才和能力的意思,但是终归是没有杀他。 梁殊还是很感激的,至少这不杀之恩,自己得想办法报答。 尽可能为王擢争取到一些利益,也算是报恩了。 可是这也是在架不住王擢名声太臭,人家的反对都有理有据。 他深吸一口气: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古往今来,不变之理。 且几十年乱世,关中枭雄并起、相互攻讦,朝廷无暇顾及关中,关中之人,盼朝廷而不得,只能卑躬屈膝于各路枭雄以及氐羌之下。 秦州刺史素有报国杀敌之心,然式微力小,只能在这些枭雄之下苟延残喘,常感慨生不逢时、生不逢处。 今王师北定,天下太平、指日可待,秦州刺史虽历经苦战、剑甲已残,但仍忠心报国,愿以追随于督护,诸位又怎忍再斥责刺史摇摆之心?” 梁殊这些话,用在王擢的身上,显然是有些夸大其词了。 王擢要是有这么高尚的品质和忠心,那么桓温北伐入关中的时候,他就应该拼命进攻岐山和扶风,以牵制氐人了。 而实际上王擢在那时候单纯做做样子罢了。 因此,梁殊与其说是在为王擢开脱,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解释。 关中百姓,包括他在内,之前看王师北伐无望,所以卑躬屈膝,而今王师真的回来了,他们拳拳投效之意挡都挡不住,请督护一定要相信他们。 这些话自然也说到了在座不少人的心坎了。 诸如房旷等人,之前不也想着南方朝廷指望不上了,所以来氐秦碰碰运气么? 不过这仅局限于大家对梁殊的同情上,并不代表着他们就会因此而退到杜英给的底线之后。 房旷从架子上顺手拿起来一叠公文,冷声说道: “秦州刺史麾下之兵,几次和氐人交手,但战而不胜,甚至数月之间未曾前进半步,即使是氐秦朝廷,也逐渐忽略了这一支兵马。 这是参谋司之前缴获的氐人公文,有关天水和秦州刺史的都在这里,而且这里面有氐秦的战报、文牍乃至于奏章。 并且这其中还有包括氐人伪帝苻健以及苻雄等重将在内,对秦州刺史的评价,不可谓不详细,不可谓不令人读之而发笑。 梁兄既然曾屈居于氐人营帐之中,想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还是没有必要为王擢找一些‘剑甲已残’的说法了。” 梁殊登时愣了愣,他倒是没有想到参谋司竟然不只是对王擢的情况有所了解,而且资料都搜集了这么多了。 这些公文、奏章,甚至房旷都随身携带,这说明什么? 岂不是说明杜英对于王擢早有图谋,甚至颇为重视? 那自己刚刚未免带着“洗地”味道的那些话,的确丢人现眼了。 参谋司······还真的是一个有趣的机构啊,记得当时在长安的时候,氐秦朝廷就已经通过俘虏大体了解了关中盟的运转方式,只不过很多氐人豪酋对于这个把一群娃娃们凑到一起制定战略的想法嗤之以鼻。 没想到现在已经不止有一个关中的枭雄折戟参谋司手中了。 “房贤弟,话倒不至于说得这么肯定。”隗粹也微笑着说道。 梁殊正觉得奇怪,隗粹和王擢还有什么关系么?自己都不打算辩解了,隗粹反倒是出来打圆场? 只听得隗粹无奈的一摊手: “王擢虽然不济事,但是梁兄既然来了,总要给三分薄面的。” 梁殊原本要露出的笑容顿时凝固,重新燃起的斗志也直接熄灭。 这不是打圆场,而是落井下石啊。 不过他心中还是没来由的一暖,因为他能够明显感觉到,房旷和隗粹的话中,都在努力撇清他和王擢之间的关系。 这说明杜英是真的很期待梁殊转投他麾下,因此他的这种情绪被他的下属们所捕捉,紧接着一起推波助澜。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梁殊自然也就没有多少继续为王擢掩饰的必要,他同样模仿出和隗粹一样的无奈神情: “看来督护也早有平定西北之雄心,余方才所言,是在其位而尽其责罢了,班门弄斧,倒是让诸位看了笑话。 也罢,既然是承人之托,总归要把话囫囵传回去。所以恳请督护明示,打算如何安置天水官吏和兵马? 秦州刺史再不济,终归也是一城父母官、一方主将,若是督护太过轻慢,恐怕也会惹得秦州刺史不满。 到时候两军之间,纵然不能合流,甚至还有可能反目成仇,这岂不得不偿失?” 这是在提醒杜英,王擢的底线其实很低的,但是你也不能提的要求太过分了。 杜英之前也没有想过王擢竟然这个时候就坐不住了,火急火燎的派人找上门来,所以他其实也同样没有和幕僚们商议过应该给王擢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顶多就是盘算好了底线罢了。 因此刚才房旷和隗粹默契的同梁殊扯了几句,既是在挖墙脚,也是在帮着杜英拖延时间,让杜英能够静下心来权衡利弊。 梁殊的确是一个很能把控谈判节奏的人啊······ 杜英心中如是感慨,他一上来就直接阐明来意,不寒暄,不叙旧,就是要杜英的答案,自然也就占据了谈判的主导,引领着杜英等人在没有思考过具体条件的情况下,逐渐开始判断和思索王擢提出的条件是否合适、是不是可以直接接受。 只可惜,梁殊终归还是棋差一招,没有料到房旷会直接拿出一叠文件来打脸,打乱了他的节奏。 再加上其本人此时也如同飘萍,正是心中茫然的时候,见队友实在是带不动,就索性直接静待发落了。 只是梁殊大概没有意识到,那一叠文件,是房旷随手从架子上拿起来的。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有关王擢的材料,就放在房旷随手可及的位置上? 而且房旷随着杜英疾驰战场,也不可能带着这么多有关王擢一个人的公文。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二章 秦州兵权 房旷的手段,当然很是稚嫩。 但是架不住梁殊本来就没有为了王擢而和自己颇有投靠之意的未来主公针锋相对之意。 他甚至都没有去看那些公文,就直接相信了。 这让杜英也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梁殊明知道那些是假的,但是他仍然果断的认为是真的,然后回去再这么一口咬定,甚至添油加醋的和王擢说,自然也就能把谈判失败的主要原因顺理成章的丢给王擢。 刺史啊,不是梁某不拉你一把,而是你实在太菜了,菜的人家都知道你的底细。 这如何也美化不了。 因此杜英看了一眼梁殊,梁殊的脸上还带着些尴尬的笑。 这也是个有趣的家伙,关中势力彻底崛起之后,总归是免不了要以一个类似于地方割据势力的身份和周围各方打交道的,而一个能说会道又能察言观色的人,自然也是关中所需。 阎负,就是杜英一开始拟定的人选。 但是架不住关中实在是太缺人了,像是阎负这种有能力的,杜英和王猛现在自然不舍得把他再派出去周游各方,毕竟这种事还是有“肉包子打狗”的风险。 梁殊现在自然是阎负的最佳替代者。 当即,杜英缓缓开口,说出自己盘算的条件: “王师北伐之后,所遇到的氐羌,负隅顽抗、不服王化。而还有很多北地晋人百姓,也因为多年来受到氐羌的蒙蔽,所以意图和王师对抗,不过现在很多人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谬所在。 但说到底,此次北伐,终归还是没有人直接张罗旗帜、投靠王师。王擢若是愿意做这关中第一人,我等自然也是欢迎。” 关中绝对不会亏待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是基调。 梁殊聚精会神的等着杜英说“但是”。 “但是,”杜英话锋一转,也没有让梁殊“失望”,“天水兵马在王师看来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天水之民,更是理应归属于天水太守管辖。 天水地属凉州,凉公奉诏令戍守凉州,有便宜委任之权,所以我等既承认凉公所委任的秦州刺史为朝廷封疆大吏,那么凉公所委任的天水太守,我等自然也会承认。 因此天水之民以及天水城防民政,当请秦州刺史就地移交给天水太守。” 梁殊不由得怔了怔,一时间差点儿没有绕过来弯。 杜英说的大义凛然,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可是这天水太守,是他爹啊······ 这等于要求王擢就地向杜明移交民政乃至于城防。 梁殊正想要表示,天水和略阳是王擢为数不多的根基,直接把天水这座大城拱手相让,王擢不见得会同意的时候,杜英先伸出手,向下压了压,示意梁殊先听自己把话说完: “秦州原本被刺史所委任之将吏,除非有罪大恶极、人人唾弃者,否则关中一概留用。 秦州刺史麾下的兵马,我自然是信不过其能听军令而行、进退有据的。 所以王师会保留所有将领的职位,而将兵马打散重新编排,向其中混编入王师老卒,且同时向各部派遣司马和长史,负责协助各部将领管辖兵权以及练兵。” 对此,梁殊倒是可以接受,因为在他来之前,王擢就曾经表示过,自家麾下的兵马不能丢,但是兵权是可以让一让的。 王擢显然也清楚,杜英不可能让他依旧完全掌控军队,毕竟他不是军队软弱、对上王擢可能也打不赢的凉州,只能对王擢多加安抚和赏赐。 杜英和关中,不需要一支听调不听宣的军队。 “那秦州刺史本人呢?”梁殊问出了应该是最关键的问题。 杜英当即笑道: “余打算让秦州刺史以及军中的将领们轮流前往长安,在关中书院之中学习三个月,届时关中书院会开设专门为这些将领们教授兵法的课程,并且帮助大家了解天下大势。 秦州刺史屈居天水一隅久矣,恐怕对天下大势的判断颇有偏颇吧,不然的话,王师北伐,其就在氐人侧翼,又何至于踽踽不前? 不过秦州刺史大可以放心,杜某人说一不二,绝对不会随意撺掇他的兵权,而且也不指定人选,每一次学习,谁去、谁留,完全可以由秦州刺史来决定。 但秦州刺史毕竟是凉州委派的官吏,所以之后关中可能会调动他麾下的兵马对凉州用兵,所以届时可能还要委屈秦州刺史,回避一二。” 这意味着王擢就算自己动身前往长安,也可以把一些亲信留在军中,仍然可以帮助他掌控军队。 除非王擢一个信得过的亲信都没有。 “除此之外,秦州众多文武的子嗣,都可以前往关中书院读书。而且关中书院并不只在长安,马上还要在关中另行挑选几处州郡开设学堂,届时兵马调动到何方,子嗣随军前往就近的书院上课,也是可以的。”杜英补充道。 强调没有必要必须前往长安,自然也是表明杜英更在意的是为这些将领子嗣们提供教育服务、以安人心,而不是要他们送人质。 梁殊不由得感慨一声: “朝廷南渡久矣,以至于关中沦落胡尘之中,无论是文武将吏还是百姓,知有氐人之朝廷而不知有华夏之朝廷。 想我泱泱秦汉,横扫天下、万方来朝,是何等的辉煌庄严。所以确实有必要让大家多读读书,知来路,方可走好前路。 否则,恐怕就要像我这般,为胡人屈膝,恬不知耻也!” 杜英宽慰一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说罢,杜英看向房旷,就在他陈述的时间里,房旷也奋笔疾书,逐条记录下来,吹干墨迹,郑重的递送到梁殊身前。 梁殊微微错愕,总觉得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明明还没有同意这些条款呢,怎么就有一种板上钉钉的感觉?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杜英给出的条款,对于现在也快走投无路的王擢来说,并不是不可接受的。 “此为余之底线。”杜英缓缓说道,“就烦请梁兄再走一趟天水了。” 梁殊原本没有注意到杜英所说的“回避一二”,但是此时看房旷在短短的几行字之中,仍然写下了“王师伐凉之不臣,秦州刺史应规避”这一句话。 说明这一条还是很重要的。 梁殊砸了咂嘴,品味到了其中的潜台词。 他忍不住看向杜英。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三章 余未曾否认清谈 杜英微微一笑。 梁殊登时明白,如何让秦州刺史接受这些条款,并且体会到这些条款之中的潜台词,这是杜英给自己的考验。 这是杜英开给王擢的谈判条款,也是给梁殊的投名状。 伸手拿起来那张纸,梁殊轻轻摩挲了一下。 纸质细腻,早就听闻长安那边重新开始造纸,所造的终南纸在氐人贵族之中甚至都颇受欢迎,只不过以梁殊的地位,当时还没有资格见到正统的终南纸。 造纸,甚至还有其余的工商业,都在如火如荼的发展。 这是梁殊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关中。 也大概就是杜英和之前关中任何一个枭雄,乃至于帝王都有所不同的地方吧。 别人带来的是权力的交替更迭,是杀戮,而杜英带来的,却是实打实的改变,难得的向好的改变。 这让梁殊更加确信自己所做的选择没有问题。 珍重的将终南纸折叠、收起来,梁殊起身拱手: “那属下就告辞,定将督护之诚意原封不动的告知秦州刺史。” 杜英想了想,补充一句: “其实添油加醋也没有关系。” 众人皆是忍不住发出笑声。 梁殊亦然一笑,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气氛他也非常喜欢,大概是因为杜督护年轻,所以自然而然的不喜欢端架子吧。 梁殊离去的动作很快,似乎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王擢身边,逼着他允诺这份条款。 而隗粹看着梁殊的背影,感慨道: “能够把敌人的使者变成自己的使者,普天之下,恐怕就只有督护一个人了。” “区区几句话,能当百万兵。今日亲眼所见,方知诚不我欺。”房旷也应和道。 “并不只是几句话的缘故。”杜英却摇头,“更因为我们坐拥关中,更因为梁殊也很清楚,我们的确在为关中做些什么。 他也是见识过荣华富贵、见识过军阵威严的,因此即使是面对万千兵马,也可能不会选择低头和妥协,否则当时也不会有胆量前去找王擢,也不会面对王擢的诚心邀请和信任而不愿意留下来。 他想要寻觅的是一个真正能够改变些什么,哪怕不至于改变整个天下,而是改变一个小小关中的势力,为之效忠、为之奋斗。 而梁殊最终选择了站在我们这一边,这说明吾与诸君的所作所为,显然得到了这些旁观者和局外人的认可。” 杜英清楚的看到,刚刚自己提到要开办更多书院的时候,梁殊眼前一亮。而最后摩挲那终南纸的时候,眼底更是充斥着感慨唏嘘。 闻言,众人皆肃然。 他们做了什么? 显然不是征伐。 打仗谁都能打,而以杜英为首的长安太守府真正给关中带来的,是劝农耕、开工坊、设书院,真正让关中呈现出太平气象。 “督护所言,发人深省啊。”隗粹点头,在场的众人,大概也就只有他有资格评价杜英所说的话,“所以同样的事,为什么会出现在关中,却没有出现在江左,没有出现在荆州呢?” 杜英看了隗粹一眼,心里暗道: 没想到这个自己一直在循循善诱,想要让他们自行思索出来的问题,最后竟然被隗粹提出来。 不管转念一想,隗粹只是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勇猛了一些,其实能坐在行军司马位置上的,自然也是心思细腻之辈。 包括自家岳父。 只是岳父明明有从小培养出来的世家争斗之能耐,却从来不愿意用出来罢了,大概他仍然想要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而不愿意沉沦在这尔虞我诈之中。 “盟主以农耕为本,以工商振兴,自有所不同。”房旷解释道,“而南方······” 说到这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南方有世家,世家只会考虑着自己的利益,又怎么可能真的会为一方州郡、一方百姓着相呢? 房旷没有说出答案,但在座的诸位,都已经明了。 杜英叮嘱道: “这是一个好问题,以后可以留在关中书院的课堂上。问一问那些总角小儿们,或许他们并不知道答案,但是那些年长一些的新学生,总归是知道的。” 说到这儿,房旷忍不住问道: “盟主真的打算让天水的文武吏员轮流前来书院读书?” 这些人的年龄应该都不小了,再重新坐到书院的板凳上,是否会有所不妥? 难免会有很多人提出不满。 杜英沉声说道: “想要这些人放下老一套的想法,不再一心为自己敛财,不再视百姓为鱼肉,不再独善其身,总是要采取一些措施的。 人性如此,单凭潜移默化的熏陶,远远不够,若是他们意识不到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又为什么要领着一份俸禄,那关中留之何用? 其实别的条款,余都可以和王擢再谈,但是这一条,绝对没有退让的可能。” 众皆凛然,督护是认真的。 “而且让他们去书院,不是学一些书本上的知识,当然,有一些人可能根本不识字,也应该学一些知识了。”杜英解释道,“但主要仍然是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应该怎么做。 所以请人言传身教、现身说法是一部分,带着他们在关中走一走、看一看,知道今日之关中已截然不同,是另一部分。 而诸位,房旷,隗粹!” 作为在座的文武官吏之首,两人同时挺直腰杆。 “你们是曾经亲眼见过且参与到其中的,所以现身说法,正是你们的任务。每一个人都可以去说,不用也不要抱着教导的态度,而是用交谈的态度。”杜英微笑道,“告诉他们事实,让他们去思考,并且引导他们得到答案。” 隗粹若有所思,而房旷忍不住问道: “盟主曾教导我等,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也曾言‘绝知此事要躬行’,那和他们交谈,岂不是又是一场清谈?”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杜英抚掌赞叹,接着解释,“余从来没有全部否认过清谈。 清谈者,居于庙堂云端之上而俯瞰芸芸众生,不知其疾苦,而论其疾苦。 更有甚者,抬头再望苍穹,意欲探其深邃,求玄之又玄的道理,却忘了凡尘之中还有太多的人不能果腹。 但清谈之初,终归是集众人之智,想要为这荒乱的世道,寻得一条坦途、寻得一个答案。” 正文 第七百二十四章 样板 众人身子微微前倾,洗耳恭听。 他们都知道,督护一向对世家的态度很不好,明里暗里都在鞭斥世家制度的缺陷和不足。 而清谈作为世家子弟扬名立万的重要手段之一,自然更是被杜英“集中火力”的对象。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杜英曾经说过并且被工商曹司那些人奉为圭臬的这句话,简直就是指着清谈之人的鼻子在骂了。 以至于大家有时候都忍不住腹诽一声,贵夫人“才女”之名能在江左长盛不衰,不就是因为在女眷清谈之中能艳压群芳么,甚至其言论在很多男子看来也堪称一流。 现在,杜英流露出的态度,似乎又有所不同? 杜英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话锋一转: “然而他们终究忘了,自己在云端之上,未曾脚踏实地。目光所及,见到的又如何全都是真的? 而在座列位不同,你们曾经脚踏实地、曾经浴血厮杀,如今不但仍然在做着相同的事,并且也开始向上攀爬,不说在云端之上吧,但是至少也在半山腰,能看到江阔云低之景了。” 议事堂上响起低低的笑声。 杜英则接着说道: “所以你们去谈,去说,为何能称之为清谈呢?这和清谈,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说法,若是尔等愿意,不妨就称之为‘浊谈’,又如何?” 还没等大家笑出来,杜英就又补充一句: “不在红尘之中打过滚,又如何能说自己真的懂了这天下熙熙攘攘、众生芸芸?” 这一次,没有人发笑了。 在座的每个人,都曾经经历过苦难,向往着辉煌。 和那些天生就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们自然不同。 所以当世家子弟全凭想象去规划、图谋的时候,他们却在凭着实际的经验、所经历的血火磨砺来闯荡。 因此想法、经验,自是不同。 “盟主所言甚是,只是到时候怕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徒增笑料。”有参谋讪讪说道。 杜英笑道: “世家清谈在天上,而我们这浊谈啊,自然就要接地气,因此有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不过就是大家分享一下这乱世之中的一把辛酸泪,然后坐在一起想一想,以后如何才能不流泪,而又是什么让我们流泪?” 众人若有所思。 这的确是新颖的形式,而且他们敢打包票,只要是真的在这乱世跌宕之中摸爬滚打过的,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很容易引起共鸣。 “而这样的教育,这样的改编方式,余希望能够集诸位之智,多加完善。”杜英接着说道,“今日,我们可以将秦州刺史和他麾下的兵马通过这般整编,化为己用。 日后,相同的手段自然也可以运用在其余势力之上。只要我们关中寻觅到这乱世为何而乱,并且真心想要结束乱世,那么这普天之下,自是不愁找不到志同道合者!” “想要投机倒把,并且在乱世之中有野心图谋的,终归是少数。”隗粹忍不住感慨道,“而大多数人,早就受够了这乱世! 督护若是想要找志同道合者,那隗某就先添为其一!” 众人皆纷纷开口附和。 杜英看着这些激动的人们,这一刻,他无比清楚,这些话都是由衷而发。 因为这些蹉跎于乱世、混迹于底层的人们,之前在乱世之中迷茫而不知前路,而现在,他们似乎逐渐找到了自己想要走的路。 或许他们还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但是至少他们愿意坚持并且一起探索。 希望这一次对秦州刺史的改造,会是未来关中在这乱世之中探索一条截然不同道路的尝试和样板。 “将此事,事无巨细,告知姑臧的家父。”杜英接着下令,“家父之前就已经在为接管天水做准备,只是苦于无法对付王擢,现在王擢既然送上门来了,那么他的兵权怎么分配且不说,至少天水的民政必须要先掌控在我们的手中。” 现在的关中,不只是缺少人,而且还缺少钱粮。 所以杜英必须要尽可能的扩大地盘,尤其是天水这种短期内都没有遭受过战火侵蚀的地方,更是优先选择,因为这些地方的钱粮和赋税,总归是有所富足的。 “为了喂养麾下的兵马,秦州刺史的确在天水囤积了不少钱粮。”房旷适时地插了一句,“这也是王擢一直稳坐的原因。” 说到这里,房旷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指了指对面的隗粹等人: “奈何王师作战过于骁勇,因此才让王擢意识到,有兵有粮不见得就会安全,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现在开始着急托人上门来试探盟主的态度。” “那正好,不过参谋司是如何知晓的?”杜英反问。 房旷拿起来桌子上的一份公文,递给杜英,郑重说道: “这是六扇门送上来的报告,得益于杜家之前遗留在西部各处州郡的眼线,再加上王擢一向不重视对属下口风的管控,所以这些消息并不很难打听到。” 说罢,房旷似乎想到了自己刚刚有些拙劣的表演,所以忍不住强调一句: “这次是真的。” 六扇门终于起作用了······杜英有些欣慰,不过旋即奇怪的问道: “那刚刚为何不说?” 要是知道王擢现在抱着这样的心态,杜英说不定开条件的时候就再狠狠的杀一笔,甚至都敢直接说让王擢丢掉兵权老老实实的来长安做一个富家翁。 不然的话,王师碾压过去,可连富家翁都没得做了。 房旷讪讪一笑: “王师一直未曾西顾,所以天水传来的情报,之前并不被重视,压在公文之下,属下也只是匆匆扫过,并未详细翻读,方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 参谋司的人手还是不够啊,杜英不由得叹息一声。 他也知道房旷等人这些天忙着处理公文、制定战略,一直在连轴转,所以先挑选重要的、有关氐人或者长安的公文消息处理,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样的重点研究,恐怕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毕竟关中书院对人才的培养也不可能这么快。 杜英逐渐将目光沿着舆图向西北移动,落在凉州上。 要找可用的人才,还是得从世家上找。 凉州多的是避难的中原世家,而且多半局限在河西荒芜之地,郁郁不得志。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五章 进逼安定 这些人,一般有家传学问、有扬名之心,但是凉州这个池塘实在是太小了,容不下那么多的鱼。 因此,或可为我所用。 吞并凉州的步伐,得加快了。 杜英的一举一动,本来就在众人的注视下。 现在看到杜英将目光落在凉州上,大家会意,旋即难免露出担忧的神色。 一道道目光汇聚在房旷身上。 隗粹也对着他眨了眨眼。 房旷皱眉,也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盟主,先吞氐秦,再下梁州,现在又着眼西凉,是否吃得太多了?这个冬天,用兵之频繁,已经让夏粮消耗太快,总还是要为来年春天做打算的。 尤其是现在西凉那边态度未明,甚至姑臧都许久未曾有消息传来······” “就是因为没有消息、态度不明,所以余方才担忧。”杜英喃喃说道,“凉公张祚,此时在想什么? 战,还是和?” “凉州偏远,路途不顺,情理之中,不过姑臧还有尊上坐镇,总不至于直接出了大乱子,更不至于大张旗鼓的和盟主为敌。”房旷宽慰道,“或许等来年夏收之后,我军可趁天气微凉,北上图谋凉州,但现在,未免着急了些,也可能会逼迫张祚狗急跳墙。” 隗粹也站起来说道: “督护,非属下说丧气话,将士们久战疲敝,现在士气高涨,是因为胜利在望,但是如果拿下安定之后,再进攻凉州,恐怕有所不妥,到时候思乡之情、寒冷之意交加而来,王师恐难再战。 而且督护久不在长安,还是应当早日返回长安坐镇才是。或督护现在就可以返回长安,军中有我等在,荡平氐蛮余孽,还是有信心的。” 当时大司马和王右军走得匆忙,所以大家都知道,上一次长安的一轮交锋,远不是结束。 江左和荆蜀必都有后手,尤其是杜英现在崛起之姿无人能挡,他们挡不住也要想方设法下绊子。 所以众人还是很担心长安这根基之地的。 长安的钱粮乃至民政若落入江左和荆蜀之手,那么他们这一支孤军将会转眼士气崩摧。 杜英恋恋不舍的挪回目光,旋即沉声说道: “灭氐,必须要万无一失,所以余定当随军而行!西凉,可以放在之后再议,只要先拿下天水,也等于斩断了西凉伸向关中的一条臂膀。而今,先攻安定!” “诺!”在座文武,齐声答应。 ——————————-- 十二月十五。 天空飘着小雪。 王师自新平、北地两郡出兵,沿泾水向西北推进,于这日抵达安定。 由于安定位于泾水北岸,所以南岸的杜英所部在前,北岸的桓冲所部在后。 两日功夫,王师就已经肃清泾水沿岸的大小城寨。 而实际上早在王师从扶风北上的时候,苻坚就着手坚壁清野,城外大部分小坞堡中兵马、百姓,都集中在附近的城池之中,尽可能地避免给王师提供补给。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杜英进入新平郡之后,有那么多世家家主,济济一堂。 苻坚的这个出发点自然是好的,每个郡府打一打阻击,既能够消耗王师的兵马,又能够消耗城中钱粮,最后王师拿下了城池,所得到的钱粮也不会很多。 但是苻坚还是高估了氐人兵马,尤其是那些汉人世家的守城决心。 苻生没死之前,他们还愿意战斗一下,当然也是因为对杜英和王师心怀担忧和恐惧,毕竟谁都不愿意贸然改变现在安逸的局面。 但是苻生死后,这些世家哪里还有打下去的斗志? 投降还可能活,打下去就只能死了。 尤其是王师还宣传新平一战的过程,并且明确指出,以辛家为代表的世家们,即使是反抗王师,最后王师也只是抄没了部分已经交给氐人的家产罢了。 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并且王师甚至还鼓励这些世家们开办产业,继续赚钱。 这更让那些还摇摆不定的世家们欣喜若狂。 和王师作对,那会损失一半家产,如此一来,若我们直接开门投降,岂不是什么都不用损失了? 因此短短几天功夫,安定外围,乃至于安定北方根本不在王师兵锋之下的不少州府县城,都很自觉的换了旗帜,一副就等着王师派人来接收的架势。 更有甚者,联络的人都跑到杜英军营中来了。 有了这些人的鼎力支持,杜英不费吹灰之力就平定了安定以南所有地盘,并且渡过泾水和桓冲合兵一处,将安定团团包围。 同时,杜英甚至还有闲暇,让参谋司筛选名单,准备在这些世家之中也选拔一批人前往关中书院。 至于关中书院装不装得下这么多人,那是留守长安的人去头疼的。 关中书院享有极高的财政优先权,杜英相信谢道韫和罗含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安定城下,王师中军大帐之中。 “现在除了远在草原的朔方郡之外,其余氐秦州府,尽为我所有。”杜英端详着舆图上已经更改过的标志,激动的说道。 桓冲就站在沙盘前,听着刘波和隗粹以及参谋司的参谋们讨论安定围城战事,他也听到了杜英的感慨,本来下意识的想要提醒杜英,用“为我所有”这个说法不太妥当。 不过转念一想,杜英是此次北伐的大功臣,几乎一手囊括了主要的胜利,所以他想要逞口舌之快,也就随他去吧。 “氐人已然打算依托安定负隅顽抗,因此也没有围三缺一的必要,原本留出来的西侧缺口······杜督护,你觉得派谁前去比较合适?”桓冲皱眉盯着城西。 杜英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赶忙转过身,先笑着打趣道: “幼子兄还是一如既往的称呼一声‘老弟’就是。” 桓冲却摇了摇头,认真的说道: “之前称呼‘贤弟’,是因不知督护有经天纬地、力挽狂澜之能,所以称呼的轻浮了。 桓某素来敬佩强者,因此愿意尊称杜兄,而且此战,也理应是杜兄来指挥,是桓某的上官。所以岂有下官为兄,上司为弟的道理?” 杜英知道桓冲本就是这般性格,笑道: “毕竟你我无纸面上的统属之令,所以不妨以表字称呼之,幼子兄以为如何?” 桓冲也就不再争辩,一副服从军令的模样: “那便听仲渊兄的意思。”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六章 督护不怕为外人所知? 杜英则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城西大道,直通凉州,凉州随时可能会有援军赶来,稍有不慎,就是腹背受敌。 所以就算是屯驻兵马,也不能尽全力攻城,所以派遣一路偏师就可。余之麾下,朱序所部在之前新平郡之战中损伤不少,就让朱序镇守城西。” “正合我意。”桓冲抚掌笑道,“不过就算凉州无兵前来,氐人也有可能从此突围,所以余也抽调五百兵马交给朱将军,以防万一。” “这样兵马是否过于分散?”杜英忍不住皱眉。 桓冲陷入思忖,端详着沙盘。 而隗粹等人之前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隗粹解释道: “现在氐人只是闭城不出,并且在四个方向都设下了营寨,作为城池庇护。迄今不知氐人是打算直接守城还是和我们决战于外,也只好如此布置,以见招拆招。” “山不就我,则我去就山。”杜英沉声说道,“苻坚素来狡诈,不能见招拆招,难免会被牵制和引诱,落入陷阱或露出破绽。既然苻坚四面设阵,那我们便择一面先破,探其虚实。” 苻坚看上去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越是这样,杜英越不会让苻坚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反其道而行,或许能够尽快试探出来苻坚的用意。 ———————— 安定城外,土塬连绵。 杜英登上其中一处土塬,放眼向东望去。 安定城就坐落在连绵土塬中的一条谷地之中,东西走向的官道穿城而过,是这周围少有的平坦之地。 雄壮的城池,高过周围的低矮土塬,城门上的城楼更是修建的格外高耸。 迢递高城百尺楼,这座城以其规格,的确有资格作为西北门户。 以及现在氐人意欲死守之地。 而地形的限制,也意味着王师只能沿着城池南北两侧很局限的展开,而把攻城的兵力重点放在东侧。 杜英否决了从四个方向同时攻城的原因之一,也在于此。 南北虽然有利于攻城大军屯驻,避免驻扎在大平原上,一举一动都能在城中尽收眼底,但是总归不利于大型攻城器械展开。 “苻坚虽然屯兵四面,但是很明显其也认为东面是主攻方向。”杜英扬起马鞭,指着东侧说道。 这一次跟在他身边的是朱序。 王师各部都已经在磨刀霍霍,只有朱序因为领的是戍守城西的任务,所以还能脱开身。 不过朱序也不是闲得无聊来陪着杜英视察风土地形,而是为了请战来的。 他麾下的兵马在新平郡一战中因为阻挡苻生的绝地反扑而死伤惨重是不假,但是桓冲之前曾分拨部分兵马给朱序,后来虽然桓冲又拿回去了一些,但总归没有要求全部归建,所以朱序并不认为自己部下已经疲软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友军进攻了。 但当杜英说出刚刚这句话的时候,朱序就已经清楚,好像也没有请战的必要了,因为杜英的意思很明确: 只有一个主攻方向。 所以甚至就连隗粹和刘波等人都得轮流上阵,自然轮不到你们了。 朱序只能无奈附和道: “督护此言不假,坐镇城东的苻融,之前和我们几次交手,的确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只是······苻融毕竟掌军不久,苻坚却让他统兵坐镇城东,是否对苻融太过信任了? 易地而处,属下认为或许换上一个更老持稳重的宗室重将更稳妥一些。” 杜英眯了眯眼,斟酌说道: “话虽如此,但苻雄和苻生都已身死,氐蛮军中能执掌大军的主将,还剩下几个? 而且苻坚本来就是谋篡而上,所以他又何尝不会担心自己用在苻健身上的手段会被别人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让苻融前来领兵,恐怕主要原因是,苻融是为数不多能信得过、不会背叛的人罢了。” 朱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局势糜烂至此,苻坚何必再苦苦支撑?” 杜英淡淡说道: “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出人头地,又有谁会舍得直接投降?多坚持一下,说不定真的有希望。” 顿了一下,杜英又宽慰朱序道: “就算是凉州不给苻坚这个希望也无妨,我军之后定然是要继续向西北进兵,彻底打通河西的,所以到时候这个任务也必然要落在你的肩膀上。 现在军中众将,诸如隗粹,皆有兼职,而且多半出身关中、梁州或者西凉,沾亲带故,总归会有掣肘,而你不同,让你去完成这个任务,余最放心。” 朱序顿时精神一振,相比于进攻眼前这个小小的安定城,很明显平定整个河西的功绩更让人心动。 而历史上有过这样功绩的人,可是霍去病那样的人物。 不过朱序很快也琢磨到了杜英这样安排的意思。 他出身南方,定然在关中和江左、荆州的斗争之中左右为难。 所以还不如率兵前往凉州,算是避开了长安是非之地。 但是杜英这个态度,也几乎是在明摆着告诉朱序,未来在长安,在关中,自己和江左、荆蜀之间,会少不了“一战”。 “平定凉州,属下愿为前锋。”朱序郑重拱手,至少杜英愿意将他从这种内斗之局中摘出去,朱序还是很感激的。 杜英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朱序,似有些不满。 朱序心中凛然,自己这么痛快的答应下来这个任务,自然也说明朱序自己同样不愿意面对江左和荆蜀。 虽然那是朱序出身之处,但是关中势力就算现在不和江左分个高下,日后东出潼关、逐鹿中原,也一样是要和南方各势力较量的。 更甚至,现在大家还只是文斗,而到了那个地步,就是不折不扣的武斗了。 朱序又将如何自处? 他咬了咬牙,一时间却仍犹豫,下不定决心。 杜英也察觉到了朱序的神情变换,轻声说道: “无妨,人在中间,难以取舍,本就是常情。日后······若难免相见于沙场之中,余会让尔规避的。 这天下之大,还有西域,还有北方,难道还没有你朱序厮杀之处?” 朱序沉默,显然督护的回答等于证实了他心中所想。 朱序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督护就不担心自己的打算为外人所知么?” 杜英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旋即笑道: “因为只是说给你听罢了,而我信任你啊!” 说罢,杜英伸手拍了拍朱序的肩膀,向山坡下走去。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七章 公子手不疼么? “但是属下······”朱序喃喃说道。 属下终归是想要回避的,不想为了督护而和自己出身的江左开战。 杜英顿住脚步,回头: “大丈夫立于世,谁还没有难处呢?” 朱序虎躯一震,默然矗立当场。 杜英则大步向山坡下走去。 身后骤然响起战鼓声,这让朱序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旗帜翻飞,鼓声阵阵,王师按照计划,以隗粹所部为前锋,刘波和桓冲各自统带一部侧翼,向氐人的东侧营寨发起进攻。 “最后一战了······”朱序自语。 此战之后,只要凉州不主动惹是生非,那么关中也不会贸然采取行动、劳师远征。 所以督护也必然会选择折返长安,对付江左和荆蜀的小动作。 而那时,自己是坐镇安定,望凉州而不得,还是追随督护,耀兵长安,甚至直接寻觅东出潼关之机呢? 朱序有些茫然,而他又突然发现,当自己茫然的时候,也正是王师奋力攻城的时候。 正因为他麾下的兵马没有太多的攻城任务,他才可以在此茫然四顾、权衡得失。 “督护,这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么?”朱序忍不住叹息。 和这样的人,最好还是做上下级和朋友,而不是做对手。 刚刚杜英很亲切的拍了拍朱序的肩膀,显然也是告诉朱序,他很器重朱序,也愿意和他继续做袍泽兄弟。 在隆隆的鼓声之中,朱序加快脚步,去追杜英的背影。 而刚刚向山下走的时候,跟在杜英身后的疏雨,低声问道: “公子,朱将军最后会如何选择?” 杜英沉声说道: “不管他放下全部的心结,又或者仍然还有坚持,今天都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而相同的话我也会和任渠等人说,包括岳父。 不管做出什么选择,余都不会怨怪他们,但是余并不喜欢他们明明不想要这般做,却偏生要不得已而为之。 天下之大,纵然有不想去的地方,却也不至于所有地方都绕不开,不是么?” 疏雨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我家大娘子呢?” “阿元啊?”杜英笑道,“我从不怀疑阿元与我同心。” 疏雨怔了一下,喃喃说道: “大娘子得遇公子,亦是此生之幸也。” 杜英则敏锐的察觉到了“亦”这个字,不由得眉毛一挑: “所以之前只是余之幸,是么?” 疏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吐了吐舌头。 杜英则伸出手指敲了一下她的头盔,笑道: “当然了,我也从来不怀疑疏雨。” 疏雨露出笑容,不过旋即又摸了摸自己的头盔,无奈的说道: “那公子为什么要打我?” 杜英看着笑的有些憨憨的疏雨,翻了翻白眼: “只是单纯的想打你一下而已。” 疏雨登时愤怒的便要伸出小拳头打回去,山坡后面却响起了鼓声。 “桓幼子和隗粹的动作倒是不慢!”杜英当即翻身上马,“战事已开,速速回营!” 周围的亲卫们齐声应诺。 而疏雨也急匆匆的跟上杜英,不过她一边伸手按着刚才都没有系上的头盔,一边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又被公子平白打了一下。 不过总是打自己的头盔,公子手不疼么? 等等······明明挨打的是我,为什么还要心疼他? 疏雨负气一般嘟起嘴,落后杜英半个身位,直勾勾盯着那个纵马疾驰的身影。 看着看着,她又莫名的不生气了,唇角翘起,用很低的声音骂了一声: “小贼!” ————————- 凉州,姑臧城。 黑云压城,大雪将至。 城中杜府。 杜明负手站在书房中,面向巨大的舆图。 舆图涵盖了整个关中和雍凉,是上任家主杜耽的毕生心血。 房门被敲响,杜明从沉思之中被拽了回来,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谁?” “家主,是我。”家臣陆鹏的声音响起。 杜明松了一口气:“速速进来。” 陆鹏推门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呼啸的风,卷动着桌案上的案牍“呼啦啦”的一片响动。 杜明赶忙抓起镇纸小心压住这些文书。 凉州的造纸技术并不好,当然这也是因为凉州荒芜,只能用野草来做,没得其余选择。 因此这风一吹,保不齐纸都能吹烂了。 看到了杜明的动作,陆鹏忍不住感慨道: “二少主上一次差人送来的终南纸还是少了一些。” 杜明摇头:“能穿越战线送过来这些终南纸,仲渊已有心了。” 顿了一下,杜明打量着面带忧色的陆鹏: “还是没有任何准确的消息么?” 陆鹏叹息着摇了摇头。 杜明攥紧拳头,自言自语道: “凉州可动兵马,在张庭坚、赵长、张涛以及宋混等人手中,宋混出身宋氏,对外征战的态度一直不明,似有自保之意。 但张庭坚是凉公之子,赵长和张涛又是凉公左右亲信,因此他们必然会对凉公言听计从,想要知道其兵马如何调动,难矣!” “凉公一直对关中有野心,更或者说这野心是想要称霸凉州和关中,进而重新恢复帝号,而不是向江左俯首称臣。”陆鹏压低声音说道,“因此凉公绝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二少主吞并氐秦、一统关中。” 因为到时候挨打的就是凉州了······杜明颔首: “许家、梁家,还有宋家、谢家那边可有回声?” “许家和梁家,都会和杜氏共进退,且两家部曲家眷都不多,家主一声令下就可动。”说到这,陆鹏反倒是皱了皱眉,“但是宋氏和谢氏,却迟迟未曾有回复。” 许家和梁家都是杜氏的姻亲,本来就绑在一条车上的。 凉公张祚生性多疑且得位不正,最信不过的自然就是那些反复横跳和倒戈的人,大概因为其本人就是这种为人和性情,所以反而知道自己的这种人危害有多大。 世家联姻,并不代表着就一定要站在一起,背后捅刀子的姻亲数不胜数。 但是张祚的性情,自然注定了梁家和许家只能抱紧杜家的大腿。而且跟着杜家搏一把,只要能够让杜英进入凉州,那么以后还能少了两家的富贵? 因此这两家的态度,杜明并不奇怪,甚至都不用怀疑。 而他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宋家和谢家。 凉州如今不被凉公张祚所控制的兵马,除了杜家以及其姻亲的部曲之外,就还有两部分。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八章 雪压姑臧,杀气暗藏 一部分是宋家的兵马,掌握在宋混、宋澄兄弟的手中,也是屯驻在姑臧城左近唯一一支以世家部曲为根基组建的军队。 另外还有一支,便是谢艾旧部。 谢艾为张祚所害,其麾下兵马也多半编入张祚亲信麾下,但是谢家最能征善战的部曲,只是被收缴了兵刃并解散了罢了。 张祚还不敢冒凉州之大不韪,直接对谢家出手,而且没有了谢艾的支撑,谢家本身也的确不足为虑。 但这些骁勇善战的部曲,被解散了,也依旧能够重新拉起来,只是看谢家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宋家明显在静待时机,犹不好说。”陆鹏斟酌道,“但谢家十有八九会倒向我们,只是看他们是动动嘴还是真的打算动手了。” 凉州谢家和张祚之间有血海深仇不说,而且谢家诞生了谢艾这样明显可以带着家族一飞冲天的人物,结果却被张祚狠狠的打落在了尘埃之中,可以说是张祚一手扼住了凉州谢家崛起的咽喉。 所以有不少人出身军旅的谢家子弟必然想要报复。 更何况现在杜家和谢家之间,也不是没有关系。 凉州敦煌谢氏,本来就是前来西北避难的陈郡谢氏旁支,虽然和陈郡谢氏本家关系已经不知道隔了多少层、差了多少代,但是只要姓谢,总归是可以扯上血缘关系的。 而杜氏现在是陈郡谢氏的姻亲,所以敦煌谢氏在感情上自然也愿意倾向于杜氏。 这些林林总总的原因加起来,才让陆鹏做出“十有八九”的判断。 “只可惜谢家部曲也不多。”杜明担忧的说道,“宋家不动,只是凭借我们这些人手,恐怕连自保都难说。” “二公子一直想让家主南下天水,应当也是此意。”陆鹏忍不住劝说道,“尤其是现在王擢已经有投靠二公子之心,所以家主南下,凭借天水太守的官衔,接管城池和官吏,顺理成章。” “话虽如此,但是莫要忘了,凉公可是一直盯着此处。”杜明沉声说道,“你我想要脱身而出并不难。但是家眷呢?那么多的家眷亲属,不可能偷梁换柱,全部从姑臧城中撤出去。 所以与其前往天水,并且贸然刺激到了凉公,还不如留在姑臧城,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天水那边······仲渊的心思,余也明白,总归是需要有一个人去镇住王擢的,否则王擢恐怕就会开始怀疑仲渊所说的真假。 只可惜我不是孤身一人、无所牵挂。这样,不妨将这个任务交给梁邓两家,让他们派人前往。 也算是给他们一点儿好处,真的到了要紧的关头,还需要他们效死。” “何不给谢家呢?”陆鹏沉声问道。 梁邓两家,说到底也是姻亲,这样的好处,锦上添花而已。 而这好处,对于低谷之中的谢家来说,却是重整旗鼓的好机会,不啻于雪中送炭。 杜明缓缓说道:“谢家有报仇之志,所以不给他们这些好处,他们也一样愿意给凉公来上一刀。 而且,现在谢家已经是仲渊的姻亲,以后凉州和关中合流,敦煌谢氏必然也会和陈郡谢氏走到一起,若是两处谢氏皆掌握大权,那么反过来就会威胁到杜氏。 外戚,稍有不慎,就会变成难以制衡的庞然大物。” 陆鹏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说,家主你想的是不是太过遥远? 不过杜明认真的神情,又让陆鹏陷入沉思。 的确,谢家在江左的势力也不小,这意味着如果谢家在关中乃至于整个北方都处于极高的地位且掌握了很多实权的话,那么最后有可能联手的,是南北两处谢家势力,到时候还有杜氏什么事? 轮到杜氏做一个被人提防的外戚了。 自家家主虽然没有太多治国理政的真本事,但是从小就作为家族的接班人培养,所以在对世家的判断上有着可以信任的敏感。 外面的风,愈发呼啸。 窗纸传来“噗噗”的响声。 一场雪,预料之中,席卷而来,直打在窗户上。 天,更阴了一些,甚至已经黑沉沉的如同黑夜。 足以说明这场横压姑臧城的雪,有多么大。 屋中的两人,突兀间都陷入沉默。 这阴沉沉的天,总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丝丝凉凉的寒意中似乎蕴藏着凛冽杀机。 “砰砰!”敲门声骤然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陆鹏伸手开门,只见得一个头上还带着雪花的杜氏家丁,在门外沉声说道: “城南的兵马已经出动,营寨中广树旗号,却空无一人!” 陆鹏顿时一惊: “如何知晓?!” 那家丁忍不住苦笑一声: “大风吹断了营寨之中的旗杆,但是并没有人前来修补。” 陆鹏登时皱眉: “也就是说营寨之中可能连区区百余名士卒都没有,以至于根本顾不上一个旗杆?那可曾发现大军移动的足迹?为何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这个杜家的家臣和谋主,一连串问题抛出来,语气也已经越来越激动。 家丁赶忙跪倒在地: “属下无能!之前张庭坚在营寨外广布斥候,封锁道路,我等无法靠近,只道是张庭坚意欲率军出征,却不料这些斥候本就是其大军出动之后留在营寨外迷惑人的。 这一次趁着风大,不少封锁道路的士卒都龟缩在营房之中,所以属下等才有机会摸过封锁,远观营寨,发现其端倪所在。” “废物!” 陆鹏本来抬起脚就想直接踹过去,不过大概他也意识到在张庭坚故意混淆视听且杜家也不好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想要及时探听到消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所以这一声“废物”,陆鹏是在骂自己的下属,但也似乎在骂自己。 他愤愤的一拳打在门框上,咬牙说道: “这也就是说,张庭坚麾下的兵马,两三天前就有可能出发了?!” 两三天前,军营外就在封锁道路。 而这些时间,如果一路急行军的话,恐怕都已经抵达安定城下。 这让陆鹏头皮一阵发麻。 张庭坚麾下的兵马,也是张祚当初赖以夺权的亲信,能不能战是一回事,但是忠诚度绝对有保证。 所以这也意味着他们会义无反顾的听从号令,向哪怕有可能比他们更加强大的王师发起进攻。 而安定城下,应该正忙着进攻城池的王师,又是不是已经做好了腹背受敌的准备? 正文 第七百二十九章 空虚的是这姑臧城 陆鹏霍然回首,看向杜明。 杜明的脸色亦然阴晴不定。 王师若是败了,那么他们就真的陷入绝境之中,张祚肯定会扭过头来和杜家清算。 “速速派人,八百里加急,前往安定!”杜明果断说道。 陆鹏却回过神来,连忙张开手臂,挡住杜明: “家主,且先冷静,万万不可!” 杜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安定有变,我儿有危,纵然不顾私欲,若安定败也,则杜氏将有灭顶之灾!” 杜明的心在“砰砰砰”剧烈的跳动,而他手上的力道也十足,手指深深地陷入了陆鹏的手臂之中。 陆鹏看着杜明,第一次,他从这个生性闲散的家主眼中,看出了滔天的怒意和担忧。 杜家这么多人的性命牵系一身,家主虽然经常摆出来一副“爱谁谁”、“就这样吧”的架势,但是其实在他的心中,还是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带着杜氏重新走向关中,乃至于天下世家之巅的吧? 之前,没有人给杜明希望。 如今,杜英带给了杜明希望,所以杜明坚决不允许这希望又破灭。 沙漠中遇到敌人就把头埋入沙子的鸵鸟,这一次选择把头抬起来,用自己尖锐的鸟喙,狠狠地啄击! 陆鹏深吸一口气,而他的对面,杜明也在大口呼吸。 狂风夹带着雪,从洞开的书房房门中涌进来。 这风吹着,杜明看上去也冷静了一些。 陆鹏这才开口解释道: “若动用八百里加急,那么少不了还是会借用凉州的驿站,我们现在无从保证这些驿站之中是不是遍布凉公的耳目。 所以很有可能我们的信使刚刚通过,杜家私通王师的消息,就会反过头出现在凉公的桌案上。 因此现在派人前往安定,既来不及了,而且还有可能会给凉公一个讨伐我们的把柄。” 杜家想要造反,这不是什么秘密。 甚至满大街都知道。 和当时司马昭的待遇差不多。 毕竟谁家要是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儿子,恐怕也想着造反了。 但是杜氏毕竟是凉州世家中的翘楚,而且关系网铺得很大,动杜氏,就等于动凉州多半数世家。 因此张祚如果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断然是不敢向杜氏发难的,那只会让凉州的世家们唇亡齿寒,群起而攻之。 毕竟以世家制度为主体的势力,世家之间不管怎么内斗,当皇权——当然在凉州这样称呼不合适,但张氏在凉州和土皇帝也无两样。——威胁到某一个世家的利益乃至于生命的时候,世家又会互相扶持,因为皇权今日可以这般对别家,来日自然也可以这般对自家。 除了四世三公那种特殊的存在,其余的天下世家,论家学、论血脉,谁都不比谁差,因此皇家定不会因为谁家祖上有什么样的名气和功绩就会不对世家下手。 杜明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一些。 陆鹏接着说道: “若是二少主真的在安定败了,长安仍在手中,而且桓温也不会坐视关中丢失,更断不会真的给氐人卷土重来的机会。 所以二少主还有很大的可能依旧可以在关中站稳脚跟,休养生息之后,再战不迟。 可若这把柄落入了凉公的手中,那杜家的末日,就不是二少主兵败,而是现在了!” 杜明这一次彻底清醒,他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喃喃说道: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身为一家之主、仲渊的父亲,我,我又怎能袖手旁观?我又怎忍心看着仲渊的心血,付之东流? 这孩子,我这当父亲的,愧对于他,愧对于他啊!从小没有管过、问过,乃至于亲近过,可是他却并没有让我失望······” 陆鹏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直勾勾的盯着杜明: “家主真的不想让二少主失望么?” 这一次,轮到杜明看着陆鹏的眼神,心里发怵了。 不过他还是咬牙问道: “此话何意?” 陆鹏沉声说道: “张庭坚带兵走了,现在姑臧城中还为凉公所控的兵马,无出张涛、赵长两人,并且分散在城中各处,凉公府附近不过赵长麾下的两三百人充当护卫······”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 杜明挑了挑眉,他万万没有想到,陆鹏否决了自己的计划之后,反手就给出了另一个更加胆大妄为的计划。 “这若是不成功······”杜明低声说道。 “便是万劫不复。”陆鹏直接说出了杜明的后半句。 杜明打了一个寒颤,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吹动的风雪。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心底发寒,还是外面太冷。 他默默地关上了门,不过却并没有让一直等候在门口的那名杜氏家丁离开,反而招了招手让他进来。 看着杜明这个动作,陆鹏心中已了然。 这种事,若是只是有想法的话,那断然不能让别人知道。 但是如果打算付诸行动的话,那让手下知道,也只是早晚的事,无妨。 杜明纵然还没有下定决心,可是也表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倾向性。 陆鹏当即又向前一步,正色说道: “凉公现在正等着我们露出破绽,殊不知,最大的破绽就是他自己! 若是我等攻入凉公府,擒获凉公,接着号令姑臧乃至整个凉州,那么只要二公子还有兵马残存,到时候振臂一呼,张庭坚腹背受敌、家眷被擒,断然不可能再有奋战之勇! 家主,同样是以我杜氏之前程以及数百乃至整个姑臧城无数人的性命相赌,与其等待二公子自救于危难,不如我们自己动手!” 现在最空虚的,是这姑臧城,是姑臧城中凉公府! 杜明低声说道: “赵长和张涛皆为久战老卒,虽不擅战阵,但是近身搏杀、颇为彪悍,若其统兵把守凉公府,一时半刻,可能破门?” 陆鹏顿时惊奇的看了一眼杜明。 家主原来还真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杜明觉得自己被属下嘲讽了,咳嗽一声。 陆鹏接着说道: “凉公,不,张祚得位不正,且祸乱府中,手段之残忍,人尽皆知。因此张氏家族之中,也多有对张祚不满者,之前就有人主动和杜氏、梁氏等家族联络,只不过当时各家并无反意,而其人是否是张祚派来试探的也不得而知。 后来张祚在府邸后宅之中所为,逐渐传出来,我等方才可以确信,这些张氏子弟,真的对其忍无可忍,因此意欲借助外力,除之而后快!” 正文 第七百三十章 一旦行事,有进无退 杜明眼前一亮,还有这等事?! 不过他旋即想起来,好像还真有这事,只不过当时他还觉得杜氏反正没有搅动凉州风云的希望,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家人想要怎么打闹,随他们去吧,杜氏还是不惹这一身腥臊的好。 结果现在,这一身腥臊眼见得都要被张祚泼在身上了,杜氏已经退无可退。 “凉······张祚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发指。”杜明想到了那些逐渐得到证实的传闻,忍不住皱眉说道,连称呼都跟着改变了。 张祚谋反得位之后,霸占张重华的遗孀妻妾不说,甚至就连张重华十余岁还未出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也就是张祚的亲侄女。 而其对张重华的家眷尚且如此,对于其余张氏子弟的家眷自然更不用说。 只不过张祚还算有些文韬武略,而且这些丑事也只局限在凉公府邸之中,并没有对外面哪个世家家眷下手,所以世家们虽然嫌弃,但一般都秉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杜明之前也是这个态度。 而现在想一想,若是自己败了,张祚还不知道怎么对待杜氏家眷呢,这更让杜明生出除之而后快的冲动。 陆鹏接着说道: “凉公府内外张氏受害子弟,都可联络,并许以名位之诱,因此只要我等动手,家主无须担忧凉公府是否可以攻克,自然会有人为家主打开大门。” 凉公府可是曾经的凉州王宫、皇宫,规模虽然远小于长安和洛阳的宫室,也比不过建康府的司马氏临时驻跸之处,但是门还是不少的。 赵长带着两三百人,也不可能牢牢守住所有的门,自有可乘之机。 杜明陷入沉思。 而陆鹏早就已经知道了杜明的答案,所以不慌不忙的看着杜明。 “有几成把握?”杜明低声问道。 陆鹏想了想:“六成!” 杜明登时神情一变:“这么少?” “这也得算上谢家、邓家等等都会全力支持。”陆鹏无奈的说道,“这里毕竟是姑臧城,是张家经营几代人的姑臧城。” 张祚只是露出了破绽而已,也不是完全不设防······ 手掌一拍,杜明径直说道:“准备行事!” 陆鹏打了一个激灵,当即拱手应诺,回头看向那个同样有些激动的下属: “速速召集人手,今天,我们要给凉公一个惊喜!” 家丁转身没入门外风雪之中。 而陆鹏又扭头看向杜明: “家主,一旦行事,便有进无退!” 就在陆鹏刚刚说话吩咐之间,杜明已经从桌案上捧起佩剑,此时,他霍然回首,沉声说道: “余即刻派人召集府邸家眷,聚拢在祖宗祠堂之中,就让我杜氏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保佑杜氏! 若是不幸失败,那么杜氏一门老少,自尽于祖宗灵位之前,绝不受辱于张祚之手!” ————————————- “杜督护······真是这个意思?” 天水太守府上。 王擢的声音难掩激动。 说实话,他没有想到杜英竟然会开出这么宽厚的条件。 是的,在王擢的心中,杜英开出的条件远在他的意料之外。 站在堂上的梁殊,怔了怔,甚至都忘了回答王擢。 看王擢的表情,他······似乎对这些条件很满意? 这让梁殊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他都已经做好了苦口婆心,劝说王擢认清现实,然后乖乖的向杜英移交天水的心理准备,甚至说辞都已经根据王擢可能的反应而拟定了好几套,却万万没有想到,王擢似乎真的打算就这么答应了? 梁殊只觉得自己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嗯?”王擢奇怪的看了梁殊一眼。 梁殊赶忙点头: “不错,杜督护所开出的条件都在其上。殊无能,未能为刺史争取到更宽松的条款,还请刺史恕罪!” 王擢却摆了摆手说道: “只要杜督护愿意留我之性命,甚至还愿意将余麾下的兵马都保留,那余便心满意足了。” 梁殊更是楞然,王擢这······是打算自暴自弃了? 王擢似乎也察觉到了梁殊的疑惑,微笑着开口解释道: “之前没有来得及和梁贤弟说清楚,也是因为有些事本来就是本刺史这两日方才想清楚的。 我乱世里摸爬滚打多半辈子,在外名声是什么样的,心里有数的紧······” 说到这里,王擢起身走过来,主动伸出手抓住梁殊的手腕,引着他向座位中走去: “来来来,梁贤弟辛苦了,先入座,这一次能够和杜督护谈妥,贤弟功不可没啊!” 梁殊也只好随着他去,接着便听见王擢低低叹息一声: “不过实不相瞒,也不怕梁贤弟笑话,余虽然在这秦州刺史的位置上,但是贪生怕死得很,并没有想要再往上走的意思,但是麾下这么多人总还要吃饭,王某总不能不管不问。 我这名声啊,早就臭了,所以不管是投靠谁,最后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这各方势力啊,都眼馋我这天水,眼馋这些兵马,并且恨不得将我置之死地。 因此杜督护愿意保我性命,王某便心满意足啦!” 梁殊不由得无奈笑了笑,他和王擢接触的时间也并不是很长,确实对王擢的心思有所误判。 原以为这是一个反复横跳以谋取上位之机的骑墙小人,而现在发现,王擢似乎更像是一条没有太多主见、随波逐流的地头蛇,只想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头顶上是谁在兴风作浪,他不在乎。 早知如此的话,当时就应该反过来为杜英再争取一些好处,比如直接丢给王擢一个富家翁的位置就可以了,反正王擢也就是舍不得自己的性命和家业罢了。 梁殊想到了不久之前还想要进一步劝说王擢主动放弃兵权的意图,现在来看,王擢自己显然很清楚杜英这些条款之后的潜台词,到时候他前往关中书院“进修”,然后顺势放弃兵权,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梁殊终归没有做出对王擢不利的事,也算是没有辜负王擢对自己的信任。 大概,天意如此吧。 又或者,天意都在帮着杜英,免了让梁殊来做这个恶人。 想到这里,梁殊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时来天地同运力,现在的杜英,似乎就处于这个状态。 而自己又应该再为督护做些什么,以避免加入这个团体却什么功绩都没有呢?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一章 大晋——西北搅屎棍 梁殊沉吟片刻,看向王擢: “刺史,殊有一策,可令刺史以及麾下将士更受杜督护之关照。” 王擢缓缓坐下,不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直接和梁殊同席而坐: “且说来听听。” 梁殊斟酌说道: “现在杜督护正率军进攻安定,仇池和凉州迟迟未见动静,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必然都懂。仇池和凉州,会不会出兵安定,殊也想听一听刺史的意见。” 天水向西便是仇池,因此这些年王擢和仇池杨氏还是没少“打”交道的。 “仇池虽为氐人,但世代臣服于朝廷,如今这仇池公还是朝廷所册封,之前还曾传闻朝廷意欲册封仇池公为天水公,彻底令其掌控天水。”王擢沉声说道。 仇池是氐人之中一向和汉人朝廷亲近的一支所立之国,自曹魏开始就一直为朝廷镇守扶风、天水等氐汉羌混杂之地,后来关中内乱,仇池逐渐西迁,但一直尊晋室为正统,甚至就连氐人所建立的秦国也不在乎。 因此从名义上,仇池也是晋室臣子,正儿八经的国公。 不过晋室对关中以西,这些鞭长莫及的地方,所采取的政策就是单纯的搅屎。 几乎类似于后世的大英“离岸平衡”那一套。 毕竟把完全不受晋室实际管辖的河洛和关中当做海峡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大英(大晋)自有国情在此! 所以晋室久有册封仇池公为天水公之意,其意图,自然就是让仇池氐人和天水的实际拥有者、凉公所封的秦州刺史王擢搞摩擦、抢地盘,从而相互牵制,并且逐渐在长期的摩擦之中积攒下来越来越多的仇恨。 等到晋室北伐、平定关中之后,双方已结下血海深仇,自然也就会争先恐后的向晋室效忠以求能够把对方置之死地。 只不过因为桓温北伐拿下关中过于顺利,朝廷为了不再刺激关中局势,这个甚嚣尘上的传言,并没有落实。 “自王师入关之后,仇池迟迟未有派人前去长安,又或者前去安定表明态度。”王擢接着说道,“梁贤弟之前身在氐人营中,应该也有所了解?” 梁殊微微颔首:“氐秦和仇池之间,并不和睦。” 仇池的建立者杨氏,那曾经是被封为“百顷氐王”的存在,奉魏晋朝廷之命,永镇边陲,是朝廷承认的氐人之王。 结果苻家异军突起,从一个小小的部落一统关中,杨氏自然嫉妒且眼热,双方能够携手合作才怪呢。 “但是唇亡齿寒,仇池不见得不会动兵。”王擢感慨道,“不过至少迄今为止,余麾下的斥候并未探听到任何风吹草动,也就是说仇池便要动兵,至少也是数日之后。 而且天水和略阳,都在余牢牢掌握之中,有士卒封锁往来道路,所以仇池想要听到关中的消息,也只能经由姑臧,一来二去,自然也耽误些时间。” 梁殊忍不住微微皱眉。 王擢说的信心满满,但是梁殊显然对王擢麾下的实力有所怀疑。 不过仇池若动,自然会有不小的动静,王擢麾下的斥候也不是瞎子和聋子,所以王擢敢打包票,那就好。 “至于凉州······不好说,这个真的不好说。”王擢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 “刺史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梁殊好奇道。 他的意思,自然是“你不尽说,那我这计策也不知可行与否”。 “凉公张祚,生性多疑且得位不正,出兵,恐怕是必然的。”王擢沉声道。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担忧。 杜英一路势如破竹,可是最后这安定,面对氐人的负隅顽抗,面对张祚很有可能的横插一脚,杜英能不能应付的来? 而自己私下联络杜英,大概也很难是什么秘密。 杜英若败了,那自己的地位就会变得很尴尬。 梁殊当即笑道: “是也,凉公若出兵,则杜督护胜负难料,而刺史能率军及时赶到安定,或掩护督护,或截杀凉公,那么敢问刺史,杜督护可会忽略刺史之功? 甚至到时候重用刺史而或者其余亲信,并且对刺史多加褒奖,都在情理之中,不是么?” 王擢的眼中登时爆发出精光。 若是自己能及时出现在安定,甚至力挽狂澜——不错,经过梁殊这么一描述,王擢已经能够想象现在杜英正面临着怎样的为难处境——那好处还能少得了自己的? “若,若真如此,余岂不是仍有青云平步之可能?”王擢一把抓住梁殊的手,激动的说道。 梁殊吓了一跳,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声: 就刺史你这个城府,想要再上一层楼,不见得是好事啊,怕是要被长安太守府的那些妖孽们玩的团团转。 所以老老实实的拿下一个大功劳,然后去当个富家翁,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若真的能够在安定战局中发挥重要作用,杜英更是会对王擢以礼相待。 不过看王擢激动,梁殊还是把这些话憋了回去,不忍泼冷水。 “刺史觉得,出兵安定,可行否?”梁殊直接问道。 王擢却并没有回答,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梁殊登时会意,这家伙是在盘算自己的损失会不会太大,毕竟在他看来,他麾下的这些兵马才是杜英对他客客气气的重要保证。 梁殊便有些无奈,王擢不知,以杜英对手下的严苛要求,是看不上这些乌合之众的: “难道刺史认为自己还打不过凉州其余兵马不成?” 王擢登时一拍桌子: “凉州统兵者,张庭坚,竖子尔!至于那什么宋混、赵长之流,名不见经传,世家纨绔,如何能比得上我秦州兵马?!” 梁殊满意的点了点头。 对王擢情绪的调动,只需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激将法。 当然这也是由于凉州其余的将领实在是太过无能,所以就连王擢这等欺软怕硬又胆小之人,都完全不怵他们。 若是换做苻雄或者苻生,王擢恐怕就会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守卫天水的任务仍任重而道远、不应擅自离开了。 说罢,王擢豁然起身: “这次多谢贤弟提点,余即刻点齐兵马,前往安定!” —————— 安定城下。 攻城战斗已经进行了两日。 一开始双方士卒都士气熊熊,但是几番拉锯苦战之后,很多人变得沉默,只是机械的挥动手中的兵刃,争夺着一道道壁垒。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二章 老天不给我赢仲渊的机会 王师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击溃了城东的苻融所部,这个击溃,是付出了上千人的伤亡代价后得到的。而氐人也差不多丢下了相同数量的尸体。 苻融龟缩入城,驻守在城南的氐秦尚书令苻雅和驻守在城北的太师鱼遵,也各自收兵入城,摆明了不愿意和王师再打这种伤亡交换比接近一比一的战斗。 毕竟依托城池,至少伤亡数据可能会更好看一些。 而现在氐人也的确需要用一些纸面上的和肉眼所能见的数据来鼓舞愈发低落的士气。 “氐秦想要用坚城和血肉消耗我军斗志,甚至想要把这场战斗直接拖到来年开春,干扰到关中春耕。”军营之中,桓冲忧心忡忡的说道。 “但是这般拖下去,真的以为会有破局的可能吗?”房旷撇了撇嘴说道,“就算是凉州兵马赶到,顶多也只是和王师重新形成对峙的局面罢了。” 凉州兵马迟迟没有动静,但是姑臧城那边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来了,这让参谋司一点儿都不敢放松戒备。 “只要重新回到对峙的局面,说不定就有破局之法。”一直沉默看着沙盘的杜英,此时缓声说道,“毕竟氐人是没有后路了,而我们的后路是不是牢靠,也得两说。” 房旷登时脸色微变,桓冲还在这里呢,太守直接说出这样诛心的话,岂不是指着桓冲的鼻子骂? 桓冲却只是微微一笑,不以为忤。 他家阿兄以及荆蜀一些世家和幕僚们的主张,不代表着桓冲的主张。 桓冲自己的心中也有一杆秤,孰重孰轻,他有自己的判断标准,也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 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先登城头,另外催促后方,新的一批霹雳车和攻城云梯车尽快送上来。” 房旷微微颔首:“攻城器械倒是不用担心,渭水、新平两战,我们擒获了大量的氐羌俘虏。 现在有了督护的保证,北地世家们皆有效死······算了,效死实在是太高估他们了,皆有效劳之心,因此督促监督氐羌战俘打造攻城器械,很快就能送到前线。” 房旷开的小小玩笑,让中军大帐里原本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一些。 “世家,本就应该做一些有助于大局的事。”杜英淡淡说道,“他们现在意识到了这些,自然更好。” 众人皆偷眼看向桓冲,杜英这句话与其说是发一声感慨,倒不如说是讲给桓冲听的。 意思自然是,杜英并不会真的把世家全部扼杀,愿意听从杜英调遣,并且遵循如今关中的世家运转模式,逐渐放弃土地,而以工商、教育等等为主业,那么杜英仍然愿意保证世家的地位。 “杜兄虽然意欲推行书院和考校的组合制度来代替九品中正制,但只要真的有利于关中,乃至于有利于整个胡尘之下的北方,那再好不过。”桓冲微笑着说道。 对于杜英在北方这么干,桓冲并不反对,甚至还表示支持,而这种支持,以他的性格,显然也绝对不会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在关键时候会转变为实际行动。 但是南方,江左和荆蜀,桓冲自然也希望杜英不要胡乱宣传以及施加影响。 毕竟那也是自家兄长辛苦打下来的地盘以及想要争夺的地盘。 桓冲的内心想法,就是南北齐心,共同驱除敌寇,大家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便好,都在一面旗帜下,有什么事完全可以商量着来。 而这也意味着,如果长安真的在桓济和王凝之的联手下再生波澜,那么桓冲就算不站在反对的位置上,也会袖手旁观,不主动参与到其中。 桓冲的这个态度在杜英的预料之中,因为他本来就知道历史上的桓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现在北伐真的胜利在望,所以只会让桓冲更加坚信其选择是正确的。 房旷则露出了些苦涩的笑容,这意味着参谋司的不少计划恐怕都得推倒重来了。 毕竟在这些计划之中,桓冲往往扮演着反面角色,谁曾想到,这家伙竟然算半个自己人? “凉州方向,再多派遣些斥候,余有些担心,凉公不派兵前来安定,就有可能趁着王师被限制在安定城下的时候,对姑臧城的世家们动手。”杜英接着吩咐。 “凉公应该不敢冒此大不韪。”桓冲宽慰道。 凉州张氏本来就是依靠收容这些世家而崛起,并且被世家们推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对世家动手,就是自断根基。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迟迟未有消息,余心不安啊。”杜英喃喃说道。 “仲渊所言虽在理,但是仍旧多虑了。”桓冲摇头说道,“若是张祚真的有这般壮士断腕之决心,早就切下去了,绝不会等到今天。” 杜英怔了怔,这倒是······世家这种东西,越是往后拖,其就越会像是吸血虫一样,吸干整个王朝所有的精血。 现在对杜家动手,已经不是壮士断腕,而是悬首自尽了。 “仲渊莫要紧张,不妨我们来赌一赌。”桓冲接着笑道。 关乎到杜家,杜英身在局中,会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桓冲还是想办法缓和一下气氛,否则杜英的理智不在线,将会直接影响到战斗指挥。 杜英知桓冲之意,苦笑道:“那既要担心族中安危,又要担心胜负输赢,岂不是难上加难?” 不过还不得杜英话音落下,外面骤然响起匆忙脚步声。 接着便是“咚咚”金锣声。 敌袭! “报!城西十里,出现凉州兵马,衔枚而行,将抵安定!” 营帐中所有人,都打了一个激灵。 还真的来了! 桓冲呼了一口气,杜英紧张,他又何尝不紧张呢,现在终于可以真的露出笑容: “看来老天都不给我赢仲渊的机会啊。” 杜英连连摆手:“刚刚可没有说我做何等选择,幼子兄怎么知道我不选‘凉州来袭’呢?” 杜英这是摆明了耍赖,桓冲却不计较: “城下有我,城西劳烦仲渊了?” 杜英也着急想要知道凉州的消息,当即抓起佩剑: “保重!” 桓冲拱了拱手,旋即大喝道: “击鼓,聚将!” ———————————————— 长安,关中书院。 今天的关中书院,格外的热闹。 几十个身着宽袍大袖的文人,将书院的大门堵的严严实实。 “我们为什么要经过考校才能进入书院就读?” “当时参谋司组建的时候,不分老少,西来士子,一并都可入内,而现在却要通过这什么考校分出来个三六九等,凭什么?!”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三章 上从下心 “不服,我们不服!” 这些人振臂而呼,声音震天。 而关中书院的大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似乎并无畏惧。 不过大门口两侧,笔直站立的两名六扇门士卒,腰杆挺得笔直,手按刀柄,目光凛冽,在这些人身上扫过,其自带着几分杀气,逼迫着这些文人们甚至连关中书院的台阶都不敢踏上一步。 门口,谢玄斜靠着墙,打了一个哈欠。 而在他的目光很难看到的斜后方,郗恢正偷眼往外看,攥紧的拳头,也不知道是在暗暗给这些闹事的文人们加油,还是害怕万一这些家伙们冲入书院、不分青红皂白一顿乱打,自己会不会被殃及。 谢玄似有些无聊,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而目光直接扫过来。 郗恢捏紧的拳头登时松开。 “真够从心的。”谢玄轻笑一声。 “啊?”郗恢没有听懂。 “上从下心,就是一个‘怂’!”谢玄嘴角一挑,笑的有些邪魅。 像极了后世某些言情小说中的霸道总裁。 不过以这小子的出身和历史上所取得的成就,本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古代版霸道总裁。 郗恢当即打了一个寒颤,甚至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他甚至一时间都无从判断,这一声“怂”,说的是外面的那些人,还是自己。 毕竟······他也只敢攥一攥拳头罢了。 谢玄收回目光,懒得搭理郗恢,正想要往议事堂走去,便听得门外传来又一个高昂的声音: “今日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的话,便踏入关中书院!” “对,九品中正制,乃是朝廷根本,以书院考校取士,是什么地方来的规矩?!” “关中也是朝廷的关中,长安也是朝廷的长安,杜太守出征在外,尔等怎能擅自而为!” “让罗祭酒出来,祭酒主持关中书院,怎么能答应这样的要求?原本还以为其大名在外,是忠志之士!” 接着,便听到脚步声。 终于有人有胆量踏上台阶。 郗恢再一次激动起来。 谢玄手上把玩玉佩的动作也随之顿住,他回头,看到六扇门士卒已经同时向内踏出一步,再一次转身面向台阶,用他们的身影挡住了洞开的大门,像是两尊门神。 这些曾随着杜英厮杀战场,都不知道有多少氐人性命的老卒,只是往这里一站,哪怕刀未出鞘,哪怕人未开口,就足够给人带来震撼。 果然,那些人又停住了。 “怂。”谢玄又说了一声,再次向大堂走去。 这一次,没有什么声音值得他回头。 郗恢看着谢玄的背影,却一时间根本生不起什么斗志。 而议事堂上,熏香袅袅,让议事堂充盈着缕缕清香。 不过谢玄却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又吸了吸鼻子,显然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他看了一眼堂上的人,忍不住吐槽道: “江南女儿家的焚香,竟然放在关中书院的大堂上点,当真是奇幻的景象。” 坐在堂上的,并没有外面众人口口声声要见的关中书院祭酒罗含,而是谢道韫和郗道茂相对而坐,除此之外,陪在谢道韫下首的还有她之前主持关中盟礼曹时的得力助手、任群的未婚妻周蓬儿。 所以三个女儿家在这里点闺中清香,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见谢玄进来,郗道茂和周蓬儿都礼貌的微笑,谢道韫则轻轻瞥了他一眼。 谢玄当即乖巧的一撩衣袍,远远的坐下,和女眷们保持足够的距离,且正襟危坐,一副乖巧的模样。 上从下心,是为“怂”字。 谢道韫这才施施然收回目光,看也不看谢玄,径直说道: “这不过是桓家和王家小小的试探罢了,其中必然有带头的人,可对?” 谢道韫虽然没有看过来,但谢玄也知道阿姊是在问自己,所以赶忙回答: “姊姊料事如神。” 看谢玄服服帖帖的样子,郗道茂和周蓬儿皆是哑然。 谢玄登时想瞪眼睛,长姊如母,敬之是应该的,你们笑什么? “只可惜这些关东世家子弟也不争气,就算有人煽动,竟然连台阶都不敢上。”谢道韫淡淡说道。 “还是上了两级的。”谢玄表示阿姊还是低估了他们。 “有区别么?” “没有!”谢玄坚定的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原本姊夫打算在这些关东世家子弟之中选拔可用之才,作为参谋司乃至于整个关中官吏的后备。 结果这些人竟然还不识抬举,稍有唆使,就聚集闹事,照我看,这些人一概不能用,得让他们涨涨记性!” 今日闹事的这些人,全部都是从关东来的世家子弟。 说是世家子弟,但是实际上大多数都已经家破人亡,之前听闻氐秦在关中招徕人才,方才纷纷西行。 结果到了关中一看,变天了,朝廷回来了,而且在他们之前西行的房默、任群等山东世家出身的人,一个个都受到了重用,这自然让这些世家子弟们都觉得看到了出头之日。 结果谁曾想到,杜英并没有直接按照九品中正制,根据他们不凡的出身,直接委以重任,而是要求他们统一参见关中书院的考校,并且就算是通过了考校,也要在关中书院进行至少为期一个月的培训。 主要是帮助大家熟悉一下关中政策以及本地的民情。 这自然让这些名义上的世家子弟们颇为不满。 且不说按照朝廷政策,这就是不对的,而且先一步到的人,能够直接随在杜英身边建功立业,凭什么他们这些后来的人就得老老实实的竞争、学习? “关中正是缺人的时候,这些人说不用就不用,那现在北方众多州郡的缺口,怎么补?”谢道韫径直问道,“夫君也的确想要通过关中书院培养一些关中盟的人,但是架不住之前关中盟很多人甚至目不识丁,总归是需要时间的。” 谢玄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原本还算标准的姿势,登时也塌了下来。 这还真的是个难解的问题啊。 但怎么也不能这么轻易的向这些闹事的家伙服软。 “阿姊可有良策?”谢玄反问。 他突然意识到,阿姊能够端坐在此,焚香品茶,而甚至祭酒罗含都在后面按部就班的给书院的学生们上课,那定然是稳操胜券的。 自己担忧个什么? 姊夫原来说过一句话: 皇帝不急太监急。 谢玄觉得颇为应景。 正文 第七百三十四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谢道韫温声说道: “既然他们只是想要说一下自己的诉求,那就让他们说好了。夫君不在,其指定的策略,我们更是丝毫不能动摇。 外面不是还有六扇门守着呢?只要他们说,但是不动手,就让他们说吧,寒冬腊月的,都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待不了多久的。” “可若是动手······”谢玄登时露出担忧的神色,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子,里面的小匕首贴身带着,给了他安全感。 早知道腰间就不悬玉佩,而是直接挂剑了。 周蓬儿解释道: “谢公子放心,谢姊姊在院后还安置了二十名六扇门,另外再周围街道,还有更多的六扇门等候。 有被煽动的无辜之人,我们自不会为难,但是那些带头吆喝的,一个都不会放过,六扇门会记住他们的样貌长相。” 六扇门成立不久,明面上的工作也就是负责维持长安的治安,因此正是想要立功的时候,自不会懈怠。 谢道韫需要担心的问题,只是六扇门抓人会不会抓多了。 谢玄登时明白,阿姊早有布置,因此看这些卖力吆喝的人,就像是在看瓮中之鳖。 “这些人散布城中,宣扬太守府之不是,想要抓到他们,如同大海捞针,但是现在自己送上门来了,反倒是轻松。”谢道韫微笑道。 你这是钓鱼执法······谢玄腹诽一声,接着说道: “可若一直让这些人在书院门口聚集,也会对关中书院的名声产生不好的影响,阿姊确定就这样么?” 还不等谢玄说完,外面的喧闹声更大,接着便听见有六扇门的士卒“蹬蹬蹬”跑到门口,朗声说道: “启禀夫人,门口书生,已经快要爬上台阶了,煽动之人在前,我等是否可以动手?” 谢玄登时脸色微变,这帮煽动的家伙到底是拿了江左和荆蜀多少好处,竟然还真的不怕挨打。 接着,谢玄用一种揶揄的神情看向自家姊姊。 哈哈哈,没想到姊姊你也玩砸了。 “谢姊姊是否要暂时回避一下,若是这些书生混不讲理,说出来些不好听的话,未免污了耳朵。”郗道茂也忍不住提醒道。 她一直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此时也不知道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口。 周蓬儿没有说话,但已经起身。 谢玄看到这位任家未婚妻的腰间悬着佩剑,一时间有些后悔。 倒不是后悔自己刚刚出言不逊——虽然他一向喜欢挑衅阿姊,阿姊也凶得很,但是实际上阿姊很在乎自己的——而是后悔自己不能也提着一把剑出去吓唬吓唬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们。 对付这些书生,用软的,他们只会不断地顺着杆子往上爬,最后提出来令人发指的意见。 所以只能来硬的。 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蓬儿,坐下,没关系,你们也不用这么紧张。” “阿姊,我出去看看?”谢玄问道省。 他当然也担心这些书生真的冲到院子里,然后破口大骂,甚至动手动脚,唐突了女眷。 毕竟书生骂人,那也难听的很。 谢道韫没有拒绝: “也好,那就帮阿姊去迎接一下爹爹。” “爹?”谢玄错愕。 “不错。”谢道韫笑道,“‘恶人还需恶人磨’啊!” 谢玄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阿姊,你这么嚣张,爹他知道么? ———————————— 谢奕大步流星,向着关中书院走过来。 书院门外云集的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关中书院并不在外城,甚至是在原本太学的位置,但是天子脚下、皇城根里的长安城百姓,本来就有看热闹的千年传统。 再加上有人鼓动,这些世家子弟更是直接穿城而过,本就吸引了很多目光,所以还是有很多百姓聚集在此。 百姓们自然是认识这位谢司马的,谢司马是杜太守的岳丈老泰山,而且平时也没有什么架子,就喜欢穿行在街坊之间,走走看看,和大街小巷的邻里们拉拉家常。 他那一口江左官话,还带着北地中原口音,让很多从河洛流亡过来的百姓们倍感亲切。 “司马,您可算来了!” “是啊司马,怎么能让这些人围着书院?” “司马,且劝一劝这些娃子,有什么问题,太守自然会给解决的,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百姓们纷纷说道。 谢奕微笑着点头,和他们寒暄打招呼。 同时心里已经有了定论,这些百姓虽然是来看热闹的,但是心里显然向着杜英和关中书院。 毕竟杜英带给长安的,是和平以及胜利,而关中书院带给长安的,则是人人接受教育的权力,因此就算是人群之中混杂着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想要煽动舆论,却也架不住这些百姓们心中知道孰对孰错。 至于前方那些闹事的书生,谢奕自然也清楚,正是因为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所以才会一呼百应。 “诸位都各做各的事去吧,现在长安正是用人之际,百废待兴,离不开我们的共同努力。”谢奕走到人群前,转身,扬了扬手,“热闹也看了,但是今天的活可不能落下,否则的话,谢某就要大半夜的撸起来袖子和你们一起干活了!” 百姓们皆笑起来,纷纷散去。 这个面子,他们还是愿意给谢奕的。 而谢奕这才施施然向着闹事的士人们走去。 那些士人也早就已经看到了谢奕的出现,或是担忧,或是期待,或是怀疑,神情不一而足。 这自是因为谢奕特殊的身份。 他既是陈郡谢氏的家主,又是大司马麾下的行军司马,还是杜英的岳丈老泰山,这就意味着,谢奕既可以站在江左世家的角度,为这些同样谋求世家利益的士人们开口,也可以以镇守长安的军人的身份,直接把闹事的他们驱散。 “诸位都是读书人,读圣贤书,当行圣贤事。”谢奕负手而立,“读书人,当宠辱不惊、笑谈波澜,而现在就因为这么一点儿不牵扯到生死的小事,就要闹得满城风雨,这是谁家圣贤,谁家祖上教导的? 而且如此聚众闹事,让长安城的百姓看了笑话,岂是圣贤所应为?” 这话一出,自然带着世家家主、执牛耳者的威严。 这些世家子弟们甚至有的人都下意识的直接行礼,仿佛真的遇到了家中长辈。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五章 谢,谢! “你,你是何家子弟?”谢奕伸手随便指了一个人。 那年轻的士人受宠若惊,又惊诧万分: “司马怎么知道鄙人出身南阳何氏?” 谢奕怔了怔,难免有些尴尬,毕竟他说的“何”,不是姓氏那个“何”,没想到还真的误打误撞就点到了南阳何氏的人。 谢奕的这番举动,让这些士人中登时响起“嗡嗡”声。 他能够在这么多人中轻而易举的认出来何家的人,这说明什么? 说明谢奕对在场的众人都是什么出身了如指掌啊。 “南阳何氏,便是如此教导子弟的?”谢奕顺势皱眉,冷声说道,“南阳何氏,自汉末崛起、位列朝堂,后又有何叔平(作者按:何晏)这般清谈显贵,不知是谁告诉你,可以扰乱市井秩序、聚众闹事?” 那士人喏喏不敢言。 其实他只是何氏的旁支,而且不知道旁到哪里去的旁支罢了,南阳何氏本来就在魏晋之初,因为高平陵之乱而被彻底打压下去,他们这些旁支子弟更是除了蹭一蹭名头之外,没有得到家中任何好处。 主家南渡,自然也没有他们这些旁支什么事。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在乱世之中选择西来。 但是至少南阳何氏的名衔,还能让他勉强算是一个世家子弟,不至于泯然众人矣。 所以哪怕被主家抛弃,哪怕没有从家族之中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他也是非常珍重这个名衔的。 现在被谢奕这么一说,他自然脸上挂不住。 而谢奕这句话,说的只是南阳何氏,却仿佛在打周围所有人的脸。 世家子弟们面面相觑,无从反驳。 “谢司马所言在理,但是谢司马身为谢家家主,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守府有此倒施逆行之举?” “太守府这是要摧折世家、乱国之根本!杜太守定然是受到了小人的蒙蔽,否则的话定然不会做出这般举动!” 人群之中再一次响起呼喊声。 谢奕的脸色顿时阴冷下来。 他大步向前走,一撩衣袍,露出腰间的刀柄。 而六扇门士卒也从周围的街巷之中涌出来,直扑向人群。 士人们顿时响起哄闹声。 不过没有人真的敢阻拦谢奕。 这家伙虽然摆出来的是世家家主、江左名流的姿态,但是谁敢真的把他只当做一个名士? 战场上杀的人头滚滚的凶名,可是久有耳闻。 所以这些士人们眼睁睁看着谢奕过来,不再喊叫,一个个都保持沉默,甚至目光躲躲闪闪。 谢奕哂笑一声,直接伸手拨开眼前的两个人,把缩在他们两个后面的一个瘦小的士人一把拽了出来。 “你,你做什么?!谢司马,你,你虽然贵为谢家家主,但也不能当众行凶!”那瘦小士人惊慌失措的喊道,同时手舞足蹈,“大家快来看啊,谢······谢!” “啪”一声脆响。 谢奕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 只剩下最后两个“谢”的字节还回荡在周围紧张而凝重的空气中。 “谢就不用了。”谢奕狞笑道,“你受到了什么人指示,你自己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那士人愣了愣,刚想要再喊什么,谢奕直接将他一甩,他“扑通”一声趴倒在地,滑出去好几步。 谢奕接着在一众士人的惊呼声中,霍然抽出刀。 雪亮的刀光一闪,刀直接架在了那士人的脖子上。 刀刃堪堪顿住,在脖子上都留下了一丝血线。 力道把握的刚刚好。 谢奕蹲下,但是刀的位置一动也不动: “这里毕竟是长安城,我手中的刀并不是天,晋律才是天,所以余不会当街杀人,不过你最好还是把幕后主使说出来,不然的话······天下之大,总还有刀子比晋律更加管用的地方。” 那瘦小士人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刀刃寒意,立刻从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混乱之中清醒过来,连着拍了拍地: “司马饶命,司马饶命啊,我说,我全说,是有人给了我两百铜钱,让我混入人群之中,煽动闹事!” 周围更是一片哗然。 这些世家子弟们此时才幡然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当枪使了! 谢奕起身,自有两名六扇门士卒扑上来,一左一右压住这瘦小士人,而六扇门也又钻入人群之中,把另外的三名煽动闹事的家伙给揪了出来,一并压服在地。 谢奕这才拍了拍手,微笑着看向众人: “所以说,就你们这点儿城府,还想着能够直接主持一方政务,还想着能够进入参谋司,直接为杜太守出谋划策? 怕是什么时候被人拉出来针对杜太守,反而做出来一些真正扰乱秩序、背叛杜太守、背叛朝廷以及这长安乃至关中百姓的事,都不知道吧?!” 说到这里,谢奕扭头,呸了一声: “两百铜钱就能违背良心、煽动混乱,你可真有骨气。是个愚民也就算了,还好意思说自己出身世家?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被抓出来的这几个人,自是连连叩首请求饶命,好一阵凄凄惨惨。 谢奕哼了哼,懒得搭理这些人,会有六扇门负责让他们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司马,被人所蛊惑,是我等的过错。”之前那何家子弟站出来说道,“还请司马告知,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接着大家都看向谢奕和那些被抓住的人。 他们的满腔怒意,自然是不敢宣泄在谢奕身上的,但总要有一个宣泄口。 谢奕摆了摆手: “这些人若是知道是谁,那恐怕就不会傻乎乎的前来了。诸位想想也知道,定然是氐人余孽,以及潼关羌人余孽,还有河西、仇池等等各方,都不想看到长安之安宁,意欲扰乱我军军心而所为。 至于最后到底是哪一方敌人,还需要六扇门再加探查和审问,到时候定然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顿了一下,谢奕拾阶而上。 他走得很快,龙行虎步,尽数彰显武将之刚强。 走到书院门口,谢奕看着那两个这才放松下来的六扇门士卒,微笑着说: “辛苦了。” “职责所系,分内之事。”两名老卒一起拱手。 谢奕这才回身,看向台阶下的众人: “谢某既然能明辨忠奸,自然也能为诸位主持公道。杜太守虽然不在,但是太守府的所有政策,皆为太守所同意,乃至所主导,所以绝无太守被欺骗之理。”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六章 谢奕的刀和话 有谢奕现身说法,士人们自然相信。 看看这家伙手里刚刚收起来的刀,回想到刚刚谢奕快如雷霆的抓人动作,大家不相信也得相信。 谢奕接着说道: “而诸位刚刚也看到了,有太多心怀鬼胎之人,意欲挑唆和破坏关中的安宁,因此书院对诸位进行考校,既是为了看一看大家的才能,也是为了考察一下品行,以免有宵小之辈混入其中。 清者自清,因此诸位只要有真才实学,难道还怕了不成?而如果没有真才实学,那谢某倒是要问一问,诸位何德何能,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些将要交给你们的职务以及那些殷切期待的百姓? 之前关中盟草创,人才选拔,固然是权且从急,而现在长安稳定,一切都应步入正轨才是,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尸位素餐,难道不是么?” 谢奕这一番话,让世家子弟们哑口无言。 世家的特权、上升的捷径,毕竟只是潜规则而已。 谢奕作为谢家家主,说他不承认,难道大家还能说陈郡谢氏不配为世家么? 更何况,这家伙手里有刀。 谢奕接着说道: “而且诸位尽管放心,考校,并不是为了从中选拔出一批人,而让另外的一批人自生自灭。 现在关中正是需要诸位共同发轫、一起建设的时候,就算是你们想要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我还不愿意呢,杜太守更不愿意!” 这一次,应和谢奕的不再是沉默,而是低低的笑声。 如果说刚刚谢奕是用他们无法反抗的武力一下子压服了他们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又给了他们希望。 人,终归是更愿意看到希望的。 “敢问司马,我等又应该如何行事?”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光说不会让我们自生自灭,可是总得给一个章程吧? 不然的话,该心中惶然的,还是惶然。 谢奕接着说道: “诸位对于太守府的政策有误解之处,当然也是太守府有语焉不详之处。 通过考校的,经过简单的培训,就可以就任,这些培训主要是帮助诸位了解关中的乡土人情以及晋律等等。 诸位初来乍到,可知道关中百姓需要的是什么,盼望的又是什么?当然,并不需要你们现在回答我,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谢家家主,说不定在你们的心中,还是一个粗鄙的武夫。” 这一次笑声更多了,甚至还有人装模作样的向着谢奕拱了拱手,连说几声不敢。 谢奕侃侃而谈: “当初秦孝公意欲用商鞅变法之前,也是邀请包括商君在内的诸多关东士子游历关中,以切身感受。 而晋律自从杜武库修编以后,皇皇巨著,为国之根本,然而战乱横生,这律法也被束之高阁,现在杜太守为杜武库之后,意欲传承国之重典,诸位若能为臂助,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唯有如此,诸位才知道关中未来将会如何! 所以诸位到时候尽可以在考试畅所欲言,嗯······这也算是余不小心透题了,你们若是敢说出去,看余不一顿好打!” 一边说着,谢奕一边解下来佩刀丢给后面的六扇门士卒,一边又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向下走,同时他的手摊开,自带着一种令人亲和的感觉。 话已至此,书院外的气氛自然是彻底放松下来。 谢奕趁机话锋一转: “当然了,如果有些人没有通过考校,也无妨,尽管可以留下来在关中书院继续读书。 读圣贤书、行万里路,知对错得失,之后再参加定时或者不定时举行的考校,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如果有人觉得自己不想努力了,那也没有关系,在书院之中读书几年,便是不能为一方父母官,也大可以前往长安的工坊、商铺等等地方,在长安城中,没有行业之贫贱。 不过我们也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若是不想从事这些,也可以代表书院前往其余地方,教化百姓、安抚蛮夷。 诸位,教化蛮夷,使其知我华夏文化之盛,本就是名垂青史的功绩,难道诸位不动心么?” 在场的,大多数毕竟都是正宗的读书人,一个个士气高涨。 对于他们来说,教化蛮夷,就是建功立业的战场啊。 名垂青史的功勋,谁不想要? 不管如何,都胜过现在的小小寒门身份——世家的旁支,现在甚至都不如寒门呢。 “我等不如就直接去其余州郡开办书院吧!”人群里有人喊道。 又是一片哄堂大笑。 “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这儿还有想要当父母官的呢,别乱打岔。”谢奕摆了摆手,“好了,诸位闹也闹了,笑也笑了,时候不早,各自散去,抓紧回去准备考校。 有什么真才实学也别藏着掖着,尽数拿出来,谢某等着你们功成名就的那天!” 士人们纷纷散去,而谢奕转头看向那几个被抓住的士人,目光转冷: “给人当狗,现在连救你们的人都没有,真是蠢得可以。拉下去,好好地审问,帮他们回忆一下,都是谁引诱他们做的这些事!” “诺!”六扇门齐声答应。 谢奕这才施施然重新走上台阶,看到了已经恭候在门口的谢玄和郗恢。 谢玄一副惊为天人的神情。 这游刃有余的煽动氛围的手腕,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一直大大咧咧的老爹么? 难怪三叔和五叔一个个都是才高八斗的人物,却从来没有对阿爹不敬。 因为他们知道谢奕的掩饰之下有着怎样的手腕和能力,所以也只有他才有资格担任谢家家主。 “臭小子,见到阿爹都不行礼?”谢奕笑骂道。 谢玄赶忙笑道: “为阿爹的三寸不烂之舌所惊,未能全礼,还望阿爹莫要见怪。” 旁边的郗恢,也同样从惊诧中挣扎出来,跟着行礼。 “郗家的小子,莫要忘了乃祖之仁心和宏愿。”谢奕路过郗恢的身边,丢下了一句。 郗恢一惊,旋即躬身更深。 郗鉴的梦想和愿望是什么? 庇护百姓,北伐中原! 而现在的郗家正在做什么? 郗恢一时间也有些羞愧,讷讷不能言。 谢道韫也起身在议事堂门口迎接,她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惊讶,微笑着说道: “辛苦爹爹走一遭了。” “不过就是一群不辨是非的竖子罢了。”谢奕摆了摆手,“仲渊在前线杀的荡气回肠,帮他在后面稳定一下局势,应当的。”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七章 问我,不若问阿元 谢道韫撅了噘嘴,颇为不满。 谢奕登时反应过来: 呦,我家小白菜见我只在乎那头猪,不高兴了! 所以他做义愤填膺状: “更何况这些人都敢把阿元堵在书院里,真不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啊!” 谢道韫摇头: “女儿是自愿前来书院的,毕竟这是夫君的心血,总不能真的出点什么事。若要出事,那也先应在我身上。” 谢奕当即说道: “若非知道阿元有意不动刀兵就平息此事的话,那阿爹定然是带兵前来,有胆敢冒犯的,全部都拿下,还给他们讲什么道理!” 谢道韫这才转怒为喜,扫了一眼自家阿爹。 求生欲还真是强,难怪娘亲任劳任怨。 不过我家杜郎······嘴巴也挺甜的。 谢道韫正打算将谢奕迎入议事堂,匆匆脚步声响起,罗含带着书院之中的学生行来。 这些多半还是总角小儿的学生,双手收拢于袖中,双臂抬起,小步趋行。 而罗含率先向着谢奕躬身: “关中书院,清净之地、书声琅琅之地,谢司马能够劝退闹事之人,还书院一片安宁清净,书院上下,感激莫名!” 他身后的书童们,一并行礼: “司马之恩,书院不忘!” 谢奕笑着伸手虚扶罗含一下: “君章何必如此呢,书院书生,读书知礼,长大之后,也是为了造福社稷,成关中乃至天下栋梁之才。 而奕,既有孔武之力,又有些许言辞,前来护卫书院,护卫关中之未来,本就是力所能及的事。” “正因关中书院牵系关中未来,所以当让学生们知道,长安城中的琅琅书声,来之何其不易。”罗含感慨道。 知行路之难,方才倍加珍惜。 “仲渊为这些孩子,找了一个好先生啊。”谢奕哈哈大笑。 罗含感慨道: “杜太守以知己待我,风烛残年之躯,不能辜负了小友一番厚望。” 现在的罗含,显然也已经想明白了,杜英给自己勾勒出了一个无比美好的蓝图,而自己想要将这蓝图中的一切变为现实,似乎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去做便可以。 之前想要保持中立,让各方势力都不得不尊重关中书院的存在,显然也是不现实的。 因为关中书院,只有在关中才能遍地开花,只有在杜英的支持下才能蓬勃发展。 而在江左,在荆蜀等等各方的眼中,关中书院可有可无,甚至还是他们前来攻讦杜英的跳板。 这一次鼓动士人们围攻关中书院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据。 谢奕能够理解罗含的心态: “若是以后有机会,可以带着这些孩子们去军营、府衙之中转一转,到市集和工坊之中走一走,书本上学到的,毕竟是虚无的,亲眼去看看关中的一切,都在如何运作,而关中又是如何强盛的,或许会更好。” “那也离不开司马的支持呀。”罗含笑道。 这的确是他之前都没有想过的可能。 关中书院汇聚了太多人的智慧和期待,也注定了茁长发展。 “我也只是帮仲渊临时看场子罢了。”谢奕笑道,指了指谢道韫,“与其问我,不如去问我家阿元。” 罗含本来第一反应是,你们父女,有区别么? 不过他旋即明白了谢奕的意思,现在的谢奕,终归只是整个关中的过客,既然是谢家嫡长子,那么总归还是有一些他逃不掉的责任,在等着他去背负。 而谢道韫不一样,甚至谢玄也不一样。 一个嫁给杜英,一个彻底融入到关中体系之中,日后他们更重要的身份,显然是关中的一员,而不是谢家的儿女。 而且以杜英对谢道韫的信任,也不太可能会反对谢道韫的决定。 “无奕······”罗含没有叫谢奕的官职,而是称呼了表字,这不是在谈论公事了,而是在说他的心里话,“路途艰辛,多加保重。” 谢奕沉默,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谢道韫在旁边看着两个人,心中郁郁。 她忍不住侧头,向着北方看去。 长安平静的水面,已经开始被别有用心的人掀起细小的波澜。 江左和荆蜀不管能不能露出破绽,这一次的幕后主使都必然是他们。 夫君,何时归来? 我害怕万一有惊涛骇浪平地而起,就算是阿爹还在,也掌控不住。 现在的长安,需要用你的胜利和高歌来鼓舞,而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也需要用你的马蹄和刀刃来震慑。 罗含带着学生们回去继续上课。 谢奕则踱步到谢道韫身前,看着满怀忧虑的女儿,关心的说道: “阿元来回折腾也疲惫了吧?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长安这两日大概会安静,但是谁知道之后又有什么······”谢道韫幽幽的说,“而且安定那边,凉州那边······” “相信仲渊,安定战局,有他在,还有桓幼子在,定然能逢凶化吉。 至于凉州那边,阿爹已经以谢氏家主的身份去信敦煌谢氏,敦煌谢氏如果还有和本家齐心协力之意,那么自然会鼎力相助我那素未谋面的亲家。”谢奕说到这儿,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谢家家主的身份,虽然余并不怎么喜欢,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还是很好用的。” “有劳阿爹了。”谢道韫再一次躬身向谢奕行礼。 谢奕摆了摆手:“你我父女,还客气什么?” “这是代替夫君和长安有志之士、有识之士共同向阿爹表示敬意。”谢道韫柔声说道,“阿爹当受此礼。” 谢奕挠了挠头,不知不觉的,自家这个一向清高的女儿,也能够拿捏得住方寸,更懂得如何为人处世了。 也不知道是时间,是和杜英萌生出来的感情,还是这关中,改变了她,让她成长? 谢奕最终也没有走入议事堂,他也还有一些北地军事要务需要协助留守的太守府吏员们处理,毕竟这种军文,还是需要有经验的人士主持,所以谢奕转身向外走去。 不过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住脚步,回头,又看了一眼关中书院,听着那琅琅书声,对随在他后的谢玄和谢道韫说道: “我之所以做这些,也因为想要看一看,仲渊到底能够为我们带来一个怎样的关中?” “定不会让阿爹失望。”谢玄郑重说道。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八章 本不该贸然挑衅 “现在说这话还早呢!”谢奕笑道。 “夫君从未让阿爹失望过,不是么?”谢道韫反问。 谢奕想了想,欲言又止。 破坏王谢联姻,谢奕当时是很不满的。 不过,不满归不满,是对杜英不在乎王谢之间如何相处的不满。 却不是失望。 谢奕转身离去。 谢道韫捕捉到了他最后的神情,不由得浅浅一笑。 阿爹终归还是疼女儿的。 而就在距离关中书院不远的大司马府。 桓济将桌子上的砚台狠狠地丢在地上,青筋凸起,双眼赤红: “谢奕,谢奕到底是几个意思,他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谢家家主,是大司马府的行军司马?!” 张湛在一旁没有回答。 谢奕的女儿都已经嫁给杜英也就算了,毕竟这年头姻亲之间反目成仇的也大有人在,但是谢奕把自己的儿子也送去关中书院,那么支持杜英的态度就已经非常明确了。 尤其是反过来说,杜英既然敢于把谢奕这种太守府之中恐怕都没有人能够压制的人物放在长安,也足以说明杜英对谢奕会支持自己,而不是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制造混乱很有信心。 在这种情况下,行事布局根本不考虑谢奕的存在,简直就是傻子行为。 然而在张湛的眼前,还真的就有这么一个傻子。 今日关中书院外的闹剧就是桓济一手促成的。 桓济显然是打算通过这个方式给太守府和关中书院一个下马威,并且再通过关中书院的无能为力,来引诱着这些关东士人们逐渐投靠大司马府,毕竟现在从表面上来看,大司马府是凌驾于长安太守府的存在,甚至就连杜英都是名义上的大司马府出身。 所以这些士人旋即来投靠大司马府,是情理之中的。 结果桓济并没有想到,谢奕出马,这件事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解决了,皆大欢喜。 除了他。 张湛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因为他之前就已经提醒过桓济,杜英不可能没有留下后手不说,而且在关中书院这无疑是杜英最重视的府衙之外闹事,太守府那边就算是无计可施,最后不得不强行动用兵马,把闹事的和幕后之人一锅端,那杜英也会默许的。 然而桓济根本没有听进去他所说的话。 并且还自作主张派人去联络王坦之,期望能够和王坦之联手,一起操作此事。 然而却从王坦之那里吃了一个闭门羹,所以桓济只能独自行事,而张湛也只好尽可能的帮他完善一些细节。 至少不至于这么快便被抓到。 听着桓济的抱怨,张湛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甚至还有些庆幸。 或许这一次失败,能够让桓济认识到,对手远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好对付。 “说啊,你说啊!”桓济霍然扭过头,直勾勾的盯着张湛,“为什么会这样,不是万无一失么?” 张湛只好无奈苦笑道:“余从来没有保证过万无一失,这只是少公子的一厢情愿罢了。甚至余还一直苦苦劝说公子,莫要在江左之人到达之前贸然挑衅杜太守······” 说到这儿,张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桓济脸上的愤怒顿时僵硬住了。 他听出来了张湛话中的不满。 张湛只是留在关中配合他管理大司马府罢了,并不是他的下属,甚至桓济头上因为恩荫而获得的官衔,还比不上张湛来的靠谱呢。 所以张湛完全可以不听他的,无论是直接把他架空,还是索性甩袖子走人,桓济都无法把张湛怎么样。 这也得益于桓温的幕僚们在大司马府超然的地位,桓温是把他们当做可以依靠的臂膀,而不是可以呼来喝去的手下人。 桓济现在他甚至还得罪不起张湛。 否则张湛负气离开,自己在阿爹心中本来就不高大的形象,便彻底崩塌了。 所以桓济讪讪一笑: “王文度在此事上竟然都不知道配合和提醒,让我等的谋划出现了差错,以后是不是要和江左合作,恐怕还得再掂量掂量。” 那是因为王文度还不傻······张湛心中如是说道,他板着脸: “江左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同路人,因此王文度想要和我们联手与否,要看他自己的判断和江左的需求,少公子断不能把江左当成我们的依靠,甚至还要当做敌人。” “那你怎么不早说?”桓济气呼呼的说道。 我之前说过,敢情你是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张湛忍不住冷笑一声,他也不知道桓济是不是在找台阶下或者甩锅,所以索性直接一拱手告退。 此间种种,张湛自然会如实禀报大司马,并且请大司马酌情更换人坐镇关中,否则的话,长安的大司马府剩余力量,早晚要被桓济折腾没了。 想到这里,张湛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一声。 桓温的这几个儿子,现在来看,一个成器的都没有。 桓温采用的,显然是散养政策。 这么多儿子,只要出来一个还不算平庸的,再稍加培养,就是合格的守住家业的人。 然而大司马可能还是太高估这些子嗣了。 现在放眼桓家,能成事的,显然还是大司马那一代兄弟,一起从寒门之中打拼出来、在战场上一刀一枪砍出来的兄弟。 而时间终归是会流逝的,而在遥远的未来,垂垂老矣的大司马这一代人,又如何能和杜英这等年轻人抗衡。 张湛不知道答案,甚至已经不敢去想。 而张湛更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转身的时候,桓济盯着他,目光格外的阴毒。 —————————— 安定城西。 张庭坚是茫然的。 说好的他率军赶来支援氐人,并且偷袭杜英呢? 结果这是个什么情况? 张庭坚率军一路急行,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甚至他都已经做好了放弃偷袭,转而大张旗鼓的设下营寨,逼迫杜英分兵的打算。 然而,在距离安定不到两里的地方,张庭坚遭遇了王师的伏击,两岸山坡上一顿乱箭和石块丢下来,凉州兵马死伤惨重不说,而且本来因为长途奔袭,又是救援敌人而变得低落的士气,更是直接“化整为零”。 所以张庭坚只能仓皇的收拢兵马,撤退到一处山头上,拒险而守。 朱序旋即率军把这处山头包围。 正文 第七百三十九章 就算是六千头猪 甚至张庭坚已经能听见有人在喊: “缴刀不杀!” 不错,朱序早就等待张庭坚多时了。 甚至凉州兵马来了之后应该怎么打,他都推演了很多次。 因为凉州兵马来的匆忙,而且为了隐藏身形,甚至连斥候都没有派出去多少,以避免打草惊蛇,所以朱序便理所当然的选择埋伏。 王师斥候早就已经在这几日的功夫中把周围的地形摸清楚了,设下埋伏轻而易举。 不过让朱序吃惊的是,他们的对手虽然急行军并没有什么错,但是显然根本没有做好迎战的准备。 王师将士涌入埋伏的谷地,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凉州兵马甚至跑的比王师都快,在王师将士追上他们之前就占据了那处山头。 而当王师无奈之下只能仰攻山头的时候,原本居高临下占据优势的凉州兵马,倒是也知道一通乱箭射下来。 可是,随着王师举起盾牌,箭矢没有起到多少作用,这些弓弩手甚至都停止了射箭。 什么两翼压制、抛射之类的压制方法,一概欠奉。 因此王师继续向前进攻的时候,甚至连盾牌都不用举起来了,至于他们前方的凉州兵马,乱糟糟拥挤在一起,已经无法分辨兵种,只是惊呼着向山坡更高处攀爬。 山越来越陡峭,山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所以这些士卒挤在一起,就像是活靶子一样。 不断有凉州士卒中箭,从山坡上滚下去。 这就是朱序抵达山坡下的时候看到的景象。 “光是这些中箭摔下来的凉州人,就砸中了我们不少士卒,这也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损失了······”等在山下的一名校尉哭笑不得。 谁能想到,这些凉州士卒并不知道把山上的石头当做滚石丢下来,但他们自己却变成了人肉滚石,成为阻挡王师攀爬的唯一手段。 “不得不说,这些家伙爬的是真快,都说凉州人高马大、身体好的很,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另外一名校尉也发出感慨。 说来有些丢人,他们从山谷到山坡,一路狂追,到最后甚至连盾牌都丢了,还是没有跑过这些人。 朱序不由得叹息一声:“凉州偏安西北久矣,曾经的能战之军,也都让张祚解散掉了,若是谢艾在此,恐怕少不得一场恶战。” 对于这个曾经名震西北的谢家将星,朱序还是有所耳闻的,甚至参谋司所制定的作战计划也是参考了当时谢艾所率领的凉州兵马的实际战绩,毕竟这也是近些年来除了王擢之外,凉州兵马少有的战绩。 虽然参谋司对于凉州兵马的真实能力已经进行了下调,但是没有想到,真正的凉州兵马,简直都配不上“不堪一击”这个词。 “若是谢艾将军在此,那么他们到底是来进攻谁的,恐怕还得两说。”一名校尉笑道,“咱家督护,怎么说也是谢家的女婿。” 而另一名校尉抬头看了一下无比顺利的战局,有些尴尬的解释道: “这些凉州人,大概也是因为急行军而来,人困马乏,猝然遇到埋伏,慌乱之下,也情有可原。” 众人相顾无言。 为了不让自己的战功看上去来的实在是太容易,而给对手找理由解释,也是人生难得的阅历了。 “喊话,让张庭坚投降。”朱序径直说道,“速速把此地战况禀报督护,就说卑职一定在半个时辰之内结束战斗!” 传令兵应诺而去。 “将军,快看!”突然有人喊道。 朱序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坡上,张庭坚的旗帜已经降了下来,而大批逃窜的凉州士卒纷纷停止了脚步,丢掉了手中的兵刃——甚至很多人本来就是一路空手而跑。 这就······投降了? 朱序顿时愣住了。 拳头打在芦絮上的感觉,大抵如此吧。 朱序很快回过神来: “把刚刚跑出去传信的人喊回来,告诉督护,不需要半个时辰,战斗已经结束了。” 顿了一下,朱序提着刀向山坡上走去: “且随我去看看,这张庭坚,到底是怎么打的仗!” 这仗打的,让朱序无比难受。 ———————— 杜英见到张庭坚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因为就在这两个时辰之中,氐人守卫南门的将领苻雅率领一支轻骑杀出来,甚至曾一度突破王师的阻拦,意欲向西而去。 显然氐人也已经提前知道了凉州兵马赶到的消息。 不过杜英也早有布置,他亲自坐镇城东,而桓冲率领骑兵对苻雅围追堵截。 桓冲麾下的骑兵是王师为数不多的精锐,其中还包括前锋谢奕的麾下,长安后来派兵给大军补充兵力的时候,谢奕把休息过的麾下骑兵也尽数派了过来。 震慑长安,谢奕依靠自己腰间的刀和六扇门就可以了。 动用骑兵,阵势太大,反而没有必要。 而苻雅率领的骑兵,却是氐人剩下全部骑兵,虽然一个个也都怀有一腔热血,但是或是年轻、或是年迈,都是苻雄率军出击的时候,挑选剩下的。 因此桓冲和苻雅一照面,立刻就分出了高下。 苻雅最终率领十余名骑兵逃了回去,也是他对战场局势足够敏感了,否则的话,恐怕少不得全军覆没。 这么一耽误,张庭坚被送过来的时间自然也就拖延,毕竟王师不确定氐人是不是还有余力组织下一次进攻,若是押送张庭坚穿越城南或者城北狭窄之处的时候再次遇到氐人的突袭,那岂不是等于主动把张庭坚送到了他们的手中? 而且氐人如此快速的反应,也让杜英意识到,在周围的原野之中,应该还游荡着很多氐人斥候,所以王师轻骑配合精锐斥候也全面出击,这两个时辰之中,安定方圆五里地内,爆发了无数小规模激战。 氐人斥候毕竟没有后援,基本被清扫干净。 “直接活捉张庭坚,你们可是好大的本事啊!”杜英站在营寨门口,亲自迎接押送张庭坚的朱序。 毕竟是张祚的儿子,关乎到关中的凉州战略,所以朱序也不敢大意。 看到朱序闷闷不乐的样子,杜英也知道他对这样的对手很失望,所以忍不住打趣道: “来犯凉州兵马,足有六七千,而我军只有三千,以三千抓六千,就算是六千头猪,那也得抓多半天呢!” 正文 第七百四十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杜英这么一说,随他而来的参谋和将吏们都哈哈大笑。 朱序也挤出来点儿笑容,旋即伸手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肥胖壮硕男子: “这就是我们刚刚抓到的猪王。” 杜英登时端详着这个白白胖胖、努力摆出来一些威严的中年男子,微微点头,正想要问话,便听到这男子愤怒的说道: “杜英,你也是杜家的人,甚至是我凉州的扶风校尉,怎能做出以畜牲比人的羞辱之举?!” 杜英哼了一声:“曾经的凉州兵马,也是睥睨河西、横扫凉州,并且能够阻敌家门之外,甚至虎视关中的存在。 可是张祚自毁长城,看看现在的凉州兵马,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偷袭却一触即溃,纵然是随便抓来六七千丁壮,只要指挥得当、鼓舞有方,那么至少还能拒险而守! 这一战打成这样,尔还有颜面在此争论?可笑!得亏余从来没有打算为凉州张氏卖命,也从来没有认为你们是盟友!” 张庭坚顿时脸涨的通红,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杜英则瞥了他一眼,冷笑道: “指挥作战不行,连口舌之利都没有,凉州让汝等废物掌兵,不啻于自取灭亡!” 张庭坚更是恼怒: “杜仲渊,你不要嚣张,你现在还没有拿下安定不说,而且你的家人都还在姑臧,难道你就不怕他们遭遇不测么?” 杜英收起来笑容,淡淡说道: “尔先犯我,难道让余麾下将士坐以待毙?家人很重要,但是我身边的这些,也都是我的袍泽兄弟! 所以若张祚敢杀我家人,那么我杀回去便是,人命嘛······张家的人,还是比杜家多一些的,杜某的刀,快得很!” 周围的将士们,一个个挺起胸膛。 督护把他们当做兄弟,不会因为家人遇到危险就让他们引颈受戮。 只是凭借这些话,他们就愿意为督护赴死。 张庭坚登时脸色大变,讷讷说不出话来。 因为张祚真的要杀杜家的人,那么杜英肯定会先从他开始杀。 “押下去审问。”杜英厌烦的摆了摆手。 要说他丝毫不在乎姑臧城中家人的安危,当然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鞭长莫及,只能让阿爹自求多福了。 而且以杜家的实力,也不见得就能够被张祚一口吞下。 桓冲也带着骑兵返回,把几个首级一股脑儿往杜英脚底下一丢: “未能斩杀苻雅,让他跑了,遗憾!就这几个氐人小酋的首级,皆算作我麾下将士之功吧。” 杜英微笑着宽慰: “苻雅毕竟也是这些年崭露头角的氐人年轻一辈,跑了就跑了,现在这安定城,再没有外援,他们还能跑到哪里去?” 你方唱罢我登场,现在凉州的兵马也败了,天水也归杜英所有了,进而阻断了从仇池过来的道路,所以氐人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轮到杜英竭尽全力,以竟全功。 桓冲感慨: “北伐的第一战,灭氐,该结束了。” 杜英摇头说道: “没必要灭氐,未来的关中,还需要氐羌来赔偿罪孽。” “打仗呢,灭氐,更有气势。”桓冲笑道。 “那好,那就——灭氐!”杜英霍然向前看。 正逢王师的云梯车向着城头移动。 箭矢如雨,战斗正酣。 ———————— “先登,先登!” 王师将士的怒吼,响彻安定城头。 一颗颗巨大的石弹,向着城门楼砸过来,有的直接贯穿城楼,有的则在城门上掀起一阵尘土飞扬,当然还有的落入人群之中,飞起的人影,甚至在城下都能看得见。 氐人也在城墙后布设了不少投石机。 为了这一战,苻坚显然也一样做了充足的准备。 氐人的投石机射程虽然比不上王师血统纯正的霹雳车,但是胜在数量足够多,并且隐藏在城墙后,位置难以判断,更何况氐人也不追求投石机的射程。 王师的两台云梯车都是被突然咆哮的氐人投石机击毁的。 不过霹雳车很快就对疑似区域进行了覆盖打击,为云梯车的再一次靠近城头争取了时间。 “这已经是我们最新打造的最后三台云梯车了。”隗粹站在杜英的身边,紧张兮兮的说道。 他的身上挂了彩,是上一轮先登的时候,按捺不住亲自冲锋,结果被氐人给撵了下来,本来他嗷嗷叫着还想要往上冲,不过被杜英下令直接给按住了。 亲自冲锋的时候,热血上头,什么都不管不顾。 没有紧张也没有恐惧。 而此时站在距离城池不远的地方眼睁睁看着战斗进行,紧张之感油然而生。 杜英瞥了他一眼,还剩下三台云梯车,不需要你告诉我,只要我没瞎,总归还是会数数的。 不过杜英看到他时不时的攥紧手,便知道这个猛将也在紧张,便没有开口。 “松动了,氐人的旗帜松动了!”隗粹突然高呼。 吓得杜英一哆嗦,不过他旋即顺着隗粹手指的方向看去,氐人的旗帜的确开始在云梯车靠墙的位置后退。 先登已成! 不过城上的战斗必然又陷入了僵持,因此那氐人的旗帜,时而被拔起来,又时而竖起来,每一次起起伏伏,都引起城下一声声呼喊。 如果不是云梯车每一次能够上去的人有限,甚至就连杜英都有抄刀子上阵的冲动。 “督护,援军,援军赶到了!” 一名斥候飞马而来。 杜英登时愣住了,援军? 现在的长安,还能派遣援军? “是天水的王擢麾下,距离安定还有不足十里,渡过泾水就可以投入到攻城战斗中!”斥候也欣喜的说道。 杜英和隗粹等人忍不住长呼一口气。 “来的正是时候!”隗粹欣喜的说道。 他们并不指望着王擢能率军攻城掠地——王擢要是有这本事,关中早就是他的了——但是王师援兵的赶到,自然会极大的鼓舞斗志,也让氐人的士气受到沉重打击。 毕竟现在就是一个比拼双方意志的时候。 “王擢来了安定,那天水呢?”杜英不由得皱了皱眉。 天水岂不是成了近乎于不设防的状态? 不过眼前安定的胜利已经板上钉钉,杜英放下心中的一线忧虑,朗声说道:“速速派人引领王将军进入战场,另外告知前方,援兵已到,胜利在望!” 说罢,杜英看着城头变换不定的旗帜。 这一次,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你再上场的机会了!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一章 突围的方向 当王擢的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王师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山呼海啸一样,迎接他们的袍泽,也迎接他们的胜利。 氐人一直顽强的抵抗,彻底宣告崩溃。 王师的气质在安定高大的城楼上迎风飘扬,插旗的士卒就站在城楼最高层,向着下面挥舞双臂。 甚至完全没有在乎旁边半边楼体,几乎都在霹雳车的摧残下崩塌了。 安定,迎来了新生,修复城楼,不过是小菜一碟。 安定城中的氐人纷纷从城墙上退下来,四处城门随即被登城王师士卒从内部打开。 氐人并没有投降,也没有聚集在城门下节节败退。 似乎在王擢率军赶到的时候,城中的氐人就成建制的被撤走。 “封锁四处城门,下令,不得让任何氐人突围出城,否则主将提头来见!”杜英策马入城,果断下令。 安定是边塞城池,城内还有一处内城,所以苻坚应该是选择把兵马收拢在内城中负隅顽抗。 不过杜英也不能确定苻坚就一定不会率军突围,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仍然倾向于选择先稳住外城的局势。 “报!有氐人步骑七八百人,仪仗颇多,从内城城北出城,不过被我军阻拦于外城北门内!”传令兵飞快跑过来。 “什么旗号?” “氐人一触即溃,散入各处街巷,王师正在围捕。” 杜英不由得皱了皱眉,旋即看向身边的房旷: “参谋司怎么看?” 房旷跟在杜英身边,是杜英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他正握着剑,紧张的环顾四周,此时骤然听到杜英的问话,愣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赶忙说道: “可能是因为氐人之中出现了内乱,所以有所分歧?” “仪仗颇多,说明应该是氐人伪皇的护卫兵马,所以这会不会是苻健不想和苻坚一起战死在安定,所以冒险突围?” “皇室亲卫兵马,应该已经被苻坚全部都换成自己人了,苻健怎么能聚拢这么多兵马?” “也不见得所有人都会被换掉,而且皇室亲卫之中也可能有持续忠诚于苻健的人,此时簇拥苻健突围,情理之中。” 参谋们七嘴八舌的说起来,让杜英不由得皱眉说道: “话虽如此,可是你们是否有考虑过,为什么会特意打出来仪仗?” 仪仗这种东西,花里胡哨,却可能还没有短一些的刀剑来的有用。 所以拿着仪仗杀出去,并且一触即溃,难道真的是一支想要护卫陛下突出重围的军队应该做的么? 而且如果只是这种战斗力的部队,又怎么才能从内城之中冲出来,苻坚把兵马汇聚在内城,必然也是手握重权,想要压制一支这样的军队,还不是轻而易举? 杜英的话,让参谋们面面相觑。 房旷突然惊诧的说道: “或许苻健真的在其中,但是这更可能是苻坚刻意而为,让苻健,或者干脆就是一支打着苻健旗号的兵马从北门冲出去,并且直接被我们击溃。 这般情况下,我军必然会调集兵马前来拦截,自然而然的,就会有其余方向变得空虚!” “所以苻坚并不打算坚守,而是要从西侧突围?!”有人惊呼。 “如果我是苻坚的话······”杜英沉声说道,“大概不会选择西面,而是南面。” 似乎是响应杜英的话一般,城南,骤然爆发杀声。 众人脸色一变,还真的选择了城南? 不过旋即释然,城西的王师,刚刚击破凉州来的兵马,看上去是打了一仗,但是这一战到底有多简单,连氐人都清楚,毕竟他们派人前去增援,结果还没有走到半路上,凉州兵马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所以城西的王师恐怕正嗷嗷叫着想要建功立业,是没有办法招惹的。 至于城东的,是王师主力。 所以留给氐人的突围方向总共就只有南和北。 氐人会从北侧突围,这在王师的预料之中,所以桓冲亲自率军坐镇北侧,至于南侧,自然而然的被否决了,毕竟从城南杀出去,越过山丘,就是泾水,氐人就算是能够渡过已经结冰的泾水,那么之后又要何去何从,也是一个问题。 那几乎等于自投罗网,向王师怀里送了。 结果没有想到,城南,最终还是变成了苻坚所选择的地方。 城南,只有新赶来增援的王擢麾下。 这支兵马本来战斗力就值得怀疑,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支兵马从天水一路行军,虽然行军速度不至于很快,却也疲惫不堪,并且大概也没有计划着要入城再和氐人战一场。 自己有几斤几两,王擢素来清楚的很。 和困兽一样的氐人打巷战,只会让自己麾下的损失大幅度增加。 王擢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参谋司的参谋们也清楚,所以现在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王擢根本坚持不住。 “王擢能够挡住氐人,那还真是大功一件了。”有参谋忍不住感慨道。 “就别为难人家了。”也有人直接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 房旷则径直看向杜英,沉声说道: “盟主,当速速支援城南!” 不过,房旷自己也忍不住看了一眼背后的城墙,从城东到城南,大概从城墙上跑过去最及时。 杜英却果断的下令: “传令各部,合围内城,尽快攻城,不要和之前突围的氐人小股部队缠斗,清扫外城,以后有的是时间。 东门各军,随我增援南门!” 话音未落,杜英打马,向着内城的方向疾驰。 房旷顿时吃了一惊,追上杜英:“盟主,为何继续向内城而去?” 杜英朗声回答: “若是苻坚已经向城南突围,那么此时内城之中的氐人,应当再没有抵抗之心,也没有抵抗之力。 而若是苻坚向南突围也只是虚晃一枪的话,那么此时内城之中必然还汇聚着大量的氐人,所以虚虚实实,试探一下便会知晓。” 房旷登时恍然,若是苻坚已经率军突围,那么眼前这内城,显然也是一条前往城南的道路,并且相比于城墙,或许来的更快! ———————— 安定南城。 王擢猝然遭到氐人的进攻,一开始完全陷入混乱。 但是很快,王擢就率领亲卫直接冲在了最前面,和氐人逐屋厮杀,逼迫着氐人节节后退。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二章 秦州男儿向北死 王擢打的这么勇猛,自然也有他的“苦衷”。 这些兵马,是他千里迢迢拉来向杜英表忠心的兵马,也等于是他日后想要在杜英的团体之中立足的根本,现在自然不能直接折损在这里。 除此之外,王擢本来就是要来建功立业的,结果谁曾想到,氐人在见到自己赶到之后就吓得直接放弃城墙了,这让王擢更是只能咬着牙往城里冲,他是为了来多杀一些氐人以表示自己麾下并非乌合之众的,当然不能被氐人吊着打。 王擢麾下的将士们也都清楚,现在自己的表现无疑关乎到日后在杜英军中的地位,所以一个个也同样高呼着厮杀,哪里有乌合之众的模样? 不过秦州兵马毕竟底子差,无论是身上的甲胄,还是手中的兵刃,都没有办法和装备精良的氐人相比,因此双方的战斗也就是氐人在猛攻,而秦州兵马牢牢坚守距离城门不远处的一片屋舍罢了。 因为在此,他们依然还能够依托城门上射下来的箭矢,挡住氐人简直不要命的突围。 “这些氐蛮,是真的不想活了!”一名偏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从一个院落的围墙缺口退下来几步,走到站在院落之中的王擢身边,“刺史,再这样打下去,我们麾下的能战之士都得拼干净不可! 所以刺史还是抓紧让弟兄们退守城门吧,再不济·······就把这些氐人放过去!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已经足以体现效忠之心,总不能把队伍全部都拼光了,那样就算是再有效忠之心又如何?!” “闭嘴!” 王擢手按佩刀,目视前方,从他这个位置,能够看到那些微微躬身向院落发起冲锋的氐人的头盔。 这一刻,他也感受到了恐惧。 但是他知道,既然打起来,那绝对不能撤退,否则的话,自己的将旗一旦向后移动,氐人士卒们一旦开始鼓噪,那么这场战斗就会从秦州兵马的暂时撤退变成一场惨败。 这一次的战斗,显然不同于王擢之前所面对的任何一次战斗。 这不是小打小闹,不是派兵骚扰一下,而是面对氐人带着决死之意的反扑,是生死之战。 绝对不能说撤退就撤退。 所以王擢有点儿后悔自己在一开始做出的决定,可是他又必须要带领麾下的将士们硬着头皮打下去。 王擢也不相信,杜英会把自己丢在这里,一点儿援兵都不派遣。 只要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了。 “就算是死,也得给我面朝着内城去死!”王擢的神情变得狰狞,他对着这名偏将吼道,“去,你去!你死了,还有我!” 那偏将愣了愣,大概是战场上跟着自家主帅逃命的次数太多了,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战,又什么时候应该去死。 王擢的话,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而死,但是追随王擢这么长时间,他愿意为了主将而死。 当即,偏将大吼一声: “秦州男儿,随我杀氐!” 接着,他又重新投入到了院落外的战斗中。 王擢则咬牙提刀:“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 这句话,是对身边的亲卫们说的。 不过他又旋即摇了摇头,喃喃自语: “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没有什么兵和将了!” 说罢,他自己也提着刀,融入到冲锋的队伍之中。 院落外的氐人,进攻第一次被真正挡住。 王擢双手握刀,迎着向他冲来的氐人,放声大笑。 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战场厮杀的畅快了! 今日,便杀个尽兴。 他看到了刚刚那个向自己提出疑问的偏将。 偏将拄着刀,单膝跪在地上,好几把兵刃洞穿了他的胸膛,也被他的骨头卡住,所以仓皇之下,杀死他的凶手甚至都来不及抽出兵刃。 他就这样,面向着内城的方向。 可以身死,可以单膝跪地,却不能倒下。 一股怒意涌上头,这大概是王擢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感受过的感觉了。 此刻,他只想杀人。 不过似乎就是不想让王擢如意一般,那些嗷嗷叫的氐人,那些让秦州将士们甚至看到了觉得有些腿软的氐人,此时竟然开始缓缓后退。 王擢怔了怔,就这? 自己才杀了两个人,对面竟然开始后退了? 不过王擢旋即反应过来: “不对,这不是氐人想要突围的方向!” 南门,也只是氐人的佯攻! 他们的进攻足够凶猛,但是在发现短时间内无法攻下之后,就果断的放弃了。 王擢不由得苦笑一声,大概自己刚刚下令撤退,给氐人让出道路,才是正确的吧? 反正他们也没有打算从这儿走。 不过·······命令都已经下达了,而人也都已经死了。 王擢看着周围都露出劫后余生神色的儿郎们,嘟囔了一声: “大概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不值得让他们为我而死。” 只是王擢有些好奇,对面的氐人主帅又是谁? 明知道要死,明知道只是弃子,他为什么打的这么拼命? 这乱世,为什么仍然有这么多人,愿意去死? ———————— 氐人之所以放弃了南门几乎等同于主攻的佯攻,是因为随着杜英率军直接扑向内城,氐人的意图也暴露无遗。 他们在城北佯装成苻健率军突围,在城南又佯装成苻坚所率领的主力突围,而真正的目的,则是云集兵马,在城东突围! 这绝对是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因为王师兵马前去支援城南,就会从城墙或者外城绕路,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兵马云集的城东,显然又变成了王师最薄弱的地方。 依托内城,让氐人兵马在四个方向上快速的腾挪,以在王师的疲于奔命之中寻觅到最合适的战机。 “苻坚是个疯子啊!”房旷喃喃说道。 此时,他就看着不远处内城东门外的恶战,发出的感慨。 “死中求活罢了。”杜英冷哼一声。 没想到真的让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识破了苻坚的筹谋。 杜英率军向内城东门杀过来,结果正好撞上了氐人从东门而出,打算突围。 两军狭路相逢,沿着内城东门以及外城的屋舍厮杀。 杜英本来惊讶之余,打算直接带着亲卫冲上去的,不过被疏雨和房旷等人硬生生拦住。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三章 氐秦的最后 氐人很有可能会从城门上放箭,杜英冲在前面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边突围的是苻融,那不知道城南是谁,打的如此激烈?”房旷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也算是想办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眼前的焦灼上转移开,不然着急都要着急疯了。 杜英也露出奇怪神色,城南的战局也持续的时间不短了,杀声不断,王擢能够抵抗这么长时间,出乎杜英的预料,只能归结于王擢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报!”传令兵飞快而来,“城南氐人主帅已经探明是苻黄眉!其突围不利,已率军撤退到内城南门。 而秦州兵马也无力再战,依托各处屋舍,搜剿残敌,不再攻城!” 这一下,杜英和房旷脸色都是一变。 苻黄眉······ 还真是一个老对手了,当初可是一度让关中盟如临大敌。 只不过苻黄眉后来赋闲在家,并没有上阵的机会。 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又站出来统兵了。 不过想想也是,生死存亡关头,显然苻坚也顾不上那么多,能够用的人都用了起来。 “之前还真是小瞧了王擢。”杜英苦笑道。 就算是给苻黄眉一群老弱病残,王擢按理说也应该很难是对手。 一方是死中求活,而另外一方最习惯的却是临阵跑路,双方的战斗意志都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房旷沉声说道: “秦州兵马阻挡住了苻黄眉的进攻,也等于彻底断送了氐人从城南突围的选择,所以要论功绩,这也是大功一件。 而盟主原本打算凭借全歼氐秦的威风,压服王擢,直接夺走王擢的兵权,然而现在恐怕不能行此事了。” 杜英摇了摇头: “若是余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如何剥夺手下将领的兵权,那么谁还会为我效忠? 本来不愿意让王擢领兵,并不是因为他并非关中出身,而是因为其临阵脱逃的次数太多,所以余又如何能够信任他? 如今看来,只要王擢愿意,那么秦州兵马并非完全不能战,那么是否要完全剥夺王擢的兵权,恐怕还得再掂量一下。” 房旷会意,杜英对王擢其实还是不放心,毕竟对方的前科实在是太多了,不过王擢这一战相对优秀的表现,又让杜英不得不尽可能的给王擢以鼓励,以求能够稳定军心。 否则的话,谁还愿意汇聚到杜英的麾下? 所以盟主捏着鼻子也得认。 前方,王师军队已经逆着氐人的兵锋,涌入到城门之中。 “走,入城!”杜英果断下令。 此时,就需要有一根稻草,彻底压倒氐人。 随着杜英的旗帜向前移动,王师将士更是爆发出欢呼,人人皆往前冲,显然都想要在杜英的面前立下斩将夺旗之功。 “苻坚在城门上!”有人大喊道。 “盟主且先后退!”房旷下意识的抬头,同时挡在杜英的面前。 氐人仍然还占据内城城门,虽然内城并不高大,可是居高临下,箭矢仍然足以威胁到杜英。 杜英却摆了摆手: “无妨,末路穷途,还能翻动什么波澜?” 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城门,在这个角度看不到苻坚的身影。 终归,是要和他见一面的。 在杜英心中,苻坚,才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需要面对的最强大的对手。 半数是因为苻坚在历史上真的曾经一统北方,对江左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半数则是因为杜英刚刚建立关中盟的时候还很弱小,所以杜英一直担心关中盟会被苻坚扼杀在萌芽状态。 还好,苻坚最终选择了和杜英结盟,而不是推动氐人去灭了关中盟,这也让杜英趁势而起。 策马入城,城中的氐人虽然还在抵抗,但是面对如同潮水一样的王师士卒,这些抵抗已经难以入眼。 苻坚显然还没有疯狂到让氐人的妇孺都为氐秦陪葬,所以当大多数的氐人丁壮战斗到最后一刻之后,敞开的院落和府衙之中,氐人的妇孺们都跪倒在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当然,也有一些不甘受辱的,纷纷自杀,为这家国崩灭之际平添一抹悲色。 不断有快马前来向杜英禀报城中的情况。 朱序、桓冲,都已从城北和城西进入内城。 氐人太师鱼遵率领最后的一些氐秦文官退守安定城中临时设立的氐秦太庙,显然这些文官也做好了死社稷的准备。 而苻雅则率领一些年轻士卒扼守安定城中的太守府,不过这里在不久之前曾经作为氐秦的临时皇宫而存在。 苻黄眉仍然率军坚守着内城南门,只不过王师已经杀到了南门内侧上城步道旁,而随着王师的旗号在东门、西门各处升起,南门外原本已经打算收拢兵马,尽可能保存实力的王擢,也按捺不住抢夺功劳之心,率军配合城内的王师一起攻打南门。 南门被破,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这些最后的氐秦文武,似乎想要向世人证明,他们还没有被征服。 不过这些消息传来,杜英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自始至终都沿着城门向城墙上走去。 氐人和王师将士的尸体,遍布上城步道,双方曾经在这里展开了激烈乃至于残酷的厮杀。 而杜英伸出手,将那些犹然还怒睁的眼睛合上。 当然,仅限于王师将士。 就这样一步步的走到城墙上。 向前,可以俯瞰安定,处处烽烟。 而向左,就可以看到,苻坚的旗帜犹然还飘扬在城门楼处。 苻坚本人,也披甲厮杀在人群之中,不过王师将士用长矛逼迫着他节节后退,一直到背靠城门楼。 杜英伸出手,让前方的王师将士们错开位置。 他在亲卫们的护卫下,大步走到最前面。 这一次,房旷和疏雨都想要拦住杜英,却被杜英坚定的推开了。 透过前方两三名亲卫,杜英和拄着刀站在那里大口喘息的苻坚,四目交错。 苻坚咧嘴笑了笑: “潼关一别,恍如昨日,没有想到,你我再次相见,竟然是在这般境况下。” 杜英拍了拍身前的亲卫,示意他们让开。 不过这一次,亲卫们坚决不会让的。 杜英也只好作罢,隔着人感慨道: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你更中意的应该是我家师兄。” “毕竟王景略年长一些,觉得他更有本事,也是情理之中的。”苻坚笑着说道,“只是没有想到,在这一头下山猛虎之后,竟然还盘着一条卧龙,当时的确是我看走眼了。 这一看走眼,人的一生就这么被决定了······” 正文 第七百四十四章 这灭国之功,来取之! 杜英无奈的说道: “就算是没有看走眼,我也没有打算为氐秦效劳。” 苻坚摆了摆手: “有一条过江龙,自然可以引为我用。可是如果有两条过江龙的话,那其可自成一体,更是对我大秦造成威胁,所以还不如杀之,来的更快一些。” 杜英怔了怔,笑道: “这倒是······不过你不会的。” 苻坚错愕,旋即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他很清楚,自己很自负。 多年的隐忍和蛰伏,让他一直冷眼看着氐秦,今日楼阁起,明日宫阙塌,所以这也让他总觉得一切都被自己暗中掌控。 所以当遇到人才之后,他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想办法让这些人能够为己所用,从而让他在暗处的手伸得更长一些,而不是因为对方是两个人就直接杀了。 甚至最鲜明的体现,就是当时苻坚甚至还派苻融前来和杜英谈判,以求能够在王师兵败之后,让杜英率领关中盟倒向自己。 杜英当时都已经旗帜鲜明的表示反抗氐秦之意了,苻坚仍然还愿意和他合作,更是足以体现苻坚的这种一切都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自负。 凭借这种自信和自负,他的确征服了很多人,让诸如吕婆楼、梁平老等等能臣愿意为他效劳,也正是凭借着这种心态,他能异军突起,一下夺走了氐秦朝廷的大权,让苻生和苻柳就像两个跳梁小丑。 而偏偏也是因为这种自负,他小觑了杜英,养虎为患。 最终葬送了氐秦的,也是杜英。 苻坚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杜兄还真是了解我啊。” 这种被人看穿了内心短板的感觉,显然并不怎么好。 杜英则笑的很是自信。 那是因为我很清楚历史上你是怎么被姚家和慕容家背刺的。 两晋南北朝多奇葩,而要说被背刺最狠的,恐怕就数苻坚了。 苻坚呼了一口气,看着站在亲卫后面的杜英,自失的一笑: “成王败寇,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思。 杜兄于我,有灭国杀父之仇。如今国破家亡之际,本王自不可能投降,而且本王的家眷子女虽然不多,却也愿意随本王慷慨赴难。 所以杜兄,给个痛快,来!这灭国之功,来取之!” 说罢,他再一次提起了刀。 杜英点了点头,死了的苻坚,才是好苻坚: “那就送永固兄一程。” 说罢,他一挥手,王师将士涌了上去。 “大好头颅,有本事便来拿!”人群中,骤然响起了苻坚的吼声。 他一向最喜欢汉家士人的装扮,因此在很多氐人的印象之中,苻坚是个和其余的糙汉子有所区别的文人。 现在,苻坚双手持刀,纵横劈砍,氐人勇武好斗之意展露无遗,而他如同困兽一样的咆哮,更是让周围的氐人士卒们颇为振奋,他们还真的没有想到,自家大王竟然也勇猛如此。 苻坚没有再后退,而是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直接向杜英杀过来。 杜英霍然抽出佩剑,不由得苦笑一声: “这苻生和苻坚虽然不对付,但是最后关头的打法却如此相似。” “还不是因为公子站的太往前,谁的第一想法不是擒贼先擒王?”旁边的疏雨忍不住吐槽一声,说话的同时,她已经护住了杜英。 苻坚的咆哮,已经越来越近。 氐人士卒也追随着苻坚,纵然浑身是伤,也毫不在意。 杜英冷哼一声,纹丝不动。 他也已经做好了和苻坚短兵交接的准备。 “盟主!”房旷想要拉扯杜英。 但杜英就冷冷的看着苻坚。 他像受伤的雄狮那样咆哮、挣扎。 “苻坚,尔之头颅,我来取之!”在东城门上,也响起吼声。 桓冲提着长矛,越过城门楼,氐人士卒没有能够抵挡一合之人。 “大王保重!” 这是苻坚麾下的一名将领转过身,挡住桓冲的去路: “东海王麾下强汪在此!” 长矛交错,火星迸溅,然而转眼之间,桓冲就踹开强汪的尸首,继续冲向苻坚的背影。 一名又一名的氐人士卒呐喊着扑上去,但是面对已经杀得浑身浴血的桓冲,他们显然还是弱了一些。 苻坚根本没有在乎身后的凛冽风声和呼喊声,他一心一意想要向前,击杀那个就站在原地,似乎和他一样自信,乃至于自负的杜英。 “噗!”长矛刺穿肉体的声音。 苻坚冲锋的步伐,骤然停顿。 他缓缓低下头,胸膛已经被长矛洞穿。 而且不只是一支。 苻坚虽然拼力格挡了很多长矛,但最终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 苻坚呼了一口气,嘴角已经带着血沫,他瞪着眼睛看着杜英。 杜英收起来佩剑,缓声说道: “蛮力,不足为持,只可惜尔有文治之雄心,却生不逢处啊!我能理解你,奈何你的袍泽,你的族人,不能理解你。” 苻坚艰难的扭过头。 他看到他麾下的儿郎们在拼命地厮杀。 显然刚才苻坚的冲锋,极大地震撼了他们,让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位白衣公子,也和他们一样是氐人之中的勇士。 苻坚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能够鼓动我的族人们拼死作战的,并不是建立一个庞大王朝的宏愿,并不是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美好理想,而是主将身先士卒厮杀的悍勇。 可是只有悍勇,或许能够打的下来天下,却坐不住天下。 当年有楚霸王,如今还有那个已经身死的苻生。 奈何······我的族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所以想要带着氐羌去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苻坚吐了一口血,伸手握住长矛,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是以难以想象的意志开口: “杜······杜仲渊,杀戮之罪,在秦王室,在苻家。请······请善待氐羌百姓,莫要,莫要再造杀戮······”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一直到最后,隐隐约约还有声音传来。 杜英本来想要凑到苻坚的嘴边去听,奈何身边的亲卫们都害怕苻坚没有死透,再暴起伤人,所以围成一圈,将苻坚的尸体围住。 有胆子大的凑上前听了听,回头说道: “启禀盟主,他说的是‘你不如我······我不如你?’” 士卒的话里带着疑惑,显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杜英却长叹一声。 苻坚大概是想说: 战场厮杀,或许你不如我,只不过运气好罢了,否则便是今日一战,我四面开花,总归能够杀出去一些兵马。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五章 无冕的新王 如此,氐秦就还有火种,氐羌,就是关中亘远的噩梦。 但要说能够一统天下,为这乱世之中的百姓带来太平,我,确实不如你。 “我答应你。”杜英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此时的苻坚,已经没了声息。 “公子说晚了。”疏雨提醒道 人家都死了。 杜英笑了笑:“就是因为他知道答案,所以才直接去了。” 接着,杜英瞥了疏雨一眼,这丫头,最近吐槽欲高涨啊! 看来是得管管她的嘴了,否则大庭广众之下,有损氛围和杜督护的形象。 桓冲也赶到了,他看了一眼苻坚的尸体,有些惋惜的叹了一口气。 杜英很清楚,桓冲并不是惋惜这一份功劳没有落到自己手中,而是惋惜这般英雄人物,未能交手一二。 不免留下了遗憾。 “幼子兄,缘何从城北赶来城东?”杜英问道。 桓冲指了指城下: “当时意图突围的,正是苻坚之兄苻法,现在也已经伏诛。其余氐人,星散城中,关上城门,一个也跑不掉,所以就过来帮帮忙,不过看来是我多虑了。” 杜英看了一眼苻坚的尸体,首级已经被切了下来。 如此敌酋之首,正是王师夸功的好道具,杜英自然不会因为自己和苻坚在治国救民的理念上有相似之处就会对他有所怜悯。 那样是对这些苦战的王师将士们的不公。 桓冲看也没看苻坚的首级,对于他来说,苻坚死了就可以,至于是谁杀的,他不在乎。 他伸手撑着女墙,俯瞰安定内城,缓声说道: “如今这安定,乃至于整个关中、整个雍州,都是王师的了。此战,以仲渊的功劳,登坛拜将,都理所应当。一个小小的太守,显然太屈才了。” 桓冲显然是在给杜英打抱不平,而且也觉得杜英以长安太守的身份,却实际上都督关中和雍州,甚至还得加上梁州和凉州的军民政务,有些不合适。 不过作为和杜英并肩作战的袍泽,他自然更期望杜英能够直接获得刺史的名号,名正言顺的牧民一方。 杜英笑道: “不管是太守还是刺史,只要这关中的百姓愿意听我的、愿意成为朝廷的治下之民,那么又有什么区别呢?” 杜英本身,对于太守还是刺史的名号,并没有太多的追求。 因为自己一旦名号更加响亮,自然就会引来天下更多注意。 到时候,江左和荆蜀还真的有可能摒弃前嫌,一起来对付这个新崛起的势力。 毕竟雍凉对于关中,是高屋建瓴之势,而关中对于江南,又是高屋建瓴之势,更何况杜英现在也已经插手梁州以窥巴蜀,这简直就是西汉崛起的翻版。 江南各方,不紧张当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杜英本人还是倾向于朱元璋称霸时的套路,高筑墙、广积粮以及缓称王。 等到南方斗的两败俱伤,自己就可以猛虎下山、一战而擒。 不过时事不同,这大概也是杜英的一厢情愿罢了。 因为荆蜀和江左在意识到了杜英的威胁之后,自然也会想办法将杜英继续往更高的位置上捧,因为只有对手变得强大,他们的内部也才能更加团结。 眼前的苻坚,大概是杜英在战场上可能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但是在政场文斗、权力倾轧这种斗争之中,杜英更加在意的是桓温和谢安。 他从来不敢小觑这两位的本事。 所以杜英虽然不情愿,却也要时刻做好同时和这两方相斗的准备。 “启禀督护,氐人伪太师鱼遵已携氐人文官,尽数战死于城内庙中。”一名传令兵飞快而来。 杜英无奈的说道: “其或知不可为我所用,因此殉国之心更坚。” 桓冲则感慨道: “文官之身,而能行战死以殉国之举,的确是我朝文人们做不出来的事,这份骨气,值得敬佩。” “武死战,文死谏,为国而殉,本就是文武皆应做到的。”杜英缓缓说道,奇怪的看了一眼桓冲,似乎在问,是什么让你觉得,文官没有胆量,或者不配为这国而死? 桓冲一时默然,他品味到了杜英的疑问。 而答案,他也是知道的。 因为朝中文官,几乎都出身世家,世家以明哲保身为上,换一个主子,只要还能保证自己的利益就可以了,死就没必要了。 因此五胡南下,世家先想着的是南渡,而跑不掉的,想着的则是为胡人所用,也算是一展所长。 想让这些人为国而死,难了。 不过桓冲现在毕竟是世家的一份子,而且是一个新兴世家的顶梁柱,所以这种反对和指责世家思想和制度的话,他自然是说不出口。 不过这也让他微微挑眉,杜英几乎毫不遮掩的表达了自己对世家制度的不满,那么杜英未来终归还是要站在整个江南之对立面的。 和杜英在沙场上为敌,桓冲并不愿意。 杜英作为盟友,稳重、冷静,而且指挥有度,更重要的是,他为关中所带来的改变,让关中有太多的人愿意为他去死。 而如果杜英作为对手,那么如此一个狡猾并且充满杀意的对手,对朝廷的威胁甚至更胜过曾经的氐秦。 尤其是杜英也是关中世家出身,论出身、论名分,并不在王谢和桓家之下,尤其是人家家里还有杜武库这么一个祖上。 那是正儿八经的大晋栋梁。 桓冲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一声,有时候身在潮水之中,被推动着向前,总是身不由己。 因此桓冲倍加珍惜现在并肩作战的日子。 而且他也会想方设法避免双方之间早早地出现冲突。 走一步看一步,往后拖一拖,保不齐事情还有转机。 “督护,我军已入安定太守府,请督护主持大局!”又有传令兵“蹬蹬蹬”跑上来,“氐人伪皇不愿投降,退入后院!” “这些氐蛮,比我们想象之中的还要刚烈啊。”杜英笑了一声,看向桓冲,“幼子兄,一并过去?” “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桓冲笑道,却并没有和杜英并肩前行,主动落后半个身位。 城墙上的王师将士们,看着他们的主帅大步从城上走下,手中长枪齐齐一顿,接着低头,向带领他们成灭国之功的主帅表示敬意。 桓冲跟在后面,看着这些行礼的将士。 从现在开始,杜英,就是安定,也是整个西北,无冕的新王。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六章 酋首末路 安定太守府。 过去的一段时间,这里曾经作为氐人朝廷的临时皇宫。 而如今,郡府外墙上满是缺口。 王师将士正在缺口处拼命的向前进攻,双方士卒的尸体甚至已经快足以构筑起来一道新的院墙。 氐人皇室禁卫,在苻健的指挥下,依托院落进行着最后的抵抗。 这些氐人禁卫,其实是苻坚的手下,基本都出身东海王府,但是此时,对于他们来说,苻法和苻坚兄弟生死未卜,苻融杳无音讯,而苻雄更是已经身死,所以他们也没有真正能够听命的人。 不过苻坚当时留给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苻健,并且为了氐秦而战斗到最后一刻,所以原本是为了监视和软禁苻健的这些士卒,现在却听从苻健的指挥而战斗。 与其说他们在为了保护苻健而战,倒不如说他们是在为这个即将灭亡的国度,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氐人之中,也有不少忠志之士啊。”率兵围攻郡守府的朱序,忍不住对旁边的隗粹说道。 “久攻不下,本就是耻辱,难道还要赞叹对手么?”隗粹的脾气却并不怎么好,冷声说道,刀更是出鞘,随时准备亲自加入战斗。 朱序当然知道隗粹为什么生气,因为率军进攻郡守府本来就是交给隗粹的任务,为了能够让隗粹,或者说让关中军队竟全功,桓冲甚至直接率军赶往城东。 结果隗粹打了半天,方才肃清了在氐人太庙等地抵抗的鱼遵等人,但是这个小小的郡守府还有另外两处小府邸,都还在苻融和苻雅的掌控中,甚至内城南门还在苻黄眉的掌控中。 这一场巷战,打的无比艰难,而且王师也付出了远比想象之中还多的牺牲和时间。 以至于原本沿着城西扫荡残敌的朱序,也不得不丢下这次要的任务,赶来支援隗粹。 隗粹又怎能不生气? 再打不下来一个郡守府,那么恐怕城南的王擢,乃至于督护他们都要赶来增援了。 朱序正想要安慰隗粹两句,便听得郡守府内传来声声欢呼。 突破了! 朱序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隗粹就已如同离弦之箭,直射出去。 这让朱序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招呼麾下兵马,不过不是向着郡守府的方向,而是向着氐人仍然还在负隅顽抗的其余角落。 这功劳既然已经确定是隗粹的,那朱序也没必要眼巴巴跟着去抢。 胜了凉州兵马,他的功勋已经和别人不同。 而且朱序可没有忘了,杜英许给他的前程。 平定一州之地,乃至于直接凿通河西和西域,这是封侯的大功。 就灭一苟延残喘之胡人国度,算不得什么。 而郡守府内,战斗已经变成逐个屋舍的争夺和厮杀。 只不过氐人再没有了刚刚依托院墙和王师你来我往的气势,一路败退,一直撤退到后院的一处假山上。 同样披甲,刚刚也一度参与到厮杀之中的苻健,就靠在假山上的凉亭柱子下,默默看着王师将士涌入后院,将最后的这座假山团团包围。 山上的氐人士卒,已经不足十人。 人人带伤、人人浴血。 苻健缓缓举起佩刀,他看向身边还一直追随着自己的一名披甲的文人: “安生(王堕表字),你是汉人,他们不会非要你的项上首级,带着安定百姓,带着我大秦剩下的所有兵士和百姓,降了吧。” 那文人霍然跪倒在地,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又怎能舍陛下而去,行苟且偷生之举?” 苻健无声的笑了笑,似是颇为欣慰,但他还是板起脸: “原来任用爱卿为相,是期望能够拉拢汉人,避免氐汉仇杀,却并未曾真的听从爱卿谏言,也未来得及给爱卿施展之处。 而后苻永固篡权,其喜重用汉人,爱卿本可以在其麾下大展宏图,再不济也能略施抱负,但爱卿却依旧追随在朕身边,乃至于相位都丢的干净,是朕愧对爱卿,更无甚知遇之恩。 现在此国将不存,朕一手缔造了这国,亦然打算为国而死,绝不受杜英小儿之辱,但国中百姓,终归不能全为此国而殉,所以总要有一个人去投降、去代表他们,尽可能争取些什么。 所以,爱卿就当是朕的旨意,去做吧······朕本就无知遇之恩,你不当为朕而死。” “陛下!”氐秦上任宰相王堕,长跪不起。 苻健不再看他,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王师。 显然王师是打算抓活的,因此并未射箭。 一个活的氐酋,远比死了的首级更能体现他们的伟绩丰功。 苻健呵呵笑了笑。 倥偬戎马一生,有起有落,曾经缔造了横跨关中、威压凉州和河东的大秦,而如今,一切转眼成空。 大概是老天给他开的玩笑吧。 又或许氐人,本就是擅入之主,而这关中和中原,终归是那些汉人的故土。 氐人所造的杀戮和罪孽,如今到了一并还回去的时候。 “降了,都降了吧。” 再打下去,不过是徒增数十条人命罢了。 而王堕似乎意识到什么,霍然抬头,整个人直接扑上去,想要抱住苻健。 奈何他只是一个文人,动作还是慢了些。 苻健猛地一横佩刀,鲜血喷涌而出。 斑斑点点,染红了颌下白须。 “陛下!”王堕凄然大喊一声。 而苻健临死之前,最后一眼,还是看向了他,似乎在提醒他,莫要忘了方才所说。 王堕大哭,周围的禁卫们也茫然回首,紧接着,一道又一道的身影跪了下来。 ——————————- 姑臧城。 “噗噗噗!” 风雪拍打着厚重的大门。 而在这风雪声中,隐约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 仿佛有魔鬼,不畏惧严寒,穿梭在风雪之中,寻找着那些可怜的身影。 当听到这脚步声的时候,姑臧城中,无论是世家还是普通百姓,都会再去检查一下门窗是否关紧。 大街上,一道道阴影飘过。 这是凉公亲卫正在巡街,或者说,正在寻觅猎物。 凉公亲卫,在赵长的带领下,巡查街坊,是每天都要做的。 而他们的任务,不只是驱散和抓捕城中宵禁之后还游荡的流民,而且也时不时的负责为凉公抓捕一些早就已经关注到的猎物。 这其中,有暗中辱骂凉公的平民,也有意图反抗凉公的税收和打压的小世家。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七章 替天行道 这样对凉州治下百姓的劫掠,结局大抵都是一样的。 男的直接下到大牢,打的半死不活,然后再丢到城外的采石场之类的充当苦力,而女的,有姿色的,都直接充入凉公府邸之中,而其余的,或是为奴为婢,或是赏赐给这些亲卫。 张祚不敢对那些摆明也暗藏不满乃至于反意的大世家们下手,但是不介意使用这种方法,一来能够满足自己对于庞大后宅的需求和对于那些攻讦自己之人的报复,二来也是在向那些大世家们发出警告。 他也不是好惹的,最好一个个放老实一点儿。 当然,张祚也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培养忠诚于自己的亲卫。 显然他已经发现了这姑臧城中的生存之道。 有理想、有抱负,没有用,因为世家掌握着一切,他无论想要做什么,违背世家的利益,那么就是免谈。 所以张祚必须要培养出来一支精悍的、听从自己号令的军队。 这样才能让他有资格对着世家指手画脚。 看看那些世家,紧闭门窗,岂不就是对他的畏惧? 张祚虽然知道自己远没有对杜氏、梁氏等大世家下手的资本,但是并不介意通过这样的掠夺和镇压,来宣示自己才是姑臧城的最高统治者。 世家就算底蕴丰厚,见到自己之后,不是也得低眉顺眼,避免直接爆发冲突么? 只是张祚可能不清楚,在世家的眼中,凉公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所以和他刀兵相见,并没有必要。 而且这个疯子除了干点儿强抢民女、流放政敌之类的事之外,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所以大可不必和他翻脸。 并非世家没有推翻张祚的实力,只是世家不舍得。 赵长也很清楚这个道理,因此他很乐意于做张祚的狗。 反正他只负责叫唤,又不负责咬人——真的让他去咬那些世家的话,他恐怕会被打碎一嘴牙。 提着刀走到一处寺庙前,赵长抬头看了看,目光之中流露出狰狞。 早就有消息传来,这处庙中安顿了不少从安定、新平等地逃难来的氐羌流民。 正好把这些家伙都揪出来,城外兵营雪后怕是要修缮——对于兵营的质量,赵长心里很清楚——所以抓点儿丁壮,有备无患。 “没想到这一次的流民竟然是氐人······”手下的兵士们窃窃私语。 “据说王师都已经拿下北地和新平两郡,马上就要打下安定了,那氐人的秦国覆灭在即,氐人自然也要逃命了。” “风水轮流转啊。” 士卒们的声音,即使是隔着风雪,也传到了赵长的耳朵中。 他深吸了一口凉气:“肃静!” 凉公派兵前去安定,赵长作为他的亲信,自然是知道的。 只不过事到如今,仍然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不仅令人担忧。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长在心中自言自语,姑臧距离安定还远着呢,当时氐人建立秦国的时候,不也一样如日中天、睥睨西北,而姑臧城中各家,包括凉王自己,都胆战心惊,甚至不惜直接把凉王的名号给丢了,重新变成凉公,去抱晋朝的大腿。 结果到最后,兜兜转转,氐秦都已经没了,远在天边的凉州,依然还是那个凉州。 想到这里,赵长放下心,一挥手,准备破门。 他们的行为,基本就是官方的抢劫。 所以敲门什么的,就免了,对方十有八九都不会开门。 不如直接动手。 大雪天的,弟兄们出来一趟也不容易,赶时间。 手下几名士卒正要抬着撞木上前,寺庙紧闭的大门却一下子打开。 赵长正想说对面竟然这么有眼色,就看到寒芒一闪。 “不好!”久经战阵的经验告诉他,是刀光反射的雪光! 刀落,血绽。 抬着撞木,几乎没有多少防备之心的士卒应声倒地。 紧接着,寺庙中涌出不少持有刀棍的灰衣人,而周围的街巷里,更是脚步声密集如雨,一群人蜂拥而出。 “有埋伏,撤!”赵长惊呼道。 紧接着,他转身就要跑,然而前方几道身影横在街道中间,挡住了他的去路。 赵长定睛一看,惊诧道: “杜家,梁家?” 正是两家的家仆和部曲,甚至就连手中提着照明的灯笼上还有两家的名字。 这是已经不打算掩饰,明摆着要造反了······ 赵长心里咯噔一声。 “赵长,为张祚之爪牙,祸害百姓、不计其数,今日为天地公道,杀尔以谢冤魂!”陆鹏的声音在赵长背后响起。 赵长的那些手下已经丢了兵刃投降,一个比一个动作快。 他们很清楚,自己完全没有资格在姑臧城中向世家们发起挑战。 就算是跑了,世家也能撒出天罗地网,将他们抓回来。 因此还不如乖乖的直接丢兵刃。 至少能免了现在一顿打。 “尔等是要造反么?”赵长当即扭过身,面朝陆鹏,后退两步。 陆鹏冷笑道:“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乃情理之中!” 赵长的嘴唇蠕动一下,手中的兵刃直接丢在雪地中,他干脆利落的单膝跪地,颤抖着说道: “我,我知罪,还请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愿意为诸位好汉带路,前往凉公府!” 这一次,轮到周围的杜氏部曲们面面相觑。 这家伙,未免太没有骨气了吧? 陆鹏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需要张祚不断地通过金钱和女人才能拉拢住的,就算是久经战阵的老卒,又怎么可能有什么忠心? 陆鹏对着赵长背后的一名士卒使了一个眼色,那士卒当即手起刀落,直接将赵长砍翻。 鲜血斑斑点点,喷溅在陆鹏的衣袖上。 也喷洒在皑皑白雪上。 漫天的风雪,呼啸吹卷,很快就抹去了血迹。 陆鹏嫌弃似的拍打了一下,接着说道: “爪牙已去,走,凉公府!” 而此时,凉公府外,杜氏和邓氏两家的部曲,也已经将府邸团团围住。 杜明负手站立在风雪中,昂头看向大门紧闭的凉公府。 每次前来,他都担心会触怒张祚,战战兢兢,避免一下子将杜氏推入无底深渊之中,曾几何时,他也不需要畏惧张祚的喜怒无常了。 张涛还在城外,赵长算时间也应该伏诛了。 现在能挡住杜明的,就只有眼前的这座门了。 “杜明,你要作甚?!”远远地,似乎能听到张祚的声音。 那是从大门西侧的角楼上传来的。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八章 天将绝我张氏耶? 杜明不为所动,紧接着便听到东侧传来欢呼。 张祚愤怒的咆哮,杜明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也就没打算强攻凉公府。 因为以杜氏这点儿单薄的家底,就算加上邓氏和梁氏,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高宅大院的凉公府的。 因此杜明坐等凉公府内部有人开门。 张重华之子张玄靓,早就已经不堪姊妹姬妾受到张祚的羞辱和骚扰,悄悄联络杜氏,就等着杜氏打上门来,他带领小心聚集起来的几名亲信,为杜氏打开凉公府的侧门。 侧门一开,等候在侧门外的杜氏家臣,立刻带着人涌入凉公府。 而大门内的凉公亲卫,显然也一下子丧失了斗志,慌乱奔逃。 “嘎吱!”原本紧闭的凉公府大门,就这样向杜明打开。 杜明伸手拍了拍衣袍下摆,那里已经有不少积雪,湿漉漉的。他回头看向站在身后,目光之中难耐激动的梁氏、邓氏的子弟,微笑着说道: “今日雪大,辛苦诸位了。” 各家年轻子弟们都露出笑容。 当他们踏入这凉公府,找到张祚,把他的脑袋砍下来,那么这姑臧城中,不管是拥立张玄靓之流,还是干脆直接打着归附王师的旗号,把这凉州送给关中的杜英,这凉州,都是他们说了算了。 杜明率先拾阶而上,而他身后的各家子弟们,注视着杜明的背影。 今日的杜家主,似乎腰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的挺拔。 ————————-- 张祚沿着凉公府长长的回廊奔走。 这回廊,连接着前殿和后院,曾经是他最喜欢走的路。 因为穿过这条回廊,他就能甩开前殿那些世家家主们令人生厌的面孔,投入到后院的温柔似水之中。 然而今天,张祚心中所剩的,就只有恐惧。 他惊慌的左顾右盼。 身前身后,已经一个亲卫都没有了。 张祚在得知侧门被张玄靓带人打开之后,顿时连自己身边的这些亲卫们都信不过,所以把他们全部留在了前殿,并且要求他们尽一切可能阻拦敌人。 而自己则独自一人跑向后院。 如果能够从后门逃出去,那么他依然可以去找赵长,找张涛,这些效忠于他、平时被他用无数好处拉拢的将士们,在他所给出的更多的利益面前,肯定是会愿意为张祚而战的。 甚至张祚还可以去找宋氏,宋氏的人并没有出现在凉公府外,而且张祚也知道,他们一向和最近气焰嚣张的杜氏井水不犯河水。 双方并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但是杜氏的崛起必然也触犯到了宋氏的利益。 尤其是杜氏也并不是孤零零一家,在杜氏的周围,还有诸如邓氏、梁氏等等拥趸,因此杜氏上位之后,肯定会先想方设法的满足这些有着姻亲关系的盟友们的利益,宋氏更是要靠边站。 再加之宋氏本来就是将门出身,如今的家中骨干子弟,宋混、宋修等人,也都执掌兵权,和杜氏、邓氏这些文人本来就不对付不说,而且杜明之后肯定是要迎关中王师进入凉州的,更是要直接威胁到宋氏对军队的掌控。 宋氏明面上保持中立,但是暗地里一直准备对杜氏下手的理由,林林总总,张祚可以照出来很多。 凉州张氏也是以本地世家的身份崛起,所以张祚自问还是能拿捏清楚宋家心中所想的。 因此当他以凉公的身份向宋家求援,宋家必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这将是他们一跃成为凉州最顶尖世家的良机。 所以张祚在拼命的跑,只要能够跑出这凉公府,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风雪,在回廊两侧呼啸,回廊上悬挂的灯笼左右摇曳,很快就被风雪撕扯掉。 无边的黑暗,取代了原本微弱的灯笼火光,侵袭而来。 仿佛这黑暗中有一只只手伸出,想要抓住张祚的手和脚。 张祚浑身都是汗,直接冲过了回廊,冲入到后院之中。 寂静,周围都是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婢女,没有护卫,也没有那些让张祚念念不忘、以至于根本不在乎她们的出身甚至血脉的倩影。 “凉公欲往何处去?”风雪中,有人在喊。 张祚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想要冲向其中一个院子,而黑暗中,逐渐有摇曳的火光出现。 “凉公欲往何处去?”又是一样的声音,只不过比之前更响亮了。 张祚这辈子做的坏事很多,所以他反而不害怕什么鬼神。 鬼神若是有用的话,早就在他祸乱张氏宗女、直接行乱纲常之举的时候,早就在他起兵造反、废了自己侄儿的时候出现了。 所以绝对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随着张祚冷静些,他再细细琢磨这一声声呼喊,觉得有些耳熟: “张涛?!” “末将张涛,前来救驾!”在风雪中显现出来的身影,真的是张祚引为左臂右膀之一的张涛。 他向着张祚颇有些随意的拱了拱手。 在他的身后,还有更多的甲士跟着,一个个手按刀柄,默然注视着张祚,甚至连行礼的意思都没有。 按理说,将士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也是常有的。 但是张祚的性情,说好听一些是细腻,说难听一些就是多疑。 所以他看到张涛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 这家伙平时对自己恭恭敬敬,就算是事发紧急,也不应该是这般随意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张涛率军驻扎在城外,并且负责城池防务。 城内的守备应该是赵长的任务。 为什么张涛会出现在后院之中呢? “尔要造反么?!”张祚缓缓后退,一个踉跄,险些直接坐倒在雪地中,还好一手撑住了墙壁。 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提着刀前来,十有八九还想要自己的项上人头。 天将绝我张氏耶?! 张涛脸上的平淡逐渐消失,露出狰狞的笑容: “凉公所做伤天害理之事太多,凉州上下,民怨沸腾,我等愿意拥戴凉武侯为新的凉公,所以恳请凉公退位。” 凉武侯就是张玄靓,这个空头爵位也算是张祚丢给张重华一脉最后的遮羞布了。 张祚顿时明白过来。 张玄靓,一切都是张玄靓搞的鬼! 杜明是张玄靓放进来的,而张涛更是早就成了张玄靓的人! 这个年轻的小子,自己原本以为他会老老实实的,不会变成威胁,结果谁曾想到,在这风雪夜里,竟然给了自己这般惊喜。 正文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不动刀兵,最是羞辱 “张涛,本公待你不薄,为何要行谋乱之举?!”张祚一边贴着墙后退,一边说道。 张涛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张祚: “那就让凉公死得明白。或许凉公不知道,杜氏,也只是一把被利用的刀而已。真正想要拥戴凉武侯上位的,另有其人,他们给的,可比凉公给的更多。” 宋家! 话已至此,张祚又怎么可能还不明白。 真正在背后操控这一切的,是宋家。 相互提防的杜明和张祚,显然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宋家为什么一直这么平静。 杜明认为宋家还在观望风向、不知道应该投靠哪一边,而张祚甚至认为宋家仍然是自己可以寻觅的依靠,只要他给宋家足够的许诺。 但是没有想到,宋家,早就已经下场,并且一心想要当那只黄雀! 杜明和张祚现在的争斗,更像是在为宋家扫清一切上位的障碍。 “张玄靓,这是在引狼入室!”张祚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句话抛下,张祚并没有引颈受戮,而是果断的转身,直接撞入一座门半掩的院子之中。 显然张祚早就已经看到了这道门没有关上,所以他一直贴着墙缓缓挪动,就是为了寻觅到这最有可能的逃生机会。 张涛麾下的士卒们顿时都惊诧的想要追击,张涛却伸手拦住了他们,听着张祚“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逐渐被风雪所掩盖,他转身: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前殿,收拢凉公亲卫,平定杜氏暴乱!” 士卒们面面相觑,其中一名校尉还是忍不住问道: “将军,就这么放凉······张祚离开?” 张涛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甚至寂静的后院,淡淡说道: “张祚······他跑不掉的。这黑暗之中,有的是想要杀他的人。而我们的任务,本来就不是和张祚在这他或许更熟悉的地方捉迷藏。 宋混说过,如果能够活捉杜明或者其余世家嫡脉子弟,封赏更高于抓住了张祚,当然,必须是活捉!” 宋家行事,还是有底线的。 他们显然并不想轻易招惹率军连破氐秦的杜英,但是又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或者说家族已经蛰伏等待了太久的机会。 所以他们要尽可能在保证杜明的安全之下,解决这场战斗。 因此杜明,比张祚来得更重要。 士卒们听闻,士气大振,跟着张涛向前殿走去。 此时,就在距离这些士卒不远的地方。 凉公府后院假山上,万秋阁。 这处阁楼是张祚秋天里观赏姑臧风景的地方,也是和无数佳人嬉闹玩乐、展示他身为凉公的权柄和钱财的地方,堆满了张祚的不少藏品。 当然,在阁楼下,还有一条地道,通往凉公府外。 以张祚多疑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只给自己准备一条活路呢? 他不知道张涛等人为什么没有追来,但既然如此,那么他就有机会跑出去。 踉踉跄跄走到万秋阁下的张祚,怔住了。 假山下,一道道身影,在风雪之中显得模糊。 张祚的嘴唇颤抖一下。 难怪整个后院空无一人······ 都在此处了。 后院中被他掳来的女子,还有住在凉公府两侧厢房之中,生活和仆人都没有什么区别的不少张氏子弟,分成两片,静静看着他,而每个人的手中,或多或少都拿着家伙。 很多人的肩膀上、头发上都落满了积雪。 等他多时了。 “你们,你们也要造反么?!”张祚厉声叫道,转身要走。 刀光一闪,一名壮汉从他身侧掠过。 一把菜刀,直接削掉了张祚的首级。 是张祚的厨子,徐黑。 手起刀落,动作利落的就像是杀猪一样。 以至于张祚最后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来。 血洒在雪地上、假山上、冰封的湖面和残枝败叶上。 凉公张祚,或许在他把侄子赶下凉王之位、或许在他将姑臧城中的世家们压服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那些饱受欺凌的人们注视下,被自己的厨子杀死。 他的眼睛仍然瞪得很大,满脸的惊恐和不可思议。 被这些都不是士卒的人逼到绝境,大概这就是宋家对张祚最大的羞辱了。 杀你,菜刀和木棍就可以了。 甚至都不需要动兵刃。 ————————- 凉公府前殿。 一片慌乱。 宋家兵马入城,张涛则率军从后门进入凉公府,直杀上前殿。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杜明正走上前殿的台阶。 迎着风雪,他以一个征服者的身份前来,所以意气风发。 转眼送到的消息,让杜明惊诧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有些怀疑这是假消息。 然而前殿后传来的杀声,是那么的真实,自然也在告诉杜明,一切都是真的。 张祚是蝉,他是螳螂,宋家是黄雀。 螳螂还没抓到蝉,黄雀就已经扑了下来。 “张玄靓在何处?!”杜明惊慌之下,飞快跑下台阶。 下台阶的速度,是刚刚上台阶的两倍。 方才有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么狼狈。 杜明还是比张祚更快反应了过来,这里面肯定有鬼。 张玄靓定然和进入凉公府的张涛兵马脱不开干系! “不见了!”有人喊道。 风雪之中,前殿下宽阔的广场上,一片混乱。 哪里还有刚刚那个谦卑恭敬、引着杜氏部曲进入凉公府的年轻人的身影。 “张玄靓!”杜明咬牙切齿。 杜家,这是被人当枪使了! 可想而知,造反的罪名,会一股脑的甩在杜家头上,宋氏可以趁机清算杜氏以及其附庸,并且再拥护张玄靓上位。 张玄靓甚至都不需要背负任何造反的骂名,就可以和宋氏一起,拿到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凉州大权。 “家主,宋修和宋混引兵入城,家主速速出城,谢氏部曲还在城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陆鹏飞也似的冲进来,他的脸上、身上满是鲜血,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家眷,家中老小怎么办?!”杜明一时间六神无主,甚至想要继续骂张玄靓,都没有这个心情了。 偌大的家业,怎能说丢就丢? “家中老小顾不上了,家主万万不能为宋氏所获!”陆鹏死死抓着杜明的手腕,连拉带拽的拖着他向外跑,“宋氏绝对不敢真的将各家赶尽杀绝,但若家主落在宋氏手中,他们就能够威逼二少主了!所以这杜家上下,谁都可以死,家主必须要活着出去!” 正文 第七百五十章 杜家的生死之间 风雪拍打着衣衫,寒冷刺骨。 杜明知道陆鹏的意思,宋家没有必要将杜氏老小赶尽杀绝,因为那样梁子就真的结大了,这非世家所为。 世家嘛,总要尽可能地留后路,而不是斩断后路。 因此宋家最在乎的,大概还是杜明本人的性命。 杜英从小离家,和家中并无太多瓜葛,那些杜氏子弟家眷的生死,他或许并不怎么看重,但是杜明是他的亲生父亲,杜英若是毫不在乎的话,那就将背负“不孝”的骂名。 杜明,才是宋家想要抓住的筹码,和杜英谈判,以确保凉州自立之地位的筹码。 杜明不由得惨笑道: “那我死了,不也正给仲渊兴兵报仇的好借口么?” 陆鹏却嘶声回答: “家主万万不可做此想,凉州还大,还有张掖,还有酒泉,还有敦煌!这些地方,家主都可以去,去帮着二少主先稳定局势,竖起王师旗号! 如此一来,二少主兴兵北上,将有更多的理由。为父报仇,只是私仇,但是清扫不臣、解救拥护王师的百姓,却是二少主一直以来坚守的旗帜!” 杜明脸上的惨淡消散,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能不能活?” 只要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只要还有活下去的机会,那么谁又愿意去死? 陆鹏当即说道:“恳请家主尽快出城,杜家上下,愿意以死相拼,为家主博取一线生机!” “那便如此!”杜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虽然性情使然,习惯于犹豫和纠结,甚至也有些胆小,但是如今家族命运牵系在身,所以职责驱使着他,必须要违背自己内心的冲动,去做应该做的。 陆鹏松了一口气,有了杜明的理解和配合,那么他们这些家臣,就算慷慨去死,也值得了。 陆唐已经跟在杜英身边、出人头地,所以陆家的血脉仍然还在延续,陆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杜氏部曲何在!”当大步走出凉公府的那一刻,陆鹏的声音就回荡在门口。 风雪里,一名名杜氏家臣、家将和部曲,腰杆挺得笔直。 陆鹏有条不紊的下达命令,派遣得力人手护送杜明离开,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绝大部分人,分作两路,一路顶在凉公府门口,负责阻拦张涛,另外一路则沿着凉公府外的街巷布设防线,意图阻拦正沿着大街快速向这边推进的宋氏兵卒。 杜明默默看着陆鹏的背影。 虽然陆鹏下达命令,有点儿越庖代俎,根本没有把旁边这个家主放在眼里的意思,但是杜明并没有意见。 这些年,自己过得的确有些颓废,如果不是陆鹏还有病榻上的大儿子杜葳辛苦操持家业,而小儿子杜英更是在关中缔造出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奇迹,那么杜氏,恐怕在自己这一代就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后人将不会再记得,杜陵杜氏。 所以杜明任由陆鹏指挥。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陆鹏了。 陆鹏霍然回首,看到杜明亦然伫立在那里,不由得着急挥了挥手: “家主,还请速速离开!” 杜明深吸一口气,正打算举步离开,但是又忍不住向着陆鹏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兄弟,保重! 这句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但杜明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然他和陆鹏是家主和家臣的关系,但是他一直把陆鹏当做最值得信赖的兄弟,陆鹏亦是如此。 而今日,怕是永别。 陆鹏目送杜明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这才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刀。 “咚咚咚”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铁甲踏破了积雪,敲击着地面。 “杀!”一个字,从陆鹏的口中爆发,回荡在风雪中。 而就在距离凉公府并没有很远距离的杜氏府邸上。 府邸上下,一片慌乱。 因为府邸外,打着宋家旗号的兵马已经将府邸团团包围。 留下的家丁们面面相觑,但是仍然坚持紧闭大门,同时搬来各式各样的檑木滚石,堆积在墙下,梯子直接搭在墙头,这样守军也可以登上只有一层的院墙,用石块砸击外面的敌人。 不过双方终究都没有动手。 两名家丁搀扶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公子缓缓走到大堂前。 大堂上还剩下的几个杜氏家臣、幕僚们都赶忙涌上来: “少主!现在应当如何是好?” 这公子,正是杜明的长子、杜英的兄长,杜葳。 “咳咳!”杜葳连续咳嗽两声,脸色更白几分,不过他仍然抬头看向大门,勉强让自己的因为咳嗽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不用慌张,他们不敢真的把杜氏怎么样。可有阿爹的消息?” “暂时还没有。”众人齐齐摇头。 “去吧,打开门,他们想进来就进来,我们迎接客人。”杜葳挥了挥手。 “这······” “现在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抵抗也没有什么意义。只要仲渊带领王师还在关中一天,宋氏就不敢招惹咱家的。”杜葳笑道,接着又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想要搀扶他坐下,他却依旧自己支撑着一根拐杖,站在门口,任由冷风吹动着他的衣袍,喃喃说道: “杜氏,已至生死关头,辛苦诸位,共同担待了。” 家臣和幕僚们都没有反应过来,刚刚还说宋氏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又为何转眼就是生死关头了? 不过,很快他们就品味出来了杜葳的意思。 杜氏家眷,已经变成了宋氏手中威胁关中的筹码。 所以活的杜氏家眷,对宋家来说很重要。 那如果是死的杜氏家眷呢? 杜英就有足够的理由,直接杀奔凉州。 只是现在杜英刚刚击破氐秦,就算是杜氏真的出了什么事,杜英恐怕也难以劳师远征。 但如果杜英已经摩拳擦掌、养精蓄锐之后呢? 杜氏家眷就变成了他的牵挂和累赘。 所以现在的杜氏众人,都要好好活着,让杜英不必要此时动兵,而在关键的时候,他们又要为了杜氏的未来而死。 杜家的生死,可能就在转瞬。 家臣们一个个都握紧兵刃。 幕僚们则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位病弱的大公子,似乎也是一个至少在行事狠辣果决上不亚于二公子的疯子。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一章 杜英的名号(加更) 杜葳无声的笑了笑,看着大门打开。 门外的宋氏兵马,依然一动不动。 只有几名将领走到门口,还颇为郑重的拍打了一下衣甲上的霜雪,显然他们也已经得到了上官的命令,绝对不能冒犯了杜氏。 不过这命令,并不同样有效于城中其余各家。 宋家不敢轻易动坐拥关中的杜氏,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会给其他各家面子,包括作为杜氏姻亲的梁氏和邓氏。 杜家自身难保,自然也顾及不上他们。 杜氏周围的府邸和院落中,响起一阵阵呼喊声和鸡飞狗跳的声音。 那些凄厉的呼声和士卒的呐喊,在这风雪夜中,令人的心也跟着变得格外的寒冷。 杜葳的脸色也变得阴沉几分,却没有主动开口。 那几名将领一直走到堂下,其中一人拱手说道: “杜氏家主杜明,犯上作乱、杀害凉公,是为谋逆!因此我军正在追捕,我家宋将军感于杜氏这些年对凉州,乃至于对整个西北功莫大焉,因此特言罪过之限于杜明及其拥趸,杜氏子弟,一概无罪。 将军担心惊扰到诸位,所以命令末将前来保护杜氏府邸!” 杜葳打量着他们,淡淡说道: “可要抓人?” “不抓人。” “那可要搜家?” “也未曾有此命令。”几名将领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杜葳颔首:“那好,外面风雪大,来人,把门先关上吧,然后请几位入内喝两杯淡酒热茶,暖暖身子。” 将领们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孤身入内,那万万是不敢的。 “公务在身,末将就不打扰杜少主了。”带头的将领拱手说道。 杜葳笑了笑:“羸弱之躯、半死之人,少主的名号自然是当不起,有资格担任杜氏少主,继承我杜氏名望和基业的,应该是我家二弟。” 这等于是又给这些将领们强调了一下,杜家的背后,站着是什么人。 此时的杜家,还不知道凉州兵马已经在安定城外一败涂地,但是这些出身宋氏的将领们自然是知道的。 六七千兵马,被杜英麾下的王师轻轻松松击溃这意味着现在宋氏麾下的这些兵马,也很有可能根本不是杜英一合之将。 所以当提到杜英的时候,这些将领们自然遍体生寒。 这杜家,是一刻也不愿意多呆。 目送这些人匆匆离去,甚至身形还有些狼狈,一时间甚至都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败军之将,这让杜葳心中也不由得生起疑惑。 自己只是尝试着恐吓这些家伙一下,没有想到竟然真的吓住了。 这说明······至少在他们的认知之中,二弟似乎比杜家所了解的还要可怕。 当时阿爹以为放出去的只是一条泥鳅,没有想到十余年,风云相随,这泥鳅竟然有化龙之势······ 杜葳缓缓低下头,可惜自己这病弱之躯,恐怕见不到杜氏真正腾飞的那一天了,不过至少杜氏有二弟这般人物,自己也不用担心偌大的家业彻底摧残在自己的手中了。 这姑臧城中的杜家,便是全都葬送了也无妨。 破而后立,无牵无挂的二弟,说不定能让杜氏真正以预料不到的方式腾飞。 不过就算杜英的名头再大,显然也不能阻挡宋氏以谋反的罪名清扫其余各家。 毕竟宋氏隐忍多时、一战而成,也需要有足够的钱财来奖赏麾下的士卒。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有人喃喃的说了一声。 杜葳不以为忤,此时人心惶惶,他也没有办法阻拦,只是沉声说道: “关门!” 杜家沉重的大门缓缓闭合。 不知道下一次再打开的时候,进来的又是谁? 当杜氏的大门关上的时候,姑臧城外,杜明回首,眺望风雪之中灯火阑珊的城池。 杀声已经逐渐平息。 而杜明身边的护卫也所剩无几。 为了掩护杜明撤退,杜氏家臣和部曲们前仆后继。 陆鹏等人只是第一批,追兵很快就杀了上来,街巷里时不时的就有抄近路的小部队扑上来。 因此一批又一批的杜氏亲卫留下阻敌。 至此,杜明就不再对陆鹏等人还能逃出生天抱有希望。 而杜明能够逃出城,主要是因为站在杜明的身边,脸上带着些阴翳的年轻人。 这是充满着仇恨和敌意的神情,只不过他的眼睛目视前方、盯着姑臧城,这些怒火也是对着姑臧城而发。 他便是谢艾的儿子谢凌。 敦煌谢氏的部曲,外加上谢艾旧部数百人,占据了城门,将杜明接应了出来,不过以这些人反攻姑臧城,显然并不现实了。 “杜家主还请放心,定有报仇雪恨之日。”站在这不说话的年轻人旁边,是一个中年男子。 谢艾的行军长史、别驾索遐。 谢艾当时被杀,索遐逃出生天,带着谢艾的亲卫旧部,蛰伏在敦煌,就等待着为谢艾报仇之日。 显然,今日张祚一死,谢艾的仇已经报了。 但是在谢家人的眼中,还不够。 唯有彻底推翻凉州张氏,才能一雪前恨。 就因为和杜氏有着相同的目标,所以双方才能一拍即合,当然也因为陈郡谢氏的家主谢奕有一封亲笔信,一路送到敦煌。 杜明抽出匕首,在手心猛地划了一下。 鲜血渗出,他面不改色,想到了那些战死的家臣、那些多年的兄弟,他冷声说道: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大风,旋即撕碎了他的声音。 而卷动的雪,也掩盖了这些北上之人的身影。 ——————————- 永和十年十二月廿六。 距离新的一年只有五天。 这一天,凉州各家联手杀张祚,但又各自攻讦,宋氏引兵入姑臧,拥戴凉武侯张玄靓为新任凉公,介于如今艰难的局势,宋氏仍然打着晋室的旗号,并未称王。 同时,宋家动用大量斥候,尽可能封锁消息,以避免刺激到包围安定的王师。 也同样是在这一天,王师攻破安定。 氐秦皇帝苻健,自刎。 氐秦摄政、东海王苻坚,战死。 氐秦太师鱼遵,战死。 氐秦上将军、安乐王苻融,战死。 氐秦左卫将军苻雅,战死。 氐秦前宰相,现任右仆射王堕,奉氐皇苻健遗命,带领城中星星点点的抵抗兵马,放下兵刃,向王师投降。 氐秦上大将军苻黄眉,本意死守内城南门,但接苻健口谕之后,不得不下令放下兵刃,其本人意欲自刎殉国,被亲卫救下,昏迷不醒。 安定战火,在苻健死后,终于平息。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二章 氐秦玉玺 夕阳西照之时,杜英和桓冲,抵达郡守府。 已经换上一身缟素的王堕,双膝跪地,高举着氐秦玉玺,而在他的身边,侥幸生存下来的寥寥数名氐人皇室和文官,分别举着天子佩剑、田册等等,向征服者投降。 杜英看着脸上还有泪痕,眼睛更是已经红肿的王堕,忍不住叹息一声: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王堕之名,他也听说过,是一个施政能手不说,更是一个天文学家,对于天象星辰颇有研究,只不过他一心想要帮助氐秦建立一个太平安乐的关中,却被氐秦皇室放在宰相这种高位上,并未给予多少实权。 之后苻健称帝,王堕从宰相变成了右仆射,而且还是和另一个汉人段纯并列的那种,把少数的实权也交给了丞相苻雄,几乎被边缘化。 可是没有想到,最后护卫在苻健身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汉人。 王堕抬头看了一眼杜英,声音平淡: “草莽提携,知遇之恩,没齿难忘。为君而死,亦为君而降,臣子本分。” 杜英无奈,这一刻,他从王堕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死志。 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王堕认为君王为上,所以他选择忠诚于自己的君王,以报答君王提携之恩,这是很难影响和改变的。 杜英不由得撇头看向跪在王堕身边的几个幼儿,这几个小孩显然对杜英很是畏惧,察觉到杜英的目光之后,瑟瑟缩缩,就差直接躲到王堕背后去了。 “这便是陛下的几位幼子。”王堕低声说道。 护卫着陛下的幼子活下去,这是王堕现在会跪在这里的最大动力了。 “唤作什么?”杜英问道。 王堕正想要开口,杜英却摇了摇头:“让他们自己说。” 可是那几个幼儿却浑身发抖,根本说不出口,他们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也能够对对面这个衣甲上犹然还带着血迹的年轻人身上,感受到凛冽的杀意。 更何况他们很清楚,不管是父皇还是丞相,又或者苻生、苻苌以及苻坚这几位氐人之中的翘楚、他们平时只能当做榜样来仰望的兄长,都死在这个人的手中。 不畏惧当然是不可能的。 王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还是帮着说道: “这三位依次是魏公苻瘦、燕公苻武和还未授予爵位的先皇幼子苻幼。” 杜英笑了笑: “没想到我一个小小的太守,如今竟然能让这么多王侯将相跪倒在脚下,还真是荣幸之至。” 王堕腹诽一声:你除了名义上是长安太守之外,现在在干的事,有哪一件是长安太守所应该做的? 一州刺史都没你打仗打的勤快。 杜英的语气接着转冷: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了,从现在开始,尔等是氐秦余孽,余不愿多做杀戮,所以并不会将苻氏赶尽杀绝,届时尔等都将会被押送到建康府,等候朝廷发落。” 说罢,杜英伸手,接过来王堕托盘上的玉玺,在手中端详把玩了一会儿。 氐人的玉玺是用蓝田玉打造的,蓝田玉虽然在后世已经“泯然众人矣”,但是在这个时代,至少还是和荆玉齐名的存在,而后者就是和氏璧的玉种。 因此氐人这玉玺还挺有地方特色,并且也没有明显要去模仿传国玉玺的意思,颇有些“自立门户”的架势。 这也让杜英心中感慨,还好自己早来到这个时代几年,否则若是等到苻坚上位,并且摆明车马要重新打造一个胡汉混杂的大帝国,还得到了诸如师兄他们的拥戴,那自己想要破局,几乎不可能。 大概唯一的选择就是收拾东西向南跑路,或者干脆直接委身胡人之中,再寻觅时机了。 反正背刺苻坚的人那么多,也不缺自己这一个。 “盟主······”房旷在一旁低低唤了一声。 杜英登时回过神来,注意到了周围不少目光看过来。 现在他的一举一动,显然都足以引起所有人的关注,而杜英把玩玉玺,更是让大家可以思考,杜太守是不是借此想要暗示什么? 莫非······ 杜英哂笑一声,随手将玉玺放下。 旁人是什么想法,他并不在乎,现在是杜英把玩了一会儿,大家会想太守是不是对这玉玺所象征的权力感兴趣。 而假如杜英只是看了一眼,并不在意的话,那大家恐怕就会想,太守会不会根本看不上这玉玺?那他看上的,又是哪个玉玺? 既然没有办法阻止有心人胡思乱想,那就随他们去吧。 反正他们想的似乎也没问题。 杜英当即摆了摆手,房旷如蒙大赦,赶忙带着人把这些氐人的“遗产”都接了过来。 而杜英伸手搀扶王堕: “先生高才大义,莫要长跪不起。” 王堕本来还对杜英的手有些抗拒,但是余光看到了同样跪在地上的苻家幼子们,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还是顺势而起,同时压低声音说道: “不知道朝廷又会如何发落?” 杜英摇头道:“朝廷的心思,余不知道,也猜不中。不过氐秦远在关中,讨伐氐秦的是大司马,获得最终胜利的是余,和朝廷,或者准确的说,和江左之间,并没有什么瓜葛恩怨。 而且现在河北、中原,皆有胡人作乱,朝廷并无太多武备,所以自然也希望能以德服人,所以到时候会留下苻氏幼子,以表彰朝廷仁义之心的可能更大。” 言之有理,但终归只是揣测····· 王堕脸色微微一白,却也知道,杜英能够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给面子。 而且在这话里,似乎杜太守有想要和朝廷划清界限的意思。 晋朝那边的情况,好像也很有趣啊······ 杜英不再看这些俘虏们,径直说道: “安抚百姓、收拢敌军,速速推行,余要求两个时辰之内,安定城不能再见烽火,半日之内,城中一切必须恢复正常,可否做到?” 房旷当即应了一声:“参谋司以及随军准备接管各处州府的吏员都已经派了下去,现在除了没有账本核对和清缴氐人府库、粮仓之外,其余皆按部就班而行,请盟主放心。” “安定安定,要先把安定,乃至于整个雍州安定下来,余才放心啊。”杜英缓声说道,旋即忍不住吐槽一声,“苻坚和苻健这几个家伙,口口声声说着让余不要为难氐羌百姓,结果留下来这么一个烂摊子。”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三章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除了安稳百姓之外,推行商贸、律法和关中书院,务必要尽快。安定城中,应该还是以氐羌人为主。 所以是否要清算所有氐羌人,还是将氐羌汉,一视同仁,参谋司和各曹司一定要尽快拿定章程,否则的话,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难免会再生异端。” 说罢,杜英又接着吩咐了各路兵马的驻扎。 和当时王师进入长安的安排相似,王师并没有必要全部驻扎在城中,显然这样只会引起一些动荡。 杜英虽然对自家的军纪还是有信心的,但是这信心也只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 王师将士们一路厮杀征战,吃冰卧雪,此时总算是将氐秦连根拔起,难免会有眼红之下的报复举动。 就算是全军上下并不提倡,甚至严厉禁止,也挡不住一些人,或是管不住脑子,或是管不住下面。 所以入城之后,这一两个时辰之内都发生了什么,杜英可以不管不问,但是他要求两个时辰之内城中不再见烽火,意思就是说两个时辰之后他不希望听到任何和破坏城中安稳有关的消息。 而想要从根本上杜绝这些烧杀抢掠之事的再一次发生,最重要的的自然是给将士们足够的奖赏,房旷着急想要找到氐人的账本,就是想要把氐人国库和粮仓作为奖赏的主要来源。 因此杜英才会感慨,苻坚他们又指望着自己能尽量少扰民,又把这些账本不知道丢在哪里,有什么用? 而王堕他们手里捧得东西,那些田册之类的,怕也都是乱七八糟。 氐人最近一路败退,又接着收敛兵马,拒守安定,乱作一团之下,这些账本就算是找到了,能不能对得上号,恐怕都是一个问题。 这就只能让参谋司组织人手清点了。 因此杜英就只能先把军队撤出城去,至少是撤出内城。 王师将领皆领命而去。 不过在这些人之中,杜英并没有看到秦州刺史王擢的身影: “城南的王擢呢?” 这一次,这家伙也算是立下了大功,杜英自然没有不奖赏一下的道理。 “应当还未进入内城。”朱序迟疑后说道。 “去城南看看。”杜英顿住了入府的脚步。 这个王擢,在搞什么名堂? 而他正想要往城南走,就看到十余名凉州兵马衣饰的士卒押送着一个脸上满是血污、被五花大绑的氐人将领走过来。 “此是何人?” “启禀督护,此为氐人上大将军苻黄眉。” 杜英微微颔首,上下打量苻黄眉。 王擢虽然还没有来参见杜英,但是城南的战报杜英是看了的。 苻黄眉本来打算死战到最后一刻,结果苻健的旨意下令投降,苻黄眉只好放下兵刃。 看他昂起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耍帅模样,大概是对于自己被王擢所擒很是不满吧。 毕竟苻黄眉之前可是凭借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压着王擢打,差点儿就把王擢从外城撵了出去。 “活的就好,否则邓伯夷要来找我算账了!”杜英忍不住笑道。 苻黄眉登时挑了挑眉,声音喑哑: “那个叛徒还活着?” “活着,活的还挺好呢。”杜英一摊手,“哦忘了,你们后来几乎没有打照面的机会。伯夷现在率军坐镇华阴,逼迫的雷弱儿不敢迈出潼关半步,是余麾下的方面大将。” 苻黄眉本来想要说什么,不过又叹了一口气: “也罢,邓伯夷毕竟不是氐人,他在军中受到的排挤,余亦是亲眼所见,感同身受,却不能护其周全。 邓伯夷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统率之才,跟在我大秦,的确是明珠蒙尘了。希望杜太守能够善待他吧。” “岂止是善待,更要重用。”杜英笑道,“这样的将才,尔等不敢用、不能用,我能用之!” “谁说我不敢用?!”苻黄眉登时呲牙,愤怒的说道。 他甚至挣扎着想要向前,和杜英面对面、一较高下,吓得周围的士卒、亲卫们纷纷围上来。 杜英看着他,暗暗感慨,苻黄眉因为邓羌之事而不被重用,这显然已经成了他的心结。 杜英负手而立,就这般看着苻黄眉发怒。 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挪动半步,苻黄眉也就冷静下来,他本身也不是那种冲动的人: “也罢,家国已亡,云烟过眼,就这般吧。” 杜英却摇头说道:“氐秦虽灭,但尔家还在。当时王师入长安,邓伯夷以项上人头为保,护住了你全家老小。 尔家小女,和邓伯夷两情相悦,但是有碍于乃父生死未卜,因此那女儿家坚持不出嫁,直到知其父之死活才可。 如今你还活着,其也不用担心嫁给杀父仇人,余总算是能够给伯夷一个交代了。” 苻黄眉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杜英径直在他身边走过,伸手拍了拍苻黄眉的肩膀,继续向城南走去。 他的身后,苻黄眉缓缓跪倒在地,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面向东南,声音哽咽: “伯夷,我曾怪你、怨你、罪你,也未曾坚持为你争辩,是我对不住你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曾经最得力的手下,乃至于兄弟,受到质疑,不得不投降对手,而自己也一样受到牵连,却未曾尽全力为他争辩,甚至还觉得正是因为这袍泽兄弟的倒戈才让自己只能深居简出。 可是保护自己的家眷、尽量避免和自己为敌,这位兄弟,或许对不起氐秦,但他也没有必要对得住一个怀疑、打压和排挤他的势力,可是却从没有对不起自己。 跟在杜英身边的疏雨,低声说道: “国恨家仇,在这乱世之中,纠葛不清,都让人不知道应该是爱还是恨了。” 杜英回头看了一眼苻黄眉,吟哦道: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公子之诗,有乱世流离之苦、国破家亡之悲。”疏雨说道。 “莫要吹嘘了。”杜英虽然知道她说的不假,但还是自谦道。 疏雨则认真的摇了摇头:“属下并无戏言,且已记下,会转述给夫人的。” 杜英挠了挠头,这丫头,总是认真的可爱。 —————————— “末将秦州刺史王擢,参见督护!率兵支援安定,属下幸未辱命!”王擢单膝跪地,向杜英见礼。 杜英打量着这个体型并不壮硕,却也是一方小军阀的人物。 正文 第七百五十四章 城南之掠 大概是相由心生,王擢看上去就贼眉鼠眼的,有些猥琐,是个典型的狡猾、左右逢源的面相。 不过他脸上还没有来得及擦拭的血迹,则说明,在真正需要拼命地时候,这也是个狠人。 如果不是王擢挡住了苻黄眉的突击,恐怕这场战事,还有变故。 “你来的很及时。”杜英伸手托起王擢,“辛苦了。” “既知督护不弃我秦州,属下便有效力之心,再加之梁兄弟劝说,属下擅自率军前来安定,以为督护臂助,还请督护恕罪。”王擢这才试探着说道。 不管怎么说,王擢率军前来安定,都有贸然行事和抢夺功劳的嫌疑。 成为压倒氐人的最后一棵稻草,更多的是凑巧罢了。 所以请罪还是要请罪的,他发现杜英的态度似乎很好,就抓住机会先请罪。 先告罪,还是先讨要封赏之类的,需要察言观色、确定顺序,也是一门学问。 杜英倒是没有计较王擢擅自行动之过的意思,一来王擢的确在安定之战中发挥了大作用,功过相抵,二来杜英也只是通过梁殊传达了想要招降王擢的意思,开列了条款,但是双方明显还没有真正达成一致,所以王擢甚至都不能算是杜英的部下。 人家可是自带干粮和军饷从天水赶过来的。 就凭这自觉性,杜英也无从计较王擢的过错。 不过他犹然还是担心的问了一句: “天水安否?” 凉州兵马一动,杜英不得不把对仇池的担忧又提了上来。 张祚有胆量去做,唇亡齿寒的氐人杨氏更应该有胆量去做。 王擢沉声说道: “末将从天水出征之时,仇池并无异动,而末将为了以防万一,仍留下了两千兵马,由得力下属统领,又有梁殊梁贤弟帮忙打点城中民政,仇池若真出兵,也能挡上一挡。” 杜英微微颔首,他自是对王擢麾下兵马的战力并不怎么放心,但是王擢既然已经言之凿凿,杜英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反驳: “既然如此,那吾心安矣。王兄可以率兵屯驻在南门,并在南门外安顿营寨,各路兵马,余都下令退出外城,秦州兵马自不能例外。” “久闻关中军纪严明,我军既听督护调遣,自应当如此。”王擢赶忙说道。 “那等刺史安顿好了兵马,可入城与我一见,牵系到秦州、凉州未来的安宁,余可很盼望刺史的到来啊。”杜英接着笑道。 杜英还是要和王擢谈条件的,因为他刚刚还是很清晰的听到了王擢的陈述,王擢只是暂时听从杜英的调遣而已,并不是完全以杜英的下属自居。 如果杜英开不出让王擢足够满意的条件,那么王擢恐怕就要摇身一变,又变成杜英的盟友,而不是下属了。 王擢拱了拱手。 而杜英环顾周围,城南各处,黑烟滚滚。 甚至能够看到街巷之中隐约闪过的人影。 秦州兵马正出没其中,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难怪王擢并不着急进入内城,显然既是因为秦州兵马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不小,也是因为王擢打算在外城搜刮一些战利品来弥补军队的损耗。 至于进入内城搜刮,王擢显然还没有傻到在杜英眼皮子底下翻案的地步,而且他也默认内城的战利品都是杜英的,自己犯不着去跟未来的上官抢夺。 王擢注意到了杜英逐渐皱起来的眉毛,心中也一样尴尬。 关中兵马军纪严明,并且赏赐很多,所以军中很少有大肆抢掠的事发生,可是在秦州兵马这儿,王擢就算是难得有收获,基本都中饱私囊了,麾下的将士们想要获得点儿好处,当然就得自食其力。 王擢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也已经提醒手下人一定要注意形象。 结果没有想到,这些人显然一时抢的上头,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 杜英脸色阴沉,因为秦州兵马是和他麾下的王师一起入城的,所以秦州兵马这么做,被损坏的自然也有王师的名声。 百姓自然分不出来谁是谁。 “此战之后,军中会论功行赏,所有参与到战事的将士,也会有奖赏。奖赏都来自于查抄的氐人王侯将相的府邸、库房。”杜英缓缓说道,“氐羌百姓,平日的生活也不富足,将士们横加掠夺,所能抢到的又有多少? 一家一户,恐怕也比不过王侯府上一两颗珍珠,可对?所以让尔麾下的人,放下手中的东西,尽数撤出城去。 若是再有动乱的话,那既然都是王师,余之麾下会按照军法行事。” 王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只是说放下手中的东西,却没有说放下多少,而且军队横行城中已经有一会儿,其实很多东西都已经“化为己有”,所以这个尺度就可以由王擢自己来把握了。 抢走的东西,还回来一半也就差不多了。 督护想要安民,他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要小心被杀鸡儆猴。 “末将之前管教不严,还请督护恕罪!”王擢拱了拱手,飞也似的传达命令,让手下的人住手。 当然,他都没有用自己的名号,而是用的杜英的名号。 既是为了表示这个恶人,并不是王擢本身愿意去做的,也是因为杜英的名头和信誉显然比王擢这个主将来得更靠谱。 相比于王擢,秦州将士们怕是更愿意相信杜英。 ————————-- 杜英从城南返回的时候,看到不少参谋司的参谋们在指挥人往墙上张贴榜单。 出榜安民,是王师每到一处的必然操作。 而这一次的榜单上,杜英还以王师督护的名义,向城中受到王师扰掠的百姓表示歉意,并且被掠夺的物品,将会在城中的几处固定地点返还,百姓都可以前往认领。 当然,这个返还,杜英本来就没有指望着麾下的各部能够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因此他也布置了重兵,以防止百姓在没有找到自己的东西之后闹事。 有兵马守着,让这些惴惴不安的氐羌百姓们只会觉得,杜督护至少还是为他们考虑的,至于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东西,那倒是其次。 这也算是杜英获得这些氐羌百姓好感的第一步。 而且杜英还很贴心的派出卸甲了的亲卫前去引导,并且让参谋司派人去宣读这些榜单。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五章 搓背的位置 PS:周末嘛,放松一下 杜英步入府衙大堂,曾经的尸体和血迹都已经被打扫干净。 不过大堂上的布局却并没有改变。 黑红色的绸缎仍然悬挂在堂上,而摆在最上首的桌案,雕刻着龙凤,是苻健的位置。 杜英不由得感慨,还好这个时代在这种正式场合,大家还都是正襟危坐,不然的话,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大概就是一把龙椅了。 坐,断然是不敢坐上去的。 而且如果这里摆的真的是龙椅,就算杜英不想做,周围也难免会有人,本着试探或者怂恿的心态,想要让杜英坐上去。 无论是试探出杜英有谋反之心,还是搏取从龙之功,在这样的利益诱惑之下,总有人会蠢蠢欲动。 即使眼前的并不是龙椅,这里也曾经是象征着氐人至高无上权威的位置。 杜英笑了笑,因为他感受到了有一道道目光汇聚在自己的身上。 甚至就连众人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都放缓了。 不过杜英根本没有停住脚步,他径直越过那位置,同时摆了摆手说道: “从渭水一路转战,如今仗也打赢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本督护要好好地休息。” 说罢,杜英也不管房旷等人怎么回答,自己的身影转过屏风,消失不见。 空留下大堂上众人,面面相觑。 原本以为督护坐还是不坐,总会有一个说法,结果谁想到他直接就当甩手掌柜了。 不过房旷却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容。 督护虽然没有要坐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要撤走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是要坐的,也想要坐的,只不过现在王师各部混杂,督护总不好向所有人都如此明确的表露出来自己的野心。 能得到这个答案,房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至少这说明,从龙之功,未来,真的会落在他的头上。 ——————————--- “城南的秦州兵马不好管,这大堂上的众人,也是各怀鬼胎。” 杜英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伴随着的,还有水波荡漾的声音。 这是在郡守府的后院,氐人在安定着重经营也有几个月,因此这安定城中也不缺府邸,自然没有人和杜英争抢最宽敞的郡守府。 果断的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前面那些眼巴巴想要混从龙之功的家伙们之后,杜英直接钻到了浴桶之中。 从离开新平郡开始,几乎都没有卸甲,哪怕是在冬天,身上也都是污垢。 而在屏风前,一身女儿家宽松衣袍的疏雨,正端坐在矮桌前,擦拭着杜英的衣甲和兵刃。 杜英一路上并没有遭遇什么危险的情况,要说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不久之前在东门城墙上直面苻坚而已,不过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杜英的衣甲上也没有任何血迹。 看着除了满满的尘土之外别无他物的抹布,疏雨不免露出一丝笑容。 “我跟你说话呢,有没有听到?” 杜英的声音再一次从屏风后响起。 疏雨打了一个激灵,有些茫然。 她刚刚正得意于自己作为一个小护卫,把公子保护的很好,哪里有听公子说的什么? “哗啦!”杜英直接伸手拉开了并不是很厚的屏风。 疏雨显然都没有做好直面一个赤果果的男子的心理准备,哪怕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上半身。 她的手微微颤抖一下,抹布差点儿直接掉下来,直愣愣的看着杜英。 杜英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疏雨,这丫头怎么了? 不会要尖叫吧? 不过疏雨毕竟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虽然没有和归雁一样,被杜英和谢道韫夫妇坑蒙拐骗着进行了一些启蒙,但是也不至于在猝然面对这样的景象之后直接吓出叫声。 “公······公子!” 杜英看到疏雨的脸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同时,她默默的转过身。 你家大娘子都把你这通房丫头卖给我了,害什么羞? 杜英腹诽一句,不过估计自己吐槽一下王擢和房旷这些人的别样心思,疏雨也不感兴趣,索性就懒洋洋的靠在浴桶壁上,打量着她的背影: “过来给公子搓搓背?” 疏雨拼命地摇头。 杜英:······ 战场上背靠背并肩作战的时候都不少,这个时候倒是害羞上了? “军令如山,职责所系,怎能推脱?”杜英故作严肃。 “这是什么军令如山呀,明摆着就是欺负弱女子。”疏雨小声嘟囔,但也转过身,虽然不情不愿的样子,可还是慢慢的向杜英这边凑,可见心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把抹布放下。”杜英提醒道。 他有点儿担心这丫头会直接一抹布擦在自己身上。 疏雨愣了一下,这才把抹布一丢。 她这个动作,让杜英充分的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明显并不多余。 “明明这是丫鬟做的事,我是护卫来着。”疏雨仍然勉强争辩道。 杜英端详着她,衣衫虽然宽大,但是比较薄透,绣有一些西域的纹饰,是氐人后宫妃嫔沐浴净身之后,晚上随驾时的着装。 小丫头高挑曼妙的身材,隐约可见。 更重要的是,那些纹饰之处,都是镂空的。 虽然疏雨在里面还有亵衣,可是这种设计本来就足以引人遐思。 “胡人还是开放啊。”杜英如是感慨道。 疏雨顺着他的目光微微低头。 她刚刚一点点的向这边挪,颤颤巍巍,余波未平。 “公子!”小护卫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决心才按捺住起身给这家伙一巴掌,然后飞快逃窜的冲动。 杜英咳嗽一声,笑道: “又是护卫,又是丫鬟,身兼两职、能者多劳嘛,这是夸你呢!” 疏雨哼了哼: “公子的护卫和公子的丫鬟,都不是什么好职务!” 杜英怔了一下,旋即一把抓住了疏雨的手腕: “你很嚣张嘛!” 疏雨一惊,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杜英直接站了起来,然后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拽到了浴桶中。 水花飞溅,潮起潮落。 小护卫猛地想要推开杜英,不过手落在他的胸口,已经绵软无力。 “原本打算让你在外面搓背的,现在就在里面吧。” 疏雨看着近在咫尺的公子,又下意识的低头,看着已经完全湿透的衣衫。 这一下,原本白透的衣衫,沾了水,更是什么都挡不住了。 她恍恍惚惚之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这个箍着自己腰肢的男人热,还是这水热了。 “就······只是搓背么?”疏雨轻轻咬唇,喃喃问道。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六章 “贴身护卫” 疏雨不知道怎样鼓起的勇气,还是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表面上的矜持和抗拒,被这水一冲,已经荡然无存。 杜英:······ 我家的妖精越来越多了。 冬天的安定,还是很冷的。 冷到疏雨早晨起来的时候,人几乎整个儿缩在杜英的怀里。 杜英仍然睡得很沉。 连日的征战,消耗的是将士们的体力,更是杜英这个主帅的体力和脑力。 尤其是当别人的征战已经结束了之后,杜英昨天还又开辟了新的战场。 战场上的疏雨,从来都是陪着杜英过关斩将、从不避退。 可是昨天她摇身一变,成了“敌人”,本就有了投降之心,奈何对方毫不留情,因此被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不过从现在来看,似乎胜利者比自己还累。 自己趁着大娘子不在,把她的夫君给······ 这让疏雨难免有一种愧疚感。 不过想一想,大娘子想方设法的把自己往公子身边推,本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自己要肩负起来替大娘子监督公子、绑住公子的重任。 愧疚感消散,疏雨安心的数着杜英的眼睫毛。 或许是因为太无聊,又或许是因为这样可以让疏雨距离杜英沉静而棱角分明的脸颊更近一些。 杜英微微皱了皱眉。 大概是感受到了目光的注视,让他有所警醒,又或许是在睡梦中,他的心思仍然萦绕在这波谲云诡的天下大势里。 不过还不等疏雨数清楚一只眼上的睫毛,杜英就已经霍然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两个战场上面对血与火都不皱眉的人,下意识的错开目光。 杜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昨天贴身护卫的感觉怎么样?” 疏雨直愣愣地说道: “那根本就不是贴身护卫,而是攻城冲车和城门······” 说到这里,她脸颊发烫,想要直接从杜英的怀里挣脱出去。 杜英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旋即忍不住露出笑意。 如果说阿元的特点是温婉大方,归雁的特点是机灵古怪,那么疏雨的特点一定是铁直女了。 什么话都能大大咧咧的说出来,然后察觉到事情不对劲。 杜英任由她从自己的怀里滚出去,不过旋即伸出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肢,顺着腰又捉住了疏雨无处安放的手: “躲什么?昨天搓背不是挺好的么?” 我们昨天可不只是搓了背,也不只是我给你搓了背······疏雨幽幽想着,低声说道: “奴婢······” “啪!” 一声脆响。 疏雨秀眉微蹙,猛地回头,幽怨的看了杜英一眼。 打的好痛。 “余从来没想让你们为奴为婢。阿元亦然如此,她把你当做相依为命的好姊妹,余亦然。”杜英凑到疏雨的耳畔,低声说道。 他吹出的气,顺着耳珠翻滚,让疏雨浑身痒麻麻的,几乎软在杜英的臂弯中。 杜英的话,让她心中暖洋洋的,噙着笑回答: “公子想要和妾身做好姊妹,妾身还不愿意呢。” 杜英皱眉: “还叫公子?” 说着,他的手再一次离开刚刚的落点,正想继续家法从事,便听得疏雨柔声说道: “就是喜欢叫公子,因为这样可以想起随着公子征战的每一寸光阴。” 杜英的手僵持在那里,最终还是轻柔的重新覆盖上之前的落点: “那就叫公子吧。” 疏雨嘿嘿笑了笑,有一种恶趣味得逞的得意神情。 而杜英翻了翻白眼,得到满足的,其实也有自己的恶趣味。 只不过杜公子还是要面子的,总归说不出口。 疏雨说话之间,杜英已经再一次握上了她的手。 “手上有茧子。”疏雨嘟囔道。 战场上厮杀久了,手持刀剑的时间恐怕比握着其余任何事物的时间都长,不生茧子才怪呢。 “没关系。”杜英轻轻摩挲着,茧子也不算厚。 更重要的是,杜英很清楚,疏雨自从来了长安之后,握剑、练武的时间比之前长了很多,已经从一个会点儿花拳绣腿的小姑娘蜕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护卫。 而这一切,显然都是为了保护杜英而做。 疏雨柔柔应了一声。 “再睡一会儿?”杜英问道。 “公子还能再睡?时候不早了。”疏雨虽然很想就这么躺在杜英的怀里——她刚刚又自己乖乖滚了回来——但是也很清楚杜英有多少事要做。 尤其是王猛不在身边,杜英连甩锅的人都没有。 “是让你再睡一会儿。”杜英笑道。 说话间,他已经坐了起来。 “那妾身自然也应该护卫在公子的身边。”疏雨吐了吐舌头,“否则的话,公子要说妾身不是一个称职的护卫了。” “已经很称职了,晚上都得守在余身边。”杜英的目光微微下挪。 疏雨果断抓过衣衫把自己裹起来。 动作再不快一点儿,恐怕今天上午又要“贴身护卫”了。 ——————————- “安定城中的局势虽然已经稳定,但是必然还有氐秦余孽以及其余各方人手潜伏,意欲在关键时候再造混乱。”杜英身着一身青衣,腰悬玉佩,负手而行。 跟在他身后的疏雨,也没有披甲,而只是着一身和杜英相差无几的男装,腰间悬着一把横刀,正手握刀柄,随杜英而行。 自从关中工坊打造的横刀品质得到保证之后,军中越来越青睐于这种兼具刀剑功能,而且砍人的时候颇为畅快的兵刃了。 显然疏雨并不明白杜英此时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毕竟在他身边,只有自己跟着,外加后面远远缀着的两个亲卫。 杜英瞥了一眼没有回应的疏雨。 这丫头的身体素质是真的不错,到底是习武之人。 攻城战斗如此激烈,现在竟然没事儿人一样。 记得当时新婚第二天,阿元走路也有点两腿发软的。 不过四肢发达,头脑似乎真的简单了一点儿。 身边没有别人,自己这话只可能是说给她听的,竟然都不知道应和? 杜英只好再说道: “现在王师各部都已经撤退到城外,所以清扫这些余孽,就需要六扇门出手了。” 疏雨这个时候才迟迟回过神来: “公子想要让妾身统带六扇门行此事?” “不然嘞?”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妾身······属下恐难当此大任。”疏雨谨慎的说道。 她只想做杜英的贴身护卫,可没想过有一天要去指挥一群人。 杜英缓缓解释道: “一来,余也是想要让六扇门练练手,现在的六扇门局限于长安,并且在长安城中掣肘太多,所以六扇门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又能不能真正履行赋予其的职责,余犹心存疑惑······”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七章 姑臧,天水,音讯 疏雨秀眉微蹙,她就算是脑筋再直,此时也领悟到了杜英的意思,便竖起耳朵细听,杜英接着说道: “二来,随着现在我军已拿下雍州、关中和梁州,未来还可能掌控整个西北,所以余这个长安太守,可能摇身一变,就会变成刺史,乃至于更高······” 随着杜英的位置越来越高,那么也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会眼馋杜英的位置,而杜英也会面临更多潜在的风险。 只是她一个小护卫,以及现在杜英的这些亲卫们,显然已经不足以应对这些暗流之中的利刃。 杜英也需要在暗中张开一张巨大的网,来为自己预警,以及在关键时候抓住刺过来的刀。 这是六扇门的另一使命,而随着关中势力地盘的急剧扩张,杜英也着急让六扇门真的具备完成这样使命的能力。 “公子······”疏雨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刹那间,她有一种危机感,觉得公子身边杀机四伏。 杜英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至少现在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总归要未雨绸缪。而原本陆唐显然是理所应当的人选,但是陆唐后来展现出了其统率骑兵的能耐,所以余又不舍得把这样的人才投入暗处。 因此余需要一个忠诚而又勇敢的人,来负责这一道防线,也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人选了。” “但妾身只是女儿家。”疏雨弱弱说道。 “你家大娘子当时担任礼曹掾史的时候,可没有推辞。”杜英搬出来谢道韫的例子,“更何况她现在也是实质上在代替余坐镇长安。” 疏雨本来想说,自己和大娘子那种几乎可以说错生女儿身的班班大才怎么能比? 不过看杜英信任的目光,她又把话咽了下去。 都说公子看人很准,或许他也真的看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所以其实自己是有能力试一试的? “当然,疏雨是我的女人,余自然不会让你去冒险,只是居中指挥调度一下,断不能亲临一线。”杜英接着说道,“并且也只是暂时负责一下全部的事宜,因为余还没有找到其余合适的人选,到时候会想办法找人帮着你一起分担的。” 一句“我的女人”说出口,疏雨已经晕晕乎乎,毕竟这样赤果果、明晃晃的表明心意,让她有点儿承受不住,至于后面杜英说的什么,初尝爱果的小丫头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看着杜英,点了点头。 杜英看到了她眼中的茫然,看来自己得找时间再跟这个小丫头强调一下。 昨天晚上完成了贴身护卫之后,两个人好像多了很多可以独处交谈的时间。 说话之间,杜英已经行到议事堂上。 不得不说,参谋司的年轻参谋们,比杜英这个主帅还来的有干劲,已经早早地起来商议未来的战事。 无非就是向凉州、仇池两个方向的。 因为短期内关中还是不可能和江左开战的,至于盘踞在河东的鲜卑人,也要等关中解决了潼关的羌人之后再说。 如今雷弱儿几次尝试出兵华阴,都未曾取得胜利之后,也勾连洛阳、许昌等地的氐羌势力,以为奥援。 一旦进攻潼关,那么关中就可能面对来自整个中原的反扑。 因此这个残冬,关中也已经无力对潼关方向用兵,否则必然会耽误到来年的春耕,也有可能会让关中彻底卷入中原大战的泥淖之中。 所以现在参谋司所关注的,也一直是凉州和仇池。 趁着现在天气转晴,路上不再泥泞,说不定还有机会彻底平定西北。 “姑臧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传来?”杜英扫了一眼沙盘,上面的态势和昨天如出一辙。 从安定继续向凉州方向,没有任何的标注,说明参谋司至今没有掌握凉州的具体情报。 “因为之前凉州的消息,都是令尊直接派人送来的,所以无论是我们的密探,还是后来组建的六扇门,都没有主动向凉州派遣人手。”房旷解释道。 杜英皱了皱眉,但也知道关中势力的崛起也不过只是最近几个月的事,自然不能对手下人要求太高。 总归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更甚至,关中如今的斥候和六扇门这两套一明一暗、相辅相成的消息探查班子,都是在杜家遗留在关中的密探网的基础上搭建起来的,因此作为这些密探来源地的凉州,自然而然变成了密探网发展的盲区。 “军中斥候,已经派出去了?” “都已经派出去,并且属下擅作主张,下令不管探查到什么,都第一时间返回禀报。”房旷回答。 “做得很好。”杜英颔首,面带忧色。 凉州已经主动出兵安定,自然也就是站在了杜英的对立面。 所以家中老小的安危,杜英怎能不担心? “八百里加急战报!” 外面骤然响起斥候的声音。 议事堂上众人,顿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还真的说什么来什么? “天水急报,仇池出兵八千,并轻骑千余,东进天水、掠地略阳、武都,天水将被围困,请督护救援!” “天水,不是姑臧的消息?”房旷下意识的说道,只觉得一阵头大。 原本已经被他们确定为安全的天水,怎么又出现了战况? 王擢不是信誓旦旦的说,仇池不会出兵么? 八千兵马,若是放在安定,王师可以一战,可是若是放在天水,如今天水城中的守军捉襟见肘,并且镇守天水的还是梁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参谋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这几日的部署,一下子被打乱了。 “这可如何是好?” “当速速派兵救援天水!” “从安定到天水,就算是急行军,也得,也得······且让我算一算!” “之前怎么没有算过?!”这是房旷的质问。 “谁料到仇池会倾巢而出!”有参谋气急败坏的回答。 八千兵马,再加上不一定可以确定数量的骑兵,几乎是仇池可动用的兵马的全部,还真是倾巢出动。 看着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的参谋司,杜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们,沉不住气啊。 虽然他也是个年轻人,但是两世为人,累积岁数还是多一些的。 “够了!”杜英当机立断,一拍桌案。 大堂上登时安静下来。 “仇池出兵,想来蓄谋已久。王擢统兵不严,未能有所察觉,并非不可能。参谋司因为王擢在安定打的还不错,就把一切都寄托在王擢一面之词上,本就有偏颇之处!”杜英沉声说道。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章 负荆请罪,自解兵权 杜英的目光扫过房旷。 房旷以及众多参谋们赶忙齐齐拱手告罪,而房旷郑重说道: “安定大胜,属下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请盟主责罚。” “现在不是责罚的时候。”杜英一挥手,“天水必然要救,就算是赶不及,也要有人去! 所以派谁去,怎么打,而岐山、扶风等地的兵马是不是要调动,梁州那边是不是要配合,都要尽快,不,现在就拿定! 就从你,房旷开始说,每个人给出我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案,这个时候,余不需要质疑,不需要争辩,只需要你们告诉我,怎么办? 说好了,事成了,将功抵过,事成不了,则再论其过失!” 杜英话音落下,议事堂内士气为之一振。 房旷率先急促说道: “凉州局势不明,城西朱将军部不可擅动,因此属下认为应当以秦州刺史王擢并西戎司马隗粹为前锋,回援天水,而盟主亲率中军随后,以备和仇池决战于天水或者岐山! 另传令渭水,如今氐秦战事已了,当调任将军部,西进岐山、阻挡仇池越过天水、侵扰关中。” 后面一名参谋紧跟着说道: “岐山和扶风,为长安屏障,渭水兵马可动,此两处兵马万不能动,以备不时之需!” 接下来一名参谋腹中显然也有定稿,直接说道: “梁州初定,之前虽然有公文传来,但是也已经是四五天前,且公文上明确说梁州贫瘠,百姓安抚尚需时日,因此就算是来得及派人调遣梁州兵马,恐怕对梁州来说,又是一次伤筋动骨。” 梁州归入关中的时间太短,更重要的是,王猛到底有没有取得梁州世家的支持,尚且还是一个未知的问题。 杜英对师兄有信心,但是也知道这个过程总归不是一蹴而就。 因此调动梁州兵马,势必要承担梁州不稳的风险。 “但仇池也已分兵武都、略阳,随时可以走散关道威逼阳平关,进而逼犯汉中。”有参谋忍不住提出了异议,“所以梁州兵马就算是不支援天水,也要出击武都,以避免兵临城下!” “既然已经抵达略阳、武都,那就不妨和我军夹击天水,如此一来,我军也完全没有必要困守岐山,并且对怎么救援天水产生争执。” 参谋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杜英沉声说道: “天水求援之战报定然也已经送往梁州,算时间,汉中那边也应该已经收到了,所以战还是守,王景略会做出判断。 而参谋司所要做的,就是考虑到最坏的打算,假如梁州兵马只能扼守阳平关,甚至不得不撤退到汉中,那么天水战局,应该怎么办?” “那也要打!”对此,参谋们达成了一致。 房旷径直说道: “天水为关中西侧门户,更是凉州的门户,扼住天水,和安定成掎角之势,我军才能威慑凉州,否则凉州而或是仇池,更有自成一体的底气!” 这个踏脚石,是必须要拿下来的。 “事不宜迟,传令下去,隗粹准备整兵出征,另调任渠沿渭水支援天水战场,就算没有梁州兵马,王师自可成夹击之势!”杜英一挥手。 众人慨然应诺,正打算分头行动,外面传来禀报声: “启禀督护,秦州刺史王擢求见!” 大堂上,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天水之战打的如此狼狈,就是拜王擢的判断失误所赐。 杜英深吸一口气,王擢毕竟是有功的,若是自己直接要问罪,那未免有卸磨杀驴的嫌疑,所以杜英本来打算让王擢率军随隗粹而行,以将功赎罪。 毕竟王擢麾下兵马出自天水,所以让这些将士们回去救援自家父老,应该还是能打的。 结果没想到王擢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杜英仍在犹豫,房旷压低声音说道: “督护,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不见之理,否则只会让秦州兵马更加恐慌。” “让他进来吧。”杜英颔首,“方才的军令,先去落实!” 参谋们虽然很想知道王擢能够说些什么,不过还是乖乖的去了,在出门的时候,他们看到了王擢的身影。 寒冬腊月,王擢赤着上身,背后背着一根荆条,缓步行来。 参谋们面面相觑,负荆请罪?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能够在一个公认的墙头草身上,见到这般忠正诚恳之举。 不过他们也不敢多留,匆匆离去。 而王擢一路走到议事堂前,然后单膝跪下,朗声说道: “秦州刺史王擢,料敌不当,令天水处于危境,让天水父老横遭战火,罪大恶极,向督护请罪!” 杜英从议事堂中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俯首看着跪在阶前的王擢,冷声说道: “天水一旦为仇池所破,则关中随时可为战火所覆,尔可知之?” “末将御下无方,未能探查到仇池动向。”王擢缓缓说道,“因此末将自知罪孽深重,愿意交出秦州兵权,以戴罪老卒之身,为王师救援天水之前锋!” 说罢,王擢再一次深深的拱手弯腰。 杜英默默注视着他。 料敌失败,使得王师陷入被动,虽然是导致战局恶化的主要原因,但是王擢有功不说,就算没有功劳,其身为方面重将,也不应该拿出如此卑微的姿态。 一时间,杜英甚至都无从判断,王擢来这么一出,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只是以退为进,越是表现得诚恳,杜英就越是不好直接剥夺他的兵权。 而且王擢越是如此诚恳,他麾下的将士们自然也就越是支持他。 一旦杜英剥夺了王擢的兵权,那么这些秦州士卒们恐怕也会对王师有所猜忌。 议事堂前,突然一片寂静。 参谋们已经四散而去,因此就剩下房旷和几名吏员,默默看着。 此时,房旷显然也有点儿拿捏不定,几次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可是脚步微微探出,却又顿住了。 杜英却先动了,他一步步的走下台阶,走到王擢的面前,看着王擢已经被冻得脸色发青,而背后的荆条更是已经在满是伤痕的背上勒出了血痕。 不管话说的是真是假,至少这番举动是到位了。 因此杜英自不能真的如王擢所请。 他径直伸手解开王擢背上的荆条,即使是自己不小心被刺到了,也没有吭声。 正文 第七百五十九章 我家猛虎初长成 亲卫们想要帮忙,也被杜英挥退。 亲力亲为之后,杜英又接过来疏雨递上来的白布条,替王擢包扎上,解开自己的外袍,披在他的身上。 带着杜英体热的外袍一下子罩住自己,王擢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杜英则缓声说道: “不让你跪一会儿,你心里也应该不舒畅。莫要受了风寒,先起来吧。” 王擢哆哆嗦嗦的站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杜英身着中衣,寒风吹卷着他的衣袖,脸上也勉强挤出来一丝微笑。 王擢一时间,有一种不知应该哭还是笑的感觉。 在关中诸多枭雄们麾下辗转多次,王擢早就没有了对于忠心的最基本认识。 他想要的,只是保住自己现在已经获得的利益和地位,并且也让那些跟着自己转战多年的老部下们有一个好的归宿。 因此今天的负荆请罪,王擢并非心血来潮,而是真的担心杜英会趁着这个机会打压秦州兵马,所以他宁肯一个人来承担杜英有可能的压迫,以避免秦州将士们跟着自己打拼多年,到头来还要星散各处。 可是看杜英的意思,似乎杜英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让王擢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刺史有不再领兵厮杀之心,余自然会尊重刺史的选择。”杜英接着说道,“不过如今回援天水,却少不了刺史的攘助。恳请刺史以大局为重,先率兵马随隗粹同行,返回天水。 而余也派遣行军司马、长史,随同刺史一并指挥军队,也劳烦刺史向其讲授秦州军中现状。” 王擢怔了怔,杜英最终还是没有打算放过秦州兵权。 而且这好像还算是自己主动提出的。 他以退为进,杜英就趁机更逼近一步。 并且杜英还一副劳烦刺史“好人做到底”的架势,王擢不但要交出兵权,而且还得亲手把这些权柄交在杜英所委派的行军司马和长史手上。 杀人还得诛心。 这一手,让王擢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地上的荆条。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受这个罪? 冰天雪地的,想要找来荆条,也是很不容易的好吧? 不过心中短暂的波动之后,他的心思也逐渐平复下来。 盖因王擢本来就已经有了退隐之心。 之前安定城南一战,他看着秦州将士们不畏生死的战斗,也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统帅,这些年朝三暮四,也让这些儿郎们失去了很多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还平白背负了一些骂名。 只要能够保证自己的地位和既得利益,那么把天水兵权交出去,让这些儿郎们有一个好前程,也是王擢能够接受的。 眼前的杜英,就是一个不错的接班者。 当下,王擢呼了一口气: “这是自然,秦州将士,都是末将指导训练出来的,不敢说了如指掌,但是劝说将士们听从王师调遣,为督护,也为这关中而战,还是可以做到的。” 杜英打量着王擢,实际上杜英刚刚也只是试探一下王擢的目的罢了,若是王擢明确表示反对的话,杜英倒也不会步步紧逼。 毕竟现在救援天水才是要紧的事,夺走秦州兵权,倒也不着急今日。 结果谁曾想到,王擢真的就这么答应了? 这一下,杜英也难免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而房旷等人更是喜形于色,就差直接开口替杜英答应下来了。 “这就好。”杜英一把抓住了王擢的手腕,晃了晃,“刺史有体恤将士之心,有为儿郎们谋前程之意,余也断然不会辜负了刺史的殷殷期望,房旷!” 房旷打了一个激灵,当即站出来:“属下在。” “此次随同秦州刺史前往天水,余打算委任尔为行军长史,可有信心?”杜英回头问道。 王擢表现出来了极高的诚意,那杜英自然也不能让王擢失望。 现在杜英身边的人捉襟见肘,但是他仍然要把足够分量的文吏抽调出来充当行军长史。 房旷,自是不二人选。 “属下自当为盟主分忧!”房旷当即说道。 王擢亦然微微颔首,对着房旷抱拳行礼。 房旷虽然年轻,但是能跟在杜英的身边,当然是颇得信任的亲随。 而且房旷刚刚一声“盟主”,更是直接表明了他关中盟老人的出身。 在关中这个新崛起的、满是妖孽的势力之中,年龄往往并不能代表什么,资历才是最重要的。 王擢下意识的用余光看向杜英。 此时杜英已经披上了亲卫递上来的外衣,但亲卫临时脱下来的,自然不是很合体,因此让杜英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似乎做到了很多别人都无法想象的事,也把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的人团结在身边。 关中势力,也不过是在这个冬天才真正崛起。 自己麾下的秦州兵马投效杜英,也应该不算晚吧? “至于行军司马······余这里暂时还真没有很好的人选,不过再等两日,应该就有人过来了。”杜英接着说道。 他前几天就已经去信长安,让谢玄择机前来军中。 之前把谢玄留在长安,是担心谢道韫在需要用人,尤其是可能发生武力冲突的时候,除了谢奕之外,还有人能够忠心耿耿,并且实力跟得上——谢玄通过之前在长安城外的一战,已经证明了自己天才般的指挥能力。 而如今王师连战连捷,应该已经没有人敢于在长安向太守府发起武力上的挑衅,尤其是杜英也已经让于谈率军退回长安、镇守城池,长安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空虚,配合上殷举的六扇门,足以掌控整个长安的防卫。 作为后手的谢玄,自然也就没必要在关中书院里厮混。 长安之战,杜英试探了他的能力。 蛰伏书院,杜英尽可能的打磨掉年轻人过于张扬的性格,让他知道,至少在学问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过,这终究是一只猛虎。 关中书院太小,长安也太小。 这只年幼的猛虎,本就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去狂奔突进,以及撕碎一切敌人。 我家幼虎初长成,定当咆哮镇西北。 对此,杜英从不怀疑。 毕竟他曾在历史上发出震慑天下、千载回唱的咆哮。 因此,秦州兵马,交给谢玄,辅以房旷,定能稳稳地过渡到杜英麾下。 正文 第七百六十章 以手指天 不过杜英还是要面对一个问题,就是谢玄的年纪说到底还是小了一些。 但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毕竟杜英麾下经验丰富的战将本来就屈指可数,而且人各有长,面对懒散惯了的秦州兵马,能不能应付的来还不能确定呢。 督护之前并没有料到此事,完全是临时决定,以至于连合适的人手都不能立刻指派······ 察觉到杜英的犹豫和斟酌,王擢自然品味到了这背后的意味。 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杜英并没有筹谋夺走自己的兵权,这无疑让王擢对杜英更有好感。 兵马交给杜英,王擢也认为自己可以歇一歇了。 半生厮杀,半生骑墙,也是很累的。 王擢正打算告辞离去,本来房旷要跟着一起去,不过他想到了什么,顿住脚步,担忧的问道: “属下一去,参谋司由谁来负责?” 杜英笑道: “不用担心。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当时师兄去后,不是有你们兄弟在么,现在你们兄弟陆续离开,自然也有别人。 参谋司固然负责制定战略谋划,但是并不是真正决定的人,所以参谋司更多的是培养你们对于战场,乃至于整个天下的认知。 而总归你们是要从参谋司中走出去,走到战场上、走到黎民百姓之间,把你们的所思所想,落到实处。” 房旷郑重拱手:“属下谨受教。” 王擢也注意到了房旷未行,因此等了等房旷,两人并肩而出,在出门的路上,王擢忍不住感慨道: “各领风骚数百年······久闻督护七律冠绝关中,这绣口一吐、信手拈来,便是非凡之句,胸襟气魄,绝非等闲。” 房旷笑着说道: “若非如此的话,又如何能让我们这些西来士人心服口服,不管督护想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房旷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 呼啸的寒风早就吹散了笼罩在西北上空的浓重阴云。 此时虽然战火再起,但是西北却是晴空万里。 他伸出手,指着天: “哪怕他想要把天拆下来,我们也会奉陪。” 王擢为之一震。 这些人可能需要背弃他们原本的阶层,甚至要背弃他们从小接受的那些尊卑观念、世家地位,而走现在这条路。 他们所要做的,或许真的是把这个天拆下来,再拼凑一个新的天上去。 王擢苦笑一声,只可惜自己已经没有这等雄心壮志。 但是也很愿意在天之下,目睹这一壮举。 杜英也看到了门口以手指天的房旷,嘴角勾起笑意。 ——————————-- 天水。 藉(耤)水(注1)在天水在天水城南流过,向东汇入渭水,而渭水在天水城北流过。 因此天水正在两河之间,扼守沿着渭水进入关中的道路,并且想要沿着渭水南岸前行,就必须要渡过并不算宽阔的藉水,然而要渡过藉水,就绕不过天水城。 天水的重要,就在此处。 因此晋还统治关中时,为了防范氐羌崛起,就在天水设置秦州,只不过这个秦州所管辖的地盘还是只有一个天水郡而已,顶多再加上周边的几处县城,朝廷已经管不上这等偏远之地的行政区划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王擢所担任的秦州刺史,其实主要地盘还是天水。 这也是为什么凉州迟迟没有设置天水太守。 除了避免引起王擢的不满之外,也因为天水太守和秦州刺史的职能几乎完全重合。 如今王擢不在,驻守在天水的,武将是秦州行军司马牛霸,而负责统筹城防的,则是梁殊。 王擢在临走的时候,给梁殊挂了一个行军主簿、上邽县令的名号,也算是让梁殊镇守天水名至实归。 上邽就是天水附郭的县城。 站在天水城头上,梁殊向西望去,黑压压的仇池兵马,已经越来越近。 仇池此次进攻天水,显然也不是盘算了一天两天。 兵马既动,就以雷霆之势扫清了从仇池到天水道路上,秦州各处营寨,以至于秦州沿途放哨兵马、斥候,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传出来任何消息,动作干脆利落,让秦州将士们恍惚间想起来,仇池杨氏,也是因为战功而被封在边陲的氐人将门。 “王擢逆天而行,凉州不尊号令,仇池杨氏,世受国恩。天子远在东南,仇池代天讨贼,尔等莫要负隅顽抗,速速打开城门!” 城下的喊话声也已经响了两天。 “我呸!”就在梁殊不远处的牛霸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代天讨贼这种话,竟然能从氐蛮的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可笑!” 牛霸是秦州本地人,也是王擢来到秦州之后招募、提拔的下属。 因此他忠诚的是秦州,是这一方乡土。 氐人打着铲除国贼的旗号来进攻晋人掌控的城池,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梁殊不由得苦笑一声:“秦州现在还没有正式投靠关中,也就不属于大司马府所管辖,名义上还是凉州的地盘。 而凉公之前曾经造反以自称凉王,不尊朝廷,如今虽然重新回到朝廷旗帜下,可是相比于从来没有打出反旗的仇池,却又差了一些。 仇池现在以大晋忠臣的旗号来进攻天水,哪怕其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一点儿能够和忠于朝廷有联系,我们却也无法反驳。” 牛霸哼了一声: “无法反驳便无法反驳,有本事就连攻城!天天喊话作甚!” “昨日来的只是前锋。”梁殊叹息一声,“若非城中兵马太少,其实昨日便可出城一战,以挫敌锐。 昨日的仇池,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但是现在城下的仇池,怕是摩拳擦掌,就等着攻······” 他还未说完,牛霸脸色一变,大吼一声: “举盾!” 城下,洪亮的喊话声被箭矢呼啸的声音所撕裂。 仇池军队也没有指望着天水守军真的会因为他们这根本不着边际的喊话就直接放弃抵抗,所以他们喊话,只是为了让守军略微放松警惕,为弓弩手们的突然放箭创造时机罢了。 梁殊只觉得一股力道从背后袭来,他直接被亲卫们按在地上。 箭矢几乎擦着头皮飞过去,紧接着眼前洒满阳光的地上一暗,头顶已经被盾牌罩住。 箭矢“噼里啪啦”打下来,就像是冰雹一样。 而仇池的小型投石机也开始咆哮,这一次,来的真的是冰雹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一章 不是我先下城么? 因为这些仇池人显然行军很快,并没有搜集到太多投石机用的石弹,所以索性把一些冰块切下来,当做石弹丢上城。 这东西砸在人身上,也一样的疼。 梁殊大口大口喘着气,突如其来的战斗,让他格外的紧张。 “放箭!”牛霸气急败坏的吼道。 天水,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被密集的箭矢遮蔽。 城上的弓弩手也在还击。 而城下,鼓声“咚咚”,仇池军队向城池贴近。 梁殊以手肘撑着地,一点点爬到城垛旁,这才贴着城垛坐起来,他微微撇头,顺着城垛向下看去。 仇池的轻骑在城下飞掠而过,炫耀武力、展示骑射本事。 秦州士卒想要射杀几名骑兵,奈何一堆箭矢都扎落在骑兵前后。 奈何实力不允许啊······ 在天水呆的时间不长,但是梁殊也并非什么事都没有做,他本来在氐秦就已经担当要职,没有少见氐人的军队,因此眼光也还算毒辣,只是看一看秦州士卒平日的训练以及军饷数额之类的,就知道这支军队的战力颇为堪忧。 若非此时守土有责,这支军队面对数倍于己的攻城敌军,能不能战,还得掂量掂量。 也是因此,梁殊从一开始也没有提议出城邀击,而牛霸等人秦州留守将领,看上去骂骂咧咧、颇为勇猛的样子,但也一样没有人提到这件事。 从一开始,天水的守城战斗就进入了围绕城垣的争夺之中。 城中的文武们都知道麾下将士有几斤几两,因此在这件事上心照不宣。 这也是为什么,梁殊会提议让王擢率领秦州兵马北上安定。 因为以秦州这些士卒的战力,若是安定不趁着王师需要人的时候多出一份力,日后又如何能够和王师相比? 然而就是这个建议,反过来把梁殊置于如今死地了。 “主簿,刀剑无眼,你先下城!”牛霸瓮声瓮气的说道。 他举着盾牌,已经顶着城垛而站,任何想要从他这处城垛上城的仇池士卒,大概都要被这个壮汉用手中的刀砍到怀疑人生。 王擢虽然一点儿都不靠谱,但是在选择留守天水的人选上,还是很靠谱的······梁殊如是想到,至少眼前的这位牛司马,还知道顾及他的死活,以及有胆量身先士卒。 梁殊正想要答应,就听到旁边“砰”的一声。 只见刚刚还如山岳一样站在城垛处的牛霸,轰然倒地。 一块抛射上来的石弹——不是那些滥竽充数的冰块,而是实打实的石弹——正砸中牛霸的盾牌,而强大的力道带动着牛霸直接仰面摔倒,紧接着,几支箭矢就刺在牛霸的身上,让他徒劳的咆哮、扭动着。 几名秦州士卒赶忙扑上来,连拉带拽,把牛霸拖入盾牌之中。 很快就没了声响。 梁殊登时瞪大眼睛,等等,刚刚不是说“我先下城”么? 怎么你就倒下了? 不过梁殊神情骤然紧张,因为他注意到一道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牛霸倒下,不知死活。 那么现在整个天水城,最高的统帅一下子就变成他了。 剩下的两三名校尉还不够资格。 伸出手按了按头盔,梁殊在心里把那块好巧不巧击中牛霸的石头骂了千百遍。 如果言辞能杀人的话,那么现在天水城下的不少敌军应该都被梁殊心底的怒骂给杀死了。 他顺便吐槽了一下牛霸的倒霉运气。 不过看在牛霸刚刚表现的很好的份儿上,梁殊就不波及他本人了。 “守住城池,赏金百两!”千万番怒骂,临出口,变成了另一个句子。 梁殊鼓起勇气缓缓站起来,他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 “砰!”一声闷响,就在他旁边的城垛处,一个简易的云梯已经挂了上来,倒钩深深地刺入城墙。 梁殊想都没有多想,伸手费力的搬起来一块石头,直接顺着云梯丢了下去。 城下应声响起惨叫。 城墙上,秦州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看着眼前那孤零零的身影在用尽全力抬起来下一块石头。 当牛霸这个主将倒下的时候,士卒们心里自然是恐慌的。 甚至第一时间升起了就此逃窜的想法。 然而梁殊的身影,顷刻间又让他们已经灰暗的心再一次燃烧起来。 一个搬石头都如此费力的年轻文人,尚且不惧生死,站在最前面,直面那些飞舞的箭矢和石弹,那他们还有什么后退的理由呢? “背后就是桑梓父老,你们还愣着作什么?!”梁殊又把一块石头丢下去,扭头大喝道。 几支箭矢就在他的肩头掠过,划出血痕。 然而梁殊不为所动,更或者说此时的他,已经忘记了疼痛。 其实以秦州士卒的文化水平,并不是很能听懂梁殊说的“桑梓”是什么意思。 但是此时已经不需要解释,甚至他们也不在乎梁殊说的是什么。 男儿的血性,让他们怒吼着扑向城垛。 不知不觉的,一名又一名的士卒挡在了梁殊的前面。 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顶在最前,是一名士卒的耻辱。 梁殊看着这些前赴后继的儿郎们。 他的手微微颤抖。 这些秦州的将士们,并不害怕死。 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谁去死,又为何去死。 至少如今,他们知道,应该为了保卫乡土、不受氐蛮所侵而死。 至于以后······ 梁殊苦笑一声,若是天水能够守住,这些儿郎们还能活下去,那再说以后吧。 不过可以畅想一下,杜督护又会如何率领这些儿郎,东出天下、逐鹿中原? ————————- 略阳谷地之中。 这是一条从汉中通往天水的崎岖道路——散关道,又被称为陈仓道。 当年诸葛亮曾经在这里艰难跋涉,并且几度从此路北上,曾经直扑天水、降服姜维,也曾经被困在陈仓道之中。 一场战事刚刚结束。 两侧山地上还残存着星星点点的余火。 一场大火曾经从山坡上席卷到山坡下,导致的结果就是此时的山谷之中遍布烧焦的尸体。 “火攻,难免有伤天和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山坡,梁惮喃喃说道。 “若非如此的话,这一支仇池兵马,人数足足超过两千,也不知道仇池这些年暗中打磨兵锋,到底还有多少兵马可供一战。”王猛负手而立,俯瞰着战场。 风吹卷着他的衣袖,发出“哗哗”的响声。 他的脸色平静,仿佛刚刚发生的这场战斗和他并没有任何关系。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二章 王猛治梁州 “饶是如此,天水那边······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梁惮的脸上挂着忧郁之色。 有伤天和这种事,梁惮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这乱世,易子而食都是常事。 有伤天和的事,多了去了。 “就算是天水撑不住,王师从各处同时发起进攻,仇池或是退兵,或是死战,无路可走。”王猛缓声说道,“只是王师付出的代价高低而已,这场战事的结局,没有差别。” 他的声音很平淡,但是梁惮却清楚,这话语之间,浓缩着一场场恶战,以及千万人的生死。 眼前的这个还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似是信口一说。 可是现在整个梁州,都不会有人怀疑。 因为就在一个月前,王猛在梁惮、雍瑞的随同下,经斜谷入汉中。 紧接着,他一边拉拢梁氏、雍氏等本地小世家,一边以雷霆手段肃清司马勋残部。 而且王猛麾下指挥的兵马也就只有周随的千余人,可是就凭借着这千余人,他三战三捷,把司马勋留下镇守汉中的小儿子司马龙子吊起来打。 甚至当王猛率军推进到汉中城下的时候,他麾下已经有三千人马以及更多的随军民夫了。 盖因王猛沿途走来,先免了汉中村寨的各种苛捐杂税——这些曾经是司马勋巧立名目而征收的,紧接着又许以重利,这让饱受司马勋之害的梁州百姓赢粮而影从,汇聚在王猛的旗帜下。 司马龙子仓皇向荆州逃窜,至于其下场,王猛就不在乎了。 反正荆州那些世家,对于上蹿下跳的司马勋早就恨得牙痒痒,因此司马龙子必然讨不到好。 而入汉中之后,王猛也履行诺言,将汉中梁州刺史府库搬出,司马勋积攒数年的钱财和粮草,收上来的各种杂税,又重新回到了汉中百姓的手中。 且王猛亲自监督此事,派遣了大量出身关中盟的吏员深入各处村寨,监督这些钱财的发放、归还情况。 这种发钱的事,是很多百姓这辈子都没有料想过的。 当然,这也得益于梁州的人口本来就不兴旺,若是放在荆蜀等处,那大概就是只免除日后的税收了。 而且也是因为王猛并不为日后府库再一次充盈而担心。 他入主梁州之后,立刻和巴蜀商贾们会商,给了这些商贾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政策扶持和利润,而要求就是他们在汉中修建大型的货栈和仓库,并且缴纳数额不高的过路税。 相比于司马勋之前近乎于拿刀子割肉一样的收过路费,王猛简直就是这些商贾的救命恩人。 至于投资修建仓库和货栈,初期投入巨大,但是联想到这些货栈在日后将会成为巴蜀和关中,乃至整个北方商贸的中转站,商贾们便眼前发亮,慷慨解囊,一个比一个积极,只求能够抢占最大、最好的地盘。 这也让梁惮惊诧,之前司马勋每次只是割肉多一些,这些家伙就喊疼,结果现在王猛几乎等于剁下了他们一只手,他们却嗷嗷叫着巴不得王猛再把另一只也剁下来。 梁惮将自己这个有些奇妙的比喻告知王猛之后,王猛笑着解释: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次剁手之后,日后会长出来很多手。但是每次只是割肉的话,那么就会源源不断的失血,一直到被司马勋剥削干净的那天。所以这个剁手很值,商人逐利,自然会蜂拥而上。” 而随着商贾们在梁州大量投资,汉中也大兴土木。 在这寒冷的冬天,梁州饥寒交迫的百姓们的生计,自然而然得到了解决。 王猛做这些,几乎都是商贾们在心甘情愿的掏腰包,甚至后来就连蜀地北侧的几处州县官府都积极加入到了投资的行列之中。 因此梁州府库虽然空空如也,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还逐渐丰盈起来——有一些关中和巴蜀商队,已经往来多次,税款自然也不再拖拖欠欠。 这也让王猛有了闲钱,疏浚河道田渠、开办书院和集市,乃至于开办工坊生产从江左传来的农耕器具等等。 一时间,梁州鼎沸,人皆道这梁州换了青天。 同时,王猛还从这些涌来务工的丁壮之中,遴选优者,编练军队。 梁州兵马,人数已经跃升到七千。 事已至此,梁州局势尽数落入王猛掌握之中。 百姓交口称赞着,杜督护和王青天——当然,杜英的名字是王猛刻意派人宣传和引导舆论,才传播开的。 否则自然也没有人会关心王猛是从何处来。 王猛声望如此,原本打算支持王猛,并且趴在王猛身上继续吸血的本地世家们,也傻了眼。 谁能想到,这位年轻人,竟然真有空手套白狼的本事? 而如果他们现在再表示反对,怕是要被怒意汹汹的梁州百姓所淹没。 因此这些世家们甚至还得捏着鼻子给王猛掏军饷。 至于雍瑞和梁惮等人,也被王猛这一连串的操作所折服,心甘情愿的为其打下手。 也正因梁州快速稳定下来,所以王猛在得知氐人意欲进犯略阳之后,才有胆量留下雍瑞坐镇汉中,自己则率军出击,甚至一直前压到靠近天水的地方设伏。 当然,仇池兵马行军这么慢,也是因为王猛提前派遣大量身手矫健的梁州本地山民充当斥候,不断骚扰,迫使这些仇池兵马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推进。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在前面等待他们的,并不是据险而守的敌人,而是从两侧山坡上咆哮并且吞噬一切的火焰。 目睹这一切的梁惮,只想说这一对师兄弟,真的是妖孽。 文能治国、武能安邦。 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冒出来这两个猛男。 大概是从天而降吧······ 这让梁惮愈发相信,乱世,或许真的要结束了。 火焰散去,寒风重新占据了狭长的谷地。清扫道路的士卒们也感受到了寒冷,发出整齐的号子声。 精神头旺得很。 而王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站在这山坡上,还是冷的。 “启禀军师,肃清残敌,缴获粮草,还未清点,不过看样子不少,而且其中只有一小部分过火。”周随大步走上来。 这一战打的不痛快,功劳都是大火的,然后是滚石和箭矢的。 基本没有白刃战。 这些仇池兵马被打得奄奄一息,也没有白刃战的勇气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三章 刁民王猛,小人杜英 不过周随知道,天水危急,建功,有的是机会。 王猛负手站在这儿耍帅也已经过瘾了,他拍拍手说道: “收拾兵马,去救天水。” 算时间,师弟也应该把安定的氐秦收拾干净了。 就让我们师兄弟两个,一起送仇池上路。 其实王猛能这么快平定梁州,也有杜英的功劳在。 如果说入梁州前的王猛,对于师弟所想出来的这些“招商引资”方略还有所怀疑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对平定整个西北,没有任何忧虑。 师弟天马行空的谋略,再配合上自己可能更接地气的想法,正好可以互相弥补不足,无论是平定一处,还是治理一处,自然都得心应手。 只是不知道凉州那边,会不会还有变故? 天高皇帝远,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那些已经困守凉州三代人的中原世家后代们,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王猛都不觉得奇怪。 王猛如是想到,却没有想到,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多少忠于晋室的观念。 也是个刁民。 ———————————— 安定城。 灭国之战后,百废待兴。 不过这座西北要塞的振兴,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 有氐人还算丰盈的府库作为“后盾”,杜英其实比治理梁州的王猛更加从容一些。 毕竟梁州还是群山之中,比依旧和凉州乃至于西域保持着贸易往来,并且胡汉混杂、居民也不小的安定要穷苦一些。 当然,这也是因为司马勋根本就没有利用蜀道进行贸易的本事和勇气,只会一味地增加税收,从而形成了恶性循环。 相比之下,氐人再不济,也知道羊毛需要养长了再剃。 而且参谋司也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王师对于本地的汉人来说,是救星,代表着他们终于又从底层翻身成为了高一等的族群,而对于那些氐羌人来说,自然就是噩梦一般。 惶惶不可终日。 王师入关中并且一路北伐以来,其实并没有多少迫害氐羌百姓的记录,甚至少数一些案件,都是本地世家狐假虎威,之后也得到了王师的警告。 欺负一下氐羌,以宣泄他们一直以来被压迫的怒火,这没有什么,但是麻烦不要败坏王师的名声。 但王师虽然这么做,也架不住氐秦为了让氐羌内部更加团结而编造谣言,诋毁王师,所以氐羌人在面对这些征服者的时候,是畏惧的。 因而,与其让这些人一直担忧受怕,并且对于郡府展露出的善意也多有揣测,那还不如郡府做个恶人。 所以郡府颁布命令,所有的氐羌青壮年,都得做三日的苦工以偿还其民族的罪恶,而氐羌的妇孺也需要进入新搭建起来的纺织工坊中为工三日。 氐羌族群,对此非但没有意见,甚至还感恩戴德。 这让杜英不得不怀疑,这些家伙们之前是不是觉得自己要砍他们的脑袋。 而郡府跟着又甩出好处,只要做工做得好的氐人,无论男女,都可以继续留在工坊之中,这就意味着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 原本这些氐羌人是有土地的,杜英也在头疼是把这些土地还给他们,还是直接抢过来分发给汉人。 因为这些土地一开始也是属于汉人的,又或者属于羌人的,多少年战争和压迫,你来我往,早就变成一本算不清的烂账了。 结果现在,氐人进入工坊,对于土地自然也就没有,或者说不敢有太多的诉求,新成立的安定郡守府自然也就可以更从容的将更多的土地分配给汉人。 当然了,杜英也很清楚,只要自己持续把持关中的统治,那么未来的关中肯定是要逐渐从完全的农牧业社会步入到工农混合社会的,尤其是工业更将逐渐变成财政的主要来源,而从事工业生产的人也将获得比农业更多的收入,因此杜英不可能让羌人充斥所有的工坊。 因此底层的汉人也被鼓励进入工坊之中,充当管理岗位或者骨干——相比于浑浑噩噩、对国破家亡胆战心惊的氐羌人,获得新生的汉人显然更加勤劳有干劲。 这也让杜英感慨,从古至今,勤劳都是刻在这个民族骨子之中的特性,因此这个民族能够千百年传承延续,从来都是同化别人,却从来没有被别人同化,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特性和韧性。 安定的发展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步入正轨。 可是杜英却并不能高卧榻上,因为天水那边的战事一直没有捷报传来,至于凉州,更是杳无音讯。 这让杜英坐立不安。 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征天水,而是选择让桓冲统率王师前去。 一来是因为房旷等人一直认为,一旦凉州生变,那么杜英在安定,距离姑臧更近一点,因此也可以更早和更快的采取应变措施,二来也是因为杜英如果出征的话,那么就势必要留下桓冲坐镇安定。 一个刚刚被王师收入囊中、百废待兴的地方,自然也是最适合收拢人才和民心的地方,稍微给这些苦难之中的人们一点儿甘露,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因此杜英并不想让桓冲收获这些人心和人才。 桓冲本人一直都没有表露出想要和杜英为敌的意思,但是西北眼看着就要平定,长安城中的一些人也已经蠢蠢欲动——杜英已经知晓关中书院门口的闹剧,不用六扇门追查,他也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王坦之不傻,傻得只可能是桓济这个愣头青。 所以杜英还曾直接和桓冲讨论这件事,虽然没有说出来桓济的名字,但桓冲也是聪明人,当即反应过来,脸色铁青的走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把桓济骂一个狗血喷头。 而杜英告诉桓冲这些,自然也是摆明车马的表示,自己和大司马现在名义上是合作不假,但终归不是一路人。 桓冲会意,因此没有拒绝率兵南下。 否则他留在安定,只会让两军之间本来就存在的间隙越来越大。 西北战事没有平定,桓冲选择顾全大局。 这也让杜英唏嘘不已。 面对这位一向以天下一统为己任的桓幼子,杜英总有一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讲信用、任贤才的杜太守,也混成了小人。 “天水那边还没有战报传来?”杜英放下了手中的公文,面带忧色。 “没有。”参谋们相视苦笑。 正文 第七百六十四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盟主已经是今天两个时辰之中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报!”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 众人齐齐扭头。 终于把天水的战报盼来了? “姑臧斥候八百里加急快报!” 堂上参谋们面面相觑。 也不怪参谋们惊讶乃至于无语。 上一次盼着凉州战报,结果盼来了天水的战事。 现在盼着天水的战报,结果又盼来了凉州的消息? 老天真就这么捉弄人? 斥候在堂下递上军文,立刻有参谋小步快跑接过来,而杜英也已经起身,大步迎上前,劈手夺过来军文,霍然打开。 旋即脸色一变。 一直注视着他的参谋们,顿时心中一沉。 凉州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传来,大家都预料到了可能有不忍见之事发生。 但是没想到,还真如此? 杜英深吸一口气,转眼将军文拍在桌子上。 周围的参谋们一时间一动也不敢动,紧接着便听到杜英缓缓说道: “就在六天之前,王师进攻安定的最后关头,姑臧城中,张祚只道是凉州兵马已经击破王师,因此意欲同时对杜家下手。 而早就听闻风声的杜氏,联手邓氏、梁氏等姑臧世家,直接进攻凉公府邸,得张氏所封凉武侯张玄靓为内应,打开府门。 凉公张祚,负隅顽抗,已被斩杀。但张氏子弟也不甘心投靠王师,仍然想要自立于凉州、自绝于天下!” 说到这里,杜英已经咬牙切齿。 而参谋们心中大震。 话既如此,那就说明这不只是杜明他们造反失败那么简单了。 杜英接着说道: “张玄靓并张灌等张氏宗亲,早就已经获得了宋家的支持,因此此战之中,宋氏引兵不发,等到余家中兵马入凉公府邸之后,宋氏又竖起清君侧之旗号,率军入城。 杜、邓各家,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自北门突围,得敦煌谢氏引兵接应,因南下道路已被宋修截断,因此只能向张掖撤退。 此战之下,杜氏、邓氏和梁氏各家部曲,损失超过半数,杜氏家臣之首陆鹏亲率家臣断后,战死沙场,家父近乎只身逃出生天······ 如今宋氏借凉州张氏之名,封锁姑臧城、清扫异己,城中各家,生死不知,但邓氏、梁氏等家中嫡脉子弟的首级,已悬挂于姑臧城四处城门上······” 说到这里,众人都看到,杜英缓缓攥紧了拳头。 父亲被逼起兵,如今不知生死,而杜氏家臣恐怕也所剩无几,再加上被抓住的家眷、折损的部曲······ 虽然被悬挂首级的是邓氏和梁氏等杜家的从属和姻亲,杜氏本族至少在明面上并没有遇害,但是毕竟作为俘虏落在敌人的手中,具体如何,那也无从知晓。 杜氏这一次起兵,虽然推翻了张祚,也逼迫着凉州张氏撕掉了单薄的伪装,让凉州张氏再一次和大晋、和王师,以及和道义正统分道扬镳,但是也蒙受了不能承受的损失。 可以说是,成功了,给了王师进入凉州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但是又没完全成功,因为凉州现在并不在杜明的掌控之下,甚至还有人质落在人家手里。 外面响起匆匆脚步声。 陆唐和朱序一前一后走来,本来朱序的官衔比陆唐更高,应该走在前面,但是这一次朱序刻意押后了一些,而陆唐也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他的头上、手臂上已经缠上了黑纱布。 从凉州来的军文先一步进入城西的军营,然后才送入城中,因为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张氏恢复凉王之号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遍天下,所以没必要封锁消息。 杜英看到了门外大步走过来的两个人,他没有下令阻拦,自顾自的说道: “如今我杜氏已经踞张掖以号召凉州有识之士,共起兵讨伐凉州张氏,敦煌谢氏、敦煌翟氏、酒泉曹氏等等都已响应,这一封军文就是各家选派骁勇之士,穿破张氏和宋氏的层层封锁,传递而来。 凉州上下,之前就多有谋逆之心,因此忠志之士少之又少,张掖、酒泉等郡,地盘虽广,人烟稀少,不比姑臧,急需王师施以援手,以平凉州之乱!” 这次也多亏了敦煌谢氏号召军中旧部,并且动用家中部曲,及时施以援手,也得赖于谢氏调动了平素关系密切的敦煌、酒泉各家,否则的话,杜氏向西撤逃,也是死路一条,西部各家怕也眼巴巴的想要捉拿杜氏余孽,送入姑臧城。 一名参谋急促的说道: “张氏之前就曾在姑臧称王,因此姑臧百姓和其余世家,恐怕并不会有太多的抗议。因此身在张掖的杜家主,虽一呼百应,但是如果没有王师为外援、积极响应,恐怕很快就会控制不住麾下的世家。” “王师当速速进入凉州,张氏谋逆,此为不可多得的理由,天理在我,何惧之有?!”又有参谋说道。 而议事堂外,陆唐也已经大步走过来。 他直接双膝跪倒在地,向着杜英的方向拜倒: “家父罹难,末将愿身先士卒,杀入姑臧,解救家眷、为父报仇!请督护成全!” 朱序也跟着在后一拱手。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确。 杜英本就说要把凉州战局交给他。 不是现在,更待何时? 杜英深吸一口气: “家中遭遇大难,于公于私,杜某都应当提兵北上,救援家父于危难之中,解救凉州百姓于刀兵之下,使得凉州不为奸佞所控,也使得凉州终归于王师旗帜之下。” 这关乎到杜明乃至杜家数百口人的性命,而且也关乎到杜英未来打通河西和西域的发展战略,所以凉州,本可以暂时在张氏的手中,大家相安无事,而杜英也趁机缓慢向凉州内部渗透。 但是没有想到猝然发生此事,那杜英就必须要亲眼看着凉州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姑臧虽然路途遥远,但是参谋们也知道劝不动杜英,没打算开口,只是在盘算凉州战事怎么打。 安定城外一战,凉州军队近乎一触即溃,这又是不是凉州的真实战力呢? “报!” 又是一名传令兵飞快冲进来: “长安急报!” 这一次,众人脸色皆变。 天水出事了,可以补救,姑臧出事了,可以出兵讨伐。 而长安出事了,就算是杜英想要补救,此时也是分身乏术。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杜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过急报公文。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 关中的不速之客 公文是阎负送来的。 从江左前来的王凝之已经经过武关,一路虽不算疾行,但也用不了一两天就会抵达长安。 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郗家的郗昙。 郗昙这位御史中丞才是这支北上使团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 但是众所周知,真正能够左右这一支使团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江左势力态度的,还是王凝之。 “王凝之还有一两天就会抵达长安。”杜英缓缓说道。 关中,来了杜英并不想见到,至少现在不想见到的不速之客。 王凝之本身不可怕,杜英并不觉得这个天天烧香拜神、神神叨叨的家伙会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威胁。 他和他爹王右军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但是不管王凝之靠不靠谱,他终归是代表着王右军和整个江左钱来的,所以他也必然要做些什么。 “长安城中,怕是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大司马府和江左必然会联手打压郡守府,而郗昙和王凝之这一对未来的翁婿一并前来长安,显然也是为了更快推动两家之间的联姻,这也是大司马府和江左之间尝试着展开的合作。” “但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下手?” 参谋们七嘴八舌说起来,甚至有人已经忍不住拿出来之前拟定的应对方案。 西北战局,风云变幻,让参谋司们屡屡被弄得措手不及,但是对于长安的局势,参谋司早就往最坏的方向考虑,因此还是有不少处置方案的。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大司马府和江左已经完全掌控了长安,然后杜英率领王师折返,依托关中盟等外围据点重新打下长安。 杜英既然能够打下一次长安,那么自然也能打下第二次。 眯了眯眼,杜英沉声说道: “把荆蜀和江左那边近期的消息都汇总一下,另外让长安那边尽快派出更多的人南下探查。余想要知道,荆州那边的争斗,是不是和我们预料之中的一样激烈。” 桓温南下返回荆州之后,卷挟大胜之威风,一下子将咄咄逼人的江左势力给压了回去。 根据之前的消息,双方现在正唇枪舌剑,争夺长沙、江夏,乃至于历阳和姑孰等从荆州到江左的重要州郡的职位,不过桓温短期内似乎并没有提兵直下建康的意图。 杜英必须要确认,双方之间的矛盾是不是仍然还很激烈,以至于他们虽然尝试着在关中达成合作,但是这种合作也只是局限在关中,并且很有可能貌合神离,是被逼无奈之举。 “另外,江左所来的人,既然自称为使团,那么又是为何而来,他们的使命是什么?”杜英一边翻看着参谋司的计划,一边说道,“这些务必要探查清楚。” 原本以为自己还能借助清扫氐人余孽之类的举动给六扇门练练手,但是现在看来,时间完全来不及了。 六扇门必须要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参谋们手忙脚乱的记下来杜英的吩咐,而杜英合上那几份计划。这些计划虽然考虑到了不同的情况,但是无一不是得到“先定西北,再定关中”的结论。 杜英深吸一口气: “长安那边······先不管。” 他接着看向堂下的两个人: “朱序,陆唐!” “末将在!” “以陆唐为行军前锋,朱序为主帅,起兵征讨姑臧之不臣,将王师骑兵尽数调拨给前锋,记住,兵贵神速,余需要尔等前锋在十五日之内,攻破或者甩掉一切阻拦的敌军,抵达姑臧城下! 但宋氏养精蓄锐多年,其麾下的兵马不见得就是和张庭坚这种废物带出来的一样不堪一击,所以断不可轻敌。 余让你们在十五天内,既能够炫耀我军武力,又不能轻敌冒进,给了宋氏可乘之机,你二人可能把握得住这其中的尺度?” 陆唐和朱序顿时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如果宋氏真的是佯装溃败、诱敌深入的话,那朱序还真的不好判断。 至于陆唐,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杀将过去、为父报仇,让他时时刻刻注意这些,他自己也觉得很难做到。 不过现在绝对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朱序咬牙说道: “属下定然全力而为。” 杜英颔首:“余放心不下天水战事,再加上安定这边总归需要一两日以安顿一下各项事宜,所以率领三千兵马殿后而行,尔等不可把对战局的判断都寄托在余身上。 日后,王师兵出河北、横扫天下,余也不可能事必躬亲,你们未来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所以这一次也算是拿宋家练练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朱序和陆唐自然怎么也不可能再犹豫了。 他们齐齐抱拳:“断不让督护失望。” “尽可能的和张掖那边联络,并且营造我军军威。”杜英接着说道。 王师的威势越大,宋家想要抵抗的勇气自然也就越小。 历史上的宋氏也没有真正把凉州张氏从王位上撵下去。 所以杜英笃定,他们秉持的仍然还是世家的心态,只要杜英的威势足够大,然后再略微示意好处,他们就会乖乖的找杜英来寻求合作。 只不过杜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宋家合作。 杀了杜家的人,那么只有血债血偿。 宋家可能是传统的世家,鲜血和人命,远没有家族的利益和生存来的重要。 但是很不幸,杜英并不是一个传统的世家子弟。 但流露出些善意,给宋家一点儿希望,以消磨他们的抵抗意志,也是不错的手段。 目送朱序和陆唐气势昂昂的离开,杜英又想到了前凉之后,就是后凉,后凉的开创者是吕光。 “吕婆楼和吕光父子,可有抓到?”杜英问道。 “六扇门仍然还在搜捕之中。”有负责此事的参谋回答。 王师进入安定后,很多氐羌贵族,都秉持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坚守内城,最后也如愿为国而死,当然也有很多被抓住的。但是吕家父子,根据俘虏的供述,从一开始就是负责的外城防务,因此王师攻破外城,他们也旋即消失在乱军之中。 杜英皱了皱眉,把一个历史上曾经割据一方,并且已经到了称帝地步的枭雄放走了,终归是后患无穷 “派出更多的人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杜英径直说道。 安定城一直被王师封锁,氐人的面容体型,总归是和汉人不一样的。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章 粪土当年万户侯 吕家父子想要出城,也不容易。 所以很大的可能还在城中。 只不过现在实在抓不住也没有办法,杜英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对于整个西北的管理和教化,能够帮助他构筑出来一个铁桶一样的大后方,从而让这些潜藏在暗中伺机而动的氐羌余孽们,毫无可乘之机。 吩咐完此事之后,杜英站在沙盘前,看着参谋们调整沙盘上的布置。 向西,向北,是天水、凉州,以及北方草原上游荡的游牧民族。 向东,向南,是荆蜀、河洛和江左。 极速扩张的关中势力,看上去一下子拿下了关中、雍州和梁州,并且把秦州以及半个凉州收入囊中,但是实际上又四面环敌。 这各方势力之中,除了蜀中摆明了是安心赚小钱钱,对于大晋旗帜下的各方争斗根本不想参与之外,其余每个方向上,不管是不是属于晋朝的势力,都或多或少的流露出了对关中的敌意。 参谋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当他们将一面面小旗帜插在沙盘上不同地点的时候,难免都露出担忧的神色。 这些神情变化,自然被杜英看在眼里。 自从创立参谋司的王猛以及作为中流砥柱的房家兄弟陆续离开参谋司、独当一面之后,参谋司上下,似乎再没有能够起到统筹以及凝聚人心作用的人物。 对此,杜英倒是早有预料。 因为无论是他还是王猛,虽不至于说是伯乐一般的人物,但是识别人才的本事还是有的,尤其是杜英对于这个时空中如雷贯耳的那些名字更是记得清楚。 所以参谋司中如果除了房氏兄弟之外,还有天赋超群,没有经过几年,乃至于十余年的打磨,也能够稳定人心、独当一面的人物,那么定然不会被轻易埋没。 早就应该崭露头角了。 所以参谋司的士气和组织度随着之前这些人的离开而快速降低,本来就在情理之中。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罢了。 只不过战火和乱世,让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看上去颇为成熟。 但也只是看上去。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参谋司虽是自己提倡创办的,但是更多的是师兄的心血,因此现在没有人能够担纲,杜英自然要提醒这些患得患失的参谋们一下: “当我们踏入安定城,从氐人的手中接过那些玉玺和田册,也等于没收了氐人牧民关中的权柄之后,我们就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世家,或者说村寨联盟了。 在关中的旗帜下,在长安太守府的实际掌控地盘之上,有数万兵马、数十万百姓,当然,这甚至只是一个有记录在档的数字,因为还有无数的流民亟待安置,让这个数值只会更大。 屡战胜利之功,灭国之功,这只会让我们受到越来越多的敌视和嫉妒,本来就是一个势力扩张的必然。 相比于面对那如同大山一样压在我们的头顶上,甚至让我们每一次吸气和呼气都变得困难的氐秦,说句实话,余更愿意面对这些嫉妒、这些敌视、这些若有若无的攻讦。” 杜英说到这里,议事堂上已经鸦雀无声。 一道道目光注视着沙盘,炯炯有神。 杜英笑了笑:“所以,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又如何?氐秦这座大山,他们这些人也曾经徘徊在外,也曾经无奈的咆哮,可是结果呢? 他们没有推倒的山,我们推翻了、我们征服了,那么面对这般咆哮,那就让他们去咆哮吧,在余看来,这算什么咆哮—— 这不过是些犬吠之声罢了!” 杜英狠狠地挥了挥拳头: “便让他们叫去,我们见招拆招,来者不拒!” 参谋们热血沸腾,其中一人率先拍案说道: “愿听盟主调遣,为关中而战!” 紧接着,众人齐齐抱拳: “愿听盟主调遣,为关中而战!” “不!”杜英一扬手,袖子猛地挥舞起来,他慨然道,“从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关中,我们自天下四方而来,汇聚于关中,那就要为了天下四方、为了那些生我养我之土地的太平而战!” 此话自如利刃,刺在众人心间。 他们从天南海北逃难,进入关中。 午夜梦回之时,又何曾没有梦到过衣锦还乡? 对于每一个背井离乡、逃难远方的人来说,故土桑梓,总归是不变的牵挂所在。 我们所向之处、目光所及之处,不在关中,而是偌大的天下,因此现在我们所担心的这些敌人,注定了在未来也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对付不了的氐秦,我们击败了,而如今再依次击败他们,又或者干脆一劳永逸,都没有什么好怕的。 参谋们斗志昂扬,连手头上的动作都不由得快了几分。 杜英微微一笑,到底是一群年轻人。 他们所经历的那些血火和苦难,只是让他们可能面对环伺的群狼更加谨慎,但是还不足以让他们的赤子之心、拼搏之心直接湮灭。 “公子只言片语,就让参谋司焕然一新,一扫之前的阴霾,当真令人刮目相看。”站在杜英身后的疏雨,由衷地感慨道。 诸如杜英,又诸如谢道韫,这些人似乎天生就是为当统帅而生。 当时谢道韫坐镇关中盟礼曹,也是三言两语之间,让那些妇孺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努力,是关中盟能够抽调出来众多丁壮,参与到长安战事之中的关键保障。 治愈自己,大概就适合当做一个小护卫吧。 疏雨如是想到,各司其职,也挺好的。 “这些小子们,多加历练,日后也未尝不是坐镇一方的人物。天赋固然重要,但是经验也是很重要的。”杜英低声说道,“这天下,纵然是乱世之中人更容易激发潜能,那又有多少天才? 大部分的人,依靠的还是经验罢了。” 疏雨似懂非懂,不过听着杜英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一般,阅尽二十年沧桑,在这里品评天下人物: “公子也还年轻。” 杜英愣了愣,旋即笑道:“你不懂。” 两世为人,其实我也已经阅尽千年沧桑。 年轻的只是表象罢了。 “刚刚公子挥舞衣袖、指点江山,本就是少年气概。”疏雨解释道,以表示自己也很懂。 杜英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那些自己所看不上的荆蜀、江左各方,可不就是当年万户侯么!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 谁主沉浮 杜英的沉默,在疏雨看来有些奇怪。 难道公子是因为自己说他年少,认为自己觉得他轻浮,而生气了么? 就当疏雨尝试猜测杜英心思的时候,杜英却展颜一笑,看着她: “你说得对!” 说罢,杜英击节而歌: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他所说的,疏雨听得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这应该算是诗还是歌赋,更不知道这寒冬腊月的西北,和漫山红遍的湘江又有什么关系。 接着,她便听到,杜英用很大的声音朗诵道: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议事堂上,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谁主沉浮,当这句话从盟主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似是问句,又似乎已经是答案。 他称雄争霸、以安天下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疏雨想要提醒杜英,有些话还是不要挂在嘴边。 可是她注意到周围的目光,都是清一色的狂热和激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看上去,在以后的关中,至少在太守府的高层领导班子之中,这将不会是什么秘密。 杜英接着说道: “疏雨,去把几个亲卫校尉召集过来,余有要事吩咐。” 疏雨赶忙前去,杜英的嘴角则微微翘起。 接下来杜英要做的事,大概要是比拼大家的演技和默契了。 ——————————- 长安,太守府内。 以郗昙为首的使团已经过了蓝田,将抵达灞上。 “王师渭水、新平两处大捷的消息,传到江左之后,人心鼎沸,所以朝廷特特前来封赏长安太守并一众征战有功的功臣将领,以期能够再接再厉,尽早平定氐秦。”袁宏指着放在桌案上的公文笑道,“只是江左恐怕也没料想,这使团还没有抵达长安,氐秦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也不见得。”阎负一边匆匆翻阅着今日的公文,一边无奈的说道,“江左保不齐早就已经料想到了王师会轻而易举的攻破安定,因此抓紧时间派遣使团,就是为了让使团能够赶在氐秦灭国的消息传到南边之前,先到关中。 如此一来,这朝廷要封赏的,只是两战破敌之功,和灭国之功可差的太远了。” 虽然氐人在新平一战失败后,败亡的结局已经注定,但是王师的旗帜没有插在安定城头上,那么氐秦就还是存在。 一个由胡人建立、不服王化,甚至屡屡对朝廷动兵的敌对势力就还是存在。 军事上虽然已经有定论,但是政治上还没有定论。 只是依据渭水、新平两战的胜利来给王师将领们的封赏,自然相比于灭国之战要大打折扣。 所以朝廷顶多顺势给杜英加个将军头衔,让他统筹关中战事变得名正言顺罢了。 阎负是氐秦的降臣,和江左半毛钱关系也无,自然不吝惜于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摩江左的心思。 袁宏皱了皱眉,他总归是出身江左,对于阎负的说法有些不满,但也知道阎负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并未争辩。 阎负接着说道: “从公文的行文上来看,使团并无倨傲之意,反而颇为恭敬,不过这恭敬的背后,是不是想要让我们放松警惕、进而露出破绽,那就不知道了。袁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阎负本来就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人,刚刚袁宏的皱眉以及暗藏的不满,他自然看在眼中。 此时忍不住出言,就是为了恶心袁宏一下。 莫要轻敌,尤其是你这来自江左的家伙。 袁宏外号“袁虎”,哪里是好惹的?当即撑着桌案就要站起来,便听到旁边传来咳嗽声。 一直静静坐在上首位,听着他们讨论的谢奕,终于忍不住下来控场。 不然的话,今天怕是就要听着两个家伙争执了。 这也是太守府之前的常态。 以袁宏为首的来自于南方的官吏和以阎负为首的本地官吏,素来不对付,争执吵闹也是常有的。 不过他们也并没有耽误到工作,杜英为长安所规划的蓝图,还是在按部就班的落实。 但现在江左使团来得很快,自然不能再让这两方互相攻讦。 谢奕平素并不会前来太守府,也绝对不插手太守府对于长安的管理,今日他前来的主要目的,就是避免双方再起争端,尽快敲定一个主意。 袁宏和阎负还是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的。 听到谢奕表示不满的咳嗽声,两人也立刻冷静下来,阎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袁宏先说。 袁宏沉声道: “使团的另一个目的,自然就是郗家和王家的联姻。太守府在这场眼皮子底下的联姻之中,又应该起到什么作用?” 明知道对方是想要联手对付自己,可是太守府在没有和江左乃至于整个南方朝廷撕破脸皮之前,又有什么理由去从中作梗呢? “太守之前就曾经说过,郗家一心想要依附于王家,因此不但会积极促成这一次联姻,而且以后也很有可能是王家麾下最凶恶的一条狗。”阎负斟酌道,“有时候偏偏是这些外来的狗,咬人最狠。 因此余认为,就算是不能阻拦,或者太守府现在不应当直接把自己摆在江左和大司马府的对岸,那也不能让郗家如此轻易的得逞,这样只会让郗家更加嚣张。 不如这样,我们双管齐下,一方面大肆宣扬王师攻破氐秦、横扫西北的胜利,以调动民心,使得百姓所关注的,都是王师的辉煌胜利,由此,无论是关中世家还是百姓,自然而然就会忽略郗家和王家的联姻所带来的影响。” 两家联姻以及背后的势力联手,对于百姓的影响并不大。 真正影响的,还是如今关中范围内世家们的态度和抉择。 杜英现在已经流露出了改变,至少是改良世家制度的态度,并非所有世家都会为了追求拥戴和创立一方势力的功劳而意欲摒弃旧有的制度。 革新派存在的地方,自然也就有守旧派。 因此这些世家很有可能会选择倒向江左和荆蜀,尤其是梁州、雍州等地的世家。 杜英并没有清算他们,并不代表着他们就会铁了心跟着杜英走。 世家的皆操,那一向是没有的。 所以太守府需要尝试尽可能降低两家联姻带来的影响。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八章 正是报仇好时机 “另一方面,我们就算是怎么宣扬和鼓吹,终归没有办法改变事实,尤其是现在凉州和仇池方向战况不明,潼关那边也一样面临着氐秦的压迫,因此自然会有人逐渐对太守府失去信心。 因此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行,既然挡不住,那就顺水推舟,表现出对两家联姻的支持。”阎负侃侃而谈。 袁宏顿时眼前一亮,击掌笑道: “是也!只要我们表现的积极,那么那些观望风向的人,就要开始犹豫和思考,为什么太守府会有这般自信,甚至还会促动此事。 进而他们就会盘算,这一切,是不是本来就在太守府的计划之内,毕竟咱们太守神机妙算的名号摆在外面,总会让一些人犹豫犹豫。在这期间,或许一切还能寻觅到转机。” 虚虚实实,就会让这些人投鼠忌器。 “郗昙本人也并不是有本事的,现在担任的御史中丞,多半还是因为父荫。”谢奕撇了撇嘴说道。 既然郗昙打算站到关中的对立面,那谢奕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直呼其名。 而且作为战场上一刀一枪劈砍出来的将领,谢奕虽然也是一个世家子弟,但是对于这些单纯吃老本的世家子弟,本来就充满鄙视。 所以谢奕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当太守府展露出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气势之后,本来就是想要抱大腿的郗昙,恐怕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现在抱着的大腿,至少在关中管不管用。 “这件事,恐怕还得劳烦司马出面,一旦那边放出风声,太守府便大张旗鼓的表示支持。”阎负斟酌道。 谢奕笑道: “就算是不为了虚张声势,太守府也得有所表示的,所以交给我就好。” 他的双重身份,让大司马府和江左双方,便是恨不得将他直接打翻在地,也只能咬着牙,挤出来笑容。 “那也只好如此了,还是要等天水乃至凉州的局势尽快平定才好。”阎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 杜英和王猛只要有一个人在长安,他也不需要和袁宏一起承担这么大的压力了。 两个本来还挺不对付的人,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下,已经快要在很多想法上达成一致了,再过些时日,怕是都要结成秦晋之好了。 “报!安定送凉州急报!”外面突然响起亲卫的声音。 议事堂上众人面面相觑。 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郗家总算是来了,总算是来了啊!正是报仇好时候啊!当时书院外之辱,定要加倍偿还,定要让谢无奕和杜仲渊知道余的厉害!”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太守府中充满忧郁的时候,大司马府上,桓济兴奋的来回转圈,甚至还时不时的挥动拳头。 他盼望着江左使团到达,已经太久了。 并不是真实的时间久,而是心理上的时间久,几近于度日如年。 郗家来了,王家和郗家之间的联姻将会在大司马府和江左的共同推动下落实,势不可挡,而这也意味着,那对自己爱答不理的王坦之,也得坐下来,乖乖听从代表大司马府的自己以及代表江左的王凝之调遣。 至于王凝之······ 桓济并不怀疑王凝之反对杜英的立场。 谢道韫之于王凝之,哪怕只是世家联姻,并非真有情感在其中,甚至两个人都没有打过照面,但谢道韫到底是王凝之名义上的未婚妻,而且婚约的取消也是王家默认,几乎等于王家主动吃了这个瘪——所以要是桓济,绝对不能忍。 夺妻之恨摆在这里,王凝之又怎会不和自己联手对付杜英? 张湛就静静坐在那里,小口抿茶。 看着激动的桓济,张湛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说话。 说话,那么就是在给桓济泼冷水。 两人的关系现在已经不像是桓温刚刚离开的时候那么默契了,当时的张湛,一心想着能够为大司马府守住在关中树立的威严,并且尽可能的为荆州在关中开创一片基业。 狡兔三窟,若是荆州在关中掌控田地和一些工商产业,那么将会有不受江左影响和控制的坚定后盾。 同时,张湛也谋求尽可能仍然将杜英以及长安太守府这个整体约束在大司马府的管辖之下。 至于桓济的想法,显然就更简单了。 他就是想要打压杜英,从来尽可能的掌控长安太守府,再进一步掌控关中,这将是他在几个兄弟之中脱颖而出的筹码。 两人的想法虽然有简单,有复杂,但是最终的目的倒是都保持一致,自然也就相安无事,甚至颇有种志同道合的感觉。 可是之后,桓济的毛躁逐渐表现出来。 张湛发现,桓济根本就不是想要从根本上掌控关中,在潜移默化之中施加大司马府的影响力,而是上蹿下跳的直接去给杜英找麻烦。 比如之前煽动人围攻关中书院要说法。 张湛觉得,只要太守府的人有一个不是傻子,那么就能猜到幕后主使是谁,而且袁宏、阎负这些人,哪一个像是傻子? 并且桓冲好像也知道了桓济做的这些事,上一次来的书信之中,义正言辞的表示,希望大司马府将注意力放在保证王师供给、调动荆蜀粮草上。 只不过桓济显然没有品味到桓冲信中“不要多管闲事、挑衅太守府”的潜台词,甚至还嘟嘟囔囔的表示自己这位叔父一心就知道打仗,甚至都不管背后的长安正在变成什么样子。 张湛懒得提醒桓济,因为他知道,就算是自己提醒了,桓济恐怕也不会听到心里去,甚至还会变本加厉的认为,桓冲是在前线和杜英一起打仗,完全被杜英给蛊惑了。 随着张湛对桓济愈发失望,他也逐渐冷了原本的心思,还开始认真的审视自己的对手。 霍然之间,张湛发现,太守府不知不觉已经把这长安经营的如同铁桶一般,人们知有太守府,知有长安太守杜英,而不知道大司马府,甚至就连“王师”这个词都逐渐消弭在街巷之中。 长安的百姓说的更多的,是“我们关中子弟”。 说到这里,他们还难免露出骄傲神色。 虽然王师之中,本地兵马和来自南方的兵马,人数大概对半分,可是似乎在这些百姓心中,已经只剩下三秦子弟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九章 谢道韫:夫君值得信赖 长此以往,关中,自然是杜英的关中,和大司马府还有什么关系? 甚至和朝廷,怕是都没有什么干系了。 杜英这一层层的布局,让张湛心灰意冷。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凭借自己,就算是得到了江左的臂助,恐怕也很难挑战杜英。 王坦之来到关中的时日也不短了,可是一直蛰伏,没有什么动作,每日老老实实的上下班,为太守府做贡献。 岂不也是没有找到可乘之机么? 而且就算是之前王坦之保持蛰伏,老老实实的,还有理由,可是现在呢? 两家联姻,按理说王坦之也应该会忍不住想要给杜英找点儿麻烦了才对。 结果至今为止,王坦之甚至一次都没有派人传话来。 要么是王坦之并不想参与到这件事之中,要么就是王坦之在静静等着桓济来找他,从而掌握主动权。 但是后者的可能性似乎也不是很大,因为只要稍微了解桓济的人,就知道这位桓家公子最是心高气傲,又怎么可能愿意低下头来去主动联络王坦之呢? 显然在他的心里,王坦之还不够资格。 能和他直接对话的,少说也得是王右军这种人物,再不济也得是郗昙这种朝廷之中有要职在身的。 想到这儿,张湛忍不住瞥了一眼犹自兴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有多么难缠的桓济。 这个猪队友······ 因此面对桓济,张湛只想保持沉默,这件事,他并不想参与其中。 桓济嚷嚷了半天,结果发现议事堂上唯一的听众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甚至小口小口的喝茶,一副乐淘淘的神情,顿时忍不住皱了皱眉,有些不满的说道: “处度(张湛表字),你倒是说一说,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 张湛忍不住腹诽一声,敢情你在这里转了半天,看得我头晕眼花的,实际上心里一点儿主见都没有? 他当下缓声说道: “少主不妨先试探一下江左的想法。王叔平北上,定然是带着江左之厚望前来的,所以少主先和王叔平谈一谈,免得有所误解。” “误解,这还能有什么误解?”桓济撇了撇嘴,对于张湛的谨慎颇为不屑。 王凝之北上,要不是为了对付杜英,还来做什么? 难道还能是来旅游的不成。 桓济知道,张湛最近一直在研究佛经。 关中靠近西域,佛教在这里的影响明显高于江左,所以这让本来就对佛学颇感兴趣的张湛如鱼得水。 所以桓济忍不住在心中吐槽,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看佛经看的入迷了,逐渐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所以变得这样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现在这偌大的大司马府,在外征战的桓冲,一向是不听从于自己的命令的,甚至自己让桓冲不要总是太配合杜英,把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拱手送给杜英,还被桓冲训斥了一顿。 而主内的张湛,现在又是这般,这让桓济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为什么你们都不能清楚的意识到杜英的威胁? 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配合我? “余且先去召集人手,府中部曲,再加上这些时日收拢的市井人士,至少要都先做好准备!”桓济一挥袖子,大踏步的出门了。 若不是这议事堂的门本来就是敞开的,他大概会忍不住狠狠一摔门。 目送桓济离开,张湛冷笑一声: “轻敌焦躁,难成大事!” ————————- 长安太守府内。 书房之中,同样是两个人,一个在背着手转圈,一个静静坐着翻阅公文。 “阿元,你就这么淡定么?”谢奕顿住脚步,他都已经转了好几圈了,谢道韫都一直没有开口。 谢奕原本以为女儿是在思索,但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大概女儿只是单纯的不想理他。 谢道韫这才抬头看了一眼颇为焦急的自家爹爹,柔声说道: “阿爹不用这般担心,要相信夫君。” “可是眼前的局势,如何能解?”谢奕一摊手,无奈的说道。 他们刚刚收到了凉州战事的消息,王师以朱序、陆唐为前锋,已经向姑臧城进发。 杜英更是明确表示要率领主力缀在后面。 杜英一去凉州,距离长安更是有千里之遥。 长安这边发生什么,杜英得到消息,甚至都已经是很多天,乃至于半个月之后了,更不要说再做出什么补救措施。 这等于直接把现在这暗流涌动的长安丢给了他们这些人。 尤其是今天谢奕亲眼看着阎负和袁宏两个人都差点吵起来,好在两人最终还是能分清轻重缓急,达成了一致。 但是这内部矛盾,也终究是隐患。 并且杜英之前为了尽快稳定天水、安定和新平等地,还抽调了太守府不少经验丰富或者出身关中盟、忠心能够保证的吏员,甚至就连谢奕认为关键时候能够独当一面的自家小儿子谢玄,也都被杜英抽调走了,现在太守府为了治理长安,就已经在连轴转。 想要应对外部形成的压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一旦王坦之、韩伯等人陆续从自己的位置上离开,那么太守府的工作就将很难推动下去。 如此内忧外患,让谢奕也难以保持镇定了。 相信杜英不假,可是杜英毕竟不在长安。 他可知道,长安正在发生着什么? 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至少现在使团还没有到,我们还没有见到郗家和王家的人,根据六扇门的消息,他们也没有主动联络大司马府,说明对方的联手也还没有达成一致,还有时间。” 谢奕一摆手: “那只是一两天的功夫罢了!顶不了什么用,照我看来,还不如随便找个名头,直接把使团给扣下来,这样两边碰不了面,想要联手又能如何?!” 谢道韫摇了摇头: “那样只会让世人都说阿爹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甚至还会让人质疑阿爹是不是合格的谢家家主,迫于舆论之下,三叔他们恐怕都得盘算是不是要找人替换阿爹了,若是这般,得不偿失。” 谢奕的谢家家主身份,是他能够在江左众人之中横行霸道,而王坦之等人都不得不礼让三分的依靠。 若他被拿下了家主的名号,就变相等于谢家放弃了对谢奕的支持和保护。 江左众人,谁还会把谢奕放在眼里? 关中也就失去了压江左众人一头的资本。 正文 第七百七十章 独钓寒江雪 “而且不让双方见面,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谢道韫接着说道,“若是他们想,不见面也能联手,若是他们不想,那么见了面也是不欢而散。” 谢奕跺了跺脚。 “阿爹先坐下来喝杯茶吧。”谢道韫柔声道,“肝火太旺了,会伤身体的。之前在沙场上,需要的是这一份火气,来奋勇杀敌。 而现在,更需要冷静的去判断每一个举动的得失,而不是一切都付诸暴力,说不定那样正好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之中,白白给人口实。” 谢奕也知道现在着急没有用,只好气呼呼的坐了下来,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如牛饮水。 谢道韫无奈的看着他,喝这么热的茶水也不嫌烫······ 相比之下,自家夫君还是比较省心的,至少知道自己心疼自己。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现在两边都没有主动联络对方。”谢道韫接着说道,“这说明他们也都在等着对方低头。 桓济和王凝之,都是年轻气盛之人,而王坦之的态度尚且不明确,郗昙又是摆明了不打算做主,因此现在还要看桓济和王凝之谁先低下头来。 同时这也说明,他们之间,远没有到相互信任并且达成默契的地步,仍然还在试探以及怀疑对方的真心。 江左使团此次北上,仍然还是走的寿春这淮南前线,宁愿冒险一些也不走荆州,对于荆州的猜忌显然还是有的。” 谢奕眉毛一挑,这么说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 “所以太守府只管以不变应万变。等到天水战事结束之后,就算夫君不能抽身回来,郡丞也是能折回长安的。”谢道韫宽慰道,“需要我们咬牙撑过去的,也就是这个冬天罢了。” 距离年底,已经只有两天了。 过了年,到开春时节,一切战事,不管进行到什么程度,自然都会逐渐终止。 毕竟大家都是要以耕种为重的。 到时候杜英就算是没有能解决凉州,也会收兵先推动关中的春耕。 这关乎到来年关中还有没有实力发起新的进攻,而或在荆州和江左的联手压迫下自保。 “阿爹需要做的,就是依旧以淡定的模样去接待使团,并且尽可能的跟着他们,乃至于缠着他们,让他们很难找到足够多的时间细细图谋。”谢道韫笑道,“只要阿爹不端着架子,或者不动粗,那么王凝之和桓济,都没有理由驱赶你。” 谢奕哼了哼:“几个小辈,谅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 “江左来人自然不会尝试以武来挑衅,但是大司马府那边······却也难说。”谢道韫的眼眸之中闪过些忧虑,“六扇门之前就已经发现,桓济已经不甘心于只指挥大司马府中的两百部曲,开始积极招募市井之中的流民。 之前安排人围攻书院,就是他的一次尝试,只不过当时桓济还只是以金钱收买的方式煽动一些书生罢了。 如今变本加厉,恐怕不再局限于只是派人动动嘴。六扇门虽然已经派人打入大司马府,但是有张湛在为桓济监督和兜底,所以想要传递消息也不容易。 阿爹还是要小心为上,莫要马失前蹄。” 谢奕拍了拍腰间的刀: “这个阿元就不用多操心了,阿爹有刀在此,还怕那些市井刁民游侠儿?上过沙场的刀,总归和那些小打小闹的家伙们不一样。” 谢道韫欲言又止,她知道,阿爹虽然对于别的事情干着急,但是对于沙场厮杀、动兵刃的事,从来都信心十足。 而且他也的确有这个公认的实力,能让他拍着胸脯说这些话。 谢道韫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挫了阿爹的锐气,徒引阿爹不满。 毕竟太守府上下,现在虽然在竭尽全力维持这种只是暗流涌动,但是表面风平浪静的局面,可是仍然做好了随时和各方刀兵相见的准备。 在关中,世家的声望和威严,终归都需要通过刀兵来打压。 而谢奕,自然就是太守府最锋利的那把刀。 “那便这样,为父先去准备迎接使团。”谢奕起身,迫不及待的向外走去。 一听说可能有仗要打,谢奕早就已经心痒痒了。 谢道韫也起身相送,谢奕却不忘摆了摆手:“阿元你忙,也别累着了,记得多休息!” 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没影儿了。 谢道韫想追都追不上,她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回自己的位置,同时忍不住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封信。 打开被自己小心折叠成好几层的信,谢道韫端详着上面的字迹。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落款正是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 这封信是不久之前和凉州的战报一起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名义上是杜英送给谢道韫的家书。 而里面也只有这一首诗。 诗下,还有一副简笔画,三两笔简单勾勒,正是渔翁坐在孤舟上钓鱼。 前后皆是空白,而偏偏是这空白,似乎才正体现了那一份天地全白、只有一人的孤寂。 这粗糙的笔画,让谢道韫看到之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甚至现在手指轻轻摩挲而过,心海里仍然能浮现出那个年轻人带着顽皮笑容的形象。 而这首诗的四句之中,最后一句的字体明显大了一些。 显然才是杜英想要传达给谢道韫的意思。 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 独钓寒江雪······ 夫君想钓的,是什么? 谢道韫几乎在看到这句诗的第一时间就体会到了杜英的意思。 只是不知道,夫君想钓几条鱼? 而又打算在什么时候收网? 就是因为大概猜测到了杜英的意图,所以谢道韫才能在此地稳坐钓鱼台,并且也不介意太守府和阿爹他们采取一些过激的举动。 一石激起千层浪,只有太守府这边动静大起来,才能吸引更多的鱼过来。 不过又不能惊扰了鱼儿,那就最好是让鱼儿们认为太守府不过尔尔。 现在他们要做的这些虚张声势的事,或许能欺骗得了桓济和王凝之,但谢道韫可以肯定,王坦之是能一眼看穿的。 太守府跳的越欢,说明太守府越是内中虚弱。 只是不知道王坦之会怎么做? 太原王氏······谢道韫轻轻摩挲着信,看到夫君的亲笔字,她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逐渐将这些涌动的暗流丢在脑后。 自己有夫君为依靠。 只可怜那郗家妹妹,将要卷入这漩涡之中,命途多舛了。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章 冬已至,春未远 想到这里,谢道韫更是有些后怕。 而或许,若不是遇到了夫君,此时在漩涡中心的,就是自己。 “归雁。”她轻声唤道。 归雁小步走过来: “夫人,怎么了?” “派人准备一些礼物,随我去一趟关中书院。”谢道韫吩咐道。 归雁应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开,谢道韫又摇头说道: “算了算了,先不去了。” 归雁虽然错愕,但是看谢道韫有些纠结的模样,也只好先顿住脚步,好奇的压低声音问道: “姊姊是想要去看望郗家那位吧?” 谢道韫笑道:“你倒是机灵。” “可是又为什么不去了?” “人各有命,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数。我也没有必要非得要插手其中。”谢道韫缓缓说道,“更何况现在太守府也是风雨飘摇,危墙之下,又哪里顾得上他人?” 归雁不由得也小脸儿一垮,坐下来,凑近一些: “现在的局势已经这么糟糕了么?为什么公子还不回来?” “你也怀疑夫君么?”谢道韫笑问。 归雁摇头,有如拨浪鼓一般。 “这就是了,我也相信他,所以尽管等着,少惹事端就好。”谢道韫说道,似是自问自答,提醒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外面的寒风,仍然在呼啸。 “现在天寒地冻,夫君不在,我们还是要相互依偎着取暖啊。”谢道韫在风声中喃喃说道。 曾经的风和雪,只让她觉得美。 未若柳絮因风起。 而现在的风和雪,让她觉得彻骨的冷。 归雁笑着说道:“公子曾经说过,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么?所以听到这风声,心里应该暖洋洋,期盼着春暖花开才是。” “你家公子,向来都这么乐观。”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可是柳絮因风起,不也是饱含春之意么?”归雁接着说道,“所以公子和谢姊姊才能一拍即合。” 谢道韫怔了怔,旋即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归雁的眉心: “小丫头嘴巴真甜。” 说罢,谢道韫一把推开了窗。 风呼啸,吹卷起屋檐上积雪纷纷。 冬已至,春未远。 盼郎归,恍如年。 ————————————- 从灞上向西看去。 白雪覆盖了原野,但是目光所及之处,并不是巍峨的先汉帝都长安城,而是围起来的篱笆、一间间低矮的屋舍,以及滚滚冒起的白烟。 “自从太守府设立城南市集之后,关中商贾云集,逐渐城南夜已经安顿不下这么多工坊和商铺,因此太守府开始着手从城东设立新的市集,便是诸位眼前所见。”坐在马背上的年轻人微笑着指着前方,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情。 这年轻人正是太守府掾史麻思。 使团已经抵达蓝田,太守府自然不可能不管不问,因此谢奕出迎于长安城外,而麻思就代表太守府前往蓝田迎接,陪同使团一路前来长安。 主要是作为向导。 策马行在麻思身后的一名年轻人和一名中年人,神情各不相同。 那年轻人高踞马上,腰间悬着一个道家的八卦盘,头上带着的也是道冠,如果不是身上还是青衫,恐怕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年轻小道士。 而他这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自然也就让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王羲之的几个儿子之中,最沉迷道教的王凝之。 估计也是王羲之严令禁止,否则的话,王凝之直接穿上一身道士的衣服,于他来说,也未尝不可。 马背上的王凝之,犹然端着世家子弟的架子,但是眼睛已经忍不住滴溜溜的转,目光在周围的原野上扫过。 白雪皑皑的苍凉大地,这是江左见不到的景象。 所以王凝之很好奇。 至于旁边的那中年人,穿着打扮远比王凝之来的正式。 这才是使团名义上的指挥者,御史中丞郗昙。 只不过因为郗昙一直在努力控制着和王凝之并肩而行,既不超前,也不落后,这样既可以表明自己作为使团名义上老大的身份,又不至于引起实际掌控使团的王家不满。 均衡做的很到位。 同时郗昙一直在偷眼看向王凝之。 王凝之赞同的他也一定赞同,王凝之反对的他也一定反对。 绝对不会站错队、说错话。 郗昙的这些举动都落在麻思的眼中,让麻思心中暗笑。 琅琊王氏,在江左固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在关中,这名号可不怎么好用,甚至王家留在关中的人还得仰仗着太守府给口饭吃。 想要在关中寻觅到一个对王家百依百顺的人,诸如郗昙这样的,那还真是太难了。 因此麻思有一种看热闹的心情。 至于王凝之本人,显然根本没有把郗昙的神情和举动放在眼里。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关心自己的这位未来岳丈到底在想什么。 此次使团北上,各方势力磨刀霍霍,但是处于漩涡之中的王凝之,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 若不是家中的任务压在身上,王凝之甚至都想把这一次北上当作一次单纯的游历。 出家之人,只有先入红尘,才能再出红尘。 因此王凝之一直心心念念着能够在红尘之中历练一番。 想到这里,王凝之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叔平为何叹气,是觉得关中这样大肆开办工坊有所不妥么?”旁边一直偷眼看着他的郗昙,登时打了一个激灵,直接开口说道。 王凝之怔了怔,其实他想说,自己此次北上,代表家中对付杜英,还不知道要结下多少因果,甚至还要成亲,这因果纠葛就大了去了。 何时才能六根清净? 所以当郗昙开口之后,王凝之下意识的想说,“我是因为想到要娶你家女儿,从此成家立业,所以不高兴”。 但是他还没有直愣到这个地步,此次北上,自己能够依靠上的,恐怕就是郗昙了。 关中的王坦之和韩伯等人各怀心思,而且态度不明,这是家中早就已经察觉到了的,所以王羲之提醒过王凝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王文度等人身上,倒不如自食其力,并且好好用身边的这条狗。 不假,对于王家来说,懂得察言观色,并且一直急不可耐想要往上扑的郗昙,和一条恶狗也没有什么区别。 “工商为贱业,重工商而轻农耕,总归是本末倒置。”王凝之附和道,总不能不说话,让郗昙难堪。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二章 是空城计,是鸿门宴? 郗昙顿时满脸笑意,激起来脸上不少褶子。 麻思则撇了撇嘴,毫不犹豫的反驳道: “关中从未轻农耕,若无关中之农耕,则无王师今岁之六月粮,也就没有长安之胜。 至于长安城外的工商集市,乃是太守府招引其余地方商贾,并且安顿关中流民之举,若无这些工商集市,长安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汇聚起十万人家。” 郗昙顿时眉毛一挑,想要说什么,王凝之已经适时地摆了摆手: “此话也有几分道理,毕竟因地制宜嘛!关中久经战乱,凋敝多年,若不用些非常手段,也难振兴。” 王凝之本来就没有打算让郗昙和麻思在这件事上起争执。 不管怎么说,关中的“另辟蹊径”,目前所能看到的效果当然是很好的,这也让外人挑毛病也没有办法用事实反驳。 王凝之很清楚,关中目前的受教育水平当然也不可能和江左相比,因此这里的人所看到的也都是眼前,搬出来一些圣人学说,或者玄而又玄的清谈话题,关中的人怕是也只会嗤之以鼻。 所以郗昙说到最后,必然会理屈词穷。 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既然已经预料到了结尾,王凝之也没有必要找这个不痛快。 不过王凝之的话,仍然让麻思忍不住皱眉。 “非常手段”? 说到底,还是觉得关中不过是走的歪门邪道罢了。 正统的国家治理方式还是在江左。 这让麻思忍不住想要问一句,是谁在胡人的马蹄下瑟瑟发抖、仓皇南渡,又是谁在一片胡尘之中揭竿而起,最终成就光复故土之功? 不过对面毕竟是代表朝廷而来的,这话若是丢了出来,那就是在抓着朝廷的痛处打,因此麻思硬生生憋回去了,只是不冷不热的说道: “太守上任几个月,除去率军征伐在外,人在长安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月余。 但在太守的指挥下,如今的长安,收拢周围流民、开拓商路,同时重新分化田地、屯储粮草,虽然不能称之为富足,但是俨然已经胜过氐秦在时。” 郗昙顿时笑着说道:“不过月余,就能治理好长安,太守真乃不世出之年少英才,更也是这关中,人才济济啊!” 说着,郗昙还双手张开,衣袖挥舞,笑眯了眼。 他名义上是夸奖杜英,但是实际上更是为了夸奖长安太守府的其余官吏们靠得住,其中自然也包括眼前这位麻思。 这笑眯了眼的神情,似是在说: 我在夸你,难道不高兴吗? 麻思却脸色一沉,郑重说道: “关中能有今日,盖因太守,太守府上下,王师上下,皆无异议。所以关中人才多寡还在其次,若无太守,便无诸位眼前之关中。” 说罢,麻思一打马,领先王凝之和郗昙几个身位,竟是再也不想和郗昙讨论这个话题的意思。 “你,你这小儿,怎地如此无礼!”郗昙顿时气得直哆嗦。 王凝之轻轻咳嗽一声: “看来杜太守在长安所得人心多矣,中丞还是不要总是在这些话题上挑衅太守府属官为好。” 这里毕竟是长安,是杜英的地盘。 王凝之是来文斗的,不是来武斗的。 郗昙如此挑衅,他有点儿害怕太守府的这些杀胚们会忍不住直接在城外将他们解决了,一了百了。 至于麻思他们为什么被王凝之认定为杀胚······ 一个文官,腰间悬着形制古怪的刀也就算了——王凝之不认识那是关中打造的横刀,但是文人一般都是佩剑的,佩刀本来就有杀伐之气,而无君子之风——而且马鞍上随着战马颠簸,一晃一晃的,分明就是一把劲弩。 谁家文人马背上挂弩的? 说的不好听一点儿,江左很多平日里喜欢服用五石散的世家子弟,身体虚弱之时,上马都是一个大问题,张弓搭箭那是想都不用想。 王凝之还年轻,未深受其害,所以现在还能策马而行。 更何况这些人跟着杜英打氐蛮的时候,大概也没有什么文人和武将的区别,都是一起抄家伙上阵。 而这大概也就是几个月之前的事罢了。 所以王凝之看麻思,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文人。 王凝之这么一说,郗昙心中虽然愤懑,可是也不好再做争辩。 还没入城呢,就惹得这位金字招牌的准女婿好几次打断和明显的不满了,可不是好事。 前面策马疾行的麻思,显然也没有料到,一心想要做文官的他,还是被认定为了赳赳武夫。 不过长安城已经就在眼前,麻思也看到了城外迎接的人影。 谢奕策马迎上来。 “参见司马!”麻思拱了拱手。 谢奕含笑致意,看麻思脸上犹有怒容,不由得压低声音问道: “这是······起了口角?” 要是动手的话,以这家伙曾经赖以横行河北战乱之地的身手,恐怕后面跟着的那些使团成员,都得躺着入长安不可。 麻思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输了?” “那倒没有。” “那还有什么好生气的?”谢奕笑道,“大男儿,挺起胸膛来!” 麻思愣了愣,旋即意识到自己刚刚伏下身子疾行,在别人看来,显然是受了气,定然会揣度是不是麻思输了口角。 对我方士气显然是有影响的。 尤其是现在的太守府,最是外强中干的时候,因此麻思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起大家心中不一样的想法。 脸上露出愧然神色,麻思勒住马。 而谢奕已经迎上王凝之: “叔平贤侄儿,江左一别,经年未见,竟也长得玉树临风也!” 王凝之也一抱拳: “虽隔经年,但是谢伯父仍是我大晋的中流砥柱,风采不减当年啊!” “人老了,就别夸赞了!”谢奕哈哈笑道,“这年头,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以谢奕的性格,按理说应该咄咄逼人才是,为何说的如此谦逊? 王凝之和郗昙等熟悉谢奕的人,心中不由得泛起疑惑。 这让王凝之甚至第一时间都没有去应和谢奕,而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长安城门。 洞开的城门,迎接着他们,又似乎要一口吞噬他们。 而已经被肃清的门口,只剩下一排排站立的士卒和太守府衙役。 就像是引弓待发的刽子手。 谢奕这一出,是空城计,还是鸿门宴?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三章 越是卑微,越是狰狞 深吸一口气,王凝之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只是这笑容落在谢奕的眼中,觉得挺假的。 年轻人,演技挺差的,至少比关中这帮人差远了。 尤其是仲渊那小子还有他那个师兄。 当初大司马、苻坚、王羲之······也不知这关中多少枭雄都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不过谢奕本来也没有指望能够从王凝之这里获得真心笑容。 要是有,那才见鬼了。 “谢伯父老当益壮,纵横沙场再十年,绰绰有余。”王凝之赞叹道。 你小子怕是巴不得我现在就卧床不起······谢奕挑了挑眉,毫不掩饰自己的神情。 脸上写满了“我不相信”。 不过对于谢奕的不屑,王凝之并没有在乎。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世家子弟的基本素养。 能说几句客套话,就已经很不错了。 难道还真指望我这个正统的王家子弟夸赞尔这江左世家的叛徒? 不过谢奕并没有和王凝之在城门口就直接起争执的冲动。 他接着又直接缠着郗昙寒暄起来,俨然一副根本没有把王凝之这个小辈放在心上的意思。 王凝之并不着恼,为人所漠视,以锻炼心智,这也是修行。 但是王凝之的脸上无悲无喜,郗昙自然惶恐不安,担心自己和谢奕凑在一起叙旧,会引起王凝之的不满,因此一直诚惶诚恐。 “一路舟车劳顿,饭可还称心?” 郗昙正想要大吐苦水,这北地的饭食相比于江左,自然是粗糙了很多,不过他瞥了一眼王凝之,没有从王凝之那里得到准许或者反对,只好含含糊糊的应和一声: “尚好。” “北地胡尘漫卷,沿途可见到白骨森森?” “饿殍遍野,这般景象······”郗昙脱口而出,但紧接着摇头,“也不是很少见,而且也不多,也不多,乱世嘛!古往今来,可不都是如此······” 他要是一口咬定有很多白骨,那么岂不是在说江左无能、偏安建康,既不能收复故土,又不能将这些汉家百姓从胡人的刀刃之下解救出来。 等于变相的承认主政江左的王谢各家的无能。 话已至此,郗昙脸上也露出求饶的神色。 无奕兄,你好歹也是谢家家主,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当,还是不要做了吧。 谢奕笑了笑,他虽然是谢家家主,但只是名义上的。 相比于这个身份,在谢奕的心中,大司马府的行军司马、前锋或许更重要一些,而当今长安太守杜仲渊的岳父这一层身份,比行军司马显然又更重要一些。 郗昙策马让开一些,坚决不再和谢奕并肩而行,哪怕落后一些身位也好。 谢奕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转而看了麻思一眼。 麻思不由得露出敬佩的神色。 与其和对方讨论关中有多么好,倒不如抓着江左的弊病狠命抨击,只要对方疲于招架,自然也就无暇再去抨击关中的过错。 这本来就是一个比烂的时代,谁家都是一地鸡毛,因此只要一方咄咄逼人,另外一方自然就理屈词穷。 而谢奕现在这样做所带来的结果,就是郗昙和谢奕争论也不是,不争论也不是,只好回避。 落在外人的眼中,自然就是郗昙避让谢奕的锋芒。 谁更有口舌之利,可见一斑。 —————————— 使团此次北上,明面上的目的是为了封赏杜英。 而杜英不在长安,使团自然也不好大张旗鼓的直接跑到太守府里对着太守府属官以及空荡荡的太守之位嚷嚷一通。 没有找到正主,本来也是王凝之和郗昙等人所期望的,这样他们才能顺理成章的留在长安。 谢奕走入太守府的议事堂,环顾周围,阎负、袁宏、麻思、全旭、蒋安等人,都已经在座,这几乎是关中盟在长安所有的中高层官员了。 谢道韫也列席其中,坐在杜英空出来的上首位旁边。 对此,众人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当初在关中盟,太守夫人也曾经作为掾史参加关中盟每一次商议。 现在杜英不在,谢道韫更是一直在帮助杜英传达各项事宜。 只不过谢奕是太守府明面上的上官以及顶梁柱,因此谢道韫一直在尽可能的降低自己在太守府议事堂上的出现频率。 否则恐怕又要有人开始说,太守府名义上是杜英所掌,实际上却被谢家父女所垄断。 真乃世间奇闻也! 这种话,阻挡不了产生,甚至也阻挡不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推动。 所以谢道韫索性就尽可能的不现身,也就不给人把柄。 但今天不一样,江左使团入长安,长安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随时都有可能变成择人而噬的巨浪! 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今日必须要拿出章程。 谢奕一边走到舆图前,一边笑着说道: “郗重熙(郗昙表字)和王叔平这一对儿翁婿,当真是有意思。若不是两人年纪差距那么明显,被外人看到,恐怕都不知道这到底谁才是翁,谁才是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谢道韫淡淡说道,“中丞把身形放的卑微,也不过是想要给郗家求一条活路罢了。 若是不管整个郗家的死活,不为郗家下一代人,那么以他御史中丞的身份,也大可以逍遥山林,或者在朝堂上做一个清贵的官员,这权力争夺、红尘滚滚,与之何干?” 谢奕被自家女儿堵了一下,讪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袁宏和阎负等人对视一眼,他们刚刚听麻思讲述了长安城门外的故事,也正觉得好笑,此时自然笑不出声了。 谢道韫接着提醒道:“有时候,越是这种卑微到尘埃之中的人,越是会变得残忍而狰狞。 他们的残忍,有可能是落在对手的身上,以释放他们心中压抑的怒火。当然,也可以反噬那些吊着他们、牵着他们的主子身上。 一条疯犬,逢人便咬,咬的可能是两边的任何人。现在他还没有被逼迫到绝路上,但是又有谁知道那一天会何时到来? 一个人所能承受的委屈、所能积蓄的怒意,是有一定限度的,越是好欺负的人,越是容易做出令人不敢想象的举动。 因此太守府上下,可以轻视郗中丞,但是绝对不能嘲笑,也不能无视他,而是要把他当做一个随时有可能铤而走险的对手。” 正文 第七百七十四章 太守府更值得关注 谢道韫的话音徐徐落下。 议事堂上众人,彻底收起来刚刚露出的些许笑意。 这一刻,他们已经意识到,所要面对的对手可能远比想象之中的棘手。 并不是因为他们手中握着多少兵马,而是因为关中仍然缺乏对这些远方来客的了解。 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会把争斗引动到什么地方、什么层次上去。 谢道韫说罢,看向谢奕。 谢奕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他正襟危坐,目光中带着寒意,此时的他,已经卸去了原本的玩世不恭,满是凛然杀意。 这一场暗斗,经过谢道韫的提醒,谢奕已经不再当做是一场文争,而是一场真正的战斗。 一场随时需要他拔刀并且全力以赴的战斗。 “江左和荆州在关中所能掌控的唯一一支兵马,此时还在天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袁宏正色说道,“所以他们也没有武斗的本钱,除了大司马府中的一些部曲罢了,但是六扇门和城防王师都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强势弹压。 具体的安排,于谈和殷举已经专门向司马汇报过了。” 谢奕颔首,于谈和殷举虽然本事不是很出众,但是身为杜氏家臣,最重要的就是忠心。 而这本来就是一个比烂的时代,所以他们就算是再怎么缺乏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在这长安城内,对付大司马府的那些部曲,还是毫无压力的。 “所以江左和荆州必然会尽可能的抨击关中施政的弊端,并且拿出一些空头许诺来拉拢有可能被其所用的人。”阎负接过来话茬,看向全旭。 全旭会意,沈文儒跟着王猛前往梁州,如今还没有从汉中回来,所以长安的工商业建设,是全旭一人担纲: “市集和工坊之中,有大量的流民和氐人战俘,他们是最容易被江左煽动的,因此我们已经提高薪水,并且配合太守府宣扬新的土地和住房政策。 只要工坊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发动工人们打造屋舍、丈量土地,让他们真正意识到,在工坊之中,也一样能够温饱,甚至所能获得,比自己耕作还要多。” 太守府新的土地政策其实很简单,就是以工代赈、安顿流民。 华夏安土重迁的思想,让这些工坊之中的流民仍然会因为自己没有土地而感到惶恐。 若是能够选择,谁会愿意流离? 所以工坊组织他们划分自家土地、搭建自家屋舍。 虽然他们并没有获得大片的田地,但是至少他们有了一片可以供自己支配的荒地,并且按照自己的喜好在上面建设自己的屋舍院落。 这种亲力亲为、从无到有的过程,颇得工坊中工人们的拥戴。 再加上薪水的提高,使得一些原本呼吁着想要耕地的流民,逐渐安心在工坊之中工作。 之前关中书院被士人们围住索要说法的经验表明,江左和荆州还是有钱,所以通过动用钱财来煽动舆论、制造混乱,是他们最有可能用的手段之一,从而营造出来太守府不得民心的景象,进一步使得原本相信太守府的人也会在心中产生疑惑。 而现在,只要太守府能够满足百姓的需要,那么些许钱财,显然不足以让百姓们放弃现在已经有的,再去“拼一把”。 “至于市集之中的商贾们,他们也都清楚利害。”全旭接着说道,“关中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尊重和优待,他们就算想要改换门庭,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在对面能够得到什么。” 要说不稳定因素,追逐利益的商贾显然比生性淳朴老实的汉家百姓们更危险。 他们既可以建起来高楼,也可以转眼为了更多的利益而直接把高楼夷为平地。 但是前提是他们能够在此过程中获得更多且更长远的利益。 显然江左并不能满足这个诉求。 江左和荆州的商贾们几乎就是给世家打下手的,辛辛苦苦跑一个来回,大多数的血汗钱都被世家拿走,落在商贾手中的屈指可数。 而现在在关中不一样。 除了一些税收之外,商贾们可以支配自己的收获。 两相对比之下,他们只会更加坚定的站在关中这边。 “因此他们只能煽动一些士人罢了。”谢奕不由得露出笑容,一群自己拔出刀子就能吓个半死的关东士人,甚至都不值得他重视。 阎负缓声说道: “但其实除了煽动舆论之外,他们更主要可以做的,还是把太守抬高到一个虚有其表的位置上,然后夺取我们已有的实权,尤其是太守府的几个掾史,如今实际上掌控着整个关中的民政治理。” 王师一路横扫关中其余州郡,接管地方的吏员也几乎都是从太守府各个曹司之中派遣出去的,因此名义上只管辖长安的太守府,正通过这种方式实际上管控整个关中。 而且用人之际,特事特办,太守府这样做,别人也挑不出毛病。 谁让朝廷的封赏速度根本跟不上杜英建功立业的速度呢? 阎负说到这,堂上众人彻底不淡定了,一个个皱起眉头。 ————————- “长安太守府这个整体,之所以比杜英本人更加值得我们关注,并且需要我们集中全力先拿下,就是因为其掌控着关中的民政实权。 这个关中,并不是小小的长安、扶风等几个郡府,而是囊括了雍州、秦州、梁州,乃至于西凉的偌大西北。” 近乎于相同的话,不只是出现在太守府的议事堂上,还出现在王家府邸之中。 王坦之负手立于堂上,侃侃而谈。 使团进入长安,并没有按照太守府所请,下榻府衙。 王凝之和郗昙都表示没有必要劳民伤财、动用人力,王家在长安的府邸也不小,使团安顿在这里就行。 他们可不知道太守府所安排的府邸之中到底留下了多少暗门,还有多少仆人都是太守府的耳目。 谢奕也就从其所请。 反正太守府也没有指望着这些人能住进来。 所以除了腾出来一个氐人王侯的府邸之外,太守府啥也没干。 里面都是杂物和杂草,也没打扫。 要是这些人嚷嚷着非得住进来,那才是太守府手忙脚乱的时候。 大概王凝之和郗昙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弹劾太守府“不敬上使”的机会。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五章 琅琊王氏的外强中干 进入府邸之后,王凝之也没闲着,第一件事就是召集王坦之、韩伯和阮宁三人一起商议。 当然,除了这三位江左留守的人之外,堂上还有两个王凝之并没有邀请的客人。 坐在前面的那个,身材不算高挑,样貌不算出众。 一身市井便衣,让他看上去很普通。 坐在位置上忍不住扭来扭去,说明他很不习惯这一身粗疏的衣衫。 正是桓济。 使团进入长安,桓济就坐不住了,不顾张湛的阻拦,乔装打扮之后上门拜访。 而张湛虽然万般无奈,觉得这样等于把主动权直接拱手让给了江左,但是也架不住桓济完全可以不听他指挥,所以只好也跟着桓济匆匆而来。 此时张湛就坐在桓济的背后,眼观鼻、鼻观口,双手扶膝,手腕上还挂着一串佛珠,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这让王凝之每次看到张湛,都忍不住暗暗皱眉。 倾心于道教的他,显然对于佛教并不喜欢。 江左虽大,佛道之间显然也虽各有擅场,但是随着信众越来越多,日后少不得是要争执生乱的,尤其是佛教广设寺庙、利用豪门望族的香火钱收购周围的山林田地,同时还有免税的特权,更是已经引起了王谢等上层世家的不满。 毕竟收购田地、钻国家税收的空子,这本来是世家的活计。 结果现在佛教也有样学样,自然等于在打压世家的获利空间。 因此王家已经开始倾向于扶持五斗米道,打压佛教。 尤其是佛教能够发展迅速,也得益于各家后宅的积极贡献,所以道教也被引入到后宅之中,经常出现一家之中,不同院落里,有僧人和道士分别做法事的神奇情况。 站在道教这一边的王凝之,自然是排斥张湛的。 而张湛似乎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当他察觉到王凝之的眼神不善的时候,更加频繁的捻动佛珠。 王凝之强忍住怒意,现在毕竟是两家寻求合作的时候,既然大司马府已经主动低头、找上门来,那自己这边断然不能再把客人撵走。 不然两家之间的联络,可就彻底没有可能了。 王坦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桓济冒冒失失导致的被动,被张湛几个小动作就掰了回来。 王凝之的水准,相较于王右军,自然是差了很多。 这也足以体现如今王家面临的窘境。 青黄不接,王羲之的身体扛不住了,可是很明显王家下一代人还没有成长起来。 诸如王凝之之流,只是江左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罢了,想要让他凭借自己并不出众的知识和几乎为零的经验去对付杜英,也基本不可能。 这大概就是琅琊王氏的无奈吧。 因此琅琊王氏显然是更仰仗于王坦之的,王羲之并没有派遣自己这一辈的兄弟前来,而是让王凝之前来,本身也有向王坦之示弱的意思,希望王坦之能够在关中提携琅琊王氏,而不是辅佐。 只不过王羲之的深意,显然王凝之并没有理解,所以他依旧坐在主位上,而给王坦之安排的位置仍然在韩伯和阮宁之间,丝毫没有重视王坦之的意思,也显然没有把太原王氏当做整个江左王氏的一部分。 至于郗昙······ 这个老狐狸,办事能力不强,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一流。 王坦之清楚,郗昙肯定能察觉到王羲之的意思,奈何郗昙根本就没有打算提醒王凝之。 一旦提醒了王凝之,那么王坦之和王凝之地位平齐,甚至隐隐凌驾于王凝之之上,充当“监军”的身份,那么郗昙岂不是又多了一个人要伺候,地位也不就跟着又掉了一层? 这让王坦之只能感慨一声,这些附着在王氏身上的菟丝子们,只会借助王氏的阴凉疯狂汲取养分、为虎作伥,但是却从来不会真的为王氏考量。 而既然王凝之是这般态度,那王坦之说话做事,也要有所保留了。 介绍完长安太守府的基本情况,王坦之也不发表意见,施施然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摆出来一副安心听候命令的神态。 韩伯和阮宁都有些奇怪,因为他们两个很清楚,在座的三个人,谁才是主心骨,可是王坦之这泯然众人矣的模样,俨然是不想深入参与到这场争斗之中。 这位王羲之也看好、本来就享有盛名的年轻人,又在想什么? 他的抽身而出,岂不是意味着王凝之和桓济这两个是不是了解关中、了解杜英都有待商榷的人要凑到一起制定计策了? 韩伯无声的笑了笑。 阮宁则是一头雾水,心中隐隐升起忧虑。 而桓济显然并不在乎王坦之的态度。 他对于王坦之一点儿好感也无,毕竟桓济在长安策划的几次行动,因为王坦之一直保持不合作的态度,所以或是失败,或是因为没有可行性而被桓济自觉地叫停了。 若是王坦之稍微配合自己一点儿的话,说不定王凝之还没有到长安,太守府就因为感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压力,而不得不做出让步,无论是也给桓济一个有实权的位置,又或是事事禀报大司马府,让桓济有点儿处理长安事务的参与感,其实桓济就心满意足了。 结果太守府的态度一直强硬,而桓济一无所获,如今更是要眼巴巴跑来寻求和王凝之的合作,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王坦之! 这个王文度,居心叵测! 因此不等王坦之坐下,桓济就先伸手撑着桌子,朗声说道: “杜仲渊掌控太守府以来,谁能担任要职,谁却只能在一边看着,都是他一人所说、一人所决,完全不在乎此人是否有才能。 此为任人唯亲也,不可取!因此余认为,应当趁着杜仲渊不在长安,逼迫太守府重新调整任命。” 桓济的声音回荡在议事堂上,完全是一副“这里我说了算”的神情。 王凝之脸色一沉,却不着急开口。 王坦之的嘴角掠起哂笑,杜仲渊能坐在长安太守的位置上,并且将关中盟原班人马都安插进来,本来就是大司马为了拉拢杜仲渊而采取的妥协策略。 换而言之,这是大司马首肯的。 如今桓济开口就是“任人唯亲”,那任人唯亲的不只是杜仲渊,自然也还有大司马。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六章 郗家婚事 不过桓济最后一句话,还是说到了点上。 议事堂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是江左众人达成默契,要给这个想要“反客为主”的家伙一个下马威。 桓济深吸一口气,他的怒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 主动上门,然后就是这个待遇? 若论把持桓济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人的内心,那王凝之还是有一手的。 世家的基本修养。 所以眼见得桓济就要生气,王凝之装出来一副思考的模样,徐徐说道: “余还是赞同桓公子所言,但是就算是能够现在逼迫太守府中让出来更多的位置,又有什么用? 等到杜仲渊带着兵马凯旋,这长安城中便是再无一名下属,只要他还是长安太守,掌控着大权,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王凝之这话丢出来,议事堂上众人如遭雷击。 刹那间,他们已经明白了王凝之的意图。 他不是想要对太守府的几个位置下手,而是想要对杜英的太守之位下手! “太守乃是文职,若为边境州郡,那么可由武将都督此地军民事宜,但是现在氐秦已灭,因此长安早就算不得边疆。 杜仲渊既为朝廷督护,朝廷也已经拟定杂号将军之名衔,那么其更应该做的,是统率兵马,坐镇边郡,以御氐羌和其余胡人。这长安,自然轮不到杜仲渊再来担当太守。” 说这话的是郗昙。 他之前在来的路上就和王凝之商讨过这件事,并且很自然的达成一致,此时抓紧站出来解释。 这一次,桓济却忍不住皱眉。 因为杜英这个长安太守是桓温委任的,所以一旦他们直接把杜英从太守的位置上逼走,那么桓温的威信自然也要受到削弱,桓温手下的官员们同样要开始想一想: 大司马对待功臣,都是这般用完了就丢开,那对待我们呢? 会不会发现用处不大也一样丢开? 杜英还能去守边境,那我们岂不是只能告老还乡了? 桓济就算是再怎么想要获得关中的大权,也是建立在大司马府总管关中军民事宜,而杜英作为大司马府的重要打工仔的基础上。 他可以想办法踹开杜英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但是如果他把杜英也踹开了,那估计就到了桓温把他给踹开的时候。 “不可!”不等桓济开口,张湛已经率先从刚刚近乎于闭目养神的忘我境界之中“挣脱”出来。 他目光炯炯,哪里还有刚刚懒洋洋的模样? 直勾勾盯着郗昙,张湛沉声说道: “卸磨杀驴,万万不可。诸位之中,或许有人没有见到过当时杜仲渊大婚时的场面,长安百姓欢呼雀跃。 因此杜仲渊如此得长安民心,长安百姓又如何会同意其前往他处,尤其并不是升迁,而且前往边郡,至少在百姓眼中和心中,正是如此。” “百姓······”王凝之哼了哼。 江左,何时在乎过百姓的生死? 草芥尔。 “关中各家······”王凝之缓缓说道,“难道都心向着杜仲渊?” “不算所有,但也相差无几。”张湛直接回答,语气之中已经带着些怀疑乃至于不屑,“而且关中从不以世家家世论高下,因为此地官吏,多半都是西来流民,家破人亡,哪还有什么颜面说祖上有几世之光耀? 而且要说家世,又有何人能够胜过杜陵杜氏?杜仲渊不常提及家世,关中久而久之,也不以家世为傲,而以如今担任何职务,又为关中行何贡献为荣。” 似乎在说,王凝之对于关中都没有什么了解和认知,竟然也有能力来主持这件事? 王凝之噎住,虽然他之前对关中的情况也知有大概,但是难免会代入惯性思维之中。 阮宁登时站出来打圆场说道: “方才张兄所言,自也是把无论世家还是平民,都囊括在其中,是为天之下的人,是为百姓,所以没有必要在这上面有所争执。 张兄所言极是,杜太守在长安乃至关中颇得人心,因此决不能逼迫杜太守遁往他处,否则关中之怒火,我们承受不起。” 王凝之攥紧拳头,兵刃不在手,在这“荒蛮之地”,说话难免不硬气。 桓济则趁势说道: “与其逼杜仲渊离开,倒不如请杜仲渊离开。” “此话何意?”韩伯好奇的问道。 桓济对于韩伯的上道很是满意,对着他露出一个自诩为和善的笑容,施施然解释: “既然不能把如此功臣发配到边郡吃冰卧雪,那倒不如把其请入朝中或者腹心州郡,以为高升。 若入朝中,孤立无援,自然难成大事。若在腹心州郡,则被周围大晋郡府所环绕,亦难成大事。” “这似乎不妥······”郗昙顿时皱眉。 放一条猛虎入建康府? 哪怕这只猛虎并没有其余的伙伴,但是只是一只老虎,就足够建康府鸡飞狗跳的了。 在过往的几个月之中,杜英已经表现出了他的奸诈狡猾和桀骜不驯,谁知道这会不会是又一个桓温这般野心勃勃的家伙? “只要许以空衔,难道建康府中都无能压制其崭露头角之法么?”桓济哼了一声,甚至还不忘瞥了郗昙一眼,“这清贵之位,感受如何,中丞也知之。” 郗昙脸色一黑。 这简直就是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没有实权,也没资格说三道四”了。 王凝之赶忙轻轻咳嗽一声,扯开话题: “杜仲渊高升,本就是难以阻挡之事,但是若想要调其入建康府,恐怕还需要朝廷的允许,只要诸位认为并无不妥之处,那么余速速写信,请求朝廷追加旨意。” “一来一回,杜仲渊已得胜归来,全有关中矣!”桓济哂笑道。 王凝之摇头说道: “但总归要有朝廷旨意······”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啪!”桓济一拍桌子,环顾周围,“难道尔等都愿意这么等下去?!” 他这一下,让堂上众人齐齐打了一个激灵。 若是换做从前,郗昙大概要拍案而起,戟指而骂:你们桓家是要造反么?! 可是现在,他也清楚,桓济说的不无道理。 所以骂是骂不出来,当察觉到桓济的目光挪过来之后,甚至还忍不住错开头,免得和桓济有目光冲突。 懦夫!注意到郗昙动作的桓济,心中升起这个想法。 活该郗家门庭中落。 接着,他看向王凝之: “叔平兄以为如何?”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七章 一个男人所受的羞辱 王凝之被桓济的目光一看,也是背后冷汗直冒。 桓济再怎么性情粗疏纨绔,也是正儿八经上过沙场的,拿出这种带着凛然杀意的目光,足以让王凝之这般世家子弟两股战战。 不过王凝之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还不至于就这么软了,他皱紧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桓济看王凝之没有回答,接着说道: “难道叔平忘了,是谁破坏了王谢两家的联姻,是谁逼迫王右军主动退婚,又是谁······” 说到这里,桓济再一次环顾四周,狠狠一挥拳头: “意欲以关中书院、以考校取士,取代九品中正制,将诸位世家子弟连根拔起?!” 王凝之顿时涨红了脸。 他和谢道韫之间自然是没有什么感情的,什么都没有什么印象。 杜英倒也不算横刀夺爱。 但是王羲之为了避免杜英倒向桓温,而选择主动退婚,让了一大步,而王谢的联姻也因此宣告破灭,两大家族甚至还暗中出现了不少分歧,导致王家如今在江左更是地位不稳,越来越多的世家开始尝试挑战王家的地位······ 这一切连锁反应,正是因杜英而起。 杜英把王家的脸面丢在了地上,现在更是想要把世家的根基都直接挖掉。 不管从什么角度上来说,杜英都是王凝之必须要对付的敌人。 道家的清心寡欲,在这一刻,已经压制不住王凝之熊熊燃起的怒火。 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羞辱,总归也是有三分火气的。 王凝之的目光对上桓济。 两个按理说分属不同阵营的人,此时却达成了一致。 “叔平,莫要冲动!”郗昙一时间也顾不得阿谀奉承王凝之。 什么可以无条件支持,什么必须要反对,郗昙还是理得清的。 王凝之却一挥手: “吾意已决,请示建康,为时晚矣,杜仲渊此时不在长安,正是天赐良机!” 郗昙张了张嘴,本来还想要劝说什么,可是王凝之看过来的眼神之中充满了警告之意,让郗昙一下子冷静下来。 在这议事堂上,可轮不到他说了算。 王凝之说罢,还挑衅一样看向桓济,似乎在说,我也不是什么孬种,既然你想要大闹一番,那我便奉陪! 桓济无声的笑了笑,王凝之再怎么冷静,也终归有不愿意让别人嘲弄的地方,戳中痛处的他,也会跳着脚和敌人决斗。 这一切都落在王坦之的目光之下,他只是冷冷一笑。 两只无知的猎狗想要挑战山上的老虎,以为并肩而上就可以了,殊不知对于猛虎来说,一巴掌拍死一个,和两巴掌拍死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此我等应该在太守府中人聚集的时候,猝然发难,一来,以朝廷的名义调杜仲渊前往建康。 无论是给杜仲渊一个更清贵的官职,还是让他入建康叙职,又或是凯旋以耀武扬威,都可以,就看你们王家,还有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能够接受哪个条件。”桓济狠狠一挥拳头,看上去干劲十足的模样。 至此,也代表大司马府退了一步。 不管江左摆出来什么由头,只要能够把杜英连哄带骗的调往建康、调往江左,然后怎么处理,那是你们江左的事,大司马府从此也算是和杜英彻底断绝干系。 江左再怎么摧折杜英,那也不会有人说大司马府卸磨杀驴了。 王凝之欣然接受了桓济的这个建议。 调杜英入朝为官,的确有些难度,或者说王凝之远没有其父那般巨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因此对于江左诸公会不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心中也没谱。 可是要说让杜英去建康府炫耀功绩,那杜英不见得真的会拒绝,尤其是当他赫然发现长安太守府已经没有自己一席之地的时候。 “如果杜仲渊的愤怒,是那滔天的洪水,那么我们正好给了他一个宣泄之处。 乡野鄙夫尔,其若真的有胆量前往建康府,那么朝堂诸公,虚怀若谷,深渊丘壑又如何是杜仲渊的愤怒所能填满的?” 王凝之慨然说道。 王谢两家在江左说一不二的地位,让他对世家们在建康本场作战有着绝对的信心。 桓济接着说道: “这二来,就是尽快解除太守府的兵权,现在其在长安的兵马已经屈指可数,不外乎于谈所统带的城中守军,以及城外戴逯所统率的一些新兵。” 王师攻克长安之后,戴逯麾下的兵马,半数调拨给任渠,前往渭水,而剩下的半数,则就地转为训练新兵的教官,现在王师的兵员,基本上都是经过戴逯训练后,补充到军中的。 因此戴逯在城南虽然名义上有一两千兵马,但是因为都是新兵,而且注定了要尽快去支援各处战场,因此反而不如于谈所率领的数百兵马更受到桓济等人的重视。 王坦之端起来一杯茶,小口抿着,以掩饰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他很想拍案而起,问一问桓济,是谁给你的信心,让你觉得戴逯所统带的只是一些新兵? 正是这些经过训练的新兵,接连完成了渭水、新平和安定等地的辉煌胜利。 战场上的打磨固然必不可少,但是这也足以说明这些新兵从一开始就有不错的素质。 更不要说戴逯本身,也是王师之中的悍将。 城中还有一个谢奕。 “但谢无奕为猛将尔,我等当想办法困住谢奕,乃至困住太守府的所有人,不给他们调集兵马的时间和机会,然后再假传号令、诱骗戴逯和于谈,以夺取兵权。”郗昙急声说道。 他本着劝不动就加入的心态,也跟着一起盘算得失,并且认为不控制住谢奕,想要直接夺取兵权就是免谈。 王坦之失望的放下茶杯。 看来这议事堂中也不是只有糊涂鬼和莽夫。 郗昙这个家伙,拿捏大事上一向没什么本事,但是盘算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还是有几分看家本领的。 “郗公言之有理!”王凝之鼓励道。 郗昙受宠若惊,接着说道: “而想要找到一个让谢无奕等人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么就只有王郗两家的大婚了。” 这场婚事,关乎到郗家和王家,也就关乎到大司马府和江左,太守府上下,哪怕明知道有可能是鸿门宴,总也得硬着头皮来。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八章 再疼也得忍着 这场婚事,太守府的人来了,自然得留下点儿什么才能走。 比如兵权,比如太守府的职位。 王凝之皱了皱眉,说句实话,他一直对于对付关中势力犹豫不定,就是因为王凝之很清楚,最佳的时机就是大婚宴席之上。 摔杯为号、刀斧齐出,占据主场优势的王家,将会主宰整个宴会,并且让一切不臣服的人在王家的刀兵下瑟瑟发抖。 然而王凝之其实并不是很想在自己的婚宴上见到刀光剑影。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迷信的人,而对于他来说,在婚宴这种喜庆的地方舞刀弄枪,并且还很有可能见血,显然是很不吉利的。 这将变成萦绕着王凝之不可散去的诅咒,需要他用更多的功德去偿还。 每一个年轻人,对于自己的婚事,总归是有所盼望的。 至少希望看到的,不是血光之灾。 但是现在郗昙都已经提出了这一点,而且桓济也一副深以为然的神态,王凝之反倒是不好拒绝了。 一来郗昙本身就是这场婚宴的女方家长,人家并不觉得不吉利,并且一副“牺牲了我家婚事,也要为国讨贼”的神情写在脸上,王凝之要是退缩,那恐怕要寒了人心。 刚刚王坦之的冷漠以及韩伯的事不关己,还有阮宁的茫然,已经让王凝之很确定,留在关中的这三个人完全靠不住。 所以他能靠得住的,只有郗昙。 来的路上,或许还因为有长安留守这三人作为备选,王凝之能对天天拿着“热脸来贴冷屁股”的郗昙爱答不理,可是现在,他必须要稳住郗昙,让这条能咬人的狗,不会反噬自己。 二来自然也因为王凝之不希望被桓济看扁了。 之前大司马和自家爹爹同时从长安离开,其实也就相当于宣告上一次大司马府和江左的斗争是一场平局。 而这一次,斗争的双方变成了小辈,而且斗争也变成了合作,可王凝之依旧不愿被桓济所看扁。 在合作之中,也不是没有竞争。 谁能够在这一次夺权里崭露头角,自然谁就是胜者。 “大婚之日,动手之事,关门打狗,除恶务尽!”王凝之当即狠狠一蹲茶杯,滚烫的茶水飞溅到他的手上、衣袖上,他却浑然不觉。 王坦之心道:被水烫的很疼吧?但是这个时候,再疼也得忍着。 看王凝之咬牙切齿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真的“嫉恶如仇”,还是手疼。 不过王坦之还是得感慨一声,到底是老王家的种儿,能力是一方面,而决绝的态度是另一方面。 至少在气势上,王凝之还是很足的。 至于孰胜孰负,王坦之不去揣测。 因为这一次,他不想身在漩涡之中,而想在岸上看着波涛翻涌。 去做一个安静的渔翁。 渔翁才不会关心,是鹬啄了蚌,还是蚌夹住了鹬。 只要两个都落在自己的手中就可以了。 ——————————- 郗家的大婚定在了年后的初三。 杜英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黄昏。 他远远望着城门上的“新平郡”这几个字,疲惫的脸上挤出来一丝笑容。 一路紧赶慢赶,距离长安越来越近了。 不错,当王师在朱序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姑臧开拔的时候,留在安定的杜英,并没有随军在后前进,而是选择了秘密折返长安。 冥冥之中的预感,以及谢道韫每一次送来的书信之中难以掩饰的忧虑,告诉杜英,在那平静的水面下,有人不甘心于平静了。 尤其是随着江左使团来长安,这水,终将沸腾。 而长安太守府,也注定会因为人手不足陷入被动之中。 稍有不慎,杜英之前辛苦打下的基业,就可能付之东流。 所以他选择先回长安,底定后方。 至于两个方向的战事······ 姑臧太远,短期内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甚至杜英解决长安局势的动作足够快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反身追赶大军。 而天水,那边已经有王猛和桓冲这样的本时代梦幻组合,杜英也不需要操心。 根据最新送来的战报,王猛已经解了天水之围,也得亏梁殊还是有一些调动士气的本事,带着一群残弱之兵硬生生守住了城池,否则的话,天水失守,王猛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用一路轻兵打下城池。 而现在有了桓冲的支援,王师一路追杀仇池兵马,甚至有反攻仇池的可能。 杜英已经交代王猛和桓冲,如有可能,可以从仇池进攻姑臧,以为进攻凉州的另一路兵马。 至于怎么发挥,那就是他们两个的事了。 杜英相信,师兄和桓冲能带给自己的只有超乎想象的惊喜。 毕竟师兄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平定梁州,已经真正展现了自己的才能,告诉杜英,“前秦诸葛”真的不是后人胡乱吹嘘。 这也让杜英有时忍不住暗中庆幸,还好自己来的早了一些。 否则若苻坚和王猛这一对好基······君臣相遇、联手,那么自己想要打破关中之局,那根本没有可能性。 “公子,可要入城?”疏雨勒马,回首问杜英。 “不入城了,以免打草惊蛇。”杜英摇了摇头。 他一路飞驰,就是为了给江左和大司马府送去惊喜,因此此时任何有可能暴露行踪的行为,都不可取。 “那还是老样子?”疏雨问道。 “嗯。”杜英应了一声。 疏雨当即指挥人就近寻找客栈。 这两日来,他们也都是在城外集镇上寻找客栈居住。 得益于现在关中对于商贾的鼓励,让原来断绝的商路再一次恢复,自然也就让路上往来的人多了起来。 而随着“城内分布民居、城外建设工坊”的“长安模式”逐渐成熟,西北的各处州郡自然也有样学样——说到底,这些郡府中的官吏也都是从长安太守府出去的,仿照起来自然也轻车熟路。 所以在新平郡外,也逐渐建设起来了不少集市,而杜英想要落脚的地方,就是这般往来客商众多的集市。 简陋是简陋了一些,但是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最适合掩藏身份。 像是他们这种三四名骑士、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还是有很多的,或是信使,或是商队的探路者,不一而足。 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客栈里已经挂起了红灯笼,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正文 第七百七十九章 桌子,窗户,除夕 新平是距离长安最近的一个郡府了,客栈里面也挤满了着急想要回家的长安客商。 嘈杂声中,一名亲卫艰难的从人群中挤出来,面露难色,压低声音说道: “公子,只挤出来了两间客房。” 他们总共四个人,两间倒也勉强够用,就是······ 杜英瞥了一眼疏雨,疏雨的小脸儿也不知道是因为预料到了什么,还是被寒风吹得,泛着红润,顿时扭过头去。 就像是沙漠里的鸵鸟,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也没办法阻挡,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的疏雨还是男装,杜英自然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她拉拉扯扯的,否则肯定会引起周围的人侧目,说不定就会有一些曾经远远见过杜英的人一下子把他认了出来。 那会引起轰动不说,杜英也前功尽弃,只能正面面对江左和荆蜀的进逼。 杜英举步,疏雨咬了咬牙,也只好跟了上去。 说是客房,但是这新建的客栈,本来就是应急用的,因此房间之中也很简陋,杜英敲了敲单薄的墙壁,引来隔壁自家亲卫的询问声之后,便失望的摇了摇头。 “公子,一路劳顿,洗漱之后,早些休息吧?”疏雨打量了一圈屋子,也看到了那唯一一张床。 “是要早些休息。”杜英的目光在疏雨身上扫过。 疏雨跺了跺脚,这家伙怎么就一天天的只知道胡思乱想? 好在这屋子隔音不好,公子也不会厚着脸皮非得要······ “呀!”疏雨低呼一声,因为杜英已经揽住了她的腰。 接着,他呼出的气,已经萦绕在脖子上、沉散入秀发中。 疏雨顿时僵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杜英的手逐渐去摸索腰带的解开方式。 疏雨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按住杜英的手,愤然说道: “公子,隔墙有耳!” “所以你说那么大声干什么?”杜英反问。 疏雨一时语塞,还不等她一把推开杜英,杜英就已经拥着她向床的方向走过去。 “不,不行!”疏雨发出近乎蚊蚋的声音,咬着唇,似乎内心也在剧烈的挣扎。 杜英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原来雨儿不愿意去那边,难道······” 说到这儿,杜英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转向旁边半掩的窗户,还有窗户前的桌子。 手撑着桌子,或者坐在桌子上,似乎也别有一番风情。 大家都是武人,也可以不用非得在床上那么讲究的。 疏雨顺着杜英的目光看过去,就算她不知道杜英的脑海中已经闪过怎样的画面,却也知道万万不能被他得逞,赶忙说道: “一路奔波,身上都脏呢。” 杜英笑着说道:“那也有道理。” 疏雨轻轻松了一口气,今天公子应该也累了,所以这么好说话。 结果还不等她准备从杜英的怀里溜出来,杜英就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那正好一起。” 疏雨:??? ———————————— 风吹卷着雪,拍打着窗户。 夜半时分,又是一场风雪不约而至,哪怕几个时辰前的黄昏,还是天色明亮、夕阳如血。 杜英伸手推开了窗户。 寒风一下子涌进来,屋子中的火炉上,火舌跳动了几下,紧接着就在这风里蛰伏。 向外看去,村镇中,屋舍全白,而一盏盏红灯笼,也在风雪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被扑灭。 夜色里,零零散散有爆竹的声音响起,显然还是有不惧严寒和风雪的人,坚持把竹片丢在火堆之中,提醒人们,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 “怎么站在窗口,不冷么?” 帘幕后传来呢喃声。 杜英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未回答。 一只白皙的小脚从帘幕下探出来,趿上鞋子,接着素手掀起帘幕,疏雨睡得迷迷糊糊,懒洋洋的坐在床边。 她正想要起身,大概是感受到了寒意,因此抓紧又披上一件衣服,方才亦步亦趋向着杜英这儿走过来: “公子?” 杜英“呀”了一声,回过神来,看着秀发披散、睡眼惺忪的疏雨,赶忙伸手合上窗户: “这么冷,怎么起来了?” “公子不也站在窗边么?”疏雨轻轻歪头,问道,“为什么睡不着呀?” 杜英环住疏雨的腰,因为平时的运动很多,所以疏雨的腰有着独有的纤细和弹性。 说是楚宫多细腰,或许不太贴切,毕竟那只是柔,却无韧性。 大概也就是后世的“马甲线”比较贴合。 接着,杜英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说道: “起兵关中,是春日里,当时华山的雪,也是刚刚化尽。去岁除夕,余还是山中少年,今岁除夕,却已经是掌握数十万人生死的一方牧守了。 然而没有想到,去岁过年,师父在,师兄师弟们也在。而今岁除夕,身边竟更寥寥无几。” 杜英其实紧赶慢赶,大概这个时候也是能抵达长安的。 可是他还是不能太早出现在长安,以免打草惊蛇。 所以只能在这新平郡停下,也就不可能和谢道韫共同度过这个除夕。 天大地大,都没有在家里抱着老婆、守着热炕头来的舒服。 疏雨柔声说道: “那是因为公子犹然还在为这关中而奔波。能者多劳,公子是能者,自然要承这大权之重。待到明年,关中战事稳定了,公子自可以在长安庆祝新年。” 说罢,疏雨缓缓转身,看着杜英: “而且公子身边并非寥寥无人,至少妾身还陪着公子。” 杜英吻了吻她的额: “小小女儿家,却要随我转战南北、万里奔波,辛苦你了。” 疏雨顿时秀眉微蹙,不满的说道: “公子既然明知如此,刚刚还······还那般······” 说到这儿,她已经羞的不行,撇过头,避开杜英灼灼目光。 当时沐浴之后,这个家伙让自己撑着桌子,自己抗议会发出声音之后,还很过分的让自己咬着贴身衣物。 简直过分! 杜英顿时笑容更盛,凑到她耳边说道: “这么不满意,那是刚刚还不够尽兴?” 疏雨疯狂摇头,但是杜英一把把她抄了起来: “战场上摸爬滚打,我的小雨儿可比阿元能扛,要对自己有信心。” 窗外骤然响起刺耳的爆竹声。 店家也忍不住在院子里点燃了爆竹。 这流离乱世,好不容易等到了安宁,又有谁不盼望着这珍贵的和平,能够更长远一些呢? 那爆竹,似是为了吓退传说中的年兽,但是实际上却是在吓退百姓们心中对乱世忧虑的阴霾。 正文 第七百八十章 杜英:好像我是反派 大年初一的清晨,杜英是在喧闹声中被吵醒的。 他现在的身体素质,经过一次又一次主动或者被迫的锤炼,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也架不住昨天太过放纵。 因此杜英的生物钟并没有起作用,他被吵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外面的风雪也停了。 疏雨显然比杜英更疲惫,此时还一只胳膊搭在杜英的胸口上,睡的正香。 杜英伸手轻轻挪开玉臂,却还是低估了疏雨在战场上养成的警觉,她一下子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杜英笑着说道: “新年快乐!” 疏雨犹豫了一会儿,记忆似乎才涌上来,她也嫣然一笑: “新年快乐!” 这笑容,映在杜英的眼眸中,让杜英忍不住心中一暖。 女孩的甜美笑容,有如三月春风,吹拂开了冬日的风雪。 不过外面的喧闹声,又一下子把杜英拉扯到现实之中。 疏雨也秀眉微蹙,直接伸手去抓挂在床沿上的佩刀,因为她也察觉到了不对,这大年初一的早上,家家户户,或是正在昨夜守岁之后的疲惫中沉睡,又或是起的早早的四处拜年。 大街上或许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可是断然不会这么喧闹。 这也是杜英为什么感到疑惑。 两人起床,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而当杜英推开门的时候,两名亲卫已经在外面等候,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道: “公子,外面是北地辛家的车队,还有新平、北地各家,都在其中,向着长安而去,名义上说是要去长安售卖货物。” 杜英一边侧开身让他们进来,一边问道: “所以实际上呢?” 另一名亲卫沉声说道: “属下擅作主张,靠近大车之后探查,发现那防雪的麻布和竹席下盖着的箱子,隐约能露出一些红色,是大红色。” 话已至此,杜英已经明了。 这车队只是打着去长安行商的幌子,实际上是去给王郗两家的大婚祝贺的。 否则又何必用如此喜庆的颜色,而且在大年初一就早早上路。 疏雨推开了一条缝,从窗户中也可以看到,最后几辆大车正从楼下经过,而周围都是被惊动之后看热闹的人群。 “辛牢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疏雨冷声说道,手指已经搭在了刀柄上。 他们虽然只有四个人,可是只要杜英一声令下,疏雨现在就可以策马直冲入新平郡,将辛牢的首级砍下来丢在杜英脚下。 当然,如果杜英想要暴露身份的话,那么调集新平郡守军也不在话下。 留在新平郡的兵马,是谢奕旧部和关中盟的一些伤兵,归属于任渠麾下,忠诚也有保证。 “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在表面上,让百姓们看到了这些世家们愿意配合太守府,不是么?”杜英揉了揉眉心,显然对于这些墙头草们过于快速的摇摆动作也有些头疼。 “公子给了他们机会,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好好珍惜,非得要寻死!”疏雨愤懑的说道,“若是光明正大的向郡府阐明此事,郡府当然也不会反对,甚至新平郡也可以以公子属下的名义,送上一份贺礼。 但是这些世家遮遮掩掩、阳奉阴违,摆明了就是心中有鬼,说不定他们早就盼望着江左能取代公子了。” 杜英笑了笑: “现在在长安,有两个屠龙少年,正磨刀霍霍,而他们如今又得到了地方富绅的支持,所以更将所向无前。 如此一说,那我就是那条守着关中的无数财富,等待着屠龙勇士的恶龙喽?! 没想到我竟然像是个反派。” 这般西方的神话故事,疏雨没有太听明白,她想要提醒一下公子,龙还是不要比作自己比较好。 哪怕是恶龙。 当然了,公子才不是什么恶龙呢。 不过看杜英一副感慨莫名的样子,疏雨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杜英接着喃喃说道: “人各有志,既然他们选择了这般,那就莫要后悔。” 说罢,他起身关上窗户: “收拾行囊,我们也要走了。” 顿了一下,杜英似是自言自语: “鱼儿们都已经争先恐后的涌向那一片湖泊,那么我这渔翁,也不好缺席太久。”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旁边的疏雨听的真切。 这话中,她听到了凛然杀意。 外面呼啸的风,就像是这个男人的刀,随着他,一起向南而行。 —————————— 大年初三。 长安,郗家府上。 郗家自然没有王家那么财大气粗,不过得益于王家也不能显得亲家太过寒颤,而且太守府也得卖给郗昙这个御史中丞几分薄面,所以郗家的府邸选在了苻柳的府邸,也算长安诸多还空余的府邸之中宽敞的了。 而郗昙的动作的确非常利索,搬进来不过四天,郗家府上就已经打扫干净,虽然不至于一尘不染,但也令人赏心悦目了。 同时家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这让有些亲眼目睹郗家府上快速变化的人,比如代表男方前来送聘礼的王坦之,忍不住腹诽一声: 人家新郎官甚至连你家门都不进,直接在府门口就把新娘接上花轿了,你在这里收拾的富丽堂皇,有什么用? 不过王坦之吐槽归吐槽,却也不得不承认,郗昙的用心背后,说明大司马府和江左各方对于此次能够借助婚宴一举夺权的信心十足。 因此这府邸的装饰,看上去是为了过年图个喜庆,说出去是为了大婚的时候体现郗家的实力,而实际上,更为了大婚之后真正的庆功宴准备的。 郗昙此时一身喜袍,站在大堂下,脸上的笑容怎么也遮掩不住。 郗家终于如愿以偿,抱上了王家的大腿,从此在江左也是能够横着走了的不说,而且郗超如今在大司马府也是如鱼得水,因此郗家可以说完成了对南方两股势力的投资。 不管孰胜孰负,郗家,已在不败之地。 这是郗家兄弟多年以来的心结,现在他们终于有胆量在九泉之下也对老爷子(指郗鉴)说上一声,至少这郗家没有在我们的手里家道中落。 尤其是婚事之后,郗家配合王家夺走长安实权,那么在关中也能分一杯羹。 郗家的气运岂止是停止下跌,简直就是要“蹭蹭蹭”的往上升。 “阿爹,迎亲的队伍已经出发了。”郗恢大步走过来。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一章 世家,凭什么不比出身? 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其是谢玄最近已经离开长安,前往天水,因此在关中书院里,郗恢也没有人再从智商、口才等等方面完全碾压他,这让郗恢颇有一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感觉。 只是他还没有享受多久,就被老爹叫过来操持家业。 大概是唯一的遗憾了。 当然,这遗憾很快就可以消弭掉。 因为一旦王郗两家掌握了关中的大权,那么谢玄也不过只是一个军旅之中摸爬滚打的匹夫罢了。 在这遥远的关中,谢家又算得了什么? 郗恢到时候就可以高高在上,俯视着他。 “可有叮嘱过你妹妹?”郗昙搓了搓手,难耐激动。 郗恢赶忙点头。 郗家这一次和王家联姻,既是高攀,又是再续秦晋之好,所以郗道茂去了王家,既不能摆出来架子,又不能太过低微。 郗昙还指望着自家女儿能够从郗璿那里继承过来王家后院的大权,如此就能让郗家持续影响乃至于左右王家的一些决定。 抱住大腿,然后顺着大腿往上爬,这才是一个世家的自我修养。 不过自己那个性格一向柔和,甚至有些懦弱的女儿能不能应对得了琅琊王氏后宅之中的尔虞我诈,还是一个问题。 不过这只是一丝阴霾罢了,还可以慢慢来。 而除了这一丝阴霾之外,郗家所面对的,不还是万里晴空么? “今日事了,为父也会想尽办法把我儿安排在你姊夫手下做事。”郗昙接着说道,“一定要尽可能的掌握你姊夫手下的大权,我们愿意为王氏效劳,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在,你姊夫自然也愿意用你。” 郗恢顿时也是精神抖擞。 因为他也是记仇的,并且记得很清楚,曾经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炫耀他的姊夫是何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这一次自己的姊夫,不见得就比他的姊夫来的差。 少年人,总是喜欢攀比。 本身的能力比不过,但是至少在出身、在身份背景上,能比过,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世家嘛,又凭什么不比拼出身呢? 在这年头,出身本来就是实力的一部分。 甚至是很大一部分。 郗恢已经想到杜英失势之后,谢玄又会如何懊悔,并且纠结于是不是要来拜托自己这个老朋友的模样。 虽然这家伙心高气傲,最后大半是不会来的,可是想到他很有可能的内心纠结过程,郗恢还是心中暗爽。 “我儿在想什么?”郗昙的声音骤然将郗恢从思索之中拽了出来。 郗恢这才察觉到,外面锣鼓喧天,显然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他打起精神,对于今天的郗家来说,或许真的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 婚礼从早上持续到傍晚时分。 婚礼的流程和杜英上一次大婚并没有什么区别。 迎亲队伍从内城穿过外城,再转回内城。 若是在建康府,王家断然没有必要这么麻烦。 那些外城的平民百姓,还没有资格观摩王家的典礼、享受这种喜庆的氛围。 但是既然王家是来将杜英取代的,那关中的民心,终归是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 想要获得关中的民心,王家自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王凝之也打算先从“与民同乐”入手。 对此,郗昙也没有什么意见,声势越是浩大,王郗两家联姻就越被人所知,那郗家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然而当迎亲队伍已经抵达王家之后,负责送亲的郗恢一脸阴沉,恨不得直接把头上的帽子抓下来丢在地上: “太守府欺人太甚!” 这一路走来,大街小巷,并没有多少出来看热闹的人,原因也很简单,从属于太守府的六扇门衙役,已经站满了内城到外城的大街小巷,直接堵住了各处街道的出入口。 而他们给出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为了害怕冲撞到贵人,所以六扇门有维持城中秩序的责任。 当然,这也引起了城中百姓们的不满。 百姓们想要看热闹,是情理之中的。 结果竟然只能站在家门口听一听外面的声响,又怎么可能没有意见? 而当六扇门解释说“为了防止冲撞贵人”之后,百姓们自然是扫兴而归,同时也难免骂骂咧咧的,当初杜太守大婚的时候,城里城外,颇有普天同庆的架势,可是现在这王家结亲,怎么这般高贵? 都曾经是世家大族,也没见人家杜陵杜氏、陈郡谢氏有多大的架子。 并且还专门跑到外城来转一圈,更是让这些百姓们觉得,王家简直就是在指着他们的鼻子说“穷鬼”。 六扇门派出去的一些便衣衙役,也隐在人群之中,趁此机会,自然是煽风点火,表示王家和杜太守不对付,有想要取而代之的意思。 这更让百姓们舆论哗然。 杜太守那是何等人,以一己之力结束关中战乱,是关中汉家百姓的救命恩人。 结果现在这一个外来户都有胆量挑战杜太守的地位,那是完全不把我们关中百姓放在眼里了。 因此这接亲的队伍行到后半段,不需要六扇门维持,大街上早就已经空空荡荡。 偶尔有人在街道两侧的二楼观望,也是指指点点,丝毫没有对王家和郗家的尊重之意。 郗恢都看在眼里,而且他还曾经听说杜英当时大婚的时候是怎样的热闹,百姓的呼喊声甚至连这长安城墙都要拍倒了。 两相对比之下,差距不要太明显。 因此郗恢的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王郗两家在关中本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实事,也没有什么好口碑,而是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到阴险狡诈的太守府身上。 “公子先忍一忍,总有他们后悔的时候。”身边的郗家家臣低声提醒,至少在王家府邸外,郗家的公子不能跳着脚骂娘。 那样王家的形象都毁了,只会给这场婚事蒙上更多的阴霾。 郗恢哼了一声,举步走入王家府邸之中。 堂上宾客已经到齐,分列两侧。 一侧是王坦之、韩伯等人,虽然看上去势单力薄,但是一个比一个镇定。 另一侧以谢奕为首,自然是太守府的属官。 郗恢目光扫过,发现这些太守府来客之中还是缺了几个身影。 比如率军守卫城池的于谈,还有那个郗恢认为就是一根墙头草的阎负。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二章 宴上酒倾杀机藏 缺少了一些关键人物,说明太守府就算不是全神戒备,也是有所防范了。 而让郗恢判断太守府也并没有认为王郗两家会在婚宴上动手的另一个原因,是自己来到关中之后还没有见到过的戴逯以及跟在谢奕身边的谢家家臣谢湖等人,都和谢奕同桌。 不管怎么说,戴逯和谢湖,一个掌管着关中新兵的训练,一个掌管着谢家在长安的产业,都是手握实权的人物,尤其是谢家的部曲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其中有很多都是多年来随着谢奕征战沙场的老卒。 如今他们在这里,更是说明了太守府并没有打算在这场婚宴上兵戎相见,大概这就是太守府流露出的诚意。 然而现在这诚意,王郗各家自然也没有必要接受。 因为今晚,他们已经做好了图穷匕见的准备。 看到郗恢进来,王坦之目不斜视,韩伯甚至还撇开目光。 至于太守府那边,就更不用说了,该吃吃,该喝喝,言笑晏晏,似乎根本没有把郗恢放在眼里。 郗恢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入席。 这些都在他的心里记下来了。 以后有空,再找你们算账。 端着酒杯,正和戴逯低声讨论着什么的谢奕,脸上的神情顿时僵硬了一下。 他看到了郗恢安然入座的样子。 而郗恢的这个表现,让谢奕隐隐不安。 太守府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对方的态度? 然而对方安之若素,这说明要么他们已经有收敛爪牙、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的觉悟,要么就是因为他们早就在暗中准备好了刀剑,因此动手只是早晚的事,倒也不着急现在。 谢奕更倾向于后者。 不然的话,王郗两家在此次大婚的安排上处处向杜英大婚看齐,甚至还谋求超越,如此咄咄逼人,只是为了吼一嗓子之后,乖乖龟缩? 谢奕不相信。 如果让谢奕选择的话,他其实并不想来今天的婚宴。 宴无好宴,可是牵扯到王家,身为谢家家主的他又必须要给谢家、给太守府站台。 而且通过这一场宴会,太守府也期冀谢奕能够向大司马府和江左这两方传达出来一个示弱的信号。 太守府还是很愿意在一些重要位置上做出让步的,而且此次收复的北方多处州郡,也都可以让江左和大司马府选派的人担任主官。 当然了,这也不过是太守府的缓兵之计罢了。 只要能拖到杜英还师,那么谢奕第一个不承认自己曾经表露过这样的意思。 老**了,有本事来打我?! 所以谢奕今天的任务就是拖,以他对世家行事的了解,只要自己这边露出善意,大家还能坐下来谈一谈,免得直接动刀动枪,对面也应该是愿意的。 跟在郗恢的后面,桓济也进入议事堂,径直和王坦之等人打招呼,接着又对着谢奕遥遥行礼,然后当仁不让的坐在了王坦之的上首。 隔着大堂中间的空地,双方不像是来参加婚宴的,反倒像是来谈判的。 目光交错,似乎都能迸溅出火花。 刹那间,谢奕心中不妙的预感更盛,但是新郎已经和新娘行到府内,他们想要走,也走不了了。 他有些怀疑,王凝之和桓济这些世家中的年轻人——尤其是桓济只能算个半吊子世家,桓家的真正崛起还是从桓温这一代人开始的——会不会比他们的父辈们更加莽撞而直接? 如果是那样的话,不管从大局上来看,他们这样做之后又会引起杜英怎样的报复,至少在今天,谢奕他们这些人的生命以及短期内太守府对长安的控制,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戴逯和谢湖显然都察觉到了谢奕的不安。 作为宾客,他们当然是不可能携带刀剑而来的,大家只是在贴身的位置放了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一旦王家真的把大门关上,抽出兵刃来,那么他们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桌案下,谢奕轻轻拍了拍戴逯的手背。 戴逯的眼神之中,平添几分杀意。 ——————————-- 太守府,积雪未消,火光之下,人影幢幢。 今日,王家、郗家和大司马府上,都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桓济和张湛在这场婚事之中也充当了月老、司仪等等身份,因此大司马府理所当然的跟着一起庆祝,主要目的也是公开表明立场,提醒那些还在犹豫的人。 相比之下,今日的太守府内,格外的安静。 而到了入夜时分,一道道身影从太守府各处涌出。 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谢道韫一袭劲装在内,把自己裹在黑色大氅之中,这属于杜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的确是太大了一些,但是也显得谢道韫格外英姿飒爽。 当然,这衣服,也是表明她今天的身份。 杜家夫人、太守之妻。 “关门。”谢道韫沉声说道,目光在集结的人群上扫过。 有谢家和杜家的部曲,有普通的家丁,也有太守府未曾去参加婚宴的文吏和参谋司的参谋。 林林总总几十号人,也是现在偌大的太守府内能动的所有人。 当然,所有的丫鬟也都被集结起来,打打下手。 正门和侧门都被关紧,然后部曲们搬来各种家具、石块,将大门堵住。 跟在谢道韫身后的归雁,同样身姿挺拔,但是被风吹的煞白的小脸,还有捧着刀,微微颤抖的手儿,都在说明归雁此时也紧张万分。 而缩在归雁侧后的桃叶和桃枝,显然更加紧张。 火把、刀兵、士卒,这些都是她们未曾料到的景象。 谢道韫回头看了一眼归雁,打趣道: “都说凉州儿女豪迈,怎么抖得厉害?” 归雁无奈的说道: “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难免的。” 谢道韫看她这个时候还能说出俏皮话,也就不再注意这丫头,只是静静看着大门。 有家丁爬上了院墙,也在紧张的向着灯火通明的王家观望。 虽然太守府打算在婚宴上表现出最大的善意,以拖延时间,但是谢道韫仍然坚持要在太守府内做好最坏的打算。 对手真的动手的话,太守府这边所掌握的力量不见得就能在猝然之间应对危机。 因此,谢道韫已经把阎负、于谈等人分散派遣在城中各处,自有用处,而她自己坐镇太守府。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三章 前厅后院,杜府王家 关键时候,焚烧公文信件、组织家眷突围,还是需要谢道韫这个主心骨。 “关中书院和市集那边也都安置妥当了?”谢道韫问道。 “启禀夫人,夫人的亲笔信已经送至书院和城南市集,属下等亲自交给了罗祭酒和全掾史。”一名吏员郑重说道。 谢道韫微微颔首。 就算是今天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忍见之事,和书院也是无关的,和城南夫君费尽心血建立起来的市集和工坊也是无关的。 谢道韫明令禁止这两方参与到斗争之中。 就算是长安真的换了主人,书院和工坊毕竟积攒了大量的人望,并且后者也是安顿流民的好方法,所以江左和荆蜀不见得就会直接取缔这些机构,只是日子可能没有之前那么舒坦罢了。 至少,现在的关中,不管主人是谁,百姓还是需要这些的,那么谢道韫就不能毁了它们。 “余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谢道韫喃喃说道。 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至少真的到了关乎到太守府中这么多人生死存亡的关头,谢奕和谢道韫还是能拿出谢家的名头来,遮护一二的。 但是,那也意味着关中势力很有可能会被从长安彻底驱逐出去。 想要活命,总归要答应一些苛刻的条件,放弃既得的利益。 因此如果让谢道韫选择的话,她更愿意带着太守府的这些人轰轰烈烈的厮杀、战死。 至少在九泉之下,她也可以欣慰的告诉杜英: 虽然妾身无能,没有能够守住夫君的基业,但是至少妾身为此而战,并为此而死,不曾辱没杜谢两家之名。 —————————— 王家府上。 一对新人已经拜了天地。 整个流程走的非常快,而且现在关中喜事上比较流行的戏曲表演也皆欠奉,让一些宾客们大失所望。 当然,王家这边给出的解释是,作为男方家长的王羲之并不在,所以今天在男方这边的仪式一切从简,也是为了表示对缠绵病榻之上的王羲之的尊重。 等到王羲之病情好转,新郎回江左探亲的时候,王家自然也会有很正式的礼节欢迎少夫人。 这种说法,的确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事出反常必有妖,王家在这里仔细的进行解释,一副“请大家稍安勿躁,喜宴马上开始”的神情,足以让谢奕愈发心中忐忑。 他们显然是想要传达出“这场婚宴并不会持续太久”的意思,以让在座的宾客们觉得坚持一会儿就可以离开了,从而放松警惕。 当然,一切流程动作快一些,那么今晚,自然也就有更多的时间。 或是花好月圆,或是······杀人放火。 王家后院之中,一道道人影就伫立在树下、回廊中。 王凝之从他们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这些人的胸口还带着红花,身上也是家仆的装扮,显然他们将会以仆人的身份前往前院的宴会上,以求尽可能不引起猎物的警觉。 他们之中,有一些是精锐的王家部曲,还有一些则是桓济收拢来的市井流民,因此此时有的人站有站相,而有的人则松松垮垮的。 不过当王凝之走过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还是挺起了腰杆。 王家部曲自然有为少主效死之心,而市井流民们也知道,今天晚上不管发生什么,眼前这位年轻人都会给他们足够的好处。 除了这些打手之外,还有几个道士打扮的男子站在另外一侧,他们的身边还有两个箱子,里面摆满了各种做法事的家伙什。 王凝之的目光扫过他们,脸上原本的紧张,消散了很多。 几名道士打了一个道揖,王凝之也赶忙作揖还礼: “今日若有不利,恐怕还要仰仗几位仙师。” “还请公子放心,公子意欲为民除害,天地仙神,我等亦可请来为公子助威。”道士们纷纷说道。 王凝之露出笑容,桓济那个莽夫,万一找来的人真不靠谱,那还得依靠自己这些撒手锏。 当下,王凝之再行一礼,而再往前,就是婚房了。 婚房外,已经有几名王郗两家的婢女在等候,纷纷向新郎行礼。 王凝之本来想要举步入内,因为今晚会发生一些血光刀兵之事,所以他自己都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所以想要宽慰新娘子几句,让她不要再等着了,早些歇息也好。 但是他又顿在了门口,这种喊打喊杀的事,也没必要让女儿家知道,除了跟着一起惴惴不安之外,还有什么用? “看好门口,不能惊扰了夫人。” 王凝之吩咐一声,转身重新向前堂走去,而那些等候着的仆从们,一个接着一个,跟上他,又接着分散开,沿着不同道路前往前院。 婚房内,烛火摇曳。 一道倩影端坐在床榻上,雕刻精美的床榻,大红的喜被,衬托着她的身影瘦弱而孤单。 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郗道茂被折腾了一天,晕晕沉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她当然也紧张。 自己的夫君样貌虽然不算出众,但是也是一表人才的世家公子,王郗两家本就是姻亲通家之好,王凝之算是郗道茂的表兄,见自然是见过的。 但是夫君的性情如何,却不知道,日后能不能相处愉快、夫唱妇随,也是让一向胆怯的她心中忐忑之所在。 毕竟阿爹和兄长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争权夺利、吹枕边风,这些事,让郗道茂怎么想都觉得小脸儿发烫,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然后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她又听到了王凝之的声音。 新郎没有进来,而是转身离开。 郗道茂原本紧张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不过她旋即意识到什么,珠帘之后,弯弯的柳眉忍不住蹙起。 阿爹和兄长虽然一直没有在她的面前讨论过和太守府那边的关系,但是郗道茂也不是什么都察觉不到。 原来很喜欢来找她的谢家姊姊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来了,而他们也从关中书院搬了出来,临走的时候,书院祭酒罗含甚至都没有出面,显然是根本不想和郗昙、郗恢见面。 这些现象,无疑都在提醒郗道茂,郗家,正追随着王家,和本地的太守府势力分道扬镳。 而今天,这场大婚的背后,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环绕、暗影隐藏? 她的手缓缓攥紧,静静坐在这里,一动也不动。 独自一人,等待着天亮。 摇曳的喜烛,垂下红泪。 正文 第七百八十四章 狷狷狂吠的狗 此时的王家前院。 “让诸位久等了!”王凝之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他转过屏风,对着大堂上的宾客们拱了拱手: “今日小弟大喜的日子,承蒙诸位捧场!” 郗恢和桓济等人欣然还礼,而太守府这边也是礼节性的颔首示意。 王凝之接着便挨个桌子敬酒。 不过他走到的第一张桌子,并不是郗恢和桓济那边,而是谢奕所在。 他端着酒杯,直奔谢奕而来。 王凝之的这个动作,让太守府这边顿时都有些紧张,刚刚他们都已经得到了谢奕私下里的提醒,种种异常伴随着内心的担忧和恐慌,他们不紧张才怪呢,一个个或是手撑桌案,或是已经缓缓起身,目光都打量着王凝之。 “恭喜贤侄!”谢奕起身,微笑着说道。 “因有叔父在长安,胡人氐蛮兵败如山,宵小之辈不敢造次,今日大婚,能够平安顺遂,皆因叔父之功也。所以小侄第一杯酒,一定要敬叔父。”王凝之郑重说道。 谢奕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说道: “王师北伐,谢某添为前锋,说是毫无寸功,那倒是太过虚伪和谦虚了,但是要说是首功,那未免有不妥之处。 王师能够拿下长安,以及现在能够灭氐秦、平西北,杜仲渊为首功,在座的诸位也都有功劳在身,老夫不过是奉陪末席罢了。” 王凝之轻声笑道: “叔父真的是这么以为么?据我所知,杜仲渊也不过只是一山野村夫罢了,其能召集几个村寨起兵,是有这一份忠义在其中,可是若无叔父的话,那杜仲渊恐怕早就在氐人的马刀下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这平定北方的大功,本来就应该是叔父的。结果现在叔父仍然屈居大司马府中,为一小小行军司马,小侄实在是觉得这和叔父的功劳不匹配。 所以这一次北上,小侄擅作主张,以叔父为平定西北之首功,并且为叔父请了将军名号,这征北将军,位列四征将军之内······” 谢奕皱眉,冷冷打量着王凝之。 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王凝之屁股后面的郗恢,也跟着“趁热打铁”: “当初大司马平定巴蜀,得征西将军之号,而谢伯父平定西北,这征北将军也是名至实归。日后再高升、位列三公九卿,也不是不可能。” 话说到这儿,谢奕还没开口,桓济就率先露出不满神色。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挖墙脚。 谢奕不管怎么说也是桓温的行军司马,是大司马府的人,结果现在江左直接许给谢奕征北将军,这就等于在鼓励谢奕从大司马府体系之中独立出去。 哪怕是现在谢奕所在做的事,和大司马府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桓济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谢奕被江左挖过去。 江左世家现在所缺的可不就是能征善战的猛将? 若非如此,江左也不会对桓温处处让步。 若是江左有了谢奕,那么在和桓温的抗衡上将会更有底气。 不过桓济还没有开口,张湛就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袖子。 力道之大,让桓济也不得不狼狈的后仰,差点儿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 不过还不等桓济怒气冲冲的质问,张湛就凑到他耳边说道: “以谢无奕的为人,若是能答应,早就答应了。公子此时断不能小不忍而乱大谋,两边的合作若是因此而打破,那么今日堂上,恐再生变数。” 桓济深吸一口气,只好重新坐定。 而似就是为了印证张湛这句话一般,谢奕放下酒杯,淡淡说道: “功过是非,就算是余想要贪昧,也有无数人在看,也有天地在看,所以这功,余受不起。” 说罢,谢奕将酒杯向着王凝之的方向推出去一些。 他不喝王凝之的这杯敬酒。 王凝之脸色微变,而郗恢冷笑道: “谢家主可不要不识好歹,更不要忘了自己到底是何处出身······” 谢奕当即厉喝道: “闭嘴!” 郗恢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因为恍惚间,他感觉眼前的男人,像是须发尽张的猛虎,似要择人而噬。 “狷狷狂吠的狗,滚到一边去。”谢奕猛地一挥手,直瞪向王凝之。 被骂做是狗,郗恢却提不起来和谢奕掰手腕的勇气。 是狗就是狗吧,怂还是得怂的。 反正这猛虎,现在也是笼中困兽。 王凝之端着手中的酒杯,后退两步,冷声说道: “谢伯父可要想清楚了。” “余从未糊涂。”谢奕径直回答。 王凝之当即将酒杯猛地一摔: “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未落,脚步声匆匆,屏风后、席案间、堂门外,无数王家家仆涌上来,他们或是从衣袖中,或是从腰间,抽出兵刃。 兵刃反射着烛火,堂上堂下都响起宾客的呼喊声和尖叫声。 谢奕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此此时倒是颇为淡然的吐槽道: “还好没有女眷,否则尖叫起来太吵了。” 而他的左右,戴逯和谢湖已经猛地掀起来桌子,桌子直撞上两三名意图持刀逼近的王家仆从。 仆从们也不敢轻敌,先以保护王凝之为要。 谢奕、戴逯等人,趁机抽出来匕首,护住袁宏、蒋安等文吏。 “果然是宴无好宴!” 相比于袁宏等人煞白的脸色,文官之中的武人——麻思倒是还算镇定,也跟着拔下来发冠上簪子。 簪子闪亮,只要使用得当,也能杀人。 只是遗憾,未曾佩刀而来。 事已至此,桓济、张湛等人也都起身,跟在王凝之身侧。 只有王坦之依旧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桌案前,端着酒杯,咋了咋嘴,似乎觉得这酒水不尽如人意。 “怎么,还打算对我等朝廷命官动手?”谢奕冷声问道。 郗恢这一下有了胆子,大声说道: “谢无奕等把持长安太守府,结党营私,今日朝廷使团查明真相、捉拿人犯,堂下尔等切莫惊慌,堂上乱贼,莫要动刀动枪,放下兵刃,罪不至死!” 谢奕瞪了他一眼,郗恢打了一个寒颤,又缩了回去。 而谢奕这才皱眉说道: “抓了我们又有何用,城中还有王师和六扇门,难道会听从你们的号令?” 王凝之显然也从刚刚摔杯为号的激动中平复下来,缓声说道: “走到这一步,本也是无奈之举。而我等也无想要谋害诸位性命之意。使团调查诸位结党营私,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五章 是谁在敲门? 说到这里,王凝之看谢奕等人都凝神细听,并无异动,底气也足了一些,声音跟着抬高: “所以只要诸位愿意配合调查,那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分说清楚,使团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并且只要诸位仍旧清白,或者只是略微牵涉其中,那么使团也会奏请朝廷,外任为边郡官吏,以为薄惩。” 谢奕顿时明了。 江左和大司马府联手,搞出来的阵仗虽然不小,但是他们也没有承担杜英之怒火的心理准备,而且显然在怎么分赃上也未达成一致。 所以他们的方法也跟着折中。 抓住谢奕等人为人质,向太守府提出条件,让太守府做出让步,当然,这种让步肯定不再是让出一两个职位,而是让出太守府对于长安的大多数控制权,直接把太守府的官员甩到边境几处州郡去。 如此一来,大家都没有必要见血。 而这些人质有活下来的希望,那么守军和六扇门那边显然也不太可能会倾向于强攻。 “事情不做绝,不错,你们想的还挺周到。”谢奕赞叹道。 王凝之有模有样的向着谢奕拱了拱手: “承蒙叔父夸奖。王谢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若是小侄伤害到了叔父,也难免没办法向家中和谢家的几位叔伯们交代。” 谢奕哼了哼: “如此说来,尔等不愿杀我,那我要出去,尔等也不敢拦了?” 说罢,谢奕作势就要向外走。 不过迎接他的,是一把把雪亮的刀剑。 桓济已经带着人堵在门口,叉手而立、拄着佩刀,沉声说道: “叔父,还是莫要让我等晚辈为难的好。” 谢奕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大司马府和江左能如此铁了心的联手,这还真是余没有料到的。” “既然叔父打算利用我们两方的矛盾拖延时间,那么我们联起手来对付太守府,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桓济好整以暇。 谢奕怔了怔,自失的一笑: “这倒是。” 两个老牌的势力,面对新崛起的势力,选择暂时联手,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莫要拖延时间了,再拖延下去也没有什么用。”王凝之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伸手推开挡在面前的几名护卫,显然并不觉得谢奕等人还有胆量在这个时候还对他动手。 尤其是太守府的队伍之中显而易见有太多的文官,谢奕定然不可能铤而走险。 谢奕深深呼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拖延下去也没有用,毕竟王师主力,毕竟真正能镇住场子的杜英,都不在此处。 甚至就连王猛都不在。 “司马,若是任由江左和大司马府调查,那么谁知道会有什么颠倒黑白的事发生?”麻思慨然说道,“所以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若是这些家伙们有胆量动手,那么他们就要做好承担王师愤怒的准备!” 说罢,麻思伸手指着王凝之说道: “王叔平,江左所想要的,是关中,是权柄,若是我们死了,那我家太守在如此猜忌和背刺之下,又怎么可能隐忍? 到时候王师杀回长安,或是自立旗号,从此和尔等乱臣划清界限,又或是取尔等项上首级,要江左给一个说法,你们可能承担得了这个责任?! 到时候关中为王师所有,却复有乱起,江左诸君,又如何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王凝之脸色微沉,因为他看到,麻思说完后,不少太守府属官的脸上都露出决绝神色。 你们真的敢杀,我们就真的敢死。 倒要看谁能承担得住这个后果? “天下苍生如何说,轮不到你们来操心。成王败寇,谁又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桓济冷笑一声。 “关中得而复失,大司马会同意否,尔家桓幼子桓将军此时仍在王师之中,其又会同意否?”麻思戟指道,“今日你手中之刀起,则明日大司马和桓将军必以尔项上人头来向我家太守谢罪!” 桓济这一次笑不出来了。 他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后退一步。 麻思不由得露出哂笑,似在说,色厉内荏,不过如此。 太守府的人也都跟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家伙,比起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司马,可差得远了。 张湛及时在背后托住了桓济的后背,压低声音说道: “若是真的夺下长安,大司马并不会说什么,夺下长安本来也是大司马所欲为。 可是若今日撕破脸皮,却又灰溜溜的离开,那么大司马才会真的认为公子无能。” 桓济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正想要开口说话,庭院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因为麻思的鼓动而喧闹的大堂上,顿时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谁来敲门? 而且在大门外,本就有放哨的王家部曲,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王凝之和桓济也是面面相觑。 有站在门口的王家部曲壮起胆子喊道: “门外何人?!” 没有回答,只是孤零零的敲门声,依旧在骤然寂静的堂上堂下回响。 接着,又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这雪后的夜里,格外刺耳。 这是踩踏着墙外积雪的声音。 这脚步声,不只是在大门外,还在两侧院墙外,还在整个府邸的四面八方响起! “砰砰砰!”外面的人,仍然在拉着门环敲门。 “夜半鬼敲门······”人群之中,不知道谁嘟囔了一句。 王凝之深吸一口气,刹那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突然,堂下原本一个个老老实实坐在桌案前的宾客中,窜出来好几道身影。 大门内的几名大司马府招募的流民,也几乎是在同时猛地将手中的刀劈砍向身边的王家部曲! 手起刀落、鲜血喷溅。 他们的人数并不比王家部曲多,这也导致好几名王家部曲意欲反抗,然而迎接他们的,是那些仍然身着红袍的宾客。 一把把小心藏好的短刃骤然探出,收割着性命。 而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两道身影抢出,直接打开了大门! 大风,骤然吹卷着外面的残雪涌进院子中。 院子里取暖的火炉,一下子被吹灭了好几个。 透过洞开的大门,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大街上,黑压压的人影。 一支支火把此时依次点亮,照亮了门外无垠的黑暗。 一名年轻人,身披银甲、手按横刀,迈过门槛。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六章 没有请柬的“客人” 头盔下,年轻人的目光格外冰冷。 似有无底的深渊,倒映在他的瞳孔。 其中暗藏着凛冽的杀意,仿佛能够轻易的收割所见之人的性命。 这目光,扫过堂下瑟瑟缩缩的宾客和手持兵刃的那几名“凶手”,又扫过堂上面面相觑、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到底怎么回事的人们。 不等有人惊呼出来,他就先从腰间解下来一块玉佩,随手丢在摆放礼单的桌案上,用并不高的声音说道: “王师督护、长安太守杜英,来迟一步,还请见谅。奉上氐秦伪皇玉佩一枚,以为贺礼。” 院子内外,鸦雀无声。 只有呼呼的风声依旧从洞开的大门中吹进来,吹卷着年轻人的披风。 那红色的披风,在白色的积雪衬托下,呈现出一种染满了血,然后冰封了一样的暗红色。 而这个年轻人的披风、他的佩刀、他的一切,还真的染满了血。 氐人的血,那些曾经让关中乃至于不少南方晋人瑟瑟发抖的氐人的血。 曾经的氐秦,笑傲关中、睥睨河洛,让那以清谈之名响彻天下,为视为世家执牛耳者的殷浩身败名裂,让江左最能征善战、奇袭巴蜀一战而擒的桓温顿步不前。 而就是这样一个胡人王朝,如今就粉碎在这个年轻人的手中。 长安、渭水、新平、安定。 他每踏出去的一步,留下的脚印之中都能渗出来氐人的血。 所以此时,当这样的一尊杀神,站在门口,用他那并不高昂的声音,平静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整个院子里的人,的确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无限的惊慌和恐惧。 鸦雀无声,的确不怪他们。 凤鸣岐山,鸦雀不配出声。 当然了,也有一些雏凤的拥趸,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欣喜笑容。 谢奕把玩着手中的刀,他的目光在桓济、王凝之等人脸上扫过,看着这些人或是震惊、或是畏惧,更或是如丧考妣,顿时有一种难言的畅快。 怎么也没有料到,仲渊竟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谢奕一时间也无从猜想,杜英率军前往凉州的军文、信件之中到底有多少为了迷惑敌人而编造的假象,他只知道,杜英来了,眼前不再是一场死局。 不对,对于太守府来说,是喜从天降,而对于王凝之等人来说,自然是死局。 一支支火把,照亮的不只是门外的街道,还有墙头。 王师士卒出现在墙上,他们敏捷的翻入到院子中。 前院、后院,四面八方,都是衣甲鲜明的王师将士。 而一名将领则大步从正门走进来,拄着刀站在杜英的背后。 谢奕看到了他,顿时明白了杜英从哪里调来的这么多兵马。 因为杜英背后的那魁梧壮汉,不是别人,正是关中军里有着万人敌之美誉的邓羌。 谢奕现在也有心情揣摩一下杜英的整个计划。 自己率领几名亲卫,隐匿行踪,一路向东南,卡着时间,在初三抵达长安,同时命令华阴守军秘密西行,人马汇合于长安。 如此一来,既不需要调动于谈的长安守军,以让于谈有充分的余力应对大司马府可能在城中掀起的骚乱,又可以让杜英以这样一副兵马扈从、气势夺人的姿态,出现在王家府上! 至于院子里的内应······ 谢奕还没有问这个问题,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 桓济的声音有些颤抖: “混账,尔等混账!为何要背叛本公子?!” 他说的是那些暴起发难、袭杀王家部曲,并且打开府门的人。 他们是桓济辛苦招募的流民,也是桓济寄予厚望的打手。 结果现在他们将一把把刀,捅向了王家的人,也几近等于捅向了桓济的后背。 桓济不敢责问杜英为什么会从前线折回,甚至不敢直视杜英隐藏着杀意的目光,他只能把自己此时功亏一篑的怒火发泄在这些人身上。 “六扇门,从来都忠诚于太守。”那几人看也不看桓济,直接对着杜英的方向抱拳行礼。 大司马府肆无忌惮的招募流民,六扇门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既然没有办法在明面上阻止,殷举索性就尝试在暗中控制。 因此六扇门的人进入大司马府,并且凭借还算不错的武力——一群老卒,想要脱颖而出,甚至都不需用尽全力——成为大司马府收拢的流民之中的佼佼者,并被委以重任,守住大门,是情理之中的。 当然,六扇门还有人混入宾客之中,算是为今天可能的变故又上了一重保险。 六扇门早在昨天就收到了杜英传来的命令,以伺机开门为首要任务,尽量避免和大司马府以及江左在宴席上短兵交接。 这也让六扇门的人,静观局势、选择配合杜英,而不是在刚刚王凝之摔杯为号的时候扑上去救援。 否则正面对上那些同样久经训练的王家部曲,不见得就能占到便宜。 当然,为了能够迷惑王凝之等人,所以六扇门并没有把这个消息通报给谢奕他们,否则以谢奕的性情,会忍不住直接带人来和王家论个高下,未免打草惊蛇。 而现在,王家和桓家乖乖显露出来自己的爪牙,杜英只需要一刀刀的砍掉就可以了。 同时,也不得不说王凝之等人的保密还是做得不错的,显然大司马府招募的流民们并没有得到王家充足的信任,所以六扇门埋伏的人也不知道今日便一定会动手,自也不好谎报军情。 以至于谢奕等人都没有想到,这些刀剑相向的敌人之中,竟然还有六扇门的棋子在。 桓济一时无言,此时他才露出懊恼的神色,跺了跺脚,却也不敢指着杜英说“卑鄙”,因此把怨毒的目光转投到张湛的身上。 为什么? 之前为什么不拦着我,不提醒我? 身为阿爹留下来为我臂助的谋士,你就是这般尽职尽责的? 张湛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然后便双手交叉在前,以示自己没有兵刃,同时闭上眼睛,似是听天由命一般了,完全没有在乎桓济投过来的目光是何般憎恶和愤怒。 眼前这个局面,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只是张湛没有料到时间罢了。 以桓济的本事,想要对付杜英,必然被其反噬,而他甚至只敢做一些偷偷摸摸、背后捅刀子的事,直面杜英的胆量都没有。 而他的愤怒,自然而然也只会迁怒到张湛这个他本来就看着不顺眼、和他意见也不一样的谋士身上。 因此此时的张湛,似在感慨,这一切竟然来得如此之早,自己还是高估了桓济,而低估了杜英。 低估杜英的,在场也不止有自己一个人。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七章 叔父救我 王坦之脸上的错愕稍纵即逝,接着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他仍然端坐在那里,姿势不变,但目光在王凝之、谢奕等人身上扫来扫去,似要看一出好戏。 而王凝之好像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 他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差点儿直接软倒在地,紧接着便一扬袖子,遮住脸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入屏风后! 这一下,不只是桓济、韩伯等人,就连谢奕他们也愣住了。 不管怎么说,王家的刀剑还横亘在谢奕等人身前,即使是王师的弓弩已经架设在墙头,那谢奕他们人质的身份还未改变,王家想要谈,还真不是不能谈。 结果谁曾想到,作为大堂上主心骨的两个人,桓济顾左右而言他,但是至少还有勇气站在这里,可是王凝之,竟然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走? 王家部曲们显然也愣住了,不过他们很快一个个追上自家少主。 不管少主做出什么荒谬的决定,他们的首要任务都是保护少主的安全。 原本吃瓜看戏的韩伯和阮宁等人,顿时吃不下去瓜了。 这······他们骤然间发现,从杜英,到邓羌,再到谢奕等人,目光一下子都汇聚在他们身上。 “蠢货。”王坦之骂了一声。 声音不小,就是明摆着骂给所有人听的。 接着,王坦之越众而出,看着站在那里的杜英,拱手行礼: “太守远征在外,今日竟能折返长安,当真令人惊喜。请柬之上,虽无太守,但太守不管何时来,都是王家座上贵客。 王家少主叔平贤弟身体有所不适,因此还请太守入内稍等,余当先敬太守一杯,为太守接风洗尘。” 杜英这才举步向前。 众人顿时明白,杜英迟迟未动,并不是判断不清眼前局势,而是在等。 他在等王家有足够分量的人出来迎接。 然后下一步,自然就是把王家的脸面,按在地上狠狠地踩! 不过现在······王凝之自己显然已经不要脸面了。 王坦之咬着牙,又暗骂了几声“蠢货”,同时趋步而行,直到杜英身前不远处。 他行的快,行的紧张,在台阶上都差点儿滑了一跤。 不过在场,没有人敢笑。 因为杜英也在前行,而他麾下的虎狼之士涌入院子中,控制住了在场的所有宾客。 这些来自于关中不少世家的子弟,将是杜英接下来向关中这些墙头草世家问罪的证据。 那些还能笑的人,此时也只有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相比之下,至少王坦之还站着。 杜英从王坦之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 王坦之手里还端着酒杯,顿时僵硬的立在那里,感受着杜英的步伐掀起的风直接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不由得勉强挤出来一丝苦笑。 风拍打着他的脸,而杜英抽的,可是整个王家的脸。 杜英虽然没有搭理王坦之,跟在杜英后面,活像是一个带刀护卫,而不是沙场悍将的邓羌,倒是没头没脑的丢下了一句: “这里是琅琊王氏的府邸。” 王坦之幡然醒悟,猛地回头看过去,所看到的,只有杜英拾阶而上的背影。 杜英还是不介意和王坦之谈一谈条件的,只不过他期望王坦之是以太原王氏,而不是琅琊王氏的附庸的身份出现。 只有王坦之彻底和琅琊王氏做了割裂,杜英才愿意把他当做盟友。 王坦之自失的一笑,将杯中酒洒在地上。 似乎是在惋惜什么,又似乎是在怀念什么。 杜英自然是没空搭理王坦之的,大冷的天,他还巴望着能尽快把这场风波平定下去,然后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哦对,还没孩子,只有老婆。 还得加把劲啊。 桓济就站在距离杜英不到一丈的距离上。 他微微后仰,可是就是咬着牙不退半步。 可是杜英没有说话,目光扫在他身上,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接着就直接越过桓济,看向他背后一副入定姿态的张湛。 张湛似乎也感受到了杜英的目光,缓缓睁开眼。 桓济也察觉到了异常,此时他的心中犹然怨恨张湛没有拦着自己,一步错以至于步步错,如今生死都捏在杜英的手中——今日事不成,桓济就清楚,他会变成大司马府的弃子。 杜英仍旧掌握长安太守府的实权,掌握控制着整个西北的数万兵马的实权,那么桓温就不会强行逼迫杜英,而是会选择转而拉拢杜英,如此一来,得罪杜英的桓济,大司马府不要也罢。 桓温本来就是以放养的方式养育这几个孩子。 不成才,留之何用? 只会败坏桓家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点家底和声望。 所以桓济此时面如死灰,心里再怎么怨恨,现在也必须要把希望寄托在张湛的身上了。 你倒是说句话呀! 张湛似乎也经历了内心的挣扎,最后还是缓缓说道: “太守名义上仍为大司马麾下,能有今日,是太守的手腕强硬,但也有大司马一些提携之功,所以太守是否可以看在大司马的面子上······” 总归,桓温这些年对他也有赏识提拔之恩,所以张湛察觉到杜英眼中的杀机之后,还是要尝试着保一下桓济的。 “叔父,叔父!”桓济同时也直接跪倒在地,向着谢奕的方向,“叔父和家父兄弟相称,是侄儿一时被王叔平,不,王凝之那个混账所蛊惑,否则侄儿就算是有一百个,不不不,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叔父动刀啊! 叔父,请叔父为侄儿求一命,侄儿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谢奕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桓济在这一场伏击之中扮演什么角色,谢奕看他当时拔刀堵路的时候嚣张的嘴脸,就已经揣测的七七八八。 结果没有想到,现在桓济竟然如此干脆利落的反过来求自己保命。 桓温的桀骜骨气,他是一点儿没有继承,厚脸皮倒是继承了不少。 谢奕叹了一口气,就算是这个侄儿对自己拔刀,他总归也不忍心看着桓温的儿子在自己的面前身首异处: “仲渊,留之还有用,若杀之,恐怕难以向大司马交代,再惹兵灾······” 杜英露出来一丝笑容,这也是他今晚“从天而降”之后第一次露出温和的笑容: “岳父说得有理,那便不杀。不过如此劣子,看来大司马平时也缺乏管教,平时便也跟着在关中书院,读读书、认认字,岳父觉得可好? 恐怕还得征求大司马的同意,也不知道大司马会不觉得杜某擅作主张······”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八章 六丁六甲,装神弄鬼 “不会的,那断然是不会的!”桓济顿时连连摆手,膝行向前,就差直接去抱谢奕的膝盖了。 谢奕脸色阴沉了几分,如此没骨气,还不如杀了呢,留着也是给桓家丢人。 不过话已至此,当事人都没有意见,谢奕自然也只好说道: “余会修书荆州,向元子兄言明此事,既然桓家侄儿是自愿的,元子兄应该也不会有意见。” 桓温知道自家儿子的拙劣表现,肯定直接放弃这个不成器的了。 杜英怎么安排他,是不是有把他当做人质的意思,那桓温也不在乎。 接着,杜英看向张湛: “处度有没有参与到此事之中,余心中有数,不过处度既然和桓济相处不愉,不如暂时离开长安。 新平郡太守辛牢,这一次派人前来给王家庆贺,也算是人赃并获,这个太守余自然是留之不得,所以不知道处度是否有兴趣执掌一郡?” 张湛怔了一下,他们现在的身份,和阶下囚也没有什么区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杜英能够放过桓济,是因为这毕竟是桓温的儿子,人情是要给的。 但是张湛没有指望着杜英也能够轻易放过自己,说到底他也是坚决的太守府反对者之一。 可是现在杜英给出的郡守之位,显然足够诱人。 这样可以让张湛远离长安是非之地,静静观望关中风向。 如今关中日新月异的变化,张湛也都是看在眼中的,所以他其实很期待看到杜英真的将关中变得和之前不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一次大司马府和江左的合作之中,张湛并不积极。 一方面是因为桓济和王凝之本就不应在没有兵权、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在关中腹心之地招惹杜英,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张湛还是很期望能够看到关中真的在杜英的治理下有所改变的。 一个信佛的人,本就怀有慈悲之心。 杜英若行安民平乱的慈悲之举,那么张湛也很难再和之前那样对他充满敌意。 “愿为明公效劳。”张湛郑重拱了拱手。 杜英笑了笑,他并不奇怪张湛的决定,毕竟在意识到队友的无能之后,很难有人不作出这样的选择。 搞定了以王坦之为首的江左观望各家以及以桓济、张湛为代表的大司马府一方,杜英这才施施然看向自家人。 自家人显然也不怎么需要自己鼓励或者安慰。 被江左和大司马府联手摆了一道,这些太守府属官们一个个都脸上无光,不过毕竟他们都是跟着杜英从关中盟走出来的老部下,因此心里很清楚,不管向太守怎么表达歉意,都比不上直接提着王凝之来见太守。 因此当王凝之转身逃跑的第一时间,麻思、蒋安等人就已经窜出去,追着王凝之而去。 这帮太守府的文官,当初可也都是掌兵的,谁家手下没有三五条人命、几次胜仗? 被王凝之摆了一道,当然迫不及待的想要揪住他。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会好整以暇的和桓济等人“友好交谈”。 王师从侧门、后门涌入院子,麻思等人又紧紧咬在后面,还能让王凝之跑了不成? 然而就当杜英打算和谢奕寒暄几句,同时也拉住跃跃欲试的岳父大人的时候——谢家家主追着王家的子弟砍,传出去终归影响不好——后院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六丁六甲,黄巾力士,听我号令!” 前厅众人,登时面面相觑。 ————————- 府中后院。 回廊下挂着一排灯笼,空地里插着几排蜡烛。 缩在回廊下的婢女们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阴风阵阵、背后一阵发凉。 当然,这种感觉多半不是真的,而是那飘拂的黑白相间的幡布,还有贴在柱子上的一张张符条,让人感觉这不是在请神,而是在捉鬼。 不过按照那几名道士的说法,倒也相差无几,因为他们所请来的,正是阴兵。 有背后发凉的感觉,不是应该的么? 这就是王凝之留下的撒手锏。 杜英和谢奕等人匆匆赶来的时候,发现麻思和蒋安等人也已经在了。 王师士卒、府中几名掾史,都提着刀剑,簇拥在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前,看着眼前的景象。 烟雾缭绕,光影晃动,几道身影在那光火之中往来跳跃,时隐时现,似乎真的有从奈何桥对岸走来的军队,向前开进,而传说中的黄巾力士,也随时会在后抵达。 “太守,这······”蒋安看到杜英,赶忙迎上前,语无伦次。 是真是假,亦真亦幻,一时间他们竟然都有一种真的要和阴兵交手的感觉。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鬼? 杜英无奈的摇了摇头: “原来王凝之匆匆离去,倒也不是为了逃命,而是跑到这里来装神弄鬼了。” “杜仲渊,就算尔有兵马在外又如何,今日余请仙师作法,引来六丁六甲,还有太上老君相助,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王凝之的声音,在这晃动的光影之中,也开始变得悠长而模糊,似乎此时的他,正在逐渐为神灵所控。 “狗血,快准备狗血!”有人惊呼道。 “这好像不是鬼,是阴兵和神仙,恐怕不好使!”蒋安也忍不住说道,他一向谨慎胆小,所以此时也在揣摩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应对。 杜英挑了挑眉,你们竟然还真的有模有样的讨论起来了。 他霍然抽出刀,向前走去。 邓羌和疏雨一左一右,跟在杜英身后。 “盟主!”蒋安和麻思等人纷纷喊起来。 虽然他们疑神疑鬼、不敢向前,可也不希望杜英冒险。 杜英扬起来手中的刀,声音坚定: “余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和鬼,也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余手上的这把刀,饮血无数,因此余更相信手中的刀。 带着我们往前走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鬼神,而是那些倒在前路上的英烈,而是我们自己付出的血汗。” 说罢,杜英猛地向前劈砍,劈落了灯笼。 火一下子顺着走廊燃烧起来。 而杜英紧接着直逼向装神弄鬼、上窜下跳的两名道士。 那两名道士本来还正沉浸在自己所营造的氛围之中,结果看到杜英提着刀直接冲自己过来,那明晃晃的刀映衬着火光,格外的真实。 刹那间,他们直接丢了手中的桃木剑,转身就跑。 王凝之或许坚信、月洞门外的人们或许怀疑,但是他们自己非常清楚——都不过是一些骗术罢了,哪里有什么真的鬼神? 正文 第七百八十九章 五石散 两个道士一跑,原本只是咬着牙跟在杜英后面的邓羌,也顿时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转眼就已经冲到他两人中间。 手起刀落,复手起刀落。 两个首级已经飞了起来。 没有什么鬼和神,只有道士的鲜血,斑斑点点,洒在地上。 前方摆着一张桌案,桌案后,站着一名老道和王凝之。 王凝之显然也被这血腥的一幕吓了一跳,直接贴在了身后的墙上。 他有些怀疑的看向那老道。 不是说黄巾力士附身、刀枪不入的么? 不是说请来六丁六甲、千军横扫的么? 这怎么就给人砍了脑袋呢? 而且如果真的被附身了,为什么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慷慨迎敌,而是转身就跑? 即使是在上一刻,也对自己的撒手锏寄以厚望、深信不疑的王凝之,心中冒出来很多疑问。 那老道沉声说道: “沙场凶神,的确自带血气,驱除阴兵,而且刚刚黄巾力士还未上身,老道的这两名弟子,经验浅薄,让公子见笑了!” 说罢,老道直接点燃了一张符箓,符箓燃烧成灰,落入桌上酒碗里,老道将含着灰的酒水吞入口中。 王凝之看他这般信心满满的样子,顿时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说什么,杜英和邓羌已经提着刀走到了桌案前。 老道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紧接着便大喊道: “呔,妖孽,还不束手就······” 最后一个字甚至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邓羌一刀劈断了桌案,一起劈开的,还有老道的酒碗和厚厚的一叠符箓。 杜英为了躲开那喷出来的不知道都有什么乱七八糟东西的酒水,后退了一步,此时在地上一蹬,直接越过破碎的桌案,撞在老道身上。 老道闷哼一声,整个人如滚地葫芦一样滚了好几圈。 杜英看他一直向远处滚,不由得笑了笑,赶上前,手中刀飞出,直接插在了老道滚的方向上。 刀没入地上,还在颤抖。 老道直截了当的顿住了动作。 这说明他甚至是在自己努力往后滚,所以察觉到不对之后,还能自己停下来。 杜英看也不看这个家伙,当他这拙劣的逃命把戏被戳穿之后,已经不需要老道自己开口解释了,所以杜英直接拍了拍手,打量着王凝之。 王凝之,如同一滩烂泥一样,缓缓软倒在地。 破灭了,他对于长生的幻想,对于六丁六甲、太上老君的倚重,此时都破灭了。 原来······都是骗人的。 不堪一击的六丁六甲,而最终根本就没有现身的太上老君,一切都是假的。 杜英瞥了一眼王凝之,显然,在江左,没有人会告诉沉迷道家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之中的王凝之,这一切是假的;在从江左到关中的路上,王凝之一直和道士们论道,并且逐渐把他们所说的那些阴兵作为撒手锏,也没有人提醒他这些是假的。 一直到关中,杜英的刀横亘在眼前,王凝之才陡然发现,不只是这些假的,而且有很多本来应该能识破并且提醒他的人,从来没有开口。 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王凝之狠命的摇了摇头,小小道冠形制的发冠滑落,他披头散发,刚刚伸出手,旁边警惕的看着他的几名王师士卒同时向前,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杜英摆了摆手:“无妨。” 他很能理解王凝之这种骤然从云端之上,从神仙庇护的自我想象之中跌落下来的茫然和狼狈。 那些鬼神之说,是王凝之心中的砥柱,现在砥柱轰然垮塌,杜英不相信王凝之还有勇气和自己作对。 在这关中,在周围兵刃环逼之下,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家公子,而是手无寸铁的一个年轻人罢了。 士卒们稍微后退两步,王凝之这才有胆量继续举起他的手,插入到头发之中,狠狠的挠了几下、揪了几下,显然只有这种拖拽头发的痛苦,才能让他从幻想之中彻底清醒下来。 “抬起头来说话。”杜英抖了抖刀刃,几滴鲜血落在王凝之的身边。 王凝之缓缓抬起头,泪水和鼻涕止不住的往下流。 杜英皱了皱眉,这么夸张? 邓羌等人也随即再一次紧张起来,生怕王凝之直接暴起发疯。 “是五石散。”袁宏的声音在杜英背后响起。 当时在门口看到王凝之还有几名道士飘飘忽忽的身影时,袁宏就大概猜到了。 他们之所以相信召唤来了六丁六甲、神仙附体,更多的是因为五石散导致的幻觉,心中所想,倒映在眼前,导致这几个人就在如梦如幻之中,难以分辨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杜英恍然。 难怪之前王凝之的声音飘飘忽忽,还真的营造出一种神鬼莫测的感觉。 杜英无奈道:“刚刚怎么不提醒大家?” 袁宏顿时尴尬的一笑,他离开江左之后,就没有再接触过五石散,而且怎么也没有想到,王凝之的最后手段竟然是嗑药和装神弄鬼,所以一开始也被吓到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杜英已经提着刀,和邓羌一起把那几个道士砍翻在地。 不管有什么神神鬼鬼,此时都不攻自破了。 轮不到袁宏再开口指出真相。 “仲渊,怎么处置?”谢奕指了指疯疯癫癫的王凝之。 要说现在心中最好的,自然就是谢奕了。 王凝之本来可是给谢道韫选定的夫婿,结果谁曾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吃五石散吃的都快分不清真实和梦幻了,王谢两家走向鼎盛的梦想,又怎么可能寄托在这样的人身上? 所以谢道韫嫁给王凝之的话,谢奕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忍不住提刀把王家这小子给剁了。 不过现在自己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因为如今他看这普天之下,都没有比杜仲渊更好的女婿。 杜英沉声说道: “等五石散药效过去之后,人大概能恢复正常,到时候再说吧。反正余没打算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但是这关中,恐怕需要他多住一段时日了。就和桓济一起安顿在关中书院吧,让六扇门严加看管。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还有郗家父子,也一并先软禁在那边,反正关中书院里地方还很多。” 谢奕点了点头,现在事情已经逆转,王凝之和桓济变成了杜英手中的人质,杜英自然是要和江左、大司马府好好谈一谈条件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章 剪刀 而且此次使团北上,本来就有封赏以及见机行事之权,所以杜英留着他们的性命,也可以先借助使团的名头,封赏麾下。 灭国之功,杜英肯定要论功行赏的。 只不过有了朝廷使团为背书,这封赏自然也就变得货真价实。 负责搜身的士卒捧着盘子,桓济和王凝之的配印都在其中。 杜英笑着摆了摆手: “就留在他们身上吧,余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把章敲下去。” 疯疯癫癫的王凝之和失魂落魄的桓济,这两个未来关中无情的敲章机器,此时都被王师士卒连拉带拽拖了下去。 桓济还以为杜英反悔,想要杀他,连着大喊了几句“无辜”和“不讲信用”,押送他的王师士卒懒得和他分辩,打了几棍子,桓济立刻乖乖闭嘴。 谢奕也带着太守府的官员们匆匆离开。 因为他们刚刚也接到了消息,大司马府中的一些桓家部曲和桓济招募的流民,仍然遵照命令,突袭六扇门北关兵营和太守府这两处,因为邓羌携带来的王师士卒人数也不多,基本都集中在了王家府邸这边,所以六扇门留守兵营的兵马和太守府中杜家部曲拼命抵抗,战斗一度陷入僵持。 不过很快,于谈率军赶到,动乱被平息。 除了城内,城外市集中,来自江左的货栈和商铺,纷纷起火,有人成群结队,趁乱进攻市集之中的商曹和工曹驻地。 临危之际,守在市集之中的全旭,带着全家老小一并上阵救火,也因此带动着其余匆忙逃窜的商铺伙计们跟着参与到救火之中,另外市集中的丁壮也都被组织起来,构筑防线,保护住了商曹府衙。 奈何工坊那边,氐羌俘虏也跟着被煽动起来,工坊汉人及时动用弓弩,挡住了他们意图火烧工坊的行动,但是架不住氐羌俘虏人多,被他们冲入工曹府衙。 留守工曹府衙的沈文泽,扛着打铁的大锤,直接把好几个氐人的脑袋砸开花,才让这一场动乱稍稍得以控制,不过府衙也被泄愤的氐人破坏的七七八八。 如今王师已经分兵前往市集和工坊,林氏坞堡那边的关中盟新兵也被调动起来,参与到平乱之中。 城中城外,混乱虽然被控制,但是收拾残烬,只靠底层吏员们显然还不够。 因而袁宏、麻思等人不敢久留,各自返回岗位,谢奕更是带着亲卫直接向城外而去。 在酒席上被人拿刀堵着门,这样的羞辱,若不是因为拿刀的人是王凝之和桓济这两个自己颇为熟稔的年轻人,谢奕恐怕早就忍不住剁了他们的脑袋了,所以现在他需要找一个宣泄愤怒的地方。 所以转眼之间,杜英的身边就只剩下了留下来抄没王家家产的亲卫。 太守从安定一路紧赶慢赶杀回来救火,大家当然也不能让太守再去为城中一点儿小乱子操心,所以谢奕让杜英放心留下来监督查抄王家家产。 而杜英此时就站在王凝之的婚房之外。 王郗两家的婢女,跪倒在门口,一个个低着头,瑟瑟发抖。 “王家的新娘还在里面等着她的夫君。”从窗户上戳了一个洞看向里面的疏雨,俏脸上带着唏嘘的神色,“这也是个可怜人。” 这里毕竟是王家府上的深处,所以刚刚前院的吵闹并没有打扰到这里。 门口跪着的婢女们,也是在王师士卒涌进来之后才意识到大事不妙的。 杜英径直伸手推开门。 疏雨想要拦住杜英,为时已晚,只好跺了跺脚,一脸不满的跟在杜英的后面走进去。 红烛摇曳,婚房之中,倩影犹然端坐在床榻边。 听到了开门声,郗道茂显然有些惊慌,纤手并不是端正的放在膝上,而是撑着床边。 杜英提起刀鞘,一言不发,走到新娘的身前。 “夫君?”郗道茂软糯的声音响起。 昏暗逐渐消散,红盖头被掀了起来。 霎时间,她清楚的看到,挑起红盖头的,并不是准备好的金秤杆,而是刀鞘。 “呀!”郗道茂惊呼一声,撑在床边的手,登时从被褥中抓出来一把剪刀,对着杜英就刺了过去。 “公子!”疏雨也跟着惊呼一声,谁曾想到,这新娘子竟然已经在床边藏好了利刃? 杜英的刀鞘猛地向下垂落,直接打掉了郗道茂手中的剪刀。 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应变能力,足以应付一个弱女子无力的反击。甚至杜英身上本来就披着甲衣,所以剪刀能不能刺进去还是一个问题。 接着,杜英一把掀开了再一次落下来的红盖头。 红唇微张,柳眉轻弯,略显浓重的粉黛之下,难掩秀色天成。 是个绝美的人儿。 就是身段比我家阿元还差了一些,杜英心中难免下意识的品评。 美目圆瞪,郗道茂向后缩了缩,双手环在胸口前,右足探出,先踩住地上的剪刀。 知道剪刀在哪里,似乎这个看上去如扶风弱柳的女子,才会稍稍心安。 毕竟一个披着衣甲,甚至还带着血腥味的男人,就这样突兀的掀开她的红盖头,让郗道茂怎么也不可能感到安全。 做着这些的同时,她忍不住问道: “你,你是什么人?!” 杜英察觉到了郗道茂细微的动作,刀鞘在地上刮过,准确的敲击在郗道茂的绣花鞋下的剪刀。 剪刀被击飞,少女的小腿被刀鞘蹭到,吃痛蹙眉,却一言不发。 杜英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余便是你家爹兄,和那新夫婿想要杀的杜英。阿元在给我的信中曾说郗家妹妹可怜,希望以后就算各家刀兵相见,也不要伤害到你。 所以今天晚上,王郗两家谁都可以生或者死,但是你不行,阿元让你活着,余就要确保你是活着的。” 说罢,杜英又看了一眼疏雨。 疏雨讪讪一笑。 在杜英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中升起了很多想法,甚至还真以为杜英想要直接替代王凝之入了洞房,把对王郗两家的愤懑宣泄在这个可怜的郗家姑娘身上。 毕竟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也只能说刚刚好赶到。 如果再晚一个时辰,此时长安城头飘扬的是谁家旗帜,恐怕还得两说。 所以杜英现在看上去很平静,甚至还能对着太守府的人露出笑容,但是疏雨感觉在杜英的眼底,那一团燃烧的火,从未熄灭。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二章 调皮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年轻人的相似和相逢,总是热烈的。 一直到太阳高升的时候,红泥小火炉上,烧着的一壶开水在呜呜的叫着。 一只玉臂探出,提起水壶,倒满了茶盏。 朝阳的屋子里并不算冷,靠在火炉旁边,甚至只穿着一层中衣就可以。 不远处的床榻上被褥还散乱,衣架上挂着的衣衫都还没有收拾,屏风后面隐隐还有水渍,那是浴桶中的水漫了出来。 而谢道韫此时便着一身月白中衣,懒洋洋的靠着软榻的靠背,上半身还盖着她的狐裘大衣,手里捧着一卷《左传》,案边摆着《谷梁传》和《春秋》,看的津津有味。 她的小腿从狐裘之中探出来,没入到杜英的怀中,小脚丫抵着杜英的双腿,调皮的足趾时不时向内扣紧,夹一夹杜英腿上的肉。 如果不是一番大战刚刚结束,杜英无欲无求,恐怕就会忍不住抓着她的小腿,顺杆而上了。 因此此时杜英盘膝而坐,面色严肃,正翻阅着这些时日来积压的公文,毫不在意谢道韫调皮的小动作。 其实说是积压也不妥当,因为其中绝大多数谢道韫都帮着杜英批阅过了,他现在做的,与其说是检查,倒不如说是了解一下自己不在的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毕竟每日能送到军中的公文,都是择取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些罢了。 这样闲散的生活,显然契合谢道韫的心意,她放下书。 这《左传》看了已经很多遍了,闲来无事翻一翻,显然只是为了不打扰杜英,以及享受一下这种两个人待在一起,相顾无言,但是心中格外安宁的气氛罢了。 “一切都还合夫君的心意?”谢道韫踢了踢杜英。 “有阿元在,余本就不太可能失望。”杜英放下最后一份公文,呼了一口气。 短短一个时辰就翻完了,足以说明谢道韫工作的出色。 说着,杜英已经把手往下探,佳人明显表示很无聊了,杜英自然不能冷落了。 只要自己在,这个自带三分凛凛英气的女子,就会变得和小家碧玉一样可爱而调皮。 不过谢道韫早就盯着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的把小腿抽了回来,盘膝而坐,伸手把玩着额边秀发,狡黠一笑,自然是不能给杜英再折腾自己的机会。 杜英失望的摇了摇头。 “好啦,夫君,刚刚都已经······”谢道韫轻轻咬唇,凑到杜英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不能贪图逸乐。” “关中民生凋敝,缺的就是人口,否则以太守府现在这一套施政方案,不见得就比江左差,不,一定会比江左更好。”杜英正色说道,“所以为关中人口增砖添瓦,当从我做起!” 谢道韫撅起嘴,就你这两个月不着家的,还好意思说“以身作则”? 她显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毕竟不能跟流氓耍无赖: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夫君这一次当了不错的渔翁。” 这是当时杜英写给谢道韫的信,隐晦的提及了自己的意图。 “所以夫人还是懂了我的意思?”杜英问道。 “有所预料,只不过这一次的确太守府上下都轻敌了,没有想到王凝之和桓济竟然如此大胆,当然也是因为六扇门那边也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所以误导了我们的判断······”谢道韫缓缓说道,有些后怕。 “其人不可貌相,人心不可轻揣。”杜英说道,“所以这一次知道错了没?” 谢道韫哼了哼,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知道了······你刚刚都已经打过那里了,不能······不能再这么凶了。” 杜英一怔,伸出手,似乎在回味之前的触觉,接着便蛮横的将谢道韫揽到自己怀里: “那就答应夫人。” 谢道韫靠在他的肩头,柔声说道: “自相逢之后,夫君一直愁眉不展,可是担心凉州之局?” “有么?” “你刚刚就在揉眉心,这是你的习惯,说明心有所忧。”谢道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眼眸之中满是怜惜。 我的夫郎,时刻心忧天下事,也真的肩负起天下事。 自是与众不同。 杜英自失的一笑,有时候难免管不住自己的神情,谢道韫又心细,很容易就被她察觉到了端倪: “杜家一门,都在姑臧城内,杳无音讯,而宋家想要谈还是想要打,迄今为止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态,余心中自难免惴惴不安。” “路途遥远,没有音讯也正常,只能再等一等了。”谢道韫斟酌说道,“若是夫君不放心的话,等长安局势稳定,不妨再走一遭凉州,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杜英挠了挠头: “余现在同样不知道的,就是这长安,如何才算安稳?” 谢道韫竖起来两根手指:“不外乎完成两条。其一,对氐秦灭国之战的有功将士论功行赏,朝廷使团在,这论功行赏有使团背书,名正言顺,关中士气,将为之一振。” “这倒是不难。”杜英笑道,“阿元未曾见到,当时王家府上,桓济被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哀嚎,而王凝之更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人都疯疯癫癫了,还愁他们不答应?” 谢道韫柔柔一笑:“是啦,妾身的夫君,岂是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能比?” 说到这个,她又何尝不很庆幸? 王家府邸上发生的一切,谢道韫也已经知晓,那不辨真假、烂泥扶不上墙的王凝之,相比于杜英,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壤之别,不过如此。 大概自己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夫君。 杜英察觉到了她的神情,打趣道: “不意天壤之中,还有王叔平。” 谢道韫以为杜英是在调笑自己当时新婚之后所说的那句“不意天壤之中,还有杜郎”,俏生生白了他一眼,手指戳了戳杜英,还是继续说道: “桓济会害怕、会乞求活命,这并没有什么用,他只是大司马留在关中的耳目罢了,没有办法替大司马作出决定的。 至于王凝之,昨天晚上如果他是真的被吓疯了,又或者五石散的药效还没有过去,那么现在他所应该做的最重要的事,怕就是趁机装疯卖傻。” 杜英皱了皱眉,如果王凝之真的顺势装疯卖傻,又或者干脆以绝食抗议之类的方式不配合的话,那问题的确很棘手。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三章 谢道韫:真是这般? 和司马勋这个荆蜀、江左各方都不待见的人不同,王凝之的背后毕竟是王谢世家,甚至他是代表整个江左前来的,若杜英杀了他,那么就等于和江左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杜英,乃至整个关中势力,都会被直接贴上“叛逆”的标签,这至少是现在的杜英所不想看到的。 关中还没有强大到可以一己之力雄踞关中的地步,一旦失去了和江左名义上的君臣联系,那么北方的胡人们就会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而且杜英和桓温之间也很难再保持现在这般默契的休战,甚至桓温和江左两方有可能会尝试祸水北引,先解决杜英。 “所以这其二,就是如何安置使团。”谢道韫郑重说道,“王凝之和桓济,或是奈何不了,或是并无重用。但使团之中,还有另一个人,其实能为夫君所用。” 杜英愣一下: “郗昙?” 谢道韫颔首: “不错,郗昙。” 杜英恍然,至少在使团之中,郗昙才是名正言顺的正使。 若是他愿意支持杜英,那么以北上使团的权力,给杜英封一个四征将军有点儿过分,但是四镇将军应当也不在话下。 尤其是有了郗昙,杜英就可以绕过王凝之和桓济,直接和江左、大司马府对话,毕竟郗家也同样是这两方的纽带。 这样,王凝之和桓济,以及江左和大司马府在关中的利益,将会是杜英手中的筹码,而不是杀也杀不得、动也动不得的鸡肋。 但是郗昙······ 这家伙之前摆出来的姿态可是王家最忠诚的狗腿子。 有时候,这些狗腿子往往有着主人都不敢想象的忠诚,所以杜英一开始还真的没有考虑郗昙。 “郗家只不过是想要跟着王家后面吃肉喝汤罢了。”谢道韫微笑着说道,“甚至王家现在本就在江左缺少足够身居高位的重臣,所以更想要把功勋都划拨在自家子弟身上。 郗家跟在后面,能够吃肉的机会少,顶多就是喝口汤,从而维持郗家在江左的地位罢了。再加上郗嘉宾在大司马府那边的出彩表现,郗家能够在两方都立于不败之地,仅此而已。” 杜英顿时明白了谢道韫的意思,郗愔和郗昙兄弟两个,绝对不会没有想要带着郗家重新崛起的意思,毕竟当初也是朝堂上举足若轻的家族,野心肯定是有的。 奈何实力不允许,只好苟延残喘。 若是杜英能够给郗家这个机会,那么郗家就算不愿意把鸡蛋全都丢在关中这个篮子里,恐怕也不会倾向于和现在这般与杜英死磕到底。 只要杜英带着郗家吃肉,郗昙不见得就不会转过来抱住杜英的大腿。 “但是想要取得郗昙的信任,又当如何?”杜英接着问道。 他心中虽然也有很多想法,但是毕竟不了解郗家的内情,这种牵扯到江左各家利益和恩怨的事,杜英直接等夫人赐教。 谢道韫本来想说什么,一时间却又犹豫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陷入沉默。 杜英有些奇怪,直接低下头在谢道韫唇上印了一下。 谢道韫“呀”了一声:“夫君作甚?!” 杜英好奇的问道:“夫人噘着嘴,余还以为是要奖励才能让夫人开尊口呢。” “什么和什么呀!”谢道韫俏脸微红,轻轻推了他一把,缓缓低下头,“想要笼络郗昙,无外乎两招。先打压一下,让郗家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夫君现在把郗家父子软禁在关中书院,其实已经做到了。若是觉得还不合适的话,甚至可以直接投入牢狱中,只要注意不刻意虐待就好。” 说到这里,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夫君这一次把王叔平等人一股脑的软禁在关中书院,恐怕罗伯父又要有意见了,到时候夫君还得和罗伯父解释一下。所以直接挪到牢狱之中,或许还省些麻烦。” 杜英怔了怔,伸手抬起来谢道韫的下巴,笑道: “没想到夫人报复心还挺重?” 把朝廷来的使者直接丢到狱中,未免有些过分,真的走漏了风声,关中也不好交代。 谢道韫哼了哼: “这一次关中险些就被他们搅的大乱,还不准妾身报复一下?” “以后有的是机会······”杜英揉了揉她的头。 至少现在还不能做的这么绝。 谢道韫低声说道: “这其次呢,自然就是让郗家父子意识到,夫君现在所做只是暂时的,小小的警告而已。关中仍有和郗家合作之心。 而诚意自然表露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保留郗家留在城外的商铺,另一方面,自然就是给郗家一个能够和夫君放下隔阂、攀上话的契机······” 杜英已经了然,但还是故作茫然: “契机,什么契机?” 谢道韫顿时气恼的瞪着他: “夫君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杜英看娘子真的生气了,这才嘿嘿一笑,旋即正色说道: “天地良心,余心中装着的,只有夫人一个!” 说着,他还一本正经的竖起来手指,一副要指天发誓的模样。 话已至此,谢道韫虽然没有点破,但是杜英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潜台词? 郗昙一心想要父凭女贵,那么杜英将郗道茂娶回家,这不就直接让郗昙安心了么? 以后大家就是翁婿关系,一根绳上的蚂蚱、诛九族一个都跑不掉的那种,自然也就没有了隔阂和猜疑。 只不过这种凭空给自己增加竞争对手的话,谢道韫自然是说不出来的。 一想到自己竟然主动把别的女人往夫君怀里推,即使是郗家妹妹也的确我见犹怜,谢道韫心中也难免泛起厌烦之感。 她正打算驱散心中这种不符合整个太守府利益的想法,就听见杜英一本正经的发誓,顿时怒火中烧,再难维持方才的淡定沉静,一下子猝不及防的杜英推倒在软榻上,戳了戳他的胸口: “真是这般?” “真是这般!”杜英看着盛气凌人的自家夫人,做贼心虚,却仍然嘴硬。 “那疏雨呢?”谢道韫银牙暗咬,“那丫头自从回来之后,就躲躲闪闪,别以为妾身看不出来。” 疏雨那一向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若是寻常和自己分开那么长时间,肯定会很高兴的向大娘子请安,并且表示自己不负所托,结果这一次几乎就躲在杜英的后面,也躲避谢道韫的目光。 摆明了是心虚。 正文 第七百九十四章 坐对枯棋 杜英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疏雨不是你的通房丫头么?你往我身边塞,不就是为了看住我这谢家姑爷?说实话,我觉得疏雨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应该奖励才是。” 谢道韫“哦”了一声,好像也对······ 没有什么比天天晚上都“护卫”着杜英,更让人放心得了。 但是又感觉哪里怪怪的。 “那丫头疯的,沙场上不要命一样。”杜英无奈的说道,“她倒是从来没有忘记你交代给她的每一项任务,就是不怎么听余之号令。” 提到沙场征战,谢道韫俏脸上难免露出一抹忧虑,之前她是亲眼看到杜英的身上有多了几条新的伤疤。 从渭水一直到安定,王师这一路征战也都是险象环生,甚至好几次都能说是机缘巧合才取得了胜利,这些伤疤自然也是最好的见证,就连杜英这个主帅都曾经身处如此危险的境地,更枉论他人。 “这是当时诱杀苻生的时候留下的,苻生率领亲卫决死突击我中军,若不是余备下的渔网起了效果,恐怕能不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还得······”杜英说到这里,住了嘴。 因为他看到,谢道韫的眼眸之中已经有泪水在翻滚。 “战事紧张,你过家门而不入,我不怪你;氐蛮意欲奇袭长安,你率领亲卫直扑扶风,我也不怪你;扶风城下,设宴斩杀司马勋,稍有不慎就是内斗,就是两路王师兵戎相见,但是司马勋不听号令,终归是隐患,所以我也不怪你······”谢道韫掩住唇,忍不住哭了出来。 杜英叹了一口气,抱紧了她,泪痕斑驳,滴落满他的衣襟,有丝丝的凉意。 “但是,但是······”谢道韫吸了吸鼻子。 她终归没有说完。 杜英却知道她想说什么。 但是我是真的担心你哪一天遭遇不测。对于关中来说,或许只是少了一根顶梁柱,至少还有阿爹,还有王猛他们支撑着。但是对于我来说,天就塌了。 一时间,杜英的眼睛和鼻子也有点儿酸酸的。 都说女人生气了、伤心了,哄一哄就好。 但这总是说的简单。 因为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自然不可能真的问心无愧的、厚着脸皮的祈求原谅。 即使是杜英现在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亏于大义,却也知道有负于这个小小的家。 家国总难两全,便是这种感觉吧。 所以他无愧于关中、无愧于那些追随他舍生忘死的王师将士,却有愧于谢道韫,并且这种愧疚,未来只可能越来越多。 “乱世险恶,世事无常,沙场之上,亦是刀剑无眼······”谢道韫抓住杜英的衣襟,喃喃说道,“夫君,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么?午夜梦回之时,妾身时时梦到夫君浴血厮杀、孤军无前,那一刻,恨不得让夫君立刻就回来,又恨不得也提着刀,死在夫君的身前。” 杜英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微笑着说道: “余不会死,这一身血气,阎王莫近!所以这辈子,余会守望阿元到最后一刻。” “只是守望么?”谢道韫不依不饶。 杜英愈发抱紧她: “不,是相拥。” 谢道韫破涕为笑,柔声说道: “今日天好,夫君陪妾身走走,可好?” “都依你。” —————————————— 关中书院。 关中书院在太守府的全力支持下,进行了多次扩建,现在已经几乎占据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原本属于皇家内府、太学等等的所有屋舍院落。 当然,名义上如此,而实际上这些年久失修的破败府衙、院落,能用的本来就不多。 所以这本来就是太守府和关中书院的双赢。 太守府打着教化百姓的名号实际掌控了这些名义上应该都属于皇家的地方,收归太守府所有,又不会惹来太多非议。 教化胡人和边民,以使得其心向华夏,这是历朝历代都会做并且还鼓励的事,这也是关中书院一直以来标榜的办学宗旨之一。 对此,江左和大司马府还真说不出个不对来。 至于书院这边,自然是有扩建的优先权。 在扩建书院、招募更多的学生这件事上,祭酒罗含从来没有含糊过。 杜英把王凝之、桓济和郗家父子送到关中书院,其实就是为了他们软禁在这一片府邸之中。 棋子敲落,郗恢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抬头看向对面的王凝之。 王凝之眉头紧锁,盯着眼前的棋盘。 棋盘上,黑白纵横,厮杀激烈。 不过来往几步之后,差距逐渐显现出来,黑棋咄咄逼人,白棋已经四处告急,眼见得有好几条大龙都要被截杀。 叹息一声,王凝之最终没有落子。 这一盘,回天无力,所以再下也没有必要了。 他选择投子认输。 郗恢的笑容更盛,他之前在江左也和王凝之手谈过几次,王家以玄学治家,并以琴棋书画之技盖压江左,因此王凝之的棋术也不差,压着郗恢打也是没问题的。 所以这是他今天难得的取胜。 不过郗恢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不只是王凝之的脸色阴沉不定,而且目光根本没有聚集在棋盘上,似乎心思也一直没有放在这上面,就连旁边观看棋局的阿爹,也是脸上写满了沉重。 对于自家儿子的艰难取胜,并没有多么高兴。 季冬的阳光,不再惨淡,带着些暖意,照在身上很舒服,可是郗恢却觉得这两个人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 “我辈无能,竟落于竖子之手,使其成名。”王凝之缓缓叹息道。 郗恢愣了愣,总觉得王凝之是在骂自己“竖子”,不过他很快意识到,王凝之说的是喜宴之上功亏一篑,从此杜英掌控关中,再无人能挡。 值得让王凝之开口去骂的,自然也是当世豪杰人物。 郗恢不配,而郗恢也很有自知之明,彻底收敛了笑容,在旁安坐。 郗昙也是叹了一口气,盯着眼前的棋盘。 天公无语,坐对枯棋。 皇室龙脉在江左,天命自然也应该在江左。 可是眼前关中这一盘棋,却是江左输了,输的格外彻底,输的他们几人身家性命,都在杜英的掌控之中。 “还不知道杜仲渊会怎么处置我们。”郗恢还是忍不住开口。 阿爹和王凝之迟迟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让郗恢很是担忧。 他们是觉得不会死,还是觉得必然会死,所以连讨论都省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五章 装疯卖傻 王凝之哂笑一声:“且不看看他软禁我们的地方是哪里,这里是先汉的少府,是皇室内府所在。 可是太守府就这般打着书院的旗号将少府据为己有,他们的眼中可还有建康,可还有陛下? 因此我们不过是板上鱼肉,若是家中愿意妥协,便会用巨额的钱财或者在官职上的极大让步来换我们一条命。 若是家中不愿的话,那我们对杜仲渊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杯毒酒、一条白绫,便收了性命!”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吓得收拾棋盘的郗恢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棋篓给打翻。 不过毕竟有心理准备,郗恢倒是没有被王凝之所描述的未来吓到,甚至还想吐槽一句“所以是生是死,你也没说啊?”。 还不等他开口,门口就传来呵斥声: “太守开恩,让尔等暂居于此,是为了让尔等读书、反思、检讨,不是为了聚众议论!” 是看守他们的护卫。 “小小护卫,也敢大放厥词!”一直沉默的郗昙,就像是爆发的火山。 “你说什么?!”护卫问道,刀刃出鞘。 “没,没什么······”郗昙看到了他们半抽出来刀刃,打了一个哆嗦,连连摆手。 “参见祭酒!”护卫们没有和郗昙计较,因为他们听到了脚步声,也看到了门外来人。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端坐在那里好好的王凝之,突然两眼一翻,喉咙里“呃呃”作响,猛地起身,手舞足蹈。 郗家父子见怪不怪,但也不得不配合着露出惊讶的神色。 举步进来的罗含,正看到王凝之的模样,顿时皱了皱眉: “这怎么回事?” “这位王公子的癔症又犯了!”一名护卫解释道,“刚刚还好好的。” “让咱家太守给吓得。”旁边另一名护卫揶揄道。 罗含原本已经迈过门槛的步履,顿时收住,他看一眼王凝之,自然知道王凝之是在装疯卖傻,也显然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和罗含,甚至和整个关中太守府都没有什么好谈的。 皱了皱眉,罗含冷声说道:“既然疯了,那就抓紧请名医来诊治一番,耽误了病情,太守府没有办法向王右军交代! 你们几个,守在门口却不知道汇报此事,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那几名护卫没想到罗含竟然骂到了他们的头上,一时都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罗含的意思。 这年头,对疯子能有什么治疗手段?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任其自生自灭了,不过要是真的想要治好的话,人们还相信以毒攻毒的力量。 所以到时候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药给王凝之灌下去,然后再用些稀奇古怪的方法好一顿折腾,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 尤其是王凝之并没有真的疯,以这个王家少公子平时锦衣玉食、没有受过什么苦痛的生活经历,哪里受得住这些? 护卫们恍然大悟,匆匆去找大夫。 罗含则把目光落在郗昙的身上,朗声说道: “重熙兄,建康一别,已经年未见,重熙兄可愿与我同饮两杯,以诉别情?” 当时罗含入朝为官,举目无亲,受到江左世家的排挤,也就是和郗家兄弟同病相怜,大家谈得来,这也是为什么郗家兄妹前来关中之后,会选择落脚在关中书院。 郗昙负手而立,摇头说道: “犬子小女先来长安,也承蒙君章兄照料!但如今道不同,不相与谋。 君章兄一心想要为杜仲渊效力,有悖于朝廷,更行软禁朝廷使者这等谋逆之事,你我从此还是再无瓜葛的好,莫怪郗某不念及旧情!” 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嘴硬······罗含心里嘟囔一声,拱了拱手,振袖而去。 至于说他是杜英的爪牙,现在罗含根本就不打算反驳这种观点。 爪牙又如何,能实现他的梦想,让他功成名就的,现在来看,也就只有杜仲渊! 而王凝之也被护卫们带回房呢,小亭子中就只剩下了郗家父子。 郗恢看着罗含的背影,忍不住低声说道: “阿爹,话是不是说的太绝了?罗伯父······也不像坏人。” 郗昙摇了摇头,苦笑道: “这乱世之中,各有所求,孰对孰错,哪里说得清楚?所以本来就没有什么好人和坏人的区别。” “那杜仲渊会一直把我们软禁下去么?”郗恢接着问道。 此时他无比后悔,当时自己在王家婚宴上表现得太嚣张了。 要是低调一些就好了,谢奕或许并不会记仇,但是难免那些太守府的属官们不会记仇,这里面可是有很多杜英亲信的,若是让他们在杜英耳边说上几句,那现在王凝之和阿爹都自身难保,自己这种小角色岂不是就像是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 郗昙叹道: “杜仲渊行事乖张,难以察觉踪迹,为父也不知道······” 说到这儿,郗昙看了一眼明媚的天。 天气转暖,春天将至,关中一片欣欣向荣。 他们终究失去了阻拦杜英在关中站住脚跟的最后机会。 只是郗昙好奇的是,自家女儿又去了哪里? 按理说,作为王家的新妇,她也应该一并被送过来才是······ —————————— 长安太守府,后院之中,水榭里。 杜英和谢道韫也在下棋。 以杜英的棋术,自然只有被谢道韫吊打的份儿,不过谢道韫显然也刻意让这杜英,没有让夫君大人脸面全失。 两个人自然没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关键是这周围不只是两个人。 归雁站在杜英的身后,给杜英轻轻捏着肩膀,时不时的凑到杜英耳边给自家公子出谋划策。 只不过这一对主仆的本事半斤八两,甚至还经常因为归雁出了昏招而导致两个人怒目相向,杜英差点儿就当场行家法。 至于疏雨,搬着一张小桌案,正坐在水榭一角,桌案上堆着小山一样的文书和账本,疏雨的手指飞也似的打着算盘。 疏雨虽然很尴尬如何面对谢道韫,但是这终归是逃不过去的。 杜英看到疏雨忙碌的身影,就有点儿想笑,并且丝毫没有作为罪魁祸首的觉悟。 半个时辰之前,疏雨恭敬的向谢道韫行礼: “见过大娘子。” 谢道韫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说道: “这里是杜家的院子,不是谢家,旧时叫法就不需要了,以后叫姊姊就可以了,本来也没有错。”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下辈子结草衔环 谢道韫口中的这个姊姊,自然是后院论资排辈的姊姊。 疏雨很尴尬的笑了笑,而谢道韫接着招呼桃叶和桃根两个小丫头捧着各种账本走上前: “这是这个月来关中盟、城南等各处集市积攒下来的账本,算是姊姊送给妹妹的见面礼。” 于是乎,疏雨就只能一脸蒙圈的坐下来开始核查账本。 若不是有桃叶和桃根忙前忙后,帮着她一起,杜英怀疑疏雨会忍不住直接一丢算盘,吼上一声“老娘不干了!”。 不过饶是如此,疏雨看向杜英和谢道韫夫妇的小眼神里,也充满了幽怨。 上战场,得在前面挡枪,晚上还得当贴身护卫——护卫这个就算了,自己也享受了公子的伺候,不亏——结果现在人刚刚回来,就得发挥算账的特长,重操旧业。 你们夫妇简直不是人啊,就算是生产队,哦不,关中盟村寨中的驴,也不能是这个使唤方式的。 不过疏雨知道自己偷吃公子,本来就理亏,所以最终还是选择坐下来打算盘,只不过那算盘珠子像是飞了一样,也不知道这其中蕴含着她多少怨念。 “这一局,夫君回天无力了。”谢道韫的声音温软,让水榭中终于不再只剩下算盘的拨弄声。 杜英随手将棋子一丢,然后干脆利落的将打扫棋盘的秤杆一推。 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揉肩的动作,背着手、老神在在站在杜英身侧观棋的归雁,一把抓住杜英的袖子,然而还是慢了一步,这让归雁小脸儿一下子鼓了起来: “公子,说好了要数一数棋子数量的,相差多少,可都有相应的惩罚,公子怎么能耍赖呢?!” 杜英顿时瞪大眼睛,盯着归雁: “你这丫头,到底是谁家的?还是不是我杜家的人了?” 归雁当即一个横跳,直接站到了谢道韫身后,对着杜英吐了吐舌头: “既然公子嫌弃奴婢,那奴婢就只好跟着谢姊姊了,谢姊姊那么温柔,才不会和公子那般动不动就凶巴巴呢。” 杜英翻了翻白眼,我家娘子当时执掌礼曹的时候,一天到晚也是冷冰冰、凶巴巴的,你当时也跟在身边,应该是亲眼见证过的,怎么现在睁着眼说瞎话? “姊姊你看,公子竟然还敢翻白眼!”归雁告状。 杜英顿时愤懑的一拍桌案,这个臭丫头,今天是要造反不成? “归雁不过是和夫君开些玩笑罢了,夫君何必生气呢?”谢道韫不疾不徐的说道,“而且之前夫君可是言之凿凿、愿赌服输,现在是打算不认账了?” “罢了罢了,最高的赌注是什么来着?”杜英问道。 “罚你一杯酒,七步之内,以谢姊姊指定的话题写一首诗。”归雁当即回答,“若是写不出来,那么半个月都只能在书房睡!” 杜英怔了怔,后半句惩罚,是在惩罚我,还是在惩罚我家娘子? 他看向谢道韫,谢道韫噙着浅笑,一副静候夫君表演的神情。 杜英恍然想起来,对啊,算日子她家亲戚快来了,反正不方便,难怪这么嚣张。 不过书房怎么了,我还有可怜的疏雨陪着。 “疏雨妹妹跟着夫君南北征战,也累了,这些天我们姊妹好好说说体己话,也给她调养一下身子。”谢道韫的声音依旧柔和,却让杜英如遭雷击,登时面如死灰。 桃叶端着一杯酒,步履娉婷: “公子,请!” 杜英端起酒杯:“夫人,请!” 谢道韫指了指水榭外的腊梅。 “我写了一首《墨梅》。”杜英表示抗议。 谢道韫含笑看着他:“妾身知道,可是这残雪寒梅,和写给王右军的那一首,自然可以有不同的意境。” 杜英颔首,正想要绞尽脑汁想一想抄哪一首,便听见外面响起婢女的声音: “姑娘,你,你不能过去!” 水榭中的众人都是错愕。 只见得郗道茂站在水榭回廊的尽头,低着头,双手在身前,被婢女拦下之后,低声说道: “那我在这里等着便好。” 杜英顿时看向谢道韫,谢道韫也跟着起身,先迎上去: “让郗家妹妹进来。” 接着,她便直接上前挽住郗道茂的手,郗道茂轻轻颤抖一下,不过最终也没有拒绝。 谢道韫察觉到手指上传来的冰凉,不免心疼,柔声说道: “疏雨送妹妹过来之后,本想见一见妹妹,不料妹妹哭够了便睡了过去,所以并未打扰。 现在可好一些了?用膳了没有,余让婢女们送些点心过来可好?” 郗道茂缓缓抬起头,早就哭花了的新娘华贵妆容已经洗去,但眼眸处哭过的泪痕还未散却,没有了口脂的掩盖,唇色也有些发白。 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让谢道韫更是低低叹了一声。 男人们的权力倾轧、野心勃勃,最后却往往是女人们来一起承受。 “不太饿,多谢姊姊费心。”郗道茂回答,却不着痕迹的轻轻从谢道韫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谢道韫大概已经揣测到了她的来意,只好看向杜英。 杜英负手而立,一动也未动,只是冷冷看着郗道茂。 “民女郗道茂,恳请太守开恩。”下一刻,郗道茂已经直接跪倒在地。 “妹妹这是作甚!”谢道韫也是一惊。 郗道茂则直直看着杜英: “请太守能饶过家父和舍弟的性命,民女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说罢,她双手撑地,重重的叩头下去。 谢道韫也回过神来,赶忙伸手去扶。 杜英正想说什么,便看到郗道茂直接晕倒在了谢道韫的怀里。 “大夫,快叫大夫!”谢道韫当即大喊道。 接着便感觉到怀里一空。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杜英已经冲过来,直接把人夺走,放平在地上: “掐人中,快点,人工呼吸!” 说罢,他双手交叉,直接对着郗道茂的胸口按了下去。 虽然谢道韫她们没有听明白“人工呼吸”是什么意思,但是“掐人中”还是明白的。 “人工······”杜英看这几个姑娘急得团团转,就只知道伸手掐人中,还是试试探探的,顿时直接推开谢道韫和归雁她们的手,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几近没有血色的唇吻了下去。 谢道韫:??? 归雁和疏雨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不过让杜英这么一折腾,郗道茂还真的悠悠转醒,她茫然的看着眼前那张很近的脸: “我这是······解脱了么?” “解脱个什么,下辈子还得结草衔环呢。”杜英吐槽。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七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 “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谢道韫嗔道。 “人这不是活过来了么?”杜英反问。 谢道韫哑口无言。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归雁问道。 “只是身子弱,一时大悲大喜,再加上饿得久了,一时晕过去罢了。”杜英解释,接着,他便看到郗道茂的小脸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这么有效果? “夫君,把手拿开。”谢道韫扯了扯他的袖子。 杜英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手还一直按在人家姑娘的胸口上。 这么亲密的接触,人家不害羞才怪呢。 “事且从急,事且从急。”杜英讪讪一笑。 “若无太守救命,恐已隔世。”郗道茂低声说道,“不怪太守。” “他刚刚还亲你呢,还是有必要怪一下的。”疏雨直愣愣的说道。 郗道茂秀眉微蹙。 她其实也隐隐感受到了唇上湿漉漉的,她已经多半天水米未进了,嘴唇的白,一半是气血不足,一半是缺水,自不可能有这种湿漉漉的触感。 “太守,你······”郗道茂扭过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杜英,如果此时有地缝的话,多深她都会义无反顾的往下跳。 不过下一刻,她没有来得及往下跳,就猛地往上升。 杜英已经抱起来她: “此处风大,不能再留,疏雨,找人去叫大夫,归雁,准备热水,还有饭食,桃叶桃根,去叫人把火炉烧起来。夫人,陪着郗姑娘说说话,莫要让她睡过去。” 说出这话的时候,杜英已经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战场上下达军令、莫敢不从的统帅威严显露无疑。 水榭中的娘子军们军心大定,纷纷有模有样的应诺。 ———————— “来,慢点。” 谢道韫坐在床前,端着碗亲自给郗道茂喂粥。 郗道茂靠坐在床头,眼眸低垂,仍然在躲闪着旁边的目光。 杜英就倚着桌案,看着手里的公文,但是时不时的将目光撇过来,吓得郗道茂总是别过头,不敢和他对视。 谢道韫顿时瞪了杜英一眼,刚刚的手段虽然是救命用的,但是又是用手猛地按压女孩子的那种部位,又是直接一口吻了上去,还来来回回那么多次,总归有些不妥······ 不过谢道韫也知道杜英在那种情况下做的没错,所以有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杜英讪讪一笑,转过身。 郗道茂也察觉到了他们夫妻的小动作,轻轻握了握谢道韫的手: “谢姊姊,没关系的,本来······” 说到这儿,她没有再说。 谢道韫了然,身为王家新妇,王凝之被关在了关中书院,而杜英将她带回来,就像是带回了战俘一样,话传到外面去,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所以郗道茂本来就有死志,刚刚也会以为自己真的解脱了。 然而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敢直接发展到这么尴尬的局面。 谢道韫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夫都已经来诊断过了,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了些,一时没有承受住罢了。以后多加调养,会慢慢好转的。现在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事都放在心上,安心养病。” “但是······”郗道茂攥紧了谢道韫的手,“但是家父和阿兄,还有夫君······” 她神情黯淡了一些:“是我命不好······” 王家刚刚把自己娶进门,然后从夫君到父兄,和自己关系亲近的三个人直接就成了阶下囚,这简直就是克夫的命。 “你怎知命不好?”杜英的声音悠悠然升起,“王凝之是什么货色,你们也都看得清楚了,装神弄鬼的家伙,而且吃了那五石散之后,本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嫁给他之后,以后日子还能好过到哪里去?从江左到关中这一路走来,你阿爹和王凝之朝夕相处,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凝之是什么人? 然而他为了一己之私,竟然直接把你往火坑之中推,这般父亲,留之何用?” 郗道茂缩了缩,显然对杜英还有恐惧,不过她还是坚定的摇头: “阿爹也是为了郗家考量,我不怪他。” “我还是为关中,为整个天下考量呢。”杜英哼了哼。 郗道茂哑口无言。 谢道韫不由得轻轻蹙眉,拍了拍郗道茂的手:“他们男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我们就不用参与其中了。” “但是这牵扯到生死······”郗道茂说道,她这一次没有回避杜英的目光,而是直直的看着他,也不知道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杜太守本也没有必要和江左交恶,至少现在江左和关中有千里之远,杀了我家父兄,对太守也没有什么好处······” 此时的她,就像是迎着狂风的小草,摇摇晃晃,却又坚定的不离半步。 “郗家强弩之末,关中千里之远,所以我想杀两个人,岂不是也没有什么坏处?”杜英反问道。 郗道茂抿了抿唇,她终归只是一个女儿家,如果杜英想杀,又如何能拦得住他? 杜英看了她一眼,径直向外走去,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恍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对谢道韫说道: “刚刚好像输给了夫人一首诗。” 谢道韫现在哪有心情跟他计较这个,不想睡书房就不睡呗,难道夫君气鼓鼓的搬出去住,自己还能真让他去不成? 但她接着便听见杜英的声音缓缓响起: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还真有诗? 厅中几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杜英已出门去,但声音还在门外回响: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谢道韫默默地看着杜英离去的地方。 黄昏苦雨,寒梅独开,飘零泥中,清香仍在。 短短几句诗,就勾勒出了一副凄婉的景象,而在这凄风苦雨的背后,却隐约可见寒梅的傲骨清香。 这首诗,杜英与其说是在咏梅,倒不如说是借助咏梅来送给一个人。 郗道茂也一样茫然注视着门口的位置,哪怕那里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她喃喃重复了一遍,苦涩一笑。 现在她躬身杜家屋檐之下,虽然谢道韫待她很好,但是她所出身的郗家,却是真的被杜英踩在脚下、碾在泥中了。 可我不过是一介弱女子,乱世漂泊,随波逐流,又如何能比肩傲雪的寒梅? “这明明就不是诗么,长短不一。”归雁奇怪的说道。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八章 我郗昙今日就是从这里跳下去?????? “公子耍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疏雨接茬。 “你们两个的事都忙完了么?”谢道韫不满的问道,对于这两个毫无审美能力、打破意境的小丫鬟很是不满。 疏雨赶忙一溜烟走了,而归雁无奈的说道: “姊姊需要奴婢做什么?” “家中婢女也不太够了,让礼曹再调拨两个吧。”谢道韫吩咐道,“交给茂儿妹妹使唤。” 杜英又是动手,又是动口的,这郗家妹妹肯定要变成真的妹妹了,所以谢道韫也直接改了称呼,以示亲近。 至于这婢女的事,现在关中正是四处缺人的时候,因此流民百姓也不需要卖儿鬻女以求安稳。 没有卖家,自然就没有市场,关中的婢女奴仆,仍然都来源于之前对氐秦皇室的搜剿,由礼曹统一调配,她们虽然归入各家,但实际上的身份契约还在礼曹手中。 类似于后世的劳务派遣。 “谢姊姊,不用这么麻烦······” “你身子骨还弱,没有人伺候怎么行?”谢道韫微笑道,“而且都是一家人了,还客气什么?” 郗道茂秀眉微蹙: “我······是王家妇,姊姊虽然待我很好,但是道茂绝不能让阿爹失望······” “你爹怕是巴不得你留在这儿呢。”谢道韫摇头说道。 郗道茂愕然,旋即明白了谢道韫的意思,抱谁的大腿不是抱呢?在这关中,杜英俨然已经是一言九鼎的人物,郗家在江左混不开,索性另起炉灶,前来长安,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谢道韫轻叹道: “知道夫君为什么走的这么匆忙么?就是因为刚刚罗伯父派人来报,你家阿爹明面上一副拒不合作的姿态,但是暗中令人传出来了纸条,期望可以和夫君谈一谈。” 郗道茂顿时脱口而出:“还要暗中?那说明······” 想了想,她还是顿住了。 说明郗昙想要先试探一下太守府这边能给出什么条件,然后再盘算是不是要倒戈,否则的话,他仍然还是王家忠实的狗腿子。 这简直是两面三刀的做法,令人所不齿。 谢道韫摇头: “郗中丞想要这么做,夫君自然不会让他如愿,到时候无论是派人转述给王凝之,还是索性直接将王凝之带到隔壁的屋子,来一出‘隔墙有耳’,只要郗中丞所言稍微有服软之意,那么也就失去了王家的信任。” 郗道茂不由得惨然一笑: “是啊,毕竟杜太守文武双全,这点儿小伎俩,落在他的手中,可不算什么。” “因而,当郗中丞传出来这个纸条的时候,郗家,还有你的命运,其实已经改变,并且再一次被决定。”谢道韫轻声道。 “不过只是棋子罢了。”郗道茂喃喃说道。 “此言差矣。”谢道韫注视着她,神情郑重,“这乱世之中,人情冷暖本就不同。亲人,可能不是好人,好人也有可能是坏人。 但是夫君······他虽然不算是一个好人,杀伐果断,甚至有时率性而为、以身涉险······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统帅和博弈者,但是至少,他从来不会把人当做棋子。” 郗道茂握紧了谢道韫的手: “姊姊······” 就算是谢道韫再怎么说杜英的好,郗道茂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认为一个刚刚将王家和郗家逼上绝路的人会是好人。 尤其是他刚刚还用手压了自己的胸口,吻了自己的唇。 哪怕是为了救命,这也难以让作为大家闺秀的郗道茂认为杜英是一个好人。 但是至少她愿意相信谢道韫。 感受到了郗道茂略有些懦弱的神情之中流露出的恐慌和依赖,谢道韫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用力握住了郗道茂的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夫君一声不吭的往家里塞人,结果到头来还得自己来当这个知心大姐姐。 不过郗道茂既然已经躺在了杜家的床上,谢道韫自然舍不得把这娇弱如小草一般的少女撵走。 或许真的如夫君的那一首诗中所写那般,相比于那些傲立枝头的梅花,郗道茂就像是随风吹落的梅花。 有着花的脆弱,和梅的坚强。 “好生休息,夫君那边······姊姊会问一问,如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你便是。” “有劳姊姊了。” 谢道韫站起来,转过身,轻轻揉了揉眉心。 对郗家的处置上,她本来不吝惜于让杜英给郗家一个教训,也算是杀鸡儆猴——以郗家的身份,说是杀猴儆鸡都没问题了——但是现在又牵扯到郗道茂,一时间于心不忍。 以至于谢道韫甚至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向杜英询问此事了。 算了,反正夫君会主动跟自己说的。 谢道韫的这个揉眉动作,幅度虽然小,但还是落在了郗道茂的眼眸中。 郗道茂神情一黯。 —————————— 或许两天前的郗昙,怎么也不会想到,当王家手下最凶狠的狗、咬最香的骨头这一好不容易确定的决心,会产生剧烈的动摇。 当时的他,看着王家的牌匾,再看看远处的太守府,一心想的是促成两家联姻。 甚至太守府有意示好,他都视而不见。 郗家列祖列宗在上! 我郗昙就是从这里跳下去、饿死,也不可能为太守府效劳! 但是两个时辰之前的郗昙,已经举起了筷子,哦不,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 当王家的狗,现在在关中可能比过街老鼠还惨。 昨天晚上这长安城中闹得动静也不小,太守府只要不傻的话,就会把这些罪过都归结在王郗两家的头上。 王家虽然是主犯,另外还有一个大司马府难逃其咎,但是架不住人家背景深厚,所以到头来,郗家很有可能是承担主要责任的那个。 王凝之和桓济这两个年轻人受到了郗昙的蛊惑,做出这等破坏朝廷和关中感情的事。 年轻人涉世未深、情有可原,但是唆使的那个人,就要问一问是何居心了。 而且这样的说辞肯定也会被杜英写在奏表中,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朝堂之上,到时候王家和大司马府为了将这两个年轻人换出来,肯定会承认这个说辞。 所以郗昙不抓紧试探一下杜英的口风,那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而当两个时辰之后,郗昙端坐在关中书院的一个厢房之中,看着杜英大步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已经义无反顾的打算成为杜英的忠实拥趸。 就看看人家这态度,自己传达了联手的意思,立刻安排相见,再想一想王凝之这一路上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态度,郗昙就觉得没有比对比就没有伤害。 郗家,一开始抱错大腿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九章 给谁当岳丈不是当呢? “杜太守,太守啊,郗某做错了,犯了大错啊!” 看到杜英的时候,郗昙“腾”的一下站起来,直接冲了出去,拜倒在地。 原本坐在郗昙一侧的郗恢,以及引着杜英前来的罗含,面面相觑。 郗恢大概料到了自家老爹会很不要颜面。 但他能理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是郗恢怎么也没料到,阿爹这哪里是不要颜面?就差直接把这张老脸直接丢在地上狠狠踩两脚了。 之前杜英的确狠狠踩过,但是人家踩,和自己踩,自然也不一样。 罗含也没有料到郗昙会来这么一出,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仰倒,被眼疾手快的杜英扶住。 “伯父小心。”杜英低声说道,同时昂起头,看着跟在郗昙身后不知所措的郗恢。 跪下,于心不甘,可是不跪下,好像又显得自己一点儿孝心都没有了,阿爹跪着,郗恢又怎么能站着? “逆子,你还不抓紧向太守请罪!”还不等郗恢有动作,郗昙就已经回过头,气得胡子都被吹了起来。 郗恢一撩衣袍,也直挺挺的跪下。 杜英似乎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当即上前两步,伸手搀扶郗昙: “中丞何至于此,快快请起!中丞是朝廷使者,身负皇恩天命,英何德何能,能让中丞行此大礼?” 郗昙也不跟杜英客气,顺着杜英的力道起来,叹息道: “余虽为中丞,但行事多有不妥之处,得罪了太守,请太守不要见怪。” 杜英摇了摇头:“所谓不知者无罪,中丞初来乍到,受到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教唆挑拨,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且来的时候,中丞家的郗姑娘已经向余求情,余观郗姑娘为人纯善,想来也是因为郗家家风使然。 有其女则必有其父,中丞的人品,肯定也能够得以保障。中丞何罪之有呢?” 杜英的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让郗昙的脸上神情一变。 难怪迟迟没有见到郗道茂,原来竟然被杜英给掳,哦不,给请走了。 而且听杜英的意思······ 短暂的错愕,旋即被狂喜所取代。 郗昙当即激动的一把抓住杜英的手: “自昨夜动荡之后,一直没有听闻小女的下落,没有想到小女竟然被杜太守保护了起来,那老夫就放心了,就放心了啊!” 说罢,郗昙的眼角已经有泪水涌出来,他轻轻吸了吸鼻子,想要拉起来衣袖去抹眼泪,可是察觉到一道道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动作又戛然而止。 一副心疼女儿的老父亲,在得知女儿无恙之后欣喜,却又不敢打扰到大家的模样,若是换做寻常人在这里,恐怕感同身受,一个个也要跟着垂泪了。 不过在场的几个人,无论是杜英还是罗含,而或者跟着一起来的袁宏,都很清楚郗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杜英嘴角抽了抽,郗道茂愿意为她的父兄们跪下来恳求,杜英其实是很感动了。 毕竟把她往火坑中推的就是她的父兄。 但是现在郗昙为郗道茂流泪,杜英一点儿都不感动,甚至想检查一下郗昙的袖子里面是不是放了点葱姜什么的,不然这眼睛红肿的好像有点儿不太自然。 没有几滴眼泪,眼睛就肿起来了。 罗含皱了皱眉,有点儿不想看到眼前这虚情假意的一幕,索性拱了拱手,站到门外。 “祭酒不想知道,最后能谈妥什么吗?”袁宏好奇的问道。 他正打算进来。 罗含压低声音说道: “老夫之前竟然没有察觉,郗重熙竟然是这般寡廉鲜耻之人。” 袁宏哂笑: “反正都是当岳丈,给谁当岳丈不是当呢······夹缝里生存,不丢人。” 罗含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郗昙。 这位老友,看上去似乎也有几分可怜。 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罗含对此并不怀疑,只能说在如今天下局势之中,郗家也只能这么做,而且和郗家这般做的,还不在少数。 “乱世之中,多少人摸爬滚打,只求一线生机啊。”罗含忍不住感慨。 袁宏不由得攥紧拳头: “王谢各家,皆大权在握,生死一言而定。其余二三流世家,只能仰仗鼻息。更不要说那些普通百姓了,所以来了这关中,余才知道,原来这乱世之中的路,还能这么走。” 罗含不比袁宏年轻,自然也就没有袁宏那么容易激动,不过袁宏的话,还是让他的目光变得坚定了几分。 现在,他也是太守府的同路人。 哦不对,或许过了今天,就不应该叫太守府了。 “······太守平定氐秦,灭国之功,自我朝南渡之后,唯有大司马进兵巴蜀可以相比。 因此论功行赏,也应比照大司马之先例。只不过氐秦灭国之功中,也有大司马的一份功劳在,所以还得略打折扣,但还请太守放心,如此泼天功劳,直接升为一方刺史,在余看来,也是绰绰有余······” 郗昙的声音在议事堂上响起。 杜英的长安太守,显然已经严重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了,所以郗昙在发现自己没了一个女婿,又多了一个可能的女婿之后,自然开始把好处都毫不吝啬的摞在杜英的身上。 给谁当岳父不是当,抱谁的大腿不是抱? 二三流世家的生存之道,本就如此。 “袁虎这家伙,嘴巴虽然毒,但还真的能说出来几分道理。”罗含笑着摇了摇头,径直向外走去。 他不需要担心杜英和郗昙会不会针锋相对了,而需要操心接下来关中书院怎么安排。 毕竟杜英随时都有可能把凉州和仇池等地的教化之事,也一并丢在罗含的头上。 至于梁州和天水等地,早就已经是罗含的任务了。 —————————————— 永和十一年,元月初七。 太守府已经为几天前的动乱定下了基调,是氐蛮余孽煽动作乱,而太守府和大司马府、王家等朝廷官府和大族齐心协力之下,平定了动乱。 尤其是太守杜英自安定返回,有如神兵天降,为此战首功。 从初五开始,那些工坊之中作乱的氐羌俘虏的首级,就在长安城外堆起了京观,以儆效尤。 当然,这也等于是在侧面证实了太守府的说法,真的有氐人作乱,让大街小巷之中的那些传言“不攻自破”。 而太守府还在城门口的告示之中专门表彰了御史中丞郗昙和王凝之等人。 正文 第八百章 雍州刺史 按照太守府那几乎没什么人信,但是必须也得信的说法,这些朝廷使者在动乱时,身先士卒,几经厮杀,立下了汗马功劳,尤其是令人惋惜的是,王凝之在战斗中受到了惊吓,因此犯了疯癫。 太守府已延请名医诊治,并打算先送王凝之前往江左。 与此同时,御史中丞郗昙也以朝廷使者的身份,论功行赏。 奏请长安太守、督护杜英为镇北将军、领雍州刺史,并都督雍、梁、秦、凉四州军事,开府建牙,统率关中王师,为国镇边。 奏请长安郡丞王猛为雍州别驾,领长安太守,并奏请取消梁州、秦州两州,将梁州和关中并入雍州,将秦州并入凉州。 梁州所辖,不过汉中一郡之地,秦州亦然如此,这两州的设立更多的是晋朝这个搅屎棍为了扰乱氐秦后方而已,如今雍州尽为朝廷所有、凉州也已经差不多了,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设立这两州。 同时,关中长安,名义上还是从属于司隶,但是现在朝廷都城都远在建康,当然不可能让朝廷专门派遣一部分官员来组建司隶校尉府,因此还不如直接把关中这几个郡也都一并划入雍州。 现在这些地方都在杜英的牢牢把控之中,也没有什么区别。 身为墙头草的郗昙,显然很清楚江左的底线在哪里,江左需要的是实打实的利益,而不是这些有的没的,因此他很大胆的直接奏请这些州郡的合并。 这也是杜英一直想要和郗家合作,而不是直接赶尽杀绝的原因。 郗昙品行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对于江左的了解,足够让杜英少走很多弯路。 除此之外,基本上太守府诸曹司掾史,都捞了一个郡守的位置,将代表雍州刺史府出镇四方。 而王师众将,也都摆脱了原本低衔高配的尴尬局面,诸如朱序、任渠、邓羌、韩胤等杜英麾下将领,或是升为杂号将军,或是升为中郎将,至少名称上比偏将军和校尉之类的好听多了。 至于实权和赏赐上······那是杜英的事儿,郗昙也没有钱,也没有兵,自然是一概欠奉。 如果郗昙有权也有钱的话,那就不是他抱着杜英的大腿,而是杜英来抱他的大腿了。 不过郗昙只是动动口,也能够给杜英用刀剑暂时还得不到的东西。 “属下恭喜刺史!” 这是任群见到杜英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杜英看着这个有小半年未曾见的“创业伙伴”,不得不说,华阴前线直面潼关敌军,所承受的压力还是很大的,虽然任群的麾下有邓羌这种以一当千的猛将,那也要兼顾军政和民生,任务很重。 所以任群瘦了,也黑了,显得愈发成熟。 好像还高了点。 这让杜英不得不感慨,二十三、窜一窜,加冠之后身高也不是不能长,眼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 “朝廷的任命还没有下来,只是郗中丞的一家之言罢了。”杜英摆了摆手,露出谦虚的笑容。 “若是如此的话,那属下岂不是白走一遭?”任群顿时不满。 他前来长安,是以华阴太守的名义前来参见雍州刺史这一顶头上司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请柬都在我家书桌上,还有好几份。”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参见他这刺史只是其次,这家伙火急火燎的赶到长安,主要是为了和周家的周蓬儿完婚。 杜英这一次从太守一跃成为刺史,周家作为关中盟的中流砥柱,自然也水涨船高,周隆升任商洛太守兼武关守备,虽然因为功勋不著而没有将军称号,但是却是实际掌握了武关道的兵权。 而还在梁州的周随也加了偏将军名衔,周家在这一次论功行赏中虽然不算是一飞冲天,但是也是之前从未想过的荣耀。 这也让周蓬儿和任群本来就定下来的婚事被快速推进,显然周家上下也颇有想要拉拢杜英身边近臣,干出一番事业的愿望。 任群的请柬,是邀请的杜英和谢道韫,而周蓬儿作为谢道韫的好姊妹和得力下属,自然也有请柬邀请谢道韫······只不过她终归没有直接写“邀请谢夫人及夫婿”。 不过这也就导致谢道韫收到了请柬是两份,杜英这个堂堂刺史只有一份,同样让杜英很有意见。 任群讪讪一笑,僵硬的岔开话题: “没有想到当时随刺史孑然前往城南,如今真的做出了这番事业。” 杜英负手而立,显然也想到了当时他和王猛、任群艰难跋涉在乡间小路上的景象,悠然神往。 良久之后,杜英叹道: “民心所向,势如潮水,我们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任群心有所感,亦然注视着舆图,默然不语。 倒是杜英率先开口说道: “洪聚,此次论功行赏,对你只有赏赐,并无挪升······” 任群顿时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东线本来就没有多少战事,更何况华阴太守当时对我来说,就是高就了。若不是有邓将军帮衬,现在我这太守之位还不见得能坐稳呢。” “那你是要好好感谢邓伯夷。”杜英笑道,“为了你,邓伯夷可是来回奔波。” 华阴不能没有人驻守,所以任群来长安,原本在长安平乱结束的邓羌,便返回华阴去了。 “回去了请他吃酒。”任群径直说道,“说起来,邓伯夷的婚事,也差不多了吧?他家那位苻家小姐,要求的事,还真被仲渊兄给做到了! 这一次来长安,邓伯夷跑的那么快,干活又卖力,显然是念着仲渊的恩情呢。” 抓了活的苻黄眉,也算是彻底消弭了杜英和邓羌之间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裂缝和芥蒂,这一次邓羌在城外杀氐羌叛乱者,杀的人头滚滚,足可见其心意。 等到苻黄眉被押送到长安,邓羌自然也就可以迎娶他的心上人。 杜英颔首道: “苻黄眉独自一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到时候他若愿留在长安,可以在书院中教书识字,他若不愿的话,那余麾下的猛将,也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 “苻黄眉也是氐蛮朝中允文允武之人了,死了也就算了,若活着还不能为仲渊所用,那的确可惜。”任群叹息,“罢了,邓伯夷就是对外人狠,对他家那小姑娘宠的太甚了,日后少不了也是一个惧内的。” 正文 第八百零一章 我那是惧内么? 杜英斜乜了他一眼。 就周蓬儿那个脾性的,你以后也是个惧内的,跑不了。 还好我不惧内。 杜英心中如是想到,却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腰。 任群顿时一挑眉,反正左右也没有什么人,便压低声音,以一个好兄弟的身份说道: “仲渊,尔现在肩负雍州重任,还是莫要过度,身体吃不消,难免会影响到决策判断。” 杜英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口说道: “是书房的床板太硬了。” 任群也是一愣,旋即强忍着笑低下头。 原来也是一个惧内的。 杜英皱了皱眉: “你在笑?” “我没······好吧,我在笑。” “你为什么笑?” “我要成亲了。”任群理直气壮。 杜英哼了哼,懒得和他纠缠。 我那是惧内么? 我那是尊重娘子。 睡书房怎么了,那是为了全神贯注,操心家国大事! 杜英一挥衣袖,走到沙盘前: “东线局势,洪聚怎么看?” 任群也收起来笑容,正色说道: “雷弱儿据潼关,虽有天险,但无太多存粮,人吃马嚼,再加上众多氐羌流民,这个冬天就已经不好过了。 开春之后,恐怕更是承担不起,我军不能再保持守态了,否则河洛那边,会有人眼馋这一块肉的。” 杜英眯了眯眼,他知道华阴的将士们也一样眼馋西线的袍泽杀的尸山血海、功勋卓著。 所以东线,也该动一动了。 这个问题,杜英不只是询问了任群。 前两日,他还询问了邓羌,得到了和任群一致的答案。 无论是从军事还是从民政角度上来说,现在收拢流民、磨刀霍霍的华阴守军,都有资格挑战越来越混乱的潼关雷弱儿。 而且任群也说出了杜英最担忧的事。 洛阳的周成不足为虑,这不过只是一个投机者而已,想的肯定也不是厉兵秣马,而是把自己卖出去一个好价钱。 但是许昌的姚襄,这年余一直招兵买马、励精图治,而且其羌人的身份,本来就容易得到雷弱儿及其麾下的认同。 另外让杜英警惕的是,姚襄的麾下还有一个在历史上曾经是王猛重要臂助的权翼。 周成和姚襄可能看不到的机会,或者鼓不起来的勇气,权翼不见得没有。 再不尽快拿下潼关,杜英担心夜长梦多,他不希望看到河洛军阀出兵潼关、杀入关中的那一天。 “郡守府可有计划?”杜英问道。 他问的是华阴郡守府。 “将士们早就枕戈待旦了,郡守府也做好了发动民夫的准备。”说到这个话题,任群脸上的笑意和淡然一扫而空,他握紧拳头,慨然说道,“华阴虽然在关中的政策之下发展的很好,但是潼关只要一天还在羌人的手中,那么就是悬在华阴百姓头顶上的一把剑。 余身为华阴太守,寝食难安、细细筹谋,只为将这把剑斩断!” 杜英沉声说道: “既然如此,余希望在你大婚之前,作战计划就送到参谋司审批,而春耕之后,有少许农闲,我军可动,并在夏收之前结束战斗。 若是做不到的话,那么战斗就只能放在夏收之后,余不希望有任何我军主动发起的进攻反而影响了夏收。” 任群犹豫了。 杜英皱眉:“怎么,对自己的计划没有信心?” 任群当即无奈说道: “仲渊兄,实不相瞒,原来参谋司有景略兄坐镇,房家兄弟也都是靠得住的谋士,可是现在参谋司就是一群少年,而且还对潼关战况知之甚少······ 若是他们直接同意了也就还好,若是他们再挑出来什么问题的话,恐怕华阴官吏将佐们会有意见。” 说到这里,任群又赶忙摆手: “当然,仲渊兄这里缺人,余知道,所以如果必须如此的话,那么余麾下有什么意见,余都会压下去的。” 杜英看着任群纠结的神情,自然也清楚任群所言不假。 现在参谋司的水平直线下降,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毕竟杜英不可能指望着一些毛头小子们短时间内就成长为军略天才,之前参谋司能够成为杜英的臂助,是因为王猛或者房家兄弟,都是有韬略的人。 “无妨。”他笑了笑,“两天之内,参谋司就又能服众了。” 任群怔了怔。 杜英解释道:“长安太守现在已经不是余了,得有人回来接班啊。” 任群恍然,新任雍州别驾、长安太守,可不就是王猛么! 有王猛在,参谋司才是一群嗷嗷叫的狼。 他呼了一口气: “这我就放心了。” 说着,任群就想要起身,他着急去核查一遍作战方案。 “等等!”杜英往下压了压手,“还有一事······余打算让阿元去主持女子从业、从学之事,到时候你家娘子也应该要参与其中,毕竟她们之前在关中盟合作的就很愉快,怎么样?” 任群的心都飞到华阴去了,哪里有心情管这个? 而且想到自家未婚妻到时候小腰一掐,辫子一甩,冷哼哼的看着他,任群就打了一个寒颤,当即拱了拱手: “仲渊兄觉得合适就好,告辞!” 杜英看着飞也似跑了的任群,不由得哂笑一声: “还说自己不是怕老婆。” ———————————— 书房之中,安神用的熏香袅袅。 盖在脸上的公文缓缓滑落,最终“砰”的一声掉在地上,将打盹的人一下子惊醒。 杜英霍然起身,额头上已经有了汗珠。 他眨了眨眼,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场大梦。 梦中的血火厮杀、冤魂咆哮,都化作虚无。 他吸了吸鼻子:“这安神香一点儿都不管······” 接着,杜英便愣住了。 因为就在软榻的另一个角落中,归雁蜷缩在那儿,靠着墙,睡得正香,小嘴儿微张,口水都从嘴角流了下来。 安神香并不是不管用,只是对杜英不管用罢了。 端坐在桌案前的郗道茂放下手中的书,缓缓起身,低声说道: “可要为刺史换上檀香?” 杜英伸了一个懒腰: “无妨,我是感受不到这香的作用了,你们喜欢什么味道就用什么味道。 要说这引人入梦、安神定气,什么香都比不过山中清风鸟鸣、流水潺潺。” “刺史身居高位,肩负雍凉百姓生死,想要再闻山中流水鸟鸣,恐怕不太可能了。”郗道茂一边说着,一边还是将安神香换成了味道更清淡一些的香。 正文 第八百零二章 师弟还是那个师弟 “帮我找一下凉州的州志吧,最好是地理那一卷。”杜英吩咐道。 郗道茂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杜英注视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 距离王家之变已经过去了四五日,一切尘埃落定。 郗道茂身体恢复了一些之后,就主动要求做些事情。 本来她应该做的,大概是跟着谢道韫一起联络各家女眷,筹备女子书院和工坊之类的,毕竟谢道韫那边正缺人。 但是谢道韫考虑到她的身体可能受不了整天在外奔波,而且平淡的性子俨然又不适合和一些人争执的面红耳赤,心里真的有什么想法,也不太可能和他人争辩。 所以谢道韫索性把郗道茂安排在了杜英的书房中,做点儿分类公文、打打下手的简单工作。 杜英并没有反对,完全就把郗道茂当自己的秘书使唤。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负责端茶倒水的归雁。 这就是如今准雍州刺史的书房之中最常见的搭配。 郗道茂一开始显然还是有些不习惯的,但是杜英也一直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再加上郗昙既然发表了把杜英为首的关中文武们一并论功行赏的声名,自然也代表着郗家和杜英之间达成了某种约定,因此郗道茂也不再需要为父兄的性命担心,原本慌乱的心逐渐静下来。 她本来就是逆来顺受、不争不抢的性子,外面的世界已经再一次变得平静,她的生活自然也就变成了每天给杜英打打下手,而有空闲的时候就翻翻书。 杜英的书架上的确有不少江左失传的孤本,主要都是苻坚这些年搜集的,结果苻坚还没有用这些书本上的知识来全力推行汉化,他和他的氐秦就已经化为飞灰,这让杜英常常看着一书架的书,唏嘘不已。 同化氐羌、一统北方,这些苻坚本来应该走,但没有能够走成的路,杜英将替他来走。 而他最终没有越过的那一道淝水,那浩浩大江,或许杜英有一天也要替他去越。 摸了摸鼻子,杜英喃喃说了一句: “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反派。” “刺史说什么?”郗道茂正踮着脚去拿架子上面厚厚的州志,回头问道。 “书!”杜英惊呼道。 “叔?”她没反应过来。 接着,三四本书稀里哗啦的迎头砸下来。 杜英虽然扑出去的动作很快,但是奈何距离还远,因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郗道茂捂着头坐在地上。 “没事吧?”他蹲下来把那些书和竹简拿开。 郗道茂眼泪汪汪的,吸了吸鼻子:“没,没事。” 杜英无奈的说道: “小心着点,这上面堆得书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哦······”郗道茂小声应道。 杜英原本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杜英也实在是不好说她毛手毛脚。 这也只是一个豆蔻梢头的小姑娘罢了。 “起来吧。”杜英伸出手。 郗道茂并没有搀扶他的手臂,而是自己扶着书柜站起来,拍了拍裙子。 杜英的手僵在那里。 郗道茂一直低着头,没有注意到杜英的动作,此时一抬头,四目相对,她也看到了杜英的手。 大眼瞪小眼。 杜英先笑着摇了摇头,收回了手,把掉下来的书都塞到架子上: “还是不要叫刺史了,叫公子听着顺耳一些。” 郗道茂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 杜英伸手将她额角的一抹秀发勾到耳后: “头发乱了。” 娇躯轻轻颤抖一下,她本来想要后退两步,可是已经背靠书架,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匆匆脚步声。 “仲渊啊!” 这年头,有能耐扯着大嗓门直接喊杜英表字的,也没有几个了。 杜英不由得露出笑容,接着便看到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这年头,敢对杜英这么没礼貌,在杜家书房横冲直撞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接着,王猛看到了站在书架旁的一男一女,他不由得愣了愣,伸手就要关门: “打扰!” “哎哎哎,进来!”杜英赶忙招手,同时吩咐郗道茂,“去备些茶水,荆州商队新送来的那批湘君茶,正好让师兄尝尝。” “好的,刺史。”郗道茂应了一声。 杜英皱了皱眉,这丫头还是没有听自己的话。 郗道茂感受到了杜英的目光,脚步微微一顿,转入屏风后。 她并非必须要反对杜英的意见,只是······ 这后院之中,有资格叫“公子”的,本来就没有几个人。 归雁,疏雨,还有桃枝桃根······这都是杜家夫妇的通房丫鬟。 若是自己也跟着叫的话,岂不是等于默认了是他的女人? 至少现在,郗道茂还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就算是再逆来顺受,她终归也是有自己所坚守的底线的。 王猛本来也没有打算真的关门,此时便施施然走进来,瞥了一眼郗道茂的背影,压低声音问道: “可以啊,这位怎么称呼?二弟妹?” 杜英皱眉说道:“这是郗家的女儿,现在还不是。” “这便是王凝之的新婚夫人啊······”王猛挑了挑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为何叹气?” “王凝之可真够可怜的,从未婚妻到新婚夫人,都被你给抢了。”王猛啧啧道,“所以为他叹一口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既然一意孤行,就要付出代价。”杜英冷哼一声。 “我也就是叹一口气罢了。”王猛摆了摆手,打量着他,笑道,“多日不见,师弟更有上位者之尊了,说话也冷冰冰的······师弟啊,你变了!” 说罢,他有模有样的向着杜英拱了拱手: “雍州别驾王猛,参见杜刺史。” 杜英无奈的看着自家师兄耍宝,这家伙大概也是在梁州和天水那边久在上位,憋坏了: “差不多的了,师兄千里迢迢跑回来,就为了看我变没变?” 王猛直起身,接着就看到了不远处睡得还很香的归雁。 主人会客,未来有可能的二夫人去备茶,然后丫鬟在睡觉。 如此奇景,王猛之前也就只在杜家见过,现在还是在杜家又看到了。 “师弟还是那个师弟,没变!”他如是感慨。 “莫名其妙的······” 王猛接着压低声音问道: “不管你想不想,这人都已经在你家院子里了,难道你还说这是谢才女失散多年的好姊妹,和你清清白白的不成?” 杜英一摊手:“我们现在是清清白白的。” 正文 第八百零三章 人为本 王猛一脸不信,直接跳到下一个话题: “郗家会允许长女为妾?” “人在屋檐下,郗昙顾得上那么多?”杜英笑了笑。 “这倒也是,不管怎么说,有这一层关系在,你总不会哪天就把他这个二岳父给剁了。”王猛颔首,“不过我倒是略微担心,你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谢才女的事,有可能谢司马会把你给剁了。” 二岳父是个什么称呼,我又为什么要对不起阿元······杜英瞪了他一眼: “本来我也没有打算把朝廷使者怎么样,现在还远不是翻脸的时候······一直都是朝廷使者想把我给剁了。” “王凝之这一次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喽!”王猛抚掌笑道,接着便看到郗道茂捧着茶盘走过来,他直接收住话音。 清茶飘香,看着郗道茂一丝不苟的为自己倒上茶,王猛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茶,好茶!多谢弟妹了!” 郗道茂的手一哆嗦,差点儿直接倒在王猛衣袖上,她垂下头,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羞涩。 而杜英也忍不住老脸一红。 正逢此时,归雁也迷迷糊糊的睡醒,发现公子已经和王猛相对而坐,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忘了自己腿都麻了,差点儿直接摔倒在杜英的身上,好一阵地里咣当。 若不是王猛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杜英都有理由怀疑这丫头是不是故意的投怀送抱。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杜英有些尴尬。 郗道茂和归雁也正尴尬着,顿时如蒙大赦。 目送她们离开,杜英轻轻咳嗽一声。 王猛收起来笑意,正襟危坐。 懒得和这个看自家笑话的家伙一般见识,杜英直接切入正题: “天水那边,没有了师兄,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 王猛摇头:“仇池已经退入河湟谷地,凉州则不堪一击,所以只要我军不主动进攻,就安然无恙。 更何况日后远征河西,道路还长,余总归不能一直呆在西北,有桓幼子和梁殊等人,足够了。 无论是抓住战机,还是慢慢蚕食,拿下凉州,顶多也就是开春的事,就要看桓幼子打算怎么打了。 术业有专精,在行军打仗方面,我的确不如他,所以交给他,仲渊可以更放心。这也是为什么,我回来了。” 王猛言外之意,治理民政、安顿百姓,显然他更胜一筹。 当然,杜英知道,以王猛的本事,在这些方面胜过桓冲,不只是一筹。 王猛回到长安之后,无论是关中的民政还是参谋司这边的军略安排,自然都可以交给王猛,杜英肩膀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看杜英一直微微皱眉,王猛好奇的问道: “可是担心凉州的局势?” 杜英敲了敲桌子上刚刚才拿下来的凉州地理志: “我军一日不推进到姑臧城下,宋家一日未曾表态,则余心中不安啊。” 事关杜家家眷的生死,王猛自然也能理解杜英的心情,也只好劝道: “饭要一口口的吃,凉州太远了,再加上敌情未明,不能贸然进军,在情理之中。如今王师灭了仇池之后,就能从多路进攻凉州,谅那宋家也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来。” 杜英缓缓说道:“等到春耕之后,余还是要走一遭凉州,于情于理,这一战都应该有我在。 只要经营得当,日后凉州也是我关中的坚定后方。我不走一遭,担心凉州上下仍然会对杜家有怀疑和猜忌,不会信任杜家。 另外凉州刺史的人选,这一次余也没有敲定,只有到凉州看一看,才知道谁更合适。” “话虽如此,但是师弟现在已经是雍州刺史,这雍州的事······”王猛说到这里,自己就先顿住了。 杜英看着他,笑了笑。 有王猛在,杜英自然可以放心的离开长安。 “罢了罢了,余就是辛苦的命啊。”王猛挠了挠头。 杜英则缓缓说道: “若是能够为后面的几代人换来和平、安定,那么我们这一代人辛苦一下也无妨。总有那么一代人,需要吃两代的苦,才能让一切偏离轨道的重新回来······曾经我的先辈们吃了两代的苦才让这个国家重新强盛,如今,这样的艰难,也轮到我来走了······” 后半句话,杜英的声音很低,已经是喃喃自语,所以王猛也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发了些感慨罢了。”杜英笑了笑,“现在我们需要整治的已经不只是一个长安,而是偌大的雍州,甚至不久以后还要加上凉州,师兄觉得,应当从何处入手?” “人!”王猛径直说道,“所有的政策、所有的方略,都应该围绕着‘人’来做文章。” 以人为本······杜英点了点头,你也是穿越来的? 他收起来浅笑:“愿闻其详。” 王猛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如今关中和江左最大的差距,就在于人上。江左户数虽然并不算多,但是百姓安居、朝政稳定,因此人口会逐渐增长。 而北方流民成群、饿殍遍野,人口会越来越少,此消彼长,人,尤其是汉人,就会成为江左最大的优势所在。 尤其是世家对江左的掌控,或许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们将无出头之日,但是对于整个国家的礼仪教化来说,也不见得是坏事,因为世家培养出来的人才,基本上也是有些本事的。 萧规曹随,独当一面或许不行,但是只要政局稳定,也不需要他们具备临危而动、各有主见。 诸如郗昙、王凝之这些人,各有短板,但是放在江左各处州郡之中,执掌一方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是人才?” “不,还是人。”王猛沉声说道,“这种人才,通过书院,可以培养出来,他们不是天才,而是后天培养的。” “人从何来?” 王猛伸手在舆图上指了指:“河洛,河北,乃至于整个天下,无数的流民,都可以是关中‘人’的来处。 现在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怎么获得这些人,然后将他们分派在不同的位置上,或是农田,或是工坊,或是市集,实际上关中在分派这件事上已经做的很好了。 可是不开源,只是让内部的这些人各有工作、人尽其力,还远远不够。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可以的话,余并不会出兵凉州,因为凉州给不了关中足够的人,而且想要恢复丝绸、茶叶贸易,只是拿下凉州也还远远不够,西域那边的乱局如何,如今仍不为人所知。” 正文 第八百零四章 引民入关 王猛越说越激动,此时已经豁然起身,手在舆图上比划着: “且若关中没有足够的人,那么就算是打通了这商贸之路,那么最后便宜的也是外来的商贾,是江左和荆蜀! 来自西域的财富、关中的财富,都只会源源不断的向南去,而关中能够从中得到的,又有多少? 说到底,关中只是出了些地盘罢了,甚至有可能占着这块地的,都不是关中的人。” 杜英皱了皱眉,出兵凉州、平定西北,这是太守府最先定下的策略,不过很明显,在王猛的想法之中,对付凉州,或是大军威逼,或是慢慢蚕食,没有必要一定把宋家给解决掉。 宋家愿意蛰伏在关中旗帜之下,大家相安无事,就可以了。 这实际上也的确是对于现在兵马数量和粮食都不是很充足的关中来说或许更正确的选择。 可是······ 王猛摆了摆手: “余只是这么一说罢了,或许有很多人一开始也是这样的想法,但是现在,凉州必须要打下来。因为这关乎到杜家,也就关乎到仲渊。 孝道为百道之首也,若是你已经连家族都顾不上了,那么只会落得一个‘奸雄’的骂名,江左和荆蜀也会抓住这个机会大肆做文章。 到时候,关中将会彻底被天下舆论,至少是汉人这边的舆论所孤立,无论是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关中,还是以后东出潼关,都会受到阻挠。 说到底,我们现在一切军事行动、利益划分,都要为树立关中,尤其是树立仲渊你的高大形象而努力、而让步。 关中是一片乐土,有着百战百胜的王师,这不算什么,因为这样的条件,荆州也有,江左也有。 而若关中有着一个古老的、曾经在中朝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家族主宰,而坐镇关中的这个人也文武双全、孝顺长辈、爱惜百姓,那么自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关中。 虽然我们可能在出征凉州的路上付出了很多,但是我们避免了暴露破绽,并且也并不影响我们以此为依据,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关中。” 杜英会意: “所以师兄认为关中的下一步,是引民入关?” “不错,民如水,何处安乐何处流。”王猛笑道,“而且距离百姓南渡为时不久,甚至很多当初的南渡百姓都还活着,所以我们更要想方设法的吸引他们前来,不,是重返关中。 除此之外,如我所说,河洛,河北这些地方的汉人,都在氐羌和鲜卑胡人手下,所以肯定也是很向往前来关中的,当然前提是他们知道关中发生了什么,并且有本事来关中。” “他们没有本事来,但是我们有本事走出去。”杜英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王猛给出的下一步方案,就两个字: 战争! 面向河洛的战争! 吸引,或者说抢夺百姓,从荆蜀和江左下手,总归要注意分寸。 这一次关中和大司马府、江左的较量,虽然以关中的大胜而告终,可是关中最后得到的,其实也就是本来就应该得到的,但是关中却因为展露出来了自己的实力,未来很有可能要面对大司马府和江左的进一步联手夹攻。 所以杜英现在最好还是避免和这两方产生直接冲突。 王猛微微颔首: “等着别人打上门来,自然比不过打出去,因为现在长安的架子刚刚搭建起来,经不住动摇和摧折,否则师弟也不会火急火燎的从安定赶回来。” “而且现在放羌人进来,羌人还敢么?”杜英接着笑问一声。 历史上的姚襄兵败,正是因为桓温和氐秦打了个两败俱伤,所以姚襄气势汹汹的杀入关中,认为有可乘之机。 现在的羌人,上哪里找都找不到这个可乘之机,自然不会轻易的深入关中。 邓羌和任群所拟定的计划,也是向潼关进攻,而不是诱敌深入。 “在军事上,师弟拿捏住了就好。”王猛笑了笑。 他熟读兵书,其实指挥作战的能力并不差,只不过现在王猛已经承担了民政这方面的事,自然乐意于将军事方面的安排都一股脑的推给杜英。 谁让都督诸州军事的是他来着呢? 杜英哼了哼,接着说道: “开源节流······除了开源之外,我们还要节流,所以余这些天已经让阿元带着她在关中盟时的那几个得力下属,一起商议是否有开办女子书院、工坊的可能。 这样和当时在关中盟一样,关中的女子也可以读书习字,并且进入工坊做工。” “现在工坊之中不也有很多女工么?尤其是那些纺织之类的。”王猛好奇的问道。 杜英摇头: “她们在其中所从事的,都是最基本、也是最简单的工作,而余希望她们能够继续往上走,去管理、去筹谋、去指挥。 除此之外,算学、商贸经营,还有医学等等,都可以让女人涉足,论经营家中内务的本事,她们不见得就比男人差。” 王猛若有所思。 在世家制度之中,后宅女子就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操持内务、打点家业,从而让家中男人可以一心向学,之后去宦海中浮沉。 而杜英现在只是把她们的工作范围,从一家一户,放大到了整个长安、整个关中。 书房中登时陷入沉默,杜英看着王猛,好整以暇。 王猛最终缓缓说道: “这倒也是······其实这是符合仲渊一直以来在关中的施政之略的,即打破门户世家的隔阂,将世家之政推广为关中之政,以关中为一个大的家族,因此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女子发挥更多的作用,也在情理之中。” 杜英轻轻敲着桌案,这件事其实他早就下了决心,也安排谢道韫去做了,所以现在只是相当于告诉王猛一声,所以他接着说道: “师兄所说的人,恐怕不只是人数的‘人’吧?” 王猛颔首: “正如师弟方才所言,既然要‘开源节流’,那么还有其余的节省方法,也有其余的开源方法。” “吏治?”杜英灵光一闪,但是还是皱眉说道,“如今关中的吏治已经不算冗杂,若是再做删减的话,余担心反而会影响到关中各项事务的正常布局······” 关中的吏治,其实还是在晋朝的制度基础上略微调整罢了,和后世的六部制度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杜英有些奇怪,王猛打算从何处入手? 正文 第八百零五章 精简吏治,选拔人才 “不然。”王猛摇了摇头,“纵观之前太守府内各个曹司,其实职能并非无可重叠和整合之处,楼高百尺,却摇摇晃晃。 而且师弟后来设立的商曹和工曹,又相当于在这高楼之上,再增设房屋,看上去各曹司各司其职,但那是因为现在很多掾史都兼有其余的身份,在外奔波,以至于某些曹司很难发挥出来既有的作用,而有的曹司却不得不兼顾到本来不是其主要负责的方面。 因此现在看上去一切正常,等到诸多掾史和吏员逐渐就位之后,就会显得冗余。比如田曹所掌管的粮秣耕种之事,粮秣之用在何? 一部分在军队尔,行军打仗所需;一部分在仓库也,是为饥荒之年屯储,如今关中战事频繁、流民众多,所以仓储这方面还是小事,一年到头能不从外面采购粮食就谢天谢地了;还有一部分,自然在市集也,由官府所准许的商贾进行售卖,并由官府统一调整价格。 这三部分,归于田曹,但是又可以分别归属于军中、掌管钱粮仓储和支出的仓曹以及如今新设立的商曹。 这般之后,田曹一应吏员,都可以划归在三处,而田曹掾史,便可以委任为一方郡守。相同的道理,其实也可以应对在礼曹、仓曹之类上,因为管理户籍和管理钱粮,都牵扯到算学和统筹,那么让户曹来兼并仓曹职能也无妨。 而关中书院如今已经形成自己的一套考校和管理机制,所以礼曹虽然不能直接解散,但其中负责礼仪教化的人,可以转入新设立的几处书院之中,只留下负责考校、选拔官员的人就可以。 如此调整之后,原本的曹司之中,其实已经可以取消一到两个,所腾出来的人手,就可以放在其余更需要人的位置上去。” 杜英斟酌道: “这样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没有一点儿冗余的话,遇到突发变故,又可能会没有调度的余地。” 关中现在所遭遇的突发变故,一点儿也不少,每一次对外征战,都需要从后方抽调大量的官吏填补空缺。 所以杜英既要精简吏治,又不能完全精简到每个岗位的人都没有抽调出去的可能。 王猛微微颔首:“折中即可,毕竟精简吏治,总归比不上任用和选拔更多的人才,关中书院那边是否已经在准备新一轮考校? 此次王师横扫梁州、雍州诸多州郡,这些地方可还有很多世家等着让他们的子弟担任一官半职呢。” 杜英无奈的说道: “余之前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这一次北地辛家竟然会眼巴巴的跑到长安来,给王家献上厚礼。 这一副盼望着王家能够尽快把余赶走的嘴脸,令人恶心! 而辛家周围,还有诸多拥趸,说明有类似想法的不只是辛家一处,甚至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观望风向! 所以这些人选拔出来,可真能为我所用耶?” 王猛笑道:“世家生存之道,本就如此。” 杜英叹了一口气:“但······” 王猛直接打断了他: “世家名义上讲究的是仁义礼智信,实际上讲究的,还是谁的拳头硬,这一次,师弟已经告诉了他们,这关中到底是谁做主,因此他们又怎么敢再有造次?” 杜英笑道:“原本以为在灭氐秦上,已经让他们意识到了余的厉害。” “能打胡人,那是一方面,能在战场之外,战胜江左和大司马府,这是另一方面,自然不同。”王猛说道,“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死心了,就算是不死心,慢慢的也会发现自己再无其他希望,只能遵从刺史府的命令。 而且现在选拔人才,只是多了考校这一轮罢了,对于现在这些世家来说,其实并不是不能接受,只要仲渊将抓住了他们的管家和子弟的消息散播出去,他们会乖乖就范的。” 杜英明白王猛的意思,当你要打开一扇窗,别人会有意见,但是当你要掀开屋顶的时候,别人就会允许你开窗。 原本对于太守府的一系列或明或暗削减世家的手段,这些北地世家显然很有意见,可是当现在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是瓮中之鳖的时候,就会乖乖同意杜英的举措了。 “把抓住的人放回去,这件事就此作罢。”王猛接着说道,“距离这些人归心,也已经不远了。” 吓唬一下,再表示既往不咎,辛牢等人就算是百般不愿,也必须要跟着杜英的步伐走了,他们也应该清楚,再有下一次,杜英绝对不会客气。 “那便让关中书院快些准备下一次考校。”杜英斟酌道,“针对现在关中面临的新局势,余还是很期待能够从中听到有破局之法。” 王猛好奇的问道: “要考问考生对于出兵河洛的看法?” 杜英颔首:“不然呢?个人的德行和知识的确需要考验不假,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还是能够认清当前局势的人才。” “这样也好,不过······”王猛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恐怕结果不会太好,且走一步看一步。 而且这些人才之中,也不一定就必然因满足这些才能选拔,人各有长处,我们也可以增设更多的考校科目。 无论是太守府的各个曹司,还是市集、书院、工坊,乃至于田间,都需要有真正了解并且感兴趣的人去监督和管理,不拘一格,才是关中选贤举能的宗旨所在。” 要是关中这些世家子弟们都会有这么长远的目光和能耐的话,早就在氐秦之中搏得一席之地,毕竟氐秦虽然以氐羌为主,但是并没有完全忽视汉人的存在。 因此王猛更倾向于选拔出来一些有长处的人才,不能求全才。 杜英苦笑一声,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是未来东出潼关,也总归要有一些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和意义的人去完成。 因此,杜英缓缓说道: “出潼关,就意味着要进入河洛,中原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天下瞩目、四面皆敌,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余不得不问一问自己,也问一问师兄,现在的关中,是否已经具备了这个本事?” 河洛,四方都在虎视眈眈,可是各方都没有轻易动河洛。 以至于洛阳现在竟然掌握在一个晋朝叛徒手中,残兵败将、乌合之众,也能在此苟延残喘经年。 正文 第八百零六章 兵势如水 以现在关中的兵力,还要兼顾凉州,就算把凉州的王师调回来,恐怕也很难轻易的在洛阳站稳脚跟。 王猛登时笑道: “师弟当局者迷啊,谁说出潼关就要占据河洛?我们要的,现在不是这块地,而是这里的人,而是‘今朝还旧都’的名望。 若兵马粮草难以为继,则我退入关中就是;若潼关难行,则我跃兵蒲坂就是;若羌人和鲜卑咄咄逼人、扰扰不休,则我更可相邀江左、荆蜀,共击之! 之前在关中的诸多战事,我们既要想办法击败敌人,又要尽可能地保全关中,所以就像是在那陶窑之中捉老鼠,小心翼翼,甚至往往是氐蛮进攻,指明了方向,我们再行反击。 可是这东出潼关,则不同。山高海阔,任我翱翔也! 兵向何方,先击何贼,依照形势而定,依照破绽而论,虽有谋定,但也要随机应变,此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势如水’也!” 杜英呼了一口气: “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诚不我欺。” “哎哎哎!过了,过了。”王猛捋了捋唇上短须,略有得色,丝毫没有他口中所说的那般谦虚。 杜英笑道: “那是先出潼关,引兵洛阳,聚而歼之,还是分兵蒲坂、武关,同时威慑河东和许昌,再轻取洛阳,这各有利弊,也牵扯到鲜卑和羌人等各方势力,甚至稍有不慎就会把南阳的大司马府给卷入其中······ 不管如何抉择,余之前就已经同意了华阴方面的请求,此战也注定以潼关为中心,至于怎么排兵布阵,恐怕就需要师兄这些时日带着参谋司和洪聚多加讨论了。 洪聚虽然为文官,但是自华阴而来,对潼关战局颇多了解,余已和他问答过,师兄大可放心。” 王猛端起茶杯的手,顿时僵硬在半空。 原来杜英的一切谦虚和追捧,都在这里等着呢······ 说好的军事方面都由你来管理呢? 杜英笑了笑,师兄有多大的本事他当然清楚,能者多劳,这点儿工作还不至于让他累着。 “那个······”王猛挠了挠头,“为兄窃以为,凉州战事可能还有反复,要不······” “师兄是雍州别驾。”杜英正色说道,“本就应当身在长安,总领全局。” 王猛张了张嘴,这句话是之前他说出来的,现在也算是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只好无奈的笑了笑: “那就交给我吧。” 杜英顿时松了一口气,师兄这人,不会轻易承诺,但是只要做出承诺,就会全力以赴: “有师兄在,诸多问题迎刃而解。” 王猛指着他笑道: “所以怎么也得请我一顿上好的酒肉以果腹才是!” “师兄还没用饭?”杜英这才恍然意识到。 王猛拍了拍肚子:“路上吃了些干粮罢了,现在饥肠辘辘也。” “余这就让人准备些吃食。” “哎!”王猛赶忙伸手拦住杜英,“再过一两个时辰,都能吃晚饭了,让厨子还忙活什么,索性你我师兄弟就上街走一走,把这中饭和晚饭一并应付了!” 杜英摇了摇头: “晚饭还要等着阿元一起回来吃呢。” 王猛登时挑眉: “几日不见,没想到师弟已经如此惧内!” “说吧,去哪儿?”杜英豁然起身。 说谁惧内呢? 王猛径直拉着他的手臂: “走走走,走到哪儿是哪儿,这长安城啊,有咱们师兄弟多少心血?结果刚刚搭起来一个框架,就不得不离开长安、四处奔波,现在倒要看看,这长安到底怎么样了!” “哈哈哈,那就奉陪到底!”杜英笑道。 有师兄在,诸多烦心事迎刃而解,杜英此时也很是畅快。 而且师兄说的也对,他的长安,他的百姓,是应该去看一看。 身在刺史府内,高处不胜寒。 俯身人间中,或别有风味。 ——————- “来来来,再饮,再饮三杯!” 在亲卫的搀扶下,杜英摇摇晃晃的穿过月洞门。 最后一抹天光正在此时消散在天际,清寒的夜风吹在身上,让他的脸色愈发的红润,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酒劲上来了。 脚步声匆匆,归雁和郗道茂一前一后迎了出来。 杜英和王猛出去的早,回来的也早。 谢道韫带着疏雨、桃枝和桃根去周家府上,杜英给她勾勒出了一张宏伟的蓝图,可是怎么一项项的落实,还需要谢道韫和周蓬儿等人细细研究,所以现在还没有回来。 因此刺史府的后院之中,还是只有归雁和郗道茂两个人。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归雁赶忙扶住杜英。 “少主和王别驾在城南市集上饮酒,两人皆醉,王别驾也送回府中安顿。”亲卫拱手说道,“请两位夫人收拾,属下告退。” 被称作“夫人”,归雁自然是喜滋滋的,甚至都不用几个抢上前来的丫鬟和家丁帮忙,坚决要自己扶着杜英。 奈何杜英摇摇晃晃的,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将归雁直接给压倒在地上。 “郗姊姊,先把书房腾出来,算了算了,直接送公子去主卧吧,反正谢姊姊也不在。”归雁扬声说道,“来人,去备些醒酒汤!” 郗道茂盯着鞋尖,一直没有抬头,刚刚那一声“夫人”,显然喊得她很不自在。 “郗姊姊?”归雁又喊道。 郗道茂“呀”了一声,发现丫鬟们也都散开来,只要咬着牙走上前,搀扶起杜英的另外一边胳膊,免得杜英脚下一滑,就和归雁一起滚落在路边草丛、积雪中。 “公子是不是很重?”归雁一边吃力地往前走,一边问道,“这酒气冲天的,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杜英似乎是醉了,又似乎没醉,原本任由归雁折腾的手臂,此时骤然绕过她的后背,一下子将她揽住。 归雁惊呼一声,直接撞在杜英温暖而结实的胸口上。 小丫头顾不得揉揉头,看了一眼杜英既闭又似微张的眼眸,想到了什么,一本正经的说道: “公子,你醉了!” 杜英猛地摇头:“不,我没醉!” 话音未落,他似是想要向归雁证明一样,一把将郗道茂也揽在怀中,从两女架着他,变成了他搂着两个人的腰肢。 归雁强忍着笑,仍然抓着杜英的手臂,一副在用力撑着他的神情。 郗道茂打了一个哆嗦,从小到大,她何尝和异性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当然,之前杜英也对她做过出格的事,但是毕竟那时候她是没有知觉的。 正文 第八百零七章 恨不相逢未嫁时 本来郗道茂下意识的想要挣脱,然而看着归雁吃力的样子,又于心不忍,正想要帮着撑起来杜英,却不料杜英的脑袋探到了她的耳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这一次,郗道茂差点儿直接软在杜英的怀里。 这家伙是不是真没醉? 郗道茂揣测到什么,正想要看向杜英,就感觉杜英好似失去了知觉一样,一股力道蛮横的压了上来,让她又不得不全力去架住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归雁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拧了杜英一下。 就算是欺负郗家姊姊,也不能这么刻意吧? 杜英自然是没醉,不,没完全醉,此时也感受到了痛意,却又不能呲牙咧嘴,只好轻轻拍了拍归雁的肩膀。 归雁哼了哼,就知道这家伙是装的。 一主一仆保持着默契,就这么跌跌撞撞的走回主卧。 将杜英放平在床上,归雁当即后退几步: “这醒酒汤怎么还没送来,真是的!” 说罢,她就气冲冲的走出去了。 郗道茂怔了怔,好像让后厨准备醒酒汤,顶多是一盏茶功夫之前吧?就算是后厨早就有材料,这汤炖出来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怎么可能这么快? 不过还不等她觉得哪里不对劲,杜英的手已经一下子环过来,抱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刺,刺史,请你自重!”郗道茂俏脸通红,甚至比喝了酒的杜英脸颊还要红,她拼命的想要推开杜英,奈何杜英的力道远比她大。 酒气扑鼻,杜英眨了眨眼,缓缓说道: “如果恩人长得帅的话,那就是以身相许,如果恩人长得丑,那就是下辈子结草衔环······你之前说的是结草衔环,是不是嫌我长得丑?” 原本正在挣扎的郗道茂,动作登时顿住了,直愣愣的看着杜英。 所以他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我,我没有说刺史长得丑。”郗道茂哭笑不得,“只是小女子已经嫁入王家,是王家妇,怎么能再对刺史以身相许?” 杜英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不意天壤之中,还有王郎!王叔平,王凝之,算得了什么!你要是愿意的话,你就是我的! 王凝之有本事,就提着刀来抢,要是没本事的话,能奈我何?!这纷乱的世道,他保护不了你,甚至本来就没有打算保护你。” 郗道茂原本撑着他胸口的手不由自主的松下来,不过杜英也放开了手臂,两个人就这样一起躺在床榻上,却都没有动作。 王凝之,乃至于王郗两家,都是把自己当作筹码和纽带罢了,郗道茂对此很清楚,她也认命,郗家的男人撑不起家业,郗家的女儿自然也要想方设法的做出贡献。 所以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遇到一个真正了解、体谅和关心自己的人,是她从来都没有设想过的。 “道茂既为郗家女儿,当为郗家而活······” “郗昙,他默认了,他同意了。”杜英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哂笑一声。 双腿缓缓蜷缩,郗道茂抱膝而坐:“那若是,我不愿意呢?” 杜英没有再发出声音。 郗道茂流露出苦涩的笑容,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当时把她嫁入王家的是阿爹,现在默认了杜英把女儿抢走的,也是阿爹。 郗家需要她留在杜英的身边,她愿意与否不重要。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有治国安邦之能,有战场披靡之功,有文采,而且平时不端着架子,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显然都是比那个磕着五石散、意图螳臂当车的王家少主来的好。 若真的让人选择的话,她绝对会选择眼前这个人。 此时,郗道茂很能理解谢姊姊当初毅然决然和杜英在一起时的心境。 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杜英。 发现杜英也半睁着眼在看她。 四目相对,郗道茂赶忙将头埋下去,总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被杜英给看穿了。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杜英的声音骤然从身侧响起。 郗道茂轻轻抖了一下。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杜英喃喃吟哦道。 接着,他轻轻的拍了拍床板: “真的如此么?” “谁,谁和你‘恨不相逢未嫁时’!” 郗道茂俏脸绯红,跳下床,飞也似地跑掉了。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跑的还挺快。”杜英不由得嘟囔一声。 “公子,你把郗家姊姊怎么了?”归雁这个时候才施施然从外面走进来,显然看到了掩面而走的郗道茂。 杜英叹了一口气: “看来还是我长得不够帅啊,近在咫尺都没有让人家动心。” 归雁一边把醒酒汤端过来,一边无奈的说道: “公子长的已经很英俊了,而且文武双全,比江左世家那些小白脸们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只不过郗家姊姊是你抢来的,不明不白的就把人家安顿在后院中,怎么可能没有意见?所以得抓紧给人家一个名分才是。 有了名分,这些江左出身的小姊姊,还不是半推半就的就认了,怕是再过两年,公子都有后了。” 杜英看着说起话来小大人一样,头头是道的归雁,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这小丫头,懂些什么?” “不过是公子当局者迷罢了。”归雁吹了吹汤碗。 杜英接过来醒酒汤,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其实就是类似酸梅汤的味道,大冬天的喝感觉有点怪怪的。 看归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他笑着点了点归雁的眉心: “你呀!上一个说我‘当局者迷’的,还是王景略。你好大的本事,都能和师兄一样了。” 归雁撇了撇嘴: “术业有专攻罢了。要说王别驾,到现在还不是孤身一人,所以在成家立业、追逐所爱这种事上,公子都能指点他一二。” 提到这个话题,杜英也有些头大。 现在师父已经对师兄能自己找到合适的另一半不抱任何希望了,所以一直把希望寄托在他这个师弟身上,可是偏偏杜英又不能勉强王猛,真不知道下一次师父问起来的时候,怎么交代。 他也只好笑道: “咱家就归雁最明白了,快去吧,公子要歇息了。” 归雁咬了咬唇: “公子还没有宽衣,需要奴婢伺候么?” 杜英摇了摇头: “你谢姊姊就要回来了,我得赶在那之前睡着。” 归雁顿时明白,杜英是不想被谢道韫赶到书房去睡。 她起身,嘟囔一声: “明明就是惧内,还要招惹郗家姊姊。” 而回答她的,只有杜英的鼾声。 正文 第八百零八章 酒醒私语 酒后入梦沉,醒来已清晨。 杜英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只觉得有些头疼,显然是宿醉的后遗症。 不过还在昨天喝的早,还不算严重。 他翻了一个身,甩开枕头,一把抱住了旁边的另一个枕头,正想要枕上去,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之前的枕头是横着的,现在的怎么是竖着的? 啥时候有了温热柔软的等身抱枕? 不过杜英没有想那么多,又直接枕了上去,再一次陷入梦乡。 谢道韫手里捧着一本账本,正一条条的看着,察觉到身边这个不老实的家伙直接抱住了自己的大腿,又睡了过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听得杜英喃喃说道: “阿元,你回来了······什么时候了?我们快些歇息吧。今天,今天就,就不睡书房了好不好?” 谢道韫心中一动,没想到夫君睡得迷迷糊糊的,还期待着自己回来。 她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杜英的额头,看杜英仍然睡得沉,谢道韫的唇角微微翘起,似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就任由他抱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道韫手中的账本都已经换成一份份公文了——看夫君这个睡法,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今天的公文要想处理完怕又要到很晚,所以谢道韫只好先帮他筛选一下——正当她看的用心、秀眉微蹙的时候,感觉放在自己腿上的手开始不老实的游动。 谢道韫放下手中公文,目光下落,正和杜英的眼神对上。 杜英一副惊喜的模样: “没想到美梦成真,竟然真的看到夫人了。” 谢道韫柔柔笑道: “夫君还好意思说呢,睡觉也不老实,像个孩子一样。” 杜英顿时收起来笑容,手缓缓向上走。 谢道韫一把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夫君忘了?” 杜英这才想起来她这些天不方便,不然也不会在昨天,觉得杜英想要把郗道茂变成自家妹妹之后,醋意大发,第一次将杜英撵到书房去。 “疼么?”杜英问道。 “还好。”谢道韫温声道,“昨天比较忙,也没有太在意。” 杜英握紧了她的手: “辛苦夫人了。” “本来就是做我所愿做之事,行我所愿行之举,能为夫君分忧,能为这关中的妇孺做些善事,总归是好的。” 说着,谢道韫的俏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仿佛三月的春风,吹拂在杜英的心田。 “得妻如此,余之幸也。”杜英说道。 “好啦,若是夫君真有疼爱妾身之心,就先把这些公文看一看。”谢道韫无奈的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夫君该起床了。” “可是还想睡觉。”杜英一边说着,一边把谢道韫往自己的怀里拉。 谢道韫拍了他的手一下:“不行,夫君现在是雍州刺史,要为雍州军民尽心尽力,得起来了。” 杜英这才不情不愿的坐起来,揉了揉脑门: “王景略这个家伙,当真是没有分寸,竟然灌我那么多酒。” 谢道韫也跟着先下床,亲自给杜英穿上衣衫,打量着杜英,轻声说道: “郗家妹妹,夫君打算什么时候迎娶过门?” 杜英沉默片刻,摇头说道: “她现在还不愿,那就先如此吧。” 谢道韫给他整了整衣襟: “那王家呢?夫君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 “现在的王家,不过是瘦死的骆驼罢了,虽然比马大,但是马仍然还能千里驰骋,这瘦死的骆驼却一动也动不了了。”杜英笑道。 “所以夫君便是那匹千里马?” “余是不是千里马还不知道,但是至少不可能成为江左的千里马。不过现在江左也已经有了新的领头人物。” “谁?” “阿元当局者迷啊,除了你三叔之外,还能有谁?” 谢道韫抿了抿唇:“若三叔能够出将入相,再加上四叔和五叔作为臂助,那谢家的确有取代王家之姿。 只不过若真如此,那阿爹在关中,三叔在建康府,谢家已经把持或者至少是能影响到半边天下,怕会成为众矢之的啊。” “谢万还不够资格,所以不用抱太大的希望。”杜英说道。 “但是四叔的名号,一度比三叔更响亮。”谢道韫不满的说道,“虽然夫君和江左政见不合,但是我三叔和四叔也是你的叔伯,不能这般不尊重。” 杜英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并不看好谢万,只是喃喃说道: “若是长此以往,日后少不了刀兵相见,届时便是深仇血海,现在直呼姓名,或许心里还好接受一些。” 从一开始就装作不熟、没有关系,总比到时候翻脸来的舒服。 谢道韫轻轻靠在杜英的肩头,没有说话。 “对不起。”杜英先开口。 谢道韫却摇了摇头,柔声说道: “有些事本来就是预料之中的,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能斥诸武力,情理之中。” 杜英原本以为谢道韫会说些什么“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之类的话,结果只得到了这个答案,一时间反而有一种话被堵住了的感觉。 谢道韫察觉到了他错愕的神情,顿时错开一步: “难道夫君以为妾身是那些明知道不可为,却要吹着枕边风,恳求其可为的女子么?” 杜英讪讪一笑: “若真那般,就不是阿元了。” “知道就好。”谢道韫轻哼一声,“走吧,我们各自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杜英和她并肩而行,并且在临出门的时候,一把抓住了那只在自己的衣袖边摇摇晃晃的纤纤玉手。 被温暖的大手所握住,谢道韫眼眸儿微弯,正想露出笑容,结果发现杜英正看着自己,顿时不想让他捕捉到自己的笑容,临机一动: “今天的太阳有些刺眼呢。” 杜英握紧了她的手: “是呀。” 而站在门口,指挥婢女们准备早午饭的归雁,怔了怔,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 哪里有什么太阳,有没有搞错? 郗道茂已经在对面屋檐下等着,见到杜英和谢道韫携手走过来,微微低头,躲过杜英的目光,跟上两人的身影。 杜英看了一眼郗道茂: “郗姑娘有事么?” 郗道茂正盯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想什么,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杜英又问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低声说道: “刺史,郗中丞、王别驾,还有几位掾史已经在议事堂等候了。” “师兄这就已经到了,再看看你。”谢道韫不由得嗔道。 正文 第八百零九章 谢姊姊是个好人 “那是他酒量好。”杜英丝毫没有羞愧的神情,“原来我们酒量半斤八两的,一定是这家伙去梁州的时候,背着我偷偷的喝了很多,把酒量锻炼出来了。” “夫君就会狡辩!” 杜英感慨道:“狡辩也是技术活啊。” 说罢,他的余光注意到郗道茂没有跟上来,便回头问道: “郗中丞既然过来了,那便一起见见?好久没有见过你家爹爹了吧?” 郗道茂本来有些不情愿,不过好像又不太敢拒绝杜英,只好应了一声。 “夫君不能强迫妹妹。”谢道韫秀眉微蹙。 “没,没有。”郗道茂赶忙摆手,“我只是······不知道见到阿爹之后该说什么罢了。” 见郗道茂主动为杜英开脱,而不是和之前一贯的保持沉默,谢道韫的柳眉舒展了一些,又深深地看了杜英一眼,先和疏雨一起去周家府上了。 杜英目送谢道韫离开,他知道,阿元虽然总是摆出来一副不情愿的神情,可是终归还是心疼郗道茂的,当察觉到杜英并没有强迫郗道茂的想法之后,就不再管他们。 “谢姊姊是个好人。”郗道茂柔声说道。 杜英摸了摸鼻子,没想到我家阿元竟然被发了好人卡,不过这个时代“好人”这两个字还没有那么多内涵。 纯洁的年代啊。 所以他忍不住笑道: “那余就不是好人了么?” 郗道茂摇了摇头,细声细气的说道: “谢姊姊明知道······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关心我,但是刺史······”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 杜英自然明白了郗道茂的潜台词,谢道韫是单纯的关心,杜英则明显有所图谋。 他当即凑到郗道茂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郗道茂颤抖一下,径直扭过头看向议事堂,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 “刺,刺史,不能让别驾他们久等了。” “言之有理,走吧!”杜英负手而行。 郗道茂如蒙大赦,却没有着急跟上,而是命人先去准备午膳,算时间也已经到了用膳的时候,杜英甚至还没有吃早饭。 归雁则跟在杜英的身侧,好奇的问道: “公子到底和郗家姊姊说了什么?” 杜英瞥了她一眼: “想知道?” “公子就告诉奴婢嘛!”归雁娇声说道。 “那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公子吩咐。” 杜英想了想,说道:“需要你望风的时候,得尽职尽责。” 归雁一开始没有听明白,但是看杜英脸上浮现出的坏笑,又接着顿悟,拍了拍胸口: “公子放心,归雁是公子的好丫鬟,定然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如果我再晚回来几天,你都快要变成你家谢姊姊的跟屁虫了,信你个鬼。 杜英腹诽一声,不过表面上还是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道: “我告诉郗姑娘:‘和阿元不同,我就是馋你的身子’。” 归雁低呼一声,后退两步,摇头:“我不信。” 郗道茂的脸皮单薄的很,这几天归雁已经察觉到了。 若是杜英说出来这样的话,郗道茂恐怕早就已经羞涩的掩面而走了,怎么可能看上去还很镇定? “信不信由你。”杜英笑了笑。 看着杜英信誓旦旦的模样,归雁将信将疑。 若是公子说出来这种话,郗道茂仍然默默的认下了,那岂不是说明她也默认了杜英和她之间的关系? “那还真是为郗家姊姊高兴。”归雁笑道。 杜英愣了愣,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总感觉和我家丫鬟不在一个频道上。 “参见刺史!”前方骤然想起来声音,杜英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和归雁三言两语之间已经走到了议事堂上。 今天前来的人远不只有王猛和郗昙,袁宏、王坦之和韩伯也在。 看到这阵势,杜英心中就已经揣测到了他们的来意。 “朝廷的封赏还没有下来,所以诸位私下里称呼一下就算了,这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以‘督护’或者‘太守’称呼比较合适。”杜英含笑说道。 郗昙登时连连摆手: “使团既然已经联名上书,那么朝廷那边除非出了奸佞,又怎么可能有所更改?更何况以刺史之功绩,加封将军、都督军事,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换作其余任何一个人过来,也不可能抹杀刺史的功劳! 若是江左有谁提出反对意见,那么郗某第一个不愿意,我们整个使团,都不会愿意的!” 郗昙上来就大表忠心,让袁宏和韩伯等人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是真的不要脸了。 王坦之则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因为在他看来,世家为了求生存,说几句好话算什么? 不丢人。 更何况,此时,眼尖的王坦之已经看到了从杜英身后蹁跹行来的人。 郗道茂指挥婢女们给每一张桌案上都摆设了点心,接着微微躬身。 这也让袁宏、韩伯等人很识趣的都低下头。 他们可没有和刺史的关系上升到通家之好的地步,刺史的内眷当然是不能直勾勾看着的。 “午膳已经让后厨准备,凉州战事兴起之后,西域的果蔬也没有能运送过来,所以只有一些点心,诸位先垫一垫。”郗道茂温声说道。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杜英身上,没有看向堂下。 郗道茂显然还有心结,所以不想多看她家阿爹,哪怕一眼。 杜英微微颔首:“辛苦了,先去休息吧,等会如果有事,再麻烦你。” “不麻烦。”郗道茂的声音柔和了几分。 显然她把自己当做了杜英的婢女,所以认为这是自己的分内之事。 杜英则好奇的看向郗昙,郗昙的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哪怕郗道茂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来。 自家女儿跟在杜英的身边,而且一直盯着杜英看,这岂不是情意绵绵? 这让郗昙更加坚定自己现在所做的选择。 有这一层关系在,杜英怎么可能会不照拂郗家? 而杜英这个女婿,现在怎么看都比王凝之那个装疯卖傻的家伙来的好。 唯一可惜的,就是杜家正妻的位置已经被占据了。 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那么郗昙恐怕会想方设法把女儿送上去。 奈何坐在那里的是谢家长女。 想一想谢奕手中的刀,郗昙选择了默认现在这种情况。 正文 第八百一十章 邀请北还 郗昙明显凭借女儿,再加上阿谀奉承的本事,获得了杜刺史的青睐,这让议事堂上的众人神情各异。 或是感慨王家和郗家原本气势汹汹的联手,最后竟然演变成了这样的结局,或是叹息自己家中怎么就没有一个女儿,也能入刺史的眼? 不过看刺史身边的人,从谢道韫到郗道茂,哪一个不是绝色佳人,又有才华? 所以真的想要找到一个能入杜英眼的女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是这刺史府,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个金龟婿啊。 因此韩伯和袁宏,都下意识的看向王猛。 韩伯所代表的殷家,以及袁宏出身的袁家,可都有适龄女子的。 甚至就连王坦之,也轻轻摩挲下巴,时不时的看王猛一眼,似乎在盘算什么。 王猛眉头一皱,虽然不知道这些人都在想什么,但是十有八九没好事,所以他干脆了当的开启主题: “今日聚集于此的,都是江左各家在关中的代表人物。当然,也都是真心想要恢复江山社稷,等待有一天北定中原的仁人志士。” 这话说出来,袁宏和韩伯等人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 不管是什么时候加入到这个团体之中,又或者是自愿的还是不自愿的,他们主要的原因,都是家族在江左混的不尽人意,所以想要图谋出路,就只能落眼在关中了。 这一声仁人志士,还真当不起。 毕竟“北伐”这种事,在江左不过就是一个政治噱头罢了,用来凝聚人心,从来没有哪个世家真心想着北伐,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不过王猛今日所说,其实也是给他们这些人定下一个身份,也为今日的会商定下一个基调。 大家就是为了北定中原、还都河洛而来,是为了能够衣锦还乡而来,思想觉悟比江左那些窝里斗的世家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这是他们要占据的大义名分,日后也要凭借这样的名分和江左分庭抗礼,并且招徕天下英才,尤其是北方的世家和百姓。 王猛说完,就瞥了一眼郗昙。 郗昙还沉浸在自己和杜英混成了翁婿的喜悦之中,得到王猛的眼神提醒,才幡然醒悟过来,义正言辞的说道: “江左曾经屡屡北伐中原,但是人心不齐、各自为战,尤其是把持朝政的诸多世家,口口声声‘家国大义’,可是真的要让他们做起来,却又是一个个长吁短叹,道一声‘风景不殊’了。” 王坦之不由得皱了皱眉,韩伯则心中暗暗道了一声“说得好”。 当时要立志北伐,并且斥责他人“风景不殊”言论的,是琅琊王氏,而后来守着建康府,一点儿都没有北上之意的,也是琅琊王氏。 这就是在用琅琊王氏的典故来打王家的脸。 这样直接嘲讽王家,自然让王坦之有些不舒坦,不管怎么说,自从南渡之后,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还是几乎为一个整体的,王导当时也是整个建康府各路王家公认的领头人物。 因此王坦之嫌弃现在的琅琊王氏子弟,但是对王导还是充满尊重。 郗昙自然不在乎王坦之的脸色,他素来都有当一条好狗的觉悟,既然主人需要他叫,那么叫的多么响亮都无妨,因为别人就算是再怎么不满意,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 郗昙当即自顾自的说道: “我郗家自从先父率众南渡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呼吁北伐,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返回齐鲁,祭奠那些在乱世之中罹难的百姓亲朋。 这是先父的遗愿,因此我郗家上下,必然要全力以赴。” 郗昙直接把郗鉴给抬出来了,王坦之自然也不好皱着眉。郗昙可以对王家冷嘲热讽,但是王坦之会给郗鉴足够的尊重。 显然他并不打算当一条什么都咬的狗。 杜英也察觉到了王坦之的神情变化。 虽然郗昙这种毒舌的家伙挺令人讨厌的,但是用着的确好用,因为他只有小机灵,目光短浅、嘴巴又毒,既好控制,又能恶心人。 相比之下,王坦之显然更有智慧,而且杜英已经逐渐相信,王坦之想要让太原王氏彻底从琅琊王氏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并不只是说说而已,看他现在的架势,显然是真的打算这么去做。 这样的人,有野心,有胆略,所以只能作为盟友,却很难作为下属。 大概这就是很多帝王将相明知道要远离小人,却仍然忍不住想要对小人委以重任的原因之一吧? “刺史自关中兴兵,短短一年之间,横扫西北、覆灭氐秦,此泼天之功也,此北定中原之希望也,所以郗家愿意攘助刺史,而郗某不才,也愿为刺史马前卒!” 郗昙发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讲,并没有得到一片喝彩声,只是王猛和袁宏还算给面子的对着他颔首示意。 至于韩伯和王坦之,本来的目的就是来试探一下杜英的态度的,对于郗昙根本就不感冒。 他们显然是看不起郗昙的。 当然,郗昙也完全不在乎他们,直接对着杜英拱了拱手。 能满足自己所需的,是杜英,又不是他们。 “郗中丞说得好!”杜英抚掌笑道,“若是朝廷之中都是和郗中丞这般的仁人志士,那么何愁胡尘不散? 如今也承蒙诸位信任,能够汇聚在刺史府,那么我们正好商议一下以后各家和关中的合作。” 王猛在给杜英的策略之中,有一条就是吸引人前来关中。 流民百姓是人,世家自然也是人,所以劝说这些世家北上,本来就是给关中刷声望的好机会。 现在关中所缺的,正是名望。 关中地处西北,早就不是西汉时的天下中心了,现在汉家世家和百姓,瞩目的是建康府,那里汇聚着天下世家,是朝廷正统所在。 当然,还有人瞩目荆州,因为大司马咄咄逼人,似乎真的有顺江而下之意。 除此之外,更惹人注目的,或许是河洛和河北,因为这些地方的胡人动向关乎着朝廷下一次北伐能不能成功。 关中的受关注度,怕还在这之后。 毕竟在很多人眼里,这被战火蹂躏过多年的犄角旮旯,显然只是天下棋局上的配角。 因此想要吸引人才,还是要想方设法提升关中的知名度。 邀请这些江左的二三流世家前往关中,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一章 请殷家长辈出山 这年头,能够吸引诸多目光的,还是世家。 尤其是在这其中,郗家和太原王氏,都不是什么小不点。 而韩伯背后所代表的殷家,也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存在。 可以说这几家,都是被王谢两家压制住的旧贵豪门,而江左世家的格局从当初的各家争鸣,到现在的王谢两家逐渐独占鳌头,自然也让类似于殷家和郗家这样的家族越来越多。 一旦殷家和郗家带头,那么其余的家族就算对于关中缺乏了解,也会开始泛起来一些想法。 杜英微笑着说道: “关中自然是欢迎诸位前来。之前余就曾经和巴蜀、荆州等地的世家、商贾商讨过关中能够给予的优惠,而且实不相瞒,早前余也曾经和右军将军商议过给予江左来的商贾优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右军并没有想要找太守府申领这个提议。” 韩伯和郗昙脸色顿时微变,齐齐看向王坦之。 江左能够从关中的贸易之中获得多少好处,他们是心知肚明的,毕竟这是一片全新的市场,而且之前凉州的战马、西域的金银器等等,也都是可以通过河西走廊前来关中的,这些若是转卖到江左的话,能够狠狠地赚一笔。 但是王家不接受这样的优惠,到底是什么心思,韩伯他们也能够揣测到。 王家的手,已经遮盖了整个江左,因此就算是没有和关中以最优惠的方式进行贸易,王家的损失也没有多少。 关中是一块肥肉,可是王家早就已经在江左吃的满嘴流油,这块肥肉吃不吃得下,问题都不大。 但是同样的优惠若是落在郗家、殷家等等的商队身上,那么他们可能会疯狂的扩大和关中的贸易规模。 有了关中的输血,这些被王家压制的小世家们,就有翻身的可能。 这显然是王羲之不愿见到的。 因此他宁肯不要关中开出的优惠,摆出来一种大家不是敌人,但也不是朋友的若即若离姿态,也要避免关中成为江左那些世家起死回生的跳板,并且王羲之显然是向其余人隐瞒了他和杜英会谈的细节。 众人只知道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只道是双方不欢而散。 哪里料到杜英竟然曾展露出来这般诚意? 王坦之淡然说道: “这是右军离开之时就定下的,余既没有劝阻,也没有推波助澜,王家在这边的家业也不是余负责打点的。” 郗昙顿时皱了皱眉,凛然道: “话既如此,也就是说,文度之前是知道王家拒绝了此事的,那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其实他还想问一问杜英,既然王羲之拒绝了,那怎么不问问我们其余各家,他们王家看不上的,我们可眼巴巴馋着呢。 不过这种质问的语气,郗昙自然说不出口,只能把怒意都落在王坦之的身上。 王坦之登时一摊手: “就算是之前让你们知道了又如何?王叔平代表王家前来关中,尔等还不是环绕在左右? 若是当时的中丞,知道了王家如此刻意的阻断江左和关中的贸易往来,那么又会作何感想?” 郗昙哑口无言,若是当时······大概自己只会说一句“右军英明”,而且恐怕心中还会想到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 王坦之看郗昙的眼神变得飘忽,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呀,让你们亲眼看到了杜刺史的手腕,看到了关中的实力,你们才会静下心来思考和关中的合作,而不是取而代之。” 郗昙轻轻哼了一声,虽然被王坦之这个小辈用这种语气教训,让他有些不爽,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而韩伯则郑重的对着王坦之一拱手: “当局者迷,多谢文度兄指点迷津。” 王坦之一摆手,看向杜英: “余也不过是后来才幡然醒悟,当然这也得益于刺史的功绩,让余意识到,刺史是真的有可能带着我们这些流离失所之人,重返故土的豪杰人物,否则恐怕也会和王叔平之辈同流合污。” 说到这里,王坦之已经起身: “之前曾助纣为虐,曾冷眼旁观,也曾怀疑刺史是否能够平定如此内乱之局,未能攘助一臂之力,还请刺史恕罪!” 说着,他有模有样的拱手行礼。 杜英打量着王坦之,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杜英自然也不可能深究王坦之冷眼旁观的罪过,更何况人家本来就是王氏的人,选择站在刺史府这边,已经是弃暗投明: “文度客气了,有文度在,有康伯(韩伯表字)在,刺史府愈发井井有条,我府上掾史不多,但也不能少了两位! 日后王师东出潼关、北定中原,更是需要两位为臂助。治国安邦,杜某还是需要诸位班班大才。” 杜英也不得不承认,虽然王坦之和韩伯这些人摆明了要当墙头草,现在自己力压王凝之,他们也跟着倒过来,但是至少他们之前在本职工作上并没有太大的差池。 尽职尽责称不上,但是好歹是有贡献的。 现在杜英许给他们更加稳定的未来,自然也是把他们更紧密的团结在身边。 王坦之当即拱了拱手: “太原王氏愿意和江左通商,另外王氏家中子弟,也仰慕关中书院久矣,所以余有不情之请,请刺史准许他们进入书院读书。” 王坦之干脆利落的表明态度,韩伯和郗昙也纷纷起身,韩伯慨然说道: “刺史,实不相瞒,自殷家家道中落后,殷韩两家,只能抱团取暖,既然江左无我立锥之地,那么属下愿意请示族中,派遣子弟前来关中求学,以沐关中新政之春风。 另外,听闻关中书院需要教书先生,殷家素来治家以学,若是刺史不弃,属下可请族中长辈出山,以帮助书院教化子弟、安抚蛮夷。” 王坦之不由得挑了挑眉,他没有料到,韩伯投靠关中的决心,比自己还大。 请族中长辈出山,和让家中子弟前来,这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了,前者更能表示对于关中的重视和投效之心。 尤其是殷家的长辈之中,可是有被贬为庶民、赋闲在家的殷浩。 看韩伯那慷慨陈词的模样,他十有八九是把心思打到殷浩身上去了。 就算是殷浩北伐失利,引来口诛笔伐,也不能改变他在江左清谈名流、山林隐士,乃至于整个朝野间的名望和身份,时至今日,人们提到殷浩,仍然要称呼一句“渊源公”、“殷中军”。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二章 王坦之的提醒 若是殷浩愿意动身前来关中,那么足以体现殷家之决心。 这是一份重礼啊······ 王坦之不得不佩服韩伯的胆量,而太原王氏,现在显然表露不出这般诚意。 “如此甚好!” 杜英微笑着说道,又看向刚刚同样站起来的郗昙。 不知道什么时候,郗昙已经一屁股坐了回去,露出讪讪笑容。 本来他也想表达一下郗家对关中的支持,结果站起来才恍然想起,郗家拿得出手的就四个人,郗愔坐镇京口,走不开;郗超已经是大司马的左臂右膀,所以就剩下他和郗恢了。 郗恢进入关中书院求学,那是板上钉钉的。 所以郗昙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再加上韩伯直接把长辈们都搬了出来,郗昙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和人家争夺杜英的目光。 至于坐在王坦之身侧的袁宏,老神在在,比王坦之还要淡定。 他已经铁了心要跟着杜英走,所以反倒是没有什么好掂量盘算的,尽快把家眷都从江左接过来就是,毕竟他家人也不是很多,在江左也没有多大影响力,王谢各家不会横加阻拦。 原本王猛让袁宏过来,主要就是让袁宏在众人不语、各自掂量的时候,率先表态,起到一个领头羊的作用。 不过现在看太原王氏和殷家如此积极的样子,袁宏自然也乐得清闲。 至于作为江左世家北还话题的提倡者的王猛,则就一直静静看着各家表演,见他们表忠心已经差不多了,才施施然说道: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么就从三处出发。 其一,各家和关中通商,并且在关中投资商铺和工坊,而刺史府会根据类型、收入以及招募的人手多寡,减免不同比例的赋税,尽可能的让诸位在关中获得更多的好处,大家都能发家致富。” 王坦之当即微笑道: “只要关中有诚意在,那么太原王氏便是把所有家底都投过来,也无妨。” 太原王氏的最终目的,还是返回河东,因此与其在建康府作为琅琊王氏的附庸,被呼来喝去,倒不如先跑到关中来,从关中前往河东,就很近了,只要在关中站住脚,接下来就是等王师杀入河东就可以。 “要是关中商贸受阻,或者有人恶意下绊子,阻挠关中和江左的商贸,导致诸位倾家荡产,那刺史府可也只能说一声‘节哀’。”王猛泼了一盆冷水。 王坦之瞥了一眼杜英,笑道: “且不说我们这几家在江左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刺史本身更是谢家的女婿,纵然王谢诸家不给殷家、太原王家面子,也总归会给刺史面子的。” 这是在提醒杜英,既然要和江左展开商贸,那么谢家仍然是绕不过去的一环,有谢家背书,那么琅琊王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此,杜英也必须要劝说谢奕,也一并参与到其中。 杜英颔首,这个要求还是能满足的: “余会和岳父商议此事,岳父身为谢家家主,有些事还是能做主的。” 一旦关中和江左的通商乃至于人才交流等等方面都正常化,谢家从中也不是什么好处都得不到,甚至谢家在荆蜀的商贾早早地就已经在关中扎根,是现在江左之中获利最多的一家。 关中和江左之间,明面上的矛盾已经很突兀,但是并不妨碍暗地里的商队往来。 大家一起赚钱,也促进商品的流通,进而彰显大晋是一个横跨江南、西北的庞大王朝,以聚拢人心。 无论是从利益上,还是从政治角度考量,江左都不会贸然掐断和关中的往来。 王坦之沉吟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说道: “实不相瞒,之前从江左前来关中的时候,路过寿春,曾随右军拜见镇西将军,镇西将军身体已大不如从前······” 杜英一愣,镇西将军谢尚,一直镇守两淮防线,是朝廷仰仗的封疆大吏,也是谢家在外,比谢奕更具有实权的统兵将领。 谢尚的身体不行了,说明镇西将军的位置快要空出来了,也说明谢家对于军队的影响力会不可遏抑的下降。 除非谢家能够顶着大司马府和王家的压力,再推举出来一个能让双方皆无可挑剔的人担任镇西将军,或者谢家子弟统兵取得一场大胜、获得新的将领封号,否则谢家在军中的人,就只剩下一个远在关中的谢奕了。 “谢安石有可能会让谢司马前去接替镇西将军。”王坦之提醒道。 随着关中、大司马府、江左这三方势力之间矛盾的逐渐尖锐,谢家想要在江左依然把持大权,显然镇西将军这个位置不能放弃。 谢奕前往两淮,绝非最好的选择,因为这自然意味着谢家将放弃通过谢奕实现的、对关中的直接影响,而只是通过杜谢两家的姻亲来约束杜英。 但是相比于关中,谢安现在更在乎的显然还是江左。 陈郡谢氏苦心经营几代人的根基,还是在江左。 而且谢安现在距离王导当时的高度,已经越来越近,从他个人感情上,自然也会倾向于让谢奕来把持军队,以壮声势。 能文能武的谢家,将会是比当初只是占据朝堂的王家,更加可怖的庞然大物。 杜英轻轻敲着桌子,若是没有了谢奕这个身份复杂的纽带和缓冲,那么大司马府、关中和江左三方的关系很有可能从现在的微妙直接变成尖锐的对立,尤其是前两者。 大司马府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关中摆脱下属的名义,崛起为新的一方势力。 谢安若真的抽走了中间的这个缓冲,最先陷入对立的,反而有可能是大司马府和关中。 江左把持着朝廷大义,反而不会首当其冲。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谢镇西或还有好转不说,而且既然能出门见客,总归不是几个月内的事。”王猛也面露忧色,不过还是缓声说道,“只要关中的发展壮大,那么有没有谢司马,又有何妨?自然不会畏惧于任何挑战。” 说到这里,王猛忍不住看了杜英一眼。 谢奕放在关中,是一个缓冲,而如果他真的前往两淮,对关中来说,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到时候关中和两淮的王师遥相呼应,整个北线王师都在杜英的实际掌控或者影响之下。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三章 郗家铺子 关键就在于,如果真的让谢奕前往两淮,谢奕又是否能顺利的取代谢尚、统管兵马? 若是谢奕只是去担任一个闲职,或者被架空的镇西将军,那才是关中最大的损失。 若是放在之前,王猛相信,谢安,乃至王谢各家,肯定会全力运作此事,确保镇西将军和两淮兵权仍然掌握在谢家,也就掌握在江左的手中。 可是现在谢奕明显和江左各家不是同路人了,江左又凭什么要为他运作此事? 单纯从谢家来看,也不是没有其余的人选。 谢安本身的能力,就一直得到朝野认可,而且谢家还有一个谢万,也是谢家冉冉升起的新星。乃至于那谢石,之前随着王羲之前来关中,也展现出了不俗的一面。 谢家人才济济,这等好事,真的会落在谢奕头上么? 杜英显然之前也在沉思此事,不过察觉到王猛的目光之后,他反倒是微微向下压手,意思是稍后在单独商议。 王猛会意,牵扯到关中是不是要伸手两淮,在场的外人还是太多了。 王坦之对两人的小动作和微微皱起的眉头浑不在意,笑着点了点头: “此言不假。” 王猛也重新换上淡定的神情,接着说道: “其次,便是各家选派子弟,进入关中书院学习,并且刺史府也会组织前往各处府衙曹司实践,以了解关中之政。具体余还会和罗祭酒商议。 其三,若是诸位有将家族搬迁来关中之意,那么刺史府会请奏朝廷,尽可能将已有官职在身的官吏平职调动。” 后两条本就是已经商定好的,王坦之和韩伯等人都颔首应下。 刺史府愿意直接把他们族中亲属调来关中,继续为官,已经表露出很大的诚意。 毕竟刺史府对于官吏的选拔要求还是很苛刻的,他们族中一些叔伯,其实根本就不够资格,本就是凭借恩荫才有了今天的位置。 刺史府显然并没有再考校他们之意,已经很给面子了。 尤其是各家在江左的官吏,往往担任的都不是什么实权职位,比如郗昙的御史中丞,听着好听,其实就是个清贵的闲职罢了。 毕竟让他主管御史、主持弹劾和监察,他敢去弹劾谁?又敢去监察谁? 放眼望去,凡是有胆量不尊礼法和律法的,郗昙一个都招惹不起。 因此这些官吏到底有几分真实的能力,以及他们平时所习惯的懒散生活,能不能跟得上关中的快节奏发展,还是一个问题。 关中愿意先搁置这个问题,甚至都没有主动提出之后再做出退让,更是足可见刺史府的拉拢之心。 “刺史府诚意十足,我等自然也会尽快去信江左,告知族中。”王坦之微笑着说道,不知不觉的,他已经成了韩伯和郗昙两人的代表,“而且使团宣布完封赏之后,使命其实已经结束,中丞可以选择等待建康府的答复,也可以选择现在就动身返回江左。 反正在路上也能和朝廷新的使者相遇,如果再有不妥之处,折返长安或者径直前往建康面见陛下、陈说事实,都很方便。” 郗昙怔了怔,说句实话,他现在不是很想离开长安。 刚刚抱上了大腿,结果就要返回“四面皆敌”的建康府,那么郗家在长安的基业怎么办? 他可是已经做好了搬家的准备。 “中丞尽管放心,余有一策。”杜英微笑着说道,“请中丞暂做停留,余和中丞商议。”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座下。 王坦之和韩伯等人会意,纷纷起身: “属下就不打扰中丞和刺史了。” 只剩下王猛依旧一动不动。 杜英瞪了他一眼,他只是悠悠然的品茶,好整以暇。 杜英无奈,也挡不住这家伙想要看热闹,便径直对郗昙说道: “郗家已经陆续有三支商队前来关中,登记在案的商贾伙计已经有三四十人,在关中虽然不是什么大户,却也不容小觑。中丞不放心这些家业,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自然。”郗昙赶忙点头,“余既然已经打算在关中扎根,自然是舍不得这些家业无人看管的。 尤其是我家小儿尚且年幼懵懂,还需要在关中书院中多读书,平时也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照拂······” 当然不是因为担心回到建康府之后会因为对关中太过宽松,甚至明目张胆的站队,引来朝堂上的进一步排挤和攻讦。 至于郗恢,现在郗昙已经很清楚关中书院在关中人才选拔和任免体系之中的地位,所以他巴不得郗恢能够在书院中多待一些时间。 无论是参加关中书院的考校,走正途进入关中的官僚体系,还是在书院里多结识一些年轻俊才,都没有坏处。 郗家这两代人,吃亏就吃亏在没有建立起来一个庞大而牢靠的关系网,郗鉴南渡来的晚,又是坚定的北伐派,虽然地位崇高,却和其余南渡以及吴郡各家格格不入,不然当时郗鉴寻求和王家联姻,也不至于还得来捉一个东床快婿回去。 而郗愔和郗昙都非才华出众,郗超虽然有才,却又看不上那些江左子弟,以至于郗家的地位越来越尴尬。 郗昙自然希望郗恢能弥补这个短板。 “郗小兄弟在关中书院,中丞大可放心。”杜英微笑道,“年轻人,全心求学读书,也是应该的。 所以余认为,郗家在关中的这些家业,不妨交给郗姑娘来打理。郗姑娘平时跟在余身边,也无大事,管理三五间铺子,手到擒来。” 郗昙顿时愣住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对于他来说,郗道茂就相当于自己甩出去的鱼饵,不管能不能钓到金龟婿,显然都没有再收回来的可能。 让郗道茂掌管郗家的产业,那么这些产业和郗家还有什么关系么? 不过杜英言之凿凿,明摆着是告诉郗昙,要这么做,而不是给郗昙提建议。 这让郗昙很快又露出笑容: “郗家这些铺子,本来就值不了几个钱,入不得刺史的眼,承蒙刺史照顾我家茂儿,要不就当是,就当是谢礼,送给刺史,以为刺史此次辉煌大功锦上添花。” 郗昙大概是想说彩礼,但是又觉得几个铺子,说是彩礼也不符合郗家的身份,郗昙也只有不尴不尬的说一声“谢礼”。 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章 巴不得不回来 更何况,郗家当时备下的厚重彩礼,都送入王家府上,现在更是成了刺史府囊中之物了。 想要再多加点儿,顺势加固一下和杜英之间的关系,却也没有别的能拿得出手,囊中羞涩。 更何况郗道茂和杜英之间,现在也不清不楚的,王郗两家没有退婚,总归郗家不能把自家女儿大张旗鼓的又嫁一遍。 看郗昙一副肉疼和尴尬的模样,杜英笑了笑: “刺史府不贪图郗家那几个商铺,余就不要这个礼物了,至于铺子之后怎么打点,那是你们父女的事,几几分帐、招募人手之类的,你们自行去商议,以后也是自负盈亏,余不会多过问。 算起来中丞和郗姑娘已经有多日未见了吧?现在正好见一面,商量一下这个问题,也算是免了中丞后顾之忧。” 话已至此,郗昙自然也没有反驳的余地,而且杜英既然愿意让自己和女儿商讨几几分帐和人事任用,那自己就大有可做文章的地方,这商铺早晚还是要回到郗家的手中。 “请吧。”杜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有亲卫引着郗昙过去。 而杜英本人却并没有动身。 王猛愣了愣,好奇的问道: “你不过去?” “我为什么要过去?”杜英反问道,“人家父女相见,余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郗昙巴不得你不是外人呢。”王猛笑道,接着目光投向舆图,“一个岳父要走,另一个岳父也要走了。两淮的局势,怎么办?” “先派人再探消息吧。”杜英斟酌说道,“王文度的话有几分可信,余本来就不能确保。 今日堂上这几人,韩伯虽然聪慧,但不张扬且稳重,是一个踏实能吃苦的人,可以委任在重要且需要奔波的位置上,而郗中丞······且等他能从江左回来再说吧。” 王猛不由得笑道: “怎么,觉得你这新的岳父可能没法活着回来?” 杜英摇了摇头:“只是巴不得而已。” 王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倒是实话实说。” “不过有这么一条好狗,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杜英轻声说道,“余打算尽可能的还是把他留在建康府。 在朝堂上,关中总归是需要有人发声的。而以郗家的身份,别人没有办法动他,也正好。 恰巧郗家被江左各家压制了这么久,现在一下子借助关中站了起来,大概也有很多话想要说吧······” “眼不见为净。”王猛摆了摆手,“反正刺史府里需要的是能办实事的人,这种人别往我这里塞就可以了。” 杜英叹了一口气:“现在处处都要人,新收复的州府,现在还能以军管为名,少委任一套班子,可是之后也不能一直让军队代为维持本地秩序,还是要派遣人的。” 王猛揉了揉眉头:“是否要再选拔一批官吏?这一次估计就只能继续降低标准······” “启禀刺史,外面有人送上名剌。”一名亲卫在门口道。 王猛和杜英对视一眼: “何人?” “吴郡陆纳。”亲卫低头看了一眼,这名字有些陌生。 王猛却走过去接过来名剌,扬了扬,对杜英说道: “真的是想要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过来,看起来问题就要解决了。” 杜英也是一摊手: “吴郡各家也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那余就先规避一下?” 陆纳和顾会是跟着王羲之前来关中的,并且早早就流露出了想要和关中结盟的意思,不过吴郡世家显然秉持的还是暂时合作、以观后效的心态,因而重心一直放在商贸经营上。 如今城南市集建设的风生水起,倒也有他们一份功劳在。 只不过随着江左和大司马府逐渐摆出来联合对付关中的姿态之后,原本还和关中眉来眼去、暗通曲款的吴郡世家,逐渐和太守府疏远,甚至于陆纳和顾会这两个领头人物,已经许久没有入城了,更不要说踏入太守府。 现在太守府摇身一变,成了刺史府,琅琊王氏和大司马府明摆着吃了大亏,吴地世家显然又坐不住了,跑过来表忠心。 “也好。”王猛颔首,“是要给他们一点儿教训,至少让他们心里惶恐一下。” 杜英刚刚接见了郗昙、王坦之等人,陆纳和顾会来的这么巧,肯定是遇到了的,更甚至他们就在门外候着。 所以也必然知道杜英就在府上。 然而杜英不出面,只是让王猛接见他们,就足以表露出来对他们的不满。 现在的刺史府,缺少可用之人,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的,毕竟在外人看来,杜英有关中盟起家的这一套班底,再加上选拔考校人才严格,俨然一副只选精英和亲信的架势,哪里像缺人的样子? 恐怕这也是为什么,吴郡世家在明知道自己已经来晚了,也注定会受到一些冷眼,却仍然咬着牙前来的原因。 ————————- “郗家的这些商铺,毕竟是整个郗家的产业。所以每个月的收入之中,大头还是要落在家中的······” 杜英行到侧厢门外,正听见郗昙的声音。 “既然刺史许你代管,那为父也相信刺史的眼光,管理这几家店铺,没有辛劳也有苦劳,所以阿爹也不会亏待了你,十成营收利润之中,分出来三成,留给你们兄妹,如何? 恢儿独自留在关中书院求学,为父也颇为放心不下,所以你这个做妹妹的,如今安稳了,也是要照拂一下你家阿兄······” “阿爹所言在理,女儿现在也寄人篱下,人微言轻,但能照拂之处······”郗道茂柔弱的声音响起。 “从古至今,都是兄姊照拂弟妹,从未听闻有妹妹来照拂兄长的。”此时,杜英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屋子中有些沉闷的气氛。 郗昙顿时一惊,而郗道茂本来就在犯难,见到杜英进来,神情一松,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杜英打量着郗昙,看的郗昙背后冷汗直冒: “关中书院里的学生,都不需要家中支付学费,只需要支付些许书本费就可以,堂堂郗家,不会连这几个铜板都拿不出来吧? 而在平时,书院也会组织学生勤工俭学,以工时换取学费,从世家子弟到寒门书生,皆是如此,一视同仁。 所以中丞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令郎的吃穿用度,这三成,也自然没有必要给令郎。”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五章 五成 “可是恢儿独自一人在长安······”郗昙喃喃说道。 他现在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着郗恢传宗接代呢。 可不能出了什么好歹。 杜英哼了一声: “知一分一厘,来之不易,日后才能为栋梁之才,若是现在就已经为其妹、为其家所养,那未来又依靠什么来养? 民脂民膏么?” 他的语气很重,郗昙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连忙说道: “刺史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同时他心里暗暗叫苦,这杜仲渊到底是几个意思? 送给他店铺,他不要,结果现在店铺还在郗家的手中,怎么分成,他却指手画脚的,让郗昙捉摸不透。 杜英斟酌说道: “郗家虽然不算家大业大,但是也不至于几家店铺的收入都要斤斤计较。而且以后想要让这些店铺真的生意兴隆,也得费不少心血,因此······” 郗昙会意:“刺史言之有理,那就让茂儿委屈些,拿五成的利润,如何?” 郗道茂顿时惊讶的小嘴微张,正想要说什么,杜英却瞪了她一眼,吓得郗道茂又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 “也行。”杜英颔首,对郗昙的上道儿还是很满意的,“这五成都归郗姑娘支配,余也不会插手。今日之后,这些店铺就都转到郗姑娘名下吧,余会让商曹派人来指点如何经营的。 等到郗恢从关中书院毕业,若是不想为官,而郗姑娘又不愿再管理的话,再转回到他名下。” 郗昙赶忙拱手,杜英这根本就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命令,郗昙哪里还敢解释什么? 本来郗昙心中就已经做好了把店铺都直接送给关中的心理打算,现在剩下五成的利润,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当郗昙离去的时候,还有脚步有些虚浮。 郗家的家底本来就单薄,被这样一折腾,又少了一些营收。 曾经也是名声显赫的家族,现在养活一大家子人,好像还真的要靠实打实的俸禄了。 郗道茂也起身,想要相送,杜英却伸出手,拦住了他。 “刺史······”她欲言又止。 杜英则淡淡说道: “既然想要从王家那边站过来,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什么都不付出,便想要改换门庭,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但是······民女并没有管理商铺的本事。”郗道茂低声说道。 杜英明显是在为她出头,打抱不平,而郗昙完全没有把郗道茂当做郗家人的态度,也的确如针一样刺在她的心中。 “什么不会,就学什么呗。”杜英摆了摆手,“只要你想学,无论是阿元还是疏雨她们,都能教导你,当然,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请教于我,不过实不相瞒,论这商铺的管理和经营,余可能的确比不上阿元她们。” “刺史事务繁忙,民女自然不能叨扰刺史,商铺之事,等民女每日完成该做的工作之后再学便是。”郗道茂赶忙说道。 “那你平时都有什么工作?”杜英反倒是不走了,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郗道茂愣了愣:“为刺史整理一些文书,正如前几日所做。” 杜英笑道:“是啊,那尔便是刺史府的属官,杜家的家臣,余的幕僚,所以怎么能自称‘民女’呢? 作为本少主的左臂右膀,就算是不称一句‘公子’,也应当称呼‘少主’才是,若是称呼‘刺史’的话,岂不是显得生疏? 生疏之人,自然不可能随意出入于余之书房中,为余所器重。” 被杜英这么一绕,郗道茂晕晕乎乎的,也只好颔首: “那请公子莫怪奴婢唐突。” “我家婢女也不用自称‘奴婢’。”杜英摇头,“‘妾身’如何?阿元就喜欢这么自称,虽然余觉得还是太谦恭了,弄得很正式。” 郗道茂小脸儿一红,声音如同蚊蚋一般: “还······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杜英打量着她,微笑着说道: “郗家的嫁妆,本来就被余笑纳了,今天你爹又给了这几家店铺,就当是再加点儿彩头。” “嫁妆明明就是被抢走的······”郗道茂弱弱说了一声。 “什么?” “没什么!”她赶忙摇头。 “有意见?” “没有。” “没有意见就好。”杜英满意的点了点头。 郗道茂则鼓起勇气提醒道: “公子事情繁多,就不要在奴婢这里耽搁了。” “我何尝不知道事情很多。”杜英叹了一口气,“只不过看一看那些人的嘴脸,还不如在这里陪你说说话来的舒心。” 说罢,杜英起身: “我先去议事堂,记得把昨天的公文和战报整理一下。还有,你爹把店铺的买卖契约送过来之后,记得让我过目。” “阿爹他不会做什么猫腻。”郗道茂柔声说道。 “那要是真有呢?” 她沉默了少顷,低声说道:“生我养我,父母也。” “但是他就也是在欺骗我,郗中丞可不是我的父母。”杜英哂笑一声,径直向外走去。 郗道茂原本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注视着他的背影。 眼眸中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 不管他所图的是什么,至少郗道茂能够感受到,他是在真切的为自己考虑。 或许他的所图,反倒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 杜英重新回到议事堂上的时候,王猛和陆纳正各自举杯,品着香茗。 好一番闲散隐士相对饮的架势。 杜英不由得瞥了王猛一眼,是让这家伙来给吴郡世家一个下马威的,怎么就和人家开心的喝起茶来了? 王猛见杜英过来,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师弟先尝一尝这江左雨后新茶,味道甚是不错,只用开水冲泡,就有一股沁人清香,当即香煞人也。” 吴郡世家带来的茶,又有扑鼻香味,杜英便知道十有八九是碧螺春,只不过这个时代还没有这个名称罢了。 看王猛一副拉胯的样子,杜英也只好露出笑容,正想要说什么,陆纳就先对着杜英拱了拱手,开口说道: “刺史率军征战在外,所以算来已经有至少两个月未曾拜访刺史,恳请刺史宽宥怠慢之罪。” 说罢,他指了指桌案上的几个礼盒: “这几个月来,承蒙太守府照拂,吴郡各家的商铺在城南市集上收获颇丰,无论是南方的粮食和工具,还是这丝绸、陶器以及茶叶等货物,都受到了长安百姓的欢迎。”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六章 巴掌不打笑脸人 一边说着,陆纳似乎生怕杜英拒绝,索性自己拿起来那几个礼盒,直接送到杜英身前: “余也特意选了一些江南的熏香、胭脂、茶叶等礼物,送给刺史,并请刺史择选合适的转交内眷,是吴郡各家对于刺史的感谢。” 杜英顿时明白为什么王猛的态度会有所变化了。 巴掌不打笑脸人,吴郡世家的姿态相比于之前,显然直接低到了尘埃里,以至于让人都很难想象,他们的家族,在江左也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不过只是态度好显然还不够。 王猛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感化”的。 果不其然,陆纳接着说道: “王师平定西北,功莫大焉。吴郡各家上下,同样有所激励,也知王师吃穿用度、耗费颇多。 昔日承蒙太守府给予我吴郡各家诸多优待,此时自然也到了吴郡各家报答刺史之时。 我各家愿意不再享受刺史府的税收优待,同时愿意派遣两支商队,总计三百人,前来关中,携带有江左的粮食、矿石等等。 如果刺史府还有其余的需求,那么也尽可以告知陆某,吴郡诸家愿意为刺史解忧,以共襄王事!” 陆纳说的慷慨激昂,让杜英也一愣一愣的。 难怪王猛对陆纳态度如此友善。 架不住人家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钱粮和冶炼用的矿石,这些的确是现在关中最需要的。 养人还是发展工业,都离不开这些。 吴郡世家也的确不缺这些,江南是大粮仓,几代人围湖造田,农业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不说,而且现在吴郡世家也是大司马府和南渡各家都想要争取的对象,对他们的打压和排挤放松了一些。 所以反倒是吴郡世家的商队可以出入荆蜀等矿产集中之地。 钱粮和矿石的自由运输,是如今吴郡世家的优势和底气。 相比之下,税收优待反倒是其次的,因为现在关中的收入,主要依靠于战争缴获,其次在对这些工商业的税收上,也是依靠数量来达到需求,“薄利多销”。 不过这也不代表关中不缺钱。 毕竟从氐人那里获得的战利品,很大一部分还要投资到军队建设、安民以及市集的建设之中,这里面有一些是直接没了,有一些想要回本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关中目前动兵之处,在于西北,将要动兵之处,则在潼关。 这两个地方的特点之一,就是“穷”。 所以接下来至少一年,关中的财政都会承担很大的压力。 现在吴郡世家愿意重新缴纳足额税收,自然是送上了一份大礼。 至于共襄王事什么的,听听就好了。 这些江左土生土长的世家,对于北伐唯一热衷的原因,恐怕就是北伐成功之后,南渡的那些世家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能给他们腾出来一些生存空间,但是也只是一点儿罢了。 南渡世家好不容易在江左扎下了根,肯定也不愿意说走就走。 杜英现在见过的吴地子弟也好多,但是这其中感觉真心想要参与到北伐战事中的,也就只有一个沈劲,如今还在王师之中,不知道有没有杀到凉州。 至于其余的陆纳、顾会等人,不过是讲究利益罢了。 不过大家明算账,也不是什么坏事。 “陆兄有心了。”杜英露出感动的神色,“之前刺史府减免吴郡世家麾下的工坊和商铺三年的税收,现在骤然让诸位全额缴纳,而且和其余商铺形成对比,那岂不是要为他人说我刺史府厚此薄彼? 当然,也会有一些宵小之辈造谣生事,中伤刺史府和吴郡诸家的关系。这样吧,三年调整为一年半,如何? 而刺史府也会在近期举行选拔官吏的考校,非常欢迎陆兄和顾兄能够参加,如今无论是府上,还是雍州、凉州多处州郡,都有不少空缺之位,以两位之才,治理地方,还是手到擒来的。” 陆纳自然对此很是满意。 吴郡世家意图北上,主要还是在被南渡各家挤压的喘不过气来的情况下,想要跳出江左,“狡兔三窟”。 但是其并没有直接卷入到关中、江左和大司马府的斗争中的意思,所以陆纳和顾会一直在安心经营城外的商贸。 如今杜英并没有强留他们在刺史府内的意思,反而打算将他们外派到其余州郡,自然可以让陆纳他们远离长安的漩涡,经营吴郡世家新的落脚点。 陆纳和杜英又寒暄了几句,主要是杜英询问了些江左的风土人情,而吴郡世家如今和刺史府的关系从一开始的若即若离,到现在进一步绑定在一起,已经大有不同,所以陆纳也是知无不言。 送陆纳离去之后,杜英转身,静静看着舆图。 王猛则在他身后,略有些担忧的问道: “吴郡世家,往往着眼于小利,所以将他们放到地方州郡上去,恐怕又会让他们筹谋立足、盘踞本地,成为新的地头蛇。对于刺史府掌控这些地方州府,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原本我们仍然还在担心如何处置北地世家,现在不是正好么?”杜英反问道。 王猛明白了他的意思,北地、新平等处的世家,之前曾经一致暗中站队琅琊王氏。 杜英虽然出于维持这些新收复的地方的稳定,最终也不打算清算旧账,只是警告和抓一些典型了事。 但是这显然这是将这些世家的异心给强行压了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又要老调重弹。 显然把吴郡世家派到这些地方,双方必然会出现矛盾争执,并且也只能寻求刺史府的帮助,刺史府才能借此机会维持地方上的平衡,或者干脆趁机实现对这些家族的影响和掌控。 “如今以书院选拔人才,已经表明关中对于九品中正制的反对。”王猛缓声说道,“如此一来,世家们只能和关中联手,却不能和关中同心,情理之中。 所以师兄想要问你,设立一个全新的制度,尽可能的减少世家的影响,对此,师弟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又打算做到哪一步?” 杜英沉声说道: “世家把持朝政,已成气候,已成惯例,若是关中听之任之,那么日后的雍州,恐怕还是世家的天下,终究还是会重蹈世家争权夺利、只顾内斗的覆辙。 因此推翻九品中正制,以一种新的制度选拔人才,对此,余势在必行,这是关中生身立命之根本!”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七章 师兄弟的分工 说着,杜英一拳砸在桌子上,纸笔都跟着抖了一下: “想必师兄也不想自己在大展宏图的时候,时时处处受到世家的阻拦和拖延。” 王猛看上去比杜英要淡定一些,但是他的眉头还是微微上挑: “既然师弟打算这么做,那师兄助你就是。 长安暂时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所以余坐镇长安,调度钱粮、选拔人才,同时尽可能把长安之政变成雍州之政,条条框框,余心中已有定数。 而凉州那边,恐怕还得师弟走一遭。处于公心,凉州日后为我关中的大后方,师弟亲自去看一看,才能知其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处于私意,牵扯到杜家家眷,师弟若是不去,会变为他人攻讦之把柄。” “这是自然。”杜英颔首,“关中这边需要新做的事,昨日酒席之上,已经和师兄说过,师兄可还记得?” “我酒品一向不错,而且喝醉了不至于忘事。”王猛自信的说道。 “那长安就拜托师兄了。”杜英正色道。 王猛笑了笑,径直向外走去: “这雍州可以交给我,而这天下······应该交给你。” 杜英抬头看了一眼舆图。 关中,乃至于整个雍州,仍然被夹在河洛和凉州之间。 先平后方,再东出逐鹿,太守府当时敲定的战略,到现在仍然不需要做出改变。 “凉州······”杜英喃喃说道,伸手抚摸着舆图上线条勾勒的轮廓。 战火将再起,而相比于之前和氐蛮之间的历次战斗,这一次杜英需要做的,截然相反,不是怎么多杀人,而是怎么才能让更多的将士们、汉家百姓能够活下来。 —————————— 烛火摇曳,照耀着黑暗。 谢道韫缓步行过回廊,伸手推开书房的门。 杜英仍然端坐在桌案前,写写画画。 屋子里没有别人。 轻轻提起裙子,谢道韫在杜英身边坐下,看着他认真的落笔。 条条框框,都是杜英对于刺史府的管理结构架设提出的建议。毕竟现在刺史府要管理的是整个雍州,既要在一些州郡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管理体系,又要在一些州郡尽快从王师手中接管过来地方政权,杜英虽然很放心王猛,但还是尽可能的把一些后世更高效的管理方式和经验搬过来。 毕竟王猛也只是一个人,而关中官吏的整体素质则明显和王猛,乃至于江左等地的官吏不在一个水平上。 除此之外,还有杜英对潼关战事的一些设想,尤其是对于蒲坂、武关两个方向可能来敌的防范,也都绘制在旁边一张简易的舆图上。 一直到把一张思维导图画好,杜英看了看上面用毛笔画出来的决策树,有一种荒谬而不真实的感觉,不过借助于这些更先进而系统的管理方法和思路,杜英也相信,雍州能够更快步入正轨。 此时,他才察觉到身边的细微呼吸,不由得撇过头去,发现谢道韫正端详着杜英最先画好的一些图纸。 这些图纸,包括龙骨水车、冶炼高炉、蒸馏设备等等,当然还有一些小物件,甚至还有类似于女子的发卡、额黄之类的东西,符合这个时代女子的审美。 杜英都是炭笔勾勒出来的大概轮廓,并且标注了每一部分的功能和原理,具体的细节,他也没有亲手打造过,只能交给工坊中更有经验的工匠去推敲。 炭笔这种东西,也是工坊根据杜英的指示,最新研究出来的东西,而其来源,便是女子的眉笔,不过这年头,石炭作为一种供暖燃料,也是很宝贵的,所以炭笔短期内并不具备大规模生产的可能。 只能等王师拿下河东、掌握了河东的煤矿,甚至还得有火药之类的作为辅助工具之后,才有可能大规模生产。 不过这并不妨碍小批量生产之后,参与到和外面的贸易之中。 谢道韫看的入迷,杜英不由得轻轻一笑,抬起毛笔,在她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轻微的触感再加上墨汁的凉意,让谢道韫打了一个激灵,手中的图纸都差点儿直接飘到地上。 她下意识的想要去揉鼻子,可是看杜英嘿嘿坏笑,便知道上面必然是墨水,伸手去擦怕是要弄得一手黑,所以只好嗔怪的拍了他一下,掏出来手帕: “夫君作甚!看看,还有么?” 墨汁已经干了,当然是有的。 不过杜英摇了摇头。 谢道韫狐疑的看着他。 杜英的目光仍然纯净。 然而这显然并不足以让她相信,她想要起身,杜英当即抓住她的手腕,俯首在樱唇上印了一下,笑着说道: “没关系,等会儿慢慢洗。” “你怎总这般捉弄人!”谢道韫无奈道,“等会儿怎么才洗得净!” 杜英郑重说道: “夫人要对余的技术有信心,我帮你。” 谢道韫幽幽的看了他一眼。 让这家伙帮忙,谁知道洗着洗着就变成洗什么了。 她不再计较这个: “这些都是夫君设计的?” “是啊,今天陆纳找上门来,拿出了足够的诚意,也让余认识到了一个问题。”杜英缓缓说道,“江左的商品在关中显然很受欢迎,但是关中的商品又有多少能够送到江左售卖? 长此以往,关中的财富,很多都流入到了吴郡世家的口袋之中,地方州府最终所获得的也只是一些税收罢了,却无心也无力发展和建设属于自己的工商业。 所以关中也必须要具有自己有优势的商品,从而才能保证和江左的贸易顺差,至少不会出现太大的贸易逆差。 另外,诸如水车、冶铁高炉之类的农耕和工业设施,对于江左来说,也是生身立命之本,江左也不见得就会愿意拿出来这些技术,又或者我们必须要做出很大的让步来换。 既然如此的话,那还不如自己咬咬牙、吃吃苦,把这些攻坚出来,为我所用,不受制于人,甚至还可以比他们手中的更好。 除了这些,还有这个!” 杜英说着,将一张纸抽了出来,指着上面从山坡一直到山下的工坊: “现在无论南北,平时所用的,锅碗瓢盆,都是青铜器和陶器,而如果我们能够简化工艺步骤、提高炉膛温度,那么就可以让陶器变得更加坚固和漂亮。 未来我关中百姓的一啄一饮,都会与之息息相关。而这也能够帮助我们拥有一个不亚于丝绸的、和西域以及更辽阔的西方贸易的优势商品!”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八章 先人智慧,巨人之肩 谢道韫打量着那张设计图,秀眉微蹙,其实是没有太看懂。 陶器的烧制,本来也就只是关系到平民百姓罢了,因为世家平时都是用的青铜器作为盘皿,又或是用一些雕饰精美的漆器,也就是木器,介于这中间的陶器,反倒是很少出现在社会上流的生活中。 因此谢道韫对这也不了解。 杜英拿起来炭笔,快速的画出来一个花瓶,在上面勾勒出青花的样式: “若这是陶器,那么并不好看,但如果其通体雪白,洁白透亮,上面还点缀勾勒有丹青颜色,那么又该是怎样的曼妙?” 说罢,杜英忍不住轻轻哼唱: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 杜英的哼唱声悠悠渺渺,萦绕在谢道韫的心头。 她微笑着说道: “夫君的想法,如天马行空,令人耳目一新。” 杜英摇了摇头,喃喃说道: “我只是把千百年间,本属于古人的智慧,放在更古的现在罢了。这不是我的智慧,而是千百年来整个民族的智慧,是勤劳的先人们所做的耕耘和摸索。” “什么意思?”谢道韫不明就里。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环住她的腰肢: “我们现在也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继续向前看罢了,而那些先贤们,那些古人们,就是巨人。” 谢道韫斟酌道:“这也是一个很奇妙的比喻了,呀,夫君!” 她在自己的腰肢上部捉住了杜英的手。 说正事呢,这家伙怎么总是要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话? 杜英讪讪一笑,熟能生巧,下意识的动作而已。 灯火下,谢道韫的俏脸微微泛红,将图纸小心整理好: “具体怎么打造,恐怕夫君还得费点心思,好好和工匠们说一说。妾身也算是见识过族中以及长安的一些工坊内景,显然和夫君所勾画的这些相去甚远,想要将这些落实到实处,还有很长的路可走。 只是不知道夫君为何如此有信心,觉得这些就可行呢?若是真的出了问题,恐怕会给刺史府的财政也带来很大的负担。” “不只是我对自己有信心,对你也有信心。”杜英笑道,“这些大的物件,是工曹来负责的,而一些小的商品,余期望夫人能够来负责,因为这些本来就是面向江左的内宅女眷,夫人应当知道她们都喜欢什么。 余也期望夫人能够带着礼曹、商曹和工曹的人,多多思忖,设计出来一些关中所独有的小商品,搏得天下瞩目。” 谢道韫有些迟疑的看着他。 “怎么,不相信我?”杜英问道。 纤手抚过图纸,谢道韫轻声说道: “只要是夫君信心满满说出来的,就必然是可行的。妾身相信夫君,并不会欺骗妾身。” “真的?”杜英笑问。 “难道夫君有欺瞒之处?”谢道韫微微扭头,亮晶晶的眸子直直看着他,看的杜英心里也有些发虚,不过还是连连摆手。 “那自然最好。”谢道韫靠在杜英的肩膀上,压低声音问道,“夫君能不能告诉我,对郗家妹妹,你到底打算怎么安顿? 现在外面都开始陆陆续续有流言蜚语传出来,不管是说者有心,还是听者有意,这般不明不白也不好。” 杜英有些犹豫。 谢道韫则用手臂撑着他的肩膀,看着他: “夫君刚刚才承诺不会有欺瞒妾身的地方。” 杜英愣了一下,看谢道韫露出狡黠的笑容,顿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没想到我们清高的谢才女,也有咄咄逼人和设套陷害夫君的一幕。” 谢道韫拍开他的手,幽幽说道: “夫君不说,妾身在外也不知道在外如何面对那么多目光。” 杜英叹道: “说实话,一开始余并没有想要把郗道茂怎么样的意思,阿元也晓得,当时她还差点捅了我一剪刀,要不是我眼疾手快······” “郗家妹妹柔柔弱弱的,那力道根本刺不穿衣甲。”谢道韫轻轻哼了一声,“不要说这些,说重点。” “当时只是见她可怜,再加上阿元曾经向余提起过,想来阿元和她还是挺聊得来的,所以就送到府上和阿元做个伴,也不是坏事。正巧余这里还有很多事要阿元去做呢。” 杜英说着,伸手拍了拍那些图纸。 “别动手!”谢道韫扯着他的袖子,把他的手挪开,将那些图纸也收起来,露出心疼的神情。 这些都是夫君的劳动成果,也关乎到关中的未来,杜英不珍惜,谢道韫还珍惜呢。 杜英笑了笑: “后来阿元也知道,这嘴也动了,手也上了,总不能不负责任吧?” 谢道韫叹了一声: “真是造孽······也罢,郗家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夫君应该给道茂妹妹一个名分,不能就这么待在家中,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只会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说到这里,谢道韫略有些犹豫,不过还是问出了口: “所以夫君自己,对于道茂妹妹,又是什么想法,喜欢么?” 杜英陷入沉思,良久之后,缓缓说道: “大概不是喜欢吧,更多的是怜惜。” “我见犹怜,也正常。”谢道韫喃喃道。 杜英不由得笑道: “夫人还青春年少,怎能发出和长公主一样的感慨呢?” 谢道韫愣神少顷,旋即瞪了他一眼: “夫君不能对殿下不敬。殿下······也是一个苦命人。” 杜英知道谢道韫的意思,夹在江左和大司马府之间,而且自己的夫君颇有几分自立门户之意,还四处沾花惹草,换做谁,心里也是战战兢兢、过得并不愉快。 大概长公主的暴脾气,也是她心里缺乏安全的伪装吧? 打量着谢道韫,杜英突兀间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大概在谢道韫的心中,和桓温很像,所以她才会对长公主惺惺相惜。 那她是否又有类似的担忧和不安? “夫人!”杜英的笑容收敛,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怎,怎么了?” “你是我追到手的,我会一生守护你,不会让你不开心。”杜英握紧了她的手,“在余心中,万紫千红,都比不过我的亭亭青莲。” 谢道韫自是想到了杜英明面上题给关中书院,实际上也是写给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她抿着唇,低声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一样的,我们每个人所走的路,所经历的,也会不一样,对么?” 正文 第八百一十九章 不只是鼻尖上 “我不会成为大司马那般,夫人和长公主也大不相同。”杜英正色道,“请夫人宽心。” “看看家里的那朵‘只有香如故’的梅,妾身不是很能宽心啊。”谢道韫秀眉微蹙。 杜英尴尬的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 谢道韫看着他纠结的神情,倒是先笑了出来: “好啦,和夫君开个玩笑罢了,夫君若是能守护道茂妹妹,妾身自然也是乐得见她有如此好归宿,夫君且放宽心。 看夫君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妾身就知道,夫君并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所以夫君想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杜英点了点头,俯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谢道韫则斟酌说道: “夫君过些时日动身前往凉州的话,带着道茂妹妹一起去吧,既然夫君已经做了打算,那总要也给外面做个姿态。 而且疏雨那丫头,算数的时候细心、舞刀弄枪也拼命,就是伺候人的时候笨手笨脚,道茂妹妹温婉可亲,让她跟在夫君的身边,妾身也放心。 到了凉州之后,联络各家内眷,以巩固杜家在凉州的关系,也是必然的,疏雨还不够资格。郗家的女儿,倒还合适。 只是道茂妹妹少言寡语、性格懦弱而内向,恐一个人有所不妥,也罢,要不让归雁也跟着?那丫头倒是机灵,有她在,再加上家中主母肯定也会照拂,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杜英看着掰着手指、细细盘算的谢道韫,沉声说道: “阿元是杜家的大妇,还是阿元跟着余前往凉州最合适,正好也让阿爹和娘亲见一见你。” 谢道韫看向杜英,摇了摇头: “长安这边,若是妾身不在的话,那谁能为夫君分忧?” 说着,谢道韫指了指桌案上的那些图纸。 杜英讪讪一笑: “那就算了,这一次余自己前往凉州就······” 杜英的话还没有说完,谢道韫已经伸出手指,按在了他的嘴唇上,柔声说道: “凉州夫君肯定是要去的,携带一个内眷以传递善意、笼络人心,也是应该的。 夫君若是真的想要迎娶郗家妹妹,肯定也不能这么含含糊糊的就放在家里,以郗家的身份,怎么也得是平妻入门。 所以这一次去凉州,如果夫君愿意的话,也可以把婚事办了,也算是了却郗家、杜家一桩心事。 而且郗家会不会反悔也不知道,郗中丞回到建康府之后,可能还会有变数,因此夫君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杜英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挪开,目光柔和: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道韫俏生生白了他一眼: “那是不是再过几天,又要和郗家妹妹说这句话?” 杜英挠了挠头,还是肯定的说道: “这不一样,因为可能对于她,余更多的是提携和保护,但是对于阿元,从来都是和阿元携手并进,没有阿元的话,的确有很多设想没有办法落实,也会有很多事举步维艰。” 谢道韫紧紧靠着杜英: “妾身也不能没有夫君,所以夫君若要走,便记得早些回来。” 话音未落,杜英已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谢道韫这一次没有惊呼,只是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还不忘自己伸手拔掉了簪子,免得摩擦和接触之间,不小心刺到杜英。 秀发披散,她柔声说道: “还没有洗去墨迹呢。” “拿湿毛巾擦一下?”杜英已经急不可耐了。 谢道韫迟疑片刻,低声道: “不,不只是鼻尖,还有手上、袖子上,都有······” 杜英顿时明白过来: “早说嘛,这就让丫鬟们准备些热水,我先抱着夫人看会儿月亮怎么样?” “轮流······” “不,一起!”杜英坚决说道。 这一次,谢道韫没有再发出声音,算是默认了。 ————————- 二月的长安,春寒料峭。 灞水上的冰已经消融,垂柳露出了些青色。 灞桥上,车辚辚,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让这曾经因为战事而不知道荒芜了多久的古道,在这初春时节就已经充盈着生机。 只有道路两侧延伸开的茫茫原野,和远方隐约可见的苍山,还在提醒着人们,这片土地刚刚从战乱和荒芜之中走出来。 “等到春耕的时候,这些荒地也都会种满粮食。”策马行过灞桥,郗昙看着道路两边的景象,忍不住感慨道,“短短些许时日,这些田地就已经被翻过了,刺史府的决心,可见一斑。” 跟在郗昙旁边的年轻人,还是麻思。 当时迎接他们来长安的,是麻思,现在送他们走的,也是麻思。 只不过人相同,心境却已经完全不同。 所携带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了。 郗家的嫁妆都留在了刺史府,而王郗两家的商队以及携带的货物,也都留在了关中市集。 刺史府并没有拒绝王家在这里开办商铺的意思,这也是杜英很早之前就和王羲之达成的协议。 斗争归斗争,但是还是要赚钱的。 因此这一次南下,曾经庞大的使团,已然轻车简从。 郗昙仍然是策马而行,但是原本走在最前面的王凝之,现在在后面的马车上。 杜英放他南下,他也就没有继续装疯卖傻。 但是这几日,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好像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不过郗昙知道,就在两天前,杜英曾经专门把王凝之叫到刺史府,两人曾经有过一次谈论,只是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不过郗昙也不在乎。 因为杜英已经打算启程前往凉州,而让很多人惊讶的是,随行的并不是杜英明媒正娶的杜家大妇谢道韫,而是郗道茂,这也让一些还好奇于王郗两家婚事怎么收场的人们,为王凝之默哀一声。 同时,大家心里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就因为和杜刺史作对,结果两个未婚妻都被人家抢走了。 杜刺史这也不知道是好色,还是报复,又或是兼而有之。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也没有展露出来的那么大度。 为了自己不受王凝之这般屈辱,还是不要和杜刺史作对的好。 而杜英带着郗道茂前往凉州,也没有刻意想要掩盖此事,自然等于默认了郗道茂内眷的身份。 郗昙笑得合不拢嘴,浑然忘了自己曾经为了郗家店铺的分成做出让步时的痛苦。 在灞桥的桥头,有一人高坐马上。 正是谢奕。 正文 第八百二十章 料峭春寒马萧萧 郗昙怔了怔,他也没有想到,谢奕会来送行。而看麻思的错愕神情,显然这也不是刺史府安排的。 不过郗昙还是赶忙上前拱手: “无奕兄!” 谢奕对着他一点头。 虽然谢奕现在的官职其实根本比不上郗昙的御史中丞,但是架不住谢家家主的地位就是比郗家老二的地位来得高: “此去江左,又是千里,来送送你们。” 看谢奕脸色不是很好,郗昙也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人家女儿才刚刚成亲,自己就也把女儿塞给了谢家女婿,虽然这里面有杜英和郗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是明显谢奕不可能去找杜英的麻烦,否则将会直接影响到堂堂雍州刺史的名声,所以谢奕的怒火,显然都等着落在郗昙的身上。 想了想,郗昙选择翻身下马。 谢奕也跟着下来,向河堤上行去: “有几句话,想要和重熙交代一下。” 郗昙先扫了一眼谢奕的腰间。 没有佩刀。 接着又扫了一眼谢奕的手。 谢奕负手而立,手放在背后,正朝着郗昙,看上去也很放松,没有直接一拳头招呼过来的意思。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跟上谢奕: “无奕兄但说无妨。” 谢奕沉声说道:“你把女儿送给仲渊,余无法怪你,对郗家来说,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但是余希望你帮我做几件事。” 郗昙顿时露出笑容: “无奕兄但说无妨。”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自然也没有什么拜托不拜托的。 “一个是路过寿春的时候,再探一下我家堂兄的病情。”谢奕缓缓说道,“还有一个,就是建康府谢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尤其是想要涉足军队,要尽快告知我,不管通过什么途径,最好是八百里加急。” 郗昙怔了怔,压低声音说道: “郗家在江左受到百般排挤,想要探听到消息,还可能,但是想要再稳妥而迅捷的把消息送来,恐怕就不容易了。” “你家长兄坐镇京口,为封疆大吏,而郗嘉宾也是大司马府的谋主,要想借用地方上的驿站,对于郗家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和不想的问题。”谢奕径直说道。 郗昙不由得苦笑: “无奕兄言之有理······那既然无奕兄有所请,小弟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会攘助无奕兄的。” “拼尽全力······倒也不用。”谢奕喃喃说道,“毕竟如果他们想要让余知晓,那么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而如果不想让余知晓,说什么也没有用。” 郗昙愣了愣,恍然间意识到,谢奕和陈郡谢氏之间,很有可能已经出现了分歧,这种分歧之前其实也存在,但是至少明面上大家还是谢家的人,而且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谢家能够走到把持朝政的位置。 可是现在呢? 是不是有的人想法已经发生了变化? 若是谢奕和陈郡谢氏之间的联系被切断,那岂不是意味着谢家已经很难给关中提供支持,而我郗家只要在这个时候继续努把力,说不定······ 郗昙心中有一种冲动一闪而逝。 刹那间,他想到了谢奕的拳头,还是先把这想法按捺住。 不过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只要自己努力。 “路上保重!”谢奕拱了拱手。 郗昙正神游天外,此时猛地回过神来,对着谢奕也拱手还礼,飞身上马。 动作之轻巧,就像是年轻人一样。 看着郗昙打马而去,谢奕嘴角边露出些笑意。 想要获得谢家的消息,他自然不需要通过郗昙,现在刺史府的六扇门已经有很多人潜入建康府扎根,而这张情报网络也会很快传送回来建康府的风吹草动。 除此之外,谢石也一直在私下里和谢奕保持书信往来。 谢奕让郗昙帮着打探谢家的消息,一方面是多一个人探听,多一份保险,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在王猛的指示下,让郗昙有点儿盼头,更加卖力罢了。 若郗昙没有看穿这一点,自然会卖力干活,尤其是卖力配合六扇门搜集情报。 而如果郗昙看穿了这一点,那么他更得咬着牙搜集一些有用的消息,因为这俨然是刺史府对他的考验。 不过谢奕的笑容很快就收敛起来。 就算是自己现在仍然保持对谢家消息的掌握,却也没有办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也的确在和谢家越走越远。 谢尚如果真的病情很严重,那么自己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不是王坦之、郗昙等人撒谎,就是谢家在想办法阻断谢奕返回寿春拿到镇西将军之位的道路。 他缓缓攥紧拳头,三弟,四弟,你们想要做什么? 陈郡谢氏的未来,到底是在江左,还是在关中? 车轮粼粼,谢奕感受到了什么,霍然抬起头。 队伍之中唯一一辆马车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行过。 车帘随风摇摆,显然刚刚有人掀起了车帘,看向了他,但是在谢奕抬头之后,又果断的放下了车帘。 王凝之? 谢奕眉毛一挑。 这一支使团回到建康府,等待他们的,以及他们将要掀起的,可能都是惊涛骇浪。 当然,也可能一切仍然是一潭死水。 身在关中的他,好像也只能拭目以待。 “走吧,回军营。”谢奕招呼亲卫们。 戴逯训练好的新一批两千人动身前往华阴,而他自己也随着杜英返回西北王师军中,新兵训练工作落在了谢奕的肩膀上。 关中对于兵员的需求有多大,谢奕很清楚,所以一点儿都不敢怠慢。 临上马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马鞍上的酒葫芦,伸手拍了拍: “老伙计,最近委屈你了。” 天天在军营中指挥训练,自然是不能喝酒的。 接着,谢奕目光投向西北,哼了一声: “杜仲渊这个家伙,我们父女做牛做马给他撑起来这长安,结果自己还沾花惹草!” —————————— 杜英打了一个喷嚏,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谁在背后骂我? “刺史要不去马车之中歇着吧,莫要受了风寒。”策马行在杜英身边的,正是戴逯。 杜英笑着摆了摆手: “年前和氐人厮杀,吃冰卧雪都是常事,这不算什么。” 说到这,戴逯便喟然道: “未能和刺史并肩作战,实乃一大遗憾也!此去西北,天气转暖、敌无斗志,战事想来也是顺风顺水了。”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一章 渭城朝雨浥轻尘 戴逯这一次重返军中、接手之前由桓冲带领的旧部,本来还斗志昂扬,但是现在联想到自己的对手之中已经没有了氐秦这种难啃的骨头,又觉得索然无趣。 “此去西北,还有多仰仗将军之处,将军和岳父平辈论交,不如称呼余一声‘仲渊’吧。”杜英接着说道。 此次带着戴逯北上,主要也是为了避免王师主力都落入桓冲的指挥之下。 现在杜英一心杀胡,和桓冲齐心。 可是谁能保证以后呢? 所以让兵马尽可能的为自己所掌握,才是杜英的要紧事。 因而杜英这一次对戴逯还颇为倚重。 戴逯却摇了摇头: “刺史现在执掌雍凉军政,俨然已是西北霸主。若是称呼刺史表字,那属下和同侪们反倒是不好说话了。” 接着,戴逯又压低声音说道: “刺史素来对胡人凶狠,而对汉人亲和,这在之前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亲民也有助于安抚百姓。 但是现在刺史位居高位、主宰生死,还是要尽可能的维持威严,对手下人过于亲和,也难以树立刺史的威信。” 杜英愣了愣,看戴逯说的认真,自己也不由得收起来笑容: “将军所言在理。不过余原本是什么样行事,现在应该还是喜欢怎样行事,这本来就是杜某人的特点罢了。 若是泯然众人矣,那么又怎么能说我和胡人,和江左的那些掌权者有所不同呢? 因为我就是我,将军所言也在理,余会在日后的言行以及待人接物上有所改变,但是并不会改变所有。 亲近你们,也亲近将士们和百姓,方能知人之所需,方能真正入将军所说,主宰一方沉浮,不是么?” 这一次轮到戴逯愣住了。 他深深地看了杜英一眼: “末将只是一个粗人,打生打死,的确没有刺史看的透彻。刺史这般想法,若是放在江左,想来也是惊世骇俗的。” 杜英一摊手: “所以我在关中,不在江左。” 说罢,杜英又指了指戴逯: “所以戴将军也来了关中,同样没有返回江左,其实我们都是同路啊!” 戴逯这一次哈哈大笑。 杀胡、救民,挽回这天之将倾。 我们的确是同路人。 “启禀刺史,前面就到渭城了。”一名斥候策马行来。 渭城,渭上之城也,依托曾经的秦咸阳遗址而建的一座小城,在之前的渭水战事白热化的时候,城中百姓也基本上都逃散了。 如今关中安定,这里也变成安置流民的地方,逐渐有了人烟。 而且过了渭水,渭城是第一站,往来商队以及信使云集于此,让这小城未来可期。 “天色向晚,今日便歇在渭城吧。”杜英指了指天,“看这架势,傍晚时分怕是要下雨啊。” “春天要到了,一场早春的雨,是在提醒我们,快到春耕的时候了。”戴逯微笑着说道。 “只可惜今年不能主持长安的春耕。”杜英有些遗憾。 深入凉州,耕种的地方就少了,杜英应该去考察牧场,而不是田地。 按理说,作为雍州刺史,杜英在春耕开始的时候,需要带头扶爬犁,虽然有很大的作秀成分在其中,可是这一场一年一度、调动人心的秀,自己没有做成,自然不免遗憾。 “刺史日理万机,事事都要操心,这世上本就没有完人,能够确保每一项事务不出差错就可以了,又焉能强求事事挂怀、事事都过自己的手呢?”戴逯微笑着说道,“既然已经有了分工,那刺史把这些事放心的交给别驾就是。” 我对于师兄的懒惰,一向是不怎么放心的。 杜英心里吐槽一声,但也知道,师兄的慵懒,更多的是因为他根本看不上这些小事,就跟那高卧县衙的庞凤雏一样。 真正需要他去做什么的时候,从来不会掉链子。 一月平梁州,就是明证。 ————————————-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虽然风一吹,水汽铺面,凉意也随着那些空气中弥漫的小水珠肆无忌惮的闯荡,但是和冬天的风雪交加相比,这凉意已经算不得什么。 杜英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渭水,被朦胧雾气所笼罩。 渭水边的细柳,已经有浅淡绿色,点缀在淡白色的雾气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般景象还真的从诗句之中走出来,如画卷一般,在杜英面前缓缓展开。 古人,哦不对,后人诚不我欺。 “公子,用膳了!”归雁捧着托盘,喜滋滋的走进来。 能够跟着公子一起回凉州,这丫头的心情当然很不错。 杜英瞥了她一眼,不免好奇: “丫头,现在姑臧那边只有寥寥可数的消息传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此之外,王师也只是陈兵凉州边境、步步试探,距离拿下姑臧还远着呢,为何你这般高兴?” 归雁一边小心的摆盘,让那其实也就是三四个盘子,来回挪动,似乎一直在寻找她最想要的图案,一边随口回答: “因为我在凉州本来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唯一的亲人应该就是主母,而只要公子还是刺史,那么宋家又不敢把主母怎么样。解决凉州的战事,对于公子来说,又岂不是手到擒来,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至于为什么高兴,因为这一次能够跟着公子出来,就是高兴呀!” 说到这里,归雁拍了拍手,对于自己的摆盘很满意,这才抬起头,施施然笑道: “难道高兴还需要理由么?” 有的人心里装着整个天下,而有的人心里,却只能塞得下一个人、一个家。 杜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不需要理由,归雁高兴就好。” “公子先吃,我去叫郗姊姊。”归雁从杜英的“魔爪”下跳出来,飞快的跑了。 “慢点,我等你们一起!”杜英笑道。 不过归雁很快传来一声惊呼,不,还有郗道茂的声音。 杜英赶忙出去看,发现这丫头跑的太着急了,被地上的矮凳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 而之所以是差点儿,是因为她正栽入郗道茂的怀里,两个人一起向后倒在外面的软榻上,滚做一起。 归雁晕晕乎乎的走起来,揉了揉脚踝。 “没事吧?”杜英无奈的看着莽莽撞撞的小丫鬟,吃个早饭你激动个什么劲? “公子,没事。”归雁挤出来一丝笑容。 还好是绊了一下,不是扭了一下。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二章 归雁,你做什么? 接着,归雁伸手扶着郗道茂坐起来,愧疚的说道: “郗姊姊,对不起。” 郗道茂被归雁一头顶在了要紧的部位,下意识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捂得紧紧的,可是察觉到杜英的目光投过来,顿时又尴尬的挪开手,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以至于归雁又问了一遍,她才柔声说道: “没关系,归雁没事就好。” “疼么?”归雁自然也知道自己撞在了什么地方,本来想要直接把杜英给撵走,可是眼珠滴溜溜一转,又露出惊慌的神色,“快让我看看!” 说着,归雁就直接去扒郗道茂的衣领。 郗道茂哪里想到这丫头竟然当着杜英的面就直接上手? 衣领分开,雪腻的颈下肌肤骤然暴露在杜英的面前。 甚至还有一道浅浅的沟壑。 饶是杜英也见过世面了,还是略有些尴尬,他本来下意识的想要咳嗽一声,提醒一下归雁,不过目光直接就被那抹白中透粉的色彩所吸引,硬生生的把装模作样的咳嗽咽了下去。 一开始杜英还没反应过来,现在哪里还不知道自家丫鬟的想法。 真是公子的好帮手啊! 而郗道茂骤然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收紧衣领,俏脸儿红的都能滴出血来: “归雁,你,你做什么?!” “我看看姊姊有没有受伤,伤到了那里可不好,刚刚都看到红了!”归雁仍然着急的说道。 郗道茂羞的无地自容,连连摆手: “没事,没事的······” 杜英看郗道茂已经恨不得缩在软榻上不起来了,知道不能再过火,沉声说道: “归雁,你带着郗姑娘去屋里再检查一下,别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余等你们吃饭。” 说罢,已经饱过眼福的杜英,施施然向外走去,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归雁翻了个白眼,看都看过了,还要装君子。 她接着便要继续给郗道茂检查,郗道茂则握着她的手腕,有些惶恐: “归雁,刚刚,刚刚都被公子给看了去了,太不小心了。” 归雁撇了撇嘴,哪有什么小心不小心,她本来就是故意的: “姊姊怕什么,反正早晚都要看的。我家公子,允文允武,人品德行在这关中也是拔尖的,各家各户,都恨不得把女儿往我家后院里送,姊姊现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郗道茂犹豫片刻,低声说道: “那他刚刚还用那般目光看过来。” 那火热的目光,让郗道茂记忆尤深,哪怕是很快就切换成了纯洁而充满关怀的眼神。 归雁笑道: “姊姊这不是糊涂了么,公子看你,那说明他对你感兴趣,要是公子都看到了,却无动于衷,那姊姊才得怀疑一下,是不是自己都不够让公子动心了。” “为何要让他动心?我又不是······”郗道茂说到这里,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我又不是他抢来的······我好像真是他抢来的。 “若只是公子对郗姊姊动心,那叫一厢情愿,的确应该算公子失礼,算他耍流氓。” 归雁一边给郗道茂系上腰带,郗姊姊不过豆蔻梢头的年纪,规模显然还不够,没什么好看的,一边用一种谆谆教诲的语气说道,“可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呢? 那就是两情相悦了,公子动心,姊姊也动心,一拍即合,这里虽然是临时歇脚的地方,不分内外院落,但是女眷所在的地方,自然也是内宅,所以被看到了又如何?” 郗道茂对这个新奇的理论,一时间讷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姊姊也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吧?”归雁拉着郗道茂一起往外走。 郗道茂想到等会儿要和杜英同桌而坐,又觉得有些尴尬,但是归雁拽着她,她也不好甩开手,只好踉踉跄跄的跟着归雁一起过去。 杜英已经在桌案前翻看戴逯提交上来的路线图,按照戴逯的想法,为了安全起见,应该先前往天水,再折而北上前往安定,视凉州情况决定是否要动身前往姑臧。 显然在这个过程中,杜英既可以巡视新拿下的这几个州郡,又可以静观其变。 但是杜英显然不想再等,为了凉州,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而关中的注意力还是应该放在东方。 除此之外,还有王猛送来的一封密信。 谢奕已经按照王猛的要求提点了一下郗昙,同时谢奕也表达了对放王凝之离开的担忧。 失去了王凝之,关中的确失去了和江左谈条件的筹码。 不过杜英并不是很在乎王凝之是否留在关中,因为王家随着王羲之的归隐,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从前,真正把持朝政的实际上是冉冉升起的新星——谢家。 王凝之对谢家必然是没有什么好感的,而谢家显然也不会指望他。 所以谢安对于王凝之的安危,并不会在乎。 反正杜英也不可能把王凝之杀了,除非他真的想要和朝廷决裂。而真的到了那个地步,王凝之是死是活也无伤大雅了。 这个筹码,看上去很重,却又如鸡肋一样。 因此杜英索性把王凝之放回去,一来眼不见心不烦,二来,他交代给了王凝之的任务,虽然不指望着王凝之能做好,但是他相信,王凝之也断然不会心里一点儿感悟都没有。 或许还真的能让他搅一搅这江左的死水。 水若混起来,关中才能找到摸鱼的好机会。 “公子,吃饭啦!”耳边骤然想起来归雁的声音。 杜英豁然回过神来,发现归雁已经在不满的敲着饭碗,提醒他。而郗道茂坐在归雁旁边,距离杜英远远的,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吃,快吃吧。”杜英放下公文,宠溺的捏了捏归雁的脸颊。 归雁一边给杜英拿了一个胡饼,一边问道: “公子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王凝之。”杜英随口答道,犹然在盘算江左的局势。 远隔千里,想要横插一手,谈何容易? “哐当”一声,吓了饭桌上的主仆一跳。 郗道茂原本举起来的勺子,摔落在桌案上。 她惊慌的要收拾,归雁明白了什么,瞪了杜英一眼,凑上前: “姊姊没有烫到吧?” 杜英无奈的说道: “余和王文度还算谈得来,没有打算杀他,只是期望他到了江左,能帮我做些事而已。” 郗道茂登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那就好。” 杜英不由得皱了皱眉:“就那么关心他?”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三章 春生渭水 郗道茂赶忙摇头: “不,公子和王家之间,已经矛盾很深了,若是再对王凝之动手的话,那岂不是直接变成生死之仇?” 杜英的眉头舒展,握住了她的手。 郗道茂轻轻颤抖一下,却还是任由他握着。 “王家和我关中,早就已经有深仇大恨了,多一笔血债或者少一些惦念,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我们注定代表着不同的理念,也注定了会拔刀相向。”杜英缓缓说道,“所以应该问你,你怕不怕?” 郗道茂也抬起头,看着他: “妾身······素来是运气不好的。所以大概是妾身问公子,怕不怕?” 杜英不由得大笑: “真不巧,我的运气倒是一向还不错,正好能够庇护你一二。至于你说为什么运气不好,在我看来啊,大概是因为不喜欢争。” “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成或许能名垂青史,又或许只是名噪一时,可是败,却往往是冢中枯骨。”郗道茂细声说道,“若是有人想要争,那便让一让也好。” 杜英摇头: “或许对你来说如此,但对这我,对这天下来说并非如是。就算我不争,也有人想要来争。成王败寇,不争就没有活路。 现在关中百姓都在看着,所以为了他们,为了你们,也为了我,总是要争一争的。” 郗道茂的心情显然也好了很多,柔柔回应: “妾身所见、门户之内,公子所见、九州天下,自然不同。” 杜英想要伸手揽住她。 郗道茂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挣扎神色,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躲避他伸过来的手臂。 杜英不只是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而且还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放在手心中轻轻把持,细细摩挲。 当然,揽着腰肢的手,没有太大的动作。 好好感受着弱柳纤腰就可以了,杜英也担心继续攻城略地的话,郗道茂会扛不住。 归雁则坐在他们的对面,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就是手指缝那么大,鬼知道她捂眼睛是为了什么,反正杜英也没有不让她看的意思。 大概是为了烘托一下气氛吧。 归雁的大幅度动作,还是引起了郗道茂的注意,她赶忙从杜英怀里脱身而出,小脸儿微红,秀发也有些凌乱,没有来得及整理: “时候不早了,公子先吃饭吧。” 杜英知道两个人的感情还没有升温到高处,更远没有到水到渠成的地步,所以也未强求,但还是瞪了归雁一眼。 烘托气氛的本事不怎么样,破坏气氛却是第一流。 归雁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虽然郗姊姊从公子手中逃不掉,但是也不能就这样让公子给得逞了。 这可是谢姊姊当时专门叮嘱过自己的。 越是轻易得到的,越不知道珍惜。 郗家姊姊一向是个没主见的,若是自己不想办法护着点,还不知道怎么就轻易的被公子给得手了。 想到这里,归雁不由自主的坐的距离杜英也远了一些。 杜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你个通房丫鬟非但没有觉悟,还害怕什么? ——————————- 春雨飘散,春风吹动着渭水岸边柳。 “一场春雨后,好像暖和了很多。”戴逯扬起马鞭,指着远处田野之中零零散散出现的人影。 天气回暖的速度显然出乎意料,因此春耕自然也要提前。 “希望不要有倒春寒吧。”杜英策马在他的侧后方,微笑着说道,“关中未来一年的人吃马嚼,还要指望着这一场春耕。” “这个冬春,北方的胡人也一样争斗不休,但是随着鲜卑人南下,等到今年冬天,恐怕关中和河东都不会安生。”戴逯露出担忧的神色。 北方的鲜卑人犹然游荡在草原上,并且通过辽东向河北步步蚕食,甚至已经有了饮马大河、窥探中原之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原来的关中,并不会担心这些,因为都是穷的叮当响,鲜卑人自然没有必要跑过来劫掠。 但是随着关中逐渐富足,鲜卑人恐怕也开始有图谋中原和关中之意了。 “通过河东和北方河套,鲜卑人甚至都不用插手中原,就能够威胁到关中。”杜英显然之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底定西北,以尽快获得安定的后方以及战马的来源,是当务之急。 想要对付草原上的骑兵,其实手段也不是没有,之前曾经对付氐人骑兵的车阵,就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车阵毕竟要被动防御,而现在我们是防守的一方,若是防御的话,自然也就意味着将广大的田野和无数县城村寨丢给胡人,任由他们劫掠。 所以余现在还打算从两处入手。” “刺史且慢,让属下猜一猜。”戴逯举起手,皱了皱眉,“一个自然是骑兵,另外一个,莫非是弓弩?” 除了弓弩,其实我还期望着火器,不过火药这种东西能不能以现在的工业水平提炼出来,是一方面,火铳和火炮能不能打造出来并且确保射程满足,又是另一方面。 短时间内想要实现这两点,不太现实。 “没错,余已经想办法改进关中的冶炼技术,尽可能的让关中生产的弓弩箭矢有更远的射程和更大的威力,能够威慑到胡人。”杜英微笑着说道。 “若是我军有骑兵,有携带大量弓弩的步卒,那么横扫北方,何人能挡?”戴逯不由得喃喃叹息,“可是这也还需要大量的钱财······” 杜英缓缓说道: “所以说,在关中,余可以允许藏富于民,使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但是绝对不允许藏富于世家,所有能够动用的大笔钱财,都要为日后关中可能面临的战争而投入。” 戴逯不由得点头,世家一向缺乏的就是高瞻远瞩的能力和眼界,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如今还是世家当道,或许刺史应该用更平和一些的手段。” 想要贸然挑战世家制度,也就是因为这里距离江左比较远罢了。 否则江左世家在明面上弄不死你,暗地里也会下黑手。 所以还是尽量不要把他们逼到那一步。 “风起云涌,时不我待啊!”杜英没有反驳戴逯,而是直接如是回答,同时,他指了指岸边萌生新芽的柳树,“渭水春生,天也晴朗了,往前的道路大概会好走一些。 若是来得及的话,余还希望能够在新平或者安定,看一眼春耕。” 戴逯其实还想表示一下对杜英直接前往凉州这一计划的反对,但是刚刚杜英的一席话,已经让他的意见直接消融。 时不我待,春天的脚步更近了,战争的脚步也更近了。 西北、中原,辽阔的天下,仍然在等待着他们,也暗藏着无数的威胁和杀机。 春生渭水,关中安宁。 可是这世道,仍旧是乱世。 ————————第五卷春生渭水完———————— 正文 《第五卷?春生渭水》?卷尾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二十四章 再至新平劝农桑 永和十一年的二月十一。 纵然沿着泾水向西北,一路上也已经是草长嫩芽、生机勃勃。 新平郡城外,已经汇聚了很多的百姓。 这一年的春耕,无论是对于刺史府、新平郡守府来说,还是对于新平郡的汉家百姓们来说,显然都意义重大。 这是刺史府恢复设立以来所筹备的第一个春耕,代表着雍州刺史府终于不再是龟缩在襄阳的那个乔迁府衙,而是真正拥有且保护着、引领着雍州的官府,自然也代表着大晋的旗帜,时隔数十年、两三代人,重返雍州。 而对于汉家百姓来说,笼罩在头顶上的血腥和压迫已经消散。 天转晴,他们又重新变成了这一片天地的主人。 今天汇聚了这么多百姓,一方面是因为郡守府早在十多天前就开始造势,将会在这一天召开盛大的春耕集会,届时郡守将会亲自出面、下地扶犁耙,以劝农桑。 同时,还会有集市沿着泾水设立,往来客商都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兜售自己的货物。 为此,郡守府还不得不提前进行了筛选,以优先保证售卖农耕器具、粮食种子等等的商铺数量充足。 不过,这些还不是让新平郡百姓为之激动的,更主要的是因为,就在春耕典礼开始前的三天,他们得到消息,雍州刺史路过新平郡以北上凉州,正巧赶上典礼,因此将会和郡守一起出席。 正是因为杜英,他们才能有现在的生活,所以对于这位已经成为雍州之传奇的年轻人,谁不想见一见? “有刺史在,属下这一次是出不了风头喽!”张湛走出郡守府,看着眼前万人空巷的场面,忍不住打趣道。 跟在张湛身后,神情有些惶恐、微微躬身的,则是北地辛家的家主辛牢,他不经意间抬头,看向张湛,目光格外复杂。 而他甚至都没有胆量看向张湛陪着的那个人。 新平郡守张湛,是在杜英升任雍州刺史的时候,匆匆赶到新平郡上任的。 他在新平郡呆的时间也还不长,但是借助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势头,雷厉风行一般将刺史府的新政推行了下去。 关中书院的分院随着张湛的到来直接落户在郡守府的侧厢,当天就开始招收学生。 城外的市集现在也已经出现了雏形,就设立在不久之前王师将士还和氐人浴血厮杀的泾水岸边。 原本已经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的新平郡府,被张湛重新组建起来,大门上张贴了简明扼要的晋律,每日都派人进行宣读,而一些陈年旧案也都被张湛在两三天内审理清楚。 其实这些陈年旧案并不是没有线索,而是线索全部都指向北地辛家等等本地世家,而之前的新平郡太守就是辛牢,辛牢自然不可能搬石砸脚,所以牵涉到自家子弟欺男霸女,以及氐羌人欺辱汉人的案件,全部都被他按住。 现在只要按照律法一一审理,自然也很轻松。 同时,氐羌人原本占据的土地,后来虽然被王师收回,但是王师根本没有那么多人管理和监督,所以这些土地明面上还是空置的,等待分发给那些被氐人奴役的汉家百姓和流民。 但实际上早就眼馋这些土地的世家,已经在暗中动手动脚,不断地侵吞土地,并且逐步招徕百姓和流民,想要把这些百姓又变成自家的佃户。 如今张湛到来,辛牢等人自然也知道这位出身大司马府的高级幕僚肯定不是好惹的。 虽然他们不知道明明应该站在杜英对立面的张湛,为什么会被杜英委以重任,但是他们的把柄此时都还落在杜英的手中,不少被派去长安的子侄辈不但被扣在关中书院中,美名其曰“进修”,实际上就是人质。 更何况张湛当时在王家婚典上,自然也清楚谁家都派了什么人来。 所以担心被张湛直接以此为理由清算的北地世家们,一个个都干脆利落的收回了伸出去的手,任由张湛主持分地和安顿流民。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地的官吏也要反烧回去三把火,以表示自己也不是任人揉捏的,然后大家再开始谋求改善关系。 然而张湛这三把火烧下来,本地还留下来任职的官吏以及世家们,谁敢烧回来? 更让辛牢等人庆幸的是,没过几天,杜英就带着兵马路过新平郡。 美名其曰路过,可是在他们这些心中惴惴的人看来,就像是来给张湛撑腰的。 “那要不余退避一下,还是让张兄来?”杜英一身大晋刺史正装,腰杆挺得笔直,负手而行。 在衣冠加持下,他的年轻并不会让他看上去青涩,而是更多几分活力。 张湛笑道: “余还要治理新平郡久矣,今年不成,还有来年,不急。” “以张兄之才,治理一郡之地也是屈才了。”杜英摇头,“要不是余手中只有一郡之地可以委派,那说不定就给张兄一州之地了。” “之前没有经验,还是一步步来比较稳妥。余这郡守初来乍到,刺史就开始给余规划下一步,就不怕余以此为凭,心高气傲,反倒是不好好做事了?”张湛好奇的问道。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是你心中这般想,那你就不会说出来了。” 张湛一怔,旋即大笑: “刺史所言在理!” 杜英接着瞥了一眼张湛身后,战战兢兢跟着的辛牢等人,自顾自的说了一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辛牢等人顿时以为杜英对他们起了杀心,一个个差点儿直接跪倒在地。 杜英接着说道: “既往不咎,但是也期望你们能配合太守的工作。” 辛牢等人心里好一阵吐槽,这样的大喘气,很考验人的心脏好不好? 不过结果到底是好的。 至于说配合张湛的工作······ 他们现在哪里敢不配合? 只怕他们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王师的刀就会落在他们的头上。 而且随着王家喜宴上的变故逐渐为更多人所知晓,现在他们当然也知道,杜英的手中还有一支神秘的六扇门,都是随其一路征战的精锐老卒,这些人潜伏在暗处,就像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一把刀。 不管这把刀什么时候落下,会不会落下,但只要落下,第一个挨扎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已经上了黑名单的世家。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五章 田中倾谈 杜英在灭氐人、斗王家的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实力和手腕,让辛牢等人这一次是真的对他害怕到了骨子里。 看到辛牢等人如释重负的反应,杜英不由得一笑。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在怕什么。 不过现在的六扇门,也没有强大到监察百官和来无影去无踪。 之前在喜宴上已经公开了六扇门的真实用途,那么杜英自然也就刻意渲染和宣传了一下,算是给这些仍然心怀鬼胎的家伙们一点儿警醒。 想做什么事情前,先想想有没有六扇门盯着。 世家行事,一向稳健,诸如王凝之和桓济这样的莽夫还是少数。 所以这些人在不能确保六扇门是否存在的情况下,往往会默认为存在,然后收起来自己的小动作。 因此杜英相信,只要张湛能够按部就班的推行关中的政策,那么新平郡定然也能被他打造成治理西北的样板。 张湛微笑着看了一眼辛牢等人,这些家伙的小心思,他当然也知道,若不是杜英前来震慑一下,张湛还真的有些担心他们在短期的蛰伏之后,又开始想要插手地方的治理。 毕竟关中书院、招徕各地商贾以及安顿流民等等,其实都是在挤压世家的盈利乃至于生存空间。 刺史来的真是及时啊。 “余三次过新平,第一次是为这里驱除氐蛮,第二次是匆匆南下解决后顾之忧,而第三次,能看到新平一片生机,也算是不枉此行了。”杜英则感慨道。 两次匆匆走马来去,撵走了氐人,却还有本地的世家。 氐人在的时候,新平是这般,氐人走了之后,新平还是这般。 那杜英岂不是白来了? 现在氐人走了、世家蛰伏了,新平,终于不是之前的新平了。 前方大街上,无数的目光已经汇聚在他身上。 杜英没有翻身上马,而是和张湛一起向外行去: “诸位,春耕正当时,可愿与我同去城外一观?” “愿随刺史!”大街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 虽然春风已带着暖意,但是不用想也知道,田中的泥土还饱含着不久之前落下的春雨,肯定冰凉刺骨。 张湛站在田埂上,其实是有些犹豫的。 不过当看到杜英麻利的将靴子一甩,他也咬了咬牙,动作甚至比杜英还快三分,抢先跳了下去。 紧接着,仿佛有无数的针扎了过来,让张湛的脸都变得有些扭曲。 杜英一边用木棍试探了一下田中泥泞的深浅,一边循着尽可能结实一些的地方走下来,看着刚刚几乎直接跳到膝盖一样深的泥泞中的张湛,有些无语。 新平郡外的田地,也已经荒芜了有一段时间了。 最近时日方才划分好田地,准备开垦,因此田地周围的排水渠之类的都没有布设好,之前荒废的排水渠都已经在雨水的冲刷下被掩盖了。 很明显,张湛就是直接跳入了这样一个荒废的排水渠中。 还好并不算深,否则他估计半个人都要直接陷在泥里。 田埂外侧一般是排水渠,这样的基本理论知识竟然都不知道,还有胆量往里面跳······杜英心中也是感慨一声,大概这就是不知者无畏吧。 亲卫们想要上前帮忙,不过杜英自己就伸手将张湛拽了出来。 “让刺史见笑了。”张湛看着已经满是泥泞的裤腿,讪讪说道。 卷起来的高,也架不住泥泞的深。 杜英笑着拍了拍旁边的犁耙: “看来张兄也不熟悉田地啊。” 张湛叹息道:“从小虽不算锦衣玉食,但也无灾无难,自然鲜有需要亲自躬耕的时候。” 杜英点了点头: “吃一堑长一智,下一次自然就不会如此了。所以说,我们的官吏,如果连粮食是怎么种下去的、长出来的都不知道。 更不要说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爬犁,什么叫做耧车,水车又有何用? 更不要说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代田法,也不知道如何指挥百姓沟垄易位,那么这一场春耕,岂不也是失败的? 春耕都做不好,百姓的温饱都解决不了,那么又如何能说自己在为百姓做事,是这里的青天父母官呢?” 张湛怔在那里,缓缓说道: “刺史······实不相瞒,爬犁和耧车,余之前也只是见过样品而已,至于代田法,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 而天下官员,江左官吏,其实都是如此,甚至不学无术者,连看都没有看过······否则的话,又何至于匆匆败北、仓皇南渡? 曾经,余也以为一切的祸根都在胡人身上,胡人南下,汉家不能挡,这在历史上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是现在一路北来,看着刺史从微末村寨起兵,在有大司马的帮助下,可以千军横扫,而没有大司马,一样能够成灭国之功,余方才自省,是否之前的想法其实并不是对的? 我汉家儿郎,若是说打不过草原上的骑兵,那也没什么,因为我们的先祖也曾经在匈奴的威慑下,卧薪尝胆几代人。 但是,但是!” 说到这里,张湛显然已经有些激动,他伸手向着北、向着西指了指: “甚至就连那些原来对我们俯首称臣的氐人和羌人,那些龟缩在山中,甚至都不敢下山扰掠的氐羌人,那些将我汉家将军尊奉为‘天将军’的氐羌人,都能够拿着刀,在这里圈一片地,便让我汉家儿女做牛做马。 所以,真的是我们打不过么?真的是因为骑兵太厉害,以至于氐羌人都能够凭借为数不多的骑兵横行整个关中么?” 这话是在问杜英,可是张湛根本没有打算从杜英那里得到回答,他自顾自的说道: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不是因为敌人太强大,而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哪里错了才导致的这一切! 江左的那些官吏啊,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百姓的死活,甚至都不知道这天下之大,远有胜过江左的风光,甚至不知道我们也曾经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也曾经东临碣石、马踏胡羯! 所以他们错了,他们一直在抬头看,却从来没有低头看,哪怕低头看一眼,就知道这芸芸苍生有多么苦,就知道这昏暗的尘埃之中,又有多少人翘首以待,等待着打回去,等待着能够在更广阔而富饶的土地上,活下去!” 一边说着,张湛一边连连拍着爬犁的扶手。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六章 他的百姓与青山 激动的张湛,此时似乎恨不得直接抽出来佩刀,冲到江左去,冲到建康府的朝堂上去,把这一番话再告诉他们一遍! 在关中这么久,他也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出现了多少谬误,所以他想要让其余人也意识到这谬误,也做出改变。 杜英则一边试了试爬犁,一边看向斗志昂扬的张湛,声音远没有张湛来得激动: “何不食肉糜?当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注定了一些结局。” 张湛脸上的激动神情顿时一僵,他艰难的扭过头,看向杜英,结结巴巴的说道: “刺史······有些话,还是,还是慎言。” 何不食肉糜,这是司马氏的皇帝问出来的话。 虽然大有谬错,但是毕竟代表的是司马氏,是皇权。 这年头的皇权,已经只剩下一个高高在上的名号了。 真正的实权都在世家的手中。 然而即使是这样,皇权仍然还是皇权,皇帝仍然还是皇帝。 张湛可以用各种办法,甚至是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世家,但是他并不想、也不愿意咒骂皇家。 这大概是他们这些南渡之人最后的信仰和坚持了。 尊典午、返中原,至少在他们这一代心中,这才是执念。 司马氏的位置,仍然不容挑衅。 杜英对张湛的反应并不奇怪。 王与马,共天下。 其实现在的建康小朝廷,倒是有几分后世君主立宪的影子。 世家为了从司马氏那里顺理成章得到更多的权力,自然也就把司马氏往更名贵的位置上推,让司马氏当一个万民敬仰、承担北归希望的幌子,而世家则在背后攫取真正的权力和利益。 并且这一支司马氏和原本西晋的正统不同的血脉传承,也让西晋历代皇帝败坏的名声没有被他们所继承,自然声望更隆。 而历史上,也的确,当司马氏逐渐证明了自己没有带领朝廷北归中原的能力,北府兵又崭露头角之后,世家以及整个朝野百姓,自然而然也就选择了刘裕。 击败胡人、整顿内政、安顿流民、教化蛮夷,其实杜英现在所做的,比刘裕所做的更多。 当然也是因为刘裕当时可施展的空间毕竟还是被局限在江左,想要教化蛮夷,也没有这个机会。 不过让这一代人逐渐意识到司马氏并不是唯一可以选择的正统、让下一代人意识到原来他们也可以打出来一片新的天地,而不是必须要跟在司马氏后面、听从于世家的指挥······这终归还是需要很多时间的。 不过杜英也不着急,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他有耐心慢慢的影响这些人。 张湛的话音落下,发现身边的两个人,杜英似乎毫不在乎,而旁边帮着他们操控犁耙的那老农更是浑然没有听懂的意思。 这让张湛忍不住挑了挑眉。 他陡然间意识到一件事。 在关中,这里的流民百姓和江左不一样,对于司马氏本来就没有什么信任和依赖,因为他们仍然是被司马氏丢在北方、抛弃的汉家百姓。 他们欢迎王师,是因为王师能够把他们从水火之中解救出来,而不是因为王师代表着皇权和正统。 若是氐人也能够给他们田地,并且轻徭薄税,那么他们也会对氐人感恩戴德。 包括世家也一样,这里的世家也从来没有奉司马氏为正统的意思,他们之前可以服侍羯人、氐人,现在也可以遵从于新来的霸主。 远在天边的司马氏,凭什么能获得他们的效忠? 而一旦关中的统治者也秉持着相同的想法,俺么关中和江左,将是平等对话的两个势力,再没有任何从属关系。 眼前的老农,显然就足以代表关中百姓的态度。 而杜英,似乎,不,他就是关中的统治者! 张湛一时间讷讷不知道如何说话。 杜英依然和上午刚刚走出郡守府时那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孰对孰错,孰优孰劣,不是在长安坐井观天就能看到的,还是要出来走一走,看一看。 现在张兄所看到的,是不是和心中所想的不一样?现在仍然还觉得余刚刚所说的有什么问题么? 张兄刚刚那一番话,说的很好啊,余还以为张兄已经幡然醒悟了呢!” 我是幡然醒悟了,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比我还敢想······ 张湛心中有些惴惴,以至于当杜英伸手扶住爬犁,催动着老牛向前移动的时候,张湛都僵硬在那里,无动于衷。 “张兄,张郡守!”杜英回头看向他,笑道,“这天下还大、路还长,余一个人自然是走不完的,一起么?” 张湛恍遭雷击,猛地醒过来,接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杜英,和他一起推动犁耙: “愿附骥尾!” 杜英哈哈大笑: “余不需要你附骥尾,而是也变成一面旗,一面迎着那朔朔北风,一起猎猎飘扬的旗,去为我,为我们,为关中,号召更多的人!” 说罢,杜英一鞭子抽在牛背上: “春耕,开始!” 田埂上早就已经等候多时的农夫们,齐齐欢呼,涌入各自的田地。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春天,我们要好好把握啊!” 杜英看着周围跃动的身影,爽朗笑道。 张湛的嘴唇轻轻蠕动,他本来还是有话想要问杜英,可是此时看着杜英的笑容,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问的必要了。 兴奋的百姓,叉腰指点的杜刺史,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田野。 拂面的春风,涌动的活力。 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和回答着张湛。 这,便是年轻的雍州刺史,和他获得新生的百姓与青山。 ————————————- 白天的风还有暖意,但是到了晚上,天气又冷了下来。 半是因为冬的影子还未退散,半是因为此地的昼夜温差本来就大。 火炉上还温着米酒,倒不是杜英好这一口,而是今天刚刚下田,当时也只是觉得凉,后来才感受到了贯彻全身的冷意。 杜英就坐在小桌案前,翻看着新平郡的账簿和公文,也算是对张湛近期工作的检查。 本来这种事杜英还是对张湛有信心的。 但是春耕时,张湛有些拙劣的表现,还是在提醒杜英,张湛虽然有整顿本地之心,但是架不住他之前是从大司马府的幕僚位置上走过来的,或许有运筹帷幄的能力,但是缺少了很多对基层的认知和了解。 以至于张湛今天在田野间走一走,目光里甚至都带着惊奇。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七章 编户齐民 这让杜英也不得不担心,张湛会不会眼高手低。 毕竟一个只是局限于能够辨认出来农具,并且对于代田法等常见的农耕技巧根本不了解原理的官员,能不能指挥好春耕,的确令人心存怀疑。 不过就这些公文和账本来看,倒也没有太明显的问题,但是必然是有一些小细节被忽略的。 说明张湛还算不错,只是偏科,不是学渣。 当然,杜英也不能强求这些世家中走出来的子弟都对田间的种种也了如指掌。 杜英一一在上面做出批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公子白天已经忙了一天了,早些休息吧。”郗道茂跪坐在桌案对面,帮他整理公文。 “张湛已经是很用心的了,但是还是有诸多被忽略的地方,还不知道其余州郡又会忽略多少,更甚至是不是把刺史府的命令都给扭曲了。”杜英无奈的说道,“而且有时候不见得这出发点就是坏的,怕的就是心系百姓却做好心做坏事。” 说着,杜英指了指被自己单独拿出来的几分公文: “张湛他们习惯于坐在府衙之中,而不走入百姓之间,所以他们所想的,可不一定就是此地所需。 比如他们要宣传律法,把律法简化总结之后,张贴在村寨各处。可是这些律法想要保护的人,是那些穷苦百姓,他们能够看得懂么? 并且律法简化之后,可供推敲和钻漏洞的地方颇多,若是地方世家有所曲解,并且以此为凭,愈发嚣张,又怎么办? 到时候怕是百姓又会对郡府失去信心。” 郗道茂轻声劝道: “雍州虽然只是九州之一,但也已经很大了,短短几个月,能够让雍州的一切都恢复正常,公子已经做到了很多人所做不到的,不能强求太多,以后慢慢来就是。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若是公子都要头疼的话,那恐怕雍州需要公子手把手去指导的事,太多了。” “虽是细枝末节,可是牵动的是流民百姓,这才是我雍州之根本。”杜英缓声说道。 江左借世家以敛财,那雍州便倚百姓之支持而横行。 这样才能说走出了一条和世家制度截然不同的路。 也算是打破了九品中正制和世家的桎梏。 “安顿流民、分派田地、造册统计,其实这个工作主要还是费时间吧?”郗道茂好奇的问道,“公子身为雍州刺史,只要负责委派人手就可以了。 流离失所的百姓,现在应该也都盼望着能够获得土地、重新安顿下来,所以郡守府、县衙等等倡导和推动此事,他们想来也会积极配合。” 杜英惊讶的看了郗道茂一眼:“没有想到茂儿也在考虑这些事?” 杜英的称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郗姑娘”变成“茂儿”的昵称了,不过手也牵了,人也抱了,甚至唇儿都碰过了,郗道茂自然知道自己跑不掉,不再纠结这些称呼的问题,只是柔声说道: “出发之前,阿元姊姊曾经提醒过妾身,公子北上,又是轻车简从,甚至参谋司的参谋都没有携带几个,所以身边能够分忧的人不多。 若是妾身再不帮忙思考一些问题的话,恐怕公子只能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困难。而正好妾身也帮着公子整理这些公文、战报,总归是对时局了解一些的,为公子分忧,分内之事。” 阿元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杜英心中感慨一声,显然谢道韫的叮嘱,让郗道茂更愿意和杜英交谈。 只要话题有了,那么逐渐的了解和熟稔起来,感情上的事,往往也是水到渠成。 杜英合上公文: “话虽如此,但是这安顿流民,只是我们因地制宜,通俗的说法而已,但在经史典籍上是如何称呼的,茂儿可知道?” 郗道茂也并不是不学无术的女子,甚至可以说,江左女儿家受到谢道韫的影响,读书习字、吟诗作赋,并且参与到清谈之中的有很多。郗道茂虽然并不擅长于此,却并不代表一点儿基本功都没有。 她没有思考太久就开口道: “编户齐民。” “不错,所谓的编户,就是要让每一个百姓都有自己的户籍,而户籍录入到官府的花名册之中,从此其便是此地之民,生老病死,归属于此地所管辖。 他们拥有多少房产、土地,家中又有多少人丁,与谁是夫妻关系,与谁又是父女母子关系,都要一一记录清楚。 而流民离散,自然也就没有了所属。对流民进行编户,官府方才能知道此地到底有多少百姓,又有多少田地划归了百姓,多少田地如今还没有主人。”杜英解释道,“所以世家在做什么呢?” 郗道茂恍然: “世家吞并土地,化朝廷之地、朝廷之山林湖泊为己有,化朝廷户籍之下的百姓为家中佃户和奴仆,其实是在摧毁朝廷编户齐民的政策,让朝廷最终不知有多少民,也不知有多少地。 长此以往,真正决定一处百姓户数、田产多寡的,不再是官府,而是本地的世家。 而现在的关中,若是不能对所有的流民和无主之地一一登记造册,并且定期派人核查的话,说不定用不了两三年,这些田地和百姓,都会变成世家的私人财产了!” 杜英笑道: “正是这个道理。世家之所以强大,真的是因为其有声望么?主要还是因为其圈土地、奴百姓,使朝廷之地成为世家之地,朝廷之民成为世家之民,而朝廷之赋税,自然而然也就变成了世家之收入。 江左因此落入世家的手中,余要让关中和江左有所不同,自然就不能让关中的世家也如此做。 编户齐民之事小,但是其后牵扯到的,却是官府和世家之间的相互倾轧,甚至是江左和关中未来有关于制度优越性的竞争。 当然,这主要是编户,至于齐民,其本意是让公卿永远是公卿,百姓永远为百姓,把这社会割裂成公卿、百姓和没有户籍的贱民等等层次,三教九流,永世不得翻身。 对此余并不赞同,现在设立关中书院的目的,也是为了打破这种观念,人人可以读书,人人可以求学,自然人人可以上进! 之前陈胜吴广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汉高祖起于微末,祖上又何尝是王侯将相? 说来倒是有趣,世家一直在摧残的便是‘编户’的制度,可是他们一直奉行的却是‘齐民’的制度,当真有趣。”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八章 朝廷的回复 郗道茂其实已经似懂非懂,不过看杜英说的自信,她也不加怀疑。 眼前这个男子,让自己总是有一种说不上来是喜欢还是讨厌的感觉,事已至此,她也认命,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至少从杜英口中说出来的话,都能够变为现实。 说到做到,在这一点上,杜英的确要比江左那些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却说一套做一套的“君子”们强得多。 而他的言辞,也让郗道茂第一次在心中泛起一个想法。 或许,世家真的做错了什么。 世家子弟,包括郗道茂的父兄,之前也一直在助纣为虐。 看杜英还有继续翻阅下一篇公文的架势,郗道茂收起来心中杂乱的想法,探出手,按在公文上,摇头说道: “那公子也应该注意休息。” 杜英怔了一下,本来自己费尽口舌,一方面是要给郗道茂解释一下编户齐民的重要性,一方面自然也是想要阐述清楚自己现在正在做的工作有多么急迫和重要。 结果没有想到,郗道茂根本不为所动。 郗道茂感受到了杜英短暂的愕然之后,目光变得灼热起来,直直的落在自己的脸颊上,顿时想要低下头。 不过一想到杜英今天如此劳累之后还要熬夜,若是自己不能拽着他去休息,那么等回到长安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和阿元姊姊交代,郗道茂又鼓起勇气,同样迎着杜英的目光,毫不退让。 曾经柔弱的女子,现在在这件事上突然变得坚定起来。 杜英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探出手,捏了捏她的脸。 郗道茂猝然遇袭,低呼一声,而杜英已经起身,绕过桌子,在她旁边单膝跪下,双手已经环上了她的腰肢,手指不经意间和腰肢上方耸起的触碰,让郗道茂如同触电一样,想要躲避。 不过杜英凑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她便软在了杜英的怀里。 杜英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这里毕竟是书房,还是有可能有外人急匆匆闯进来的,所以杜英只是压低声音说道: “良宵苦短,既然不看公文,那是不是应该做些别的有趣的事?” 郗道茂主动握住杜英的手: “公子劳累一天了,最应该休息,而且明日还要继续上路,舟车风尘,另外还有这么多俗事缠身,公子不应该再动别的心思。” 杜英郑重点了点头: “言之有理,那明天休整一日,后天再走。” 郗道茂:??? 接着她便惊呼一声,直接被杜英给抱了起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杜英显然也轻车熟路。 郗道茂下意识的伸手抓住杜英的衣领: “公,公子,不能如此无赖!” 杜英淡淡说道: “我是无赖,我承认,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阿元她们都知道的。” 郗道茂哑口无言,接着便感到背后一软,显然已经被杜英放在床榻上。 接着眼前阴影一晃,男人急促的鼻息已经打在脖颈的白皙肌肤上,肌肤也跟着泛出淡粉色。 郗道茂下意识的想要将杜英推开,可是嘴唇直接就被堵住,伸出去的手接着也没了力气。 她不由得闭上眼睛,默认了这一事实。 然而还不等杜英的手开始攻城略地,外面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杜英闪电一般从床榻上跳起来,抓起佩剑。 郗道茂本来也在浑浑噩噩之中,近乎于任由杜英摆布了,此时茫然的睁开眼睛,看杜英警惕的样子,也打了一个激灵: “怎么了?” “启禀刺史,朝廷的文书来了!”门外的戴逯,回答了郗道茂的问题。 杜英也松了一口气,正想要向外走去,郗道茂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了?” 这一次是杜英好奇的问道。 郗道茂羞红着脸,小手儿都有些微微颤抖,但还是坚定的给杜英系紧了腰带。 杜英笑了笑: “那等我回来,继续。” 郗道茂捏着衣角,自然是不想接这个话茬的。 ————————- 杜英转过屏风,穿过房门,来到外面书房的时候,戴逯和张湛都已经在等候了。 看到戴逯脸上的喜色,杜英便松了一口气。 朝廷那边并不会贸然反对使团做出的决定,否则也是在打自己的脸。 而且对现在的朝廷来说,关中实际上也脱离了控制。 所以与其扭扭捏捏的,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 但是毕竟朝廷的委任文书一日未到,旨意一日未发,总归是悬而未定的事。 见到杜英走来,戴逯和张湛第一时间都注意到了杜英的衣领。 杜英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向下看去。 衣领歪斜,显然是被人拽了一下。 郗道茂刚刚已经自乱阵脚,目光所及,只看到了杜英的腰带,浑然忘了衣襟这一茬了。 显然戴逯他们已经可以脑补出来刚刚刺史正在做什么,不过他们还是同时郑重的拱手: “属下参见都督!” 杜英愣了愣,笑道: “都督雍凉军事,也准下来了?” “不错!”张湛回答,“而且都督还是太小看了自己的功绩,不只是雍凉军事······” 说着,张湛清了清嗓子: “兹任命长安太守杜英为都督雍州、凉州、并州军事,雍州刺史、兼司隶校尉。” 雍州刺史,这是使团之前就许下的,也是此次使团北上,受命能够直接委任的最高职位,而都督几州军事,这牵扯到了对军队的掌控,并且等于把军民政务都交给一个人,使团自然还没有这么大的权柄。 因此当时郗昙也只是举荐杜英担任此职务,还需要征求朝廷的同意,所以大家之前只是称呼“刺史”,免得朝廷旨意没有下来,就尴尬了。 现在终于可以称呼“都督”了,也代表着杜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持整个西北的一切事务。 至于司隶校尉,显然朝廷仍然没有同意将关中并入雍州,但是给杜英加了司隶校尉,也等于默认了杜英对关中的管辖。 而且司隶校尉,所能管辖的地方,可不只有关中,河洛其实也算。 杜英无奈的一摊手: “都督并州、司隶校尉······说的好像河洛和并州现在是王师兵锋所向、朝廷所管辖的一样。” 张湛摇头说道: “至少日后王师拿下并州和河洛,都督也可以顺理成章的统筹本地军民政务。” “是啊,现在不是,以后也是。”戴逯将公文递给杜英,欣喜的说道,“朝廷这一次还真的是大方啊。” 正文 第八百二十九章 重返豪门 说着,戴逯还不忘在公文上一处点了点: “而且不只是都督,还有都督家严,教子有方,也被册封为凉州别驾,领天水太守,令兄也被加为散骑常侍。” “凉州别驾还算有点意思,至于这散骑常侍,就算了吧,家兄也不可能前往建康府,而且建康府的散骑常侍······城门上丢一块砖下去,不得砸死两个?”杜英笑道。 两人皆笑。 南渡之后,公卿往来,如过江之鲫,人太多而无处安置,所以很多人都被加封为散骑常侍,其实就是皇帝的谋士和御史。 虽说不能叫满大街都是吧,但也充斥着乌衣巷和朱雀桥。 “散骑常侍虽然多,但是也是清贵的官衔,这一次朝廷是下了血本想要拉拢都督啊。”戴逯叹息道。 自己拼杀半辈子,还只是个杂号将军,而杜英一人得道,带着鸡犬升天。 “朝廷······是皇家,还是朝堂衮衮诸公?”杜英缓缓说道,“这是朝堂诸公签发下来的公文?” “是的。”张湛解释道,“相当于朝堂诸公对于使团所请的准许,而诸公皆同意,就算是陛下也无权反对,所以接下来就是等圣旨到就可以了。” “余还以为朝堂诸公会颇多反对意见,拖拖拉拉,结果没有想到答应的竟然会如此爽快。”杜英轻轻摩挲下巴,“两位觉得,此间又是何道理?” 戴逯和张湛之前还沉浸在他们所投靠的这个新势力终于得到朝廷认可的喜悦之中,还真的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事已至此,与其和都督再拉锯纠缠,引起都督的不满,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承认,以避免都督在反感之下,和大司马府站在了一起?”戴逯尝试着问道。 杜英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指着公文上对杜家父子的委任: “恐怕朝堂诸公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想要推动着在关中建立起来一个新的世家啊!” 戴逯和张湛面面相觑。 江左反而想要让杜陵杜氏崛起? “只要崛起的还是世家,那么就终归和他们之前所面对的所有对手都没有什么区别。”杜英解释道, 只要对手仍然还奉行着九品中正制,奉行着世家制度,那么大家其实就只是一个制度下相互争夺利益的两批人罢了。 只是争夺利益,而不触及世家赖以生身立命的根本,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此消彼长,一代代世家子弟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也是常态。 只要世家制度还在,那么就算是如今掌权的这几家失了势,那也无妨,因为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轮到自家上位了。 不说别的,杜陵杜氏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么?曾经的杜家是中朝的中流砥柱,而如今经过两代人的消沉之后,又在关中故土重新崛起。 所以江左可以容忍关中的崛起,决不能容忍世家制度受到挑衅和改变。 只要杜陵杜氏仍然还坚持世家制度,成为关中新的世家,那么就没有关系,大家纵然是敌人,也是内部的敌人,到时候不管孰胜孰败,都会给对方留下一条活路的。 世家之间的斗争,其实就是贵族之间的斗争,一般不会赶尽杀绝。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其实江左对大司马,亦然是采取的相同的手段。”张湛抚掌而叹,“大司马实际上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他仍然在重用荆蜀世家,以荆蜀世家为后盾抗衡江左,但当江左对桓家子弟进行封赏的时候,又尽可能的压低。 时至如今,桓家诸多子弟之中,真正掌握实权的也就只有大司马的几个亲兄弟而已,他的子嗣们甚至都只是有一些虚衔,这也导致大司马到底会选择谁作为继承者,众说纷纭,大司马自己似乎也一直没有拿定态度。” “但是至少不是桓济了。”戴逯笑道,“江左那边已经传来风声,朝廷有意想要把一位公主下嫁给桓家,以缓和现在大司马府和朝廷之间紧张的气氛。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桓济就是桓家的人选了。他在关中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让关中对大司马府失望,所以大司马十有八九会把他叫回去,成为驸马。” 说到这儿,戴逯才想起来张湛也是出身大司马府,甚至还是桓济的臂助,顿时有些尴尬。 张湛则先笑着摆了摆手:“无妨。余对于桓济,早就已经失望透顶了。他若是返回荆州,做一个逍遥安乐的驸马,倒也无妨。” “有其父在,这驸马都尉也不见得就会安乐。”杜英淡淡说道。 虽然本朝的驸马也没有太多实权,但是那只是制度上、名义上罢了。 同样身为驸马的桓温,就是凭借和皇家的姻亲关系,带着桓家挤入一流世家门槛的。 不过以桓济的本事,杜英估计他也就是当个吉祥物了。 “桓家那边和都督家中毕竟不同,以寒门崛起,必然要先遵循世家制度的老路而行。 但是都督不同,杜陵杜氏本来就是豪门,现在朝廷给都督的这些封赏,对杜陵杜氏来说,并没有什么合适或者不合适之说。”张湛接着说道,“所以都督想要什么,还是可以继续做什么。” 杜英不由得一笑: “这豪门大族,听上去好像也不错啊······不过张兄说的对,既然我们已经和江左不是同路人,那么他们想要让余带着杜陵杜氏崛起,那余也不能遂了他们的心意。” 杜英说出来这样的话,张湛和戴逯并没有觉得奇怪。 关中内部如今已经统一且日趋强大,杜英也不吝惜于展露出来自己的野心,这也是为了告诉关中的所有人,接下来自己打算怎么走。 是同路中人,可以同行,若非同路之人,也可早早离开。 张湛和戴逯既然打算留下来,那就说明他们自己的心中其实已经认可了杜英的想法。 其实他们从江左这一路走来,见到了、听到了太多悲惨。 因此司马氏高大的形象,其实在他们的心中也在逐渐崩塌,世家制度的可行性也在被他们质疑。 杜英只不过是让他们丢掉了最后的幻想而已。 看张湛和戴逯都没有异色,杜英接着说道: “朝廷的旨意,已经没有办法更改,不过关中的各项制度,看来得更快推动了。而且余还觉得,我们要尽可能的让天下知晓如今关中的改变,需要一些新的手段。” 正文 第八百三十章 邸报 说着,杜英从桌子上抽出来一张纸: “两位请看,余打算在长安设立邸报,及时向天下州县传递关中乃至于江左、荆蜀等地的要闻。” 每逢大事,朝廷会统一行文告知各处州郡,这是惯例。 但是本地州郡,按理说不应该有资格代替朝廷搜集天下讯息。 张湛皱了皱眉: “这样固然能够宣传关中,但是也很有可能引起江左和荆蜀更大的敌视。” 毕竟大家都已经是敌人了,可想而知,这邸报编写的时候,关中的写手们也会带上浓重的个人思想色彩,进而斥责江左和荆蜀,抬高关中新政。 “不妨先以关中为主,搜集关中的要闻,宣传关中的好处。”戴逯也建议道,“其实不需要再描述其余地方,人心之中自有一杆秤,孰优孰劣,能够对比出来。” 杜英抚掌笑道: “善也!” 接着,他便匆匆提笔写下批注。 张湛想了想,也开口说道: “这邸报若是只面向各地郡县,其实用处不大,关中新政,官吏们心中还是清楚的,关键是要让百姓们知道,让百姓们认同。” “话虽如此,但是百姓们识字也不多,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戴逯忍不住皱了皱眉。 张湛果断摇头: “平道兄此言差矣!关中广设书院,就是为了让百姓们也一样可以启蒙、认字、读书,所以这邸报也可以变成书院教导和鼓励百姓学习的一种工具,而书院教会了百姓,百姓自然能够看得懂这邸报。 两者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甚至邸报上宣传工坊和商铺,引发更多百姓前来务工,介绍农耕的技术和工具,让更多的百姓能够仿造和学习,这都是在促进我关中的发展和建设······ 虽然这朝廷之事,似乎不应广而告之,但相比与此,其余之利,远大于弊,利远大于弊啊!” 张湛再一次激动,近乎于手舞足蹈。 杜英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不得不说,在长安动乱之前,张湛的确是处处站在关中的对立面。 可现在张湛转了性子之后,以他当初在大司马府积攒下来的经验,自然相比于戴逯这样的武人更能和杜英的想法产生共鸣,察觉到杜英每一步之间的联系。 戴逯也反应过来,来回踱步,似乎仍然还在盘算这样会不会引起江左那边的反对,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邸报,到底是朝廷发出的,都督府若是贸然以此形式发出邸报,是不是有所不妥? 江左之人,虽然不擅长刀剑杀人,但是在言辞伤人上缺一向为翘楚,一旦被他们抓住这个把柄,那么恐怕会攻讦不休······ 就算是不足以影响到都督府的实权,但是总难免落人口舌,也煽动民间对都督府的异议。” 关中想要造反,那没有问题,时机到了之后,杜英不想黄袍加身,戴逯和张湛他们这些人还想从龙有功呢。 但是那总归是要等时机合适了。 现在的大司马,位极人臣,已经开始有不少人想知道大司马打算什么时候下建康、入朝堂,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但是只要大司马一天未曾将江左彻底压下去,那也总归是时机不够。 现在的关中,若是这么做的话,未免有想要抢风头并且明确要另竖旗帜的架势。 戴逯不得不提醒杜英。 “也没有必要让都督府出面,”张湛目光炯炯,“可以借助民间,都督府只要负责监督,当然是名义上的监督,实际上内部还都是都督府选派的人。” 杜英打量着他: “看来让张兄在新平郡守的位置上,真的是屈才了。” 张湛则摇头说道:“不在此位,不知百姓之疾苦,云端之上,总归看不清田野中的芸芸众生,也就不知其所需。如今正因知应让关中变得更好,方才思绪也随之而变。 而且都督若是有什么认为可以施行的政策,不知其是否有利于整个关中,也可以先从新平郡入手。 长安大,但新平不大,不管对错,都可以及时作出调整。” 杜英和戴逯相视而笑,杜英伸手指了指张湛说道: “你这新平郡守,还真是称职,现在我们条条列列说的都是整个雍州的事,而你这心心念念的还是新平郡!” 张湛义正言辞的说道:“为父母官,情理之中。” “好好好!”杜英笑道,“若是这关中的父母官,皆如张兄,则关中安乐、四方升平,恐怕也就是短短几月之事也!” 说罢,杜英径直将公文摊开,点着后面一段说道: “原本还以为朝廷会默认凉州刺史也由我们保举,结果没有想到,朝廷倒是给我们委任了凉州刺史。 两位且看此处,给事黄门侍郎、左卫将军顾淳,迁凉州刺史?” “左卫将军是先司空的儿子。”张湛解释道,“顾会的堂兄。” 先司空,也就是顾和。 杜英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把吴郡世家的人调过来,什么意思?难道是打算把吴郡世家也丢到西北来吹凉风,眼不见心不烦?” “恐怕还真是如此。”戴逯斟酌道。 在场三人,论对江左局势的了解,张湛和杜英自然又不如戴逯了。 “现在江左最头疼的恐怕就是大司马府在姑孰太守争夺上所展露出的咄咄逼人,今日是姑孰太守,明日恐怕就是扬州刺史了。 所以在这紧要关头,江左至少要确保最终人选局限在王谢各家和大司马府之间。若吴郡世家也参与其中,那么最后这个人选反而有可能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便宜了吴郡世家。 这位左卫将军,本来也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毕竟姑孰为兵家必争之地,以左卫将军坐镇姑孰,情理之中。 而吴郡世家和王谢各家之间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却又相互排斥,若是吴郡世家的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怕是会和大司马府更加亲近。”戴逯解释道。 “所以是先把左卫将军踢出去啊。”杜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而这位顾淳,在建康府待的好好地,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脚踹到遥远在天边的凉州。 其到了西北之后,是配合关中的工作,还是甘心当一个傀儡,又或是还想要把世家这一套搬到关中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一章 上了贼船下不去 “余现在倒是庆幸,离开长安之前先和陆纳会面了一次。大概清楚吴郡世家在关中,既想要获得钱财,又想要有所立足。 不过前者还是最重要的。”杜英径直说道,“顾淳前来,或许仍然会秉行这个思路,但随着吴郡前来的人越来越多,其想法是否又会发生变化?” “朝堂诸公,还真是给了我们一个惊喜啊。”戴逯和张湛脸色都阴沉几分。 就等于大家正好好地熬一锅汤,结果赫然发现,旁边有人打算往里面撒东西。 不管这是美味的调料,还是老鼠屎,都让人心里不安。 “既然让左卫将军前来凉州上任,而趁着都督也前往凉州,那不如催左卫将军速速前来。”张湛建议道,“这样都督就能够和其在凉州碰面。” “但愿吧。”杜英叹息道。 毕竟异位而处,自己如果是顾淳的话,大概也会亲切问候诸公的十八代女性几天,然后再慢慢悠悠、不情不愿的上路。 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呢。 “反正都督之后回到长安,也会和其相见,无妨。”戴逯说道,“顾家和陆家,现在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纵有野心,也翻不起来风浪。” 张湛反驳:“话虽如此,但是吴郡世家还是有很多人的,这些人汇聚在关中,逐次进入到书院之中,未来还是难免会对关中造成很大的影响。 而当这些人在关中的数量足够多的时候,又焉能保证关中的施政以及人才任免不会受到吴地世家的影响?所以督护还是应当未雨绸缪。” “愿闻其详。”杜英坐下来,直接摊开一张纸。 张湛则一边踱步思忖,一边缓声说道: “其一,自然是要尽可能的设立、明确乃至于抬高考校门槛,关中需要的是什么人,而吴郡世家所提供的这些人才是否能满足关中的需求,这是我们需要判断的。 其二,还是要和吴郡世家谈条件的,要维持关中和北方子弟在各个郡府之中的数量以及地位,也不能让双方参加统一的考校之后统一任命。” 杜英眉毛一挑,这个不是高考分区、美国大选么? 古往今来,在调控平衡上,果然套路还是一样的。 不过这个倒也说的通,毕竟北方士人们经历战乱,很多人根本没有读书认字的机会,能够自学成才的本来就是凤毛麟角。 而南方的文化传承至少没有中断过,真的要比拼起来,吴郡世家或许在对关中的实际问题解答上不太擅长,但是无论是经史典籍还是施政方针等等方面,必然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这样总归还是不公平。”戴逯忍不住提醒道。 “公平?”张湛哂笑一声,“哪里又有真正的公平?有的人天生就是豪门贵族,而有的人天生就是寒门黔首,这就公平么? 关中书院培养人才,通过考校来选拔人才,最终目的也不是为了保证对每个人考校时的公平,而是为了让那些原本甚至都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种人才选拔考校之中的普罗大众,有一个机会罢了。 对于世家来说,或许不公平,但是对于每一个普通人来说,什么是公平?这就是公平。 而显然都督府想要确保的,并不是世家的公平,而是每一个百姓的公平,这才是未来我们和江左之间争夺朝野民心的根据。” 戴逯释然,忍不住挠了挠头: “可是吴郡世家又会不会答应这个条件?” “那就要看,我们还能开出来别的什么条件,以及现在的吴郡世家有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杜英开口说道,“有时候,两虎相争,死的不一定是其中一个,反而有可能是旁边看热闹的猴子。” “恐怕不只是两虎相争了,而是三虎。”张湛提醒道。 杜英伸手指了指自己,有些诧异的问道: “我是老虎么?” 张湛和戴逯觉得奇怪,现在这局面,你显然也算是一只。 杜英则喃喃说道: “可是我不想当老虎啊······” 两人齐齐一愣,旋即都露出审慎的神情。 不想当老虎,那岂不是就想要当翱翔九天、呼风唤雨的······ 张湛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都督,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我说了么?”杜英反问。 张湛和戴逯都有些无奈,也的确,是他们自行理解的。 杜英笑了笑: “虽然余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很高兴能够从你们这里得到答案。” 说罢,他从戴逯和张湛中间走过去,伸手同时拍了拍他们两个的肩膀: “时候不早了,要早点儿休息,两位以后也都是余的股肱。” 张湛感受着肩膀上犹然还传来的力道,忍不住苦笑一声,看向旁边的戴逯。 这样的力道,对于戴逯这个武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张湛摩挲着手指,自从前来新平郡之后,他一心扑在新平郡的建设上,反倒是把之前吃斋念佛的习惯都给丢了,也就只剩下这个手势,是下意识想要捻动佛珠串儿的动作。 戴逯看到了张湛的手指动作,自然知道他心中肯定是有些惶恐不安的,他耸了耸肩: “都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只能一起往前爬了。” “平道兄倒是乐观。” “因为都督也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不是么?”戴逯反问。 张湛无言以对,只好挤出来一丝笑容。 戴逯则向外走去: “其实张兄说的都很发人深省,只要张兄愿意去做就好。” 张湛叹了一口气,行路难,这世上多少事,本就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不过现在正如戴逯所言,都已经上了贼船,跳不下去喽! 他的脑海中骤然回想起刚刚杜英讳莫如深的笑容。 这还真是一条贼船啊! ———————— 张湛和戴逯此时正经历着怎样的内心挣扎,杜英不感兴趣。 上了贼船,他们两个也已经被打上了雍州都督府的标签,自然是跑不掉了。 所以不管他们接受不接受,最后都得慢慢接受,否则再转回去投靠大司马府或者江左,就相当于反复无常的小人,想来他们也没有让自己的名声彻底臭了的思想准备。 江左出来的人都好名,可不比王擢那般不要脸。 “公子!”归雁捧着一盆热水迎上前,“抹把脸吧?” 正文 第八白三十二章 共枕眠 “已经沐浴过了。”杜英微笑道,不过还是拿起来热毛巾擦了一下脸颊。 归雁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奴婢知道公子沐浴过了,那为什么公子还要抹脸?” “因为是归雁辛辛苦苦打来的水,肯定不能浪费了。”杜英一本正经的说道。 接着,他反问: “那为什么归雁明知道公子沐浴过了,还要让我洗脸?” 归雁放下盆子,不紧不慢的绕着杜英走了半圈,打量了杜英好几眼,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怎么了?”杜英对她奇奇怪怪的动作很是好奇。 归雁伸手指了指侧厢: “郗姊姊已经睡下了,公子可以过去,洗把脸,正好提提神。” 杜英顿时一脸黑线。 感觉归雁就像是猪圈管理员,把猪收拾干净,然后指了指方向,就差打开猪栏——好吧,她现在已经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房门,猪栏也被打开了——然后放猪去拱白菜。 归雁显然认为自己的服务是非常到位的,背着小手,一副“公子打算怎么感谢我”的得意神情。 不过杜英果断的给了她一个脑锛。 归雁痛哼一声,委屈巴巴的溜了。 “小丫头不学好,公子是那种禽兽么?”杜英嘟囔一声,正了正衣襟。 然后推开半掩的门,走入侧厢。 公子虽然不是那种禽兽,但是需要的时候,可以禽兽不如。 小小的厢房之中,郗道茂裹着被子,面朝里面而睡。 如果归雁没有被撵走的话,大概还来得及提醒杜英一句,郗道茂刚刚还是朝外睡的。 杜英施施然脱了外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黑暗之中,郗道茂感受到身后的窸窸窣窣,小脸儿快速的红了起来。 这家伙,竟然真的就这么爬上来了······ 归雁这个丫头,不是让她告诉杜公子,自己累了,先休息了么?! 怎么反而把杜公子引过来了? 想想也是,归雁也不过只是一个小丫鬟,怎么能够拦得住杜英? 而且自己让归雁说这句话,此时琢磨起来,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偏偏提醒了杜英,还有这么一个人。 嘴唇发干,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更加急促,郗道茂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继续装睡,还是往里缩一缩,又或者干脆一脚踹过去,然后大喊一声“抓流氓”! 最后一个选择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郗道茂丢不起这个人,而郗道茂也不能让杜英丢了面子,引来外面的亲卫,惹得好一阵鸡飞狗跳的话,杜英怕是要被气死。 可是心平气和的装睡又不可能做到,尤其是她现在感受到有一只手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腰上。 杜英搂着她的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是现在两个人裹在同一个被褥里,身上也只有一层单衣,相互已经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这让郗道茂下意识的想要躲避。 她装作不舒服,微微向里面挪了挪。 然而杜英的手如影随形。 接着,他整个人已经贴了上来。 郗道茂一把按住了杜英的手,这个动作她现在已经非常熟练,几乎是下意识的。 如果再不抓住的话,不知道要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这也让郗道茂直接暴露了自己装睡的事实。 “刚刚还在主卧那边,结果余就出去和张湛他们说了两句话,你就偷偷跑过来了,为什么?”杜英的语气之中带着责备,“现在可好了,咱们两个挤在这小床榻上,让归雁那丫头自己去那边的大床上打滚了。” “公子······”郗道茂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更是近乎低不可闻。 杜英感觉到了郗道茂在颤抖,哭笑不得: “我又不吃人,别怕。” 郗道茂缓缓应了一声。 “不愿意就算了,”杜英也没了兴致,仰面躺倒,“那就休息吧?” 郗道茂对杜英的态度有些惊讶,扭过身,向杜英这边凑了凑: “公子,妾身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但是,但是并没有想要拒绝公子的意思······” 杜英握住她的手,看着面露担忧和畏惧神色的郗道茂,柔声说道: “本来余就觉得你年纪还小,也的确不合适,只不过架不住茂儿确实引我心动。既然茂儿不愿意,那余也不会强迫你,等过一两年再说,可好?” 郗道茂错愕的说道: “这和年龄大小还有关系?” “自然,年纪太小的话会影响到诞下子嗣的。”杜英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至少等到二八之后······” 郗道茂微微颔首,小脸儿也摆出严肃认真的神情,不过樱唇微张,显然还是有些惊诧于杜英竟然会了解这些,而且还会为了她考虑。 不过旋即她一下子呆住了,因为自己的嘴已经被堵住。 借着月色,郗道茂看到了杜英近在咫尺的目光,单纯而认真。 她闭上了眼,伸手搂住了杜英的脖子。 良久之后,帘幕后仍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怎么还不睡?”杜英的声音响起,“睡不着?” “嗯······” “那给你讲故事?” 片刻的犹豫之后,郗道茂应道:“那辛苦公子了。” “我就是劳累的命啊。”杜英如是感慨。 “那为公子捏捏肩、捶捶腿。”人影晃动,郗道茂想要坐起来。 “躺着吧,还嫌今天不够累?”杜英伸手拽了她一下,把她重新扯到怀里,曼声说道,“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今日我们便来说一出,人与蛇的千古爱情故事。” “听着有些恐怖。”郗道茂实话实说。 “老实听着。”杜英表示不满。 “哦。” —————— 春耕的第二天,对于新平郡来说,仍然还很热闹。 城外的田野里已经如火如荼,而城中的商铺也在配合着搞促销活动,另外郡府请来的长安戏班子,将会在城南的戏台上连续演出三天,更是让很多城里的人恨不得大早晨起来就搬起小板凳去看。 外面的喧闹声,让郗道茂从朦胧梦境之中挣脱出来。 身体蜷曲着有些难受,她正想要伸展手臂,却骤然间意识到,自己正缩在一个人的怀里,贴着火热的胸膛。 正是这暖意,驱散了早春清晨不变的清冷,让她不需要和往常一样裹紧被褥。 甚至······昨天晚上因为嫌弃热,所以连原本的里衣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挂在脖子上的肚兜,背后的系带也松开了,歪歪斜斜的。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三章 喊人起床 郗道茂低下头看了一眼。 该挡住的地方,基本等于没挡着。 她登时羞红满面,差点儿想重新闭上眼睛,索性就当一只鸵鸟。 “醒了?”杜英微笑着说道,打破了她装睡的企图。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郗道茂也只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揽着她洁白的肩头,杜英看着睡眼惺忪的佳人,低头亲了她一口: “早安吻。” 郗道茂打了一个哈欠:“好困啊······” 虽然两个人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但是已经同床共枕,之前隐隐的隔阂似乎也没有了,她潜意识中已经失去了对杜英的戒备。 所以做出的小动作,摆明了是在下意识的向情郎撒娇。 “到马车上再睡。”杜英拍了拍她背后的团儿,“谁让你昨天晚上不睡的?” 害的他讲了半夜的《白蛇传》,然后口干舌燥的,黑灯瞎火下来找水喝,差点儿还被绊了一跤。 郗道茂“哦”了一声,略有些不满。 故事虽然很吸引人,但是架不住夜深了,听过了“水漫金山”这精彩的环节之后,困意就已经席卷上来,奈何让堂堂都督讲故事,当然是要收报酬的。 郗道茂被杜英牵着手儿,和另一条白蛇进行了亲密接触。 等收拾完都已经夜半三更了。 不困才怪呢。 不过这样的不满,她脸皮薄,自然是说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郗道茂甩了甩手,小嘴儿撅起来: “现在还有些麻呢。” 杜英一本正经的说道:“这岂不是说明我的战力持久么?” “明明就是刚刚被压住的,公子还真好意思给自己贴金······”郗道茂的声音软软糯糯,人儿已经迷迷糊糊的靠在他的肩头,又要睡过去。 原本那个我见犹怜的小姑娘,现在也变得嚣张的,看来自己还是太宠她了。 杜英这一次不跟她客气,勾住她的腿弯,直接要把郗道茂抱起来。 “别,别啊!”郗道茂骤然清醒,伸手抓住已经要飞起来的肚兜。 “那还不抓紧换衣服。”杜英佯作生气。 平时在家里,负责赖床的一般是自己,毕竟谢道韫一向按时作息,严格要求自身。 现在终于体验了一下喊人起床的感觉。 莫名的舒爽。 小姑娘委委屈屈的跪坐着去抓衣服,而杜英伸手帮她把后面的系带系上。 不过等披上外衣之后,郗道茂方才幡然想到,这家伙就算是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抱着自己就这么出去,否则落在外人的眼里,他岂不是也吃大亏了? 上当了! ———————————————— 新平郡的农耕庆典还在继续着,大街小巷里也仍然回荡着欢闹喧嚣的声音。 昨天杜英和张湛一起砸碎的春牛,也还以碎片的形式堆放在城门口,有官差专门看守,确保每一个村子派来的人只能领回去一块。 春牛本来就象征着丰收,而杜英亲手砸碎的春牛碎片,在这些百姓们的眼中显然又有了来自于杜都督的加持——杜英受封为大都督的公告,已经贴在了城门口,张湛办事还是很利落的——所以更觉得这春牛碎片也带有了魔力,真正能保佑他们迎来丰收。 只要今年没有什么天灾,而且官府对于各种农耕器具、耕作方法的推广都能够按部就班的进行,那么丰收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 至于天灾,杜英并不觉得老天爷会这么不给面子。 毕竟历史上前秦也是依靠着这几年关中的风调雨顺崛起的,总不能自己来了之后,风水都变了吧? 因此在新平百姓的欢笑声中,杜英悄然北上,抵达了安定。 有了进入新平的时候被夹道欢迎,以至于车马都行进艰难,多半个时辰才从城门口行到郡守府的经验之后,这一次杜英并没有让安定城中文武大张旗鼓的前来迎接。 到了城外,戴逯自带着护卫兵马前往军营,而杜英在十余名亲卫的护送下,携着几辆马车入城。 虽然杜英不让出城迎接,但安定郡守梁殊还是早早地在城外等候。 因为当时坚守天水有功,梁殊被任命为天水别驾,帮助王师接管天水之后,又因为久在雍凉边界,对这一带风土民情很是熟稔,所以他北上至安定,担任安定太守,以安定为中心,调度兵马和粮草,前往凉州。 安定相比于天水,距离凉州更远了一些,但是从关中前往安定,沿泾水一路北上,倒也方便,沿途各处州郡,担任要职的都是杜英选派的得力人手或者亲信,自然更能确保道路上各种物资转运的高效畅通。 从城外到城内,梁殊一路上向杜英汇报了自己在安定城的工作。 安定的架子,杜英之前南下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搭建好了,所以梁殊也只是萧规曹随而已,没什么难度。 这也让他对杜英一直以来所说的那个通事馆的工作有些期待。 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关中争取到更多的利益,化笔墨纸砚为千军万马,这让梁殊想一想还是有些期待的。 虽然当使者会很有风险,但是当使者,三言两语就有可能名垂史册,而当一个普通的地方郡守,还不知道需要熬多久才能往上走,可就算是成为了一州刺史,乃至于出将入相又如何? 历史上的刺史,可以多了去了,后人还记得几个? 使者就不一样了,张骞、苏武,虽然历经风霜,但是后人提起来,谁不说一声“好汉”? 梁殊之前为氐人所用,所以现在也迫切的想要通过这些来洗刷掉身上的标签。 “······通事馆也不一定就必须要出使在外,向外派遣使者交涉何谈,或者派出人常驻在一些大的郡府也保护关中商贾和百姓在外的安全和利益。以及迎接外来的使者,针锋相对进行谈判,这些都在通事馆的职权范围内。”杜英策马而行,解释道。 他随手指了指路边的商铺: “如今关中的商贸已经越做越大,所以在未来,关中的商队也肯定是要走出去的,用我们手中的货物来换取其他货物,乃至于攫取更多的钱财。 另外余也已经有在边境开设榷场,和河北、河东乃至草原上的胡人贸易的打算,这些榷场或是开在边境上,或是可能开在敌我境内的大郡府中,总归需要有人去监督的。” 梁殊也在认真琢磨: “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 正文 第八百三十四章 再见谢玄 “赚钱嘛,总得上点心,否则怎么赚钱呢?”杜英笑道,“不过也不着急于一时,等到凉州平定之后,无论是向东,还是向西和西域进行贸易,都有你一展拳脚的时候。” “只要都督还惦念着属下,属下就不怕等。”梁殊慨然说道。 杜英叹息道: “余现在巴不得有一天能够把某个欣赏的下属给忘了,这说明我关中已经人才济济到多一个、少一个,无伤大雅的地步了。现在啊,你我,都还是劳碌的命,想要被我忘了,早着呢!” 梁殊一怔,旋即露出笑意。 开得起玩笑,讲得出道理,这大概就是在文官们眼中,杜都督和别的上官不一样的地方。 当然,也是和武将们眼中那个能率军冲杀、能运筹指挥的都督不一样的地方。 “参见都督!”马前骤然传来响声 不知不觉的,已经行到了安定府衙外。 府衙一众官吏,都在门口迎接。 在人群之中,杜英一眼就看到了阔别已久的小舅子,谢玄。 当然,还有自己留在安定的几名参谋,一个个看上去都瘦削了不少,胡子拉碴倒也不至于,但是精神气头都不是很好,显然被凉州战事折腾的没少熬夜。 除此之外,杜英还看到了混在参谋之间的王擢。 王擢现在无官一身轻,据说他积极地到安定的关中书院上课,有时候还客串一把先生,给学生们讲一讲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亲身经历。 毕竟想要证明这世道到底有多么残忍,又有多乱,冰冷冷的数字不见得就会起作用,相比之下,亲身经历讲述出来,更能引起人的共鸣。 当然了,现在凉州战事波谲云诡,王擢也被请来充当参谋,站在参谋们之间,虽然和那些年轻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但也没站错位置。 杜英翻身下马,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免礼。 “姊夫!”谢玄“蹬蹬”上前两步,“没想到姊夫竟然真的来了,之前长安行文告知安定郡,我等还以为是会错了意。” 杜英微笑道: “余年前就是从安定走的,只是折回长安处理一些事罢了,现在长安那边平静了,自然还要回来继续未竟的事业。” 谢玄连连点头: “长安那边闹事的,什么王凝之、桓济和郗恢之流,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罢了,纵然是郗中丞,有姊夫在,自然也翻不起什么波澜!” 或许是出于少年最容易产生的“英雄崇拜”情节,谢玄对于杜英总是有一种盲目的自信。 不过接着,他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了。 因为杜英走到马车旁,搀扶着郗道茂走下来。 谢玄想到了自己刚刚还在吐槽郗昙和郗恢,现在就直接撞上了郗昙的女儿,自然格外尴尬。 不过他旋即又瞪了杜英一眼。 带着别的女子跑这么远,把我家姊姊留在长安看家,姊夫,可真有你的啊。 杜英也尴尬的笑了笑。 毕竟这家伙口口声声喊着“姊夫”,结果自己现在每天晚上抱着睡觉的还不是他姊姊,饶是杜英脸皮现在已经磨炼的很厚了,还是有点架不住谢玄凌厉的目光。 郗道茂自然也意识到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当即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阿羯贤弟,好久不见。” 当时谢玄住在关中书院,和郗道茂也是没少打照面的,更何况江左各家之间,多半都是通家之好,所以从小也都见过。 男人之间,可以鄙夷一波,但是对上郗道茂,他还是不能没了礼数,否则自家阿姊怕是要把他吊起来打: “郗姊姊客气了,当时余就说那王家王叔平绝非良配,结果郗恢还振振有词,现在孰对孰错,一目了然矣!” 郗道茂柔柔说道: “这是自然,家中父兄也已经认识到了错误,兄长在书院中勤奋读书,过些时日,也会投身到关中的治理之中。 当初所说的种种,现在都已是云烟过眼,昔日之敌,如今之友,所以还请贤弟莫记前嫌,但有机会,也多多提点一下家中兄长。” 谢玄顿时愣住了。 眼前这个说话温柔得体的女子,一点儿都不像是自己当初见到、瑟瑟缩缩的郗家姑娘。 他看向杜英的眼神,顿时变得愈发敬佩。 阿姊自从嫁给了姊夫,虽然还是女强人的风范,但是无疑温柔了很多,而郗家姑娘现在跟了姊夫,也比以前落落大方了。 姊夫莫非真的有什么魔力不成? 咱还真想学习一下。 杜英携郗道茂一起向府内走去,他专门让郗道茂在门口和自己一起下车,而不是从府中后门直入后院,自然也是不介意向所有人公开杜家和郗家之间的关系。 毕竟等到了姑臧,是要让郗道茂代表杜家后宅出面,拉拢各家内眷的。现在倒也不妨在安定先练练手。 谢玄跟在杜英身侧,似乎还在琢磨刚刚的谈话,他不由得嘟囔一声: “郗恢这小子,现在也变成小舅子,哦不,大舅哥······算了,还是小舅子吧。 看来得想办法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虽然大家都是小舅子,可是谢某还是要比他厉害。” 原来压他一头,现在他是大舅哥,自己是小舅子,岂不是又低人一等? 谢玄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得把郗恢拉到和自己同一水平线上。 前面走着的郗道茂顿时差点儿一个踉跄。 “要不就让郗恢读书三个月之后,来你手下任行军主簿吧。”杜英的声音悠悠然响起,“余也挺想看看,你打算怎么教训他。” “啊,没有!”谢玄矢口否认,不过有旋即下意识的问道,“姊夫,你怎么听到的?” 杜英无奈的说道: “自言自语的声音也太大了。” 谢玄顿时嘿嘿一笑。 说话声音大,那自然是故意的。 郗道茂则有些担忧: “家兄之前一直执迷不悟,只是读书三个月,是否有些不妥?” 其实她更担心的是,当时在关中书院的时候,谢玄就一直欺负郗恢,以至于郗恢经常阴沉着脸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 现在让郗恢来谢玄的手下,这两个人怕是更加不对付。 不过这话当然也不好直接说出来。 杜英摇头说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让他来走一走,历练一下,也是好事。至于阿羯······”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谢玄。 谢玄打了一个寒颤。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五章 谁还不是个小舅子 “他要是做的过火的话,都不用请岳父出山,阿元就能收拾他。”杜英笑道。 谢玄恍然间回想到了自己从各方面被谢道韫碾压的悲惨童年,顿时消失了斗志,耷拉下来脑袋。 看到谢玄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杜英的嘴角不由得翘起。 所谓一物降一物,谢玄对自己有时候没大没小的、亲近却不守礼法,杜英知他性情使然,也不想压迫的太紧,免得把一个有自己思路和想法的名将,变成只会照本宣科的机器。 但是谢玄,面对谢道韫,又怕的要命。 两个小舅子一台戏,不知道会有什么精彩的事发生。 见杜英已经决定,郗道茂便不多说。 让郗恢吃点苦头,她其实也不是很反对。 杜英瞥了一眼郗道茂。 自从这几天天天抱在一起睡觉之后,郗道茂也没有原来那般拘谨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有一些调皮的天性,本就是应该的。 郗道茂这个反应,才让杜英觉得放心一些。 ————————————- 长安,关中书院。 “阿嚏!”郗恢打了一个喷嚏,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初春时节,郗兄还是要小心风寒啊。”一名少年走过来,小大人一样背着手,叮嘱道。 “小心风寒的应该是你们这些刚刚从南方过来的少年郎。”郗恢皱了皱眉,“照我看啊,这大概是有人在背后骂我呢,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 被称作少年郎,那少年并没有生气,反而挺了挺胸膛。 我年轻,我骄傲。 “阿嚏!”接着,郗恢又打了一个喷嚏。 “看来郗兄来到关中的时间也不是很长,但是仇家还不少。”少年笑道。 郗恢顿时皱了皱眉,扬起拳头: “张家小子,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自从谢玄从书院前往前线之后,这书院里他还怕过谁? “喷嚏打完了么?祭酒等着你过去呢。”张姓少年微笑着说道。 郗恢收起来拳头,也跟着背上了手: “走!” 谢玄虽然不在了,祭酒他还是怕的。 否则到时候给都督府一告状,怕是都督府又要怀疑郗家是不是有什么别样心思了。 阿爹临走的时候可是抓着自己的手说,郗家在关中的未来都依靠自己了,所以都督府说什么就做什么,都督府如果暂时把他给忘了,那更好,最好不要没事刷存在感。 “什么事?”郗恢突然想起来,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祭酒让我们一起讨论一下援建其余几个书院的事。” “又要新建书院?之前新建的那几个为工坊培养工匠的书院,不是才新建起来没有多久么?” “之前新建的是工学院,是专门为工坊培养人才的,这一次是要新建医学院、纺织学院,是专门为药房、衣服工坊培养人才的。 而且据说都督家谢夫人提议,既然纺织工坊之中都是女工,那不妨这纺织学院也只招收女子,为此已经引起了几个曹司不小的争议。 按照都督走之前的吩咐,事关各个学院开设的事,关中书院作为先行者,都要尽量施以援手。 所以祭酒虽然一向不喜欢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却也不得不给出一份建议,并且抽调人手,能帮就帮。” 张家少年侃侃而谈。 郗恢顿时听的一愣一愣的: “怎么你这个初来乍到的都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是我却没有听到这些呢?” 这让他一时间甚至有点怀疑人生。 他虽然来到关中的时间也不长,而且其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跟都督府唱反调。 但是凭借郗家和罗含之间的交情,这并没有让郗恢在关中书院里受到太多的歧视。 而且因为他家传学说也不是白学的,所以很快郗恢就担任了助教的职务,主要负责给丙班的孩童们启蒙。 一些简单的教学,对他来说还是很轻松的。 现在关中书院已经不再是原来关中盟的小小私塾,而是招徕关中英才的地方,所以罗含也按照年龄以及受教育程度,将学生分为了甲乙丙三个班。 丙班就是需要启蒙的幼童们,而甲乙两个班则是需要深造的年轻人们,甲班的水平好一些,一般都是有基础的官宦子弟,而乙班的水平差一些,都是一些寒门和民间子弟,因为后者多半都是自学或者读过几年私塾,所以不至于目不识丁,但水平也是参差不齐。 因此对于乙班的学生来说,努力升入甲班就是他们的动力。而对于甲班的学生们来说,尽快完成学业,并且积极地参与到书院的外派工作中去,为自己积攒实践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据说书院现在正在制定新的毕业考校制度,不只是单纯的唯成绩论了,还要加入一些实践学分之类的。 只有完成了实践,才能通过考核。 而去教授丙班学生、外派到其余州郡帮助本地的书院建设之类的,都在实践范畴内。 当然了,有时候官府需要人帮忙,那更是再好不过,不过随着冠福现在工作也逐渐步入正轨,这些实践机会也就只有在一年到头进行年终审核的时候大概才会有,不过书院建起来也不过才一年不到,这样的机会,还早着呢。 能够留在丙班担任助教,而不需要跑到其余州郡去,对郗恢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了。 毕竟留在这里,自己也能够及时听到一些讯息。 然而这一次,自己竟然不知道? 张姓少年看着面露惊诧的郗恢,笑道: “因为此事本就知者甚少,都督府也正在讨论之中。余也是昨日前去拜访谢司马,方才知道的。” “你怎么有资格前往谢司马府上?”郗恢顿时有些嫉妒。 “谢张两家,本也是通家之好,余和阿羯,更是幼时伙伴,舍妹和谢家姊姊也多有书信往来,现在余到了长安,自然要拜访谢家长辈,正逢谢夫人也在,正巧谈论此事。” 少年一副“这很奇怪吗?”的神情。 郗恢顿时挑了挑眉: “你们这些走后门的关系户。” “什么意思?”少年没有听懂“关系户”这个新颖的名词,不过“走后门”还是听懂了的,顿时打量着他,“你不也是都督的小舅子么?” 郗恢一愣,旋即支棱起来。 是啊,谁还不是个小舅子? 谢玄是小舅子,自己也是小舅子。 不比他差什么。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六章 纺织书院之争 谢玄现在已经在军中独当一面,好像自己毕业了以后也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沾点儿小舅子的好处。 不过他想到了什么,连连摆手: “什么小舅子的,我是道茂的兄长,其实应该算都督的大舅哥!” 大舅哥好像······比谢玄这个小舅子更胜一筹? 张家少年瞥了他一眼:“你确定?” “我·····不是很确定。”郗恢沮丧的摇了摇头。 他觉得都督会不会叫出来是一回事,但是谢玄会不会打自己,大概是必然的事。 看郗恢直截了当的怂了,张家少年也愣了愣,有些无奈的一摊手。 难怪这家伙会被谢玄欺负的死死地。 以至于谢玄都在书信中告诉自己,郗恢就是一只纸老虎。 纸老虎······新奇的比喻。 张家少年站在书院的议事堂门口,看着几名同窗也从远处走来,行色匆匆,显然也是被招来议事的,但也没有忘了和他打招呼。 书院之中,最是注重这些简单的礼节,不繁琐,但有秩序又和谐,这是祭酒最重视的。 “没想到在遥远的关中,还有这么有趣的地方。”少年笑道,“郗兄,走吧?” 郗恢也收起来刚刚的心情,举步入内,还没有越过门槛,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建设一个只招募女子的书院,前所未有!” “先生到底是男是女,如何决断?” “纺织之事,本就不是寻常男子会去做的,让女子入学,是为了更快培养人才,有何不可,难道诸位还打算自己去踩那织布机?!” “今日有一个纺织书院,来日是不是又有更多女子书院,决不能开这个先河!” “女儿家能不能管理好这个书院,还是一个问题,谁,谁能保证这书院不会闹出乱子来?现在的关中,不能有乱!” 相比于议事堂外宁静的书院学习气氛,显然议事堂内就跟炸开了锅一样。 郗恢和张家少年对视一眼,后者从怀里掏出来几份公文,丢给郗恢一半。 郗恢扫了一眼,然后两人默契的撸起袖子,挤入人群之中。 手中的一叠公文重重一拍,郗恢手指着前方几人,大声喊道: “之前关中盟就有设立礼曹曹司,专司妇孺儿童之事,成绩斐然,因此如果是谢夫人出面主持,有何不可?” “江左才女,名声赫赫,比之诸位,不遑多让!”张家少年也兴奋的说道,“若是谢夫人出面,那么这纺织书院,定然开办的井井有条!” 坐在上首,看着这些争论不休的年轻人,罗含不由得抿了一口茶。 他并不觉得聒噪,因为他们的声音或大或小,却并能称之为噪音。 各抒己见、各有立场,只要说的有道理,又怎么是噪音呢? “年轻就是好啊。”罗含感慨一声。 ————————————- “纺织书院要不要建设,这没有第二个答案。” 此时,刚刚升格,甚至就连牌匾还没有来得及换的都督府内,议事堂上,袁宏果断的说道。 接着,他对着最上面空着的位置拱了拱手。 意思自然是,这本来就是咱家都督的命令,你们还敢有意见? 相比于书院之中的学子们,反正只是提出建议,不需要负责,所以什么都敢说,这议事堂上的气氛显然冷静且凝重了很多。 杜英想要建,而谢夫人对此也是绝对赞同,甚至昨天还亲自去了谢司马府上,并且拜访了几位曹司的官衙。 他们夫妻两人已经达成一致,诸位曹司掾史们便是思想再怎么迂腐,也没有反对的勇气。 更何况经过杜英简拔上来的人,思想也没有迂腐的。 “其实需要讨论的,就是怎么建的问题。”商曹掾史全旭笑着说道,“这个问题也不用诸位头疼,只要拨款到位、关中书院那边也愿意传授些经验,到时候商曹就顺势鼓动纺织工坊们配合就是了。” 现在纺织工坊发展的太快,各家都在为缺少专业人才而头疼,都督府愿意开设学院,甚至还鼓励大家入学,在学费上都有所减免,各个工坊自然会争先恐后的把人送进来。 “建倒是好建,把关中书院,而或者工学院的图纸稍作修改就是。现在城南还有很多地,实在不行,在渭水北岸也能建。 反正书院嘛,本来就不会因为地势偏远就影响人的求学之心,反而会因为地处幽静而吸引更多的人前来一心求学。 所以也没有必要在城中,和新设立的医学院一起就是了。 甚至日后工学院和关中书院想要扩招,城内和城南没有那么多的地方,也可以搬到北边去。”阎负也开口说道。 汉代沿袭下来的长安城,贴着渭水而建,向北本来就没有多少发展空间,所以跨过渭水建设城邑,也是古来已有的传统。 所谓的五陵年少,五陵城邑,就都在渭水北岸。 现在这些城邑荒废了,却也可以再利用起来,这也让长安未来的发展发现不会被局限在城南和灞上。 如果杜英在这里的话,大概会对阎负的“四面开花”想法很是赞叹,毕竟建设“西咸新区”,千百年后仍然是这座城市发展的主流嘛! 不过阎负说完,在场不少人都怔了怔。 建设书院,是杜英拍板,谢道韫亲自造势的,所以改变不了。 但是建设多大、选址何处、招募何人,还是有讨论的空间。 然而现在阎负直接把这纺织学院定位为和医学院同等规格的存在,这直接把空间给挤没了。 医学院的建设,没有人反对。 发展医学和药学,以降低关中百姓的患病死亡率、将士们受伤之后的存活率,本来就是关中亟待解决的问题, 这种造福当代、福泽后世的行为,大家都恨不得挽着袖子一起干,到时候把他们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千古流芳。 可是对纺织学院,牵涉到女子入学,其实很多人的想法都是折中。 可以建,但规模小一些,先试一试。 否则有其一必有其二。 谁知道最后又会不会出来一个关中女子书院,直接培养女子来做官? 阎负现在一口咬死了书院的规模,让大家想要折中都没办法折了。 “钱财上,恐怕没有那么充足啊······” “商曹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全旭乐呵呵的说道,“工坊们会很高兴慷慨解囊的。” 别的他不敢做主,但是钱财这方面,纺织书院但凡建起来,各个工坊还能差了书院的钱?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七章 铅字 尤其是当工坊的捐助和赞助将会和书院的就业宣传乃至于人员委派直接挂钩的时候,谁不想多掏钱,以让自己获得更多的毕业人才? 全旭的一句话,又封死了刚刚提问者的嘴。 袁宏的目光在一众人身上扫过: “所以现在除了具体怎么管理、招募多少人之外,对于纺织学院建设多大、位置在何处以及资金来源,诸位都没有问题了?” 此时,各个吏员们哪里还不清楚,这大概是掏钱的和掌权的都已经暗通曲款了,现在根本不是来和他们商量的,而是来下达配合的命令的。 因此牵涉到自己所辖领域的吏员,一个个下意识挺直腰杆。 而其余人则默默地装作自己啥也不知道。 让女子入学,在关中,或许会获得一片称赞。 毕竟对关中百姓来说,什么能解决温饱,什么就是好政策。让家中女子也出去做工赚钱,的确是解决温饱的好办法。 但是在南方、在把控着天下汹汹舆论的江左,恐怕会惹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还不知会有什么论战呢。 “那就好。”袁宏也没想着会有人反对,接着说道,“那就讨论下一个话题,都督建议派礼曹建立一个邸报机构,负责出版‘新闻’和‘报纸’。” 袁宏对于这两个名词也很是陌生,下面的众多官吏更是大眼瞪小眼,这是什么来路? ——————————- 都督府后堂。 谢奕正把玩着盘子中的几个小铅块,连连点头: “若是能够用这些铅块来刊印,动作的确会快上很多。” 而在盘子的前方,还摆着一块铜板。 上面也密密麻麻刻满了字。 谢道韫坐在谢奕的对面,微笑着说道: “随着书院的扩建,再加之各种学院、私塾遍地开花,之前的书卷都是依靠手抄或者往来传借,显然已经远远跟不上书院所需。 因此工坊那边先想到了在铜板上刻字的方法,化手抄为印刷。不过随即夫君就提出,一本书就要一个铜板,而且新的书还需要新的铜板,那不如把这个铜板拆开,每一本书只要进行不同的拼凑就可以了。 于是,就出现了阿爹手中拿着的这些东西。 现在夫君打算在长安设立名为《关中周报》和《长安日报》两家报刊。报者,报告州府政令、郡中街坊事宜等等,刊者,刊发印明。显然这些报刊需要及时而准确的将消息刊发出来,再雕刻铜板就来不及了,这些铅字正好合适。 不过铅字现在只是烧出来了几块,以作为参考而已,所以还需要少说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把所有的铅字都烧制出来,在这之前,已经刻好的几块四书五经的雕版,可以先派上用场,满足关中书院的需求。” 说到这儿,谢道韫甚至还有点儿惋惜。 关中的冶炼技术刚刚也没多久,而且还没有造纸术那样原本的传承,所以能够烧出来大小合适的铅块就已经很不错了。 谢奕仍旧还在摩挲着那几个铅块,爱不释手,同时忍不住看向坐在谢道韫下首的法随: “法兄,当真是教出来了好徒弟啊!这些铅块若是投入使用,那关中印刷书籍,还有发行那什么报纸,帮助百姓读书认字、了解时事,都将事半功倍啊! 有了书籍,有了更多的书院,教化百姓以成人才,更为关中所用,这是千古善事!” 法随风轻云淡的笑了笑。 其实他的心里早就已经泛起惊天骇浪。 这些哪里是他教导的好啊,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杜英还有这样的想法。 相同的,杜英和王猛这些时日在关中推行的新政,之前也从来没有和法随讨论过,不知道这两个家伙——而且主要是杜英——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鬼点子。 不过法随也不是很在乎,他本来就淡泊名利,一直想要做一个隐士。两个徒弟现在能够为民造福,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也就欣慰了。 “仲渊这小子也是,明明有这种能够避免手抄书籍的好办法,结果现在才说出来。”谢奕接着吐槽道。 谢道韫秀眉微蹙,不满的说道: “夫君也只是在看到那雕版之后,受到了启发而已。人非圣贤,如何能事事处处都想的全面?阿爹断不能要求太多了。” “好好好!”谢奕连连摆手。 嫁出去的闺女就是不一样了,知道维护夫君了。 他只好又把话题转移到法随的身上: “法兄,此次返回长安,主持书院和私塾开设之事,可有信心?” 法随本来正在冥思苦想,自己这两个弟子是什么时候学到的这些本事,又被谢奕点名,一时间有些无语。 被自家闺女怼了,反击不了,就来骚扰我? “这是自然,萧规曹随而已,书院怎么开办,怎么建设,其实仲渊和夫人已经给出经验了,又有罗祭酒配合,还是能勉为其难胜任的。”法随微笑着说道。 王师接管——毕竟从司马勋手里拿下来的,说抢占也不合适——扶风之后,法随临危受命,担任扶风太守。 不过他本来就对牧民一方不感兴趣,现在扶风已经不是边郡,法随也就交接了职务,毕竟论治理民政,他也不是很擅长,自然交给专业的人更合适。 不过杜英显然也没有打算让一心想要做隐士的师父清闲下来,直接又请师父来长安,主持调度书院和私塾建设的事。 本来杜英还打算建立一个教育司,专门负责此事,让法随来担任曹司掾史,不过王猛和谢道韫都提出了异议。 王猛认为现在刺史府的曹司已经不少了,之前就说要精简,现在自然不能再增多了。而且教育这方面,本来也是礼曹的职责范围,独立出来完全没必要。 谢道韫则委婉提醒杜英,设立关中书院之类的培养和选拔人才,本来就是和朝廷的政策相违背了,只能说是在钻空子而已,若是直接把教育司给提到明面上,变成刺史府的重要部门之一,那么恐怕会惹来江左的攻讦。 现在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和江左隔空对骂。 杜英自然也只好从谏如流,不过法随该做的事,还是得做的。 而且统筹各处书院建设,并且鼓励民间私塾,本来就需要一个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人。 还有谁比杜英的师父,在关中的地位更加崇高? 再加上法随的人际关系极其简单,所以让他来评判是非,也容易为人信服。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八章 这些非议我来担 法随也知道这不算是什么棘手的活儿,徒儿也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 劝学,从太守府到现在的都督府,一直都是杜英施政方针中不变的重点方向。 自然也不会有人会刻意阻挠和为难。 这里不是江左,世家的影响力远没有杜英手中的刀和民间的声望来的大。 不过虽然这个活儿不棘手,却也不代表着一点儿困难都没有。 想到这里,法随的目光落在谢道韫身上。 后堂上的三个人,谢道韫看谢奕,谢奕看法随,法随看谢道韫,一时间气氛有些奇怪。 但他们都清楚,原因是什么。 都督府想要开设女子学院,总归是开了先河,也等于违背了现在所行的礼制,是整个书院建设过程中所需要过的第一道坎。 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大概也是最大的一道坎了。 其实法随很想说,要不就暂缓一下,这样大家的工作都能轻松很多。 哪怕只是等到杜英从西北回来,以他那比在场三个人加起来都高好几倍的声望,想要强行推动此事也会简单很多。 谢道韫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自然是此事已经决定,必须要即刻进行的态度。 谢奕突然笑了笑: “阿元,昨日虽然没有吃闭门羹,但是还是有一些人态度不明确吧?不过张玄之那个小辈倒是很积极,有他带动着吴地乃至江左的几个世家子弟发声,总归是能够在书院中发挥些作用的。 那小子,家中也有一个才气颇为出众的妹妹,看来也是有想要让张家出一个‘才女’,所以才会对女子入学如此上心······ 所以现在主要是应该招募多少人、怎么管理上,只要能够商量好,这件事还是能办的。” 书院中的张姓少年,便是出身张家的张玄之。 是谢玄的好友,在江左年轻小辈之中,因为两人早早崭露头角,所以已经有“二玄”之别称,至于这背后是不是有谢家和张家的故意造势,那就不得而知了。 张家并非声名显赫的大族,但是张家是顾家的联姻亲戚,张玄之是顾和的外孙,而且颇得顾和喜爱,所以其实他是代表张家和顾家两家的希望。 此次顾淳调任凉州刺史的消息,几乎是和张玄之同步抵达长安的,足可见,顾家已经有了经营关中之心,所以在朝廷那边下达了调令之后,就立刻把家族未来的骨干力量给派遣了过来。 如此,顾家在西北,有中年一代的顾淳,年青一代的顾会以及年少的张玄之,阵容已经很豪华。 这也意味着,都督府必须要妥善处理和吴郡世家的关系了,稍有不慎,双方反而有可能成为各执一词的陌路人。 念头在张玄之和顾淳这两个名字上一闪而逝,谢道韫郑重说道: “夫君离开长安的时候,专门交代的这件事,所以余不可能等夫君回来了之后再头疼,发现事情毫无进展。 更何况,如果这真的会掀起来很大的非议,那么这些非议也不应该都叠加在夫君的身上,他是雍凉都督,我们还是要尽可能的为他分担一些攻讦。” “谢夫人有心了。”法随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意,目光转向谢奕,“我家徒儿能够迎娶谢家才女,的确是幸事。” 对于这句恭维,谢奕并不想接受,他略带着些不满的揉了揉眉心: “天塌下来,仲渊顶着,也是应该的,女儿家的,总是没事掺和这些作甚!” 不过话虽这样说,他终归也没有阻拦谢道韫。 一方面是因为拦不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谢奕清楚,谢道韫说的有道理。 雍凉那么大,总不能让杜英一个人支撑起来。 而且建设女子书院这种事,也的确是谢道韫出面最合适。 她自己就是一个受到充足的教育之后,为关中做出贡献的典范。 谢道韫笑了笑。 女子纺织书院,只是夫君走出的第一步罢了,在未来,杜英显然还有很多想要推动的事。 男女平等显然不太可能,但是让女人站出来多做些事,至少不完全是男人的附庸,或许是可以实现的。 “余便去王文度那边,看看江左几人是什么态度,至少也得让他们闭上嘴。”谢奕起身。 王坦之和韩伯等人虽然已经等于带着家族和关中暗通曲款,但是他们毕竟还是代表着世家的利益,并且在明面上还代表着江左的利益,总归是要帮江左发声,并且充当传话筒的。 谢奕显然想要通过他们,尽量的淡化这件事在江左的传播。 这样等到女子书院真的培养出来人才,江左那边就算是有什么意见,看着最终的结果,也不好说什么。 虽然礼制很重要,但是这礼制崩坏的乱世,钱财和人才的数量,也是重要的,甚至能压过礼制一头的指标。 谢道韫对着自家爹爹拱了拱手,接着又看向法随: “纺织书院这边,师父可以不用担心。其余的书院建设,其实也都在礼曹以及关中书院的监督之下。 余最担心的,反倒是那些私塾,现在官府鼓励开设私塾,也是因为官府拿不出来那么多的钱财推动所有幼童都能够入学启蒙。 但是私塾是不是会聘用学问足够的先生,是不是能够传授足以启蒙的知识,又是不是在招生上一视同仁,这些都还需要师父操心。” 法随微微颔首: “书院缺钱,私塾更缺钱,这些的确是隐患。可是如果官府没有那么多资金投入的话,想要私塾正规,恐怕并不是那么容易······” “私塾的教材,现在官府已经能提供,所以官府只要确保私塾是按部就班的传授这些课程就可以。”谢道韫指了指桌案上的雕版,“至于建设私塾,其实主要还是各家自行划拨院落,现在长安城内城外,也的确用房紧张······ 不过也可以和建设书院一样,请官吏和商贾们捐钱修建。而修建之后,在私塾院落外竖起来石碑,以彰显捐建之功德。” 如今都督府意图将关中书院建设到每一个州郡上去,这也就意味着要有大量的钱财投入。 现在的都督府财政和地方财政显然都吃紧,所以杜英临走的时候提出了募捐的想法,而募捐者的名字则被勒石书院前。 甚至杜英还提出了诸如书院冠名权、冠名奖学金和定向培养之类的想法。 正文 第八百三十九章 颇知人所需 冠名权暂时被否掉了,官方的书院,不好冠上私人的名字,奖学金和定向培养,也都带着浓重的个人影响,所以为关中培养官吏的关中书院,自然是拒绝了。 但都督府打算在工学院、纺织学院和医学院推动这两项措施,也是为了促进学生提前和雇主建立联系,提高就业。 “这倒是一个解决办法。对于捐款和奖学金这些事,最积极的就是那些商贾们。”法随捋着胡须,“毕竟商人求名,有钱无名的也是他们,现在正是博取名声的好机会。 因为书院建设耗资颇多,捐款者也多,所以一块石碑上刻的名字也多。但私塾不一样了,几家商贾就能担负得起运作,所以石碑上只有几个名字,更为显眼。 而且之前书院不想给出冠名权,私塾却是可以的,大概这些商贾们还有世家们都很想让私塾冠上自家的名字吧?” 谢道韫点了点头: “夫君的想法,虽然总是很奇怪,但是一般都很管用。” 法随不由得笑道: “那是因为仲渊,颇知人所需啊!” ——————————- 安定。 议事堂上,凉州的沙盘已经摆开。 一面面代表王师的小红旗几乎占据了沙盘上三分之二的地盘。 按照五德终始说,晋朝的德行是水德,所以旗帜应该是黑色。不过这年头,世道已经全乱了套,五德终始说也就没有了多大“市场”,各地旗号如何,其实都看主帅的心情。 杜英显然更喜欢红色一些,大概是因为他的灵魂来自于一个红旗飘扬的国度吧。 不过赤红色的旗帜,毕竟是火德的象征,而两汉至曹魏,一直延续火德,以水克火,这也是晋朝获得水德的原因。所以杜英竖赤旗,自然容易引起朝野的纷纷猜测。 这是打算连司马氏都不承认了? 所以为了表明关中的王师仍然效忠于晋室,红色旗帜外一般镶嵌有黑边,以至于杜英有时候会自嘲一句“咱也是黑红旗出身的老北京人儿”。 只不过没有人能够听懂都督想表达什么意思。 但也不重要,都督作为现在关中大好局势的开拓者,平时神神叨叨、自言自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不定这就是什么奇思妙想的前奏。 “真是乱作一团。”杜英只是看了一眼沙盘,就揉了揉眉心。 如今王师分散在整个河西各处。朱序率军逼近姑臧,桓冲率军越过仇池之后又兵分两路。 这两路,一路深入河湟谷地,率军的将领正是之前曾经前来杜英这儿毛遂自荐的沈劲。 疾风知劲草,显然沈劲已经成功在几次战斗中崭露头角,并且以一个非嫡系的身份获得了桓冲的赏识。 当然,桓冲让沈劲独领一军,而不是直接把这个代表着吴地世家将门力量的年轻人一直收拢在麾下,大概也有避嫌的意思在。 这一路兵马的主要任务就是追击逃散的仇池杨氏,不过杨氏深入河湟谷地,那里还有不少杨氏经营的羌寨,而且本来就地少民贫,现在杜英也顾不上仇池杨氏,因此沈劲是胜是败,都无伤大雅。 另一路兵马,则在桓冲的亲自率领下,已经越过祁连,夹击姑臧。 另外,从酒泉、张掖等地南下的凉州兵马,也形成了和王师合围姑臧之局。 从这个角度来看,姑臧城中的张氏和宋氏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然而并没有。 因为张氏和宋氏的手中仍然掌握着不少兵马,因此他们在对上王师的时候是节节败退,但是对上来自张掖、敦煌和酒泉等地的郡兵和世家部曲,却又无疑占据了优势。 所以在短短一个月里,双方小战十多次,大战三次······ “张掖那边,不能说各有损伤吧,也只能说兵败如山了。”对此,谢玄如是说道,流露出淡淡的不屑。 敦煌谢氏也是诞生了诸如谢艾这等狠人的,怎么现在变得不堪一击?这才几年功夫,就堕落成这个样子? 为了拉拢他们,陈郡谢氏本家这边可是给出了不少好处,其中包括敦煌谢氏子弟回归中原之后一视同仁,谢家商铺会分出来一些给敦煌谢氏以为落脚之处等等。 结果现在看来,敦煌谢氏好像有些不值得陈郡本家这边如此上心? 杜英瞥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 至于敦煌谢氏,杜英本来也没有指望着他们能有多么强悍的实力,毕竟若谢氏不好招惹的话,谢艾当时也不会死的不明不白,而敦煌谢氏也不至于一直隐忍不发了。 不过对于敦煌谢氏,杜英仍然还有其他用处。 谢氏虽然不靠谱,但是“敦煌”这个名字,还是很靠谱的。 似乎察觉到杜英对谢玄刚才的发言有所不满,梁殊赶忙打圆场道: “郡兵对上正规训练的兵马,挡不住是正常的。而且至少张掖还没有丢掉,不是么?” 张掖没有丢,那是因为仇池败的太快,以至于王师快速越过仇池,包围姑臧,原本磨刀霍霍打算进攻张掖的宋氏不得不收兵返回姑臧。 不过察觉到姊夫脸色不善,这一次谢玄没有多说。 梁殊接着岔开话题:“除此之外,氐秦残部仍然还有出现。” 一边说着,他一边按照早上刚刚传来的战报所述,将几面小旗帜插在安定东北侧: “我军斥候,前日在木根山下发现了氐人轻骑,人数不多,但仍然引起了斥候的怀疑,并且在昨日发现,氐人依托旧上郡(今延安市)的高奴、肤施等地旧城邑,新建了几处城寨,收拢散乱的氐人兵马和流民。” 杜英皱了皱眉: “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 距离氐人灭国也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不管这两处新的据点是氐人早在要灭国的时候就打算建设的后路,还是有人收拢氐人残部之后重新发展起来的,都不应该现在才显露踪迹。 “其实安定城破之后,就有很多氐人继续向北逃窜。当时参谋司以及军方的判断都是,氐人会向北逃窜到朔方郡一带,甚至直接进入草原,而且他们之中的领头人物都已经伏诛,因此难成气候。”谢玄解释道,“之后王师这边的斥候,多半都派遣到了对凉州的侦查上,所以氐人想要刻意隐藏踪迹,也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是上郡旧地,荒废日久,我们的斥候也不了解地形地势和道路交通,这一次也完全是因为偶然的遭遇······” 正文 第八百四十章 汉家苍穹上的星 杜英一时语塞,毕竟凉州事变之后,把王师的征战方向和斥候探查方向都放在这上面,是他身在安定的时候就下达的命令。 而氐人会远遁漠南塞北,也是杜英认可的。 一个习惯于居住在群山之间的民族,去草原上生活,日子必然也不好过,所以杜英也就放弃了一路追杀的打算。 关中的兵马和钱财,都很宝贵啊,而草原上的风霜雨雪,以及柔然、鲜卑这些饿狼,会解决掉氐人的。 结果谁曾想到,氐人走到半路上就停下了。 “上郡旧地······”他叹了一口气。 上郡,是秦汉击破匈奴之后彻底掌握的土地,也是关中面向草原的门户。 不过随着曹魏以至于晋朝,北方胡人卷土重来,上郡、朔方、西河这几处地方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胡人饮马南下的跳板。 所以此处的高奴、肤施等城镇,一一被放弃,上郡名存实亡,很快就彻底消失在了汉家王朝的版图上。 没有想到这个位于关中和草原中间的真空地带,竟然会被氐人残部所利用。 “氐人残部,人数不多,而且上郡旧地,无险可守,应当不足为虑。”有一名参谋开口说道。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杜英喃喃说道,“氐人一日不全为我麾下之民,则余一日不得安寝也!” 刚刚说出劝说之语的参谋,顿时脸色一变。 杜英倒是没有责怪他说话不应景,径直吩咐道: “立刻派人,联手六扇门,探查这些残部是谁指挥的,兵马又有多少。另外,从新平、北地等郡抽调兵马,准备进攻。” 顿了一下,他看向谢玄: “阿羯,若是派你前去,可能胜任?” 谢玄打了一个激灵。 他之所以留在安定等待杜英前来,一方面是因为安定作为后勤大本营,的确需要有人坐镇,年轻的谢玄,身份却不小,又有才略,自然能服众、能主持,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于凉州这一场菜鸡互啄的战斗属实没有太大的兴趣。 显然,对付氐人,比对付凉州这几个世家,有趣多了。 他当即一抱拳:“愿为都督效劳!” “既然氐人残部还不成气候,也没有必要大动干戈。”杜英缓缓说道,“此战,更重要的是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敌一瞬。 余不需要你追亡逐北,而需要你把所有的战斗都解决在朔方郡以南。不知道阿羯觉得,这一次还能否胜任?” 谢玄明显是冷静了一下。 要求打胜仗,这个他有信心。 但是要求全歼,而且还是得以最快的速度、以不影响到整个关中战略布局的速度,全歼这些氐人残部。 这······的确值得让谢玄先冷静一下。 不过他很快又抬起头,目光之中没有了刚才的灼热,显然已经经过了细细思索: “属下,仍愿往,但有一请。” “说。” “请都督为属下调轻骑八百人,并携带劲弩、投斧等锐器,另外,新平、北地两郡郡兵约有千人,还请都督再为属下征调岐山、扶风两郡郡兵,合有两千人,这两千八百人,全部听从属下调遣。 同时,还请都督调关中书院将毕业之书生二十人,各地州郡有经验之吏员五十人,为属下所用。”谢玄慨然说道。 杜英眉毛一挑,这明明是两个要求。 “准了。”他没有犹豫,“不过八百轻骑,余现在也抽调不出来,先给你五百,等到凉州战事稳定,余会让陆唐带领骑兵增援。 另外,目前安定所有斥候,都听从你的调遣,六扇门那边也抽调一些得力人手给你。” “也行。”谢玄径直点头。 姊夫和小舅子的快速问答,让梁殊和一众参谋们都傻了眼。 一路偏师,而且还是要断人根基的一路兵马,就这么三言两语就敲定了? 梁殊还是忍不住问道: “敌情未明,这样是否有些草率?” 杜英目视着沙盘: “对氐人,余必然要斩草除根,而今日不除,来日又是大患。所以就算是不打凉州,也要先除氐人。 既然如此,出兵是必然的,出兵多少,一看主将能将兵多少,二看手头有兵马多少。所以余现在把能调动的兵马都给了他,有什么问题么?” 梁殊愣了愣,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可是好像也没有问题? 谢玄则露出喜色。 姊夫的意思,自然是两千五百兵马,远不是自己所能统率的上限。 旁边传来一名参谋的声音: “可是要让关中书院和其余吏员们从军,是为何?” 这一次,不需要杜英亲自回答,谢玄就开口说道: “斩草除根,有两种选择,一个是杀干净,一了百了,一个是化其地、其民为我地、我民,让氐人彻底融入关中。 如今长安那边的氐人,就很乖顺了,这些氐人残部,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也因为我们是王师,是仁义之师,总不能动不动就把杀干净挂在嘴边。” 梁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那大概是因为王师的人数还不够,刀子还不多,否则的话,你们很有可能直接选择“一了百了”的。 人死干净了,也就没了所有后患。 谢玄接着解释道: “所以带着一些人,到时候重建上郡,总是需要人管理的。并且关中的流民,如果有安置不下的,也可以迁往上郡安置。林林总总,只是依靠军队中的大老粗们可不行。” 杜英颔首,既然能扑灭氐人余烬,那就要重建上郡。 上郡,甚至不在朝廷原有版图之内,所以这甚至是开疆拓土之功。 比收复故土,又高了一个层次。 当江左还在胡人的马蹄下咬牙坚持的时候,杜英已经在开疆拓土了,这将会对杜英的声望起到很大的抬高作用。 堂上众人,看着颇为默契的杜英和谢玄,刚刚这两个人一个请令、一个批准,就这么达成了共识?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很多余。 目送谢玄气势赳赳的离开,梁殊忍不住感慨一声: “年不及弱冠,而能统兵出塞、转战千里。此战若成,则谢家,恐怕要出又一个冠军侯了。” 现在的这个年轻人,和历史上的那位冠军侯,背影看上去何其相似。 杜英摇了摇头: “谢玄就是谢玄,冠军侯就是冠军侯。他们注定是不一样的人,余也没有期望他能活成冠军侯的模样。” 无论是封狼居胥,还是淝水之战,对于华夏的存亡,都意义非凡。 霍去病和谢玄,本就是华夏星空上并肩而立、照耀千古的两颗将星。 他们没有谁比谁更亮,而是一起,支撑起了汉家苍穹。 因而没有必要让谁胜过谁,谁又成为谁。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一章 妾身不喝酒 梁殊认为谢玄是下一个霍去病,还是下一个单纯的谢玄,这些对杜英来说并不重要。 不过显然梁殊受到了刺激,所以之后对于时局的分析和论断,条理思路,更加清晰,让杜英很放心的将参谋司的工作也一并交给他来主持。 按照杜英原定的计划,在安定停留一天之后,就会动身北上姑臧,可是氐人余烬的出现,又让他不得不在安定停留两日。 不等到有关氐人的详细消息传来,杜英也不敢贸然离开安定。 因而他选择······躺在安定郡守府专门腾出来的书房中,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酿,懒洋洋的翻看公文。 葡萄酿进入华夏的时间很早,据说张骞出使西域,就带了葡萄酿回来。 不过显然葡萄酿并没有在两汉时期引起太多的追捧,大概也是因为本土没有产量、全部依赖进口,以及不易于储存和运输的缘故。 而且随着东汉以后,丝绸之路逐渐断绝,葡萄酿自然也就逐渐在中原销声匿迹。 等到下一次出现在历史长河之中,大概就是大唐军人一边“葡萄美酒夜光杯,一边“不破楼兰誓不回”了。 酒爵晃动,看着里面红色的酒液,杜英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果然没有玻璃杯,衬托不出来葡萄酒的美感。 “公子已经盯着这杯酒看了很久了,是哪里不对么?” 郗道茂端坐在杜英的对面,将昨日从长安送过来的公文分成不同类别,然后又将杜英刚刚看过的公文,批注上“已阅”。 一个个娟秀小楷,显然比杜英写的字要好看很多。 杜英晃了晃酒爵:“就不能是因为余想要偷懒么?” 郗道茂含笑摇了摇头: “外敌当前,公子怎能真的稳坐钓鱼台?所以定然是心中有所想。若是公子也偷懒的话,那这关中恐怕也没有勤勉之人了。” 杜英老脸一红,将酒爵递过去: “其实我也是很想偷懒,并且有机会就想去偷懒的人,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来,尝一尝这葡萄酿。” “妾身不喝酒。” “度数不高。” “什么意思?”郗道茂没有听明白。 杜英只好解释道: “这一杯酒里面,含有多少水,多少酒精,额,也就是能够让人愉悦、让人喝醉的东西,是具有一定的比例的,这葡萄酿还有我们平时喝的酒,或是用葡萄酿造的,或是用酒曲酿造的,其实酒精都没有多少。 想要喝醉,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看那路边酒楼里面,大碗大碗喝酒的,大有人在。 刚刚我就在想,是不是能够通过一些手段提高这里面的酒精含量,比如蒸馏······也就是将这液体加热,让一部分液体升到空中,再做拦截,如此一来就能够提高酒的纯度。 这才应该叫真正的烈酒。” 说到这儿,杜英也来了兴致,直接扯过来一张终南纸,拿出来炭笔,画出来流程图,包括葡萄酒的酿造方式也一并画了出来。 郗道茂一边听,一边问,杜英一一解答,如果不是因为深入到微生物层面的话,属实是难以让这个时代的人理解,杜英大概会直接给郗道茂上一堂高中生物课。 杜英说完之后,口干舌燥,抓起来酒爵,却发现里面的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去了大半。 接着,他抬头看向郗道茂。 佳人两颊飞红,已经染上了几分醉意。 刚刚杜英说的起兴,郗道茂也颇感兴趣,所以听得入迷之处,不知不觉就抓起来酒爵尝了几口。 “喝醉了没有?”杜英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郗道茂一口咬定:“没醉!” 接着,她略有些不满的盯着杜英: “刚刚公子还说自己是在偷懒,结果没想到已经在盘算怎么酿酒了。” 杜英挠了挠头: “其实不只是酿酒,刚刚余还在考虑要不要看能不能烧出来玻璃,也就是琉璃,好像能够大赚一笔。不过这个技术难度有点大,可以先放一放,阿元她们能够想办法把陶瓷弄出来就可以了。” 郗道茂顿时忍不住撑着桌子,向前探身: “所以,所以公子就是耍赖。” 杜英看着吐字都开始有些不清楚的她,有些无奈的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温热软滑,手感不错: “茂儿,你喝醉了,带你去休息。” 郗道茂当即伸手抓住了杜英的手腕,看着他,虽然眼眸都快要睁不开了,不过还是勉强做出严肃认真的神情: “我没醉!” 看着她按在自己手腕上纤细的手指,杜英叹了一口气。 平日里怯懦的小姑娘,现在变得比我家阿元胆子还大。 还好意思说自己没有喝醉? 他轻轻松开郗道茂的手指,绕过桌子,直截了当的将她抱了起来。 “公子,妾身真的没有喝醉。”郗道茂的声音低下来几分。 “别叫公子了,叫相公吧。”杜英没有循循善诱,而是切入主题。 郗道茂下意识的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脸颊就贴在他的肩膀处,温热的鼻息扑打在杜英的脖颈上: “为什么要叫相公呢?相公,相公是明媒正娶,并且以后会保护我的人。 公子,公子不是相公,因为公子还会欺负我。” 杜英脚步一顿,微微低下头。 四目相对,不,准确说是杜英单方面看着郗道茂,因为她已经睁不开眼了: “我就是以后会一辈子保护你的人,至于欺负你······那是因为喜欢你。 等我们到了凉州,余会带你去见爹娘,让他们作为见证,虽然令尊不在,不算明媒,但是绝对是风风光光的迎入家门,怎么样?” “真的么?”郗道茂的声音有些颤抖。 杜英大概意识到了什么,眉毛一挑,但还是郑重说道: “真的。” “那······相公,天黑了,妾身想歇息了。”声音不再颤抖,似乎在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她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外面天还大亮呢。”杜英无奈。 之所以说天黑了,那是因为你自己闭着眼睛。 “就是天黑了!”郗道茂撒娇道,在杜英的臂弯中微微扭动。 “那好,那天黑了,我们休息。” 郗道茂不由得微微向上探,凑到杜英的耳边: “相公,你真好······” 杜英将她放在床榻上,为她除去鞋袜和外衣,扯过来被褥盖住。 郗道茂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沉沉的睡了过去。 随着呼吸的起伏,长长的眼睫缓缓波动。 杜英凝视着酡颜微醉,良久之后,方才离去。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二章 凉州的求和条件 郗道茂睡得安稳,杜英的心似乎也在她平稳的呼吸声中安静下来。 他回到书房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梁殊求见的声音。 对于梁殊为什么没有留在前堂,处理从凉州以及新增加的上郡方向送来的各种物资补给文书,杜英有些奇怪。 不过当他看到跟在梁殊身后的年轻人时,也就不奇怪了。 因为那人是朱序的行军主簿,同样出身参谋司的崔逞。 崔逞(注1),出身清河崔氏,其祖上是大名鼎鼎的曹魏名士崔琰。 因为清河崔氏是典型的世家门阀,而显然崔逞前来关中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求生存,而是为了能够让崔家在关中也占据一席之地,和韩胤、麻思等关东寒门子弟有明显的区别。 毕竟胡人横行河北,刀锋所向,也是普罗大众。 对于清河崔氏,胡人各个政权还真没有敢轻易下死手的,盖因清河崔氏在本地的确是有着莫大的影响力,而且构筑坞堡、收拢流民,俨然也是一方豪强,因此胡人对崔氏,也多半是拉拢的政策。 历史上,崔氏在北方各朝中为官,屡见不鲜。 说来有趣的是,崔逞本人,在历史上辗转北方多朝为官,流水的胡人朝廷,铁打的清河崔逞,然而最后却因为在和东晋襄阳守将郗恢的骂战之中用错了称呼,被北魏道武帝拓跋珪赐死。 因而对于这些明白了就是来投机取巧、想要为家族营建“狡兔三窟”的世家子弟,杜英并没有太多的好感,用起来也不放心。 一旦关中失势,跑得最快的大概就是这些家伙,甚至他们还能顺手把关中卖一个底儿朝天。 杜英不信任这些人,王猛自然也不信任。 所以关中对于世家子弟的选拔和任用还是很苛刻的。 但崔逞本人来到关中比较早,当时还是参谋司刚刚组建、最缺人的时候,不过仍然没有得到重用。 待到参谋司中的房默、房旷等人都陆续前往各个军中独当一面之后,崔逞也一样被派遣到了朱序军中担任行军主簿。 兵发凉州,他想要骑墙都不容易了。 此时站在杜英面前的崔逞,显然黑了不少,也瘦了。 曾经从河北到关中的奔波和穿梭,都没有让他有些发福的脸颊瘦下去,没有想到在军中不过半年,人就变了不少。 “属下参见都督!”崔逞干脆利落的拱手行礼,举止之间也透露出几分武人的干练。 看来军队的确是一个能改变人的地方,只不过是正向改变还是反向改变,还是有区别的。 “从姑臧赶回来,辛苦了。”杜英微微一笑,“张氏打算和谈了?” 崔逞赶忙说道:“都督料事如神!” 世家子弟虽然理想和他们不一样,但是说话还是很好听的······ “张氏现在以城中的杜氏家眷为要挟,要求我们承认张玄靓为凉州刺史,并且让宋混担任姑臧郡守,宋澄担任姑臧别驾。”崔逞沉声说道。 “这等于是把姑臧城让给了他们,而他们只是在名义上听从朝廷的调遣罢了。”杜英斟酌道,“若是同意这个条件,凉州张氏就已经不是那个张氏了,凉州刺史,只是一个虚衔而已,张掖、敦煌等郡也不会听从凉州刺史的调令,但是姑臧宋氏,仍然还是那个手握地方兵权的宋氏······” 说罢,杜英看向梁殊: “尔以为如何?” “那当然是想得美!”梁殊径直说道,“不听宣也不听调,便等于变相承认了宋家对姑臧的掌控。 而且为了确保王师之后不会继续对宋家动手,宋家肯定会继续限制杜家的离开,以为人质。 所以到头来,王师岂不是等于白白兴师动众了一回?” “此言不假。”崔逞显然也是代表前线将士而来的,若是让大家白跑一遭,那军中肯定会有怨言。 而实际上,若非宋氏手中扣押着杜家家眷,恐怕王师将士们早就已经嗷嗷叫着要打入姑臧城了。 “不过宋家既然已经开出了条件,那么就还是想要谈的。”杜英缓缓说道,“从这条件来看,宋家显然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虽然漫天要价,也还没有高到九天上去。 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想要确保自家在姑臧的利益和地位不受损。所以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和他们谈,让他们先放弃凉州刺史之位。 只要我们能够保证宋家在姑臧一城中的所求,那么他们不会执着于凉州刺史的位置,尤其是现在朝廷也已经委任了新的凉州刺史。” 梁殊点了点头: “这也算是对宋家是不是真心想要姑臧郡守之位,乃至于是不是真的想要以和谈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的试探。 若他们愿意在这个虚衔上做出让步,那就还是有诚意的,否则恐怕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宋家倒是真心护主,事到如今了还在想办法给张家争取一个虚衔,若是允了这凉州刺史,之前张家自称凉公、举兵西北的‘斑斑劣迹’也就不会被追究。”杜英无奈的说道,“只不过余就不好向朝廷交代了。 到时候免不了要背负上专权独断、擅作主张、目无朝廷的骂名,所以这刺史,是断断不能允给他们的。” 杜英现在最需要维护的,自然是自己“西北孤臣”的名望。 朝廷和他之间,现在也等于达成了默契。 朝廷给出的底线已经很低了,但是如果杜英连朝廷这点儿要求都不能满足的话,恐怕就会有各种“逆臣”、“枭雄”的帽子扣了上来。 崔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宋家怕是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真的保住张家凉州刺史的名号。张家原本就是朝廷拟旨委任的凉州刺史,所以除非朝廷旨意已经抵达姑臧,接任者也马上要到,否则张家凉州刺史的身份本来就不需要承认。 现在宋家专门提起,与其说是为张家保留颜面,倒不如说是在提醒我们,在这里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最终,因为我们提出不准凉州刺史由张氏担任,宋氏为了确保宋张两家性命而做出让步、交出刺史名号,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宋氏名声不受损,仍然是凉州忠臣,可以更好的寻觅下一个效忠的主人,而张氏自此失去了根基名望、一落千丈,化作过眼云烟矣。” 说罢,崔逞还有些惋惜的连连摇头。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三章 氐人残部的统帅 凉州张氏,当初也是在西北开辟出来一片净土的。 和孤军守并州的刘琨以及南渡的朝廷共同支撑起满天胡尘之下的汉家星空。 清河崔氏当年也不是没有投效之意,奈何路途遥远,没有关中各家那么方便,曾几何时,张氏已经彻底沦落为本地世家的掌中之物,不管这一次凉州纷争孰胜孰负,张家都注定是牺牲品了。 不过崔逞很快就发现,书房中的气氛有些奇怪。 他撇过头,察觉到梁殊满脸诧异,一副“你怎么这么熟悉”的神情。 杜英则无声的笑了笑。 世家的拿手好戏便是这般,不会甩锅的世家,自不可能传承千百代。 “言之有理,既然如此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围绕凉州刺史的位置做文章,欲擒故纵,逼迫宋家退步。”杜英接着说道,“既然宋家不想要背负骂名,那我们就让他当张氏的孤忠。 梁兄,若是派你前去,可觉得有信心?” 梁殊一愣,旋即打起精神,他早就厌倦了安定城中各项后勤事务,繁琐复杂而枯燥,让梁殊很想寻求刺激: “属下定不负所托!但属下还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都督给属下一个准确的答复······” 自然是杜家的家眷怎么办。 这也是宋氏现在最大的筹码。 “能谈则谈,不能谈就不谈。”杜英缓缓说道,“告诉宋混,也告诉张玄靓,杀我家一人,则杀宋张两家十人以报之。 不害我家妇孺,则日后不管怎样刀兵相见,都不会对宋张两家的妇孺下手。 另外,如果宋家愿意放下兵刃的话,那么都督府仍然可以保证宋家的地位,只需要宋家交出罪魁祸首就可以。之后都督府也会对宋家一视同仁。” 此次变乱之中,宋家杀了杜家的家臣,同时也查抄了梁氏、邓氏等杜家的附庸,可以说杜家在姑臧城中三代人的经营都被宋家掀了个底儿朝天。 更何况为了平定变乱,王师兵分多路、劳师远征,不但耗费了大量的钱财物资,同时让王师将士们远征而来,疲惫不堪不说,还让江左和大司马府抓住机会,差点儿就在长安掀了桌子。 或者准确的说,是掀起来了桌子,但又被杜英一脚踩了回去。 不过现在,都督府的众人们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若不是当时杜英果断,恐怕现在就不是都督府了,还能叫长安太守府就谢天谢地。 因而杜英是必然要和宋家算账的,不然没有办法和手下交代。 宋家大概也清楚这一点,否则恐怕早早就投降了。 世家嘛,在谁手底下混不是混呢? 就是因为对方很有可能会抓着把柄杀了宋氏全家,所以宋家才不敢投降,努力的想要打出来一点儿优势,获得更多谈判的筹码。 梁殊当即果断的拱了拱手: “属下定不负所托!” 杜英正想要叮嘱梁殊两句,外面又响起匆匆脚步声,他不由得眉毛一挑,笑着说道: “上午的时候,一个来的人都没有,现在倒是纷至沓来。” 来的人是谢玄,这杜英早就已经猜到了。 能够不经禀报就直入书房的人并不多,谢玄算一个。 “姊······都督!”看到书房中还有两个人,谢玄也赶忙改口,声音骤然提起来,吓了梁殊和崔逞一跳,“已经探查到了氐人残部在上郡的行踪,并且其村寨中打出来的旗帜,是‘吕’字,不是‘苻’字。” “找到了就好!”梁殊也露出笑意,“说明并不是氐秦的皇亲余孽······” “当时安定城破,对于已经成年的苻家男丁的搜寻和查找,都是按照名单一个个来的,应该是没有漏网之鱼。”杜英斟酌说道,“吕家,吕婆楼?” 谢玄点了点头: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拢氐人残部,并且让氐人都信服,吕婆楼大概是最可能的人选了。而且自从安定城破之后,吕婆楼父子便不知去向,甚至其家眷都人去楼空。 所以属下怀疑,早在我王师抵达安定之前,苻坚就已经派遣吕婆楼秘密北上,以收拢残部,为氐人留下火种。 遍观当时安定城中,这件事让任何一个苻家皇室子弟去做,显然都容易走漏风声,动摇士气。 相比之下,吕婆楼虽然是东海王世子傅,但在苻坚上位之后,吕婆楼的身份地位并没有水涨船高,反而逐渐退出朝堂,为人所不知。 由此可见,苻坚可能早早地做好了打算,让吕婆楼父子负责为氐人延续一条后路。 至于吕婆楼那边还有没有苻家的幼儿余孽,也并不清楚,因为······苻家人,还是挺能生的。” 不过这个玩笑,让梁殊和崔逞等人都笑不出来。 苻坚给王师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们是知道的,渭水之战,这家伙真的有翻盘的可能,乃至后来新平、安定等多次战斗,苻坚其实都有很详细的翻盘规划,奈何队友都不怎么靠谱。 现在察觉到这氐人残部有可能还是苻坚留下的后手时,自然有一种苻坚阴魂不散的感觉。 谢玄更是忍不住看了杜英一眼。 因为在关中的文武之中,一直以来都把苻坚看做是最大威胁的,肯定就是杜英了。 对苻坚的重视程度,包括主持文政的王猛和主持军事的桓冲等人,都没有像杜英这般,甚至已经到了天天挂在嘴边的地步。 现在来看,苻坚的确对得起杜英的这般重视。 “氐人一向以强者为尊,也并不是很注重长幼尊卑,能者居之。”梁殊插了一句,“所以谁能掌控部落,谁能夺得人心,那么谁就是氐人的豪酋首领。 苻坚当时能够轻松上位,半是因为苻生、苻柳等人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也不得人心,半是因为苻雄为他、为东海王府打下的声望,再加上一些氐人朝堂上的汉人支持。 而如今苻氏已经凋零,或死或伤或被俘,显然已经不足以号令氐人各部。氐人之中,自然也会选拔新的首领,而不会局限在苻氏幼子之中。 纵然苻氏还有残存,也不再是威胁。真正的威胁,大概是吕家父子了。吕婆楼此人,颇有才能,其子吕光,也是有蛮勇之力,所以还是要提防吕婆楼变成下一个苻雄,吕光变成下一个苻生。” 梁殊是从氐人那边投靠过来的,对于氐人的内情显然更有发言权。 正文 第八百四十四章 一人抵千军 如果说吕家父子还不足以让谢玄警惕的话,那么梁殊直接拉过来作为对比的苻雄和苻生,就足以让谢玄的神情也变得凝重了。 梁殊说到这里,不免同样露出侥幸的神色: “若是知道统率氐人的是吕家父子,那么属下之前也不然不会反对都督的意见。 当务之急,便是如何才能将吕家父子击破,务必生擒或者捕杀之,否则其卷土重来,将会是长久之患。 甚至属下窃认为,氐人之威胁,已经胜过凉州。如今我军在凉州的战斗中占据上风,所以王师也没有必要陈兵姑臧城下,可以抽调一部分兵马前来上郡。” “凉州局势未明,是否有些草率?”崔逞忍不住问道。 他代表姑臧城外的王师前来,自然也要尽可能地维护王师的利益。 跋山涉水跑到姑臧城,现在又把军队直接拉回来,王师将士们免不了也会有怨言,而且到时候一说,当时崔逞也在现场,怕是一群人不好说都督做得不对,就要来说他崔逞办事不利了。 这种得罪人的事,崔逞自然不能做。 梁殊皱了皱眉,姑臧那边显然应该是打不起来了,都督和宋家都有和谈之意,相比之下,对氐人,显然大家只有你死我活的可能。不能指望一个提前被苻坚安排着偷溜出去的人对王师能有多少好感。 若不是实力不济,吕家父子恐怕早就来攻安定,为苻坚报仇了。 “上郡之敌,显然更重要,王师上下,也应知轻重缓急。威慑姑臧,其实王师此战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转战上郡,既是为了避免局势恶化,也是开启下一次战斗,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妥。”梁殊沉声说道。 “氐人现在已经广树城寨,难以称之为‘龟缩上郡、苟延残喘’,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身为安定郡守的梁兄都不知情,现在着急想要调动王师,难道不觉得羞愧么?”袖子一振,崔逞颇为不满的说道。 “就事论事,不就人论人,此都督府行事之准则也。”梁殊皱眉,“余初来乍到,不了解敌情,有疏忽之处,自然请都督批评,但是眼前之局,总归是要破解的!” 说罢,梁殊干脆了当的对着杜英拱了拱手,显然不想和崔逞纠缠。 杜英的目光在互不相让的两个人身上扫过,无奈的说道: “虽然现在知道氐人豪酋是吕家父子,但是氐人所占据的地盘仍然是那么大,氐人的兵马也仍然是那么多,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让谢玄率步骑去战便是。无须再多争执。不过刚刚梁殊所言也有道理,吕婆楼毕竟是苻坚之师,手腕或许更多一些,所以多调遣一些兵马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吧,余亲自下令,调遣八百步骑折返安定,同时尽快动身前往姑臧,若是军中真的有人心不稳之处,余也能弹压。 更何况杀氐人,可比站在姑臧城外看着,却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来的好多了,不见得军中就对来回波折有意见,崔主簿也不用如此多虑。” 杜英仍然打算前往姑臧,而不是坐镇安定,这自然让梁殊和崔逞眼前一亮。 若说关中谁能一人抵千军,恐怕也就是眼前的杜都督了。 有杜英在,军中的抱怨自然会少很多。 而且有杜英在,自然也就可以体现都督府对于凉州的重视,不管是敦煌、酒泉和张掖各地的世家,还是姑臧城中现在依附于宋氏的世家,大概都愿意和杜英当面谈一谈。 效果远胜于单纯的兵马威慑。 同时,杜英看向凝神思索的谢玄: “对于进攻上郡又没有了信心?” 什么叫“又?” 不过谢玄终归没有敢对杜英表示不满,摇头说道: “氐人残部,土鸡瓦狗尔,翻不起什么风浪的。吕婆楼和吕光纵然有才能,也挽救不了雍州尽为我有的大势所趋。 正是因为知此,所以吕婆楼现在肯定也会有所犹豫,到底是和我军生死决战,还是索性自暴自弃,开放榷场,往来通商······ 至少从目前来看,他们是想要定居在上郡,也没有北走草原之意,所以这肯定是吕婆楼在犹豫的问题。 他想要给苻坚报仇,可是他麾下的这些氐人也都是做这般想法么?从长安到安定,都督已经把氐人的脊梁骨打断了。 更甚至,对于这个本来就是一盘散沙的民族来说,他们能够凝聚在一起,形成氐秦这么一个国家,主要还是因为外有匈奴和鲜卑的压迫,内有苻家这个三代皆强的家族罢了。 如今打是打不过,苻家也没了,吕家是否有那么强大的号召,能够让这些氐人残部们放下心中的畏惧,和我军生死决战? 又是否有这般信心,能够战胜我军?” 谢玄的问题抛出来之后,崔逞和梁殊面面相觑。 他们显然都在尽可能地把对手想象的强大。 骄兵必败,因此只有站在这个角度,才能尽可能准备周全。 杜英的眼眸之中闪过光彩,但仍负手而立: “继续说。” 谢玄伸手指了指舆图上的上郡方位: “异位而处,若我为吕婆楼,肯定是不想打的。现在不过是尽可能的积攒一些兵马而已。 若王师北上,那么可以先打,打不过之后再做决断,是跑还是降,其实并非全无退路。 尤其是现在都督府也并没有要把氐人和羌人赶尽杀绝之意,在发现实在打不过之后,吕婆楼不见得不会投降。 与此同时——” 他话锋一转,手也落在安定和北地郡上: “王师人数不多,但合兵一处,以清扫残余。这对于在和氐人的战斗中屡战屡胜的王师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事。 我军出动的固然不是精锐,不是百战之师,甚至很多都是新兵。可是氐人呢? 他们的步骑精锐,其实也都折损在了安定之战中。吕婆楼收拢的这些残部,分别来自于不同的氐人豪酋,或是苻坚,或是苻生,或是苻雄,更或是苻柳和强氏等。 这些氐人残部,本来在朝堂上都还是互相攻讦的,现在汇聚在吕家,甚至不是苻家的旗帜下,就真的能强者为尊、对吕家言听计从么? 的确,强者为尊或许没错,但是吕家,有没有这个资格能够被称为强者? 强者,是需要实际的战斗来证明的!”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五章 给清河崔氏带个话 强者,是需要证明的。 而吕家,显然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们只有战胜了王师才能证明。 可是如果真的如谢玄所说,那么吕婆楼大概也还在纠结,能不能打得过王师,自然在气势上就逊了一筹。 再加上吕家本身也没有太多的部曲,双方真的打起来,吕家可能号令的动来自不同豪酋、甚至之前还曾经是氐人的不同残余部众? 从这个角度来看,吕婆楼其实已经在难解的死局之中。 既如此,何惧之有? 两千五百步骑,其实已经很抬举他了。 梁殊不由得感慨道: “少将军胸有韬略,关中之福也。” 谢玄还没有说完: “王师在兵马组成上,其实是优于氐人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关中,也优于氐人的上郡,无论是从浅层次而直接的粮草补给,还是从深层次且广远的施政和惠民,我们都占据优势。 而且现在关中百姓已经清楚,都督府和其余曾经来到关中并且统治他们的势力都不一样。 他人所为,或名或利,乱世之中,名有好坏,利有贵贱,很多人都是为了称雄称霸,为了发家致富,更或者是为了活命,但是没有人,是真正为了关中能有太平盛世。 但都督,如今的所作所为,自然是真的为了关中的百姓。因而两相对比之下,民心在我,情理之中。 而不只是民心在我,财富也在我,冶炼、锻造等技术也在我,关中占据如此多的优势,战胜上郡的氐人残部,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 谢玄的一番话,让梁殊和崔逞都陷入沉思。 关中的最大优势,显然就是得民心。 一切都是建立在民众的基础上。 而如今的关中能如此富强,的确也和民众有脱不开的干系。 那么相比之下,胡人的统治之下是缺少了王化和礼制,江左的统治之下呢? 短短半年,杜英就能在百废待兴的关中废墟上建设起来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势力,而坐拥东南财富和无数南渡世家、百姓的江左,似乎在这些年的发展上,乏善可陈。 个中原因,难道就是因为双方的出发点不同、奉行的制度不同么? “那属下先告退。”谢玄对着杜英拱了拱手。 杜英颔首:“上郡有尔,我心安矣。” 说罢,他有些无奈的看了一下仍然在思索什么的崔逞和梁殊。 谢玄的话,固然说得有理有据。 可是他的最终目的,只是想要把他们引入这种“这国怎,定体问”的深思之中,当他们开始不断地盘算和探究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心情再去想,让谢玄带着两千多兵马去招惹上郡的氐人残部是不是合适了。 “话虽如此,但是关中的强盛,也不是现在就已经实现的,这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因此对于上郡之敌,还需要······”梁殊缓缓开口,可是旋即露出楞然的神情。 人呢? 谢玄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杜英仍然还在翻看着公文。 梁殊不由得跺了跺脚,谢玄这小子,当真是狡猾! “或许都督现在在关中所采取的这些施政策略有可取之处、有优于江左和胡人之处。”崔逞倒是早就注意到了谢玄的离开,不过谢玄离开对于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坏事,他本来就不想调兵前来上郡,所以就装作没看见。 而且很显然,刚刚谢玄提出的关中“制度优势”,等于在宣扬一种推翻世家制度,而立足于百姓的观点,这让崔逞更着重于能不能反驳这个观点: “但自两汉以来,察举制颇多弊端,九品中正制的确是朝廷和民间都认同的制度······” “崔兄此言差矣。”梁殊当即反驳,他的出身在西北也算不错,但是放在天下的范畴内顶多算是寒门,“这不是民间认同,而是掌握着兵马和钱财的世家认同。 正是因为民间不认同,才会有那么多的百姓乃至于世家子弟,甘心为胡人所驱使,不是么?” 说罢,梁殊还挑衅似的挑了挑眉。 显然他所说的“世家子弟”之中还包括崔逞。 若是世家也觉得这种制度是最适合朝廷统治的,那么你们清河崔氏也应该抓紧想办法南渡去投奔朝廷啊,在北方兜兜转转作甚? 崔逞一时语塞。 杜英则轻轻咳嗽一声: “孰对孰错,孰优孰劣,时间最终会裁决一切。所以诸位只需要依令而行,静观其变就好。” 崔逞和梁殊也知道,没有实际证据之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也没用。 当即梁殊拱手告退,而崔逞倒是在犹豫什么。 杜英瞥了他一眼: “崔主簿还有要禀报的?” 崔逞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一般,开口说道: “属下并无公事,但有私事。崔家子弟,也沦落胡尘多年矣,所以属下恳请都督允许崔家子弟进入关中书院求学。” 杜英看着他,似乎想看一看崔逞是真心还是假意。 崔逞郑重的一拱手。 显然崔逞在意识到杜英的施政方略在短期内不会发生改变之后,打算为自家多谋求一些好处了。 若是在未来,世家真的在关中消弭,那么关中书院就是崔家子弟们向上爬的最佳途径。 来晚了可就没有机会了。 人不在长安,但崔逞也能猜测到,关中、江左等地的世家,怕是都在打关中书院的主意。 看到崔逞已经躬身,杜英这才露出笑容,旋即伸手虚扶一下: “崔主簿何至于此?关中书院自开办之日起,便有教无类,此亦为圣人之言也。所以无论是寒门黔首,还是高阀子弟,都可以入学。” 崔逞抬起头,正对上杜英和煦的笑容。 他喃喃说道: “都督高义!” 只要关中书院的大门对着崔家子弟敞开,那么崔逞相信,至少在这一代中,崔家还是能有不少人崭露头角的。 清河崔氏,或许真的不需要继续龟缩在河北了。 关中,大概是崔氏延续生存的新希望。 至于下一代人,崔逞现在还顾不上。 “不只是崔氏,无论是江左,还是河北胡尘之中,但凡是有一心向学的,但凡是有想要为这天下做些什么的,都可以来我关中。”杜英接着说道,他伸手拍了拍崔逞的肩膀,“这句话,劳烦崔兄带给家中。” 此刻,杜英不是在和军中主簿崔逞说话,而是在和清河崔氏的崔逞说话。 称呼都不一样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六章 都督动动嘴 杜英在第二天早上启程前往姑臧。 而梁殊早在见完杜英之后,就在崔逞的陪同下,在当天夜里就快马加鞭先赶往军中。 与此同时,谢玄也带着杜英调拨给他的骑兵,前往北地郡,在那里,他将会与从新平等地调拨过来的郡兵汇合。 如今关中的兵制,采用的是募兵制,前线征战的主力,世人已经习惯以王师称呼之,而在地方上训练的新兵和因为年龄问题逐步退下来的老兵,则被称为郡兵。 这也就保证了郡兵训练的以老带新。 而在郡中新兵训练合格之后,会调拨到王师之中,以补充兵力。 因而调拨给谢玄的郡兵,实际上也是本来就打算补充到王师之中的新兵,而不是只是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的普通丁壮。 追求士卒的能力和士卒训练的质量,而不是单纯的追求人的数量,采用人海攻势,这也是关中练兵的特色。 为此关中可能需要支出更多的钱财和精力,甚至为了养活这些兵马而准备的伙食,也不比养活一支人数超过他们两倍的这个时代常见的流民军所需要的少。 但是无论是从一支军队的实际战力,还是从关中现在巨大的人口缺额角度来看,这种精兵政策都是最适合关中的。 更何况关中王师的将领们,在经历了灭氐的战斗之后,其实都开始逐渐把目光向东、向南转移。 平定西北、东出潼关,这是关中既定的战略。 而想要在未来逐鹿天下,一支零零散散、只是有人数优势,甚至相比于胡人,这种优势都不明显的军队,并不足以胜任这个任务。 所以打造一支精兵,碾压天下对手,这也是关中将领的共识。 正是因为关中的郡兵构成,以老带新,不见得就比正值壮年的王师差到哪里去,杜英才有信心把这支军队交给谢玄。 从一开始,他委任谢玄担任主帅,就不只是因为谢玄个人的能力。 将有能而兵可战,这才是杜英的底气。 马车碌碌,这一次,杜英并没有在外策马而行,而是选择了坐在马车上。 原因无他,随着西北的平定近在眼前,杜英必须要开始把注意力向东转移了,他要给六扇门制定一个更为详尽的发展纲要。 包括但是不限于如何建设密谍据点、如何利用本地的风土人情掩盖自己的身份、如何借助关中现在流行的戏剧等等以让六扇门的人随着关中的商队和戏班子快速在南方各处州郡立足。 另外还有怎样训练六扇门的密谍,毕竟密谍所需要掌握的技巧类似于军中斥候,但和斥候又有不一样的地方,至少斥候并不承担在城镇之中刺杀、长期潜伏等任务。 当然,此时呈现在桌案上的一张张图纸上,还勾勒出来一些轮廓。 郗道茂拿起来图纸,依稀可以辨认出来这其中有短刃、短弩、流星锤、梅花爪等等东西,显然是为了密谍量身定做的。 联想到图纸上这些遒劲有力的线条最后都会转变成锋利的兵刃,郗道茂不由得小手儿一抖,果断的放下了图纸。 杜英此时正咬着炭笔的笔端,外面裹着的一层薄薄的木头上都出现了深深地咬痕。 摇晃的马车本来就让人的注意力很难集中,而且想要把一些现代化的特种作战和间谍理论与这个时代的技术和理念融汇在一起,更是很考验人。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写出来一份用力过猛的大纲。 不过他旋即惊了一下,因为嘴边的笔被一只探过来的手直接夺了过去。 郗道茂略有些不满的将那支炭笔收在盒子中,又拿了一支新的炭笔递给杜英: “相公不要总是咬笔头,都咬到里面的碳棒了,等会儿怕是牙齿都要变黑了。” 自从昨日喝醉了酒,被杜英连哄带骗的叫了“相公”之后,郗道茂最后的心结似乎也解开了,一声声“相公”叫的温柔,但是管起来杜英,已经颇有几分杜家夫人的风范。 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无妨······” “怎么就无妨了?”郗道茂不满的说道,“若是相公的身体有了问题,妾身如何能和阿元姊姊交代? 算了算了,妾身也管不了相公,相公若是愿意,就继续吧。妾身的委屈,怕也只有自己能体会了。” 杜英愣了愣,伸手揽住她。 郗道茂微微挣扎了一下,也就顺从的靠在他的肩头。 “茂儿,你变了······”杜英感慨。 “这样,不好么?”郗道茂露出些许紧张的神情,看向杜英。 “原来的时候,人在我怀里,心却如隔山海。可是现在,就算是人不在我怀里,也能感受到你的目光和你的心,都在这里。”杜英轻声说道,“所以没有什么不好的。” 说着,杜英瞥了一眼坐在马车角落里打瞌睡的归雁——这丫头的睡眠质量是真的好——发现没人看着之后,杜英低下头。 几乎是在杜英瞥过去的同一时间,郗道茂也看了一眼归雁的方向,当她的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发现杜英已经近在咫尺。 唇唇相印,接着两个人就要揉做一起。 角落里,归雁的眼眸微微露出一条缝。 看到杜英的手都已经滑入郗道茂的衣襟中,她不由得撇了撇嘴,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们两个,但不小心撞到了马车中的小桌案,小桌案平移,发出了不小的声音。 可是马车中的两个人,对此置若罔闻。 其中一个,已经迷迷糊糊的不在乎外面在发生什么。 而另一个,本来就知道这丫头在装睡,因此也毫不在意,尽管肆意的动嘴,掠夺甘甜与芬芳。 ————————- “都督动动嘴,属下跑断腿啊!” 长安城南的工学院外小山塬上,有人叉着腰发出这样的感慨。 放眼关中,敢于这般在光天化日下议论都督的,不能说为数不多吧,只能说能直接锁定嫌疑人。 自然就是雍州别驾王猛。 跟在王猛身后的商曹掾史全旭、工学院祭酒沈文泽,眼观鼻、鼻观口。 一言不发。 这种吐槽都督的话,王猛说得,他们自然是说不得。 大概是发现自己身边的人都没有应和的意思,王猛觉得有些无趣: “工学院现在已经招生了多少人?既有的科目是不是都能够满足工坊的需求?” 这话直接戳在了沈文泽的心坎上,原本心思都不知道飞到九霄云外,大概是在想着接下来发明什么新器物的他,当即打起精神。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七章 属下跑断腿 只听得沈文泽瓮声瓮气的说道: “回别驾,人数已经超过三百,所设科目已经超过十个,包括冶铁、探矿、农具、城筑、造纸等等,并且按照都督府的要求,打算新设立印刷科目。” 这个原本初来关中的时候,颇为不善言辞的汉子,现在在工学院祭酒的位置上呆的时间长了,显然也历练出来了不少。 王猛点了点头,正想表示“很好”的时候,就被沈文泽的下一句话堵了回来: “但是······”他挠了挠头,有些羞愧,“学院缺少先生,大部分的先生都是工坊中的工匠兼职,有些人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学问倾囊相授,这就导致很多其实已经能解决的问题,还需要学生们自行摸索。 属下······属下也非全知,所以同样没有办法帮助学生们答疑解惑······” 王猛颔首,毕竟这个时代在教授学生、答疑解惑上的主体精神,还是师父学徒制,一个师父带一个学徒,将自己的知识倾囊相授,徒弟自然就是自己这个门派的传人,以后无论是走出去将自己的衣钵发扬光大,还是守着这门手艺,有自己的一口饭吃,就有师父的一口饭吃,都能够确保师父以后不会被饿死。 尤其是在乱世之中,能有一门能养活全家人吃饭的技能不容易,所以这也让工匠们对于自己的手艺格外看重。 当初杜英让关中盟的工匠们跟着王师的工匠们学习,可是正儿八经的作为一条谈判条件和桓温商量的。 而且当时的王师工匠们,半是因为桓温下达的命令不好违抗,半是因为日后他们还要随着王师南下,本来就没有打算常驻关中,所以关中的冶炼如何,与他们无关,才能耐心指点一些。 若是关中的工匠也要去抢他们的饭碗,那这些军中工匠们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藏私。 人之常情。 王猛缓缓说道: “他们不愿意拿出来自己的技术和经验,其实无外非两点原因,其一便是担心教会了这么多徒弟,最后饿死师父。其二便是长久以来的传统,让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接受这种改变。 无妨,工学院既然建立起来,就注定了是要消耗大量钱财的,余本来就有准备。 都督府会出面提升所有工匠的薪资待遇,并且都督府承诺所有的工匠都是终身制,就算是年迈,不能再从事工业生产之类的一线工作,都督府也愿意继续聘用他们为书院的先生,或者让各个工坊聘用他们为参事。 所谓的参事,就是负责建议工坊的生产和发展,负责组织研究新的技术和应用,这些对于经验丰富的老工匠来说,岂不是正合适?” 接着,王猛的目光在周围作陪的诸多人身上扫过,沉声说道: “现在你们身为都督府政策的落实者、直接面向百姓的宣传者,一定要记住,一切都要站在关中已经太平的角度来看。 他们所担心的是乱世,那么我们所给的,也是乱世么?都督府只要一天还在,就能够保护他们一天的利益。 尤其是这些经验丰富的工匠,都将是工学院最好的先生,他们现在或许还愿意在工坊中发光发热,可是年迈之后呢? 一定要让他们认识到,工学院,是他们最好的退路和养老的地方,所以给工学院传授知识,并不是为了让他们饿死。 而是让他们能够提前适应未来的生活,而是为了真的让冶炼等等工业技术发扬光大,为了让工匠,不再是底层。” 沈文泽和全旭等人若有所思。 的确,如今的关中和之前已经不一样了,应该改变的,大概不只是关中的制度,还有他们这些人的思想。 把江左或者巴蜀的老一套搬过来,自然不顶用。 王猛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从无到有、从头摸索,所以也不能强求你们面面俱到,但是遇到问题之后,想法已经不能继续被局限在之前的框架之中,要从桎梏里跳出来。 至于这些想法是不是能够成行,那是之后需要考虑的事,若是连想法都没有,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现在都督府已经掌控整个雍州,恐怕等到今年年中,就变成了掌控整个雍凉,届时,需要都督和余操心的事就更多,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方面,因而你们这些各个曹司主持事宜的人,就要有自己的考量方式。 所有的希望,不能寄托在都督或者我身上,更不能寄托在手下人身上。等到我们关注到这些问题,或者等到手下人跑来禀报的时候,怕是为时晚矣。 现在的关中,在每一个方向上都走得很快,而比如冶炼和对外征战,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前者打造兵刃,后者才能所向披靡。 因此只要其中一个方向的脚步慢了下来,剩下的方向就会被拖后腿,余期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带着自己所负责的方向,向前走······ 当然,不需要大踏步的向前走,因为余也担心你们扯到蛋,但是至少能够在一些方向上有所突破,是应该的吧?” 王猛说到最后,语气放松了下来,甚至还开了一个小玩笑。 不过全旭和沈文泽都在思考他指出的问题,没有人注意到别驾为了调节气氛而准备的玩笑。 倒是一些吏员们听到了,可是以他们的身份,也不敢笑。 王猛顿时有些无趣,只好挥了挥手让众人先退下。 他静静站在山塬上,看着眼前四处都在大兴土木的城南,再看看远处完成春耕之后,点缀着青色的原野。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啊。 想要让手下的人都知道作为上官在想什么,谈何容易。 “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准备的怎么样了?”王猛开口问道。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愣了愣,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让众人退下了,不由得摇了摇头,事情一多,自己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变糊涂的感觉。 不得不说,杜英立志于以书院、工坊和市集等为依托,以齐民编户、人有其田为基础,彻底取代九品中正制和世家制度,是对于整个社会既有发展认知和规律的直接变更。 因此需要做的、需要考量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从黑暗中探寻光明,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寻找不到方向,然后走向了黑暗的更深处。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八章 铁汉柔情 “从一片废墟上革新,谈何容易?”王猛喃喃自语,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缓步走下山坡,“不过既然一无所有,也不见得是坏事,大概比什么都有,所以什么都要推翻了,来得强一些······ 长安的官吏们甚至都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入手,更不要说其余州郡的官吏了,看来这个报纸,还是很有用处的。 报纸,就像是火种,在这黑暗中,火种传遍各处,在每一片黑夜里燃烧,而当这些燃烧的火焰汇聚成一起的时候,那便是燎原的大火,最终,将以摧枯拉朽之势,照亮黑暗、烧尽旧有的桎梏。” 说到这里,他已经走到了山坡下,看着站在眼前低声交谈的这些人,不由得眯了眯眼: “仲渊,这场燎原的火,我们要烧起来,但是又不能烧到自身。民意民心,只可顺之,便要顺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说得对!” “别驾?”看王猛喃喃自语的模样,全旭忍不住担心的问道,“别驾有何吩咐?” 王猛登时露出笑容: “报纸和印刷,要尽快落实,另外各个州郡市集之中,要设报纸兜售之处,价格绝对不能高,一文铜钱就可。额外的费用,由官府承担。” 全旭拱了拱手:“请别驾放心,都督府谢夫人处也已经表明了对报纸的关心,我等自然不敢怠慢。” “仲渊是有个贤内助。”王猛松了一口气,谢道韫的意思显然就是杜英的意思,长安城中谁不懂? 接着,他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难道我也得找个贤内助分分忧了?真是头疼的问题······”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旁边的全旭和沈文泽等人还是听到了。 大家面面相觑。 果然,大佬和我们头疼的问题从来都不一样······ “报!”一名传令兵策马从远处冲过来,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越过让开的人群,“华阴急报!” 王猛骤然抬起头,向东望去,无奈的说道: “那一对儿翁婿,也不让人省心啊。” ———————————— “······雷弱儿行事端正、刚正不阿,但是在指挥作战的时候又一向狡猾多变,擅长诱敌深入以聚歼之。” 华阴城东,王师营寨,中军大帐里,响起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 王师东路主帅邓羌,静坐在上首,看着他侃侃而谈。 军中的参谋们和副将们,一开始还是有些不屑甚至不满的,但是随着中年男子说到现在,脸上的神情已经一变再变。 将手中的木杆在沙盘上点了点,中年汉子沉声说道: “既然雷弱儿敢从潼关出兵,那么余有九成把握,其在潼关必定设下了埋伏,或是等我军靠近潼关之后,率军从蒲坂渡河,夹击我军侧翼,或是在潼关之中早有重兵等候,一旦我军匆匆进攻,则重兵合围,同样能将我军至于进退两难之地!” 中年汉子说完,营帐中众人脸色微变。 对方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基于他之前的身份,也是基于他刚刚侃侃而谈多半个时辰,对于潼关布防、对于周边地形地势,也对于雷弱儿本人的了如指掌。 由不得大家不信服。 “所以应当如何应对?”任群缓声说道。 今天早上,一直龟缩在潼关的雷弱儿突然率军出潼关,往华阴而来,人数在五六千上下,不多也不少,而且行军速度不快也不慢,甚至在距离华阴城不足十里的地方,直接停住了脚步、安营扎寨,似乎是打算攻城。 这让王师也迅速做出反应,击鼓聚将、派遣斥候,随时准备迎战。 华阴郡守任群也匆匆赶来。 这一战是打出去,还是依托华阴防守,军方也总要给他一个准话,华阴城中才能做相应的安排布置。 尤其是工坊到底是继续生产攻城云梯之类的,还是生产守城用的器械,而且自己是发动妇孺准备埋锅造饭、烹制干粮,还是准备金汁檑木之类的。 “将计就计?”邓羌问道。 中年汉子看向他,两人目光交错之间,显然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几成把握?” “六七成吧,得看雷弱儿腿脚好没好。”邓羌斟酌说道。 “追不上就不用追了。”汉子淡淡说道,“既然雷弱儿想要牵着我们的鼻子走,那就他打他的,你打你的。 他孤军深入,却又没有派遣斥候四处探查和封锁消息,说明应该不是想要借道河东、包抄蒲坂,而且蒲坂那边也不是无兵把守,河东又有鲜卑人往来,想要调兵河东,鲜卑人也不见得会同意。 所以后一种可能更多。既然如此的话,那就先赶走,然后再速速派人走武关过南阳,绕到潼关之后,一来探查是何方兵马前来,给了雷弱儿这般底气,二来这一支奇兵,说不定以后也能派上用场。” “南阳那边,仍在大司马府的掌控之中,我军想要通行,恐怕并不容易。”任群皱眉说道。 汉子瞥了他一眼: “一国之内,南北相争不休,甚至互相提防更胜于提防敌人······” 任群沉声道: “但好歹还没有刀兵相见,不比当初氐秦好一些么?” 似是被戳中了痛处,汉子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任群,而是看向邓羌: “能不能行,那就是你们自己决定了。” 说罢,他拍了拍衣襟,径直向外走去。 邓羌起身相送,然后回身说道: “洪聚兄,既然将······既然苻伯父已经打算留下来参谋一二,那就还是避免争执。” 任群看了他一眼,无奈的说道: “好好好,知道你们翁婿情深!要不是他骤然间提起来内部相争的事,余也不会着恼。 话说,你们也快到改口的时候了吧?什么时候办喜宴,怎么也得好好操办一下,现在都督府也挺乐意看到你们这桩氐汉婚事的。” “快了吧······等这场战事之后,关中再无有敌人直入长安之忧,余便向苻家提亲。”邓羌微笑着说道。 任群眉毛一挑:“你这样插旗,很容易出问题的。” 跟在杜英身边的时间也不短,邓羌自然也明白插旗是什么意思,无奈的说道: “这旗不插也得插。余还希望这场战事能快些结束呢,否则的话,巧儿都要显怀了······” 任群顿时瞪大眼睛,抚掌笑道: “还是你厉害啊。难怪刚刚苻黄眉看你眼神都不善。” 邓羌苦笑一声: “当时伯父还活着的消息传来,我们两个都一时没忍住,谁知道那么准······好了好了,别笑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九章 洪池岭下三军悦 看着眼前的这个军中赫赫威名万人敌,竟然露出些羞恼的神情,任群只好收起来笑容,免得他直接给自己一拳。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还未过门的夫人和孩子,邓羌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微笑。 铁汉柔情,大抵如此了。 只是邓羌和任群不知道的是,此时营帐外,负手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听着里面动静的中年汉子,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这汉子,自然是氐秦的上大将军苻黄眉。 自被押送到长安之后,苻黄眉一直被软禁在书院中。随着关中对氐羌的政策发生改变,都督府也把目光落在苻黄眉身上。 都督府不会继续苛待氐人,甚至开始宣扬氐汉一体、化氐为汉,自然要有一个不错的榜样拉出来善待一番。 氐秦的直系皇室子弟,身份敏感,以后也很有可能是要押送到建康府请朝廷判决的,因此作为旁系子弟,被俘之前更是没有什么名衔爵位在身的苻黄眉,就成为了不错的选择。 于是军中出面,聘请苻黄眉为参谋司参谋,然后让他带着几名年轻的参谋前来东线。 看在邓羌已经摇身一变变成自家准女婿的面子上,苻黄眉就算不兢兢业业,也至少该帮的也得帮一把。 “荆州那边会不会允许我们动兵过南阳,这的确是一个问题。”邓羌缓缓说道,“而且如果真的如苻伯父所言,其实我们已经能判断,站在雷弱儿身后的是谁了。” 显然最有可能就是同为羌人的姚襄。 相比之下,反倒是洛阳的周成,可能没有这个胆子,而且他也没有必要为了挽救潼关的雷弱儿而得罪关中,作为一个汉人,做好投降关中的准备显然更符合他的利益。 “你未来的老丈人,的确出手不俗。”伸手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任群微笑着说道,“若是这一支兵马动用的好,而我们的推测又是对的,那么可以从南阳直插许昌,给姚襄一个惊喜。 所以问题兜兜转转,现在又绕了回来,我们应该怎样才能出兵南阳而不引起荆州那边的反对呢?” 邓羌缓缓说道: “你我是不合适的,但是长安城中,还真有一位合适。只是这也是一场赌,就看大司马那边会不会念及旧情了。” 任群顿时明白过来,皱了皱眉: “我觉得让都督的老丈人去冒险,也不合适,真出了问题怎么办?尤其是现在······都督的另一个老丈人正在建康府冒险。” 邓羌不由得叹息一声: “那还是将此事禀报给别驾,请别驾抉择吧。” 任群看着他,迟疑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只要报告给王猛,以他对王猛的理解,王猛估计会倾向于支持,而一旦风声流露到谢奕那里,已经蹲在长安城无所事事很久了的谢司马,大概会直接提刀跃马,冲出城来。 所以一旦上报,那就等于确定了这个战略。 可是若解如今之局,这个选择又似乎是必然的。 “等长安回复。”邓羌起身,他说的是肯定句,在军中,他的话语权本来就高于任群,因此自然是不接受任何反驳,“在此之前,余先亲自‘送’雷弱儿回潼关。” —————————————— 姑臧城外,东南方向。 洪池岭,即后世的乌鞘岭。 沿着汉代丝绸古道深入河西,想要前往姑臧城,洪池岭是必经之地,是河西四郡连接关中的咽喉。 宋氏还有信心扼姑臧而和关中王师谈条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洪池岭还掌握在其手中。 有天险在手,纵然麾下的兵马属实不怎么能战,至少心中还是有几分底气在的。 “属下参见都督!”洪池岭下,桓冲和朱序带领王师众多将领齐齐出迎。 “众将士转战东西,自渭水之战算起,已有数月千日,甚至连除夕之岁都奔波在沙场!” 杜英伸手虚扶一下,接着对着周围的将士们也是一拱手: “在此,杜某谨代表关中数十万百姓,对守边开疆的诸位行此一礼!” “为国尽忠,应尽之责。”桓冲沉声说道。 他的脸上并没有骄傲自得的神色,反而有些羞愧,微微低下头,错开和杜英对视的目光。 对于一个以收复疆土为己任的军人来说,桓冲显然认为自己没有能在杜英赶来之前平定凉州战事,是一种耻辱。 甚至让杜英不得不前来凉州,也是他这个前线主帅的无能。 杜英看了一眼桓冲,说句实话,他现在也有点儿拿捏不准桓冲的真实想法,也只好寄希望于等会儿和诸将会商之后,再和桓冲单独谈一谈。 至少现在,杜英还是很期望桓冲能和自己一起做西北孤臣的。 短期内,关中经不起一次军中主帅和军民两政实际掌权者之间的冲突。 “此次前来,来也匆匆,没有携带劳军之物,不过诸位放心,长安、安定和天水都已经筹备大量粮草、酒水,转运到军营中,算时间,也就是最近几天,只不过很明显,余的脚步快了一些,把他们给甩在了后面。”杜英接着说道。 杜英把这个重任交给了戴逯,这也是为什么戴逯没有跟在杜英身边一起北上。 朱序、任渠等关中盟出身的将领,更是会心一笑。 虽然杜英已经从盟主变成都督了,但是很明显,他还是之前那番喜欢和大家言谈无忌的模样。 “不过这些酒水粮草的,太沉重,余带不来,但戏班子不沉,顶多也就是十几个人,几车家伙,所以余给将士们带来了!”杜英一挥手,“传我命令,军中演戏三日,给将士们放松一下!” 顿时,将领们也都按捺不住,纷纷露出笑容,而他们身后的将吏士卒们,更是直接爆发出欢呼。 要说什么在军中最受欢迎,显然就是戏剧了。 行军打仗,带着戏班子,拖累速度而且也有违军纪,所以军中将士们只能自己组建一两个草台班子、自娱自乐。 现在杜英带来的戏班子,自然是关中一等一的班子,不是军中将士们自己编点儿剧本就能胜过的。 而且很明显,军中的这些年轻人们,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除了看一些战争厮杀的戏剧之外,也喜欢看一些情情爱爱的。 这就是军中的草台班子们演不了的了。 桓冲皱眉,正想要说什么,杜英已经笑着说道: “一个个都这么高兴,结果都不请本都督去中军大帐坐一坐?” 正文 第八百五十章 杜英与桓冲论兵 洪池岭下,王师中军大帐。 杜英坐在主帅的位置上。 座下只有桓冲一人。 刚刚军中已经结束了议事,其实需要讨论并且等着杜英来拍板的内容并不多。 王师将领们按部就班汇报了自己的兵力多寡和现阶段在洪池岭战事中所承担的任务。 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而且杜英也没有打算听他们细说,既然已经来到军中,那么在未来的几日,杜英会走入每一个军营,亲自了解情况。 眼见为实。 除此之外,众将还商讨了下一步安排,宋家既然已经打算和谈,那么杜英自然也表示王师目前不着急进攻洪池岭,避免徒增伤亡。 等到姑臧城中谈判有结果了再做打算。 所以将领们发现,现在自己所剩下的任务,似乎也真的只有训练士卒以及让将士们排队去听戏了。 当然,杜英还给他们下达了一个额外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训练和发展骑兵。 洪池岭周边,本来就是天然马场,出产祁连良马,因此杜英也给各支部队制定了指标,让他们按照军中人数比例选拔骑手,三个月后进行考核。 这个任务也自然而然的交给了陆唐去监督。 论骑兵作战,军中就数他经验最丰富。 当然也是杜英看这家伙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攻上洪池岭、杀入姑臧城,为父报仇,所以得给他找点儿麻烦的工作去做,消耗一下过剩的精力。 抬头看了一眼杜英,桓冲沉声说道: “都督不打算强攻洪池岭了?” 杜英叹息道: “如果能够和谈,还是谈吧,宁肯关中在此做出一些让步。” “关中周边的局势已经恶劣到这般地步了?”桓冲顿时皱眉,“上郡那边发现了氐人的余孽,属下也听说了,都督府不是派遣兵马前去了么?” “不只是上郡,”杜英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杯子,放在东边,“潼关,雷弱儿。” 接着,他拿起来一份公文,放在东北:“河北的慕容氏,现在也已经差不多恢复元气了,正在向河东和山东蚕食。” 同时,拿起来砚台,放在正北: “草原上的柔然和鲜卑,争执不下,但不能保证哪一天,两者之中有一方胜出,然后将会直接威胁到朔方,沿着朔方南下,上郡、新平、北地,都在马蹄之下。” 最后,杜英拿起来镇纸,放在了最下方,看了一眼桓冲,没有说话。 意思已经很明了,江左和荆州,也不是关中真正的同路人。 桓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收住了声音。 “当然,这个敌人,余不想面对。”杜英又伸手将镇纸挪走,“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凉州的敌人,余也不想面对。 天下胡尘漫卷如此,我汉家儿郎,刀兵相向,岂不是让这些胡人们看了笑话、白占便宜? 所以幼子兄不想和荆州刀兵相向,余也不想和凉州杀个你死我活,我想幼子兄是能够理解我的。” 桓冲微微叹息,对着杜英一拱手: “之前的确是余目光狭隘了。” 接着,桓冲沉声说道: “但王师陈兵洪池岭下而不动,甚至使将士们放松,这样是否也有所不妥?” 杜英摇头:“张弛有度,将兵之法。幼子兄率军转战数月,将士们虽然多数时候都是在行军,但是还是难免疲惫的。 尤其是凉州已经远离关中,更远离荆州和江左,对于很对追随着幼子兄从荆州一路行来的将士们来说,这里距离家太远了,士气肯定也会受到影响。 因此若只是让将士们厮杀用命,却不能让他们放松一下,恐怕长此以往,会出问题的。” 桓冲脸色一沉,正想要说什么,杜英已经伸出手,示意他打住: “幼子兄心中所想,是抓紧平定所有不臣之地,令王化传达四方,因此幼子兄或许并不感疲惫,甚至时时刻刻都还能拿起兵刃为国而战。 可是将士们不一样,他们并没有幼子兄这么高尚的认知,因此他们所思所想的,或许是赚钱养家,或许是单纯的想要在乱世之中混一口饭吃。 若是王师将士们一个个也都立志北伐、化家仇国恨于刀锋之上,那么北伐早就已经胜利了,何至于今日? 更何况我们现在的对手,还不是胡人,还是凉州汉人,饶是幼子兄,刚刚被我一问,心中也开始揣摩,更不能强求将士们同仇敌忾了。” 桓冲脸上的神情变了变,他缓缓说道: “都督······” “还是以‘仲渊’称呼之吧。”杜英微笑着说道,“现在你我所论,治兵领兵之道也,在此道上,幼子兄是先行者,杜某只是后进。” 桓冲挤出来一丝笑容: “若是仲渊兄都是后进,那关中怕是无人敢说自己知兵了。” 不过杜英坚持让他以表字称呼之,自然是表示亲近之意,桓冲自然不会拒绝。 杜英笑了笑,径直说道: “我知幼子兄所求,因此也的确有些想法,想要和幼子兄商议,更甚至需要幼子兄的鼎力帮助。” 桓冲当即起身,拱了拱手说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都,不,仲渊兄,应当是知我者,因此还请仲渊兄详谈。” 杜英颔首: “古往今来,练兵,讲究的是让士卒们听从命令,遵从主帅命令而行,以愚兵之策,将士卒训练成一个服从命令,却不知变通的战场杀戮之傀儡。 因此士卒为主帅而战,领自己的粮饷,此天经地义也。若主帅命令不妥,士卒也只会拼命进攻,不论正义与否,道义与否。若主帅不给粮饷,那么士卒也只会消极怠战,也同样不论正义与否。 否则的话,王师当初在面对南下胡人的时候,又何至于屡战屡败?难道士卒们不想保卫自己的家乡和父老么? 只是因为长期所处的军中氛围,以及他们所接受的教导,让他们服从于命令,且缺少粮饷赏赐的鼓励,因此遇到碌碌无为的将领和只知道炫耀比拼财富、却很少赏赐下级将士的朝廷,又怎会能战、可战、善战?” “赏罚分明,强军之需。”桓冲插了一句,“五胡南下,确有强盛之处,但中朝兵马不善战,也的确不错。” “所以,我们当让士卒知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又当知道,战后自己能得到什么。”杜英接着说道。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一章 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桓冲顿时一惊,看着杜英: “士卒为何而战,为谁而战,这,这不是一个需要商讨的问题!” 为朝廷而战,为陛下而战,这是必然的答案。 杜英却对桓冲惊恐甚至带着警惕的神情置若罔闻,径直说道: “现在这个问题,早就已经不止有一个答案了。大司马,不也给出了新的答案么?” 桓冲一时楞然。 显然桓温麾下的兵马,也是为了桓家而战,为了荆蜀而战。 桓冲可以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这些桓家的兵马,没有半点儿忠君体国之心。 否则自家兄长这些年就白忙活了,更不可能在江南如此肆无忌惮的横着走。 忠诚于桓家的兵马,就是桓温最大的底气。 显然现在杜英也想给出一个新的答案。 桓冲直勾勾盯着他,虽然话是这么说不假,但是至少桓温从来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表露出来过任何一点儿谋反之意。 但杜英若是现在骤然提出来这样的说法,那简直就是要明目张胆的造反了。 桓冲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在自己面前出现。 甚至就算是兄长有这样的打算,他也要劝一劝。 天下未定、胡尘未平,汉家内斗,岂不是要让胡人笑掉了大牙? 杜英并没有在意桓冲的目光,淡淡说道: “余打算在军中也设立类似于私塾的部衙,让教书先生进入军中,或者由军中主簿兼任这个工作。 其主要目的就是教导将士们识字、读书,从而也给将士们一个学习和认知整个时代的机会。” 桓冲顿时愣住,这,好像和自己想象的开头有点不一样? 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既然将士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战,那我们就要教给他们,就要教导他们。 士卒,首先肯定还是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之前幼子兄说的不错。因此,认字,才能读书,才能看懂军令和舆图。 余期望的是,未来我军中的将士,纵然是在没有诸如校尉、偏将等中层将领的指挥下,也能够接受命令、决断作战方案。 即使是在战场上被打散了,犹然可以三五成群、自行向前发起进攻,而不需要等待主将下达命令。” 说罢,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 “当然了,现在我们所处的西北,地势广阔、视野开阔,军队想要走散、被打散,倒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们的对手现在的确没有这个本事。 但是未来,关中王师继续北伐,总归是要面临这样可能的困境的,所以让士卒们识字读书,在关键的时候能够发挥自己的智慧,那么说不准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都督设立参谋司,本意也是如此吧?”桓冲微笑着问道,“现在来看,参谋司之中人才辈出,都督的一番苦心的确没有白费。” 不过说着,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现在的西北,地势开阔,可是未来有可能要争夺的北方,地势难道就不开阔么? 真正称得上地势复杂的,应该是山脉纵横的巴蜀,应该是河网密布的江南······ 杜英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仍然在透露着自己的野心。 “参谋司更多的是选拔将领,精益求精,而现在要做的,则是普及。”杜英缓缓说道,看桓冲愣在那里,“怎么了?” “没什么事。”桓冲赶忙摇了摇头。 杜英接着说道: “这只是其一,而余认为,最重要的的,还是要让士卒们通过读书认字,了解到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战。” 桓冲皱眉,所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了? 他虽然隐隐约约猜测到了答案,但还是拱了拱手: “愿闻其详。” 杜英沉声说道: “他们要知道,是谁让他们不得不出战,是谁在肆意屠杀他们的家人,又是谁,让他们流离失所。 只有当他们意识到,有太多太多除了粮饷之外,犹然还需要他们拿起兵刃的理由,那么他们才会真正的愿意远征千里而无悔,真正愿意流干鲜血而不恨。” 桓冲又愣在那里了。 他以为杜英会说,士卒们要意识到为关中而战,为都督而战,为能够给他们粮饷的人而战。 朝廷给不了什么,杜英可以给得了很多。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从杜英的口中听到了这个答案。 “很意外么?”杜英问道。 “很意外。”桓冲知道自己脸上的神情已经出卖了自己,所以索性也就不掩饰了。 杜英轻笑一声,似乎已经明白桓冲的想法,接着说道: “余认为,唯有这样训练和培养出来的兵马,才是真正能够让我们实现北伐宏愿的兵马,才是真正能够给这乱世带来太平的兵马。 这乱世之中,胡人已经足够嚣张了,百姓也已经足够悲惨了,骑在百姓脖子上为威作福的那些人,也不配让这些将士们披肝沥胆,为他们卖命厮杀,为了他们的利益卖命厮杀。 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无畏的身影,应该向着胡人冲锋,应该背朝着他的家人、面朝着已经沦丧在胡尘之中的家乡冲锋,不是么? 更重要的是······” 杜英顿了一下,身形未动,但是目光之中已经流露出来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 “他们,也包括我们,就算是战死在这里,也要知道,为何而死。” 桓冲怔在那里,似乎一直在琢磨着杜英所说,良久之后,方才缓缓开口,而他的声音也有些干涩: “一旦这样,一支军队有了自己的想法,知道了自己去学习知识,这可能会让他们有反抗主帅命令的心思······” 杜英摇了摇头: “其实这并不是我们可以选择或者掌控的,根据关中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这已经是一种必然,只是早或者晚而已。” “书院?” “不错。”杜英缓缓说道,“关中现在正在全面推进书院和私塾的建设,未来经过私塾启蒙、书院培养和选拔的学子,通过考校之中可以从文或者从武,而那些没有进入书院的学子,也会广泛的进入各行各业之中,军队也是他们的选择之一。 对道德仁义的认知、对文字的识读,乃至于对天下大势的了解,本来就是关中人未来注定会具有的,王师士卒,以后主要出自关中,自然也不会例外。 因而与其等着军中将士们慢慢的自己完成这种蜕变,倒不如我们自己先动手来推行之。”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章 尚公主 桓冲深吸一口气: “仲渊兄,话虽如此,但是余还是不得不提醒一下仲渊兄,在关中全面推行这些私塾和书院,是给了寒门子弟乃至于那些原本不学无术的黔首百姓们一个上进的机会。 长此以往,就会直接伤害到世家门阀,也包括现在正跟随着仲渊兄征战的这些文武官吏将佐的所需,或许仲渊兄并不在乎世家能够获得什么,但是总归还是要在意一下手下人能够获得什么。” 杜英看着桓冲: “的确,这大概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但是这整个制度的替换,就是一个改革和谋新的过程,无论是改,还是革,都注定了会违背一些人的需求,但是只要这样做是给更多的人谋福祉,那么就是有意义的。 而且随着又一代新人通过这样的选拔制度取代了现在的一代人,那么他们就是这些制度的受益者,自然也就会开始维护这样的制度,甚至都督府不需要斥诸武力,也能够让这样的制度在一代又一代既得利益者的手中传承下去。” 桓冲登时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当一代人通过这种方式走到权力巅峰的时候,他也就只能尽一切可能去维护这种制度。 一半是因为他正是因此这样走过来的,所以维系这样的制度也是在维系自己的出身。 另一半自然就是因为这样的制度已经得到了天下人的认可,因此谁反对,自然就是反对天下人。 杜英现在反对世家制度,就已经在都督府内闹得沸沸扬扬,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议论纷纷,而天下人的分量,自然更在世家之上。 任何一个世家,也挡不住愤怒的天下人。 甚至一个世家的崛起,本来就是建立在民望和名声之上的,百姓们寄希望于世家能够代表自己这一方乡土的利益,才会推举他们走出去。 因此世家和百姓之间,本来也都是相互依存和相互利用,从来谈不上作对。 敢和天下作对的,放眼过去,基本上都是亡国之君。 “万事开头难。”桓冲沉吟道,“纵然仲渊兄说的颇有道理,可是现在只是开始······” 杜英看着他,郑重说道: “因此,余更需要有志同道合的人,需要有人来携手一并走完这条路。 诚如幼子兄所说,的确有很多人,包括现在都督府内的很多人,都存有疑惑或者不满,他们或许会听从于我的命令,但是一旦遇到挫折,便会顿步不前。 因而余还是需要更多,能够真正理解我想要做什么的人,这样就算是遇到挫折,也会仗剑披荆斩棘。”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桓冲站起身来,对着杜英郑重拱了拱手,“不管仲渊兄所做是对是错,余都敬佩仲渊兄的决心。” 杜英看明显知而不言的桓冲,笑了笑,既然你不敢直接答应,也不直接拒绝,那心中就还是有所犹豫的。 犹豫就好,总比拒绝来得强。 杜英也没有指望着桓冲能够脑子一热,一口答应下来。 毕竟一旦成为了杜英的同路人,这意味着他们现在所做的固然还是为了这个天下,但也站在了江左和荆蜀的对立面。 单是日后和自家兄长刀兵相向,桓冲就接受不了。 桓冲也看到了杜英流露出来的笑容,心中愈发有怪异的感觉,只好提醒道: “仲渊······这般做,终归是要和很多人为敌。” “既然这乱世已经糜烂如此了,那定然是有什么地方错了。”杜英淡淡说道,“错了,就要改。 我坚信我所选择的路是正确的,那么就算是和很多人为敌,那又如何?成,则功在千秋,败,则问心无愧。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说着,他原本看着舆图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瞥了桓冲一下,让桓冲只觉得有一股热血直冲上头。 杜英的话,显然直接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让他恨不得直接大吼一声“这样的路,也带我一个,一起走!”。 不过他终归是有太多的羁绊,不能说走就走。 艰难的呼了一口气,桓冲缓缓说道: “那就祝仲渊能心想事成。” 意思自然是,自己虽然并不会参与到其中,但是也不会反对杜英打算这么做。 杜英点了点头,正如他之前所说,想要在军中扫盲,重点还是向军中委派书院先生,或者以批次的方式推进,先给军中的主簿、司马和长史以及选派出来的士卒代表们扫盲,然后再让他们去把学到的知识传授给更多的士卒。 整个过程其实并不需要桓冲这个主将做什么。 既然桓冲不打算参与,那杜英也不介意将他排除在外。 关中王师,未来终归是杜英这个都督指挥的王师,所以桓冲愿意放弃这个增加自己影响力的机会,杜英也不会跟他客气。 桓冲坐下来,径直说道: “之前我家那不懂事的侄儿在长安给都督添了很多麻烦,还请都督莫要见怪。” 桓冲一开始并没有和杜英讨论这个话题,大概是因为觉得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反而有可能让两人产生分歧, 也大概是因为有些羞愧,若不是桓济和王凝之在长安整出来那么多幺蛾子,杜英也没有必要跑到长安,又折回西北。 杜英微笑着说道: “见怪不见怪的······反正都已经如此了,总归是要给大司马和幼子兄几分面子的。 而且桓济······大概也不会在关中停留太久了,可能幼子兄还没有收到消息,朝中传出了风声,陛下有将皇室子女许配给桓家的意思,以再续前缘。” 桓冲愣了愣,尚公主? 哦不对,皇室子女的范畴也很广泛,而且陛下本身年幼,哪里来的公主嫁给桓家? 至于再续前缘,那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续缘的。 自家大嫂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阿兄和大嫂之间相爱相杀,他们这些做兄弟的又不是没有看见。 显然司马氏的主要意图,还是拉拢桓家,想要借助桓家之手抗衡王谢。 不管怎么说,现在掌兵在外的桓温,也是正儿八经的外戚。 而王谢和司马氏可没有桓家和司马氏之间那么亲。 陛下,准确的说,是代替年幼的陛下行监国之权的抚军大将军司马昱和褚太后,想要维持皇家仅剩的权力和名望,那么自然而然的要拉拢在外强藩以达到对王谢的制衡。 正文 第八百五十四章 昔年纨绔,物是人非 除此之外,抚军大将军司一直以来都想扶持二三流士族站出来对抗王谢和桓温,殷浩就是他们一手强推上来的。 结果殷浩令人大失所望,还和桓温闹出了很大的矛盾,抚军大将军意欲这么做,大概也有安抚桓温之意。 既然做政敌斗不过,那大家不妨还是做朋友,做亲家。 这么一想,皇室流露出这般意思,也在情理之中。 而一旦真的让皇室和桓家联姻,那么桓温进入建康府、主持朝政,似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桓家真正越过王谢两家,成为江左第一大族,近在咫尺。 “为什么是桓济?”桓冲好奇的问了一声。 “他没用了。”杜英径直说道,“所以必然是他。” 桓冲:······ 直白的回答,让他无法反驳。 接着,杜英看向桓冲:“日后,桓家在关中,应当是幼子兄来担纲了,幼子兄想要往哪里走、说什么话,需要多想一想了。” 说罢,杜英径直向外走去。 桓冲却并没有跟上他,只是坐在原本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良久之后,方才露出一抹苦笑。 这种夹在家族崛起的梦想、兄长们奋斗之后的成果以及个人的思想和追求之间的感觉,真不怎么好受。 这家伙······也就是仗着整个家族不在关中,所以破而后立,才走出的这么一条路。 想要让别人都能和他走一样的路,谈何容易? “一旦桓家再和皇室结亲,那就是彻底的结盟和对抗······”桓冲喃喃说道。 胡人未灭,江左,要先起波澜了。 这让他心中,愈发愤懑。 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孰轻孰重,他们何时可曾分清? ———————————— 长安,都督府内,此事同样是讨论的重点。 而且相比于刚刚在半路上收到消息的杜英,都督府已经讨论了多日,并且掌握了更多的消息。 “皇室想要尚公主,那没得选。” 谢奕的声音在都督府议事堂上悠悠响起: “当今陛下年幼,先帝亦然是早崩,唯留下来陛下这一个子嗣······再往上论,就是几位大长公主,但是这辈分就完全乱了套。” 桓温正妻南康公主便是先帝司马岳的姊姊,若是把先帝司马岳这一辈的小妹嫁给桓家的话,那乱了辈分不说,而且好像也没有适龄的人选。 堂上,王猛、阎负等北地出身的官吏都竖起耳朵来听。 说来有些惭愧,对于身处北方的这些汉人们来说,司马家的皇帝换的太快,权力更迭不休,往往等到他们知道消息的时候,皇帝都又要换一个了。 久而久之,大家最后索性都认为真正能够代表皇室的实际上是充当摄政王的会稽王、抚军大将军,代表着整个司马氏的司马昱和垂帘听政的褚太后。 到现在都已经有点弄不清楚,几位皇帝之间的关系了。 现在谢奕捋了一遍,王猛方才点了点头,叹息道: “所以就只剩下郡主了,唯一配得上桓家的,也就只有会稽王的郡主了,否则就是对桓家的敷衍,有还不如没有。会稽王膝下可有适龄的女儿?” “自然是有的。”谢奕不由得叹息一声,“早些年,道万兄(司马昱表字),哦,也就是会稽王殿下,和大司马还是好兄弟,我们这些少年没有少在建康府的街道上浪荡。 想当时啊,道万兄常常仗着自己的身份,帮助我们摆平和其余世家的冲突。当然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天打断了刘家恶奴的腿,明天和褚家的小子抢女人之类的······” “咳咳!”下面响起来清脆的咳嗽声。 谢道韫就坐在谢奕的下手边,同坐的还有周蓬儿和疏雨,今天基本上长安城中没有紧急事务的掾史们都赶来了,所要商讨的自然远不止是这一件事。 因而谢道韫现在负责女子工坊和女子书院的管理和筹建工作,再加上众人都知道她其实更是杜英留在长安城真正的话事人,因此自然也不反对谢道韫列席。 谢才女已经有自己的手腕和能力证明,她和寻常的女子又多有不同之处,至少赢得了现在在座列位的认可。 轻咳两声,谢道韫当然是为了提醒谢奕,现在不应该谈论当初你们一群纨绔在建康府当净街虎的那些往事。 尤其是强抢民女什么的,这也不光彩。 若按照关中的律法,现在决曹就能把你这人证直接抓起来。 谢奕也回过神来,从对于往事的回忆中拔出来,淡淡说道: “所以当年会稽王和大司马,本来就定有儿女婚约,甚至大司马能够就任安西将军、出镇荆州,也是因为会稽王将这个位置让给了他,为此还引起了刘真长的反对。 刘真长发动江左清谈、玄学诸位大家一并反对,都被会稽王拒绝,自此,大司马算是彻底和江左清流世家翻脸。而他出镇荆州之后,奇兵入蜀、攻破成汉,横踞荆蜀上游,和会稽王之间······亦然是再也回不去了。 什么儿女婚约,自然也就随之作废,不过桓家和会稽王家中,适龄的儿女,总还是在那儿的。” 说到这里,谢奕露出惋惜的神色,悠悠然长叹一口气。 后面的事,众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司马昱引殷浩抗衡桓温,结果没想到殷浩不争气,一场北伐、一败涂地,徒留笑柄。 司马昱现在也只好亲自上阵,收拢殷浩剩下的清流残部和褚家等外戚势力,和以王胡之、王羲之、谢安等人为代表的王谢各家以及桓温的荆蜀势力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现在桓温明显是这其中最强大的一方,所以司马昱想要通过联姻的方式安抚桓温,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旧事重提,已然物是人非。 当初两个少年的约定,是出于友谊。 而如今,怕只是为了利益。 作为见证者的谢奕,尚且唏嘘不已,作为当事人的双方,更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现在显然也不是为桓温和司马昱破碎的情谊感到惋惜的时候,关中更需要做的,自然是看一看能够从这一次联姻之中牟取到多大的利益。 “这么看来,桓济对关中,还是有用的嘛!”王猛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众人皆露出奇怪的神情,没有跟上王猛的思维跨度。 桓济对于桓家来说,自然是有用的,再不济也能拉出来和司马氏联姻。 可是对关中,还能有什么用?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五章 桓济对关中的作用 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份军文,王猛微笑着说道: “很简单,既然桓家需要桓济来联姻,那我们就找到了一个派兵出武关、过南阳以掠地许昌的机会。” 说罢,王猛一边把军文递给谢奕,一边走到舆图前: “诸位或许知道,又或许还有人不甚了解,就在五天前,潼关雷弱儿出兵进犯华阴,已被我军击退,期间,雷弱儿并无恋战之心,有诱敌深入之态,因此我军并未再做追击。 事后斥候查证,羌人姚襄所部麾下八千人,在八天之前经过渑池,因此怀疑其已屯兵潼关,和雷弱儿会师一处,以攘助雷弱儿。 因此华阴军中提议,我军可佯攻潼关、正面牵制雷弱儿和姚襄,另派遣一部精锐兵马,出武关、过南阳,掠击许昌,破姚襄无防备之后方。 然我军如何才能经由大司马府之允许,经过南阳,一直是无法解决的问题。现在好了,正要睡觉的时候有了枕头,我军以护送桓家三公子返回荆州为借口,便可以出兵武关,至于等到了南阳,这一路兵马再转向何方,大司马府想要拦,也拦不住了。” 谢奕登时眼前一亮,他之前也看到了华阴送过来的战报,其实当时甚至还觉得苻黄眉危言耸听,但是当斥候送来消息之后,谢奕也不得不表示,对于雷弱儿的狡猾,还是苻黄眉更有认知。 长期龟缩在潼关,雷弱儿一直示敌以弱,以至于都要让人都要忘了,这可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凭借实打实的战功和才能在氐人的朝堂上位极人臣的羌人。 这也让谢奕不得不承认,潼关的战局的确有些棘手。 而如今,这原本啊看上去不太现实的破局之法,竟然还真的找到了可行之处! “这兵荒马乱的,送桓家小子南下,情理之中!”谢奕当即一拍桌子,激动的说道,“大司马是谢某过命的兄弟,我这个做叔叔的怎么也得把我的好侄儿送到南阳!” 一道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在说: 那是想要送桓济一程么?明明就是想要打仗。 就桓济之前做过的事,按照谢奕的习性,不直接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他一刀就已经很客气了。 桓温是桓温,桓济是桓济,在这种公私恩怨上,谢奕一向分的很清楚,给自家老兄弟除掉一个丢人现眼的祸害,谢奕也绝对不会皱皱眉。 王猛的目光则在袁宏和阎负等人身上掠过。 出兵南阳,放眼整个关中,自然也就只有谢奕最合适,毕竟护送桓济南下这种借口,别人来说,自然没有谢奕亲口说,来的管用。 因此袁宏他们都不做反对。 更何况对于现在的都督府来讲,谢奕的身份也的确有些尴尬,他的官衔不高,却实际上代表着江左、大司马府这两方势力,而且还在如今关中王师之中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任渠、戴逯等人都是他的旧部。 不管他实际上是站在哪一边,大家做出任何举动,也都不得不考虑谢奕的存在,也得顾虑到采取的政策和方式会不会引起谢奕的不满。 现在谢奕离开长安,自然让众人少了些掣肘和顾虑。 谢道韫本来是想要反对的,没有哪个女儿真心想要看着自家爹爹上战场厮杀,哪怕对方已经是成名之将。 但是当谢道韫察觉到堂上气氛并无反对之意的时候,也只好按捺住心绪。 此时她再站出来反对,已经不足以改变事实。 而且只会让在座众人觉得她因私废公,会直接影响到谢道韫在之后决策上的话语权。 看谢道韫也没有反对的意思,王猛收回目光,沉声说道: “此去许昌,的确是司马最合适。至于携带多少兵马,什么时候出发,还需从长计议。 尤其是要等桓家这边有所表态,一旦桓家确认人选是桓济,那我们行事也就更名正言顺。” “若是迟迟没有回音或者最终反而不是桓济这小子呢?”谢奕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已经在长安城中憋了很长时间,早就不想给杜英这个在外面撒欢儿的小子看家了。 王猛斟酌道: “那就以一旬为期,一旬之后,若是桓家还无消息,又或是桓家所选择的不是桓济,那我们也要强行出兵,不能再等。 就算是桓家不打算以桓济为成亲之人选,送桓济南下回荆州,也是一个可用的借口,只是可能需要给桓济再泼些脏水了。” 桓济和王凝之在长安城里做了什么,这在各方高层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江左和荆州那边肯定也心知肚明。 但是这种完全等于背刺的事,若是传出去了,那就会让都督府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也让三方之间的关系稍加煽动就会彻底陷入僵持乃至于对立。 因此这种事,是完全不能说出来的。 如此一来,关中想要送桓济南下,就得想办法抹黑他一下,把什么欺男霸女、横行市井的罪名一股脑的丢在他头上,再顺理成章的送桓济南下。 甚至等于在明面上卖给了桓家一个人情。 至于这是不是违反了关中如今的律法规定,成为一个负面案例,那就是更加复杂的后续问题了。 谢奕呼了一口气,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么远。 一旬就一旬吧,委屈就委屈吧。 自己这个“乖”侄儿,委屈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些天让华阴那边加大对潼关的斥候探查,不用掩盖行踪。”王猛接着吩咐道,“可以明目张胆的告诉雷弱儿,我们要打潼关。” ————————————- 凉州,洪池岭下。 入夜时分。 杜英一整天都在各处军营中打转,看了士卒们的训练,还是很满意的。 不管立场如何,在带兵方面,桓冲无可挑剔。 “一身臭汗。”杜英抱着头盔伸手掀开帘幕,走入营帐。 他身为主帅,以身作则,披甲而行。 这西北昼夜温差大,虽然还是早春时节,但白天太阳一晒,已经很热了,再加上甲胄也不轻,所以不出汗才怪呢。 营帐中散发着袅袅香气,是江左来的熏香。 这让杜英下意识的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汗味,甚至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和这素雅幽香的环境格格不入。 “公子回来啦!”归雁小步快走迎上来,帮着杜英卸甲。 杜英自己抓住腰带:“没事,我自己来吧,轻甲还是能自己脱的。”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章 稿纸 “行啦,若公子事事都需要亲自动手,那还要我这小丫鬟作甚?”归雁无奈的说道,手上动作很是麻利。 杜英愣了愣,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贴身丫鬟可不就是伺候自己的么?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思想,已经侵蚀自己了。 “怎么了?”归雁抬起头,好奇的看向他,旋即有些犹豫的问道,“难······难道公子真觉得奴婢没有什么用?” 杜英看着委屈巴巴的小丫鬟,拍了拍她的脑袋: “想什么呢?就算别的都不会,你还是可以暖床的。” 归雁哼了哼: “那岂不是抢了谢姊姊和郗姊姊的活计?更何况公子还有一个小护卫呢。” 杜英楞然,小丫头你这样调笑你家两位姊姊和疏雨,怕是要挨揍。 “归雁······”郗道茂本来跟在归雁的后面行来,听到这句话,小脸儿已经红扑扑的。 可是归雁说的也没错,这些时日自己一直和杜英抱着睡,一天晚上都没少,让她无从反驳。 杜英瞥了一眼郗道茂,微笑着说道: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公子呢,体热,所以其实是给你两位姊姊暖床,至于你么,到时候得在公子休息之间自己先钻进去把冰冷冷的被窝暖热了才行,这才叫真正的‘暖床’。” “扑哧!”郗道茂忍不住笑了出来。 归雁瞪大眼睛,看着如此残忍的公子,就差直接掉眼泪了。 “不逗你了,沐浴的水准备好了么?”杜英笑问。 “早就准备好了。”归雁露出一副“公子真没良心”的神情,甩下一句话,“我去准备干净衣服。” “那真是辛苦你了,奖励你等会帮公子搓背吧。”杜英对着归雁的背影招了招手。 归雁一个踉跄,差点儿摔了一跤。 郗道茂柔声说道: “这种下力气的活儿,怎么能叫奖励呢?夫君总是喜欢逗归雁妹妹。” 杜英本来想握住郗道茂的手,不过想到了自己手上全都是灰尘和汗渍,伸出去的手又僵持在半空,正想要收回去,手心中微微一凉,原来是郗道茂已经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夫君的手很热。” “所以你们平时也要适当的运动运动,小手儿凉滋滋的,说明气血不足。”杜英心头更是一热,低声叮嘱道。 郗道茂轻笑道: “江左女子,一般也都是足不出户的,出门则多半需要带上幕篱,远离热闹之处。 所以江左多才女,吟诗作赋、清谈玄学,无所不能,盖因在家中守着一架子一架子的书卷无所事事而已。 此次从江左到关中,然后再从关中陪着夫君到凉州,已经是妾身想都不敢想的远行了。” 杜英愣了愣,才女的诞生多半也是因为在家中闲得无聊,好像也有几分道理,他不由得挠了挠头,讪讪说道: “难怪阿元已经很久没有作诗了。” 自己在外面东奔西走,家中的事务一股脑的甩给谢道韫。 谢道韫哪里还有“谢庭咏雪”的闲情逸致? “所以夫君万万不能忘了谢姊姊的好。”郗道茂握紧了杜英的手,“辜负了谁也不能辜负谢姊姊。” 小老婆在夸赞大老婆,杜英愈发尴尬,勉强笑道: “那所以余就可以辜负茂儿了么?” 郗道茂撅了撅嘴: “妾身只是夫君抢来的,夫君说甚便是甚,如何做得了主?” 杜英皱了皱眉,看着郗道茂柔弱可怜的神情,只好无奈的说道: “明明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多做什么······余自然也不会辜负茂儿。” 郗道茂这才露出笑容:“夫君真好。” 杜英愣了愣,被这丫头给套路了。 她虽然从来没有想撼动谢道韫在杜英心中的地位,但是还是很想追求平等待遇的。 他顿时不满的环住郗道茂的腰:“戏弄夫君,该当何罪?” 郗道茂意识到事情不妙,正想要从他臂弯中钻出去,可是杜英已经箍紧了: “就惩罚你给我搓背吧。” “但是妾身已经沐浴过了。” “现在咱们这贴来贴去的,又不干净了。”杜英果断堵了回来。 郗道茂只能叹息道:“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这是什么?”杜英的突然问道。 他拿起了桌案上的几张纸。 上面写满了娟秀的蝇头小楷,而在每一行之间,又有炭笔写下的批注。 只是扫了一眼,杜英就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白蛇传》?《西厢记》?” 这些都是从长安到凉州这一路走来,闲来无事的时候自己讲给郗道茂和归雁听的故事。 郗道茂急忙伸手去抢,不过杜英已经扬起了手中的稿纸,让郗道茂只好踮着脚去够,却也只是抓住了一角。 杜英的力道很大,明显向后扯了扯,郗道茂担心扯怀,所以只好悻悻然的松手: “夫君······还给我好不好?” 杜英将那些稿纸放回到桌案上,一本正经的看着她。 郗道茂的眼神飘忽。 “这些故事都是我讲的,所以你这般写下来,可曾经过我的同意?”杜英问道。 “故事都很好,所以,所以应该让更多人看到才对。”郗道茂绞着手指,低声说道,“妾身没有别的意思。” “但不经过我的同意,那就是······唔!”杜英说到一半,骤然瞪大眼睛,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堵住了。 甚至有一个软软的小东西在扣他的牙关。 杜英不由得抱紧了郗道茂的腰,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回应。 良久之后,郗道茂都已经靠着桌子,站都要站不住了,眼神迷迷蒙蒙的看着杜英。 似乎在问,这个报酬是不是合适? 不过旋即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过主动,郗道茂别过头,不敢看杜英,毕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自己都是处于被动,这一次的主动,也是不想让杜英因为自己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私自写下来了这些故事而生气。 一时间冲动了。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郗道茂愿意主动这么做,更足以说明她的心意了,显然对于郗道茂来说,杜英已经不是她逆来顺受的被迫选择了。 她愿意主动的通过这种方式向杜英表达恳求和愿望。 说是恳求,实际上已经蕴着少女难加掩饰的爱意。 但看郗道茂很是尴尬的模样,杜英也只好生硬的岔开话题: “写出来没有什么问题,这个想法很对,关中也的确应该有其余的文化和娱乐方式。”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七章 女作家 说到这里,杜英心中泛起来新的想法,顿时踱步说道: “并且戏剧的剧本余都翻阅过,描绘战争的的确已经很好了,但是总不能戏剧一开演就是打打杀杀的,传出去了怕是要让人说我关中就只知道打杀。 《白蛇传》和《西厢记》这些,本来就挺适合在戏剧舞台上来表现的,这些可以写成说本在酒楼茶馆之中当评书来说,也可以改编成剧本当做戏剧来演绎。 只不过这其中还是有差别的。要说这评书啊,自然就要尽可能的在关键的地方断章,来看,比如这里,断桥相会,又比如这里,水淹金山寺,这些场面前后,最适合断章了。 至于改成戏剧,那就要缩短篇幅,精炼文字,能够通过动作表达的,就没有必要开口来说,像是这许仙夫妇之间的对话,一颦一笑,就能传意,无须再多说,这才是夫妇应该有的默契。” 郗道茂没想到杜英突然间变得如此正经,愣了好半天才从刚刚的余韵之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找笔,想要记下来。 杜英却抓住了她的手: “不着急,此事还可以从长计议,既然要做,那就做好,做大,而且这里面还会牵扯到很多事,包括诸如酒楼、茶馆之类的扩张,有了这评书和戏剧,酒楼茶馆乃至于青楼楚馆,都会变得更有吸引,尤其是可以向荆州和江左扩张,毕竟这些地方大概有更多的世家名流会喜欢这些消费更多的场所。 而六扇门也可以凭借这个机会立足,这将是搜集情报的最好来源,除此之外,结交本地名士,乃至于通过掌控一些世家嫡系子弟进而影响本地世家,这些都可以去做。” 郗道茂听的一愣一愣的,不过就是改进几个故事的事,还能牵扯到那么多弯弯绕? “当然,后面的这些都不需要茂儿头疼,茂儿只需要负责把这些故事变得更加吸引人就可以了。 至于刚刚我所说的那些方法细节,等会儿我们细细的谈,这个不用着急,除此之外,我这里还有很多好故事都可以讲给茂儿听。” 既然郗道茂愿意做这件事,那杜英自然不介意一股脑的丢给她,甚至诸如《西游记》这些长篇小说,自己只需要提供大纲和思路,然后让郗道茂组织一些大家闺秀们一起来写就是。 不过想到了什么,杜英又抓过来书稿,着急的翻动: “对了,有一些我加上去的情节没有写出来吧?这要是也放出来,太有损本都督的形象了。” 郗道茂好奇的看向杜英,什么情节? 她自然是做了一些删减的,比如许仙和白娘子成亲之后,洞房花烛,如何如何,又比如白娘子喝下雄黄酒之后,浑身燥热、俏脸发红,又如何如何缠上去······ 当时杜英给她们讲的时候,经常听的郗道茂和归雁面红耳赤,而杜英一口咬定,这些就是故事里原本就有的,自己也是从别处听来,不管是处于尊重故事作者的本意,还是为了让整个故事听起来更原汁原味,显然这些都必不可少。 甚至当归雁打算堵起来耳朵的时候,杜英还会很贴心的握住郗道茂的手,让她不至于有样学样。 当然,这也是因为,杜英很清楚自家小丫鬟的演技,这捂着耳朵的手十有八九是漏出来很大缝隙的,看她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就知道。 至于郗道茂,估计会很老实的真的捂得严严实实。 所以杜英不管归雁,却管着郗道茂。 如今,郗道茂正好奇着,便看到杜英翻到了洞房花烛那一章,略作停留之后,又往后翻了翻,这才长舒一口气。 事已至此,郗道茂哪里还不明白,这故事十有八九真的是他听来的,但是里面这些美名其曰“原汁原味”的情节,十有十成是这家伙加上去的。 难怪自己觉得去掉了之后也毫不违和! “夫君!你怎能这般!”郗道茂气愤的说道。 杜英尴尬一笑,暴露了······ 他挠了挠头,按住郗道茂的肩膀,推着她走向浴桶: “是夫君的不对,夫君给茂儿赔罪,给茂儿捏捏肩怎么样?搓搓背也可以的! 归雁,归雁,你这丫头,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有把毛巾和衣物拿过来,水也都要凉了!” “来了来了!”归雁就在门口,此时急冲冲的进来,“刚刚没好意思打扰公子和郗姊姊。” 郗道茂顿时明白,刚刚自己踮着脚主动凑上去求杜英原谅的场面肯定都被归雁看到了,羞的无地自容,只好锤了杜英两下。 杜英笑嘻嘻的说道:“反正也没有外人。” 说罢,他的手已经开始熟练地去掉了郗道茂的外衣。 刚刚沐浴之后的郗道茂,内侧就只有小衣和外罩的一层薄衫,没了保暖的外衫之后,大片白皙的肌肤已经投过薄衫尽数映入杜英的眼帘之中。 杜英的喉头滚动一下。 “夫君,妾身真的洗过了······”郗道茂察觉到不妙,哪里还敢生气。 “说好了给茂儿赔罪,杜某言出必行。”杜英嘿嘿笑道。 “妾身不需要······” “不,你需要!” ———————————— 大帐之中,火堆熊熊烧着。 西北干燥,不用担心受潮,因此军营之中的床都是在地上垫一层稻草再铺上被褥如此简单。 眼眸中倒映着火光,郗道茂浑身乏力的靠在杜英的肩头上。 杜英低头看向她,舔了舔唇。 郗道茂登时想到了什么,轻轻拍了杜英一下,却并没有后续的动作,只是喃喃说道: “这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凄美的爱情故事么?朦胧烟雨,断桥相会,妾身之前竟还不知道钱塘还有这般美景。” 说着,她好奇的问道: “夫君又是从何处听来?” “偶然间听不知道哪个关东士人说的,保不齐他们也没有去过钱塘,这越是没有见过的事物,越是会想的美好。”杜英解释道。 郗道茂想了想,摇头说道:“也不尽然,妾身在来的路上就听说夫君不是好人,现在也这样觉得。” 杜英挑了挑眉: “茂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嚣张了?” 郗道茂没有回避杜英意欲兴师问罪的目光,浅笑道: “大概是因为妾身知道夫君不舍得责罚,因此有恃无恐吧。” 杜英哼了哼,郗道茂从一开始的瑟瑟缩缩,到现在的时而温柔可亲,时而又带着独属于这个年龄的狡猾爱闹,大概也是杜英乐意于看到的改变。 说明她终究是变得和历史上那个可怜的人儿不一样了。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八章 谢道韫做不到的 “夫君,我真的可以么?”郗道茂还是有些没有自信。 指的自然是杜英让她负责小说的写作以及一系列“影视作品”的改变。 杜英淡淡的说道: “我说可以就可以,怎么,是不相信夫君的能耐?” 郗道茂柔声道:“是了,夫君永远值得信赖。” 这是杜英在后院的口头禅,只不过郗道茂此时说出来,半是应和,半是调笑他。 “这不就是了么!”杜英装作没有听出来,郑重点头: “其实正如之前余说让你们多出去走一走、运动运动一样,一来是害怕你们久在院子中,呆久了对身体也不好省,二来其实也是因为关中现在鼓励女子出来做事,所以作为都督的女人,余自然是期望你们能够作为榜样的。 之前把郗家的铺子给你要过来,半是因为觉得郗中丞做的实在是对不起你这个女儿,所以强迫他给你一些补偿,半是因为也期望你能够参与到这些商铺的管理之中,积攒一些经验。 不过现在茂儿跟在我身边,店铺也是阿元来负责的,这件事自然就告吹了。” 说着,杜英还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 “当然,我也知道你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事,所以本来就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还是给你找些合适的工作来做。” 郗道茂低声说道:“其实妾身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比不过谢姊姊,这著书立传的工作,也应该是······” 杜英伸手按在了她的唇上,摇了摇头: “人各有所长,只不过所展现的地方不一样罢了。所以茂儿无须妄自菲薄。 并且现在我关中已经有了造纸术,还在筹备印刷术的推广,所以可以见得,在不久的将来,著书立传,并不是圣贤才能写。 只要是有想法,愿意写的人,都可以去写,写得好,受到的欢迎多,自然也就会成为一代名家。 茂儿只是先行者,并不是这条路上唯一一个人。若是茂儿觉得自己不如阿元而不去做,那其余的人若都觉得自己不如阿元,也不去做,那这天下岂不是空有印刷术,空有造纸术,却只能翻来覆去的印刷《四书五经》么? 而且阿元现在要做的事已经足够多了,将这些事也一股脑的甩给她,余心何忍?” 郗道茂点了点头。 杜英这才松开手。 郗道茂靠在杜英的肩头,轻声说道: “夫君和妾身见过的任何一个当世名贤、叱咤风云的人物都不同。” 杜英不由得叹息一声: “我就不是什么名贤,而是野心勃勃的枭雄,自然不同。” “可若夫君能够在这些故事上署上自己的名字,那么谁敢说夫君不是名贤?”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杜英缓缓说道,“余若是什么都会做的话,那岂不是要惹得天下的嫉妒,觉得余得天独厚? 更何况······这些其实真的都是我听来的,全都化为己用的话,心中总觉得有些惴惴,愧对编出这些故事的人。” 郗道茂只好点了点头,接着,她的心中泛起一股冲动,抿了抿唇,凑到杜英的耳边: “夫君,那妾身处处都不如谢姊姊,妾身应该怎么才能变得更好呢?” 杜英想了想,一本正经的说道: “你谢姊姊啊,性子傲着呢,坚决不在上面,只要茂儿愿意的话,自然就可以轻轻松松胜过她。” 郗道茂根本没有听明白: “什,什么上面下面的?” 杜英嘿嘿笑了笑:“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看到杜英嘴角勾起的坏笑,郗道茂哪里还能不明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顿时嗔道: “夫君身为堂堂雍凉都督,怎能,怎能总是开这种玩笑。” 杜英摇头:“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真的。而且就算是都督,也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有喜欢和不喜欢,有能做到和做不到······” 说着,杜英板起脸,轻轻咳嗽一声,故作严肃: “难道茂儿希望余每日都是这般?” “哈哈哈哈!”郗道茂掩着唇,在杜英怀里笑的花枝乱颤。 直看的杜英也一阵心猿意马,登时便想着把郗道茂直接按倒。 “公子,桓将军在外求见!”外面响起了归雁的声音。 郗道茂赶忙收起来笑容,轻轻推了杜英一把:“夫君快去吧。” “来得真不是时候。”杜英叹了一口气,起身。 郗道茂注视着他的背影,唇角再一次微微翘起。 “郗姊姊也着了魔了?”归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郗道茂这才恍然发现归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进来,帮他们捡起来地上的衣物。 郗道茂不由得微微脸红:“没,没有。” “公子大概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人了,姊姊若是不着魔才怪呢。”归雁无奈的说道。 “是嘛?”郗道茂轻声说道。 不等归雁回答,她便自顾自的说道: “是的。” ———————————— 桓冲漏夜而来,必然有急事。 因此杜英也断然不敢怠慢。 “幼子兄,怎么了?”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迎上来。 “打扰到都督休息了。”桓冲拱了拱手,跟着桓冲一并前来的,还有军中的朱序、任渠等人,可以说王师主将们都在此处了。 “无妨。”杜英摆了摆手,“可是姑臧城中有了消息?” 桓冲摇头:“不是姑臧城,而是仇池。” “仇池还能死灰复燃?”杜英顿时皱眉。 “也非是氐人。”桓冲赶忙说道,“沈劲率军沿着湟水前进,一路扫荡,仇池氐人已不足为虑,但是沈劲派人来报,湟水战场上,似乎少了一股势力。” “吐谷浑?”杜英反应过来。 “不错,按照我们之前所了解的只言片语,当时慕容氏西迁,所盘踞之地,应该就是湟水谷地,以及湟水继续向西的几片高山下的草原,依旧以放牧为生。 此部落以慕容吐谷浑的姓氏作为部落的名称,一直以来都和仇池、天水、姑臧以及张掖等祁连沿线州郡有通商往来,甚至还曾经为了抢夺湟水谷地的营寨和氐人爆发过冲突。 此次我军讨伐仇池,也曾打算派出使者联络吐谷浑,和吐谷浑东西夹击,只不过斥候并未寻觅到吐谷浑的踪迹,也就作罢,属下也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此次王师既已深入湟水,按理说不应该寻觅不到吐谷浑的踪迹。吐谷浑主动将盘踞的湟水谷地让给了仇池,这说明什么?” 说到这里,桓冲已经忍不住皱紧眉头。 正文 第八百五十九章 消失的敌人 “舆图!”杜英心中也是一紧,径直走到舆图前,“偌大的一个部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说明他们早就已经迁徙。 吐谷浑部来自慕容氏,逐水草而居,因此无外乎两种可能,其一,便是向南,深入高原,以寻找新的水草丰美之处,但是据我所知,湟水谷地已经是其最好的选择,深入南方,怕是一无所获,不应该长时间逗留不归。 而仇池这些年也只是苟延残喘,在各方夹缝之中生存,若非凉州兵马同样不善战,恐怕早就被灭了。因此余也不相信仇池能够抽出兵力来迫使吐谷浑连返回湟水谷地的勇气都没有。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了!” 说到这里,杜英的脸色已经凝重。 “敦煌,酒泉!”桓冲皱眉,“越过祁连,有多处孔道,洪池岭这里算一处,但此地毗邻湟水,若是吐谷浑在这附近,早为我军斥候所知晓。 既然吐谷浑向南行的可能不大,又不在洪池岭附近的祁连山下,那几乎可以肯定,其向西行去,意欲穿过祁连山,直扑敦煌!” “这条路可能走?”杜英的手在舆图上指了指。 “都督未曾去过江左,或许并不知晓,早年关中动荡不休,朝廷和凉州之间也断了联系,因此为了能够继续维护和西域的贸易,朝廷商队从巴蜀出发,走湟水谷地,从祁连南侧直入敦煌,一路所见,青山翠海,因此也被称为‘青海道’。 只不过因为道路艰难,而且一路吃冰卧雪,南方商贾的确承受不住,所以只是有寥寥可数几支商队,甚至其中一些商队还和慕容吐谷浑做过生意,后来随着巴蜀也陷入战乱,这条道也就不了了之。”桓冲解释道。 “大概宋家有恃无恐,提出来割据姑臧的想法,也是因为之前就和吐谷浑有所勾结吧,若是以把敦煌和张掖等地给吐谷浑作为交换,吐谷浑大概是很愿意出兵的。”朱序此时也担忧的说道。 杜英陷入沉思。 桓冲则补充道: “如今仇池氐人已经陆续被王师押送着返回仇池,并且属下认为应该将他们继续内迁,安置在天水和岐山等地,分发田地、鼓励其和汉人通婚,逐渐化为我民。 仇池氐人一向和外没有什么矛盾,和氐秦又有所不同,因此或许更容易安抚。 而沈劲已率偏师两千人,出河湟谷地,沿着祁连向前推进,属下认为也可令其行之,但军粮恐怕难以保障······” “让天水那边加送军粮进入金城,走金城进入湟水谷地。”杜英缓声说道,“另外,虽然吐谷浑可能向西迁移,但余不相信偌大的部族能够在短短几年内不见踪迹,便让沈劲缀在吐谷浑的后面,允他就地取粮之权,同时尽可能探查吐谷浑去向!” “遵令!” “另外眼前这谈判,也没有必要扯犊子了,告诉梁殊,可以给宋家下最后通牒,不想谈那就开打。至于王师各部,准备进攻洪池岭!”杜英接着说道,“余的命令,就是开战之后,一天之内,能够越过洪池岭!” “洪池岭地势险峻,一天······”朱序和任渠等人面面相觑。 要是这地方这么容易打,那他们何至于顿兵山下,直接推进到姑臧城外,岂不是更有威慑力? 杜英冷声道: “这不是询问你们的意见,而是命令!” 两人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属下遵命!” 杜英皱了皱眉,他也观察了洪池岭的地形地势,知道想要在双方拉开阵仗之后,强行突破,绝非容易的事,王师注定要付出很大的牺牲。 想到这里,杜英忍不住看向桓冲。 桓冲已然会意: “都督,等到明天晚上?” “也罢,就这样吧。”杜英揉了揉眉心,“希望我们对吐谷浑兵马动向判断是正确的,否则就冤枉了宋家,毁的是关中的信誉。” ——————————- 姑臧城中,凉公府内。 梁殊正襟危坐,看着外面的朝阳。 他是随同杜英一起到的洪池岭,然后作为使者,径直前来姑臧城。 入城之后,宋家就把他安顿在凉公府的侧厢。 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告诉梁殊,此时姑臧城中能做主的绝对不是凉武侯张玄靓,而是宋家。 否则一个外来的使者,哪怕名义上是代表朝廷而来,也应该住在城中驿馆之中,而不应该直接住在满是张氏家族子弟和内眷的凉公府内。 张家对此毫无异议,与其说是对使者的重视,倒不如说是对宋家所作所为的无力。 “梁兄远来辛苦了!”宋家家主宋混就坐在梁殊的对面,而张玄靓作为“吉祥物”坐在上首。 梁殊微笑道:“余添为雍凉都督府下属通事曹掾史、安定太守,宋家主还是称呼一声‘掾史’为好。” 这是明摆着不打算和宋混套近乎。 宋混脸上微微一僵,旋即再一次露出笑容:“那便如掾史所愿。事且从急,余也不和掾史多加寒暄了,敢问掾史,都督可曾同意我家凉侯之前提出的建议?” “那自然是同意的,”梁殊不慌不忙的说道,“否则派遣本官前来作甚?王师直接讨伐不臣、兵临城下了。” 宋混脸色阴沉几分,接着便听到梁殊说道: “正因我家都督念及张氏、宋氏等家族,为华夏、为朝廷守凉州,有大功,再加之张氏之前所做罪孽,皆在张祚之身,其实武侯也是一直反对张祚的,自然不能将罪名堆在张家所有人的身上。” 说罢,梁殊还对着张玄靓拱了拱手。 张玄靓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以及其余勾连宋氏的张家子弟,一开始打算的只是借助宋家的手除掉张祚和杜家,让张玄靓这一脉重新掌权,可是谁曾想到,宋家也是野心勃勃,以至于他们直接沦落为傀儡。 张玄靓现在最担心的,自然就是宋家把张氏作为罪魁祸首推出去。 而显然宋混本来也是打算这么做的。 现在听杜英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跟张家算账。 宋混皱眉: “所以都督是打算接受······” “不!”梁殊骤然举起一只手,“如今王师已经收复雍凉,凉州不再孤悬西北,因此自然应该听从朝廷的调令。 朝廷已经委任新的凉州刺史前来姑臧,武侯年轻,都督认为无法胜过朝廷委任的刺史,所以愿意保举武侯为姑臧太守。” 正文 第八百六十章 看来没有谈的必要了? 梁殊说到这里,已经带着大义凛然之神情: “凉州关中,皆为朝廷之臣,所以自然没有都督和凉州诸位谈判的道理,但都督感念诸位坚守凉州之心,愿意保举,武侯不能太过苛求。” 张玄靓顿时露出笑容,让自己担任姑臧太守? 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哪里还敢苛求? “这是自然,都督爱护之心,余自是感激涕零,如何还再苛求?”张玄靓连忙说道。 宋混不由得重重咳嗽一声。 你们是当我宋家不存在? 梁殊瞥了他一眼,露出淡淡的笑容。 宋家是真当洪池岭下、张掖城中的王师不存在? 宋混顿时忍不住敲了敲桌子: “之前余曾经和都督说过,凉州刺史是朝廷所封,永赐张氏,世代继承! 所以现在都督降低凉州刺史为姑臧太守,岂不是有违祖制?诚然,凉州不比昔日,已和关中相连,朝廷以新的凉州刺史来替换张氏,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既然是调动,也应该是平级调动,否则朝廷如何对得起张氏固守西北数代人之功? 因此余恳请朝廷和都督,平调凉武侯入内地为刺史,如此足以慰藉张氏数代人守边之赫赫大功!” 说到这里,宋混的语气已经颇为激动,他看向张玄靓,目光之中已经带着些许凛冽杀意。 原本张玄靓还想表示“没关系,太守就太守,我挺满意的”,但是看到宋混如此咄咄逼人之姿态,明摆着是不想让自己当这个姑臧太守,再加之联想到现在张家满门身家性命都在宋家刀刃之下,张玄靓也不由得露出苦笑,却不敢再开口了。 但他不开口,不代表宋混还会让他保持沉默: “武侯拨乱反正,功莫大焉,武侯有此心而不敢言,则余为武侯之属下,当为武侯张目! 武侯是否也是心中做此想法?现在属下仍然掌兵万余,扼守要冲,因此武侯不需要畏惧和担心,属下定为武侯、为张氏争取到朝廷的认可!” 说罢,宋混对着张玄靓的方向,郑重弯腰拱手。 张玄靓登时打了一个激灵,差点儿直接跳起来想要搀扶。 宋混这一下,几乎等于在给他下最后通牒了。 若是自己不配合的话,恐怕宋混等会儿就要提刀砍人了。 这凉州刺史府上,别的不多,张家子弟却很多。 没了一个张玄靓,还能拉出来好几个。 嘴唇轻轻颤抖,张玄靓露出茫然的神情,他不想回答,可是好像又没得选择。 梁殊也跟着站了起来,先给了张玄靓一个“稍安勿躁”的神情,接着笑眯眯说道: “宋家主一片赤诚之心,果然令人欣慰。不过调武侯前去南方,需要禀报朝廷,我家都督也不可能做主。一来一回,恐怕也是数月功夫,所以只能先委屈武侯在姑臧太守的位置上。 宋家主拳拳之心,正好可以在姑臧郡郡丞的位置上,好生辅佐武侯。当然,以宋家主之才,我家都督也愿意请宋家主担任雍州或者凉州其余郡府的太守,就看宋家主是否有这个想法。” 在姑臧城内,宋家的头顶上必须要有张氏,哪怕张氏现在只是傀儡,可是掌控凉州这么多年,旧部、声望,都是在的,杜英稍加扶持,就能够让张氏稳稳地压住宋家。 而在姑臧城外,那就随意了。宋家这些年经营的根基都在姑臧城,离开了姑臧,宋家什么都不是。 这是杜英的底线,现在就看宋混是否愿意妥协了。 后者,他必然不可能接受,但是前者,站在宋混的角度来看,其中未尝没有回旋余地,以后和张氏的竞争之中孰优孰劣,到底还是一个未知数。 宋混眯了眯眼,沉声说道: “看来是没有可以谈的必要了?” 梁殊眉毛一挑,现在被兵临城下的是宋家,就算是其掌握有杜家人质,也不应该如此嚣张? 到底是什么给了宋混自信? 梁殊并不认为宋混只是盲目,否则其也不可能如此准确的抓住机会,甚至把杜家当做螳螂,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宋家一飞冲天。 既然如此,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或许武侯和宋家主都还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我们可以稍后再谈。”梁殊缓缓说道,他也需要理清一下思路。 宋混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 接着,梁殊拱了拱手: “余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既是代表我家都督前来,那么都督特让余看望一下其家眷。” 杜家家眷,这是双方在谈判的时候,明知道必然会牵扯到,但是都没有主动提及的。 显然宋混将这当做自己的最后筹码,所以能不现在丢出来,就先忍一忍。 而梁殊,自然不会主动提到这个自家忌惮之处。 此时梁殊主动提出要见杜家家眷,显然也是没有办法,他所获得的有关于宋家的消息实在是太少了。 偌大的姑臧城中,自己能信任的,大概也只有杜家人。 而且不管怎么说,自己总归是要见一见杜家人的,否则若杜家家眷如今在水深火热之中,自己如何向都督交代? 宋混沉吟良久,颔首道: “也应当如此,余差人带掾史前去。” —————————— 上郡。 一处氐人村寨。 “快点,把村子中的丁壮都聚拢起来!”一名年轻的氐人小酋首高踞马背上,挥动马鞭。 安定之战后,氐人豪酋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也就是一群小辈,因为目标不是那么明显,认识的人不多,而逃出生天。 如今他们依然聚拢自家爪牙,豪酋还是那个豪酋,年轻了一点儿,同样有耀武杀人的能耐。 不过这年轻氐人扫了一眼村子里被收拢起来的十几名丁壮,皱了皱眉,只好策马行到另一名年轻人身前,拱了拱手,脸上露出惭愧的神情: “少将军,这村子里就这么多人······” “十几个?”少将军眉毛一挑,“谁是领头的?” 无人回应。 “领头的话事人,出来!” 村中无论是丁壮还是在氐人骑兵的马刀下瑟瑟缩缩的妇孺们,都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才有一名老人推开身前有意无意挡着他的几名妇孺,亦步亦趋行到少将军马前: “正是小老儿!” “好胆,唤尔为何不出?!”那氐人小酋首一马鞭就要抽打下去,不过被少将军用手中的刀挑开了。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一章 汉家轻骑 “都是同族,何至于此。”少将军摇了摇头,看向那老者,“老丈啊,这村寨中,怎么就这点儿丁壮?” “死了,安定之战,都死了。”老者喃喃说道。 氐人骑兵们相顾默然。 安定之战,的确是他们这些氐秦残部们心中的疤痕。 “少将军,那要不将这些老丈妇孺们都抓回去,至少也能出出力、烧烧饭。”氐人小酋首低声问道。 少将军颔首:“那也只能如此了,否则一旦南蛮杀过来,这些村寨也难以幸存,还不如全部都收拢走。” 他的话,骤然引起了周围这些氐人们一片窃窃私语。 很多人都难免露出恐惧的神色。 南蛮、晋人,对于曾经的氐羌百姓来说,那也是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于踩在脚下的。 可是现在,南蛮,高举着刀,就悬在他们的头顶上,让他们日夜担忧、恐慌不安。 南蛮,真的要来了? 还不等老者回应,村寨外面骤然响起密集如雨的马蹄声。 接着便是一声锐啸,这是村寨外游走的哨骑发出的警报。 敌袭!!! 氐人士卒们刹那间甚至都没有回过身来。 “怎么回事?!”少将军也大喊道。 “南蛮,南蛮骑兵!”回答他的,是冲入营寨的哨骑惊恐的声音。 几个字,敲打在所有氐人的心中。 恐惧、慌乱,已经不可避免。 南蛮,不是要来,而是已经来了。 马蹄声碎,厮杀声起,箭矢如雨,没入村寨。 “杀出去!”少将军在这一刹那,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稍有不慎,就要被对方的骑兵围在村寨里,无论是箭矢还是点火,都够他喝一壶的。 毕竟他麾下的也都是骑兵,在守卫村寨这方面,还不如手持长矛的步卒。 更何况眼前这村寨······甚至连门都没有,就是两个敞开的缺口作为门。 刚刚他们很轻松的冲入村寨之中,如今南蛮也一样可以。 “杀!” 一声暴喝,证明了少将军的猜想。 王师旗帜出现在村寨门口,几名骑兵已经当先杀入。 村寨中的氐人妇孺四散惊逃,王师骑兵则直接奔着氐人骑兵而来。 一方的速度完全提了起来,另外一方却还是静止的状态。 如此对阵,不用想也知道胜负。 “走!”少将军果断下令。 氐人骑兵向另外一边的入口涌去。 ————————————- 半个时辰之后。 氐人村寨之中。 不少简单搭建的院落都在厮杀中被毁坏。氐人骑兵的尸体散布在村子北侧入口周围,人和马足足铺了一层。 “斩首两百,跑了小一百,可惜了。”谢玄策马直行到村寨中间,方才氐人骑兵汇聚村中妇孺之处,将一个首级直接掼在地上。 正是刚刚在氐人百姓们面前耀武扬威的那个年轻小酋首。 一名披着轻甲的年轻人正站在一间屋子门口,指挥安顿伤兵,见状,不由得皱了皱眉,强忍住恶心,抬头问道: “谢阿羯,杀便杀了,丢在这里给我炫耀作甚!” 谢玄撇了撇嘴:“这是给弟兄们看的,是给此地所有氐人看的。”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周围那些默默等待着自己最终命运的氐人们: “要让他们知道,那些烧杀抢掠的氐人士卒,是保护不了他们的,想要好好过日子,还是得跟着我们!” 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杜都督的同样正牌大舅哥,郗恢。 谢玄想要书院的人配合他接管上郡民政,因此成绩优异的郗恢自然就被选中。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谢玄和郗恢虽是相爱相杀,但是也算相互了解,谢玄自是知道两人互相看着不顺眼,但是郗恢的才能还是很出色的,所以便提拔郗恢为行军主簿,随自己行军。 只不过在郗恢看来,谢玄的所作所为像是公报私仇。 早知道,打死自己也不来这上郡! 都怪当时祭酒选人的时候没有说主将是谁,学子们还议论纷纷,或是猜测戴逯,或是猜测朱序或者任渠等在凉州前线的人,甚至都有猜测杜英亲自领兵的,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谢玄。 而谢玄这个小舅子显然也没有辜负杜英的破格提拔。 他亲率杜英调拨给他的轻骑,于步卒前先行,几日功夫,已经连破氐人村寨七处,其疾如风,因此大多数情况下,氐人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就沦为谢玄马蹄下的俘虏。 甚至路上遇到了小股氐人游骑,谢玄也都身先士卒、直接撞上去,王师骑兵们也士气大振,随着他一路厮杀、几无敌手。 尤其是随着杜英从洪池岭调拨回来的三百骑兵汇入到队伍之中,谢玄更是有恃无恐。 今日他们其实是缀着这一支氐人轻骑而来的,也真的一战击溃之。 奈何谢玄麾下的骑兵还是少了一些,否则这些氐人骑兵有可能一个都跑不出去。 “百姓还是如之前那般?” “不错,等步卒上来,带他们到南边去。”谢玄颔首。 出征之后,他给步卒的命令,并不都是一路追着自己的骑兵。 当然,也有千余步卒在后掩护,但其余的步卒再加上征发的民夫,主要负责在上郡南侧和安定、北地等处的交界处修建城池。 所有俘虏的氐人妇孺,都汇聚在那里。 谢玄在城中开设私塾和书院,这也是和郗恢一并前来的其余书院学子的任务,同时还设立商铺和市集,乃至于工坊,将安定、北地和新平等地的货物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先用大肆分发这些货物,以安氐人之心,然后再鼓励他们入书院、入工坊。 另外,谢玄还特意让长安、安定等地的氐人写信,不管他们是不是有走散的家人在上郡,只是这一封封同族之信,写满了关中如今种种好处,动情之处,足以让这些流落在上郡的氐人残部们对谢玄放下警惕。 这几板斧下来,谢玄虽然没有深入上郡,却也在上郡的边境站稳了脚跟。 而算时间,这也不过半个月的工夫。 “这一次遇到的是谁?”郗恢接着问道,“余看到了吕家的旗帜。” 谢玄点头: “抓到的俘虏自称率领他们的是少将军,不过好几个人都说不出来此人名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能够被他们如此称呼,再加之吕家旗帜,可想而知,就是吕光了。”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二章 眯眯眼的都是怪物 “既然已经交代了称呼,那么也等于交代了底细,所以我更相信他们其实和吕光都不熟,只是被临时抽调而已。”郗恢淡淡说道,指了指地上的那个脑袋,“大概他们只知道这是谁。” “他是谁?”谢玄好奇的问道。 “姜遇。” “没听说过······”谢玄顿时敲了敲脑袋。 氐人豪酋之中,有这个名字? “我也没听说过,只有百余人的小酋首,多了去了。”郗恢撇了撇嘴。 “那你说的如此正式作甚?!”谢玄顿时怒道。 “有么?” “有!” “大概是因为手头比较忙,没注意。”郗恢在和谢玄的口角中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扳下一城,露出笑意,又去指挥士卒们构筑此地防御,“不过氐人如今这状况,是否将不知兵不确定,但定然是兵不知将了。 再联想氐人如今四处抓壮丁,可想而知,其内部实际上非常混乱。吕婆楼父子,怕是并不很能服众啊。” “我们两个时辰之后就走,别忙活了。”谢玄看着他忙碌的样子,摆手说道。 “为何?”郗恢手上动作未停,一皱眉,“此次奔波数十里,又是一场恶战,弟兄们需要休息。” “吕光都跑掉了,可想而知,氐人兵马很快就要扑过来。”谢玄沉声道,不容置疑,“现在就走,否则等会儿就跑不掉了!” “那你不早说!”他将几根木头一丢,“事不宜迟,收拾行囊,战场就不要打扫了!” 谢玄斜乜了他一眼,径直调转马头,丢下一句话: “从现在开始,就不是小打小闹了,随时都有可能和吕家父子一决生死。” “你以为我不知道?”郗恢嘟囔了一声,却没有敢大声喊出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好多王师士卒甚至在暗暗发笑,顿时猛地一甩袖子: “笑,笑什么笑!快收拾家伙,走人!” ———————— 梁殊站在姑臧城杜家府邸大门口,抬头望去。 匾额上已经有厚厚一层灰尘和蛛网,给人一种经年累月都没有人来往的感觉。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梁殊在路上已经得知,府内人不被允许离开府邸,不过宋家会安排人从侧门送入粮食,杜家曾经两次提出增加粮食用度,也都得到了允许。 而且为了防止杜家有过激反应,宋混也只是派兵守住了府邸四周,并没有派人进去监视,只是隔三差五的由负责运送粮食的宋氏家臣进入,象征性探查一下有无异常。 否则万一把杜家惹急了,咬着牙要鱼死网破,宋家也不好跟杜英交代。 站在门口两侧的宋家士卒,手握长矛,若不是看到了家中二家主宋澄亲自陪在梁殊后面,恐怕两把长矛就直接指向梁殊了。 “梁掾史,请!”宋澄当先走上台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接着瞪了那两名士卒一眼,“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开门!” 门被“砰砰砰”敲响,震动的房檐上、匾额上的灰尘都“噗噗噗”的往下落。 过了不知道多久,大门才缓缓打开。 迎面走出来的杜氏家臣,扫了一眼宋澄: “宋二家主前来,有何指教?” 看着这面无表情的家臣,宋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当着梁殊的面,也不好发作,指了指梁殊说道: “余陪同朝廷使者而来。” 家臣顿时皱了皱眉。 他们被封闭在府衙之中,自然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朝廷,对于他们来说,属实是太遥远的概念了。 梁殊当即对着大门内郑重拱手,提起声音: “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领雍州刺史、司隶校尉,杜都督麾下,行军主簿、通事曹掾史、安定太守梁殊,奉都督之命,前来姑臧,特意拜访都督族人家眷!” 他的声音很高,足以让院子中议事堂上的人也都听的一清二楚。 而他正对面的那杜氏家臣,一开始还有些奇怪,什么时候有都督雍凉并军事这个封疆大吏了? 结果听到“杜都督”,他就已恍然,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可,可是我家二少主?” 梁殊微笑着对他点头:“正是!” 而门内,也响起一阵阵欢呼声。 二少主之前还只是长安太守,现在竟然已经位极人臣,是整个凉州当仁不让的直属上司。 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也难怪宋家会让宋澄作陪,并且没有拒绝梁殊探望的要求。 梁殊正要举步入内,就看到一道瘦弱的身影缓缓行来,他虽然还很年轻,但是脸色颇为苍白,弯着腰,就差直接拄着拐杖了。 宋澄见状,也不由得拱了拱手。 梁殊自然明白来者何人,再一次躬身: “梁某见过散骑常侍。” 散骑常侍这官儿不值钱不假,但是清贵。 论品级地位,比有着一堆头衔的梁殊来得高。 更重要的是,这位是都督的兄长,容不得梁殊不客气。 “散骑常侍?”杜葳有些奇怪。 “朝廷旨意,加封杜氏大公子为散骑常侍。”梁殊解释道。 杜葳登时明白,叹了一口气:“无功受禄,这是贪了仲渊之功啊。” 梁殊打量着杜葳,对于杜英的这位兄长,大家所知不多。 这也是因为杜英本人都不怎么知道。 只知晓其身体不行。 而此时杜葳虽然病弱,呈现出来的气场,仍然让梁殊不得不感慨一声: 杜陵杜氏,中朝砥柱,名不虚传! 而如今看来,杜陵杜氏,好像还真的要成为汉家复兴的砥柱了。 至于是不是司马氏的复兴,那梁殊并不在乎。 不能指望着他们这些被丢弃在北方的人对司马氏有多少好感。 “梁掾史请吧。”杜葳侧开身,看向宋澄。 宋澄咬牙说道: “梁掾史代表都督而来,事关重大,余既然奉家兄之命护送,自然应当寸步不离。” “我杜氏如何会苛待二少主派来的使者?!”一名家臣不满的说道。 宋澄不为所动。 杜葳不由得眯了眯眼,盯着他: “杜氏现在虽然任人宰割,但是什么时候下刀子,可能你们说了也不算。” 梁殊的目光其实一直落在杜葳的身上,此时看到杜葳眯眼的动作,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都督曾经说过,眯眯眼的都是怪物。 他感觉都督说的很有道理。 梁殊尚且有此感觉,更遑论宋澄了,宋澄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倒吸一口凉气,正想要开口,便被梁殊的声音打断。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三章 莫听宋混所言 大家以后还是要谈判的,此时也不好把宋澄得罪到底,梁殊对着他一拱手: “余只是代表都督问候一下家眷族人,关乎杜家内务,不足为外人道也。还望宋兄体谅!” “那好,那就不打扰几位了。”宋澄咬了咬牙,选择从心。 他敢打包票,刚刚从杜葳的眼神之中,看出了杀意。 临走的时候,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梁殊和杜葳。 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 现在猖狂,到时候莫要后悔! 杜葳对他充满怨念的眼神毫不在乎,直接微笑着对梁殊说道: “既然仲渊选派梁掾史为使者,那就是那掾史当做自家人,所以掾史可当此乡为吾乡,勿要客气。” 梁殊愣了愣,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入姑臧城后,他时时刻刻都有刀剑环逼、四面皆敌的感觉,此时站在杜家府中,虽然明知道外面也是四面楚歌,可是心中却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杜葳引梁殊走入堂上,沉声说道: “外面这些许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梁掾史细细道来。” 梁殊也不犹豫,当下便将姑臧雪夜之变后的种种,尽数说给这些已经和外界隔绝太久的人们。 当听到大司马府和江左联手想要夺权的时候,众人难免倒吸一口冷气,难怪王师进展如此之慢,大家私下里也未尝没有腹诽一句,会不会是二少主和他们这些阔别多年的家里人根本没有什么感情。 这也让杜家上下一直惴惴不安。 害怕杜英不会因为他们的性命而对宋氏做出让步。 甚至包括杜葳本人,也难免会有这样的担心。 杜明不在,杜葳以病弱之体,自己的死活倒是并不非常在意,但是他还是想要把整个家,上上下下百口人,从家臣到内眷,尽量完好无损的交给杜英。 姑臧之变,杜家也死了不少忠心家臣,而杜家的姻亲更是被扫荡一空。 杜氏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三代人在姑臧的基业也就只剩下这一点儿了,所以杜葳也是不舍得的。 他时时刻刻对着宋家摆出来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可是如果有的选,杜葳又怎么可能愿意真的鱼死网破? 杜英迟迟没有出现在凉州,并不是因为他对家中没有感情,而是因为背后有人捅刀子,这就可以理解了。 至少杜英没有打算抛弃杜氏。 而当众人又听到杜英轻车简从一路杀回长安,生擒郗鉴和王凝之等人,并且逼迫着朝廷使团做出难以想象的让步时,又纷纷发出欢呼声。 二少主,真不愧是杜家的希望! 梁殊本来就是氐人麾下的谋士出身,而且又有多次做说客的经验,因此一番描述下来,声情并茂,直引得人代入到故事之中,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热血沸腾,更是时而恨不得以身代之,将那王凝之之流的手刃之。 梁殊一直说到如今王师顿兵洪池岭下,迟迟没有主动进攻,就是因为担心宋家会对杜家痛下杀手,这也让杜家众人彻底放下心来。 二少主是惦念着他们的。 “为我等百余人之命,深入虎穴,梁掾史,请受杜某一拜!”杜葳对着梁殊郑重行礼。 梁殊赶忙拦住他: “杜······” “草字伯繁。”杜葳提醒道,“望以兄弟相称。” 梁殊顿时露出苦笑。 和都督的兄长以兄弟相称,我哪有这个胆子? 杜葳也察觉到了梁殊的无奈,顿时意识到自己好像对仲渊在其手下之中的威望,有错误的估计。 仲渊如此年轻,骤然临高位,杜葳也难免担心他不能服众,尤其是像梁殊这种从氐人那边投靠过来的,多半也是因为走投无路、没得选择,是否怀有异心尚且不清楚,杜英相信他,他又是否值得杜英的信任? 在不确定梁殊的立场和真实想法之前,杜葳自然也只好尽可能降低身份。 不过现在来看,多此一举了。 “无妨,梁兄愿来此地,便是杜某的兄弟,与仲渊有关,又与仲渊无关。”杜葳微笑道。 梁殊也听明白了,他是杜英的手下,但是这是公务,所以不影响他和杜葳建立私交、兄弟相称。 这让梁殊也不由得心中感慨一声。 杜家长子,几句话之间就试探出来了什么,还能在圆回来,滴水不漏。 若不是病弱之躯,大概也是一个能带着杜氏叱咤风云的人物。 当即梁殊对着杜葳拱了拱手,杜葳也缓缓环视半圈——他的动作缓慢而迟钝,想要转一圈太慢了——周围一众人。 大家会意,纷纷转身离开,当然也正好可以把有关于二少主的好消息报告给内眷们。 一时间,议事堂上就只剩下了梁殊、杜葳和两名杜氏家臣。 杜葳缓缓坐下,轻轻咳嗽几声,他的身体也跟着颤抖。 梁殊本来想要询问,但看杜葳和另外两名家臣都见怪不怪了,也就只好作罢。 等杜葳的脸色从咳嗽导致的红润平复成苍白,他才说道: “病弱无能之躯,让兄台见笑了。咳咳,等会儿梁兄就待在府上吧,不要再回去了。” 梁殊顿时惊诧的问道: “伯繁兄何出此言?” 杜葳苦笑道: “难道梁兄真的觉得宋家想要谈判?” 梁殊忍不住霍然向前探身:“何出此言?” 甚至连为了表示尊重而挂在嘴边的称呼都忘了。 杜葳沉声说道: “自姑臧乱后,宋家直接清算城中异己,几乎毫无顾忌。这说明他们肯定是留有后手的,否则不可能在王师和家父所统带的张掖、酒泉几处郡兵的包围下,还这样得罪于人,甚至等于是把姑臧城中各个世家向着王师的怀抱中推。 虽然足不出户,但是余可以预料,这些时日,姑臧城中必然是人人自危。” 梁殊点了点头,他刚刚从大街上行过,家家闭门,大街上空无一人,以至于跟着他的宋澄见到此情此景也未免露出尴尬神情。 “宋家这么做的底气在哪里,就因为他们掌握了杜家家眷么?”杜葳接着说道,“可是除了杜家直系家眷之外,他们也没有对邓氏、梁氏等家族手下留情。 甚至对是不是杜家人的判定,都采用了是不是在杜氏府内,这么粗糙乃至于一刀切的判断方式。这说明宋家虽然不敢动杜氏,但是也没有到投鼠忌器的地步。” 两个家臣顿时微微皱眉,想要提醒杜葳,投鼠忌器,这不是骂自己么? 正文 第八百六十四章 可能只剩下默契了 杜葳却笑了笑: “无妨,现在我们缩在府上,不能为阿爹和仲渊分忧,反而成了他们的累赘,不是缩头老鼠,又是什么?” 接着,他转回到刚刚的话题上: “所以余几乎可以断定,宋家是有外援、有破局之法的。因此他们才会采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只求能够用最简单而快捷的方式掌控整个姑臧城。” “外援何来?”梁殊忍不住问道。 “宋家这些年引兵在外,也驻扎在祁连山下多处隘口,主持和慕容吐谷浑之间的榷场贸易······”杜葳说到这里,又剧烈咳嗽起来。 但是他说到这一步,不需要再细说,梁殊也已经明白过来。 宋家和慕容吐谷浑之间,必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而吐谷浑显然就是宋家最有可能的后手。 最近以来的情报在眼前飘过,梁殊眉头紧皱: “自王师出兵河湟谷地、扫荡仇池残部以来,原本也曾游牧于此的吐谷浑人,一直没有见其踪影。 而王师顿兵洪池岭下,吐谷浑就算是兴兵潜袭,也不应该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风声走漏。 所以······吐谷浑是向张掖和酒泉而去了?” 杜葳缓缓点头: “祁连背后,地势高寒,生活艰难,往来游牧,哪里比得上漠南和漠北的草原? 慕容吐谷浑迁徙至此经年,屡屡都有入寇河西之愿,不过凉州虽不算良将辈出,但至少每一代也有堪称中流砥柱者。 尤其是谢艾统兵之时,压服四方,吐谷浑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宋家已经挡不住吐谷浑,反而对其来说,吐谷浑还是破局之力。 只需要许给吐谷浑敦煌或者酒泉等偏远州郡,则吐谷浑能得沙漠之绿洲,得向西域征伐之门户,必然会愿意出兵攘助宋家。” “甚至吐谷浑都不必出兵姑臧,一旦能够包围酒泉和张掖等郡,就等于又在宋家的桌子上放了一块重重的筹码······”梁殊喃喃说道,旋即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河西四郡,自当年冠军侯出征而得,多少汉家儿郎之血换来的,宋家拱手让给吐谷浑,就是在自绝后路!” 对于河西来说,没有了酒泉、敦煌等地,也就失去了和西域的联系,如此一来,河西也就没有了沟通中原和西域、无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 河西的衰落,怕只是一代人的事。 而想要再让中原和西域商贾恢复对丝绸之路贸易的信心,恐怕不知道需要耗费多少时日和口舌了。 杜葳叹息一声: “世家者,或是高瞻远瞩,为千秋万世谋福祉,或是鼠目寸光,只见一城一户之得失。 江左之世家,奋勇争先,意欲把持朝政而成‘王与马,共天下’之名,可是这凉州的世家,并没有这般眼界和决心。 当然,世家制度,桎梏使然,因此听闻仲渊在关中尝试废除世家,余还是赞同的。” 显然,对于宋家来说,河西其余各家、这么多百姓的死活,与我何干? 梁殊沉声说道: “如今余也不好贸然离开姑臧,或许宋家不会横加阻拦,但是也能够揣测到我们已知晓其部署,所以······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杜葳默然。 梁殊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忍不住起身来回踱步。 在他有些纷杂的脚步声中,骤然听到了杜葳的声音。 “如今······也就只剩下和仲渊之间的默契了。” 默契······梁殊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他只恨自己好像在这件事上,已经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第一次履行作为使者的任务,结果就要失败了,这也让梁殊觉得很丢人。 “宋家······”他咬紧牙关,挤出来两个字。 声音虽然很低,但是杜葳也听到了。 他看了一眼梁殊,低声说道:“宋家在姑臧城内大肆铲除异己、欺凌百姓,有必亡之理。人憎鬼厌,情理之中。” ————————————- 清晨的曙光倾洒在洪池岭上的凉州营寨中。 绣着“张”字的旗帜迎风舞动。 洪池岭守将张涛伸了一个懒腰: “山下有没有什么动静?” “回将军,并没有。”亲卫回答道。 张涛笑了笑:“看来又是闲散的一天啊,也不知道这样悠闲的日子,能不能再多······” “嗖!”一声锐啸。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作为经过张祚上位时,和不久宋家拥戴张玄靓上位时两轮清洗之后,硕果仅存的将领之一,张涛很是清楚这是什么的声音。 “谁在放箭?!”亲卫们惊慌失措。 “敌袭!”张涛率先大吼道。 放箭,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在放箭? 作为主帅,张涛对于自家手下都是什么水平很是了解。 这晨光熹微的时候,指望着弓弩手出来操练,怎么可能? 所以几乎就只剩下了最不可能的可能。 张涛的判断在下一刻就得到了证实。 霎时间,箭矢如雨,纷纷而下。 营寨外面,寂静的清晨被怒吼声和脚步声撕裂。 “快,击鼓!”张涛拼尽全力大吼道。 当凉州兵马营寨中的鼓声响起的时候,最近的王师士卒已经冲到了距离营寨不足四五丈的距离。 “杀!”一道道身影在崎岖的山坡上灵活跳跃着,快速逼近营寨。 “抓紧!”任渠提着刀也一样在往上爬。 昨天夜里,杜英悄然集结兵马。 任渠、朱序,以及后续赶到的韩胤、袁方平,四路兵马在洪池岭下一字排开,而桓冲和杜英麾下最精锐的亲卫,编在一起,在陆唐的带领下,趁着夜色一路摸到了距离山岭顶部营寨不过四五十丈的距离。 这些精锐,都携带了强弓劲弩,这也是骤然让凉州营寨陷入混乱的原因所在。 箭矢一发,原本也已经潜藏在半山腰的王师士卒,手脚并用,拼命的往上爬,与此同时,山脚下的王师,更是齐齐呐喊,加入到了进攻的序列之中。 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能不能成,和山脚下的王师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就要看山腰处的这些王师将士们能不能一鼓作气。 任渠就带人在山腰处。 抬头看一眼一路向前,近乎畅通无阻的陆唐所率前锋,任渠忍不住吐槽道: “都督还真是了解凉州这帮家伙。”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五章 又是折柳灞桥 杜英下令趁夜进攻洪池岭,其实任渠和朱序他们是秉持怀疑态度的。 按照他们的规划,进攻洪池岭,还是要充分发挥王师的长处。 攻城器械先进,将士们士气高涨,再加之人数占据优势。 洪池岭之战,凉州兵马除了扼守要冲之外,相比于王师几乎没有任何的长处。 这也大概是王师自入关中之后,打过的少有的自家在几乎所有方面占据绝对优势的战斗。 因此王师将领们都倾向于正面强攻。 这样最稳妥,也最可控。 但是杜英的计划,怎么看都难免兵行险招。 一旦玩儿砸了,王师精锐有可能直接覆灭在洪池岭的山坡上。 不过对此,桓冲也秉持支持的态度,这就让王师将领们不好反驳了,再加上杜英适当的说了几句激将的话,任渠等人激不激动先不论,陆唐已经血涌上来,谁要是跟他抢夺这个前锋的位置,他大概会和谁急。 陆唐嗷嗷叫着求战,其余的王师将领们自然也跟着有了斗志。 的确,好像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王师在短短一天之内突破洪池岭。 而现在摆在任渠等人面前的事实就是,洪池岭上的凉州士卒,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山坡下已经很久没有动作,甚至这些事日都时不时传出戏剧之声、欢呼笑声的王师,会选择在两家正谈判的时候猝然动手。 当然,他们对于突发战况的反应更是已经迟钝到一定程度。 王师的前锋已经快要杀到墙下了,营寨中的凉州军竟然还在击鼓聚将,墙头上偶尔冒出来几个脑袋,也很快就中箭倒下。 箭矢、檑木滚石之类的,一概欠奉。 这也让任渠等人不由得反思,若是双方摆开阵势、堂堂正正的打,那岂不是会让很多王师将士白白冤死在檑木滚石之下? “轰!”轰鸣声四起,营寨中尘烟滚滚。 这是王师的霹雳车在尽可能的向纵深抛射石弹。 为了不引起凉州军的戒备,霹雳车也并没有趁夜部署,否则这么大的阵势,便是在夜色中,也会因为闹出来的动静太大而引起营寨中的哨兵关注。 因此,当霹雳车投入战斗的时候,只能进攻纵深了。 陆唐的身影就在山顶上,很是显眼。 他一手提着刀,一手扛着旗,把旗帜往地上一插,自己则从腰间拿出来飞爪,直接挂在墙体。 抓住绳子,他在地上猛地一踩,三步并作两步已经蹬着寨墙,人如苍鹰,扑入营寨中。 任渠倒吸一口凉气,手上动作更快: “走!” 若是再慢一点儿,怕是都没有肉吃了。 杜英就站在一台霹雳车旁边。 士卒们拉动摆臂的响亮号子声,充斥着杜英的耳朵。 但是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拄着剑,目视前方。 他的背影,显然也让王师士卒们倍受鼓舞,拽动摆臂的速度似乎也快了很多。 “差不多了。”桓冲行来,微笑着说道。 杜英点了点头: “但是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要一鼓作气,杀到姑臧城下。” 桓冲叹息道: “现在就要等张掖或者酒泉那边的消息了。若是我们的揣测并不正确,那恐怕这一战,反倒是要惹下不小的麻烦。” 杜英的手轻轻敲着剑柄,低声说道: “不管吐谷浑何处去,总归有一个去处,我们的判断是最合理的解释,若非如此,那么就是天意捉弄于人,余也认下了。”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时候,前方,王师的旗帜已经插在了凉州军的营寨上。 杜英举步向前: “走吧。” “凉州军如此不堪一击,王师的损失看来也很难在凉州俘虏之中补充回来了。”桓冲难免有些失望。 杜英笑道: “一支军队能不能战,不见得就是因为士卒们不行,而是因为主将不行。” —————— 长安城外,又是灞桥。 只不过上一次是谢奕送郗昙和王凝之离开长安。 这一次,是王猛、谢道韫和一众官吏送谢奕出征。 王猛拱手,带着众多官吏行礼: “恭送司马!” 谢奕对着他们还了一礼,笑道: “承尔吉言,定会凯旋。” 接着,谢奕瞥了一眼旁边的马车。 那是桓济的马车。 荆州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让桓济尽快南下。 目的自是不言而喻。 如此,关中自然也就不用再找额外的借口出兵南阳,谢奕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护送桓济的人。 “阿爹,姚襄非我族类,且反复无常,莫要相信他任何言语。”谢道韫叮嘱道。 谢奕收起来笑容,郑重点了点头。 姚襄当初可以给殷浩一刀子,现在自然也能给他一刀子。 “若见之擒之,必杀之。”谢奕甩下一句话,飞身上马。 殷浩北伐,数万王师将士埋骨疆场,这血债,也有姚襄的一份,自然是要和他清算的。 “出发!”谢奕的声音在灞桥上空回荡。 谢道韫怔怔的看着折下的柳枝。 早春时节,正是嫩柳抽芽的时候。 灞桥折柳,已不是一次。 自开春之后,自己送走了杜英,送走了谢玄,如今又送走了谢奕。 这些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们,一一走上战场。 血火生死,都将萦绕他们。 不过谢道韫也知道,折柳送别,对自家爹爹来说过于矫情,所以他索性柳枝也没必要送给他。 可以留着,等夫君回来了给夫君。 毕竟夫君走的时候,还没有柳枝。 最好是让他再写首诗,才算交差。 带着郗家妹妹出去这么久,还不知道怎么快意逍遥呢,留下自己在长安收拾这么多烂摊子。 同样负责收拾烂摊子的还有王猛。 王猛目送谢奕和一众步骑的背影消失,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长安又少了一个助力。 只希望西北战事能够快点结束吧。 最近,王猛愈发的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盖因杜英只负责画蓝图,剩下的所有事都需要他来指挥落实。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送别,只是简单的送出十里,没有设宴。 “走吧,都还愣着做什么,事情做完了没?!”王猛没好气的挥了挥手,又对着谢道韫打了个招呼,催促人们回去。 谢道韫对着他微微一笑,旋即有些苦恼的摇了摇头。 夫君总说要给师兄找内人,可是就这工作狂的模样,也不知道谁家姑娘能够看得上他? 看来还得强扭瓜了。 “长安,不,雍州各个州郡府上的适龄女子,统计一下,报上来。”谢道韫叮嘱疏雨。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六章 张掖之围 疏雨虽然有些茫然,但还是遵从了命令。 还得负责当媒婆,这都什么事啊······ 与此同时,正往回走的王猛,沉声说道: “告知华阴那边,兵马已出发,随时配合。” 还不等他话音落下,一名传令兵已经快步行来: “别驾,上郡急报!” 王猛愣了愣,才骤然想起来谢玄率军出击上郡,好像也有一段时间没有传回来消息了。 他劈手夺过来军文,扫了一眼,旋即大笑道: “我就说,仲渊不会看错人!” 接着,他兴致冲冲的说道: “摊开舆图!” 跟着一起的参谋们手忙脚乱的将一份舆图展开。 “不是关中的,是上郡的!” “没,没有······” “那就拿整个雍州的!”王猛沉声说道,伸手在舆图上指了指,“如今谢玄已经率轻骑连破氐人村寨十五,杀氐人丁壮士卒近千余,收拢氐人妇孺百姓更是有两三千之数。 如今其已经和后续步卒汇合,率军向高奴挺进,现在都督府必须派遣更多的人前去增援,以让谢玄能够继续向前进攻。” 参谋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才多久,就已经杀到高奴城下了? 若是一直保持这个速度的话,恐怕夏收之前,从安定到朔方的这一整片土地,都要被汉家马蹄所征服。 难怪王猛会如此激动。 这种雷霆战术,让参谋们一时间都想到一个人。 “谢小将军,当真是冠军侯一般的人物!” 王猛却露出惋惜的神情: “只可惜,现在站在他背后,支持他追亡逐北的,并不是一个地跨西北东南、强盛的王朝上国,而只是一个关中······” 没钱,没粮,甚至连人手都不足。 所以王猛接着瞪了周围参谋们一眼: “现在不是让你们感慨的时候,情况都了解了,还不都快点去收拢人手和粮草? 若是我等拖了后腿,那么谢玄一旦兵败,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谢玄的打法,其实就是闪电战的打法。 攻其不备、一路横推。 一旦粮草和后援跟不上,或是导致谢玄匆匆打下来的后方根本来不及安稳,或是导致谢玄无力继续向前发起进攻,都最终会给敌人宝贵的喘息以及调度兵马的时机。 到时候,虽不说重兵云集,但对氐人残部来说,召集四五千兵马,将谢玄围住,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是王猛还不得不担心,草原上的鲜卑人和柔然人,又会不会被引动? “还好现在是四面出击,不是四面楚歌,否则这烂摊子,怕是我都收拾不了喽!”王猛拍了拍手。 ————————- 河西,张掖。 黑压压的军阵把张掖包围的水泄不通。 但是若往细处看,这些军阵好像又没有太多的章法。 固然是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可是这些方阵有大有小,旗帜纷杂不说,军阵之中的士卒,无论是穿着还是兵刃,也都是五花八门,他们的装扮,也是有披头散发的,有汉人装束的,甚至还有只穿半边袖子的。 不过不管再怎么乱,这些人的数量足够多。 站在张掖城头看去,没有临阵经验的人,都免不了腿软。 杜明就是腿软的人之一。 倒不是因为身为杜家家主的他一点儿世面都没有见过,而是因为杜明很清楚,如今张掖城中的张掖、酒泉和敦煌三郡郡兵,有多么不堪一击。 前些时日,王师还没有推进到姑臧的时候,甚至宋家还发兵一路杀到张掖城下。 嚷嚷着要为父报仇的敦煌谢氏年轻的家主谢凌,此时也没了一开始的士气,站在杜明的身边,眉头紧锁,只有浓浓的忧虑: “吐谷浑什么时候和宋家搅在一起的······张掖不知道能不能守到王师闻讯赶来增援。” “之前宋家主持榷场贸易,有可能。而且就算是之前没有,现在他们各取所需,也能一拍即合。”杜明缓缓说道,“但吐谷浑围城,声势浩大,为何迟迟没有攻城之意?” 谢凌久在敦煌,和吐谷浑之间也有打交道,甚至敦煌谢氏也作为吐谷浑和西域之间贸易的中间商,赚赚差价什么的,因此对于杜明这个问题还真的可以回答: “吐谷浑是以鲜卑慕容为主体不假,但鲜卑慕容氏西迁,多是残部,这些年来也只能蛰伏在祁连山下。 但吐谷浑部也一样有占据河西、管窥西域的野心,所以他们大肆收拢流散的西域、氐人和羌人部落、抓捕汉人商队,以扩大自己的族群。 正是因为他们已经变的和鲜卑慕容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大家才会倾向于以‘吐谷浑’而不是‘鲜卑’称呼之。 现在陈兵城外的这些吐谷浑兵马,显而易见,也是分散为诸多部落的,他们之间恐怕互不统属,只是听从于吐谷浑王的调遣。 所以谁来攻城,谁来掩护,入城之后,又要烧杀抢掠多久,如何分赃,大概都是一个需要好生争执些时间的问题。” 杜明:······ 感觉他们就像是被困在囚笼之中的猎物,外面的猎人甚至已经有心情讨价还价了。 “但纵然是分赃,他们也不可能讨论太久,所以我们得想一想,这座城,怎么守住了。”谢凌皱眉,“如今城中粮食和淡水虽然还很充足,但是将士们屡次兵败,士气低落,而且猝然被围,恐怕更是心中惶恐不安······” 杜明攥紧拳头: “自姑臧变乱以来,我等举兵以反谋逆之宋家,然而屡战屡败,时至今日,寸土未得,却被吐谷浑趁虚而入,无能,实在是无能啊! 谢贤弟,现在最重要的,恐怕还是稳住人心,否则余属实是担心,张掖城中,人心浮动······” 谢家和杜家作为西北三郡起兵的主事人,自然要先达成一致。 谢凌会意,回头望了一眼张掖城内。 这城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墙头草,又开始摇摆不定了,这才是最令人头疼的。 号角声就在此时,拔地而起。 杜明和谢凌都是脸色一变,当即转身下城。 下一刻,吐谷浑的弓弩手并步卒大阵,齐齐压向张掖城。 小小的张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这黑云一样的敌军面前,再张帝国之肘腋。 只是杜明和谢凌并不知道,距离张掖不远的祁连山中。 有一支军队正在艰难跋涉。 “这些吐谷浑人还真的就是从此经过。”提着刀挑起来一些吐谷浑人留下的残破衣物和营帐,胡子拉碴的沈劲也难耐激动。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 提刀而行 从仇池穿青海道一路挺进到张掖,饶是沈劲出身江左,之前知道的确有这么一条由江左商旅开辟的道路,可是仍然还是心中惴惴。 尤其是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太多吐谷浑人迁徙的踪迹,一直到此地。 大片的营寨垃圾残留,再加上灶台痕迹,都没有被山下的大风吹散。 说明吐谷浑人不久之前才刚刚从这里通过。 这也足以证明沈劲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判断并没有错。 吐谷浑不是向南走了,而是向西北走了,他们想要拿下张掖、酒泉等地,作为自己新的根基所在。 “将军!”麾下的一名校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虽不能说衣衫破烂吧,但是甲胄悬悬悠悠挂在身上,颇为邋遢。 他们这一路行军,打仗几乎没有,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拼命赶路,人难免变得脏了,也瘦了。 所以沈劲看上去不修篇幅,他手下的人更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校尉眼睛之中透露出的精光,仍然在时刻提醒着所有和他打照面的人。 纵然奔波千里,狼,仍然有着锋利的爪牙,随时可以破开对手的胸膛、舔舐炽热的鲜血。 “前方发现了几个吐谷浑小部落,看上去都是老弱,应该是大军行进,落在后面的。”校尉急促说道。 杀上去,有可能会暴露行踪。 不杀上去,只是远远的吊着,那么速度就会被拖慢。 此地不是湟水谷地,击破一处营寨之后,有后面跟着的文官负责指挥收容百姓。 沈劲深吸一口气:“走,告诉弟兄们,手下不留情。” 校尉肃然答应,旋即张了张嘴,似有话想说。 沈劲眉毛一挑: “怎么?现在为了不暴露行踪,只要遇到的吐谷浑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校尉摇了摇头: “杀人,弟兄们绝对不会含糊。但是······我们现在不过两三千人,而且还有小半数落在后面掩护,而面前则是可能两三万的吐谷浑大军,这······” “不啻于以卵击石?”沈劲一边向前走,一边随口问道。 他穿行在峡谷之间,也穿行在随着他一路跋涉而来的王师将士之中。 一道道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而沈劲犹然步履坚定,他一直走到队伍的最前面,也没有听见身后校尉的回答。 这些将士们并不畏惧生死,但是他们显然也想让自己的死,更有价值一些。 就这样杀出去,更像是给吐谷浑人送上门的大礼,而不是阻碍。 沈劲沉声说道: “吐谷浑不过是一群零散部落混杂,千里远征,余不相信其族群内对此都表示赞同。尤其是强攻汉家城池,对于诸如吐谷浑这些草原迁徙过来的部落来说,本来就是不可取的。 且谁来攻城、谁来掩护,又是谁来承当先登的任务,更是会让他们之间互不妥协。所以我们面前所见,似是万千兵马,可是也是一地散沙。 只要能攻其不备,且无退意,则吐谷浑各部,在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兵马的情况下,恐怕没有人会贸然迎战,只会纷纷向后退缩,把其余部落挤在前面。 如此一来,敌军自乱,马踏连营,何难之有?!” 校尉不由得好奇问道: “咱们横竖就这点儿兵马,吐谷浑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家伙既是乌合之众,少不了也欺软怕硬······哎呦!” 沈劲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盔上: “白天的吐谷浑人不是瞎子,晚上也不是么?!广树火把、多立旗号,营造出来千军万马之势,很难?” 说罢,他环顾周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喑哑的声音之中,更多几分激动: “诸位弟兄随我辛苦跋涉,沈某感激不尽。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退路了。 为何如此言说?只因张掖、酒泉,河西之咽喉也,一旦为吐谷浑所控,则凉州不再是沟通西域之路,而是整个雍州的累赘,自此,凉州之战,关中耗费兵马钱粮,甚至都督也数次亲临前线,最后却只能黯然收兵,甚至就连姑臧、天水等地也将成为鸡肋。 于我关中,这根本就不是胜利,甚至是一场失败,一场足以影响到以后东出潼关的失败!所以都督必然有打通河西之决心,而我等也注定要为河西之战浴血厮杀。 于诸位弟兄而言,我们自仇池出兵,千里跋涉、疲惫非常,所经历的困苦,余和你们都一样体会到了。 可是我们的功绩,并不是从我们走了多少路而来的,而是我们杀了多少贼寇而来的。 只是仇池和湟水的功绩,还不足以慰劳我们的辛苦,因此诸位,唯有用吐谷浑人的首级,才能告诉关中所有人,我们这一路偏师,并不是白走一遭!” 话音落下,沈劲径直提着刀,继续向前走去。 而他的身后,那名刚刚还犹犹豫豫的校尉,一声不吭的跟了上去。 接着,一名又一名的士卒,相互搀扶着、用眼神鼓励着,默默向前走。 的确,吃了这么多苦,总不能真的白来这一遭。 ——————————- 上郡,高奴。 氐人轻骑在满是缺口的城池外飞掠而过。 城中的氐人正涌上城头、填补缺口。 “敌袭”的吼声,时不时的在城中响起。 战马奔腾,吕光提着一把长刀,拼命的抽动马匹。 他看到了前面正调转马头的那二百多名汉家骑兵。 吕光不知道这些曾经接连扫荡了十多个氐人村寨,让自家搜罗丁壮、编练军队的计划被完全打乱的汉家骑兵,这些曾经突袭了自己,让他麾下亲随损失惨重的该死南蛮,到底是有怎样的勇气,或者说是单纯的狂妄自大,而以区区两百多人,就来挑衅驻扎在高奴的氐人部落。 这里,不是他们之前曾经轻易攻陷的一处处氐人村寨,而是汇聚了三四千氐人,其中还有多半都是可战之兵的城池。 再残破的城墙,也远胜过村寨中简单的篱笆。 大概是因为之前的胜利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又大概是因为他们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吕光不在乎这些人为什么到了这里,他只在乎等会儿怎么将这些家伙们碎尸万段。 每一个人,都得死! 因此,在这些汉家骑兵出现,并且逐渐降低马速、准备撤离的时候,吕光就按捺不住,带领城中残存的全部骑兵一股脑的杀了出来。 吕家代替苻家,掌控氐人部落之战,就当从此处起。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 马踏高奴 氐人骑兵逐渐向两翼张开,就像是张开的铁手,捏死一切曾经挑衅他们的人。 南蛮,还不配在氐人轻骑面前用骑兵这般跳脱! 吕光着急需要用汉家骑兵的首级来证明自己,证明吕家父子是统率氐人的最佳选择。 而汉家骑兵似乎真的没有恋战之心,他们甚至都没有展现出来交战的欲望,不过也并没有分散突围。 在这旷野上,分散突围也逃不过吕光的眼睛。 “还算有点儿自知之明,就是未免太胆怯了!”吕光迎着呼啸的风,肆意大笑,“来啊!胆怯的、懦弱的南蛮,来啊! 有本事堂堂正正一战!在马背上,还只会逃跑,算什么好汉!” 他的声音洪亮,鼓荡开来,周围的氐人骑兵都跟着大笑。 吕光的声音传到汉家骑兵这里,只剩下一两个听不清楚的音节,但是他的笑声,分明带着嘲讽之意,这是能听出来的。 率领汉家骑兵夺路而逃的郗恢,眼角都已经隐约出现了泪痕。 也不知道是被风吹的、沙子迷了眼,还是因为如此一个凶狠的敌人在后面紧追不舍,被吓得。 不过从郗恢逐渐抱住战马脖子的动作来看,大概是因为后者。 “该死的谢玄!” 他骂了一声,只能拼尽全力抽动战马。 一度跑到了所有汉家骑兵的最前面。 他周围的汉家骑兵,倒是都颇为从容,不紧不慢的调整自己的动作,时而拉开和吕光的距离,避免吕光怒火中烧、直接给他们一箭,却又时而放慢抽动战马的速度,换来吕光更大的怒吼声。 如此反复,以至于郗恢都能跑在最前面了。 不过这还是让汉家骑兵们对视一眼,都露出惊诧的神色。 郗恢学习骑马时间都不长,一直是队伍中吊车尾的,有时候谢玄甚至都不得不让几个老手带着他走。 结果现在,这精良的马术,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要不是他脸上的惊恐和狰狞,以及手脚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不协调,大家甚至都以为这家伙之前一直在藏拙。 果然,逼一逼,一切皆有可能。 “嗖嗖!”后面的氐人骑兵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放箭。 只不过绝大多数的箭矢都是远远的就落了下来,但仍然还有一两支从汉家骑兵身侧擦过。 看来还是小瞧了这些氐人骑兵,谢少将军的揣测没错,这些绝不只是单纯的残兵败将,肯定还有一些氐人,是苻坚在安定乱前就派遣出来,作为氐人后路的。 因此汉家骑兵们也不敢托大,纷纷催动战马、加快速度。 至于郗恢,更是眼泪已经飚出来了,只不过呼啸的风,很快就把泪水吹干。 “谢玄,彼其娘之!死哪里去了?!”他喃喃说道。 而就在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的高奴城北。 一彪人马骤然转出山塬。 谢玄勒住马缰,看着呈现在眼前的这座城。 城北一向直面北方呼啸而来的风,因此风化程度更胜过城南。 城墙上的缺口也更多。 当然,距离吕光所率领的氐人骑兵也足够远。 “踏破高奴,便在今日,杀!”谢玄提起马槊,猛地一夹战马。 人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出。 而王师骑兵们士气振奋,无不长啸着紧随其后。 三百轻骑,从缓步行进到狂奔,也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 同样也就是在这时间之内,三百轻骑,已经飞掠到城下。 城头上,氐人的慌乱吼叫声,可以听的一清二楚。显然,一开始就认定敌人从南而来,并且大概只是误打误撞来到高奴城下的氐人守军,怎么也没有料到,真正的刀,从北方落下! 城北最大的缺口,就位于王师轻骑飞掠的正前方。 调虎离山、轻骑突进,从一开始,谢玄就是抱定了一路直接杀入高奴城的打算。 而他最大的优势,大概就在于和氐人的信息不对称上。 因为杜英抵达凉州,就把困在洪池岭下,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的三百骑兵调拨给了谢玄。 但是谢玄带着在外“逍遥”的,仍然还是最初的那两百骑兵,这也自然给了氐人一个错觉,那就是汉家骑兵总共就只有这么多。 在这寥廓的贺兰山下、土塬之间,显然王师那两千多一直承担后勤保障任务的郡兵,根本就不足以被氐人计算在内。 这也是为什么吕光在看到汉家两百骑兵的时候,就有勇气带着兵马嗷嗷叫着杀出去。 汉家步卒便是跟在后面攻城,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甚至吕光调转马头,照样能够把这些步卒冲散。 但如果是三百骑兵呢? 马槊直接刺穿了三名氐人的胸膛。 他们来不及怒吼和咆哮,就被钉在了城墙上。 巨大的力道,在凿穿三个人的肋骨之后,犹然还带着马槊的枪头深深地扎入墙体之中。 周围不少汉家骑兵都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个还没有加冠的少年。 这少年,其智若妖,短短几天之内,耍的吕家父子疲于奔命,以至于最后不得不龟缩在高奴、肤施等几处城池之中,甚至不敢主动去寻找两百骑兵决战。 而现在,他所展现出的强悍武力,更是让这些多半出身北方的骑兵们咋舌。 谁说南人不擅骑马? 谁说这小小少年只有一肚子坏水? 若是换做他们当面,这一槊,不见得也能接的下来! 更多的氐人嗷嗷叫着扑上来。 谢玄一槊杀了三人,让双方士卒霎时间都惊为天人不假,氐人们也很快意识到,这家伙空手了。 谢玄冷哼一声,抽出横刀,左劈右砍。 那些纷纷上前掩护的王师士卒,看着这家伙提着一把远比不上氐人手中刀斧长矛长度的横刀,犹然进退自如,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 “还愣着干什么,往里冲!”谢玄大吼道。 王师骑兵们愈发无语。 他们也在拼命厮杀,奈何氐人也同样强大啊。 不是他们愣着,而是属实冲不开。 “邓羌和陆唐真不会带兵。”谢玄撇了撇嘴,表达了对训练出来这一支骑兵的两员悍将的不屑。 辱骂他们无能,这大家也就忍了,因为他们确实是比不过谢玄。 可是辱骂他们的恩师,这让王师骑兵们一个个血气上涌。 今日若不能杀入城中、马踏高奴,那回去还有何颜面见邓羌和陆唐? 自裁算了!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 杀胡 “杀!”骑兵们顿时红了眼睛,一个又一个,不要命一般往前冲。 刚刚还是先压制、再击杀的打法,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身边的压力骤然减轻,谢玄倒也愣了愣。 早知道这样的激将效果最好,他早说了。 何至于身先士卒,搞得这么危险? 他面前那些氐人,已经被王师士卒冲散,这也让谢玄终于可以把横刀一收——一寸长、一寸强,作为近战用的横刀,在马背上还是不靠谱,下次得弄把氐人的弯刀玩一玩——又伸手拔出来自己的马槊,抖了抖,抖掉上面的鲜血和乱七八糟的敌人内脏。 这处缺口,双方士卒的尸体已经交错铺开。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有数百人倒下,当然,主要都是氐人的。 但是氐人也的确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把汉家骑兵的速度给降了下来。 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他们拖到吕光回援······ 谢玄提起一口气,骤然催马。 跃马,冲过矮矮的一层城垣残骸,谢玄的马槊挥舞之处,氐人士卒相顾惊慌失措。 吕婆楼和吕光这些时日来收拢的氐人的确有很多是老卒精锐不假,但是绝大多数终归只是一些平民百姓,甚至还是老弱,所以本来就不能指望这些人有多少斗志。 尤其是王师最开始出现在城南,因此兵马也都布置在城南。 放在城北的,正是这些老弱。 马蹄重重的踏在城内街道上,尘土飞扬。 谢玄目视前方,长街尽头,吕家旗帜倒卷,不知道多少人正乌泱泱的涌过来。 “杀胡!” 两个字,从他的牙缝之中绽放出来。 长街响彻。 ——————————- 与此同时,遥远的张掖城下。 一支衣衫褴褛的军队,正在大大小小的吐谷浑军阵之中穿行。 之所以没有人阻拦,是因为这支军队押送着一辆辆大车。 看旗号就知道,这是吐谷浑用来押送粮食和甲胄的车队,非军中嫡系精锐,甚至都没有这个资格。 因此别看这些士卒们衣衫破旧,各家首领想要获得更多的粮草和衣甲补给,还少不得要和这些士卒的统帅打交道。 一道道目光汇聚在车队上,充满了期待。 从湟水谷地一路向西迁徙,吐谷浑也是付出了很大代价的,一路上人吃马嚼,消耗颇多,几乎可以说把慕容氏这几代人积攒下来的粮草钱财都消耗一空。 对吐谷浑来说,这就是一场豪赌,成功,则盘踞河西和西域,从此彻底摆脱贫寒,成为地方一霸,而如果失败的话,那自然就是倾家荡产,曾经收拢和投靠过来的那些部落们也都会纷纷离散。 如今还能让吐谷浑王室维持对这些部落号令的一部分原因,是仍然有运粮队缀在队伍后面,但是粮草数量也不多了。 各个部落还无权知道到底剩下多少,但可想而知,眼前的这支队伍就算不是最后一支,也是倒数第二支。 当然,还有另外一部分原因,自然就是眼前的张掖。 拿下张掖,烧杀抢掠十日,这是吐谷浑王室早就定下的规矩,而之后要攻打的酒泉和敦煌乃至西域诸国,都是如此。 至于和他们达成协议的宋氏之所以能够免受其扰,也是因为宋氏许诺将每年凉州其余各郡税收的三成,都送给吐谷浑军队,并且承担吐谷浑军队自攻打张掖以来所消耗的所有兵刃甲胄等等。 至于钱粮,宋家那是真的拿不出来,所以吐谷浑倒也不强求。 初下高原,他们对于这些汉人的战力了解也还停留在当初谢艾统兵的时候,所以也不敢逼迫太甚。 在一个个军阵中吐谷浑士卒带着期待乃至于贪婪的目光注视下,沈劲从容的牵着马向前走,甚至还时不时的瞥过去,迎接他们的目光。 当看到这个甚至都没有披甲的粮草车队“首领”,那带着自信乃至于骄傲的眼神,吐谷浑士卒们一个个微微低下头。 人家怎么说也是大汗身边的红人,自己还不配和人家对视。 沈劲“呵呵”了两声,这些懦夫,甚是无趣。 所以他倍加挺直腰杆,这也让身后那些本来还心神不定的王师士卒们,同样鼓起勇气。 至于沈劲为何在此处,说来也简单,他率队一路追上了一支吐谷浑运粮队,这支队伍显然并没有想到背后竟然会有敌人杀来,因此猝不及防下,一个也没有走脱掉。 而沈劲也在队伍之中解救出来了十余名汉人奴隶,都是被氐羌人在关中抓住的丁壮,几经转手,卖到了吐谷浑手中。 沈劲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了这支队伍的目的,自然也就带着他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吐谷浑的运粮队。 反正吐谷浑之中,鱼龙混杂,各个部落都有,面容体型也不尽相同,自然不会有人去深究这支队伍是不是看上去好像体型偏小? 而且运粮的队伍,又不是打仗的队伍,体型偏小也是正常。 吐谷浑现在也很缺丁壮的。 因此沈劲就这般带着他的人,已经逐渐接近吐谷浑中军。 前方杀声阵阵,号角声伴随着鼓声一浪又一浪,在荒凉的戈壁滩上起落。 攻城战斗已经开始了接近一天,吐谷浑军队缺乏大型攻城器械,所能使用的也就只有一些简易的云梯,也是一开始的进攻颇为不顺。 骤然受到损失之后,担任主攻的几个部落也颇多怨言,不再愿意卖力,这就让吐谷浑大汗不得不调动慕容氏直属的几个部落顶上去,不过也不是强攻,而是采用车轮战术,以求消耗守军体力和耐力。 如此一来,声势虽然浩大,但战斗并不激烈。 后方的吐谷浑军阵,也时不时的被抽调到前面去,这也导致如今吐谷浑各个军阵在不断地调动和轮转,颇为混乱。 沈劲都带着人走到距离中军不足两三百丈的距离了,方才有一队轻骑掠过来,人数也不过十余名,是战场上往来传递消息的传令兵,当先一人不敢托大,翻身下马,对着沈劲拱了拱手: “前方战事紧张,粮草不易前行。还请先驻扎在此地,听候大汗调动!” 沈劲愣了愣。 对方说的虽然也是汉家话,但是是带着浓郁北方草原口音的汉家语言,显然是吐谷浑在一路西迁过程中融合各种文化和口音形成的独特音调。 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 张掖城外,不攻自乱 这让沈劲在第一时间的确没有听明白。 什么鸟语? 那传令兵小首领也愣了愣,打量着沈劲。 第一眼没有看清楚,此时定睛看去,好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他脸色一变,刚想要大喊,一道刀光已经闪过。 接着,“呃呃”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飞”上了半空。 被一刀旋飞的,只是首级。 沈劲踹开尸首,抓住马缰,一跃而上。 杀人、夺马,动作之快,让其余的吐谷浑骑兵也愣在那里。 “杀胡!”沈劲猛地一拽马缰,出鞘的横刀再饮鲜血。 “杀胡!”王师士卒齐齐发喊,一辆辆大车上盖着的布被掀开。 下面哪里是什么粮草,都是明晃晃的甲胄刀枪。 王师士卒们把自己的甲胄藏在车上,换上了吐谷浑士卒的衣衫,这也是他们远远的看上去和吐谷浑运粮车队没有什么区别的原因之一。 盾牌先被举起,盾牌手们向外推进,弓弩手们紧随其后,向外射箭,与此同时,其余的步卒飞快抓起衣甲,匆匆套在身上。 而沈劲的亲卫们,早就收到了沈劲“随时准备动手”的暗号,沈劲一动,他们也跟着行动,刀剑并举,砍瓜切菜一样把那些没有回过神来的吐谷浑骑兵砍翻。 沈劲则径直抽出车上的长槊,一拍战马,槊锋所向,正是吐谷浑汗的大纛所在! 不过两三百丈远,若麾下全是骑兵,早就已经杀到了。 这大概是唯一的遗憾了。 周围的吐谷浑军阵,猝然遭到弓弩洗礼,也都乱了阵脚,他们纷纷向后退,却又撞上了两支刚刚从城墙下调遣到后方、人困马乏的队伍,几支队伍撞在一起,四面八方都是喧闹声和争吵声,甚至一度压盖住了“敌袭”的喊声。 吐谷浑王室的嫡系将领们此时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妙,纷纷调动麾下将士,从各方合围上来。 沈劲又看了一眼吐谷浑汗的大纛所在,一时间有些犹豫。 凭借他麾下这两三千兵马,最重要的还是尽可能的把吐谷浑人的军阵给搅动开,让他们互相陷入混乱之中,而不是一门心思的进攻汇聚着吐谷浑精锐的大纛附近。 还不等沈劲下决心,吐谷浑人就已经帮助他做出决定了。 随着令旗舞动,不少吐谷浑轻骑,已经从中军杀出,一路横行,甚至不惜撞破横在路上的一些吐谷浑小部落的军阵。 显然吐谷浑人也很清楚自家的短板所在,一旦腹心阵中完全被搅乱,那会严重影响士气,还会让外围的部落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愈发混乱。 因此自然要快刀斩乱麻。 “走!”沈劲果断的下令,转身就走。 王师士卒们随着坐在马背上、目标更为明显的他,直接向一侧的一个吐谷浑部落杀过去。 那部落······没有披甲士卒,手上的家伙也是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好欺负的。 果不其然,这些吐谷浑士卒——或许用杂胡称呼之更妥帖一下——已经举起来木盾之类的遮挡物,打算好生看着精锐的大汗中军讨伐乱贼。 到现在,这些吐谷浑部落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并不是吐谷浑大汗的后勤部队发起的叛乱,而是敌人发起的袭击。 因此,既然是吐谷浑嫡系部队的叛乱,那么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当然是躲得远远的,最后看看谁来当这个大汗就是了。 给哪个大汗打工都是打工,没有区别。 然而沈劲显然并没有让这些吐谷浑部落如愿。 王师刀锋所向,这些懒懒散散、甚至没有半点儿临敌之戒备的吐谷浑部落,惊恐的看着这些叛军竟然直接杀向自己。 慌乱之下,他们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迎敌,而是向两侧退让。 因为他们既不想和吐谷浑的嫡系精锐“叛军”硬碰硬,更不想卷入到大汗所属部下的内斗之中,否则很容易被殃及池鱼。 当这些吐谷浑士卒乱糟糟、乌泱泱的向两侧后退的时候,他们外围的其余吐谷浑部落,已经得到了大汗“速速平乱”的号令。 显然猝然受到袭击的吐谷浑中军那边,也无从判断这一股敌人到底是哪里来的,但是迅速绞杀以平定动乱,是必然的选择,所以他们也催动周围部落扑上去。 如此一来,以沈劲率领的王师两千余名士卒为中心,一队吐谷浑轻骑正向前追杀,而旁边的几个吐谷浑小部落正向后退却,外围的更多部落则向内收缩。 一时间,向外退却的吐谷浑部落不知道为什么友军们突然冲着自己来,正在犹豫的时候,友军已经一头撞入阵中——对于收到平乱号令的吐谷浑部落们来说,本来就不知道发动叛乱的是什么人,因此只当是一些其余的部落作乱。 所以他们也没有指望着能够通过衣甲旗帜就分辨出来谁是友军、谁是叛军,只要是面朝着自己而来的,那肯定就是叛军。 杀上去、砍人头,到时候不管是敌是友,都能领功。 毕竟指着死人头说对面有辱骂大汗、不臣之心,这人也不能死而复生、大骂无耻,不是么? 这些吐谷浑部落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拥而上。 原本后退的吐谷浑部落们,在无辜挨揍之后,也气血上涌,不管对方是不是也是叛军了,同样抄起兵刃来迎战。 虽然分不清敌我,但是至少自家部落的打扮、旗帜,都是能认清的。 沈劲提着马槊,茫然四顾。 骤然之间变化的局势,让他很是奇怪。 自己其实也没有做什么,结果这群吐谷浑部落就这样陷入了混战之中? 旗帜舞动,沈劲甚至看到有几个吐谷浑部落抱团,正和其余的几个部落厮杀的酣畅淋漓。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真的一心想要为大汗平叛,还是打算借助这个机会,公报私仇。 很快,身后传来了惨叫声,沈劲霍然回头。 原来是那一支追杀自己的吐谷浑轻骑,也陷入了重围之中。 一道道绊马索拉起来,这些显然没有想到会遭到自己人毒手的骑兵们,无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摔了个狗啃泥。 接着便是一下下乱刀,直直的砍向他们。 沈劲暗暗咋舌,他之所以有胆量带着人跑到吐谷浑阵中搅风搅雨,半是因为现在必须要解张掖之围,所以什么有用的办法,沈劲都不介意用一用,也半是因为他从俘虏口中得知吐谷浑内部管理的混乱。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 “旧主无能,新主当立” 大汗树立威信的方式,显然就是斥诸武力。 精锐的慕容氏骑兵就是大汗手中驾驭大小部落的长鞭。 在这鞭子下吃亏的部落,不计其数。 所以沈劲觉得,一旦自己点把火,说不定真的可以燃起来大火。 而现在······他觉得这岂止是一场大火······ 任何人有可能叛乱,直属于大汗的慕容氏轻骑显然是不可能叛乱的,这些吐谷浑部落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仍然心照不宣的从各处凑上来,齐齐下手,少顷功夫,就让这些轻骑惊慌而走,只能在战场外围掠阵。 吐谷浑各个部落在打,吐谷浑的大汗嫡系和各个部落在打,结果只有沈劲带着这两千兵马在看戏。 “将军,是不是······哪里不对?”之前那个曾经对沈劲率军冲击吐谷浑军阵产生过疑惑的校尉,此时也同样一头雾水。 沈劲瞥了他一眼,你这才发现不对? “走吧,浑水摸鱼,现在正是好时候。”沈劲嘴角翘起,虽然这一战并没有和他期望的那样,沙场七进七出,浴血厮杀之后,胡人不敢当。 但是结果是一致的,而且还少了很大的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尔等到底是何人?!”前方骤然传来一声暴喝。 原来是有一队慕容氏轻骑突出重围,掠到阵前。 相比于那些真的糊涂,或者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吐谷浑部落,这些轻骑从一开始就知道动乱从何处发生,此时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甲胄兵刃,都不是吐谷浑的运粮车队能够拥有的,必然是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敌人。 沈劲直勾勾盯着那吐谷浑小酋,冷笑道: “自然是大汗麾下,尔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未落,沈劲已经拍马冲上前,他的声音也骤然抬高几分: “轻骑作乱,意图拥立新主,大汗有令,擒获此乱贼者,赏百金!” 这一声怒吼,很快就借助无数应和的汉家将士之口传遍战场。 这一路西行,汉家将士们经过氐人、羌人的领地,也学了不少氐羌胡语,此时用各种语气语调喊出来,已经令人难辨真假。 仿佛有大大小小不少部落,都在传递着相同的命令。 大汗,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否则为何大家都在传?这是不少吐谷浑士卒心中第一时间泛起的想法。 再加上心中本来就有报复这些慕容氏骑兵的倾向性,所以他们更是一拥而上。 刚刚听的可清楚,要的是生擒! 与此同时,还有不少部落,也发生了骚动。 吐谷浑大汗自然也有诸多王子作为大汗的候选者,并且其还有兄弟,兄终弟及也是草原上传承过来的传统。 狼群里的这些饿狼,平时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大汗的权威不容挑衅。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没有私下里拉拢各个部落、发展自己的力量。 因此现在这些实际上已经和某位小汗王私下里有勾结,乃至于明面上都已经站队了的部落们,更是心中暗暗在想: 到底是谁能够号令汗王的嫡系骑兵掀动叛乱? 若是连最精锐的这一支部队都叛了,那岂不是汗王也危在旦夕?否则汗王又何至于对任何抓住叛贼的人都要给予重赏? 大汗怕不是恨不得将这些叛贼生吞活剥了。 既然如此,那如果自己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岂不是在关键的时候给予了新主不可多得的支援? 而且这个新主,会不会就是自己之前已经建立联系的那位? 一时间,不少部落都心怀鬼胎,并且他们一向不喜欢也不善于思考,所以很快就做出判断。 或是下定决心追随大汗平叛,一个个招呼将士,对慕容氏骑兵围追堵截,又或是打算孤注一掷,反过来簇拥在骑兵周围,高喊着“旧主无能,新主当立”,杀向旁边的部落。 至于立的是哪个新主,他们哪里知道? 慕容氏骑兵们听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呼喊声,内心也是崩溃的。 他们的忠心,日月可鉴。 可是现在一心帮着他们的,竟然是一群叛贼。 这些家伙想要做甚? 又有多少人要造反? 因此他们看着那些脸上洋溢着激动神色,幻想着能够成为“从龙功臣”的部落士卒们,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应该举起手中的刀,让他们清醒清醒,还是索性裹挟着他们,去寻找真正的对手。 此时再放眼望去,最先引起骚乱的那一支军队,飞鸿杳杳,哪里还有踪迹? 但是张掖城外,原本声势浩大的吐谷浑军阵,却是彻底乱做一锅粥。 —————————— 上郡,高奴。 谢玄的身上满是鲜血,一手提着横刀,一手提着只剩下枪头和手臂长的枪杆的马槊,大步向前走。 刀是好刀,虽然刀面上已经沾满了鲜血,但是手腕微微一抖,振开血珠,便是寒芒乍现,没有丝毫卷刃之处,哪怕已经劈砍了不知道多少刀盾和骨头。 马槊也是好马槊,断了枪杆,白缨染红,但是只要主人挥手,仍然是枪出如龙。 关中如今的冶炼技术也算是独步西北,这也是王师赖以横行的底气。 当然,兵刃的好坏绝不是最主要的元素。 否则谢玄也不可能仗着三百轻骑,便在汇聚了上万人的高奴城内肆意冲杀,几无敌手。 不过作为代价,谢玄胯下的战马替他挡了两箭,而他的那一把上好梨木做成的马槊也替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刀。 上郡郡府,就在高奴城中央的位置,上面飘扬着吕家的旗帜,已经残破不堪。 见到谢玄过来,前方的几名王师士卒下意识的想要挡在他前面,但谢玄摆了摆手,眯眼说道: “怎么还没有拿下?” 话音未落,墙头上的吕家旗帜就被箭术出众的士卒射落。 而一直在强攻大门口的王师士卒,齐齐发喊,终于涌了进去。 周围的士卒们看向谢玄的神情都是一变,惊为天人。 刚刚······少将军就说了一声,便真的应验了。 谢玄径直向府内走去,这一下,士卒们甚至都忘了阻拦他,等到他越众而出,大家才纷纷跟上。 府中的氐人士卒,多半都已经战死。 剩下的三四个人,簇拥在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前。 “吕婆楼?”谢玄问道。 中年男子的笑,显得有些沧桑: “正是,不知小将军如何称呼?”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章 世间再无氐人矣! 吕婆楼曾经去关中盟和杜英洽谈,见过杜英、王猛,还有不少其余关中盟骨干,只不过当时谢玄还没有到关中盟。 “谢玄。”他扯过来一面氐人的旗帜,擦拭自己的横刀。 “谢奕的公子啊······”吕婆楼显然对这个名字不陌生,喃喃说道,“英雄出少年。” 谢玄笑了笑,对于这个赞赏还是很满意的。 “你就只有三百人,便杀入城中,所向披靡······”吕婆楼叹道,“大概是因为余的确不擅长率军打仗。” “是五百。”谢玄回答,“还有两百在外面带着贵公子兜圈子。” 吕婆楼默然少顷,问道: “孤军深入城中,就不怕我家光儿杀回来么?” “所以余派出去的那两百人才是最能征善战的,都是我家姊夫,哦,就是大都督身边的亲卫骑兵。 而余给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缠住吕光,哪怕是把他们的性命都交代在这里。 除此之外,我身边的这三百人,也都是在凉州久经战阵的精锐不说,所携带的家伙也一应俱全,短矛飞斧,本就是为了攻入城中的巷战准备的。” 谢玄微笑着说道,“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不管王师如何强大,总归只是五百骑兵。 因此我能出现在你的面前,大概还是应该算你们的问题?数百人呼啦啦的冲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但是尔部数千人一触即溃······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吧? 为什么呢?” 吕婆楼一时沉默。 或许是因为这些已经如同无根之萍的氐人已经没有了斗志,或是因为自己从一开始就轻视了这支敌军。 五百人的轻骑,那也是五百只狼,而城中的数千氐人流民士卒,只是数千只羊罢了。 当狼群向羊群发起进攻的时候,羊的数量再多,也改变不了会撒丫子跑路的事实。 现在再探寻为什么,也没有必要了。 吕婆楼只是问道: “我或许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是你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谢玄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答案,只是孤注一掷,还好没有失望。” 吕婆楼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也罢,事已至此,你们赢了。余无他求,只求能够善待这些百姓,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也只是被卷入战争的妇孺老弱罢了。” 谢玄盯着他,淡淡说道: “只要参与到了这场战事之中,本来就没有无辜与否的区别,王师将士的流血牺牲背后,有氐人的抵抗,自然也有这些妇孺老弱的支持,否则谁给你们埋锅造饭?” 吕婆楼的太阳穴上青筋不由得跳动一下,他咬牙说道: “你,你待如何?!” 他身边的亲卫们一个个也如同炸毛一样,目光直勾勾盯过来。 若谢玄想要把他们这些氐人,包括家眷,也都赶尽杀绝的话,他们不介意以死相拼。 谢玄摇头说道: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奈何我王师终归是仁义为先,所以现在在关中所有州郡,氐人和羌人只要能够交足三年的额外赋税,或者在官府指定的工坊之中完成足够的劳动,就能够获得和汉人一样的身份和权利,这便是对氐人的惩罚。 因此尔尽管可以放心,王师,并不是茹毛饮血的野兽,所过之处,断没有赶尽杀绝的道理。 但是余也不希望你们认为,王师天经地义就该这么做,这是都督对你们的宽宥。” 吕婆楼愣了愣,旋即笑道: “这是自然,若是王师年年代代都是如此的话,氐羌两族又何至于和汉人厮杀不休这么多年? 关中,已经乱的太久了,也好,现在虽然并不是我氐人所想要的结果,但是至少也有了一个结果,不是么? 战乱······结束了,不过,吕某一意孤行,带着氐人盘踞上郡,以图后事,终归是把这么多的氐人好儿郎、无辜百姓,都牵扯到了我这本就不切实际的大梦之中。 如今,梦醒了,余也算是曾经为了一个梦想而努力过,愧对我家公子,但是还不至于没脸下去见他!”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谢玄和双方士卒都意识到事情不对,可是吕婆楼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机,刀刃倒卷,横掠而过。 佩刀“哐当”掉落在地上,吕婆楼最后的声音犹然还在空气中回响: “从此,世间再无氐人矣!” 谢玄默默注视着他,没有阻拦,一直到吕婆楼倒在几名亲卫的怀中,方才缓缓说道: “尔家主帅已自刎,尔等也没有必要再拼命厮杀。氐汉羌三族,自先汉以来,百年恩怨,算也算不清楚,事已至此,便这般吧。” 那些亲卫们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再打下去,把这里的所有氐人都拼杀干净,纵然能够真的灭了这五百汉家轻骑,又有什么意义? 族群已残,汉家兵马后援赶到,怕又会是一场报复似的血腥屠戮。 这一代又一代的厮杀······现在大家都已经到了厌倦的时候。 “还请谢将军言而有信,善待我族人。”吕婆楼的亲卫首领喃喃说道,也跟着要抹脖子。 不过谢玄眼疾手快,已经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玄的亲卫们顿时紧张的涌上来。 那亲卫首领不由得愣了愣,苦涩的说道: “谢将军甚至都不允我去死么?” “我允之,他也不会允。”谢玄下了他的刀,随手丢在一边,“既然答应了要善待你们,自不能食言。 更何况从此之后,大家都是关中臣民、袍泽兄弟,余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去死?” 亲卫首领默然,看着谢玄走出院子,不由得对着他的背影,深深躬身。 而谢玄,则在迈过门槛的时候,微微叹息一声。 吕婆楼到底还是个明白人。 从此之后,胡汉合流,并不是胡人吞并了汉家的土地,而是汉人吞并了胡人的部众。 凭借着汉家文化和传承,汉人本来就在生产发展、社会建设上有绝对的优势,自然而然也会让胡人逐渐遵从汉家的礼仪风俗。 移风易俗,大概也就是一两代人的事。 从此,这些氐人,也都将变成关中汉人。 天下世间,再无氐人矣! “都是一些明白的对手啊。”谢玄喃喃说道,“只可惜他们手中掌握的兵马权柄还是太弱了一些,否则姊夫想要杀出重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章 捷报频频,将星冉冉 姑臧城下。 这一次,王师不再是隔洪池岭和姑臧城相望,而是真的推进到了城墙脚下。 一战破洪池岭,生擒敌军主帅张涛——其实王师士卒涌入山顶营寨的时候,张涛就已经打算投降了,不过他麾下的将领们,动作甚至比他还要再快一些,以至于张涛的亲卫还没来得及竖起来白旗,就被那些将领们连主将带亲卫,一个不落的拿下。 张涛和赵长这几个凉州将领,都是当时姑臧之变,杜家伤亡惨重的罪魁祸首,赵长已然授首,张涛却因为临阵倒戈投降了宋家而仍然被委以重任——宋家麾下能打的也没几个,只能瘸子里拔将军。 如今他还没来得及投降就被抓,杜英自然不介意将错就错,而桓冲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而这一次站队动作慢了一点儿的张涛,只能沦为阶下囚。 甚至杜英已经有拿他祭旗的打算。 明摆着要公报私仇。 不过后来这打算又消失了。 主要是因为杜英原本一直阴郁的心情有所好转。 “沈劲打得漂亮啊!”兴致冲冲的桓冲在中军大帐里来回踱步。 参谋们正着急的比对着战报在沙盘上标注着,桓冲则径直撑着沙盘,指着张掖说道: “以两千疲惫之师,搅动数万吐谷浑混战,最后城内凉州郡兵也倾巢而出,彻底击溃吐谷浑,如今吐谷浑各部星散,三郡郡兵四下搜捕,吐谷浑只剩下王室逃出生天,遁入祁连。 扬眉吐气,当真是打的扬眉吐气,如此一来,吐谷浑再不是我等心头大患也。这姑臧城中的宋家,余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后手可为依凭?!” 杜英倒是没有桓冲那么激动,沈劲这家伙在史书上也是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虽然比谢玄之类的逊色很多,但是总归也是这昏暗和混乱时代之中的一点闪光。 因此杜英相信,沈劲早晚会给自己带来惊喜,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此时应在吐谷浑身上,也只能说吐谷浑倒霉了。 历史的车轮是沉重的,还远没有轮到吐谷浑崛起的时候。 不过就现在来看,吐谷浑的崛起,大概也是一个笑话了。 杜英收拾了凉州,必然要发兵入祁连,搜剿吐谷浑残部,尽快控制整个河湟谷地。 张掖和酒泉等三郡郡兵,其实杜英一开始就没有算作战力。 吐谷浑发兵张掖,杜英也只是担心自家爹爹的安全罢了。 “姑臧城中,大概也应该得到消息了,还未有回复?”杜英问道。 “暂时还没有。” “自我军攻破洪池岭之后,梁殊也没有任何消息了······”杜英皱了皱眉,“只期望宋家还知道分寸,不要自寻死路!” 梁殊是杜英物色和选择的第一个通事曹掾史,杜英也不希望自己的使者第一次上阵就被杀害了。 “宋家还没有······”桓冲刚刚吐出来几个字,外面便响起匆匆脚步声。 众人皆露出期待的神色,宋家坐不住了? “报,上郡八百里加急!” 这等战报,传令兵可以直入中军大帐。 “说!”杜英豁然扭头。 “谢少将军率轻骑五百,掠入高奴,氐酋吕婆楼自尽,氐酋吕光突围失败,为少将军所斩,上郡氐蛮残部,尽为关中之民也!” 传令兵的声音在中军大帐里回荡。 霎时间,一片安静。 大家甚至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上郡,氐人残部,当时是让杜英和桓冲甚是头疼、多加斟酌的敌人,就这么被收拾干净了? 这一前一后的捷报,让一路冲破洪池岭,却在姑臧城下不知是否应该攻城的王师,顿时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桓冲径直伸手,将插在上郡的几个小旗帜拔掉,再端详一下沙盘,整个西北沙盘上,只剩下了姑臧这一面别的颜色的小旗帜。 看上去顿时舒服多了。 杜英也松了一口气。 “打得好!”桓冲则忍不住笑道,“都说谢家贤侄是冠军侯再世,今日一看,果不其然,奔袭上郡,和冠军侯奇袭河西,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五百轻骑就能平定你我心头之患,早知这一战如此简单,也不至于整日里挂怀了。” 这只是因为闪电战成功了而已······杜英心中如是说道,刀尖上跳舞,不见得什么时候就会是失败。 下次见到谢玄的时候,还是要看看,他是否已经因此而骄傲自满。 在杜英看来,霍去病最大的优点,并不在于奇兵突击、有如神助,而在于每次都能够把握住战机,再加上胆略,自可以击其薄弱。 这种对战机的把握,一部分离不开老天的眷顾,但更重要的显然还是不居功自傲、足够冷静。 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才能寻其破绽、破其重阵。 桓冲激动的抓起来沙盘边的木杆比划了一下,发现杜英并没有很积极的响应自己,顿时忍不住好奇问道: “都督难道不喜么?” 杜英看了他一眼,笑道: “意料之中而已。” 桓冲倒吸一口凉气。 又被他装到了。 无奈之下,桓冲也只能感慨道: “现在各处战场捷报频传,这一颗两颗年轻的将星,冉冉升起,反倒是咱们这里,迟迟未有突破,当真令人遗憾。” 杜英眉毛一挑。 这种嘲讽,岂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正想说表示宋家也是强弩之末,外面再一次响起脚步声: “报,姑臧城中有使者前来,自称是宋家二家主宋澄!” “宋家终于坐不住了!”桓冲抚掌笑道。 杜英则施施然说道: “谁说姑臧城没有突破,只不过是略晚些罢了。” 参谋们回想起刚刚杜英和桓冲的对话,一时惊为天人。 桓冲:······ 又双叒被他装到了。 不过杜英有心情在这儿耍宝,本就也说明,杜英此时的心态,亦是大好。 —————————— 迎接宋澄走入中军大帐的,正是曾经前往安定的崔逞。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别的不擅长,一番拐弯抹角的言辞渲染,还是很擅长的。 因此在入营的路上,原本还颇有自信的宋澄,随口问了一句崔逞为何愁眉不展,崔逞便唉声叹气的将王师在张掖和上郡取得的大捷说了出来,表示自家都督正因为还不如两路偏师取得的成绩好而担忧。 这让自恃还掌握有杜家家眷的宋澄,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章 宋家归降 宋澄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 为了功勋,焉知杜英会不会直接强攻城池。 若宋家真因此杀了杜家家眷,杜英便顺势颠倒黑白,说自己攻城是为了报仇雪恨,更是师出有名。 至于孰对孰错,一旦城破,杜英必然是要杀了宋家满门。 宋家也无处辩解。 因此宋澄得好好想一想,杜家家眷在宋家手上,到底是用来威胁的人质,还是保全性命的礼物。 原本他还宠辱不惊的脸色,一路上已经变的愈发苦涩。 当见到杜英的第一时间,宋澄便深深弯腰行礼。 礼数之大,让桓冲、朱序等将领和参谋们,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家姿态放得低,他们还怎么杀贼立功? 杜英看着宋澄,却并没有开口。 宋澄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接单膝跪地: “宋家罪臣,参见都督!” 杜英并没有上前搀扶: “何罪之有?” “宋家妄动刀兵、扣押都督家眷,勾连吐谷浑以犯汉家州郡,此皆宋家之罪也!”宋澄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桓冲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向杜英。宋家上来就把姿态直接放在地上了,摆明了是要“破而后立”。 这些众所周知的罪过,没有什么好粉饰的,宋家索性一口认下来,等于直接向杜英交代所有罪行,然后将姑臧城往杜英手里一推,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 如此一来,杜英反倒是不好报复宋家,至少赶尽杀绝或者流放千里这种事做不出来。 不然的话,以后杜英的敌人,又有谁还有胆量向他投降? 桓冲已经看出来了宋家的小算盘,不知道杜英打算怎么办? 杜英瞥了宋澄一眼,淡淡说道: “现在才知宋家有罪?” 宋澄打了一个激灵: “罪人早就知此事不妥,也曾多多劝阻家兄,奈何人微言轻,并未能让家兄回头,自此家兄一意孤行,带着宋家越行越远。 罪人虽然有所不愿,但既在一家之中,也不能和家主决断背道而驰。但都督所派遣之使者入城,罪人专门护送其前往杜氏府上,如今使者和杜家家眷都在府上,毫发无伤!” 杜英的意思,自然是宋家不可能全须全尾的从这一场变乱之中走出来。 杜家死了以陆鹏为首的骨干家臣多人,王师千里远征,伤亡虽然不大,但是给关中的财政也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这些牺牲和付出,杜英作为都督,总是需要宋家给出一个交代的。 宋澄也不是傻子,或者说他现在在刀剑环逼之下,脑子也在飞快地运转。 杜英想要交代,那么宋家家主宋混必然是逃脱不掉的。 罪魁祸首就是他。 那么若是把宋混推出去,顺便再推出去几个家臣,吸引走所有的仇恨,却保证宋家剩下的人都能够好生活下来,那这个代价,宋家是能够接受的。 宋澄临行之前,宋混就曾经这样叮嘱过他。 因此宋澄现在卖掉大哥,毫不犹豫。 “是啊,罪魁祸首,终归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负责。”杜英这才姗姗行上前,虚扶一下,“而宋家也果然还有诸如尔这般有识之士。本都督当代梁殊谢过。” 此时讨论的是公事,杜英绝口不提家眷,只说梁殊。 宋澄也赶忙谦虚的说道: “罪人愧不敢当。” 杜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衣袖,拂去尘土,笑道: “宋家之罪,有罪人去担,尔为有功之人,便是之前有走错路的时候,现在也足以将功抵过。所以未来这宋家,余还期望能够在你的手中成为我关中腾飞之助力。” 宋澄大喜过望。 杜英接着说道: “不株连、不迁怒,此符合关中所行晋律也。日后凉州也当推行晋律,还需要诸如宋家等本地世家的多加配合。” 在遥远的凉州,哪有什么真正可为凭仗的律法和王法,还不是世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世家,便是凉州的天。 因此杜英要推行律法,自然少不得还需要本地世家做出让步。 杜家是肯定会让步的,但是宋家以及其附庸,杜英还需要得到他们的表态和支持。 宋澄赶忙说道: “这是自然,还请都督放心。” 不过这也让桓冲、朱序等将领们露出担忧的神色。 就这么放过宋家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杜英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过,心中便已了然,接着说道: “严刑峻法,当应在胡人身上,以让胡人偿还几十年压榨我汉家百姓之过。然,关中凉州,汉家百姓孤悬塞外,已不堪摧折。因此当以怀柔安抚,使我汉家百姓,如沐春风,以彰显都督府之仁义。” 说罢,杜英还专门问了宋澄一声: “如此可对?” 宋澄顿时明白,杜英显然也是告诫他,现在放过宋家,主要原因也是凉州百姓历经战乱和苦难,所以不好再擅动刀剑摧折,但若宋家以后仍然还要和都督府作对,那杜英也不会轻饶。 仁义,往往只是暂时的,是特例。 他对着杜英拱了拱手:“草民明白。都督对姑臧百姓的体贴关怀,姑臧百姓定然也会感念在怀。” 此时宋澄已经不再自称“罪人”,这一手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能耐,就让杜英不得不承认,论脸皮厚度,自己这辈子大概也比不上经受过正儿八经世家教育的这些人了。 但他的声音接着转冷: “姑臧百姓是否感念于我,不在于余让他们免于战乱,这场战事本来就不必发生,有心之人教唆挑拨,野心之主肆意妄为,以至于此。 杜某添为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平定动乱,使各州皆在王化之下,职责所系、分内之事。 唯有日后真正让此地百姓能够受益于关中新政,能够知礼节法度,能够学文习武、报效国家,余方认为此地乃是凉州首善之处,余才可接受此地百姓的感念而不羞愧。” 此话一出,在场的诸多文武们都不由得微微低下头。 说实话,他们一开始所想的,都是宋家就这么投降了,自己还怎么建功立业,后来发现都督并没有完全宽宥宋氏,宋氏为了能够保全家族大部分人的性命,也必须要付出代价之后,心中的气也就差不多消散了。 毕竟是汉人对汉人的战争,能避免,又没有放走首恶,倒也不是坏事。 接着,众人所想,自然便是今日之功勋,何其大也,今日之西北,也尽数为都督所有,自然而然有一种居功自傲的情绪。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章 但你只是三州都督 听到杜英所说,大家方才恍然间想起来: 他们只是刚刚得到宋家的投诚。 甚至还没有踏入姑臧城。 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不说,未来的安顿百姓、教化蛮夷,让这偏远凉州的一潭死水活起来,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 现在绝不是高兴而忘乎所以、骄傲而不知其形的时候。 当即,崔逞带着几名参谋去和宋澄详细推敲明日何时出城,凉州兵马集中在什么地方缴械,以及还要核实如今城中到底有多少兵马、丁壮,乃至于户数、粮草和钱财存储。 此次王师北上,本来就是抱着接管各处城池、推行关中新政的心思,所以各曹都有吏员随行。 当然了,关中新政推广的时间还短,各曹司之中同样缺少有经验的吏员,随着王师北上的也都是一些年轻人。 不过年轻人的好处就在于精气头足,只要肯吃苦、肯钻研,总归能够找到一些经验和规律,做起事来事半功倍。 所以王师这一路向西北推进,其实也就是三四个月的功夫,这些曾经青涩而懵懂的吏员们也都是“熟练工”了。 此时他们汇聚在一起,轮流询问宋澄问题,把宋澄问的一愣一愣的,很快额头上就冒出汗珠。 有些数字,宋澄也回答不上来,看着那些抱着算盘却没有得到数据的官吏们,宋澄欲哭无泪。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些人相信,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堂堂宋家二家主,平时所需要负责的,也都是大面上的东西,这些细节,他甚至都不会过问。 扫了一眼那边一脸尴尬的宋澄,桓冲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将不知兵,兵家大忌。已经到了兵临城下的要命关头,宋澄甚至还不知道城中有多少兵多少粮,这打起仗来怕也是无头苍蝇一般。 得亏他们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选择投降,否则怕是又要成为笑话,为后人所耻笑了。” 杜英无奈: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抓住了机会,仍然逼走家父、弑主篡位,一时间余都不知道,是张家和杜家太无能,还是宋家得天独厚?” “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桓冲缓缓说道,“人人心中所想,便是:此为乱世,他人可为,我为甚不可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所以胆子大了,总归会有成功的人。” “也许吧。”杜英笑道,“因而结束乱世,我辈更是义不容辞。” 桓冲看着他,低声说道: “都督,天下很大。” “雍凉并三州,不大么?”杜英反问。 桓冲想了想: “地大,人少。但有时候,最重要的还是人。” “这倒也是,不过余现在还有的是时间。”杜英从容说道,一挥衣袖,“明日怎么纳降、入城之后怎么布防,都由你这主帅来决定吧,本都督也不能事事都头疼。” 桓冲怔了怔: “都督,这······” 要紧关头,需要你决定的事还很多,哪能当甩手掌柜? 杜英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 “刚刚幼子兄不是说了么,天下还很大呢。余纵然有三头六臂,也不太可能履及天下,所以总归有一些事,余只能事后评判,再论得失。” 桓冲沉默。 天下虽大,但你只是三州都督······ 除非日后······ 往下,桓冲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正想要转身吩咐手下人做事,便听见背后响起杜英的声音: “其实我也不是去偷懒,以后姑臧城,乃至整个凉州怎么建设,宋家指望不上,其实我杜家上下怕是也没有好生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然,这也局限于凉州孤悬塞外,无依无靠、腹背受敌。如今西北平定,我们也是时候坐下来,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桓冲不由得露出笑容。 不管杜英以后打算怎么走,至少现在,他所做的事,都是符合自己想法的。 现在,大家还是志同道合。 那就足够了。 天下那么大,乱世多变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 夜色已深。 姑臧城内城外,灯火通明。 趁着今夜,城内正在清点兵马、钱粮,而城外也正磨刀霍霍。 若是宋家再有异心,不答应提出的条件,那么明天早上就不是开门受降,而是王师攻城了。 杜英并没有选择在今日白天率军直入姑臧城,也是给宋家最后一个晚上的思考时间,以避免逼迫着宋家左右横跳,最后情急之下铤而走险。 是战是降,能不能接受杜英提出的条件,宋家可以在今晚做出决断。 不过看城内毫无继续加强城防的动静,宋家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大概也就知道了。 “夫君,该歇息了。”郗道茂缓声提醒。 杜英从案牍中抬起头来看去,郗道茂已经沐浴过,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衣衫,湿漉漉的秀发披散在肩头。 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浸湿了肩头的衣衫,微微露出些肤色。 杜英的喉头不由得滚动一下,微笑道: “昨日不是刚刚沐浴过么?” 姑臧贴近祁连,又有诸如洪池岭上的不少高山溪流和湖泊,倒也不缺水。 不过现在的西北,还是春来迟迟的状态,白天不热,晚上更是冷得要命,因此杜英说话的时候,人已经站起来,给郗道茂裹上了外袍: “也不怕冻着。” 郗道茂靠在杜英的怀里,柔声说道: “水热的很,这一会儿方才觉得冷。明日便要入城了,妾身随着夫君,要见杜家家眷,自然需要梳洗一番,灰头土脸的,岂不是惹得公婆不喜、他人暗笑?” 杜英捏了捏她的脸蛋: “茂儿秀色本天成,沐不沐浴都好看。” 接着,杜英便佯装恼火: “沐浴这般重大之事,怎么能不叫上我呢?正好我帮茂儿按摩一番,舒活筋骨气血。” 郗道茂俏生生白了他一眼。 让你来按摩? 手怕是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不过郗道茂也不拆穿他: “夫君正忙于公务,妾身怎能叨扰?” 接着,她看向那一堆公文,秀眉微蹙: “今夜还要看公文么?明日入城,夫君也算是衣锦还乡,若是休息不好的话,有所不妥。” “这些公文倒也没什么重要的。”杜英叹息道,“只是余一直在思考凉州未来布局,却又思路杂乱、心绪纷繁,不知应从何处策划。 别处往往是一团乱麻,但只要能找到线头,亦即此地或乱或贫之缘由,则条条理顺,亦能好生规划。”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 姊姊变得不一样了 说着,杜英伸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舆图,上面已经有很多标注,可是都被杜英否决掉了,用炭笔打上了叉: “可是凉州一穷二白,余实在是有一种面对白纸而不知应如何泼墨的感觉,除了丝绸贸易之外,总不能发展旅游业吧······尤其是现在西域那边还迟迟未曾有消息传来······” 郗道茂虽似懂非懂,但看杜英眉头不展的样子,也是一阵心忧,柳眉弯起: “夫君初来乍到,毫无头绪,也在情理之中。或许可以试着找些时日在姑臧街头走一走、听一听,大概能有所获。如今对案思索,亦无作证,恍如打造空中楼阁,何其难矣!” 杜英一愣,旋即笑道: “此言不假!” 接着,他低头在郗道茂的唇上印了一下: “茂儿所言,发人深省,奖励一个。” 郗道茂微微低头,有些羞涩,但是却悄悄用臂肘顶了杜英一下。 杜英看着小儿女神态的郗道茂,悠然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茂儿刚刚说的也有道理,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见父老乡亲。” “嗯!”郗道茂对于杜英听劝,很是欣喜。 “余得好生奖励一下劳苦功高的茂儿。”杜英接着舔了舔嘴唇。 郗道茂抬起头,眸子中也有润润情意,蚊蚋般的一声应诺,显然表明她也甚是期待。 杜英看着这丫头的模样,也只能感慨,曾经那个孤零零、瑟缩缩的小白花,也一去不复返了,和当初她的谢姊姊一样,向着老司姬进化。 ————————————- 地处西北,姑臧的天亮的晚,黑的早。 个中道理,杜英虽然也曾经给书院学生们讲解过,并且在长安城中、凉州军中也算广为流传,无外乎大地是圆的,而且大地在转,但是还是架不住天圆地方的学说为祸多年,所以很多人对此也是将信将疑。 尤其是此地地处内陆,杜英举得海上帆船的例子,让很多人根本没办法理解,毕竟他们这辈子都不知道海平面长什么样。 而想要在陆地上复刻这一现象,又没有那么广阔的平原。 但外人将信将疑,谢道韫和郗道茂她们却是深信不疑的。 大概是因为杜英已经做出了太多惊世骇俗的事,身为枕边人,她们也很清楚,自家夫君在诸多领域都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但是事后往往又证明,他所有的想象都是可以落在实处的。 长此以往,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并且倾向于相信杜英。 所以到了凉州之后,归雁很自觉的将喊杜英起床的时间往后推了半个时辰。 至于为什么需要归雁来喊,主要原因还是杜英和郗道茂两个赖在一起,是绝对不会有一起起床的想法的,十有八九会选择抱着继续睡。 不过今天,归雁走入后帐中,发现杜英已经在系腰带。 一身大都督的官服穿在身上,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雅淡从容,多了几分雍容华贵。 大概是日子特殊,令人心情激动的原因? 接着,归雁目光挪过去。 相比于已经换上衣衫的杜英,郗道茂还坐在床头,正在拿着毛巾擦白嫩的脚丫,而半解的衣衫,左侧的已经从肩头滑落。 大好风景,一时乍现。 大早晨起来擦脚? 归雁一脸茫然。 “愣着作甚。”杜英轻轻咳嗽一声,“去帮你郗姊姊打一盆水来洗一洗。” 郗道茂之前一直专注于手头上的工作,此时茫然抬起头,才发现归雁已经进来了,顿时羞的往后缩。 不过旋即又想到了,这通房丫鬟,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又把小脚丫伸出来继续擦,同时忍不住抬起头,幽怨的看了杜英一眼。 “我,我先走了。”杜英被她看的背后一阵发毛,赶忙开溜。 归雁则端着水盆进来,差点和杜英撞在一起,接着便看着杜英匆匆离去的背影,走到郗道茂身前: “大早晨起来,你们就······真是······” 她本来想说“荒唐”,不过毕竟郗姊姊是主母的身份,归雁也不好明说,只能无奈的帮着郗道茂一起处理。 郗道茂小声说道: “你家公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从他昨日的彷徨来看,还是难免有些近乡情怯的。 远走关中十年,他的记忆应该都已经模糊了,而且对于整个杜家来说,他是弃子,也是希望,大概是很矛盾的存在。 所以应该怎么面对家中兄长、家臣,还有怎么面对自家爹爹,对于他来说,应该也是纠结和煎熬。 只是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且在所有的文武将官面前,在你我面前,他仍然还得端着主心骨的架子。 因此他想要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只要他开心就好,这······” 说到这里,郗道茂低下头,似乎想到了一些画面,脸颊也浮现些红润:“这也没什么。” 归雁不由得点了点头: “公子总是在保护所有人,而实际上他又何尝不需要保护?不过,郗姊姊你就宠他吧,这大早上起来的还要······” 郗道茂瞥了她一眼: “既为君妇,当博君欢。这有什么问题么?若是换做你这丫头在这儿,说不定你家公子还多的是花样收拾你,到时候你怕是只能老老实实从了。” 归雁联想到有一次杜英扯着自己旁观他和谢道韫,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不过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服输,自顾自说道: “若公子命令我,我自然要去做,不过那是被迫的。” 郗道茂哂笑一声。 信你个鬼,要不是小丫头年龄不够,杜英很少招惹她,恐怕小丫头每天都要积极主动的往被窝里钻。 论感情上的依赖和时间陪伴的长短,整个杜家后宅,都没有人能胜过归雁。 归雁惊奇的看着理不直气也壮,甚至还想和自己过过招的郗道茂: “姊姊,你真的变了!” 郗道茂微微一怔: “哪里变了?” “变漂亮了!”归雁笑嘻嘻的回答,“我去给你拿衣服。” 郗道茂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的外衫,已经让那家伙扯得不成样子,是该换一件了。 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羞的直往墙角缩,而是轻轻笑了笑,抓起杜英的外袍裹在身上,趿上鞋子,去追归雁: “今日应当穿的正式一些,你这丫头别乱拿!” 不管自己和以前哪里不一样,至少现在是很开心的。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 下跪的张玄靓 姑臧城四面城门都已经洞开。 城头上飘扬了几十年、三代人的张家旗帜,缓缓降下。 连带着宋家的旗帜也一并飘落。 “城头变幻大王旗。”杜英昂首看着大晋的旗帜并自己的将旗一起升起,喃喃说道。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桓冲亦然感慨道。 孤悬塞外的凉州,如今算是正式回到了朝廷的怀抱之中。 “凉州兵马都已经安顿好了?” 桓冲颔首:“按照昨日敲定的方案,凉州兵马已全部出城,在城南和城北列队,清点人数和武备。 军中已经抽调了人,负责筛选士卒。若是愿意还家的,可以直接离去,若是想要留下的,再经过筛选,挑取其中年龄、身体都好的,和王师混编,尽可能保证能选出来一支人数在五千到八千的队伍。 除此之外,剩下的士卒,将会向地方曹司交割,有曹司统一分派安顿,作为各郡县的吏员、郡兵等等。” 杜英点头: “有幼子兄在,省心很多啊!” 桓冲笑了笑,他并没有和杜英商业互吹的闲情雅致,只想着尽快将西北平定下来,哪怕这也意味着杜英将带着雍凉和关中真正蜕变为天下版图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势力,日后和荆州之间很有可能也做不成朋友,只能做对手了,桓冲也想先了结自己的梦想。 至于以后的事,自己头疼,杜英肯定也头疼,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因此他指着前方说道: “人出来了。” 前凉州刺史、凉武侯张玄靓,身穿白衣,手里捧着凉公印玺,旁边的几名张氏族老,则捧着田地名册、官吏花名册之类的,亦步亦趋,跟在张玄靓身后。 在他们的后面,则是昨天见过的宋澄,带着凉州文武官员,其中还包括杜英一直挂念着生死的梁殊。 远远看去,这家伙白白胖胖的,杜家的伙食看来还不错。 在这些人之后,有一辆囚车缓缓而来,里面那人,肉袒加柙,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宋家家主宋混了。 看到囚车,杜英和桓冲也收起来笑容。 舍一人而保全家,宋混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物。 只可惜他的格局,只在姑臧城中,因此面对横扫西北的王师,所作所为,就不是火中取栗,而是火烧眉毛了。 若是把他丢到建康府这种世家云集、鱼龙混杂、利益纠缠不清的地方,大概真的能够带着宋家做出一番事业。 奈何在凉州,刀刃和拳头,远比什么世家的名声和钱财来的强大和重要。 杜英和桓冲翻身下马。 张玄靓的凉武侯,虽然只是凉州私自册立的,但是朝廷之前就给了凉州任免封赏之权,所以这也不算完全违规。 朝廷可以通过调任的方式来免掉张家在凉州委任的官员,但是对于张家封赏的爵位,却也不能说撤就撤。 毕竟这关乎到朝廷的信誉,也关乎到朝廷以后对其余短期内难以掌控势力的安抚。 “参见武侯。”杜英和桓冲一拱手。 张玄靓哪里真的敢让他们两个行礼,眼见得这两个家伙不约而同的就要躬身,他吓得直接跪倒在地,手中的盘子更是举着高过头顶: “凉州罪臣张玄靓,携凉公印玺并凉州文武父老,恭迎王师入城!” 杜英和桓冲也吓了一跳,让侯爷给他们下跪,他们有点儿受不住。 桓冲一把接过来托盘,杜英则搀扶张玄靓,实打实用力的那种。 现在杜英还是要当大晋西北孤臣的,结果现在让张玄靓给自己下跪不起,若被有心人看到,到时候奏章往江左一送,杜英这名义上的忠臣也当不成了。 张玄靓被杜英拽起来,还是有些慌张的。 “臣下尚无封爵,当不得武侯一跪!”杜英连忙压低声音提醒。 张玄靓定了定神,笑的有些尴尬。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直接跪下的。 主要还是因为宋家向杜英投降,打的也是宋家的名义,作为宋家的傀儡,张玄靓没得选择,但不管怎么说,他在这其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属于可有可无的角色。 而且杜英到最后也没有明确说对于张氏,打算怎么安排。 之前梁殊和宋混扯的那些皮,现在因为宋家不战而降,所以是不是还作数,张玄靓也不知道。 因此他惶恐不安之下,见到杜英行礼,自己就忍不住先跪下。 姿态一定要放低,说不定才能获得杜英的可怜,同时还表明张家绝对没有在凉州再对杜英发起任何挑战之意。 若把姿态仍然抬高,那张玄靓有理由怀疑,自己可能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杜英的话是这么说,但是脸上已经露出了笑意,自然是对张玄靓的识时务很满意。 张玄靓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当即慨然说道: “玄靓虽添为王侯,但就任以来,为奸佞所威胁掌控,毫无建树,比之都督,天壤云泥。 再纵观张氏立足凉州三代人之种种,有遵从王化、牧民一方者,有称王自立、大逆不道者,也有名为称公、实则怀有割据一方之心者,此虽非玄靓所为,但也是张氏所为。 今虽拨乱反正,但错既是错,张家有罪,玄靓亦是罪人,朝廷还未定罪,但玄靓已以罪人自居,所以此一拜,为罪人之拜,都督自可以受得。” 杜英看着一脸诚恳,眼角甚至都有泪水的张玄靓,也知道这话十有八九是发自内心。 看上去是历数张家罪过,但是实际上是在阐明,这些众所周知的过错,我张家全部都认了,但是这些也都是过往者、先辈们的过错,现在我张家一心认错,只求责罚。 其实也是在卖惨求宽恕。 而且以张氏在凉州的影响力,再加之张家之前也对杜氏有收容、照拂和重用之恩,所以杜英顶多也就是让张家从此归为平民,总不可能赶尽杀绝。 杜英微笑着说道: “武侯多虑了,不管过往是是非非、功功过过,张家扼守西北、护佑此地汉民之功,是谁都不能抹杀否认的。 所以武侯还请放心,余已保举武侯为姑臧太守。张家,或许不是凉州张氏了,但仍然可以是姑臧张氏。” 张玄靓大喜过望,一把抓住杜英的手,颤抖着说道: “都督,真乃善人也,真乃我张家恩公也!”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章 罪集于一身 若不是杜英,张玄靓大概也只是宋家手中的傀儡,稍有不慎,宋家也可以宰了他再换一个人。 而杜英来了,张玄靓至少可以去做他的张氏家主,而不是傀儡了。性命在自己的手上,那地位低一些,算得了什么? 杜英淡淡说道: “昔年张家照拂杜氏,今日余也算替先祖报恩。” 张玄靓顿时明白,杜英不追究张家之前的谋反之罪和对杜氏动手之罪,也是为了报答杜家欠下的恩情。 现在恩情两清,张家,和凉州的诸多世家,将没有什么区别。 杜英也不会额外照拂张氏。 但张玄靓现在哪里敢要求那么多,绕过张氏,他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旁边的桓冲,则皱了皱眉。 张家曾经自立为王,也事实上等于称帝自立了。 但天高皇帝远,朝廷虽然不认,却也只能捏着鼻子由着他们。 可如今,张家顶多算是功过相抵。 免除张家的罪过,甚至保举张家为郡守,这换做别人也没什么,都督此地军民事务的杜英,的确有这个权力,但是张家,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世家。 这并不是越权,却是犯了君王和朝廷的忌惮。 杜英如此做,一时间让桓冲都无从判断,他到底只是出于安抚本地世家的目的而为之,忽略了江左朝廷的感受,还是干脆就是对朝廷的一次试探,也是对自己手下人态度的一次试探? 桓冲不由得撇过头,发现跟在杜英身后的一众军中文武,脸色如常,都还带着笑意。 这其中也不乏聪明人,甚至还有出身世家的崔逞之流。也不乏出身江左,知道世家、地方割据政权以及朝廷之间的关系有多么敏感的将吏,诸如朱序、袁方平之流。 所以桓冲不相信他们察觉不出来杜英暗藏的意思。 但是他们都选择坦然接受。 说明他们已经默认自己是关中势力的一员,所以杜英有越庖代俎之心,他们更乐意于见到。 风从龙,云从虎,现在关中的发展欣欣向荣,军事实力更是横扫西北无人能敌,自然挡不住这些人升起从龙之心。 桓冲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他已经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有多尴尬。 若不是因为杜英一直对自己尊重有加,恐怕手下的这些将领们早就不听号令了。 甚至桓冲都怀疑,在关中的高赏赐待遇下,由他直接管辖的那些士卒们,也会在真的对其余并肩作战的袍泽拔刀之时产生犹豫。 在桓冲心中百般心思回转的时候,杜英已经安抚好张玄靓,径直向前行去。 一众将领们紧随其后,在路过桓冲身边的时候,袁方平压低声音说道: “将军,要走了。” 桓冲骤然醒过来,也只好加快脚步跟上。 周围人大概也注意到了桓冲的反常,诸如朱序、任渠等出身江左的将领们,目不斜视,而韩胤、陆唐等出身关中的将领,则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英走过那辆囚车。 囚车中的宋混,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失败者,他已经做好了接受胜利者辱骂的准备。 闭上眼睛之后,周围的声音自然也就变得更响亮。 他听到了杜英平淡的声音: “若尔不勾结吐谷浑,借杂胡之力围攻汉家城阙,则余定然不会要求宋家给一个交代。 若无吐谷浑横插一脚,无论是尔扼守城池,和王师堂堂正正战一场,还是直接开城投降,甚至反反复复、举棋不定,余都可以宽恕你的罪过。 毕竟乱世之中,只要还在底线之上,只要这件事还是我们汉家之内的矛盾,那么大家打一打、吵一吵,都没有什么。 但引外敌入寇而平内乱,不啻于饮鸩止渴,更不啻于将无数先辈开拓疆土所付出的鲜血和牺牲置之不顾。 因此,余断然不可能放过你。” 杜英的声音悠长,如同洪钟大吕一样,敲打在宋混的心间。 他霍然睁开眼睛。 杜英已经在他的前方走过,没有再驻足。 宋混不由得长叹一声: “为一家之利而舍祖宗基业,为一族之盛而无视胡汉之别。这件事,的确是余贪心,意欲与虎谋皮。 实不相瞒,与吐谷浑签订秘密约定之后,余时常在午夜梦回之时,见到吐谷浑入寇姑臧、横扫西凉。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啊······” 然而他这话说出来,周围不少人虽然动容,却和杜英一样,未曾驻足惋惜。 乱世之中,一步走错,万劫不复,情理之中。 尤其是胡汉底线,绝对不是轻易可以触动的。 宋混迈过去了,想要再回来,已没有可能。 杜英这一次显然也是下决心要用重典,给天下人树立一个反面榜样。 想要勾结胡人而谋害汉人,这,就是下场! “谋逆叛乱、勾结胡人,是叛国之举,主犯凌迟,并诛九族。”杜英的声音,遥遥响起,是说给宋混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宋澄登时脸色一白,都督这是要变卦? 杜英接着说道: “所幸宋家还有忠志之士,拨乱反正,因此将功抵过,免九族之祸。但主犯,仍不可逃脱。凌迟之刑,应于尔身,警告后人,此为勾连胡人之过所应受之罚!” 杜英的话音落下,宋澄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血色。 而宋混,则差点儿吓得晕过去。 之前杜英只是说让宋家交出宋混,宋混也认为,杜英最后大概就是砍了自己的脑袋,又或者送入建康府。 前者,一人担下全族之罪,宋混认了,这样家族之中也会感念他的挺身而出。 后者,若真如此,那宋家其实还可以在建康府上下打点,有的是操作空间。 世家行事,要么是相安无事、不把人逼上死路,要么就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避免报复和纠缠几代人的恩怨。 把宋家全部杀掉,显然江左各家的手没有那么长。 更何况宋混是杜英的敌人,对于江左各家来说,杜英的敌人,其实是可以成为他们的伙伴的。 因而宋混认为,无论是引颈受戮还是逃出生天,自己横竖也不会受罪。 堂堂一家之主,杜英怎敢辱他? “都督,凌迟之罪,是否······”宋澄鼓起勇气,站出来说道。 杜英冷冷的目光扫过来。 宋澄顿时闭嘴了。 宋混受凌迟,是把宋家之罪,集于一身。 他要是再求情,说不定杜英就又把罪过分摊开来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章 十载衣锦还 若杜英反悔,那宋家,怕是要彻底消散在历史烟云中。 宋混并没有责怪自家弟弟的意思,异位而处,他也会做出这般选择。 对于世家来说,丢弃一人而保全一族,是理所应当的。 正是这种为小集体而不吝惜于牺牲的精神,才能让世家制度保持这么多年。 这种精神内核,值得人尊重。因此哪怕世家制度已经展现出来其弊端,也依然有很多人在梦想着能够将自己的寒门变为王谢之流。 这也让宋混有时候不得不好奇,杜英明显摒弃世家制度,那他又打算用什么来塑造属于整个关中的精神内核? 联系一个世家中人的,显然是代代相传的血脉。 可是联系整个关中的呢? 宋混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所以他在许久犹豫之后,还是带着宋家站在了杜英的对立面,以至于今日。 对于杜英的判决,在一刹那,宋混想要破口大骂: 你杜仲渊又何德何能,能够判我凌迟? 凌迟和车裂,都是大罪,宋混的所作所为,的确形同造反,因此判罚凌迟,倒也没有多少问题。 但是如此大罪,古往今来,都不应该是一方大员就有资格判处的,往往此类要犯都需要押送到京师,经过朝廷审判,并送陛下朱批之后,秋后问斩。 如今朝廷都还没有点头,杜英就决定了,凭什么? 不过宋混终归没有喊出来。 和宋澄的沉默一样,他很清楚,一旦自己喊出来,那么杜英只会变本加厉的折腾宋家。 所以还不如保持沉默。 朝廷太远,杜英太近。 宋混的沉默,自然也就等于默认了罪行。 杜英挑了挑眉,径直向前走去。 牺牲小我,保全家族,世家制度下还是教育出来了很多无私之人的。 只不过他们的无私,仍然只是相对于个人的无私。 宋混的所作所为,相对于整个天下和汉人族群来说,都是自私的。 未来的关中,需要的不是为一家一户之存亡而无私的人,而是为天下之存亡而无私的人。 杜英不知道在场有多少人逐渐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相信,再给他一两年时间,他会努力让整个关中都明白这个道理。 而在此之前,自己大概还要当好一个孤臣。 一个就算是把西北捅破了天,也坚持打着大晋旗帜,避免和汉家名义上的正统撕破脸皮、失去道义支持的孤臣。 至于是不是忠臣······ 杜英感受到了背后来自于桓冲的灼灼目光,也仿佛看到了不少文武将吏们在喜悦、期待、淡定等种种神情之下的彷徨。 大概他们也觉得,我不算忠臣吧。 思绪电转之间,杜英看到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个人。 后面那个搀扶着前面那个。 伸手搀扶的,正是梁殊。 而脸色苍白、看上去病弱不堪的身影,和杜英记忆之中的身影逐渐重合。 十年别离,十年生聚,岁月沧桑,有的人已经从懵懂少年蜕变成了仗剑孤臣、一方诸侯,而有的人,鬓角已经染上了白霜,哪怕才不过而立之年。 “阿兄。”杜英先开口,喃喃说道。 这一声“阿兄”,让杜葳虽仍是静静看着他,但衣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接着,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笑容: “仲渊······欢迎回家。” 杜英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上一次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是谁来着? 哦,是了,是阿元。 那夜,自己飞马入长安,力挽狂澜。 如今,自己率众平西北,底定雍凉。 长安的家,凉州的家,都是家······ 这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当听到“家”这个字,当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里有所亲所爱的时候,心,也仿佛落在了实处。 “十年了。”杜英笑了笑。 灵魂虽不同,但是十年前的记忆还在。 这也是杜英对凉州的这个家仍然有归属感的原因。 话音还未落下,杜英已经上前两步,伸手搀扶住杜葳: “十年来,阿兄老了。” 杜葳有些惊奇的看着他: “你,你还记得十年前我是何般模样?” 那一个已经消散的杜英,离开家的时候才十岁,中间又远隔十载,杜葳甚至都觉得杜英要忘记他的模样了。 “肩负使命,深印心底,未敢或忘。”杜英郑重说道。 杜葳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的眼眸之中骤然爆发出精光,和他脸上的病态格格不入: “仲渊······十年了,这十年,阿爹和为兄,都觉得对不住你。当初阿爹想让你走,既是想要为我杜氏寻一出路,也是担心阿兄和你未来会抢夺杜家为数不多的家产。 对此,为兄并没有表示反对。而这十年里,余愈发病重,不由得懊悔,若是你不走,杜家或许还能在你手中发扬光大,而在我这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的家伙手里,怕是要彻底败落了。 而若是你不走,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我们一家人,将会是怎样一番并肩披荆斩棘的场景。我这一场病,大概,大概也是因为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说这里,杜葳喟然长叹。 杜英注视着他,他自然也知道当初杜明和杜葳的想法。 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不过十年之后,这些也变得不重要了。 兄弟两人执手,相对无言。 周围的人也都很默契的退让开。 过了良久,杜英露出一抹微笑: “十年前的事,其实都过去了。就像是方才,异位而处,宋澄和宋混兄弟,也会送一个人去死以保全家族。 当年的阿爹和兄长,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余相信,至少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考虑的。 而现在,我们也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了。另外余现在正在做的,也是为了让未来的关中、雍凉,乃至于天下的百姓,都不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 世家制度的关键,无外乎一小批人,或者一小批世家,掌握了近乎全部的权力。 而杜英广设书院、招贤纳士、不顾虑身份,自然也就给了每个家庭机会。 子嗣可以求学,可以在不同的领域做出一番事业,也不用担心小小的家产不够两三个人分······ 杜葳怔怔看着杜英,他知道,十年飘零在外,想要让杜英彻底原谅他们,是不可能的,但是杜英愿意回这个家,愿意喊他一声“阿兄”,实际上也说明杜英愿意放下这些。 正文 第八百八十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求释怀,能够搁置,杜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而对于杜英来说,他本人其实是对父兄的做法没有多少怨恨的,乱世之中求活路,他们的选择是理性而正确的。 另外,杜英若是不走出来的话,也不会遇到王猛,也不会打下如今这番事业,说不定和父兄一起,在之前的姑臧变乱之中,或是成为宋家的爪牙帮凶,或是成为被打杀清算的那个。 所以杜英是感谢父兄的。 但是现在的杜英,毕竟不是那个死在风雪之中的少年。 他只看到了少年的记忆,却不知道少年最终是秉持怎样的想法,自然也就不能说代替那个少年,选择原谅或者放下。 搁置,其实也相当于放下了。 当杜英在向那个已经逝去的灵魂表示自己更倾向于选择搁置,而不是报复的歉意时,他惊诧的看到他的兄长,眼角有泪水滚落下来。 “阿兄,男儿有泪不轻弹。”杜英低声道。 “这些年,面对其他家族的打压,面对宋家的刀剑,余从未落泪。”片刻功夫,杜葳的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但唯独对你,这泪,早晚是要流,就让阿兄哭一场,哭一场好不好?” 杜英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开始,杜英还觉得阿兄是不是有些做作,不过现在他恍然意识到,阿兄是在后悔当年的事和欣慰今天的事之间来回挣扎,因此他积蓄十年、从来都没有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来的心绪,此时一并爆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葳抹去了泪水: “走,入城,咱们回家。” ————————- 姑臧杜家紧闭数月的大门,再一次敞开。 门口张灯结彩,站在门口的杜家家臣、仆人们,喜气洋洋。 姑臧城中各家,自然也派遣了人前来,无论是在之前受到宋家迫害,才刚刚从牢房或者软禁之处放出来的邓家、梁家等杜氏附庸,还是其余在这些时日里追随宋氏或者暂且观望的世家,谁敢缺席? 尤其是在宋家家主宋澄也带着人前来杜家,登门赔罪之后,那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受到清算的宋家附庸们,也都争先恐后的前来,生怕自己动作慢了一步,就会成为杜英杀鸡儆猴的猎物。 不过现在杜英也已经有了杀鸡儆猴的选项。 张祚的尸首,之前已经下葬,不过被王师扒拉出来,首级挂在城门上示众三日,之后会送往建康府,理由是张祚曾经意欲谋反、自立为王。 这个倒是也不冤枉张祚,如果有机会的话,这家伙肯定要这么做。甚至他意欲清算杜氏,也是抱着扫除障碍以割据一方的心态。 但关键在于,张祚最终其实并没有走到这一步,名义上还是晋朝忠臣、西北凉公,而且在张祚之前,张家人自立旗号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为什么被挖出来的只是张祚的尸首? 在众人眼中,这自然是因为只有张祚得罪了杜家,而张家先前几代人其实对杜家都很不错,杜英不会恩将仇报。 所以这与其说是在清算张家的罪名,倒不如说是在清算张祚和杜家的恩怨。 相同的道理,也应在宋家身上。 杜英最后给宋混的罪名,自然也是谋反之类的。 有趣的是,在杜葳和崔逞等人提议下,宋混从原来的推翻张祚,变成了和张祚勾结谋反,后来又起祸心,弑主叛变,意欲夺权。 宋家自然对此也不反对,宋混一人担走的罪名越多,剩下的罪名自然也就越少。 宋混和张祚,显然便是杜英杀鸡儆猴的鸡。 有这两只鸡摆在那里,姑臧城中各家,动作能不快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站在杜家门口,也不知道是谁,看着那之前落满灰尘,甚至都结了蜘蛛网的牌匾,被擦拭一新,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周围的各家家主听见,也都唏嘘不已。 这凉州的主人,风水轮流转,现在转到了人丁不旺、逐渐销声匿迹的杜家头上,是之前谁都没有料到的。 只不过在他们看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也不过只是从张家变成宋家,如今又变成杜家罢了。 凉州还是那个凉州,姑臧还是那个姑臧。 三代经营,各家都在此地根基深厚,自然也生不起重返故土之心。 院子中,正在和邓家、梁家家主笑谈的杜英,听到了门外的那一声感慨,嘴角不由得抽搐一下。 若不是此时身在自家院子中,周围的人投过来的都是谨慎、尊崇的目光,杜英大概还以为外面有人要退婚呢。 不过这句话此时听起来,倒也应景。 “稳定姑臧局势,恐怕要拜托两位了。”心中的吐槽一闪而逝,杜英接着对邓、梁两家家主说道。 邓家家主,是杜明大妇的兄长,是杜葳的舅舅。而梁家家主,则是杜英的舅舅,都是不折不扣的亲戚。 不过杜英现在是以朝廷都督的身份和他们说话,仍然秉持着公事公办的语气。 邓梁两家家主都不敢怠慢,拱手应诺。 杜英把“稳定”这两个字咬的很重,自然也是在提醒他们,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和宋家或者宋家手下安歇为虎作伥的附庸们算账。 当然,作为杜家的外戚,以后肯定也少不了他们的好处,因此邓梁两家本来就没有非得纠缠过往之事的意思,只要现在抱住杜英的大腿、和杜家同进退,那么杜家绝不可能忽略他们之前付出的牺牲。 毕竟宋家扫荡两家,除了没有闹出太多人命之外,下手还是很辣的,不然宋家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纠集起来军饷,并且稳定姑臧城内局势。 接着,杜英看也不看那些陆续走入院子的世家家主们,径直向堂上行去。 他并不是杜家二公子,而是堂堂三州都督。 两家舅父,算是家中长辈,杜英可以与之笑谈,但是对那些世家家主们,杜英自然就没有必要摆出来和善可亲的态度了。 邓梁两家家主也会意,当即转过身迎向这些家主,和他们寒暄起来。 杜英不合适屈尊降贵,他们自然就要代劳。 宾客还未聚集全,议事堂上也并不是把酒言欢的气氛。 一个巨大的沙盘摆在正中间,杜葳正在和桓冲等人讨论凉州四周局势,当然,还有敦煌以西的局势。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 剑指西域 一群参谋们也围在他们身侧,一人拿着一支炭笔、耳朵上还夹着一根,甚至还有一个人扛着算盘,正紧张记录和计算,时不时的给桓冲他们报上一个数字,接着数字就被写在小旗帜上,插在沙盘中。 这些家伙们也越来越专业了······ 杜英如是想到。 参谋司本来就不是让某一个或者几个人脱颖而出的地方,而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机构。 之前王猛、房氏兄弟之类的能够崭露头角,是因为他们的才智和阅历都胜过这些年轻人。 而如今,参谋司虽然已经很难再找到一个这种才智出众的人,但是剩下的这些人,也掌握了分析战情、处理方案的技巧,他们集体努力起来,凭借着经验,仍然能够胜过只有一两个人决策战事。 “名义上,西域也都在凉州的掌控之中,尤其是天山以南。”杜葳在沙盘上指了指说道,“此地还有诸多小国和部落,之前是臣服于凉州的,并且时时都有进贡。 不过近些年来,氐秦崛起于关中,丝路贸易不再顺畅,再加之吐谷浑扼住青海道,因此从东南前来西域的道路已经尽数在胡人刀锋之下。 所以丝路贸易已经止步于凉州,对于西域各国和往来商贾部落来说,自然没有必要再和凉州保持很好地关系,姑臧城中的胡人商队,这些年也已经少了很多了。” “如今关中和江左道路已通,这些商人都会闻着味道来的。”桓冲缓缓说道,“这个无妨。” “因此天山以南,传檄而定,并非难事。”杜葳兴致勃勃。 “传檄而定还不够。”桓冲沉声说道,“今日能传檄而定,则明日还能叛变。因此对西域,必须还要加强掌控,至少也要和先汉时一样,设立城镇、屯驻军民、教化蛮夷。” “现在的凉州,恐怕没有这么多兵马和粮食。”杜葳苦笑一声。 “慢慢来吧,天下未定,以关中和凉州经营西域,还不足。”杜英施施然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先做些准备工作。 凉州已定,可以派人安抚商贾,同时派出商队深入西域,一路宣扬关中和凉州已定,鼓励西域商贾前来。 除此之外,我们大概也需要和江左、荆蜀等地好好谈一谈了。关中大概还吞不下这么多利好,江左和荆蜀都接纳西域商队,丝绸之路才能重现繁华。” “这是自然,余会去信家兄,讨论此事。”桓冲说道,“不过余只是以私人的身份,真正怎么谈,所有的税收和利润怎么分,恐怕还需要都督派遣人前往荆州,或者延请家兄派人前来长安了。” 杜英微微一笑: “也无须幼子去信,否则荆州或许对幼子兄会多些微词,不至于此。” 桓冲愣了愣,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他现在作为杜英麾下的第一打手,肯定已经让荆州有人在暗暗嘀咕,桓冲会不会已经背弃了荆蜀而投靠杜英。 若桓冲再处处为杜英背书,那恐怕有更多人会这么说。 桓冲一时默然,他现在愈发意识到,关中正在和荆蜀、江左越走越远。 而自己,和桓家的割裂,也越来越大。 杜英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至少现在,大家还是大晋臣子,匡扶朝廷,但是既然有些人别有用心,我们也不得不防。” 桓冲点了点头。 荆州别有用心的人多的很,而眼前······ 杜英和在场的诸多文武将吏,难道就没有别样心思么? 杜葳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当即开口问道: “朝廷委派的凉州刺史,会同意仲渊的想法么?” 杜英的手轻轻敲着沙盘: “我相信······顾淳会配合的。” 杜葳脸色微奇,看来自己这个小弟,现在所掌握的力量和影响力,远比自己想像之中的还要大。 诸多世家家主已经陆陆续续入座,杜英也在上首坐下,目光扫过: “朝廷已任命左卫将军顾淳为凉州刺史,顾刺史已经在前来姑臧的路上,预计四月可以抵达,在此之前,本都督暂代凉州刺史事宜。 凉州各郡田产人口、仓储粮草,三日之内,余希望在案头上看到。各郡郡守,基本上都出自姑臧各家,因此余相信这对于你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各家家主纷纷颔首,这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另外,随军而来的关中吏员,会分散于凉州各处郡府,帮助本地郡守安民、宣政、整军、教化,凉州一切政令,与关中无差别。”杜英接着说道。 这就让家主们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 关中新政,就是在挖世家制度的根基,世家当然是能看出来的。 只是此为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或许仍然还会被世家所垄断,但是随着寒门和黔首子弟逐渐受到系统性的教育,这种垄断估计在两三年内就会出现动摇,而在一代人内就会彻底被打破。 没有人会怀疑普通百姓为了能够上进而爆发出来的潜力和动力。 杜英初来乍到,各家还真以为他会给各家一点儿接受的时间,至少大家先磨合磨合。 没有想到杜英开门见山,俨然根本就没有打算和他们讨价还价。 “都督,各地情况不同,凉州和关中也不同······”一名家主弱弱说道。 顿时引来了好几人附和。 杜英看了一眼放在他们面前、标注了各家名号的牌子,顿时明白。 来的路上,他就已经让杜葳讲解过城内各家现状。 对于杜英的提议,杜家和宋家的附庸们,肯定不会反对。 前者是要跟紧主家,后者则是不敢。 但各个墙头草们,就保不准了。 因为这些墙头草们,其实也有自己的诉求。 比如此时站出来说话的这几个世家,如今面临的问题,就是青黄不接。 家中子弟不争气,因此也就只能依靠着家族往日的荣光苟延残喘。 若是以后选用人才,都从书院里出,那么他们相信凭借自家子弟的本事,不可能比得过别家,甚至之前没有说过教育的百姓子弟。 所以他们不反对才怪呢。 对此,杜英曾经给杜葳比划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 杜葳点头表示认可。 “凉州,是汉家之凉州,是汉人聚集之凉州,和关中有什么不同?”杜英的声音平淡,但明显不容抗拒。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章 杜葳:还在等什么? 杜英话音未落,桓冲就已经率先开口: “都为汉人所居,则行一般无二的管理之法。若迟迟不做更改、遵循旧制,岂不是又让昔日之变,次次重演?!” 桓冲的语气,可就没有杜英那么平淡了。 杜英也有些奇怪于桓冲的态度。 按理说,桓冲意识到现在杜英和荆蜀之间的隔阂之后,应该尽可能地保持沉默,逐渐和关中划清界限才是。 但是,桓冲仍然还是之前杜英就已熟悉的那个桓冲,仍然站在关中的角度,慷慨陈词。 这大概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吧······杜英如是想到。 他的反驳,不因为身在何方,而因为他认为这些世家的因陈守旧,只会让凉州陷入世家夺权的死循环之中,谈何发展? 到底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悍将,桓冲除了开口,也无其余动作,但话音之冷,加之浑身似乎也散发出来杀意浓浓的气场,震得那些世家家主们一个个向后缩。 他们有理由相信,谁敢反对,下一刻,刀就要落在脖子上了。 而且桓冲提到之前的变乱,那也都是诸如宋家这样的世家造了反,这等于指着他们的鼻子问是不是想要造杜英的反、造朝廷的反,这些世家们哪里敢接话? 有桓冲在前吸引火力,杜英自然也就可以准备唱红脸了: “诸位久在凉州,或许并不了解关中之政。新政,对于之前南渡之前朝廷种种策略的改变,是全方面的。 教育、医疗、农耕、冶炼、税收等等,我们都有改进,或许诸位应该尝试去了解一下。 尤其是现在关中也鼓励商贸。这沙盘上标注出来的丝绸之路便是明证。因此余也期待诸位能够调动各自商队,前往西域,而或者向东前往关中,乃至江左。 都督府并不会反对或者阻碍你们和任何地方的商贾通商,当然了,赋税可是都要足额缴纳的。” 这句话,自然惹得各家家主都发出笑声。 他们的心也算是暂时放下。 因为杜英的意思是,就算是各家觉得以后很难在凉州的地方人才选拔上崭露头角,也可以现在开始筹谋经商之道,以后开拓西域。 如此,自然也有的机会建立起来属于自己家族的商业网络,到时候一切经营方案和经验都有了,这些世家子弟就算是再碌碌无为,也总归有他们能够胜任的工作。 但是这也让各家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关中对于西域和凉州的重视,又能够持续多久? 而江左和荆蜀又对西域贸易有多大的需求? 尤其是现在关中和江南的关系紧张,几乎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了。 江左会不会因此而打压从西北过来的商队? 世家,从来没有消息完全闭塞的,尤其是在这种站队问题上,他们一向是小心、再小心。 一旦遵从杜英的号令,自然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利益乃至整个家族的未来都和都督府绑在了一起。 谁能保证这辆车就能平稳的向前行? 杜葳缓声说道: “凉州地处西北偏远之地,古往今来,杂胡纵横,唯有强汉张帝国之肘腋时,方才真正掌控凉州。时至今日,凉州周围,仍然是强敌环伺。若无都督坐镇,若无王师讨伐,凉州早晚为胡人所祸。” 这是事实,无从反驳。 杜葳的目光在那些面带犹豫之色的家主们脸上扫过: “身在凉州,诸位应该都很清楚,若没有关中的钱粮救济,若没有和西域的贸易,凉州本地,是没有那么多钱粮能够养活这么多人的。 否则诸多世家之间,三代人之内,纷争不休,又是为了什么?放在别的地方,大概是为了金钱,而在凉州,更多的是为了粮食。 余相信,现在凉州有关中作为支持,应当不会再为粮草而犯愁。难道诸位还打算回到之前的状况下么? 看看你们的左右,现在可还有心情将对方置之死地?” 说到这,杜葳不给他们回答的时间,自问自答: “看你们把酒言欢,大概是没有的。既然如此,不跟着都督,打通丝绸之路,重现当年凉州为东西方货物中转之处、人声鼎沸的繁华,还在等什么?” 各家家主们脸色一变,杜葳一生都在姑臧,对于姑臧的世家“生态”了解的很清楚。 这小小的姑臧城内纷争不休,甚至比江左和荆蜀等地更加激烈,还不是因为缺粮,所以不闹就会直接危及家族性命? 但是现在,有了都督府作为靠山,他们的确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 所以杜葳摆明了就是在提醒这些世家,没有了都督府,凉州只会再一次陷入混乱,可是经过了几次动乱,现在的姑臧城中诸位,可还有心气再闹一闹? 既然没有的话,那么追随都督、追随王师,便是唯一的选择,都督让你们作甚,你们可还有反对的余地? “都督宽宥之恩,宋家没齿难忘!”宋澄率先开口说道,“宋家愿意组织商队,尽快开拔进入西域。 在此之前,宋家就有商队往来于天山以北的吐鲁番、高昌等地,只是近些年断绝,当年老人都还在,所以开通贸易、探听消息,乃至于协助王师建立城寨,宋家都可帮忙,愿为都督驱策!” 宋家有戴罪立功之心,其余各家哪里还再犹豫,纷纷起身: “愿为都督驱策!” 他们此时也已经恍然明白过来,杜英并不是来凉州夺取什么的,而是给凉州带来了一条活路。 至于这条活路向西,能不能通,那是他们的任务,以之前凉州和西域贸易的经验,是可以通的。 至于这条活路向东,能不能通,那是都督的任务,但是只要都督需要,凉州各家也愿意鼎力支持。 一旦这条连接关中,乃至荆蜀和江左的丝绸之路能够活起来,那么凉州各家,从中获取的巨大利润,足以让他们把半死不活的家族挽救回来。 因此现在不是杜英能不能保证丝绸之路通畅的问题,而是他们应该怎么尽心尽力协助杜英打通丝绸之路的问题。 只要这条贸易之路通了,那么在座的这些家主,就是妥妥的本家中兴之主。 杜英不愿意东出函谷、威慑天下,他们都不愿意。 看着这些家伙们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杜英和桓冲也有些发愣。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章 岂可俯首病魔? 杜英和桓冲刚刚轮流唱红脸和白脸,结果这些家伙无动于衷。 谁曾想,杜葳一句话就把他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 面对杜英的目光,杜葳不由得苦笑一声。 久在姑臧一城之内,目光所及也只是凉州一州之地,这些曾经也在中原搅风搅雨、叱咤风云的豪门大户,现在已经思想僵化。 甚至就连到底谁更需要丝绸之路,这个前后关系都弄不清了。 杜英可以没有丝绸之路,丢掉凉州这种不毛之地,凭借关中,他一样可以厚积逐鹿资本。 但是凉州世家若没有了丝绸之路,就会仍然跌入之前的互相仇杀的死循环之中,以争夺粮食资源。 因此现在幡然醒悟过来的世家家主们,意识到眼前的杜英,是来打破他们之前那种死循环,甚至可以说是来拯救他们的。 看来还是阿兄了解凉州本地局势······杜英如是想着,和这些家主们又寒暄了几句,便让随军前来的吏员们和他们交涉合作事宜,而梁殊和崔逞也被杜英指派负责此事。 他们两个一个久在西北,一个出身世家,倒是也正好能够拿捏住此地世家之所需。 等这些人乌泱泱离开,桓冲方才忍不住气愤的敲了敲桌子: “三代人数十年,龟缩西北,只知内斗内耗,却不知道向外征战,放任胡人横行于关中,而自己则斤斤计较于凉州贫瘠之地,可笑,当真可笑!” 杜葳有些尴尬,因为显然他也在桓冲骂的人之中。 桓冲注意到了杜葳的神情,摆了摆手: “当然,余不是说杜兄······” 杜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无妨,桓兄所言,大概也无错处,之前的凉州的确如此,大概也只有谢艾算是一个异类,结果却也可惜。 不过如今的凉州,只要仲渊安排得当,那么定然能够成为仲渊日后西进东出之助力。凉州,汇集北地世家,却碌碌无为三代人,如今也当为这天下,做些什么了。” 桓冲点了点头: “凉州诸家若是能如此想,那自然最好。” “怕就怕他们还怀有其余心思,”杜英接过来话茬,“所以还需要多加提防。” 说着,杜英的目光落在杜葳的身上。 对于这个兄长,杜英其实了解并不多,但之前杜英就怀疑,以自家老爹那个游手好闲的形象,能够带着杜家在姑臧城中仍然占据一席之地,似乎并不是很有可能。 如今看来,背后的竞争,都是杜葳在主持。 只不过杜葳病弱,杜明更合适被推在前面。 杜葳轻轻咳嗽两声,看着杜英: “阿兄的身子骨,已经不利索了······” “坐镇姑臧而洞察凉州,阿兄可以做到的。”杜英说到这儿,声音也变得有些犹豫,“至于阿兄的病情,余会延请名医,为阿兄诊断。 不过若阿兄真的不愿意去做,那余也不会勉强。但······” 说到这儿,杜英似乎也在内心中挣扎: “其实阿兄还是愿意去的,甚至本来就是要去的,不是么?我大概也拦不住阿兄,也只能顺水推舟。” 杜葳沉默半晌,方才喃喃说道: “仲渊,人心难测,有时还是莫要太过肯定。” 杜英愣了愣,点头: “余知晓了。” 不过杜葳接着露出笑容: “但这一次,你也的确猜对了。和这些曾经不把我们杜氏放在眼里的世家们过过招,余很愿意去做,就当是狐假虎威吧。” 杜英起身: “不是狐假虎威,而是我杜家上下,本就是一头猛虎。” 杜葳笑道: “你还真是看得起为兄。”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阿兄应该比阿爹靠谱些。” “行吧,这句话我是不会告诉爹爹的。”杜葳哭笑不得,“去吧,去后院看一看你娘亲。 阔别十年,我们这些在外当家的男人,总归还有很多权计阴谋要应对,不可能被亲情所左右,但是她们这些后宅的人,大概一生也就只有这一个牵挂了。” 杜英点了点头。 而等到杜英走远之后,杜葳方才猛地弯下腰,他熟练地掏出来手帕,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从桓冲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手指之间,白色的手帕已经染上一些暗红色,凭借还在蔓延。 他霍然起身: “你······” 杜葳伸出手,摇了摇。 旁边的两名杜家家仆也跪下,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帮他理顺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杜葳才将手帕丢给仆人,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抹病态的红色: “无妨,老毛病了。” “看样子便是肺中疾病,应多加调养休息,切忌劳心劳神!”桓冲一把抓过杜葳的手腕。 杜葳苦笑道: “这么多事,总有人要做。之前是为了杜家,现在更是为了仲渊,为了凉州和天下······” 桓冲皱了皱眉,虚弱的脉搏告诉他情况不容乐观。 “已经请过很多医师了,没有用的。”杜葳笑道,故作轻松,“没想到桓兄竟然还懂医术?” “早年家中贫寒,阿兄以一己之力抚养我们几个不易,所以余也去街上药坊做过学徒。”桓冲随口说道,大概也是为了缓和杜葳的情绪,他补充了一句,“可惜,那药坊中医师对我还都不错,但后来却关门了。” “为何?” 桓冲怔了怔,低下了头: “药材太贵,被世家垄断,这种私人开的药坊,活不久的。” 杜葳叹了一口气: “世家,世家······我们出身世家,现在却格外的厌恶世家。若天下百姓,人人都能看得起医师,那么又会有多少人可以避免死于非命?有的病啊,就是慢慢熬出来的。” “尔还未知?”桓冲诧异的问道,“都督已在关中广开药坊,并且创办了医学院,据说第一批学生已经完成了招生,就是为了培养更多的医师。为此,长安城中不少药坊都积极捐献医书,百姓们更是送了一个‘当世杏林’的牌匾。” “当世杏林?”杜葳错愕,旋即大笑道,“好,真好啊······就为了仲渊这些别的世家或许会笑他、骂他的设想和筹划,余也要为他尽一份心力!” “但是这只会让你······”桓冲欲言又止。 杜葳伸手撑着桌子,哪里还有半点儿病弱之气,神情激动,恍如年轻气盛、前途大好的少年: “大丈夫立于世,岂可俯首病魔之下?怕甚!只要杜某还有一口气在,便要看着、推着此事做成!” 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章 娘亲 默默看着他,良久之后,桓冲露出怅然之色,挤出来一句话: “可惜了······” 只是不知,他在可惜的,又是什么。 杜葳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些许心思,瞥了他一眼: “桓兄心情若是不佳的话,不妨在城中走走。丝绸之路虽然名存实亡,但姑臧城中还是有不少西域商队的,驼铃胡舞,有别于汉家风物,去看看。” “杜兄还是照顾好自己吧。”桓冲如是回答。 但他还是起身,向外走去。 “将军何去?”门口的亲卫急忙问道。 “出去走走。”桓冲笑着拍了拍手,“阳光大好啊!” 杜葳在他背后,也一样露出笑容,看向旁边的杜家仆人: “刚刚咳血之事,不准告诉后宅和都督。” 霎时间,他的目光锋锐如刀,似乎真的能杀人。 那两名仆人赶忙应诺。 ——————————- 如果说今天姑臧城中最高兴的,大概不是入城的时候就受到夹道欢迎的王师,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大小世家们,而是杜家后宅了。 若是宋家清算杜氏,那么后宅女眷会落得什么下场,众所周知。 而如今,王师入城,杜英衣锦还乡,对于她们来说,自然也等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杜英走入后宅,一堆自己不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再加上杜家平辈女眷、婢女等等,已经挤满了大堂和回廊。 当看到杜英的时候,回廊上有说有笑的平辈女眷和婢女们纷纷收敛神情,躬身行礼。 杜英向大堂上看去。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杜明的正妻邓氏,而陪坐在邓氏左侧身边的,则是杜英的母亲梁氏,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邓氏的刻意安排,虽说邓氏在中,但梁氏的位置和她平齐在侧。 摆明了是平妻而不是妾室的位置。 至于邓氏右手边,位置稍微偏斜了一些,但是也同样偏斜的不太多,郗道茂就坐在桌案后。 正襟危坐之间,大家闺秀的礼节拿捏得刚刚好,既不显得矫揉造作,却又不显得倨傲。 按理说,陪坐在邓氏身边的,应该是杜葳的正妻、杜英的大嫂。 但是很显然,以杜英的身份,郗道茂纵然是平妻,那也是堂堂朝廷命妇,地位比邓氏和梁氏都要高。 更何况郗家也是江左豪门,郗鉴那可是真正名震华夏的人物,相比之下,杜陵杜氏是中朝名门,但对南渡的典午本朝,可没有什么贡献,族中除了杜英也没有任何人在朝野有声望,其实已经很难说是豪门望族了。 如今世人评判世家之强弱,自然也不会着眼于之前如何如何,而是看乌衣巷中、朱雀桥头,有谁家宅院。 只不过在后堂之中,还是有长幼之分,否则按理说反倒是郗道茂应该坐在上位。 见到杜英进来,堂上诸多妇孺纷纷行礼。 杜英的目光随即落在梁氏的身上。 阔别十年,母亲仍然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眼角的皱纹,鬓边白发,都说明她也已经不再年轻。 当杜英出现在堂前的时候,梁夫人就已经站了起来,此时,她便要匆匆转过桌案上前,但匆忙之下,被桌角撞了一下,脚步一个踉跄,却浑然不觉。 而杜英当即单膝跪下: “孩儿杜英,拜见娘亲!” “孩子,我的好孩子!”梁夫人激动的语无伦次。 杜英入城,她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但是总不能急匆匆的冲到外面去和杜英母子相认,毕竟杜英入城之后还要稳定城中局势、召见各家家主。 这些都是头等大事,作为母亲的梁夫人,纵然是心中焦急万分,却也不愿意去打扰。 但是现在,孩儿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十年了,从当初那个瘦弱少年变成如今顶天立地的汉子。 声音变了,样貌变了,个子也高了,一切都和十年之前不同。 梁夫人激动于母子相见,懊悔于这十年,自己也并没有能够在杜英的成长之路上起到任何帮助,一时间,千百般心思泛上来,她怔在那里,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妹妹,莫让仲渊跪在那儿了。”邓氏提醒道。 梁夫人这才恍如梦醒一般,手颤抖着去扶杜英。 杜英抬起头,看着泪水已纵横的母亲,低声说道: “孩儿不孝。” 这句话,杜英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看着这般落泪的母亲,发自内心说的,还是替十年之前那个远去的灵魂说的。 又或者,是自己说给大概此生不能相见的另一个世界中的父母? 如此母子相见的场景,也让在场的众人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毕竟她们之中,也不乏看着杜英长大的,也不乏看着梁夫人常常面向关中、暗自落泪神伤的······ “十年了,我的孩儿都这般大了。”梁夫人的声音也在颤抖,她紧紧抓着杜英的手臂,好生端详着他,似乎只要自己一松手,杜英就会从她的面前消失。 杜英微微一笑: “都已经是朝廷都督了,能不大么?不过娘亲放心,不管孩儿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都是娘亲的孩儿。” 杜英的这句话,显然是有深意的,他是说给梁夫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只不过这深意,怕是别人都不可能听懂了。 梁夫人也破涕为笑: “你这孩子,还能往哪里去?纵然你走到了天涯海角,你啊,永远,永远都在娘的心窝子里,从来没有离开。” 杜英一时默然。 儿行千里母担忧,大概如此。 “让娘再好好看看你,莫要怕他们笑话,娘就要先好好看看你,看看我这可怜的孩儿。”梁夫人喃喃说道,“十年风霜,一朝崛起,这得多大的苦啊······” 说着,梁夫人捂住心口,脚步发软,差点儿直接往后倒去。 “娘亲!”杜英惊呼。 邓夫人和郗道茂等女眷也赶忙凑过来。 “医师,快,请医师!”杜英大喊道。 梁夫人被七手八脚抬到了卧房中,而凉州城内德高望重的老医师也来的匆匆,把脉之后,便笑着说道: “都督莫要担心,令堂只是身子骨弱,一时激动,晕过去了。小老儿开些安神的方子,休养几日便好,不过这一晕厥,难免也会落下病根,以后还是要少经历些大喜大悲的事为好。” 杜英就站在床榻前,微微一笑,拱手说道: “有劳了。” 老医师赶忙躬身还礼: “小老儿不敢,当不得都督大礼!” 杜英摇头: “尔救死扶伤,余敬尔,情理之中。”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 梁夫人等着抱孙子 老医师不由得叹道: “都督在关中设立医学院,弘扬医道,外人或许还未关注,但这凉州药坊中的医师们都已知晓。 我等救死扶伤,一生能有几人?医学院培养医师,所能救助者,怕是数不胜数。因此小老儿举手之劳,但都督却是万家生佛。” 杜英愣了愣,消息传的还挺快的? 看来都督府没有少下功夫宣传。 他也就笑着受了这一礼,派人送上礼金,但也被老医师果断拒绝了: “若为同行知道,怕是要戳小老儿的脊梁骨!” 老医师飘然离去。 杜英注视着他的背影,这些医师们思考的还是这样能够救助更多的人,而不是医学院系统培养出来的学生会对他们的饭碗形成威胁,德行还是很值得敬佩的。 大概越是在这乱世之中,人们越是愿意坚持和坚守些什么,让自己艰难的生活变得更有价值一些。 目送医师离去,早就已经醒过来的梁夫人,含笑说道: “只是一时腿软罢了,你看娘还是能说话的,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杜英摇了摇头: “先是姑臧之乱,杜家被人堵住门,接着便是王师攻伐凉州,杜家内眷被当做宋家手中筹码,后来又是你我母子相见。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也的确会让人有不适之感,而之前的惊恐之下,不见得有没有什么病根,所以请医师来看一看,也算有备无患。” 梁夫人笑了笑: “你这孩子······” 杜英给她塞了塞被角,柔声说道: “孩儿离开姑臧的时候,带着娘亲一起走,去长安,怎么样?” 梁夫人有些迟疑,毕竟她生在凉州、长在凉州,还从未远行过,对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信心,担心反而成为杜英的累赘。 杜英看出来了她的犹豫,微笑着说道: “娘亲放心好了,现在孩儿是大都督,雍凉两州横着走,到时候就算是用八抬大轿来抬,也把母亲抬到长安喽!” 梁夫人赶忙摇头: “你还年轻,又刚刚身居高位,怎能行此假公济私之举?这雍凉两州的百姓,日子都还苦着呢。若是真有那个闲钱啊,还不如去做些善事、积攒些功德,佛祖在上,会保佑你的。” 说着,梁夫人指了指屋子中的佛龛。 杜英本来想说,在雍凉这一亩三分地上,大概佛祖也得看我三分薄面,否则立马就可以让关中的寺庙断了香火。 不过看母亲说的虔诚,杜英也就收住了话。 虽然这是事实,但是在母亲的眼中,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真的是那个一言九鼎,甚至杀人如麻的大都督,所以身为一个母亲,梁氏绝对不能允许自己的孩儿这般对佛祖不敬,也有这般居功自傲之心。 而且这十年,大概母亲的思念和牵挂,也都寄托在佛祖身上了。 “也罢,等你爹爹回来了,咱们一家,都可以去长安。”梁夫人很快就做出了妥协。 哪个母亲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儿? 尤其是十年阔别,尤其是孩儿也已经成家立业,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抱孙子了。 “阿爹啊······”杜英想了想,“到时候看他愿不愿意吧。” 自家老爹虽然不靠谱,但是胜在熟悉凉州局势。 不过老爹若是不愿留在凉州,杜英也不会勉强。 杜家子嗣单薄,老爹一脉单传,阿兄身体虚弱,为了支撑杜家的名号声望,他们也已经做的够多了。 梁夫人接着说道: “对了,还有茂儿那姑娘,你们不是打算到姑臧城办婚礼么,娘啊,这几天就给你操办此事。 我观茂儿姑娘,也是知书达理的,而且郗家也是江左名门,咱们杜家,断不能怠慢了。 你这些时日还是要住在刺史府的吧?那就让茂儿姑娘住过来吧,娘亲和她说说话,叮嘱叮嘱,小姑娘一个人在凉州出嫁,若是什么都不懂,还没有人照顾,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我杜家怠慢?” 杜英当然知道娘亲要给郗道茂上什么课,饶是以他的厚脸皮,还是尴尬的挠了挠头: “其实也不用娘亲费心,茂儿她,都懂,都懂······” 梁夫人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还未入门,就行那般举动,你这孩子,以后可不能负了人家!” 杜英无奈的说道: “茂儿还小,抱着睡觉而已,还没有那什么。” “娘亲在茂儿那岁数,都要怀了你了。”梁夫人不满的说道,“结果你看看,杜谢两家联姻也大半年了,没有动静,现在眼前也有一个,却只是······那娘亲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 “有了儿子望着孙子,得陇望蜀。”杜英嘟囔一声。 果然天下母亲也是一般无二的。 知他也是天下举重若轻的人物了,梁夫人不好骂他,只能叹了一口气。 杜英也索性扯过来一个胡凳,向娘亲科普生育的知识,得让娘亲明白,想要多抱孙子,还得等一等。 因此当郗道茂带着归雁捧着药碗进来的时候,惊奇的发现,杜英坐在小胡凳上,双手比划,说的吐沫横飞,而床上的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但很快又陷入深思。 不过当这一对母子发现郗道茂进来之后,不约而同的收了声音。 “夫人,新煮的药。”郗道茂只道是杜英在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也没觉得奇怪。 “我试试热不热。”杜英接过来。 “夫,公子小心。”郗道茂赶忙说道。 杜英瞥了她一眼: “这里也没外人,叫夫君呗。” 当着自家婆婆的面,郗道茂哪里有这厚脸皮? 小脸儿红扑扑的就想跑,不过被杜英一手端着碗,一手抓住了她的手。 担心一挣扎把药给洒了,郗道茂只好任由他牵着。 “还没成亲呢,不能坏了规矩。”梁夫人径直说道,旋即笑眯眯看着郗道茂,“所以茂儿姑娘啊,就近选个黄道吉日,让你们拜堂成亲,如何?” “啊?”郗道茂一惊。 杜英好奇的问道: “怎么,不愿意?” “没,没有·······” “愿意不愿意?”杜英问道,“搞得就跟我要强抢民女一样。”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梁夫人不满的说道,端起母亲的架子。 而归雁的目光扫过杜英和郗道茂,腹诽一声: 本来就是强抢民女。 “夫人病还没好······” 梁夫人当即从床上坐起来,神采奕奕: “无妨!”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章 翻墙的大都督 儿子娶妻,大概是中年妇女的重要追求之一。 以至于梁夫人此时哪里还有半点儿虚弱的样子? 她握住郗道茂的手,看着已经惊呆了的郗道茂: “仲渊能娶茂儿,也是杜家之幸,这事,余添为长辈,就给你们做主了!” 郗道茂懵懵的,一直到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答应了没有答应。 她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总归没有想到,转眼自己又要嫁人了。 这短短几个月,成两次婚,大概普天之下也没有谁经历过这么魔幻的事情了。 梁夫人精神抖擞,一边让归雁带着郗道茂去好生休息,同时还专门强调不准杜英进她的门,等于把留给郗道茂的院子划做了女子待嫁的婚房,另一边,则“调兵遣将”,把她手下为数不多的婢女,指挥得团团转。 以至于杜英都想给老娘调几个人过来,但被梁夫人严词拒绝了: “家中人手够的,外面还多是用人的地方,而且用外吏入内宅办事,有所不妥。” 杜英拗不过她,也知道杜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肯定也会热心帮忙,只好随她去了。 ——————————- 凉州的夜晚,天空仍然还留着些许浅蓝。 烛火摇黄。 郗道茂凑在烛火下,正提笔写着什么。 桌子上已经积攒了厚厚一沓稿纸。 “郗姊姊,早些休息吧,别太累了,否则的话,明天夫人就要说我们了。”归雁给她端了一杯水过来。 杜英尊重梁夫人的要求,把郗道茂留在了家中,而自己住在了凉州刺史府,也就是曾经的凉公府。 如今张玄靓被杜英委任为姑臧太守,自然要住在姑臧郡守府,当天就带着整个张家搬了出去,动作之麻利,让人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数数百的大家族。 郗道茂翻了翻稿纸,这沉甸甸的稿纸的确给人一种充实感。 归雁顺着她的手看去: “姊姊把《白蛇传》写完了?” “写完了。”郗道茂微笑着说道,“这故事,当真是······回味悠长,正魔情爱,夹杂其中······而且并不是写完了,本来就是你家公子讲给我的故事,只能说我把它誊抄下来了而已。 说来也是遗憾,你家公子最近也是事情太多,这《白蛇传》和《西厢记》之后,就没有其余的故事了······” 说到这里,郗道茂陷入思索。 一部白蛇传,在许仙和白娘子的旷世爱情、人妖隔阂之后,显然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内涵可以挖掘。 比如代表正义的法海,为什么不懂得爱? 而法海,代表的又是什么?想要永生厮守却屡遭挫折的许仙和白娘子,又代表什么? 郗道茂总是隐隐觉得,杜英又是不是在暗讽,如今在江左的那个朝廷,名义上是正统,也把持着正义,但是实际上也只是一个不懂得民心的“法海”而已。 除此之外,杜英讲的《西厢记》,其实也蕴含着对世间公认礼仪制度的挑衅。 而此世的礼仪制度、道义指标,可都是由世家制定的。 他是借助故事,表达对世家已僵化的制度的挑战。 若真如此的话,那夫君的确是在以天下为棋盘,下一步大棋。 当他还自称为“西北孤臣”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向朝廷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就当郗道茂心驰神往的时候,归雁笑嘻嘻的说道: “姊姊之前还叫夫君呢,现在怎么又改口了?” 郗道茂愣了愣,这小丫头! 她故作气恼:“那是因为还没嫁人呢,之前是迫于夫,迫于你家公子的威势,现在应该遵守礼法。 你这丫头,口无遮拦,我看啊,都是让你家公子给惯坏了,或者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当郗道茂说到这的时候,归雁已经露出笑意。 郗道茂秀眉微蹙,正想表示自己这个未来杜家的半个女主人怎么也没有半点儿威严,便感觉到肩膀上一沉。 她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庞。 郗道茂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在说夫君的坏话来着? 杜英按在她肩头的手,轻轻揉捏: “夫人刚刚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郗道茂讷讷说道: “夫君一定是听错了······” 接着,她意识到哪里不对,瞪大眼睛: “你,你怎么进来的?” 杜英伸手指了指后面: “有后门啊。” “后门是通往后面花园的。”郗道茂无奈的说道,脸上写满了“我不信”。 杜英正色说道: “花园是有墙的。” 郗道茂怔住了,有墙不是应该的么? 旋即她反应过来,震惊的说道: “你,你堂堂都督,竟然翻墙进来的?” “不然呢?”杜英一摊手,“这不是得偷偷来么?若是我走正门的话,怕不是要闹得全府上都知晓,娘亲明日怕是要有意见喽!” 郗道茂急忙起身绕他而行: “这怎么能行?” 杜英知她意思,扬了扬手臂:“翻个墙而已,余原来战场厮杀,比这惊险的境况多了去了,不也没有什么问题么? 虽然是都督,可是余又不是五六十岁知天命的老头子,爬个墙有什么好奇怪的?” 说着,杜英已经伸手箍住郗道茂的腰,低下头,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 “怎么样,想我没?” “这才分开几个时辰,什么想不想的?”郗道茂无奈说道。 “之前,我们可是一直相拥而眠,今天骤然没了人,不怕孤枕寂寥?”杜英笑问。 “说得好像之前没有夫君,便无法入梦一样。”郗道茂嘟囔道。 杜英不说话,直接低下头又吻住她的唇。 郗道茂下意识的伸手推了他一下,没有推开,也就半推半就的配合他了。 似乎方才略有些矜持和傲娇的言论,根本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一样,杜英稍稍一动手,半边身子都要软在他臂弯中、挂在他身上了,这哪里有半点儿“没有你,我也一样”的神态? 归雁就站在不远处,看了这一对抱着啃的男女,准确说,是还没有成亲的狗男女,不由得低低啐了一下,转身带上房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英微微撤开半步,拥着郗道茂,两人的目光一并穿过窗,看向天空。 最后的那一抹蓝色已经消散。 郗道茂的眸子中,倒映着满天星河。 “刚刚好像归雁很嫌弃的走了?”杜英开口问道,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静。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七章 相同的报酬 “主恶则奴凶。”郗道茂浅笑道,“所以妾身刚刚所说,其实也没有错。” 杜英翻了翻白眼: “那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郗道茂果断选择沉默。 这种让他变本加厉索取的借口,是万万不能给的。 柔柔的夜风中,郗道茂转过身,给杜英整了整衣襟: “今天晚上还回去么?” “不用整了,等会儿这衣服就从身上消失了。”杜英握住她的手,也等于变相回答了她的问题。 郗道茂摇了摇头: “只要现在还在妾身眼前,就还是要规整的。帮着夫君整理衣襟,也让妾身真的觉得,要嫁为人妇了。” 杜英察觉到她的俏脸上流露出一些茫然,甚至是恐慌,顿时明白过来。 郗道茂上一次成亲,浑浑噩噩的拜堂,然后便是杜英拿刀挑开了她的盖头,成亲的夫君变成了阶下囚,甚至父兄也成了杜英的俘虏。 那场婚礼,俨然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以至于现在哪怕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有些犹豫和踌躇。 其实她今天很想说,不办婚礼也行,就这样直接跟在杜英的身边,也不会有任何人否认郗道茂的身份。 但梁夫人显然并不知道这些,而且错过了杜英和谢道韫的婚事,梁夫人引以为憾,自然也想要在杜英和郗道茂的婚事上找补回来。 看着梁夫人热切的模样,郗道茂总不能拒绝。 “嫁过来之后,只是名正言顺了。”杜英抚着她的秀发,“而且余也一定要让凉州见证我们的婚事,还要让雍凉和天下人都知道,郗家的女儿,为我杜家之妇。 否则我们一直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外人固然不敢在你我面前露出半点儿哂笑之意,但是背地里还不知道会怎么嚼舌根呢。余自然是不期望茂儿被指指点点,哪怕是在背后。” 眼眸中的星河,霎时间化作溢彩流光、柔情似水。 她主动的踮着脚,吻了一下杜英的脸颊。 这是内向和矜持的少女很少做出的主动动作。 “早些休息吧。”杜英嗅着她的发香。 “夫君真的不忙么?”郗道茂还是担心的问道。 她自然知道,杜英为她所付出的时间,也总归是要在以后用加班熬夜找补回来的。 杜英当即笑着说道: “余是大都督,又不是凉州刺史、姑臧太守,总不能事必躬亲,否则雍凉两州就够我跑断腿了。 更重要的是,杜某都要结婚娶亲了,人生大事在即,谁不长眼的还把诸多事宜往我这里堆?” 郗道茂这才放下心来,唇角上扬,充盈着怎么收都收不住的笑容: “如此甚好,那夫君给妾身再讲几个故事好不好?” 杜英摇头: “本都督是来做正事的。” “什么正事?”郗道茂秀眉微蹙,还有公务? “当然是周公之······唔!” 杜英的嘴被郗道茂捂住了,白了他一眼。 就知道这家伙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自己今天答应了梁夫人,安心等着出阁,而且杜英也答应了梁夫人,两人不见面。 因此现在的所作所为,给郗道茂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与此同时,郗道茂微微低下头: “说得好像只是那样,就能,就能生孩子似的。” 杜英愣了愣,那个曾经瑟瑟缩缩、脸皮薄的好像一戳就透的小姑娘,也敢说心里话了: “夫人此言差矣,所谓交融和合,是为了让双方都感到愉快,从而消弭心中的怨怒、哀伤等等不好的情绪,和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因而阴阳交融、道法自然、万物和谐也。” 郗道茂若有所思,好像真是这个道理? 她当即撅起嘴: “妾身说不过夫君,但妾身就是想要听故事。之前的故事都已经写下来了,夫君总不能让妾身这几天无所事事。” 说不过就耍赖,茂儿这么好的姑娘,也学坏了啊······ 杜英无奈的看着她。 嘤嘤嘤的小妹子,打一拳应该能哭好久。 不过他也只是在心里吐槽一声。 真正的钢铁直男,面对这样的柔意,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了。 “好,那就讲故事。不过我们的故事,是有酬劳的哦。”杜英拖长了声音。 郗道茂想了想,郑重的点头: “讲故事,是为了能够让更多的故事传播人间,为我关中文化之昌盛添砖加瓦。至于,至于给酬劳,虽然这故事的传播,能够有助于夫君稳定关中,但确实是妾身找夫君索要、先睹为快的不假······” 说着,郗道茂凑到杜英的耳边,声音已经低的如同蚊蚋一样: “现在么?” 杜英的心肝儿都在这近在咫尺的吐息之中颤抖了一下。 他一下子抱起来郗道茂: “夫人说的对,报酬是要给的,不过夫人所做,功在社稷,所以余必须要代表关中百姓好生感谢。咱们先收报酬,再还以感谢,怎么样?” “但这不是两两相冲,抵消了么?”郗道茂似笑非笑的问道,同时伸手勾住杜英的脖子,这个动作她已经愈发娴熟了。 “那不一样,夫人感谢我,是为天下文学之发展传承,而我感谢夫人,是为关中百姓之娱乐享受。”杜英摇头说道。 说得好像这些故事改编成戏剧之后,就不是促进文学发展一般······郗道茂腹诽一句,不过也知道杜英临时找借口,要求不能太高: “有几分道理,那这一次夫君打算要什么报酬?” 杜英将她放在榻上,低头看了一眼: “当然是······” 郗道茂乖巧跪坐,和他的目光一起,交汇在某处。 杜英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揶揄的笑了笑。 郗道茂会意,幽怨的看了他一眼,不过旋即想到了什么: “虽不能相抵,但是可以相似,所以妾身给什么报酬,夫君就要还什么报酬。” 杜英顿时大喜: “这是自然!” 郗道茂看着兴致勃勃的这家伙,一时无语。 好像还是自己吃亏了? ———————————— 西北的夜,深得晚,而西北的清晨,自然也来的晚。 鸡鸣三声的时候,外面的天都是黑漆漆的。 郗道茂睡得迷迷糊糊的推杜英,让他抓紧趁着天还没亮,赶紧离开。 可是劳累的牛,自然是不想起床的,直接把郗道茂抱在怀里,握住了团儿,让她不要乱动,又睡了过去。 郗道茂本来就是慵懒的性子,若是换做谢道韫在这儿,恐怕就直接干脆利落的一脚把这家伙踹下去了。 但郗道茂既不愿也不敢,睡得晕晕乎乎的也没有这个冲动,所以索性缩在杜英怀里,也跟着睡了过去,甘之如饴。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八章 杜英:娘,你没看到我 赖床,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堂堂杜都督也不例外。 一个时辰之后,杜英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意犹未尽的嗅了嗅手指。 郗道茂联想到了他的手刚刚握着什么,顿时轻轻推了杜英一把: “夫君,侬快些啦!” 羞急之际,甚至连吴侬软语都飙了出来。 杜英哈哈笑着拉她起身,准夫妻两个刚刚刷牙洗漱完,杜英打着哈欠推开门,就看到了带着婢女们走进来的梁夫人。 梁夫人瞪大眼睛,看着外袍都没有穿的自家儿子在伸懒腰。 该死的归雁,一点儿都不知道报警······杜英的动作也僵持住,讪讪一笑: “娘······” 郗道茂同样听到了动静,秀发都还没有扎起来,迷迷瞪瞪的趿拉着鞋子走过来: “怎么了?” 接着,她便看到了梁夫人。 母子、婆媳,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郗道茂顿时羞得满面通红,转身就要向里躲。 杜英则一把抓住她,让她堵在门口,自己则闪入屋子,还不忘大喊一声: “娘,就当没有看到我好不好?” 梁夫人:······ 你这吼一嗓子,我就算没有看到你,也听到你的声音了。 “仲渊,你怎么在这儿?”梁夫人无奈的说道。 儿子大了,媳妇都有两个了,也不好凶他不守承诺。 郗道茂披上外衫,引梁夫人进来: “夫君是昨天晚上翻墙进来的。” 梁夫人一脸黑线,看着讪讪而笑的杜英:“堂堂都督,怎么能行这般偷鸡摸狗之事?” 杜英瞥了一眼郗道茂: “茂儿是佳人如玉,怎么能是鸡和狗呢?偷香窃玉还差不多。” 梁夫人一脸无语,但还是先给郗道茂道了歉,才说道: “这不是重点,莫要咬文嚼字!偷香窃玉便是光彩的事么?” “人不风流枉少年,怎么就不是了?”杜英顿时理直气壮。 梁夫人被他怼的想要发火,又发不出来,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也罢,你们两情相悦,娘亲再说便是棒打鸳鸯了!” 说着,她抓起郗道茂的手,敦敦教诲: “茂儿,你还年轻,不能被花言巧语所惑,要懂得坚持,怎可仲渊说什么便是什么?” 郗道茂柔柔应诺。 杜英则翻了翻白眼。 明明是自家的猪来拱白菜,娘你怎么还拦着猪呢? ———————— 杜英虽然觉得这很没道理,但还是架不住娘亲阴沉沉的脸色,堂堂大都督也只能匆匆穿戴整齐之后离开。 不过在走之前,杜英还是不忘给了归雁一个脑锛。 以至于归雁抱着头哭唧唧的嘟囔: “昨天还说人家最好了,今天就凶巴巴的,呵,男人······” 杜英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丫头里面挤出来一丝笑容: “公子慢走。” 对于自家的小戏精,杜英也甚是无奈,他不觉得自己身上有那么多槽点,怎么这小丫头有这么强的吐槽欲? “都督,张掖传来的消息,沈劲已经率军前往敦煌,接管阳关和玉门关的防务。”朱序候在议事堂上,拱手见礼,“另外,令尊已经携酒泉、敦煌各家家主前来姑臧城,算时间也就是下午到了。” 杜英点了点头: “吐谷浑可还有消息传来?” “凉州诸郡,已经不见吐谷浑的踪影,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桓将军今早已经动身前往洪池岭,另外派遣斥候沿着河湟谷地、祁连山各处山谷向青海道的方向搜索。”朱序解释道。 说到这儿,他的神色有些犹豫,忍不住看向杜英。 桓冲的身份,现在显然已经变得很敏感,相比于桓冲,朱序和任渠等人自然是铁了心要跟着杜英走了,他们的家眷也都通过各种途径前来长安,最迟的也入了武关,到了自家地界上。 所以现在朱序站在关中的角度来看,桓冲离开姑臧,前往洪池岭,行迹显然有些可疑。 不过杜英昨天就许给了桓冲在凉州便宜行事的权力,因此朱序又不好说桓冲违抗军令、肆意妄为。 杜英笑道: “无妨,昨天幼子兄就已经向我说过此事,他还是主张要对吐谷浑和散入河湟谷地的氐羌各族斩草除根,至少要把这些百姓迁入汉地,如此一来也能弥补现在关中人丁的严重缺口。 而且留守洪池岭的兵马,不过四五千,其中也并非全都是幼子兄的属下,难道都会听从他的命令?若真如此的话,余怕是要先问一问你们几个是怎么带兵的了。” “那自然不会。”朱序也跟着放松下来。 他对自己统带的兵马当然有充足的信心,绝对不会因为桓冲的煽动挑拨而背弃都督,更何况这些兵马多半都是关中本地子弟,是怎么也不可能跟着桓冲反抗都督的。 若非如此,朱序早就火急火燎的前来找杜英了,何至于如此镇定? 只不过他还是对桓冲的真正心思有所担忧罢了。 作为曾经在桓家军中待过的将领,朱序比别人更清楚桓冲的本事。 “幼子兄虽然可能最后也变不成我们的同路人,但是至少不可能成为我们的敌人。”杜英接着说道,“寻觅吐谷浑,其实也是他想要避免卷入我们和江左、荆蜀之间冲突的一个办法,不是么? 派人去问一问幼子兄,吐谷浑清扫干净之后,对西域有没有兴趣?现在负责西域的是沈劲,但沈劲还年轻,难免气盛,重杀戮而不重安抚,可能不能恩威并施以服众。 所以余还是倾向于把沈劲调回关中,而让幼子兄担纲,兵出阳关、巩固我们在天山以南建立的城寨,并且蚕食天山以北各个小国。” 和桓冲做对手,是一个很麻烦的事。 对杜英的决定,朱序非常认可: “属下这就去办。” “这事不用你操心。”杜英拦住他,看向旁边的崔逞。 崔逞拱了拱手: “定让都督放心。” “这是文人的事,否则养着笔杆子有何用?”杜英无奈的说道,“余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打算交给你。” 朱序眼前一亮。 其实他候在议事堂上,原因无他,半是因为如今王师驻扎凉州,四周太平,甚至就连盗贼都没有——地方太穷了,盗贼都不喜欢来,还不如去西域截杀小国商队呢,半是因为王师也需要有人杵在杜英身边,免得少了军方的利益。 因此韩胤和袁方平先行率军南返之后,朱序和任渠便轮流当班。 杜英有给他们的吩咐,这自然更好。 “陆唐!”杜英开口唤道。 正文 第八百八十九章 骑兵的发展规划 走入大堂的汉子,一身轻甲,臂膀上缠着黑色的绸带,额头绑着白色的麻布。 自从知道父亲的死讯之后,这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杜家家臣,就一直沉默寡言,似乎只知道闷头砍人,在作战上,愈发刚烈无前,却似乎少了去岁指挥轻骑迂回包抄的灵活多变。 心结未解的人,往往如此。 杜英也知道很难开导。 如今王师真的入了姑臧城,陆唐也如愿以偿,能够在陆鹏的灵前守孝,杜英昨日也在杜葳的陪同下拜祭了这些为掩护杜明逃出姑臧城而牺牲的杜家家臣,重视之意,毋庸多言。 因此如今站在杜英面前的陆唐,虽然仍然戴孝,但是眼睛之中似乎又有了光彩。 杜英当即说道: “凉州全境,都归王化,那么我们也得充分利用凉州为数不多的优势,通商西域是一个,培育良马,则是另一个。陆唐,你给朱序介绍一下。” 陆唐颔首: “凉州自从先汉以来,都是上佳的马场,昔年匈奴人就曾经群居河西,依托祁连山和焉支山建立王帐、培育良马。 因此冠军侯拓疆河西,匈奴人才会发出‘失我祁连山’的悲叹。后来西凉汉军,常年和此地羌人作战,羌人居住在山间,因此西凉军有骑兵,却非精锐骑兵,也盖因清缴羌人用不到太多骑兵。 但西凉铁骑,仍然是汉末诸侯攻伐之时不可忽略的一股势力,这也全赖于祁连山下优质的水草。 后来张氏坐拥凉州,苦于缺少人丁和钱财,且主持凉州内政的很多都是从关中、河北等地迁徙过来的世家,以文官为主,因此凉州重文教而轻武备。 如今姑臧、张掖各城之中,文庙学堂,都不在少数,但张掖城外、祁连山下的马场,却近乎荒废。 若能启用此地马场,则可以在两三年之间,就为王师培育出来千匹以上的战马。 除此之外,此地沟通西域,可以引进西域良马,只不过西域诸国愿不愿意卖,或者我们能不能让他们卖过来,现在还不好说。” 对面不自愿,也可以通过刀刃强买强卖。 但西域到底有多少马匹资源,还不确定。 对付这些总是在效忠中原王朝与否的问题上摇摇摆摆、最喜欢充当中间商赚差价的西域小国,无论是杜英还是陆唐等人,都没打算留善心。 杜英接过话茬: “王师收复中原、北上幽燕,必然之举。而想要和鲜卑燕国一决高下,还是少不了要动用骑兵。” 朱序提醒道:“灞水之战,以及围绕长安展开的诸多战事中,我王师步卒,手持长矛,犹能杀破氐秦骑兵。 而且都督还曾经倡导以战车为阵,据险而守、背水而战,能让氐人骑兵优势尽失,如此一来,我军纵然向河北推进,也不用必须依靠于骑兵。” 杜英自然知道朱序说的是以却月阵为代表的如今王师摸索出来的一些依托强弓劲弩的对付骑兵之阵,他摇头说道: “这些阵法固然有效,但是见效太慢,一旦敌骑不来追击又该如何?一旦无险可守、无山可凭、无水可背,又应该如何? 长安周边,有八水环绕,因此可用。或许两淮、江南等水网密布之处,也可用,但是河北平原广袤,却素来缺少大型河流和山峦,因此到时候我军阵型,不动如山,但一旦被切断补给,这便是长平之战的再演。” 朱序悚然一惊,长平之战虽然爆发在山地之间,但是赵军轻敌冒进,被切断粮道、进退不得,这和杜英设想的王师在河北行军,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王师必须要全面,世间万物,生生相克,我们的阵法可以适用于此处,却不见得就能适用于别处。”杜英叮嘱道,“尤其是氐人骑兵,也只是纵横于关中而已,从未在广袤的草原上奔驰过,绝对不能代表诸如鲜卑等草原南下民族的战力。 他们的骑兵,只会比氐人骑兵数量更多、更骁勇善战,也更擅长骑射等远距离的杀伤手段。因此断不能因为王师战胜了氐人就对此掉以轻心。” 朱序不敢含糊,郑重拱手: “属下遵命。”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杜英缓缓说道。 出兵中原和河北,在杜英的时间计划里,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原因无他,现在的中原混乱不堪,江左和荆蜀这两股势力都盯着中原,都期望能够拿下中原,为自己拿到一块政治砝码。 因此杜英也不能毫无动作。 历史上的桓温,就是依靠拿下了中原,名垂青史。无论是他入建康把持朝政,在枭雄和忠臣之间摇摆不定,还是他陈兵荆州、威慑建康,俨然已有曹操之势,都不妨碍后人谈及他的时候,称一声“汉家之英雄”。 那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更是令人津津乐道。 朱序自然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都督想要训练多少人的骑兵?” “多多益善。”杜英径直说道,“但这两年内,至少要有两千到五千之数。 而且这些骑兵,并不只是轻骑。新训练的轻骑,可能根本不是从小就在马背上征战的鲜卑人的对手,因此我们也要扬长避短。余打算在这轻骑之中再遴选精锐之卒,组建具装甲骑。” 这一次不只是朱序,陆唐也在短暂的惊诧之后,流露出激动的神情。 铁骑横行,这是何等气势雄浑的景象,想一想就足以让人气血沸腾。 而他们也清楚,现在的关中,一直努力改进冶炼、提高钢铁产量,因此打造具装甲骑的衣甲,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处就在人员的选拔以及日后的维护上。 这玩意可是不折不扣的吞金巨兽。 “甲骑虽强,但是耗费太大,可能会拖累到关中财政······”朱序只觉得自己嘴巴发干,心中已经说不清楚是激动还是遗憾。 杜英笑了笑: “因此余必然要打通丝绸之路,也必然要让荆蜀和江左等等各方,参与到我们的贸易之中。 只要关中还是大晋的地盘,余还是朝廷认可的都督,那么这贸易,其实他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并且一样能够从中得到不少好处,不是么?” 朱序点了点头,都督此言不假。 而且从个人情感上,他们这些南方来的将官,自然也期望关中和南方朝廷能够先一致对外。 谁都不想看到外敌环伺的情况下,同族残杀。 正文 第八百九十章 父子相见 哪怕只是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只要井水不犯河水,这都在朱序等人能接受的范围内。 当然了,若江左和荆蜀真的不知好歹、欺上门来,他们也不会客气。 如今,关中才是他们的归属所在。 “而且具装甲骑,并非朝夕之间就能训练出来。”杜英接着有些遗憾的说道,“另外,关中和凉州贫瘠久矣,能否选出来身强体壮的人马,还是一个问题。 余倒是也想到了解决方案,就是采用纸甲,厚重的纸张扎在一起,同样具有形似重甲的功效,但是纸甲终归不能常常使用,一旦被敌人勘破玄机,就是一把火的事。” “纸甲?”朱序和陆唐面面相觑。 “不错,不要以为纸张很薄很脆。”杜英颔首,“当很多纸张扎紧之后,也一样能以柔克刚。不信你们可以试一试。” 陆唐和朱序都是行动派,而且若纸甲真的有近乎于铁甲的效果,那的确是能够对王师甲骑进行适应性训练,以及威慑敌人的好手段。 两人急匆匆去招呼亲卫准备。 看着他们的背影,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无数的纸,叠在一起,能比肩铁甲。 而无数历经战乱和苦难的关中人,联起手来,说不定也可以撬动天下。 ——————————- 杜明这一生,虽然过得还算潇洒,但是离开姑臧城的机会并不多。 毕竟杜家的根基还在姑臧城。 这一次远走张掖,甚至还跑到酒泉等地晃了一圈,已经是他离开姑臧城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当时匆匆逃走,如丧家之犬。 而今重返姑臧,他既是天水太守,更是大都督的父亲,身份在凉州,已是超然。 眼前的姑臧城,仍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城,但物是人非,曾经跟随在杜明身边的忠诚家臣们已经尽数凋零,变成了一群各怀鬼胎的凉州世家。 他们或是惶恐,或是期待,自然都等着看是不是能够通过杜明从杜英那里获得最大的利益,否则他们这一次闹哄哄的跟着杜家起兵,差点儿就被吐谷浑一口给吞了,杜家总得给点好处不是? 尤其是在来的路上,大家多少已经听闻了杜英在姑臧城颁布的政策。 因此心中的不满和担忧显然更胜过期待。 其实这些世家们心情如此,杜明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初派杜英出去的是他,如今这个投下的闲棋摇身一变,变成了杜家都得仰望的存在。 虽然在杜英崛起的过程中,杜家起到的作用也一样无可替代,又是送人,又是送钱粮,几乎帮助关中盟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崛起为长安城外最强的势力。 但是这不管怎么看,终归都只像是补偿。 对杜英这些年所忍受的风霜磨难,尤其是当年在华山脚下差点儿冻死的补偿。 十年不闻不问,一朝成名却来补偿,现在一家性命也一样是被杜英所救,否则早就成为宋家阶下囚矣! 所以杜明本身,就觉得给杜英的补偿还不够,更甚至没有什么能够补偿得了他所经历的磨难和牺牲。 这也就让杜明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如果有得选,他更愿意就掉头就走。 但是那终归是自己的儿子。 就算是不为了自己考虑,也得为杜英考虑。 父子冷战、老死不相往来,这传出去将会极大地影响杜英和杜家的声誉。 因此杜明还是硬着头皮回来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看到了站在自己所熟悉的十里长亭外的人影。 只有绰绰约约四五个人。 杜明下马,看到了众人簇拥下的年轻人。 “孩儿杜英,拜见父亲。”杜英向前一步,直接单膝跪地,向着杜明行大礼。 离家十年,杜英也等于没有尽孝身边,再次见面,行大礼也是应该的。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身边只带了几名随从——当然,还有王师斥候轻骑远远游荡,但不会打扰到这边——等于杜英是以私人身份前来见杜明,否则面对作为自己上司的上司的凉州都督,算是第一次参见上官的杜明,反而是应该跪拜的那个。 “孩儿,快快起来!”杜明心中正是愧疚的时候,此时赶忙伸手搀扶。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年轻人,模样甚至已经和当年迥然不同了,尤其是身上的气质,自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这让杜明不由得感慨道: “法兄教导的好啊,反倒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十年来只有书信往来,却从来没有让你回家或者去探望过,有愧于你······你还愿意认我,为父,为父已经,已经很谢谢你了。” 说着,杜明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杜英心中一样是感慨莫名,他能够理解当日的杜葳和今日的杜明流下的泪水: “阿爹毋庸挂怀。姑臧之凶险,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因此杜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凉州张氏身上,情理之中。 若不是孩儿身在关中,并且闯下了一番事业,恐怕这一次我杜家就要真的一蹶不振了。 更何况当初关中盟草创,孩儿初来乍到,若不是得到了阿爹的鼎力支持,能够动用少陵坞堡的人马,恐怕就算是能够把关中盟拉扯起来,也只是拉扯起来一个简单的坞堡联盟,归根结底还是一群心怀鬼胎、各有打算的世家罢了。” 若真是那样的关中盟,大概王猛也会感到失望,杜英更会觉得自己想要做的事无从入手。 因此获得少陵坞堡的支持并且得到来自于凉州的人马和钱财,这是杜英能够在关中盟内保持话语权的底气。 而杜英这话说出来,跟在杜明身后的不少世家家主们,一个个神色愕然。 “心怀鬼胎”、“各有打算”,这说的不正是他们么? 顿时他们有一种被杜英指着鼻子骂的感觉。 杜明也讪讪一笑,杜家其实也算是凉州心怀鬼胎的世家一员。杜英这句话里,已经足以体现他对世家的态度。 因此,杜明打了一个哈哈: “为父支持你,是应该的。” 同时,他给杜英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周围还跟着那么多凉州世家的家主或者代表,要慎言。 倒是杜英本身是支持世家还是反对世家,杜明才不在乎呢。 甚至他反对世家更好。 这样杜家就能在雍凉两州集权,岂不是更胜过身为世家之一? 王谢两家不管再怎么强大,终归不是最强大的唯一。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一章 非百姓之凉州 这就是因为王谢两家所代表的,只是一群各有所求的世家的整体利益,却不能真的让这些人甘心为王谢两家赴汤蹈火。 杜英看了一眼那些出身也同样各不相同的人们。 曹家、谢家等等都在其中。 说实话,杜英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们,或者说,杜英根本就没有把这些凉州地方世家看在眼里。 姑臧城中,鱼龙混杂,但不管怎么说,能在姑臧城中立足的,也都是有野心、有底蕴的家族,而连姑臧城都挤不进去的家族,势力可想而知。 他们或许是一郡的地头蛇,可是现在跑到姑臧,完全威胁不到杜英,而且王师横扫凉州,就算是在他们的地盘上,谁又敢向杜英叫嚣? 知道这些家伙根本就没有骄傲的资本,所以杜英也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诸位远来辛苦。”杜英施施然说道,“此次凉州平乱,也有赖于各家的支持,本都督会一并奏明朝廷,论功行赏。 当然,诸位能够攘助杜家,救家父于姑臧混乱之中,杜家也不会忘记诸位的帮助,到时候家父或者家兄,会和诸位商讨合作事宜。” 杜英显然并不打算和他们谈,也没有这个必要。 他只需要从杜明或者杜葳那里得到一个结果就好了。 遵从都督府命令的,大家当然可以好好合作。 不愿意听命的,也由不得你。 想要借助都督之威势,趁机瓜分掉其余世家利益的,也不在少数。 借助外力、吞噬对手,本来就是世家惯用的伎俩之一。 这些家主们虽然心中不忿,觉得是遭到了杜英的冷遇,但是当他们看到王师的骑兵已经逐渐收拢汇合的时候,一个个又露出笑容,连连说着些“不敢不敢”、“都督放心”之类的客套话。 杜英也没打算当真,甚至都懒得和他们寒暄,径直和杜明在前策马而行。 看着器宇轩昂,威严有加,压的这些世家家主们都要喘不过气来的杜英,杜明喃喃说道: “苍天不薄我杜氏邪!” —————————————— 出现在杜明眼中的姑臧城,说“物是人非”,好像也有所不妥。 因为姑臧也有所变化,原本聚集着大量关中流民,混杂着西域、草原等地杂胡的外城,正在大兴土木,一处处临时安顿的窝棚在城外和贴近城墙的位置搭建起来,甚至城墙下的藏兵洞都被利用起来。 而之前城内诸多胡乱搭建的屋舍,现在都被拆开,新的房屋正沿着主干街道拔地而起。 四处烟尘滚滚,往来丁壮发出整齐的号子。 杜明顿时瞪大眼睛: “这是?” 杜英行在他身侧,兴致勃勃的说道: “姑臧虽然是凉州第一大城,繁华汇聚之处,但父亲之前所见之繁华,也不过只是内城之森宅大院、外城之商贾往来。 然而这繁华之下,却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外城脏乱、流民汇聚,市场之上,恶霸横行,黑市之中,物价混乱。 百姓想要活命,就需要出高价在黑市之中购买货物,以至于一天所获,所剩无几,都成了黑市帮派之收入。 至于这些收入流入了何处,阿爹应该比我清楚吧?” 杜明讪讪一笑。 内城之中各家,基本都是黑白通吃。 杜英显然也早就从杜葳那里得知,因此杜明也没必要向他隐瞒。 “凉州之繁华,只是世家少数人之繁华,外城满是插标卖首,如此繁华,不配称之繁华。 余可以向爹爹保证,就算入城的不是王师,而是氐人或者羌人,只要对这里的百姓稍微好些,能够让他们吃上一顿饱饭,或许他们就会全力支持氐羌之政,可对?” 杜明叹了一声: “此话不假,所以我等常说,凉州,是张家之凉州。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凉州,还是诸多世家之凉州······” 说到这儿,杜明的声音顿了顿。 杜英明白他的意思。 唯独不是百姓之凉州。 历史上的凉州,面对前秦进兵,不战而降,后来吕光割据,也颇为配合,便是因为百姓才不在乎什么胡汉,而世家们,更是一群墙头草罢了。 “因此凉州顽疾,你们也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而或者本身就是导致顽疾的人。”杜英指了指正在大兴土木的街道,“既然知道这里藏污纳垢,那余也索性打扫一下。 王师出动,将百姓安置到城墙内外,趁着现在并无冬日的寒风大雪,百姓也可以暂时安居。 而借此机会,余派遣吏员,带着王师清扫城内垃圾、疏通河道,街道上铺设青石。 说起来也是有趣,关中的不少州郡,街道上还没有铺设青石,而姑臧背靠祁连,靠山吃山,这石头倒是来的又多又快。 同时余还让有经验的吏员设计城中排水,否则按照之前污水横流的场景,那恐怕有朝一日,摧毁凉州的,并不是战乱,而是疫病。 凉州也就是得益于冬季天气严寒,而且缺少水源,没有那么潮湿,疫病才没有如同南方荒蛮之地那般频发。 城内屋舍,多半都是临时搭建的危房,也不知道传承了几代人了,张家从未有修缮之意。我看啊,多半像是当初逃难的那一代百姓仓促搭建的。” 杜明点了点头: “不错,当初咱家也曾经住在外城,混乱之中,无人核实身份,所以只好屈······暂居此处,后来你大父得到先,先凉公之信任,方才进入内城。” 以后没有凉王,朝廷承认的只有凉公,所以之前曾经称王称帝的张家人,自然也不能称呼凉王。 “所以啊,都拆了,肃静。”杜英笑道,“王师就近寻找木材,或者从这些拆迁瓦石中寻觅,加上茅草,短期内也能搭建起来一批房屋,而之后,余还是更倾向于搭建砖木混杂的屋舍。” 杜明忍不住尴尬的提醒道: “仲渊,想法虽好,但凉州······何处寻觅那么多砖瓦?” 砖瓦,也都是要烧制的。 杜英笑道: “王师将那么多百姓驱赶出城,自然也不是让他们在城外等着。从关中过来的工匠,将会组织他们搭建一批工坊,包括但是不限于冶铁、烧砖、造纸、纺织等等。 正好关中工学院第一批进修的学生,都已经毕业了,拉来转一圈,就当是实习了。” 工学院成立时间不长,但第一批学生本来就是各个工坊的学徒抽调过来培训的,底子丰厚,不需要从头学起,因此一两个月速成班就已经足够了。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二章 姑臧,和以前不一样了 杜明听得似懂非懂,主要还是他对于关中如今遍地开花的书院体系并不了解,还不明白书院经过短期而集中的培训之后所教导出来的学生具有怎样的能力。 但大体意思他还是懂了的: “百姓就会愿意······” 杜英解释道: “本来这些百姓就很穷苦,一听说搬到城外,可以去工坊工作,薪资待遇优厚,谁不愿意?现在留在城中的,多半都是一些体弱妇孺了。 当然,也的确有不愿意,也就是那些曾经凌驾于百姓之上,为威作福的地痞无赖、黑市头目,这些人和内城各家也都有联系,一开始还有恃无恐,甚至想要抵抗拆迁,以免砸了自己的饭碗。 喏,他们的下场,便是那般。” 杜明顺着杜英的目光看去,赫然发现,前方空地上,巨大的旗杆上,挂着一串人头。 高处风大,人头还在随风摇晃。 旗杆下的沙地上,一片漆黑,苍蝇乱飞。 都是凝固的血。 杜明一时沉默,而跟在杜明身后的各个世家家主们,相顾无言。 刹那间的目光交汇,让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恐惧。 这位都督,是真的会杀人的。 他和平进入姑臧,那是宋家请他进来的,不是他不想杀人。 需要杀人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含糊。 尤其是现在很明显,凉州的各个世家联起手来也拦不住王师。 杜英接着说道: “不杀了这些祸害,姑臧城的重建也没有那么简单。余还让宋家指认了很多混在百姓之中妄图逃过一劫的。 说来也是好笑,这些家伙里还有几个胆大包天的,躲在百姓之间,甚至还想着做些坏事,然后将脏水泼到都督府的身上,进而挑拨百姓和都督府之间的矛盾,让百姓认为都督府只是想要单纯拆毁他们的屋舍家园。” “是啊,只不过他们大概没有想到,最先出卖他们的,是委派任务的上家。”杜明无奈的说道。 宋家,是被杜英“邀请”着前来指认的。 而有了宋家作为例子,其余各家肯定也会争先恐后的指认,否则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旦自己不积极,被下家给反咬一口,那可就尴尬了。 所以这些潜藏在百姓之间的黑市头目恶霸,很快就被清扫干净。 否则,如果真的让他们煽动起来百姓,向都督府提出质疑乃至于抗议,那么杜英无论是安抚还是派兵镇压,都会拖延重建的时间,并且损害到都督府的声望。 尤其是凉州的春夏时间并不长,等到冬天来临,百姓还不能搬入城内新屋舍的话,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城外受冻挨饿。 “姑臧的重建,仲渊能够确保几个月内完成?其实应该先拆除一部分,再拆除另一部分,以防万一。”杜明忍不住提醒道。 对于凉州本地物产以及人手,杜明还是心中有数的。 这么多年来,张家也不是没有明主,自然也有想要整顿城池、清扫街道的人,但是半是因为受到世家掣肘,半是因为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抓住太短的窗口期,一旦寒冬降临、百姓只能寄居在窝棚之中,那么就将是一场灾难。 杜英微笑道: “阿爹大概还是小看了关中的工匠以及王师的本事,余发动王师参与到城池重建之中,另外也发动了一部分百姓。归根结底,只要报酬给的足够,那么大家都是愿意干的。 更何况余现在发现,姑臧城中的百姓,要求真的不算高,只是比他们平时的报酬提高几文钱,很多人干活就颇为卖力。 而且余这里也不是没有钱,如今关中的财政并没有那么吃紧,而且更重要的是,宋家、张家,还有咱们杜家,都给了足够的资金支持。另外从这些死人身上,余也搜剿出来了大量的钱财。” 杜明叹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在为自己重建家园,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几文钱到时候是实打实的落在自己手中,而若是换作从前,这几文钱里少说也要有一半落入那些名义上保护他们的街霸、地痞手中。 两相对比之下,便是不给钱,他们也可能会非常积极。 甚至换一个角度考虑,杜英把从世家以及这些地痞们身上搜刮出来的钱作为工资派给百姓,其实也只是把百姓曾经被抢走的钱又还了回来罢了,说是百姓们在免费劳动,好像也说得过去。 但是意义截然不同。 “姑臧,应该会真的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杜明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身后的世家家主们也同样露出怪异的神色。 虽然姑臧变得不一样了,但这是建立在他们的利益受到严重损害的基础上。 可是如今的他们,似乎也没有其余的选择了? 至少在刚刚的眼神交流之中,各个家主所能从对方眼中看出来的,只有懊恼,并没有想要反抗之意。 ————————- 各家家主由梁殊亲自带领着参观姑臧城,主要是让他们看一看已经筹备建设的各处府衙、书院等等,自然也是为了让他们意识到,短短几天之内,杜英就以王师为拳,以关中已经积攒起来、虽然并不丰厚却比之凉州还有余的家底为依托,直接将姑臧掌控在其中。 而杜英接下来在凉州的每一个州郡都做出类似的改变,大概也是最近的事了。 各家家主,与其说是在姑臧城学习和考察新政,倒不如说是被杜英扣下,成为了人质。 在他们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反抗还是从命的时候,杜家三父子,正在杜家书房中议事。 杜明坐在家主的位置上,其实是有些坐立不安的。 在城外初见,他还是觉得自己是父亲,杜英是儿子。 而到了城内,看到烟尘滚滚、人头串串,他突然意识到,杜英是都督,而自己只是太守。 杜英手中的生杀大权,足以让杜明想要让出自己的家庭地位。 不过杜英选在自家书房商议事情,自然是把基调定为父子三人之间的家事之谈,因此身为家主的杜明,当然只能坐在上位。 “孩儿亦是初到凉州,之前对凉州的认知多半也是道听途说。”杜英微笑着说道,“所以阿爹刚刚所见,可有不妥之处?” “凉州世家,大多数也都盘根错节,扎根凉州三代,更是在本地有不小的声望和影响。”杜明端坐在堂上,话语之中流露出担忧和无奈。 脑袋都砍了,不妥又能怎么办?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三章 掀桌子 杜葳沉声说道: “正是因为世家之混乱,才导致凉州之混乱。之前凉州上下,也不是没有有识之士想要整顿,奈何兵权分散、不能聚在一起,百姓贫苦、更是无能为力。而世家自然不可能会允许改变自己的获利方式。 如今仲渊借助王师入城之威,以雷霆万钧之势,扫清这些魑魅魍魉,整顿姑臧风气,正是快刀斩乱麻、最好的方法。” 虽然世家盘根错节,但是只要刀足够快,那么一刀砍过去,什么都能斩断。 显然杜葳是支持杜英的。 甚至杜英打算这么做,本来就得益于杜葳的建议。 看了看自己的大儿子,杜明有些奇怪。 一向身体不好的杜葳,之前可是一直中正平和,很少流露出来这种杀伐之气。 看来姑臧之乱,真的改变了很多。 无论是这城中的物,还是人。 杜英看着几乎是以最虚弱的状态说出最狠的话的老哥,不由得一笑。 姑臧之乱,显然让杜葳也已经厌倦了世家之间的勾心斗角、互相图谋。 这桌子上、桌子下玩的把戏,肮脏而没有意义,谁都难以说自己是为了道德正义,是真正为了这姑臧一城百姓好。 那就索性直接掀桌子吧。 杜明见杜英和杜葳明显已经达成一致,也就不多加阻拦,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的话,那恐怕还是要快些动手,尤其是张掖、酒泉和敦煌三郡。 此三地,名义上是受到姑臧张氏管辖,但是实际上都是本地世家做主,即使是太守由张家委派,郡丞和本地大小官吏也几乎都出自世家,因此郡守前来上任,也很难做出什么违抗本地世家需求的举动。 如今曹家、谢家等家家主都在姑臧城中,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若是让他们传递出消息,煽动三郡之变,则就算是这三郡不能真的抵抗王师,也能够给姑臧这边的施政添加一些麻烦。 更重要的是,这也会让人找到权柄攻讦仲渊,仲渊初来乍到便引动三郡之叛,岂不正是说明关中新政有不妥之处?” 关中新政,直接撼动世家根基。 若不是杜英从关中推行此政,钻了关中世家都已经被一次次战乱梳理的奄奄一息的空子,恐怕早就被扑灭了。 无论是在江左还是在荆蜀,没有任何一个世家能允许这样一股完全要把世家扫入故纸堆的势力崛起。 所以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眼巴巴的期盼着能够抓住杜英的过错,然后好一顿攻讦。 杜英揉了揉眉心:“余是想要好好的当西北一孤臣的,结果现在来看,这孤臣也不好当啊。” 杜明和杜葳父子相视无言。 这家伙,就差把“我要造反”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孤忠? 不过杜英之前从来没有做过不利于朝廷的举动,所以他说自己是忠臣,好像又让人挑不出毛病。 但杜英现在敞开了向自家父兄说这句话,意思自然也已经分外明显。 这忠臣,他显然是不打算当太久了。 这让杜明和杜葳的眼眸之中都闪过一抹激动。 这还真的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未来。 杜家蹉跎三代人,好像也是时候放手一搏了。 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上的酒泉郡: “沈劲已经率军驻扎此处,不过余打算不日就调他回来。但听阿爹所言,王师在此三郡,还是要屯驻重兵的好。 余现在已经吩咐陆唐和朱序,他们会在张掖外祁连山下开拓马场,训练骑兵,如今已经有五百轻骑前往驻扎。 另外余还打算在张掖开设打造马铠的工坊,要调集姑臧的部分工匠和丁壮过去。” 一旦乱起,骑兵自然是平乱的急先锋。 而这些丁壮们,也都出身姑臧周边穷苦人家,平时为工坊工匠,到时候拿起工坊中新打造的兵刃战甲,就是一支军事素养可能靠不住,但体力也足以称雄的强悍步卒。 除此之外,有这些丁壮在工坊之中忙碌,获得高额的薪水,本身也是都督府信誉的保证,这就能够让都督府快速团结三郡百姓,有了这些百姓的支持,世家想要闹事,都没有人手可派遣。 说到底,世家能够在一地耀武扬威,依靠的也无外乎是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家底、声望以及豢养的家中部曲对百姓的威慑。 都督府能给的更多,而且还武德充沛,百姓们会选择哪边,不言而喻。 西北,可是自古民风彪悍之处。 “可能还不够。”杜葳摇头,轻轻咳嗽几声,缓过来气息,才指了指酒泉说道,“归根结底,骑兵尚未训练,丁壮尚未派遣,而三郡各家若有异心,也不可能等着仲渊布置到位。 十有八九便是左近,要动手便动手,不动手,也就等于默认了仲渊的新政,就算是不配合,也不会全力阻挠。” 能动手,绝对不会和你多嚷嚷。 因此这些年凉州的军事政变也层出不穷。 大概······也是因为民风彪悍,世家都变得不像世家了。 谋定而后动,那是江左那些世家做的事,凉州世家,更有可能会选择莽上来。 “余也已经调动洪池岭王师,由桓冲统带,沿着青海道一路搜寻吐谷浑踪迹,并且走沈劲当时的行军之路,抵达张掖,或者另寻新路,直抵敦煌。”杜英补充道,“不过这一路走过去,无论哪条路,大概都需要少说半月,多则一到两个月的时间。” “桓冲······”杜葳咀嚼着这个名字,“可信否?” 杜英笑道: “这是一个坚定的家国主义者,所以他会讨厌一切想要阻挠这个天下归于一统的人,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并肩走到今天。 而且余本来就跟桓冲言说,前往敦煌,正是为了进兵西域。西域者,亦为两汉魏晋之故土也,所以他会想要去扫平西域的。 而在此期间,若是三郡世家有不轨之心,那就等于在阻挠桓幼子实现他的梦想,等于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杜明之前对桓冲的了解不多,喃喃叹道:“此世竟还有这般坚持理想的人,可敬可叹。” 杜英点了点头:“而且桓幼子显然是不想面对关中和荆蜀之间冲突的,让他回避一下也好。他大概也愿意回避。” “荆州那边······已无回旋余地?”杜葳忍不住问道。 现在的关中和凉州,都需要时间来恢复元气。 正文 第八百九十四章 杜明还债 一旦开战,各地财政紧张,凉州的重建也会受到影响,难免有虎头蛇尾的可能。 “这倒不至于,但是关中已有撬动潼关之意,之后兵出洛阳,怕是要抢了大司马的饭碗,大司马······估计很难开心。”杜英缓缓说道,“正是因此,余也不可能在凉州停留太久,顶多再过十天,便要返回长安了。” 杜明和杜葳都是神情一肃。 一旦东出,那么就代表关中真的有了逐鹿之意。 此后的关中,也再难以掩盖野心。 江左和荆蜀,更有可能在明面上联手,对付关中,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的三足鼎立、互相掣肘。 杜英看向他们两个: “因此现在余更需要阿爹和兄长,为我坐镇凉州。我可能等不到凉州涌现生机,但是凉州的建设,决不能中断。” “仲渊放心。”杜葳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激动,他忍不住连续咳嗽起来。 杜英脸上露出不忍神色,而杜明更是沉声问道: “那需要为父做些什么?” 自家儿子一个病弱,一个承担起更重的责任,因此杜明也知道,现在绝不是自己置身事外,和以前那般游手好闲的时候。 雍凉势力和杜家,都到了关键时候。 一念天堂,一念深渊。 阿爹这么积极,有些事就好办了,杜英如是想着,沉声说道: “若论对凉州世家的了解,阿爹肯定胜过从关中前来的那些官吏,所以余希望将阿爹调任都督府主簿,坐镇姑臧,并持都督府之节,巡查各处州郡,到时候抽调过来的关中吏员都会听从阿爹的调遣,而且留守的王师,阿爹也有就近调度之权。” 杜明顿时怔了怔,杜英这是打算让他去做恶人,去打扫干净其余的“屋子”啊。 不过杜明也的确适合去做这件事。 他起身笑道: “为父这些年之所为,的确愧对于家主身份,如今也该是为杜家做些什么了。” 悠游林下、游手好闲多年,现在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杜明并不觉得这样辛苦,只是有些唏嘘。 事到如今,自己也算是沾了儿子的光,不算有愧于先祖了。 杜英摇头说道: “阿爹或许应该换一换想法。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杜家,而是为了整个雍凉。” 杜明看了他一眼,本来想问一句“有区别么?”,现在谁不知道杜家便是雍凉背后真正的掌权者? 但是看到杜英的神情,他突然觉得,这个答案,或许真的是“有区别”,只不过现在的杜明,觉得自己好像还不是很明白区别所在。 大概在以后的路上,他有机会想明白这个问题。 而现在他需要考虑的,是西北三郡之地,自己应该先从哪里下手呢? 要真的打扫屋子,自然也得先拉拢一派、打压一派,三郡之地广袤而人口稀少,因此也需要快刀斩乱麻,并且还得防止这些世家团结一心。 “为父今天先去见一见谢家谢凌,敦煌谢氏不管怎么说也算是陈郡谢氏的旁支,和我杜家便是姻亲。”杜明斟酌说道,“他们大概会更倾向于支持仲渊。” “其实谢家支不支持,倒也无所谓,敦煌谢氏自谢艾之后,一蹶不振,残存的这些部曲西北各郡也很难称得上强悍。”杜葳提醒道,“此次张掖之战,三郡各家,已到生死存亡关头,大概也不会有想要保全实力之意,因此真的是因为各家在西北贫瘠之地消磨日久,实力也有所不逮。 因此是否要联手对抗王师,他们大概也会多有犹豫,如此一来,当我们和其中某一两家走的亲近,或者往来较多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会产生怀疑,不愿再图谋联合之举。 最后,这样的联合或许还会出现,但是已经不再是西北各家齐心协力,而只是可能有姻亲关系的几家所行的冒险之举。” 杜英和杜明会意,都露出笑容。 至于杜家和这其中一两家的亲近过程中,到底是对方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妥协,这都不重要的。 两家私自会面,本来就足以让外人想入非非。 ———————————— “夫君,你怎么又来了?” 郗道茂揉着自己发酸的手腕,看着靠在桌案前翻看稿子的杜英。 “来喊你吃饭。”杜英笑道,“阿爹回来了,正好一家团聚。” 郗道茂怔了怔,摇头说道: “那不合适,妾身还没有过门呢。” “都住在我家了,还真把自己当外人?”杜英无奈的说道,“你看,我现在出入此地,娘亲不也没有意见了么?” 那是因为有意见,但梁夫人总归得顾及你堂堂大都督的颜面,总不好在家中和你吵一架闹上天吧? 所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接着,郗道茂就看到杜英抓起来炭笔,匆匆写下了几句话。 接着得意洋洋的将稿子递给她。 原来是加了几句略带有颜色的笑话。 郗道茂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总感觉夫君就像是一个性情顽劣且叛逆的小孩,和他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来的截然不同: “夫君,莫要闹了,这可是要在外面讲出来的故事、要在台上演出来的戏剧,怎么能有这种内容呢?” 杜英的目光在郗道茂身上逡巡,大概是因为这些时日运动——说的是路上的运动——比较多,心情又舒畅,伙食也以牛羊肉为主,所以郗道茂好像比之从关中离开的时候,张开了不少。 “看什么看呢!”郗道茂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杜英却好像是找到了答案一般,击掌笑道: “你看,就算是身为大都督的我,也难免会有一些念头,普罗大众们自然更是如此。生活嘛,总要多一些色彩,丰富一下的。” 郗道茂有些无语,这么不注重形象的都督,普天之下大概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还好,只是在后院中如此,否则郗道茂也觉得当真丢不起这个人。 不过杜英说得有理有据,她也只好将稿子收起来。 “走吧。”杜英牵起来郗道茂的手。 “等会儿要见家中长辈呢,这样不好。”郗道茂想抽开。 杜英却摇头说道: “非也,夫妻爱人之间,本就应该携手而行,与子同心。若是整日里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还有什么意思? 又不是真的孤枕难眠了,非得找个人,也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就要睡在一起。”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五章 叔啊,路不对吧?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不许说了!”郗道茂急忙捂住杜英的嘴。 杜英笑嘻嘻的在她的手掌心上吻了一下。 郗道茂触电一般拿开: “写完稿子都没有擦手,不嫌脏么?” 上面还有点墨痕和碳粉。 杜英眉毛一挑: “可是刚刚你直接捂上来了,你不嫌脏么?” 当时给忘了嘛······郗道茂心中说了一句,唇角微微翘起: “是啊,妾身怎么会嫌夫君脏呢?” 茂儿,你也越来越调皮了哦······ 杜英腹诽一声,抓过她的手,用手帕沾着旁边脸盆中的水,好生擦拭。 看着轻柔擦拭自己手掌的杜英,郗道茂一时有些恍惚。 旋即,郗道茂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怎么了?”杜英好奇的问道。 突然就笑了。 “没事。”郗道茂摇了摇头。 “真没事?” “能有什么事。”郗道茂矢口否认。 她怎好意思说,自己是单纯的开心,单纯的愿意享受这静谧的、仿佛停止了的时光? ———————————— 距离凉州千里之外。 关中,武关。 出了武关,便也就出了关中地界。 武关守将周隆出关送别谢奕。 “往前穿过淅水,便是南阳了。”周隆向前眺望。 谢奕笑道: “王师北伐关中,就是从这条路来的,我熟得很。” 周隆自失的一笑: “倒是忘了这一茬,让司马见笑了。” 说罢,他难免露出遗憾的神情。 谢奕看了看这个出身关中盟的汉子,笑道: “怎么,觉得在此处太无聊了?” 周隆想了想,还是点头承认: “实不相瞒,的确如此。自盟主变成都督之后,原本还和我们互相提防的南阳守军,好似也放松了戒备一般,原本屯驻在武关以东、淅水谷地中的王师都已经退回南阳,甚至南阳的不少水军舟师也都返回襄阳了。” 当时桓温北伐,便是率领水师直插淅水,出武关邀战的苻生差点儿被截断后路。 至此,王师水师一直驻扎淅水。 如今撤退,自然也表明荆蜀倾向于和关中合作,而不是剑拔弩张的态度。 之后,南北商贾,往来不绝,武关更是成为了连接关中和荆州的主要通道,因此周隆这个被杜英派遣过来,承担防备荆州强敌任务的亲信重将,现在竟然变成收来往商税的了。 怎能不觉得无聊,乃至于憋屈? 谢奕笑道: “放心,这里也安稳不了太久了。” 周隆不由得挑了挑眉,当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和谢奕一起走到远处树下,方才拱手: “愿闻其详。” 谢奕指了指武关关城: “这里,终归是面向荆州的隘口,一旦现在关中和荆州的默契被打破,那么你刚刚说离开的那些兵马,十有八九又会出现。武关如今的太平场景,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但······”周隆欲言又止。 都督现在就打算和朝廷翻脸么? “有时候,形势逼人,没得选择,所以务必不能松懈。”谢奕缓声说道,“而且余此次······若真的成功,大概荆州也会对我们的贸然行动有意见,到时候可能还少不了需要你接应。 如今武关城中的守军不过两三千之数,还是太少了。都督可有不准你再招募兵马?” 周隆顿时有些惭愧地摇了摇头。 来到武关之后,他难免也有些松懈了。 当然,也是因为当时王师北伐,和氐人在武关、商洛等地连续大战,双方伤亡惨重不说,而且此地百姓也几乎被摧残殆尽。 不过现在,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流民在此定居,整个商洛道上,虽然远不能说人烟稠密,但是也比周隆初来乍到的时候好了很多。 主要也是和荆州通商的带动作用。 “按照现在商洛郡的人丁数目,再招募三千到四千兵马,应该还是可行的。”周隆斟酌说道。 “具体怎么做,仲渊既然让尔坐镇武关,自然就是对你的信任,全权托付给你了。”谢奕摆了摆手,“就不用让我知晓了,你看着办吧。余只期望,到时候万一需要武关守军接应,莫要只拿出来一点儿兵马,可能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周隆的心里一沉: “局势竟有可能恶化到如此地步?” 谢奕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问题,你大概应该去问你家都督,因为现在余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说罢,谢奕径直向队伍走去。 周隆愣在那里,良久之后,才恍然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谢奕此时已经翻身上马,问充当行军主簿的家臣谢湖: “南阳守军,可有知会?” “昨日就已派人前去联络,但是现在还没有回复。” “不管他们了,我们继续前进,另外,许昌那边的六扇门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早在谢奕率领本部兵马,以护送桓济南下为理由出发的时候,六扇门就已经同步派遣斥候,混入氐人流民之中,前往许昌。 “暂时也没有。”谢湖摇了摇头。 “那还真是奇怪了。” “姚襄治军虽不算严整,但是帐中汇集了不少有治理民政经验的人。”谢湖解释道,“大概许昌的消息管控、间谍排查也十分严密,因此很难寻觅到机会。” “那也只能先如此了,没有消息,我们也要前往许昌。”谢奕沉声说道。 而他身后,突然想起弱弱的声音: “那个······叔父,为何是许昌?咱们,路不对吧?” 坐在马背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眼眶深陷,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能从马背上摔下来。 正是曾经代表大司马府留守长安、意气风发,乃至于桀骜不驯的桓济。 可怜其被杜英所败,软禁于关中书院,后来又得知自己已经成为家族的弃子,要负责和司马氏联姻,桓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雄心壮志,整日沉迷于酒色。 镇守长安的王猛,也有刻意放纵他之嫌,乃至于最后软禁都名存实亡了,任由桓济流连于长安青楼楚馆之中,为长安的经济建设添砖加瓦。 以至于后来桓济离开长安的时候,都是坐在马车上的。 现在一路上摇摇晃晃,马车做的不舒坦,再加上谢奕不会给他饮酒作乐的机会,因此身体反倒是恢复了一些,总算是能骑马了。 谢奕回头看向桓济,事已至此,也没必要瞒着他: “不错,本军出武关,护送你去江陵,只是名义上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奇袭许昌,切断潼关氐人的后援,为我军强攻潼关创造战机。”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六章 凉州的新高层 桓济的脸色一变,顿时惊恐的说道: “叔啊,你们要去打仗,要去氐人的巢穴里大闹一通,可别带着小侄啊!” 谢奕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他在桓温军中呆了那么长时间,对于桓温几个儿子的性情还是了解的,桓济虽然莽撞冲动,但是多少也继承了乃父的狡猾。 长安之乱,桓济也算是真的差点儿成功了,奈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是被杜英压住。 当然,也是因为他的野心盖过了狡猾,让他根本没有留下足够的后手来应对可能的变数。 之后,桓济的饮酒作乐,怎么看都像是在可以放纵,以表示自己对关中无图谋、无威胁。 从而让王猛不会对他有杀心,需要他离开的时候,自然就会让他麻溜滚蛋。 对于这样已经完全不思进取的桓济,谢奕自然不可能再有一丝半点的照顾或者顾及他的感受。 甚至如果桓济还一直坚持提着刀和自己对阵、桀骜不驯的话,谢奕大概还会尊重他几分。 “怎么,桓家的男儿,也说怕?”谢奕淡淡说道。 桓济讪讪一笑: “这不是,有家中职责所系,没有办法么······” 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和司马氏联姻呢。 之前的桓济,显然是很排斥家里直接这样把自己当做工具人,可是他现在发现,当工具人好像也不错,至少安全啊。 这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真不是那么好过的。 曾经的桓济年少不懂事,一腔热血要夺权,如今的桓济,已经想要追求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谢奕扫了他一眼: “那等出了南阳地界,会派人送你回去的。在此之前,轻兵疾进,都要保密,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汝也不可轻易离开队伍。” 桓济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出南阳还需要好些时日不说,而且听谢奕的意思,这一路也是少不了急行军,甚至还要在南阳守军的眼皮子底下快速通过。 个中苦楚,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而且桓济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谢奕要卷挟着自己快速通过南阳,那······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小侄岂不是成了叔父的人质?” 谢奕和谢湖等人相视而笑,这家伙竟然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敢情刚刚还打算讨价还价来着? 笑罢,看着涨红着脸的桓济,谢奕无奈的指了指他: “当日你横刀门前,阻我去路,今日,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桓济愣了愣,一时默然。 天道好轮回,诚不我欺。 “走!”谢奕对着周隆一拱手,率先催马。 王师步骑立刻跑步前进。 桓济也只好催马跟上,只是谢奕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脸上罩上了一层阴翳,直勾勾盯着前方谢奕的背影。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永和十一年三月廿九。 这一天,姑臧城中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既是为了庆祝姑臧城内第一批屋舍已经完成建设,也是为了大都督迎娶平妻而庆祝。 凉州刺史还没有赶到任上,因此主持房屋建设以及房屋分派工作的是都督府和姑臧太守府。 新任姑臧太守张玄靓自然是对都督府无条件支持,主要负责出人出力。 而都督府也遵守之前许下的诺言,房屋优先派发给对姑臧城的重建有贡献的人,包括在重建过程中涌现出来的模范、工坊之中的匠人等。 另外,一些特殊的群体也受到了额外的照顾,包括在战斗中受伤致残,无法再随王师征战的士卒,还有诸如城中医师等生活所需、受人尊重的人。 当然,临街的店铺则被都督府统一拍卖,由各家商贾竞价,一时间拍卖场地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让人们浑然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树着杆子、挂着人头、乌鸦满天飞。 而在内城的杜家院子中,自然是另外一番热闹。 城外分派屋舍,杜英并没出面,出面的是都督府主簿杜明和姑臧太守张玄靓,这也表明了杜英的态度,他并不会在凉州坐镇太久,日后主持凉州事务的,将会是作为杜英代表的杜明以及凉州刺史、姑臧太守这三个人组成的最高层。 杜明和杜英父子同心且不说,张氏现在也是对杜英马首是瞻。 一来是因为张家这些年大逆不道的事做的也不少,若是没有杜英的庇护,朝廷一道旨意,就能煽动本地世家对张氏群起而攻,二来也是类似的道理,张家主宰凉州这么多年,和那些从关中迁移过来的世家不能说和平共处吧,也只能说是矛盾重重。 毕竟前者想要的是割据和大权独揽,而后者想要的是分权。 只不过凉州一直有外敌环伺,所以本地世家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割裂凉州,把张家推在前面充当大旗也是常规操作。 江左建康朝廷,其实也是这般。 只是张家和司马氏不同的是,司马氏被推在前面,是因为其为朝廷正统,而张家被推在前面,只是因为其为本地地头蛇,大家都是客人,总归要客随主便。 这也就导致张家的权威性比不过司马氏,本地世家对张家也缺少足够的尊重。 一旦没了杜英庇护,自不会有人再跟张家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这也是杜英把张玄靓留在姑臧的原因。 不怕这家伙泛起来风浪。 至于新来的凉州刺史顾淳,或许凉州还有很多世家对他抱有希望,盖因此人出身江左吴郡,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因此大概顾淳还会继续在凉州维持世家的地位? 但杜英清楚,他们大概是要失望了。 原因无他,吴郡世家和关中眉来眼去、暗通曲款也不是一天两天,长安之乱前,他们还小心谨慎,只和关中做生意,但不和关中真的联手,可是现在,已经有不少吴郡世家子弟前来关中书院读书,吴郡对关中的支持不言而喻。 到时候,顾淳便是对杜英的施政方针有所不满,也会从家族利益的角度出发,选择妥协。 更何况远在凉州的这些世家,是死是活,和顾淳又有半毛钱关系? 他自然没有必要为这些世家张目而得罪杜英。 “顾家少不了看得透局势的人。”杜英在有参谋提出疑问之后,给出了这样的答复,“这吴郡世家啊,更喜欢做的,是生意。”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七章 简单就好 杜英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换上了喜袍。 从外城匆匆赶回来的杜明,也正在随从的帮助下更衣,好一阵手忙脚乱。 于是这个在儿子面前也一样没有什么气场的老爹,第一次吹胡子瞪眼,不满的说道: “为什么非得找这个时候?闹得好像咱们杜家做事都得偷偷摸摸一样。” 城中百姓,都集中在外城,今日不只是第一批屋舍投入使用,而且也是新搭建的戏台上演新戏剧的时候。 杜都督口述,由郗夫人编写的《白蛇传》,第一天开演。 提到此事,杜英不得不感慨,有权、有名还是好啊,当得知这是都督和夫人合力而作,随军而来的几个戏班子争先恐后的想要接下这个任务,毕竟都督的名号就是金字招牌。 这也让这台戏剧在短短几天内就排练好了。 按照亲自前去验收的郗道茂的说法,演员们动作之流畅、台词之滚瓜烂熟,让她都不敢相信。 因此今日的外城,大概热闹又嘈杂。 杜英的迎亲队伍,也不会和上一次迎娶谢道韫一样,穿外城而过,而只是简单的从内城都督府行进到杜家府邸。 这自然让杜明觉得不够热闹,也不足以配得上杜英的身份。 杜英微笑道: “简单一些也好。至于日子么,没办法,最近的黄道吉日就这么一个,既有利于乔迁,又有利于嫁娶。” “不能再等几日了?”杜明有些不满。 杜英的眉头皱了皱,叹息道: “潼关那边,可能会有大战爆发,此地距离潼关太远,余心中不安。” 杜明也就不再说什么,杜英着急想要返回关中,他也知道,只是父子相见的时间不长,难免有些不舍: “此次南下,带着你娘亲一起去吧,莫要让她整日垂泪惦念。” 杜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也好,那孩儿先去迎亲。” 他昨天晚上又偷偷的溜过来抱着郗道茂一起睡,以至于早上,杜家众人看着本来应该在都督府等着前来迎亲的杜英出现在了面前,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郗道茂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所以杜英现在还得跑回刺史府。 “去吧。”杜明挥了挥手。 看着杜英一溜烟就消失了的背影,杜明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年轻真好。” 说罢,他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腰。 ——————- 婚事虽然简单,但是来祝贺的宾客,也都是这姑臧城中数得上的人物。 不过杜英专门强调了,送来的贺礼不能太过贵重,因此贺礼虽然不多,但多半别出心裁。 也是为难这些家伙了。 带着新娘子拜过天地和高堂之后,杜英看到了杜明和梁夫人嘴角止不住的笑容,大概这也算是弥补了他们的遗憾了。 不过这种又一次拜堂的经历,让一对新人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动作也不由得加快。 新娘先被送入洞房之后,杜英在各个酒桌之间打了一个转,就飘然离去。 现在他的地位已经超然,自然没有人敢起哄灌酒,闹洞房的事,王猛不在,谁敢? 当初杜英和谢道韫成亲,若不是王猛身先士卒带队闹洞房,也没有人敢挑事。 杜英自然也乐得于此,有漂亮老婆不去抱着睡觉,谁愿意跟你们一群糙汉子对酒? 烛火摇红,那道杜英熟悉的身影,端坐在床榻边,手指已经紧张的交缠在一起。 站在门口的归雁,对着杜英比了一个鬼脸。 “小丫头不准偷听。”杜英对她不要太了解。 归雁吐了吐舌头: “都没少明着听,偷听没必要。” “你很嚣张啊。”杜英眉毛一挑。 归雁赶忙后退两步,在杜英忍不住动手之前就退出屋子。 不过她虽然走得急,手上的动作却依然很轻缓,小心合上房门。 杜英旋即落了门闩,这才施施然拿起挑杆,在手心敲了两下,自言自语道: “不妥,好像得用佩刀更合适一些。” 郗道茂早就已经听到了杜英和归雁的对话声,现在正是紧张、激动和期待等等心绪交杂在一起的时候,骤然听到杜英这么说,她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显然是想到了两人最初那并不愉快的见面。 一个用刀挑开盖头,一个更是毫不客气的一剪刀捅了过去。 现在时时回想,郗道茂已经忘了当时的紧张和恐惧,只是有些奇怪,自己是怎么鼓起的勇气抄起剪刀来扎他的? 也还好,没有刺中。 杜英也就是跟郗道茂打趣一下,大喜的日子,自然不能见刀兵。 他缓缓挑起盖头。 珠帘下,樱唇红润,星眸半闭。 浅淡妆容,正映得娇靥如花,含羞待放。 天姿国色,本就不需浓妆艳抹。 亲自给郗道茂梳妆的梁夫人,技术很高超。 杜英一时间愣住了。 郗道茂微微一笑,让夫君都看呆了,她当然也有小小的骄傲。 杜英将盖头一丢,挑杆也一并甩到一边,伸手拨开珠帘,捏住她的下巴,直接低头吻了下去。 “诶诶诶!”郗道茂惊慌的推他。 一身叮叮当当的还没有摘下来的,这就开始了? 不过两唇相接,郗道茂顿时软了下来,顺势就被杜英摁倒在床上。 两人刚刚娴熟的抱着啃了没有两下,杜英就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按住自己的腰: “什,什么东西?” 郗道茂这才想起来,匆匆起身,掀开被褥: “哎呀,都怪夫君如此着急,让妾身给忘了。” 说着,她从被褥下面扒拉出来一个核桃。 杜英一时无语:“刚刚好像不是圆的?” 郗道茂又翻找了一会儿,翻出来一方小印,西域的羊脂白玉质地,甚是漂亮。 大概是戳到杜英的罪魁祸首了。 杜英愈发无语,索性也加入到了扒拉东西的队伍中。 很快,两个人便翻出来了更多的核桃、枣子,甚至还有玉佩之类的东西。 无不充盈着“早生贵子”或者盼望新生儿“文武双全、君子如玉”的含义。 小夫妻两个看着堆得小山一样的东西,相顾无言。 杜英揉了揉腰: “这亲娘可能是假的。” “说什么呢!”郗道茂白了他一眼,不过还是伸出手帮他揉一揉,顺势靠在杜英怀里。 杜英轻声说道: “这一次简单了些,也是因为凉州的每一份钱,余都想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简单就好。”郗道茂柔声说道,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荣华富贵,转瞬便是云烟过眼,但是人不会。只要能和夫君在一起,妾身别的并不在意。”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八章 备战中的关中 杜英刮了刮郗道茂的鼻子: “是啊,这年头,想要寻觅简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郗道茂露出些忧色,同时,按住杜英撩起来裙角往上走的手: “夫君,凉州财政真的已经到了吃紧的时候?妾身这里还有些珠宝首饰······” “不至于。”杜英笑道,“若是连你的嫁妆都要动的话,那余觉得大概先撤出凉州更合适一些。凉州,是一块排骨,要是吃不下去,就会被骨头咯着牙,还不如拍拍屁股走人。” “那就好。”郗道茂柔柔一笑。 杜英再一次将她放倒。 “夫君,蜡烛还没有吹。” 杜英摇头: “不想爬起来了。” “那不行。”郗道茂坚持说道。 “原来不也没吹么?” “什么时候?” “好几次。”杜英一口咬定。 在杜英的手作怪之下,郗道茂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哪里还想得起来这些,喃喃说道: “那就随你吧······真的是,中了你的邪。” 红烛摇曳,却终究一直没有熄灭。 而窗外,人影绰绰。 归雁竖着耳朵,不由得喃喃说一声: “真是和谢姊姊当初如出一辙。” 不知过了多久,杜英抬起头,呼了一口气,目光一瞥,瞥到了窗外闪过的人影,忍不住哼了哼: “这臭丫头,早晚得教训她一下。” “就说让你吹了蜡烛。”郗道茂羞的扯过被子盖住了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也没什么用,不过她还是不忘拿起手帕递给杜英,“夫君,擦擦嘴······” —————————————— 新婚之后第三天,杜英就带着三百轻骑率先返回长安。 与此同时开拔的,还有六千王师步卒,以及郗道茂和梁夫人等杜家内眷。 而长安城中,都督府内,此时也是人来人往。 议事堂上所有的席位都被撤走,正中间摆着巨大的沙盘,整个雍凉再加上梁州、河洛、河东、淮南和荆州北部都在其中,与此同时,在三面墙壁上,分别挂着对应方位的舆图,上面详细地勾勒出山川地势和州郡名称。 当然,所谓的详细,也就只是关中这边的数据详细一些,出了潼关,大部分区域还只是标注了州郡县城的名称而已。 以这个时代的信息通畅程度,又没有上帝视角,因此能够把舆图画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这也得益于关中有很多流民,否则怕是连关中之外各地州郡的具体位置都标注不清楚。 和之前的舆图不同的地方还有一个,便是出现了一个个圆圈。 这是杜英建议的“等高线”绘制方法,从而取代原本混乱的山地和平原标注方法,能够让决策者对某地的山川地势之高低一目了然。 尤其是关中,山塬纵横,同样的距离,中间隔着平原或者隔着山沟,通行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可天差地别。 这种舆图目前还只是应用在战略部署上,不过都督府也已经调集能工巧匠,配合以工学院的学生,绘制更多的舆图,以把这些带有等高信息的图应用在关中道路建设和流民屯垦安顿上。 在地图绘制这一方面,甚至吴郡世家的顾会还提出了一个建议,不如设立一个书画学院,专门搜罗擅长书法绘画的人,平时可以绘制书画陶冶情操,也让关中增加一些文雅风趣,以表明关中并不是只知道打打杀杀之地,进而吸引一些文人墨客前来。 而到了战时,这些人的绘画技术自然就可以用在舆图描绘上。 对此,王猛也是欣然同意,并且还让顾会负责此事。 关中,当然也要粉饰一下自己的形象。 和荆蜀、江左等地的人才争夺战,现在已经拉开了帷幕。 “华阴方面可有新的消息传来?”王猛此刻正在大堂上盯着沙盘,“另外确认一下上郡我军什么时候可以回兵。还有,武关那边可有消息送来?” 这便是王猛现在已经习惯了的提问方式,直接把三个问题甩出来,立刻就有三个参谋转身去门口和传令兵们核对问询。 “我军已屯潼关五里外,氐人斥候屡出兵而为我所破,但我军几次尝试进攻潼关,都被雷弱儿击退。根据雷弱儿反击之强硬可以推断,其颇有据守潼关之底气。” “上郡我军只剩下步卒屯驻在高奴城外。但目前已经在高奴以北百里外发现匈奴铁弗部轻骑,匈奴也应该有入寇上郡之意。因此小谢将军认为,上郡荒芜,氐人百姓也多半被迁移到安定等地。 所以可以只在上郡留下几处军寨屯驻,以为警示。以高奴、肤施等地的城防,已经完全不足以抵挡匈奴的侵蚀。” “谢司马已率军出武关,进入南阳,之后还未有消息传来。” 王猛颔首,旋即依次吩咐: “雷弱儿不想走,本身就已说明问题,但是其底气何来,还需再探。继续派人联络之前派遣到河洛的斥候,现在大战在即,我们也不用担心暴露行踪,首要目的是探得虚实! 其次,上郡方向,由谢玄全权做主,而且都督自凉州返回,途径安定,也会得到消息,到时候让都督就近判断,我们就不管了。但是长安城中兵马,不可倾巢而出,多少要留下可以阻敌的骑兵。 万一铁弗部,又或者草原上的柔然、鲜卑之类的南下,稍有不慎就可能直扑长安,我们不能毫无防备。 上郡方向,除了铁弗部之外,还有鲜卑薛干部,两部素来不和,铁弗部意欲南下,薛干部必然会横加阻拦。再搜集些情报,也派人提醒都督,或许可以在此之中多加利用。” 汉地财富民众,就是一块肥肉。 哪个部落吃了,哪个部落就能强壮。 铁弗部想要吃,薛干部就会击其侧翼和后方。 双方互相牵制,所以虽然游走于漠南至上郡这一带,但是也没有真正对上郡形成过威胁。甚至氐秦的统治都曾越过上郡抵达河套的朔方。 谢玄觉得要小心一些,自然有他的原因和把握,王猛还是尊重他的建议,并且提出一些可能的解决方案。 “另外南阳方向,再探再报,务必要时刻和谢司马保持联系。” 说罢,王猛依旧盯着沙盘,喃喃说道: “潼关方向的敌情一直不明,说明雷弱儿都不敢把援军的旗号竖起来以鼓舞士气,这未免反常了一些,所以余担心其会另有安排······河东方向,可有什么变动?” 正文 第八百九十九章 安定会顾淳 “暂时还没有,河东盘踞的各方,目前都以张平为首领,割据晋阳等郡,同时派兵游走于汾水谷地,也曾与我军渡过蒲坂的斥候遭遇,双方并未发生冲突。”负责这方面情报的参谋赶忙回答。 张平是出身后赵的汉人将领。 自后赵灰飞烟灭之后,张平便割据晋阳、南掠河东,也逐渐得到河东不少残留汉人世家的支持,当然,对于这些汉人世家,或者准确说是类似于关中的这种村寨坞堡来说,也没得选。 至少张平能够在赵、晋、燕等各方势力之间反复横跳,甚至还和氐秦有联络,已经说明他虽然没有称雄称霸的能耐,但是自保还是有余。 不过相比于谁打我我就直接投降谁的王擢,张平还是有骨气一些的,对于慕容燕国的步步蚕食,张平一般还是选择拳头说话,否则已经控制了雁门等进出河东要塞的燕国,早就把张平的这股势力给吞掉了。 “现在的张平,打的是谁家旗号?” “之前是朝廷的,不过自氐秦崛起之后,其不再打朝廷旗号,和氐秦有接触,但多半都是战事冲突。”参谋解释道,说到这个问题,显然他也有些头痛,对面换旗帜的速度已经快超过探子送情报的速度了,“现在其已经接受了慕容氏的册封,担任并州别驾、晋阳太守。” 这也就等于张平和鲜卑慕容暂时达成了和解,双方不会互相牵制。 这大概也是因为慕容鲜卑有图谋山东和河洛之意,而张平也有稳固地盘之后吞并整个河东之心,双方一拍即合。 “这么说,这位并州别驾,大概也是咱家都督的下属了。”王猛呵呵笑了两声。 参谋们面面相觑。 这还能拿本朝的都督来号令别朝的别驾? 王猛却好像是当真了,他指了指河东: “派人送一封信给张平,就问他愿不愿意继续当并州别驾。反正现在朝廷的并州别驾也是空着的。” “这······”一名参谋好奇的说道,“张平真的会同意么?” “两方都请他来做别驾,好家伙,这种好事怎么没有落在我们的头上。”也有参谋忍不住打趣道。 王猛笑道: “天下那么大,我们也不可能每一寸土地都用兵刃去征服,尤其是这些本来就是同一族类的,能够团结和拉拢的,肯定还是要尽量去团结。 河东,未来定要为关中完全掌控,而现在,余顾不上张平,最好是让他老老实实的在晋阳待着,潼关以及我们出兵河洛之战,他还是看着的好。 看一看这东西两边,到底是关中,还是鲜卑,更适合当他的主人。” 参谋们会意,有人匆匆离开去草拟文书。 王猛接着说道: “姚襄以及姚襄麾下文武的资料有多少?能找来的便找来。这一次的对手,恐怕要比我们想象中的还狡猾······” ————————- “匈奴人和鲜卑人会相互掣肘的,他们没有那么聪明,着眼之处,只是近在咫尺的利益。” 安定郡,杜英坐在堂上,对正在沙盘前踱步的谢玄说道。 听闻杜英从凉州南下长安,谢玄快马加鞭赶来参见杜英,便是想要表明自己心中对北方匈奴铁弗部和鲜卑薛干部的担忧。 结果他得到的答案,显然有点出乎意料。 之前对上郡的氐人残余颇为上心的杜英,此时面对两个草原上完整的部落,好像并没有非常担忧? 同样惊讶的表情,也浮现在杜英下首的中年人身上。 此人身材高大,面色端正,眉宇之间带着锋锐之气,只是脸颊上的细腻又说明他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雨雪风霜。 这正是朝廷左卫将军、凉州刺史顾淳。 有从军的经验,但是显然没有真正打过仗,在治军这方面,大概只是一个花架子。 但是杜英相信,顾司空的嫡系族人,在治民这方面,就算是没有太多的经验,凭借着家传学问以及杜英已经搭建好的框架,萧规曹随,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唯一需要确认的,就是顾淳会不会真的配合工作。 能够在安定见到顾淳,杜英还是很惊讶的。 按照正常的行进速度,他此时也就是抵达长安而已。 如此急匆匆而来,或是说明顾淳是来夺权的,或是说明顾淳是来效劳的,不管哪种原因,倒是都值得他跑的快一点。 “刺史在江左也是身兼文武,对战局可有自己的见解?”杜英指了指沙盘问道。 顾淳对着杜英拱了拱手,礼数很周到,但又不知他是不是想要以此表示和杜英的距离。 来回踱步的谢玄,也停了下来,目光炯炯,落在顾淳身上。 杜英脸上的笑容颇为温和,而谢玄的目光,显然就没有那么温和了。 在上郡杀的人头滚滚的年少将军,自有一种锋芒毕露,让寻常人都不敢和他对视太久。 可顾淳却浑不在意: “匈奴如今已经示弱,铁弗部虽然也曾豪横一时,但是早就不成气候,对此朝廷是讨论过的。 当初殷浩率军北上,也有想要派使者北上联络铁弗部,但是最终还是被朝廷群臣否决,半是因为可能引狼入室,也半是因为匈奴人帮不上什么忙,否则的话他们也不至于被氐秦驱逐到河套以北。” 谢玄的目光,收敛了几分。 不得不说,顾淳久在中枢,对于天下各方势力的了解,还真的胜过在前线的谢玄。 杜英也微微颔首: “至于薛干部,近些年方才崛起,但也和草原上的鲜卑各部相互掣肘,实力还弱。再过些年,大概他们之中会有部族崛起,但至少现在还没到时候,因此不足为虑。” 顿了一下,杜英直接终止了这个话题,问顾淳:“刺史此次前来凉州,一路应当也见到过了淮南、荆州和关中,不同地方的不同施政风向,觉得如何?” 杜英的这个问题,可以说开门见山、非常尖锐了。 几乎就等于在问顾淳,此次前来凉州,打算站哪一边? 饶是顾淳看上去颇为淡定的样子,此时也不由得愣了愣,思忖了一会儿,方才缓声说道: “余之所见,两淮在中原和江左之间,颇为萧条,但镇西将军文武双全,收拢流民、开垦军屯,倒也能勉强维持,难以谈得上什么施政,朝廷对两淮也未抱太大希望。” 正文 第九百章 插手两淮的可能 听到“两淮”字眼,杜英收起来笑容。 两淮,的确是现在很容易被忽略的一块区域。 毕竟这里已经被战火摧残得不成样子。 可是联络江左和中原,两淮的枢纽之位、防御重任,从未改变。 “镇西将军的病疾······”杜英察觉到谢玄也竖起耳朵,便直接开口问出之前都督府上下就颇为关心的问题。 “坐镇两淮,肩负南北战事之重任,镇西将军操劳久矣。”顾淳叹了一口气,“此次过寿春,听说谢镇西卧病在床,所以也并未入城探望打扰,匆匆而过。” 杜英颔首,也不戳穿他。 谢尚的位置本来就很敏感和重要。随着他病重,这个位置变得更加重要,不知道多少势力眼巴巴盯着。 顾淳显然不想被卷入到这个位置的争抢之中,吃不到肉还惹得一身骚,所以索性躲开。 谢玄默默坐了下来,谢尚是他的堂伯父,也是谢家顶梁柱一样的人物。如果不是谢尚一直顶在前面,哪里有谢奕和谢安等谢家后辈从容成长起来的空间? “两淮那边,我们也得派人去探问一下,余添为谢家女婿,自然应该关心一下。”杜英缓缓说道。 顾淳愣了愣,杜英这哪里是要探问,简直就是摆明了要趟浑水嘛! 他忍不住开口提醒: “都督,实不相瞒,如今大司马和会稽王似都有争夺镇西将军位置的意思。控制两淮,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事。 大司马和会稽王本就,唉,本就相互猜忌,都督再横插一脚,再加上这个位置又牵扯到王谢世家,那······” 说到这,顾淳欲言又止。 稍有不慎,就是三家一起对付关中。 当然,也不排除杜英和其中某一边或者两边站在一起,对付另外一支势力。 但就目前来看,其余三方,其实都属于典型的守旧势力,对于推行新政的关中这种新兴势力,他们显然是更加敌视的。 如今的关中,最大的优势就是距离远,而插手两淮的话,岂不等于千里送,直接给人家递把柄么? “两淮距离关中,是远了点,但是距离河洛,好像也不算远?”杜英斟酌说道。 “都督打算东出河洛?”顾淳打了一个激灵。 “不是打算啊。”杜英摇了摇头。 顾淳刚刚放松一些,又觉得哪里不对,接着便听杜英施施然说道: “余已经明暗两路分兵,夹击河洛。” “这,这还没有打算?”顾淳瞪大眼睛,声调上扬,已没了刚刚的镇定。 “都已经动手了,可不就不是打算了么?”杜英奇道。 顾淳:你说得好有道理······ 杜英接着问道: “那刺史对此战,可有什么建议?” 顾淳默然良久,缓缓说道: “都督,河洛不仅仅位于天下之中,而且是旧都所在,一旦拿下河洛,则牵动各方目光,现在的关中,可有这般令天下瞩目,甚至以天下为敌的实力?” 杜英顿时露出笑容,指了指顾淳,对谢玄说道: “阿羯,余便说,刺史可算是自己人吧!” 谢玄也露出笑容,对着顾淳拱了拱手。 之前不是没有行过礼,但是这一次行礼,似有格外的意味。 顾淳愣了愣:“都督是何······” 杜英抚掌而笑: “实不相瞒,余也并没有占据河洛之意。河洛虽好,如今的关中却还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王师东出,一来是为了拿下潼关,关上关中的东侧门户,二来是为了清扫许昌的氐人。 这都是在河洛边缘绕行,河洛之得失,与我何干? 至于淮南方向,一旦拿下许昌,那么距离淮水,不过是顺汝水或者颖水南下的事,刺史可知,是谁率军出武关而向许昌?” 顾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无奕兄?” “然!”杜英颔首,“插手两淮,有条条大道,也无须非得要经过河洛,不是么?” 那你刚刚还一副要拿下河洛的架势······顾淳腹诽一声,敢情只是为了试探我愿不愿意点出来此时拿下河洛的弊端。 不过顾淳也不以为忤,吴郡世家和关中的合作,本来就是一个互相试探、互相妥协,以至于现在各自寻找到一个平衡和舒适点的过程。 大家之前的理念不同,甚至生活的世界也不同,试探一下,情理之中。 尤其是杜英一旦真的东出拿下河洛,引来各方围攻,坐在凉州的顾淳,就是有可能捡漏的人,杜英对他有提防也能理解。 “不过到时候这镇西将军花落谁家,恐怕还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乃至于刀兵相见。”杜英接着说道,“最好还是让谢镇西能够安然从位置上退下来,这样也可以确保交接的平稳。 不管到时候是否已发生不忍见之事,应该都需要吴郡各家在朝野上多多为我家岳父发声。其实不需要余多说,吴郡世家也会这么做的,是么?” 顾淳有些犹豫,顾家现在已经和关中深度绑定,自然会这么做。 其余的吴郡世家,会怎么选择,顾淳不敢打包票,但陆家大概也会的,再加上已经式微的沈家,曾经的三吴四大家,其实有三家已经站在关中这边。 剩下的世家,便是对此有意见也不足以改变整个吴地世家的口风。 再分析杜英给出的人选,杜英显然是想要让谢奕顶替谢尚,因此王谢两家大概也会接受这个近乎于折中的方案。 毕竟谢奕可能是代表关中的利益,却也不会损坏王谢两家的利益。 而且以谢奕和桓温的私交,大概对于大司马府来说,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顾淳霍然间发现,谢奕好像还真的是解决现在争端的最佳人选。 但是这也是最折中的人选,各方会对此妥协,但不见得就会不继续争夺。 这个位置,仍然还是在风口浪尖上。 越是混乱,吴郡世家这些官吏的态度显然就越是重要。 吴郡世家也就能从中捭阖纵横、攫取利益。 因而顾淳现在已意识到,杜英给出的答案,反而是最符合吴郡世家利益的人选? 他抹去心中的一点儿犹豫,慨然说道: “都督放心,顾家上下,定会鼎力声援无奕兄!” 杜英瞥了他一眼: “余需要的,可不只是声援。” 顾淳赶忙说道: “自然,这是自然!” 还需要吴郡世家掏钱打点关系、动用人脉拉拢朝堂重臣。 但显然,这样的付出,对于吴郡世家来说,是值得的。 正文 第九百零一章 姚襄也为武关来? 从议事堂出来,顾淳惊讶的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已经有多久没有这种步步小心、刀尖上跳舞的感觉了? 那个噙着微笑的年轻人,在无形之中,给了他山一样的压力。 毕竟再怎么令人安心的笑容,也掩盖不住他每一句话背后流露出来的勃勃野心。 字里行间,都是对天下的觊觎。 这个标榜自己为“西北孤臣”的年轻都督,从骨子里怕都没有一个“忠”字。 “来人,速速传递消息给家中。”顾淳叫过来随同的家臣,低声吩咐了几句。 目送家臣离去,他不由得轻笑一声。 有野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江左、这天下,若总是一成不变的话,便是一潭死水。 已经日渐衰微的吴郡世家,如何才能让自家子弟在这死水之中翻云覆雨? 所以哪怕和关中合作,形如饮鸩止渴,吴郡世家也愿意。 而在议事堂上,一名亲卫匆匆走进来: “都督,顾刺史出去之后立刻派人传讯江左。” “还真是积极啊。”谢玄忍不住笑道,“都在姊夫预料之中。” 杜英却并没有笑: “顾淳越是积极,越是说明他已经看出了我之所求,既然要站队,那就索性站的积极一些、彻底一些。而这样就意味着,到时候他收获的也更多。 不过吴郡世家能不能喂饱,会不会反客为主,现在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余还是更挂念许昌战事。” “姚襄者,昔日背叛殷浩,后来又和氐秦龌龊不断,与雷弱儿的关系同样难以说好。 其麾下兵马不过万余,粮草军饷都难以为继,姊夫为何对其如此重视?或许占据洛阳的周成,会不会横插一脚,或者直接把洛阳拱手让给某一方势力,更值得我们关心。”谢玄好奇的问道。 杜英摇了摇头,却并未解答。 许昌不重要,甚至性格莽撞且同样是个墙头草的姚襄也没有太大的威胁。 杜英真正重视的是姚襄的弟弟姚苌和谋士权翼。 前者是给苻坚送丧的人,后者则是王猛赖以治理整个北方的重要臂膀,有如蒋琬费祎之流之于诸葛亮。 因此杜英很是担心,孤军奇袭许昌,是否会横生变数? 谢玄也看到了杜英阴晴不定的脸色,登时想到自己的话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片刻之后,他脸色也是一变,喃喃说道: “我们之前好像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既然姚襄和雷弱儿作为如今羌人仅存的两个豪酋,之前也并不是很对付,那么姚襄为什么要倾尽所有帮助雷弱儿? 难道只是因为唇亡齿寒的道理么,不,不对,对于他们这些乱世之中的墙头草来说,真到了唇亡齿寒的地步,大概最好的选择是卖掉队友作为投名状,换来一个好价钱······” “南阳,武关,以入关中!”杜英霍然抬起头来,直勾勾盯着沙盘,“我们之前认为羌人会师潼关,共同抵御关中,并谋求进取之道。 但我们一直走入了一个误区,这一切的结论,都是站在我军已分兵两路的角度上考虑的。而实际上在羌人眼中,我军也已云集华阴,因此武关正是空虚的时候。 再加之大司马已经调动兵马,南下武昌,进屯姑孰,南阳这边的守备也不会很雄厚!” “姚襄的目的,是武关?!”谢玄起身。 “怕是了!”杜英一挥手,“事不宜迟,我们速速动身前往长安。” “都督,请让末将同行!”谢玄也换了一种称呼,“麾下儿郎,转战上郡,也熟悉氐羌的作战方式,当为大军前锋!” 杜英颔首: “也好,届时,汝直率余麾下三百骑兵,并本部五百骑兵,不入长安,直走商洛,去武关!” “遵令!” ————————————- “抢占左侧山地,快!”谢奕提着刀,带着他的亲卫向山上冲去,“儿郎们,随本将杀胡!” 随同谢奕出武关的,都是曾经的王师前锋,谢奕的嫡系部下。 因此他们飞快的越过谢奕,顶着从山坡上倾泻下来的箭矢和石块,直冲上山顶。 短兵交接,杀声震动。 不到一炷香时间,最后一具尸体被谢奕一脚从山坡上踹下来。 王师的旗帜迎着烈风舞动。 谢奕缓步走下山坡,而谢湖已经在山坡下等待,拱手说道: “是羌人,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兵刃,都和羌人别无二致。” 谢奕皱了皱眉: “此地还未到南阳,怎么会有羌人?” 距离南阳还有二十里左右,他们猝然遭遇了未知敌人的百余名哨骑,接着对方不打招呼就抢占路边高地,据险而守。 谢奕登时率众发起突击,直接把这支小部队清扫干净。 说着,谢奕向不远处有些茫然的桓济努了努嘴。 一开始,谢奕真的怀疑是不是桓济暗中联络南阳守军做的,可现在证据确凿,自然也就不能再怪罪桓济。 谢湖无奈说道: “或许只是羌人小队斥候,从潼关穿过华山或者伏牛山向南摸索?” “小队斥候,不可能携带如此多强弓劲弩。”谢奕沉声道,他低头端详缴获的武械,“这些弓弩还有一些是王师之中的老款式······余好像知道对方的来路了。” 谢湖也骤然醒悟过来: “姚襄?当初姚襄在殷浩麾下,殷浩的确调拨了很多老款兵刃弓弩,以充实其部众之武备!” “而且这么多的斥候,一般都是距离大军不远、负责截杀对方斥候的,绝不只是为了探听消息。”谢奕接着补充,“说明姚襄麾下的羌人,距离此地很近。” “不好!南阳有失!”谢湖霍然回首。 谢奕深吸一口气: “没有料到,咱们竟然和姚襄想到一起去了。他显然也是奔着武关道而来的。并无太多兵马留守的南阳,的确不足以抵挡骤然自东而来的进攻!” “事不宜迟,当速速探听消息。”谢湖赶忙说道,“我军以轻兵为主,若贸然前进,再遇埋伏,恐怕将进退维谷!另外还要派人速速联络南阳和武关,哦对,还有襄阳。” 谢奕摇头: “来不及了,南阳恐怕已经丢了。武关那边,派人去报吧。只要周隆不掉以轻心,紧闭关门,武关不会有大碍。 想要从武关道进入关中,要么是奇兵突袭,要么是大军倾轧,以姚襄的兵力,还不够。” 正文 第九百零二章 当场罢工 顿了一下,谢奕指着亲卫已经摊开的简易舆图说道: “如今襄阳的王师北上,恐怕还需要两三天。而南阳城外,再无其余王师,这······” 他抬起头,看着明媚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 “大概是老天爷给我的一次机会。” 谢湖皱了皱眉: “家主,还是不要轻敌冒进,如今武关,乃至整个关中之外,就只有我们一军孤悬,一旦被包围,援军和粮草补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到。” “谬也!”谢奕当即轻轻拍了拍舆图,“羌人便是夺下南阳,时间也不会很长,立足未稳,否则这些羌人斥候也不会拼命阻拦、争取时间。而我军杀至,必使其惊慌失措,定一战可破! 纵然打不下南阳,又有何妨,我军向南突围,自也可以前往襄阳。有水师接应,一条沔水,能渡之。至于到时候若能向西突围,更甚至向东直接杀向许昌,岂不是更好?” “这······”谢湖欲言又止,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莽撞。 谢奕笑道: “既然出武关,余就没有打算回头。此时还不知敌情便退回武关,关中上下,岂不是要笑我徒有虚名? 谢某既接下了这个任务,自然就要尽我所能完成之。或许这样有些莽撞,但是也不一定我们就毫无收获,不是么? 因为我是谢奕,所以我必然会这么做。” 谢湖一时默然。 的确,迎难而上、不轻言退,这才是谢奕的风格。 坐镇长安、平衡左右,也左右为难,这样的日子,谢奕显然已经受够了。 人无完人,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完人,但是他定然会行己之欲行。 —————————— 长安,都督府议事堂。 舆图上,武关之外,被王猛用笔圈出来一个大圈,而南阳的位置,则被之前统计信息的参谋直接画了一个“叉”。 “现在已经确定,南阳失守,统兵进入南阳的羌人将领,竖起来的旗号是‘姚’,但我们怀疑有可能不是姚襄本人,因为在潼关上,也出现了姚襄的旗号。所以进攻南阳的有可能是姚襄的弟弟姚苌。”一名参谋皱着眉说道 “襄阳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传来。若是大司马府不能容忍南阳为羌人所占,则定会先派遣水师进入南阳南侧几处港口。”另一名参谋补充道。 “羌人会进攻南阳,的确出乎我们的意料,但转过来一想,我们奇袭许昌其实也是抱定着和他们相似的心思。”又有参谋说道,“如今两军围绕南阳而战,谢司马并无退意,南阳局势,一下子就比想象中的混乱多了。” “圆圈之内,双方斥候纵横,甚至连具体消息都探听不清。” 参谋们七嘴八舌说着,一个个皱紧眉头。 南阳守军会不放谢奕经过,这个他们料到了。 但怎么也没有料到,战场中心,会从潼关一下子变到南阳。 “胡闹,简直是胡闹!” 王猛将手中的炭笔重重甩在桌子上。 自从炭笔应用在工坊的图纸绘画以及文本写作之后,在舆图勾画、谋定战略的时候,也经常被参谋们使用,盖因书写比毛笔简单方便,而且顶多也就是把手弄得脏兮兮的,不会波及到衣衫。 现在,参谋司的参谋们,耳朵上别着一支炭笔、匆匆来去,已经是参谋司最常见的景象之一了。 王猛声音未落,参谋们就已经都屏住了呼吸。 难得见别驾发这么大的火。 “敌情未明而轻敌冒进,一旦再败,奇兵全无,有挫士气。便是惨胜,大司马府虎视在外,难免渔翁得利。”王猛负手踱步,声音颇为急促。 最让王猛担心的,还真不是谢奕是成是败。 谢奕本人武艺高强,而且麾下多半是骁勇善战之士,再加之南阳一线,当时王师北伐,他都是走过的,所以就算是打不过,也能够跑得掉。 谢司马的运气一向不错,之前关中之战,队伍被打散都能误打误撞碰上杜英,以至于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应该是杜英成就了王师的辉煌,还是谢奕成就了杜英的崛起。 但重要的是,南阳失守、襄阳门户洞开,可是大司马府却迟迟没有行动。 此时唯一还在南阳抵挡羌人的,正是谢奕这一支孤军。 因而南阳之战,关中怎么算怎么亏。 尤其是王猛不得不担心,大司马府会不会在两败俱伤之后,出兵横扫许昌、南阳,乃至整个河洛。 说罢,王猛伸手撑着沙盘,目光环顾: “是撤兵,还是继续运送粮草兵马,以支援南阳,你们说说看。” 参谋们面面相觑。 救,便是便宜了大司马府,也让武关和潼关外的中原形势濒临失控,而不救,那就是让谢司马孤军在外。 这家伙再怎么福大命大,稍有不慎,有了不忍见之事,那······在座的各位,可没有办法跟都督解释。 “南阳还是要救的。” 一道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 众人皆诧异的看过去。 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只见他们已经远去凉州数月的大都督,疾步走进来。 大概也是因为他走的速度太快,所以门外的士卒们都没了通传的必要。 王猛也抬起头,打量着杜英,哼了一声: “你还知道回来?” 杜英愣了愣,也没有太久不见,师兄怎么怨气满满? 搞得跟深闺怨妇似的。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跑到凉州当甩手掌柜,关中的一切都一股脑的交给师兄,异位而处,好像自己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师兄辛苦了。”杜英微微一笑。 王猛一甩手: “回来了就好,那南阳这头疼的事就交给你了。” “师兄,余策马八百里疾驰而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是不是太过分了?”杜英皱眉。 王猛斜了他一眼,懒洋洋的往软榻上一躺,直接摆出来个葛优瘫的姿态,不紧不慢的说道: “若师弟不是为此而回,何至于八百里加急?既然回来了,那就你操心好了。” 当场罢工。 杜英无奈,大概是最近压迫师兄太甚,以至于有了逆反心理。 他也懒得搭理三分是真累,七分大概是装模作样的王猛,径直把目光落在沙盘上: “长安可动之兵,还有多少?” “从凉州陆续撤回的韩胤、袁方平两部人马六千,可动。” “从上郡抽调回的郗恢所部步卒两千,可动。” “商洛、蓝田等地郡兵,加之关中盟整训新卒,共计三千人,可动。” 正文 第九百零三章 家大业大 杜英愣了愣: “已经这么多人了?” 预备队轻而易举就能拉出来上万人,这简直都不是杜英熟悉的关中了。 不知不觉的,已经家大业大。 王猛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 “若非如此,何谈辛苦?” 杜英没有搭理他,径直说道: “那就好,这些兵马,分为两批,一批调动向蒲坂,一批调动向武关,人数各队五千,前者更要以韩胤麾下老卒为先。” 参谋们顿时大眼瞪小眼。 这是要把关中的家底都派出去啊? 杜英眉毛一挑,看着一言不发的这些人: “怎么,余离开长安不过一两个月,你们这是连余的话都不打算听了?” 参谋们打了一个激灵,纷纷前去传达命令。 而王猛也站起身,走到杜英身边: “仲渊,同时从南北两线开战,会有风险。” “多大的风险?”杜英看了一眼王猛,师兄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他已经了解自己的计划了。 一路兵马直接支援谢奕,杀过南阳、直扑许昌。 另外一路兵马,则趁着张平龟缩晋阳,摆明不想参与到关中和羌人之间大战的机会,直接越过蒲坂,进占河东郡,甚至还能直接把兵锋推进到平阳郡。 而且在河东的这一路兵马,还能随时再渡过大河南下,进攻潼关的侧翼。 只要调度得当,就能发挥奇效。 王猛沉声说道:“一旦一路兵败,就如同失血的猎物,会引来群狼环伺。” “那若群狼入寇关中,可能挡住?”杜英反问。 王猛怔了怔:“也不是不可能。关中地势,如今我们了如指掌。关中百姓,也已经有了男耕女织的太平生活,因此有人想要破坏他们这种太平岁月,他们也会积极配合都督府,招募兵马、配给兵刃,对现在都督府来说,真不是难事。” 顿了一下,王猛脸上甚至浮现出惊奇的神色: “莫非你还真的打算某一路兵败,然后引诱敌人杀入关中?若是那样的话,从北方的铁弗部、薛干部,到东北的张平以及鲜卑慕容,再加之大司马府之类的,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敌人!” 王猛的脸上,就差直接写上“你疯了?”。 杜英摆了摆手: “这也意味着我们要付出巨大的牺牲,而且还不亚于引狼入室,我还没疯。” 王猛呼了一口气:“那就好。” “所以这两路兵马,就像是我们的左右勾拳,只要打出去,就必须要有收获。”杜英喃喃道。 “还是疯了。”王猛无奈,“出武关也就算了,便是真的败了,那也是你家岳丈能不能全身而退的问题,大不了咱们关上武关,外面的人也进不来,相同的道理也应在梁州,扼住沔水上游,襄阳的水师便是占据战船之利也无能为力。 但河东这一路兵马不同,隔着大河,兵马粮草以及器械,这些一旦跟不上,孤军深入,将进退失据!” 杜英看着王猛,不疾不徐的说道: “长安有打造船只,数量虽然不多,但承担起蒲坂的两岸运输还是可以的。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从河东到洛阳,船只无法过潼关而不为人所知。 也好在羌人甚至连舢板都没有多少,真要硬闯的话,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罢,杜英笑眯眯的说道: “师兄早有此想法,不是么?” 王猛骤然向后退了一步,瞥了一眼杜英,脸上露出一些不可置信的神色。 毕竟这是他从未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来过的想法。 师弟怎么知道的? 杜英笑了笑,那是因为历史上的师兄便是这么做的。 平河西,再平河东,诱杀姚襄、扫平河北,最终一统北方。 如今姚襄还真的自己送上门来了,只不过走的路和历史上的不太一样。 但本来这时代,也已经不是那个乱世了。 但师兄对于天下的筹谋,应该是相似的。 不等王猛开口,杜英就先说道: “所以出兵河东,唯有师兄可为帅。” 王猛眉毛一挑: “我?” “你。” “还能不能再想想?” “不能了。”杜英摇头。 王猛顿时收起来脸上的惫懒之态,看着杜英: “真打算这么做?” 杜英揉了揉眉心: “朝中对关中,已经不可能和之前那般听之任之。这一次派遣顾淳担任凉州刺史,便是朝廷想要插手关中的试探。 只不过朝廷或许知道,或许歪打正着——余更倾向于他们是知道的——派遣了我们的盟友过来,这大概也是表示朝廷并没有想要接管关中之意,而是倾向于和都督府共治关中。 至少在关中的人员委派、政策推行之类上,也能插一手,以干涉我们对关中的治理。” 王猛不由得开始踱步: “关中新政,最重要的就是快、准、狠,打这些世家和守旧各派们一个措手不及,当然,也让百姓在短短几天内就能体会到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此,才能让这些世家浑浑噩噩不能齐心,也让百姓们对关中新政死心塌地。 朝廷只要插手其中,或许明面上不会干扰,但也必然会想方设法的拖延。新政,拖入僵局,推行缓慢,那么百姓就会质疑都督府是否会信守承诺······ 不行,这的确不行!之前余治理关中,的确只是看到了关中本地,却浑然忘了,朝廷虽然远在建康,但是占着大义名分,照样能够对我们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王猛霍然抬起头: “打,要打下南阳和河东,进可以取河洛河北、插手两淮,退也能捍卫关中外围,让朝廷想要蚕食,也得从武关和潼关外做起! 朝廷可以插手关中,我们自然可以插手两淮。一旦大家都瞩目两淮,那么朝廷也就顾不上关中了。” 他的步伐也越来越快: “淮南,淮南,不行,我们不能等着谢镇西退下来再夺这个位置,现在就得要开始布局。” 杜英笑道: “师兄聪明。” 他并没有向王猛表明自己对两淮的图谋,王猛就已经说出了相同的想法。 “聪明的不是我,是你啊。”王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师兄当局者迷罢了。”杜英摇头,“你我师兄弟,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相互弥补扶持,这条路才能走下去,不是么?” 王猛忍不住一笑: “师弟说这话······是担心师兄不辅佐你了么?” 杜英眉毛一挑: “会么?” 正文 第九百零四章 下辈子消停点 王猛认真的想了想,从杜英的身边走过,拍了拍杜英的肩膀: “会的······不过下辈子吧。余素来不是喜欢半途而废的人,但下辈子,咱们还是消停一点,读读书、写写字,山中好逍遥。” 话音还未落下,王猛的人已经走出议事堂,旋即杜英便听到了他的喊声: “来人,传令袁方平,直接率军前往蒲坂,不用再来长安!还有,把六扇门留守的校尉叫过来!” “殷举呢?”杜英好奇的问道。 六扇门的统领都不在? “派往许昌了。”王猛随口答道,旋即皱了皱眉。 杜英径直说道:“让他去淮南吧,许昌这边,大概也不需要密探了。而且汉人去羌人之中探查消息,收效甚微,还容易暴露。” “也好。”王猛点了点头,现在许昌羌人的意图也已经全部暴露出来,六扇门再留在许昌探查消息,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意义,还有暴露之后被一网打尽的风险,“江左呢?” 杜英沉默。 王猛扭过头:“怎么,还不想跟朝廷撕破脸皮?朝廷的密探怕是也已经入了长安。” 杜英苦笑: “余只是觉得,人手不够啊。” 王猛却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人向外走去,声音则远远传来: “想要以一隅之地而撼动天下,本就难!” ————————————- 原本人满为患的议事堂,在杜英来了之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空空荡荡,也算是令人啧啧称奇了。 但是所有接受命令并且奔赴向不同位置的参谋们,却很清楚,这一条条命令下达,也意味着关中这个新兴、不算庞大,但是锋芒同样锐不可当的战争机器,开始轰鸣运转。 杜英看着空荡荡的议事堂,有些无奈。 虽然嘴上说着要谨慎,但是一个个动作麻利的很。 杜英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激动和期待。 之前再怎么忙碌,只是为了守住关中这一亩三分地。 可是现在不一样,开疆拓土、征讨不臣,此男儿之所为也。 这让杜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很清楚,这并不是一句口号是,而是这些人真的有信心这么做。 至于他们的信心来源,自然是他这个大都督。 “我也不是常胜将军啊,未来的路,和历史上的意境越来越不一样,让师兄出兵河东,却还是遵循着历史的轨迹来。 循规蹈矩,会不会出错?而若标新立异,又会不会出错?没了上帝视角,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不知道未来的人······” 杜英挠了挠头,喃喃自语,同时举步向侧厢走去。 临近侧厢,他已经能够听到女子说话的声音。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 就在都督府的侧厢,有一个特殊的新设立机构,是专门服务于关中的妇孺,包括但不限于妇孺的安顿、教育、工作安排和保护等等。 这个机构超脱于各个曹司,但是又和礼曹、工曹、关中书院等部门有着密切联系。 谢道韫带着她在关中盟礼曹担任掾史时打下的班底坐镇其中。 周蓬儿的声音最是响亮,正激动的禀报着女子纺织学院今年的招生情况和财政开支。 纺织书院显然也得到了不少工坊的大力支持,因此都督府本身反倒是没有承担太多费用,这也让周蓬儿颇有底气的建议继续扩大招生,以满足现在关中的庞大需求,甚至还可以向巴蜀、荆州等地输送培训好的纺织女工。 甚至周蓬儿还提出,要在两到三年之内,让关中的纺织布匹从数量和质量上,都超过巴蜀,打造属于关中的纺织品牌,而不能和现在一样,注重产品数量而不是质量,在花纹款式设计上更是基本都是奔着抄袭蜀锦而去。 这也导致关中纺织品的产量虽然日日升高,可是在外口碑却一直不怎么样。 “······经过属下对长安、商洛、岐山、新平等地超过三十家纺织工坊的走访调查,发现这个问题已经成为整个关中纺织工业的普遍问题。 如果不改进纺织品的样式,并且研究探索新的颜色组合,关中纺织品将会一直被蜀锦压在下面。 如此一来,只要蜀锦稍微增大产量,就能够快速抢占原本看不上的二三等世家和寒门的市场,从而进一步挤压我们,这也让关中的货物不得不压低价格、减少产量,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周蓬儿的声音爽朗,颇有辨识度。 杜英则站在门外,颇有些诧异的听到了诸如“恶性循环”这些颇有后世商业风采的名词。 这些都是杜英说给谢道韫听的,看来谢道韫的确有认真的教授这些下属,并且注重市场调研、实事求是。 接着,杜英便听到了谢道韫平淡的声音: “百余年来,蜀锦的产量一直上不去,半是因为蜀地也战乱不休,反倒是季汉之时太平了些时日,也半是因为蜀锦一直为了供应此世之顶层,无论是皇室还是世家,都以使用蜀锦为荣。 因此就算是蜀中想要扩大蜀锦的产量,恐怕皇室和世家也不会允许,世家绝对不会允许曾经自家千金难求,并且也在仓库之中存储了很多的蜀锦,短短一两年甚至几个月之间就人皆可用。 世家的底气,不仅仅在于其掌权,也在于其代代传承下来的丰厚家底。绫罗绸缎,也一样是家底的一部分,蜀锦贬值,会直接触动他们的利益。” 周蓬儿应了一声,有些无奈。 蜀锦和关中织品所面向的市场不一样,所以的确短期内双方还是很难形成竞争或者交叉的。 周蓬儿负责纺织书院和纺织工坊,自然也想为自己手下争取财政上的倾斜,在现实数据上夸大其词是不敢,但对未来的揣测上,当然可以说的危言耸听一些。 “但是关中织品,以后也早晚要面对蜀锦,还有江左、荆州等地新崛起的一些纺织品。”谢道韫接着说道,“蜀锦之所以能够横行,也是因为中原战乱,而南方的纺织一般都是小门小户,虽星罗棋布,但没有人组织和宣传,不成气候。 相比之下,蜀锦早早地便由官府管控和发展,工坊建设、人员招募,背后都有成都府的鼎力支持,是益州经济税收的顶梁柱。 现在关中的织品也是如此,甚至都督府对其重视更胜于益州。因此我们也不是不能在更高端的产品上和蜀锦碰一碰。” 正文 第九百零五章 小别胜新婚 谢道韫点出了周蓬儿的“危言耸听”,让周蓬儿有些失望。 眼见得这要经费行动就要失败了,谁料谢道韫话锋一转,竟然也肯定了她刚刚提出的和蜀锦对阵的想法。 “但是只是扩大纺织书院的规模,又有什么用?”谢道韫接着说道,“归根结底,我们也只是培养出来更多只能掌握现有技术的人才,而想要让关中织品真的能够和蜀锦叫板,我们就不应该回避,而是去他们所擅长的方向,和他们竞争,把他们原本的顾客也都抢夺过来。” 周蓬儿愣了愣,已经明白过来: “蜀锦所长,不外乎色泽和样式,当然,正是基于此而有了名声。因此我们也应该从这两方面下手,一旦能够保证色泽和样式为人所喜,那么名声的差距是可以追上来了。 无外乎多加宣传,同时压低价格,从而让更多的人知晓,让更多的人意识到关中的织品物廉价美。” 谢道韫笑道: “善,所以要在纺织书院开设研究颜色配比、样式设计的衙门,一来要抽调各个工坊之中的能工巧匠,发挥他们的经验和认知,同时也征集民间的想法,在座的姊妹们都可以参与到颜色和样式挑选之中。 能够让大家喜欢的样色款式,便是和蜀锦不同、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也不见得就不会受到欢迎。反正我们现在于关中织品的新样式发展上一无所有,所以也就不用害怕失败。 当然,越是有经验的工匠,反而容易拘泥于既有的设计,因此二来呢,也可以发动书院中的学生,从中挑选出不同特长的人,也参与到这些设计之中,说不定还真的会有什么奇思妙想。 另外,这也算是给这些学生们一个锻炼的机会,就算是最终没有取得太好的成果,回到工坊之中,她们的经验和教训也都可以传承下去,毕竟书院之中的人,也就只有这么多,而工坊里的人更多,生产实践也更多,说不定也一样能够有更多突破性的想法和发现。” 谢道韫娓娓道来,一群人都低下头,拿着炭笔刷刷刷的记录。 在场的大部分女子,之前倒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 出生在世家坞堡之中,她们的活动范围倒也不算太小——相比于那些深闺小姐来言,但是说到底,她们的父兄,所能看到的世界,也没有大到哪里去。 所以谢道韫提出的这些想法,她们之前甚至想都没有想到过,更不要说条理清楚的说出来了。 看着一个个恍然大悟的下属,谢道韫呼了一口气。 她虽然见识的多些,也曾经参与过家族的商贸管理,但是总归没有形成过自己成体系的思维,多半都是凭借经验来指挥行事。 大概是性格要强,所以行事雷厉风行——这也是如今已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谢玄,一直对自家姊姊有敬畏之意的原因,甚至都很难说谢玄作战风格的形成,是不是受到了姊姊的影响——因此谢道韫的做事和世家惯有的和稀泥、温吞水不太一致,大概也是她能在家族事务管理上成功的原因。 这其中,也是有很多侥幸的。 而后来,杜英系统的向她讲述和梳理了一些管理经验,也才让谢道韫的思维一下子打开。 世界如此多彩,本就不应该只有之前那些治理方式。 不过这也让谢道韫闲暇之时不得不感到好奇,夫君的心里到底还装着多少知识? 尤其是他每一次灵光一闪,好像并不是自己想出来的,而只是回忆起了什么。 莫非那华山之中真有什么风水宝地、神仙藏书,以至于杜英和王猛,看上去都有异于常人之才? “说得好,若是关中人人皆如阿元这般能洞察本末,那太平盛世,指日可待了。” 门口突兀响起男子的声音。 众人皆是一惊,旋即行礼: “参见都督。” 谢道韫也豁然起身,看着自己梦萦魂牵的人。 周蓬儿会意,笑着说道: “我就说谁如此有胆量跑过来恭维谢姊姊,原来是都督啊。” 话里虽带着些打趣的意思,但她人先往外走,也带着其余女官们离去,给久别重逢的两人创造空间。 杜英瞪了她一眼。 这个弟妹,如此不乖,看来洪聚兄夫纲不振啊。 周蓬儿出身周氏,又是谢道韫最早的一批下属,还是任群的夫人,所以自然有资格调笑杜英两句,当初在少陵坞堡的时候,杜英也是把她当做妹妹来看的。 谢道韫已行到杜英身前,轻声说道: “这么快就回来了?” 杜英也不管身后周蓬儿她们有没有撇过头偷看,直接环住谢道韫的纤腰,柔声说道: “思君甚矣,怎能不快?” “油嘴滑舌。”谢道韫点了点他的脸颊,“妾身更相信是因为战事紧张、前景扑朔,所以不得不回。否则啊,恐怕还不知道在凉州郗家妹妹那里如何流连忘返呢。” 杜英吸了吸鼻子。 醋味还挺浓的。 接着他便直接把谢道韫向后轻轻一推。 谢道韫猝不及防,坐到了用来摆放沙盘、舆图之类东西的大桌子。 杜英伸手拨开桌子上的纸砚公文,便去解她的腰带。 “夫君作甚!”谢道韫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按住他的胸口,唇就被堵住了。 ————————- 小别胜新婚,娇莺恰恰啼。 小半个时辰之后。 杜英伸手打开了侧厢的窗户,让清风灌进来。 谢道韫羞红着脸擦拭干净桌子: “真,真是鲁莽,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若是被外人知道了,我······我这脸面都没了!” 杜英翻了翻白眼: “刚刚也没见你怎么反抗。” 谢道韫咬了咬唇。 相思久矣,积压在心头,今日他骤然出现在眼前,比预计的还要快几天,这心里的思念便如开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 虽然谢道韫并没有在周蓬儿等人面前流露出来太过激动的神情,但是眼眸中浓浓的情意却是怎么都化不开的。 不过这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看谢道韫涨红了脸,杜英也不再打趣她,自家夫人表面上温温柔柔,真惹急了也是一个炸药桶。 上次睡书房的经历,杜英记忆犹新。 “风一吹就干了。”杜英抓住她的手腕,拥她入怀,“刚刚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阿元的布置,一针见血、条理清晰,的确是余的贤内助啊。” 正文 第九百零六章 激情燃烧的岁月 “现在哪里还是什么内助,所做的事,都已经是关乎民政的大事了······”谢道韫嘟囔道。 “有问题么?”杜英反问。 谢道韫本来想说“这不一样”,但后来骤然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关中便是一个大家,杜英俨然是大家的家主,因此关中的民政,还真算是家事。 家天下,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又像是有了新的解释。 谢道韫总觉得,杜英和之前任何一个想要家天下的人,相似,但绝对不一样。 短暂的怔神之后,她的目光也回复清明,伸手给杜英整了一下衣襟。 旋即,谢道韫想到衣襟刚刚是怎么被自己迷迷糊糊中扯开的,正觉得羞涩,但转念一想,夫妻重逢,亲密一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她也抬起头,凝视着杜英。 与其低下头回避他怜爱的目光,倒不如这般注视着,感受着难得的宁静和守望。 然后,谢道韫的唇就再一次被堵住了。 不过这一次,已经得到满足的地,推开了得寸进尺的牛。 谢道韫无奈的从他怀里撤出来半步: “夫君马不停蹄的跑回来,就只想着这个?” “不然呢?”杜英挠头,一本正经的说道。 谢道韫:······ 之前你说,我不信。 现在我信了。 “好了,虽然不算大庭广众,但也是朗朗乾坤之下······” “外面好像天阴了。”杜英笑道。 谢道韫被噎了一下,负手而立,秀眉微蹙,不满的说道: “不管朗朗乾坤还是天阴,都要说正事了。都督府如今扩张的实在是太快了,对外的战事几乎马不停蹄,这样做······是否有所不妥?” 从反击氐秦开始,到进兵凉州,再到现在的两路,甚至三路分兵东出,关中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也就只在过去的一两个月春耕时寻觅到了喘息的时机。 支撑这个庞大战争机器的,毕竟不是一个繁荣富饶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不等杜英回答,谢道韫接着掰着手指说道: “兵马出征、粮草先动,这还只是其一,另外,都督府建设工坊、书院、市集,修缮城池、开垦荒地,这些之中,的确有很多是得到了商贾、百姓的支持,进而缓解了一些钱财紧张,但是归根结底,这事事处处,都是需要钱财投入的,现在关中的财政,还能勉强支撑。 但万一有某处推行不顺利,或者超出了我们原本计算所需,那么关中的财政就有可能崩溃。” 如今都督府的钱财主要也是来源于战争缴获和税收,而杜英不能说在关中大兴土木吧,也能说是在全力推进基建,所以都督府其实是留不住钱财的。 今日入库,明日就有可能花出去。 这种钱财如流水,过眼即无的场面,显然很容易让包括谢道韫在内、知道内情的都督府高层们心中感到不安。 仓廪实而知礼节,古往今来,只有仓储丰盈、钱财如山,才能给人一种安全感,无论是兴兵还是继续休养生息,也都更有回旋余地。 “如此虽然有行险之危,但是通过这种方法,我们正在创造更多的财富,不是么?”杜英微笑着问道。 谢道韫不由得斟酌杜英话中的意思。 这倒是,关中经济,在都督府不断投入资金,以及带动世家、商贾,乃至于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下,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以至于谢道韫,还有来自江左的吴郡世家诸人,都不得不承认,现在关中经济所爆发出来的新颖和活力,是稳步发展,但是总流露出来一种沉沉死气的江左所不能比拟的。 假以时日,关中经济超越江左,也非难事。 单从这一点来看,关中的确在创造奇迹。 钱财的流动,也的确如杜英规划的那般,和经济增长相辅相成。 若不是都督府让钱财流动起来,恐怕关中不可能这么快恢复元气。 “但······”谢道韫忍不住提醒道,“还是有风险。” 杜英颔首,他从来没有否认这么玩儿所带来的风险。 杜英接手的关中,流民遍野、百业待兴,而还有不少财富聚集在世家、坞堡之中。 其实这个场面和历史上罗斯福所面临的经济大萧条之后的美国有很多共同点。 因此杜英刺激关中发展的方式,和罗斯福也差不多。 以工代赈、分派土地,同时打压世家,让世家把钱财吐出来。 官府大规模、深度的参与到城镇建设之中,所有的钱财由官府统一调配和指挥。 针对关中百姓受教育低的问题,杜英还全面推进教育,以弥补人员素质上的良莠不齐。 因为有成功的先例,所以杜英选择这么做。 至于承担的风险,他没有回避谢道韫的目光,温声说道: “世上所有事都有风险,关中想要崛起,想要脱颖而出,想要受益,也就必须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我没有选择,而且我相信,至少关中的百姓们也都愿意遵从这个选择。 哪怕我们最后失败了,我也相信,即使是在一代人或者几代人,很多很多年后,还会有人在时不时的念叨: 曾经的关中,有这么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谢道韫怔了怔,咀嚼着杜英说的话。 我们还年轻,为什么不能冒着风险去试一试呢? 她笑了笑: “妾身只是提醒夫君一下,若夫君愿意这么做,妾身便会支持夫君。刀山火海,生死与共。” “没那么夸张吧。”杜英无奈的说道。 谢道韫默然片刻,幽幽说道: “但愿吧,毕竟这是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路,不是妾身不相信夫君,而是在闲暇之时,想到我们不知道前路在何处,便会感到迷茫。” “那便走给天下看看。”杜英笑道。 说罢,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 “资金如此进出,府库中一点儿不留,也的确有风险,尤其是现在三路出兵,这场战斗,在都督府的计划中是速战速决,但是我们总归还要防患于未然,因此是要继续开源节流。” “巴蜀?”谢道韫看到了杜英手指的方向。 “是啊,我们要和益州刺史周抚谈了谈了,余期望能够和巴蜀展开更全面的贸易。”杜英颔首。“巴蜀的粮草、井盐和矿石,都是我们需要的,一旦能够谈成大单贸易,那么我们就可以压低单价,大批量的获得粮食和井盐这些关中原本只能通过私人商贾购买的物资。” 正文 第九百零七章 余还是晋臣 “盐铁,自古都是朝廷命门,周刺史会同意么?”谢道韫犹豫问道。 之前关中从巴蜀获得井盐,都是和巴蜀的商贾贸易。 其实就是购买私盐。 巴蜀结束战乱时间也不长,而且桓温当时着急筹备北伐,以及和殷浩争夺军方话语权,所以并没有在巴蜀建立起来完全有效治理的地方州郡管理体系。 任用的官吏,其实还是曾经成汉剩下的那些。 当然,这些官吏的祖上,大多也都是晋朝臣子。 所以他们才是巴蜀实际上的掌控者。 盐铁这些东西,固然在官府的掌控之中,但是在地方州郡,世家、商贾私自冶炼、晒盐,官府哪里管得着? 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是和世家同流合污,又甚至这些官吏本来就出身本地世家,都不用同流沆瀣,本来就是一家人。 所以在关中和巴蜀的贸易之中,有大量的盐铁被走私。 甚至杜英都有理由怀疑,益州刺史周抚本人也默许了这种行为。毕竟对于益州来说,稳定、安于现状,不引起江左和荆州这两方势力的插手,大概是最佳的选择。 而一旦刺史府触动世家们走私盐铁获得的巨大利益,那么蜀地世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蜀地再乱,情理之中。 所以杜英索性和周抚谈一谈,既然走私都能走出来这么大的量,那么周抚手中数量更加庞大的官营盐铁,也是可以向关中输送的。 “现在余还是大晋的封疆大吏、三州都督,前线厮杀、地方稳定,都需要盐铁,周抚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杜英反问。 谢道韫不由得轻笑一声: “你这个忠臣当得······虽然无一处像是忠臣,可却还把这忠臣之名挂在嘴边,以摆正身份。 朝廷若是知道这身份最后一点儿好处都要被你压榨干净,恐怕会很后悔当时随口开出来的这个条件吧。” 朝廷只是为了安抚杜英,避免杜英直接割据关中。 只求关中名义上还是大晋的地盘。 谁知道杜英要想尽办法来薅羊毛。 而且还不是逮着一只羊薅,这是要把朝廷所有的羊都薅遍。 顿了一下,杜英接着说道: “更何况关中现在和巴蜀的贸易已经很难断绝,这关系到关中、梁州和巴蜀三地诸多世家和百姓。 一旦我们和周抚谈不成,那么必然会影响到都督府对巴蜀的观感,甚至会直接切断贸易,这样固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周抚没有底气来防止我们这般铤而走险。” 谢道韫表示认可: “巴蜀世家,都从和关中的贸易之中获得了好处,周抚在益州并不是一言堂,而且其性情本来就稳重,的确不会行险,就算是不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大概也会暗中支持双方的贸易······” “不,他必须答应。”杜英摇了摇头,“否则余也会断绝巴蜀和关中的贸易,从此这两方在荆州和江左等地的商场上,只会是对手。” “这······”谢道韫斟酌道,“会不会太绝了?” 杜英笑道: “这与其说是在和周抚商量,倒不如说是试探他的态度。” “夫君还打算对巴蜀下手?”谢道韫惊奇的说道。 王师已经四下出击,还有余力掠地巴蜀? 而且巴蜀虽然为一隅之地,却因为其矿藏粮食,以及封闭的地形,同样受到整个南方的重视,更何况这里还是大江上游,谁掌控巴蜀,谁就对荆州和江左形成高屋建瓴之势。 时至如今,巴蜀一直处于表面稳定且为晋朝州郡,实际上各方势力各有地盘、互不干涉的状态。 也正是因为朝廷有意想要让巴蜀变成如此,不会成为任何一个人的根据地。 “现在还不能说下手。”杜英否决,又接着解释道,“其实想要进攻一处,也没有必要非得出兵。 关中的兵马不足,更何况巴蜀之重要,朝廷和大司马都清楚,所以才会把周抚这种老将推到前面,算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因此我们想要出兵巴蜀,不啻于直接挑战他们的底线。而巴蜀对我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也是盐铁粮食,当然还有人丁。 至于巴蜀这块地,余还真的担心,军入巴蜀,就会出不来了。尤其是我们还没有办法在短期内打造出来一支足够强大的水师,能够应对从大江下游发起的进攻。成汉李家之灭亡,便是因此。” 桓温入蜀,携带强大的水师,三峡天险,一战而破,成汉接着便兵败如山倒。 不等杜英说出后话,谢道韫意识到了什么,惊诧的说道: “所以夫君打算凭借商贸,将巴蜀的商贾都捆绑在关中的战车上?” 杜英点头: “聪明!” “商人逐利,恐怕不会这么容易······”谢道韫的声音越来越低。 正是因为商人逐利,所以他们没有办法拒绝杜英开出来的条件。 至于蜀中官府作何感想,和这些商人有什么干系? 官府如果真的想要阻拦,那么商人们以及他们背后的世家,自然就会反抗官府。 真到了那种地步,谁才是官府,恐怕还得思忖一下。 “如果这真的能行,那么不费刀兵,巴蜀就可成为夫君之臂助。”谢道韫轻轻拍着手心,来回踱步,“而王师出蒲坂、向河东,出武关而向淮南,此势若成,则如叉之三刃,锲入天下,无论是向任何方向,都能形成夹击之势!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 谢道韫的眼眸已经越来越亮。 这偌大的天下,好像真的被他们切割开来。 身处西北,站在废墟之上的关中,若真的能够把这三叉戟之势形成,那么谁敢说,这天下不会为关中所有? 杜英对天下的野心和图谋,在此已展露无遗。 当关中的下一步,也就是出兵河东、插手淮南以及勾连巴蜀走完之后,谢道韫相信,就算是关中最为坚定的朝廷忠臣,恐怕也要好好想一想,这天下的主人,到底是谁了。 可想要走到这一步,谈何容易? “周抚是朝廷老将,其性情作风,妾身会尽快令家臣搜集整理,与六扇门的资料核对。”谢道韫斟酌说道,“坐镇益州久矣,周抚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所以夫君或许可以叫来关中的巴蜀商贾问询,这些商贾带着盐铁货物前来关中,周抚也不可能直接默许。” 正文 第九百零八章 还需夫人配合 杜英会意,世家一般也是寻求蚕食以及和气生财,不会知法犯法还完全不在乎朝廷的想法,所以他们一般会更加倾向于给朝廷官员塞好处,从而让官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商贾们既然能出巴蜀,那么自然也上下打点过益州刺史府的人。 至于周抚本人有没有拿,那不知道,但肯定周抚的手下人有拿的。 周抚有理说不清,为了避免自己老来名声受损,自然也会在抉择上更倾向于同意关中的提议。 当然,这样做也有些威胁周抚的意味在。 大家能坐下来好好谈、和气生财,自然是最好的。 “巴蜀只是夫君未来要筹谋的方向,而且现在巴蜀和关中的民间合作也没有受到阻拦。”谢道韫接着提醒道,“夫君也不应该把目光总放在巴蜀上,而是应该着眼于南阳、河东等地。”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余这不是要把重要的事放在后面么?”杜英解释。 谢道韫顿时不满的说道: “夫君来了就说想妾身,还,还直接付诸行动。原来这只是不重要的事,所以先做?” 杜英楞然,这种送命题,真的不会做啊。 想着,他挠了挠头,茫然的看着谢道韫。 谢道韫狡黠一笑,她也只是跟杜英开个玩笑罢了。 毕竟杜英的热烈,她是能够感受到的。 杜英却突然有所动作,直接把谢道韫按住,手去解她的腰带。 “做什么?!”谢道韫惊讶的按住了他的手。 杜英一本正经的说道: “重要的事往后放,现在当然要做重要的事了。” “刚刚都已经完成了!”谢道韫气恼的说道。 杜英摇头: “一开始,只是余心中对夫人的思念所驱使,归根结底这是我们的儿女私情。便是余心中怎么喜欢和愿意,总归要给关中的存亡让步,那才是更重要的事。 你我都不是因私废公的人,异位而处,余相信夫人也会这么选择,不是么?” 谢道韫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赞同也不反对。 反正绝对要给出杜英预料不到的答案。 殊不知,杜英看谢道韫只是好奇的看着他,却并不开口,便自顾自的说道: “如今关中稳定,人心归附,可人们所愿意效忠的,是余,自然也就期望能看到未来几十年、下一代人,有资格来接替余的位置,从而继续带着关中发展。 所以现在余还没有子嗣,这就是关乎到关中安稳的重大问题,这个问题余觉得必须要夫人配合才能解决。” 谢道韫眼眸圆瞪,所以说到底······ 还不等她开口,杜英就匆匆说道: “还需要夫人的配合!” 说罢,他便直接低下头吻住谢道韫的唇。 谢道韫“呜呜”了两声,推不开这家伙,按住腰带的手也缓缓地松开,转而探向身后,摸索了两下,将半掩的窗户直接关上。 ——————————- 江南,京口。 京口瓜洲一水间。 自皇室偏安江左、定都建康之后,建康东侧之京口、西侧之姑孰,就成为建康守备的重中之重。 屯守此两处的,无不都是朝中重臣。 如今桓温也正在和朝廷争夺姑孰太守的位置。 至于坐镇京口的,则是辅国将军郗愔。 镇守建康门户,说好听一点,是朝廷对其的重视和倚重,但说难听一点儿,自然也就是被排除了建康府权力核心。 尤其是现在,大江防线正面的北方,胡人正在混战之中,而且以寿春、钟离等地为中心支撑起来的两淮防线,在谢尚的统带下也固若金汤。 因此姑孰和京口这两处,重要性也就随之下降。 姑孰面向荆州还好,有防御上游的作用,而姑孰向东就是大海,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大江南北两岸、连接广陵的渡口。 永和十一年四月初一。 风和日丽,白帆横江。 北固山下渡口,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人负手而立,看着江流滚滚。 “阿兄尽管放心,此次北上,小弟会配合堂兄。”站在他面前的男子,衣着打扮年轻一些,背风而立,拱手向着中年人,意气风发。 中年人叹息道: “这滚滚江流,大浪淘沙,到头来,多少人能记得我们?” 年轻些的男子愣了愣,我在认认真真的跟你告别啊,阿兄! 能不能认真点? 倒是站在中年人身侧,另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微笑着说道: “万石莫要担心,江北太平,镇西将军也无太繁重任务,主要还是帮着镇西将军分担一些日常事务,以免得让其太过劳累。” 年轻男子皱了皱眉,显然对此人有所不喜,但碍于情面,还是拱手应诺了一声。 此时,看着滚滚江水的中年人,好像才回过神来一般: “去吧,路上小心。” 这句话,就像是解开了年轻男子心中的枷锁,他霍然回首,眺望着江北,一挥手: “阿兄,方回兄,且去,且去吧,放心好了!” 将要前往淮南担任镇西将军麾下主簿的,正是谢家老四谢万。 而站在京口码头上送行的两个人,身穿官服的自然是辅国将军郗愔,其兼任京口太守,谢家嫡系子弟在此渡江,他自然要来见一面、送一送。 更何况送谢万北上寿春的,正是谢家老三,谢安。 这个屡次推辞朝廷的封赏授官,现在还是草民布衣之身,但是已经被很多人称赞为“宰相之才”,并实际上承担谢家家主之重任的中年人,是郗愔不能无视的。 目送谢万走上船只,谢家仆从鱼贯而入,郗愔不由得露出些笑容。 谢万这家伙,素来目中无人、自视清高,并且屡屡在朝堂、府衙之中大放厥词,给人一种桀骜不驯、世家纨绔的印象,而偏偏正是因为他这种把个人和家族利益摆在最前面的举动,又引起了不少世家子弟的拥戴,以至于谢万的为人虽然轻浮,但是名声却在世家之中好的很。 再加之谢家留在京城中的子弟,谢据已去世、谢安辞官不受、谢石还年轻,因此谢家的功勋荣耀,基本都落在谢万的头上。 这让谢万在青云平步的同时,更多几分嚣张气焰。 因此谢万过境,郗愔是有些紧张的。 郗家毁了和王家的亲事,反过来和杜英结亲,表面上来看,谢家、杜家和郗家都成了一条船上的。 正文 第九百零九章 各拈棋子 可是实际上谢安、谢万等代表的谢家,还坚持和王家站在同一战线,维护的也是王谢这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基业。 所以谢万对临阵倒戈的郗家显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尤其是郗昙返回建康府之后,还没少鼓吹杜英的关中新政。 这种以打压世家、平均地权、有教无类为核心的新政,俨然是符合暗弱的郗家之所需,却严重违背谢家所求的。 因此郗愔还挺担心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的谢万会找茬闹事。 谁知道这一次见到谢万,这家伙虽然明显对自己表露了不满,但终归还是没有说出来。 而谢万如此老实的唯一原因······郗愔瞥了一眼仍然还在看着江边景色的谢安,心中了然。 大概也只可能是因为谢安的存在了。 谢安并没有比谢万大几个月,但两人看上去,一个已经鬓角发白,一个却还是意气风发,俨然是两个年岁的人。 这些年,谢安在会稽,看似是悠游林下,但是实际上兼并土地、圈围湖山、蚕食会稽各家、逼迫吴郡世家向北收缩并让出钱塘等肥沃田野······林下闲散之间,谢安所做的事一点儿都不少。 这大概也是因为他并不想前来建康府为官的原因。 同样,谢家在会稽这等南渡世家云集之地越来越重的话语权,也让朝廷注意到谢安的手腕,自然希望谢安入朝为官,这样既可以让谢安的才能应用在天下治理上,也可以避免谢家在这般人物的带领下,继续在会稽搅风搅雨。 谢安终归是选择北上了。 他没有接受朝廷的任命,只是承担起了谢奕根本没有承担的谢家家主之重任,结交各路官宦。 与此同时,谢安在背后运作,调谢万北上寿春,担任镇西将军主簿。 这一举动,明眼人自然能够看穿个中意图。 谢万久在都中,缺乏历练,前去寿春,有谢尚以及谢家部曲手把手的教导他,他可以更快的抹去棱角,蜕变为和谢尚、谢奕相差无几的沙场战将。 当然,就算谢万真的不是打仗的材料,以他的腹中文书韬略,治理一方州郡还是可行的。 因此谢尚一旦撒手人寰,那谢万就是谢安选定的接班者,到时候谢安也必定在都中全力运作舆论,把谢万推上镇西将军的位置。 谢万的资历不够,只能现在恶补。 这枚被谢安拈在手中许久的棋子,终于落下。 一落,似就是阵眼所在。 淮南之重要,天下各方的体会,恐怕都不如江左中人。 除此之外,谢安自然也是打算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建康府的所有人,谢万这个被他摆在建康府充当接受谢家各种荣耀赏赐的挡箭牌,谢安已经不需要了。 他来了,他静观涛生云灭,他亲自等待并将抓住最关键的机会。 朝廷虽然现在还没有任命谢安的风声,但是郗愔相信,很快就会来临。 一开始没有吹出来的风,吹起来的时候,才最是猛烈。 “方回,方才之问,汝有何高见?”谢安注意到了郗愔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 郗愔叹了一口气: “后人是否记得,余无从知晓。只要不是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后人多半是不记得的。 但是想要惊世骇俗,谈何容易,我等也不是大司马,亦不愿意去学大司马。” 说到这里,郗愔却先无奈的笑了一声,以表示不屑。 谢安却没有笑。 郗愔说的自然是桓温那一句“不能流芳百世,便要遗臭万年”。 这句话,或许说出了不知多少被世家压制的寒门子弟们的心声,因为他们拼搏一生,有可能也只是一个碌碌无名的小官吏。而世家子弟从一诞生,就往往博得朝野瞩目。 但世家子弟们,当然对桓温这种不择手段的博取名声方式非常不屑。 “我等虽不会学大司马,”谢安淡淡说道,“可若天下寒门子弟都这么想,那么总会有人真的趁乱而起,流芳百世,也会有人自不量力却搅动风云。” “这倒是不假······”郗愔应道,同时他正想问谢安为什么在送别的时候想到这些。 但郗愔骤然间想到,多说多错,谢安非得要和现在非敌非友的自己讨论这个话题,又是什么目的? 但郗愔不问,谢安却自顾自的说道: “如今也正有那么一些人,想要天下人都这样想。我们的太平安定,或许真的要被打乱了。” 说到这儿,谢安喃喃说道: “流芳百世,流芳百世······” 郗愔登时明白了谢安的意思。 让寒门子弟们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从而更多的参与到天下大事之中,这是关中正在推行的。 谢安这是在提醒郗愔,关中新政,会让更多有野心的人寻到晋身之道。 这天下,也会随之更加混乱。 尤其是关中继续向外拓张,这些人也会随着关中的拓张而逐渐走向天下各个角落,直接威胁到江左的太平。 一旦郗愔附和谢安,谢安就能够宣扬出去,说郗愔其实是赞同世家制度、反对关中新政的。 郗愔从来不怀疑世家的舆论宣传手段。 无论是当初谢道韫中庭咏雪,还是后来谢安悠游东山,为什么会在短短时间内为天下所知? 郗愔相信,这背后肯定有一只来自谢家的无形之手推动。 掌控风评和舆论,这,应当是谢安这些年为谢家建立起来的撒手锏之一。 眼前的这个人,从诗文到家族管理,几乎把除了做官之外的其余所有事都做到了极致。 所以相同的年岁,谢安比谢万看上去要老很多。 郗愔勉强挤出来一点儿笑容。 霎时间,他有一种自己今天就不该来的冲动。 谢安拍了拍手: “我们回去吧,北来之风,甚至寒冷啊!” 郗愔撇了撇嘴,清明时节了,天气转暖,哪有什么风寒? 不过他旋即意识到,谢安话里有话。 这一下,郗愔是彻底闭上嘴,一言不发了。 “报!启禀三家主,姑孰来信。”一名谢家家臣急匆匆而来。 谢安接过来,拆开,对着郗愔扬了扬: “方回兄可要一看?” 郗愔下意识的又退开两步:“尔家私事,余还是不看的为好。” 谢安叹了一口气: “也没有什么,大司马想要征召余为军中主簿。” “什么?!”郗愔一时间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谢安将那信随手在风中一丢,显然一点儿尊重都不打算留给桓温,喃喃说道: “他也要落子了······” 正文 第九百一十章 潜龙在渊 说罢,谢安摇了摇头,又轻轻发笑。 郗愔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桓温征召谢安入军,俨然是要把江左世家之中,继王羲之之后的领军人物直接给掌控到自己的手中。 一旦谢安的行动受到限制,那么江左就将会在和大司马府的对峙中处于绝对的劣势。 现在江左世家缺少一个主心骨,而谢安就是合适的人选,只看朝廷什么时候再次征召,谢安就顺势入仕,这显然已经成为大家公认的一件事。 否则谢安跑到建康府,是来旅游的? 然而现在桓温征召谢安,形如釜底抽薪之举。 偏偏谢安一介布衣,无论他在朝野的影响力和声望有多高,面对大司马的征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谁都没有想到,陈兵姑孰、不断向朝廷施加压力,想要获得姑孰太守之位,并且趁机入建康府把持朝政的桓温,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谢安的身上。 若朝廷想要保住谢安,总归是要对桓温做出妥协的。 更甚至,对于桓温来说,一个谢安,或许比姑孰太守更有价值。 扼住了对方的领军人物,此消彼长,也是大占便宜。 因而郗愔对谢安的轻松含笑,感到诧异。 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担心? 桓温的性情,有刚猛,有阴柔,是典型的枭雄,而且其行事一向只看后果不看过程,已经有一些人暗戳戳的将其比喻为“曹操”。 因此谢安就算是打算去做桓温的苟,哦不,荀彧,也该知道,自己到头来也不可能获得对方完全的信任,少不了还是死路一条。 看到了郗愔的诧异,谢安解释道: “昨日朝中就派人来询问余是否愿入朝担任侍中,加吏部尚书,余已经同意了,算时间,朝廷旨意应该已经下达建康我家府上。好巧不巧,倒也正好把大司马的征召之令略微早些时候。” 郗愔眉毛一挑,没想到一直号称自己不会入仕的谢安,竟然在昨天就暗戳戳的接受了朝廷的征召。 朝廷旨意若真的提前下达,那大司马的调令,晚来一步,自然也就算不得数了。 可是为什么昨天就答应了朝廷,却并没有公开呢? 郗愔大概猜测到了什么,便听到谢安笑眯眯的说道: “家中还有些私事,答应了朝廷月中上任,因此并未多加宣扬。没有想到承蒙大司马厚爱,竟然还得到了大司马的征召。若不是朝廷器重,这一次怕是要去荆州走一遭了。” 郗愔顿时明白了谢安的打算。 等大司马征召谢安的消息放出去,朝廷征召谢安为侍中的消息也放出去,顿时就会给朝野一种谢安无比抢手的感觉。 而谢安不管最终选择哪一边,都会给那一边带来更多的目光和期待。 显然,谢安已经决定遵从朝廷征召。 这也意味着谢安带着谢家倒向了朝廷,和大司马对抗。 这般众目睽睽下的举动,能够表明谢安的决心,舆论汹汹,自然也就会把谢安的态度,作为王谢两家的最终态度,进而卷挟着都中各家情愿或者不情愿,都得跟着谢安走。 若真如此,那谢安也就真正成为了王谢各家的执牛耳者。 从一个只有名望却没有任何官职在身的布衣,摇身一变,变成权名都在手的重臣。 谢安只用了一天。 但是,这大概是他几十年潜心积攒的声望,所推动的厚积薄发。 又大概是王羲之退隐、王坦之远在长安且态度不明的状态下,王谢两家都急需有一个能够领头的人,甚至王家都不介意此人是不是出自王家了,所造成的必然。 更或者是谢安对于人心舆论的操控,已经炉火纯青,并且编织起了一张谁都看不到的网。 否则为什么大司马府会在今日征召谢安? 为什么谢安要跑到京口来送别谢万?似乎是刻意的想要拉长从桓温所在的姑孰到自己这里的距离,以有更长的应变时间。 又为什么朝廷会赶在大司马府之前,不多不少,甚至只有半天的时间,抢先一步征召谢安? 谢安来到建康府的时间也不短了,之前朝廷为什么毫无动静,甚至面对一些人对谢安的不满和质疑都无动于衷? 这一个个问题在郗愔的心底泛起来。 刹那间,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在眼前这个中年人噙着笑的面容下,他似乎看到了很多。 细思极恐。 被郗愔时不时的看一眼,谢安并不以为忤,依旧微笑着说道: “方回兄,昨日余卜了一卦,方回兄可知道是什么结果?” 郗愔谨慎的想了想,没有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陷阱,只好勉强挤出些笑容: “愿闻其详。” “乾卦,初九。”谢安徐徐说道。 郗愔皱眉,乾卦初九,对应“潜龙,勿用”,意在厚积薄发、等待时机。 潜龙徘徊,时刻等待跃出深渊、翱翔九天。 而目前来看,谢安,显然正是卦象上所对应的这条潜龙。 昨日之卦,和昨日还只有家中地位、没有官府权位的他,显然很是匹配。 现在,这条潜龙,俨然有咆哮腾飞之意。 孰不料,谢安叹了一口气: “这一卦,余不是为自己所卜,而是为天下所卜。” 郗愔更是错愕。 那也就是说,这说的是天下局势,或许应在谢安的身上,或许应在其余人的身上,又或许是应在某个方向的某一股势力身上。 潜龙勿用,或跃在渊。 说的,会是谁呢? 郗愔正想要问这个问题,却见谢安已经走上牛车,对着他挥了挥手,谢家的牛车缓缓开动。 虽然各方似都在围绕谢安而动,谢安本人,终归也不可能和他表面上这般风轻云淡。 他也急需返回建康。 郗愔目送谢家牛车离去,忍不住搓了搓手。 潜龙,可能在江左,自然也可能在关中,在河北。 胡人先不考虑,汉家的卜卦应不到他们的身上。至于大司马,如此张扬,已不算潜龙。 谢安,杜英,才是此卦所应的可能人选。 “仲渊,仲渊······” 郗家的家臣和仆从们诧异的看着他们的家主,魔怔似的低声念叨。 也不知过了多久,站在码头上吹风的郗愔,方才举步向城中走去: “来人,准备笔墨。” “家主可要试一试二家主从关中带回来的炭笔和终南纸?”一名仆从建议道。 在牛车上磨墨写字,容易倾洒。 郗愔愣了一下,旋即笑道: “也好,试一试。”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一章 巴蜀不是别国 长安。 临近清明时节,路上雨纷纷。 杜英披着雨衣,带着几名随从行走在田间。 远处的工坊,连绵延伸,构成了长安城外的天际线。 近处的屋舍,错落有致,全部都是新搭建的房屋,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让关中的流民告别了草窝棚和凄风苦雨。 再近处的麦苗,一片青葱。 路上时不时传来商旅声音和牧童的吆喝声。 远在南阳、潼关的战火,显然已经不足以影响长安的太平繁华。 “这长安,到底是西北要冲之地,这么快就变得不一样了。算时间,连一年都没有过去。”行在杜英身后的年轻人,正是工曹曹司沈文儒。 他之前被派往梁州,帮着建设工坊、振兴梁州经济,如今梁州唯一还看得过去的南郑城,已经逐渐恢复元气,尤其是得到巴蜀和关中往来商贾的“滋润”,繁荣景象指日可待。 但相比于长安,显然还是差了很多。 “你这个都督府工曹曹司,却不知道长安已经发展建设成什么模样,可不算称职啊!”杜英打趣道。 沈文儒讪讪解释: “我们之前所思所见,只是在纸上心底,这打造出来到底是什么模样,总归心里不清楚。如今亲眼所见,方才知道,都督带着我们走的,到底是怎样的一条路。” 他这话说出来,其余随同的掾史、吏员们,自然也都感慨万千。 眼前的长安,哪里还是曾经流民遍野、战乱不断的长安? 而长安的改变,也意味着整个雍凉的改变。 随着王师的战线向外推移,这种改变也会施加在更多州郡之上。 让关中的发展超越江左,曾经的他们对此深表怀疑,而如今的他们,只想着应该如何才能更快一点见到那一天。 “是啊,正是因为这条路,我们都只是想过。”杜英自然不能说他实际上是见过的,更何况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点,历史上的南北朝和近代中国也不一样,并非所有的经验教训都能被复刻,“所以每一步走下去,都要踏踏实实的。既要出成绩,又不能出差错。” 众人皆颔首。 杜英则放眼四顾,旋即说道: “如今天下都在看着我们,期待我们能够出糗。关中百姓也在看着我们,期待我们真的能实现诺言。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我们如今都是开拓者,披荆斩棘,只为了能够撕开这乱世的胡尘阴霾。百姓仰仗于我,而我,仰仗诸君。” “都督谦虚了。”沈文儒笑道,“若非都督为我们提供思路,关中也不会有今日。” “互相恭维的话,等我们彻底成功了再说吧。”杜英摆了摆手,“尔在梁州待的时间也不短,觉得我们和巴蜀加大通商,是否可行? 若是可以的话,余觉得还能把我们关中的这些工坊也开过去,就地取材,外运成品。” 沈文儒沉声说道: “原材贫贱而产品昂贵,中间的生产技术正是我们盈利的关键。若是把工坊开在巴蜀,恐怕不妥。” “巴蜀,不是另一个王国。”杜英摇头。 沈文儒和全旭等人各有所思,他们现在都算是工商行业的精英了,杜英的话点到为止,绝对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儿大逆不道的意思,但是他们这些机灵的手下人已经能够从中揣摩出深层次的含义。 进口原材料、出口成品,以赚取差价,这是可以用在对资源国的压榨上。 但显然杜英不打算对巴蜀这么做。 盖因此时压榨巴蜀,还不如通过建设工坊的方式影响和控制巴蜀。 他终归是要把巴蜀纳入手中的。 而在巴蜀建设大量的工坊、加快巴蜀的产业向着工商业发展和转型,自然也就能够让巴蜀越来越依赖关中,且行政政策也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关中后面。 原因无他,若关中对工商业有进一步的鼓励措施,而巴蜀没有的话,巴蜀的这些行业就会受到重创,且更快为关中所蚕食。 但若巴蜀跟在关中后面也这么做,只要杜英在舆论方面稍加宣传,人们就会意识到,是关中这么做导致的巴蜀跟着这么做,他们只会在心中感念关中之政。 甚至动作慢了一些,乃至于有些许反对之意的巴蜀本地政府,会被百姓们认为无能。 自此,巴蜀的民心,实际上都在杜英掌控之中。 只要杜英愿意,振臂一呼,便是山呼海应。 巴蜀官府脆弱的统治基础,根本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折。 至于掌控舆论,现在杜英还真的有这样的手段。 杜英身在凉州的日子里,《关中周报》和《长安日报》都已经发行了第一期,虽然也有不少诟病,但好评还是占多数的。 毕竟百姓们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官府会出面,对既有的政策陟罚臧否,对于有贪污受贿、徇私枉法的行为也毫不隐瞒,甚至还隐隐有鼓励大家讨论、举报这种事的风向。 当然,报刊刚发行,谁都把握不好尺度,再加上杜英拟定大纲的时候,给他们指明的方向中,品评政策、针砭时弊是列在第一条的,因此大家也肯定要对着这个方向努力,这也就导致第一期报刊属实有点用力过猛。 但随着谢道韫着手调整,再加上王猛出面,以都督府的名义邀请了一些关中名儒筛选文稿,甚至亲自下场作文,报刊如今也逐渐步入正轨。 时政、金融、科技、娱乐等等板块,还真的显现出雏形,让杜英很是欣慰。 因为他终归也只是给出了一个大概的方向,而真正做到这些的,是都督府以及新设立的礼曹新闻司和报社自己的智慧。 或许这能证明历史车轮的沉重性总能推动着事情向着固定的结局发展,但是也足以证明,这个时代的人们,或许缺少的也只是一些跳出这个时代常规思路的契机罢了。 一旦他们的脑洞被打开,那么什么惊喜都可能缔造。 随着报纸的大受欢迎,并且不再局限于长安,《关中周报》已经向关中各个州府扩展市场,而本地州郡也闻风而动,创办自己的报刊。 不管是着重于为都督府歌功颂德,还是放眼在天下大局,又或是斤斤计较于街坊小事,杜英还真的在短短几个月内,看到了关中报刊发展的欣欣向荣。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二章 阮宁和王坦之 这些报刊无一例外,都还被官府牢牢掌控在手中,王猛先斩后奏设立了新闻司,更是让这匹可能脱缰的野马在年幼的时候就被驯服。 因此杜英可以很自信的说,他能掌握关中的舆论,并且在需要的时候,掀起惊天骇浪。 尤其是现在的报纸,仍然还是秉承着实话实说,很少有显著的个人情感和偏向在其中,这也就让百姓愈发相信和依赖报纸。 杜英自然也珍惜能够动用报纸掀动舆论的机会。 这种鼓吹和鼓动行为,一旦使用的多了,百姓对于报纸的言论也有了自我判断能力,也就不好用了。 “报刊是不是可以随同商队,到荆州和江左去开办?”杜英接着问道。 “目前来看,江南各处,恐怕并不是很能接受报刊。”礼曹掾史阮宁小心翼翼的说道。 细雨之中,天气微凉,阮宁的额头上却有细细密密的水珠。 显然不是雨水,而是汗珠。 阮宁的紧张,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出身阮家的他,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江左世家子弟。 结果现在杜英的条条列列举措,都是为了对付江左,这让阮宁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再加之他本身也不是什么能力出众的人,随着王羲之前来关中,也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意味在其中,盖因王羲之需要带几个忠诚可以保证的江左子弟,也因阮家在这一代骤然消沉,的确需要寻觅机会拼搏一下。 阮宁显然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却也是阮家唯一的人选。 一开始杜英把阮宁放在礼曹曹司的位置上,是因为这个位置并不重要。礼曹,司礼仪教化,在关中自然是没有人敢对都督府是不是遵守礼仪指手画脚是。 这也是一个礼乐崩坏的乱世。 自然没有人追求什么礼仪章法,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听,朝廷基本的官吏封赏晋升制度还能维持,就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教化,杜英显然已经通过关中书院来完成这个任务。 而原本礼曹之中,分量不是很重的维护妇孺权益的任务,也都被杜英分给了谢道韫。 因此礼曹俨然就是一个空架子、清水衙门。 让阮宁担任礼曹掾史也对关中没有多少影响。 但现在新闻司,从功能上来看,也是承担宣传教化的任务,因此也要建立在礼曹之下,才算是没有从根本上破坏朝廷的机构制度。 这自然就让阮宁很头疼了,新闻司的工作其实也不太需要他操心,他就是一个无情的签字机器。 但是经过自己应允并最终公布出来的政策,总归是在不断蚕食世家制度的根基,这让阮宁很是痛苦。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就这样认命了,还是要想办法抗争一下,就算是被杜英撵回江左,至少也可以挺直腰杆告诉江左的所有人,他是为了维护世家制度的利益,被驱赶回来的。 是光荣的。 杜英看了一眼阮宁,他知道阮宁现在所面临的纠结,甚至还知道江左已经派人来,暗中接触阮宁,期望阮宁能够“在其位、谋其政”,给关中的发展添堵。 不过阮宁显然并没有配合着这么做。 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于心不忍。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如今仍然允许阮宁坐在这个位置上。 否则早就把他撵走了。 关中显然已经进入了高速发展期,杜英不需要向任何人,包括朝廷妥协,他需要的,就是每一个岗位上的人都能完全配合自己的工作。 “余希望听到的,不是能不能,而是如何去做。”杜英缓缓说道,“当然,如果余的命令,尔等觉得有问题,也尽可以告诉我,当然肯定要条理清晰的说出反对的理由,否则就老老实实的去做,可明白?” 阮宁顿时苦着脸答应。 杜英不再理他,径直和旁边的麻思、王坦之等人讨论这一轮夏收的预计收成。 这一次,算是杜英对阮宁的警告,愿意做就留下,不愿意做就离开。 “今年春耕,开垦的荒地已经达到了关中原本田地的八成,但是有很多流民以及安顿的氐羌人,还没有熟练掌握关中新式的农耕器具,所以土地的收成大概要比既有的土地低上一些。”王坦之介绍道。 相比于总是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而纠结的阮宁,王坦之显然就坦然淡定很多。 都督府交给他的是农耕事宜,王坦之就尽心尽力的去做。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是真的想要在关中做出一份功业的。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但关中未来可能会有很大的粮食需求。”杜英向前走了几步。 王坦之会意,赶忙跟上: “请都督明示。” “也没有什么好瞒着你们的。”杜英笑道,“王师已经拟定计划,打算在出兵潼关的同时,出兵河东,由我师兄亲自挂帅。 年内可能不足以攻克晋阳,也因为鲜卑人正在河北虎视眈眈。但借助张平和慕容氏对峙的时间,我们可以先拿下河东、河内等州郡。” 王坦之眼前一亮: “至少这是王师向河东迈出的第一步。” 河东地势,山河表里。 一旦进入河东、进入兵家必争的汾水谷地,那么向前进攻晋阳以彻底控制并州南部,是必然的。 否则拿下河东、河内几处州郡,无险可守,或是保持大量兵力,或是敌人来犯就匆匆撤退,怎么看都得不偿失。 “晋阳,晋阳······”王坦之喃喃念叨。 别人只会在江左感慨着“风景不殊”,而王坦之却是心心念念着真的有一天能带着太原王氏重返家乡。 尤其是若能抢在琅琊王氏之前,那么太原王氏就是王家北还之首,以后北方王氏的领军人物。 琅琊王氏,就老老实实的去当会稽王氏吧! 这也是他留在关中的动力。 “我们需要更多的粮食啊。”杜英适时地感慨道。 王坦之当即拱了拱手: “都督尽管放心,属下也愿尽微末之力。无论是开垦更多的荒地,还是想方设法从荆蜀等地购买粮食,属下都愿为王师效劳。” 杜英不由得笑道: “是为陛下效劳。” 说着,他还有模有样的对着建康府的方向拱了拱手。 王坦之下意识的想要撇嘴。 虚伪,简直太虚伪了。 但在同时,他也有样学样,拱手说道: “王师,不也是陛下的王师么?”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三章 摆正关中的位置 这个问题说得好啊! 杜英挑了挑眉。 陛下,是朝廷的陛下,是江左各家拥戴上去的陛下。 都督,是朝廷的都督,号称西北孤忠。 但王师,尤其是现在关中的王师,听的是杜英的命令,遵从的是都督府的调遣。 哪还有半点像是陛下的王师? 因此杜英霎时间和王坦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个人会心一笑。 杜英显然是明白了王坦之的意思,至少现在王师想要四下出击,甚至关中还想要和荆蜀乃至江左展开合作,那么就得一口咬定关中的一切都是陛下的。 之前杜英只是说自己是朝廷的忠臣,还不够。 王师也得是朝廷的王师。 因此,朝廷的并州都督带领朝廷的王师,征讨不臣,顺理成章。 甚至有这一份大义在,曾经也遥遥接受过朝廷封赏的晋阳张平,还真说不准会直接投降王师。 投降谁不是投降,关中强悍又有大义名分在,对于张平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王坦之一个字都没有明说,但是杜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其余的掾史们看着他们露出的笑意,却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两个老阴比笑起来,让这些人感觉就像是两个夜叉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家伙。 也不知道下一个要倒霉的是谁。 杜英的目光越过王坦之,看了一眼似乎还在沉思中的阮宁,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毕竟不能苛求阮宁这么快就能转过来想法,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和自己秉持相同的思绪。 所以杜英径直看向韩伯: “和江左的商贸,余打算交给你,尽可能的安排商队走淮南一线,避免和依赖荆州。” 韩伯顿时露出些惊喜的神色。 本来他还患得患失,认为杜英大概对自己很失望,主要原因便是之前韩伯表示可以劝说殷浩前来关中。 这等清谈玄学名家前来,关中也能够更好的在世人心中树立起来兼容并包的形象,至于到时候是对殷浩委以重任,还是摆在清贵的位置上当一个闲人养着,那还是后话。 但现在的问题是,殷浩对于北上兴趣并不是很大,大概也是因为殷浩的根基、认识的人,都在江左。 骤然背井离乡,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 更何况作为世家制度的代表,现在倒向一个俨然以废除世家制度为己任的势力,哪怕殷浩作为一个庶人,和寒门子弟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他显然也是不太能接受和关中站在一起的。 阶级掉了下来,但是他的思想显然还停留在原来的时候。 对此,杜英倒是没有太过诧异,只是评价了一句: “对自己的定位不准确,没有办法。当初因为这个而失败,现在也会因为这个而失去再起的机会。” 而杜英的这句话,自然也让韩伯觉得杜英大概会连带着对他也很失望,他也失去了重要的价值。 结果韩伯没有想到,杜英现在竟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 至于杜英话中隐藏的意思,韩伯也听出来了。 走淮南,自然是为了加强和淮南的联系,甚至建立起来和对巴蜀一样的贸易网络,将淮南的世家豪强都拉上车,让关中成为淮南暗中真正的掌控者。 都督今日名义上是考察长安的城市建设,把各个府衙的负责官吏都召集在一起,几乎半数高层都跟在身后,但是实际上是为了向他们这些并不是关中盟出身的官员们吹风。 关中盟出身的官员,除了名义上还是朝廷属官之外,和朝廷已经没有多少关系,朝廷把封赏的权力一股脑丢给了杜英,杜英只要报上去一个花名册就好,因此他们实际上应该说是杜英的属官。 杜英说让他们向东,他们会毫不犹豫的追随,甚至还会问杜英:都督,东南和东北,我等也愿为都督拿下。 身在长安久矣,韩伯他们都切身感受到都督府内部官吏们之间的竞争有多么激烈。 尤其是这些人其实并没有收到杜英明确的、具有指向性的命令,甚至于他们从杜英那里得到的信息只是只言片语的提醒,乃至于随口一说,他们都会琢磨都督这些话背后的意思,然后想办法理出来一条思路并付诸实践。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会惊讶的发现,很多自己随口一说,都被他抛在脑后的想法,竟然真的在不久之后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当初的炭笔就是典型的例子。 关中官吏们这样你追我赶的良性竞争,大概也是促进关中经济发展如此快速的原因之一。 官府都积极主动的为民谋福利了,百姓们自然只会更加积极。 当然,这种种勤奋,多半都出现在关中本地以及北方出身的官吏们身上。 大概也是因为这些官吏们都切身经受过战乱离别之苦,因此都想要竭尽全力避免战乱和官府不作为造成的灾难在关中重演。 他们从杜英的身上看到了希望,所以他们愿意服从命令、举一反三。 但是王坦之、韩伯这些非关中盟的官吏,或许会配合这些关中官吏们,做好分内之事,但面对关中的东出举动,作何感想,杜英自己心里都不是很清楚。 不过他倒是也拿捏的清,这些人心中可能的牵挂。 王坦之想着能够振兴太原王氏,所以杜英让他去负责河东战事的后勤;韩伯想着能够摆脱自己近乎于寒门的身份,并且利用殷家和韩家现在越来越弱的话语权做些什么,所以杜英把他摆在淮南;至于阮宁,杜英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若他还是浑浑噩噩、想法不清晰,那杜英大概会把他放在一个清闲职务上。 又或者直接把阮宁派遣回江左,充当关中和江左之间的传话筒,也算是杜英对江左传达一些善意。 这也是因为现在阮家在江左的声望虽然有,但是权力却甚至可能还不如韩伯所出身的殷家和韩家合力。 杜英还真没必要一直供着无能之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阮宁自己或许还是当局者迷,但王坦之已经看明白了,他不由得摇了摇头。 越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忠臣的,怕越是在悄悄的摆正自己的位置。 杜英便是在这样做。 通过商贸蚕食巴蜀和淮南,已经把关中放在了和朝廷占据天下对角且对立的位置上。 正文 第九百一十四章 谢玄至南阳 今天的吹风,也是在提醒王坦之他们尽快做出选择。 心中已经有了选择的王坦之,现在自然是好整以暇。 没有选择的韩伯,则已经在思考杜英交给他的任务,还没有走出去两步,就开口提醒: “江左现在应该也在图谋淮南,尤其是谢镇西退下之后,此等重要位置花落谁家。 从关中前往淮南而不经过襄阳、大江,或是绕不过南阳,或是绕不过洛阳······” 谢尚的存在,对于江左和关中来说都是优势,毕竟两边都是谢家的人。 这也算是谢家把鸡蛋放在两个筐子里的典型案例。 但是现在新的篮子只有一个,到底把哪个鸡蛋放进来,的确也需要谢尚去判断。 谢安现在肯定已经派人北上淮南,跟在谢尚身边,可以有很多名义,无论是看望照顾,还是直接给谢尚打下手,而到时候镇西将军的位置恐怕也要顺理成章的交到这个人手中。 关中现在再跑去淮南,似乎有点儿为时晚矣。 “洛阳暂时还不会动,动则关中为众矢之的。”杜英沉声说道,“至于南阳······” 杜英回头,向东南看去,自信的说道: “南阳战局,并不会持续太久。” ————————- 南阳。 “南阳战事,便像是江南的天一样,这说下雨就下雨,说天晴就天晴。”谢奕在中军大帐之中来回踱步。 一群参谋们围着沙盘吵得不可开交,几名军中将领也都在低声议论着,时不时伸手在舆图上或者沙盘上比划比划。 见没有人搭理自己,谢奕心情更差,回头冷喝一声: “好了,别嚷嚷个不停了!” 将吏和参谋们顿时都屏住了呼吸,大眼瞪小眼。 谢奕径直问道: “南阳守军到底有多少,羌人的斥候到底什么时候能抓到一个活的,你们倒是说话啊?!” 谢湖拱了拱手,低声说道: “南阳的羌人应该在五千左右,和我军数量相当。羌人斥候现在派出来的已经越来越少了,和我军稍有接触便旋即撤走,所以根本没有办法抓到活口。” 谢奕皱眉: “无论是设下埋伏还是多派人手,想要抓到俘虏,总是有办法的。你们若是抓不到,那么余便亲自前去!” 话音还没落下,外面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何人在此放肆?!”门口的亲卫大声喊道。 营帐内的众人顿时紧张的都抓住佩刀。 但很快门外便没有了声音,接着帘幕一下子被掀开,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对着谢奕一拱手: “属下奉都督之命,率领轻骑五百,前来增援司马!” 谢奕眉毛一挑,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好儿子——谢玄。 “纵然是奉都督之命,也不能在军营之中纵马!”谢奕冷声说道。 谢玄却拍了拍手,一名亲卫押着一个被绑的分外结实的羌人走进来,谢玄指着此人说道: “军情十万火急,属下不敢怠慢。出武关之后,属下在武关道上发现一股羌人斥候,狭路相逢,他们没有跑掉,因此将其擒获。 已经进行了简单的审讯,羌人一路偏师从洛阳东南,沿着洛水深入熊耳山,想要切断武关道。 无论是奇袭武关,还是直接进攻南阳我军的侧后方,对于羌人来说都是不错的选择,司马觉得,羌人会选择哪一个?” 此话落下,大帐之中顿时乱作一团。 将吏参谋们惊诧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背后,他们还真的没有想到背后! 当然,这也是因为谢奕凭借着麾下士卒的精锐以及对南阳地形的熟悉,已经拉起来了一道完全覆盖南阳西侧的斥候网,城内的斥候基本上都选择避其锋芒。 结果谁曾想,羌人竟然会从后面冒出来。 他们没有留在潼关帮助雷弱儿,而是仍然打着南阳和武关的主意。 “姚襄,还真是好大的胆子。”谢奕一拳砸在沙盘上,南阳城外的王师,顿兵多日,俨然是被姚襄给耍了,“立刻回兵武关,截杀从熊耳山中出现的羌人。” “司马可知道会有多少羌人?”谢玄直接问道,“若是数量很多,那么我们这一支兵马根本抵挡不住羌人里应外合,所以应该选择突围。 若是数量不多的话,我军据险而守,扼住道路要冲,羌人纵然有千人,也很难突破我们百人所把守的险要之地。 属下已经把全部骑兵留下,先扼住几处山口,现在恳请司马调兵八百,协助防守。主要是把骑兵顶在山口、充当步卒,未免太浪费了。” 谢玄说的还算轻松,但是众人都难免产生了急迫感。 “可!”谢奕径直说道,“那便由你带着八百人回去,战斗急迫与否,也由尔来判断。” 谢玄却摇了摇头: “属下还有另外的想法。” “说来听听。”谢奕也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眼下南阳的僵局,归根结底在于谢奕不想把全部的兵马投入到攻城战斗之中,这样摆明了会让虎视眈眈的荆州桓温部得利。 谢奕已经得到消息,桓豁率军抵达襄阳,部分水师也沿着沔水北上,可是时至今日,他都没有收到襄阳王师北上南阳的消息。 也就是说,桓豁摆明了是来捡便宜的,什么时候城内城外的攻防两军都死伤惨重了,他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谢奕并不怀疑桓温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不计较手段,只在乎结果,这的确是桓温的作风了。 因此谢奕现在也很是憋屈。 谢玄不管是运气好,还是本来就有所怀疑而加大了搜索力度,能够撞上羌人斥候并且勘破羌人的奇兵阴谋,总归是把现在的局势撬开了一道缝。 既然如此,说不定谢玄还可以再砸出来一个洞。 谢玄径直说道: “姚襄麾下兵马,总共也没有多少,许昌又是多年战乱之地,远不足以作为根基,流民也所剩无几,多半被摧折或者掳掠。所以其麾下兵马数量应该和当时背叛王师时相差不多,既然如此,分兵一部分在潼关,一部分穿行熊耳山,还有五六千在南阳。 便是前面两路兵马人数未知,总数也不少于六千到七千。也就是说,现在真正空虚的,是许昌! 我军只要动用轻骑,奔袭许昌,或许真会有所斩获。而纵然无所获,以轻骑之行军快捷,也能摆脱羌人纠缠,重返南阳。”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五章 过许昌,向淮南 “中原地形地势,复杂胜过上郡。”谢湖忍不住提醒道。 谢玄的策略,给他们一种熟悉的感觉,自然而然的令人想到了谢玄在上郡所采用的战术。 轻骑飞掠,万军取首。 谢玄用极少的人数创造了关中王师不敢想象的奇迹。 显然他尝到了这样作战的甜头,打算在许昌复刻这样的奇迹。 但是纵然上郡的战报可能还不足为姚襄等人所知,进而对谢玄多加提防,在许昌这样的中原腹地作战,难度也可能会高于上郡。 一来是因为夏季快要到来,中原雨水逐渐增多,二来也是因为许昌被战火摧折过多次,谢玄可能很难和在上郡那样,掠夺氐人的粮草获得补给。 毕竟现在人丁最稀薄、饿殍遍野的正是中原。 已经有足足两代人,没有任何势力依据中原崛起,既是因为天下之中本来就是四战之地,也是因为这里已经不足以温养一方霸权。 谢玄急促的说道: “我们进攻许昌,并不是为了真正占领许昌,一旦发现城中守军还有不少数量,余就不会贸然强攻,而是制造大军压境的假象。敢问,若是诸位是姚苌,大概会怎么选择?” 一名参谋率先说道: “回师救援许昌,尤其是许昌可能还有不少羌人家小族人。” “谬也。”谢奕径直反驳,“姚襄此人,颇多野心,若是能成霸业,则抛妻弃子,都不算什么。” 经过谢奕这么一提醒,有参谋立刻附和道: “因此对姚襄来说,一旦知道我军可能派遣主力前往许昌,恐怕会坚定认为潼关或者武关方向兵力有缺少,如此,其必然会全军出击,进攻这些要冲之地,以求直入关中。” “许昌,并不是合适的立足之地,关中,大概才是姚襄一直想要图谋之处。” “既然如此,以轻兵掠地许昌,向姚襄传递我军倾巢而出的假消息,就能够在我们预设的战场,等待姚襄上钩。” 参谋们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谢玄忍不住咳嗽一声,猛地向下压了压手: “诸位,时不我待,现在可不能说个不停了。成,还是不成,你们决断。” 说着,谢玄负手而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谢奕的脸上不由的露出些诧异的神色,运筹帷幄、信心十足,这样的谢玄,让谢奕的确也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 看来上郡之战,真的为关中锻炼出来一员可堪大用的年轻将领。 参谋们纷纷点头,接着目光便在谢奕和谢玄身上转来转去。 最终还是得谢奕下决断。 而且轻骑进攻,这其中风险巨大。 让谢奕的儿子去冒险,在场的诸位谁都不敢开口。 谢奕也看向谢玄。 谢玄被老爹盯得,有些不自在的站好。 他是真的想去,这一点,谢奕早就知道了,否则这家伙进来第一时间不会喊“司马”,以“属下”自居。 军中法度虽然严明,但是谢奕并没有拒绝谢玄称呼自己为“阿爹”。 就算是谢玄不这么称呼,别人也知道他是谢玄的爹。 没有必要摆出来架子、装的那么冷漠。 这一次却是谢玄主动以官职称呼,自然是不希望阿爹或者所有人在作出决定的时候,过多的考虑他的身份。 “去吧。”谢奕颔首,“不过到了许昌之后,不用回来,继续向东,去淮南,去寿春。” 谢玄愣了愣: “此话怎讲?” “都督之前就已经下令,让六扇门抽调人手前往淮南,沿途各军,如果能够配合的话,都要尽量配合。”谢奕缓缓说道,“现在六扇门已经动身多日,包括南阳、许昌以及随在军中的,也就只有你这轻骑能够完成作战,然后追上他们。 六扇门是都督的心血,可一定要保护好。” 说到最后,谢奕的语气已经很郑重。 谢玄挑了挑眉,斟酌着谢奕的意思。 谢奕让谢玄前往淮南,显然不是为了保护六扇门。 这个理由有点扯,摆明了随口捏造的,或许只是为了提醒谢玄,到了淮南之后可以寻求六扇门的帮助。 否则的话,要说去保护一下关中的商贾,还勉强能说得通。毕竟南阳战事一起,从淮南到长安的一条直线道路被断绝,关中商队在淮南大概也进退两难。 不过关中商队前往江左,一般也是从襄阳南下了,很少有人会选择贴着淮水边界线前进。 至于谢玄前往淮南的真正目的,俨然应该是要应在镇西将军之位上。 谢奕也想要争夺这个位置,所以让谢玄去探探路。或者说,这背后本来就是杜英的意思。 倒是谢奕本人,以谢玄对阿爹的了解,倒是没有这么急功近利。并且淮南是被各方势力夹在中间的,生性豁达且喜欢自由的谢奕,不见得就愿去承受担任镇西将军的压力。 谢玄的目光在谢奕身上扫过。 不过以老爹现在和各方都有一腿的复杂关系,最后还真有可能大家在他这里达成妥协。 “属下遵命!”谢玄拱了拱手,径直向外走去。 “至于咱们的后路,谢湖,你走一遭吧。”谢奕接着说道,只有派出经验丰富的家臣,才能放心一些。 谢湖有些犹豫,因为这就意味着谢奕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信幕僚了。不过看谢奕说的坚决,谢湖也只好应诺。 “其余各部,准备攻城,都摆开架势,让城里的羌人们意识到,这座南阳城,是谢某的囊中之物!”谢奕接着朗声下令。 眉毛舒展、仗剑而立的他,不怒自威。 众将轰然应诺。 强悍的王师,在几日蹉跎之后,也要露出锋利的爪牙。 此时,大步走出营帐的谢玄,听到了背后的应诺,深吸了一口气。 阿爹还真是给了自己一个艰难的任务,先是斗羌人,然后还要跑到淮南去斗自己人。 只是不知道江左派出来的人,又是谁? “如何?”站在谢玄马前的年轻人,同样风尘仆仆。 正是郗恢。 跟着谢玄征战上郡,郗恢也经历了彻底的蜕变,尤其是在吕光的刀下九死一生逃出来,他看上去更稳重了几分。 除了手上功夫还差点,马背上的功夫已经不差于任何汉家轻骑,不再需要大家专门照顾他。 至少是一个合格的主簿了。 “走,去许昌!”谢玄翻身上马。 他的计划,自然早就和郗恢讨论过。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六章 权翼 郗恢顿时露出笑容:“我就说······” “许昌之后,还有寿春。”谢玄打断他。 郗恢的笑容逐渐僵硬:“寿,寿春?都督······” 说到这儿,他下意识的环顾四周,颇有点儿做贼心虚的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问道: “都督要对江左下手?” “明争还不算,暗斗而已。”谢玄摇了摇头,“早晚的事。” “王谢两家,这一次可是在自家地盘上啊。”郗恢打了一个寒颤。 “怕了?”谢玄瞥了他一眼。 “这倒没有。”郗恢的手抖了一下,无情的出卖了他的内心。 谢玄则大笑道: “等能活到那一天再说吧!” 说着,他狠狠一抽战马: “儿郎们,走!” 郗恢无奈的看着一骑绝尘的谢玄,也只好跟上,但还忍不住嘟囔: “想要好好活着,就那么难么?” 前方的谢玄,头也不回,也不知道是没有听见郗恢的声音,还是根本就没打算搭理他。 ——————————————- 南阳城。 石弹撞击城池的声音对于这座城池来说也变得稍显陌生,毕竟上一次南阳经历如此猛烈的战斗,还是在王师进攻关中的时候,苻生曾率领氐人前锋,出武关迎战桓温。 不过那一次战斗也主要是在野外展开的,南阳城本身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摧残。 而后来羌人偷袭南阳,就是直接化妆成商队、里应外合,赚开了城门,这主要是因为南阳守军的警惕性不足,再加上南阳守军的数量本来就不多,不少士卒都被桓温抽调南下了,因此南阳就是一个空架子,甚至有点儿类似于各方之间的缓冲带、三不管地区。 桓温既无经营南阳之意,南阳本身距离荆州的主体区域也有一段距离,所以桓温才能安心作壁上观。 南阳是正儿八经的中原北地州郡,你们中原各方,谁愿意要,谁就去打。 “这些南蛮,疯了不成!”南阳西门的城门下,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将领,正来回踱步。 石弹的砸击声、箭矢的呼啸声,以及城上城下士卒的呐喊声,甚至还夹杂着云梯车“嘎吱嘎吱”令所有守军都感到心寒的响声。 整个战场杀声鼎沸,也表明城外的进攻一方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准确说,已经不能称之为南蛮了。”站在年轻将领旁边,纹丝不动的中年谋士低声提醒道。 南蛮,指的是东南朝廷以及荆蜀等地的王师,而现在进攻南阳的王师,来自于关中,是从南阳西北过来的,所以称之为“南蛮”,的确有所不妥。 “现在是注意这些细节的时候么?我的子良兄啊,尔若是有什么奇谋妙计,就尽管说出来,可万万不能藏私啊!”年轻人无奈的说道,“这谢奕竟然真的跟疯狗一样进攻南阳,如今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旦城破,便绝无生路!” 那中年谋士正是姚襄麾下的首席谋主,权翼。 权翼,字子良,略阳人,是西北雍凉比较稀有的谋士文臣,一直追随姚家,从上一代的姚弋仲到这一代的姚襄,忠心耿耿。姚家不少决策举动,都是出自权翼之手。 而那年轻将领,则是姚襄的弟弟姚苌。 姚苌还年轻,但是已经被姚襄选定为接班者,这也是因为姚家现在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主动参与到关中之战,同样是因为姚襄想要尽快进入关中,避免一直徘徊在许昌这四战之地。 否则早晚要成为某一方大势力的炮灰。 因此姚襄想要培养姚苌,此次其亲自率领本部兵马前往潼关,而让权翼辅佐姚苌率军前往南阳。 把权翼都派遣给姚苌,几乎等于托孤了。 若姚襄要了什么不幸,那么权翼辅佐姚苌,仍然能够打着姚家的旗号转战南北。 然而姚襄带走的终归是本部主力,而姚苌麾下带来南阳的兵马,其实总共只有四千多。 王师斥候之所以探查出来羌人南阳守军的数量在六千,半是因为之前逃散的荆州留驻南阳的士卒为了避免自己的罪责而谎报军情、夸大其词,也半是因为整个行军过程中,权翼都命令多设炉灶,且入南阳之后,也广派斥候。 王师斥候根据羌人遗留下来的营寨痕迹,以及斥候的数量,得出对方的兵力不在自家之下,也在情理之中。 权翼这么做的原因,自然就是让敌人摸不清自家真实实力,从而不敢轻举妄动。 谢奕顿兵南阳城下多日,似乎也证实了权翼的计策是有效的。 然而这还没有消停几天,谢奕竟然大举进攻。 知道自家有几斤几两的姚苌,怎么可能不慌? “将军且莫着急。”权翼温声说道,“谢奕一开始没有进攻南阳,说明其有所忌惮,而我军斥候都是全须全尾返回,并没有被截杀和抓捕的,所以谢奕应该还不知道我军虚实。 其现在猛烈攻城,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个便是揣测到了我们虚张声势,而这种可能也就意味着潼关方向我军的调动已经被其所知晓。 既然我军能驰援潼关,甚至还能分兵熊耳山,那就说明南阳的守军数量不可能太多。 再加之谢奕本人性情刚烈,有猜测,就敢付诸行动去证明,之前咱们还在晋军之中的时候,和他也有过几面之缘,将军可还记得?” 权翼的语调不疾不徐,似乎不远处轻微颤抖的城墙还有他话语中所说的敌我各方,和他没有半点儿干系。 权翼的平淡,让姚苌也逐渐清醒和冷静下来。 他皱了皱眉: “这倒是,当时那谢奕可是一点儿好脸色也没有给我们。” 谢奕当时在军中将领宴席上对于他们这些南下羌人的态度,不能说异常厌恶吧,只能说不共戴天了。 要不是殷浩、桓温等人拦着,这家伙一甩袖子就走了。 当然,姚襄和姚苌等人也知道,这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为了生存反复无常。 对于谢奕来说,这种都是小人,完全不配被正眼所看。 权翼颔首: “因此这种可能还是很大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谢奕原本以突袭许昌为首要目标,轻军疾行,并没有携带太多的兵刃器械,所以其在等待后续的攻城云梯车、霹雳车之类的送过来,以尽可能减少伤亡。” 不等权翼接着说,姚苌自己就连连摇头。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七章 不如弃城走 姚苌伸出手,示意权翼先不要开口: “关中多能工巧匠,之前关中兵马横行无忌,就是因为有大量霹雳车和攻城云梯。 余不相信这些东西都是打造好了的,无论兵马行进何处,都要在后押送,那样耗费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 因此谢奕肯定是在这几天的时间里重新打造的。只可惜我们的斥候都被死死地压制在城池周围,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动向,不然只要看一看周围山里的树木有没有被砍伐就知道了。 而以谢奕的性情,恐怕攻城器械还没有打造完全,他就会着急先拉着一部分开始攻城,正好也起到试探一下我们虚实的作用。 可是谢奕一直等到打造了这么多的器械才开始行动,这说明在此之前他并无攻城之意,或者至少没有攻城的勇气。 所以余认为,子良兄的第一个揣测是更有可能的。我们还是要把敌人设想的聪明且难缠一些。” 权翼应了一声,脸色却开始变得有些沉重。 “子良兄,哪里不对么?”姚苌顿时变得有些紧张。 权翼是姚家谋主,其实也是代表姚襄过来的监军,既是帮助姚苌,也是充当监军的身份。 姚苌是不是有能力独自判断局势并且独领一军,到时候权翼肯定是要给姚襄禀报的。 所以姚苌不想给权翼留下坏印象。 权翼缓声说道: “若真如此的话,那是那就意味着我军的一切举动,都已被关中所知,关中杜仲渊兵马充盈、猛将如云,就算是见招拆招,也可以让我们所有的图谋宣告破灭。 更重要的是,杜仲渊本身就不是拘泥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人,我们和谢奕在南阳碰上,就是明证。 所以现在杜仲渊已知我军之部署,可是我军却还不是很清楚其是否还有后招······” 姚苌顿时也跟着脸色一变。 这就像是高手过招,自家底牌出尽,而对方仍游刃有余! “砰!”一声巨响骤然从两人头顶上传来。 灰尘四溅,木块横飞。 南阳西门的城门楼,半边垮塌下去,横梁竖柱,在承受不住巨大的、集中的压力之后,一边发着“嘎吱嘎吱”的响声,一边激起尘土飞扬。 城门楼的垮塌,意味着有不计其数的羌人士卒被活活压在废墟之下,也意味着这是向攻城的一方宣告,对方失去了最重要的防守措施。 果不其然,城墙外爆发出更加汹涌澎湃的欢呼声。 姚苌一把提起佩刀,向城门上冲去。 权翼却一下子拽住姚苌,径直说道: “将军,且不要着急!一时半会他们还攻不上来。” “那拦着我作甚?!”姚苌急促说道。 “南阳现在已经没有坚守下去的必要了,所以就算是城破了也无妨,破而后立,或许还是更好的选择。”权翼径直说道。 “那怎么可行?!” “现在的南阳可能守下去?” “为什么不能?” “挡得住谢奕,挡得住桓温么?” 姚苌对这个问题,犹豫了。 凭借这点兵马,自然是扛不住桓温进攻的。 “所以现在我们和谢奕打一个两败俱伤,没有意义。”权翼直接回答,“谢奕或许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要打造攻城器械,所以他甚至都没有同时从三面发起进攻,而是把全部的兵力和器械都汇聚在了城西。 这与其说是在强攻城池,倒不如说是在想办法赶我们走。因此现在只要将军上城,带着亲卫浴血厮杀,谢奕肯定会主动撤退。” “那还不早说!”姚苌一甩手,就又要向上冲。 权翼赶忙伸手拦住他: “等等,既然南阳根本守不住,那将军拼命征战,意义何在?只不过是徒增伤亡,然后便宜了桓温罢了!” 姚苌无奈: “那尔倒是说说,应该如何是好?” 权翼直接说道: “准备撤离南阳,我们要回许昌。” “为什么回许昌?”姚苌皱了皱眉。 “回许昌之后,观战局之后变。若我们的计策并没有被识破,那么奇兵出熊耳山,包抄谢奕后路,或者直接进攻武关,我军都可以从许昌再进攻南阳。 但若我们的计策被识破,那么这一路偏师已经是死人了。一路奔袭,没有携带多少兵刃器械,甚至就连粮草之类的都不足,因此只要能够扼住要冲,这一路偏师就进退两难了。 所以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再顾及这一路兵马,可以直接向其余方向发起进攻。”权翼建议。 姚苌好奇的问道: “还有什么方向?” “淮南!” 权翼如是回答。 “轰隆隆!”一声巨大的响声,连绵不断。 城门楼这一次彻底坍塌。 也侧面证明了权翼刚刚的想法,谢奕打造更多的石弹,把整个城门上的敌人死死压制住,却并没有发起进攻的意思。 否则现在,王师的投石机应该已经向纵深抛射,而士卒应该开始攀登城墙了才是。 “准备撤兵。”姚苌已经下了决断。 权翼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露出赞赏之意。 ——————————- 长安,都督府。 书房之中,只有杜英和谢道韫两个人。 一个背着手看着舆图,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则在静静磨墨,磨好了就擦干净手,坐在旁边看着杜英的背影。 “是不是坚韧挺拔、站如劲松,帅的一塌糊涂?”杜英头也不回的问道。 谢道韫错愕,这个没脸没皮的······不过她还是好奇的问道: “你怎么看知道我在看你?” “还真的啊!”杜英豁然回过头,眨了眨眼,“是不是很帅?” 谢道韫:??? 杜英接着一摊手,解释道: “不过只是诈一下罢了,没有想到竟然是真的。” 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堂堂大都督,威严临三郡,为什么这么孩子气?” “一直板着脸,岂不是很不舒服,而且你也不会喜欢的,不是么?”杜英笑道,说着,杜英已经凑到谢道韫身前。 谢道韫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 “那你乖乖的。” 杜英无奈的握住她的手指: “所以我在这里看舆图,你为什么也要跟在旁边?” 谢道韫笑道: “夫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走了,一走就有可能一两个月,所以妾身当然是倍加珍惜夫君在身边的时候。” 杜英有些惭愧,握紧了她的手: “余无愧于关中,唯有愧于阿元。”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八章 头疼的师兄弟 “我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就足够了。”谢道韫笑道,“但是每一次都必须要平平安安的回来。” “要是不能平平安安回来,那就不是大英雄喽!”杜英也露出笑容。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外面就响起匆匆脚步声: “启禀都督,武关急报!” 杜英顿时有些无奈,眼巴巴看着谢道韫。 谢道韫怔了怔,明白了杜英的意思,主动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推了他一把: “去吧,身为大都督,外面的人也都在等着你拿定主意,只在书房之中对着舆图,也不见得就能想出来思路。” 杜英有些不满足的砸了咂嘴,向外走去: “哪有什么思路啊,不过是想要在这儿清净一下罢了。师兄马上就要动身前往河东,最后的清净时光,怕也要没了。” —————————— 如杜英所料,此时议事堂上的确已经乱糟糟一团。 这大概就是群策群力的缺点。 不过参谋们的讨论还是很有章法的,计算兵马行军需要消耗时间的、计算粮草损失的、计算人力物力征调的,或坐或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或是捧着小山一样的公文念念有词,或是拨动算盘,甚至都看不到手的位置,只能看到一片残影。 “都督!” 杜英已经走到人群中间,这才有人注意到都督的到来,赶忙停下手上的工作。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 “和我打招呼的时候,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停下,甚至见到我了也可以不打招呼见礼。现在你们的一刻耽误、一刻分神,都有可能关乎到前线成百上千将士的生死。” 参谋们纷纷应诺,而他们的目光虽然转回到自己手头的工作上,余光却仍时不时的瞥向杜英的背影。 这样和他们不分尊卑的都督,显然才是值得大家拼命工作、誓死效劳的都督。 杜英一路走到沙盘前,看到了王猛的背影。 “什么时候去河东?” 王猛头也不回: “明天就动身,兵马已经渡过渭水,向蒲坂渡口集结,明日余带领亲卫轻装追赶。” “有信心么?” “若掌上观纹。”王猛淡然说道。 “那我就放心了。”杜英知道师兄从来不会说假大空的话,他既然这么说,那河东局势就可以放心了。 当然,杜英也知道,这是王猛这两天熬夜加班、分析之前各方情报之后得到的结论。 绝不是看一看沙盘,就能如此笃定的。 “那需要余担心的,便是潼关了?” “现在的主战场,怕已经不是潼关。”王猛却摇头说道。 “此话怎讲?” “尔若不过来,余便要差人去喊你了。”王猛伸手指了指武关外之前没有的标注,“武关八百里加急快报,羌人横穿伏牛山,轻兵直入武关道,结果被谢玄正巧撞上,抢占要冲,现在双方正在淅水河谷之中对峙。” “姚襄的手笔?”杜英问道。 “很有可能是姚襄的谋主权翼的手笔。”王猛将一份公文递给杜英,“这是王师之中留存的公文,详细记载了当时姚襄从河北渡过淮水投靠王师的经历。” 姚弋仲和姚襄父子曾经投靠后赵,作为后赵抵抗氐秦崛起的第一道防线,后来氐人彻底崛起,姚家父子便被抽调到河北平定冉闵,是导致冉闵兵败垂成的头号“功臣”。 而随着鲜卑人南下,姚弋仲又在三年前病逝,姚襄旋即联络王师,率部南渡淮水,投入谢尚麾下。 “当时的姚襄,和镇西将军一见如故。”杜英扫了一眼,笑道,“结果谁曾想,短短一年之后,殷浩北伐,姚襄就直接反叛,成为殷浩失败的罪魁祸首之一。 好一个一见如故啊!” “不过是乱世之中生身立命的些许本事罢了。”王猛叹了一口气,“这戏台上常说,人生如戏。 可不就是这样么?乱世之中,若是没有三分演技,谁又能信得过你?” “所以你怀疑姚襄反复无常,是权翼的计策?”杜英问道。 “不错,到头来,王师主力溃败,姚襄却能率部盘踞许昌,又一次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王猛斟酌说道,“殷浩北伐,是大势所趋,但殷浩和氐秦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最后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这背后必然是有人在小心调控、平衡双方,在关键的时候,于这滚滚大潮上顺势推一把。 谁从殷浩北伐之中获利最多——当然,这个获利也是说相对其原本所有之家底而言——那自然谁就是这个幕后推手。余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权翼更合适。” 杜英自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十有八九是正确的,毕竟历史上的权翼是王猛的左膀右臂,能得到王猛如此器重,肯定也是因为其有就算比王猛逊色,也不会逊色太多的能力。 “现在这权翼,还真是给我们出了一个好大的难题。”王猛接着说道,“羌人兵马,同样分成三路,那么其兵马主力到底在哪里?而权翼真正的目的又在何处?” 说着,王猛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了杜英的身上。 杜英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权翼,我怎么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王猛失望的回头。 “师兄,好歹你也算是本都督的谋主,这个回答合适么?” “我是雍州别驾,不是谋主。”王猛回答的很快,“也没有见你给我涨俸禄。” 杜英翻了翻白眼: “怎么思考计策安排的时候没有见师兄这般才思敏捷?” “因为跟你说话也不需要动心思。”王猛没好气的说道。 他这话一说出来,周围不少参谋们顿时噤声,大眼瞪小眼看着都督和别驾。 杜英也怔了怔,打量着王猛。 王猛好像也愣住了。 片刻之后,杜英率先笑了出来: “能让师兄都感到烦躁的事,看来这一次咱们真是遇到棘手的对手了。” 王猛自失的一笑,自杜英成为三州都督之后,王猛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会尽可能的维持杜英的威严。 师兄弟逐渐变成了上下级。 而刚刚王猛的一句话,好像一下子把两个人的关系重新拉回到了从前。 回到了那个山中面对天下大局,高谈阔论、互相给对方设置障碍,并且最终以对方皱眉连连摇头而大笑的日子。 杜英接着说道: “权翼的兵分三路,现在实际上已经被我们识破了。” 正文 第九百一十九章 各自变招 王猛快速接上话茬: “所以其必定也要变招,我们着眼之处,不过其能变招之处。” “武关道狭窄,围绕争夺,不过淅水谷地。当时王师便是在此上岸、直击关中,因此岳父军中,有不少对此地形地势熟悉的人。 坚守淅水谷地,并不是大问题。更何况既图谋已暴露,那武关也就有所戒备,羌人再无施展之地。”杜英指了指南侧。 “潼关本为雷弱儿所控,姚襄和雷弱儿是否能就战事的统率达成一致,尚且还是一个问题,更不要说是否可以击破潼关外的我军了。 邓羌彪悍,苻黄眉虽然可能不太想和我们合作,但总归是要给邓羌几分面子,也不可能坐看邓羌犯错,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担心过潼关······”王猛径直说道。 接着,两个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河东?” 河东,对于现在的关中来说,的确是一方还未涉足的土地。 但对姚襄来说,这是姚家父子曾经多次转战之地。 穷途末路之人,自然而然会想办法向着自己熟悉而敌人可能不太会瞩目之处逃窜。 河东,俨然是摆在姚襄面前最好的选择。 南下、西进都不可取,自然就要北上,总不能向东去和两淮王师、河北鲜卑人拼命。 “不,不只有河东!”杜英抓起来木杆,在沙盘上接连点了好几个地方,“从潼关前往河东,只是在风陵渡渡过大河这般简单。 可是南阳、许昌,应该还有为数不少的羌人兵马。纵然姚襄不考量这一路兵马的死活,他们还是存在的,并且是我们的敌人。 而这一路兵马,想要北上和姚襄汇合,何其难也!洛阳的周成,在这一次姚襄支援潼关的路上没有任何行动,大概也是知道姚襄的目标不是自己,而且对方就是行在路上的刺猬,没有多少肉,还可能被扎到手。 但若这个刺猬的刺没有那么锋利了呢?周成恐怕也会忍不住下嘴吧?再加上王师横行于南阳、潼关等地,这一路兵马,选择北上,也就等于将自己置之死地。” “他们也没得选······”王猛话音还没有落下,便骤然皱紧眉头,沉声说道,“淮南?” “不错,从许昌,到淮南,顺着汝水入淮水,一路上可是颇为顺遂啊。”杜英径直说道,“我们也不能小觑对手搜集消息的本事,说不定权翼已经知道镇西将军卧床不起,也就能够推测出江左、荆蜀各方会在寿春争权夺利。 大司马想要在襄阳冷眼旁观南阳战事,那么权翼又为什么不能收兵许昌,窥探寿春,也做这个黄雀呢?” “寿春,寿春······”王猛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这下寿春可真的要热闹起来了。 都督,若权翼在姚襄军中,则姚襄应该会挥师北上河东。若权翼在南阳军中,则其应该会率部重返许昌。 所以我军必须要出河东、击许昌,步步要走,步步不能错!事不宜迟,余不能再等了,即刻前往蒲坂军中。而许昌这边,恐怕就得交给都督了。” “师兄也觉得我应该走一遭?”杜英顿时好奇问道。 率军东出,杜英一直以来都有这个想法。 但是杜英又有所担心,既是因为凉州,乃至于关中本身,都存在根基不稳的情况,也是因为巴蜀、荆州等各方势力迟迟没有表露出对关中鲜明的态度,而河东的张平、北方的铁弗部等虽然都已经被杜英划入敌对势力的范围,但是他们也并没有明确露出过敌意。 所以这些人都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仇寇。 这些不稳定因素加起来,让杜英并不想轻易离开长安。 并且他在不久之前把长安城周围走了一圈,也发现长安的发展已经步入正轨,甚至说日新月异都不足为过。 关中各个府衙在杜英的指点下,举一反三,的确有很多让杜英都感到惊喜的创造和革新。 因此杜英更想要留在长安,既是观察这些或许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超前思想,是如何在这里生根发芽,并且发生一些令人惊喜之改变的,当然也是为了在一条道路可能走偏的情况下及时进行更正,以尽可能的减少走弯路。 而一旦杜英率军出征,自然就又把长安变成了“放养”状态。 最终所能得到的结果,总归是难以猜测的。 “现在或许还不着急。”王猛摇头,“谢镇西还在淮南一天,羌人就还翻不起什么风浪。 而且就算是谢镇西真的有什么不忍见之事发生,江左必然也早就派人前往寿春,等着接过来两淮兵马之权。 再加之大司马还屯兵姑孰,既有虎视江左之意,也有北顾两淮之心。要说大司马没有一点儿对中原以及青徐等地的图谋,那是不可能的。 现在的大司马,被挡在建康府门外,自然也需要一份有分量的功勋来敲开建康府的大门,让江左各家和司马氏彻底没有了拒绝他的理由。” 北伐,便是最好的敲门砖。 桓温北伐关中,虽不算半途而废,但是胜利的果实几乎都落入杜英的手中,所以他还是需要寻找另外一块敲门砖的。 羌人若贸然南下,就是把这块砖往桓温手上送。 “所以······”杜英一时也有些糊涂了。 “等!”王猛只说了一个字。 杜英若有所思。 而旁边的参谋们则一人拿着一支炭笔,“刷刷刷”写个不停。 他们之前分析问题和策划战术,目光所及,只是自己负责的那个区域,因此现在王猛和杜英把所有的情报串联起来,得到的这个令人震惊的结论,整个过程,显然都值得参谋们思考和学习。 王猛看了一眼他们,还是解释道: “如今各方都虎视淮南,却都不先动,就是因为谁先动,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只能等,等风云变幻,等有人按捺不住。 当然了,只要表面上风平浪静,下面如何暗流汹涌,都没有关系,因此我们尽可以派遣人先去淮南探路,但都督本人不可擅动。 姚襄不动,谢安不动,桓温不动,那我们也不动。” “只能这样了。”杜英笑了笑,“甚至关中还要摆出无意插手淮南之姿态。看来余更得老老实实的待在长安当忠臣了。” 各自变招,各有新的谋求。 正文 第九百二十章 乱世不等人 杜英和王猛,大概已经是这个时代无解的组合了。 但是他们所面临的对手,从苻坚到吕婆楼和吕光父子,从姚襄姚苌到王羲之和谢安,再到未来很有可能要面对的鲜卑慕容、铁弗赫连,这些无一不是当世之豪雄、历史上名声赫赫的人物。 只能说这乱世,将星璀璨、人才荟萃。 因此王猛和杜英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己所能,考虑到所有的可能并且把自己手中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接下来,就只能看这风云,如何流转。 “乱世嘛,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王猛总结道。 杜英伸手撑着沙盘,默默注视着上面的一面面小旗帜。 王猛自然也注意到了杜英的这个动作,知道杜英的压力也很大,压低声音说道: “广积粮,没有坏处。当忠臣、缓称王,也多半是好处。” 杜英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打趣道: “是不是还得高筑墙?” 王猛愣了愣,显然他不可能明白杜英这句话中的“用典”。 杜英越过这个话题: “现在来看,我们需要看潼关和南阳的战况了。” “重要的是潼关,南阳那边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大司马既屯兵襄阳,肯定还是想要拿回南阳的,我军在南阳根本无法长久驻足。”王猛径直说道,“南阳战事之关键,在变,看我们如何变阵,这个刚刚我们已经说过了答案。 但是潼关这边的战事,原本是我们十拿九稳的,而现在能不能顺利结束,又能不能牵制住雷弱儿和姚襄的兵马,减轻南阳方向面临的敌人数量,让我们有更多回旋余地。” 杜英的目光落在沙盘上。 潼关,十拿九稳,那是因为只对阵雷弱儿的残兵败将、无根之萍。 如今多了姚襄呢? 变数,自己大概是整个时代最大的变数了。 可是围绕自己而变的时代,又会变成怎样面目全非的样子? —————————————— 当雷弱儿坚守潼关城池不出之后,邓羌所能采取的策略,也就只剩下了强攻这一种。 十多台霹雳车贴着羌人弓弩的射程范围抛射,其主要目标已经从城墙转移到了城墙后面,阻断新的守军增援城墙。 王师士卒们推动着足足四台云梯车向着城墙逼近。 以华阴乃至整个关中为依托、摩拳擦掌几个月的这一场潼关之战,显然耗费了王师很多心血,并且底气十足。 “雷弱儿打的还真是顽强啊。”邓羌站在点将台上,凝望着城墙。 城墙上的床弩,不断地咆哮、抛射箭矢,一支支箭矢在王师士卒之中纵横,所向披靡。 但是其很快又会遭到王师投石机和床子弩的疯狂报复。 可又有新的床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钻出来,让王师防不胜防。 双方你来我往,都可以称得上拼尽全力。 看着城墙上犹然飘扬着的“秦”字旗号,站在邓羌身边的苻黄眉,一时间有些恍惚。 随着上郡吕婆楼势力的覆灭,如今偌大的天下,还打着“秦”之旗号的,也就只剩下潼关的雷弱儿了。 不错,事到如今,雷弱儿虽然没有半点儿像是想要复辟氐秦的意图,而且其收拢氐羌,尤其是羌人流民,麾下的亲信和将领绝大多数都是羌人,因此其自立门户的心思也不言而喻。 秦,不过是一个收拢氐羌流民的招牌罢了。 但至少,这还是秦的旗帜。 而自己身为秦的上大将军,竟然在指挥进攻一个竖着大秦旗号的势力。 这其中的荒诞和滑稽,让苻黄眉无所适从。 “岳父若是看不下去,便早点回去歇息吧。”邓羌瞥见了苻黄眉很差的脸色,低声说道,“攻城一时焦灼,恐怕很难在转眼之间分出胜负。 等会儿若是还僵持不下的话,余便亲自率军先登。若消息属实,那这潼关城中,属于姚襄的兵马也没有多少,主要还是雷弱儿收拢的流民罢了,想必雷弱儿也是打着援军不久就会抵达的旗号,哄骗这些士卒拼命。” 听着邓羌的话,苻黄眉只是沉默。 邓羌看他不说话,便要向下走去。 苻黄眉却伸手拦住他: “且慢。” “怎么了?” “先登破敌,自有前锋去做。如今尔是主帅,应当坐镇中军,怎能轻易便亲自上阵。”苻黄眉沉声说道。 “前锋无法破敌,则余当率众破之。”邓羌回答的慷慨。 “若真如此,则是军队操练之过,主帅以身涉险,则将军队之存亡,系之一身,这是主帅鲁莽之过,为何要把一军训练之小错,变成一人之大过?”苻黄眉沉声说道。 邓羌一时楞然。 “你之前只是一个合格的先锋,但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帅。”苻黄眉淡淡说道,“若是攻城需要有人来的话,那至少我应该站在你的前面。” 邓羌的目光扫过苻黄眉,笑道: “岳父所说,是气话还是真心话?” 苻黄眉苦笑,这个答案,他好像也不知道。 邓羌接着说道: “或许岳父比我更适合站在这个位置上。” 他指了指自己刚刚站的位置。 苻黄眉皱眉: “还是慎言。毕竟······余是前秦余孽。” “但都督从来没有追究氐秦皇族罪名的意思,而对于氐羌各族的要求,也只是多了几年赋税罢了,甚至王师和流民掠夺的一些氐羌人之财产,也都原数奉还。”邓羌解释道,“都督的胸怀之宽广,或许真的超出我们所有人的预估。 因此以岳父之才,都督应该还是很愿意用的。尤其是如今这一战,若论对雷弱儿的了解,王师之中,又有谁能够胜过岳父?岳父切莫推辞,指挥三军,非你莫属。” 苻黄眉打量着他,他看向邓羌,觉得邓羌脸上的笑容的确很真诚。 可又感觉这好像是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套路。 这家伙,好像变聪明了,知道赶鸭子上架了······ 苻黄眉叹了一口气: “也罢,你去吧,这里有我。” 刚刚邓羌的话也提醒了他。 关中还有好多的氐人和羌人流民,同样已经安顿下来,这些人现在无疑都处于社会的底层,所以他们也需要有人带领,有人为他们争夺话语权、为他们发声。 曾经的雷弱儿,就是在氐人的朝堂上扮演着为羌人发声的角色。 诸如姚弋仲等羌人,或许看不起雷弱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雷弱儿也是羌人里的豪杰。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一章 苻黄眉挂帅 如今,大概也到了苻黄眉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 而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献上一份投名状,向杜英证明自己的忠诚、表达想法。 眼前的潼关,就是很好的选择。 邓羌已率领亲卫向前锋的方向行去。 对于这等万人敌来说,点将台,的确不是他应该站着的地方。 “传令,弓弩手向前压制,霹雳车向后收缩二十丈,轰击城墙。攻城步卒,在半个时辰之后,发起进攻!”苻黄眉的命令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潼关城外的王师,也真的顺从他的命令各自变换阵型。 原本久攻不克、疲惫的步卒们逐渐退下来,箭矢和石弹再一次覆盖城头。 苻黄眉的计策自然也很简单,将之前的连续但兵力比较分散的进攻转变为一战定胜负。 用石弹和箭矢彻底压制城头之后,由邓羌率众登城,能不能破城,就看邓羌的了。 这大概是最能让邓羌发挥出来其威慑力的方式。 但是这样也是有坏处的,一旦这一次攻城仍然失利,那么将会对王师的士气造成很大的打击,乃至于跌落到万劫不复之处。 而在点将台下不远处,华阴太守任群正匆匆行来: “伯夷兄可在点将台上?有从关中送来的军令!” 站在台下的几名中军护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道: “启禀太守,邓将军把指挥权交给了苻,苻黄眉,自己已到前锋军中。” 苻黄眉入军担任邓羌的幕僚,这是杜英允许的,但是其一直以来都很低调,只是以私人的身份,并没有任何官职在身。 所以大家虽然知道不少明摆就不是邓羌这种直肠子人能够做出来的决断和拟定的计策,十有八九都是出自苻黄眉之手,但是对方身份如此敏感,谁也不好多说什么,平日里不能说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但也都尽量回避。 因此现在护卫们也觉得格外古怪。 任群显然也有些诧异,不过旋即笑了笑: “他若愿意,自然也好,尔等以后应当以将军称呼之。” 护卫们连连应诺,任群则拾阶而上,看到了有条不紊下达命令的苻黄眉,微笑着说道: “苻将军,都督府军令,姚襄可能率军从潼关撤离、伺机北渡,因此我军务必尽快突破潼关,衔尾追杀,切不可让姚襄扰乱到我军在河东的部署。” 苻黄眉对于任群的这个称呼,显然也有点儿不适应。 又一次成为将军,可已是异人。 任群却毫不在乎的说道: “都督之前就曾断言,将军本就应当在战场上发挥余热、尽指挥千军万马以平天下之梦想,而不应该后半生蹉跎,养老关中。 既然为将,马革裹尸,总胜过垂老院中,不是么?” 苻黄眉也露出笑容: “都督,还真是把握的住人心啊。” “将军善于将兵,多多益善,而都督善于将将,这也是应该的,否则为什么他是都督呢?”任群随口说道。 苻黄眉却是脸色微变。 善于将将,这典故从何处出来,任群也是一个读书人,显然是不可能不知道。 他说的随意,岂不是说明,杜英已经毫不吝啬于展示其野心,以至于任群这种杜英的亲信,都已经浑然不当回事了? 不过这对于苻黄眉来说,也不是坏事。 氐人和羌人,若是能为杜英而战,并且在横扫天下的战场上有自己的闪光之处,那么关中汉人自也会敬佩于他们。 氐羌各族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君不见,三国时期,季汉赖以扼守边陲而撼动天下,也有以羌人为主的无当军的功劳。 苻黄眉对着任群一拱手: “也是有劳太守在都督面前美言了。” “我其实也没有说什么,都督心里清楚得很,不需要我们提醒。”任群笑了笑,将手中的军令递给苻黄眉,“所以苻将军,接下来就要交给你了,余还是保障你们的兵马粮草就是!” 说罢,任群还真的施施然转身离开。 苻黄眉掂了掂手里的军令。 以一个战败之国皇室子弟的身份,在中军发号施令、统率千军万马,而身边甚至连一个监军或者掣肘都没有。 这种感觉,奇妙的很。 “都督既然信任我,那便······放开手脚和雷弱儿、姚襄较量较量。”苻黄眉喃喃说道,“雷弱儿这些年收拢羌人之心,也并不是秦之忠臣,至于姚襄······ 当年姚家就像是疯狗一样撕咬大秦,我们之间,的确还有一笔账没有算!” —————————————— 手起刀落,复手起刀落。 邓羌浴血而战,宛若杀神降世。 潼关城墙上,雷弱儿的将旗,就在距离邓羌不足十丈的位置飘扬。 而邓羌,也真的看到了将旗下的雷弱儿。 “杀此贼者,赏金千两!” 这声音,倒不是雷弱儿发出来的,而是站在雷弱儿身侧,甚至还想向其身后躲一躲的年轻人喊出来的。 这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奉雷弱儿之命结交路过潼关之青年人才,还和杜英、苻坚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雷论。 事到如今,雷论当时办的那些糊涂酒席,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大概很多年后,世人会津津乐道于杜英和苻坚等当世之枭雄曾经以这样一个谁都想不到的方式完成了第一次会面,也是他们或是短暂或是辉煌的人生之中为数不多的会面,却很难再记得省,主持宴会的人是谁。 雷弱儿将雷论带在身边,而不是让雷论先走,显然已经抱定了父子战死在此,成就一番佳话的打算。 不过很明显,雷论还不想死。 否则,此时躲在雷弱儿身侧大喊大叫、许下一些口头承诺,还不如直接率众杀上去,或许还能战死的轰轰烈烈一些。 雷论的喊声,让邓羌不屑的吐了一口吐沫。 赏金千两,现在的雷弱儿,哪里来的这般财力? 至于雷弱儿本人,看向雷论的目光之中也难免流露出一些失望之色。 没想到自己最后培养出的,是这样的儿子。 “为父有错啊。”雷弱儿喃喃说道。 “阿爹?”雷论不明就里,便看到雷弱儿提着刀,越众而出,直扑向邓羌,这让雷论瞪大了眼睛,“阿爹!” 阿爹,你怎么也想要那赏金千两? 没有你,我上哪里去找那么多金子去? 哦对,那不知道还剩下多少的钱财,本来就是你的。 雷论此时已经晕晕乎乎,小步小步的向后挪动,似乎在寻找逃走的机会。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二章 姚襄何在 雷弱儿听到了身后的呼唤,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既然儿子也这般无能,那我们父子今日战死此处,成就英名,大概也是好的归宿了。 总比让雷论活着、丢人现眼来的好。 雷弱儿的身形高大,而当他越众而出的时候,羌人士卒们也爆发出高昂的呼喊声。 邓羌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到了雷弱儿的身上。 他舔了舔嘴唇,这才是邓羌一直以来想要寻觅的猎物。 在地上重重一蹬,邓羌已如霹雳车的石弹一样弹射出去。 关中工坊专门为他打造的斩马刀,砍瓜切菜一样切开挡在他面前的几名羌人士卒。 刀的势头一直没有减弱,一直到前方骤然响起“当”的一声。 恍如炸雷一般。 火花四处迸溅,足可见双方力道之刚猛。 邓羌的斩马刀,嵌入了雷弱儿的佩刀之中。 两把兵刃骤然分开,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好几下猛烈碰撞。 周围的士卒们看着这两道交错在一起的身影,一个个面露惊叹之色,甚至都忘了杀敌,更甚至他们所掀起的阵阵刀风,令人心底发寒,整个城墙上一时间都没有人有胆量稍微靠近一些。 更何况本来在这种高手的对决之中,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说是在添乱。 两道身影骤然分开,邓羌看着自己手上满是细小豁口的刀,再看看已经把断刀丢在地上的雷弱儿,自然知道,自己和雷弱儿的实力相差无几,主要的差距显然还是在兵刃上。 关中新打造的兵刃,俨然给了他充足的底气。 雷弱儿的衣甲,被邓羌最后劈开他兵刃的那一刀所划破,不过当时刀的势头也已经到末端,因此这伤口并不深。 雷弱儿也在打量着邓羌手中的刀,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 “看来你们在长安这些时日,真的做出来点儿成就。” 邓羌淡淡说道: “我家都督之才,远胜过之前关中任何一人,所以有所成就,情理之中。” “否则大概也不会让你这般死心塌地吧。”雷弱儿哼了一声,“尔可还记得自己曾经是大秦将领,甚至还为苻黄眉所救?” 邓羌脸上露出些许奇怪的神色。 如果雷弱儿知道,此时苻黄眉正在军中指挥王师对城池发起进攻,又该作何感想?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吧? 投降也就算了,而且还做带路党。 不过这种神色也就是在邓羌脸上一闪而逝,他提着刀,再一次向雷弱儿冲过来。 趁你病,要你命,这才是战场杀戮的真谛。 邓羌自是不可能给雷弱儿喘息之机。 不过雷弱儿好像也没有想要挣扎之意,他甚至都没有再去拿一把刀。 一个人,摆出拳架,孤零零的迎战提刀纵身而上的邓羌。 刀光闪过,雷弱儿的首级飞出。 在临死前的最后,雷弱儿瞪大眼睛,向着东看,满是怨念和愤怒。 也不知道他最后心中所怨的,又是谁? 邓羌一把抓过他的头发,举起首级,往后面一甩,目光之中满是杀意,看向关城上的所有人: “雷弱儿已死,谁还敢再上?!” “阿爹,阿爹!”雷论哭喊着想要扑上来,但是被不知道谁的尸体绊倒了一下,但是他仍然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凑上前,抱住了雷弱儿的尸身。 对于完全就是一个纨绔子弟的他来说,雷弱儿死了,他的天自然也就直接塌下来了。 “你,你杀了我吧,我跟你拼了!”雷论颤颤巍巍的拿起来一把刀,挺刀迎上去。 邓羌瞥了他一眼,对于这种完全依靠雷弱儿荫庇的公子哥自然没有多少好感,直接成全了他。 雷论看着刺入自己胸膛的刀,有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喃喃说道: “原来,原来你真的敢······好痛!” 邓羌问道: “姚襄在何处?” “姚襄,姚襄?!哈哈哈!”雷论吐出一口血,笑了笑,已经没有了声响。 “能不能说重点?”邓羌将他的尸体一脚踹开,很是无奈。 不过估计就算不是将死之人,他也不会愿意说。 周围的羌人士卒们看着交错倒在那里的雷家父子,都陷入沉默,很快,便响起兵刃掉落的声音,一名名士卒都放下了手中的兵刃。面对邓羌这样的对手,他们实在是没有厮杀的勇气了。 “姚襄何在?!”邓羌环顾,大喊道。 “姚襄······姚襄一个时辰前就率军向东走了。”一名羌人小校慌忙回答,“其麾下大概有千余人。” 姚襄的主力,包抄武关被堵住,再加上一部分兵马在南阳,所以剩下千余人也差不多。 邓羌当即匆匆向城下冲去: “打开城门,随我追杀姚襄!” 至于雷弱儿的尸体,邓羌看也没再看一眼。 曾经的雷弱儿,的确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过现在,他应该随着上一代人作古。 新的时代,已无他们的容身之处。 潼关城门轰然打开,城外的王师涌入关城。 这也意味着这个关中的东大门终于落入都督府的掌控之中。 而苻黄眉和邓羌很快就有默契的率军越过潼关,衔尾追杀姚襄。 —————————— 潼关东北,大河岸边。 河滩之上,一条条渡船和临时扎起来的羊皮筏子已经准备妥当。 姚襄仗剑站在河滩上,这大河之水汹涌奔流,两岸的河滩,松软易陷,因此时不时就得挪动一下,更换地方。 “将军,请上船吧!”一名亲卫急促的说道。 姚襄看了一眼还在排队等候上船的士卒们,咬了咬牙,也只好先涉水上船。 这些时日,姚襄已经做好了潼关失守的准备,派遣了不少士卒前来河边打造船只。 他很清楚,返回许昌的路,不会那么太平,因此北渡河东,去自己熟悉的土地,或许还能寻觅到喘息之机。 然而时间还是太少了,并且姚襄也不能大张旗鼓的这么弄,所以只能又临时扎羊皮筏子。 突然间,姚襄感觉背后一阵发凉,他下意识的向西看去。 雷弱儿并没有打算跟着自己一起走。 他要留在潼关,大概是做了战死的准备,要给那个他至死都在宣扬的大秦殉葬。 既然如此,姚襄自然是不可能跟着雷弱儿一起死的。 无论是调集兵马南下武关,还是提前打造船只,姚襄都在图谋关中并且为自己准备退路。 雷弱儿应该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有戳穿姚襄。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三章 河边的羌人 大概是因为雷弱儿和姚襄,顶多算是盟友,都不能算是同僚。 雷弱儿借助姚襄的力量,也不过是想要撑过一天是一天。 而姚襄眼巴巴跑来增援,只是为了伺机吞并雷弱儿的部属。 两个人相互利用,又各怀鬼胎。 不过到最后,主动抛弃雷弱儿的终归是姚襄。所以雷弱儿到最后也没有打算将军队的指挥权交给姚襄。 因此姚襄知道,雷弱儿在临死的时候,应该会很怨恨自己吧? 若是自己的兵马还在,潼关应该还可以坚守一段时间。 可是这样做的意义呢? 不过是成全雷弱儿的忠烈之名罢了。 姚襄才不是这种大善人。 怨恨就怨恨吧,背后发凉也没办法。 马蹄声阵阵,岸上放哨的士卒传来惊呼声。 姚襄惊诧的看去,烟尘滚滚,几支流矢已经飞掠过来。 王师追过来了! 原来背后发凉不是因为雷弱儿的怨愤,而是因为死亡真的贴了上来。 姚襄自嘲的一笑,旋即大吼: “上船,快上船!” 下一刻,箭矢呼啸而来,横扫整个河滩,不少羌人士卒应声倒下,其余的士卒也都慌了神,着急忙慌的向着羊皮筏子和船只冲去。 原本井然有序的河滩,瞬间陷入混乱。 十余名骑兵冲在最前面,宛如利刃一样,直接刺入河滩上的羌人士卒之中。 不过他们也没有能肆意冲杀太久,很快就发现战马的移动逐渐减慢。 河滩的泥泞就像是一层伪装,欺骗了姚襄等人,也自然欺骗了王师轻骑。 率队冲在最前面的正是邓羌本人,他察觉到战马难行之后,没有丝毫犹豫,从马背上跃起,直接滚落在泥滩中,虽然这样显得有些狼狈,但是至少可以避免直接陷进去。 几支长矛同时刺向邓羌,但都被邓羌躲过去,他起身,挥刀横扫,那些一样在河滩上行动不便的羌人士卒,仓皇躲避,却因为力道没有用好,一个个东倒西歪。 邓羌也懒得管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追向姚襄。 此时姚襄已经行到没过小腿的水中,两名亲卫连拉带拽,将他带上羊皮筏子。 身后的士卒们,仍然还在挣扎着想要逃窜,因为更多的王师步卒已经出现,所以现在其实和他们交手的只有十几名骑兵,但是也没有回身杀敌的勇气。 一艘艘木船和羊皮筏子逐渐驶离河岸,岸上的士卒们举起手臂,发出一阵阵哀嚎。 他们怨恨姚襄将他们带到潼关,又把他们丢在这里,他们向着敌人跪下,乞求他们能够获得敌人的宽恕和仁慈。 姚襄死死咬着牙,霎时间他感受到一道道目光汇聚在自己的身上,周围的这些士卒们,或是担忧、或是恐惧,总之感受不到一点点的信任。 显然他们也害怕有一天会被姚襄这样抛弃。 “嗖!”一声锐啸骤然响起。 “将军小心!”一名亲卫大喊道,一下子按住姚襄。 羊皮筏子在剧烈的颤抖,而一支箭矢直接钉在了姚襄的肩膀上,显然原本是对着姚襄的背心射过去的。 在岸上,邓羌收起来弓,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 射中肩膀,还不至于要命。 他回过头,扫视着那些跪倒在河滩上的羌人,冷声说道: “押下去。” 邓羌虽然杀的上头,但还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 这些苦苦哀求并且控诉姚襄罪行的士卒们,活着,显然比死了好。 操控舆论、宣扬关中新政,如今邓羌等人也都意识到了这样做的重要性,自然不介意多给关中的各个报刊准备一些新的素材。 剧烈摇晃的羊皮筏子上,姚襄强忍着疼痛,狠狠一拍羊皮筏子。 虽然他已经损兵折将,麾下所剩无几,但只要到了河东,总能寻觅到机会。 这一次让我逃出生天,下一次,一定要把今日所受,加倍奉还! ——————————- 长安。 “潼关已破,雷弱儿父子战死,姚襄渡河向河东逃窜,其麾下士卒只剩下几百人。”一名参谋急促说道。 “别驾身在何处?” “已率军渡过蒲坂,沿路并无河东军队阻拦。姚襄渡过大河的消息也告知别驾,别驾派遣一路偏师前去阻拦。” “别驾有没有说什么?” “请都督不要担忧,数百残兵翻不起风浪,且现在的河东已经不是当初姚襄纵横所向的河东,或许我们还可以借助姚襄,去挑衅张平。否则的话,我军贸然向前试探进攻,有可能会落入张平的圈套之中。”那参谋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军文递给杜英,“这是别驾送来的文书。” 杜英接过来,沉声说道: “那南阳可有消息?” “南阳城破,姚苌率众向许昌逃窜。” “用了几天?” 几名参谋们面面相觑,甚至其中一人还低下头来看了一眼,确认了一下,方才回答: “一天······” “怎么会?”杜英皱了皱眉。 南阳的战况,竟比杜英预料之中的还要顺利。 旋即,杜英眉毛一挑: “姚苌去往许昌之后,是不是又直接向着其余地方逃窜?谢玄既率领轻骑前往许昌,可有遭遇姚苌?除此之外,熊耳山中的那一支羌人兵马去往何处了? 对了,还有洛阳的周成,提醒邓羌,务必要小心周成袭击我军!” “报!”一名传令兵冲到门口,“新安急报!” 新安就在崤函古道之中,是面向洛阳的门户。 参谋们顿时用古怪的眼神看向杜英,不会真让杜英给说中了吧? “启禀都督,周成率军掠扰新安,试探我军虚实,我军示敌以弱,诱其前出,歼敌大半、缴获无数,周成仅以身免!” 参谋们的震惊立刻又变成惊喜。 这难道就是预判了周成的预判? “邓羌有这般本事了?”杜英诧异的说道,那家伙的心思,远没有细腻到张飞绣花的地步。 传令兵苦笑道: “中军指挥的,是苻黄眉,自王师突破潼关,沿着崤函谷地一路扫荡的过程中,邓将军都充当前锋,并未履行主帅之职。” 众人皆面面相觑,顿时有一种心情大起大落的感觉。 毕竟在他们的想法中,苻黄眉是氐秦余孽,能够被留下来,多半也是为了稳定邓羌的情绪,少半则是希望苻黄眉能够发挥余热,指点一二。 但从来没有想过让苻黄眉主持战事大局。 正文 第九百二十四章 赏罚分明 苻黄眉愿不愿意是一回事,大家信不信任苻黄眉,是一回事。 “现在苻黄眉也是自己人了。他既然愿意指挥,那就说明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杜英先笑了一声,露出轻松的神情。 关中如今收纳的氐羌各族人也不少,是时候树立起来一个典型了,显然苻黄眉就是不错的选择。 再配合上关中报纸的鼓吹,氐人和羌人彻底融入关中,大概也不是很长远的事了。 夜长梦多,杜英实在是不敢拖下去。 “传令,苻黄眉遥领略阳太守,为潼关王师副帅,许其统带大军。”杜英径直说道,“至于邓羌,擅离职守、以身涉险,扣除俸禄三月,写一份公文反省自我,送到长安来!” 参谋们应诺。 略阳,是苻家祖籍所在,氐人和羌人或许没有汉人那么重视家族和祖籍,但是人说苻氏,少不得要说略阳苻氏,因此这也是苻氏不能忽略的发源和象征。 所以让苻黄眉遥领太守,自然表明了杜英的善意。 而任命苻黄眉为副帅,显然也等于肯定了邓羌和苻黄眉的想法,当然,对于这两个人私自交接主帅权柄,杜英也不能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自然要惩罚邓羌。 不过邓羌应该也会明白,自己受到惩罚,是用苻黄眉得到封赏,甚至是整个关中的氐羌两族彻底得到宽宥,甚至都督府已经允许他们在军中立足和发声换来的。 就算邓羌不明白,苻黄眉也会明白的。 杜英之所以想要重用苻黄眉,既是因为氐人和羌人在关中的重要性仍然不可忽略,也是因为杜英本来就知道邓羌是一个莽夫,所以杜英必须要想办法为邓羌配备一个足智多谋的幕僚,甚至还得在需要的时候承担起指挥大军的责任。 显然苻黄眉就是不二人选。 说来也是有趣,历史上击杀姚襄的正是苻黄眉和邓羌。 杜英也没有料到,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击败姚襄的,正是这一对组合。只不过和历史上不同,姚襄这一次侥幸逃出生天。 “这个消息要着重在报纸上宣扬,无论是苻黄眉还是邓羌,都不能落下,苻黄眉这边,是要让氐人和羌人意识到,即使是前秦的皇族,也不一定有杀身之祸,甚至还能为都督府所用。 至于邓羌,则是要让百姓认识到,都督府的政策并不是朝令夕改,违背了军规律法就要受到责罚。”杜英接着说道。 “但是这样会不会让邓将军丢了颜面?”一名参谋低声提醒,“邓将军此时正率军在前线厮杀,消息传过去,将士们恐怕也会替其打抱不平。” “赏罚分明,才是强军。”杜英摇头,“而且正是要在报纸上同时报道好的和坏的事,让大家意识到,人无完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要让大家意识到,都督府并不会偏袒或者破坏规矩,一诺千金、律法森然。 报纸只有尽可能地保持公平公正的口吻,才能让更多的人相信你报纸,只要我们的报纸还具有公信度,那么就可以在关键时候号召更多的百姓。 更何况事到如今,我们的对手大概还没有意识到报纸的好处,因此我们更要想办法把报纸做大、做强,使得关中的喉舌成为天下的喉舌。” 参谋们似懂非懂,不过杜英这句话主要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他们只需要传达给新闻司就可以了,至于他们本身,只需要知道报纸可以在关键时候可能发挥超乎寻常的作用,从而在制定计划的时候有所考虑便好。 ———————— 夜色已深,但是都督府灯火通明。 王师出动,从河东、潼关和南阳三个方向发起进攻,这是之前关中从未有过的大手笔,自然也就意味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粮草消耗和人力需求。 也就是得赖于今年春耕准备的还算充足,再加上各地水利、工坊等设施的搭建基本上都在开春之前完成,才能一下子征调这么多民夫。 但是整个关中也的确在承担巨大的压力。 任何一处兵败,都有可能导致极大的人员损耗和粮草损失,这都是关中承担不起的。 不过就目前情况来看,王师的进展倒还算顺利。 “进驻南阳之后,不可久留,当速速前往许昌,但是从南阳到许昌,补给又会变长不说,一旦我军让出南阳,桓豁必然会出兵接管。在拒绝对方接管上,我军并没有充足的理由。”杜英拿着一支炭笔,在舆图上画了一条虚线,表示王师从南阳向东的行军路线。 谢道韫掌着油灯,站在他身后,沉声说道: “这就意味着阿爹将会成为一支孤军,除非其沿着汝水和颖水前往淮南,才能从伯父那里获得粮草增援。” “淮南啊······”杜英皱了皱眉,“现在的淮南,越来越热闹了。” “兵家必争之地,情理之中。”谢道韫柔声说道,“夫君也派遣了不少人到淮南打探消息,至今还没有什么回讯么?” 杜英摇了摇头: “南阳战事波谲云诡,还没有定论,通往淮南的道路已经断绝,只能通过襄阳取道建康,再北上寿春,来回折腾之下,耗费的时日自然就多。” 谢道韫秀眉微蹙: “那夫君还是打算到淮南去?” “师兄说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等,余也这般认为,所以先等等。”杜英转过身,握住了谢道韫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摩挲,“而且这一次如果真的去淮南的话,我们是去争夺势,而不是掀起战火的。” 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什么势?” 杜英笑了笑,没有说话,但是答案已呼之欲出。 所夺者,逐鹿中原、横压东南之天下大势也。 而这大势所牵扯到的几个敏感之处,不外乎洛阳、荆州和淮南,前者为旧都,是曾经正统所在,后两者一个扼大江之中游,一个直接控大江之险要。 前者是一个烫手山芋,谁掌握了,只会惹得天下瞩目,惹得人人眼红。 如今关中王师已经杀到距离洛阳很近的地方,但杜英并无再进一步的意思,已经传令邓羌和苻黄眉择机南下南阳,不要招惹周成。 后两者却不一样,谁掌控了这里,谁就能够威胁朝廷,这才是实打实架在朝廷脖子上的刀,让朝廷很想叫唤,可是又不敢。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五章 都是亲戚,理应走动 至于淮南,牵扯到两淮防线,这是江左朝廷生身立命之根本,因此不能在此处动刀兵,是大家的共识。 内斗再怎么激烈,也不能给北方饮马大河的胡人可乘之机。 这也让大家或许都会采用政治倾轧、舆论宣传等等手段,更或者比谁的功勋更大,来获得此地掌控权。 之前桓温就因为灭蜀之功而坐拥荆州,谢尚也因为累累战功以及王谢两家的力挺而能坐镇寿春。 这背后多的是权力斗争和朝堂平衡,却没有多少兵戎相见。 杜英接着说道: “既然不是掀起战火,到时候其实也不用兴师动众,你我夫妇,大概可以走一遭。 不管怎么说,谢镇西都是谢家的顶梁柱,是夫人的伯父,既在病重之中,又是天下声望颇隆的人物,余休个假,随着夫人去探望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都是亲戚嘛,理应走动走动。 谢道韫打量着杜英,神情先是有些奇怪,接着又露出笑容。 杜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哪里不对劲么?” “一想到夫君前往淮南,可能会引起各方瞩目,而且表面上不起波澜,背后可能掀起暗流汹汹,总归是不安的。夫君这个走亲戚,怕是要惹得风潮汹涌。”谢道韫柔声说道,“但是这些都无妨,只要夫君愿意让妾身陪在身边,那妾身就觉得,便是天塌下来,也没有什么。” 她说的坚定,让杜英也忍不住一笑: “没关系,现在还不着急,先等等,说不定啊,这翻涌的风潮,在我们还没有动之前,就会平息下去。” “可能么?”谢道韫不敢相信。 现在大家都是黑暗之中的猎手,等待着机会。 谁会按捺不住先动? 杜英看谢道韫一脸茫然的模样,解释道: “如今关中选定的人,是岳父,以岳父的经历,自然是能够胜任的。而如果所料不差,荆州那边选定的人应该是桓豁,桓豁已经率军抵达南阳城外。 之后其应该率军折而向东,插手淮南。毕竟现在大司马应该也不会很愿意跑到关中再和我们较量。” 其实历史上桓家真正选择的人是桓冲,但出乎意料的是,桓冲以朝廷安稳为重,拱手让江山,这也导致了桓家子弟的不服,联手造反、截杀桓济,以至于包括桓济在内的桓温直系子弟几乎都被处死或者流放。 但桓冲的名望也因此一飞冲天,并且原本头顶上好几个兄长,没有什么机会的桓玄,一下子变成了顺位继承人,白捡了便宜,而桓温一生都没有做出来的那件事,在桓玄的手中变为现实。 一个“篡”字,糊在了桓家的门楣上,虽然不算遗臭万年,但是后人指指点点之间,留给桓家的,却也已经是批评胜过赞扬。并且以刘裕为代表的北府兵,也正是在平定桓玄之乱中崛起,成为最终取代司马氏的力量。 淮南镇西将军所属之争的蝴蝶效应,甚至可以说深远的影响了整个南北朝的脉络,掀起了当世之人或许没有预料到的变局。 如今桓冲还远在敦煌,并且对西出西域很是感兴趣,摩拳擦掌便要当“班定远第二”。 他自然是不愿意重返中原,再参与到淮南的争夺之中。 毕竟他已经睁眼看过更广阔的天地,不愿逡巡九州之中。 因而桓豁变成了取代桓冲的那个人。 谢道韫对桓豁这个一直跟着桓温征战,并且往往独领偏师的兄弟了解并不是很多,只好泛泛说道: “桓郎子沉默寡言,一向喜欢埋头做事。在沙场上,这意味着其倾向于埋头杀人,而不是和对方唇枪舌剑。 而在官场上,其还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能有今日,是因为大司马的赏赐牵扯,也是因为其本身的赫赫战功。 但其一向听从大司马的调遣,因此一旦其将沙场上的作为搬到官场上,大概这会是一个不讲道理并且非常难缠的对手。” 杜英深以为然: “因此无论是岳父还是桓郎子,都有自己的战功和声望,而且不要忘了,这一次大家要争夺的,是镇西将军的位置。 镇西将军镇淮南,名义上是将军,实际上和余差不多,已经是都督寿春等郡军民事务的存在,但指挥打仗也是其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各方可以达成妥协,但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无能之辈被放在这个关乎江左性命的位置上。 所以岳父和桓豁,天然就占据优势。现在的问题便是,江左又有何人,能够和他们比肩?” 谢道韫一时沉默。 江左少将才,这是一直以来的硬伤。 因此江左才会对荆州的所有权那么敏感,可是当王敦、陶侃和桓温,这一代又一代执掌兵权的枭雄或者豪杰崛起的时候,江左的应对又显得那么乏力。 不过好在南渡的这一支司马氏,或许是真的福大命大、命不该绝,王敦的叛乱被扑灭,陶侃则受到庾家牵制,终其一生都没有顺流而下之意,至于桓温,就目前其表现和态度来看,他好像更倾向于入朝廷执掌大权,而不是将朝廷取而代之。 江左既少将才,以至于连荆州都控制不住,现在寥寥可数的几人中的谢尚又病入膏肓,那么谁能担当大任、比得过谢奕和桓豁? 谢道韫左思右想,竟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甚至她想到了三叔,但三叔也从未领兵打仗过,真的能服众么? “江左的人选,大概是你四叔。”杜英缓声道。 “四叔轻浮孟浪,非佳人也。”谢道韫连连摇头。 “你三叔自然明白,奈何岳父不愿听从其调遣,而你五叔虽然颇有将才,但还没有太多阅历,在朝廷上的职务也不足以支持他一跃成为镇西将军。”杜英无奈的说道,“瘸子里面拔将军,不选你四叔,还能选择谁?” 谢道韫不满的戳了戳杜英: “妾为君妇,那妾之叔便是夫君之叔,怎能这般不敬?” 不过她也就是小小的抗议一下,因为谢道韫也知道,杜英说的真的让人无可挑剔。 执掌淮南、威慑四方······三叔,你真的相信四叔有这个本事么? 杜英笑问: “若真是这个人选,夫人且说说,这淮南,争还是不争?” 谢道韫的眼神坚定了几分: “争,自然是要争的!”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六章 鼓声警变 谢道韫很清楚,阿爹比不上三叔,可能也没有五叔有潜力,但是四叔还是比得过的。 旋即,她又苦恼的低下头。 难怪夫君一开始欲言又止,并不是很想点破这件事,后来语气之中也颇多几分无奈,原来是因为这事兜兜转转,多半都是谢家的内斗了,说出来自然给谢道韫平添一份担忧和苦恼。 “余一开始也有些犹豫,不过这些早晚你都要知道,所以告诉你自然更好。”杜英摸了摸谢道韫的头。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隔空博弈,杜英大概也已经知道了谢家,准确说是谢安的选择。 显然关中就是谢安为谢家准备好的另一个篮子,谢奕能够留在关中,以及谢道韫能够和杜英成婚,这背后都是谢安的默许,甚至是有意推动。 甚至谢安就是需要谢家这一代人,乃至于下一代人,对立起来,谢家的内斗越是凶狠,越容易得到这一方势力的信任,自然也就能往上爬的更快。 事到如今,谢奕已经是关中一路偏师的主帅,而谢玄也受到了杜英的重用,打出了自己的威名,谢安的算盘显然全部都落在了实处。 当然,这也是因为杜英本身就不会浪费谢家父子的才能,否则他也不可能让谢安如愿。 谢道韫叹了一口气: “妾身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天下之争,牵扯到千万百姓,牵扯到无数人生死,一家一户之对立和割裂,在这千千万万人的生死之中,又算得了什么,甚至是很多家都有的问题······” “但是这终归是你的娘家。”杜英轻声说道,“余的心中再怎么大公无私,也不可能真的没有一点儿偏差。现在真的牵扯到了谢家,余还是期望你能知道来龙去脉。 到时候真的有不忍见之事,你若怪我,我也坦然受之。而若有可能的话,余自然也会尽力让所有人安然无恙。” 杜英也是一个寻常人,又怎么可能真的铁面冷血,什么都不顾。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打算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铁血枭雄。 或许那样,得到天下的速度会快一些,毕竟杀戮和死亡、残忍和无情才是最快可以征服一方的手段,但是这只是征服,不是信服。 杜英需要,一直都是百姓景从。 所以他不会对关中百姓实行过于严苛的制度,甚至还愿意给氐人和羌人一条活路,现在自然是也会顾及到谢道韫的感受。 “夫君······”谢道韫看向杜英的眸子中,已泛上脉脉情意。 杜英没有犹豫,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书房外,晚风吹卷,树叶沙沙。 半掩的窗户被“砰”的一声关上。 接着便可以借助烛光看到两道贴合的身影,微微颤动。 站在书房外的疏雨,无奈的拍了拍额头,现在这两个人真是越来越······ 接着,她便看到一道身影仍然维持不动,另外一道身影却缓缓的滑下去。 疏雨也不是没有经验的人,甚至脑海之中已经浮现出来里面的画面,正想要举步离远点,免得自己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便听到房门“吱”的一声打开。 接着,杜英探出来一只手臂,把她拖了进去。 “诶诶?”疏雨发出惊呼。 “你家谢姊姊不方便,辛苦你代劳一下。”杜英笑道。 回答他的,是疏雨的一声叹息。 —————————————— 南阳,夜色已深。 谢奕站在议事堂上,看着象征着王师的小旗帜插在沙盘各处。 王师斥候这几天已经把周围“掘地三尺”,甚至还收复了很多只剩下一些流民的县城村寨——也就是沙盘上的旗帜所在——可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南阳城中守军的去向。 因此几乎可以断定,南阳的羌人,重返许昌,一去不回,走的干脆果断。 “从南阳北上许昌,大概是为了接应姚襄?”一名参谋皱着眉头说道,“可是潼关的战报已经送了过来,姚襄渡过大河前往河东······不过话说回来,显然姚苌是不知道此事的,因此北上也说的通。” “不守南阳而直接丢下城池返回许昌,会引起我军追杀,军队之慌乱,恐怕更甚,姚苌之前的种种举动说明,其也不是这种胆怯畏战之人。” “或许是因为权翼已经预料到了我军在不知是不是有诈的情况下不敢追杀?我们审问俘虏之后得知,权翼虽然是汉人谋臣,但是在姚家颇受尊重和重视,据说此次撤军便是权翼主张的,对此,姚苌只是照做,甚至都没有办法表示反对。” “既然如此,那我等更可以认为,其中可能有诈,但或许权翼之图谋,并不在我们。或许权翼已经猜测到了从熊耳山前来的羌人被我们发现,因此知道南阳坚守下去的意义也不大,不是便宜我们,就是便宜大司马,所以还不如拍拍屁股走人。” “你这样说的他们走的很潇洒似的。”有人吐槽道。 众参谋都忍不住发出笑声。 说到底,南阳之战是打了一场胜仗,因此大家的心情还是颇为舒畅的。 不过谢奕回过头,看向他们: “所以羌人如此仓促的前往许昌,单纯只是因为害怕我们,或者并不想付出太大的伤亡么?” 俨然,这并不是羌人和氐人一贯的性格,他们大概更喜欢先狠狠地在敌人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因此谢奕相信,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单纯的只是让姚苌撤兵,姚苌不见得就会听从权翼的话。 那么原因在哪里? 一名参谋凝视着沙盘,突然间嘴唇轻轻颤抖着说道: “返回许昌,该不会是为了绕开南阳和淮西之间的群山,直接从汝水和颖水南下淮南吧?” 众人顿时震惊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淮南的王师,有没有做好准备? 并且孤军深入,羌人到底是会把淮南闹一个底朝天,还是不会掀起任何波澜? 谢奕也露出震惊神色,疾步行到沙盘前,注视着上面的标注: “可能,有可能······” 然而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门外就骤然响起仓促的脚步,而“咚咚咚”的鼓声,更是让议事堂上的众人都露出惊愕的神情。 这是敌袭的警报!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七章 弃守南阳 谢奕抄起来佩刀,冲出议事堂。 鼓声越来越密集,也就说明敌人正在逼近城池,甚至是已经进入城池! 之所以会有后面这个判断,是因为南阳郡守府外的街道上,已经响起了杀声。 “怎么回事?”谢奕大吼道。 “启禀司马,有人伪装为我军从淅水返回的军队,骗开城门,杀入城中!” “敌从西门入,快去西门!” “弓弩手,调集弓弩手!” “速速摧毁霹雳车,不能为其所缴获!” “霹雳车在城西,现在恐怕已经落入敌人的手中。” 嘈杂的声音陆陆续续响起,虽然很混乱,但还是帮助谢奕快速分辨清楚了情况。 “是什么人?” “暂时还不知道,但是应该不是羌人,对王师颇为熟悉,有可能是荆州过来的兵马!”一名参谋从人群中钻出来,他刚刚在城西清点物资,因此不在郡守府,现在抓紧跑过来禀报。 “走,杀退他们!”谢奕冷声说道,既然是赚开城池,那么说明入城的人数还不是很多。 不远处的城西,已经有滚滚黑烟升起来,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黑夜,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火把。 这是王师将士在无奈之下点燃了霹雳车。霹雳车是王师赖以征战天下的大杀器,正是有霹雳车的存在,王师才能在攻坚上胜过氐人和羌人。 因此一旦遇到胡人的袭击,优先烧毁以霹雳车为代表的大型器械,也是王师的规章之一。 如今这些刚刚在南阳攻坚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霹雳车,化作一个个烽火台,告诉城中所有的将士,敌人的位置。 当然,也是告诉城中所有人,城西还有王师坚守,敌人甚至还没有能来得及抢夺霹雳车的控制权,这说明敌人的数量并没有预料之中的那么多。 鼓声霎时间从三个城门都响起,这说明敌人正从其余三个方向发起强攻,以牵制城中守军。 “起火了,郡守府起火了!” 谢奕还没有行出去太远,就听到身后传来惊呼声。 只见得他刚刚还和参谋们讨论战事的郡守府,此时已经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 “城里面有内鬼!”这是所有将士们第一时间的想法。 “羌人又杀回来了?”有人下意识的问道。 “那内鬼也不可能在郡守府中!” 谢奕则眯了眯眼,他知道,城中肯定是没有羌人了的,毕竟羌人的样貌和基本上出身南方的自家麾下将士还是有一定差别的,稍微仔细分辨一下都能分辨出来,并且城中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百姓了,基本上都是王师自己人。 郡守府起火,谢奕已经基本可以断定,敌人是谁。 “元子兄,余素来把你当做兄长,又何苦要如何急迫的害我性命?更何况这南阳城,仲渊本来也是打算留给你的,免得我两军直接冲突。”谢奕喃喃说道。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什么话都没有说。 但是周围的将士们,却都看向谢奕,谢奕停住步伐,露出茫然的神色,这让他们一个个也跟着神情紧张起来。 敌人,从何而来,以至于连谢司马都露出这般神色? 不过谢奕毕竟是久经战阵的,还不至于在猝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完全丧失了意识。 既然动手,那就是敌人了。 “留下来二百人,回去救火,另外搜捕桓济,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谢奕径直大喊道。 不用想也知道,在郡守府中放火的,肯定就是桓济本人了。自从王师杀入南阳,谢奕对桓济的看管也稍微松了一些,甚至还让两名桓家的人照拂桓济起居,并且让他写信给荆州以报平安。 这样做,自然也是想要传达出去一些善意,免得荆州对于谢奕进驻南阳过于紧张,以至于两军兵戎相见。 看来桓济正是通过这一封也经过了参谋们仔细检查的信件,大概是借助一些桓家人才知道的暗语,传递出去的消息。 每个世家,多多少少也都有自己的一点儿传承下来的立足之道,更何况桓温本来就是表面粗鄙,内心却很是细腻的人,因此他会建立起来一个独属于桓家的密信系统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桓济传递出去的消息,大概也是关于王师如今安排布局的,因此桓豁才能够伪装成王师的淅水偏师。 甚至谢奕都怀疑,还有另外一路兵马前去对付谢湖率领的偏师,毕竟那一路偏师所坚守的淅水河谷,对于襄阳的王师来说,也很是熟悉,当初进攻关中,水师便是从此处上岸。 不击则已,一击致命,这才是桓温的作战风格,也是桓豁从桓温那里继承并且发扬光大的作战风格。 不过现在谢奕也顾不上谢湖那一路偏师了,南阳城应该怎么办? 霎时间他发现,自己身边好像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杀声越来越响亮。 一时间谢奕也不知道桓豁到底动用了多少兵马,他深吸一口气: “收拢各部,从北门突围!” 本来杜英就说过南阳不能久占,既然现在桓豁上门来要,那谢奕也就索性直接让给他。 两路王师,不应该在这南阳流血厮杀。 “司马,南门外的敌军,数量超过七八千,西门入城的数量倒不是很多,大概只有千余人。” 敌情已经探明,桓豁显然也是想要以势压迫谢奕离开南阳,否则此时西门外应该已经有大量的兵马蜂拥而入了。 “撤出南阳!”谢奕继续强调自己的命令。 “司马!”一名参谋脸上被熏的黑黑的,脚步有些踉跄的跑过来,“司马,火太大了,我们也没有发现桓济的身影,应该是趁乱躲起来了。” 谢奕皱了皱眉,现在也没有时间搜捕他。 等到桓豁入城,桓济应该就会主动出现,这大概也算谢奕把桓济交到了桓豁的手中。 既然如此,那谢奕也不欠桓家什么了。 “你我兄弟情谊,从此恩断义绝。”谢奕凝神向西看去,“两不相欠!” 收到命令的王师,缓缓的从谢奕两侧行过。 谢奕一动不动。 “请司马撤退!”参谋和亲卫们都着急的说道。 谢奕摇了摇头:“城西的弟兄们还没有撤回来,我最后走。” “司马三思!” “南阳,是我丢的,自然要最后走。”谢奕摆了摆手,就站在大街上,“留下来十余名骑兵陪我就可以了。”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八章 桓豁:真的回不去了 “我等愿意追随司马!” 众将士纷纷拱手。 谢奕笑了笑,目光一直向西看去: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接一下,让弟兄们早点儿归队。” 话音未落,他率先向前走,向西走。 一名名王师将士们都跟在他的后面,甚至那些已经从谢奕身边走过去的士卒,也都纷纷停下脚步,茫然的回头之后,便果断的转身。 鼓声仍然在四面城墙上响起,这鼓声,夹杂着风声和吼声,让王师将士们的步伐越来越快。 —————— 桓豁站在南阳城门外,抬头看着城门匾额的“南阳”和城门的名字,深吸一口气。 这里并不是南阳的西门,而是南阳的南门。 并不是桓豁一开始派出奇兵袭击的西门。 城中守军并没有坚守南门,而是选择直接打开城门,这已经足以说明,守军并不打算坚守城池了。 桓豁并不觉得这是谢奕一贯的作风,唯一的可能,自然就是谢奕已经察觉了他们这些“入侵者”的身份,因此选择了避战。 “都说谢司马是男儿豪杰,如今看来,见到西门失守,甚至连南门都不愿意守了,不过尔尔。”跟在桓豁身边的一名年轻人,不屑的撇了撇嘴。 桓豁皱了皱眉,但语气仍然平淡: “余虽与谢无奕相交不深,但也知谢无奕,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若有为之需亦为之。 如今谢无奕弃城而走,绝不是因为其害怕强敌,否则当初他就没有能耐打下来这座南阳城。 大概也不是因为他念及旧情,不愿和我们为敌,因为大家既然已经分属两方,兵戎相见也是可以预料的。谢无奕就算是没有做好准备,也应该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年轻人的脸色微微一沉,不过当他察觉到桓豁的神情更要阴沉几分的时候,也就不敢摆出这般神情,赶忙微微低头,避开桓豁的眼神。 战场上杀敌无数的猛将,其眼神之中自有几分不怒自威,是这年轻人所畏惧的。 桓豁看到了年轻人脸上一闪而逝的不满,不过他并没有多做声。 毕竟这不是别人,而是自家大哥的四子桓歆,此次随着桓豁北上,既是为了寻觅机会建功立业,大概也是桓温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提前知道斗争的残酷。 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也不是没有反目成仇的可能。 当然,这大概也是桓温在桓济失败之后吸取到的教训,自己之前一直想要通过让儿子们自学成才,然后考察选拔出来一个天才的方式,选取自己的接班人。 然而这样甚至有点儿类似于养蛊的选拔方式,导致的后果就是,诸如桓济这样心比天高、能耐却寥寥的儿子,只能在外面给自己闯祸,最后还需要桓温想办法擦屁股。 所以桓温也只能想办法给自己那几个没有天纵之才,却一个个跃跃欲试想要成为又一个大司马的儿子们尽可能安排出去走走看看的机会。 把桓歆安排在桓豁军中,便是这个目的。 桓豁见桓歆甚至连和自己对视的勇气都没有,自然也有些失望。 的确,有一些能耐是后天培养锻炼出来的,但是不可否认,还是有一些本领,应该属于天性。 而桓歆,俨然都没有质疑自己、反对自己的哪怕一点点勇气,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缴械投降。 这样的人,以后如何能面对如狼似虎的敌人? 更何况才是盘踞在关中的那位,无论是改革民政还是光复土地,所呈现出的,都远远不是卧虎之姿。 今日对民政出手,推动关中新政,明日又对河东等地用兵,大有不经朝廷允许就收复失地的架势,偏偏其打出来的“王师北伐”旗号,让朝廷有苦难言。 长此以往,杜英肯定要开始对军队动手。 一旦杜英推动军队制度改革,从思想到制度上全面改编关中王师,那么这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也将和朝廷没有半点儿关系。 自此,杜英不但实现了事实上的独立,而且其实力之强悍,还足以让天下震动。 正是出于这样的认知,桓豁并不反对,甚至还颇为支持兄长进攻南阳以试探关中态度的方案。 一边策马入城,桓豁一边说道: “谢奕的性情,已经足以说明,他弃城而走,唯一的可能,便是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打算守住这座城,因此与其无谓的牺牲,还不如直接拱手让给我们。” 说到这儿,桓豁长叹了一口气。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大概真的是兄长和自己着急了。 南阳这一动手,就彻底坏了两家和气,而早知道关中并无想要南阳之意,那桓豁也不会这么着急。 “报!”一名传令兵急步行来,“启禀将军,谢司马率众掩护城西守军撤离,其亲自殿后,往北门而去,属下等是否要追杀?” “叔父,斩草除根的好。”桓歆提醒道,他的脸上露出阴狠的神情。 桓豁瞥了他一眼: “不用了,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吧,告诉前方士卒,莫要逼迫过切,礼送出城即可。 另外传令,让水师不要再进攻淅水了,武关道暂时不要切断,若有关中王师自此退回,则一并放行。” “叔父,这是为何?”桓歆诧异的问道。 桓豁喃喃说道: “还是留一线吧······” 说罢,他又自失的一笑: “不过不管是不是留一线,大概真的回不去了。” 那个王师奋勇北伐,桓家兄弟以及谢尚、谢奕等王谢子弟都团结在桓温的旗帜下,并肩作战的过往,大概是真的回不去了。 桓歆似懂非懂,只好无奈的应了一声。 桓豁相当于自己的考官,虽然桓歆觉得这个考官不合格而且非常双标,但是他还是要听从于桓豁的命令。 “报!”又是一名传令兵飞驰而来,“谢司马差人射过来一支箭,上面捆有布条!” 桓豁伸手接过来那箭矢,展开捆扎的布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们本就不应是敌人,杀胡人、复旧土,这是我们曾经共同的敌人和共同的梦想。 而如今首先抛弃这一切的,又是谁? 他注视着纸条看了许久,方才随手一丢,放任纸条随着晚风起起伏伏。 偌大的南阳城,落在桓豁的眼中,所看到的,只有黑暗和萧索。 正文 第九百二十九章 本是同根生 刹那间,桓豁甚至有关上城门、退出南阳,一切重新来过的冲动。 然而这世上诸多事,怎能重来? “叔父,叔父!”一声声殷切的呼唤,让桓豁骤然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一个身上黑黢黢,大概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白色的人,亦步亦趋走过来,张开手臂大喊着。 亲卫们警惕的交叉兵刃,挡住他的去路。 但桓豁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摆了摆手,盯着年轻人: “你,是仲道?” 已经看不出来模样的桓济,顿时流下激动的泪水,眼泪纵横恣肆,冲刷着脸上的黑粉: “叔父,我是仲道啊!” 大概是之前被软禁在关中,后来又被谢奕软禁在军中,所受的委屈——对于桓家公子来说,这就算是天大的委屈了——一时爆发,桓济跪倒在地上,匍匐两步,嚎啕大哭,就差直接抱住桓豁的腿抹鼻涕了。 桓豁赶忙上前扶起来桓济: “之前谢无奕说要送你回南阳,我等都认为这不过只是关中意图插手荆蜀的前奏,甚至就是为了奇袭南阳,因此索性南阳都没有布下太多防卫,就等着杜英察觉到南阳空虚之后忍不住动手,从而我们就掌握了关中的把柄。 谁料到抓住可乘之机的竟然是羌人,最后也就导致这南阳局势混乱不堪。因为我等都以为谢奕只是打了个幌子,并没有带你南下,所以也并没有派人寻觅你。” 桓济吸了吸鼻子,桓豁的话不说还好,说出来自然就更令人伤心了。 既然认为他可能还在长安,却还要进攻南阳、引发两家可能的大战,这简直就是不把他桓济的性命放在眼里啊! 不过他是长安之乱的始作俑者和失败者,这一场对杜英的挑衅,向世人证明了杜英的足智多谋和手腕通天,同时也向世人证明了桓济,以及桓济背后所代表的桓家的愚蠢。 甚至这还导致以张湛为代表的的桓家幕僚开始思索到底谁才是能够带着天下走向清平,并且让他们也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人。 至少张湛现在选择留在关中当太守,就已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既然已经失败,那么作为牺牲品,大概也是情理之中的,桓济有些悲哀的想着。 同时,他也看到了施施然翻身下马的桓歆,显然自己这位小弟对他并没有哪怕半点的敬意。 毕竟他是失败者,而被桓温派遣到桓豁军中的四弟,大概是桓温下一个想要培养的人选,正是冉冉升起的新星。 人家又有什么必要正眼看你呢? 正如桓济之前也不会正眼看自己的兄长桓熙一样。阿爹对他们这些当弟弟的越是信任,越是说明兄长根本不得他的器重,这也让桓济一直都有信心,自己能够将桓熙取而代之。 大概现在的桓歆也是这样的想法吧? 已经算是过来人的桓济,面对桓歆所流露出的颇有几分高傲的神情,只是笑了笑,浑然不在意。 接过来桓豁亲随递上来的手帕擦干净脸颊,桓济讲述了自己忍辱负重、趁乱出逃,最后还不忘给郡守府放了一把火的惊险经历。 “做的不错!”桓豁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就事论事,桓济的确在这一次战斗之中展现出来了不错的本事。 不过他旋即暗暗叹息,长安之乱对桓济的历练打磨作用虽好,却也架不住桓济当时把桓家的名声糟蹋的一塌糊涂,尤其是让桓家失去了荆州世家,尤其是一些有名望之人的信任,这种打击显然是致命的,也就注定了桓温不可能宽宥桓济。 更何况桓济也已经和司马氏立下了婚约,现在桓温正是团结司马昱的要紧关头——好像司马昱并不是很想和桓温团结,这场联姻多多少少都有司马氏被强迫的味道在其中——因此桓济的后半生已经确定了,便是再有才能,也必须要老老实实的当一个联姻工具了。 所以桓豁不得不感慨自家兄长的教育子嗣方式或许真的有问题,也叹息桓济的清醒,为时晚矣。 想到这里,桓豁不由得看了一眼桓歆。 沙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周围人的神情举动,桓豁都能轻易收入眼底,因此他也注意到了桓歆的表情。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长安。 南阳失守,谢奕率军撤退到南阳城外的山中,杜英收到这个消息也已经是好多天之后了。 主要还是因为之前桓豁曾经切断了南阳和武关之间的通讯,以至于吃过亏的关中王师斥候小心翼翼,但到最后却发现,曾经比他们更熟悉地形地势的那些拦路虎,都已经没有了身影。 至于淅水河谷之中阻拦羌人南下的那一路偏师,虽然一开始差点儿被荆州水师包围,但是谢湖到底是谢家家臣之中颇为出众的几个人之一,敏锐的察觉到了局势不对,索性带着兵马直接北上,穿过羌人所开辟的道路,一路行到洛水之畔,和邓羌麾下斥候会师。 也算是逃出生天了。 至于武关,周隆收到荆州水师北上的消息之后就立刻全神贯注,奈何到最后对手都没有找上门来。 在两方兵马于淅水、南阳简单的相互试探和交锋之后,便匆匆拉开距离的情况下,周隆大概是唯一一个求战而不得的。 “大司马那边已经派人到武关送信,解释此事,称是,是······”一名参谋站在议事堂门口,手里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颇为正式的公文文书,他看向背对着众人也不知道在沉思什么的杜英,声音有些讷讷。 “是什么?”杜英缓缓转过身。 大家顿时都注意到了都督顶着的两个黑眼圈。 自从南阳战事消息送来之后,杜英就在监督参谋们制定新的作战计划,甚至是把之前的全面推到重来,将桓温从观战的中立派摆到了对手的位置上。 每一步,尤其是现在关中所走的每一步的可行性和后果,都重新进行了计算和分析,而且最后得到的几个结果显然都不尽如人意。 毕竟关中的兵马已经分散的很开,很难汇聚成一个拳头,而桓豁麾下的兵马数量虽然应该也不算多,但其进驻南阳,同样如同一把利刃顶在了关中的门口,而想要拔掉这个利刃几乎没有可能不说,还得时常提防其一刀刺过来。 正文 第九百三十章 南北二玄张玄之 桓豁的存在,说明桓温对南阳的重视,或者可以直接说是对杜英所执掌之关中的重视。 这让关中在给邓羌、王猛这两路兵马调拨粮草和兵员多少的问题上,也不得不多加斟酌。 现在桓温终于亮明了态度,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道道目光汇聚在那参谋的身上。 他咽了一口吐沫,缓缓说道: “是误会。荆州王师北上,本是为了进攻羌人,结果没有料到城池已为我军所控,所以这是一场误会。” 合情合理,但是摆明了不可能会让杜英满意的结果。 一句“误会”,就想要解释清楚攻占了南阳并且导致不少王师将士战死的事件,还想要让关中消弭对荆蜀的敌意,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对此,杜英已经可以认为,桓温并没有想要避免进一步和关中发生冲突的意思。 这一次可以是误会,而关中毫无表示,那么下一次自然也依旧可以是误会。 北方的胡人那么多,这一次可能是因为羌人,下一次自然又可能是因为其余的胡人,还有完没完了? “大司马这根本就不是在表达歉意,而是在继续试探我们的底线,甚至就是对我们的挑衅!”一名参谋咬牙说道。 “但现在我们似无从反驳大司马的观点,若是反驳,那么就等于主动挑起事端。大司马必然会以此为把柄,断不会善罢甘休,而若我们不反驳的话,那也只会让大司马得寸进尺。”另一名参谋提醒道。 桓温只是用了两招,就让关中直接陷入被动之中,充分的证明了姜还是老的辣,以至于杜英这一次也中招了。 但是这也是因为杜英确实没有料到桓温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对关中兵马动手,一旦玩儿砸了,那就是声名扫地、满盘皆输,人人口诛笔伐。 可是这一次大司马显然是赌赢了,关中还真的没有很好的应对措施,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也就是侥幸,关中本来就没有在襄阳守军眼皮子底下坚守南阳的打算,因此让出南阳也算是将错就错。 否则若荆州兵马一下子攻陷的是诸如武关这种关系到关中生死存亡的要冲之地,杜英可能会不管风潮如何、关中的战略部署和想要维持的地位形象如何,直接率军和桓豁较量较量。 “中计了就中计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也不可能事事处处都占据优势。”杜英缓声说道。 他倒是比参谋们预想之中的淡然很多,这也无疑让参谋们的心神都安定了不少。 “不过我们之前没有多少和大司马为敌的经验,因此吃亏是情理之中的,可是之后若还不能占到便宜,那我们这日子可就不用过了。”杜英接着笑了一声。 但不等参谋们一个个露出笑容,杜英话锋一转: “但这一次吃亏,也不能完全让大司马占去便宜,否则大司马定然还以为我关中也是好欺负的。 之前派遣前往巴蜀的人,可有什么消息?” “暂时还没有和周抚商议妥当,但是我们的人一路南下,分别前往各处州郡,已经和本地的世家达成了不少约定。 梁州和巴蜀的边界上,现在已经新开榷场多处,更多的巴蜀商贾携带着我们需要的盐铁、朱砂等等前来长安。” 杜英颔首: “既然如此,那周抚同不同意也就不必要了。这件事,各处报社一定都要好好宣传,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巴蜀,至少是巴蜀本地世家,和关中的合作亲密无间。 只可惜我们现在还没有太多的报社,否则若报社能遍布江南江北,那么大司马大概很快就能得到这个消息,也就知道,这是我们所表露的不满。 大司马想要对付关中,终究只有直接动刀动枪这一种选择。但刀兵既起,非议纷纷,所冒之风险往往和所获得的根本不成正比。 但我们就不一样了,从经贸工商,到舆论教化,我们其实可以从很多方面打击大司马的根基,所以一定要想办法发挥关中的长处。” 一名参谋笑着说道: “既然都督府想要鼓励巴蜀和关中通商,又想要让大司马快速知晓,那不如继续降低巴蜀商贾进入关中的关税,但增加荆州商贾的关税、提升从关中销售往荆州的物价,尤其是关中的炭笔和终南纸等市面上颇受欢迎的物品。” 杜英眉毛一挑,好家伙,最惠国待遇和提高关税打贸易战,这些想法都整出来了?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上去还颇为年轻,或者准确说干脆就是一个少年的参谋: “尔是何人?” 那少年也不露怯,拱手说道: “属下张玄之,出身吴郡张氏,求学于关中书院,位列甲班。此次都督府出兵多路,广需参谋和官吏,不少书院学子都被抽调随军。 属下年少,但也有历练之心,因此祭酒刻意安排属下前来都督府,充当参谋,为都督做些微末之事。” 原来是历史上和谢玄齐名的“南北二玄”之一。 杜英倒是也听郗道茂说过,张玄之和郗恢在书院中是好朋友。 反倒是和他齐名的谢玄,因为一直都在军中,似乎和张玄之的接触并不是很多。 如今郗恢已经是谢玄军中主簿,而年少的张玄之也进入了都督府参谋司。 这让杜英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感慨关中书院培养人才之快,还是应该叹息人才实在是不够用,以至于连一些少年都得跑来出谋划策。 不过年少天才也不是没有,张玄之和谢玄显然都应该在这个范畴之内。 杜英接着问道: “那尔觉得,大司马府欺人太甚否?可还有其余能够报复,却又不会有损于关中威名,又或者让大司马府攻讦之法?” 张玄之陷入沉吟。 杜英也不说别的,就这般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似乎杜英觉得张玄之就一定有办法一样。 参谋们大眼瞪小眼,有人正打算提醒杜英不如关注一下河东战事,南阳这边吃亏也只能如此了。 和巴蜀加强联系,威胁到的现在也只是周抚的地位,还不足以威胁到荆州的桓温根基,因此更像是杜英泄愤罢了。 实际意义其实并没有很大。 就在这时,张玄之抬起头来,沉声说道: “属下思前想后,大概也就只有祸水东引,亦即驱狼吞虎也。”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一章 病急乱投医 杜英笑道:“愿闻其详。” 张玄之径直回答: “大司马如今之所图,无外乎朝廷宰相之位,至于其是不是还想再爬一层,觊觎那个位置,我等不敢妄言。 因此其本人还在姑孰,便是想着能够早日入建康府。当然,进入建康府的方式,应该是朝廷请进去,请他主持朝政,而不是他坚持要走进去。” 杜英点头。 前者,便是忠臣良相,得到朝廷信任和重用,合情合理。 后者,那便是董卓王莽,朝廷不敢用却没得选。 桓温口口声声说着不怕“遗臭万年”,但是谁还不想混个“流芳百世”? 有的选,他肯定也会选后者。 张玄之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那不妨我们派人和会稽王,甚至是王谢各家,都可以谈一谈。想来他们也应该不是很想看到大司马进入建康府的。” 岂止是“不是很想”,应该是“十分抗拒”。 众人在心中如是说道。 “这么一说,的确,我们好像真的和会稽王为首的王室以及王谢各家,可以成为朋友。敌人的敌人,哪怕是曾经的敌人,现在大家没有什么纠葛了,自然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杜英补充道。 哪有什么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谢安和司马昱等人大概是很期望能够获得一个强力的外来势力的支援的。 毕竟他们以文官的身份顶着桓温的武力胁迫,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而且我们其实在江左也不是没有人,郗中丞既然回到了建康府,还是很能帮我们做些事的。”杜英接着说道。 郗家就算是混的再差,那也是二三流世家之中的翘楚。 身份地位摆在这里,所结交的其余世家,虽然不见得有王谢这般名声,却也都是本层次之中的佼佼者。 一旦他们达成共识并且向上传达意见,司马昱和谢安等人不见得不会接受。 说来也是有些搞笑,之前都督府还在喊着要对付江左,结果没想到没有过几天,江左竟然变成了都督府可能团结的对象,大家还得一起想办法对付大司马。 这大概也是因为桓温忍不住主动挑衅关中,否则的话,杜英大概仍然还是会把注意力放在如何蚕食江左上。 毕竟杜英也知道,历史上的桓温再气焰冲天,最终也没有奈何得了江左各家。因此杜英也一直都把江左当做最大的敌人。 但是有时候也难免行事跟不上变化,杜英若是再不抓紧联合江左、对付大司马的话,恐怕会引起关中上下的争议。 如今的关中,也不再是杜英的一言堂了,至少杜英一直强制下命令的话,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而这种不满,一次两次,大家咬咬牙也就接受了,但若是总是如此,那么恐怕这种不满就会最终爆发。 所以杜英可以在关键的时候纠正关中的行进方向,但是却也只能尽可能顺着滚滚潮流,而不是逆流而上。 这也让杜英有时候不得不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把关中发展的重点放在了关中书院和工坊、市集的建设中,以至于大家都亲眼看到了这种新模式在关中盟以及长安城的应用,所以才会支持在整个关中范围内的推广,从而形成了如今的“关中新政”。 可若是从一开始杜英还是按照既有的方式建设关中,那么再想要有所改变,就有可能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 这一点,已经可以从江左、荆州等地对于关中新政的消极态度之中看出来,不过好在因为对于大司马或者王谢世家来说,关中都是一股需要提防但是也可能团结的力量,所以他们也会更倾向于和关中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亦即在表面上大家减少往来,说到对方的制度,基本上都是皱皱眉,一副不予置评、走着瞧的架势,但是暗地里的商贸往来之类的都在加深。 毕竟赚钱才是真道理,名声大义什么的,比不过既得利益。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在面对桓温的进攻之后,第一反应是通过遏制和荆州、巴蜀等地的商贸来打击他们的收入,从而逼迫着这些世家和地方官员倒给桓温施加压力。 也正是因为大家暗中的默契和合作很多,所以在明面上,多半也都是讨论对方的制度,各有利弊,而不是直接和很多名士喷子那般,指着鼻子就是一通乱骂。 毕竟关中新政也是建立在晋律的基础上,并且每一步,都遵循圣人言论,比如关中书院就是“有教无类”的最好阐述,以至于世家们也很难攻讦指责。 还真的确有不少人在心中暗骂:杜英狡猾! “都督所言在理,郗中丞南下江左时日也不短了,却也没有多少音讯传来。”一名参谋笑着说道,“正好让郗中丞好好努力一下。” “他倒是不敢不努力,毕竟郗家子女都在关中。”张玄之说道,“不过郗中丞在朝堂上本来就人微言轻,或许都督可以想办法让郗中丞去和他的兄长说一说、多走动走动。” “辅国将军?”杜英眉毛一挑。 郗愔的儿子郗超,作为桓温的“入幕之宾”,显然在南阳之战的谋划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郗愔肯定是知道的,而且一直以来,郗愔所表露的态度就是支持郗超,也就等于支持桓温,即使是这样导致郗愔在江左受到了很多人的白眼和攻讦。 郗昙一心想要抱住王谢世家的大腿,这就已经导致兄弟两人有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架势。 所以想要让郗昙联络郗愔,恐怕对郗昙来说,有一种自己认识到了道路的错误,向郗愔低头的意思。 “这样做,可能不妥。余再考虑一下。”杜英缓缓说道。 虽然关中猝然受到了荆州的袭击,但是荆州暂时还没有继续向武关进攻的意思,因此局势还没有紧张到这个地步。 若是着急让郗昙去联络郗愔,未免有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郗愔要是把此事告知郗超,郗超恐怕就会判定关中内部空虚,从而做出进一步挑衅。 因而关中可以有反制措施,却也不能操之过急。 更重要的是,关中还真的很空虚。 主要还是因为杜英麾下的兵马基本都已经拉出去了。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二章 吴郡世家是否可信 在潼关外的兵马收缩回来之前,长安和荆州兵马之间还真的只有武关这一道屏障。 所以杜英还是很担心桓温会不会孤注一掷。 那样几乎变成了之前王师进攻关中灭氐人的战事之重演。 “江左那边如何做,就由你来负责拟订一个策略。”杜英伸手指了指张玄之,“需要什么钱财投入可以说,但是需要调派人手的话,恐怕余这里也没有充足的人。” 张玄之应诺一声,眼底倒是露出些失望的神色。 毕竟张玄之还是要为吴郡世家的利益来考虑的,吴郡世家自然希望江左越乱越好,希望江左的王谢各家内斗越严重越好,这样他们才能从中牟取到利益,击破郗家等二三流世家,重新返回江左朝廷的巅峰位置。 杜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斟酌张玄之的每一句话。 可以相信,但是断不能全信。 ———————— “吴郡世家不能相信。”谢道韫听到了杜英的描述,当即说道。 杜英正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水,差点儿直接喷出来。 勉强咽下去,他无奈笑了笑: “为什么说的这么武断?这可不是阿元一贯行事。” 谢道韫径直说道: “当初王丞相对吴郡世家,可以说仁至义尽了,亲自带头学习吴地方言,甚至还提携了顾司空。结果自顾司空上位以后,多加提拔吴郡世家子弟、排挤南渡各家,以至于王谢等家差点儿没有出头之日。 三叔一直隐居东山,半是因为他想要滋养自己的声望,半是因为他也担心自己在朝堂上受到排挤,从而导致自己被安排一些根本完不成的任务。 如今顾司空、陆太尉等陆续退下去,各家才有出头之日。因此吴郡世家就是一群只能看到自己脚下之路的白眼狼,不足为信。” 谢道韫言之凿凿,杜英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也没有必要眼巴巴跑到关中来。这天下哪有这样做善事的?”杜英笑道,“之前顾会等人前来关中,观望了那么久,却迟迟没有和关中合作之意,摆明了就是在等着余展露出来能够力压群雄之姿,他们俨然只喜欢和敬佩强者,也愿意和强者合作。” 谢道韫轻声说道: “那是因为和弱者就没有什么合作可言了。” “那就是我觉得你需要了!”杜英笑道。 谢道韫亦然露出笑容。 但杜英接着说道: “天下那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们也不可能一直都只和一种人打交道,不管是现在想要建设关中,还是之后······” 杜英顿了顿,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随手关上了窗户,盯着杜英的眼睛,含笑说道: “隔墙无耳,难道夫君有什么,还想瞒着妾身么?” 杜英摇了摇头,他的野心,其实很多人都能看出来,所以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尤其是对于自己的枕边人: “之后进军江左,我们恐怕也少不了需要借助这些本地世家的帮助,因此现在提前和他们打好关系、建立合作,也不是什么坏事。 更何况张玄之本人还是颇有才能的,小小年纪、城府颇深。若是多加打磨,日后便是关中的重臣。” 谢道韫喃喃说道: “若是这样,倒也好,可是这到底是一把刀胚,需要多加打磨历练,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夫君可有判断?” 杜英笑道: “相信我么?” 谢道韫声音转柔: “若不相信你的话,妾身还能相信何人?” 看着她目光流转,杜英伸手揽住了谢道韫的腰肢: “那不如我们拭目以待?之前的郗恢,也是一个无勇无谋的公子哥,现在同样已经脱胎换骨,所以为什么张玄之不能改变呢? 更何况余看这张玄之,应该还是胜过一开始的郗恢的,大概也就是比阿羯差一些。” 谢道韫颔首: “那阿爹和阿羯,这一次是不是能够凯旋?” 说到这里,谢道韫的眼里已经满是担忧之意。 杜英打量着她,看的谢道韫都露出奇怪神色,方才说道: “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吧?结果还一直忍着不说。” 谢道韫连连摆手: “没,没有······” 杜英一下子把谢道韫翻了过来,直接按着她的肩,对着她翘起的团儿就是两下子。 谢道韫吃痛,委屈的说道: “夫君为什么要打人?” 杜英正色说道: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就很想问这个问题,余都好几次见到你欲言又止,结果到现在方才说出来。” 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夫君每日里同时担忧多个方向的战事,太过辛苦,妾身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私事打扰夫君的思绪呢?” 杜英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 “余既然回来了,就是来说私事的,若是还要说公事的话,那还回来做什么?这里是我的书房,也是咱们府邸后院,所以是咱们的家。” 谢道韫愣了愣,旋即展露笑颜: “不耽误到夫君,自然是最好的。” 杜英叹道: “怎么你也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余还是之前那个杜仲渊,不是大都督,至少余不期望你把余当做大都督,所以有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何必要时时刻刻考虑余的想法呢?” “那,毕竟有点儿不适应。”谢道韫轻轻咬唇,想要转过来。 然而杜英一把按住了她的腰,低头凑到她的耳边: “这个姿势我还是挺喜欢的。” 谢道韫哭笑不得: “所以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呢?” “那得求我。” “爱说不说。”谢道韫赌气的想要拱开他。 被白菜拱开的猪茫然了一下,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杜英无奈,只好缓缓说道: “岳父的安危勿用担心,其退出南阳,是得到了余的命令,这个阿元应该也知道,所以岳父麾下的兵马自保还是足够的。 余现在倒是更担心阿羯,这小子率领轻骑偷袭许昌,结果显然权翼也带着兵马向许昌而去,大概就跟在他们后面没有多远,甚至现在余都不知道许昌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也只能等前线斥候探查或者······得到我们胜利或失败的消息。” 前者,自有捷报。 后者,敌人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个好生羞辱关中的机会。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三章 农夫与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道韫呢喃道,回过头看着杜英,“趁着我们的失败而说明关中并不是不可战胜的,以打压关中正盛的风头,这的确是权翼可能做出来的事。 妾身好生研究了姚家这些年的行踪,发现其虽然一直没有寻觅到一处合适的落脚点,但是在夹缝中左右腾挪,说是苟延残喘可能都不合适,大概用游刃有余更贴切一些。 姚家难以立足,大概是因为其羌人之身份很难得到各方信任,但是其仍然能够在乱世之中求得活路,权翼功不可没,这已经得到了从河北前来的人证实,毕竟当时姚家也是在伪赵手下。” 杜英颔首: “所以余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个权翼的,若能为我所用,自然更好,否则师兄总是说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拆成两个用。” 谢道韫提醒道: “小心变成农夫与蛇,就像是南阳那样。” 因为谢奕基本算是全须全尾从南阳撤出来,所以告知长安这边的消息也颇为完善。 谢奕对桓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桓济却主动添乱,自然引起了都督府上下骂声一片。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留他性命! 杜英摇头说道: “桓济还有路可走,权翼若是为我所擒,便是无根漂萍,又能够往哪里去?” “恶仆也有噬主的可能。”谢道韫秀眉微蹙。 杜英看着她: “是不是多虑了?阿元现在怎么也疑神疑鬼的。” 谢道韫柔声说道: “骤然临高位,总觉得杀机暗伏。” “高处不胜寒啊。”杜英喃喃说道,一边说着,他一边向着谢道韫的方向又贴近了一些。 谢道韫正咀嚼着杜英说的那句话,便感受到了有什么顶住了自己,散发着些热意,她怔了怔,嗔怪道: “不是在说正事么?”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吉人自有天相。”杜英笑道,“信我。” 说罢,他开始寻找入口。 谢道韫无奈的按住他的手腕,但杜英低下头叼住了她的耳垂: “这个也是正事,是欢迎他们凯旋的好礼物。” ———————— 长安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淡淡月光洒在窗前。 窗户开着,以散除味道。 杜英靠坐在床头,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已经一动也不想动的谢道韫,轻轻捋着她的秀发。 “夫君这几日索取无度,明天不能这样了。”谢道韫的声音很轻。 “不是为了做正事么?” 谢道韫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 “夫君之前和妾身讲过,女儿家······那个,那个走之后,不合适,怀不上的。” 杜英默默的抹了一把脸。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后悔了?”谢道韫意识到杜英吃瘪,抬头浅笑道。 “关乎到你们的安全,无所谓什么后悔不后悔。”杜英摇头。 谢道韫敏锐的察觉到了杜英话中的称呼,轻哼一声: “夫君对姊妹们可真好。” “这是自然,不过对阿元格外的好。”杜英挣扎求生。 谢道韫忍不住拧了他一下,不过她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所以这更像是在撒娇。 “你看我这天天辛苦,便是明证,结果你还不给我证明自己的机会。” “那是因为郗家妹妹还没有回来,至于疏雨那丫头,在这种事上一贯没有什么兴致,每次都只是单纯的让夫君高兴,所以夫君也不会勉强她。”谢道韫直接无情的戳穿他。 杜英嘿嘿笑了笑,接着轻轻咳嗽一声: “之前余传授给阿元的这些知识,阿元也可以传授给更多的人,尤其是还可以总结更多的经验,这样自然就能够让女子受益。 毕竟注意干净、算好时间,既可以增加关中的人口,也能够避免女子因为平时不在乎这些而生病。当然,这些其实也属于疾病的治疗和预防的范畴内,所以也应该在新设立的医学院之类当中开设这些课程。” 杜英已经尽可能的用谢道韫能够理解的名词来解释,不过谢道韫还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强撑着坐起来便要去拿纸和笔。 杜英赶忙一把揽住她的腰: “那么累了,好好休息,明天再记也不迟,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毕竟牵扯到所谓的礼教和男女之防,本就是女子私密事,直接在医学院中开设这些课程是不是能够被世人所接受还是一个问题,一定要先拟订好计划,并且向外面吹吹风,直接推行的话,怕是会惹来太多非议。” 谢道韫本来是有些倔强的性子,此时却并没有坚持,而是乖乖的缩回到杜英的怀里,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胸口: “妾身知道,夫君能让妾身做现在的这些事,就已经是力排众议了,妾身又如何能奢求太多?” 杜英笑道: “男人女人都是人,又有什么差别呢?妇女也能顶半边天,余一直都相信这个。” “可是他们不相信。” “一切都得慢慢来嘛,不能操之过急。”杜英笑道,“咱们汉家子民,无论是世家还是百姓,要么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但这样做有可能直接引起汹汹反对,以至于压不下去、搬石砸脚,再要么就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慢慢调整和改变,只要计划做得好,推动这些事的人信念坚定,那么其实也就是一代人的事。” 谢道韫注视着杜英,从杜英的眼神之中,她看到了坚定。 就像是之前他做出的所有决定一样。 既然说出来了,他就一定会将之变为现实。 杜英接着说道: “对于现在的关中来说,这些只是打补丁,尽可能的让关中变得更好,真正想要起到作用,想必应该是要等到一代人或者两三代人之后了,这样,接受我们所设立且传授的新思想成长起来的一批人,才会把这一切都当做理所应当。” “那夫君如今最担心的,是什么?”谢道韫捕捉到了杜英脸上的担忧,她还不等杜英回答,就先开口说道,“妾身所料不差的话,应该还是关中的王师吧?” 杜英笑了笑: “所以你看,还说你不懂我?什么高处不胜寒,余也不是一个人身临高处,而是我们一起都站在这里,并肩俯瞰红尘人间。” “但是夫君还是不能忘了,要时刻俯身低到尘埃之中。”谢道韫提醒道。 正文 第九百三十四章 说话小点声 杜英笑道: “那还得需要夫人时刻提醒警告,否则余说不定真的有可能哪一天就迷失在权力和钱财的诱惑之中。你们若是都怕我、都在想办法揣摩和迎合我的心思,那这可能是早晚的。” 说到这儿,杜英也笑不出来了,叹道: “阿元,红尘滚滚,迷惑人心的东西太多,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证明,身临高位难免会沉沦于其中,从而忘了自己的初心。余希望你是我的一面镜子,正衣冠而知得失。” 谢道韫想了想: “成为夫君的镜子,妾身当然是很愿意的,但是夫君的镜子,不应该只有妾身这一面。这芸芸众生、所有人,或许都可以成为夫君的镜子,毕竟每个人的身上也都有与众不同之处,值得我们去学习,不是么?” 杜英不由得大笑: “说的有道理,能够意识到这一点,那阿元的确是余最合适的那面镜子了。” 收住声音,杜英接着说道: “阿元刚刚说的不错,余现在最倚仗的便是王师,可是最担心的也是关中王师。 这一支兵马,余在尽可能的改变,无论是安插自己的亲信将领,还是多加训练关中士卒、从而以训练和提携新兵为理由,把之前的王师队伍打混、重编,逐渐让那些从南方来的士卒分散在各处,难以聚集。 除此之外,余还积极鼓励南方来的士卒在关中安家立业,无论是分田地还是他们的军饷,都有优待。 可是这些显然还不够,因为这样只是让这些士卒们想要留在关中,但并没有在根本上改变这一支军队。 究其根本,就在于我们所打出来的旗号,还是北伐中原,还是光复旧土,因此在名义上,这是王师,不是归余调动的兵马。 甚至他们应该听从于大司马的调遣,这一次战斗,是大司马麾下的内斗。” “因此夫君想要改变关中的兵马制度,让这些兵马真正成为关中所管辖、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完全听从关中调遣的士卒?”谢道韫斟酌道,“现在关中无论是政策还是律法、民生等等,都已经和江左截然不同,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兵马制度了。 一旦夫君再对此做出调整,那就是真正要和江左朝廷划清界限,夫君可想清楚了?” “这个忠臣,本来也已经做到头了。”杜英无奈的说道,“事已至此,大司马已经用行动告诉我们,他不相信,并且以后将会把我们当做主要敌人之一。 江左那边,更是恐怕一直没有真正把余当做朝廷忠臣,只是之前长安之乱失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罢了。 所以一旦余再拿下河东、插手两淮,他们定然会大为不满,并且想方设法的将我们排挤出去。 不过现在河东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再加上许昌那边战况不明,所以这忠臣或许还能再做几天。” “想要改变军制,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只是改变表皮的话,大概也没有多少意义。”谢道韫沉声说道,“夫君心中可有计较?” 杜英笑道: “余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不过还真得看此次战事的结果,这些时日余先想办法拟订一些方案,若是阿羯回来了,余还是很期望阿羯能够一并参详的。 毕竟余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带兵厮杀了不说,而且基本上也都是指挥将士们冲杀,已经很少身先士卒、和士卒们厮混在一起,所以还真的不能确保就了解士卒们心中所思所想。” 谢道韫有些惊讶的问道: “夫君这是打算把阿羯培养成类似于杜武库那般人物?” 杜英好奇的问道: “阿羯不行么?” “那,也可以试一试。”谢道韫有些犹豫。 “担心什么?”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说阿羯是冠军侯再世······” “冠军侯不好么?” “寿命短,就像是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可是百年之后,我们或许还记得他,但千年之后呢?” “千年之后也会的。”杜英笃定的说道。 千年之后,他仍然是一个民族的传奇和象征,他的马蹄声,回荡在文字传诵之间。 “但妾身还是期望阿羯不要那般短命,好生活着,不要去打打杀杀。”谢道韫忧心忡忡。 杜英眉毛一挑: “夫人就不关心我么?” “说得好像能拦得住你似的,你和阿爹,小事上对妾身唯唯诺诺,大事上什么时候听我的话?”谢道韫嗔道。 杜英讪讪一笑。 “阿羯不会是冠军侯,夫人也不会成为卫皇后,夫人可以放心。”杜英接着郑重说道。 谢道韫浅笑道: “夫君的承诺,妾身记住了。” “那睡觉?” “好。” 杜英接着便翻身上来。 “做什么?” “睡觉啊。” “这是哪门子睡觉!”谢道韫愤愤说道。 “别弄出来那么大声,疏雨在外面站着呢。”杜英善意的提醒。 “夫君不是不打算让疏雨······” “也不是不可以。”杜英嘿嘿笑道。 “那开门?”谢道韫来了兴致。 “你把她骗过来,我拽进来,就跟上一次一样。” 就在门外,疏雨抱着一把刀正抬着头看月亮,她的位置距离窗户很近,听到这一段对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你们这样大声密谋,真的是一点儿都不顾虑我的感受了。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谢道韫披着衣衫,和疏雨大眼瞪小眼。 “那个······” 疏雨默默的放下刀,走了进去: “姊姊,别说了。” 谢道韫:??? 接着,她狠狠地瞪了身后杜英一眼,却发现那两个人已经啃在一起,顿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都什么事啊! ———————— 关中的“冠军侯再世”,这个时候正吊着一根草茎,蹲在草丛中,接着淡淡月色,打量着前方道路上那一支疾速行进的队伍。 “头儿,上不上?”一名校尉紧张兮兮的说道。 “慌什么!”旁边的郗恢压低声音说道,轻轻拍了他一下,“别弄出来那么大声!” 校尉对于这位主持军法一向严明的主簿还是很畏惧的,无声的笑了笑。 “差不多了。”谢玄微微躬身站起来,攥紧了手中的刀。 一道道黑影,就像是准备扑向猎物的狼,蓄势待发。 “杀!”谢玄翻身上马,从山坡上直冲而下。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五章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王师轻骑直接从缓坡上冲下来,就像是一把利刃,直接把道路上那一支无声前进的队列拦腰斩断! 杀声四起,一支支火把把周围照的灯火通明。 那一支行进的军队,原本都没有火把,骤然遭到袭击,自然乱作一团,黑暗之中士卒们互相推攘呼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向道路两侧的荒野之中手忙脚乱的奔逃。 战马嘶鸣,王师轻骑的马槊斜向下,沿着道路向前突进,马蹄声踏动大地,也仿佛踏碎这些士卒们心中抵抗的勇气。 月光下,银亮的马槊,摧魂夺命,一排马槊横行,这些士卒们只能连滚带爬、躲避着自己注定的命运。 马槊不断的刺入他们的胸口,迸溅起一朵朵血花,是这清冷月光下的点缀。 “杀!”王师轻骑爆发出整齐的怒吼。 他们纵横上郡,曾经砍杀氐人如同草芥一般,如今氐人变成了羌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谢玄的带领下,这一支其实组建时间也不长、但是从诞生之初就在关中的战火之中搏杀,从长安到新平再到上郡,一场战事都没有落下的轻骑,他们的胆略和战术都已经堪称是这个时代的翘楚。 因此他们此时的进攻,与其说是在和敌人搏斗,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 轻骑如刀,从三个位置同时从西向东发起突击,把羌人的队伍切断成一段又一段,接着又迂回过来,再一次切入到队伍之中。 一次又一次,羌人虽然也在竭尽全力的汇聚兵马,可是却又总是在下一次袭击到来之后再一次被完全打乱。 混乱,死亡,笼罩着已经没有建制的羌人。 “敌袭,列阵!”姚苌在声嘶力竭的大吼。 不错,这一支被谢玄率领骑兵偷袭的队伍,正是从南阳返回许昌的姚苌和权翼所率领的那一支队伍。 这一路羌人兵马,数量本来还是很多的,足足三四千人,但是随着姚苌在南阳略做抵抗就直接撤出南阳,军中上下,难免人心浮动,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辛苦偷袭拿下来的南阳拱手让人,再加上权翼作为一个汉人,在姚家上层固然很受信赖,但是在羌人军中,还是有很多对权翼不满和怀疑之人。 此次撤离南阳,姚苌选择相信权翼,也力排众议压住了众多羌人将领的不满,但是时间紧迫、众口难调,终归不可能让所有的羌人士卒都领会权翼的意图,并且如果真那样说的话,恐怕会走漏风声。 姚苌也知道自己军中鱼龙混杂,还不只是姚家起家时收拢的羌人,还有很多转战南北时期抓捕或者裹挟的汉人、氐人乃至于羯人等等。 很难保证这些人在如今姚家又一次陷入到危险之中的时候还能够对姚家保持忠心。 因此姚苌选择相信权翼,其实也是没办法。 相比于那些各怀鬼胎、或许还在希望把姚家卖出去一个好价钱的小酋们,权翼没有根基和兵马,甚至连亲信都没有几个,这些年对姚家,不说是呕心沥血吧,付出也是有目共睹。 因此姚苌反而更相信权翼,情理之中。 但是这也导致军心浮动之下,已经有不少士卒趁乱逃走,乃至于还有几支一两百人的队伍擅自出走。 姚苌也只能率军咬着牙向前走,顾不上这些人了。 这也导致如今出现在谢玄刀下的羌人兵马,实际上只有三千左右,并且士气低落、几乎没有多少斗志,他们只想着能够早点回许昌,吃上一口热饭。 这种在沉默中行军、再行军的日子,他们已经受不了了。 所以这些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的羌人士卒,面对马槊和马刀的第一时间所做出的反应,并不是抵抗,而是逃命,也就不足为奇了。 又一次战马回旋,王师轻骑交错而过,一队从东向西,两队从西向东。 浩大的声势,满山遍野的怒吼声,足以让羌人无从判断黑暗之中到底有多少敌人。 他们竖起来长矛、翻身跨上战马,却发现敌人总能从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向伸过来兵刃,把他们置之死地。 “火把,点亮火把!”权翼的吼声远远传来。 姚苌愣了愣,旋即明白权翼的意思,现在甚至都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从何处来,自然不知道应该如何抵抗,毕竟不少羌人士卒都已经乱了阵脚、迷失了方向。 不过这也意味着,权翼判断来袭的敌人数量应该并不会非常多,所以点亮火把、让他们暴露,也就能够鼓舞军心了。 但如果结果发现对方的数量真的很多呢? 那恐怕给士卒们带来的,将会是更深的绝望。 “呜呜!”号角声撕裂黑暗。 马蹄声随着号角声,变得更加密集。 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骑兵纷至沓来。 霎那间,姚苌觉得,不能点亮火把。 “列阵!”他仍然还在下达这个命令。 远处,已经听不到权翼的声音了。但是还是有周围的士卒听从他的命令,点亮了一两根火把,然而点亮火把也就等于暴露了自己,敌人轻骑很快在那里横扫而过。 火把消失在黑暗中。 一声呼哨,格外清脆响亮。 这样的呼哨,刚刚姚苌已经听到很多次了,这表明敌人骑兵又完成了一次突击,现在在招呼伙伴折返。 姚苌有些绝望的掂了掂手中的刀,颓然说道: “分散突围,我们向东走!” 他仍然还记得权翼的计划,现在来看,许昌肯定是去不了了,只能向西躲到淮西的山里去,在图谋插足两淮,只要自己能够占据一两处州郡,就能有机会获得朝廷的招徕。 而在距离姚苌大概几十丈的距离,郗恢打量着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的俘虏,无奈的感慨: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这俘虏不是别人,正是被誉为羌人智囊的权翼。 听到郗恢所说,那一直低着头的人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郗恢,一言不发。 郗恢“呵呵”了两声: “连谢阿羯那家伙都打不过,也未必是什么佳人!先把他压下去,佳人不佳人的,至少是一条大鱼!” 呼哨声再一次响起,郗恢猛地拍马: “儿郎们,走,再给这些蛮子来一下狠的!”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六章 失败和成功的陷阱 王师轻骑横掠原野,想要突围的羌人士卒,几乎都变成了王师的刀下亡魂。 当然,还是有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顽强向东厮杀。 谢玄最终下令不要追击,放其离开。 这也是因为谢玄麾下的骑兵数量实在是太少,所以他贸然追击的话,留下来看管俘虏的人不多,能派出去追杀的人也不多,最后有可能导致俘虏看不住、敌人追上了却啃不动的尴尬局面。 现在谢玄自然要尽可能的保证不泄露自己麾下的真实实力。 当然,谢玄还是派遣了几十名骑兵,远远的“送”了这些家伙们一程。 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怀疑这一支王师骑兵的强大,并且还会庆幸正是因为自己这里的真实实力没有被暴露而能够逃出生天。 “让姚苌跑了!”郗恢气冲冲的过来,把手中的马槊往地上一插。 这家伙什太沉了,郗恢提了半天,用是没用上,因为王师将士们也都知道这家伙就是一个花架子,不能真的指望他杀敌,所以把他保护的好好的,坠在后面跟着抓俘虏就可以了。 审讯俘虏、记录信息之类的,还是郗恢比较擅长一些。 “权翼抓住了?”谢玄皱了皱眉。 “不负所托。”一名将领指了指在旁边被五花大绑的权翼。 “没有了权翼,姚苌不过是断了翅膀的猛虎,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这家伙还不配被称为凤凰。”谢玄笑道,打量着权翼,“咱家都督念叨权兄时间也不短了,现在总算是能够把你请回长安做客。” 权翼不过一介文人,被抓之后也没有打算反抗,就一直闭目等死,结果骤然听到这话,脸上也难免露出惊诧的神色,看向谢玄,不过他的嘴巴已经被堵住了,也说不出话来。 谢玄摇头说道: “都督想要跟你说什么,到时候自然会说,至于现在,为了避免被你蛊惑人心,或者你要是性子刚烈一些,来个咬舌自尽什么的,咱们也承担不起。 要是想要绝食也不用担心,现在就派人快马加急把你送往洛阳,王师前锋已经逼近洛阳城外,到时候会送你一路直接入关中,路上快点儿的话其实也用不了几天,饿不死。” 权翼哭笑不得,只好闭上眼睛,虽然不是很想配合,但是也没有打算反对谢玄的安排。 此时他已经弄明白,率军袭击他们的,就是眼前这两个年轻人。 谢玄的名头,他是听说过的。 王师在上郡所取得的战绩,他还不知道,距离太远。 但是谢玄是谢奕的儿子,他还是知道的,毕竟姚襄当初也是晋朝臣子。 虎父无犬子啊。 这一次权翼打算北上许昌,再奇袭两淮,真正的目的,还是为姚襄争取到能够获得鲜卑人或者江左朝廷诏安的机会。 然而怎么都没有料想到,在半路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程咬金在等着他们。 大概谢玄也是一开始想要奇袭许昌的,但是察觉到羌人动向之后,在半路设下埋伏,打了急行军的羌人一个措手不及。 军心溃散、士卒败逃,想必姚襄在潼关外也面临着相同的命运,否则王师不可能一路杀到洛阳城外。 自己布下的陷阱,失败了。 而谢家父子布下的陷阱,成功了,甚至可能还有更多的猎物上钩。 此消彼长,局势已截然不同。 权翼不知道关中此次算不算铁了心全面东出,也不知道杜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只知道,一个新的势力踏着无数人的尸骨上位,而也意味着,姚家两代人几十年转战拼搏的全部心血,都化为乌有。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个中五味杂陈,大概只有权翼他们这些当事人知道了。 “许昌那边还没有动静?”谢玄叉腰向北看去。 “应该是空城一座了。”郗恢搓了搓手,“咱们的斥候派出去时候还不长,估计得等些时辰。” 谢玄皱眉: “不等了,羌人的兵马既然都在这里了,许昌大概也就是剩下一些土鸡瓦狗,不足为虑。咱们动身去许昌,务必要尽快和洛阳的王师汇合,也不知道他们出了潼关之后打到哪里了。” 郗恢无奈说道: “这中原,如今和凉州、雍州之类的没有什么两样,地广人稀、原野荒芜,传令兵们往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该死的胡人,真是造孽!”其余几名将领们纷纷对着那些蹲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羌人俘虏啐了一口。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也不过是为了找一口吃的。”谢玄摆了摆手,“真正引领他们从恶的,是那些豪酋,是豪酋们剥削和压迫他们,迫使他们不得不把掠夺的钱财粮食、金银美女全部都上交,从而又被迫开始新一次掠夺,长此以往,各个民族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厮杀越来越惨烈,可是站在上面的豪酋们呢? 他们只要动动手指、下下命令,就可以让手下人血流成河,就可以让汉家城池血流漂橹。然而一切的牺牲和死亡,和他们又有多少关系?他们只需要好好享受掠夺的物品就可以了。 因此我们要尽可能的惩处这些豪酋,并且让这些氐人和羌人百姓们意识到,与其成为豪酋手中的工具,不如和我们团结起来,建设一个我们都能说上话的关中!” 原本低头一言不发的权翼,眼睛霍然睁开,看着谢玄,心中仿佛有什么被触动。 至于那些羌人俘虏们,更是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听这意思,好像不只是要宽恕他们,还要给他们温饱的机会? “将军这话说的不错,现在关中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不就是这样的么,谁家的孩子都能去读书。我啊,出征之前,就把我家那小子给送过去了,否则一天天在大街上乱跑,就像个野猴子似的,以后谁还能管的了!”一名瘦削的将领用和他的体型并不是非常符合的嗓门说道。 “你可不就是一个窜来窜去的野猴子么!”同僚不由得打趣。 这家伙在沙场上借助自己瘦削的身材,不断游走,专门补刀抢人头,让大家颇有怨言,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人家的刀法的确不错,而且这身材,也只能侧面偷袭,难道还指望他去和羌人的大块头硬碰硬? “都督真的打算这么做,这是我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不然弟兄们又凭什么要给都督卖命,不给朝廷卖命?!” 周围附和声一片。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七章 三言两语便不同 听着这些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谢玄忍不住在心中说道: 姊夫,你的心思我明白,要让他们不只是给你卖命,还要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也是在给自己卖命。 你所引领、所推动的,便是此世滚滚大潮。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很快,人群之中就有人忍不住低低问了一句: “其实,对氐人和羌人来说,剥削他们、喝他们血的是豪酋,二对于我们来说,便是那些世家,对不对?” 这一句话冒出来,周围不少人反倒是收住了声音。 原因无他,因为站在大家面前、面对一场以少胜多意气风发的谢玄本人,不就是世家出身么? 而且还不小,也就是江左第二。 这也是之前大家在军中讨论到这个问题之后总是在小心翼翼回避的,以避免让谢玄认为自己是不是对他有意见。 甚至包括郗恢也一样,虽然郗恢从来没有反对大家发表对世家的意见,但大家还是在尽可能避免被他听见,否则未免有些尴尬。 郗恢忍不住看了谢玄一眼,大头兵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在江左,那就是天壤之别。 这些世家子弟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在军中也是担当要职,谁要是以“老兵”之类的称呼来喊这些军中将领,会引起他们巨大的不满。 士卒和将领之间的天壤之别,也就是在关中这边没有那么明显。 不少将领都是在王师入关中之后因为战功提拔上来的,很多都是出身普通士卒。 否则刚刚这些话,他们也不敢、更不会说出来。 世家子弟谁会说自己是吸血鬼呢? 这世道本来就是在替他们掠夺民脂民膏,闷声享受就是了。 谢玄不由得抚掌笑道: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南方的世家,收购土地,让百姓变成自家的奴仆,知有世家而不知有皇帝,知此地之恩怨都由世家来判定,而不知朝廷在郡县还有官吏,甚至这些官吏本来就是从世家之中选拔出来,因此沆瀣一气,乃至本就是同一人! 这和氐羌族中的那些豪酋本就没有什么区别!你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你们逐渐就要明白我们关中要做些什么了!” 此言一出,郗恢先是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不过他又旋即默默的扭过头,在心中微微一笑。 谢玄所说出来的,其实也是郗恢的心声。 在关中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是郗恢的转变却很大,主要就是因为郗恢意识到了,关中和江左或者其余任何一方势力之间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自然就在世家。 一个有世家,一个没有世家,便是天壤之别。 因此江左发展到现在,世家气焰滔天、朝廷唯唯诺诺,百姓更是生活窘迫,丝毫没有繁华富足之景象,其原因症结在何处,已不言而喻。 “不要用这些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谢玄环顾一圈。 有不可置信眼神的不只是郗恢一个人,将领们一个个也都面露诧异神色。 谢玄接着说道: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们既然意识到了错误在哪里,自然就应该有所改变,否则大丈夫立于世,难道真的要碌碌无为、顺其自然?” 说着,谢玄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别人我不晓得,也管不着,但是我本人,还是有良心在的,自然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既然百姓在世家制度之下永世不得翻身,既然这天下在世家制度下只能四分五裂,永远不可能再恢复秦汉之强盛,那么我们再无动于衷,扪心自问,面对后人,又有何颜面?面对那些饥寒交迫的百姓,又有何颜面? 一声王师,是因为百姓们认为我们是来拯救他们的,而不是让他们从这些苦难走入另一些苦难,否则百姓又为什么要箪食壶浆以欢迎我们? 既然我们应答了百姓的呼唤、承载了他们的希望和寄托,那么自然就应该去做对的事,而不是去做和我们个人的利益相关的事,否则谢某应该在长安城中或者建康府里吃香喝辣,做那纨绔子弟,这世道自然会让你们去拼命,让我来享受。 又何必要站在这里,带着你们,举起刀,浴血厮杀?又何必冲杀在战场之上,只为了让更多的百姓能够过上温饱日子? 还是那句话,别人我不管,但谢某,一定是和你们站在一起的!” 话音铿锵,将领们无不动容。 这一刻,他们真的感受到了,自己和谢玄之间好像再没有什么隔阂,这个年轻将领之所需所求,正也是他们所需所求。 剩下的,便是并肩奋战。 三言两语之间,谢玄和他们的关系似乎就已经截然不同。 “别人你管不着,但是我你还是管得着的。”郗恢在旁边嘟囔了一声,“所以你们往前走,可万万不能把我给丢下。” 谢玄和将吏们对视一眼,纷纷大笑。 伸手拍了拍郗恢的肩膀,谢玄笑道: “那是自然,好兄弟!” 而一直沉默听着的羌人俘虏之中,有人先开口问道: “若是我们都跟着杜都督,跟着将军,是不是也能过上温饱、有家室的好日子?” “为什么不可以?”谢玄回头问道,“低头看看你们的手,在关中,只要你们愿意动手,足够勤劳,那么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今年的关中书院,就已经在计划招收氐羌学生,以后大家都是关中的学生,也能够通过考校成为关中的官吏,又有什么区别呢? 读书、识字、成才,你们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会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和氐羌豪酋子弟,和世家子弟都没有什么区别。” “读书,我们也能读书,我们也能出人头地······”羌人俘虏们喃喃说道。 他们跟随姚家父子流落中原,相比于其余久居边郡、和内地交流比较少的氐羌人,更明白读书习字的重要性,只可惜他们这些四处为家之人,哪里来的机会读书认字? 当时在王师之中,汉人也都是想办法提防着他们,自然是担心他们学走了文化之后反过来对汉人不利——事实证明,这种相互猜疑和不信任,大概是双方最终分裂的因,当然,也算是姚家之前反复无常所造就的恶果。 羌人俘虏们顿时就像是炸开一样,一片嗡嗡声。 他们都在低声交谈,并且对关中的态度感到不可置信。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八章 孤立南阳 权翼默然注视着一切,目光先是落在羌人们身上,又落在谢玄的身上。 就在这短短的一炷香工夫里,权翼亲眼所见,羌人们因为关中的举措而开始变得不一样,谢玄、郗恢这样的世家子弟也因为关中的举措开始变得不一样。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这些人的心中也的确积压了很多情绪,有对未来的迷茫和无知,有对死亡的畏惧和担忧,大概也有对战乱流离的厌倦和疲惫。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绝大多数的人只能默默地在颠沛之中等待不知何时到达的死亡。 杜英显然是直接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并且真的给了他们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所以他们期待并且愿意为杜英之前驱,而不是和之前那样,被迫的辗转、被迫的流离。 杜仲渊······你到底是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是只是在蛊惑人心、操纵权谋? 想要让整个世界都翻天覆地,你是否有真的有这般手腕和胆量? 若真如此,或许在一些人看来,你是伟大的,或许在另一些人看来,你是可笑的。 但如果这是一场发疯,那权某,还是很想陪你疯一场。 ————————————- “启禀将军,属下幸未辱命,已拿下许昌,生擒羌人谋主权翼,但可惜让姚苌逃出生天。” 南阳郡叶县城外,谢玄向谢奕拱手禀报。 “我儿以数百轻骑击破羌人,而为父无能,几千人却没有守住南阳,当真是惭愧啊。”谢奕忍不住摇头叹息。 谢玄摇头: “阿爹何出此言,大司马背信弃义,不顾两军同为王师所属,背后捅刀子,阿爹兵微将寡,及时撤离南阳,是应该的。” 谢奕瞥了这家伙一眼,同样是兵微将寡,结果谢玄还把姚苌和权翼打了一个落花流水。 总觉得他这话里有点儿嘲讽自己的意思。 不过估计这小子也应该没有这个胆量。 孩子大了,不但能独当一面,而且本事也比老爹要强了,这是让谢奕最欣慰的地方。 尤其是和桓温家的那几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老了,所挂念的自然逐渐不再是自己的功名利禄,而是子女的未来。 大概察觉到了阿爹的心情很糟糕,谢玄轻声说道: “南阳现在虽为桓豁所控,但是之前屡经战乱,城内早就没有多少百姓,而且此地距离荆州遥远,桓豁想要守住南阳,就必须要依赖于荆州转运粮草,至少支撑到明年夏收之后。 这就意味着,粮草的运输和采购,对南阳是一个大问题。而很不巧,如今许昌、武关等地都在我军手中,南阳孤悬在外,意图采购粮食,而不单纯的依赖襄阳,恐怕就需要关中的帮助。” “阿羯想要切断南阳的粮道,然后以高价向桓豁售卖关中之粮?”谢奕明白过来。 以荆州如今的实力,跨过沔水补给南阳,其实也不是很困难的事,但若粮道被切断,那南阳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可是如何切断呢? “仲渊并没有明确表示要对付南阳的桓豁,因此不应擅起事端。”谢奕提醒道,同时瞥了一眼跟在谢玄后面的郗恢。 郗恢并不是很想发表意见。 谢玄这家伙就是一个喜欢没事找事的主儿,自己发表意见之后再被他怼一顿,没必要找不痛快。 不过当看到谢奕的目光之后,郗恢打了一个寒颤。 很明显,他爹比他更不好对付。 因此郗恢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都督现在剑指河东,且兵临洛阳,恐怕不会把太多的注意放在南阳之上,而且一旦两边战事起,就有可能引发我们和荆州之间的战争,现在的关中怕是承担不起这样的负担。” “此言差矣。”谢玄摇头,“这就要看大司马是不是愿意在如今这般情况下和我们在南阳大战一场了。 我军撤出南阳,是因为想要避免损失,且也的确没有必要和大司马鏖战,但这并不应该代表我军就畏惧桓豁之锋锐。 如此一来,只会导致大司马认为都督并没有和其厮杀之意,从而愈发嚣张、得寸进尺。 更何况大司马的目光,落在建康,落在寿春,还能再落在南阳?我军只要不进攻南阳,而是意欲从南阳捞一笔,大司马最好的选择,便是捏着鼻子忍了,否则其何来的余力再战南阳?” 为了维持南阳这个桥头堡的存在,桓温大概会愿意多付出且避免兵力折损,这好像也在常理之中。 因此谢玄提出的计划,看上去匪夷所思,但似乎还真的有几分切实的道理。 “而且都督一直有心于两淮。”谢玄接着压低声音说道,“大司马和江左亦有此意······” 还不等他说完,谢奕就先开口道: “余已经收到了你三叔的家书,其派四弟北上寿春,为镇西将军主簿,显然打算是让四弟接受堂兄的兵权。” 谢玄挑了挑眉: “四叔轻浮,难当大任,还不如五叔更合适。” “石奴年轻,恐难服众。”谢奕皱眉说道,都已经不在乎谢玄这么说是不是对长辈有所不敬了,“阿羯,你不觉得哪里有点儿奇怪么?” 谢玄笑道: “阿爹是说,三叔明明已经把关中当做敌人,至少不是朋友,为什么还要如此光明正大的将自己的人事安排告知阿爹?” 谢奕点了点头。 “大概是因为三叔也意识到,大司马的崛起势不可挡,因此还是要尽可能先联手关中、遏制大司马,所以镇西将军的位置,无论是落在江左手中还是落在关中手中,都不能落在大司马的手里。 尤其是姊夫现在推选出来的镇西将军,正是阿爹,对于三叔来说,阿爹坐在这个位置上同样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当然了,也不排除三叔以此告诉阿爹,若真对两淮有图谋,下手也不要太过狠辣。” 谢奕无奈的说道: “但愿如此吧。” “所以阿爹认为可行么?”谢玄伸手指了指南阳方向,“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会让大司马认为关中在武关以东方向上,锱铢必较,并且对拱手让出南阳有懊恼和不舍之处,所以如今在南阳城外不断地有行动。 如此,大司马就不会认为我们对两淮还有图谋了。到时候三叔和四叔在明,阿爹在暗,更能让大司马措手不及。” 谢奕默然向南注视,良久之后,方才喃喃说道: “昔日袍泽,今日仇杀,世事变化,何其沧桑,尔等无情,就别管我无义了!” 正文 第九百三十九章 当家方知柴米贵 永和十一年五月十三。 这一日,在南阳城南,一支王师运粮队受到骑兵突袭,损失惨重,粮草十不存一,剩下的或是被抢掠转运,或是直接被大火付之一炬。 而这已经是进入五月以来发生的第三次。 等到南阳守军赶来的时候,只有一地灰烬和零散的几具尸体,一群被扒了衣甲的王师将士蹲在田地里,被清晨的风冻得瑟瑟发抖。 而这一支运粮队的受袭,意味着南阳的粮草彻底断绝。 就在昨日,一支王师水师想要从淅水进入武关道,但是被两岸早就埋伏好的弓弩手伏击。 火矢从天而降,乱石横滚而下,掀起浪涛滚滚,直接击沉了排头的几条船只,导致水师不得不撤退。 叶县府衙。 “淅水那一路兵马,应该是武关周隆的手笔。”谢玄伸手指了指沙盘,“我军偏师在谢湖的率领下撤退到武关之后,再加之周隆在武关招募的兵马,已经足以打这么一场伏击战。” “擅自挑衅荆州水师,就算是周隆这家伙胆大包天,没有得到都督的允许,也必然是不敢的。”郗恢径直说道,“这说明都督也应该认可了我们孤立南阳的策略,并且予以配合。” “这说明我们的第一步成功了。荆州的粮食运不上来,现在桓豁就不得不面对两条路,一条就是派遣更多的兵马押送粮草,但是这样就会导致南阳城中的防务越来越空虚。 就要看桓豁有没有这个胆量了,或者他觉得我们是不是敢真的重新夺回南阳。这需要再演一出戏,让我们在南阳城外的兵马,制造兵马众多的假象。”谢玄总结道。 郗恢笑道: “无外乎多设旗号、多挖灶台,并且打造一些草人,放在要冲之地的山岭之上,让南阳守军见到了难辨真假,认为我军还真的有强攻南阳之意。” “越来越有大将之风了!”谢玄夸赞一声。 有些人的确与生俱来就有能够率兵打仗的能力,那是天才,当年的冠军侯,应该就属于这样的天才,所以老天爷也嫉妒他的才能,令旗英年早逝。 谢玄并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天才,他主要还是依靠着年少到现在啃得书、积攒下来的知识来行军打仗。 王谢高门,典藏的诸多兵法书籍,这些才是让世家恒久都是世家的底气,而谢玄顶多是诸多世家子弟之中比较聪慧而且勤恳学习的那个。 相比于根本没有门路获取知识,很多都需要自己从只言片语之中去理解领悟的寒门子弟,这是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优势,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应该好好利用这样的优势,以至于有了很多纨绔与膏粱。 至于郗恢,显然在之前的岁月里就属于这种纨绔。 他对天下大势、世事纵横,既不感兴趣,也没有什么经验。 但是自随着谢玄入上郡平定氐人残部以来,郗恢积极地学习,每日在行军途中,有机会就读书,读完了之后在把自己所领悟的内容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告诉其余将领和士卒。 正是因为知道自家主簿是典型的现学现卖,所以大家和主簿之间一向是没大没小、很是亲近,但也正是知道主簿实际上也就是比他们多认识一些字罢了,所以大家对主簿也有几分尊重。 人家愿意去学,并且来教他们,已经说明他和其余的任何世家子弟都有不同之处了。 正是因此,谢玄也改变了之前对郗恢有些恶劣的态度。 这是一块不成形的铁,如今经过战火的历练,彻底变成了锋锐的刀,或者说温润却暗藏杀机的君子之剑,自然是让谢玄很欣喜地,也不吝啬于夸奖郗恢。 郗恢干笑两声,被谢玄这个同龄人夸奖,实在是也没有什么光荣的感觉。 “一旦察觉到我们真有进攻南阳之意,桓豁大概也不敢派遣太多兵马出城,所以其最优的选择,便是想办法和我们谈一谈,尽可能地避免双方冲突。”谢玄接着说道。 郗恢皱眉: “根据伯父所说以及六扇门线报,桓豁此人,行事刚猛,喜欢走正道,遇事不决打一场,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所以想要让桓豁忍气吞声坐下来谈一谈,是不是不太容易?更何况六扇门现在已经证实,桓济还留在城中。 南阳之战,桓济放火烧了郡守府,导致好几个参谋受伤,并且撼动我军心,让将士们在不明所以下仓皇撤退,一路推攘践踏,死伤也不在少数,所以伯父以及诸多袍泽咬牙切齿要跟桓济算账······ 桓济大概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因此就算是桓豁想要谈,桓济怕也要从中作梗。” “因此这才凸显出我们要造势的重要。”谢玄笑道,“唯有让他们这些不想坐下来谈的人也都意识到,不谈不成了,而且谈一谈也不会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才可以。 这中间就要看我们能不能拿捏得住尺寸,尔以为如何?” 我觉得不如何······郗恢苦着脸,不知道该不该吐槽。 每一次谢玄想出来的策略,在他看来,可行性都不怎么样,不过这家伙的实力的确很强,而且运气也很不错——自从出兵武关之后,更是得天独厚,整个姚家南北两路兵马,几乎就是送上门来让他建立功勋一样——所以看上去不可行的计划,说不定还真的是最优选择。 “那最终想达成什么?”郗恢问道。 “掏钱,买平安。”谢玄嘴角翘起。 郗恢咬了咬牙,这话可是一下子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现在王师最缺什么? 既缺人,也缺钱。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缺人的事,轮不到郗恢来操心,包括谢玄在内都还没有资格操心。 但是缺钱的事,作为行军主簿,郗恢是必须要操心的。 因此若能从桓豁那里重重敲诈一笔,好像也不错。 “就算是不掏钱,至少我们也不能让桓豁从南阳再向东、西和北再进任何一步。”谢玄接着说道,“能诈到钱,那反而是其次的。” “余同意。”郗恢果断的说道。 “这么爽快?” “必须要诈到钱!” 郗恢的话出乎谢玄的意料,谢玄惊诧的看着他: “你这是掉到钱眼里了?” “将士们此次立功不小,都督府的赏赐可能还不够,我们得做好准备,以免大家士气低落。”郗恢摇头。 正文 第九百四十章 让任群去头疼 不等谢玄回答,郗恢又补充道: “而且如今谢司马已经前往两淮,上下打点关系、结交人脉,哪里不需要用钱? 都督府固然是要掏钱的,可我们若能多给一点,自然就能让谢伯父手头更宽松一些。 所以你看到的或许是势,可我看到的就是钱,没有钱的话,我们在南阳或者许昌,都不好办事!” 自许昌很轻易的为王师所破之后,谢奕率众自许昌折往淮北,名义上是追杀姚苌败军,但实际上心向何处,不言而喻。 不过谢奕率军行进,现在还是一路潜行,并没有声张,这一番说辞也是在他被发现之后才会丢出来的。 谢奕的将旗,此时仍然还在叶县城头飘扬。 谢奕和谢玄两路兵马汇聚叶县这一番声势还在,这恐怕也是桓豁并没有敢轻举妄动的主要原因之一。 一边说着,郗恢一边伸手摊开一张纸,从袖子中掏出来炭笔,刷刷刷的就写起来。 “你这是写什么?” “咱们需要桓豁给出的赔偿。”郗恢激动的说道,“这粮草啊,怎么也得翻个三倍卖给他,另外桓豁军中一应衣甲兵刃磨损,都必须要向关中采购,当然,如果他不愿意,想要从荆州运过去的话也可以,咱们必须要收过路税,否则的话,没门!” 谢玄斜乜了他一眼。 现在能够切断南阳的粮草,是因为桓豁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并且桓豁也没有真的在南阳和关中王师大战一场的准备。 而一旦他们开出的条件太过分,桓豁恐怕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怕是要直接鱼死网破。 尤其是根据斥候探报,如今也有不少兵马正从江陵、武昌等地向襄阳汇聚,显然这是桓温为桓豁调集的援兵,只可惜桓温麾下主力步骑都在姑孰方向,因此这些兵马多半都是水师,陆战战力堪忧。 否则桓豁也不会守着南阳不主动出击。 郗恢抬头看了一眼谢玄,脸上的笑容凝固: “这,这都做不到?” 谢玄默然片刻,本来想说,你这未免异想天开,但是他转念一想: “不试试怎么知道?” “真要试一试?”郗恢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桓豁的底线上跳舞。 谢玄笑道: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挑起来事端,你可要负责。” 郗恢登时没了脾气,无奈的说道: “那就算了。” “我觉得挺好的,还是那句话,我们越是漫天要价,越是能让大司马意识到,我们的野心,不在两淮。”谢玄接着说道,“而且余也很感兴趣,这位桓豁将军的底线,又在哪里? 毕竟大家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应该都是邻居了。只不过并不是什么相亲相爱的好邻居······与其一点点的试探,还不如就这么一步到位!” ———————— 河洛。 站在邙山上,已经可以看到远处残破的洛阳城。 王师自潼关向东,一路横行,沿途州县,本来就已经被战火摧残的没有多少人烟,之前姚襄配合雷弱儿守潼关,还曾经征发了本地平民。 名为征发,实际上就是拉壮丁,更是让诸如新安、渑池等曾经人口繁密的交通要冲之处,十室九空。 因此王师所到之处,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基本上都是顺利接管城池,然后随军官吏看着寥寥可数的一些妇孺老弱,拍着脑袋直呼头疼。 关中新政,无论是哪一个举措,首先需要的便是人力,尤其是青壮年劳力,就算是没有青年男子,青年女子也好。 然而在这些州县,自然是一概欠奉。 因此这让官吏们都有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以至于王师还不得不配合着抽调一些士卒,帮着维持秩序、做一些修建工坊和书院之类的体力活,至少要把屋舍和厂房之类的建起来,之后的生活生产,这些饱受战火摧残,也一个个能够克服困难的百姓们,还是能够维持的。 至于这些工坊生产出来的产品,是不是有和关中其余工坊竞争的资格,都督府又应该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调控角色,那是后续还需要头疼的事。 而这些州县周围已经荒芜的土地,在明年春耕的时候怎么分配,这些老弱病残们又如何能完成土地的开垦,又是另一个需要头疼的事。 这么多头疼的事加在一起,让主持军务的苻黄眉和邓羌翁婿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入手,所以他们干脆拍拍屁股走人,把这烂摊子都甩给了苦哈哈的任群。 任群想要用人,王师尽可以调动人帮忙,而且新抓的那些氐羌俘虏也都可以给他用,但是想要苻黄眉他们跟着一起头疼,想都不要想。 所以,当任群在新安一带伤脑筋的时候,苻黄眉已经登上了北邙山,俯瞰那座让南朝几代人挂在嘴边的城,那座自永嘉之乱后就一直牵动着无数晋人之心的城。 这里是洛阳,是自从东汉至曹魏再到本朝的都城。 在朝野百姓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因而塑造的价值观中,只有建都洛阳的,才是真正的大一统王朝。 如今朝廷只是屈居建康,一旦天下平定,还是要回到洛阳的。 同样,谁能收复洛阳,谁自然就是本朝的大英雄。 可谁要是盘踞占领洛阳,那谁就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至于是收复还是占据,那就不好说了,因为不同的舆论基础也可能会导致朝野的思想逐渐偏向两个极端。 因此没有人敢赌自己获得的到底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而且拿下洛阳之后,是迎接朝廷返回,还是另立新朝,这也是考验其和江左朝廷之间关系,以及考验其野心的事。 桓温必然是没有做好准备的,因此桓温选择入蜀、选择走武关道而不是传统的崤函古道入关中,都避开了进攻洛阳。 如今盘踞洛阳的周成,显然是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他就是乱臣贼子墙头草,破罐子破摔。 而且周成很了解自己的实力,所以他一开始还摆开架势要和邓羌较量一下,但渑池一战,邓羌率军突击,直接击破周成麾下兵马三千余,自此,周成直接龟缩到洛阳城,还真老老实实的挖掘壕沟、修缮城池,摆出来一副坚守洛阳的姿态。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一章 止步河洛 这也是为什么,此时映入苻黄眉眼帘的洛阳城,有的部分修缮一新,有的部分还满是缺口、荒草萋萋。 这洛阳城,就像是偌大天下的映射,一半繁华秀丽,一半断壁残垣。 周成没有出城和邓羌较量的意思,邓羌骂了几天,发现这家伙铁了心要固守,也索性收兵退到北邙山下,安营扎寨。 “洛阳城,怎么打?”邓羌大步走上山坡,看着苻黄眉的背影。 “再看一眼洛阳城吧,我们估计就要走了。”苻黄眉微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洛阳城不打了?”邓羌顿时露出诧异神色,“从这北邙山上,都能够看得清城池的轮廓纹理,结果你跟我说只是看看而已?” “洛阳城是好打,可是打下洛阳之后怎么办?”苻黄眉问道,“牵扯太多,现在的关中还没有资格成为众矢之的。 周成此人虽然在行军打仗上颇有不堪,但是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不错的。洛阳,还真是一块最适合他们这些流寇生存的风水宝地。 其龟缩在城中,大概也是在赌我们不会贸然进攻洛阳,否则也不会连城池都不怎么修缮。” 邓羌愤愤的挥了挥拳: “还真是便宜这个家伙了。” “无所谓,毕竟我们早晚还是要来的。至于现在,最重要的大概还是要确保河东、两淮这两个方向上能够得到最大的好处。 洛阳就是嘴边肉,什么时候吃,要看天下大势,又或许再过几年,风云变化,只需要看都督的心情就可以了。”苻黄眉笑道。 “如何看心情?”邓羌问道。 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话里有话。 苻黄眉也怔了怔,深深地看了邓羌一眼,但又没有从邓羌的神情之中察觉出来什么异常,只好解释道: “此地为天下之中,有八关环绕,看似易守难攻,但其实八关之中,很多都非险要,还需守军分兵把守、分散兵马,所以历次大战,洛阳都比不上长安更有可守之处。 因此若只是盘踞一方,没有资格入主洛阳并面对四面八方的围攻,昔日的董卓就是明证。 但若天下风云牵系一身,大势所趋,此时再入主洛阳,那就是山呼海应、百姓影从,顺理成章之事,自然可以说是看心情。” “那岳父觉得,都督可否能走到看心情的那一步?”邓羌接着问道。 苻黄眉缓缓说道: “也许吧。” “岳父不想看到那一天?” 苻黄眉无奈的说道: “世事不由人,想与不想,重要么?并非我所能决定。” “何不勠力同心?”邓羌指了指眼前的洛阳城,“洛阳风光如何,余还真的想要见识见识。” “没什么好看的。”苻黄眉撇了撇嘴。 邓羌打量着他: “岳父这么说,余倒是有些明白什么是世事不由人了。不过便真不由人么?如今的关中,风云变化,两年之前我们或许未曾料到氐秦会崛起,而一年之前我们大概也没有料到都督横空出世。 所以有朝一日送都督入这洛阳城,不也是有可能的么?” 苻黄眉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不过心中难免咽不下这口气。 这一次帮助王师出潼关、横扫河洛,是为了关中氐人能够受到良好的对待。 可不是就要给杜英打一辈子工。 杜英似乎也明白苻黄眉的心态,所以杜英并没有给苻黄眉安排什么明确职位,略阳太守是虚衔,军中副帅也只是暂时的,随时都可以拿掉。 然而现在邓羌显然是有让苻黄眉一直担任军中要职、辅佐都督一匡天下的意思。 苻黄眉看向邓羌,微笑着说道: “没想到邓伯夷也会察言观色、循循善诱了。” 被苻黄眉的目光看的心里一阵发毛,邓羌索性一挥衣袖: “天下大势不管最后会怎样,如今我们都在关中这条船上了。余此生已先投靠氐秦,后投效都督,所谓忠臣不事二主,若说第一次是被蒙蔽且无从多选,那么第二次,绝对不可能又被蒙蔽。 因此邓某已经认定了都督,绝无选择另一条路的可能。因而余一定要送都督入主洛阳、俯瞰天下! 岳丈心中所系,不外乎氐羌之存亡。而纵观此天下,能够善待氐羌百姓的,恐怕也就只有都督了吧? 姚襄之流,土鸡瓦狗尔,其对待自家子民,也不过呼来喝去、有如奴仆,难道岳丈真的不知道?因此岳丈便是为了氐羌百姓能有好日子,也得一直坚持走下去,不是么?” 苻黄眉看着这家伙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架势,率先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接着摆了摆手: “罢也,罢也!其实正如你说,余本来就无路可走。只不过是心中还有不忿罢了。你说得对,总是这样不忿,又有何出路? 既然现在都督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而氐羌百姓士卒们对我还算是信任,那余自然应该挺身而出。” 说罢,苻黄眉伸手指了指山下城郭: “让都督入主洛阳,早晚事矣!若是有人阻拦,杀过去便是。你我翁婿两个联手,还有什么可怕的?不外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岳父之戾气,有些重。”邓羌忍不住皱眉。 “怎么,不喜欢?”苻黄眉大笑道。 “没有,如此甚好!”邓羌也抚掌大笑,“我辈沙场中人,戾气横生而百鬼辟易,本就是应该的!” “报!”一名传令兵飞快的冲上山坡,“长安八百里加急!” 翁婿两个对视一眼,苻黄眉率先拿过来军文看了一眼,笑道: “都督有令,我军先撤出洛阳五十里,并着重构筑渑池边防,派人和周成商议,于渑池开榷场以贸易。” “果不其然,如此一来,河洛战事也算告一段落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又要向何方?”邓羌向东望去,跃跃欲试。 如今都督府的“魔爪”,无外乎向河东、河北或者两淮,因此从这里向东看,倒也没错。 “也不能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有空闲,回去看看我家女儿。”苻黄眉没好气的说道。 邓羌讪讪挠头。 苻黄眉的目光接着向下看,有些惊讶的说道: “都督不日将来函谷,校阅三军?” 邓羌也登时来了兴致: “所以都督还是打算以我等为前锋,有所布局?”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二章 钻牛角尖 王师止步洛阳城外,这是都督府早就已经拟定的计划。 杜英以及都督府上下,都不认为周成有拒绝都督府的条件,并且嗷嗷叫着和王师开战的勇气。 因此杜英也没有打算将苻黄眉和邓羌这样允文允武的组合放在洛阳城外混天过日子。 王师只要留下少量兵马在渑池、新安等地,并且加强函谷、潼关等关隘的防守就好。 “苻黄眉和邓羌应当率军向许昌,扼守汝水和颖水等地要冲、威慑两淮。”张玄之站在都督府的沙盘前,伸手比划道,“既想要谋取两淮,都督府既要对两淮施以恩惠,又要让两淮意识到,都督府也有武力威压两淮的手腕。 而且我们的目光或许也不应该一直放在两淮上,自淮北向北,青州和河北,如今都在鲜卑人的掌控之下,我军若是能向北进攻青徐,则可以获得广袤的地盘,并且这些州郡的人丁,如今也逐渐在战乱中得以恢复,正好为我所用。 否则若使其长久在鲜卑人手中,则恐怕会逐渐变成鲜卑兵马,日后威胁到我军。 更何况‘北伐’,这个口号喊出来、旗帜竖起来,谁又能说我们的不是呢?” 参谋们的思路也跟着被打开,他们指着两淮以北的广袤土地,低声讨论着。 张玄之则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喃喃说道: “都督,人力有穷时,张开的弓,也不能拉的太满,关中现在的钱财和人手都已经快被压榨到了极致。 王师想要再向前一步,就必须要一切顺遂才可以,稍有不慎,便是兵败如山倒,就让当初的殷浩一般。所以,都督······这一次,你打算走到哪里为止呢?” “张兄,说什么呢?”有参谋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张玄之怔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没什么。来,兄弟们加把劲,咱们把王师在河东、河内可能面临的战况都总结一下,尤其是新汇总的河洛一带敌情以及参谋司的判断,必须要尽快送到河东军中! 郡丞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是都督有句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的上诸葛亮。 郡丞是咱们关中的诸葛亮,那我们就勉为其难来当这臭皮匠!” 被张玄之这么一说,不少参谋们都撸起袖子吆喝着整理文书、摊开新的舆图勾勾画画,而也有人笑着反驳: “现在关中和西北的贸易不少,西北以及北方草原上运来的皮毛,基本都在关中加工,所以关中的皮匠啊,一点儿都不比别的行当差,怎么能说是臭皮匠呢?” “你是对都督的说法有什么意见么?”顿时升起这般声音。 “这说话的时间不一样,处境不同,因地制宜,说出不同的话而已。”张玄之微笑着伸手向下压了压,“都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关中正百废待兴,这臭皮匠,偌大的关中都找不到几个,可见颇为不受欢迎。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或者准确地说,是咱们关中和其余地方不一样了,所以大家才会发现之前的话不能套用在现在的局势下了。 这也提醒咱们啊,因陈守旧的老想法,该换一换了,说不定我们认为离经叛道的想法,反而才是正确的路。” 参谋们都若有所思。 “你这小子,人小鬼大,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杜英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只见这位堂堂大都督,披甲在身,一手按着刀,一手捧着头盔,迈步走进来。 风尘仆仆,应当是刚刚从军营中回来,梳洗更衣、一概欠奉。 “参见都督!”众人不敢怠慢。 杜英则笑着摆手: “你们忙你们的。刚刚张玄之说的有道理,遇到困难了之后也没有必要非得钻牛角尖,有时候问题的确是钻牛角尖钻着钻着就解决了,可是往往有时候是钻透了,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条路,白费力气!” 参谋们都露出笑容,都督的平易近人,这是一些刚刚从书院之中毕业、加入到参谋司的年轻人们都有所耳闻的。 因此参谋们敬他,却不怕他。 “那敢问都督,什么时候应该墨守成规,什么时候应该钻牛角尖,而什么时候又应该跳出去?”一名年轻的参谋举手问道,与此同时,他已经把自己的小本本摊开,接着便拿起笔,严阵以待。 杜英扫了他一眼: “当你在想怎么样才能不钻牛角尖的时候,就已经在钻牛角尖了。因此与其考虑这些问题,倒不如顺其自然,先去做别的同样着急的事。 理顺自己手头上的事务,排出来个轻重缓急,依次解决以有条理,或者交叉解决以劳逸结合,其实都看个人的爱好。” “可是身在参谋司,有的时候身不由己啊!”人群中有声音传来。 杜英摇头说道: “世事难料,身不由己也是十之八九。但正是要在这难料且匆匆变化的世事之中,做好自己的手头工作,才是你们应该去学习并且掌握的技巧。 唯有这样,你们才算是真正能够从参谋司中离开,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无论是在地方为父母青天,还是在军中运筹帷幄,余相信,你们定能临危不乱、条理有度。” 参谋们齐齐拱手。 杜英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忍不住微微一笑。 得骗着这些小年轻们好好加班啊。 不过旋即,杜英就笑不出来了,叹了一口气。 “公子,怎么了?”跟在杜英身后的疏雨急忙问道。 “余过了加冠其实也没有多久,但是看这些家伙们就像是在看一群年轻小辈,当真是心老了。”杜英感叹。 疏雨向前两步,越过杜英,回头打量着他,一本正经的说道: “相由心生,公子虽看上去疲惫了一些,但是面色温润,无凶恶、无沧桑,因此心远未老矣。” 杜英惊诧的看向她: “余竟然不知道,雨儿还会看面相?” 疏雨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 “妾身其实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那为什么又要这么说?” “安慰一下公子。”疏雨郑重道。 杜英:······ 你这安慰方式是不错。 但是这么直白的承认自己在安慰人,属实令人心情很难舒畅。 “公子,走吧,莫要让主母和两位夫人久等了。”疏雨催促。 “张玄之,前往潼关的行程,参谋司尽快拟定出来!”杜英不忘回头吩咐一声。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三章 美人微笑转星眸 杜英打算前往函谷校阅王师,但是函谷已为洛阳门户,他亲临此地,还是有可能引来汹汹非议的。 所以在明面上,关中只会宣扬都督前往潼关,只字不提都督过了潼关还会向东走。 参谋司中人,这些时日刚刚完成了一轮更换,不少年长一些的参谋都前往各处州郡了,新补充上来的这些小年轻们嘴巴可能不牢靠,因此杜英仍旧只说“潼关”,真正负责此事的、包括张玄之在内的几名参谋,自然明白杜英的意思。 对张玄之,杜英还是比较放心的。 半是因为这些时日张玄之的表现还不错,并且已经逐渐从他的举动之中看不出来初来乍到之时明里暗里想要为吴郡世家争取好处的行为。 当然,人本来就不是冷血的机器,所以在一些事情的判断上会有自己的主观偏见,都是情理之中的,杜英也没有指望着这些手下人个个都没有私心。 但参谋司作为都督府制定谋略、培养人才的关键部门,自然还是对个人私心有所限制的,参谋们实际上也是在互相监督和调整对方制定的谋略计划。 尤其是参谋司现在的流动性已经远胜于之前,参谋们并不会在此处停留太长的时间,这既是因为如今关中也需要大量有经验的官吏,也是为了防止参谋们在参谋司中拉帮结派,形成自己的团伙,从而直接干预到都督府政策的制定。 至于另外一个让张玄之能够得到杜英信任的原因,就是张家已经举家从吴郡迁徙来关中,挟带而来的诸多产业、钱财,无不彰显一个吴郡二三流世家同样拥有的强悍底蕴。 整个家族都拉到关中来,自然也就等于把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寄托在关中身上,张家的这个态度俨然要比很多意图首鼠两端、两边下注的世家要好很多。 当然,杜英也知道,张家和顾家同气连枝,张家前来关中,顾家却仍然还在和关中维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并没有完全投靠之意,加入到关中体系之中的其实就只有顾淳和顾会两个人,虽然还有几名顾家子弟已经入学关中书院,但都是旁支子弟,显然还不足以代表顾家的态度。 因此对于顾家和张家这个整体来说,也是在两边下注。 若非如此,杜英大概会对张、顾两家子弟更为信任。 不过世家本来就是这般行事风格,不能强求。 而且如今天下大势还远没有到分明清晰的地步,因此杜英也不足以向这些人证明,自己就是大势所趋,自然也不能要求人家孤注一掷。 或许在这些世家的眼中,关中那些完全把自己和都督府绑定的世家们才是真的傻呢。 “恭迎都督!” 杜英穿过前院和后院之间的月洞门,站在两侧的婢女侍卫们齐齐行礼。 “夫君回来了。”迎出后堂的,正是已经有月余未见的郗道茂。 她仍穿着西凉风格的衣裙,西域来的银簪将秀发高高挽起,以示名花有主。 唇角翘起,巧笑盈盈,自是按捺不住的欣喜。 别后重逢,再到长安,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玉婷婷立堂下,美人微笑转星眸。 杜英本想要张开手臂,直接给自家的郗妹妹一个熊抱,不过想到自己刚刚从军营之中回来,又赶忙收住了身形。 但郗道茂早就看到了杜英的手臂,此时看着夫君手足无措般的情形,露出浅笑,主动上前抱了一下杜英。 不过她旋即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后院无人之处,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可都看着呢,顿时小脸儿微红,触电一样退开两步。 杜英当即握住她的手: “都已经投怀送抱了,还躲什么?” 郗道茂轻轻哼了一声。 长久不见,难免鬼迷心窍。 都怪这家伙,令人割舍不下。 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间,都是他的身影。 此时又怎么能按捺住自己波澜起伏的心绪? 一联想到就算是谢家姊姊何等女中人杰,见到夫君之后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按捺不住的相思于眼眸中流转,提到他的名字更是满满的骄傲,郗道茂到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丢人的地方了。 她捏了捏杜英的手心,想让杜英说两句好话哄一哄。 杜英瞥了她一眼,忍不住的发笑: “舟车劳顿,辛苦茂儿了,来,咱们再抱一个。” “算,算了!”郗道茂赶忙让开一些,两个人从牵着手变成了远远拉着手。 更是奇怪。 大概察觉到了背后有无数的目光看过来,郗道茂未免也有如芒在背的感觉,赶忙转移话题: “夫君去军营中了?” 杜英颔首: “新军编练不久,余放心不下,因此去看看。而且关中王师也需要改编整顿,以适应日后战事,余若是总在都督府中而不知民间疾苦的话,那恐怕只会盲目作出改动,反而引得诸多差池。” 郗道茂微笑道: “这天下能知民之疾苦的,本来也没有多少人,夫君已经做的很好了。” “若我做的已足够,则天下民心早就在我。可现在还不是,那就说明余还有需要努力之处。”杜英摇头。 “天下那么大,恐怕此时江左更南之处,还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夫君之名,更无从、无愿了解关中之政。”郗道茂无奈的说道,“夫君虽然有天下清平之志,但是也不能操之过急。” 杜英缓缓说道: “是啊,天下之大,多少人并不关心天下,只关心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或许一生也走不出这一亩三分地,也有一些人,或许是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所以他们并不会在乎千里之外的战火生死,也不会意识到有朝一日这战火可能会席卷到家门口,摧毁他们所珍视并视为生命的一切。 因此想要让天下之人知我所欲为,还需要很久很久,而在此之前或在此之后,余都不会改变。” 郗道茂柔声说道: “或许此世之人,并非全知夫君之所为,但千百年后,街头巷尾,应当仍然会传颂夫君之威名。” 杜英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喃喃说道: “传颂不传颂的,倒也无妨。我本来就不是来让历史记住我的,而是来在这悲痛和苦难之中,做出一些改变。” 郗道茂没有听明白杜英的意思,正想说什么,杜英就先问道: “拜托茂儿查证的事,可有眉目?” 正文 第九百四十四章 佛教在凉州 郗道茂当即收起来笑容: “夫君放心,妾身一路南下,已经着人搜集了很多雍凉各地寺庙的建设和传教的过程,为此还耽误了些时间,否则大概能早十天抵达长安。 在凉州敦煌、酒泉、天水等地,已经有不少佛寺,这些寺庙多为西域过来的僧人建立,他们出没于穷山恶水之间,向躲在各处的流民传教,并且建立寺庙。 夫君之前应该对佛法有所了解,无论是倡导修行以消弭恶果、引人向善,还是倡导普度六道、平等众生,在历经苦难的百姓之中都颇受欢迎。其能够在江左发扬光大,甚至逼迫道家不得不和世家联手,便也由此原因。” 佛教倡导今生受苦受难行善事,为自己来世积攒福气。 这种理论,在和平时代或许还缺少一定市场,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受苦受难、忍受吃斋念佛和清规戒律的限制。 但是在战乱时期,就不一样了。 百姓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自然也就认为这正是佛祖对他们的磨砺,因此更觉得自己下辈子转世投胎一定能够位在云端、一享清福。 所以佛教在乱世更有市场,是情理之中的。 就像是能够帮助人忘掉苦难的麻醉剂。 历史上汉传佛教的兴盛,也是在两晋战乱之后,南朝三百六十寺,沉浸烟雨中。至于北朝,前秦、后凉、北魏,历代都颇为推崇佛教,莫高窟、云冈石窟等都在这个时代开凿。 那一尊尊历经千年风沙,仍然保持着拈花微笑或庄严肃穆的佛像,正承载着一个时代的人对于结束战乱、下世幸福等等的殷切期盼。 正是因为佛教在江左很受平民百姓、世家内眷的欢迎,所以一个又一个寺庙得以建立,而大片的田地被百姓贱卖给寺庙,既是因为寺庙对百姓的宣传,让他们认为这样能够为自己积攒功德,也是因为世家内眷给出的香火钱让寺庙有收购田地的资本。 佛教的扩张,导致诸如天师道、五斗米道等不得不联络世家,并且获得了王谢各家的支持,也算是世家和道教联手对佛教的反制。 同时,正由于佛教对道教的“就业”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导致原本还如同一盘散沙的道家各宗各脉,现在倒是有几分同气连枝的架势,而“道教”这个概念,大约也是在这个时代生成的。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行业内卷吧。 而杜英也注意到了佛教在西北已经有萌芽,所以特意叮嘱郗道茂,在从西北返回的路上,多加注意,搜集有关佛教寺庙的发展建设的消息。 没想到还真有所获。 毕竟历史上,北方的佛教也是从苻坚上位之后,逐渐成为北方各族所尊奉的国教,是自西域而来,因此杜英有理由相信,早在氐秦鏖战关中的时候,佛教就已经从凉州向雍州渗透,才会得到苻坚的注意。 “现在可有什么人隐为僧侣之首?”杜英接着问道。 郗道茂摇头: “应当都还是从天竺经西域而来的零散僧人,据说很多人语言尚且都通顺,和本地百姓交谈都要‘手舞足蹈’,颇无得道高僧之风范。” 说到这里,郗道茂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杜英大概也脑补出来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手舞足蹈的滑稽样子,只好无奈的说了一声: “拜佛,是天竺的信仰,跳舞,大概是天竺人的天赋了。” 杜英印象里,掀起北方佛教传承学习之浪潮的一代名僧鸠摩罗什,是被后秦姚家迎入中原的,因此现在大概年纪还小。 而佛教经典从梵语向汉家语言的系统性翻译工作,也是从鸠摩罗什这一代人开始,并且在几百年后的玄奘取经回来之后达到顶峰,因而鸠摩罗什和玄奘都位列四大佛经翻译家之中。 在鸠摩罗什之前,佛经的翻译版本众多,而且多半都是天竺僧人根据自己的理解翻译,词不达意,大概也真的只能通过手舞足蹈这种方式来传播教义了。 正是因为在鸠摩罗什之前,汉传佛教经历了从东汉到南北朝两三百年的无序发展,所以才能形成自己的理解思路,进而让汉传佛教真正成为具有自己独立思想和体系,并且基本以大乘佛教为根基,更注重众生、救世的佛教重要分支,可以和藏传佛教等其余分支分庭抗礼。 一个“禅”字,彰显了汉传佛教和其余佛教的相关与不同。 “但即使是通过这种原始而直接的方式,佛教仍然能够在凉州扎根,尤其是在敦煌等地,百姓甚至知有佛祖而不知有郡守,更遑论天高皇帝远了。”郗道茂接着提醒道,“这说明佛教还是足以让很多人信奉,哪怕是语言不通。” “是啊。”杜英轻轻拍着手心,“教是好教,但是一旦在有心人的利用和操控下,一切就都变了样子。” 郗道茂温声道: “江左的佛教倒是颇有昌盛之势,夫君或许研究一下江左,会更有收获。而且江左佛教,诸如支公等人,半僧半俗,和西域的佛教也有不同之处。” “到时候也可以驱狼吞虎,让这西域来的佛教和咱们江左的佛教较量较量。”杜英笑道。 两人交谈之间,已经穿过院子,走到大堂前。 谢道韫陪着梁夫人,站在门口迎接。 “娘亲,一路劳顿,快坐下休息。”杜英赶忙说道。 梁夫人看了一眼身边的谢道韫,又看了一眼跟在杜英身边的郗道茂,眉眼儿笑成一道缝: “来,都坐下。” 杜英将头盔递给疏雨,又解下衣甲。 梁夫人又看到身高腿长、腰背挺直的疏雨,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这个姑娘也坐,别忙着了。” 疏雨受宠若惊,一时愣在那里了。 杜英将她手中的衣甲递给身后的亲卫: “娘亲都发话了,那就一起坐下,咱们一家子人,虽然还没有完全聚齐,但也算是小团圆了,和和美美的吃顿饭。” 疏雨乖乖应了一声。 “归雁呢?还有桃枝桃根那两个小丫头呢?”杜英张望四周。 谢道韫白了他一眼,你这一家子人,还真不少: “归雁带着她们两个在准备饭食。” “几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怎么好亲自下厨?”梁夫人着急的环顾四周。 听杜英的语气,这可都是自家乖儿媳······们。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五章 小团圆 谢道韫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微笑道: “娘尽管放心,她们只是监工而已,正好归雁带着两个小丫鬟学一下规矩。 而且归雁的厨艺还真不错,当时夫君还在关中盟的时候,身边伺候的都是五大三粗的亲卫,因此伙食都是归雁准备。妾身可是最喜欢归雁做的胡饼糕点了。 想来也是因为娘教导有方,不然上哪里找这么好的丫鬟?” 梁夫人笑的更开心了: “这丫头啊,当时就看她长得水灵、人也机灵,所以才调过来伺候我的,现在看来,派她到关中,真是正确。” “那可不,用胡饼就给娘钓来一个儿媳。”杜英对着谢道韫努了努嘴。 谢道韫:······ 想起了当时溜到后厨偷吃点心的事,有点儿丢人。 但当着梁夫人的面,她也不好直接向杜英表示不满,那不就等于直接承认了么? 不过一向处事不惊的谢才女,此时微微低头,避开杜英的目光,其实也是在变相承认了。 梁夫人和郗道茂等人脸上难免都有一丝丝错愕,不过旋即释然。谢道韫的年纪也没有多大,有一些小儿女之举,也在情理之中。 “都快坐吧。”梁夫人笑吟吟的说道,接着瞪了杜英一眼,似是要说,你可别胡乱说,把我的好儿媳给吓走了。 杜英回了一个自信满满的眼神,不过当谢道韫重新抬头看他的时候,杜英登时昂首挺胸向自己的位置走过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 不过当他和谢道韫擦身而过的时候,听到自家夫人嘟囔了一声: “德行!” 杜英一个踉跄,正好被谢道韫伸手扶住。 “夫君小心。”谢才女言笑晏晏。 杜英却背后发凉,聪明人含着笑看着你,总觉得背后有很多阴谋。 “有劳夫人了。” “不辛苦。”谢道韫眯了眯眼。 杜英咽了一口吐沫,乖乖在梁夫人一侧入座——既是在后宅之中,杜英便奉母亲为上座,而自己陪坐在侧,谢道韫陪坐在梁夫人另一侧,郗道茂则坐在杜英下首。 谢道韫顿时露出狡黠的笑容。 不过是吓唬了一下,看把他给紧张的。 但杜英坐下就好像回味过来什么,顿时忍不住瞪了谢道韫一眼。 晚上走着瞧! “仲渊,怎么了?”梁夫人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杜英赶忙咳嗽一声,正襟危坐: “没什么。” 不过是夫妻之间的小小玩笑,对于娘亲这种有点儿因陈守旧的人来说,可能难以理解,到时候按着他们两个讲一堆夫妻和睦的话,那就自讨苦吃了。 “此次也算是难得的团聚了。”梁夫人也懒得和他细细计较,温声说道,“当共同举杯,为此庆祝。” 觥筹交错之间,梁夫人接着说道: “此次南下,老身也是带着你阿爹和兄长交代的任务前来,需要前往杜陵杜氏祖坟祭拜先祖,以告慰杜家列祖列宗之灵。 杜家能有仲渊中兴门楣,此乃家族之荣耀也。” 梁夫人夸的是自己的儿子,但是说的也是大实话: “仲渊虽忙,但最近可有空闲,一并前去?” 杜英无奈说道: “或许让娘亲失望了,从长安到杜陵,一来一回也要一日,但孩儿明日恐怕就要启程前往函谷了。王师前锋已至洛阳,孩儿将往潼关或函谷校阅三军,以彰显我关中威仪。 说来也是凑巧,娘亲和茂儿今日赶到长安,否则可能都来不及见上一面。 不过娘亲宽心,杜家祖坟一直得到少陵坞堡的精心照料,香火未曾断绝,孩儿并非忘本之人。” 梁夫人不免露出失望神色,不过也点头说道: “那也罢,此一去,要何时才能回?” 杜英摇头: “还不知道,毕竟自凉州回来之后,孩儿也已经许久未曾离开长安了。身在高处而俯瞰人间,逐渐就会迷失本心,逐渐就会不知军民百姓的真正所需,因此孩儿还是要多在军中民间走一走,方才知道自己现在的路是否正确。” 梁夫人登时肃然道: “我儿一念之间,便关乎千万人之生死,所以也要小心行驶,切莫意气用事。” “谨遵娘亲教诲。”杜英应诺,“去杜陵祭祖,便让茂儿陪着娘亲一起去,孩儿之前清明时节也和阿元去祭拜过了。” “我儿有心了,阿元也可以和为娘一起去。”梁夫人奇怪问道。 杜英尴尬摇头: “阿元也有要事,随我同往函谷。其实余这里还有想要交给茂儿,甚至是交给娘亲的事,不过可以先放一放。” 此次杜英东去,当然不是只到潼关或者函谷走一圈的,那样就成了单纯的作秀。 他一方面是想想要和军中前线将领探讨军中改革的想法,并且以邓羌麾下兵马为基础进行尝试,这也是因为邓羌麾下兵马和江左等地几乎没有关联,因此杜英就算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邓羌和苻黄眉大概也是全力配合,麾下士卒基本上也得到待遇的提升,很难会有意见。 相比之下,其余军中,高级将领们或许会全力配合,但是中低层将校,很多都出身江左,从小遵从军中既有的尊卑升迁制度,想要有所改变,恐怕并不容易。 而另一方面,自然是想要更近距离布局河东、河内以及两淮,尤其是后者,因为前者有王猛在,杜英不需要操心。 这也是要带着谢道韫的原因,真正熟悉了解谢家情况的,还是谢道韫。 谢玄还年轻,家中很多弯弯绕绕知道的不多,至于谢奕······杜英相信他是知道的,但是恐怕并不是很愿意配合。 谢奕很难会愿意主动去和自己的弟弟对阵,只不过他现在被杜英和形势,或者准确说是杜英操控的形势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不得不考量自己应该如何才能战胜谢万,甚至是谢安。 想要让谢奕再配合着将谢家的家底都抖落出来,那不可能。 甚至谢道韫也不是很情愿如此,杜英并不会强迫谢道韫也站到谢家的对立面,只是期望谢道韫能够和谢奕保持联系,及时阐明利害,以避免对自己人一向“宅心仁厚”的岳父心慈手软。 对此,杜英有时候也是很内疚的,毕竟自己等于在挑拨谢家的内斗。 不过这样的内斗,也不是杜英一个人能够挑起来的。 得赖于另一个人的全力推动。 谢安。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六章 太后之姿 更甚至说,本来就是谢安在一点一点打造出来这样的局面,杜英是时而被迫,时而也是顺水推舟。 明白谢安的想法,并且也知道这或许是对谢家最好的选择,所以谢道韫才会愿意配合杜英。 谢道韫这么一走,她在关中留下来的、已经铺开的摊子,自然也需要有人来负责。 这就是杜英打算交给郗道茂乃至于梁夫人的任务。 当然,杜英和谢道韫此次东行,自然也是轻车简从,谢道韫的班底并不会带多少人去,也就只有自成婚以来和任群也是聚少离多的周蓬儿,其余人都会留在长安。 这也是杜英向谢道韫表示,自己绝对没有让郗道茂或者其余人替代她的意思。 谢道韫俨然并不会就这件事怀疑杜英,但是架不住手下人众口难调,所以杜英的这个态度还是要有的。 而且杜英想要让郗道茂去负责的,还有新的任务。 长安女子书院现在让谢道韫打点的井井有条,再配合上以女子为主的轻工纺织工坊,妇孺也逐渐开始在关中的生产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因此长安的这个试点算是非常成功,杜英自然也期望能够以长安为模板向各个郡县推广,从而让整个关中的另外半边天也都动起来。 除此之外,关中书院和私塾等等的建设,其实也有谢道韫在负责的部分。 以罗含为首的关中书院上下,显然对礼曹曹司阮宁也不是很信任,因此同样在借助谢道韫的力量。 大概也是因为关中书院上下也并不认为跟着阮宁这样的上司能有什么前途,因而书院要另寻出路以保持自己在都督面前的存在感,阮宁也乐得清闲、不想涉足关中新政太深。 这些有关书院的事,关乎到关中新政的根基——人才,因此杜英只有交给跟在自己身边,已经熟络很多事务处理方式的郗道茂才放心。 至于梁夫人,大概能够帮着镇镇场子,但还显然没有经验。 在之前的书信往来之中,杜英已经向郗道茂提起过这件事,因此相比于此时一头雾水的梁夫人,郗道茂还是心中有数的,她不由得看了一眼谢道韫。 谢道韫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梁夫人有些疑惑的说道: “有什么事,为娘也能帮得上忙?仲渊是做实事的,这一路行来,见到听到,已经不知凡几,我们妇道人家,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杜英笑道: “娘,此言差矣,明日先让阿元带着娘亲去看看她们平日里是怎么运筹帷幄的,便知道自己的眼界窄了。” “你这孩子!”梁夫人笑骂道,但也没有真的生气。 关中,和姑臧城中,的确不同。 一边是生机勃勃,一边是死气沉沉,当然,在梁夫人离开的时候,这一潭死水也已经被彻底搅动。 这种差别,即使是她这个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也是能够感受到的。 所以自己的儿子,或许真的能成为此世枭雄豪杰般的人物。 但是想到这样的人物,恐怕每日奔波在外,且还要冒着风刀霜剑、箭雨矢石,梁夫人又有些心神不宁。 难免患得患失。 “罢了,罢了,仲渊一直风尘仆仆,我这老妇啊,也不好多留,简单吃点便散了吧。”梁夫人没好气的摆了摆手,觉得没了兴致。 “打扰了娘亲雅兴。”杜英苦笑。 “娘亲知道,尔心中有天下。天下重要,不过也不要忘了枕边人们。”梁夫人提点一下,起身说道,“至于你需要娘亲做什么,尽管说,虽然是妇道人家,但娘亲这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吃的盐比这几个小丫头走的路还多,总能帮帮忙!” 杜英自是知道娘亲作为西北女子,豪气上来了,自然也就不管她之前挂在嘴边的什么礼教礼法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看她现在这架势,给她一把刀都能上阵杀敌。 而梁夫人刚刚对杜英的提点,落在在场的几个女子的耳中,自然也颇为受用。 毕竟谁不希望夫君能够多多疼爱自己? 杜英也不得不在心中赞叹一声,娘亲到底是在深宅大院中过了半辈子的人,这察言观色、一碗水端平的本事,显然是很不错的。 她和郗道茂一路同行,自然是对郗道茂颇为喜爱的,这从家书之中就可看出。 梁夫人虽在家中对邓夫人颇多隐忍,但是本性还是很强势的,而郗道茂的柔弱和没主见,显然正好让她的强势有发挥的余地。 相比之下,谢道韫也一样是女强人性子的。 所以杜英还真的有点儿担心,真正的婆媳矛盾,还在这里。 但是至少现在,梁夫人没有对阿元有任何不满,也没有对郗道茂流露出任何偏爱。 事事处处、词词句句,都将所有人囊括其中。 我还没有走到那个位置上,但感觉我娘已经有太后之姿、气压各宫了。 杜英心中如是吐槽。 ————————————————- 简单餐饭,算是给梁夫人和郗道茂接风洗尘了。 而按照惯例,郗道茂郑重的给谢道韫敬茶,向家中大妇行礼。 梁夫人笑眯眯的看完全程,便回去休息了。 按照她的说法,路上劳顿,要早些歇息。 谢道韫也表示,马上要出远门,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向属下交代,顺便把在门口磨磨蹭蹭的疏雨和同样是刚刚回来、还时不时看向杜英的归雁都给拽走了。 至于桃枝桃根两个小姐妹,则带着侍女们收拾屋子。 杜英环顾一圈,亲娘和阿元都很懂事。 不懂事的几个小丫鬟也都被迫懂事了。 所以他径直牵住郗道茂的手,不由分说,向外走去。 郗道茂本来还想帮着桃枝收拾一下,但被杜英一拽,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他的力道跟了上来。 “今天月色正美。”杜英指了指天上的弦月。 郗道茂轻声说道: “长安的月色,比江左少几分阴柔,比凉州少几分粗犷,正合适。” 杜英侧头看着她: “有时候合适的不是月色,而是人。” 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他,眼眸中浓郁的情思,郗道茂的心仿佛也快融化在其中: “那如此月色如此人,夫君可有新咏?” 杜英转而看向一轮弦月,喃喃说道: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七章 今夜卿共我 郗道茂绣眉微微一蹙: “浅显语句之中,却透露着浓浓的悲伤,不甚应景。但······这乱世飘零,本就如此,夫君说的也没错。” 杜英挠了挠头: “怎么不应景?其实第三句就挺应景啊。” 郗道茂怔了怔,原来你说“同罗帐”,是真的已经把思绪飞到那种事上去了······ 她轻轻打了杜英一下,愤愤说道: “好好的一首诗,被你这么一说,全毁了!” “那应该怎么办?”杜英故作茫然。 郗道茂想了想,狡黠笑道: “那夫君是不是还有一首诗,只是送给妾身的?” 杜英顿时露出犹豫神色。 郗道茂露出俏皮神色,向前凑了一下,贴着杜英的耳朵说道: “妾身本来还打算晚上······好好伺候夫君呢,没想到夫君竟然这么让人失望······” 杜英的左手忍不住揉了揉腰,这几天和阿元还有疏雨玩的有点儿疯,但他的右手还是轻轻抚上郗道茂的脸颊,目光相对,柔声说道: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郗道茂本来就是和杜英笑闹一下,本来也没有指望着杜英能够再做一首诗出来,一下子做出来两首诗,这简直是曹子建翻倍。 结果没想到,这家伙还真的出口成章。 不仅如此,他眼睛中的那浓浓情意,就像是手中捧着的,真的是嫦娥仙子从月宫之上洒下来的点点桂花、人间珍宝一般。 “这不是耍无赖么······”郗道茂嘟了嘟嘴,虽然嘴硬,但是她的心好像都融化在杜英的目光中。 能文能武,佳作信手,而且还对自己体贴备至。 应该说,夫君才是天仙送给自己的礼物吧? 不过这种肉麻的话,郗道茂自然是说不出来的,但不知不觉的,眼角有一滴泪水,晶莹闪光,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下一刻,杜英已经堵住了她的唇。 郗道茂就已经知道,不需要自己说,夫君都明白。 脸颊相贴,杜英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月色下,两道身形相拥。 ——————————- “刚刚站在院子里,那么多人,妾身真的没脸见人了!” 半边帘幕掀开,半边落下。 郗道茂缩在落下的帘幕后面,将滑落到胳膊上的系带拉起来,低着头说道。 杜英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手指。 指尖上还悬挂着晶莹丝线。 郗道茂瞪了他一眼,穿戴好衣衫,在床榻上膝行两步,不由分说就拿起手帕将杜英的手指擦干净。 杜英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坐过来。 不过郗道茂并没有如他所愿,而是从杜英身后贴上来,抱住了他的脖颈,秀发随之顺着杜英的脸颊垂落,丝丝缕缕,挠动着他的心弦。 “茂儿比以前更会勾人了。”杜英含笑把玩着郗道茂的一缕秀发。 “妾身论才华,比不上谢姊姊,论武艺,比不上疏雨妹妹,论体贴亲近,又比不上归雁妹妹,自然得学会勾住夫君,否则夫君哪里还记得住人家?”郗道茂凑到杜英的耳边,低声说道。 声音有些含含糊糊的,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担忧? 杜英怔了怔,这丫头今天是吃错药了? 不过他的余光扫到郗道茂脸颊上的红晕,并没有因为释放之后就消散,而且星眸半闭,话声呢喃之间,都能闻到淡淡的酒气,顿时明白过来。 酒量,对于郗道茂来说,大概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不过她今天见到杜英,本来就高兴,加上梁夫人劝了两杯,更是不好推让,自然就直接喝的半醉。 当然不是完全醉了,否则这个时候应该抱着什么东西在吐酒才是。 杜英握住她的手,感受着玲珑小巧。 或许她也是因为有话想说,所以估计多喝了一点给自己壮胆吧。 “夫君,真的这样么?”郗道茂见杜英不会打,顿时也露出惊慌的神色。 却不料杜英直接将她压倒,注视着郗道茂的眼眸,轻声说道: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也是。所以没必要刻意逢迎,也没必要妄自菲薄。她们能做的事你也能做,而她们也有做不到或者做不好的,是茂儿所长。” 郗道茂沉默良久之后,柔柔应了一声: “妾身相信夫君。” 一边说着,她一边主动吻了杜英一下,眨了眨眼: “夫君累不累,妾身还能伺候夫君······” 然而她话音未落,杜英就已经起身,还顺便把郗道茂给拽了起来: “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且来,余到正好和你说一说,都有什么是适合你做的。” 郗道茂狐疑的看着杜英: “夫君是不是累了?” 杜英敲了下她的脑袋: “若是累的了的话,哪里还有闲心和你说这些?” 郗道茂捂着头,委委屈屈的应诺。 杜英起身,令人去准备醒酒汤,自己则去给她准备擦脸用的巾布。 看着杜英的背影,重新抬起头的郗道茂,不由得一笑,轻轻唱道: “明月夜,卿共我,同一室,烧红烛······” “这是什么歌?”杜英回头。 被发现了的郗道茂,赶忙收住声音,做贼心虚一般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 “是妾身自己作的歌?” “你还会作歌?” “如何不会?夫君会作诗,妾身难道就不能作歌么?”郗道茂奇怪的说道。 难道天才都觉得只有自己是天才? 杜英则有些惭愧,我不是会作诗,是会抄诗。 所以还是你和阿元这些动辄出口成章的人厉害。 “所以说,让茂儿来负责戏台茶楼之中的种种文艺,还是很合适的。”杜英笑道,“这一路上可又有写出来什么新的故事么?” 郗道茂摇了摇头: “虽然也自己想到了一些故事,可是相比夫君讲出来的那些,都还差远了,所以妾身还是在‘润色’夫君说的那些故事。” 她把“润色”两个字念得很重,这让杜英嘿嘿一笑,不好多说。 那自然是要去掉一些自己为了烘托深夜之中、相拥之间的喃喃细语之气氛而增加上去的情节。 “这些故事写好了,就可以尽快编成剧本,排练演出了,到时候关中恐怕都会知道,茂儿也是一个才女。” 郗道茂好奇的看向杜英: “夫君才是故事的原作,妾身顶多是记录和修改的那个,因此怎么能不留下夫君的名字呢?” 杜英潇洒的一甩头: “那是因为余的风头本来就已经很盛了,不需要那么多名声,若余在各行各业都精通的话,那会引起很多人嫉妒的。”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八章 行路谁与汝? 清晨。 长安都督府。 郗道茂迷迷糊糊的伸手摸了摸,却发现枕边空无一物。 她豁然睁开眼睛,发现枕头上还有浅浅凹痕、余温没有散尽。 郗道茂赶忙起身,接着就听到了杜英的声音在屏风处响起: “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不用着急。昨天属实是辛苦了。” 白嫩的小脚丫趿上鞋子,郗道茂披上衣衫,看着已经换好衣服的杜英,打了一个哈欠。 辛苦当然是真的辛苦了,但是辛苦的原因,并不是和她设想之中的那般。 杜英还真的拉着她将自己对关中未来娱乐、文化发展建设的想法细细说了一通,以至于郗道茂都有些震惊。 我衣服都已经不整齐了,你就给我说这个? 不过很快,她就从震惊变成了震撼,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杜英竟然会从几个小小的剧本延伸出来这么一番广阔的天地。 无论是戏剧的推广,还是茶楼以及杜英所说的瓦舍的建设,在这个时代显然都是创新性的,关键是,现在的郗道茂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了,凉州之行,她也曾走入民间,知百姓之疾苦。 虽不能说亲身体会、感同身受,但也知道现在关中百姓之所求。 随着关中新政的稳步推进,关中百姓终于不再需要担心自己的温饱问题,但温饱终归只是最基础的问题,解决了温饱,大家就会有新的想法和追求。 按照杜英的说法,物质得到满足之后就会追寻精神的满足。 只不过郗道茂不是很清楚物质和精神这两个概念自己理解是不是正确。 显然,茶楼和瓦舍的建立,就是起到这个目的。 百姓们无处释放的钱财和力量,都可以在这里得到释放。当然,郗道茂知道,在杜英的总体规划中还少不了青楼勾栏,不过这些烟花之地显然不适合让郗道茂来管理,因此杜英并没有提及此事。 这些可以在茶余饭后让百姓们笑谈和休闲的地方,能够消耗百姓剩余的精力,以维持社会的稳定不说,而且这些都设立在市集之中,自然也能够让百姓们多多前往市集。 杜英是这样给郗道茂举例子的: “家中爷们儿去茶楼听说书的,难免会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没有能陪伴夫人孩子,所以路过商铺的时候,是不是得给夫人买点儿首饰、孩子买点儿果脯之类的回去? 而且之前就算是不想买,到了,看到了商家打出的宣传和广告,哦对,广告是什么,茂儿可能不太清楚······” “妾身知道的,报纸上现在就有广告,有招聘人的,也有打折售卖商品的。” 郗道茂清楚的记得,杜英当时迟疑了一会儿,还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不是报纸的规划和倡导者么,为什么会感到震惊? 郗道茂不知道的是,杜英现在还是打算把报纸当做官府的喉舌,广告的出现会不会导致报纸的商业化过于浓重,进而导致可信性降低,杜英还是有所怀疑的。 结果没有料到,自己虽然没有推进此事,但是世事总是能自己向着未曾料及的方向发展。 总觉得自己好像把整个时代的什么邪恶属性给激活了一样。 杜英噎了一下,接着说道: “所以,这不就在看戏的路上,带动了周围的商铺也一样能够售卖货物么? 再举个栗子,张三本来不打算在大热天里去买家中所缺物品,但是联想到自己好像可以顺路去听个戏,那岂不是就变得想要出门了?” 郗道茂记得自己当时打量着杜英,心中只想说,为什么感觉夫君好像就真的见过这一幕幕似的,说的亲切而熟悉。 可是长安的集市,还有茶楼瓦舍之类,在此之前,都是从未有过的事物,夫君又是怎么做到,把脑海之中的想象,说的就像是现实已经存在的东西一般? 不过这也只是郗道茂的小小疑惑而已,而对于自己这个天才且没有半点儿天才应有模样的夫君,郗道茂有的疑惑太多了,也不在乎这一点儿。 “茂儿?”杜英唤她。 将她从对昨夜种种的思索中提了出来。 “昨天夫君给妾身布置了那么多任务,要是妾身只顾着睡觉歇息的话,岂不是要让夫君失望了?”郗道茂笑道。 “这不仅仅是交给你这些事去做,而且也是让你去开辟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并且还得引来更多的来者。”杜英缓缓说道,“前路谁与汝,尚且不好说。” 说着,他有些纠结,还是提醒道: “若是觉得不好走,就可以不用走。” “夫君宽心,妾身一定会尽己所能,更何况就算是妾身走不动了,夫君也不会见死不救,不是么?” 郗道茂郑重说道,正如她昨天晚上酒后吐真言所说,大家看上去都有长处,若是她不能给杜英分忧,只是安心当一只金丝雀的话,那情何以堪? “夫君什么时候启程?” 今天杜英就要东行了,也才会半夜都争取时间拉着她“婆婆妈妈”叮嘱那么多。 重逢不过一夜,就又要分开,郗道茂自然也颇为不舍。 “中午吧。”杜英缓缓说道,“上午余还需要把一些具体的事向留守都督府的几个人交代一下,茂儿也一起过来,到时候你那边行事也少不了都督府的配合,另外余也让阿元把她的下属们给你介绍一下,你只要负责指挥,具体的事宜交给她们去办就好。” 郗道茂应了一声: “夫君宽心便是,就算是妾身指挥不动,至少她们也会卖给娘几分薄面。” “那就得辛苦茂儿了。” 郗道茂幽幽的看着他: “总觉得这像是你和谢姊姊私奔了,留下了我们一大家子人。” 杜英:······ 原来那个瑟瑟缩缩、扶风弱柳的茂儿,去哪里了? ——————————- “夫君这么一走,茂儿,娘亲她们,怕是都心中空落落的。”谢道韫伸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犹然能够看到一些黑点。 正是来送行的官吏们,当然也包括梁夫人和郗道茂。 人已远,车过灞桥,波光粼粼,垂柳已是一片深绿。 队伍不长,向东而行,归来之日,不知是不是把灞桥又已换了季节、换了风景,甚至换了送行的人? 车厢之中,杜英斜靠着车壁,连连打哈欠,手上的公文显然也有点儿看不下去。 正文 第九百四十九章 王猛的公文 谢道韫见自己说的话迟迟没有回应,有些奇怪的看过去,却发现杜英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她无奈的摇了摇头,将他手中的公文轻轻拿过来,摊开放在一边。 杜英来不及批阅的公文,谢道韫总是要代劳的,这点儿夫妻之间的默契还是有的。 不过在此之前,谢道韫先给杜英盖上了一层薄毯,低声嗔怪: “真是不知节制,把自己弄得这么累,说你也不听。” 杜英好似在梦中梦到了什么,又可能是因为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谢道韫说的话,所以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呼噜跟着就起来了。 谢道韫只好轻手轻脚的先翻阅起公文,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她也有点儿头疼,忍不住轻轻揉着太阳穴,按捺住自己的困意,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疏雨的声音: “公子,河东急报!” 谢道韫霍然掀开车帘: “拿过来吧,夫君已经睡下了,小点声。” 疏雨撅了撅嘴,这家伙为什么会这么累,娘子你不知道么? 就不应该心疼他。 谢道韫瞪了疏雨一眼,疏雨也只好乖乖的钻进车里,拉了一下头上戴的斗笠,靠在车壁上,也不知道是装睡还是真睡。 谢道韫无奈,家里的几个小姑娘当真都快被夫君给宠坏了,都没大没小的。 打开公文看了一眼,谢道韫秀眉微蹙。 “怎么回事?”杜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凑在谢道韫身侧往这边看。 他骤然发声,吓了谢道韫一跳,人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正落入杜英的臂弯之中。 软玉满怀,杜英先在谢道韫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接着便伸手揉起她的肩膀。 “是师兄送过来的。”谢道韫很是享受杜英的伺候,之前的不满也都挥散一空,“师兄自蒲坂渡河,如今已率军进入河东郡。” “还颇为顺利?”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谢道韫跳过王猛介绍基本情况的几段文字,在公文上指了指,“师兄从蒲坂一路向东北进发,经解县入河东郡治安邑,沿途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这说明关中新政的口碑还是不错的,多多少少百姓们都有所听说。”杜英笑道。 “这大概也要归功于夫君积极派遣商队和各处贸易,商队所到之处,自然也会帮着一起宣传关中之政。”看着自我感觉良好的杜英,谢道韫细声说道,“但夫君接着往下看,这只是百姓们如此罢了,而本地的世家大概对王师的到来并不是很高兴。” “情理之中。”杜英无奈,“他们要是一个个都兴高采烈的,那才有鬼了。” 王猛在公文中描述,本地的世家如今也基本龟缩在坞堡之中,并且控制周边多个村寨以及其中的百姓。 由于河东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经历战乱了,所以很明显这里的坞堡世家的发展要比关中的好很多,当时杜英所见的长安城南,不过是一盘散沙,坞堡之内自成一体,也不管外面村寨的死活。 而俨然,河东的世家已经构筑起了自己体系,培养只效忠于家族的奴仆和佃户,并且开始扩张地盘,而不是把目光局限在自家坞堡之内。 张平只是一介反复无常的叛将,算不得什么手腕通天、谋略在胸的枭雄人物,却能够坐在晋阳而让周围的势力难以进入半步,主要原因就在于其向河东世家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和妥协,世家们在本地实际上等于自给自足、自治管理,只是在名义上效忠于张平罢了。 甚至张平都从他们那里获得不了多少赋税,要是对外征战,那也得看世家们的脸色行事。这也是为什么,张平明知道鲜卑人和之前的氐人正从西北、东南两个方向同步蚕食自己的地盘,却也无力反击。 这些外敌还没有涌到各地世家的门口,他们自然也不愿意为了张平打生打死。 当然,正是因为这些世家各自都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也是不知道有没有毒的地头蛇,因此鲜卑和氐人自始至终都在河东外围活动,并未敢深入过。 如今王师到来,这些本地世家们对于关中的了解其实也不是很多,多半都是道听途说,而这其中又夹杂着不同的说法论调。 有传闻关中杜都督麾下是仁义之师,军法严明,所到之处不扰民、不生事,只挑胡人欺负。 也有传闻,杜都督在关中将世家赶尽杀绝,再把世家的田地分发给百姓,百姓得了田地,拥戴杜都督,因此关中才会恢复和发展的这么快。 传闻纷乱,也不见的就是有心人在其中推动——当然,说关中好话的,很多都是都督府暗中派遣或者资助的,毕竟这乱世之中,谁会无缘无故的说别人的好? 人们更多的都是抱怨,怨恨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这么糟,而别人的生活看上去好像还好一点儿? 这些纷纷杂杂的话,落到世家们的心底,自然就觉得关中兵马杀到,自己就要大难临头了。 因此他们不会对关中王师有多少好感,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世家都秉持这种想法。”谢道韫宽慰道,看向最下面,“闻喜裴氏派人联络王师,愿为王师前驱。” 杜英怔了怔,旋即伸手摊开铺在桌子上的简易地图。 按照王猛的报告,张平得知王师一路北上,自然也不会认为王师只是渡过大河看风景。 并州地势,山河表里,进去了出不来,因此但凡是想要进入并州的势力,必然都是奔着晋阳去的,没必要在汾水河谷一带磨蹭不前。 所以张平也率军南下,过介休,沿着汾水层层布防并且向本地世家宣扬杜英在关中的种种恶行不说,而且还亲率部众赶往浍水沿岸的绛邑布防,前锋斥候已经抵达涑水上游的董池陂。 杜英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董池陂的位置上。 谢道韫温声说道: “董池陂为涑水上游之湖,长宽不过三四里,又名董泽,传闻为古豢龙氏所居,此泽虽不大,但正位于涑水和浍水之间,为勾连闻喜和绛邑,进而连通河东和汾水的要冲之处。 张平前锋抵达董池陂,显然是想要据险而守,阻遏我军进入汾水谷地。” 正文 第九百五十章 世家才女 杜英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谢道韫。 这你也知道? 董池陂的确算不得什么大湖,因此在舆图上甚至都没有标注出来,杜英也只是大略的看一个方位而已。 谢道韫眨了眨眼,露出俏皮的笑: “《左传》有云,‘董泽之蒲,可胜既乎’,而后来有一人注,‘河东闻喜县东北有董池陂’。夫君可知道是谁备注的么?” 杜英张了张嘴: “我猜是董仲舒······吧。” 《左传》这种儒家经典,当然也是儒家大佬来注释,很不巧,别的儒家大佬杜英也不熟,以前就算是看过他们的著作,此时也想不到。 谢道韫颇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是令祖上,杜武库。” 杜英:······ 丢人了,杜预注释的《左传》,他还真没看过。 虽然好像少陵坞堡的书架上真有这么一本书。 更何况就算是看了,也不见得能记得这么清楚。 这个时候,杜英才恍然意识到,自家娘子被世人称为“才女”,可不只是其会吟诗作赋或者才思敏捷,显得与众不同,个中还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而是真的腹有诗书。 这些积攒的诗书和知识,才是谢道韫能够出口成章、能够信心满满的接下来杜英交给她的任务的底气所在。 杜英这个文抄公,其实就是个开挂的,人家这才是靠自己扎实的学识扬名立万。 世家的底蕴,或者说一个真正好好读书的世家子弟的底蕴,稍微泄露出来一点儿,就足够让杜英感到震惊。 他只能庆幸,自家夫人一向比较含蓄而谦虚。 “夫君日理万机,有些事忘了也正常。”谢道韫赶忙宽慰道。 杜英笑了笑: “余自比不上夫人学富五车,这是夫人所长余所短,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若我什么都会的话,那早就名扬天下了。” 谢道韫伸手指了指杜英手中的公文: “王师一旦拿下河东,那么关中东出天下之势,已经人尽皆知,夫君恐怕就是真正名扬天下了。” “那也要看河东之战能不能成了。”杜英一摊手,“就目前来看,河东局势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好啊。” 谢道韫看向闻喜所在的位置: “师兄不是提到,闻喜裴氏愿意和王师联手么?正好闻喜位于董池陂和安邑之间,既扼守要冲,且本地人也应当颇为熟悉周围的地形地势,可为我用。” “那是因为他们想要从中获取更多。”杜英叹息,喃喃说道,“闻喜裴氏啊······天下无二裴、两千年来第一家,岂是那么好打发的?只要缠上来了,就少不得要被他们抱着敲骨吸髓。” 谢道韫没有听懂: “裴氏的确是中朝望族,裴司空、裴刺史和裴玉人等都为一时重臣名士,后者还曾和令祖同修晋律。但是裴家虽有一时一代之盛,却在永嘉乱后没落。 如今裴家在江左并无名声,在关中等地也鲜少听闻,这‘天下无二裴’,说的也不错,毕竟裴也不是什么大姓,尤其是相比于王、谢等来说。 但要说其实‘两千年来第一家’,那就未免夸大其词了,不说琅琊王氏,便是弘农杨氏,恐怕也能胜过一些。” 裴司空便是地图绘制名家裴秀,裴刺史则是官拜冀州刺史的裴徽。 而裴玉人则是临海侯、侍中裴楷,都是引领一时风骚的人物,尤其是“玉人”之名,在当时可是等同于“天下第一美男子”和“天下第一才子”的称号。 杜英看着谢道韫一脸的不服气,有些无奈。 这的确是自己说漏嘴了,毕竟裴氏真正强大,要到隋唐时代,之前也不过是强盛了一两代人而已。如今相比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等,都颇缺名气。 不过说来也是好笑,谢道韫所举的这个弘农杨氏的例子,不偏不倚,还真的压住了裴家一头。 谁让人家弘农杨氏后来出帝王了呢,哪怕杨坚可能是牵强附会,至少史书上还是这么认为的,弘农杨氏也对帝家身份欣然接受。相比之下,裴氏还真的只是臣子。 “大概是我高估了裴氏吧。”杜英缓缓说道。 现在的裴氏的确还不是历史上那个豪门,裴氏中人虽然可能有不错的眼光,认为此时站出来支持杜英,可能会以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收获,但大概还没有料想到,有朝一日,天下风云会在裴家人的手中翻覆。 “所以夫君可以试一试,裴氏是否真心为我所用。”谢道韫建议道。 她虽然不知道杜英对于裴氏有些过分的担忧和提防是怎么来的,但是她一向相信夫君的判断和预感。 “让师兄择机行事吧。”杜英摇了摇头,“余远在数百里外,不知裴家具体是何姿态,又能拿出怎样的诚意,同样不知瞬息万变之中,董池陂的战局又会走向何方,若限制师兄的话,恐怕会延误战机,甚至酿就大错。” 谢道韫打量着杜英,轻笑道: “你们师兄弟两个还真是有趣,一个有什么进展便禀报,另一个则一直在放权任其施为,不觉得奇怪么?” 杜英想了想,回答: “那是因为师兄统率关中近半数兵马在外,而且还是关乎关中未来的重要战事,今日河东之战,几乎等同于昔日秦赵之间长平之战。 因此师兄事无巨细,都想要告知于我,是为了让我宽心,也是向众人表示自己并无大权独揽、另立都督府之意。 而前线军民大权,余早就已经交给了师兄,对此不置一词,也是要让师兄明白,余一直相信他,哪怕是他把天捅了一个窟窿下来,余也会在后面给他兜着。 我们不过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在传递信任罢了,有什么奇怪的?难道将在外,就必须要和后方相互猜疑、相互掣肘么?” 谢道韫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杜英。 你们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怎么了?” “是时候给师兄介绍一门婚事了。”谢道韫回答。 不然可能我的地位受到了挑战。 谢道韫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好像能气压整个杜家后院,但威胁却来自那个邋遢的准中年大叔。 “这句话你说了很多次了,也没见到有着落。”杜英吐槽。 师父已经完全放弃了“师兄能自己找到夫人”这种想法,因此现在压力完全落在杜英的肩膀上。 谢道韫嘟囔道: “那不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么?”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一章 睡觉送枕头 王猛的年纪不大不小,身份在关中却高的可怕。 有适龄女子的,人家不敢高攀,而和他勉强门当户对的很多都督府高官,有的自己还是单身,而且家中也没多少人丁了,上哪儿找姊妹或者闺女去和王猛联姻? 杜英揉了揉眉心: “也罢,再等等吧······”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 “上一次师父也说过此事了,恐怕拖不到年底。” “这不是人还在河东么?难不成让他抢一个来?”杜英又好气又好笑,“等等,闻喜裴氏,可有适龄女子?” “这就不知道了。”谢道韫摇了摇头。 我又不是搞人口普查的,更不是当媒婆月老的。 不过谢道韫还是忍不住先给杜英泼了一盆冷水: “就算是裴家真的有适龄适婚的女子,而且裴家也愿意和都督府建起来这种姻亲关系,恐怕也不会选择师兄。 除此之外,师兄大概也不是很愿意和裴家联姻,裴家的人脉声望,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臂助,却也是掣肘。” 杜英顿时明白谢道韫的意思,裴家想要攀亲,自然就是往最高处攀,杜英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杜英已经和陈郡谢氏以及郗家联姻,后两者分别代表着江左留守派和北伐派,哪怕北伐派如今已经式微,但郗鉴余威犹在,祖逖背影未远,朝野之中还是有很多有志之士的。 杜英团结了这两个派系之中的代表家族,裴家若是再想横插一脚的话,族中女子也只能做妾,在话语权上会低于南方这两个派系,这显然是裴家并不想见到的。 甚至现在的关中不少世家也都秉承着类似的想法。 自家身份比不上谢家和郗家,和人家竞争不过,但要是做妾的话既没有这个必要,都督也不见得会同意。 毕竟谢才女这等女强人,还是会让很多人好生掂量一下,自家女儿送过去是不是也会被压得死死的。 而且如今稍微有点儿权势的关中世家,基本都是当初追随杜英起兵的旧部,他们之间也不必要非得和杜英结下姻亲,天然就是杜英最信赖的嫡系元从。 至于对裴家来说,与其和杜英联姻,还不如先等一等,等河东稳定太平了,裴家子弟也崭露头角了,然后和杜英的下一代联姻。 这还能保证两家的关系维持到下一代甚至下下代人。 而王猛,虽然是杜英的师兄、执掌都督府的大权,但是他终究不是杜家人,到头来也只是一个辅弼,在联姻价值上自然比不过杜家子弟。 谢道韫很清楚世家们都是怎样取舍这些事的,所以她说的颇为肯定。 至于王猛的态度,那就更好理解了。 裴家是地头蛇,王猛一旦和裴家联姻,就等于成了河东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王猛既然不想引起杜英的任何怀疑和猜忌,自然就不可能和裴家联姻。 更何况裴家仍然奉行着对其最有利的九品中正制度和世家制度,王猛若和裴家联姻,恐怕将会更难推动关中新政在河东的实施,并且会被很多河东世家、百姓认为,王师会不会和裴家沆瀣一气,名为新政,实际上只是掠夺他们的资产和权力。 河东比关中稳定的时间略微久一些,百姓和世家多少都有些财富,不和杜英在关中那般,大家都是一穷二白,自不觉得杜英会掠夺他们什么东西。 因此在河东推动关中新政,无论是动作太快还是太慢,都有可能引起不满和变乱,裴家的存在,的确有可能成为掣肘。 这大概也是王猛在公文之中同样认为和裴家的合作有待斟酌的原因。 杜英沉吟道: “余方才随口一说,的确有考虑不周之处,夫人所言在理。” “顺其自然吧。”谢道韫微笑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师兄就遇到心仪的姑娘了呢?” “那个木头,大概很难知道什么叫动心。”杜英叹气,“罢了,先不管这个,刚刚这么一想,裴家······可借其力、用其财,以促进河东的贸易恢复,立为标杆。 但是是不是要直接任用裴家的人为军中以及地方要员,还得好生考虑一下。” “裴家恐怕也不会很愿意只为夫君拓展工商业。”谢道韫提醒道。 对于世家来说,这都是碰的都不想碰的卑贱行业。 “让人尽快搜集一些裴家近来消息吧。”杜英无奈。 谢道韫自江左而来,当然也不知道裴家近些年到底是真的没落了,所以孤注一掷要支持都督府,还是一直在暗中窥探,等待着一飞冲天的时间。 他们两个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假设终归都是揣测。 “报!”外面突然想起亲卫的声音,“有谢小将军特意命人押送的俘虏,已到车队前方。” “什么?”杜英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没反应过来。 那亲卫挠了挠头: “说是姓权,属下也不清楚,阵仗还不小······” 谢道韫也正蹙着眉在想,阿羯这是搞什么名堂,但听到这句话,骤然醒悟过来,笑吟吟说道: “夫君真不愧是气运所加,这想睡觉了老天都送枕头过来。” 杜英也意识到,这是自己让谢玄留意的权翼,被送过来了。 权翼曾随姚家转战河东,对河东必然十分了解。 这不是枕头是什么? 他着急便要下车,不过临走之前还不忘捏了捏谢道韫的脸,调笑道: “我想睡觉了,倒是比较期望老天爷把你送过来。” 谢道韫哼了哼,推了他一把: “快去吧。” 杜英则敲了敲靠在车壁上睡的正香的疏雨: “雨儿,起来了。” 疏雨惊醒过来,茫然四顾。 谢道韫看着迷迷糊糊的疏雨,无奈的抓起来她的佩刀和腰间用来记录的小本子、炭笔: “罢了,让这丫头再睡一会儿吧,妾身陪夫君去看看。” 说着,她扎高秀发,带上斗笠。 杜英已下车,当即伸出手。 谢道韫本来想直接跳下来,看他殷切的神情,也就顺从的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下车的动作仍旧敏捷。 “我家夫人能文能武,真乃当世之妇好也。” “妇好是谁?”谢道韫好奇。 杜英这才想起来,妇好的历史痕迹,现在都还在殷墟下面埋着: “这也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子,以后有机会跟你讲一讲。” “那不要忘了。” “不会的。”杜英信誓旦旦。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二章 权翼的顺从 谢道韫就像是没听到一样,默默地先在纸上记了下来。 杜英:??? 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杜英的神情,谢道韫笑眯眯的说道: “以防万一!” 杜英嘿了一声,却也懒得和自家夫人计较。 难得出来度个蜜月,要是晚上睡书房可就不妙了。 一名王师骑兵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 “属下郗寸,奉命押送要犯权翼前来。” “尔是郗家的人?”杜英有些诧异,毕竟这个姓可不常见。 郗寸颔首: “属下原本是郗家家仆,随我家少家主一并入军中,后因作战骁勇,已免除奴籍,幸得谢少将军和少主不弃,已为军中小校。” 杜英笑道: “看来郗恢这小子还真的跟着阿羯历练出来了。听说你们在外号称小舅子军,等会儿有空和余的亲卫较量一下,余倒要看看,是谢阿羯和郗恢这两个家伙胡吹,还是真的有本事。” 郗寸的眼中顿时露出激动神色: “遵命!” “先说说,谢玄身在何处了?” “少将军率众驻扎叶县,并伺机骚扰南阳粮道,已得武关周将军支持,一切顺遂。” 杜英颔首,谢玄想要切断南阳粮草补给的决策,自己也是点头同意的,否则周隆也不敢大张旗鼓的配合行事。 “只是在做这件事么?”杜英好奇,这倒是和谢玄一向喜欢搞事情的性子不太符合? 郗寸想了想,向前两步,压低声音说道: “少将军其实还在派人摸索经南阳南下,再折而向西,横穿整个大别山进入淮西的道路,这样我军就能以轻兵直插大江下游,不再需要强渡淮水。” 杜英顿时笑着对谢道韫说道: “我就说嘛,这才是阿羯一向的作风。” “屡屡行险,总有马失前蹄之时。”谢道韫却并不完全赞同,“若欲取天下,仍旧需要携声势浪潮、以正兵成泰山压顶之势,顺理成章,天下因此才能归心,史书上因此才能说得位之正。” 杜英摇头道: “对付不同的人当用不同的招数,若能横穿大别山,那么就可以给大司马一个惊喜,余还是对阿羯寄以厚望的。 而且就算是失败了也无妨,大概或许真的能够让他意识到夫人所说的这些,走正兵之路,或总结经验,正奇结合,为兵法大家。” “但这仍旧关乎一路之成败生死。” “既是练兵也是练将,有所折损挫败,情理之中。”杜英摆了摆手,看向周围的将士们,“余麾下的将士,要敢于尝试,若一直因陈守旧,那早晚还要被又一引领潮流之人所破。” 将士们都听明白了,若有所思。 这也得益于杜英现在推进整个军中的思想教育,主簿们时常给将士们开课堂,还给文化落后的士卒们开小灶,这让大家学习和思考的热情都颇为高涨。 不再是之前听不懂、不愿听、讲啥道理、爱谁谁的大老粗了。 “许昌一路,尚且顺利?”杜英接着问道。 “谢司马已率军沿汝、颖而下,沿途搜集木材、打造船只,行军并不算快。”郗寸解释道,“而对外,司马宣称是为了搜剿追杀逃窜的羌人。” “姚苌还真是咱们的好朋友啊。”杜英忍不住笑道,正好给了王师进军的借口。 至于打造船只,杜英相信谢奕的判断,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至少现在还没有谢尚危在旦夕的消息传来,大概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接着,杜英便看到了两层亲卫之外,那个昂首走过来的中年人。 他只是被绑了手腕,因此还能昂首阔步,但也足以说明他这一路上还是非常配合的,不然押送的王师将士不敢如此懈怠。 “权翼,本都督候尔久矣。”杜英负手而立,看着他,微笑道。 权翼大概也没有想到,三州都督,看上去竟然如此年轻。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接跪倒在地,目视前方,诚恳说道: “罪人权翼,助纣为虐半生,如今为阶下囚,无论杀剐,都听都督处置!” “先生大才,余又如何舍得让如此人才受埋没呢?”杜英也不摆架子了,赶忙上前搀扶权翼。 亲卫们想要阻拦,但杜英径直一挥手: “让开!先生既有悔过之意,大丈夫知错能改,就还是大丈夫,所以余为何不能搀扶先生邪?” 杜英又一次喊出来“先生”,已经表达了对权翼极大地尊重。 权翼自然更是受用,一边顺着杜英的力道起来,一边叹息说道: “实不相瞒,罪人曾有带着羌人实现从无到有、开一国之愿,然而如今已发现,羌人部族之中,掌握实权者仍然还是豪酋,羌人士卒百姓,对建立一国既无想法,也无兴趣,因此流离辗转,难成大事。 罪人也有革新之念,奈何身为汉人,终究不为羌人所容所信,姚家之信,非羌人之信尔。 此次一路行来,罪人和周围士卒们多有交谈,得知关中之日新月异,方才知晓,罪人之宏愿,其实已在都督手中落实、成真。 因而本有必死之心,现愿恳请都督饶得一命,让罪人还能亲眼见证关中之崛起,并为这伟业增砖添瓦。” 杜英愣了愣,这态度,也太好了吧? 自己还以为这家伙会铁骨铮铮、宁死不降呢,因此准备了诸多说辞,此时反倒是派不上用场了。 他有些奇怪的看向旁边的郗寸。 郗寸点了点头,表示正如权翼所说。 杜英恍然,正是因为自己一直注重推动军中士卒的思想,让士卒们意识到自己正在为保卫怎样一个繁荣且有光明前景的关中而战,才会让这些哪怕转战南北、衣衫褴褛的将士们,仍然保持着乐观和积极向上的心态。 而很明显,这样的心态在他们的日常交流之中流露出来,以一种属于普通士卒,或者说大头兵的简单、直接,乃至于有些粗鄙的方式表达出来,却也最具备真情实感。 随着他们一路西来,权翼耳濡目染,想法也会有所改变,情理之中。 对此,杜英还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便宜大舅哥郗恢的宣传教化本事还不错。 说明主簿教育制度,只要选择的人合适,那么的确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谢道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在一旁刷刷刷的记录。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三章 马车之辩 权翼也注意到了跟在杜英身侧的这个女子,心中暗叹一声: 女子都能为官吏,关中,大概真的和所有人想象之中的都不同。 这也让他平添几分期待。 杜英则打趣道: “刚刚汝还说任杀任剐,现在怎么就成了饶你一命了?” 权翼果断说道: “初次见面,罪人总不能太过卑躬屈膝,也免得自己大喊着饶命,然后被都督一刀咔嚓了,岂不是贻笑大方?” 周围众人忍不住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这家伙倒是诚实。 杜英则侧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余这里倒是正好有要事想要和权兄商议,移步中军如何?” 权翼无奈的说道: “若是都督如此称呼罪人,那罪人有何颜面谈及己见?恐怕在场的诸位将领也都会心有不满。” 说着,权翼环顾一圈: “诸位,你们说,我要是一下子位列诸位之上,那你们服气不服气?” 将领们面面相觑,这怎么还把咱们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这个读书人一点儿都不含蓄。 不过正是这种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的读书人,才让将领们感到亲切。 弯弯绕绕、满腹阴谋算计的读书人,咱们恨不得见到一个就剁翻一个。 杜英则笑着说道: “言之有理,那就委屈先生暂时为军中参谋。” “久仰参谋司之大名,能位列其中,实乃荣幸。”权翼赶忙一拱手。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和很多关中将士们交谈过,自是知道,参谋司看上去是杜英的谋士团体,但是实际上更多的是培养关中骨干官吏的培训班,基本上从参谋司走出来的,无论好坏,都能位列关中重要位置之上,最次也是州郡县令。 现在的关中,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县,而且随着杜英推动各地之间的贸易建设,因此原本可能封闭穷困的县城,现在都摇身一变,变成了整个关中商贸道路上一个个闪光的节点。 站在长安四顾,这些州郡县城串联起来的商路,就像是一条条玉带,连接着四面八方。 不是汇集关中之财富于一城而营造盛世之假象,而是真正带动整个关中的富裕繁荣,这也是权翼认为关中新政真切可行的原因。 关中百姓都能够切身感受到这种变化,自然也就更愿意拥戴都督府的统治,内部矛盾的减少也就让都督府有更多的余力向外拓展。 这种主动的、没有后顾之忧的向外拓展,相比于江左为了转移内部矛盾而时不时的被迫北伐,自然有着天壤之别。 杜英打量着权翼,他不相信权翼若是什么都不了解的话,能坦然接受一个小小参谋的位置。 他越是接受的坦然,越是说明他在来的路上,甚至之前就对关中有很多的了解,并且认可关中的施政方式。 那此人就应该更能为关中所用。 —————————— 长安城中,现在也已经没有明显的内城和外城区别,原本的内城城墙上被开出来了三座新的入口,还没有来得及建设城门,而为了满足内城的需要,在内城贴近城墙的位置也设置了一处坊市以售卖商货。 因此内城和外城的概念也正在变得模糊。 这也是因为如今居住在长安城中,所谓的达官显贵,并不是非常多,还有大量的院落府衙空出来,全都被都督府统一整理、封存,并且根据市场需求拍卖出去。 都督府也趁机赚了一笔,补贴一下府库。 反正这种买卖,本来就是你情我愿。 而购买院子的人,一般都是原本居住在外城的商贾或者寒门世家之类的,显然他们也期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来实现家族几代人的梦想,并且和都督府的中高层官员将佐们居住的地方拉近距离,既能够拓展人脉,也能够提高自己心里的定位。 从此不再是贫贱或者寒门。 内城东北侧,贴近城墙和市集的一处院子。 马车缓缓停在院子门口,而这并不是院子周围唯一一辆车,还有很多大车和马匹停住。 大车上都是一箱一箱的行李,而马车上跳下来几个人,指挥押车的伙计和镖师一起帮忙搬东西。 这些马车和大车,都是从关中车马商行租赁的,随着关中的商贸需求增高,很多人也不是固定一处居住,而且还需要运送货物之类的,却还只是小商小贩、买不起大车马匹,所以就会尝试租赁。 这种大规模的车马队租赁服务应运而生。 而兵荒马乱之中,负责保护队伍的镖局和镖师,自然也就出现。 “这关中的马车,坐着是比江左的牛车来的好。”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从马车上钻出来,爽朗的笑道,环顾周围,看什么都有一种新鲜感。 他随即便要下车,本来也没打算让人搀扶,不过看了一眼有点儿高的地面,还是默默的撑着仆从的手,有些笨拙的跳了下来。 马车什么都好,就这点儿不好。 马车中传来声音: “关中马车,已经改良过几代,现在车轮上还有专门的减震,因此跑的比江左牛车快,但却也比牛车来的舒服。” “都说这工造为奇巧淫技,可是这舒坦却也是实打实的。” “令人沉迷逸乐,可不就是奇巧淫技么?”跟在他后面,边说边掀开帘子的,正是顾家顾会。 中年男子连连摆手: “此言差矣,有这种马车在,公文信件之传递、货物之运输,都会更快捷方便,而且人坐的舒服,便是贪图逸乐么? 马车没有那么摇晃,就可以在其上读书、翻阅公文以及讨论事宜。这岂不是更好?” 顾会不由得大笑: “所以姑父之前问我,关中有什么好的,能让这么多人愿意留在关中,现在姑父初来乍到,只是体会到了马车这一样好处,就开始为关中辩护了,余现在反倒是要问姑父一句,为什么要如此做呢?” 中年男子默然,旋即摇头: “马车是马车,关中是关中······” “姑父觉得有区别,其实我也觉得有区别。”顾会没有着急或者生气,“因为马车只是一个改变,而在关中,还有千千万万的改变。” 中年男子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毕竟他从一开始就落入到了顾会的套路中,怎么说都是在打自己的脸,索性不说。 “阿爹远来辛苦了。” 一道声音响起,正好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略微尴尬的气氛。 正文 第九百五十四章 张彤云 一名少年匆匆赶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呼吸也颇为急促,脚步刚刚停住。 这少年正是如今在参谋司风头正盛,颇有第二个谢玄架势的张玄之。 而那中年男子则是张家家主张元,张玄之之父。 “我儿今日不是正当值?” 张元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接到了张玄之派人传信,今日有要事,不能出城迎接,而顾家顾会则会和张家仆从一起迎接他,因此张元对张玄之又赶了过来还是颇为诧异的。 张玄之气喘吁吁的说道: “今日的确有重事商议,所以劳烦兄长迎接。” 说着,他对着跟在张元后面的顾会拱了拱手。 顾会含笑示意: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更何况辜负也是我顾家亲眷,迎接自是情理之中的。” 张元则皱眉说道: “我儿当以公家之事为重,不可擅离职守。为父又不是小孩子,入城来,还能丢了不成?” 张玄之讪讪一笑: “公事暂完,因此匆匆而来,阿爹请入内歇息?” 张元点头,打量着眼前的院落。 “院子小了一些,如今长安城中屋舍也颇为紧缺,不少人都想要搬到内城之中······”张玄之解释道。 “其实内城外城,又有什么区别,刚刚路过外城,余看那外城也是一般无二的繁华嘛,很多新建起来的屋舍,比这内城的老房子还要光鲜亮丽。”张元笑道,“既来之,则安之,院子大小有何关系,只要能遮风挡雨就好。” 张玄之对阿爹这个态度倒也见怪不怪。 毕竟张元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而是清谈隐士。 所以他还真的不在乎居住的屋舍之类的好不好。 这也让张玄之很无奈,明显,自家老爹跑到长安来,也不是为了谋求富贵,估计只是换个地方继续悠游林下。 所以他随口说道: “都督府也是这般想的,所以现在城中不分内外,也有一些都督府官员选择定居在外城。 只不过孩儿考虑到阿爹还是喜欢素净安静一些,所以才选在了内城。” 张元顿时也又被噎了一下,城本不分内外,选在此地,其实反倒是为了照顾他的爱好。 接着,张玄之便看到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的小姑娘。 十四五岁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扎着两个小辫子一晃一晃的,圆嘟嘟的小脸若是褪去了婴儿肥,大概是白皙圆润的鹅蛋脸形,好生一个美人胚子。 张玄之不由得露出笑容: “小云,坐车不累了,还蹦蹦跳跳的。” 这小姑娘正是张玄之的妹妹张彤云。 她打量着张玄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阿兄也没有比我大多少,但是摆着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叔舅一辈的呢。” “小云!”张元不满的说道,“不能拿阿兄和长辈开玩笑。” 张彤云乖乖的“哦”了一声,不再吭声。 张元不由得摇了摇头,指了指她,对张玄之说道: “你这妹妹啊,都是让家里妇人给宠坏了,这一路上走来,跑到哪里都要走走看看,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人人怕是要说余教女无方,养了一个野丫头!” 张彤云顿时小脸儿低下,玩着自己的手指,不承认也不反对。 张玄之赶忙摆手打圆场: “关中之变,日新月异,小妹从未出过远门,好奇也在情理之中。” 有张玄之撑腰,张彤云顿时又来了勇气,嘟囔道: “谢家的阿元姊姊,在关中已担任要职,如今阿爹阿兄所见到的关中种种,也有我们女儿家的功劳,所以大家闺秀怎么了?大家闺秀一样能够做出成就来!” “谢······”张元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张家是顾家的附庸,和吴郡各家同气连枝,自然是不怕陈郡谢氏的,但是架不住人家谢道韫是杜都督的正妻,这关中就是人家的地盘,所以张元初来乍到,也不敢作狂士之态。 这也是因为杜英的施政方法,在江左已经引起很多争议,人们既批判着杜英的违背祖制,并且认为他这个出身世家的人站出来打压和推翻世家简直就是舍本逐末,但却也不得不承认,杜英的每一个举动,真的都能给这时代带来一些新鲜和变化,以至于大家现在也越来越好奇,他还能整出来什么花样? 正是因为关中的政策,几乎完全不在世家们的预料之中,所以张元也不敢保证,自己在这里大放厥词,明天这些话会不会就传到都督的耳朵中,后天自己的脑袋就没了。 毕竟在江左世家们的口中,这位杜都督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吴郡世家一贯是喜欢和南渡各家唱反调的,但也难免受到影响。 “无妨,都督气量还是很大的。”张玄之微笑道,“当时都能容得下大司马府和琅琊王氏,现在自然也能容得下我们小小张家。 更何况张家举家北上,是带着吴郡世家的诚意而来的,都督自然也很是欢迎。” “唉······”说到这个话题,张元的心态显然就不怎么好了,长叹一口气。 他也不是真心愿意来的,在江左悠游林下,和三五好友饮酒作乐,并且听一听佛言道法、探究一下羽化登仙之术,岂不美哉? 奈何张家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总归还是要服从顾家的调遣。顾家举家北上不现实,所以作为顾家外戚的张家,举家北上,自然是向关中表达诚意的最好办法。 “阿爹刚刚还说,既来之,则安之。”张玄之笑道,“来,进去看看,这家中孩儿已经令人收拾干净了。” 一路舟车,张元其实也累了,径直向内走去。 “城南市集中还有事要处理,余先告辞,晚上设宴招待姑父。”顾会微笑道,“不如就设在城南,也让姑父看一看长安繁华?” “但凭兄长决断。”张玄之一拱手。 顾会离去,张彤云则快步跟上张玄之,两人落后张元几步,小姑娘好奇的问道: “兄长,听说在关中,女子可以当政,而且还有专门的女子书院,是不是真?” 张玄之怔了怔,无奈解释道: “还没有那么夸张,谢夫人的确主持一个府衙,专门负责关中妇孺之事,所有女子都在此中,至于女子书院,那是招收纺织女工的,难道你还打算入学?”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五章 再说也不迟 张彤云顿时小脸儿一垮: “若能入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纺织做工,我,我本来就不会······也不感兴趣来着。” 张玄之打量着她,这丫头一向是对什么都三分热度,所以他略带这些调笑的意思: “那我家好妹子,对什么感兴趣?” “阿元姊姊便是我辈楷模,所以若能入得都督府中,那自然更好,若能和阿兄一起指点天下大势,那就再好不过了!”张彤云尽一切可能摆出来郑重的神情。 但这一副有点儿装模作样的架势,看的张玄之直发笑。 “你笑什么······”张彤云顿时不满,眼眸里一下子就蒙上一层薄薄雾气。 “现在参谋司里,尚无女子。”张玄之收起来笑容,郑重回答,小心看着张彤云。 可不能把自家妹子惹哭了。 哭起来,自己又心疼又得挨揍。 毕竟自家阿爹在外人面前总是摆出来堂堂张家家主也是威风凛然的架势,关起门来就是个女儿奴。 不然也不想想,妹妹为啥会被宠坏了。 没有纣王,娘亲她们如何助纣为虐? 张彤云倒是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微微有些失望。 关中俨然也没有她想象之中的十全十美,但是也不错了,不是么? 人要贵有自知之明。 “那阿兄是否可以将我引荐给谢姊姊?”张彤云接着问道。 张玄之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外大父还在的时候,顾家与谢家还有不少往来,尔不是经常喜欢跟在谢家姊姊后面么?” 张彤云摇头说道: “那时只是小儿玩伴,现在则是期望能够在谢姊姊麾下真的做出一番事业来,有阿兄来做引荐,自然显得郑重。” 张玄之还没有回答,前面的张元就顿住脚步,大概是实在听不下去自家闺女离经叛道的想法了,皱眉说道: “谢家怎么想怎么做,余管不了,但是你是张家的女儿,就需要恪守张家的规矩礼法。 女儿家就应该好生学习女红和琴棋书画之技,未来寻一门当户对之家,以成联姻,到时候相夫教子,也是平平淡淡的一生了。” 张彤云顿时不满的撅起嘴,想要说什么,张玄之赶忙拦住她: “好啦,小云,此事稍后再说,稍后再说也不迟!” 接着,他对着张彤云猛使了几个眼色。 阿爹虽然宠溺,但是并不代表他现在坚持的底线是可以被轻易触碰的。 张彤云小嘴儿一瘪,乖巧的应了一声。 张元则深深地看了张玄之一眼,什么叫“再说也不迟”? 这个话题就没有任何可供讨论的余地! 但是张元也架不住现在自家这儿子可是都督府座前红人,张家能够在关中的日子过的顺遂一些,还得依靠张玄之。 所以张元也不愿意和儿子有争吵。 多年来林下闲散,既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追求功名利禄之心,也是因为他不愿意寄人篱下,走到哪里都被人说是攀着顾家这棵大树爬上来的。 因此,张元是闲散且不喜欢争执的性子,如今儿子有带着张家独自崛起之架势,张元自也不愿意惹得他不高兴,父子争执这种事,一旦传开了,不但又要被人指指点点,而且对张玄之的仕途也不利。 不管关中怎么更改选拔人才的方式,德行,始终都是底线和必须要考核的指标。 张玄之看着一甩衣袖向前走去的张元,再看着旁边时不时偷眼看他的张彤云,顿时一阵头痛,忍不住喃喃说道: “向东的也有,向西的也有,这大概就是鼎革变局之时注定会有的矛盾吧。 都督,若能协调好,便是千古霸业,若协调不好,说不定这偌大的关中,不过昙花一现。你是不是看到了呢?” ————————————-- “河东各家,早就在之前的历次战乱之中元气大伤,其实并无多少需要担忧畏惧之处。”权翼站在河东舆图之前,微笑着说道,“比如解县柳氏、汾阴薛氏等等,一蹶不振久矣,如今也就是闻喜裴氏仍然还有奋进之心。 不过闻喜裴氏并无称王称霸之意,无论其家传学说还是长久以来所传承的声名,都注定了他们是奔着成为王佐之才而去的,并不是为了自立旗号。” 裴家的名声很好,就是因为其族中几代人,但凡走到高位,一般都会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也是裴家能够在中朝时期达到全盛的原因。 两全齐害取其轻,司马氏自然也喜欢任用这样的忠臣,只要能够保证裴家代代都有人在朝廷中担任不高不低、不轻不重的位置,那么裴家就不会有造反之意。 世家生身立命的根本就是名望,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人设。 裴家的人设摆在这里,就已经确定了他们的上限和下限,既不可能全心全意为了朝廷、大公无私,倒也不可能振臂一呼直接谋反。 不然的话,人设一旦破灭,那么裴家就会很难在世家圈子里立足,也很难再获得其长期以来笼络的人才和百姓的支持。 “所以裴氏可用?”杜英直接甩出来最关键的问题。 权翼缓缓说道: “裴家隐忍多年,就等待着有一飞冲天的时机。此时找上门来,大概也是在权衡之后,认为都督会打压世家,但是并不会将世家赶尽杀绝,换而言之,都督只是在减少世家所能获取之利罢了。” 杜英微微颔首,权翼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 他不会也不敢把世家全部直接消灭,否则就等于真的站在了天下世家的对立面。 所以杜英现在也是在通过多种方式削弱世家的声望,并想办法斩断他们获取名利的途径,这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通过考校制度鼓励寒门子弟上进、目前也谨慎选拔官员以避免世家子弟在其中数量太多,还有尽可能推着世家到工商行当中去,让世家没有办法发挥其文教的长处等等。 而且王师所到之处,在处理此地世家之时,一般也都是拉拢一派以打倒另外一派,只是将之前四五个世家同时攫取利益变成了只有一个世家能获取利益罢了,剩下的利益获取途径都落入了都督府的手中。 通过这些方式,杜英在缓慢而坚定的推动都督府的集权,固然这其中牺牲了很多世家的利益,但是很少是建立在哪个世家尸骨上的。 关中人口那么少,手下人舍得,杜英还不舍得呢。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六章 于黑暗中探索光明 杜英立于关中这么久,真正被他摧残到几乎奄奄一息的,大概也就只有最初的敌人和邻居——韦氏了。 而他这种近乎于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落在明眼人眼底,和将世家赶尽杀绝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 不过即使是这样,很多世家也仍然愿意遵从于这种方式,对于关中新政很是配合,也导致杜英的口碑其实在关中世家内部还意外的很不错。 这也是因为世家们知道,杜英明明有更加严酷的手段却没有用,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大概如今的河东其余世家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裴家已经明白,所以愿意做第一个投效杜英的,而作为回报,关中自然会帮助裴家打压和吞噬其余世家。 到头来,裴氏不见得就会变得比之前强大——杜英绝对不会允许世家“百家争鸣”的情况,到头来变成一家独大。 若局势真的发展到那一步,那杜英大概会不吝惜于动用手中兵刃,让这个敢于挑衅自己权威的世家知道什么叫“乱世”。 更何况裴氏的人设以及一向敏锐的政治嗅觉也会提醒和阻拦裴家,让其不会走到那一步。 但不管怎么说,裴家不可能会变得更加衰败,杜英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否则以后还怎么让其余世家投效? 也不可能成为其余世家的猎物。 只要现在抱住杜英的大腿,裴家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这也是权翼认为,裴家可以相信的原因。 在杜英思索的时候,权翼已经走到舆图前,伸手在舆图上的几个方位上指了指: “如今河东周围也是群雄环伺,张平有守土之才,却无开疆之能,闻喜裴氏野心勃勃,势必看不上张平,才会优先选择都督,大概也是因为都督为汉人,他们也倾向于依从中原汉家。 但若关中真的不能让闻喜裴氏如愿所偿,那么嘟嘟就必须要考虑另一种十分危险却存在的可能······” 杜英皱眉: “尔之意,闻喜裴氏有可能投靠他人?” “为什么不可能呢?”权翼反问,伸手指了指自己,“都督,实不相瞒,属下也曾经迷茫并扪心自问,为什么我等身在胡尘之中的人就必须要投靠于汉家势力? 有的汉家势力,表面上喊着北伐、喊着光复故土,可是实际上呢,目光所及,不过还是银子、屋子、车子和女子,烧杀抢掠,哪里有半点儿王师正道的模样? 至于这背后还有多少阴谋算计、勾心斗角,其实都督也应该清楚。” 杜英自然是清楚的,姑臧之乱,杜家差点儿遭受灭门之灾;长安之乱,杜英也差点儿被大司马府和琅琊王氏联手送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这其中无论是算计的还是动手的,哪有一个胡人? “至于胡人,虽然也一样不堪,可是就像是光明之中会有很多黑暗一样,黑暗里也会有诸多光明。胡人之中也不乏有想要励精图治,并且积极学习汉家文化的枭雄人物。 他们的勃勃野心,直接展露在外面,或许为我们所不喜、为我们所诟病,但是谁又能说是,这些人的心思不单纯呢? 因为他们除了这点儿心思之外,还真没别的想法了。” 权翼的话,让营帐之中不少原本还打算反驳几句的汉家将吏们面面相觑。 要说勾心斗角这种事,那胡人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 但勾心斗角、党争阴谋,并引起极大地内耗,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余之所以愿意投效都督,实不相瞒,最重要的便是因为都督打压世家而给寒门黔首以机遇。 世家站得越高、其余百姓也就相对跌落的越低。这意味着大家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矛盾也就越来越大,汉末之乱,殷鉴未远! 所以余并不想重蹈这覆辙,而如今能做到这件事的有很多人,愿意去做的,却只有都督,因而属下愿意到都督麾下一展抱负!” 权翼一边说着,一边在营帐之中踱步一周: “至于什么投靠汉家势力、求个心安之类的,属下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就算是跟着胡人,教导胡人向善,使胡汉再无区别,化胡为汉,那又有何不可呢?后人说起余这教化之名,说不定还会称赞有加。” 他挥舞的手臂、握紧的拳头,无一不在告诉大家,这便是他的拳拳心声。 而且切实到大家都无从质疑和反驳,因为他们真的能够感受到眼前的这个中年汉子,真正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或许和江左、和典午正统下所倡导的主流思想不同,但是他真的想过并且把这一切付诸实践。 他一路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并愿意为此走很多弯路,以为尝试。 杜英打量着权翼,也难免有些动容。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而真切的倾听一个为胡人效劳的汉家谋士的心声。 这样的心声,大概也回荡在很多人的心底,关中如今也是有很多氐秦时期的旧臣,甚至在都督府中枢之中还有阎负、梁殊这些人。 他们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又或许并不能坚定这便是自己的想法,仍然有所怀疑和犹豫。 唯有权翼,他的目光已告诉杜英,他如果不是一个非常出色到令人无法分辨的演员的话,那就是真的这般坚定不移。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谢道韫,也难掩震惊。 北地胡尘之中的汉人,他们经历了战乱和无助,有的甘心沉沦只为温饱,而有的,仍然在艰难地于黑暗之中探寻着光明,探寻着能够结束战乱的新形式。 他们或许有对胡人妥协之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是化胡为汉、胡汉交融,却不是化汉为胡、摒弃祖宗流传下来的一切。 这种思想和意识上的嬗变,大概也真的在提醒所有人,思潮在翻滚向前,朝廷不去探索新的变革思路,有人会去探索;世家不去引领新的思潮风向,有人会去引领。 这个文明,并不会因为朝廷和世家坚持着旧有的制度和乱世割裂,就会停滞不前。 杜英叹道: “殷鉴未远,然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汉末之乱,晋末之乱,相似且不同。 但长此以往,江左必又有汉晋末年之乱,天下大势纷纷扰扰,但江左偏安之朝廷,再有新的动乱,将彻底失去中原逐鹿的资格。”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七章 作孤臣 杜英的话,若是之前说出来,大概还会有人说是危言耸听。 可是现在,联想到刚刚权翼的说法以及其之前的作为,谁又敢说杜英是在制造恐怖气氛? 杜英环顾一圈: “若无我关中仍立于此世,西北氐羌、东北鲜卑之流,能得诸如先生的大才相助,则早晚有一天能席卷南下,先是南北割据,再是划江而治,最后兵临城下,大概不过两三百年之功尔。” 权翼倒是皱了皱眉: “北方乱象尚无头绪,都督这么断定,大概是快了一些。” 不,两百年,北方胡人实现汉化并南下一统天下。 这就是历史的真相。 杜英摇头: “秦一统六国,也不过奋六世之余烈而已。” 六代人,甚至都没有两百年光阴。 “但能变革、归天命、得人望,国家兴亡,的确旦夕之间。”权翼不得不承认。 说到这里,权翼忍不住看向杜英,打量着他。 似乎在问,你觉得你是秦孝公还是祖龙? 权翼的目光看上去很是不尊重,但杜英并没有在乎,他微笑着直接开口说道: “余不会走任何一个人曾经走过的老路,但是所愿做之事,正如尔刚才所说,只是方法不一样而已。” 说到这里,杜英的目光一样紧紧盯着权翼: “可愿与我同行?” “余甚至都不是很清楚,都督这条路最终会走到哪里,又会怎样走下去,就要做出决断,是不是太草率了?”权翼振振有词,“身为一个谋士,自然应该谋定而后动。” 杜英却仍然问道: “这条路上,一起走的人,现在已经越来越多了。” 权翼果断的一拱手: “属下愿附骥尾!” 杜英不由得笑问: “怎么这么快就决定了?” 权翼看了一眼杜英的腰间,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在刀柄上,轻轻敲打,忍不住苦涩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就好,希望你能够认识到,这条路是正确的。”杜英颔首。 权翼叹息: “就算是不正确也没有回头路了,本来就是投降之人,若是再背弃都督的话,那就是三姓家奴了,看看这些墙头草,王擢、张平之辈,在后世恐怕还会被不知道多少人唾弃?” “时光漫漫,而这乱世之中,最不缺少的便是这些三姓家奴。”杜英微笑着说道,“因此他们并不会被多少人记住,在这乱世里,这些都是应有的。 但能够脱颖而出的人,自然都是那些仍然坚持着自己的选择,从而绽放出光彩的,名留青史,情理之中。” 权翼也露出笑容: “都督如此说,余也算心安了一些,不过都督放心,不管风雨如何飘摇,属下愿为都督鞍前马后。这路,走错了也无妨。” “你这家伙,说话是真的不好听。”杜英无奈。 “好听的话,谁都能说、谁都愿说,可是往往说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往往起到作用的还是那些不好听的话。”权翼无所谓的说道,“属下既也已无路可走,以后同样愿意多对都督说实话。” “那就再来说一说,对于两淮,尔作何观?” “都督有谋于两淮?”权翼好奇的问道。 “你不是也谋于两淮么?否则何必带着姚苌北上许昌,丢下南阳?”杜英反问。 权翼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没想到自己的布局,远在关中的杜英都能看得穿。 杜英笑着解释一句: “关中现在有自己搜集情报消息的途径,余能够做出这般判断,也是借助于此,并非什么神机妙算。” “其实都督不需要解释的如此清楚,所谓‘君失秘则失国’,有些事大家都知道,但都督不说,摆在这里,人尽皆知而不言明,其实更有威慑,不是么?”权翼直白的说道。 杜英愣了愣,打量着他。 周围的将吏们也一个个露出奇怪的神情,都督跟我们坦率一些难道不好么? 非得要来提醒都督。 “现在余还不是君。”杜英失笑,“关中的六扇门,也是为了对外,并不是为了震慑自己人,所以没有什么不能告人的。” 杜英不是君,但是也实际上是关中的君主了。 不过都督愿意当忠臣,那大家就当他是忠臣好了,心知肚明。 而杜英的话,显然也没有说完全。 六扇门从成立之初,其目的就是维持内部的稳定并且搜集外部的情报,并不承担监视和搜集内部情报的任务,这也是六扇门完全可以向都督府内部文武官吏公开的原因。 但杜英可没有说自己不会建立一个这种监视内部人员的机构,至于那个时候能不能公开,那估计就不是在场这些人有资格知道的了。 权翼微笑着对杜英拱了拱手: “余相信,都督心中有定论。至于两淮······属下之前的确有图谋两淮之意,而都督应该已经也对两淮有所布局,不如借一步说话?” 杜英颔首: “也好。” ———————— 车辚辚,过潼关,向函谷而去。 “权翼这是铁了心要做孤臣。”谢道韫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去,不过想到了什么,回头瞥了一眼杜英,“当然,这个孤臣和你的孤臣不一样。” 杜英是要做忠臣、做西北孤臣,也就是立个旗号。 权翼要做孤臣,显然就是要做杜英最忠实的下属,这种忠诚是只对于杜英,而不对于任何官员或者团体的,他孑然一身,就负责监察、监督其余官吏。 做孤臣的坏处很明显,自然很难在仕途上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唯一可能的上升渠道就是君主的信任,一旦失去了君主的信任,那么就是墙倒众人推。 而做孤臣的好处自然也是很明显的,不需要在工作中顾及任何人的感受,抓到谁的问题都可以开喷,而这些问题发现的越多,自然就越能获得君主的信任,而君主想要提拔孤臣,官吏们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一来成绩摆在这里,是孤臣不是弄臣,二来谁有愿意一直和君王唱反调、阻挠君王提拔亲信呢? “权翼是从羌人那边过来的,本来在关中就没有什么同僚,和氐秦旧官吏还不一样。”杜英淡淡说道,“氐秦旧部之中,犹然还有梁殊、阎负等等多人,甚至苻黄眉余也能用,这些人不管自愿还是不自愿,都会抱团取暖。”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八章 问自己 “至于权翼,到了关中,举目无亲,甚至其中还有不少是当初的敌手,他又怎么会愿意和这些人一起呢?”杜英补充道,“既然不能加入到某一个团体之中,倒不如做一个孤臣。”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现在的关中,是否到了需要孤臣的时候?” 孤臣的存在,是君主想要监控和戒备其余官员的象征,现在的关中,只能说已共度时艰,但是以后的日子还长,距离杜英真的走到那个位置上并且号令天下也还久。 一旦有了孤臣,君主将更像是君主,和臣子之间想要在打成一片,恐怕就很难了。 杜英轻笑一声: “鲶鱼效应,有时候还是有必要的,不然长此以往,关中也将裹足不前。至于是不是能够引起余和某些人之间的矛盾和猜忌······其愿意和余同路前行,那么自然是不怕猜忌的。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心如皓月,何惧之有?可若是想要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那么就算是没有孤臣,这些人还是会做的,人心底里的贪欲并不会因为余单纯的和他们亲近,就能消散。” “什么叫鲶鱼,什么?”谢道韫根本没有听明白。 杜英解释了一下,然后还不忘补充一句: “这也是余之前听一个渔夫说的。” 谢道韫倒也没有在意这一点,夫君看书的确不是非常多,而且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是他知道很多奇门左道的知识,大概也是因为对此有兴趣所以才记得牢靠吧。 术业有专精,谢道韫正是因为知道夫君的知识储备大概都用在储存一些奇怪但非常有用的知识上了,所以从来没有觉得杜英平时也不是非常喜欢读书有什么坏处。 人的知识储备是有限的,也不能太累着夫君了。 自家夫君自己心疼。 “那让权翼在参谋司中待一段时间,倒也合适。”谢道韫表示认可,恳切说道,“正巧夫君之前也说,自师兄以及房家兄弟等陆续离开参谋司、独当一面之后,参谋司苦于没有支撑的人,如今来看,这权翼大概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若其真的有治国理政之才,夫君以后也不能令其逡巡在参谋司中,当委以重任。 不管权翼是要做孤臣,还是又和谁联手,夫君任用提拔人才,还是要看其才能,如今的关中,还是依靠这些才能出众的人支撑起来的。 想要等到书院培养出来很多很多都能担当大任的人才,还需要至少一代人的光阴。” “这是自然,夫人放心就好。”杜英握住谢道韫的左手,轻轻摩挲,“夫人真乃余之贤内助也。” “夸妾身没用,若是夫君真心想要表示感谢的话,那不如多拨给妾身一些钱财,这河东、凉州等地,都要想办法建设书院,也包括女子书院。”谢道韫伸出来右手,手心向上对着杜英招了招。 杜英登时一挑眉: “夫人怎么能这么重视钱财,这岂不是坏了我们夫妻感情?” 水汪汪的眼眸之中多了几分幽怨,谢道韫喃喃说道: “难道我们的夫妻感情便如此不堪一击?” 杜英低下头看了一眼还握在自己手中的纤纤玉手。 要是真生气了,手早就一下子抽走了。 搁这儿演戏呢。 “放心,夫人也是为了关中谋福祉,只要不会影响到其余的政策,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杜英慨然说道,“这本来就是公事,和我们夫妻感情没有任何干系,甚至还会让我们夫妻更齐心协力!” 虽然明知道是装的,哄还是要哄的。 谢道韫破涕为笑,旋即便感到杜英捏了捏自己的手。 原来自己早就露出了破绽,不过谢道韫看到杜英仍然还是一脸真诚的模样······夫妻两个相视一笑,个中默契不言而喻。 杜英径直问道: “书院现在就要开设到河东和凉州?” “是的,相比于关中,这两处结束战乱更早一些,休养生息,民虽不算安居乐业,但是人丁其实已经逐渐多于关中。”谢道韫解释道,“若不是因为山河表里之限,鲜卑人早就插手河东了。 因而巩固凉州并且抓紧在河东建立以书院为代表的关中治理府衙,是都督府已经商议好的。” 说着,谢道韫直接从桌子上抽出来两份公文,推到杜英的面前: “夫君当时在打盹,所以这公文都是妾身帮着批阅的,夫君大概还没有来得及看。” 杜英顿时惭愧一笑。 若不是自家夫人一直在帮着打点这些公文,自己恐怕真的要天天加班、不眠不休了。 谢道韫径直说道: “这些地方都是世家根深蒂固之处,唯有尽快推行关中之政,获得百姓支持,才能避免我们陷入世家的联手围堵之中。 关中新政能够在关中取得成功,是因为此地世家已经单薄微弱到夫君完全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 而之后夫君能够在凉州打开局面,也是利用了本地世家的矛盾。一旦这些世家们意识到唯有联起手来才能抗衡我们的话,那夫君就会陷入政不出城、吏难下乡的局面,对此地的掌控,已聊胜于无。 显然,一座城,就算是有再多的市集,也不可能创造出来足够的赋税,而且世家们只要联手有样学样,就同样能够打造出来可以和官府抗衡,并且还能通过强迫百姓前去而拥有更多人望的市集。” 杜英沉吟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之前余只是在意到了在关中推行这些政策的方便快速,却也忽略了,关中相比于其余地方,本就有其特殊之处。 说来也是老天眷顾,余这个开局之处,倒还不算难,否则干脆重来得了。” “万事开头难。”谢道韫温声说道,“夫君已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以后就算是再难,也没有艰难起步的时候难。更何况现在夫君身边已经有了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人,这条路,大概会越走越宽。” 说到这儿,谢道韫的目光之中也流露出几分坚定,她看着杜英: “如今,有千百人和夫君并肩前行;如今,我们所走的路,又被万万人所踏过,变得结实,变得越来越宽。所以夫君何惧之有?” 杜英笑道: “这个问题,余好像问了权翼,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问自己了。” 正文 第九百五十九章 乱世人 谢道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夫君在外,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且付诸实际,那遇到挫折以及没有想到的地方,因而又在私下里感到迷茫,这是理所应当的。 若夫君意志坚定并从不怀疑的话,那妾身岂不是就成了夫君的累赘,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夫君刚刚也说,老天眷顾,那妾身坐在这里,能够帮助夫君排忧解难,大概也是老天的眷顾吧。 是对你我夫妻二人的眷顾······” 她凝望着杜英,喃喃说道: “若无夫君,妾身的一生,大概也会没有任何光彩。” 杜英摇头说道: “只要每个人愿意的话,那么再如何艰难困苦之中,也能够绽放出光辉,只不过这光辉,有可能是名垂万古,有可能只是不为人所知的坚韧,也有可能是稍纵即逝的刹那芳华,不尽相同。 夫人觉得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是光彩的,但余认为,在这乱世之中,每一个艰难挣扎着求生的人,其身上都在散发着光辉和光彩。 他们的艰难,他们的挣扎和他们的不屈,让他们能够忍受异于太平时的煎熬困苦,能够逆来顺受、咬牙坚持,也能够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揭竿而起、肆意的宣泄自己的怒火,并且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质问。 至于我们,或许只是得到不错的机缘,或者老天眷顾,因此散发出来比他们更耀眼一些的辉彩罢了,但余并不认为你我和他们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同样都是这天空中闪亮的星。” “但是千百年后,他们都将散尽光辉,而我们仍然还是如此闪亮。”谢道韫却回答,“这不一样。” 杜英笑了一声: “身后事,身后名,管得了那么多?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如果让余选择的话,余也想要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没有刀剑环逼,没有生死交错,朝九晚五、日做夜息,岂不美哉?” 说着,杜英拍了拍桌子上的公文: “就算是要加班的话,那也是为了家中儿女能够享受到更好的屋舍和马车而加班,也是为了能够路过集市的时候给夫人买一串首饰而加班,并不是为了温饱和活着而拼命······” 谢道韫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向往的神色。 太平岁月,没有灾乱,大街上出点儿小事故就是一座城里茶余饭后好几天的谈资,这是怎样的生活? 即使是现在的江左,也没有这般气氛,北方的动乱以及随时都有可能南下饮马大江的胡人,一直都是悬在江左朝廷头顶上的一把利刃。 不管豪门隐士如何悠游林下,都不得不考虑和担心一个问题,胡人什么时候会杀过来? 杀过来之后,自己躲在山林之中有没有用? 更何况他们这些所谓的名士隐士,哪有真正居住在山林之中,露宿风餐的?往往也就是每隔几天去体验一下生活罢了,大部分时间下还是呆在家中豪宅、守着大片田产过日子的。 所以这种危机感,他们其实同样也有。 甚至谢道韫可以相信,自家三叔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北方的局势变乱不定,让谢安也很难再稳坐钓鱼台。 为了江左的安定和谢家的长存,他必须要有所行动。 夫君所描绘勾勒出的那种生活,在这个人人的心中和头顶都时时刻刻笼罩着阴霾的时代,还真的并不存在。 谢道韫注视着杜英,看的杜英背后一阵发毛: “怎么了?” 她浅浅一笑: “所以妾身说,夫君,真的和别人都不一样。我们都是蹲在乱世之中,看着阴霾的天,想着这天塌不下来,就得过且过,就算是塌下来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 但是夫君是站在阴霾之上,真的见到过光明,见到过仙境,所以夫君一心想要驱散这阴霾,让我们这些蹲在尘埃之中的人,有幸知道,原来这才是光明,之前所感受的光,不过是阳光偶尔透过云层缝隙照进来的浅浅希望罢了。” 杜英愣了愣,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么多。 他不过是曾经见过千年后的鼎盛繁华,所以想要尽一切可能在这个时代做出一些改变罢了。 “那或许吧······”杜英怔怔说道,不过旋即,他的嘴唇就被堵住了。 谢道韫的手臂环上他的脖子。 有淡淡流光,闪烁于唇齿之间。 ———————————— 疏雨正骑着马,在马车之外行,她看着原本微微摇晃的马车,终于又平静下来,不由得摇了摇头,一副得脱大难的神情。 关中新式马车,减震效果已经很好了,但架不住人在里面自己晃起来。 也就是周围的士卒们离得都比较远,大概很难注意到马车的变化,否则疏雨都觉得等大娘子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之后,都要没脸见人了。 至于公子······那家伙脸皮厚得很,从不存在这个情况。 马车内,谢道韫叼着手帕,懒洋洋的趴在那里。 杜英给她擦了擦汗之后,不知道自己是用多大的毅力才把目光从洁白光滑的玉背上挪开,而手上动作没有停,还是老老实实的给谢道韫系上带子,又把衣服给她盖上,免得受凉: “起来吧?算时间也快到函谷了。” 谢道韫不情不愿的坐起来,对着他昂了昂头,杜英没好气的伸手将手帕取出来,叠好收入袖子之中: “自己又不是吐不出来。” 谢道韫慵懒懒的又躺倒在他的腿上,裹紧衣服: “喜欢让夫君伺候,夫君若是不愿意,下次就算了。” 杜英柔声说道: “怎么会不愿意呢?” 谢道韫这才收回在他某一条腿上轻轻游走的手。 杜英苦笑一声,你这种不顾及咱们两个幸福生活的威胁真的很过分。 “怎么又躺下了?” “到了再起来,太累了。”谢道韫幽怨的看了他一眼,“真是被你迷了心窍,陪你这般荒唐。” 杜英摸了摸鼻子,每一次荒唐之后都这么说。 呵,女人。 谢道韫看到了杜英脸上的无奈,夹杂着淡淡不屑,顿时气鼓鼓的戳了他的小腹一下。 你舒坦了,所以开始摆架子了。 呵,男人。 两个人目光交错,又互相撇过头去。 过了一小会儿,谢道韫看杜英根本没有吭声的意思,便忍不住捏了捏杜英的腰间软肉。 杜英倒吸一口凉气。 正文 第九百六十章 两淮之半 这种男人的弱点,果然还是太容易被女人给找到了。 不过杜英的报复也来得干脆利落。 他低头就能看到谢道韫半开的衣襟,所以下手也像是上战场杀敌一样,快、准······倒是不敢狠。 毕竟那可是自己的宝贝。 团儿猝然遭到袭击,谢道韫闷哼一声,加大力道,挑衅一样看向杜英。 “我错了。”杜英的道歉,也一样干脆利落。 夫人敢下手,自己实在是不敢用力啊。 谢道韫“扑哧”一笑,堂堂大都督,认怂如此之快,若是为外人所知,恐怕会笑掉大牙。 不过这种闺房之乐,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闺······想到自己现在正在一辆马车上,刚刚摇摇晃晃的动作也不小,恐怕已经被外面的人看了笑话,谢道韫更是难免脸颊绯红,又不甘心的拧了杜英一下。 原本已经放松警惕的杜英,猝然遭到袭击,差点儿一嗓子嚎出来,他愤愤不平的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不过夫妻之间小小的赌气和打闹,并不会让他们两个忘记正事。 谢道韫收起来笑容,低声问道: “关于淮南,权翼和夫君探讨了小半个时辰,都说了什么?” “当时你不是在外面听着呢?”杜英奇怪的问道。 谢道韫愣了愣: “夫君怎么知道妾身在偷听?” 杜英戳了戳她的眉心: “当时阳光还不错,在营帐内都能看到夫人的身影,那身形,别人认不出来,余自然是能认出来的。” 谢道韫忍不住嘟囔道: “这不是关乎到谢家,关乎到妾身父兄,妾身也关心么?结果你们声音太低,什么都没有听清。” 说着,谢道韫主动凑上去吻了一下杜英的脸颊。 杜英挠了挠头,本来就没有打算跟她算账,现在更是连一点儿责怪的心思都没有了。 枕边风这玩意,是真的可怕啊。 还好我家的阿元、茂儿都是乖女孩。 “争,两淮是必争之地。”杜英缓缓说道,“但不能全争。” 谢道韫本就聪慧,杜英提醒了这一句,立刻明白过来: “若是不争,则关中以后就有可能被朝廷认为是和胡人一样具有威慑的北方势力。 而且关中新政,和九品中正制格格不入,和世家几乎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不说,夫君以都督府为中心推动新政,集权于都督府,其实等于完全忽视了皇权,有屏藩自立之姿。 因此不管是江左世家还是典午氏,都不可能真的把关中看作可以团结的盟友,大家道不同,可以合作,但决不可同谋。 所以长此以往,江左各家和朝廷反倒是会联起手来,塑造关中恶劣的形象,将关中营造成和北地胡人相似的势力,掀起江左百姓对关中的厌恶。 如今虽然夫君未雨绸缪,向荆蜀和江左推行报刊,以期能够改变关中的口碑,但效果如何,恐怕还有待商榷,而且一旦世家察觉到报刊的威慑,在世家的地盘上,想要查封报刊还是很容易的。 因此夫君决不能把舆论的希望都寄托在报刊上。” 杜英颔首: “夫人真是一点就透。长久以来,余坚持插手两淮,也是基于此。只有占据了两淮,才能强迫江左和我们保持联系。 藕断丝连,那也是连在一起的,而随着南北贸易往来越来越多,江左和关中之间的依赖越来越大,世家和朝廷也就失去了和我们割断的可能。 一旦他们不管不顾的切断这最后的丝,那么就要做好迎接所有在南北贸易之中受益者的反噬。 而余一直期望,这受益者,能是江左的所有人,包括世家,也包括百姓,甚至可以包括典午氏。” 谢道韫轻声说道: “这的确是很大的一盘棋,只要夫君能够走好,那么我们便满盘皆活。 但夫君之前所求的是,能够直接占据整个两淮,但就目前来看,这大概也不是很现实,因为四叔既然已经到了两淮,那么多少也是要分给他一杯羹的,更何况还有大司马。 并且一旦关中真的占据两淮,那么朝廷就会谋求割据江左、划江而治,并且尝试去发起反击,和两淮之间怕是对峙多于贸易,夫君再想要通过两淮来勾连江左,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所以权翼是建议夫君先拿下半数两淮州郡,或者至少先争取到一个立足点,可对? 如此一来,关中仍然可以在两淮和江左乃至荆蜀展开贸易,夫君为江左‘量身打造’的一切,都可以在两淮稳步推进。” 杜英笑道: “的确如此。之前权翼就是抱着能够在两淮打下一枚钉子,借谢镇西无力出兵之空隙,引起朝廷的瞩目,并顺势投靠朝廷。 朝廷便是知道姚家多半反复无常,但为了两淮的稳定,也会先认下。 如今他的盘算在姚苌身上落空,却仍然还可以在关中这里实施,现在大概唯一的问题,就是关中不比姚苌,可不是带着求和的姿态前来的,我们要的是合作,甚至是关中主导的双方乃至于三方的合作。 就要看江左那边,是什么态度了。” 谢道韫缓缓说道: “若我是三叔的话,大概也能看出来和关中的合作,不啻于饮鸩止渴,要么就直接放弃两淮、全面收缩,要么就把关中拒之门外,否则请神容易送神难,都督府既然来了,就不好送走了。 因而夫君想要在两淮立足,大概还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让江左不得不承认,没有关中则两淮危矣,若有关中,大家齐心协力仍然能守住两淮的契机。 而且夫君也不要把三叔他们想的太坏,就算是他们认为如今的关中和北地的胡人一样都有威胁,但让他们选择的话,他们仍然还是会倾向于先和关中合作的。 这已经是事关整个汉家血脉能不能延续的问题了,也关乎到家族的香火能不能经久不息。 至少夫君进入江左的话,也不会对谢家赶尽杀绝,不是么?” 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我是谢家女婿,也是谢家的人,我杀我自己?” 谢道韫笑了一声: “这就是了,关中前来,则至少能活命,胡人南下,那可就真的是天崩地裂了。” 杜英点了点头: “谢安石之谋、之胸怀、之眼界,余还是信得过的。”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一章 那一跪 不管怎么说,谢安都是历史上能够团结各方、力挽狂澜的人物。 看上去,淝水之战,更像是谢家和胡人的对决。 可是那只是主将谢玄和谢石,以及背后主帅谢安,这三谢给人的错觉。 细细观之,谢玄能够顺利率军北上,是因为整个两淮被桓冲拱手让给谢家,让谢家能够从谢尚到谢奕再到谢玄,三代人好生经营;在淝水之战起到关键性作用的朱序,也是出身荆州王师;而大战之时,黑云压城,谢安却在家中和人下棋,至于和他对弈的那个人,便是吴郡世家新一代翘楚,张玄之! 可以说,淝水之战,谢安真的调动了整个南方,不局限于江左,也不局限于谢家或者南渡世家的力量,获得了大量明中暗里的支持,才能成就八万战胜八十万的奇迹。 换而言之,这场辉煌大胜,其实是一个团结的南方对阵一个各怀鬼胎的北方所取得的胜利,是一个民族在生死存亡关头发出的怒吼和咆哮,所以本就有必胜之理。 正是因为很清楚谢安的本事,所以杜英一直以来也没有放弃过尽可能多的团结江左的力量,和郗家的联姻,以及和吴郡世家的合作,都是杜英在尽可能的挖墙脚,挖谢安的墙角,趁着谢安才刚刚出山、立足不稳的时候。 否则以后这些力量,必然都会被谢安所用。 如今,谢道韫提及关中和江左乃至于还有荆蜀在两淮展开合作,以构建起来一个三方共管、共同抵御北方胡人南下的防御地带和商贸交易地带,似乎是可行的。 以谢安尽可能团结而不是分裂的行事态度,他大概了乐意于见到这般境况。 但是现在的问题就是,关中可以和谢家合作,但除了谢家之外呢? 杜英两次截胡王家的对外联姻,几乎可以说是逮着一家对付了,之前王羲之黯然南下,后来又有长安之乱,都督府和王家之间的对立状态,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谢家支持,王家不支持,怎么办?”杜英径直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而且不只是王家,你三叔现在能够代表的只是一个,不,半个谢家,顶多还有谢家的诸多附庸,又如何能够代表整个南渡世家呢? 更何况出了南渡各家之外,他其实还要面对典午氏有可能的不满。一旦谢家和关中建立贸易,还是用着作为江左屏障的两淮之地,典午氏恐怕就要好好想一想,谢家想要做什么了。” 谢家和司马氏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已经和司马氏完成绑定的江左世家,其实也就只有庾家和褚家,庾太后已去,庾家上一辈也所剩无几,家道中落,褚家现在虽然凭借着太后褚蒜子还算声名显赫,但是并没有多少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司马氏按理说是不会信得过谢安的,尤其是如今司马氏中掌权的褚太后和会稽王,是谢奕这一辈的人,相比之下,谢安年纪还是小了一些,之前和他们并没有太多交集,更不能指望获得这些人的信任。 因此一旦谢家力推在两淮和关中展开合作,大概落在司马氏的眼中,就是谢家和关中已经联手,想要步步蚕食、吞噬江左。 毕竟谢家在建康府中,和司马氏非亲非故,但在关中,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外戚。 按照常理,谢安也应该要帮助自己的女婿而不是外人。 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自从右军离开建康府、告老还乡之后,其实王家在朝中已不成气候。之前是王家提携谢家,如今大概要反过来了。 王家子弟如果不傻的话,自然就会积极献上投名状,否则别说是得到往上走的机会,恐怕还要被谢家百般算计刁难。 而三叔如果想要推动两淮无战事,那么自然越多的世家支持越好,对于王家来说,只是张口说说话以表示支持,甚至都不需要他们振臂高呼做领头羊。 这样的投名状,对王家来说其实再简单不过。” “他们不要面子的么?”杜英忍不住问道。 谢道韫看了杜英一眼,有些奇怪: “当初王丞相带着全家老小跪宫门的时候,都不顾面子、为不知多少人嘲笑而不去,为的可不就是能够得到赦免? 命都没有了,要面子有什么用?更何况有时候越是这种低声下气、主动示弱,才能够激起来对手的征服欲,让对方的虚荣得到满足,反倒是不愿意下狠手了不说,而且姿态放的这么低,还要赶尽杀绝的话,那么对手的名声也就臭了,这年头,谁愿意失了名声? 至少对于世家来说,是这样的。” 杜英无奈的说道: “这倒是不假,当年王敦作乱,怎么说也是诛九族的大错,结果建康府中的王家子弟能够全身而退,王相的那一跪的确功不可没。” 谢道韫接着说道: “而且谁说江左就只有半个谢家?若是两边联手的话,那郗中丞不会收到夫君的命令而也帮助全力推动此事?除此之外,吴郡世家大概也会帮忙吧?” “不是大概,而是一定,一旦通商南北,那么吴郡世家受益颇多。”杜英缓缓说道,“反倒是余和你家三叔,怕是要好好的思忖一下,会不会因此而给了吴郡世家坐大的机会。” “吴郡世家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夫君只要能够控住吴郡世家中的小辈,让他们能够遵从关中之政,愿意和关中携手,那么就不足为虑,如果吴郡世家真的想要闹出来什么风浪,那大概也是在江左,到时候也不是夫君先来头疼,不是么?”谢道韫含笑说道。 杜英摸了摸鼻子: “感觉这样是在坑你三叔。” 谢道韫露出狡黠的笑容: “三叔本来就是想要让谢家两头受利,既然如此,那两半谢家,本来就应该相互算计,夫君对谢家放不放心,妾身不知道,但是大概能够让典午氏对谢家稍微放心一些,不是么?” “只是稍微,恐怕还是不能改变典午氏对通商的支持。”杜英皱眉。 “所以夫君还需要为典午氏好好的‘规划’一下,想要让典午氏最终点头,其实方法也很多,妾身认为更应该结合着来。”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二章 算典午 杜英登时露出笑容,一本正经的拱了拱手: “愿闻其详,还请谢先生不吝赐教。” 谢道韫笑着拍了他一下: “假正经什么?” 接着,她缓缓解释道: “其实现在的典午氏也期望能够获得外面的支援来抗衡强大的世家,当然,这只是抗衡,他们也不期望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因为不管是哪一种,都注定了又会出现一个大权独揽的人。 这俨然都不利于典午氏的统治,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让各方势力打的两败俱伤,而自己在暗中积蓄实力,等待着关键时候,一举出击。 会稽王其实在不久之前曾经进行过尝试,就是任用殷浩,如果当时殷浩能够潜下心来选拔人才、训练兵马,那么说不定还真的可以将世家势力彻底打压下去。 奈何他经不住大司马的挑拨,一意孤行率军北上,最终不过昙花一现,让会稽王借助这些清谈名仕推翻世家的计划直接落空。 大概这也是会稽王和大司马的间隙越来越大的原因之一。毕竟半生心血直接付之东流。 不过会稽王也不是等闲之辈,失败了一次,其必然还在等待下一次机会。而夫君说不定就能够为他创造这样的契机。” 杜英想了想: “阿元是说,余通过和江左的贸易,实际上等于打破了世家对江左市场的垄断,关中的商品和江左的商品进行竞争,百姓的生活乃至于所有的衣食住行,都可以不再依赖于世家,其实等于变相削弱了世家的实力?” 谢道韫打量着他,笑道: “岂止是变相削弱,夫君本来就是奔着把江左世家敲骨吸髓去的。百姓,就是世家的根基,掌控了百姓,世家才能够在地方上说一不二,如今夫君意欲争夺对百姓的影响,简直就是在抽出世家的根基。 一旦关中和江左各家在这上面的斗争变得激烈,那么典午氏岂不就能看到崛起的机会了么?” 杜英无奈的说道: “若是典午氏也想要插手,那最后吃亏的岂不是关中?” “夫君对关中的商品以及关中在新政的刺激下已经展露出来的强大商贸活力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么?”谢道韫反问。 “这倒不是······” “关中想要进入江左,那么典午氏和江左世家,哪一个都是需要迈过去的障碍,都避免不了的。”谢道韫接着说道,“因此,若是能够得到典午氏的支持,那么就算是大家各怀鬼胎,总比找不到门进去来的好吧?” 杜英叹了一口气: “那确实是这个道理。” 谢道韫补充: “这只是典午氏认为关中是一股可以借助的势力,夫君还得要让典午氏相信,相比于江左世家,关中的威胁或许并没有那么大。 如今夫君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朝廷忠臣、西北孤忠,作用其实已经没有多大了。 之前夫君一直向西北动兵、讨伐不臣,名义上还说得过去,后来进攻河东,也能够解释,但随着我军在南阳和大司马多有冲突,更是要插手两淮,这个名号就站不住脚了。 所以夫君应该要一改之前的谦虚,需要跋扈起来。” 杜英不由得露出笑容: “夫人之意,余大概明白了。” 越是谦虚恭敬的一方枭雄,越是危险,这是不言而喻的。 王莽谦恭未窜时。 能够成为一方枭雄的,怎么可能胆小甚微、对朝廷不敢说一个不字,对于封赏战战兢兢不敢要? 他们的谦虚恭敬,几乎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此人有图谋,有野心,有城府,因此并不满足或者并不在乎朝廷的封赏。 而那些对于朝廷的封赏很是在乎、据理力争的人,反而野心可能没有那么大,他们并不想走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上去,而是满足于割据一方,能够获得朝廷这么多封赏就心满意足了。 谢道韫现在显然是想要让杜英充当后者,向朝廷展露出自己的贪婪,而当朝廷发现杜英的贪婪是朝廷可以满足的,那么自然也就会倾向于信任杜英、和他展开合作。 毕竟就目前来看,受封大司马之后,一声不吭就要带兵进入建康府“新官上任”的桓温,显然是很不好满足的。 两全其害取其轻,让会稽王和太后选择的话,大约也会选择多支持杜英一些以对抗桓温已经找上门来的威胁。 “除此之外,夫君最大的优势,其实还是在一个‘远’字上。”谢道韫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典午氏,已经不是五马渡江的当年了,只想着能够偏安江左,早就没有了当年光复社稷的雄心。 因此对于远在建康府的典午氏来说,对付世家、掌控大权,至少先让大江以南听从自己的号令,才是当务之急。 关中实在是太远,关中会发生什么,又落在谁的手中,他们还真不见得会多么在乎不说,而且夫君只要名义上还是朝廷臣子,他们就会倾向于承认夫君对关中的掌控。” 杜英笑道: “此言不假,余虽然没有到过江左,不了解江左,以至于和江左世家的对决中往往摸不清对方的思路,但是好在老天爷待我不薄,给我选了关中这一块风水宝地。 若是出生在江左的话,余可能就真的是举步维艰了。” 就现在你的这些想法,在江左,怕是要被世家们看做眼中钉、肉中刺,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一个问题······谢道韫心中如是说道,同时也难免露出好奇的神色: “人因所受教育、因外物,思想会有所不同。夫君若是身在江左的话,恐怕会成为和三叔那样,对世家制度的坚定支持者。” “不会的。”杜英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世家制度带给这个时代的危害以及最终的结局,所以并不可能成为这个制度的支持者。 谢道韫打量着杜英,夫君虽然带着笑容,但是说的非常坚定。 为什么? 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谢道韫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心中提出这个问题,但是当看到杜英和煦的笑容和坚定的目光时,又自己得出了答案。 或许他真的是谪仙人,从天而降,只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不会被世界所改变。 不过接着,谢道韫就听到了杜英的喃喃自语: “飞扬跋扈······”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三章 赛马 谢道韫正想要说什么,便听到了杜英的下文: “······是不是要强抢民女、搜刮民脂民膏?感觉还挺难的。” 谢道韫:······ 谪仙人的形象全没了。 而且强抢民女,对你来说很难么? 都已经抢了两个了。 至于搜刮民脂民膏,如今关中已经在建设钱庄,鼓励百姓存钱,并开始发行银票,用一张薄薄的终南纸来代表百姓的存款,已经有很多批评和怀疑的声音,认为这是在变相的敛财,也就是都督府牢牢掌控着报纸舆论,因此才没有掀起浪潮一般的质疑声。 对此,杜英并不意外,只是让时刻汇报。 既然都是依靠玩蛊惑,不对,发动人心起家的,杜英自然也知道,世家们如今所能用的最有效、也是唯一的手段,大概也就是逮着关中新政的漏洞以及未知所带来的恐慌做文章了。 不管这些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世家是谁,又是不是还有江左和荆蜀世家的身影,目前杜英还不知道,毕竟如今这舆论风潮还只是在街头巷尾有所耳闻,一直都没有到卷起波澜万千的地步。 这也让杜英感到侥幸,自己创办报刊的确是一个很正确的选择,否则面对世家掀起来的舆论反击,自己还真的可能会陷入手忙脚乱的地步。 当然,这也得益于谢道韫等人对于自己的信任,对于自己下达的命令,往往都会倾尽全力去完成,以至于杜英即使是不在长安的日子里,关中的报刊都实现了从无到有以及蓬勃发展。 想到这里,谢道韫忍不住打量着杜英。 这一切,莫非也是他早就已经预料到并且准备好了应对手段的? 不然为什么现在看上去还是一副有点儿茫然和无所谓的神态? 谢道韫自己的思绪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都快忘了两个人刚刚在讨论什么话题,自然看杜英觉得很奇怪。 杜英也觉得奇怪,自己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至于神情变得这么错愕么? 不过以他对谢道韫的了解,也能猜到,自家夫人怕是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大概天才的思维都比较发散吧。 杜英并不认为自己是天才,难免有时候会跟不上这些真正位面之子的思路。 我只是一个开挂并且打算抱大腿的。 现在大腿们把我推在最前面,我咬咬牙也得上,没得选。 外面突然响起疏雨的声音: “都督,前方有我军哨骑,距离函谷很近了!” 杜英和谢道韫都收回来各自的心绪,对视一眼,谢道韫一边穿好外衫,拿起来斗笠,在军中带着幕篱会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更何况她本来也是男装,带个斗笠就大差不差了: “此次到函谷,夫君已经下定决心要改革军制?” 杜英颔首: “关中日后想要和朝廷争锋,想要和荆蜀争霸,少不了还是要依仗于军队,如今可能保持的默契和通过政治、经贸手腕上的争执,在最终得不到结果,或者对方看不到希望之后,就会斥诸武力。” 谢道韫叹道: “战争,往往都是政治的延伸和舆论的煽动,这年头,人人于乱世之中难以自保,又哪里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恨和爱?” 两人说话之间,马车已经停下。 杜英伸手掀开帘子,站在车辕上向前眺望。 一名王师骑兵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 “属下参见都督!我家将军和副帅已前来迎接,请都督稍等!” 杜英微笑着说道: “不必兴师动众,我们继续向前走便是。” 说着,他的目光已经落在前方山谷道中。 这里便是崤函古道,曾经以一关而拒六国的函谷关,便在此地。 谢道韫在杜英身后钻出来,喃喃说道: “昔日血战,血流漂橹,六国困顿,而今日之函谷,放眼之处,竟颇为荒凉。” “大河改道,已无需经崤函古道就能直接抵达潼关,因此函谷之荒废,也在情理之中。”杜英笑道,“更何况今日之函谷,也已经不在昔年函谷之位,早就物非人也非,人间换了几代人啦! 前面路不好走,咱们骑马过去?” 谢道韫的骑术还是不错的,当初刚来关中的时候就曾经秀了杜英一脸,毕竟那时候杜英自己骑马的本事反倒是不怎么样: “夫君很久没骑马了吧。” “几个月而已。”杜英翻身上马,正想要伸出手向谢道韫做出邀请,谢道韫却自己骑上了另一匹马,抓紧马缰,挑衅一样看向他。 杜英顿时哈哈大笑: “那好,那便赛一场!” 自己平日里的“赛马”,那都是和其余枭雄豪杰的较量,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真正赛过马了,都快忘了纵马飞驰的爽快。 话音还未落下,谢道韫就已经狠狠一抽,战马嘶鸣,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杜英瞪大眼睛: “你耍赖啊!” 说着,他也抽马飞奔,吓得身后以疏雨为首的一众亲卫手忙脚乱的也纷纷跟上去。 风直接掀起了谢道韫的斗笠,她回眸笑道: “兵不厌诈!” 悠悠的风,卷动着她清脆的声音在山谷之中回响。 一前一后的人,纵马驰骋,仿佛真的要去天涯浪迹。 ————————————- 杜英从出潼关到抵达函谷,一路上几乎可以说昼夜兼程,所以抵达的速度比苻黄眉和邓羌预料之中的还要快。 所以苻黄眉先出函谷迎接的时候,邓羌还在东边的营寨之中监督士卒操练。 “都督怎么来的这么快?”当邓羌抓着头盔、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发现苻黄眉已经站着不动了,不由得诧异问道,“岳父不用等我,先行一步便是。” 苻黄眉却对着前方努了努嘴: “不用行了,这不是来了么?” 邓羌更加诧异的看着正在向这边行来的几个黑点,无奈的说道: “这······都督如今也是号令三州的大人物,在山谷之中纵马疾行,也不怕出了什么意外。” “既是统兵之人,自然就要有能够让士卒甘心听命之手腕。伯夷率军,身先士卒,因而士卒甘心愿与你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而余统兵,做不到和伯夷这般,所以便坐镇指挥,以稳为上,令行禁止,但能取胜,士卒们也会心服口服。 如今都督坐镇后方,已经鲜少有能上阵杀敌或者坐镇指挥的机会,只需要负责运筹大局就好,如此一来,他也就失去了如我们这般继续获得军心人心的方式。”苻黄眉缓缓说道。 正文 第九百六十四章 作乱羌人,云台暗室 邓羌皱了皱眉,对于苻黄眉这种解释,他大概并不是非常赞同,但也没有阻止苻黄眉继续往下说。 如今的邓羌,也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喊打喊杀的吴下阿蒙了。 历经的战事多了、挫折多了,并且所处的位置越来越高,他也已经知道,做事不能随心所欲、毫无城府。 因此别人的想法和意见,就算是自己不赞同,也可以听一听,说不定一样能够获得什么启发。 “因而都督也需要想办法去笼络人心。年轻,可不就是他最大的优势么?” 苻黄眉察觉到了邓羌微微皱起的眉,却并没有止住自己的话头,让邓羌学会倾听,也是他对邓羌的培养和锻炼,以后想要继续向上爬,这是必备的技能,否则终其一生,只会是一个莽夫,上不得台面。 都督在向士卒们战事自己的年轻和活力······ 邓羌明白了苻黄眉的意思。 如今的关中兵马,趋向于年轻化,因此杜英的这番作为也能够让他获得年轻士卒们的喜爱。 毕竟年轻人们,谁不愿意有一个和他们有着相同的爱好追求,从而能够听得懂他们的心声诉求的主帅? 所以都督想要纵马驰骋,苻黄眉也就不打扰他的雅兴,索性直接在这儿等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杜英已经在苻黄眉和邓羌身前勒马,他先对着已经落后自己一个身位的谢道韫笑了笑。 谢道韫撅了撅嘴,终归是因为自己选了一个身形小一点儿的马,否则高头大马自己很难驾驭,也因此只落后杜英一个身位,已经足以说明她技术很好了。 有些优势是天生的,没办法。 就像是老天在其余方面也似乎特别眷顾这个家伙一样。 杜英翻身下马,而邓羌和苻黄眉已经先一步迎上来: “属下参见都督!” 杜英微笑着伸手虚扶: “王师出潼关而抵河洛,震慑中原宵小、驱散作乱羌人,两位功不可没!” 作乱羌人? 苻黄眉和邓羌都怔了一下,旋即都露出笑容。 都督这个理由找的好啊,咱们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此次王师东出,是为了解决潼关的氐人和对关中虎视眈眈的羌人,但是迈出了潼关,总归是走出了关中和雍州的范围。 防守可以,但主动出击,未免师出无名——将士们能够接受这种解释,也愿意发起进攻,毕竟谁都想让战火烧到自家地盘上,可是难免还会有一些人在建康府朝堂上会抓住这一点不放。 杜英刚刚的“作乱”两个字,却直接将这次王师的主动出击改了性质。 姚家虽然也已经来回投靠了很多势力,但是其最后投靠的还真是朝廷,因此姚家和之前的汉末曹魏时期作乱的羌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关中王师东出以讨伐作乱羌人,这本来就是杜英这个坐镇西凉的大都督分内之事。 如此一来,王师的整个东出河洛策略,都能够说得过去,直接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没有任何人能够在明面上直接指责杜英,说其不尊号令、出兵河洛,违背了朝廷的委任,是乱臣贼子。 甚至还得夸赞一声,稳定朝廷西北、压服西北胡人,大都督功不可没! 苻黄眉不由得叹息道: “都督一言点醒梦中人,谨受教。” 杜英笑道: “这没有什么点醒不点醒的,只不过是你我所负责的分工不同罢了,尔两人为前线主帅和副帅,所需要负责的本来就是如何打赢眼前这一战,减少损失、增加缴获。 至于如何让我们师出有名,让将士们愿意厮杀,以调动士气且能够获得朝野支持。 这些有的是需要你们配合的,有的则是需要余来负责的,否则余只是坐镇后方,信手指点、无所事事,那恐怕没有人会愿意听从我这大都督的号令吧?” 苻黄眉颔首:“关中王师,屡战屡胜,多是骄兵悍将,都督能有这般手腕以服众,乃有昔年汉高祖之风也。” 刘邦曾回答韩信“善将将”,苻黄眉说的显然是这一点。 杜英却摇头: “高祖起于微末、不屈不挠,屡败屡战,最终成就大业,但也因多借外力而善将名将,成就霸业之后反多猜忌。 余和他,还是不一样的,对于诸位,余期望你们的归宿当在云台而不在暗室。” 云台,自然说的是汉光武的云台二十八将。 暗室,自然说的是吕后杀韩信于暗室之中,完美的避开了刘邦对韩信的允诺。 邓羌有点儿没听懂个中典故,苻黄眉却为之动容。 自己以汉高祖比喻杜英,其实也是在试探杜英的态度,既是试探杜英对于以后成就高祖霸业的态度,也是试探杜英是不是要卸磨杀驴的态度。 如果杜英连连称善,那么苻黄眉就得多加小心了。 诸如他这种出身一点儿都不根正苗红的,诸如邓羌这种莽莽撞撞、做事一向不喜欢过脑子的,以后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引起主上猜忌,因此需要急流勇退的时候一定要动作麻利。 而杜英的回答,大概让苻黄眉稍稍放下心来。 他完全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并且也表示,他想做的是光武而不是高祖,对待属下也不会那般冷酷铁血。 云台二十八将,虽然这其中有些人的下场也不是很好,但是苻黄眉的要求本来也不高,能够混的一个马革裹尸的结局,就已经是对自己一生最好的交代了。 轰轰烈烈的战死,家人能够受到恩荫,而整个氐人族群也能够通过这种领头人物的流血牺牲洗刷罪孽,更好地融入到现在的关中社会之中。 此为苻黄眉如今苟且偷生之所求也。 杜英径直向前走去: “如今河洛战局怎样?” 苻黄眉赶忙快步跟上,不疾不徐的说道: “盘踞洛阳的周成,麾下兵马大概还有万余,再加上城中百姓,洛阳城中人丁不过三四万,多半也都是随军军属。” 周成作为一棵墙头草,能够摇摆不定自然也是有自己的依仗,便是这些拖家带口都随着他的老部下。 他需要这些士卒们为他征战,而士卒们家业基本上都随军而行,所以也离不开周成,否则将是一盘散沙。 这还是永嘉之乱后,北方以乞活军为代表的流民军最常见的姿态。 石勒等胡人枭雄,也都曾经率领这样的流民军走南闯北,最终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站稳脚跟,再徐图发展。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五章 鲜卑三路 很显然,如今还秉承着这种上一代人思想的周成,在茫茫天地之间来回晃悠,却发现已经没有能够让自己徐图发展之处,可是又心有不甘,所以不想轻易投降,以求可以换来更多收纳他的好处。 大概周成怎么也没有料到,来势汹汹的王师,竟然跑到北邙山,都能够眺望洛阳城了,却缓缓退却。 这让周成摆出来的与洛阳同存亡的姿态,简直成了笑话。 时至今日,军中参谋们说起来,还觉得好笑。 得亏这家伙非得要摆样子,否则直接跑上来大喊着要投降,大家反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洛阳这个烫手山芋,还是让周成自己抱着吧。 “洛阳以东,鲜卑慕容已经渡过大河,汇聚于青州,并派出轻兵占据汲郡,构筑要塞,和位于淇门渡的枋头要塞南北呼应,俨然是意图彻底立足河南之地。”苻黄眉接着说道,“如今周成已经成为我两军之间的阻隔,若非有周成在,恐怕两军斥候已打照面。” 杜英缓缓说道: “不只是在青州和河南,伪燕已察觉我军进入河东之意图,所以派遣兵马自邺城向河内,同时聚集兵马在太行以东几处陉口,大有起兵入寇河东之意。” “若鲜卑兵马自河内而来,则可直接威慑河东我军的侧翼,逼迫我军不得不固守河东郡,不能前进半步。且还能隔大河和我北邙、函谷等地前锋相望,令我军同样难以在河洛再进,以提防其突然渡河而来。”苻黄眉皱眉说道,“当然,这只是最坏的可能。 鲜卑立国不久,且之前刚刚经历过羯赵、冉魏之乱,河北遍地疮痍,慕容氏是否有和我关中决战之勇气,尚且还得两说。 并且,若慕容氏真的如都督所言,打算陈兵三处,则反倒是犯了忌讳。” 杜英笑道: “余也只是对河北地形地势有所了解,对鲜卑所知不多,愿闻其详。” 苻黄眉招了招手,旁边一名亲卫赶忙展开一份简易的舆图,苻黄眉指着上面说道: “都督且看,大河和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将河北和河南、河东等地分割开来,若鲜卑想要出兵三路,则一路在北,穿太行,此地虽有八处隘口,亦即常言之‘太行八陉’,但每一处隘口都是道路险要、易守难攻。 长久以来,张平坐拥晋阳而拒鲜卑,正是依托各处隘口以及北方的雁门雄关。 再加之各地世家对张平的支持,所以其能够据险而守,并且利用本地坞堡,或是拒守,或是伏击,让以骑兵为主的鲜卑人屡屡吃亏,以至于僵持到今日。 鲜卑若想出兵晋阳,则必然要从北、东两个方向大动干戈。而其若想要出兵河内。 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军只要能够扼住王屋山中几处隘口,并且沿着温县、夏县等地层层布防,鲜卑人粮道太长、沿途也没有多少丁壮可抓捕,则便是各城之中守军不多,也一样会令其望洋兴叹。 因此其但想破我坚壁清野之策,则亦然要大动干戈,可是鲜卑慕容,纵然汇聚燕赵之地的全部兵马,怕也很难两面动兵,更何况现在其还图谋越过大河、进占清徐和河南之地······” 说到最后,苻黄眉的脸上露出些不屑的神情: “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兵马?” 杜英颔首: “三路之中,必然只有一路是主攻。当然,不排除慕容儁盲目自信,真的做出一些我们意料之外的举动,举全国之兵孤注一掷。” 历史上的慕容儁,还真是这么玩儿的,要征发整个河北的丁壮,汇聚一百五十万大军,直接扫平天下,结果兵马还没有汇集齐全,他就带着一颗明显和实力不相符的野心驾崩了,没有了慕容儁撑场子的前燕原形毕露,被前秦打得落花流水。 这不禁令人好奇,若慕容儁真的汇聚了那么多兵马,最后这一百多万乌合之众,会不会也一样在淝水被桓温之类的东晋领军人物打的大败而归,成就更辉煌的一场淝水之战? 正是因为杜英知道慕容儁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因此苻黄眉觉得不可能的事,杜英还真有理由怀疑慕容儁干得出来。 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都督所言在理。”苻黄眉也收起来笑容,谨慎说道,“慕容儁也算是带着鲜卑一路入关、创立霸业的雄主,因此还真的有可能做出这般野心勃勃之举。 坐在那个位置上,总不能苛求所有人都可以和都督这般保持理智、明晰利弊。” 杜英瞥了他一眼,苻黄眉也算是杜英颇为欣赏的有风骨的人物了,现在都已经开始不着痕迹的逮到机会就吹捧自己一下。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不过苻黄眉这样的变化,大概也代表了他对于关中既有情势的妥协。 也表明现在苻黄眉心中大概还是有些担忧和惶恐的,毕竟身为降将,如今又执掌大权,偏偏他这副帅的职位还是邓羌把他送上去的,而不是杜英先表态提拔上来的,所以苻黄眉心中会感到杜英可能对自己有所不信任,也在情理之中。 他这般追捧,大概也是想要刷一刷杜英的好感。 杜英本来就没有期望着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他所求、和他走到同样的道路上来,他其实也是在尽可能地团结能够团结的力量而已。 晋末多少人,多少事,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追求和诉求。 杜英不过是期冀能够从中走出来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并且和其余的道路和而不同罢了。 当然,在未来,他仍然还会通过以教育为主的种种手段,让走在自己这条路上的人越来越多。 “能不能保持清醒,还需要诸位的时时监督指正。”杜英微笑道,“尔等如镜,可正我衣冠。” 听闻此语,苻黄眉沉默了不知多久,只是随着杜英一路向关城上走。 当他们走到关城上,极目向东,可见山野开阔、大河东流的时候,可见军营连绵、尘土飞扬,也可听到士卒的号子声混杂着大河汹涌涛声的时候,苻黄眉方才喃喃说道: “都督合该有这天下。” 杜英听到耳中,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相比于其余出身荆蜀或者江左的文武来说,苻黄眉他们这些前秦“余孽”,心思或许是最复杂的,又大概是最单纯的。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六章 在安邑,王猛和麻思 复杂在于,苻黄眉这些人无法忘怀自己的过去,这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心无芥蒂的和杜英并肩向前。 而单纯又在于,他们已经选择了和关中合作这条道路,又不是喜欢做墙头草的人,因此他们就必然会咬着牙一条路走到黑,坚决不可能倒向另外的势力了。 所以他们大概反而是最没有挂怀和担忧,会一心一意支持杜英走向最高位置的人。 在杜英见到苻黄眉到现在,苻黄眉的话语之间已经丝毫没有掩饰他这种打算,并且俨然把杜英直接当做了关中的帝王,还为他图谋着从此处向东,更广阔的天地。 对于他们来说,这才是获得最大利益的方式。 杜英径直说道: “多派斥候,越过洛阳,探查慕容氏一举一动。而且如果可能的话,也可以派人和周成谈一谈,要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处在什么境地,免得他还真天真的以为,是王师没有信心拿下洛阳。 而如果周成真的愿意和我们合作的话,余可以派遣人进入洛阳,伪装成周成的部下,协助他守城,真到了各方汇聚洛阳、逐鹿之时,至少余还是能够保全他全家性命。 余不相信各方如今对洛阳都没有图谋,说不定洛阳城中,不只有六扇门的存在。” “这是自然。”苻黄眉承认,“而且属下窃以为,都督就算是不拿下洛阳,也不应该止步函谷,而应该派遣兵马沿着熊耳、太室一线,抢占城镇关隘、收拢流民,这样也可以保护我许昌守军的侧翼,否则鲜卑从青州、荥阳两个方向同时南下,一路逼淮北,一路逼许昌,而我军本就面向两淮列阵,将陷入省两面夹击之地步。” 说到这儿,苻黄眉止住话头,看向杜英。 杜英对两淮的图谋,如今在关中高层们眼中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苻黄眉仍然不是很确定杜英的具体步骤。 杜英解释道: “余本来就有驱狼吞虎,借胡人南下而插手两淮防务之意,否则也没必要让岳父从许昌前往淮北。” “如此甚好,我军只要在许昌以北,轩辕关等地构筑营寨就可。”苻黄眉说道,“正巧南阳叶县方向,谢小将军也求援兵以阻拦南阳的桓豁,从函谷抽调两千到五千兵马,可一举两得。” “但函谷的守军,是否会因此而削弱?”杜英打量着苻黄眉。 这种主动要求从自家麾下抽兵的,可不多见。 苻黄眉还是谨慎且患得患失的心态,可见一斑。 苻黄眉笑道: “都督,实不相瞒,函谷到潼关一线,为关中门户,都督又怎么可能坐视门户无兵可守?因此函谷之兵调往他处,下一批新兵,定然也会优先补充到函谷,不是么? 所以属下完全不需要为此担心。” 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顺便还能展现一下你的忠心,是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都是聪明人,敞不敞开说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苻黄眉当即对着杜英拱了拱手: “前朝余孽、未降后附之人,心中忐忑,还请都督宽宥。” 杜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诚惶诚恐,也总胜过居功自傲。余自称是不会卸磨杀驴之人,恐怕也不可能消除你心中的担忧,我们不妨一起往前走,看一看,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这个胆量?” 苻黄眉跟上杜英的步伐,自然也知道杜英说的一起往前走,并不是现在,而是在未来,可能十年,可能二十年: “愿效犬马之劳。” ———————————————— 河东郡。 河东郡治所在,安邑。 战国初年,这里曾经是强大魏国的都城,不过后来随着秦国的西进,繁华散尽、泯然众人。 不过现在,安邑作为河东郡的中心,其实还算繁华。 尤其是在关中王师进驻之后,携带来的大量随军商贾,自然也就以安邑为中心向四周拓展业务,从关中而来的商队络绎不绝,大概是乱世开始之后,安邑从未有过的繁华时刻。 安邑郡守府,这里已经变成了王师中军营帐临时驻扎之处。 并州别驾、河东太守麻思大步走上议事堂,微笑着对背对着门口、在看舆图的大军主帅王猛说道: “刺史,已经将裴家人送走了。” 并州,之前并没有几处地盘控制在都督府的手中,因此杜英干脆就没有设置并州的领导班子。 关中本来就是缺人的时候,又不跟江左似的人满为患,因此整这么多虚架子也没用。 新的并州刺史府,是王师拿下河东郡之后才设立的。 并州刺史当仁不让落在了王猛的头上,其实王猛现在还是都督府主簿、雍州别驾。在这三个官职中,都督府主簿其实应该才算是最高的位置,等于大都督的副手,而刺史只是都督麾下三个最大的地方官而已。 不过直接开口喊“主簿”的话,自然就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谁家主簿,喊“刺史”,至少在并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能让人直接意识到,这是顶天儿的大官了。 一直都是被迫从武的麻思,在这种礼节上一向颇为在意。 他原本是长安太守府的掾史,后来太守府升格为都督府,他们这些掾史虽然位置也都水涨船高,但是所管理的还是那一摊子事。 随着关中的继续对外扩张,他们再留在之前的岗位上就未免大材小用了,所以王猛直接请调麻思为并州别驾、领河东太守。 麻思的升迁,基本上也是其余掾史们有可能要走的路,杜英如此做也是告诉这些元从派系的人,不用着急,有你们拿到好处的时候。 “裴家的野心还是不小啊。”王猛回过头,眯了眯眼。 麻思苦笑: “毕竟现在没有裴家的话,咱们在河东的一番折腾,怎么看都像是自娱自乐。显然除了裴家之外,其余不少世家都在期待着张平能够打过来,甚或者鲜卑能够进入河东,继续当他们的地头蛇。” 裴家派人过来,直截了当的表示,裴家愿意全力攘助王师击败张平,而作为条件,裴家需要两处郡守和至少一处别驾的位置。 几乎等于摆明了车马表示,裴家想要直接进入关中体系的核心位置。毕竟现在关中所控三州,再加上一个体量很小的梁州,总共能凑出来的别驾就只有四个,而且不管哪一个州的别驾,显然都是不能让给裴家的。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七章 各路兵马行河东 “漫天要价罢了。”王猛哂笑一声,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麻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 “张平已率军逼近汾水南岸,我军如今粮草补给尚且不够,恐怕难以支撑一场大战。而且河内方向又有警讯,鲜卑人可能越过王屋进犯河内······ 除此之外,姚襄已经占据温县,我军尚未有余力去征讨,长此以往,恐怕其又能够回复元气······” 王师在河东,看上去是进展顺利,但实际上危机四伏。 如果把每一方的威胁都往坏处想的话,简直可以说是四面楚歌。 因此麻思还真的担心王猛会不会轻敌。 王猛扭过头,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径直抓起来木杆,在沙盘上指着汾水说道: “我军前锋,已在董池陂和张平麾下几度交锋,各有胜负,但敌众我寡,我军斥候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已说明张平麾下也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毕竟其如今正处于被我们欺上门的地步,其实比我们更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人心、宣告自己在晋阳的地位。所以其派遣的前锋应当是善战之卒,却犹然不能占据优势。” “刺史所言在理,但张平能够拒守晋阳而让鲜卑难进半步,我们还是不能小觑······” “不错。”王猛笑道,“因此余即将率后军开拔,前往董池陂。并且余已经传令给已经抵达闻喜的韩胤、袁方平,速速率军抢占要冲、构筑营寨,并寻觅战机。 若有敌人匆匆而来、不顾阵型队列,可主动击之,但不可追之。待余率领后军赶到,便是和张平一较高低的时候。” “那剩下两路呢?刺史打算把前锋、中军和后军都拉到董池陂去?”麻思顿时惊讶的问道。 “剩余两路,其实是重叠的,鲜卑人想要从河内过王屋,而姚襄残部就徘徊在王屋以西,两军要么合兵一处,这就要看鲜卑和羌人之间能不能摒弃前嫌,也要看鲜卑人能不能开出来令姚襄满意的条件了,对姚襄的皆操,余一向是不怎么信任的。” 羌人作为曾经羯赵和匈奴刘汉的旧部,曾经和北方的鲜卑人也多有摩擦较量,最后也是因为鲜卑人大举南下而被迫投靠了东晋,也就是说在姚家人心中,鲜卑人的可靠程度还比不上东晋呢。 如今姚襄是不是愿意转过来投靠鲜卑,鲜卑又信不信得过他,还得两说。 保不齐两边还会在王屋山打一场。 当然,若鲜卑人开出了令姚襄满意的条件,那姚襄说不定又会变成鲜卑人的马前卒。 就当麻思想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王猛就先说道: “我们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是进攻晋阳、战胜张平,其实河内和河东南侧侧翼发生了什么,归我们操心么?” 麻思怔了怔,旋即看向墙上囊括范围比沙盘更大一些的舆图。 东出王师主力,此时正驻扎函谷,而这一路王师的最主要任务,也就是和鲜卑人隔着洛阳遥遥对峙而已。 鲜卑人若想要从河内入河东,则这一路王师自然也可以从孟津或者风陵渡之类的地方渡过大河,邀击鲜卑人。 苻黄眉、邓羌,这才是鲜卑人要面对的对手。 而这一点,甚至就连麻思都没有意识到,主要还是因为洛阳就摆在眼前,而且守卫洛阳的也不是什么雄主英杰,看如今架势,洛阳俨然已是关中的囊中之物。 所以天下各方,除了真正考虑一下拿下洛阳会带来什么负面影响的,恐怕都会认为,杜英下一步还是以拿下洛阳为主,反倒是其在南阳、河东这两个方向所采取的行动,像是在牵制南北各方的视线,为杜英顺利进入洛阳扫清外侧障碍。 这也就导致他们自然而然的认为,苻邓所部,退守函谷只是兵力不足或者粮草不够的被迫收缩,一旦装备齐全之后,定然还会东出洛阳。 如果鲜卑人也是这么想的话,那么必然也不可能以主力进犯河东而迎战关中的一路偏师,否则就等于把大河以南拱手让人,乃至于他们已经占据的荥阳等地,都将很难支撑,所以其派遣进入河内的兵马,大概也只是一路偏师。 如此一来,就算是函谷的苻黄眉和邓羌挡不住,那么王猛临时抽调兵马,节节抵抗,也一样能够争取到主力回援、再战鲜卑的时间。 当然这大概是最坏的情况了,而如果真打算这么做的话,就要求王猛必须要在董池陂一战中取胜。 “在董池陂想要稳操胜券,恐怕还是少不了裴家的帮助。”麻思犹豫说道。 问题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裴家的诉求上。 王猛笑道: “董池陂之战,是主战场,或许一战就能决定河东之归属,可是谁说战场就一定要在董池陂呢? 我军的最终目标,是晋阳,所以这场战斗,大概也没必要只能在董池陂展开,不是么?” 麻思怔了怔,之前所有人都注意到,河东王师想要北上,就需要经过董池陂。 但如果进攻晋阳的王师,其实并不是河东这一路兵马呢? 不过话虽如此,兵马又从何而来? 王猛伸手在舆图上指了指: “并州,在乱世之前,可不只是包括晋阳一带,跨过大河,雍州以北,上郡等地都属于并州,这也得益于大河中上游水流平缓、多有良渡,不过后来乱世,北地贸易往来断绝,这些渡口自然也都被荒废。 之前都督调集关中新训兵马,其中有两千新卒,余并没有令其前来河东,而是专请都督派遣周随这一善战骁将,甚至还反调拨了其本部兵马随同,让其率领这两千五百人,自从蒲坂以北渡过大河,过离石而直插晋阳。 此路兵马,以奇兵为主,而且沿途州县稀少,很难暴露行踪。且就算是暴露了行踪也无妨,那些山中坞堡,很难威胁到我军行进,还能够给晋阳通风报信,渲染紧张,更令张平有腹背受敌之惧。” 麻思怔了一下,自己还正好奇关中方向粮草和兵马增援好像一直都不怎么给力呢,结果没想到原来都是有的,只不过被王猛另作他用。 很明显,这一计划的保密程度很高,以至于连麻思都不知晓。 王猛接着说道: “至于苻黄眉那一路兵马,既然过了大河,挡住了河内之敌,那么自然就能够顺着河内,走上党,同样穿太行而入晋阳。”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八章 东望天下,所见略同 不等麻思提出疑问,王猛就先笑道: “当然,如此做,有受鲜卑人袭击侧翼之风险,因此余更倾向于占据上党即可,能够同时向东和向西威慑晋阳和邯郸,令中山的鲜卑人不敢轻举妄动。” 麻思的神色彻底放松下来,方方面面,原来都在王猛的算计之中,倒是自己多虑了,因而他也笑着打趣一声: “这慕容儁号称要率雄兵而扫天下,孰不料其定都在中山,而不在邺城,甚至连向南定都都不敢,摆明了只是一条想要入寇中原的中山狼罢了!” “是中山狼也好,是燕地鹰也罢,敢来,就戳瞎其目,而若不来,早晚有一日我们也会杀到中山去。”王猛淡淡说道,“所以,就算是没有闻喜裴氏的帮助,我军在河东,此三路布局能成,岂不也在不败之地?” 若是换做别人说这句话,麻思恐怕会忍不住嘟囔一句: “别说大话了!” 但是此时他亲眼看着王猛在三言两语之间、手掌翻覆之余,就已经把整个河东战局变得截然不同,已然明白,王猛并不是在说大话。 当张平匆匆率军南下的时候,就已经露出了太多的破绽。 而王猛就像是举起筷著的老饕,就等着吃这顿好的。 “报!”一名参谋大步冲入院子,“启禀刺史、别驾,函谷八百里加急,是都督和邓将军联署之军令。” 王猛和麻思对视一眼,麻思赶忙上前接过来,也不用亲卫帮忙,自己麻溜的撬开火漆,匆匆扫了一眼,递给王猛,叹道: “真的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王猛笑了笑,自然已知晓杜英的军文中是什么。 看来杜英也有让苻黄眉和邓羌率军北上之意,如此一来,关中在未来短期内,武攻河东、文争两淮的决策,算是真正显露出雏形。 所谓金角银边草中原,占据中原四战之地,绝非一个势力想要强大的最佳选择,向两翼扩展,从现在占据关中和凉州这些西北角,变成占据整个北部和西部,才是未来逐鹿天下的依据。 当然,那一只伸向两淮的手,又时时刻刻宣告着关中的存在且接引着中原人才。 东望天下,显然杜英和王猛的想法,哪怕是随着两人各奔东西、交流已经远没有以往那么频繁,但是仍然还是很轻易地达成了一致。 “都督现在对巴蜀的谋略,还是稍稍慢了一些。”王猛自顾自的说了一句。 “巴蜀?”麻思虽然跟不上王猛的思路,但是耳朵还是很尖的。 王猛没有否认,笑着说道: “是啊,巴蜀,这才是我们能够俯瞰江左的底气所在······” “那裴家······”麻思终归还是不能抛开这个问题。 他这个别驾,还是要给裴家一个答复的。 “既然他们要的那么多,那就让他们等着,看着。”王猛淡淡说道,“若是我们胜了,那么他们自然而然会知道,自己太过贪婪。 而若是我们败了,那就算是给他们也无妨。” 麻思:······ 要是我们败了,裴家不跟着张平来打落水狗就算不错的了。 不过就目前来看,我们想要败的话,恐怕也很难吧? 王猛看了他一眼,径直说道: “我们可以在制定的战略布局上蔑视张平,但是绝对不能在眼前的这场战斗上轻视。 董池陂一战,至少也要是僵持的结局,因此从关中运送过来的夏衫、皮甲,以及新一批刀剑弓弩,都要尽快配发下去,让士卒们熟悉。 这天热了,而且汾水谷地一向也以道路崎岖难行为名,我们的将士们不能穿着厚厚衣甲作战。” “遵命!”麻思赶忙应诺,“余这就召集具体负责此事的掾史和主簿们传达刺史之意。” “不是要给他们传达,而是你要去军中亲自传达。”王猛摇头,“余一切的底气,都是建立在这些都万无一失的基础上,尔可明白?” 麻思打了一个激灵,大声答应: “是!” ———————————— 夕阳西下,崤函古道上空,寒鸦飞过,阵阵哀声。 虽已至夏日,但是山谷之中的阴凉,再联想到此地曾经经历的不知多少战火洗礼,一抔黄土之下尸骨累累,更是令人反而感到沁骨寒意。 杜英在函谷军营之中停了两日,感受了王师将士的澎湃热情之后,便邀请苻黄眉和邓羌这两位主将沿着崤函古道走一走。 举步向前,杜英缓缓说道: “关中王师,如今的编制已经越来越混乱,这既是因为战事愈多之后,王师不得不东奔西走,各部调动频繁,建制也就频频被打破,也是因为王师的规模在不断扩大,但是因为朝廷的封赏一直没有下来,所以军中将领不得不以偏将、校尉之类的身份引领远超过他们职责所系的兵马数量。 再加上新兵源源不断的补充进来,以及王师一路征战收编的各路兵马,所以让都督府对于一路兵马到底有多少人、多少将,又是否能够独当一面无从判断,从而延误军机。 因此都督府上下,包括余在内,都认为应当趁着现在只有河东还有战事的情况下,先对函谷留守王师进行改编。 至少我们可以有六千到八千的兵马,不需要参与到河内战事之中,可作为示范,若效果显著,则继续向全军推广。 河东战事结束,不管成败,关中应该都会进入一段安稳时期,趁此机会,关中需要喘息,以弥补仓廪之不足,而军队也需要重编、训练,以应对未来新的战事。 战河北,或者战中原,余不可能还以如今之王师去对阵大司马或者鲜卑人。” “都督之忧,的确在理。”苻黄眉颔首道,“王师之内,因为编制混乱而调度出现问题,时常有之,而无疑长此以往,只会让将只知其部曲有多寡,而不知友军之多寡,都督府更是不知每一部之多寡,这是山头林立、麾下并举之前兆,因此不可不小心。” 苻黄眉的话说的很直白,原本还没反应过来的邓羌,自然也听明白了,顿时不屑的说道: “谁要是敢背弃都督、另立山头,属下为都督破之!” “随着地盘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南征北讨,如何忙得过来?”苻黄眉摇头说道,“更何况我军若一直陷入内斗之中,则各部相互掣肘,内外难以同心,又何谈扫平天下?” 正文 第九百六十九章 定员,定职,定心 邓羌哑口无言。 杜英则也明白,看来不只是自己在思索这个问题,苻黄眉回答的如此干脆,说明这个问题他也考虑过: “所以今日便是想要问问尔等亲自率军征战之人,可有良策?” 邓羌皱了皱眉,他哪里考虑过这问题? 不过他也知道,杜英并不是问他的,所以也一样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苻黄眉。 我这女婿怎么在这种事上总是憨头憨脑的······苻黄眉腹诽一句,无奈说道: “属下等不过前线统兵之将,能够察觉到问题,已属不易,至于如何协调统筹全局,请恕属下并未思虑过。” 杜英笑了笑,没有揭穿苻黄眉的小心思。 这种有可能会得罪人的举动,自然只适合杜英提出来、杜英去推动。 他们可以选择支持,但是绝对不能站出来当倡导的恶人。 既然苻黄眉不愿意说,杜英也不是那种喜欢强人所难的上司,因此他径直说道: “余目前所想到的,无外乎三点。 其一,定员。关中所有兵马都要登记造册,当然,经过关中盟训练的新兵入伍,都是有花名册的,但是后来战场牺牲,以及俘虏,而且还是不是有违背纪律强征入伍而没有登记的,都要一一确认。 这大概是一个麻烦的工作,但是可以让军中所有的将士们都意识到,自己的名字是记录在档的,因而他们会被后人所铭记。 这个工作完成之后,整个军队按照十人为一什并设什长,百人为一仗并设仗主,千人为一校并设校尉,五千人为一将并设偏将,两万人为一军并设杂号将军,如此编制,并依次给予番号,若有战场杀敌众多、功勋卓越的,还可给予特殊之军号,冠以鹰扬虎贲之名。 如此一来,无论是都督府还是各路兵马中军,调度兵马的时候也不用再担心不知道每一部到底还有多少兵马,且是否为精锐。” “若真如此,那的确是可以解决都督所提出的问题。”苻黄眉微笑着承认。 杜英瞥了他一眼,用自己提出的方法解决自己提出的问题,反正和苻黄眉没有什么干系。 这家伙,倒是很能甩脱责任。 不过杜英也不管他,反正最后整个计划是要先在函谷军中落实,因此苻黄眉和邓羌这两个家伙自然是逃不过首倡者的好名声。 “都督,如此编制,自然是简洁明了,不过如今关中兵马已经接近十万,只是杂号将军就至少需要五个,而且关中仍然还在收纳流民,再加上归附的氐人、羌人,还有收编改编的凉州兵马,人数实际上更是接近十五万,五个杂号将军的位置恐怕都不够用,更不要说下面的偏将军了。”苻黄眉提醒道。 杜英笑道: “这正是余要说的第二点,不愧是苻兄,你我所见略同啊。” 苻黄眉愣了愣神,杜英这是时时刻刻都打算把自己拉扯进来。 不过这个坑早晚都要跳进来,倒也真的不用在乎这一会儿了,他无奈说道: “所以都督是打算给手下将吏们委任官职,然后向朝廷请功?” “不错!”杜英抚掌笑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余怎么说也是帮着朝廷克复凉州、扫平河洛的大忠臣,如何不能向朝廷请功?” 说到这儿,杜英甚至还不免多出来些惋惜的神情: “之前余率军平定关中,如此泼天的功劳,朝廷倒也慷慨,许给了一个三州都督,也算没有寒了我等忠臣义士之心······” 邓羌和苻黄眉齐刷刷转过头去。 憋笑。 你算哪门子忠臣义士? 杜英则自顾自感慨道:“只可惜朝廷一直没有把爵位赏赐下来,以朝廷对我们的小心提防,恐怕是要连带着河洛、河东的战功一起来算喽,这一次可真是亏本的买卖!” 苻黄眉微笑着说道: “都督太过谦虚了,不过是一个爵位而已,如今这天下,公侯遍地都是,可是诸如都督这般统率三州兵马而威慑整个北方的,又有几人?大司马不也是喜欢令人称呼其为‘大司马’,而不是‘南郡公’么?” “那是因为南郡公的爵位这么高,小半是因为他的战功,但多半是因为他驸马的身份再加上朝廷的可以拉拢罢了,因此大司马并不觉得那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换来的。”杜英摇头,仍有惋惜神色,“只可惜这一次或许是最后再宰朝廷一笔了。 朝廷这一次封赏之后,恐怕再下一次封赏,就要轮到余来做决断了。” 苻黄眉和邓羌会心一笑,他们自然是杜英造反的最坚定支持者,从龙之心从未有过的旺盛炽烈。 “因此这确定诸位官职,让大家强弱都换来一个和自己所管辖的兵马数量相符合的官衔,也算是不枉大家厮杀一场了。 而且谁能统带多少兵马一确定,等有了战事以后,上战场损失多少,都不用顾忌,多退少补,不用想着自己的士卒多留下来一个是一个,从而刻意保存实力。”杜英接着说道。 他所说的这种想法,在王师之中并不是没有,其实还是旧有的拉部曲、立山头的思路。 杜英虽然用不同的治军方法来管理关中军队,但是之前的管理基础终归只是建立在个人的威望之上,自然就有个人威信和手腕压服不到的地方,也就有秉持着旧思路、当军阀和军痞的人。 因此杜英要把将领们心中的这种想法也都根除。 苻黄眉补充道: “其实不只是将领们往往会有这样的想法,士卒们也经常会有类似的举动,他们会倾向于团结在一个两个人身边,努力去充当某个人的部曲,这样自然也就能够获得更多的好处,这也是军中多少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想要让所有将士们在短期内有所更改,恐怕还真并不容易。” 杜英不由得一笑: “所以说,你我所见略同,因为余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在军中定员、将领定职之外,还要给士卒定心。 之前余已经在想方设法实现这一点,包括但不限于让军中主簿们讲解家国历史、教给士卒们文化学识,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为了求生才来到军中,也并不是为了给某一个将领而战。” 正文 第九百七十章 伯夷为何发笑? 顿了一下,杜英也不得不无奈的承认: “想要改变一个人大概是从小就培养成的想法也是很难的,因此这估计也是一个要持续几个月乃至于几年的工作,在此期间,军中主簿、长史等,自己的思想要先端正,然后才能教导士卒。 余之前就有在各军之中遴选精英,进入关中书院,或者另外开设新的书院以专门培养军中人才的打算,奈何战事频频,这种抽调骨干人才返回关中的举动,有可能动摇军心,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关中至少已经能够保证有一支军队处于休整之中,因此也就可以从这支队伍里抽调将官先尝试进行整训,然后再让这些将官们去培训其余军中将官,进而培训士卒。 函谷守军,余认为正好处于战备但无战事的之中,可否抽调出来一些人?” “这是自然。”不需要苻黄眉回答,邓羌就先应下。 杜英的语气是在和他们商量,但是苻黄眉和邓羌都知道,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苻黄眉则打量着杜英,虽然这样给人一种不敬的感觉,但俨然此时苻黄眉心中的震惊已经让他顾不上那么多。 他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都督所想要改变的很多,但是都督还是要考虑到,其实很多人大概并不是很能接受都督的想法,因此他们恐怕会反对都督的决策······” 杜英的目光扫过他: “所以这其中包括你么?” 苻黄眉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 “都督刚刚都已经说过了,和属下所见略同。在属下看来,一些陋习旧制,自然是要改的。 而且属下现在已经是没有根系和牵挂的人了,更不介意陪着都督大闹一番,如果我们真的成功了,那都督总不可能亏待属下,而就算是失败了,本就应死之人,何惧之有?” 苻黄眉现在好像是看开了一般,有时候也不在乎话能不能说,都会说,因此显得颇为直截了当。 杜英一摊手: “你们选择支持,那就好。正是因为相信你们,所以余倾向于在函谷军中先推行这三个举措。 而余也不能确信如今要做的这些事完全都是正确的,因此若能够在函谷军中证明,不管是对是错,都会是我们的经验。 余想看到的是,一支军队可能发生的最真实的改变。” 说到这里,杜英的脸上已经流露出真诚的神色,他看着苻黄眉,等待着苻黄眉的答案。 邓羌顿时皱了皱眉,靴子在摩擦地面,讲道理,我才是主帅。 这件事,岳父磨磨蹭蹭的,要不就让我应下来吧。 苻黄眉咳嗽一声,邓羌撇过头看风景去了。 你是岳父,你说了算。 苻黄眉缓缓说道: “那如果什么改变都没有呢?” 杜英笑道: “那说明我们的想法是错误的,说不定应该换一个方向,至于换什么方向,到时候再考虑大概也来得及吧?” 苻黄眉也露出笑容: “这是自然,那就谨遵都督之命。” 表面上是在看风景,实际上耳朵一直竖起来听着这边动静的邓羌,露出奇怪的神色。 所以不让我说,你自己要说,这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明明是很简单的几句话,为什么你们两个相视一笑,给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老阴比和老阴比联手的快乐? 邓羌是一个四肢发达的人,弄不懂,也懒得去弄懂。 不过他现在已经清楚,杜英和苻黄眉已经达成一致。 他也笑了出来。 杜英和苻黄眉顿时有些奇怪的齐齐看向他,目光之中蕴含的意思,大概是在问: 这个憨大个笑什么? 他也听懂了? 杜英想了想,索性直接问道: “伯夷为何发笑?” 邓羌挠了挠头:“都督和岳父都笑,若我不笑,岂不是显得和你们有差别?” 顿了一下,邓羌又一副“其实我想了很多”的模样,补充道: “而且之前都督让我砍人,岳父也让我砍人,万一岳父认为要砍的,都督认为不能砍,那岂不是很尴尬?现在既然都督和岳父已经达成一致,那么以后我就不需要为到底砍不砍而担心了,你们两个肯定让我砍一个人!” 杜英默默扶额。 苻黄眉则长叹一声。 这个女婿,我要不还是不要了。 -—————— 杜英前来函谷关,主要是打算以函谷守军为基础,推动新的军中制度,从而建立起以募兵制为核心、将领和士卒各司其职、军队官衔分明的管理制度,一改关中军队的乱象。 而且趁此机会,杜英也可以把一些平日里仍然在立场上倾向于朝廷的将领给挪出统带兵马的重要位置。 杜英现在还没有卸磨杀驴的资本,不能直接把这些人清扫出去,毕竟大部分出身江左的人,对江左还是有挂念的,杜英也不可能把军中接近半数的将领都扫地出门,只能针对几个过于嚣张的,而且也只是把他们转移到清贵位置上,自然也是为了安抚所有出身江左的将领。 心怀南朝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杜英并不会着急要了他们的性命。 而且我们以后也可以一起打回去,这也是另外一种回家的姿态了。 这一切的改革和人的调动,也都是为了和朝廷撕破脸皮做准备。 不过大司马真的是杜英的好朋友,就大司马如今咄咄逼人的姿态,不管杜英是不是和朝廷翻脸,朝廷大概都不会优先对付他,甚至大家还有明面上翻脸,背地里搞暧昧的机会。 但除了改革军制之外,杜英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校阅函谷关的兵马。 这一场校阅,是为了庆祝王师东出潼关以来,取得的大捷,毕竟王师东出,抢占的地盘其实并不是很大,但却剿灭了氐秦最后的抵抗力量不说,还击溃了羌人,并且更重要的是,从潼关到函谷关这一线州郡要塞都落入关中的手中,宣告着关中四面要冲以及传统意义上的雍州、关中之地,尽数为杜英所有。 这也的确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 当然,王师军容之盛,杜英也是要展示给关中,乃至展示给整个天下人看的, 关中各大报刊都派遣了记者前来,甚至还有一些专门招募了画师,就为了记录下王师军队的军容威严、都督的雄姿英发。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一章 邀战董池陂 对此,杜英也不得不感慨于报刊行业的想法和创造力。 不过想一想,如今在官府的鼓励下,各个州郡都出现了自己的报刊,不再是之前一两个报刊横行关中的情况了。 因此这刚刚诞生其实也不过几个月的行业,也一样开始内卷了。 不整点新的花样,竞争不过其他的报刊。 “两侧山坡上,都快让这些报刊雇佣的人给站满了。”疏雨紧张兮兮的左右张望。 尤其是那些已经摆出来的画架,一个接着一个,就像是一道长墙。 不只是疏雨紧张,其余的亲随以及城上的将领和士卒们都很紧张,而且这其中其实也只有一小半是因为担心会有人对都督不利,毕竟从山坡上到关城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就算是君章的神射手也没有把握一击制敌,更何况关城俯瞰山坡,还是居高临下。 更多的还是因为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长枪短炮”的场景,而且还有大批报刊记者就簇拥在关城之下,等着校阅结束了之后能够第一时间采访这些将吏们。 不知道自己的言行会不会都被记录下来,要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不紧张才怪。 “分工倒是很明确。”杜英笑着说道。 有负责绘画的,有经过千挑万选之后才有资格登上城墙和杜英一起观看校阅并记录的,还有等着校阅之后采访的,每个记者都有自己负责的一部分工作,最终经过整合才是一篇完整的报道,这样也能够避免记者们跑来跑去,错过了重要的消息和场景。 他在前世虽然也没有成为过聚光灯下的人这般机会,但是至少是见识过这种场面的,而且这些人也只是远远的作画,又不是把摄像头都快怼到脸上的拍摄,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这些画师们脑子还带着,自然也是要尽可能的绘制出来王师上下最为英武的一面。 谢道韫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大概是在场为数不多仍然和杜英一样保持镇定的人,此时听到杜英所言,不由得轻笑道: “夫君当时也只是勾勒出来报刊的雏形,这些编写报刊报道的人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打造出来如今这番场面,可在夫君意料之中?” “最后的结果并不出乎意料,不过中间的过程,的确是快了些。”杜英感慨道,想要握住谢道韫的手,与她携手登城。 谢道韫把手往后缩了缩: “夫君,此地不妥。军威严肃之处,妾身不好与夫君携手前行。” 杜英怔了怔,只好无奈的应诺: “也罢,那就听夫人的。” 谢道韫白了他一眼,心中自然还是喜滋滋的。 夫君有的时候总是随随便便、不分场合的想要和自己亲近,这当然会影响到他的形象,谢道韫还是有分寸的。 不过夫君这般没有分寸,岂不是正说明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地位也一样是无与伦比的,因此眼前的一切欢呼和荣耀,杜英都想要让谢道韫和自己并肩享受。 走在前面的疏雨,不经意间回头,瞥见了谢道韫低头举步之时流露出的浅笑风情,有些无奈。 大娘子早就已经是公子的形状了。 里里外外。 这个花心大萝卜,却总还要招惹别家的姑娘。 连自己都栽了进去。 也不对,自己本来就是通房丫鬟,栽进去是应该的······ “想什么呢,走啦!”杜英路过疏雨的身边,敲了一下这丫头的帽檐,“发什么呆!” ———————————— 轻骑飞驰,绕着如同明镜一般的湖泊向北突进。 箭矢呼啸,大队的步卒自从湖泊之北向南压下来。 王猛的中军就设在董池陂的西南岸,毗邻湖水,隔着一湖碧波,可以远远的看到东北岸的旗帜。 不约而同的,张平也把中军设立在了湖岸上。 甚至双方还搜罗了一些渔船,打破湖面上不知道沉寂了多少年的平静,往来穿梭,意图能够尽可能观察到对方的排兵布阵。 这个过程中,自然也免不了一些弓弩对射,乃至于接舷厮杀,虽然只是一条条小渔船,但是也一样打的火热。 而整个战斗的主战场,就在董池陂的东南岸。 这一场战斗,爆发的其实也很突然。 王猛率军北上,过闻喜而挺进董池陂。 在这遍地都是世家坞堡,也就是张平爪牙的地方,王猛的动向对于张平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张平果断率军自汾水南下,却没有直扑闻喜,而是打算从董池陂东侧绕过来,偷袭王猛的侧后方。 奈何王猛虽然没有世家的鼎力支持,但王师斥候也不是吃素的,再加上闻喜裴家也及时送来了消息,因此王猛率军自董池陂南岸向动,邀战张平。 两军出现在董池陂,的确都有点出乎对方的意料,但无论是王猛还是张平,都算是多经战阵的了,很默契的同时展开部队、抢占要冲。 所谓湖陂,就是指的被群山环抱的湖泊。 不过董池陂没有那么夸张,两侧都是低矮而连绵的山丘,因此大战也只可能在湖岸边展开,两方中军驻扎在湖岸上,其实也是位于湖边缓坡之上,既方便竖起来巢车观察敌情,又适合屯驻军队,不至于让队伍分散在山丘之间,凑到一起都得翻山越岭。 两边的兵马调动,都足以彰显主帅不错的军事素养。 这一照面,王猛就以轻骑,直接冲张平前锋,而张平也不甘示弱,弓弩手射住阵脚,步卒直接碾压,试图以人数优势挡住王师轻骑的冲锋。 阵阵杀声之中,王猛默默注视着战局。 戴逯率前锋沿着湖绕过去,朱序率右翼跟在戴逯一侧,而周随率左翼则直接向北绕行,王猛给他的任务,是择机出手,或是直接向北切断张平的退路,或是绕过董池陂从后方向张平发起进攻,又或是在大军失败之后,及时进攻汾水沿岸州郡,逼迫张平回军。 周随一向是王师之中擅长打奇袭的,所以王猛才会这么布置,也算是留下了后手。 有周随在,便是失败了,王猛也可以让张平不敢一路追杀、肆无忌惮。 “张平这是要孤注一掷啊。”麻思紧张的说道。 王师轻骑已经难以抵挡大队步卒的冲击,这是显而易见的。 骑兵再强也不可能阻挡十数倍的步卒。 尤其是这些步卒还携带盾牌和长枪,准备充分。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二章 耀武函谷关 张平麾下的士卒,显然是很有对付骑兵的经验的。 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从之前对付匈奴人、羯人和氐人,再到后来对付鲜卑人,其对手主要都是以骑兵横行天下,尤其是现在的鲜卑人,这也是鲜卑轻而易举控制河北的原因。 和浩浩荡荡、漫无边际的鲜卑骑兵相比,王师轻骑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虽然他们拼尽全力斩杀了诸多敌人,但是在对方密集的弓弩压制下,也不得不丢下很多尸体兜转回来。 而其实王师弓弩手也已经严阵以待,只要对方有胆量大踏步的向前进攻追杀,那么弓弩手就会给予迎头痛击。 奈何张平就这样放任王师轻骑离开,依然选择以大队步卒、缓慢而稳重的步伐向前压进,意图再明显不过。 他很清楚自己麾下士卒的素质和能力都没有办法和王猛麾下相比,因此人数大概是自己为数不多的优势。 他通过这种大军阵直接推进的方式,裹挟着那些其实并不是非常愿意和王师一决生死的世家部曲们一起,意图直接辗轧王猛。 “一力破百巧,也不失为良策。”王猛看上去很轻松。 这一次不只是麻思,旁边的几名年轻人也都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们是河东各个世家的青年翘楚,王猛出兵北上,特意邀请各家派人前来旁观王师是如何讨伐逆贼的。 这些世家们虽然心怀鬼胎,其中还有人一直和张平暗通曲款,但是对这个要求也没有拒绝。 他们自然很乐意能够得到一个近距离观察王师的机会,看看王师是不是真的如同传说中的那般强大。 要是真的话,那大家还暗通啥曲款,抓紧能投靠王师就投靠王师,保命重要,世家地位什么的,放在后面再说。 现在张平打算直接辗轧过来,王猛淡定的底气,在何处? “但只是以此阵型推进,就算是侥幸取胜,损失也不会太小,”王猛淡淡说道,“而且沙场之上,兵势如水,以不变应万变,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阴沉沉的天,在提醒着双方,一场初夏时节的暴雨可能随时会倾覆整个战场,因此不想冒着雨厮杀的话,那就尽快结束战斗吧。 否则天气的变化,有可能会让整个战局变得脱离人的掌控。 尤其是现在,双方大概都觉得,战局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均势! 看了一眼天空,王猛接连甩下令牌,而令旗舞动,王师各部就像是骤然翻滚起来的开水,纷纷向前开进。 朱序率领的右翼,超过前锋,拉出来一道弧线,直切向张平的侧后方,而前锋的戴逯,反倒是顿住脚步,盾牌加上长矛的组合尚且还不够,甚至连塞门刀车都被推了出来,镶嵌在盾牌之间。 至于那一支之前已经主动撤退下来的王师轻骑,则在短暂的整理编制之后,再一次扑了上去,他们的路线,则是从朱序步卒的内圈小步快走。 而一支漫步一样的骑兵,在战场上距离敌人越来越近,也足以给敌人带来足够的心理压力,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一支骑兵将会在什么时候,再一次用迅疾如雷霆的冲击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既然张平以重兵正面压上来,那王猛就守住正面而击其侧面。 当然,这也建立在王猛对自家前锋和中军有充足的信心,能够挡住张平的进攻,否则侧翼迂回就来不及了。 而这也一下子让张平陷入两难的地步。 要变阵么? ————————————- 函谷关,阳光正好,不冷不热。 “三军已整,各部齐备,请都督校阅!” 苻黄眉作为副帅,对着杜英拱手行礼。 而他们的主帅邓羌,则在下面亲自领兵。 这一次倒是应该的,不算坏了规矩。 杜英拄剑披甲,俯视着城下: “校阅开始!” “咚!”一声重重鼓响,平地惊雷。 紧接着,便是雷声翻滚,轰鸣震天! 一个又一个的方阵在关城之下行过。 轻骑在前,不过两百人,但衣甲银亮,马刀在肩、槊挂在鞍,无论是从装备还是从昂首挺胸的骑兵之精神面貌,都足以彰显军中绝对精锐的风范。 轻骑之后,便是一声“正步走”的喊声。 一排排步卒整齐迈步向前,抬起来的腿再齐齐的拍打在地上,手中的长枪也在这一刻,从直直向天,变成双手把持,斜向前方。 长枪如林,就此一排又一排的倒下,恍如翻滚的浪潮,要将前方一切阻碍全部都拍成齑粉。 每一名士卒在重重踏下步伐的时候,也都齐刷刷扭头看向关城,目光之中的坚毅,自是任何一个从未上过沙场的新兵都很难具有的。 “杀气,这些将士们的眼睛里带着杀气!”一名记者的心里抖了一下,旋即激动的说道,下笔如飞。 眼前的这一幕,他感觉凭借自己的文字都很难描述和渲染出来,或许只能借助于画师的生花妙笔。 这些士卒们的抬腿,并不是非常整齐,但是一下又一下,仿佛不是在敲击着地面,而是在敲击着每个观者的心头。 他们的凛然杀意,表明着这是一支百战喋血之师。 杜英伸手撑着城垛,俯视着城下,和每一名士卒对视。 他在军中呆了好几天,既是为了考察军中将士的士气和思想,与兵同乐,而且还真的参与了几次训练,甚至还和几名士卒较量了一下,反正最后都是杜英赢了,至于这些家伙们是不是放水,杜英就不知道了,大概他们放水也是真心实意的放水。 都督能够陪着大家训练,就已经让大家震惊且敬佩,陪着都督耍耍花枪也是应该的。 当然也是为了指导一下校阅的队列。 既然也是要给关中、给天下人看的,那么随便走一走自然不可行。 正步,自然是要练一练,因为也只有正步,才能真正彰显一支军队的纪律、严肃和强大。 普通的步伐,让一支强军来走,也可能走的松松垮垮。 考虑到士卒们的训练也没有几天,所以正步走的距离并不长。 但杜英从那些记者们的神情上已经可以看出,效果还是不错的。 一个个方阵,从关城下行过,折而向东。 仿佛他们真的就是经历过都督的校阅之后,便要匆匆开赴战场。 耀武函谷关,今日的场面若经过报刊大肆宣传渲染,还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三章 河东风不定 “马上便要启程北渡大河了。”杜英侧头,对同样目不转睛看着的苻黄眉说道。 说这支军队即将开赴战场,倒也没有问题。 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记者们,等到王师渡河并且参与到河东战事,才能公开这一军事计划。 苻黄眉一开始其实对杜英整的正步走、列方阵之类的弯弯绕并不怎么感兴趣,都督想要做秀给天下人看,那就配合他好了。 结果此时此刻他亲眼所见,还是不得不感慨,都督在操控舆论、营造形象上,的确是一把好手,眼前这支军队真的给了苻黄眉一种战无不胜的感觉。 当然,作为和杜英深谈过的人,苻黄眉自然清楚,这支军队如今展现出来的战无不胜,终归只是在表面上的。 里子,还是之前的里子。 要变。 率军渡河北上的是邓羌,而他将会留下来,负责对留守兵马的整编和改造。 因此当听到杜英的话,苻黄眉微微一笑: “是啊,有伯夷北上,在河内或者至少河东拦住鲜卑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姚襄可能的动向,我们也了解的大致清楚了。” 这也得赖于权翼的知无不言。 杜英并没有让权翼跟着自己前来函谷关,一来是因为杜英意图改革军制,这很有可能会掀起巨大的波澜,因此在改制之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二来也是因为都督府现在的确是缺人,杜英、王猛这两个核心人物都不在长安不说,房氏兄弟等参谋司曾经的中枢也都分派各地,再加上诸如麻思、林丛之类的关中盟老人都陆陆续续的前往各地州府担任要职,因此如今都督府之中基本都是新人。 阎负居中主持,另外杜英还把梁州的梁惮调了回来,既是对阎负的制衡,也是对梁州力量的鼓励和扶持,毕竟在关中各方势力之中,梁州几乎是实力最弱的,自然也就会更加倾向于抱紧杜英的大腿。 除此之外,关中留守的基本上都是年轻的参谋们了,杜英自然也希望权翼赶回长安之后,能够熟悉一下环境并且帮阎负减轻负担。 阎负此人,在战术民生上的眼光和手腕还是有的,但是无论是驾驭部下还是战略眼光,都差了很多,权翼自然正好填补他这个不足。 在离开军中之前,权翼将姚襄的一贯行为作风全部都交代清楚,并且还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姚襄此人倾向于兵行险招,之前率军进入潼关以期望能够搏取关中就是证据。 因此到达河东之后,姚襄肯定也会倾向于向东占据河内或者向西北直接扑向河东郡,不管他想要达成这其中哪一个战略目标,他都必须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麾下兵马数量不足以支撑起来这样的行动。 因此姚襄必然需要大肆抓捕丁壮并且获得本地世家的支持,不管这个支持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所以,姚襄所到之处,可想而知,会掀起怎样的鸡飞狗跳、腥风血雨,动静必然不可能小。 只要多加打探,姚襄的行踪就定然不会是什么秘密。 直到如今,王师还没有听闻任何姚襄的消息,那么基本可以判断姚襄是向东而去,打算进入河内。 毕竟河东有隔大河而虎视关中之地势,因此此处是关中的统治者所必争。 如今姚襄兵马太少,又是关中败军之将,去招惹河东郡的可能本来就不是很大。 他大概还是倾向于去找鲜卑人,无论是突围而出,重新进入中原,去寻姚苌,还是索性直接投靠鲜卑人,都是不错的选择。 相比之下,投靠关中好像比较危险,杜英不见得就会接受,接受了,日后恐怕也要一直活在战战兢兢之中。 “风不定啊。”杜英喃喃说道。 河东的局势,现在好像变的比预料之中的还要复杂。 旋即,杜英哂笑一声: “兵马不多,但是搅动的风云却不小。” “都督放心,再有这一路王师北上,便是一力破百巧。”苻黄眉微笑着说道,“只要能够控汾水晋阳,关中将再无北侧之忧,俯瞰两淮而争霸河北,又或是南下巴蜀,都督将完全掌握局势风潮。” “难啊。”杜英无奈说道,“想要俯瞰两淮,就得越过谢安石这座大山。想要称霸河北······” 他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轻骑方阵: “只是凭借这些轻骑还是不够的,没有办法在燕赵平原上和鲜卑骑兵一较高下,我们还是需要重甲骑兵,若是有具装甲骑,那么余才有胜利的把握。 至于巴蜀······山长水远,应该派谁去,去了又是不是会引起大司马的反扑,都还需要斟酌。” 看上去天下处处是坦途,可是现在思来想去,这每条路都不见得好走。 “都督能够以弱冠之龄而行天下枭雄半生或可行之举,已属实不易,纵然步步艰难,可又有哪一步能胜过都督之前白手起家时?”苻黄眉宽慰道,“都督如今牵挂虽然多了,但是能为都督拓土开疆的人,不也多了么?” “天下枭雄······”杜英喃喃道,“我和他们的路,大概不同。所以早走一点儿,没坏处。” —————————————— “风不定啊。” 王猛半举起来一只手,感受着风向。 在他所处的点将台斜前方,杀声震天。 张平的将旗距离王猛的将旗大概已经不剩下半里地了。 张平还真的从始至终就贯彻着正面压进的战术,不断地向前推进,接连突破了王师数道防线,剑锋直指王猛中军。 这也让张平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从侧翼杀上来的朱序,几乎是在张平的后方横冲直撞,而张平为了突破戴逯组织的防线,也留下了遍地尸体。 不过就目前局势来看,张平只要能够杀到王猛中军,王猛被迫向后撤退,那么这一战张平就赢了,到时候河东各个世家会认定张平仍然是河东的统治者并且会攘助张平痛打落水狗。 毕竟他们本来就有这样的倾向性。 因此,这也让闻喜裴氏等各家年轻人们,惊讶的看着似乎仍然还很镇定的王猛,他这是在耍什么花样? 是败仗已经近在眼前,所以强作镇定么? 然而还不等有人开口,北方,突然有滚滚浓烟升起,接着,便是耀眼的光芒,照亮了阴云下的湖面。 粼粼波光之中,跃动着令人触目心惊的火红色。 正文 第九百七十四章 野猪和网 “大火,大火自北而起,那里是······张平的营寨?” 有眼尖的人忍不住惊讶的喊道。 王猛则淡然摇了摇头: “任渠这家伙,动作还真慢,还以为他掉到湖里去了。” 王猛在一开始的确派遣了一路兵马由周随率领,充当左翼,向北而去,对外公开宣称的目的是为了进攻汾水,切断张平后路等等,这自然也是给世家们看的。 因为王猛并不知道在场的世家子弟们是不是也有自己的通风报信手段,能够及时的告诉在张平军中的另外一批自己人,以此作为给张平表忠心的投名状。 世家们倾向于张平,那么王猛就没有把他们当作可以团结的伙伴。 因此实际上左翼兵马之中,还有任渠率领的五百轻兵,他们会在开出董池陂五六里之后,和周随分开,一路向东,直接杀向张平建立在湖北岸的营寨。 张平在得知王猛于如此关头竟然还有闲暇派遣兵马北上汾水的时候,大概也是笑他自不量力,可是却并不知道,那只是虚晃一枪。 更多的是为了这一路向东北而行的兵马打掩护罢了。 如此一来,张平为数不多的斥候,大概都会盯着周随,便是剩下少量斥候察觉到事情不对,能够逃得出任渠的手心与否,还得两说。 而任渠接到的命令,就是杀入对方营寨之中,放火,把一切能烧的都烧掉。 这场火,越大越好。 “举火!”与此同时,相同的命令也在张平所部的后方被下达。 王师将士们将一辆辆刚刚缴获的大车点燃——这些大车都是装载的张平随军携带的粮草补给,他也颇为谨慎,把营寨和粮草留在了湖北岸,但也没有忘了随身带上一些,以防万一——而如今朱序率军杀入其后路,自然也就缴获了这些物资。 “一二三,起!” 熊熊燃烧的大车在诸多士卒整齐的号子声中被推动,“咕噜咕噜”向前,直接撞向张平军阵的后方。 当然,张平军阵的推进速度还是要快过这些大车的速度。 王猛举起来的一只手骤然捏紧,他抽出来佩刀: “生死存亡之际,能不能挡住张平,得赖于诸位用命,随我一并杀敌!” 话音未落,王猛已率先冲下点将台。 主将要拼命,点将台下的中军将士们也纷纷呐喊着涌上前,编织起来一道道防线,护卫着主帅和将旗。 “张平就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在点将台上,仍然还有几道身影一动未动,正是那几个被邀请来观战的世家子弟,其中一人缓缓说道,“想要抓到野猪,那就要拉起来一张大网。 如今这张网已经张开了,要收拢了。诸位说一说,最后是这头猪撞破了这张网,还是这张网最后收住了这头猪,让咱们都能吃上一口烤猪肉?” 旁边一人忍不住笑道: “以野猪比喻之,裴兄显然已经将其看作是猎物了,那答案如何,不言而喻。” 周围几人也都笑了起来。 裴家那年轻人却无奈的摇了摇头: “当初我们也是把胡人看做草原上任我汉人宰割的牲畜,羞与之为伍,结果后来呢?还不是胡人用刀剑逼迫着我们磕头求饶?因此天生万物而有灵,这野猪啊,也一样有可怕之处。” “好啦好啦,横竖都是你有道理!” 众人纷纷打趣道,旋即都把目光放在前方的战事上。 裴家年轻人也自失的一笑,喃喃说道: “话虽如此,但野猪······还是不要赢得好。” 王猛仿佛也听到了台上的议论声,在乱军丛中,他犹然回头看了一眼点将台。 闻喜裴氏想要位极人臣,想要宰执天下,成就诸如王谢世家的基业,让裴家的名声流传千古。 而他们想要这么做的话,首先得依附于一个有能够称霸天下资格的势力。 很显然,张平根本不配。 所以裴家会和其余想要守住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世家不同,倾向于投靠关中,以至于王猛拒绝了裴家提出的条件,仍然还想眼巴巴跑过来,就是这个原因。 甚至王猛拒绝的越干脆,裴家上下反而会越激动。 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世家会被轻易接纳,那就说明这个势力上下也是鱼龙混杂。 只有经过严格的考验,献上了投名状,才被纳入到圈子之中,才足以说明这个势力的强大。 转过头来,王猛目视前方。 隔着重重人影,他几乎能看到张平的身影。 张平骑在马上,似乎也在寻觅着自己的对手。 而在两个人之间,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之间刺出去,锋芒所到之处绽放出朵朵血花,被湖上的风一吹,腥味顿时弥散开来,又汇入到周围的空气之中,伴随着那些呐喊声、厮杀声、金铁交鸣声,编织成战场上独有的曲目。 刀剑的碰撞,点点火花,点缀着这铁血而残酷的画卷,王师士卒们高举着盾牌,抵挡着对手悍不畏死的劈砍。 那一辆辆塞门刀车,此时也完全被推着偏移开,推动车辆的,是士卒的血肉。 张平的声音早就在刚刚传来,能够活捉王猛的,赏赐千金。 而这赏赐,落到各个世家们的耳朵中,为了表示自己对剿灭王师的支持,这些世家家主们也都纷纷激动的加码,让赏金的额度不断提高,也让麾下的这些部曲们彻底杀红了眼。 在大多数情况下,世家都会倾向于保存实力,这没有错。 但是到了需要他们孤注一掷的时候,他们又会拿出来积蓄已久的力量,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 “杀!”张平甚至一度冲到了最面前,不过王师士卒们齐齐招呼来的长矛,让他不得不后退。 俨然还没有到悍不畏死的地步。 “左侧,放他们进来。”王猛如是下令。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左侧防线,顿时裂开一道口子,正在拼命厮杀的数百名世家部曲,就像是鱼游大海一般,激动的奔跑、嚎叫,仿佛他们已经完成了斩将夺旗的丰功伟绩。 而其余方向上的世家部曲,却一下子泄了力气。 首功既然不是自己的,那么后面的位置也就无从高低了,他们要确保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是首功的话,既得利益显然不足以弥补他们为此付出的损失,因此他们选择暂缓攻势,反正部队顺着缺口冲进去也是差不多的结果。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五章 穿插,凿进 然而还不等这些世家部曲们向缺口处涌过去,王师原本松开的口子骤然拉紧。 王猛提着横刀,直撞入那些一下子被关在王师阵中的世家部曲之中,厉声喊道: “逼他们下水!” 在他的左近,王师将士们已然会意,一排排长矛落下,直接压迫着这些世家部曲后退,向着董池陂后退。 世家部曲们陷入重围,还没有回过神来,想要奋力鏖战,却发现王师士卒们根本不打算和他们短兵相接,就是以长矛加上盾牌封锁他们的道路,逼迫他们向后退。 后退,就是湖水! 当湖水漫上脚踝的时候,不少世家部曲们都意识到事情不对。 接着,一通乱箭劈头盖脸射下来,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一下子就变成了水上浮尸。 血在阴沉沉的天空倒映的湖面中,倒没有远处升起的火焰那么触目惊心,但也让这些世家部曲们都失去了战斗的勇气,他们和之前一样嚎叫着,不过之前是为了千金赏赐拼命而战,如今却是为了活命。 乱世之中,亡命之徒好像是多一些。 但是大部分人还是更爱惜自己的性命,因此即使是在湖水中,他们狼狈逃窜的速度好像也不慢。 让开缺口、数百名世家部曲莽莽撞撞冲进来、被包围、被击溃,最后到一群人在湖水之中扑腾。 这一切的变化,大概也只是一小会儿的功夫。 甚至不足以让右侧的世家部曲赶来增援。 王猛亲自冲锋陷阵,无疑让王师士卒们士气大振,毕竟在他们的心中,王猛作为都督主簿,撑死天算是一个儒将,如今主将率众冲锋,显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也都奋力厮杀。 这一支世家部曲的失败,自然也都落在其余世家们的眼中,他们的想法自然而然也开始发生变化。 王猛如此轻松的吞掉了一部兵马,这岂不是说明他还很有余力能够对付更多的世家部曲? 如此一来,大家继续进攻的话,说不定就直接掉入了王猛的陷阱之中。 谁都不愿意做那个出头鸟,去试探一下王猛到底是真的还有后手,还是骤然抓住了时机,给了他们当头棒喝而已。 张平的令旗连连舞动,甚至都能够听到他的吼叫声,俨然是在催促着各个世家兵马向前进攻,然而这些心怀鬼胎的世家们,一个个都顿住了脚步,或是警惕的左顾右盼,想看看周围的人是不是想要进攻,或是干脆就直接约束兵马,和王师脱离接触。 当然,还是有一些铁了心不打算向关中新政低头妥协的,所以不需要张平招呼,他们自会催动军队抓紧对王猛发起进攻。 原本整齐的军阵,此时已经变成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方阵,每个方阵行进的方向甚至都还有细微的差别。 “轰隆!”一声霹雳,当空炸响。 很多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天。 这场已经积蓄了多半天的夏日大雨,看来很快就要到来。 “轰隆!”雷声既起,便是连绵不断。 电光闪烁,每一次电光划破苍穹,那阴沉沉的天仿佛就要再黑上几分、再低上几分,好像宣告着天神的怒火很快就要降临到这片充满着血腥和杀戮、勾心和斗角的沙场上。 借着骤然明亮的电光,王猛看到了敌人军阵正在发生的变化。一道又一道缝隙,已经在大大小小的阵列之中出现。 而随着朱序带人从张平军阵的后方杀入,那一辆辆开路的大车,所到之处,步卒根本没有阻挡的勇气。一名名骑兵,策马穿行在大车之间,肆意的砍杀那些被分割开来的步卒,这些火焰和车马,几乎形同一头猛虎,在尽情撕扯着猎物的血肉。 后方的混乱,很快就影响到了前方的军阵,让这些小小的阵列再一次发生变化,这一次,真的开始有人向后退。 这些世家部曲们,远没有要为张平拼尽全力的觉悟,当发现自己向前可能很难突破,腹背又受到袭击,甚至后路营寨都已经被付之一炬,他们哪里还有继续冲杀的勇气? 王猛身边,传令兵连连挥动令旗,追随着王猛的令旗,王师将士或是向东、或是向北,又甚至还有向南的。 原本虽然还算完整但是已经明显受到压力的防线,此时就像是绽放的烟花,骤然向四面八方散开,王师士卒或是百人,或是十人,各自最随着什长、校尉等,直接向张平军阵的纵深穿插凿进。 穿插,他们从两个军阵之间的缝隙之中杀过去,然后和另外一边钻进来的袍泽共同发力。 凿进,当发现前方有效忠于张平的士卒想要组织防守的时候,他们便重新汇聚,以长矛为锋,以刀剑为侧翼,组成一把巨大的“长矛”,直接戳穿敌人的防线,寻找一处突破而引动整个防线突破。 王师士卒用自己的身体力行告知张平,想要突破一道防线,从各个方向同时用力是没有用的,必须要集中精锐,击其薄弱。 当然,张平大概知道这个道理也没有办法落到实处,因为世家们不可能把手中的精锐部曲放心交给张平。 迂回,一队队王师士卒在察觉到前方的防线可能更难突破,或者配合的部队还被堵在不远处却很难靠拢的时候,他们便放弃正面强攻,而是留下来一部分人挡住对手,另外一部分人直接兜开,击其侧翼。 当然了,外侧游走的骑兵,也会及时杀过来予以配合,帮助他们挡住敌人的阻击。 王师北上河东这段时间,王猛从来没有松懈对士卒的训练,尤其是对步骑协同的训练。 他带着北上的王师步卒之中很多都是补充的新兵,论杀人心狠手辣可能比不过那些世家部曲,而论迎战骑兵可能又比不过鲜卑人,所以王猛索性训练士卒们的步骑协同能力。 步卒做不到的,骑兵及时顶上,骑兵兼顾不到的,步卒无论是以弓弩远程增援还是刀剑近战,同样能够填补空隙。 从各个方向杀上来的王师士卒,已经距离张平的将旗越来越近,他们嘴上大喊着: “王师所到,投降不杀!” 至于手中的兵刃,却时刻未停。 浑浑噩噩之中的世家部曲们,根本没有恋战之心。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六章 我说过,很简单 不少部曲,已经惊讶的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身前身后,都是王师士卒的身影。 这些王师将士往来穿插、呐喊呼叫,还不等世家部曲们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箭,以至于他们都忍不住扪心自问: 这帮疯子就不怕打到自己人么? 不过接下来,骑兵突进,步卒掩杀,几乎就是踩着箭矢的落脚点而来,世家部曲们刚刚举起来盾牌抵挡箭矢,还没有从箭矢强而有力的撞击力道之中回过神来,一支支长矛短刃就已经刁钻的刺入他们的胸口。 临死之前,他们看着身边飞快而过的步骑,不知道这些家伙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自家弓弩手会很靠谱。 如果王猛能够听到这些人的心声,大概会笑着回答: 那是因为王师将士们都对自家袍泽的技术水平有着绝对的信任,并且在此之前也都进行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训练。 至于这些世家部曲,可能不久之前,他们还曾经因为世家之间的一些琐事而兵戎相见,如今在战场上配合作战也只是因为唇亡齿寒,不得不这么做,又怎么可能会信任不久之前还向自己拔刀的人? 随着王师将士一声声吆喝,甚至还真的开始有人战战兢兢的丢下手中的兵刃。 投降的世家部曲越来越多,逐渐,几个方阵中的旗帜都降了下来。 显然世家们也开始倾向于保全自己麾下的兵马,而不是再为了张平拼命。 不过现在王师将士也没有闲暇管他们,拼命向纵深进攻,逐渐实现对张平中军的合围。 原本再一次平静下来的湖面上,泛起了涟漪。 王猛的脸上感到了一丝丝凉意。 他伸出手,手指上落了雨滴。 身后脚步声匆匆,那几个原本站在点将台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等着看王师笑话的世家子弟,此时正诚惶诚恐、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王猛的方向走过来。 雨越下越大,哗哗一片,天地霎时间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但是这些世家子弟都没有人顾得上擦拭脸上越来越多的雨水,他们一个个对着王猛拱手行礼,也包括之前那个对王师的胜利也只是期待稍微多一些的裴家子弟: “刺史挥师横扫敌寇,令我等大开眼界!”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的向东张望。 王猛轻笑一声,自然是知道这些人在张望自家的部曲,毕竟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家主都带队加入了张平的队伍,此刻大概还在战场上鏖战,所以大家也很想知道,自家部曲到底有没有投降。 要是等会儿家中长辈和部曲被生擒活捉给押送过来,那就比较尴尬了,还得当场演绎一下什么叫“六亲不认”。 不过雨已经越下越大,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至于王猛的轻笑,他们倒是听得清楚,同样也能够感受到王猛的不屑。 心里有愧也有鬼,世家子弟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各自尴尬发笑。 王猛瞥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 “之前就说过,易如反掌。”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仿佛是对他无形之中装出来的比做出的做好注解,几名王师士卒押送着被五花大绑的几道身影走过来。 “启禀刺史,生擒柳家家主!” “启禀刺史,生擒赵家家主!” ······ 汇报的声音此起彼伏,王猛看不清风雨中这些瑟瑟缩缩的家主们到底是什么神情,但也不在乎,他的目光接着落在最后面那个人身上。 “跪下!”押送他过来的是戴逯,戴逯一脚踹在那人膝盖上,抹了把脸,对王猛拱手说道: “幸未辱命,这便是张平。” 这一声,恍如炸雷,让雨幕里无数人都下意识的看过去。 张平并没有低头,他昂着首,大笑说道: “没有栽在鲜卑人的手里,最后栽到了关中杜仲渊的手里,也好,也好!至少不是胡人杀我,这大好头颅,拿去,拿去!” 王猛走到他的身边,微微躬身,低头看着他,好奇的问道: “就这么简单便认命了?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失败么?” 张平哼了一声: “若是这些懦夫们都能够听从余的命令,令行禁止,不惜一切代价向尔中军进攻,那么何至于此?!现在和这些懦夫们跪在一起,余已感觉到耻辱,杀我,速速杀我!” 王猛笑道: “坐断河东而北拒鲜卑,汝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何必一心求死?之后我们还是要对付鲜卑人的,也要仰仗于尔这些年的经验教训,何不携手共进?” 说着,王猛指了指他: “松绑!” “这······”亲随们都有些犹豫,几名世家子弟更是下意识的想要上前阻拦。 张平大概也看到了他们的身影,知道他们都是世家放在王师这边的筹码,自然也就清楚,自己麾下那些世家们,早就已经两面下注,因此大概只会对世家有更多的怨怒。 一旦王猛任用张平,那张平怕是要变本加厉的报复河东世家。 这些年,张平对河东世家做出的妥协和忍气吞声,可是一点儿都不少。 王猛淡淡的说道: “一心求死之人,何必害我?” 张平也有些诧异,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猛的亲卫们给自己解开绳索。 王猛则伸出手: “既然是条汉子,那么这么死了,你不觉得可惜,我还觉得可惜呢。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如一起?” 张平怔怔看着王猛,好像很是诧异,在怀疑王猛是不是骗人。 王猛直直地看着他。 张平自失的一笑: “我这一心求死之人,你好像也没必要骗我。” 说着,他握住了王猛的手,王猛一用力,将他拽了起来,旋即环顾周围,笑着说道: “你是一心求死、无所牵挂,但是咱们周围这些人看上去却不是,所以大概他们想要活命,就需要付出什么了。” “刺史,此话何意?” “刺史,我等愿意投降,愿意为刺史鞍前马后!” 世家家主们顿时着急的说道,这是就算不是要砍他们的脑袋,怕也是要让他们缺胳膊少腿的架势啊! 王猛笑道:“也不用担心,就是得让你们家中拿出来些东西,来弥补你们的罪过,不多,就是些田地什么的······”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七章 邀功东南 世家家主们大眼瞪小眼。 要田地,怎么不要他们的命? “怎么,这个要求很难么?”王猛有些犹豫,手指按在了刀柄上。 家主们对视一眼,相互打气。 法不责众,而且世家在河东根基之深,不是你王景略能撼动的! 咱们必须要同气连枝,一口咬定,要田没有,要命一条! 不过当他们转过头来的时候,一道声音拔地而起。 “不难,不难,罪人自知有罪过在身,愿意听从刺史安排!”一名家主率先大喊道。 而几乎是在同时,其余的世家家主们也都拜倒在地,嘴上虽然喊着话语不一样,但是意思大差不差。 王猛无奈的摇了摇头,看了张平一眼,大概想说: 看看你麾下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凭着这些人,都能够拉拢起来这么一支队伍,你还是挺厉害的。 对此,张平也唯有报以苦笑。 不过他旋即就笑得很开心了,因为他意识到,在王师的兵锋之下,长期以来自己只敢想一想的梦想,好像有变成现实的可能。 王猛拍了拍手: “来人,即刻传令安邑,问一问,王坦之到了没有?找这些世家们要什么,大概还是王坦之更清楚一点。” 说罢,王猛看着风雨中的战场: “剩下的人,打扫打扫战场,安葬战死的弟兄,咱们收兵喽!” 王师将士们轰然应诺。 这一战虽然打的不算轻松,但是主帅的轻松和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神情,让他们一直都没有那么紧张。 体验很好,下次还要跟着刺史厮杀。 不过王猛想起来什么,脚步一顿,回头叮嘱那些垂头丧气被押下去的世家家主们: “记住,是听都督的安排!” —————— 建康府,郗家府邸。 自郗昙从关中回来之后,郗家府上,可以说门可罗雀。 没有人知道王谢两家对于郗家到底秉持什么态度,但是大家都清楚,离郗家远一点儿,总是没有坏处的,万一哪天郗家倒了,可不能被牵扯到。 不过郗家现在俨然已经成为关中在建康府的话事人,郗昙也从来没有吝惜于表明自己这个立场,因此各家虽然不敢和郗家有太多的来往,但是也没有想要把郗家放在这里不管不顾,不少世家都派遣了一些仆从和子弟,整日里在郗家外围游荡,妄图能够通过郗家门里门外的风吹草动,判断朝廷对关中的态度。 但长期以来,郗家门口,除了郗昙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出入。 郗昙对此混不在意,上朝、上班,一如既往。 然而今日,让很多人大跌眼镜的是,一辆马车直接停在了郗家门口,而马车上赫然便是谢家的标志。 是谢奕那边的人么? 暗中观察的各家子弟们几乎都泛起这样的想法。 毕竟谢家分两边站队,也不是什么秘密。 但也没有听说留守建康府的哪个谢家子弟是倾向于站在谢奕那边的。 接着,大家便看到,一个中年人施施然走下马车。 虽然距离还有点儿远,但是这个中年人的身影,对于很多世家子弟来说绝对算不上陌生。 谢家,谢安! 如今代表谢家,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是因为之前会稽王和大司马同时征召而变得炙手可热且没有之一的人物! 可以说,谢安就代表现在王谢世家和会稽王的态度。 他为什么会跑到郗家府邸中来? 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么敏感,难道不知道这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么? 这又代表着朝廷怎么样的态度? 世家子弟们的怀疑和猜测,其实也一样回荡在走出府门的郗昙心底。 他也只是刚刚知道谢安前来的,自然也很诧异,谢安之前可是要和郗家老死不相往来之姿态的。 毕竟郗家的人,半数在大司马那儿,半数在关中,简直就是哪里是朝廷头疼的地方就在哪里。 因此谢安摆出来那样的态度,在郗昙看来本来也是应该的,难道还指望谢安能够在朝堂上多多提拔自己? 然而······今天谢安还真的来了。 郗昙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这是哪来的一阵风,把安石兄请来了?” 谢安打量着他: “自然是一股西风,而且是又寒又冷的西北风啊,难道中丞没有感受到么?” 郗昙登时了然。 虽然现在都中很多消息不灵通的人都不知道,杜英已经上表请功,所以也就不知道朝廷如今在头疼什么,但郗昙是很清楚的。 因为杜英的请功表,就是他转送上去的。 这一股凛冽的西北风,横扫朝堂。 无论是平定西北,还是出兵河洛河东,这些都是朝廷没有办法否认的功勋。 从西北的凉州张氏到盘踞潼关和上郡的氐人残部,再到从许昌前往潼关的羌人姚襄麾下,这些都是朝廷的老对手了,甚至说,其中有一些人,甚至朝廷鞭长莫及,看着他们自立旗号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杜英扫平这些枭雄,让整个西北都挂上了晋朝的旗帜,甚至还一度杀到了洛阳城下。 对于杜英声称的粮草不足、兵马困顿,再加之鲜卑人已经南下,所以不能攻克洛阳,遗憾班师,朝堂上包括谢安在内,就算是明白个中利弊,知道杜英也有自己的担忧和算计,但是他们也实在是找不到其余合适的理由能够督促杜英进军,再加上郗昙的诉苦,大家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杜英的日子过的的确不怎么好。 而朝廷承认杜英的功勋,也承认关中如今面对的困难,那肯定是要给予一定支持的。 对此,杜英也在奏表中明确的说了,没有朝廷的支援,关中上下,步履维艰,即使是如今已经收复的土地,恐怕也难以维系,因此恳请朝廷能够速速支援钱财粮草。 哦对,关中健儿已经数万众,因此倒也不劳烦朝廷费心人够不够用了。 朝廷上下,自然是不想给,可是不给的话,岂不是就要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而且大司马此时还在城外虎视眈眈,若是朝廷在陟罚臧否这种事上拖延,大司马必然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大喊一声: “朝廷都是无能之辈,只会让忠志之士心寒,所以抓紧把现在的朝堂众人都换下去,放着,我来!” 杜英邀功东南,还真给朝廷出了难题。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八章 朝廷的妥协 这世上,解决难题的方式有很多种。 百思不得其解是一种,用于常人。 信手拈来是另一种,用于天才。 直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则用于掌权者。 谢安现在显然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他想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当然,他也解决不了杜英,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打算解决传递问题的人。 想明白这一点的郗昙,霎时间脸色一变,左顾右盼。 谢安笑道: “不用担心,余没有那么下作,在郗家门口动手的话,岂不是让人以为我谢家已只能行这种偷鸡摸狗之举?” 郗昙谨慎的说道: “在家门口直接动手,难道不是光明正大么?” 谢安为之气结,摆手说道: “那要是这样相互提防的话,那余就告辞了。” 郗昙咬了咬牙,想了又想,最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那就不送了,慢走。” 谢安:??? 他只能叹息一声,一把拉住郗昙的衣袖,急促说道: “你这家伙,甚是无赖!方才,会稽王已经召见我等,打算给予杜仲渊郿县侯的爵位,并且答应关中都督府提出的所有和官衔封赏有关的要求,不知可否?” 郗昙这一次想都没有想,就果断说道: “不行,郿县为人所知,是因为昔年董卓在此营造郿坞,如今以郿县为都督之封地,岂不是要把都督比之为董卓? 尔等既然不想,那又何必把如此恶名加在我家都督身上?” 谢安打量着他,微笑着说道: “如今你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打算掩饰了。” 这自然说郗昙直接以杜英的属臣自居。 郗昙看着他: “其实安石兄也算是和他关系很近的人,何不试一试?” 谢安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刚刚还有很多探头探脑的人: “这整个建康府上下,一个敢来试一试的人都没有,谢家又何必非得要来试一试呢?” “没有人来,只是因为建康府太近,近在咫尺,而都督府太远,远在天边。”郗昙无所谓的说道,“要是把这乌衣巷和朱雀桥都搬到长安去,尔便看看,是谁家门庭若市,谁家门可罗雀。” 谢安惊奇的打量着郗昙: “重熙兄去了一趟关中,口舌伶俐了很多。” 郗昙想了想,回答: “大概是因为所见甚多,所以潜移默化之中有了改变。在这建康府中,我们都是坐井观天,而只有走出去看一看,才知道天地之广阔,才知道原来世事人间,还有如此多奇闻异事,这方圆十里、百里之地,还能这般治理。” “关中新政,能治理的,或许真的只是关中百里、千里之地。”谢安缓缓说道,“毕竟这世间还有太多的人,秉持着不同的想法,怀有不一样的心思,而我们想要让所有人都妥协和赞同,因此大概也就只有现在朝廷所奉行的政策,外王内法,世家为骨,才能维持。” 郗昙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站在门口说话,总归不合适,先进来吧?” 谢安打量着他,若是寻常人,大概会认为,郗昙已经折服于谢安的理论,但是谢安一时间很清楚,他大概真的只是在门口站的有点儿累了。 又或许是把自己堵在门口一会儿,堵给那些在后面跟着的人看的,想要让他们知道,谢安不只是亲自登门拜访,而且郗家的门,都不是谢安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郗昙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不管怎么说,谢安来了就是客人,如今的关中大概也没有直接和朝廷撕破脸皮的意思,所以郗昙没必要营造自己和谢安之间的完全对立,反而等于让杜英的意图被曲解。 自己好像变成了郗昙宣告关中之强大的工具······谢安自失的一笑,既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以求能够安抚关中势力,以避免关中和大司马联手、压迫朝廷,那么就已经做好了被郗昙当工具用的心理准备。 郗昙也不过是让那个他这个工具发光发热更多了一些而已。 走入院子,郗昙笑问: “安石兄其实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吧?” 谢安:你直接这样问,礼貌吗? 他眉头紧皱,已经明显的流露出来不满的意思,但还是谨慎问道: “此话何意?” “若是安石兄有幸北上走一遭,看一看什么叫饿殍遍野,看一看什么叫胡尘弥漫,看一看那些百姓都是怎么在饥寒交迫之中求生的,也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易子而食,那么大概就会知道,孰对孰错了。”郗昙叹息道,“现在朝廷所做的一切,都是妥协,刚刚安石兄也说过了。” 谢安若有所思。 郗昙则接着说道: “妥协,只是为了维持各家之间的平衡,甚至都没有办法维持不同阶层之间的平衡。 如今这江左,这建康城中,佛道各教,还有士农工商各个层级,当然,在关中有更新潮的叫法,叫做‘三教九流’,这三教九流,难道都能得其所求,饱其饥肠么? 而除此之外,朝廷可又有能耐北上,去解救那些在胡尘之中挣扎的百姓?不要忘了,并不是百姓哭着求着让朝廷去救,而是当初永嘉之乱,朝廷直接丢弃了这些百姓。 有百姓的滋养,才有世家,而按照安石兄所言,有世家才有朝廷,那么朝廷现在连拯救百姓的本事都没有,如何能够称得上好呢? 不管关中之政有没有弊端,至少现在,关中百姓安居乐业,关中王师披靡所向,若是关中新政真的只是适用于关中百里之地,那么诸位现在为何要着急的册封都督呢? 只能管住百里之地的人,应该给个郡守就绰绰有余啦!” 说罢,郗昙已经走到了大堂上,指着桌子笑问: “安石兄,可曾饭否?” 谢安一笑,这家伙,曾经也是唯唯诺诺,现在都变得咄咄逼人了,看来关中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这问自己吃饭了吗,简直就是在明着下达逐客令了。 他也不拖沓,直接说道: “那重熙兄认为,应该什么爵位最合适?” 郗昙想了想,说道: “长安县侯吧,正是都督起家的地方,挺合适的。” 谢安皱眉,长安县侯,几乎等于把长安封给了杜英。 毕竟曾经的长安,不只是长安县,还有万年县之类的。 但现在的长安,就剩下一座城了。 长安县侯,可不就是把这座城封给了他。 正文 第九百七十九章 忧在未来 谢安摇头,果断说道: “长安,旧都也,不可。” “那是前朝旧都了······哦不对,算起来应该是前前朝,莫非安石兄心念前······前前朝?”郗昙一脸震惊。 谢安无言以对。 这家伙不只是言辞犀利了,而且好像都会耍无赖了。 不等谢安回答,郗昙接着说道: “那岐县侯怎么样?” 谢安皱眉更甚。 凤鸣岐山,这是关中大兴、横扫东方的隐喻,毕竟历史上的周朝就是这么做的,所以还不如长安县侯呢。 郗昙打量着谢安,好像在说,你们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谢安叹了一口气: “此子,恐怕要成朝廷之大患,至少现在,乌衣巷中、大司马门内,都是这般认为的。” 乌衣巷代表的是王谢各家,而大司马门是建康府皇宫正门,自然也就代表着皇室的态度,显然王谢各家和司马氏已经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郗昙笑道: “若是朝廷有功不赏,寒了天下人的心,那恐怕才是大患。” 谢安苦笑一声: “所以杜仲渊,当真是把我们推到了两难的地步。” “朝廷本来就没得选。”郗昙一摊手,“尔等不是想要平衡么,现在大司马已经率军驻扎在建康府门口,难道还要想着打压关中么? 现在都督和大司马,在南阳可还有纠缠,或许朝廷可以考虑拉拢都督,以和大司马作对。” 谢安默然。 维持平衡固然没错,但是杜英崛起的太快,而且他也太年轻,因此这样的对手,在朝廷看来,威胁性甚至更在大司马之上。 大司马的年岁已经不小了,朝廷再坚持十年或者二十年,恐怕就能挺过去,尤其是坚持个十年,大司马过了盛年,也就会淡了称王称霸的雄心,对此,朝廷还是有经验的,当年的王敦、陶侃,一个又一个盘踞荆州而虎视江表的重臣或者佞臣,不都让朝廷给熬过去了么? 更重要的是,大司马的子嗣们,目前看来显然都不怎么成器,因此很多人都把大司马看成又一个陶侃,有才能又如何? 没有合适的接班人,他终归不敢向前一步的,只是保住现在的位置,至少还能够确保子孙后代的生活优渥,两三代人没问题。 可若是向前迈出一步,那么子孙可能根本没有办法守住这些基业。 但是杜英完全不一样,以他现在对外扩张的速度,想要具有挑战那个位置的资格,大概也就是不到十年。 十年生聚,足够他从小培养自己的子嗣,甚至就算是子嗣都不成器,那么杜英还可以在走到那个位置之后继续培养自己的孙子辈,那么多人,总归能出现合适的。 因此看着郗昙,谢安缓缓说道: “大司马之忧,忧在当代。杜仲渊之忧,忧在未来。” “但你们也没得选啊。”郗昙拿起来一个果子,轻轻摩挲,“大司马行事乖张,你们真的能堵住建康府的城门不让他进来么?” 说着,郗昙的手猛地用力,直接把那个果子捏碎,汁水喷溅而出,而他摊开手,向着谢安晃了晃,好像在说,看到了没有,一旦大司马入城,那么你们很有可能就如同这果子一样。 谢安一挑眉。 这只是有可能,但是谁敢说就必然不会如此? “余会和朝廷上下,好好商量此事的。”谢安起身,“饭就不吃了,事关重大,余速速前去。” 郗昙正在擦手,也跟着起身: “安石兄切莫操之过急,吃顿饭也无妨。有些事啊,真的得好好想一想才是,免得出了差错。” 谢安自然知道这家伙话里有话,笑了笑: “承蒙盛情,余已了然。” 说罢,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郗昙跟着走到门口,谢安走的很快,俨然根本就没有让他送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扬长而去的谢家马车,又看一眼空荡荡的门口,啧啧了两声。 估计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要门庭若市了。 接着,他看着谢家马车的背影,喃喃说道: “现在的朝廷,就是一潭浑水,安石兄,你认为自己真的有把这一潭浑水变清澈的本事么?可要小心,进去了,想要出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 新安。 新安也曾经是崤函古道上一个颇为繁华热闹的县城,起到连接洛阳和长安的作用。后来关中和河洛联络断绝,新安县也跟着破败萧条。 不过现在的新安,经过关中的整修,焕发出新的生机。 也因为这里重新变成了关中商队东出的通道之一。 关中拿下河东,并且向晋阳进军,商队也就可以选择出潼关,经新安北渡大河,前往河东郡南部各处县城,避免所有的商队都堆积在蒲坂。 除此之外,洛阳城中的周成,还是很给面子的,大概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怀璧其罪”的尴尬地位,所以一改常态,积极和关中寻求通商、大开榷场,意图以洛阳作为关中、两淮和河北三地贸易的中转站。 贸易,果然还是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拒绝的诱惑。 虽然现在王师隔着洛阳城、隔着河内和王屋山,和鲜卑人剑拔弩张,但是双方的贸易却展开的如火如荼,不只是洛阳城,还有上党以及几处太行陉口,都出现了双方私下里设置的榷场,鲜卑慕容和关中都达成了默契。 当然,这种默契,终归还是影响到了双方上层的决策。 慢慢悠悠走在新安县大街上,看着道路两边刚刚修缮一新的店铺,杜英笑着说道: “我们和河北的贸易增多,没想到最后倒霉的竟然是姚襄。” 谢道韫一身男装,跟在杜英身侧,正打量着商铺摆在门口琳琅满目的商品,听到杜英的感慨,随口说道: “姚襄大概也没有想到,会是这般下场,还以为自己进入了河东,便逃出生天。” 就在五天前,渡过大河的邓羌,率军直击姚襄小部队的侧后方,姚襄本来就是靠强拉丁壮获得了为数不多的部队,被邓羌这么一打,直接溃败。 不过姚襄倒是福大命大,再一次逃跑,又或者说,他就没有指望着自己能够挡住王师,在发现王师的第一时间就开始谋求跑路。 但他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天之后,姚襄在王屋山被鲜卑斥候抓获,旋即鲜卑人把其斩首。 一点儿都不含糊。 正文 第九百八十章 封侯长安县 显然姚襄的存在已经阻碍了鲜卑人和关中在河内展开的贸易。 鲜卑人没有留下来姚襄充当缓冲的打算,更或者说,手下已经没有一兵一卒的姚襄,根本就不配获得鲜卑人的重视。 更不要说,姚家和鲜卑慕容之前在河北也有不少龌龊。 鲜卑慕容杀他,有太多的理由。 而很快,这个消息就通过榷场传递到了杜英的案头上,并没有比邓羌的军文慢了多少,更足以说明慕容家本来就是打算通过这件事向关中这边传递善意。 大家一起赚钱,不要打打杀杀的。 “慕容儁虽然一直喊打喊杀,但是也不傻,还知道河北历经战乱,人丁稀少,现在绝对不是贸然动兵的时候。”杜英接着说道,“加大和关中的通商,他这是想要借助关中的物资来恢复河北的气血。” 谢道韫温声说道: “那夫君为什么还要给慕容儁这个机会?” 杜英笑了笑: “河北固然地大物博,可是我关中就差了么?要论通商贸易,获得更多的好处,也不知道慕容儁是怎么有信心和我一较高下的。” 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能够走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一般都很自信。” 杜英颔首: “夫人所言在理,所以得多走一走,多看一看,看一看天上也看一看人间,俯仰之间,知自己之不足,也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谢道韫白了他一眼: “不管什么事,好像都能够被你说出来大道理。河东那边怎么说?” “张平是个人才,而且他能够走到今天,世家们‘功不可没’,所以师兄打算对张平委以重任,余也是同意的,只要张平不傻,就会把自己的怒火全部都倾泻在河东世家们身上。”杜英笑道,“一个并州别驾,还是给的起的。” 谢道韫不由得感慨: “之前的张平,令不出晋阳,时时处处都要和世家商议,甚至看着世家脸色行事,现在一下子变成了真正掌握实权的别驾,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夫人心善。”杜英握了握她的手。 谢道韫赶忙抽出来,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我是男装,让别人看到了,怕是认为这两个家伙有龙阳之好。 杜英摇头说道: “夫人换上了男装,我也一样喜欢。” 谢道韫惊诧的看着他,原来你还有这爱好······ 杜英却笑着回答: “因为我喜欢的是你呀。” 谢道韫愣了愣,俏脸微红,躲开了杜英的目光。 我刚刚都在想什么······ 杜英捏了捏她的手心软肉,接着说道: “不破不立,既然把张平放在这个位置上,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且除了张平之外,王坦之也已经到了军中,什么世家能留,什么世家不能留,他会帮着一起甄别。” “但是王坦之是为了王家之盛,恐怕也有自己的想法。”谢道韫接着说道,“夫君还是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王坦之身上。” 杜英笑着说道: “还有师兄呢,余现在所能用的人,便也只有这么多。既然用人,那便信人。” 谢道韫点了点头: “夫君心中有分寸就好。” “不过想要占据整个河东,恐怕还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杜英叹道,“鲜卑人已经从雁门南下,张平此次贸然出兵,露出了身后的破绽,还是被他们抓住了机会。 但因为我军沿着汾水河谷北上,一路上还算快,所以鲜卑人并没有来得及进入晋阳,这大概就是张平主动找上门来为数不多的好处吧。 除此之外,上党王师也掌控了太行几处陉口,逼迫鲜卑人撤退到了王屋以东,盘踞河内,难以进入河东,如此一来,我军要争夺的主要还是雁门雄关,至少不用担心这河东处处漏风了。” “夫君倒是乐观。”谢道韫沉声说道,“既然现在鲜卑人并没有想要和我们开战之意,那······恐怕我军想要直接进攻雁门也有所不妥吧。” 杜英一摊手: “鲜卑人不想打,可不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扼住要冲了,那凭什么他们说不打就不打? 不过最后打还是不打,还是师兄在河东做决断。至少河洛这边,目前来看是打不起来了。 慕容儁大概还是倾向于先蚕食青州,并且也止步青州。两淮很快就要起变化,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他自然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让两淮已经磨刀霍霍的各方,转头联手对付他。” “能够一统河北的,自然也没有纯粹的等闲之辈。”谢道韫附和道,“不管慕容儁平日里是如何声张,夫君都需要保持警惕,其话,不可信。” 杜英正要点头应诺,疏雨就急匆匆的走上前,直接打破了二人世界: “公子,建康府六扇门急报。” 杜英怔了一下,看疏雨神色紧张的样子,顿时也跟着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怎么了?” 疏雨正色说道: “朝廷已经决定,要册封公子为长安县侯,郗中丞下朝之后把这消息送到六扇门,请六扇门先通报公子。” 杜英无奈的说道: “意料之中而已,所以你紧张什么?” 疏雨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只是因为加急文书,所以来寻公子比较匆忙而已。” 杜英瞥了她一眼,我信你个鬼,平日里也没有见你这番模样。 小丫头,调皮了。 谢道韫在旁轻笑一声,大概知道疏雨是在公报私仇,谁让这家伙昨天晚上按着人家换花样来着? 这丫头的心眼儿,可没有那么大。 杜英也猜测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那好吧······” 不等疏雨松一口气,杜英又压低声音补充一句: “今天继续。” “我不······” “服从命令。” 疏雨不满的哼了哼,挑衅似的瞪了杜英一眼,但身体却很诚实,果断的缩到谢道韫身后。 “好啦。”谢道韫伸手护住疏雨,嗔怪道,“现在也是堂堂县侯了,怎么总是欺负疏雨!” 杜英一脸悲愤,明明是这丫头先招惹我的,而且这县侯,朝廷旨意还没到,显然不算数。 朝廷摆明了给的不情不愿,所以来宣旨的人还不知道从建康府走了没有。 “今天晚上和疏雨一起陪你。”谢道韫无奈,主动挽住杜英的手。 杜英则目光向东看去,淡淡说道: “朝廷既封侯,那么意思也很明显了,两淮,大概真能合作。” 说着,杜英携着谢道韫的手,浑然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聪明人能看出来女扮男装,而不聪明的人怎么看,杜英不在乎。 就这样,晃晃悠悠。 夕阳西下,拖出两人长长的身影。 蓦然回首,谢道韫的俏脸上带着浅浅笑容,招呼疏雨别愣住,快跟上。 ——————第六卷西北孤臣完—————— 正文 《第六卷·西北孤臣》·卷尾词 八声甘州·题《晋末多少事·第六卷西北孤臣》 望阳关路上有驼铃,春风荡羌笛。 自八王乱后,人来称霸,人去疮痍。 雪满姑臧他岁,宵小耀兵骑。 一过洪池岭,变换天机。 ———— 坐断雍凉湟并,抚民田垄上,判定千金。 看涛生云灭,落几处闲棋。 按龙渊、声金形玉,作孤忠、徐盼紫朱泥。 期明日、两淮翻覆,可与天齐? ———— 凉州的故事,大概用凉州词来描绘,从名字上来看更为贴切,奈何才疏学浅,四句二十八字总觉得难以表达所需,索性便用八声甘州。 甘州也是凉州的,不是么? 在这一卷,应该算是完成了从争夺关中、争夺凉州,到俯瞰天下的转变,金角银边,我们的主角已经占据了西北角,自然也就有了真正逐鹿中原的资格。 同时在这一卷里,一些未来将要发挥主要剧情推动作用的人物基本都已经登场或者有了比较出色的表现,比如谢安、桓冲、谢玄、郗恢和权翼,又比如至少在话语间提及到的褚太后、司马昱和慕容儁,也就只剩下一个慕容垂没有亮相了,可以说未来几场决战的双方都已经粉墨登场。 而也是在这一卷里,主角的一些治国理念、改革所在,也都浓缩为了“关中新政”这四个字,代表着和既有制度的不同。对既有制度的维护、对胡汉的分辨,还有一些人的勃勃野心,这些是未来剧情围绕的主要矛盾点,在文中基本都有涉及。 所以我本人对这一卷的完成度还是很满意的,至少超过了之前几卷。 当然,这一卷可能有拖拖拉拉的地方,有进度太快的地方,因为最近项目比较多经常在外出差,所以码字的时间相对零散,有时候思路不是很通畅,所以会出现前言不搭后语或者节奏处理不对,也恳切期望大家提出意见。 也欢迎大家来到新的一卷,《第七卷·涛生淮上》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一章 天热,茶凉 关中,长安。 夏日鸣蝉声阵阵。 长安都督府之中,大概是因为天热的缘故,所以庭院厢房之中,都很少有人走动,大家都在闷头工作,时不时的扇动扇子,同时抬头看一眼天色,盼望着这炎热的一天抓紧过去。 这些年的夏天并不是很长,还是可以挺过去的。 当然,大家并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不长的夏天和长长的冬日,是导致了这滚滚乱世的罪魁祸首之一。 “河东战报已经有三日未曾送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意外?”阎负在沙盘前来回走动。 “大概是因为道路险阻吧。”坐在上首位置的中年人,手里端着茶碗,小口小口抿着,不慌不忙的回答,同时他还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茶碗中清凉的茶水,赞叹一声,“没想到这碎茶叶和茶根泡的茶水,味道也不差。” “那是因为天热,水凉。”阎负没好气的说道,“权兄对河东战事竟如此放心?” “都督很是放心,余自然就放心。”权翼笑道。 不过话是这么说的,权翼还是站起身,看了一眼舆图: “王师自上郡沿岸渡过大河,经吕梁前往晋阳,和并州刺史合兵一处,此已经是万无一失之举。不过晋阳的万无一失,并不代表着整个河东的万无一失,且看此处,从岢岚水南下,便能绕过雁门,袭击晋阳侧翼,而从这边,穿越太行也不见得必须要从上党等地的陉口。 因此鲜卑人想要进攻河东,大可不必和雁门外的我军纠缠。更不要说,雁门如今在鲜卑人手中,其欲过雁门,太过轻松。 所以余判断,现在晋阳应该在我军手中,但鲜卑人已经从多处进攻或者至少是威慑晋阳,意图逼迫我军退出此城。 骑兵,为鲜卑之所长,所以其应当是以骑兵封锁城内和其余州郡的联系,截杀我军斥候,因此方才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阎负愣了愣,没有想到这个一直老神在在坐在那里的中年人,站起来就直接给自己勾勒出来一番孤城绝境的景象。 原本阎负是把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权翼当做对手的,毕竟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杜英和王猛都不在长安,阎负自然很是享受自己说一不二的感觉,结果多了一个类似于监军的人物,这让他很不爽,尤其是这权翼也是投靠都督的汉人谋士而已,和自己相比,也不见得优秀到哪里去。 然而现在,阎负恍然意识到,他们两个好像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权翼也看了一眼阎负,微笑着说道: “不用着慌。” 阎负打了一个激灵,他怎么知道我心里发慌? 权翼眯了眯眼,这家伙还真心里发慌? 阎负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若是晋阳被围,河东撼动,那我军岂不是又有被迫退守大河西岸的可能?” “说了不用着慌。”权翼笑了笑,“鲜卑人以骑兵见长不假,但这大概也是他们唯一的长处了,甚至他们都缺少在平原和山地面对结阵步卒的经验,所谓的骑兵战术,多半还都是草原上往来对冲的那种战术,不足为虑。 若是鲜卑人的骑兵有那么厉害的话,当初早就已经横扫河北了,何至于让胡羯冉魏,轮番登场? 对付步卒尚且有不足——不过慕容儁还算是个聪明的,大概也正在想办法扭转这种不利——更不要说攻坚了。 张平带着一群各怀鬼胎、都想着保存实力的世家,尚且能够坚守住晋阳,更不要说如今的王刺史了。 鲜卑人顶多只是切断各个州府之间的联络,但几处要冲州郡,都在我军主力或偏师掌控之中,其能劝降或者攻克一两处小县城,但不足以撼动我军对河东的统治。” “但是只是守着大城,又有何用?收不上来税收,甚至各个城池之间都无从联络,对士气是巨大的打击不说,粮草饮水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得住。”阎负忧心忡忡。 “鲜卑人若是想直接和我们开战的话,早就大举进犯了,不会用这种方式。”权翼摇头,“他们大概只是想要以此来逼迫都督低头,然后答应他们一些好处,如果所料不差的话,这好处大概也是应在关中和河北的贸易上,比如降低关税之类的······” 说到这儿,权翼不由得哂笑一声: “没有想到慕容儁这些人,现在也尝到贸易的甜头了。” 阎负差点儿没有跟上权翼的思路,此时讷讷说道: “河东重要不假,但都督总不能真的答应这些条件吧?” 关中商贸,一直以来都是关中刻意打造的拳头,而若降低关税的话,那就等于让人家一拳打在自己身上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想就觉得疼。 “大概不会答应的。”权翼淡淡说道,“因为都督和王刺史之前应该就已经料到鲜卑人会南下,或者说至少已经做了这般最坏的打算,否则我军进入河东,也不会兵分三路,抢占要地。 除了西河郡,也就是吕梁山中,还有上党、汾水谷地等等,如今都在我军掌控之中,便是晋阳丢了也无妨。鲜卑人南下,真正受苦受难的,除了河东百姓之外,大概就是那些本地世家了。 或者说,主要就是这些世家和他们的部曲。鲜卑人主要的掠夺对象大概也是他们。” 说到这儿,权翼瞥了一眼阎负,要是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不明白的话,那就建议你拍拍屁股走人吧,这个位置不适合你。 阎负自然明白了,王猛其实是借助鲜卑人的手来扫荡那些不听话却又如地头蛇一样难缠的本地世家,而提前已经抱住王师大腿的世家,则应当都已经汇聚在州郡府城之中,或至少在王师庇护之下。 通过这种甚至都不需要自己人沾血的方式,杜英和王猛足以将整个河东的世家体系重新洗牌。 他无视了权翼有些嚣张的目光,径直说道: “那看来我们还是要向河东多派些人,等到鲜卑人离开之后,这里怕又是一片混乱荒芜了。” 鲜卑人大概也没有这么强悍的破坏力,但是都督府可以坚持认为这个地方荒芜了,需要重新安顿流民、划分土地。 至于本地的世家经过一轮洗劫摧残之后,还敢不敢反抗都督府,那就不得而知。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二章 出发的年轻人 反正······鲜卑人也可能没有走干净,所以再跑回来洗劫一遍,也不是不可能。 权翼叹了一口气: “这样做,的确有引狼入室之嫌,而且很容易丢了各地世家对都督府的信任。不过······都督府在各地世家中怕早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了,也无妨吧。” 说着,他将一枚象征兵马的棋子放在沙盘上: “凉州那边训练好的五百轻骑、两百重骑,现在都已经赶往蒲坂,按照都督的意思,全部都投入到河东战场,因此要优先保证这一支部队送过去。 一支骑兵的训练,区区几个月,时间还不够,都督俨然是想要用鲜卑游骑来打磨一下这支部队,所以还要及时通知各地郡兵,予以配合和接应。” 阎负应诺一声,不敢怠慢。 而外面院子中传来脚步声和吵闹声,沙盘前的两人齐齐向外看去。 十多名年轻的吏员们正在紧张的整理队伍、打点行装。 而在他们的旁边,还有七八个年轻女子,都是一般无二的吏员装束,若不是和这些男子们隔开了一点儿距离,一眼看过去恐怕还以为只是这几个男人细皮嫩肉了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权翼皱了皱眉。 一名吏员匆匆走上来说道: “这些都是即将前往河东的官吏,他们将要负责培训本地官吏、建设关中书院的河东分院等等。” “怎么还有女子?” “女子学院那边同样也需要有人,而且还有工坊之类的,我们的人手不够,所以就拜托她们也选拔一些人一起去。”吏员赶忙回答。 权翼沉声问道: “合适么?” 阎负一摊手: “她们那边的事,是谢夫人负责的,咱们管不着。不过河东战事紧张,的确不太安全,从府上多抽调几个护卫吧,另外要记得通知各州郡,若前方有战乱,务必要拦着这些小姑奶奶们。” 权翼初来乍到,对这情况还真有点儿不了解,打量着阎负,大概想说,你这也太卑微了吧? 阎负叹道: “老兄有所不知,这些姑奶奶们,基本都是元从儿女,周家的,林家的,蒋家的,另外还有将门女子,朱家的,沈家的,都在其中,反倒是平民百姓家的寥寥可数。 当然,女子妇孺之曹司草创,如今名义上也是归于礼曹以避免惹来太多非议,谢夫人手头无人,只能把这些元从权贵之女都拉来,不过接下来再选拔人才,就是要考校了,关中女子都能参与,和书院选拔男子没有任何区别。” 权翼不由得一笑: “今日真的是开了眼了。” “所以说,有时候真的不知道都督都在想什么。”阎负无奈的说道,“可是都督每一次想要做事的时候,说出他的想法和打算,我们总有一种想要陪他疯一次的冲动。” 权翼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一个个面露严肃神色的男女吏员们,也听到了带队的中年吏员在跟他们训话,讲解纪律,还不忘把路上的风险渲染的很严重。 看了好一会儿,权翼方才感慨道: “都是一些璞玉啊,多加打磨就会光彩夺目,或者温润内藏。” 从这些斗志高昂的年轻人身上,他看到了关中的未来。 阎负也露出笑容: “关中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朝气蓬勃。都督之前就曾说:关中之大,一定要为这些年轻人们在乱世之中留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关中书院,甚至还有女子书院,都督这不是做到了么?”权翼颔首。 “是啊,正是因为都督说到的都做到了,哪怕是那些我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我们才愿意陪他疯一次,一次又一次。”阎负回答。 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露出笑容。 虽然互相看对方有点儿不爽,但是男人,在一些事上达成了一致,还是会露出会心笑容的。 只是阎负和权翼不知道,在堂下集结的几个人中,有一个略微瘦小的身影,正躲藏在几个女子吏员之间,微微低头,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听到那中年吏员的训话,她下意识的拉了拉肩膀上的小背囊。 当这一队人出发了之后,一个年轻人急匆匆的走进来,左顾右盼。 阎负好奇的问道: “前方战报迟迟没有传来,贤弟不再参谋司,来找谁?” 那年轻人正是主持参谋司的张玄之,他苦恼的挠了挠头: “刚刚家中来消息,我那顽劣的小妹,又跑的不见人影了。” 阎负俨然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张玄之来找人了,指了指旁边礼曹的厢房: “那丫头聪明的很,一直想要到礼曹这边来,礼曹现在主持事务的郗夫人和周夫人也很喜欢她。 所以大概是在这里面吧,你小心着点儿,上一次贸然闯进去,还被人家姑娘们乱棍打了出来,以为你要耍流氓。” “那就是因为臭丫头骗她们说有一个吏员想要对她图谋不轨,才导致的周家姊姊她们误会了!”张玄之提到这件事就一脸不忿。 我这兄长当的,真窝火。 阎负和权翼皆是大笑,目送张玄之挽起袖子,气呼呼、急匆匆的走向礼曹,权翼不由得感慨一声: “年轻真好啊。” ———————————— 南阳,叶县。 太阳当空高照。 谢玄带着草帽,坐在房顶上。 郗恢在房檐下尽量往上看,笑骂道: “阿羯,你在那里晒肉干么?快点儿下来了,有新的战报!” 谢玄吐了嘴中草茎,直接从房顶上跃下来,一脸正经的说道: “余在观察敌情。” “这里是叶县,不是南阳,你观察个什么敌情。”郗恢无语。 “南边有三柱烟起,这说明我们的斥候正在那里和敌人交手。这三柱烟,越向南越浓,是我们的人在传递讯息,说明敌人已经被撵到南边去了。”谢玄回答。 郗恢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哪里?哪里有烟起?怎么就打起来了?” 谢玄敲了一下他的草帽边沿: “傻子,骗你的,要是桓豁率军杀到叶县了,那咱们得先考虑怎么跑路才是。那家伙发起疯来,咱们挡不住的。” 郗恢哼了一声,嘟囔道: “明明就是在偷懒,还骗我。” “是因为你太好骗了。”谢玄劈手夺过来他手中的战报,扫了一眼,眉头紧皱: “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对。” “此话怎讲?”郗恢也露出严肃神情。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三章 互唱空城计 “我们这样骚扰南阳粮道有些时日了,一开始的话,桓豁没有准备,情理之中,可是为什么到了现在,他还是任由我们骚扰呢?”谢玄问道。 郗恢愣了愣: “大概······是因为兵马不够,不敢贸然行动?” “按理说不应该,当时他们进攻南阳的时候,声势浩大,后来我们劫掠其粮草,粮草份额之大,也绝对不只是供应一两千人的粮草。” 谢玄不由得摸索下巴,缓缓说道,“以其兵马,真的想要扫清我军游荡的各部轻骑,并非什么难事,为何迟迟不动手呢?” 但谢玄很快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思路: “桓豁平素行事,擅正兵而不擅奇兵,因此相比于怀疑其一直在图谋什么,余更相信其是真的兵马不够。可若真如此,那么桓豁麾下的兵马,都去何处了?” 这一次不只是郗恢,原本议事堂上讨论着什么的几名参谋,也都好奇的扭过头来,屏住呼吸。 谢玄一下子转身,走到舆图前,盯着舆图上的标注,猛地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郗恢。 郗恢急促说道: “或是已潜出南阳,北上许昌,但我军斥候不可能毫无察觉,或是已经从南阳向东,前往两淮,这是最有可能的。 尤其是其进入淮西,就可以和姑孰的大司马联络,大司马可以为其提供粮草补给,再无后顾之忧。” 谢玄点了点头,旋即露出无奈的笑容: “所以到头来,其实是等于我们互相来了一出空城计?” 空城计,史书上多语焉不详,大概是因为这是季汉扬威,而作为正统的曹魏丢人的事。 不过因为空城计已经被关中戏曲班子写成了剧本,在军中还颇受欢迎,之前在关中的时候,谢玄等人就看过一次。 谢玄和郗恢蹲在叶县,迟迟没有挪动,便是以叶县为中枢,营造出来一种王师东出主力坐镇于此的假象,调动轻骑、虚张声势,并且采用“以快打快”的战术,骚扰袭击南阳粮道,引导南阳的桓豁做出谢奕只是率偏师前往淮西,更甚至谢奕本人其实还在叶县的判断 而实际上叶县的这一路才是以轻骑为主的偏师。 现在看来,桓豁也不知道是识破了他们的计谋,所以懒得和他们过多纠缠,还是宁肯舍弃南阳不要,也要去抢夺淮西,因而大概也给他们来了一出空城计。 这南阳城中的兵马,可能并不是很多。 郗恢来回踱步: “若是南阳的兵马也跑到了淮西,大司马就又可以放开手脚蚕食淮东,如此一来,淮水南岸各处州郡,最后可能都会落入大司马的手中,这有所不妥。” “但我们大概是晚了几天。”谢玄叹了一口气,“若是能早两天意识到这一点······” “那就能直接追上去?想什么呢!”郗恢无情的泼冷水。 谢玄讪讪一笑,是啊,那自己这数百轻骑也翻不起来什么风浪,尤其是在大别山中,很容易就被桓豁算计了。 “也罢,先抓紧通知阿爹那儿吧,让他们尽可能渡过淮水,向南先抢占一两处州县,至少要有立足之地。”谢玄无奈说道。 谢奕是领兵从淮北向淮南,一旦动作慢了,很容易被大司马麾下挡在淮水以北。 那样的话,淮南的争夺,大概就没有关中什么事了。 至于杜英计划之中,三方在两淮展开贸易和合作,大概也不会那么顺畅。 隔着一条淮水,两岸关系,还不是说断就断。 “那我们呢?”郗恢接着问道。 南阳城中守军要是真的都偷偷溜走了,那他们蹲在叶县的意义自然也就没有了,尤其是桓豁说不定早就看穿了他们的安排布置,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笑掉了大牙。 谢玄想了想,笑道: “先不管桓豁是怎么把兵马调出去的······当然,南阳城周围地势不算险要。 所以其想要趁着夜色潜出南阳,我们的斥候也不可能照看的过来,尤其是前两日,双方斥候还有好几次交手,看来潜出南阳有可能就是在这几日里······ 至少现在,桓豁应该不在南阳城了,南阳的兵马,是不是能够挡得住我们?” 郗恢瞪大眼睛: “你想打南阳?你疯了?!” “我没疯。”谢玄施施然说道,“咱们麾下有数百轻骑,还有一千多步卒。除此之外,武关那里大概已经有四五千以上的步卒了。周将军镇守武关这么久,大概也已经憋坏了吧? 再加上谢湖之前所率、退守武关的那路偏师,林林总总加起来七八千人,进攻南阳,很难么?” 郗恢迟疑片刻,还是提醒道: “阿羯,这不妥,擅自开启和大司马之间的战斗,很有可能将整个关中都牵扯进来。都督现在把心思放在两淮和河东上,我们若是再从南阳惹来麻烦,关中上下怕是分心乏术。” 谢玄果断说道: “据我所知,都督的手,可不只是伸到了这两个地方,其实还有巴蜀。那些以经贸起家,名为世家,实际上就是一群商人的巴蜀世家,一直都是都督意欲团结拉拢的目标,现在也应该已经付诸实际,都督一向是想到什么就先去试一试的人。 所以现在荆蜀大司马那边,大概也是一边盯着建康府,一边盯着两淮,同时还得护着巴蜀。我们分心乏术,难道大司马就是三头六臂么? 而且既然都督将兵马摆在武关,那么这一只手就是空着的,也不方便参与到其余各个方向的争斗中,摆明了就是为防范荆州所准备。既然如此,伸出来,拿下南阳,有何不可?” 郗恢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只好弱弱的说道: “是不是要请示一下都督?现在都督应该还在新安。” “等都督批复,三四日之后了,战机稍纵即逝,此时南阳守军空虚,若是三四天后援军赶到了怎么办?!”谢玄果断摇头,“即刻行动,派遣传令兵速速前往武关,而我们直接南下南阳,两军于南阳城下会师,齐攻南阳!” 郗恢皱紧眉头,还想要说什么,谢玄骤然转身,依次吩咐命令,参谋和传令兵轰然应诺,分头行动。 安排完之后,谢玄这才转过身,看向郗恢: “你还想说什么?” 郗恢苦笑。 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四章 会稽王 谢玄打量着郗恢,淡淡说道: “这一次是我擅作主张,一旦失败,余会向都督解释,与尔无干。” 郗恢却呸了一声: “想得美,这是咱们的队伍,每一个将士的名字我都记得!你带着他们去冒险、去送死,怎么就和我没有干系?!” 说罢,郗恢向外走去。 “你去作甚?” “收拾东西!”郗恢头也不回,“不是要去南阳么?” 谢玄刹那间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突然笑骂一声: “吓死我了。” “所以你刚刚还是很担心余的,不是么?”郗恢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前响起。 谢玄惊恐的看着他: “你怎么又回来了?” “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现在大司马这么灵动多变的行军布局,大概是我家兄长出的主意,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其实在和我家那位兄长作对,是么?”郗恢没有纠结之前谢玄的态度,径直说道。 谢玄想了想,点头: “这是难免的。” “那就较量较量。”郗恢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谢玄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郗恢则解释一句: “兄长之前投靠大司马,江左各家对我们郗家一直‘青眼有加’,现在正好收拾他一顿,出一口恶气。” 谢玄收起来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会的。” 郗恢同样举目南望。 阿兄,你在潇湘我在秦。 当时你所选择的路,不见得就是对的。 ————————- 建康府,会稽王官廨。 此地位于大司马门内,皇宫之中,其实是一处偏殿。 会稽王司马昱选择此地作为官廨,自然也是为了和其摄政王的身份地位所匹配。 而如今,偏殿之上,一道道目光都直勾勾落在角落里那个人的身上。 郗昙大概早就已经习惯了被这些家伙们每天这么不礼貌的看着,施施然的品茶,浑然不把他们的目光放在眼中,这也让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吏们暗暗不爽,却又拿他没办法。 坐在上首的司马昱正在听几名官员汇报江左夏收的安排,每听一句话便皱眉几分,最终他忍不住打断: “为什么今年预计的收成比往岁又少了这么多?已经足足有半成了!” 官员们顿时忍不住擦汗,其实他们想说,半成已经不多了。 但是架不住现在收成年年减少,如今又少了。 其中一人在司马昱的目光审视下,终于坚持不住,压低声音说道: “建康府中新建寺庙道观五处、扩建七处,都占用了田地不说,这些寺庙还各自······各自收购了不少于百亩良田。 除此之外,吴郡、会稽,各开挖湖泊以蓄水抗旱十六处,也,也占用了不少良田。这些地方都是江左产粮重地,因此田地被占、预计收成下降是情理之中的。” “混账!”司马昱猛地一拍桌子。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 “糊涂账,怎么算的账!”司马昱接着把桌子上的账单直接甩到地上。 大家顿时都露出笑容,原来混账不是骂我们,是真的骂这账单。 而司马昱也在那目光之中逐渐冷静下来。 寺庙这件事先放在一边,朝廷现在已经有管控寺庙和道观,免得这些家伙们肆无忌惮的收购兼并土地,固然这可能会激起一定的反对声音,但司马昱有信心能够压下去,尤其是这些和尚和道士们收购土地,其实也触犯了世家的利益,在对付他们上,皇室和世家其实是同气连枝的。 但世家开挖湖泊这件事,就很混账了。 朝廷不收山林湖泊之税,这些家伙们就想尽一切办法将田地变成湖泊山林,丝毫不在乎百姓们是不是能够依靠这些生活下去,也不在乎鱼获和捕猎增多、粮食减少,又会对市场造成怎样的冲击。 他们只顾着看自己眼前的这片地,想要偷税漏税。 却不知道整个江左都有可能因此而紊乱。 可司马昱刚刚发火,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各个世家,便摆明了表达了不满,这种带有威胁之意的目光,的确起到了帮助司马昱快速败火的作用。 “蓄水抗旱,需要这么多田地么?”司马昱缓缓说道,“若是在低洼之处开挖湖泊蓄水,那也行,便要在山坡高处平整土地,或者将一些地势略高的湖泊开垦为农田。”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一步: “当然,山坡上不易耕作的话,也可以去除杂草、规整地块以种植林木,只要有需求的,朝廷都可以予以支持和帮助。” 朝廷可以拨款、调人——调人这种事,大概也就是朝廷出钱雇佣百姓,而百姓实际上也都听从世家的调遣,因此大约也等于朝廷塞钱给世家,用世家的人去干世家的活——帮助开垦田地,也允许他们划出来一些作为林地不用纳税,但是不管怎么说,得有一些是变成农田的。 在场的官吏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管是吴郡还是会稽世家出身,大家在这件事上的利益保持一致。 见都无异议,众人齐齐应诺。 不过会稽世家出身的官吏还是率先往吴郡世家这边瞪了一眼: 你们这些家伙不要挖湖挖的太过分了! 吴郡世家的吏员们也不甘示弱: 你们开山造林的动作也不小! 看到这些人互相有点儿不服气,司马昱也呼了一口气,此时他已经知道,朝廷的损失大概会被尽可能地减少: “不管你们怎么商量、怎么做,最重要的就是确保建康府以及各个州郡不会粮食短缺! 因此除这之外,今年粮食产量低,就要防止粮食从江南外流出去,本王希望你们心里有数。” 这是警告各个世家,不要偷偷摸摸的和荆蜀或者关中之类的搞贸易、偷运粮食。 真的出现粮食短缺,朝廷便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 在司马昱下首的谢安,温声说道: “大王宽心,今年粮食只是预计的稍微少了一些,最后能收上来多少,还要看情况,而且鱼获盐铁,也能够和北方、荆州等地贸易,能弥补粮食的亏空。” 司马昱不由得皱眉,最近朝堂上一直在讨论和关中、荆蜀展开贸易的问题。 谢安就是倡议者。 而现在他又顺势提出来这件事,似乎是想要让所有人在潜移默化之中都意识到,我们可以通过展开贸易来解决现在的问题。 以至于司马昱都隐隐怀疑,世家们开始声势浩大的围田还湖,是不是谢安搞得动作。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五章 大司马的使者 司马昱一直没有找到证据。 就算有证据,他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事就直接和谢安撕破脸皮。 毕竟在这件事上,一向和南渡各家不对付的吴郡世家,也都秉持支持态度。 司马昱没有办法拉拢一派、打压一派,只能不断的妥协让步,被谢安牵着鼻子走。 而谢安这么着急想要和关中、荆蜀开展贸易的原因,又是什么? 司马昱还真没有想明白。 关中如今对贸易很是重视,并且发展出了很多新手段,江左就算是有鱼米富饶的优势,也不见得就能够在贸易中获得好处、占据上风。 谢安如此做,不啻于舍身饲虎,难道他真的已经打算放弃自己这些年所坚持和秉行的策略主张,打算直接将谢家的未来全部都丢在关中身上了事? 司马昱之所以会将谢安提拔上来,甚至还为此承担了不少非议——毕竟在此之前,谢安因为屡次征调而没有上任,也一样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提议惩戒他的大有人在——主要还是因为司马昱相信,谢安这些年来一直布局谢家产业,让谢家一步步走到世家的顶峰,已经展露出将王家取而代之的姿态,所付出的这些努力、这些心血,其必然不忍心坐视东流。 谢家,就是司马氏的附骨之疽,攀附其上,汲取营养。 因而一旦司马氏倒下了,那么谢家也就一下子变成了无根漂萍,横竖无依。 所以司马昱反而放心大胆的任用谢安,其必然会以保证司马氏的统治以确保谢家能够获得最大的利益为自己最主要的奋斗目标。 类似于当初王导所做。 就算是自家人造反,他们也会一棒子将自家人打晕,大义灭亲,以表示自己对朝廷的忠诚永不变。 可现在谢安这个态度,也让司马昱不得不怀疑,谢安不会打算放弃自己毕生心血,任由杜英折腾吧? 虽然对谢家来说,这样做仍然少不了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但是谢安在其中又发挥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不是反对派,就是小丑。 谢安此人看上去温润谦和,实际上心高气傲的很,所以他必然不会让自己最终沦落到这个地位,更在青史上成为笑柄。 大概察觉到了司马昱的目光看过来,谢安淡淡说道: “大王,如今各方虎视两淮,都欲争夺镇西将军之位,甚至最后逼迫朝廷设立一都督,都督两淮军政事务,也并非不可能。但是这内忧之中,还有外患。 鲜卑人也厉兵秣马,在青州虎视南方。根据前线消息,关中和鲜卑人虽然在河东有交手,但是基本都是互相试探,并无决战之意,可想而知,无论关中还是鲜卑,大概都在谋求南下。” 说着,谢安伸手向下指了指: “这里,建康府,是皇室正统所在,也是天下众望之所归,亦是目光之所集。” 司马昱的瞳孔收缩一下: “所以安石之意······” “请大司马、杜都督在两淮同时贸易,便能向他们透露出朝廷有将两淮委任给他们之意,当然,大概也是分划州郡,各有所统。”谢安接着说道,“不过这也是无中生有,朝廷给予,他们也会接受,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两淮落入某一人手中。” 当谢安说到这儿,不少目光都忍不住落到了郗昙的身上。 这岂止是在密谋,简直就是指名道姓、大声明说,难道就不怕朝廷的企图为关中知晓? 郗昙这家伙,屁股不只是歪,而且都歪到长安去了! 郗昙显然也愣在那里了,谢安石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这到底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还是因为忘了我的存在? 更或者说,这家伙看我不爽已经很久了,今日索性营造出来一个自己说错话、不得不忍痛下杀手的假象,将错就错,在座的诸位,恐怕连求情都懒得。 毕竟郗昙和他们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就当郗昙战战兢兢,而不少人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情况时,谢安微笑着向下压了压手: “这些便是告知了外人也无妨。因为这本来就是阳谋,便是我们不说,他们也会知道,即使是我们说了,他们也不会拒绝。” 众人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这乱世之中,世家们也都倾向于和气生财、积攒元气,今日若真的把郗昙撵出去、甚至直接软禁,乃至下黑手,就等于和郗家撕破了脸皮,而郗家必然也会有所反扑,到时候江左世家又是一阵内讧,乱哄哄不知道要闹多久。 尤其是郗家的两步棋,一步是落在了关中,另一步可是落在了大司马府上,江左这般迫害郗家的人,便是郗超现在其实已经和郗昙这一支处于对立状态,恐怕也会忍不住加以报复。 江左现在显然还不合适同时直接这般挑衅两方。 朝廷意图在这两方之间谋求制衡,但不是想要让这两方先联起手来对付朝廷。 郗昙也长松一口气,这帮家伙······真要是发起狠来,自己今天怕是很难囫囵从这儿走出去。 他勉强露出了点笑容。 江左谋求和关中合作,而不是作对,这样就会凸显郗昙充当中间枢纽的重要性。 所以郗昙从整个郗家利益出发也不希望两边作对。 “报,大司马派人前来拜见会稽王,已到大司马门外!”一名仆从在门外喊道。 众人齐齐看向司马昱,大司马这是来送战书的? 之前怎么没听会稽王说到会有此事? 司马昱也茫然的看回去: 你们这齐刷刷的扭头看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安沉声说道: “来者是客,不管意欲何为,总不能一句话都不听其所言,请人进来吧。” 大堂上,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众人的心都跳了起来。 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眼帘。 原本老神在在,一副这是你们的麻烦、与我何干神情的郗昙,顿时差点儿直接跳起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郗超。 ——————————- 马车碌碌而行。 杜英靠在车壁上,目不转睛,盯着挂在对面的舆图。疏雨捧着一盏油灯,在舆图前一动也不动,把舆图的关中、河东部分照亮。 谢道韫披着衣服,枕着他的腿迷迷糊糊打瞌睡。 天色向晚,的确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但是杜英着急赶回长安,只好昼夜兼程。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六章 其意或不在河东 杜英也没有什么睡意,早上和苻黄眉所做关于王师训练的话语还萦绕未去,如今河东的危机情况又让杜英有一种事情堆在一起的烦躁和无助。 “怎么还不休息,等到了长安,怕又是诸多事宜需要夫君决断。” 虽然杜英没有任何动作,但谢道韫还是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杜英的目光终于有所变化,顺着谢道韫的脖颈往下看。 目光所及,温润如玉。 谢道韫默默地拉紧了衣服,甚至都懒得看这家伙。 习惯了。 杜英这才摆正原本向前微微探身以方便目光下陷的坐姿,缓缓说道: “河东局势隐晦不明,余自无心睡眠。” “那还有心乱看。”谢道韫忍不住嗔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余看余之妻也,明媒正娶的,有什么问题么?”杜英反问。 谢道韫无言以对,只好果断岔开话题: “虽然河东消息已经时断时续,但是至少师兄从来没有向夫君求援,不是么?那就说明河东局势大概还在师兄的掌控之中。” “怕就怕······”杜英喃喃说道,“已经完全掌控不了了,所以自没有再呼救援兵的必要。” “鲜卑人会以倾国之力行此举么?”谢道韫反问,“若是鲜卑人有此决断,那恐怕青州、河内等地的兵马都会向河东汇聚,鲜卑人本就不擅长兵法,自然也很难隐藏行踪,而且这么大规模的兵马调集,怎么可能不为我军所知? 因此只要鲜卑在河内和青州等地兵马未动,那么其恐怕就很难有多少兵马横行河东。” “但如此大张声势进攻河东,只是为了耀武扬威,或者逼迫我军放弃晋阳?可王师在各城之中囤积粮草淡水都不少,坚持几个月不成问题。且河东的粮食种植并不是非常多,各个世家也多半都是坚守坞堡、坚壁清野,因此鲜卑人想要获得粮食补给同样不易,维持这些兵马数月之需,岂是那么简单?”杜英斟酌说道,“因此能够通过围城以求拿下河东各处,其付出大概会远大于其收获,得不偿失。” 谢道韫提醒道: “或许慕容儁之所求,不在河东,河东大概只是其次,能得则得,不能得则弃呢?” 杜英愣了愣,旋即说道: “疏雨,向东南。” 疏雨将油灯放在地上,照亮了舆图的东南角。 从青州到淮北,中间的广阔区域里,除了边缘标注上的谢奕之外,空无一物。 既是因为关中之前对青州的关注比较少,鞭长莫及,也是因为这里现在一样处于鲜卑人控制的边缘地区,鲜卑人奉行的是掠夺策略,并没有建立起来有效统治,管理地方的也多半都是本地世家豪强,因而局势之乱,令人难以琢磨清楚头绪,更难探听到本地的消息情报——那些地头蛇世家一个个嗅觉都灵敏的很。 “从河北,过大河,向青州······自任城、彭城,可入睢水、直插两淮。”杜英伸出手指,在舆图上划过,旋即忍不住抚掌大笑,“好一个慕容儁,一方面加大和关中的贸易,让我们认为他并无豪取天下之雄心,而是安心于现状。 一方面出兵河东,更是把关中的目光都牵扯到河东,让我们认为慕容儁是打算趁着河东之乱,火中取栗,如此一来,在关中大多数人眼中,河东危急,而慕容儁定也要为河东倾尽全力。 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到,慕容儁的真正目标,在这里!他这是想要用一路偏师,将我们牵制在河东,而自己率领兵马南下,取代关中,成为在两淮和大司马、江左相争的那一方。” 谢道韫也反应过来,补充说道: “慕容氏盘桓东北多年,迟迟没有寻觅到南下之机,不久之前方才趁着羯汉相争之乱,称霸河北,然而河北世家百姓,自都是知道慕容氏并不强大,不会真心依附于慕容氏以求能成皇图霸业。奈何刀在人手,不得不从。 慕容儁显然是有野心的,自然也不会安心于自己麾下只是一群鲜卑莽夫和浑浑噩噩的汉人官吏,所以他要向河北世家、军民证明,慕容氏一样有风云相从之姿。 现在大司马图谋两淮,关中也有图谋两淮之心,朝廷同样想要保住两淮,三方聚齐两淮以争夺此江表屏障,谁能占据之,谁俨然就有俯瞰江表而一问鼎之轻重的资格。 慕容儁若想为自己正名,自然也要参与到这场争斗之中,但其贸然南下,那关中、荆蜀和江左必然先联起手来对付这个外来者。 夫君之前就说过,三角才是最稳固的,或许其余人并不清楚这个道理,但是他们应当也会去追求营造一个鼎足之势。” “鼎好像也有四只腿的。”杜英插话。 谢道韫默默地瞥过来看了他一眼。 杜英补充一句: “就算是四条腿,我也给夫人掰断一条腿。” 谢道韫接着向下瞄了一眼。 杜英打了一个寒颤,不说话了。 感觉她想表达,再乱插话就掰断你一条腿。 太凶狠了。 旁边的疏雨忍不住抿了抿嘴,想笑又不敢笑。 杜英顿时瞪了她一眼,凶不了我家夫人,还凶不了你? 我是家庭弟位,你是家庭弟弟位。 疏雨清了清嗓子,选择乖乖跪坐在那儿。 谢道韫也回瞪杜英一眼,就知道转嫁矛盾、欺负疏雨。 杜英微笑着说道: “所以慕容儁想要让我们滚蛋,他来充当北方的这条腿,甚至这样还能给人一种当年三国之势,而慕容鲜卑的伪朝便是北方正统,所以被南方所夹攻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其可内聚人心、外收才杰,真成北方之象征,反倒是我关中,沦为慕容儁之陪衬,外人也会以为我们不过是地方割据的门阀罢了,他可真是打的好算盘。” “那夫君觉得应当如何?”谢道韫斟酌道,“这毕竟只是我们的揣测,若慕容儁并没有想那么多,其实只是一心想要河东,那关中各部按兵不动,或往两淮,河东一丢,关中腹背受敌,便是插足两淮,恐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两淮,我们必须先要两淮。夫人说的没错,这是一个汇聚天下目光的舞台,固然大家在这舞台上捉对儿厮杀,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却收获不多······”杜英轻轻敲着小桌案,神色严肃。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七章 其兵已指向淮西 “但唯有能够登上这个舞台的,日后才有机会脱颖而出。唯有能够在这上面历经百战而不败的,才能让更多人甘心投效······余之前重视两淮,却还真的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 天下枭雄诸多,能够脱颖而出的也注定没有等闲之辈,慕容氏虽然是占了河北之乱的便宜,趁乱而起,但是其既能起,自然也有过人之处,因此之前的确是余小觑了慕容儁。 也小觑了天下英雄······ 从关中出潼关,前面的路,可能长可能短,但是我们所要遇到的每一个敌人,大概都不会简单。这一次,必须要感谢慕容儁的提醒,当然,也要感谢夫人的明察秋毫。” 说着,杜英握住了谢道韫的手,用这种最简单而直白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绪,话锋一转,他坚定说道: “如果我们的揣测属实,那么鲜卑兵马大概已经聚集南下,准备前往两淮,而如今关中在两淮的兵力还远远不够,我们想要的不是一席之地,而至少是鼎足之势。 不管河东在不在手,两淮之中,都要有我们的一席之地,但都督府的这个决定必须要让河东守军、让师兄知晓,甚至师兄也可以择机撤退到河东郡,只要河东郡,乃至于只要蒲坂和风陵这两处渡口在我们的手中,河东全丢了也无妨。” “但这意味着夫君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布局都会转眼成空。”谢道韫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少了几分刚刚一起看穿慕容儁有可能的图谋时的激动,多了些柔情。 杜英摇头说道: “有得有失,自然的。更何况有师兄在,余相信,我们在河东大概也不会很狼狈。” “但是师兄毕竟没有独领一军、面对鲜卑人的经验。”谢道韫忧心忡忡,不管怎么说,一把刀若是从河东伸过来,那么关中接下来的很多布局都有可能因此而束手束脚。 杜英笑了笑: “之前偌大的关中,不也一样没有几个人有经验么?又有何妨?谁知道师兄会不会给我带来奇迹呢?那家伙,可从来不让我失望。” 历史上的王猛,可是通过一招金刀计,差点儿把慕容氏给玩没了。 一个大概才能和手腕还比不上慕容垂的慕容儁,杜英相信不至于让王猛毫无还手之力。 既然慕容儁的主要目光不是落在河东,那么只要王猛能够在河东刺痛慕容儁,那么慕容儁大概会跑的比想象中的还快。 谢道韫露出来“那好吧”的神情。 她虽然不知道杜英和王猛之间这种谜之信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但是还是很值得令人羡慕的,不是么? 杜英则接着说道: “河东那边,余相信会有变化,或者真的可能会有奇迹。不过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关中在河东无法前进半步,就要换一个方向,自然不能完全吊死在一棵树上。” 谢道韫眼前一亮: “夫君属意巴蜀?” “我有的选么?”杜英一摊手,不过看谢道韫的笑容僵在那里,赶忙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向外拉长,笑嘻嘻的说道,“当然了,全赖夫人刚刚提醒,不然啊,余连巴蜀都想不到。” 谢道韫翻了翻白眼,嘟嘟囔囔说道: “骗鬼呢。” 但是显然又露出了笑容,贝齿被杜英拉扯的微微张开,旋即谢道韫猛地向前探头,一副要咬杜英一口的架势。 杜英赶忙松手,心有余悸: “属狗的?” 谢道韫摇了摇头,盯着他,浅笑嫣嫣: “属你的,你是狗么?” 摇曳的油灯光影之下,这般佳人托腮凝望着你,眼眸莹莹、樱唇微张,她的浅笑倒映在杜英的眼底。 一句“属你的”,其实就是“属于你”。 在杜英看来,这大概就是最深情的告白了。 后半句······他仔细想了想,我也算是一只来自千年之前的老狗了,嗯,单身狗的狗。 不过很抱歉,现在不是单身狗了。 老婆都有了······还是两个来着,另外通房丫鬟还有好几个,所以大概连情侣狗都没有资格了。 所以杜英果断的摇头: “我不属狗。” 接着,他求生欲很强的补充一句: “我属于你,你属于我,就是这样。” 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 “郗家妹妹也属于你,另外还有疏雨和归雁。” 杜英挠了挠头,这种送命题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回答。 谢道韫伸出手,给他整了整衣襟,不再让杜英尴尬的笑,径直继续刚才的话题: “之前不是已经派人前往巴蜀了么?所以妾身能猜到夫君的布局,应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杜英点头: “巴蜀那边,余原本打算放长线钓大鱼,通过暗中和巴蜀世家的联络,逐渐架空朝廷派遣到巴蜀的官吏,让巴蜀在明面上听从朝廷的命令,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过现在来看,不能再拖延了,梁州兵马,还有驻扎在湟水谷地的兵马,现在都可以向南进攻。另外还要派人和巴蜀的世家、商贾们谈一谈,这天下大势,已经不是他们可以两边讨好、两边赚钱的时候了·······” 说到这儿,杜英微微眯眼,脸上的神情已经有些狰狞: “是时候让一些人,站队了。” 这些巴蜀商贾世家,大概就是这乱世之中两边通吃的典范。 商人逐利,这能够理解,但是有一些事,本就是非对即错。 两淮之争,就等于天下有能力逐鹿的各方势力,都已经摆明车马。 杜英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做谁的忠臣。 跟着关中走,那么自然就要把江左看成敌人,平时的贸易可以维持,但是一旦到了需要的时候,就要听从都督府的调令。 当然,想要跟着江左走,杜英也不会勉强,倒要看看这些巴蜀世家们,觉得自己有没有能耐入蜀。 “入蜀,是一件大事。”谢道韫看着杜英的神情,感觉有些不安,但她没有避让,反而主动握住了杜英的手。 感受到从手上传来的细腻,杜英呼了一口气: “是啊,还需要商量商量。不过增兵两淮,倒是不用商量了。武关的兵马,已经等候多时了,是时候东出。” “从武关东出,先是南阳。”谢道韫犹豫一下还是说道。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八章 妾身是夫君的镜子 谢道韫的话,让车厢中一时陷入沉默。 杜英想了想,说道: “南阳啊······” 谢道韫和疏雨面面相觑,所以南阳还是一道夫君不知道应不应该迈过去的坎? “要不还是给周隆多点儿兵马吧,打南阳能轻松一点儿,尤其是桓豁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货色。”杜英缓缓说道,脸上认真的神情,显然是在告诉谢道韫和疏雨,他真的是在思索这件事。 不过这件事,指的是如何攻打南阳,而不是打不打南阳。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夫君,南阳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打的······” 她还没有说完,外面就响起急促马蹄声。 接着,马车外便响起传令兵的声音: “启禀都督,南阳战报,请都督查收。” “南阳?”杜英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而谢道韫和疏雨更是面面相觑。 疏雨钻出去,把文书拿了过来,递给杜英。 而杜英扫了一眼上面龙飞凤舞的字,旁边的谢道韫凑过来,只是看了一眼,就不由得露出惊喜的神色: “这是阿羯的字。” 杜英颔首,拆开扫了一眼,笑着说道: “我们现在想到的,没料到这个小子也想到的,他已经率众南下,前往南阳,并且去信武关,令周隆随其出兵。因为担心周隆不听调遣,所以还专门让我下令,以为他证明。” 说罢,杜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乱世虽然不怎么好混,但是在外,抱住师兄的大腿,就至少不需要担心一个方向上的敌人,还要提携起来小舅子,就不需要担心另一个方向上的敌人,而在内则抱住自家夫人的大白腿,那么时时刻刻就有人给自己查缺补漏和提点要害。 当然,困了的时候抱着睡觉也舒服得很。 刚刚谢道韫对慕容儁举动的分析,就属于杜英困了给他送来枕头。 这是精神上的,毕竟在物质上,其实是谢道韫枕靠着杜英。 而杜英还在头疼怎么多一条联络两淮的道路,谢玄就要把南阳送过来——虽然还没有到手,但是谢玄的判断,杜英也是认可的,而只要这个判断正确,那么南阳手到擒来。 所以谢玄也送来了枕头,让人今夜好眠。 谢道韫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上面,她沉声说道: “阿羯怎能轻易调动武关兵马?” “战机稍纵即逝,若是调动武关兵马而能打下南阳,别说是武关,函谷关的也可以给他指挥,甚至余现在就招降周成,让周成跟着阿羯一起南下南阳,说不定可以直杀向襄阳!”杜英兴致勃勃的说道。 谢道韫秀眉微蹙。 她觉得不妥,自然不是不相信谢玄的能力,而是因为觉得谢玄这样调动关中重要关隘的守军,既是不把关中的安危放在心上,也是僭越指挥本不归他指挥的部队。 “无妨。”杜英也反应过来,笑着伸手抚平谢道韫的眉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余也不可能把握的住事事处处,阿羯在前线,对前线战况的了解认知自然都会在余之上,他认为是时候了,那自然就是时候了。 而且阿羯列举自己做出判断的各项理由,余也认为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易地而处,余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说着,杜英已经开始刷刷刷的写起来,他的动作很快,很快就写好直接把信件折起来递给疏雨: “送往武关,加急!” 疏雨应诺,急匆匆去传达命令。 而杜英这才空闲下来,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别想那么多,会很累的。” 谢道韫打量着他: “夫君和别人,真的会不一样么?” 杜英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自己和某一个皇帝或者枭雄。 他笑了笑,揉了揉谢道韫的脑袋: “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大概是一颗安天下或者吞天下的雄心,而不一样的,大概就是待人接物、为人处世,各有自己的考量吧。” 谢道韫露出庆幸的神情: “幸好夫君就是夫君,和别人不一样,否则的话,阿羯怕是功高震主、擅作主张之类的名头要跑不掉了。”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 “也正是因为夫君自己走到了并且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所以才能放任麾下将领有所不受,若是夫君在阿羯那个位置上,还不知道上司又会怎么想呢。” 杜英想了想说道: “之前唯一能够称得上我上司的,大概就是大司马了。大司马会怎么想,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但是因为知道大司马不会往好处想,所以现在他已经不是我的上司了。” 谢道韫回想起杜英当时和桓温也算是关系密切,桓温对杜英也多有拉拢重用之意,奈何后来双方在攻打长安时就出现了一些分歧,再到后来,分歧越来越大,以至于今日,刀兵相向。 不错,一旦双方在南阳开战,那么同为晋臣的最后一点儿遮羞布都被撕扯下来了。 当真可以称之为彻底反目成仇。 当然,大概在关中所有人心中,自当初长安之乱开始,大司马就已经是关中的敌人,至于双方什么时候开战,没有会不会,只有早晚。 往事依稀,其实也不过就是去岁这时,却恍如隔世。 杜英显然也想到了这些,同样陷入沉默,不久之后,他缓缓说道: “要说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吧,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样了,因此夫人是余的一面镜子,得时时刻刻让余看清自己啊。” 谢道韫皱眉: “这句话,你好像说过。” “是吗?”杜英回忆了一下,笑道,“本就是心里话,是说给你听的,说过也是应该的。” 谢道韫握紧了杜英的手,柔声解释自己提出疑问的原因: “夫君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既然夫君曾经说过,妾身也已经答应,那么这就是不需要再确定的事,然而夫君再一次提起,说明在夫君的心中,有惶恐和不安,所以你想要通过一次次的提醒我,来提醒自己,不是么?” 杜英忍不住苦笑一声: “夫人不要太了解我。” 一个夫人就已经如此了解我了,那另一个夫人也了解一些,余岂不是在你们的手下眼底无处遁形? 这还怎么去招惹咱家的漂亮丫鬟? 谢道韫俏皮的一笑: “因为妾身是夫君的镜子呀。” 正文 第九百八十九章 郗超上殿 马车停到长安大都督府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杜英下车伸了一个懒腰。 虽然昨天前半夜一直忧心于局势,但是随着枕头送上来,后半夜杜英睡得还是很舒坦的。 以至于他并没有让任何官员专门出城迎接。 自己要抱着大白,不,好枕头睡觉。 谢道韫跟在他身后钻出马车,腿有点儿麻。 因为不舍得吵醒这家伙,所以一直保持不动,久而久之都快没了知觉。 杜英先下车,接着搀扶谢道韫下来。 当他打算搀扶疏雨的时候,疏雨已经干净利落的从另外一边下车,招呼亲卫们拉开防线。 杜英自讨没趣,伸出去的手默默收了回来。 这丫头,说她有眼色吧,是一点儿都不配合公子,说她没有眼色吧,她的工作挑不出来一丝一毫的差错不说,鞍前马后,也从来没有耽误杜英任何事,简直是再合格不过的小亲卫了,甚至关键时候还能拽过来当账房先生使唤。 谢道韫也看到了杜英刚刚僵硬在空中的手,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舒展舒展筋骨,抖擞抖擞精神。”杜英脸上挂不住,有模有样的伸展了一下。 毕竟是都督府大门口,谢道韫若是再无情揭穿他的话,杜英怕是就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所以只好微微撇过头,强忍着笑。 “参见都督!”虽说没有迎接出城,但是都督到了门口,再不迎接就是不想在这儿混了,杜英和王猛不在的日子里,负责坐镇都督府的阎负、林丛以及权翼、全旭、张玄之等谋臣官吏,都出门迎接。 杜英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过,落在了站在阎负一侧的长安太守韩伯身上。 韩伯诚惶诚恐。 杜英和煦一笑,韩伯从曹司之中被架空的虚衔变成掌握实权的太守,自然也是因为他一直勤勤恳恳,并且积极帮着关中联络江左清谈名家,以求能够让一些江左清流为关中发声,扭转一下关中经过不少世家刻意渲染之后变得颇有几分邪恶的形象。 虽然效果并不怎么样——不少诋毁关中的言辞其实就是从这些清谈名家嘴中说出来的,自然他们也不可能贼喊捉贼——但是韩伯效力关中之心,已然展露出来。 杜英也不完全看结果,过程同样非常重要。 韩伯有心了,所以长安太守交给他,算是对他的奖赏。 而杜英相信,随着关中插手两淮,从远在天边变成了近在咫尺,大概一些江左清谈名家也会开始转变自己的态度。 “进去吧,在外面站着,大早上的也不凉快。”杜英招呼道,“河东和南阳最新的战报,你们也应该收到了,是时候好好谈一谈,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 众人齐齐应诺,同时心中了然。 都督这是下定决心,要从原来的假冒伪劣版西北孤臣,完成向乱臣贼子的转变了。 他不装了。 ———————— 建康府,会稽王议政偏殿。 大司马的使者前来,摆明了要看热闹的郗昙,此时瞠目结舌,看着走到大殿门口的年轻人。 年轻人在门口站定,提声说道: “大司马麾下主簿郗超,拜见会稽王!” 很多人其实并没有见过郗超,这是因为郗超的名声并不算显赫。 可以说郗超能有今日的名声和地位,其实都是他到了荆州之后帮助桓温一步步获取大司马地位的过程中所做出的努力换来的。 自然也就是通过一步步攫取朝廷的利益、逼迫朝廷做出让步换来的。 因此当大家听到郗超名字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了。 恨得牙根痒痒,却也只能把这些无名火都宣泄在郗家留守江左的郗愔和郗昙兄弟两个身上,否则的话,郗昙也不会之前下定决心要抱住王家的大腿,否则郗家属实是看不到任何出路。 郗超的崛起,阻断了郗家其余子弟在江左的上升之路,估计再用不了多久,郗愔和郗昙就有可能也变成宫门外跪着求宽恕的那批人。 所以相比于那些人,郗昙看到郗超之后的态度,自然更复杂几分。 司马昱显然也被这个名字惊到了一下,桓温竟然把自己的首席幕僚派来的,难道就不怕自己把郗超的人直接扣下? “进!”司马昱沉声说道。 不管桓温是出于目的,让郗超前来,但可想而知,郗超所到之处,必然是一场舌尖上的恶战。 谢安等人显然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一个个也都整了整衣襟,正襟危坐,看着郗超。 郗超对着司马昱一拱手,微笑着说道: “大司马在姑孰,被战事所牵累,不能进建康府和诸位会晤,因此特意请余前来送上亲笔书信一封,递交给会稽王,其一是大司马想要向会稽王告罪,请会稽王宽恕其不能前来。 其二也是多年未曾和会稽王相见,故友至交之情未敢或忘,如今会稽王和大司马更是通过郡主下嫁而又结成亲家,以大司马当朝驸马之身份,再与皇室结亲,更可谓亲上加亲,所以大司马更是要向会稽王表示问候。” 话音未落,已经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大司马屯兵姑孰,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虎视眈眈盯着这建康府,说什么因为战事的需要而不能进入建康府和大家会晤,真当大家看不懂现在就挂在一侧墙壁上的舆图? 上面可标注的清清楚楚,姑孰在建康府门口,不在邺城或者长安的门口! 但是桓温现在直接向会稽王传递善意,又好像是要说明,他并没有进入建康府之意,甚至这等于是在主动向会稽王示好。 能够让大司马这等权臣枭雄主动低头,又是什么原因? 谢安轻轻咳嗽一声: “大司马有心了,大王和大司马的情谊,之前坊间就有耳闻,如今看来,果然所言非虚。” 谢安的话打破了大殿上由于众人一时都陷入震动而导致的沉寂,同样有些愣神的司马昱也反应过来。 不管桓温这样退了一步,主动表示自己没有进入建康府之心,是什么意思,至少他是真的退步了,那朝廷又怎么可能坐失良机? 至于桓温到底是何居心,也可以再慢慢试探。 若一言不发,岂不是让郗超以为,几句话就能直接震慑住整个建康府群臣? 正文 第九百九十章 退而求其次 司马昱略有些急促的说道: “幼子兄拳拳之心,的确令人感动。言及两家婚事,也应该提上日程,之前山高路远,往来多有不便,现在趁着幼子兄就在姑孰,好生商量一下,说什么都要风光大办。 本王记得不差的话,当初幼子兄迎娶公主,也是从诸多建康府才俊之中脱颖而出,婚典宏大,此次虽非是公主下嫁,但天下战乱久矣,如今王师已经横扫半数山河,大有还都河洛之姿,所以风光一些,庆祝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次,轮到郗超不由得露出些惊讶的神情。 横扫山河、还都河洛,这种话,会稽王竟然说的出口。 前者,南边的荆州、巴蜀,都是大司马拿下来的,北边的关中、凉州,那应该是杜英的功劳,和朝廷有半毛钱关系? 后者,那更是关中王师为了向天下展露肌肉而做出的举动,甚至根本就没有进入洛阳之意,所以这还都河洛,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不说,到时候是哪个,不,准确说是谁家的皇帝进这洛阳城,还说不定呢! 这也让郗超不得不承认,论厚脸皮、论自我感觉良好,还是你们这些建康府中人比较在行啊! 郗超的脸上露出淡淡奚落之意,在场众人自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其实会稽王刚刚这一番话外厉内荏,大家也都能听出来。 看上去是在宣扬王师攻城拔寨的功绩,实际上是在不断强调自己和桓温之间的姻亲关系,想要通过这个来表示朝廷还是很想和桓温保持和平的,因此对于这个姻亲同样,不,甚至是加倍重视。 这一层意思,郗超肯定也是听明白了的,所以他露出来对朝廷的不在乎和奚落,大家也心知肚明,可又能说什么? 唯有报以苦笑。 有资格坐在这个地方的,没有真正自我感觉良好、觉得优势在我的。 “一定向大司马转达大王的意思。”郗超拱了拱手,接着说道,“除此之外,大司马令属下前来,也是想要向大王禀报,我军斥候已经在淮西探查到鲜卑人斥候的身影,另外还和关中斥候、羌人斥候遭遇,也就是说,关中王师以及其余胡人,都有前来两淮之意。” 在场不少人都忍不住皱眉。 鲜卑人想要南下,这不是什么秘密,两淮守军已经上报朝廷,而现在实际上代表谢尚统带两淮兵马的谢万,已然开始整军备战。 至于羌人和关中都想要前来两淮,大家也都知道。 谢奕一路从许昌到淮北,其实也没有可以隐藏行踪,打的就是扫荡羌人余孽、追杀姚苌的旗号。 因此谢奕和姚苌必然会出现在两淮。 大司马应该是清楚,朝廷驻军两淮,兵马众多,其中也不缺精锐、不缺骄兵悍将,因此在消息请报上定然不会慢于他。 但是他仍然让郗超强调这个情报。 摆明了是要告诉朝中,荆州同样已经派遣兵马北上前往淮西,甚至派遣了足够多的人,以监控各方消息。 这也是大司马在表明自己接下来的目标和意图: 两淮! 他既然没有办法进入建康府,而又没有办法在短期内通过一场辉煌胜利来让自己的声望如日中天、无人能挡,那么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两淮控制在手中。 郗超前来建康府,俨然是要告诉朝廷,这建康府,桓温不打算进了,但是两淮,必须要有他的一席之地。 司马昱也明白了郗超的潜台词,脸色阴沉了几分。 两淮虽然大,但是你要一块,我要一块,自此,两淮防线甚至都没有掌控在同一个人或者最多两个人的手中,这其中还有可能有胡人,这简直就是要把朝廷的两淮防线直接撕碎。 朝廷还靠什么来实现“守江必守淮”? 这种完全已经不把江左、建康府的安危放在眼里的行为,在司马昱看来,和要造反没有什么区别。 “两淮关乎江左安危存亡,的确颇为重要,大司马能够及时察觉两淮之异变,再好不过。”谢安率先说道,他的脸色很是平静,和司马昱等人都有不同,“所以余认为,大司马再屯兵姑孰,距离两淮前线太远,不如请大司马出兵北上,和镇西将军以及关中王师合力,击杀羌人、驱逐鲜卑人。” 说着,谢安又看向司马昱: “大王意下如何?” 司马昱脸色又黑了几分,本王意下自然是不如何。 现在桓温待在姑孰,其实地位也是很尴尬的。 进不能入建康府,司马昱在这件事上一直没有松口,退又不能在姑孰而掌控全局。 姑孰在建康府的门口,自然距离荆州都太远,距离南阳、巴蜀等如今关中随时都有可能南下攻略的地方更是太远了,大司马必然鞭长莫及。 所以大司马想要走,是必然的。 现在他在姑孰,不啻于当年曹阿瞒吃鸡肋。 但是司马昱显然是想要让大司马哪里来回哪里去。 去两淮,对大司马来说是退而求其次,但对朝廷来说,这刀子从胸口挪到了脖子上,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一道道目光落在司马昱的身上,司马昱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些人的态度。 大司马不管想要往哪里去,先让他从姑孰离开。 大司马只要一天待在姑孰,那么太湖西侧的宣城、姑孰各地世家,就惶恐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抓紧来做从龙功臣,还是暗中向朝廷传递情报。 世家本来应该不需要担心当墙头草会有什么危险的。 但是架不住本朝之前曾经出现了一个沈家,沈家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叛乱以支持王敦,结果最后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也让世家们时时警醒自己,一旦这龙没有腾空之能,那么朝廷翻覆手之间,倒霉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朝廷收拾不了这条龙,还是可以通过把这些墙头草连根拔起来泄愤的。 所以这江南的墙头草,相对于北方来说,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而且现在太湖东岸的吴地世家以及会稽世家,相互之间的矛盾已经越来越尖锐,说到底还是因为双方都想抢更多的土地。 既然太湖东岸已经容不下那么多,那他们的目光自然就要转移到太湖西岸,向赣湘发展。 大司马盘在那里,还怎么动?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一章 朝廷的无力 一道道目光之下,司马昱就算是有千万般想要拒绝的冲动,也只能缓缓说道: “大司马有杀敌报国之心,自然是最好的。” 郗超赶忙颔首应道: “不错,因此大司马恳请大王能够允诺,由其率领兵马自姑孰前往淮南,负责统筹管理两淮防线,这样既不需要镇西将军再多费心,也不需要关中的杜都督千里迢迢南下,以大司马麾下的兵马,足以阻挡胡人南下的意图。” 桓温想要的,甚至不只是两淮的一部分,而是整个两淮······ 司马昱忍不住和谢安交换了一个眼神,谢安显然也露出些不满的神色。 大家都在两淮插一脚,这是谢安已经有预料的,谢万的经验还不算丰富,谢家仓促把谢万捧上去,一旦真的有战事,那么谢万统兵是不是靠谱,没有人知道,万一失败,那么谢家的声望就会大受打击,所以谢安没有必要赌这个。 所以谢安的想法,是让谢万接替谢尚守卫寿春,让谢奕代表关中占据淮北,虽然这两路兵马已然属于不同的势力,但是都是谢家的人。 谢尚一个变成谢万和谢奕两个。 谢家对两淮的掌控其实会变得更加稳固。 当然了,谢安也知道谢家大概很难专美于前,所以别人露出来对两淮的图谋和渴望,谢安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所以谢安同样做好了把两淮的一部分利益让给桓温的准备。 但是没有想到,桓温竟然这么贪心。 因此,他注视着郗超,淡淡说道: “两淮防线漫长,大司马本来就需要肩负荆蜀的防务,若是让大司马再承担两淮防线,恐怕大司马难免疲惫,有力所不逮之处。因此两淮的防务,还是交给镇西将军以及将军麾下诸多将领为好。” “镇西将军已经卧榻不起,胡马有窥探之势,镇西将军想要统筹兵马以杀胡人,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司马在荆蜀已经屯驻重兵不说,而且荆蜀北侧的关中和河洛,已经有杜都督统带的关中王师,不再是之前的前线,所以大司马没有必要再坐镇荆州。” 说着,郗超已经对着司马昱,也对着皇宫大殿的方向拱了拱手: “大司马为大王分忧,为陛下分忧,是分内之事也,不辞劳苦、全力以赴,还请陛下和大王宽心。” 我怕你们不辞劳苦的想要进这建康府······司马昱心中如是想到。 谢安则同样在心中暗骂一声,这个杜仲渊,崛起的这么快,偏偏还一直一口咬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廷,朝廷好不容易有平复北方的辉煌大胜,也不好再直接把杜仲渊给逼反,这也就导致杜仲渊能够以朝廷臣子的身份,不听调、不听宣,却还是朝廷不得不对外营造和宣传的英雄人物——在私下里,世家们自然是想办法说杜英的坏话,但是在明面上,杜英的形象还是容不得任何人诋毁的。 这也就算了,如今杜仲渊竟然还变成了桓温的挡箭牌。 郗超提出来的这个说法,让谢安几乎无从反驳。 总不能说,我觉得杜仲渊挡不住鲜卑人对关中的进攻,所以烦请大司马还是待在襄阳吧。 当然,现在杜英还是朝廷的忠臣,谢安也说不出来,至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没有办法说让大司马去对付杜英。 打量着信心十足的郗超,谢安一时间有一种无力感。 如果朝廷的手中还能控制一支所向披靡的雄兵,就算是没有多少土地,谢安也一样不怕。 但是朝廷手头上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一支真正听从朝廷命令的兵马,也还在两淮,在各方的虎视眈眈之下。 谢安甚至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桓温和杜英想要的可能不只是两淮的官衔位置,还有可能是两淮的兵马。 可是只是凭借谢万,还有谢安打算派到两淮去的谢石,能不能控制的住军队,还得两说。 这就让谢安此时面对郗超,以及不久之前面对郗昙,几乎没有什么底气,这也让他不由得在心中叹息,我们谢家上辈子是不是得罪了郗家,现在来给自己捣乱的,都是郗家的人。 刚刚,谢安其实已经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大司马回到荆州去,这也是朝廷的态度,和郗超所提及的大司马率军进入两淮对应。 双方都已经亮出来了自己的底线,现在就是各退一步以求折中的时候。 谁先开口,谁自然就软弱了几分,但是谢安没得选择。 郗超施施然看着他,摆明了根本就没有打算示弱,哪怕一分半点。 “河洛局势不明,大司马还是应当以荆州防务为重。”谢安斟酌说道,“不过大司马有心想要加强两淮防御,也是应该的。大司马可以抽调一部分兵马前往两淮,派遣得力干将即可,朝廷会及时调派粮草补给,尽管放心。” 谢安这是在表示,两淮全部给你们,想都不要想,但是给一部分还是可以的,而且他还没有说给多少,自然也是想要试探一下大司马的胃口,毕竟谢安并不相信,桓温已经自信乃至自负到认为自己只要喊一嗓子,朝廷就会乖乖把两淮全部都给他。 同时,谢安也是隐隐的提醒郗超,小心河洛,而盘踞河洛的周成显然根本不配被大司马所小心,因此真正需要提防的是杜英。 杜英在关中,难道就真的不会对荆蜀有任何意思么? 从关中南下巴蜀,也是古代不少北方势力南下会选择的方式。 这一次郗超笑不出来了,其实谢安的提醒,他知道,大司马府中的所有人都知道。 杜英的威胁,大家从当时长安之乱的失败中就已经体会到了,在后来关中急剧的扩张之中也能够察觉到,并且还从桓冲、谢奕等人的来往信件之中真切的感受到。 因此他们其实比朝廷更加清楚,关中的杜英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对手。 否则的话,大司马不可能对着朝廷做出任何让步。 大司马不直接咬死了自己想要整个两淮,就是因为杜英的存在。 他的确需要小心关中,也一口吞不下两淮。 而且朝廷想要给出征的荆州王师提供粮草补给,其实也已经足够有诚意。 谢安的观点,显然还不足以代表司马昱的态度。 郗超没有说话,看向司马昱。 谢家并不害怕大司马,因为他们掌控兵马且已经完成两边下注。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二章 两淮新格局 可郗超想要问一句,皇室不害怕么? 大司马和谢家的关系,其实也不算差。 也就是和谢家家主谢奕过命之交而已。 一旦大司马发起狠,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杀入建康府,那么其余的世家可能会被洗牌,但是谢家十有八九还是谢家。 但皇室呢? 大司马可不是好相与的。 司马昱咬了咬牙,缓缓说道: “侍中所言不差,大司马为国之栋梁,不易轻动。” 听闻此话,郗超不由得皱了皱眉,不管这是因为司马昱和谢安之间的互信足够高,还是因为司马昱的胆量比较大,不相信大司马可能会觉得受到了朝廷的怀疑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至少现在郗超没有办法再把条件向前推一推了。 不过好在大司马让自己前来的时候开出的最低条件,也就如此了。 只能算是侥幸完成了最低的任务要求。 这让郗超不由得看了一眼谢安,显然司马昱对谢安的信任要比想象之中的高,而这也就意味着,只要给朝廷以足够的时间,那么在谢安的规划统筹下,江左真的有可能会一点点回复元气,甚至重新组建起来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 没有军队的痛,既然谢安已经体会到了,那么就必然将会采取一些措施。 假以时日,大司马想要完成其梦想,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让郗超暗暗盘算,是不是有些事情要加快,哪怕这样有可能过早暴露出来大司马的野心。 但其实大司马想要做什么,大概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 这一场博弈的棋手,已然就位。 当然······郗超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舆图,这棋盘上大概不只有两个棋手,还有一个棋手正盘踞关中和虎视两淮,只是不知道他又打算什么时候入局? 一旦他入局,又要给整个两淮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突兀之间,郗超察觉到不只是一道目光落在了舆图上。 谢安好像也在看着舆图。 他是不是同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无论是谢安,还是杜英,都是郗超为桓温制定的争霸道路上突然出现并且不知道其有多少斤两的对手。 从目前杜英已经展露出来的实力来看,他绝对会是大司马的劲敌。 而谢安呢? 这个之前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待过的人,又会带着朝廷这艘大船,开往何方? “具体的安排,可以和侍中在之后多加详谈。”司马昱缓缓说道,在这件事上他显然已经不愿意多做纠缠,能够得到这个结果已经让他很欣慰。 甚至可以说,这正是司马昱一开始就想要实现的目标。 两淮若是只落在谢家的手中,显然也不行,大司马还有关中的加入以及战乱的开始,将会给朝廷更多拉拢一方、打压另一方的机会。 王谢世家控制朝堂、架空皇帝的想法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司马有野心,杜仲渊十有八九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能指望着一个和朝廷几乎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在千里之外能够效忠朝廷,因此不管杜英再怎么说自己是忠臣,那也是说给天下百姓看的,朝廷当权者要是信了,那就是傻子。 很不幸,司马昱大概是皇室几代人来比较清醒而且有手腕的那个。 不过谢安和桓温等人也从来没有把皇室的力量放在眼里,因为不管司马昱不管怎么挣扎,都改变不了他,或者说整个皇室成为傀儡的最终趋势和结局。 除非有一个真正的忠臣,异军突起、横扫千军,然后再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一切都交还给朝廷。 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司马昱大概自己也清楚。 因此司马昱所奉行的,显然就是一个“拖”字,这天下的乱局,自然是越乱越好,朝廷说不定真的能够集结有识之士,从中寻觅到机会。 至于让谢安和郗超去讨论这件事,在司马昱看来,和狗咬狗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至少王谢世家这条狗,现在还是会为朝廷考虑的。 谢安微微一笑: “还请大王放心,郗主簿,且随我一并前往侧厢如何?” 郗超也是对着司马昱一拱手,看也不看其余任何人,径直颔首应诺。 这让在场众人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愤怒和无奈的神色,但是人家手中真的有兵刃,有权柄,所以就算看不起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这些人脸上的细微表情,都落在了司马昱的眼底。 这位皇室的掌权者,嘴角也不由得微微翘起。 既然有了愤怒和不满,那么就可以拉拢和利用。至少朝堂上这些世家之间,绝对不是完全齐心协力的,有人对大司马的崛起很是惶恐,也有人认为无所谓,那么属于自己的机会,可不就暗藏在其中么? 谢安引着郗超向外走去,当路过门口的时候,谢安脚步一顿,看向坐在那里的郗昙: “郗中丞,既然是侄子过来了,等会儿索性便一起宴请一下郗主簿吧,中丞意下如何?” 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郗昙顿时怔住了。 我侄子来了是不假,可是如果现在给他机会的话,他大概会想要把投靠关中并且充当关中喉舌的我直接给办了。 因此郗昙第一反应就是干脆利落的拒绝。 他的手已经很顺滑的落在了肚子上,虽然突然肚子疼有点儿刻意,但是谁都不好拆穿他。 郗超却好像明白了什么,郑重对着郗昙一拱手: “小侄去建康府久矣,建康风物、亲友故旧,都有生疏,恳请叔父一并赴宴,正好可以和叔父回忆一下过往趣事,叔父以为如何?” 两个人同时开口了,原本还捂着肚子的郗昙,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家伙大概不会是一条心的,既然如此,那他们达成了一致,应该不是想要直接害了我的性命,大概是可以走一遭的。 他的手从肚子上挪开,颔首说道: “理应如此。” “叔父刚刚捂着小腹做甚,可是有不适之处?”郗超仿佛后知后觉的问道,脸上多了几分揶揄神色。 郗昙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一点儿不把长辈尊卑放在眼里了。 郗超自失的一笑,咱们都已经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这些算什么。 “无妨。”郗昙站了起来,“那就一同前往。” 谢安和郗超对视一眼,笑意更浓。 三人向外走去,坐在上首一动不动的司马昱皱着眉头,看着他们的背影。 明明向好的局势,却给他一种要脱离自己控制的感觉。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三章 东山再起之梦 南阳城。 夜色已深,城头上点点火光,照亮飘舞的旗帜。 王师士卒的身影,绰约可见。 不过宁静的夜色,很快就被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 “救命!” “敌袭,快开城门!” 喊声四起,除了喊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之外,还能看到一辆辆大车燃着熊熊的火,从远方向这边来,不过很快这些大车就停住了,四散冲到了路两侧的壕沟甚至于护城河之中。 唯有火还在燃烧,提醒着城上的人,这些大车都是满满当当的。 城上的士卒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般景象,但还是从很多斥候袍泽的口中听说过。 那些从北方南下,穿插而行,四下掠夺封锁他们运粮道路的骑兵,就是这样的手法。 用战马驱赶人群,尽可能地避免杀伤,而同时还把一辆辆运粮车点燃,把所有粮食付之一炬。 从襄阳而来的运粮队伍,或多或少的都经历过这种袭击。 不过让士卒们感到奇怪的是,袭击,几乎每天都有,对方就像是不知疲惫一样,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敌人。 可是城中将军根本就没有出城去阻止这种暴行的任何举动,王师士卒就蹲在城中,看着每日抵达城中的粮食只有寥寥可数几辆大车。 但是更为奇怪的是,他们好像也并没有因为缺粮而困扰过。 城中的粮食一直很充足。 据传闻,城中另外几个和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的军营,已经空荡荡了,兵马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否则粮草不可能坚持这么长时间,而他们在城中也被严禁靠近那几个兵营,此时从城头上看下去,那些兵营里虽然点着火把,也隐隐约约有人在巡逻,但是外面闹出来这么大的乱子,他们真的就无动于衷? 城墙上的士卒们很是困惑,而站在城门楼下伸手撑着城垛向外探头的长安人民“老朋友”——桓济,同样非常困惑。 因为他想不明白,曾经从来都不敢出现在南阳城周边的这些关中轻骑,这一次怎么有胆量直接冲到南阳城下? 难道他们就不畏惧和害怕王师会杀出去么? 所以现在摆在桓济面前的问题,便是自己应不应该出击。 若是主动出城,那么万一对方真的把大部队都拉了上来,那岂不是直接暴露了自家的空虚? 若是不出城的话,那王师在城里按兵不动,看着粮草在城下被烧毁,看着士卒们被对方骑兵追着肆意砍杀驱赶,如同丧家之犬,那么对于城中王师士气的打击也是致命的。 不错,现在南阳城中,真的没有多少王师兵马,早在桓豁拿下南阳城之后,桓豁就已经开始盘算他们这一支北上孤军的去路。 向北,无论是进攻武关还是进攻洛阳,对于桓豁来说都不是简单的事,这意味着他将要在没有桓温大部队支援的情况下独自挑战已经展露出狰狞爪牙的关中。 桓豁很聪明的根本没选择这么做。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把目光放在了东面。 配合桓温,甚至先桓温一步进入两淮,则将会让桓温在两淮有更多的筹码可用。 所以在谢玄肆意骚扰王师粮道的时候,桓豁就已经下定决心东去,当然,这也是避免在南阳陷入和谢玄的缠斗之中。 桓济虽然不知道他家桓豁叔叔是怎么有信心做出判断,谢玄会非常难缠,但是一想到桓豁所说,其进则谢玄退,其退则谢玄进,就能感受到那种跗骨之蛆、驱之不散的恐怖。 所以桓济同意了桓豁的战略,而他作为桓温之子,虽然之前的确名望因为长安之乱的失败受到了打击,但是地位还是摆在这里的,自然能够代表荆州对南阳的重视。 桓豁一走,只有他留在南阳,才能稳定剩下的士卒之军心,也才能让留守的为数不多的将领们不至于太过担心——桓温自不可能将自己的子嗣置之死地——当然,在这件事上,将领们是瞒着麾下士卒的,而且就算是士卒们意识到或者揣测到了什么,桓济身在此处,总也能安稳人心。 做出这个决定,桓济本来也就没得选。 此次南下,他是已经做好了当咸鱼、躺平的准备,去迎娶司马家的女儿,变成家族的工具人,后半辈子虽然很难出人头地,但是衣食无忧是肯定的,家族既然把他当做工具,那只要司马氏皇权还存在一天,那么他就会被好吃好喝供着,而只要他没有任何野心了,便是司马氏倒台,自家的叔侄兄弟们对他也会很友善。 结果不曾料到,南阳易主,在此过程中,桓济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也受到了桓豁的夸奖,是桓豁以势压人计策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如果不是桓济主动请缨完成这个任务,桓豁恐怕还真的很难依靠在外列下雄雄军阵就逼迫谢奕撤退。 这也让桓济在这之中看到了自己翻身的机会。 据说谢安那家伙已经入朝为官,担任侍中,如今朝野之中已经有夸赞,世家子弟当学谢安,东山再起。 那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下一个谢安呢? 所以桓济很期望,自己能够在桓豁离开之后,守住南阳,也守住自己好像又重新变得光明的未来。 而如今,战火烧到了城门外,他也面临抉择。 “开门,快开门啊!” “大家都是袍泽弟兄,怎忍心见死不救!” 城下的呼喊声已经越来越近,有荆州士卒惊慌失措的跳入护城河中,卷起来水花泥浆,声势不小。 这也让城上的士卒们爆发出一阵阵惊呼。 毕竟这般景象,自己只能坐视,异位而处,那该是何等的绝望? 当一道道目光都看向桓济的时候,桓济的血也燃了起来,他说什么不能看着袍泽弟兄们横遭如此劫难。 至于为什么关中骑兵只是远远游荡,其实根本没有冲到近前,城墙下的士卒动作幅度是不是有点儿大之类的,桓济还真的没有考虑到。 更何况自家袍泽受到了惊吓,扑腾挣扎,岂不也是情理之中? 远处响起阵阵马蹄声,关中轻骑飞掠,似乎是要直冲城下混乱的人群。 一声声哀嚎撕裂夜空,令人心中阵阵发慌。 “开城门,快开城门!”桓济霍然回头,“随我出城,迎战!去把我们的袍泽弟兄接回来!” 正文 第九百九十四章 假装的狼狈 在“嘎吱嘎吱”声中,早就等候多时的荆州士卒,打开沉重的城门。 原本紧闭的城门,露出了一道缝隙,也投射出了城内的火光。 护城河里的士卒们正相互搀扶着走上河堤,他们的衣甲泡过水之后松松垮垮,他们的身上也沾满了淤泥,以至于甚至看不清容貌。 但是那一双双眼睛抬起来,眼眸里倒映着城内的光。 走出城门、迎向他们的荆州士卒们,也一个个对上了这些眼眸,他们觉得有些奇怪。 自己明明是来接应的,为什么在这目光之中,他们感受不到喜悦,反而感受到了丝丝冰凉阴冷? “他们想杀人······”一名老卒喃喃说道,下意识的按住刀柄。 然而还不等他话音落下,对面的那看上去颇为狼狈的士卒,便骤然向他扑来。 这一刻,没有什么狼狈,没有什么拖泥带水。 松垮垮的衣甲,不少都直接掉了下去,显然他们早就解开了衣甲的系带,只是披在身上作为自己“可怜”形象的伪装。 银光乍现,一把把利刃从他们的腰间亮出,当他们的身形已经穿过一名名荆州士卒的时候,刀也跟着扬起又落下。 血溅三尺,人行五步。 马蹄声碎,原本小踏步前进的关中轻骑,此时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 刚刚走到城门口的桓济,就正好看到这一幕。 甚至还有一滴鲜血,越过两排士卒,迸溅到他的脸上。 这让原本打算越众而出、搀扶那些将士,以安抚人心的他,硬生生顿住了步伐。 他震惊的看着那些人在肆意的挥刀砍杀、横冲直撞。 荆州士卒们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恍如待宰的羔羊。 甚至就连那一声“敌袭”,都是在十多个人都变成刀下亡魂之后才有人喊出来的。 而此时,城门已经完全打开。 而此时,关中轻骑已经飞掠上南阳护城河上破败的石桥。 而此时,状若疯虎的那些关中士卒飞速扑向桓济,他们已经看到了这个衣甲招摇的年轻将领,自然也猜测到他的身份。 桓豁没有那么年轻,而桓豁若真的在城中的话,也不可能等到现在才打开城门。 守军反应的迟钝以及所体现出来的犹豫,足以证明谢玄所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 城中兵马必然没有很多。 杀声不只是从城南响起,城东、城西两个防线,元贝黑暗的天空也瞬间被撕裂,跃动的火光代表着那个地方有不知凡几的士卒正在奔跑、向着南阳城的方向狂奔。 城头上的士卒拼命的擂鼓呼叫增援,可是城中一处处偌大的营寨,却几乎没有任何响应。 此时,不少荆州将领们看着城外的光亮和黑压压的人影,霎时间都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感觉。 只不过当时,他们在城外,而这些关中士卒们在城中。 当时的他们,兵马虽多,但是畏手畏脚,要尽可能避免和关中的直接冲突,所以说也只好尽可能虚张声势,把兵马的数量再“扩大”一倍。 而如今的他们,一时间也难以判断,城外的敌人到底有多少。 会不会和他们一样只是虚张声势? 可若真的有这么多兵马的话,那或许他们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尽快突围。 似乎就是为了回答他们的这个疑惑一样,从黑暗中显露出身影的关中士卒弯弓射箭,密集的箭矢,足以说明这是一支人数在数百乃至于上千的弓弩手队伍。 而配备了这么多的弓弩手,步卒的数量只会更多。 关中王师,这一次是真的大举进攻! “我就说谢无奕那个家伙,岂是吃亏的主儿?便是他不来寻仇,那杜仲渊也会为他老泰山张目!” “且走,且走,速速突围,否则怕是无路可走矣!” 将领们惊慌失措的招呼兵马,与此同时,他们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三面都有鼓声响起,还有画角声此起彼伏,可是城南最开始乱起的那边,为什么一点儿音讯都没有? 甚至他们都没有用鼓声来传达对敌情的知晓。 当这些城中其余城门上的将领面面相觑的时候,有能力为他们传递讯息的城南士卒们,已经抱着头蹲在地上。 入城的关中轻骑,看也不看他们,甚至连马速都没有放下来,直接冲入城中,但凡有站起来的,便是一刀劈过去,以至于前方的荆州士卒们也都老老实实的蹲了下来。 这些荆州士卒,本就是桓豁没打算带走的老弱,留下来当个花架子,所以也不能指望他们有多少斗志,再加上入城的王师士卒不断在喊: “都是王师,莫动刀兵!” “放下兵刃,仍是兄弟!” “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在这些口号的精神劝说以及关中士卒们手中明晃晃兵刃的物理劝说之下,荆州士卒们都老老实实的选择了最好走的那条路。 没必要和自己人过不去。 “速速控制郡守府以及三处城门,放我军入城!”一名骑兵勒住战马,朗声喊道。 在他的身侧,不断传来应诺声,一队队步骑冲入城中,再分散各处。 那骑士松了一口气,拿起来水囊“吨吨吨”喝了一大口水,用袖子一抹嘴,这才打量着人群中被重点看押的那道身影,不由得大笑道: “仲道兄,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长安一别,甚是思念啊!” 桓济借助火光,已经看清了来人,顿时愤怒挣扎: “谢玄,谢阿羯!你这无耻小贼,骗开城门!有本事你我摆开阵仗,好好地较量较量!来啊,你有没有胆量?!” 不等谢玄回答,桓济猛然醒悟过来: “来的是你,既然来的是你,那就说明城外的那些人影,大概也都不是真的,是你在虚张声势!” 他赶忙提高声音: “弟兄们,都被骗了,他们只有几百号人,不要怕!反抗,都给我反抗,啊!” 最后一声,有所停顿才发出来。 是因为那是看押他的关中士卒忍无可忍,一刀柄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人没打晕,但是已经疼得晕头转向,又接着龇牙咧嘴。 谢玄无奈的向下压了压马鞭: “行了,别自欺欺人了,如果我只有几百号人,还真打不下整个南阳城,便是桓豁走了,这城里也有两千人吧? 两千人挡不住我几百人,怎么可能?莫非你们都是吃干饭的?” 正文 第九百九十四章 恶人妻弟好姊夫 关中将士们虽然仍然挺直腰杆,但是已经有不少人在憋笑。 谢玄接着说道: “余已经调了淅水、武关的守军过来,兵马足有五六千,还携带了大量的弓弩手,否则怎么可能营造出来这般如虹气势?而且我军还有援军正源源不断从关中赶来!” “西门已经拿下。”郗恢急匆匆从城门上走下来,看了一眼高踞马上、威风凛凛的谢玄,腹诽一句:又在吹牛。 王师的数量,谢玄没有夸大,但是王师并没有什么援兵在后面。 关中的兵马都派到河东去了,此时留守关中的大概也就是一群新兵了,哪里来的援兵? 不过郗恢一开口,气势也不弱于谢玄三分: “这南阳城,之前是让给你们了,现在我们要拿回去,也不过分吧?毕竟驱除胡人的,是我关中王师,和你们也没啥干系,反倒是尔等趁人之危。 今日诸位沦为阶下囚,应该好好想想,同为友军,当为袍泽,为何要刀兵相向、为何要蚕食我关中所取得的战果?夺人之胜利成果,你们和那些胡人贼寇,又有什么区别?” 荆州士卒们都默然无声。 对关中王师动刀兵,其实他们也曾经问过为什么。 但是发给他们粮饷的是大司马,命令他们北上的也是大司马。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们自然要动手。 如今被俘虏,这个问题重新回想起来,让他们无言以对。 当然,也有一些死硬分子,直接撇过头去,根本不在乎谢玄或者郗恢怎么说。 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而这其中最大的死硬分子,自然就是桓济,他不比别人,郗恢敢杀任何一个俘虏,却也不好直接杀他,所以他梗着脖子盯住郗恢,冷声说道: “成王败寇,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谢玄的目光转移过来,落在桓济的身上。 桓济果断的闭上嘴巴,甚至最后一个字的声音还卡在喉咙之中,发出来一声闷响。 谢玄哼了哼,径直策马向城内走去,理也不理他。 桓济无奈的低下头。 郗恢到底还是会遵守规则的人,但是很明显,谢玄并不是那种人,只要是再多说的话,桓济有把握,自己很快就能在半空中看到身体仍然跪在那里。 这一次,又成了阶下囚,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把他绑结实了。” 已经走远的谢玄,却还有一句话飘了过来。 旁边早就看桓济不爽的几名王师士卒,直接扑上来就是五花大绑。 “谢玄,谢阿羯,你要作甚?!”桓济顿时惊诧,“我是大司马之子,是朝廷郡马、奉命镇守南阳的命官,你不能这样对我! 尔等太过无礼,太过无礼!” “之前对你太好了,所以才有之前南阳乱中火起,撼动我军心。现在就麻烦你老实一下,别乱动了。”谢玄顿住马,回头,悠然说道。 郗恢也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他也快步跟上谢玄,匆匆说道: “如今已经可以证明,我们所有的推测都是正确的,桓豁此时怕是已经进入淮西了,所以需要速速报告关中和淮北,另外,从襄阳到南阳,也用不了多久,我们很难保证南阳易主的消息没有走漏出去,所以襄阳的荆州兵马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 谢玄笑道: “你看着办就好了。” “刚刚摆出来那般吓人的姿态,我还以为哪里不对呢。”郗恢忍不住嘟囔一声。 “桓济这家伙,看他不爽很久了,吓他一下是应该的。” “你好像也没有和他见过几面吧?” “先乱长安,再乱南阳,不管见过几面,都不妨碍我讨厌他。”谢玄嘿了一声,“抓紧传递消息吧,我还有人要见。” “谁?” “这不是来了么?”谢玄向前努了努嘴。 长街的尽头,一些关中士卒押送着俘虏缓缓行来,而在关中士卒们前方,一名将领策马而行,看到谢玄,便朗声笑道: “南阳之战,谢小兄当为首功啊!” 谢玄拱手: “将军能力排众议、出兵南阳,才是此战之关键,否则以余麾下数百轻骑,如何能营造出来这般浩大之声势?将军实在是客气了。” 来的这将领,正是坐镇武关的周隆。 周隆拍了拍胸口说道: “都督令余坐镇武关,以守关中门户,虽然是重任,但是总是蹲在武关,人早就要和那些不用的农具一样生锈了! 当初谢司马出关的时候,就叮嘱余,要多加操练兵马,以备不时之需,后来淅水之战,接应谢湖老兄撤退,便派上了用场,但是还不过瘾呐,现在这不是正好,让我麾下儿郎也都见见世面!” 谢玄微笑道: “总归是让将军担了风险。” 周隆摇头: “承蒙都督信任,在行军路上,余就已经收到了都督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令,同意余率军出击,这也最终让军中有不满的人都不敢再多发声。 若非都督给予此权,则我等擅自用兵,就算是有南阳之胜,也难免要向都督请罪、将功抵过。” 谢玄恍然,不得不说,我家姊夫用人之胆和手腕的确是很高超的。大概也是因为周隆是关中盟起家的老人,而自己则是姊夫信赖的小舅子,所以姊夫与其犹犹豫豫,以让他和周隆心中担忧、畏手畏脚,还不如直接放权,让他们漂漂亮亮的打赢这一战。 而最后的结果是,南阳拿下了,关中将士们打的舒爽,周隆也对都督颇为敬佩,军中原本认为擅自行动不妥的,也都没有了意见。 皆大欢喜。 “都督的军令之中,除了让余配合尔行事,齐心拿下南阳之外,还让我等尽快增援两淮,都督担心鲜卑人在河东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的也在两淮。”周隆从怀中取出来杜英的亲笔信,让谢玄过目。 谢玄呼了一口气,嘟囔道: “还以为姊夫让咱们南下打襄阳呢,我家在襄阳还有些人脉和产业,产业要及时转移,人脉则到时候能派上用场······姊夫啥时候打算打襄阳,一定要提前跟我打招呼才行,得让大司马好好涨涨记性。” 周隆的嘴角抽了抽。 打襄阳,那就是和桓温全面开战了。 这家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都督为人和善、用人不疑,怎么就有一个这般睚眦必报而且狡诈的妻弟呢?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五章 竹夫人 不过周隆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谢玄敢想,所以王师才能拿下南阳,进而打通了从武关经南阳再前往两淮的道路。 甚至现在都能够缀在桓豁身后,走桓豁走过的路,切断他后方补给并且扫荡其留守兵马,让桓豁彻底变成孤军,甚至还能将大司马的势力从两淮最西端的山区驱赶出去,让大司马去淮东和江左争地盘。 关中则可以趁机立足淮西,以此为踏板进入整个淮南。 之前周隆认为自己的胆子应该是很大的了,杜英组建关中盟的时候,他就是“积极分子”,因为他相信,笼罩在头顶上的胡尘,并不是不能被驱散的。 可是现在,他恍然间发现,自己好像还差了些。 谢玄则接着说道: “既然胡人想要南下,那姊夫大概也不想和大司马以及朝廷之间的矛盾太大,既要联手他们,又要防止大司马和朝廷被迫联手,先对付我们。 所以咱们之后见到大司马的人,大概也不能直接喊打喊杀,而且现在抓住的这些俘虏,应该要让都督派人去荆州,和大司马好生商量一下了。” “这些俘虏都放回去?”不只是周隆,郗恢也有些惊讶。 关中最缺的就是人手,这一个个蹲着的荆州士卒,可都是关中需要的劳动力,而且多加训练并且混编之后,也可以补充到军队之中。 直接放回去,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人就会调转矛头,再一次对付关中。 谢玄没好气的说道: “我们刚刚斥责了大司马,称其派兵北上,是对各地王师并肩作战格局的挑衅和践踏。如果我们再直接把荆州兵马全部都编入关中,那么就等于将友军化为己用了,那岂不是和自己所说相互矛盾? 只有把这些荆州士卒放回去,我们才能彰显出自己的胸怀以及关中对于王师各部联手作战的支持和维护,做到这些,我等便也仁至义尽了,大司马便是对我们拿下南阳再多不满,在如今大局势下,也得先把这个恩怨往后放一放。” 周隆和郗恢不由得对视一眼,心中都泛起一句话: 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司马就算是能放下,怕是也要被气的半死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谢玄缓缓说道,“属于大司马的辉煌时代大概要过去了,既然大司马后继无人、独木难支,那么下面,就该我们了。” “说到河东,那边战事真的不要紧么?”郗恢好奇的问道。 周隆挑了挑眉,你们年轻人的思维都这么发散的么? 谢玄则一摊手: “做好我们该做的,那些,就交给都督去头疼吧。” “都督是你姊夫,不应该为他分忧么?”郗恢反问。 谢玄撇了撇嘴: “都督要是需要我分忧的话,那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到今天呢,咱们就是都督的一块石,都督需要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需要让我们砸谁就砸谁。” “都成了一块石了,你好像还很骄傲?” 谢玄对着郗恢,也对着周隆笑了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若是上天成了龙,爪子里的石头,也是天下少有的神兵,不是么?” 说着,谢玄指了指自己的头: “所以啊,当一块石头也挺好的,不需要伤脑筋。姊夫之前说了,总是熬夜思考,会掉头发的,我可不想变成秃子。 今天晚上弟兄们也都辛苦了,早些休息,明日留下一部分兵马驻守南阳,另外让关中尽快派人前来,其余大部,应当尽早开拔,两淮那边,怕是等不了太久。” 周隆也笑道: “咱就是个粗人,此去两淮,天高路远,怕是要多仰仗谢小兄了。” 郗恢忍不住看了谢玄一眼,想要提醒谢玄,能够得到都督这般信任的,又怎么可能是只知道喊打喊杀的粗人? 真正的粗人,比如邓羌,都督都有采取保险手段,包括但不限于硬塞智囊,而且还是这个粗人根本不会拒绝的智囊。 因此周隆说的谦虚,但一旦谢玄的安排有什么问题或者不公的地方,他绝对不会跟谢玄这般客气。 谢玄目不斜视,但是他脸上严肃了些的神情,自然也是在回答郗恢。 他知道了。 这两个天天喜欢拌嘴的搭档,早就在万里转战之中养成了别人所难达到的默契。 —————————— 正值盛夏,清晨的长安也已经有点儿燥热。 暑气蒸腾。 在谢玄和郗恢的认知中,应该正在为错综复杂的河东和两淮局势发愁,乃至于头发一抓一大把的杜英,此时正抱着竹夫人睡的正香。 “羞领青奴号,由来节操刚。” 竹夫人,不是真老婆,而是竹篓,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等身抱枕。 竹子编织,有很多孔隙,因此透气性很好,甚是凉快。 自唐宋至明清,都是消暑神器。 在没有空调的情况下,杜英自然不会让这种东西被遗落在历史长河之中,之前隐居华山,冬暖夏凉,几乎没有什么消暑的需求,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必须要和关中百姓们一起“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所以杜英直接让竹夫人提前千年出现。 目前这东西已经在关中实现了大规模生产,当然主要是郗道茂负责发动各家各户的妇孺,在农闲空余之时一齐编织,除了自己用之外,还能卖出去,官府建立商铺统一收购,并且还将其作为商品向各个南方地区销售。 江南对这种消暑神器的需求自然更在关中之上。 蝉鸣声阵阵,杜英迷迷糊糊睁开眼,放在竹夫人上的手向下滑动,接着便碰到了柔软滑嫩之处。 嗯,这是自己的真夫人。 郗道茂隔着竹夫人,面朝杜英,睡的正香,一条腿搭在竹夫人上,也就是杜英的手所触碰之处。 杜英不用看也知道很白,毕竟昨天晚上还曾经缠上自己。 杜英的手一游走,郗道茂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怎么了夫君······” 说着,她翻了一个身,又要睡过去。 “不早了。”杜英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她的下面白团儿,“起来了,今天你谢姊姊不是要去城南么,不陪着?” 郗道茂一下子坐了起来,急匆匆的找衣服: “怎么不早说?哎呀,衣服都被你丢到哪里去了?快帮着我一起找找啊。昨天真的是晕了头,衣服没有穿好就睡着了。”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六章 夫君身手挺灵敏 手忙脚乱之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乍现的光彩,被杜英尽收眼底。 杜英无奈的说道: “外面又不会有人进来,穿那么多作甚,不嫌热?” 郗道茂将身上的薄衫往杜英怀里一甩,急匆匆穿丢在床下、挂在架子上的衣服: “起晚了,一定会被谢姊姊笑话的。” 杜英的目光落在上面随着郗道茂急促的动作一跳一跳的团儿上,笑嘻嘻不说话。 郗道茂看杜英的目光盯着自己不动,便顺势一低头,也看到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波澜,不由得白了杜英一眼: “大早晨起来的······” “老夫老妻了。”杜英转过头,“吃都吃过,还不准看的?” “说什么呢!”郗道茂抬脚踹了他一下,不过被杜英伸手一捞,把半条腿直接抓到手中,接着手就自膝盖处分兵两路。 郗道茂打了一个激灵,连着踢了两下,但都被杜英按住,只好求饶: “夫,夫君,妾身错了,不能再······” 杜英抬头对上她水润的眼眸,正色说道: “余这是想要看看茂儿有没有长高,给你量一量而已,不用紧张。” 郗道茂抓住了他正沿溪行的手,急促说道: “夫君的关心,妾身知道了,便饶了妾身吧。” 就在这时,卧室房门被敲了两下,接着便“吱呀”一声推开。 杜英和郗道茂都是一愣,谁敢这么大胆? 以至于两个人手上的动作都顿住了。 “疏雨······”杜英的话刚刚冒出来,疏雨这丫头干什么去了,不是在外厢么? 接着,杜英就看到了身着略薄月白长裙的谢道韫走进来。 行吧,大妇来查岗,通房丫头靠不住是正常的。 “你们两个······”谢道韫一拍额。 听到他们的声音,还以为他们已经穿戴整齐,不然怎么会量身高? 量身高这种事,自然是站着,而不是躺着,尤其是现在郗道茂还蜷着身子,裙子被掀起来一半,玉腿被杜英抱在怀里。 至于自家夫君······这家伙就剩下一个上衣,还没有系带。 早知道他们两个还是这种状态,谢道韫决然不会冒冒失失走进来。 郗道茂“呀”了一声,想要扯过来薄衾想要盖住自己,却发现因为昨天晚上太热了,早就被踢到了墙角,再加上杜英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所以只能伸手捂住脸,羞的通红。 谢道韫叹了一口气:“你们先收拾一下。” 说着,转身就要走,不过还不等她走到门口,身后便有一只手臂直接环上了腰。 谢道韫按住,感受到热息吹到脖颈处,不由得无奈说道: “夫君的身手还颇为灵敏。” 杜英笑嘻嘻说道: “那是自然,不管怎么说咱也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 沙场上打磨出来的身手就是让你用在这里的么?谢道韫一时无语,但接着杜英直接踹上了门,抱着她便要向床榻走去。 “夫君,作甚?!” “茂儿,别愣着了,你谢姊姊这么冒冒失失的进来,咱们说什么也得惩罚她一下。”杜英喊道。 “夫君,别闹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谢道韫着急的说道。 “还有什么事?” “河东有战报过来。” “河东丢了?”杜英手上一顿,没有继续攻城拔寨。 “那倒是没有······”谢道韫在这种事上不敢胡编,如实回答,“师兄的想法和你一致,所以让关中不要再增兵河东,他游刃有余。” “所以这不就没有问题了么?”杜英的手又开始有动作。 “但两淮那边,嗯,还需要夫君定夺。” “近处有岳父,有阿羯,周隆也过去了,远处还有苻黄眉远远盯着,等我定夺早就来不及了,能便宜行事的,让他们自己决定,靠请示长安打仗,黄花菜都凉了。”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谢道韫熟练地按住他的手: “巴蜀那边······” “有完没完了?”杜英皱眉,抱着她一屁股坐下,对着郗道茂使眼色。 郗道茂自己正在手忙脚乱的穿衣服,就算是看到了杜英的眼色,也直接装作没有看到。 不过杜英的动作很直接,抓住她的足踝,一用力,直接把人拽了过来,一努嘴: “躲什么,要让你谢姊姊知道咱们的厉害。” 郗道茂轻轻踢着杜英一下,摇头说道: “夫君还有要事呢。” “不管我们是不是拿下南阳,至少梁州、仇池等地都在我军掌控之下,巴蜀商贾想要北上,就必须要经过余的同意。”杜英徐徐说道,“所以就算是我们着急想要通过巴蜀来吸引和牵扯大司马的注意,也不着急在这一时,要让这些巴蜀商贾们求着我们帮忙对付大司马,而不是反过来。 这件事,余也想要看看现在正在梁州的雍瑞打算怎么做,若其做得好,以后便可独当一面,入蜀之后,同样需要一个能够镇守一方的人。若其做的不好,大概还要派得力之人南下,不是师兄,就是洪聚兄,甚或者余需要亲自走一遭。” “又要远行啊。”谢道韫和郗道茂对视一眼,现在她们这里事情太多,恐怕很难随着杜英一起奔波了。 杜英点了点头: “就算是不去巴蜀,大概也要去两淮的,这一次带着阿元东去,本就有直接前往两淮之意,不过局势不顺,余不能久在函谷,所以方才西返,毕竟很快就要夏收了,下一次再东去,大概也不需要阿元跟着舟车劳顿。 就目前来看,你家三叔应该是明白我的意思,在他的推动下,就算是有一两方不同意,两淮的三足鼎立还是可以达成的。若大司马不同意,江左可以让利,关中也可以答应一些贸易上的条件,而若胡人不同意的话······那不重要,我们一起打过去就是。” “为什么江左一定会让利?”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她本来已经娴熟的搂上杜英的脖子,不过注意到郗道茂打量着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收手,只是斜斜的靠在杜英怀里。 杜英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空着的另外一条腿,又对郗道茂招了招手。 郗道茂把脚丫从杜英怀中抽出来,膝行上前,规规矩矩的跪坐,伸手给杜英捏着肩。 还是我家茂儿懂事,杜英如是想到,笑眯眯的看着谢道韫。 “怎么了?”谢道韫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杜英一本正经: “提出来这么高深的问题,难道不应该给予报酬么?”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七章 反贼头子 说着,杜英往前凑了凑脸。 谢道韫想了想,扬起手: “给夫君一记耳光算不算?” “夫为妻纲,你想造反么?”杜英瞪眼。 谢道韫浑然不怕装腔作势的这家伙: “若这样算造反的话,那夫君大概就是反贼头子了。” 杜英无言以对,自己设立女子学院,又让谢道韫她们组织关中的妇孺做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和之前的礼教规章截然不同。 夫为妻纲,现在在很多家中,都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在工坊之中做工的女子,其收入不比家中男子差,甚至生意好的时候更胜过男子,所以话语权也跟着水涨船高。 “是啊,我是反贼头子、占山为王,你们两个都是抢来的压寨夫人。”杜英哼了一声。 “本来就是抢来的。”郗道茂嘟囔道。 杜英回头看向她,郗道茂果断的闭嘴。 这让杜英忍不住摇头轻笑,小样儿,收拾不了阿元,还收拾不了你? “就知道欺负茂儿妹妹。”谢道韫戳了戳杜英。 杜英霍然一转身,直接把谢道韫扑倒,欺身而上: “阿元,夫君忍你很久了,不要得寸进尺!茂儿,给我按住她的手腕,今天一定要让她见识见识,虽然在外各自撑起一片天,但是在这小小卧房内,就得听我的。” 郗道茂笑盈盈的看着,不打算帮忙。 杜英补充了一句: “本来下次想要带你出去的,现在来看,还是算了吧。” 郗道茂顿时有些犹豫,看着如同美人鱼一样在杜英手下翻滚挣扎的谢道韫,左右为难。 谢道韫一边辛苦去抓杜英的手,躲开杜英的袭击,一边笑着连连喘气,断断续续说道: “夫君,好了夫君,先告诉我嘛,夫君为妾身解惑,妾身······便让你荒唐一下也无妨。” 杜英低头吻了她一下: “答案这不是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了么?” 谢道韫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为什么要江左让利,现在的江左,拳头不硬,声誉名望也在之前几次北伐失败之后被削弱,所以就像是一个娉婷弱女子,空有姿色而无手腕,桓温不欺负江左,难道要跑来欺负关中? 此时的关中,可是披甲持刀的关西大汉,平地一声吼,北方都要抖三抖的那种。 “还真是······奇妙的答案。”谢道韫哭笑不得。 “所以你刚刚说什么?” “没说什么。”谢道韫撇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怎么荒唐一下?” “夫君这不是挺清楚了么?”谢道韫眼波流转。 “只是想听你再说一遍而已,你亲口应允的,和余说出来的不一样。”杜英早就料到她会这样问一般。 大概脸皮厚的极致就是不要脸吧? 谢道韫如是想着,夫君要是真的做到了不要脸,那么距离那个位置大概就真的又近了一大步,不过那样她们也应该会生活的没有这么快意幸福,毕竟一个不要脸的皇帝,是冷血无情的。 而如今夫君的不要脸大概只局限在这小小卧房之内。 可能刚刚好。 “妾身说······”谢道韫主动伸手揽住杜英的脖子,在郗道茂和杜英都有些惊诧的目光之中,朱唇轻颤,气吹如兰,“可以陪你荒唐一下。” “怎么荒唐?”杜英的喉头滚动了一下,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谢道韫哪里能说得出口,只是不说话,但好像又回答了杜英的问题。 人躺在这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不算么? 更何况······可不只有我一个人。 看了一眼谢道韫越来越红的脸颊,杜英就已心领神会。 毕竟平时和阿元荒唐的也不少。 想要更荒唐一些,那自然就是······ 杜英瞥向郗道茂。 郗道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床边,小腿伸出去正要穿鞋。 杜英抓住了她的手腕。 郗道茂僵在那里。 “你谢姊姊需要你。”杜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过来。” 郗道茂磨磨蹭蹭转过身,俯视谢道韫。 谢道韫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我也不是故意的······ 然而,她笑容还没收去,两个人就直接变成了面对面。 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压力和柔软——那是属于郗道茂的而不是杜英的——谢道韫不由得闭上眼睛。 我都在做什么荒唐的事。 接着,她便听见杜英嘿嘿的笑容: “这便是大世家的闺中小姐么,咱这反贼头子就没有见过这般如花似玉的水嫩美人儿,今日可一定要过过瘾。” 郗道茂和谢道韫齐齐叹了一口气。 堂堂大都督,什么恶趣味······ —————————— 河东,晋阳。 王师进入晋阳有多么简单,那么现在面临的局势就有多么危险。 在并州刺史府的沙盘上,插满了一面面紫色小旗帜,象征着最近已经发现的鲜卑人斥候所在的位置。 密密麻麻,遍布晋阳四个方向。 而这也意味着,王师几乎失去了对晋阳周围郡县的控制,也就只剩下几面小红旗还在晋阳外围山地之中树立,表示王师仍然艰难掌控着这些要冲之地。 但是熟悉晋阳地势的自然都清楚,只要守不住雁门关,那么任何对晋阳的守卫都不过是单薄如白纸而已。 而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现在站在沙盘前的几个人,反倒是面带奇怪神色,而不是忧愁。 “按理说,他们应该聚众攻城了才是,便是上党我军对其颇多牵制,也不应该如此······”王坦之伸手撑着沙盘,“游弋城外近十日,如今城中粮草已经越来越少,士卒们不知何日能战,战或不战,百姓们更是不知道围城何日能解,因此满城上下,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说到这儿,王坦之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王猛。 晋阳之围何时能解,百姓们着急,王坦之也着急。 王坦之终于站到了家族几代人翘首以盼的故土上,而且还得到了大都督的信任,想要重振王氏门楣,近在咫尺。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自然还是鲜卑人能够退出河东。 王坦之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想要出城和他们打一架也没这本事。 而主动向鲜卑人低头求和,想要好声好气的把鲜卑人礼送出境······说实话,便是鲜卑人能够答应他们给出的好处,王坦之也不是很想同意这样的条件。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且还有可能会引来更多的狗。 鲜卑人的贪婪显然也一向是没有底线的。 江左的人们,虽然实力不够,但是风骨还是有的。 至于到了关中,风骨有,拳头更硬。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八章 摇扇子 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下,对人自然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因此即使是王坦之这等追求利益的人,看到鲜卑人这般嚣张,第一反应也是提着刀出去杀人,而不是盘算一下是不是可以和鲜卑人好好说话。 至于王坦之所看向和寄予希望的那个人——王猛盘膝而坐,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摇啊摇。 不是羽扇纶巾、仙风道骨,而是一把蒲扇。 甚至还破了两个洞。 让人感觉和他身为并州刺史、大都督府主簿的身份格格不入。 大概是感受到了王坦之的目光,王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扇子,咧嘴一笑: “这个好用。你热不热?这个扇子不能给你,自己再找一把。” 王坦之一脸黑线,我现在关注的是扇子么? 王猛奇怪的顺着他的目光再低头,又笑道: “盘着腿舒服。你也试试?” 王坦之更是茫然,刺史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 脸上虽然带着些懵比,但是王坦之的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坐下,盘腿。 那自然是要比站着舒服的。 “你看,坐下,扇扇风,看看天。”王猛拿着扇子指了指门外,“有什么事不要着急,看你这满头大汗的,歇口气,喝口水,心静下来,也就凉快了。” “可是······”王坦之斟酌说道,“兵临城下,民怨沸腾,我们总不能就在这里吹吹风······” “那现在出去告诉百姓们,围城不过几日就可能会解开,他们会相信么?”王猛问道。 “那自然是不相信。” “那现在出去告诉将士们,不需要担心,对方只是虚张声势,将士们会相信么?”王猛接着问道。 “大概也不会相信······但是相比于百姓,我们的将士们所求更多的还是出城杀敌。”王坦之赶忙说道。 “那不就得了么,既然他们都不信,那跟他们解释,岂不是多费口舌?”王猛笑问,“大热天的,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 王坦之更加茫然: “那就这么等着?” “等着呗。”王猛摇着扇子,老神在在,“既然鲜卑人不久就会不战而退,那我们何必要出去和他们折腾呢? 现在出城的话,城外的鲜卑步骑肯定会引诱我们向东追击,或者向北进攻,然后择机在太行或者雁门等地,据险而守,更或者直接把我们引入包围之中、聚而歼之。这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可是鲜卑人在城外也已经游荡了多日,还劫掠了不少城外坞堡,恐怕几日之内,不会撤离。”王坦之皱眉。 王猛拿扇子指了指他: “多待两天,难道不好么?你看,鲜卑人不在的话,我们最需要头疼的问题是什么?” 王坦之迟疑片刻,还是回答: “河东世家。” “他们最近劫掠了多少世家坞堡?” “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多半都是河东望族。”王坦之说着,已然明白了王猛的意思。 借刀杀人、驱狼吞虎,这家伙玩儿的不带一丝烟火气。 王猛如今坐困城中,民心乱,军心也乱,粮草水源都受到了限制,正是最凄凄惨惨的时候,城外的世家们显然也应该知道城内这个境况,甚至都没有人派人前来向王猛求援。 知道他指望不上。 所以等鲜卑人离开之后,大家也无从说王猛见死不救,王猛当时也在朝不保夕的状态。 可实际呢? 王坦之看着这个摇扇子的家伙,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他的焦虑。 “所以问题这不就解决了么?”王猛施施然说道。 “但鲜卑人何时才能离开······” “这个问题就要问张平了。”王猛笑道,“张平虽然已经前去关中,但是河东近些年的情况,其走的时候还是跟我们说的很清楚。 多年战乱,让河东本来就不多的耕地大多数都荒芜了,剩下的很多也都掌握在世家的手中,世家一般选择将粮食深藏或者转移到深山之中,不为人所知,以作为家族之命脉。 现在便是鲜卑人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大概也不会说出来这些粮食在哪里,毕竟城中也还有不少他们族中子弟,就算是他们为鲜卑人所害,城中子弟在乱后一样有希望能够继承家族的遗产,在百废待兴之中占据先机。 在这种事上,文度兄出身世家,大概应该比余更清楚,也更相信各个世家会做出的选择吧?” 王坦之颔首。 世家虽然自私,但那是对家族之外的自私,在家族内部,世家子弟们都会倾尽所有以保全家族。 家族多少年积蓄下来的钱粮,是值得他们用性命来守护的。 尤其是对于这些居于坞堡之中、自成一体的世家,他们将家族的存亡延续看的远比个人的性命来的重。 家法家规的约束和教化之下,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王坦之能够想象得到。 因此这也意味着,世家们小心储存囤积的粮草,很有可能根本不会被鲜卑人所得,而进入河东的鲜卑人多半也都是轻骑、游骑,大概也不太可能自己去收割粮食,驱赶着世家前去,世家又会不配合。 更何况河东在中原更北,夏收还要再晚一些,尚未到时候。 “如此算来,鲜卑人也没有那么多粮食。”王坦之喃喃说道,“而且如果都督和刺史的判断都没有问题的话,那么鲜卑人南下两淮,还需要大量的粮食作为军粮,其也不太可能把更多的粮食调拨到河东,因此在搜刮未果之后,这些鲜卑游骑也就很难继续在此地坚持了。” “是也,抢不到东西,又攻不下城,再加上天气炎热,异位而处,余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王猛哂笑道,“不攻城、没有粮,现在城外的鲜卑骑兵就是那入秋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咱们也不需要忍太久。” 王坦之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摸出来了一把蒲扇,同样一摇一晃扇了起来。 两个领头人物这般轻松自在,落在路过的文武将吏们眼中,大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主帅胸有成竹,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脚步声匆匆,麻思从门外走进来,一边擦着汗,一边急促说道: “刺史,刺史啊!” 然而麻思的声音,在他走到议事堂前的时候,戛然而止。 他喉头滚动一下,看着两个摇扇子的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文 第九百九十九章 谁能比肩皇帝? 王猛和王坦之正扇风扇的舒服,甚至还互相给对方扇扇子,这样可以让自己扇的时候风吹不到的地方也凉快一下。 当注意到麻思的身影时,两人对视一眼。 两把扇子一齐向前指出,指着麻思,两人齐声说道: “来,坐!” 片刻之后,麻思也盘膝坐在地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看着老神在在的两个人: “两位,兵临城下了,不着急?” “心静,自然凉。”王坦之悠悠然说道。 王猛白了他一眼,这是我的台词,你过分了。 王坦之则报之以微笑,这种装比的事,不能让你专美于前。 麻思端起来一杯水,先猛地喝了几口,想起来什么,又改成慢慢品。 王坦之顿时没有感受到装比的快感,忍不住问道: “这么快就凉下来了?” 麻思一摊手——杜英的这个标志性动作,这些元从旧部自然有样学样: “你们两个聪明人都不着急,那我为什么要着急呢?都督常言道,人啊,不能皇帝不急太监急,皇帝不急,定然有他不急的道理嘛,太监可以不懂,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王坦之赶忙伸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又伸手指了指天上: “慎言,慎言呐!刺史和余,怎能比之皇帝?” “那都督说这句话,岂不也是······”麻思说到这里,声音已经越来越小,最终轻轻咳嗽两声,不再多说。 王猛微微一笑,自家师弟自然可以说这句话。 他现在在关中,本就比肩皇帝。 而麻思这家伙也不傻,这种话既然说出来,自有其目的,十有八九是在提点王坦之。 对于太原王氏来说,现在的确是准备兴风作浪的好时机。 尤其是现在趁着其余世家饱受鲜卑人摧残、再加上因为之前没有及时投靠王师所以理所当然的不受待见,太原王氏在太原这一亩三分地里,还真的可能趁乱而起。 所以麻思更是要时时刻刻让王坦之意识到,咱们头顶上真正的皇帝到底是谁。 王坦之脸色微沉,自然是有些不悦的,但是身为后来者,而且又出身世家,他自然知道诸如麻思这种经历过颠沛流离、对世家绝无好感的杜英旧部,是不可能信任自己的。 他正色说道: “都督有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就要看在座你我能不能为都督分忧了,河东战事平定,我军便有了安稳侧翼,都督自然可以插手两淮,甚至我们还可以自河东前往河北,为都督牵制鲜卑人。 所以鲜卑人会在河东如何兴风作浪,我们现在决定不了,但是如何在未来鲜卑人离开河东的时候,给予其一个惨痛的教训,我们或许可以规划一下。” 说着,王坦之看了一眼麻思,眼神之中的意思,俨然是在说,我一样在认真思索如何为都督分忧,绝不会把注意都放在自家私事上。 更何况太原王氏举家北上、重建基业,这都是还在计划之中的事,便是说我一心为了家族,你可有证据? 麻思却看也不看他,似乎在思索什么。 大概想表示,要分忧的话,就应该付诸行动。 动动嘴算得了什么英雄? 两个人的短暂交锋,都落在王猛的眼中,这让王猛不由得轻笑一声。 这两个家伙,或者说这两个家伙背后所代表的两个团体,都想要向都督证明自己,不管是为了获得更多好处还是为了名声。 而他们自然而然就陷入了竞争之中,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以获得都督的青睐。 殊不知早就落入了杜英的算计之中。 我家师弟,虽然也没见他是如何制衡的,但是对人心的拿捏,对人员的任用,又恰到好处。 在府衙之中,有抱团的官吏,但没有垄断某个府衙的官吏,来自不同派系、有着不同出身的官吏处在一个府衙之中,自然就会有意见相左之处,自然就会有争执不下之时,然后他们就会想尽办法去证明自己是对的,或者努力去在下一次竞争之中压过对手一头。 这种你争我赶、针锋相对,既让府衙的办事效率被提高——一个问题都能拿出来两套方案,成功率自然先上去了,加班多了之后,速度也跟着上去——还让这些官吏们对都督毫无怨言。 一切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而自愿的。 眼前的这一场小小交锋,便是整个都督府中无数你争我赶的缩影。 因此王猛觉得这些人傻乎乎的很可爱。 他笑出了声,而两道目光自然落在他身上,大概在问: 你笑什么? 王猛当即收起来笑容,起身,严肃说道: “方才文度所言在理,谋定而后动,未雨绸缪自是应当。来看沙盘!” 麻思和王坦之一跃而起,分别走在王猛一左一右,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架势。 王猛指着沙盘说道: “且看,鲜卑人看似在河东上蹿下跳,咱们坐困孤城,徒呼奈何。但是刚刚余和文度也说过,他们缺粮,也没有后援,蹦跶不了几天。 一旦他们撤退,就是我们反攻的时候,其实我军早就已有所布局。” —————————— 谢道韫坐在床沿上,伸手给杜英系腰带。 杜英捏了捏她的脸。 谢道韫不满的打开了他的手: “磨磨蹭蹭,大好的上午都被消磨殆尽了,现在议事堂上还有不知道多少人正等着呢,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夫君。” 不过她旋即打趣道: “罢了,反正夫君也不在乎别人如何说如何想,不是么?” 杜英撇了撇嘴: “那是因为不管他们怎么看我,都没有办法改变他们对我的需要,余倒是期望这些人能够少依赖一些,好让余有时间能陪两位如花似玉的娘子逛逛街、吃吃喝喝,岂不美哉?” 谢道韫和郗道茂都白了他一眼。 你也就是嘴上说说,真要是对所有的事不管不问,怎么可能。 “夫君明明就是忙碌的命,能偷得半日闲就不错了。”谢道韫笑道,“快点儿过去吧,否则等会儿议事堂上就要派人来问了。” “问什么,还不够烦。”杜英哼了一声。 “所谓知足常乐,现在他们也就是问一问,等到夫君真的走到那个位置上之后,恐怕就是有人来劝谏夫君了。”谢道韫提醒道,“夫君若是不这般做的话,怕是要臭名远扬了。” “如此说来,那个位置也没有什么好的。” 正文 第一千章 指上蝴蝶 “不想坐上去?”谢道韫打趣道。 杜英犹豫了少顷,叹息道: “来都来了,不体会一下,自然不好。” 谢道韫和郗道茂对视一笑。 杜英也笑了,他知道,她们或许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态。 毕竟他的来都来了,可是回溯了千年、沉寂了十年。 潜龙在渊,等待一鸣冲天。 若真的碌碌无为一生,那岂不是真对不起自己走这一遭? 虽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挺好的,但是架不住这乱世,想要守住这些,总需要仗剑而起。 给杜英收拾好,谢道韫抓起自己已经被这家伙扒拉干净的衣裙,郗道茂凑上来: “姊姊,我帮你吧,这套裙子难穿的。” “那再好不过。” 杜英瞥了一眼低垂的帘幕后,自己百看不厌的风采,按捺住心底的冲动,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姊姊腰好细呀。”郗道茂正在给谢道韫系上裙带,“这样紧不紧?” “恰到好处。”谢道韫温声笑道,伸出手在郗道茂腰上揩了一把,“妹妹也不差。” 两人笑着打闹起来。 阳光正好,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轻轻游动,透过一层薄薄的绿纱橱,可以看到光影的交错。 算年龄,这两个丫头一个不过才成年没多久,一个还没成年。 芳华正好,这般笑闹,才是她们这个年纪应该享受的快乐。 刚刚还抱着她们睡觉的杜英,霎时间觉得自己有点儿禽兽,不过又想到了自家两位夫人在做自己的一份事时风行雷厉的架势······杜英摇头轻笑,这哪有半点儿小姑娘的样子? 言笑晏晏,他似是想起来了什么,笑着吟诵道: “严岭关前浮梅影,鹦鹉洲上有暗香······” 帘幕后的声音顿住,此时都怔在那里,听着他的声音: “我携鼋龟分水浅,绕指蝴蝶舞翩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明白过来,谢道韫秀眉微蹙: “这和夫君之前做的七言,好像差距还挺大的······并且不知道这般景象,是不是他梦中所见?” 杜英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 “你品,你细细品一下。” 谢道韫轻轻哼了一声,自己的品鉴能力自然是出众的,这能够品出来什么? 风马牛不相及的景象进行了堆叠而已。 但是郗道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伸手轻轻拽了拽谢道韫的衣袖,用蚊蚋一样的声音说道: “阿姊,好像,是,是那个意思。” 谢道韫愣了愣,看郗道茂羞的小脸儿通红的模样,顿时反应过来,眼前顿时浮现出刚刚杜英跋山涉水的景象,也想到了蝴蝶舞翩迁、绕指上下飞的场景。 她默默地伸手捞起来床榻边的绣鞋。 杜英霍然起身: “夫人,夫人冷静!” 片刻之后,站在院子中树下,拿着长杆子在挑蝉的疏雨,听到了身后一声重重的开门声。 接着就看到杜英落荒而逃,甚至刚刚扎好的头巾都飘了下来。 而在杜英的身后,谢道韫扶着门,指着杜英的背影,原本想要喊什么,但是看到了疏雨惊奇的目光,还是硬生生的把话憋了回去。 纱橱之内,从不喜欢在上面的谢夫人一向也不怎么注意形象,但是当着疏雨还有诸多院外候着的仆从婢女,她总不好破口大骂。 “姊姊,鞋子。”郗道茂伸手扶住谢道韫,递给她绣鞋。 谢道韫骂道: “这家伙,真是无赖混账!” 郗道茂打量着她: “姊姊既然骂夫君,那何必发笑?” 谢道韫轻咳一声,换上严肃脸: “有么?” “方才······”郗道茂本想实话实说,但是看谢道韫面色不善,赶忙摇头,“没有!” 接着,她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就是一个无赖混账,姊姊说的再对不过了。” “梅影暗香,绕指蝴蝶,多美的句子,便让这家伙给毁了。”谢道韫犹不解气一样。 郗道茂没有说话,但总觉得谢姊姊因为刚刚被自己说中了些心事,所以又羞又气,想要遮遮掩掩。 这首诗虽然含义层层叠叠,另有所指,但终归是杜英写给谢道韫的,又有哪个女子不喜欢情郎送给自己的诗呢? 郗道茂的心中自然是极其欢喜的,将心比心,她相信谢道韫肯定也喜欢。 想到这里,郗道茂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谢道韫。 轻轻翘起的唇角,自是遮不住的笑意。 果然,连谢姊姊也不能免俗。 郗道茂心中释然,笑得更加开心了。 ——————————- 杜英走到议事堂上的时候,并没有收获意料之中的道道目光注视。 相反,一群人忙忙碌碌,甚至都要无视他的存在了。 不过杜英作为大都督,不管走到哪里,光环还是存在的。 很快就响起一片“参见都督”的声音。 阎负率先迎上来说道: “都督,刚刚收到南阳送来的消息,南阳已为我军所有,如今谢小将军正和周将军一并向南布防,同时派遣大量斥候先行,深入山中,探寻桓豁的去向,打算缀在桓豁之后前往淮西。” 难怪这帮家伙乱糟糟的,杜英心想,拿下了南阳,对于关中来说,的确是之前并未想过的一步,这也就意味着很多人事物资安排都被打乱,而不需要杜英过多吩咐,大家也都知道,这些资源都需要先安排给南阳,以确保王师这一次能够在南阳站稳脚跟。 “荆州那边可有兵马调动?” “暂时还没有,因为大司马在此之前就又调集兵马前往姑孰,陈兵江上,大概还是倾向于威逼江左让步。参谋司推测,大司马一旦完成不了自己的意图,就会退而求其次,谋取两淮。 至于南阳,孤悬沔水以北,之前谢小将军纵兵劫掠南阳粮道,就已经让南阳远离荆州、补给困难的问题暴露无遗。 所以大司马本就没有派遣一路孤军驻守在南阳的必要,要么就是以此为跳板直接进攻河洛,要么就是索性直接龟缩到荆蜀。守着南阳而毫无调动,只会让南阳变成荆州身上的一处难以结痂的伤疤。”阎负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余需要一个确切的结论。”杜英直接说道。 他不干涉参谋司的推论过程,也不干涉这些官吏们是怎么调度安排的,他想要听到一个合乎情理的结果。 “大司马不会反扑南阳,南阳已定。” 回答杜英的,是张玄之。 年轻的他,信誓旦旦。 正文 第一千零一章 哪里跌倒,哪里爬起 杜英微微低头,对上张玄之的目光: “确定?” “参谋司上下共同的结论。”张玄之朗声说道。 他没有说确定还是不确定。 而是表明参谋司上下都是同意这一观点的。 现在就要看杜英选择是不是相信参谋司了。 圆滑的回避了杜英的问题。 人小鬼大,杜英笑了笑: “那就是确定了。” 张玄之愕然,杜英直接帮他敲定了答案,也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所以他只好拱了拱手以应诺。 “余还是期望参谋司说话可以准确一些。”杜英接着说道,“余不想听到模棱两可的答案。不需要担心需要为此承担什么额外的责任,之前参谋司判断错误也不在少数,余对参谋司寄予厚望,自然也就能承受参谋司在成长过程中所犯下的错误。” 说到这里,杜英的目光移动,在大堂上扫过,堂上诸多官吏、参谋也都感受到了异样,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听着杜英的声音成为大堂上唯一的声响: “丢了一两座城也没有关系,从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也。之前我们拿下了南阳,又丢了,现在我们这不是又重新拿回来了么? 因此你们不用害怕犯错,要大胆去想,想出来多么可笑的想法都不要紧,因为现实经常都会比我们在书中、戏剧中看到的还要荒诞不羁,我们所想到的办法便如那天马行空,也不见得就没有可行之处。 要知道,写书是需要你们有一套思考方式和构架,但是很不幸,现实不需要,这就是一张白纸,你们可以肆意的渲染勾勒,当然了,麻烦还是互相监督一下,别画的太丑了,丢人。” 杜英的话,引起了众人低低的笑。 而原本紧张忙碌的气氛,好像也稍微轻松了一些。 都督府之前也经历过一些急需用人、忙的团团转的大阵仗,但是还真的从来没有有一天,站在关中、俯瞰天下。整个都督府上下会因此而慌乱和紧张,本就在情理之中。 杜英已经在逐渐尝试着将不同方面的任务交给不同的人,但显然稳定人心的任务,有且只有他能够来做。 所以他早上起来也不急。 人心还没有慌起来,又如何能体现自己定海神针的作用? 这定海神针还是先去探谷访幽的好。 毕竟若是杜英有了血脉子嗣,也是稳定人心的另一个方式。 “除了南阳之外,还有河东。”跟在阎负身后的权翼,叉手身前,看上去比刚才的阎负从容了不少,不过杜英相信,权翼的从容,从一开始便是如此,“随着我军从上党和西河郡两个方向进兵,现在鲜卑人能转移奔走的州县,已经被局限在了晋阳和汾水谷地。” 杜英径直走到沙盘前,权翼则拿出来木杆指着晋阳的位置说道: “鲜卑人以骑兵为主,因此虽然有掠夺汾水谷地,但并未深入,尤其是向南不敢越过雀鼠谷,我军已在此设下埋伏,但鲜卑人即使已经有粮草短缺的问题,却迟迟没有南下之意。 因此我军已基本可以断定,进入河东的鲜卑人,并非鲜卑主力,尤其是我军斥候迄今为止也没有发现某一名慕容氏重将的旗号。 鲜卑人此次化整为零,四散出击,如果是大军出动的话,不可能没有重将坐镇,而且鲜卑人的联络也是依靠旗帜、号角等和我们一样的手段,所以也不可能一直都没有将旗升起来。” 杜英对这个自己已经和王猛在前期有多次交流,在晋阳围城之后,也做出相同判断的猜测,变成了真相,并不觉得奇怪。 师兄那边的判断也应该大差不差,否则师兄才不会傻乎乎坐困孤城,等着自己去救,早就想办法突围了。 王猛可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 “因此我军的反击如何?”杜英径直问道。 权翼眼前一亮,都督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有一种这个老大很好伺候的感觉,不需要自己费尽心思解释: “苻副帅已经下令上党兵马,前出切断晋阳到河北的道路,另外西河郡的沈劲也率军向岢岚进发。” 从关中以北直接经西河郡前往晋阳这一路兵马的统帅,本来杜英是属意韩胤和袁方平这一对能攻能守组合的,但是王猛认为王师深入河东,仍然还是需要猛将多一些,快速打开局面,因此韩胤和袁方平都在王猛军中担任前锋。 朱序和戴逯,杜英索性也都调配给了王猛。 河东王师的阵容,堪称梦幻。 这也是杜英长期以来对河东之战比较放心的原因之一。 而侧翼迂回西河郡的兵马,则交给了从凉州调回来的沈劲。 杜英本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态度,彻底把凉州以西、开拓西域的战事交付给了桓冲,所有关中王师,都不再驻扎敦煌、酒泉等郡。 当然,杜英这么做,也是让桓冲可以没有牵制和后顾之忧的压榨剥削河西各郡的世家。 这些世家多半都和杜陵杜氏沾亲带故,有些之前还有救命之恩、响应杜家起兵之情。 杜英既不能不报答这些世家的恩情,人家也是画了大价钱投入的,但是也不想让这些世家掌握太多钱财权力,因此索性就放桓冲来当这个恶人。 就算是这些世家求情求到了杜明那里,杜明也号令不动桓冲,无能为力,更没有兵马制衡桓冲,可以很简单的用一句“关中战事紧张,多担待”把这些人打发回去。 而如果他们有意见的话······桓冲对于把他们的家产全部充公很感兴趣。 因此沈劲也就成为杜英派往西河郡的最佳人选。 毕竟这家伙一战成名,就是率领偏师走湟水谷地。 “为什么是岢岚?”杜英向前凑了凑,看了一下地势,联想了一下沈劲的一向作风,恍然明白了沈劲的真实意图,不由得摇了摇头,“鲜卑人在关外,恐怕要比沈劲之前对付过的吐谷浑人和西域人要难缠的多。” 岢岚水一直都是王师小心提防的鲜卑人可能南下晋阳的另一条道路,这也是西河郡王师需要盯防的重点。 不过鲜卑人没有强攻河东之意,自然也就没有谋求再开辟一条除了雁门关之外的道路。 岢岚水非但没有鲜卑人南下,甚至都没有什么鲜卑人的身影。 正文 第一千零二章 破局,在意料之外处 岢岚水的空虚,对于沈劲来说,自然寻觅到了一条进入草原,然后绕到雁门关之后的道路。 这条路崎岖难行,素来不为北方骑兵所喜,但对于步卒来说,还算能接受。 而且更重要的是,鲜卑人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被他们封锁在城池之中、甚至都不敢出城主动迎战的王师,竟然有直接绕道草原、奇袭雁门关的本事。 当然,这整个过程中,无论是在岢岚水,还是在关外,又或者在关城前,都有可能要面临极高的风险。 所以杜英才会认为沈劲的这个举动,有可能一举改变整个河东战局,但是也可能会让沈劲以及这一路偏师直接陷入进退两难,乃至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他扭头看向张玄之: “参谋司觉得是否可行?” 张玄之自然早就有腹稿,拿着木杆一点沙盘,虚空划过,在群山之间勾勒出来一道大家之前都很难注意到的道路: “若是沈劲沿着这条路绕后偷袭雁门关成功了,便是功成名就,河东战局便如那滚水,彻底活了起来,尤其是我军占据雁门关之后,进可攻、退可守。 再加上上党方向对太行的封锁,河东的山河表里,都在我军兵锋之下,鲜卑人除非动用大军强攻,否则短期内将会丧失掉和我们争夺河东的资格。” 破局,总在意料之外处。 沈劲的这一手的确算得上奇上加奇,当然也是险上加险。 尤其是所谓的“绕后雁门关”,大家也都清楚,雁门关城从设立之初,其目的就是为了防范北方的胡人。 所以在雁门关的北面,布设了大量的鹿砦、开挖了纵横沟壑。 张平之前就是依靠雁门关的险要,牢牢挡住鲜卑人,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并州之主。 这些防线,现在也一样可以被鲜卑人用来阻拦沈劲。 相比之下,雁门关北高南低、北险南缓。 雁门关城坐落在朝南的关城上,因此最南端的城门低矮不说,更是直接坐落在山谷外侧的开阔地上,对于攻城一方来说,其实远算不上险要。 甚至连山坡都不需要爬的关城,也好意思说“一夫当关”? 因此,沈劲能不能拿下雁门关? 不少人都看向张玄之,参谋司总归应该考虑了这个问题的,也有一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要是参谋司里连这个都没想到,那么的确失职不说,咱们也得抓紧想想怎么填补漏洞。 张玄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报以苦笑,参谋司不仅想到了,而且想到的更多。 他看到了杜英鼓励的眼神,因此索性实话实说: “但如果沈劲失败,那么从岢岚水前往西河郡,乃至于直接前往晋阳或者上郡的道路,就会条理清晰的展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之前鲜卑人并没有重视这条道路,但如今,鲜卑人有可能会选择从这条道路南下,直接威逼关中。 更甚至,如果鲜卑人胆子足够大的话,他们都不再需要去争夺两淮,或者说去在两淮战场上取代我们的位置,他们只需要走上郡、进入关中,就足够牵制我军,甚至正击中我军薄弱。” 说着,张玄之指了指沙盘上甚至都没有插小旗帜的关中: “如今关中兵马多半都已经调动向关东,在关中都是一些新兵,可以说我们的腹心之地,一旦面对敌人轻骑的长途奔袭,会毫无还手之力。 我们大概也就只能不断地将各处兵马调集回来,包括如今的两淮、河东和凉州以及巴蜀这四个方向的兵马,都被迫回防关中。 在那种情况下,都督必须要坐镇长安以稳定军心,如此一来,不管都督同意还是不同意,各方兵马肯定都会主动前来救援,对于这些兵马的主帅来说,他们的未来所能依靠的就是都督,所以地盘可以不要,都督却万万不能有什么差池。 而这也就意味着,关中已经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有可能转眼成空。” 说到这里,张玄之顿住了。 因为他意识到,原本还有很多窃窃私语的大堂,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一双双眼睛看着他,却不说话。 也不知道是觉得张玄之危言耸听还是真的被吓到了。 看他们各异的神态,大概兼而有之。 这让张玄之不得不轻轻咳嗽一声: “这只是最坏的可能。” 杜英却并没有笑出来,因为张玄之的这番推测,在历史上还成真了,不过那就要到几百年后,渭桥之盟了,当时的突厥人便是趁着关中空虚,一路南下,横冲直撞,逼迫太宗跃马渭桥,展现了自己的孤胆,却也引以为耻。 既然百年之后的突厥人能够这么做,那么现在的鲜卑人自然也是有这么做的可能的。 一旦那样,那么杜英现在所营造出来的一切架势,都会变成花架子。 而慕容儁此人,既然懂得声东击西,是知道兵法的,那么自然也就能够抓住缝隙,趁虚而入。 尤其是慕容家那边还有一个慕容垂,同样不是省油的灯。 关中如今家大业大,杜英决不能允许把任何势力放入关中核心区域中来搅风搅雨,战争可以在关中之外有拉锯、有进退,但是长安和外围的雍州郡县构成的关中区域,现在已经建设起来了大量的工坊、书院、市集,并且更重要的是,这里的百姓已经完全养成了对都督府的信任乃至于依赖。 因此杜英就算是放慢脚步、稳扎稳打,也不能让自己已经打牢的基础受到任何战火摧残。 杜英没有笑出来,其余人自然也就明白了都督的意思。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以都督······是要下令让沈劲回军么?”阎负弱弱问了一句。 话虽这么说,但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事实,从长安到西河郡这么遥远的道路,等消息送到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尤其是关中现在还没有在上郡到西河郡这一段路上建立起来驿站系统,根本不可能做到八百里加急。 恐怕都督府的军令送到,沈劲都已经快要抵达目的地,甚至这场战斗的胜负都分出来了。 而如果是在半路上送到,也会让沈劲陷入两难的境地,无论是“将在外”一下,还是仓促退军,都有可能导致军中产生矛盾,也有可能在犹豫之中暴露行踪。 正文 第一千零三章 别人都道是刺猬 杜英摇了摇头: “沈劲这家伙,也是一个和谢玄没有什么差别的疯子,想要让他回军,既不容易也来不及了,所以没必要。” “那刚刚张小兄所提及的疑虑······”阎负忍不住追问。 杜英看向权翼,显然自己不打算先说想法,而是要听一听权翼的意见。 权翼知道这是杜英对自己的考校,当即拢手身前,微微躬身: “河东战局,都督既已全部交给并州刺史负责,自然应该让并州刺史来斟酌其中利弊,并判断是否要出兵增援配合,以及进行战后的奖惩,都督只需要从这个河东,不,应该说整个西北战局的角度来做好防范就可以。 既然鲜卑人,又或者草原上的匈奴残部等有可能南下,那么都督不妨营造出来关中的兵马强盛之姿,只要让这些胡人们意识到,关中就是一只刺猬,绝对不是他们轻松就能吃下的,那就可以了。” 杜英颔首,这对于关中来说真的并不难。 因为关中的强盛,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自然也知道,关中的崛起以及关中如今展现出来的财力,定然会有相对应的军力来保护。 这样的军力,关中的确有,一场场大战已经证明了这个问题。 只是很多人大概想不到,关中其实早就已经把大部分主力都派遣了出去,长安真的很空虚,只有一群还在训练的新兵。 桓冲带着一部分王师在凉州滞留不归,而杜英还在秘密向汉中汇聚兵马,这些都是不为人所知或因为路途遥远而很难搜集到的讯息。 因此只要杜英稍加动作,都督府再配合着营造一些假象,那么就能够向外传递出长安仍然兵强马壮的讯号。 如今关中和鲜卑人的榷场都还在正常贸易——一边在打仗,不妨碍另外一个方向上大家一起做生意,这是乱世之中的惯例,毕竟抢地盘和贸易都是为了野心,也是为了温饱——所以这些讯息,只要鲜卑人真的有心图谋关中,那么自然就能够获取。 鲜卑人对于任用汉人、学习汉家文化之类的态度还是非常积极地,这也就让关中的报纸在鲜卑人那里一样受欢迎,毕竟不管对于什么族群来说,在这个时代,那么这就是新鲜玩意儿。 杜英完全不需要能不能散播出去。 “那就这样吧,现在我们大概只能期望沈劲这小子能够带来好消息了。”杜英笑了一声,“权翼,尔就此拟定一个计划,越详细越好,既然要演出戏,那自然要以假乱真。” “都督放心,而且我们并不是演戏,关中本来就有万余兵马,枕戈待旦,不是么?”权翼一脸茫然地问道。 杜英看了一眼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的他,虽然有点儿做作,但是足以说明权翼完全领悟了杜英的含义。 他这么识趣,杜英自然也微微颔首: “只是期望有一天,我们不需要假装自己是刺猬,而真的是一只刺猬。” 但权翼摇了摇头: “都督,既然已经是幼虎,又何必羡慕刺猬?” 杜英顿时忍不住大笑: “那若不只是想要当幼虎呢?” 权翼当即一躬身: “愿为风云,以伴都督。” 周围的官吏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等到他们意识到杜英已经毫不掩饰的展露自己的野心之时,方才幡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丢掉了怎样一个向都督表忠心的机会,但是现在也来得及。 一个个官吏纷纷行礼,而杜英看也没有看他们,只是看向已经起身的权翼。 权翼低眉耷眼,甚是谦恭。 这家伙······能凑趣,有眼色。 说实话,适合当内宫大总管。 权翼则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吸了吸鼻子,强行憋住了想要打喷嚏的冲动。 杜英穿过人群,径直向外走去。 一句话也没有说。 行礼之后的官吏们面面相觑,都督一言不发,是想要表达对我们行动迟缓的不满么? 之前都督可是一直把“我是忠臣”挂在嘴边的。 虽然大家一个相信他的都没有,但是也架不住这家伙天天说,总是要顾及他三分面子,得配合着统一口风的。 但是这跑到函谷走了一遭,怎么都督的说法就要变了? 一时间包括阎负和张玄之在内,众人都忍不住看向权翼。 权翼打了一个喷嚏,嘟囔一声“也不知道谁骂我”,便摇着头向外走去。 直接回避了大家的疑惑。 阎负刚想要开口拦住他,便看到权翼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阎兄,麻烦调拨几个人过来,都督吩咐的这事儿啊。还是有点儿费心神的。” “你要几个?”阎负没好气的回答。 权翼还没回答,已经有好几名官吏站出来一步,挺直胸膛,眼睛之中带着期待的神色,自告奋勇。 诸如权翼这般懂眼色,能够讨得都督欢心的上司,对于他们来说,当然也是一条大腿,如今正是抱大腿的好机会。 阎负皱了皱眉,这几个家伙,平日里就是鬼机灵的,踏实干活不会,投机倒把、偷奸耍滑最擅长。 所以他挥了挥手: “你们几个靠后!” “诶,且慢!”权翼伸手说道。 阎负愣了愣,对他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你确定?” 自然也是好心提醒权翼,找了一群这样的下属,怕是有的头疼。 权翼则笑道: “余就是需要这般机灵的。办我的这个事,不需要什么大智慧,小聪明就可以了。人尽其力、物尽其用,正好给阎兄解决点儿困难,不是么?” 阎负忍不住苦笑一声,这家伙,说他自己的心里话就算了,把别人的心里话也说出来,这可就不厚道了,话已至此,阎负也只能摆了摆手: “那就随你。” 权翼施施然离开,而那几个官吏跟在后面,神色各异——他们现在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上司很清楚他们有几斤几两,却欣然接受,所以前面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这种不确定,让他们自然灾难开心起来。 看着权翼的背影,张玄之忍不住感慨道: “此人总给我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阎负却并没有之前那般在都督面前备受打击时的模样,轻笑道: “毕竟是都督看中的人才,有本事是情理之中的。据说都督把他当做都督府之中,仅次于其师兄的智囊。” 张玄之瘪了瘪嘴,俨然有些不服气。 正文 第一千零四章 人小鬼大 阎负瞥了张玄之一眼: “要知足了,权翼要是稍微差一些,或者没有被都督发掘,那么其一直留在参谋司当幕僚,将会是你最大的敌人。” “参谋司的人,以后都要走的。”张玄之喃喃说道,“天南地北,大家既都是参谋司出来的,自然会相互扶持,怎么会是敌人?” 说着,他轻轻摩挲下巴,小大人一样来回踱步转圈。 阎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挥手驱散官吏们,笑骂着让他们赶快去做自己的活计,转了一圈,正好又走到踱步的张玄之身边,冷不丁的凑过头: “都督最开始设立参谋司,的确是本着能够培养人才的想法,但是参谋司当时也只是都督应急的手段而已,随着关中书院以及更多分门别类的书院被建设起来,参谋司就不会再继续承担这个任务。 毕竟参谋司培养出来的人才,也一样被证明稂莠不齐,很多人都是在这其中滥竽充数,根本没有真正独当一面的本事。 所以你觉得,之后的参谋司,还会和现在这般,频繁换人么?现在的都督,所需要的,又是怎样的一个参谋司呢?” 说罢,阎负拍了拍张玄之的肩膀,也向外走去。 张玄之不再踱步,愣在那里。 都督需要什么样的参谋司······自然是一个能够为其分忧,做好全部规划的参谋司。 都督想要对各个方案进行选择,而不是从无到有拟定方案。 所以这就意味着······都督可能不会再和之前那样让参谋司的人频繁更换,因为每一次换血,都意味着参谋司的一段虚弱期,都督的战略思考和战术谋划都得靠自己。 之前关中的家业小,都督能承受得住参谋司换血时的压力。 现在,自然是没有这种可能。 所以都督必然要开始确保参谋司的稳定。 因此现在参谋司的人,在短期内恐怕很少有人会离开这个岗位,甚至未来参谋司整个职员框架固定下来,其中的骨干也都是会直接从现在留在参谋司的这些人之中出。 那么谁来主持参谋司呢? 张玄之恍惚间有一种“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感觉。 参谋司现在也算是群龙无首,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人来负责参谋司全部的事情,这也让参谋司的参谋们有相互争吵攻讦、驳斥对方意见的底气。 毕竟咱们谁也管不了谁。 但是在这其中,张玄之自然是佼佼者,参谋们也都同意让张玄之代表整个参谋司在外行事,否则站在这里的就应该是一群参谋了。 对此,张玄之甚至还要感谢谢玄,正是因为参谋司之间已经有了谢玄这个年轻妖孽,所以现在参谋司的参谋们已经可以很顺畅地接受张玄之这个同样年轻的小子隐隐凌驾他们之上了。 而一旦杜英想要从参谋司之中选择一个人来指挥坐镇,如今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张玄之了。 张玄之想明白个中道理,更清楚阎负这也是在提醒自己,一定要拉拢好心腹,确保参谋司如今上下一心,对自己不会有太大的怨言,尤其是不能传递到杜英耳中。 他当即感激的对阎负躬身行礼。 阎负笑着还礼: “张小兄小小年纪就能得都督之信任,前途不可限量,才能不可斗量,因此以后还需要张小兄扶持提携啊。” 张玄之笑了笑,自然也知道阎负的心思,阎负现在显然有点儿跟不上杜英的心思,因此常常做出令杜英有所不满的举动,因此阎负还是很期望有需要的时候有人可以给他指点迷津,提醒他什么应该说,什么不该说。 而作为代价,他愿意付出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揣摩人心的经验,来换取这些年轻人的帮助和支持。 张玄之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说道: “这是自然。” 阎负也露出笑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好奇的问道: “所以你家小妹可有找到?” 张玄之丢了一个妹妹,这几天已经是都督府内人尽皆知的事了。 张玄之不由得苦笑一声: “已经找到了,但又没找到。” 阎负:???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谜语人了。 张玄之赶忙解释: “小妹一向以谢夫人为楷模,所以来到关中之后就一直想要找到机会大展拳脚,结果家父一直对其严加看管,使其心中多有不忿,索性离家出走。 现在我们才知道,她跟着前往河东的队伍一起出发了。因为当时队伍之中有不少人是从纺织书院抽调过来的,和我们都督府的人不熟,所以小妹时而装作是纺织书院的人,时而装作是都督府的人,竟然蒙混过关,一直到了渡河才被发现······” 阎负瞪大眼睛,你们年轻人可真会玩,对此他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妥善评论,因此只好讷讷说了一句: “舍妹真是女中豪杰,能够成为谢夫人那般人,也是极好的。” “我倒是觉得她应该去戏台上演戏,竟然能够在两边都蒙混过关,也是她的本事。”张玄之没好气的说道。 “河东仍然还在战乱之中,让其速速回来吧。” “这人一走,怕是回不来了。”张玄之摇头。 “为何?” “因为她大概也清楚,只要迈进长安城,定然会被阿爹把腿都给打折。” “那倒是······战乱之中,小姑娘家,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张玄之叹了一口气: “只期望一切平安吧,是期望她,也是期望这个天下。” 阎负忍不住笑道: “你家妹妹年纪小的很啊,这般胆大,当真是人小鬼大。今日余算是知道了,这未来啊,还是你们这些小家伙们的。” “阎兄也不老啊,何必说得这般丧气?” 阎负指了指自己: “已经历经沧桑啦!” 张玄之摇头: “只要心不老,便好,正好有一件事想要问一下阎兄的想法。” “是为了参谋司来问的?” 张玄之点头。 阎负想了想,缓声说道: “是巴蜀的事吧?” 张玄之顿时笑出声: “所以阎兄何必说自己老呢?” ————————————- “阎负和张玄之在议事堂上交谈了很多?” 杜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看巴蜀送过来的消息。 他放下公文,眨了眨眼,问口头告诉他的谢道韫: “所以这有什么奇怪的么?” 谢道韫正在给他磨墨: “这不奇怪么?毕竟张玄之是吴郡世家的人,而阎负应该算是关中本地的······” 正文 第一千零五章 关中新政,培养门阀? 杜英轻笑道: “这不是很好么?原本吴郡世家的人只和吴郡的来往,却不和其余各个方面的有交谈,甚至还和很多人都有敌对。 现在张玄之和阎负有交谈,自然也会有更多的吴郡世家之人来和关中的人合作。 这样如今汇聚在关中的各方,才能齐心协力,否则各自为战,恐怕对关中并不是好事。” 杜英现在在努力让关中以一个整体来运转,整个关中要尽可能确保人手的稳定,以应对未来注定了会很艰难的挑战,毕竟现在的关中不能说四面楚歌吧,但是四面都有战事却是实打实的。 因此在短期内,杜英的确不再打算调整关中的人事安排,一来是现在关中各个位置上的人,经过大浪淘沙,已经证明适合自己的位置,一些被大司马或者江左朝廷塞进来的人,现在不是被架空就是被同化,又或者直接排挤出去。 二来也是因为杜英这一次已经打算撕破脸皮,所以可想而知,朝廷定然也会在第一时间拒绝掉关中所有的请功,直接把关中当做敌人,因此在此之后,关中大概已经不需要考虑从朝廷那里获得任何好处了,哪怕只是一些虚名。 朝廷的态度一向是非常明确的,一开始就表明了要当墙头草的,朝廷会能有多少好处给多少,因为朝廷本来就没有指望着对方能够忠心为朝廷,所以最后给出去的也都是一些虚衔,多半都是直接凭空生成的,或者是根本不在朝廷或者这一墙头草势力控制范围之内的。 可若是朝廷的真正忠臣,朝廷虽然不舍得给高官厚禄,但是能给出来的显然都是实打实的好处。之前朝廷有拉拢杜英之意,因此虽然没有给爵位,但是各项官职全部都满足。 之后给的这个长安县侯也是诚意满满。 在这之后,朝廷这么大方,恐怕就不太可能了,说不定就给一个燕郡公、荆州郡公的封号,地盘和关中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如果想要拿到自己封地的赋税,找鲜卑人或者桓温去吧! 所以杜英现在已经完全是在为和朝廷划清界限,乃至于势同水火做准备,尤其是在政治主张上的分道扬镳。 关中新政是杜英注定要摆在台面上并且向整个天下推广的,也注定会和朝廷的政策抗衡的,所以大家私底下的生意可以做,但明面上的脸皮一定要撕。 不知不觉的,杜英已经伸出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谢道韫看了他一眼,不好打扰他思索,许久之后,方才徐声轻轻说道: “夫君,这些世家或者本地官僚们联手,反过来就可能挑战到夫君的权威。” 杜英轻声说道: “若他们之前不联手,就没有办法来挑战我的权威了么?”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 “虽然也有这个可能,但是毕竟只是一小群人······” “阿元。”杜英握住了谢道韫的手,“一个世家培育出来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小群人,他们学富五车、允文允武,所以他们大概可以被称之为整个家族甚至这一代人之中的菁英。 而凭借他们远超于常人的学识和在家族刻意打磨锻炼出来的手腕,自然能够搅风搅雨,并且带着家族向前走。 因此一个世家的茁壮成长,在很多人看来,是全家族上下齐心协力,但是在余看来,其实还是一小群人在统筹规划、指点方向,乃至于身体力行,而剩下的人在享受家族荣耀带来的余晖而已。 现在的关中,其实一样是这样的情况,每一个群体,都有那么几个领军人物,他们有名望、有实力,所以他们如果想要做出来一些对于都督府不利的事,其实并不难。 外人都说关中是想要废除世家制度,但实际上我们也不过是把一个个世家替换成了一个个小群体而已。 这些小群体一样由一些菁英组成,甚至本身就是几个世家凑在一起。他们也有着和世家差不多的形式,所行之事,如今大概和世家还是有区别的,但在未来,余觉得,一切都会趋于相似,甚至相同。” 谢道韫有些震惊的眨了眨眼。 夫君所想的,的确是她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高度。 关中新政折腾了那么久,几乎是完全对世俗故旧开战,而最后换来的却只是新的世家群体的崛起,那岂不是白白折腾了? 杜英笑了笑,那是因为你们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见过什么叫做世家门阀、关陇集团,历经南北朝战乱,世家们也都意识到了在这乱世之中很难独善其身,也很难分头下注。 所以他们索性在加强自身的同时,抱团取暖,变坞堡为门阀,变家族为集团,通过姻亲为纽带,勾连招呼,从而形成对皇权更加强而有力的威胁。 更甚至皇帝本身就是门阀之中走出来的,也会倾向于维护这个制度——撑死天就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家都是一个世家群体出来的亲戚,做不做皇帝,都一样有很高的权柄。 杜英虽然在想尽一切办法改变关中,但是历史的惯性放在这里,杜英不想顺流而下,而是想要完成一次跃迁,一次从世家制度到中央集权,甚至直接进行到君主立宪,乃至于更深的那一步的嬗变,自然也就需要他对这些世家的轨迹变迁更为关注。 谢道韫顿时着急的站起来,若不是杜英仍然握着她的手,她恐怕早就已经来回踱步了。 “坐下,不着急。”杜英微笑道,“这也是为什么,余觉得张玄之和阎负走的亲近一些并没有什么问题。 一两个世家的联手,那是强强联合,而且还因为排斥外人、精心挑选联姻和其余合作伙伴,让他们的团体越来越精锐,越来越强悍。 可一旦他们选择和之前距离很远、互相之间了解不多的另外一个群体合作,两个群体合二为一,那么表面看上去强大了,但内部自然会出现很多矛盾,最终因为利益分配不均或者激进以及保守的矛盾,而最终四分五裂,以至于每个小群体内部也会出现很多裂缝。 相比于在一个个小群体之间谋求制衡,余反倒是更乐意于看到这样大而散的群体,因为想要让两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小群体互相找对方的麻烦,不太容易······” 正文 第一千零六章 小姑娘和少年 杜英说着,看向谢道韫。 自己的一些用词或许有些现代,但谢道韫跟在自己身边时间久了,耳濡目染,自然也能够理解自己的字面意思,所以他微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可如果在这一个大群体内挑拨离间、拉拢一派并且打压一派,那么倒还是很简单的,这也是余现在能够笑出来的原因。” 谢道韫这才重新坐下,握紧了杜英的手,吁了一口气: “夫君心中早就有定数,那妾身就放心了。” 杜英伸出手,抚平她的眉梢: “天塌下来了,有我顶着,地塌下去了,有我垫着,不用怕。” 谢道韫“扑哧”笑了出来,轻轻捏了捏杜英的手: “妾身又如何舍得让夫君垫在下面呢?” “是不舍得,看出来了。”杜英瞟了一眼随风轻轻浮动的绿纱橱。 谢道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毕竟大家都已经是拍拍屁股就知道要换个方向的关系了,哪里还不明白这家伙心里都是什么花花肠子,所以直接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 一点儿都不可能会冤枉他。 虽然这个力道对杜英仍然没有多大威胁,杜英还是很配合的呲牙裂嘴了一番。 表演有些夸张,以至于谢道韫看穿之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夫君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用哄骗小姑娘的手段来哄自己,所以看穿了他的把戏之后觉得他有些可笑。 但是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就像是夫君,现在虽然已经站到这个位置上,可是心中却好像一直都是一个喜欢搞怪的少年。 当小姑娘,总比成了老姑娘的好。 而当一个少年,自然也要比当一个满腹阴谋诡计的枭雄来的好。 现在茂儿那丫头,大概就一直在心中诚惶诚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自己小姑娘的身份。 现在还不是和谢道韫卿卿我我的时候,杜英重新拿起来文书,缓声说道: “巴蜀那边的一潭死水,也算是被我们给搅动了,随着巴蜀本地的世家纷纷要求加大和关中之间的贸易,巴蜀官府已经没有办法阻止,甚至为了避免这些世家造反,官府还要摆出来积极推动和我们之间贸易的态度。 这也就免了余对巴蜀局势的最后一点儿担忧。” 杜英之前已经做好了强势插手巴蜀的准备,因此在梁州汇聚了不少兵马,一旦巴蜀的局势被益州刺史周抚以强硬手段镇压,那么杜英就必然会直接动兵入蜀,到时候外有大军压境,内部还有作乱的世家,杜英还很想知道周抚怎么破解这僵局。 而如今周抚选择避开了大家直接撕破脸皮,而是仍然想要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尽可能的再往后拖一拖,那么杜英也是乐得见到这般境况的。 关中的空虚,让杜英心中也有些担忧,巴蜀局势平缓下来,杜英也就可以在梁州维持一部分兵马仍然对巴蜀保持压迫,而剩下的兵马先撤回关中,以加强关中的防备。 “不过还是要留一手,”杜英接着说道,“根据从梁州送过来的消息,周抚一直在悄悄加强巴蜀各处关隘要冲的防护,说明周抚对于我们绝对不至于一点儿防范之心都没有,更不是完全放弃了抵抗,余也有些担心,周抚可能只是想要凭借这种方式来让我们放松警惕,从而给荆州等地兵马进入蜀中加强防备做准备。 古往今来,巴蜀以天险为天下所知,但也因为固守者往往孤立无援,且蜀中凭借天府之国,能够保证粮食,甚至也能够保证盐铁,但是除此之外什么都需要和外面有贸易,短期的封闭不会造成问题,可长期以往,定然会让巴蜀内部矛盾重重,百姓也更向往能够和外界有贸易往来,世家更是会想尽办法推动此事。 这也就导致固守巴蜀的人,往往都是自造坟墓,逐渐被中原所排斥,为百姓所不喜,因此入蜀之人,往往都会很简单,而入了蜀再想要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周抚在巴蜀担任刺史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是时至如今,余稍微有多挑拨,巴蜀上下便出现了很多对周抚的反对声音,甚至逼迫周抚不得不反过来向我们妥协、做出让步,这更足以说明周抚在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建立起来对巴蜀的有效控制。 作为一个历经多朝的上一代老臣,他应该以雷霆手腕镇压,令巴蜀的世家百姓跪伏在刀下才是,能让他感到棘手的局面,可想而知。 因此为了破局,周抚大概也会倾向于引入大司马,让我们和大司马在关中斗一个你死我活,这大概也是他能够从中牟利的唯一机会。 现在别说周抚是这么想的,其实朝廷也抱定着类似的想法,就要看大司马和我们会不会愿意上钩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已经引狼入室,不知道周抚是不是还有这等本事和决心把人送走。” “大司马和夫君,都不是能轻易招惹上身的。”谢道韫含笑说道。 这让杜英不爽的挑了挑眉,总觉得自己在她口中就跟阴魂不散的恶鬼一样。不过转念一想,对于以周抚为代表的的朝廷人来说,他和桓温,大概就真的是噩梦之中的恶鬼吧? “但是也并不是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夫君之前不就做到了么?”谢道韫的神色之中露出些骄傲。 仿佛那个让桓温和王羲之在长安交锋却又最终双双退走的人,是她而不是杜英一样。 杜英微笑道: “那只是因为大司马和王右军势均力敌的时候,王右军另开战场,迫使大司马只能抽身而出,先保荆州罢了,余当时还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 “那夫君有没有捡到便宜?”谢道韫反问。 “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现在的益州刺史,在大司马和大都督之间,岂不也是一个没有兵权、甚至都不怎么得人心的小人物?”谢道韫接着说道,堵住了杜英反驳的可能,“所以周刺史未尝不是没有可能成为又一个夫君一样的人物。” 让杜英愣在那里哑口无言,谢道韫心中也有点儿小小的骄傲。 烛火轻轻摇曳,倒映在她如玉的脸颊上。 佳人斜靠,手臂轻抬,浅笑嫣然。 杜英一时间看的痴了,直到谢道韫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正文 第一千零七章 三个值得么 看杜英回过神来,谢道韫自是知道他为什么失神,这家伙的心思十有八九不在思考周抚这上面,所以她很快收起来笑容,郑重提醒道: “夫君应当小心,不管怎么说,周刺史都是几代延续下来的旧臣······” 杜英亦然明白了谢道韫的意思,缓声说道: “余知道,周抚是祖车骑那一代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忠于朝廷、北伐克服中原,这便是最大的理想,而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们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谢道韫思忖片刻,补充道: “如果需要的话,周刺史大概会倾向于直接和夫君以及大司马鱼死网破。这巴蜀要冲之地,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索性谁都不给。” 杜英颔首: “他们这一代人,的确和我们这一代人在很多想法上有所不同。他们仍然有一腔热血想要为了他们所诞生在的这个王朝,所以他们会去保护这个王朝,拼尽一切,想要恢复其曾经的荣光。” “这样的人,夫君是不是觉得很傻?” “不。”杜英连着要了好几下头,直接否定了谢道韫的话。 而谢道韫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心中有点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气,但还是很高兴能够从杜英这里听到如此果断的反对意见。 杜英叹道: “当一个时代因为积压了太多的仇恨和不满、矛盾和顽疾之时,也就到了鼎革的地步,在这个时候,总是有一群人想要拼尽所有去抗拒滚滚大潮,他们想要通过自上而下的改革去维持这一棵大树的茂盛,却往往忽视,这一棵大树的腐烂,其实已经从根系就开始了。 所以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终可能只是裱糊破败的窗口,不至于‘床头屋漏无干处’。但是他们也一样有着自己的理想和坚持,有着从一而终的梦想,并且愿意为此抛头颅洒热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吧······这样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去留肝胆,两昆仑······”谢道韫喃喃说道,“夫君当真直接说出了这些人的心声,若是让周刺史听到,又或是祖车骑复生,大概会将夫君当做知己。” 杜英则接着说道: “所以现在的周抚,不,周刺史,其实守卫着巴蜀,也是在守卫着他们这一代人最后的一点儿火种和希望,因此虽然他们知道风雨飘摇之下,这火种的熄灭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他们仍然怀抱着最后一点儿期望,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所以夫人刚刚说,周抚有可能在发现余或者大司马之中的某一个人,已经有驱逐另一个人而占据巴蜀的能力时,选择暴起发难,和我们同归于尽,这完全有可能······ 只是,大好头颅,半生征战积攒下来的功勋荣耀,从此都将付与后人说,而很不幸,写史的恐怕也是胜利者,而他们将作为故旧老人,被扫入故纸堆,并且还被后人评价为‘顽固不化’,所以他们所做的这些,值得么?” 谢道韫没有回答。 一时间,屋子中陷入了沉默。 杜英起身,负手而立,注视着屋子中的舆图,若有所思。 而谢道韫则盯着桌案上的茶杯。 平静的水面上,有一片茶叶,在起起伏伏。 只剩下火烛燃烧发出的细微响声,而两人的影子都拖出来长长的,明暗不定,交错在一起。 人虽一坐一站,但是他们的思想又好像在交汇。 良久之后,谢道韫方才低声说道: “所以,夫君如今所做的一切,值得么?” 这是反问。 杜英霍然回首,对上她澄澈的目光,他好奇的问道: “那阿元所做的一切,值得么?” 谢道韫将一缕秀发收到耳后,徐徐说道: “夫君如今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关中的百姓能够知道遵从关中之政,不但可以有温饱,而且还能够实现很多梦想; 是为了让关中的将士们知道,跟着夫君,能够保卫他们的家园亲人,而他们付出的一切牺牲都不会白费; 也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在关中,太平真的触手可及,读书求学、光耀门楣,也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太平岁月,就在关中,这是夫君想要让关中百姓认识到的,也让关中百姓觉得追随在你的旗帜下是值得的。 但对于夫君来说,丢掉了自己原本可能有的名望、打破了自己原本可以更轻松走通的道路,甚至是打破了既有的全部限制,去和天下传承了十数代一百年的制度相抗衡。 夫君所做的这一切,值得么?” 谢道韫没有回答杜英的问题,而是仍然在解释她的问题。 杜英怔了怔,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省很低,低到喃喃自语的地步,低到谢道韫根本就没有办法听清: “我大概和他们不一样······夫人或许不知道,华山的路,还是很难走的,十年······两世为人,这条路,我从华山之中走出来了,现在自然更是要走下去。 所以对我来说,百姓们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将士们觉得自己知道为何而战,那么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证明我没有白来一遭,也证明这条我走了两生、等了十年的路,是正确的。” 谢道韫也看着杜英,她并没有凑近。 因为杜英喃喃自语的样子,让她觉得杜英就是在跟他自己说话,因此自己不应该去打扰。 而杜英的声音接着提高: “不错,他们有自己的坚持和理想,他们没有见过未来,但是他们这一代人,以赤诚之心相信着自己幻梦之中的未来,所以余敬佩他们不假,但他们的确已经是上一代人了。潮流滚滚,已经不容他们成为潮流的挡路石。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他们来说,搅动风云、让天下知道他们想做什么,让我们真真切切较量一番,成王败寇,是值得的。” 他回答了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而他接着看向谢道韫: “所以夫人,你觉得现在所做的一切,值得么?” 谢道韫想了想,反问: “夫君做这些事,开心么?” 杜英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一问,但还是走到谢道韫的身边,凑到她的脸颊旁。 四目相对,杜英不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大概是痛并快乐着吧。” 正文 第一千零八章 时时勤拂拭 “如果必须只有一个答案呢?”谢道韫问道。 杜英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缓声说道: “扪心自问,是很累,但是累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么?如果说一切都要从头再来,那余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道韫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惊讶,她伸手,抚上杜英的脸颊,相比于杜英略带着微笑的神情,谢道韫的神情更显得郑重: “只要夫君开心就好。因为夫君开心,妾身就值得。” 这是杜英没有想到的答案,所以他直接愣在了那里。 杜英好奇于谢道韫是不是单纯的想要自己开心才这么说。 可是当他看到谢道韫的目光,认真而恳切,已然明白。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杜英很想说,其实我做了很多,是为了让女人同样能够在关中的生活和工作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是为了让女人的心中可以不只有自己的夫君。 谢道韫显然也清楚自己做的这一切的目的。 杜英也不可能阻挡谢道韫的心里都是自己。 好像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看杜英似乎在思忖什么,谢道韫不忘解释一句: “因为妾身的心并没有很大,夫君能够容得下天下百姓,而妾身大概真的只能容得下夫君。你开心,妾身自然也就开心,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气吹如兰,扑打在杜英的脸颊和嘴唇上。 杜英一时间怔住了。 谢道韫眨了眨眼: “难道夫君不相信······呜!” 杜英直接吻住了她的唇。 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到底相信不相信。 谢道韫伸手撑住他,将杜英稍稍推开。 杜英并没有料到谢道韫竟然还有力气分开自己,猝不及防之下,砸了咂嘴,还不等他说话,谢道韫就先不满的说道: “所以巴蜀那边具体打算怎么办,岂不是还没有说清楚?” 杜英充其量只能说是认识到了周抚可能最终变成一块难啃的骨头,却并没有说自己应该怎么啃下来这块骨头。 杜英笑道: “既然周刺史想要拖下去,那我们就拖下去,现在余也的确没有多余的心思一直在考量巴蜀的事,温水煮青蛙,最后熟透了的还是他。 而且想要解决巴蜀问题,刚刚就曾经说过,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司马会不会插手,那么我们只要釜底抽薪,能够把大司马解决掉,或者至少是拖在两淮,那么大司马也对巴蜀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道韫点了点头,正想要说什么,就感觉到一只手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腿上,顿时娇嗔道: “夫君,怎么这么着急?” 这家伙,明明今天早上还曾经“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又要早早地开始······要是真的耽误了什么要紧的事,那谢道韫可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红烛摇曳,佳人横卧,怎能不着急?”杜英一本正经的说道,与此同时,他还伸出一只手指,在谢道韫面前晃了晃。 霎时间,谢道韫的脸颊上飞起一片红晕。 显然是想到了杜英今天早上吟哦的那首诗,也想到了绕指蝴蝶上下飞的场面。 杜英得意的笑了笑,感受到怀里的肌肤正在轻轻颤抖,并且逐渐发热。 自己的手翻山越岭,已然任由驰骋。 只要我不要脸,你就无话可说。 在这种拌嘴上完全不是杜英对手,在动手上更是完全被碾压的谢道韫,只能勉强挣扎说道: “还没有横卧呢。” 杜英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早说嘛,现在不就是了么?” 谢道韫哼了哼,只是伸手抓住衣裙,刚刚不知道什么时候,裙带都已经被这家伙解开了,要是不抓着,可就要直接散开了。 而她这种姿势,自然也表示直接放弃了抵抗。 反正时候也不早了。 杜英随手拂灭了蜡烛,同时郑重说道: “刚刚夫人说了,心中觉得最值得的就是让我开心,那么现在这种事我就觉得很开心。而夫人不情不愿的样子,真让人怀疑夫人刚刚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啊!” 谢道韫一边伸出手帮着杜英掀开绿纱橱,非常配合杜英的工作,一边充满无奈的表示: “夫君的佛理,说的颇有道理,简直通透人心,可是夫君却一点儿都没有佛家的样子,说出去,恐怕支公之流,都会认为夫君是佛性天成、佛心在怀,说什么都要让夫君入了佛门。” “我要是入了佛门,从此青灯古佛,成为一代高僧,岂不是受损失的还是你们。”杜英笑道。 “好好地佛门清净之事,在夫君看来,就只有这些区别?”谢道韫哼了一声。 杜英辩解道: “所谓佛本是道,道有阴阳,现在你我要做的就是阴阳之举,这就是道之和合,自然也就是佛之大和谐。” “这都是什么歪理呀!”谢道韫发现自己明明知道是歪理,可是这家伙张口就来、一套一套的,自己也无法反驳。 杜英倒是主动岔开话题: “不说还差点儿忘了,茂儿之前说河西的不少佛家已经隐隐有成气候的架势,是得好好想一想怎么安排佛家和我们的关系了······” 然而谢道韫却没有回答。 片刻之后,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已经有些颤抖,又带着一些让杜英血涌动加快的滑腻,轻轻柔柔,似如呢喃: “夫,夫君······先不要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说这种事好不好······” “那就听夫人的,那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杜英急促的回答。 “需要妾身教么?” 谢道韫的声音已经低到听不清楚,显然凑到了杜英的耳边说道。 “要不教一下吧,夫人。” 黑暗中,杜英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喃喃低语,不知不觉的,融化在夏天的夜晚之中,消弭在鸣蝉声中。 ———— 河东的夏天,来的稍微晚,走的却很早。 因此不过才七月初,风中已经能感受到丝丝凉意,尤其是不久之前的一场细雨,更是洗刷了很多暑气。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负手站在门口,王坦之笑道,“古人诚不我欺。” “仲渊之前说过,天冷的早,这世道就乱得快,所以夏天过去得快,也不是什么好事。”王猛手里握着一张胡饼,大口嚼着。 正文 第一千零九章 啃饼子与河东大捷 王坦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王猛。 王猛怔了怔,旋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将手中的胡饼撕下来一半,递给王坦之: “来,吃点儿。” 王坦之的嘴角抽搐一下,摇头说道: “余其实只是想说,刺史现在站在议事堂门口,诸多官吏来往,见到刺史的形象,恐怕很难以之为楷模。” 王猛奇怪的说道: “为什么非得要以我为楷模呢?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处事原则,也有不同的活法,都已经是成年加冠的人了,还必须要亦步亦趋学着别人的想法和行事原则?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才是。 就算是必须要学习一个人的话,那仲······都督岂不是比谁都合适?余就算了,当楷模有时候也挺累的。 话说回来,余虽然可能形象和刺史不是很匹配,但是刺史能做的活,余都能做成,刺史不能做的活,甚至余都能一起办了。 本职工作完成,余对得起俸禄,多做一些事,余对得起百姓,而最终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稳定天下太平,余既对得起天下,也对得起自己的梦想。 所以又何必要被条条框框所限制呢?还是说余做错了什么,所以必须要纠正?” 王坦之完全愣在那里了,他其实只是想要提醒王猛一句,堂堂刺史站在门口啃饼子不太文雅,怎么也没有想到王猛竟然会直接甩过来这么一大堆话。 而且他说的好像还挺有道理,以至于王坦之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了。 “刺史没有做错什么。”王坦之伸手拿过来王猛手中的那半张饼子,刚吃了一口。 “余刚刚好像忘了盥洗了。”王猛斜斜看了他一眼。 王坦之咀嚼的动作顿时僵硬住,他瞪大眼睛看向王猛,在求一个确定的信息,如果王猛点头,他会直接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吃进嘴里的都吐出来。 王猛一摊手: “逗你的,否则的话,这事若是被师弟知道了,我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王坦之这才艰难咽下去,但是被噎着了,抓紧抓起来水杯灌了好几口,方才好奇的说道: “都督和刺史之间的师兄弟情深,当真令人羡慕。” 王猛撇了撇嘴: “要不是因为知道他说的大概都有几分道理,余才不会关心这些呢。说起来什么‘卫生’和‘健康’之类的,头头是道,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奇怪想法······” 王坦之含笑说道: “都督若是没有这些奇思妙想,大概也没有如今与众不同的关中,更何况都督这般要求,也是为了刺史好。” 当然,也是为了我好,免得你给我好吃的,却不洗手,接还是不接,的确是一个关乎到礼仪的问题。 王猛淡淡说道: “但愿真的能够让人长寿吧······” 说到这里,王猛回头瞥了一眼沙盘: “不过注意这些换来的寿命,恐怕也都要折在这沙盘大局上了。” 这一次轮到王坦之无奈了: “刺史的要求也不能太高了,至少鲜卑人这一走,没有能囫囵全部离开。” 就在半个月前,王师沈劲部从西河郡走岢岚水杀入关外,沈劲还真的如杜英所说,和谢玄一样不走寻常路。 而杜英和王猛等人都料到的率军奇袭雁门关北侧,对沈劲来说,好像也是寻常路。 他并没有出岢岚水谷地,折而向东南,而是直接一路向北,杀向草原,一把火烧了鲜卑人在雁门关外的云中郡建立的两处仿照汉人城郭样式的城池和十多处营寨。 之前,这里都是鲜卑人为了进攻雁门关而准备的屯驻兵马之处,如今兵马都已经悉数杀入雁门,因此这些地方反倒是没有多少精兵强将驻守,直接被沈劲钻了空子不说,鲜卑人气急败坏下,也从雁门关和草原两个方向调集兵马前来追杀沈劲。 偏偏沈劲如同狡猾的泥鳅一样,烧杀抢掠了一番之后就直接钻入岢岚水狭窄的谷地之中,鲜卑人气汹汹的追过去,还被这家伙打了一个埋伏,损失惨重。 鲜卑人大概也没有想到,前几天还被他们追杀的满地乱跑、狼狈不堪的沈劲,其实只是在一直引诱他们放松警惕,为最后的这次埋伏做出准备而已。 为此,鲜卑人付出了足足五千人的代价,而且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鲜卑骑兵,以至于沈劲在送来的战报中直接表示,鲜卑人的尸体和战马,已经塞满了河谷。 而王猛自然也能把握战机,他在沈劲出击的时候,也果断率军出城。 此时已经是夏收的末尾,没有在夏收时节获得粮食的鲜卑人,已经萌生了退意。 王师的出击,让鲜卑人几乎没有多少斗志,很快向东撤退。 然而东撤的鲜卑人,却发现前方的道路并不是那么好走的,邓羌带着王师在上党窝了一个月,可不是只是为了找个凉快的地方过夏天。 王师斥候已经摸清楚了从晋阳撤退往河北的所有太行陉口地形地势,而邓羌亲率主力出击,节节抵抗、节节退守,同样营造出来一副王师虽然想要阻拦鲜卑人撤退,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 等到鲜卑人归心似箭、直接冲入一处处山谷之中,河北已经在望,甚至前来接应的鲜卑兵马都已经占据陉口另一端的时候,埋伏已久的王师方才猝然发难。 所取得的战果倒是并没有比沈劲多太多,这也是因为之前晋阳城外的很多鲜卑步骑都已经被调往雁门关,导致需要东撤的鲜卑人数量没有那么多。 当然,还因为鲜卑人足够分散,兵分多路,这也就让苻黄眉不好平分兵马,而是只能选择有主有次,一些路途较短的陉口,为了防止河北那一端的鲜卑兵马前来增援,便不好布置太多人,以阻击、沿途杀伤为主,而不打包围和歼灭战。 饶是如此,鲜卑人为了东撤,仍然付出了五千到六千人的代价。 此次进入河东的鲜卑人,成功从北、东两个方向逃出生天的,最终不过万把人,折损了三分之一。 关键是其骚扰河东以牵制关中的战略目标没有达到不说,消耗的大量粮食无疑也增大了河北的负担。 所以王师这一场胜利,可以说是大捷了。 不过王猛以及很多幕僚官吏的脸上并没有喜色。 正文 第一千一十章 刺史谬也 对鲜卑人来说,此一战,损失虽大,雁门关却仍然还掌握在手中。 对于河东王师来说,辉煌大胜的背后,雁门关依然如同一把剑,横亘在他们的脖颈上。 所以王猛才会觉得当前局势,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简单。 王坦之指了指沙盘: “至少之前上面那些纷乱的小旗帜没有了,总归是好的。” 王师现在已经收复了整个河东,那些代表鲜卑人小部队的旗帜自然就不再插在沙盘上。 “只要鲜卑人想要卷土重来,则兵出雁门,依然能够重新营造出来不久前之势。”王猛却并没有那么乐观,他又补充一句,“除此之外,这一次鲜卑人退却不假,我们却也跟着耽误了夏收,晋阳周围的粮食,现在只能仰仗于河东和关中的补给调度,这个冬天······恐怕没有那么好过。” “刺史大概忘了,本地的那些世家,家中都还有很多粮食储存,却并没有拿出来。”王坦之提醒道,“鲜卑人能够走得那么快,就足以证明我们之前的揣测是正确的。” 王猛瞥了他一眼,含笑说道: “你就那么希望这些世家都被清扫干净?若真如此的话,晋阳王氏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立足的,你们可能到最后连能够团结和拉拢的伙伴都没有。 这可不是你王文度应该有的行事方式和准则。” 王坦之倒是露出来一副奇怪的神情: “刺史谬也。这不正是刺史想要看到的? 难道刺史还打算让河东世家能够崛起,让我王氏成为这些世家的领头羊,来反抗刺史,甚至和之前架空张平那样也把刺史给架空?” 王坦之一边说着,一边用真诚的目光看向王猛,似乎在问: 你不应该感到高兴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文度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等傻事。”王猛微笑着说道。 王坦之挠了挠头: “正是因此,所以余觉得,刻意的想要让晋阳王氏成为河东世家的首领,并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是都督不了解河东的局势,所以一时半会儿不会插手,刺史也不会坐看,不是么?” 王猛笑道: “自然,余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强盛的世家出现在晋阳。” “这就是了。”王坦之抚掌笑道,“既然已经知道这样做就是要和刺史对着干,那又何必自找不快呢?现在余已然明了,想要和刺史斗,别说只是凭借我们王氏,便是把整个河东世家都拉上也不是对手,这一次河东世家已经吃了亏了。 和张平一战,刺史趁机压服了一部分世家,又削弱了很多追随张平的世家,放鲜卑人纵横河东,刺史又趁机让很多世家明明吃了亏,也知道是因为刺史出兵不出力,可是刺史坐困孤城,已经把自己摆在最危险的位置上了,所以这些人心中再有不忿,也说不出刺史的不是。 只是凭这两次,就已经可以预见刺史还会有很多让我们只能吃哑巴亏的手段在等着我们一头撞上来,所以何必要和刺史作对呢?” 王猛挑了挑眉,王坦之这个家伙······ 他前来河东,最初的想法肯定是荣归故土,然后趁机捡漏,寻找有没有自己的可乘之机。 但是后来他发现王猛和杜英一样,同样不好对付,所以索性就息了这个心思。 虽然他的才华和手腕要稍逊一筹,但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让王猛都甘拜下风。 王坦之则接着解释道: “既然斗不过刺史,那余自然也能够退而求其次。王氏没有办法以世家的身份振兴,却还可以以功臣勋贵的身份崛起,这样的话,至少荣耀和名头在身,子孙后代多加约束的话,一样能够保证代代富贵,不是么? 而且我王氏家传学识渊博,多加教导子弟,积极的将子弟都送入书院之中学习,也不见得就会一代代堕落。” 王猛轻笑道: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当然再好不过,只可惜现在的很多世家,都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行事准则和方式,也有让自己感到舒适的范围。”王坦之解释道,“这还是都督当时跟我们说的,以劝导我们不要害怕前路,不能被自己既有的认知和眼界所限制,当时余就觉得都督说的很有道理。 既然如此,我王氏的振兴和传承,自然也能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进行。余若是能够帮助都督解决河东世家,同时带着王家起到楷模的作用,成为从世家向普通一个家族的转变的领头羊,那都督大概也不会亏待我的,不是么?” 王猛深深看了他一眼: “不错,他不会亏待你。” “开国元勋啊。”王坦之喃喃说道。 “说这些,好像还早了点儿。”王猛皱眉,这里可不是长安,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王坦之轻轻说道: “就算是我们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么?” 王猛看了一眼庭院中往来的官吏,杜英最终想要走到哪一步,他们定然也心中清楚的很,这其中不乏有想要做从龙功臣的。 因此这大概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王猛缓缓说道: “都督最后想要走到哪一步,行何等事,不是我等做属下应该越庖代俎去考量的,今日能够督促都督上位,那么明日,我们也有可能督促另外一个人去取代都督,你们可有考虑过这件事?” 王坦之沉吟片刻,看左右没有人,方才开口说道:“登基称帝,仍然还需要走很多步,三请三让更是古往今来公认的道理,所以我们现在所做的······” 王猛径直打断他: “但是在此之前,都督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想要走到这个位置上,因此这种行为算什么?” 王坦之皱了皱眉,缓声说道: “揣摩上意?” 王猛瞥了他一眼: “所以这样对么?” 王坦之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这自然是不对的,只会引起都督的猜疑。既然都督没有明说,那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就不能妄想。 谁又知道都督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走吧,既然要杀肥羊,我们也得盘算盘算杀哪只肥羊比较合适,总要一只一只的来,而且怎么杀,可能我们还需要一个带路的。”王猛接着说道。 正文 第一零一一章 就算来的是一条狗 “闻喜裴氏怎么样?”王坦之接了一句。 “正有此意。”王猛点头,“他们很上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刚刚的话题自然而然的被忽略和带过,这种敏感的事,本就是点到为止。 如今他们又像是两个恶魔,一起举起了刀叉。 “入冬之前,必须要筹集到足够的粮食,余打算发兵攻打雁门关。”王猛一边走,一边说道,“雁门雄关,即使是从南向北攻打,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的功夫,而且前提是我们切断了鲜卑人在云中郡的粮草补给,这个任务大概可以继续交给沈劲。 看来把沈劲放在岢岚是正确的,除了他之外,余还真没有想到派谁过去能让鲜卑人这么头疼,别的王师将领,多半还是擅长正兵堂堂,可是现在我们和以骑兵为主的鲜卑人对决,奇兵奔袭大概会更有效果,堂堂之阵往往都会变成骑兵可以肆意冲杀和切割的猎物。” 说着,他拍了拍手,指了指桌子上还剩下的半张胡饼,另外半张已经分别落入了他和王坦之的腹中: “就像是这胡饼一样。” 王坦之沉声说道: “只有一个秋天,时间还是很紧迫的,我们需要提前打造好大量的攻城云梯和霹雳车。而且到了隆冬时节,天寒地冻,雁门那边也不适合作战。 胡人牧马南下,往往也都是选择初秋到初冬这一段时间,这样冬天最冷的时候就能够在中原腹地过冬。战事一旦拖到隆冬时节,将会沉重打击攻城将士的士气,毕竟要风餐露宿。 尤其是在雁门关外,沈劲便是再怎么灵活多变,也架不住寒风凛冽,以步卒和游骑对付成群结队的鲜卑骑兵,在那风雪之中,将不再占据优势。” 王师将士并不适合长期在北方冰天雪地之中征战,这也是事实,王猛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他皱眉说道: “因此余的想法仍然还是积蓄兵马钱粮、多加操练攻城技巧,争取一蹴而就。另外文度,还有一个问题你可能忽略了。 为了进攻河东,都督虽然派遣的兵马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是关中名将,诸如朱序、韩胤、戴逯、任渠等人,都在河东,这些多半都是追随都督起家的家底,放在任何方向上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 都督把这些人派遣到河东,是为了余能够肆意分兵推进,尽快平定坞堡遍地、世家错综的河东,如今我们已借助鲜卑人之手,基本实现了这个目标,倒也不用劳烦王师各部分散各处镇压了。 但都督也不会阔气到继续把这些人都安排在河东,可想而知,抽调其中部分人返回关中的命令,用不了几天就会到了。 如今我们最空虚的,反倒是关中腹地,都督必然会有所担忧不说,梁州直面巴蜀,都督必然也有兴兵入蜀之意,不然之前也不会大动干戈勾连巴蜀各家,因此这方面的兵马和将领,一部分出自梁州,一部分还是要从河东将领中抽调。 所以我们未来可动用兵马和将领,很有可能还需要自行招募、自己培养,都督既然把河东甩给了我们,我们不能全部都吃关中的、拿关中的。” 王坦之也露出些许忧色: “刺史所言在理,兵马之事,河东倒也不缺,常年战乱,流民遍野,这无论是河东还是关中,都无从说谁比谁稍微好一些。河东这里大概因为世家更多,收拢的流民也更多一些。 但一旦如今刺史打算对世家动手,这些流民又可以为我所用,或是安顿以使其成为自耕小农,或是以高军饷招募至军中,都可以弥补兵员上的不足。 不过刺史打算培养合格的将领,却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从军中训练和提拔吧。”王猛缓缓说道,“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还好此次河东之战,功劳簿上,还是有很多崭露头角的将士。 并且余也打算在书院之中开设课堂,让这些士卒来上课,学习一些他们应该了解的关中新政内容,从而让他们从知道要简单的为保卫家国而战,变成知道自己走到一个地方需要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到这里。 毕竟从我们踏入河东、插手两淮开始,关中将要展开的一切战事,都已经不再是为了保卫关中那么简单。这混乱的天下,理应在关中王师的旗帜下归于一统。 除此之外,都督已经在函谷重新整编训练兵马,苻黄眉为此甚至都没有亲临上党战场,足可见都督还是对此寄以厚望的,或许我们也可以学习函谷整军的思路,将这一套也在河东军中推广。” “关中书院还有都督府派来人,什么时候会到?现在河东也没有战事了,他们不需要在后面磨磨蹭蹭的。”王坦之皱眉说道,“迅速开设书院,进而取代世家开设的私塾,以招徕人才,才是我们在河东立足的根本。” “文度兄,你这张嘴啊,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外面响起麻思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扬了扬手,“都督府派来的人,已经到了城外十五里处了,余要去迎接,两位兄台要不就在此等候?” 王猛却摇了摇头: “不,我们一起过去,对了,另外告知城内的所有世家,邀请他们的家主一并前往。” 王坦之疾步追上就要向外走的王猛: “不管怎么说,都督府派来的人,也不过是一群小吏,甚至都没有某个衙门的官员带队,所以刺史亲自前往迎接,能够彰显刺史府对都督的尊重也就算了,让各家都派人去,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 “尔当知道我欲何为。”王猛回答。 王坦之无奈道: “刺史是想要通过这般行径,让世家们知道刺史对于都督府来人的重视,既能表彰刺史和都督府之间不可撼动的关系,也能够表明刺史对于关中新政的拥戴,因此世家们要么选择遵从新政,要么就可以洗干净脖子等着了。” 王猛抚掌道: “文度聪明。” “可······”王坦之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王猛打断: “既然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那么都督府派遣什么人来,重要么? 别说来的是一群小吏了,就算是来的是一条狗,余也会隆重迎接,以告诉河东世家们,一场新的战争,开始了。” 正文 第一零一二章 无所畏惧和手足无措 王坦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王猛想到了什么,回头提醒一句: “对了,要说对都督府之间的尊重······余对仲渊,没有什么好尊重的,这样听上去很是疏远,若是落在外人的耳朵中,还以为余和都督之间貌合神离呢,以后要注意。” 王坦之赶忙应了一声。 王猛则无奈的摇了摇头: “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当甩手掌柜,一点儿都不好,这河东的烂摊子,还得给他收拾干净了······” 旁边的王坦之和麻思对视一眼。 这烂摊子,不是一开始就是你搅乱的么? 一个放权啥也不管,一个甩锅骂骂咧咧。 是亲师兄弟了。 ————————- “要在河东新建的书院,和关中的要有所不同。”负手行在王猛的身边,麻思缓声说道,“按照都督的意思,在关中的书院,以大而全为主要思路,主要是有任何新想法、新方式,都可以在关中进行尝试,看是否可以推广。 而在河东,自然也就没有必要任何形制的书院都建设一整个,只要建设一个书院,并且在其中分门别类开设不同的行当科目就可以。 这样做,其实也给了那些不知道自己爱好和所长的人,一个选择和调整的机会,从书院内部转换自己想要学习的行当,总比在书院之间转换来的好,能够方便管理。” 王猛沉吟道: “这也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具体的事恐怕还需要尔来负责,余这里还要为之后的战事做准备。” 麻思点了点头: “刺史尽管放心,不过还是需要有人配合。” 说着,他瞄了一眼旁边的王坦之。 王坦之笑着拱了拱手: “伯怀(麻思表字)兄放心,定全力攘助。” 麻思并不知道王猛跟王坦之说了什么,但是从他们一起出门迎接关中来人开始,麻思就觉得王坦之好像态度变得更加积极了,在此之前,王坦之一直都有点儿消极怠工,以至于麻思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得过他。 因此麻思又看向王猛。 王猛微笑着颔首,让他宽心。 之前的王坦之,大概还在犹豫自己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而现在,他应该已经心中了然。 “刺史!”身后突然响起了呼唤声,而且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王猛三人顿住步伐,只见一个少女提着裙子追上他们。 队伍已经回城,王猛三人这是正在刺史府内院子里散步,而从关中来的吏员也都好生安顿。 见到这个少女,三人都有些奇怪。 能够进到这个地方的,肯定也是关中来的吏员,所以门口的亲卫也并没有阻拦,院子中来来往往的吏员多了去了。 王猛他们刚刚见到了有几个姑娘随着一起,并没有太多注意,知道这是女子书院派来的人。 王猛微笑着说道:“这位姑娘,唤我何事?” 少女赶忙肃然行了一礼,方才说道: “来的路上,我等就已经听说,书院是否要安顿在一处?女子书院和普通的书院还有区别,放在一处是否合适?” 麻思抢先说道: “刚刚余正在和刺史讨论这个问题,只开设一个书院,并且以‘河东书院’的名义,也算是对集中开设课程的一种探索。 当然,普通的书院和女子书院还是要分开的,具体怎么分设,以及女子书院是不是愿意和男子这边共享一个课程之类的,还需要细细商量,也需要征求学子的意见,还要防范一些突发情况。 毕竟男女大防,关乎到诸位清白,我等自然也不会怠慢。都督已有让两个书院合流之意,但也没有明确就是现在。” 顿了一下,麻思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 “你可是负责此事的人?” 少女骤然面对整个并州的三巨头,难免也有些紧张,抓了抓裙边,微微低下头: “也,也不是的,只是我的胆子稍微大一些,所以她们都让我过来问一下。” “此事,还是要让负责的人来说。”麻思皱了皱眉,“这帮小姑娘,怎么这样乱跑?” “哎!”王猛伸手拦住了麻思,“小姑娘们第一次出远门,能够有这个勇气胆量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位姑娘,那你们来到晋阳,所为的只是河东书院的事?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余的工作?毕竟你们的工作在关中开展的还是很不错的。” 少女犹犹豫豫,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麻思和王坦之面面相觑,三个单身大老爷们,也不敢多说,要说的严肃了,小姑娘一哭鼻子,他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怕是要沦为笑柄了。 王猛也只好缓声说道: “这样吧,你们既然不知道自己都应该做什么,余就按照关中的分工,给你们安排点儿别的任务. 书院这边大部分的工作其实都是晋阳太守麻思来负责就可以了,你们只要有两个人跟着他,负责提出你们的需求便好。伯怀,到时候要对女子书院那边照顾一下。” 麻思笑道: “这是自然,女子书院怎么也是都督开天下之先河所创,更是谢夫人的心血,我等自然要上心。” “稍晚些时候,到书房,算了,到议事堂来找我。”王猛接着对那少女说道。 “多谢刺史!”少女感激的一躬身。 “姑娘的名······芳名?” “张彤云。” 王猛挑了挑眉,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儿耳熟,却又忘了自己从哪里听到过了,也只好先让她离开。 目送少女匆匆而去,一副如蒙大赦的神态,麻思感慨道: “没想到我等面对千军而面不改色,面对少女却手足无措。” 王坦之却不以为然,解释道: “那是因为,面前的千军,我们无所畏惧,那时我们可以肆意厮杀的敌人,而方才的少女,则是我们自己人,是我们要捧在手心上呵护的脆弱,因此手足无措是应该的。” “文度以后会是一个好父亲的。”王猛笑道。 王坦之则看向他: “刺史可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来路?” “哦?” “如果余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吴郡张氏的嫡女,如今主持参谋司的张玄之,是她兄长。” “顾家的外戚啊。”王猛收起来笑容,有些疑惑,“张家就把嫡女这样放出来乱跑?” 正文 第一零一三章 太原王家的布局 王坦之对这个问题显然也很纳闷,他无奈的解释: “所以余一开始都没有敢确认,一直到听到名字才知道所想的并没有差错。” 王猛和麻思也是面面相觑,张家的嫡女都能这么放出来,张家想表达什么意思? 相比于让张玄之留在都督府,好像这更能表明张家的态度,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支持都督府。 张家的态度,则是不是就能代表其背后的顾家乃至于整个吴郡世家的态度呢? 王猛和麻思自然而然的想到这里,至于王坦之,更是震惊之余,衣袖中的手,不知不觉的轻轻搓动。 他没有指望着自己能够和王猛、麻思这些从一开始就随着都督打江山的元从们争夺地位,只要他们不犯大错,甚至就算是没有什么功劳,都督都不可能忘了他们,更何况这两个家伙,尤其是王猛,本来就是才能和都督相差无几,甚至在一些方面还犹有过之的人。 要不人家是师兄呢。 但是王坦之从来没有妄自菲薄,比不过这些元从旧部,人家有先天优势,那自己总是要比剩下那些陆陆续续投靠过来的人要强的才是,既然都是后来投效,那么大家也就无所谓什么先来后到,各凭本事。 而各个世家之间,本事其实也相差无几,个人的差距也一样能够通过家族的地位和声望以及财力来填补,毕竟世家一动,动的是一个家族,而不是一两个人。 王坦之觉得晋阳王氏在这方面还是有优势的,自己作为王家的翘楚,出现在都督府的核心参谋层中,就已经可以表明都督府是得人心的,否则为什么太原王氏的人要往关中跑? 甚至杜英如果狠一点,还可以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深入分析之后得到,一定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排挤旁系英才导致的,从而狠狠地挫败一番王谢各家的士气,让那些旁系子弟们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对主家生出戒备,也让主家不得不时时刻刻考虑他们的感受。 杜英是有这个手腕和资格的,王坦之在看到关中报刊百花齐放的时候就已了然。 所以这等于他自己把攻讦王谢各家的把柄都送到了杜英的手上。 杜英愿不愿意用是他的问题,自己已经足以凭借这个表明忠心。 除此之外,太原王氏还在筹谋逐渐将家业向关中转移,现在已经完成了一部分,同时王氏还充当暗中联络人,帮着关中和江左各家进行贸易。 郗昙已经摆明旗鼓的站在关中这边,所以这也导致江左各家在不能探明朝廷以及王谢两家真实态度之前,断然不敢和郗家有太多来往,王坦之不用想也知道如今的郗家门口定然是“门庭零落鞍马稀”。 但是关中和江左之间,总归还是要有往来的,就算是杜英不想,也有别人想要把生意送上门来。 郗家俨然已经不能充当这个角色,郗昙赌上了郗家的经济利益来猜杜英在日后不会辜负郗家的付出。 王坦之觉得郗昙是个聪明人。 他这样赌自然是对的。 郗愔和郗昙都不是什么大才,甚至他们两个在江左的名声都比不过把江左溜的团团转的郗超。 所以让郗昙去经营郗家的经济,王坦之觉得他没有这个本事。 直接放弃这个行当,或许郗家还能获得更好的。 尤其是杜英本人是个重情义的,这一点,王坦之在关中这么久,已经能够感受出来。 到时候亏待郗家的可能性很小。 既然郗家已经一条道走到黑,那么王家自然就能够趁势充当中间人,这也是王家现在证明自己利益的方式。 王家只要能够当好这个中间人,那么王家在杜英心中的地位同样不会低到哪里去,王坦之对此还是有信心的。 如今王家能够在暗中为关中带来诸多受益,未来王家也一样能够在王师南下的时候,为王师提供很多重要的消息情报。 不管怎么说,太原王氏可一直都是琅琊王是最重要的旁支。 只要一切按部就班,都督府上下也会逐渐认识到王家对都督府的重要性,王坦之就算是现在地位并不是很高,甚至很多人对他还怀有戒心,但是未来的某一天,大家一定会知道,王家为都督府付出了多少。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自然都是没有人来争夺王家的这个任务和地位。 吴郡世家一直以来都是王坦之最忌惮的敌人。 因为江左的弱点,江左的人事调度和兵马安排,太原王氏有渠道获得,吴郡世家自然也有渠道获得,上一任太尉还是出身吴郡的呢,不知道军中有多少吴郡出身的门生故吏。 一旦吴郡世家也开始全面倒向关中——至少现在吴郡世家还是左右逢源的态度,那么孤军奋战的王坦之将会面对最大的挑战。 所以王坦之一直对吴郡世家的动向很敏感。 张彤云的出现,俨然就是直接在他耳边敲锣打鼓的告诉他,吴郡世家已经下了决心,自己之前一切计划都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之中。 “吴郡世家这个示好的方式有点儿奇特。”王猛忍不住嘟囔一声,“而且如果想要走捷径的话,这个小姑娘不应该被派到河东来,河东为偏远一线,若是成功,女儿家的功业,在很多人的眼中仍然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但是若失败,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还倒赔了一个嫡女。 对于世家来说,嫡女可是拉拢别家的最大筹码啊。就算是吴郡世家想要示好,也应该让这个小姑娘到都督面前晃悠才是,那家伙,呵!” 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的麻思和已经想到未来的十数年乃至于几十年间自己的地位会受到怎样威胁的王坦之,闻声齐齐侧目。 这满满都是不屑。 是不是想要说都督是个渣男? 我们懂,但都督现在好像还差了点,顶多就是强抢民女而已。 顶多······虽然好像也哪里不对,但人家夫妻和睦的,做属下的当然不能置评。 “其实,河东也是有好女婿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钓得到。”王坦之慢悠悠的说道,目光已经飘忽不定。 麻思楞然拱手: “愿闻其详。” 王坦之当即笑吟吟的看向王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景略兄不也是孑然一身么?” 正文 第一零一四章 上游和下游 王猛无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得好像你就成家立业了一样,家中有妾室,但还没有娶正妻不是? 不等王坦之一如既往地趁机炫耀他已经出生的小儿子,王猛就转身向议事堂走去: “余都已经快而立了,人家小小姑娘,余无福消受。” 说着,他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他们两个: “兵马,粮草,人才,钱财,城建,仓储,你们二位,到底解决了哪个问题,才有闲心在这里雪月风花?” 王坦之和麻思齐齐苦笑,应诺一声。 这大概就是调戏刺史的后果。 不过麻思压低声音品评一句: “佳人娇俏,刺史未必没有心动。” 王坦之叹了一声: “希望只是风动,不是心动······” 不然还给不给他们王家活路了? 而此时,已经走上议事堂的王猛,打量着眼前的沙盘,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桌子: “真是麻烦!” ————————- 长安城南。 曾经一片荒芜的长安城南,现在人烟稠密。 一条条大道从长安城中伸出来,越过龙首原,一直向东南延伸到杜陵和少陵,一座名为“少陵邑”的城池已经在路的尽头拔地而起,这座城邑是如今整个城南商贾、货物云集之处。 负责兴建这座城邑的正是已经从管理岗位上退下去的殷存,老爷子宝刀未老,现在还在为少陵邑的事忙前忙后。 杜英也知道,殷存操劳这么多,不只是为了公事,他也是有私心的。殷家可以趁机发展自家产业,从而真正摆脱杜家家臣和仆从的身份。 但是只要殷存和殷举这两代人还在,只要殷家的主管者脑子还正常,那么就算是殷家从杜家分离出去,仍然还会是杜家最忠实的拥趸,两家同样可以通过联姻,依旧捆绑在一起,唯一改变的,只是殷家的身份而已。 所以杜英并没有阻拦殷存去做这些。 这本来就是殷家这些年守望杜家产业,并且在杜英来之后全力攘助杜英,所应得的。 杜英虽然在遏制新的世家产生,但是也不会完全寒了自己人的心。 “少陵邑已经是城南最大的仓库、客栈和酒楼汇聚之处,四面八方的来宾,云集于此,天下的大商号,都曾在此地留下自己的足迹。”前面恰到好处的响起了介绍的声音,“往来商队,并不会直接进入长安城,他们的货物和随从,都会停留在少陵邑,在此直接转运或者前往自家商铺,这样也避免了形形色色的人直接汇聚在长安城中。 长安城池狭小,汇聚这么多人,只会平添动乱之风险。当然,都督也见到了,新的长安城也正越过龙首原向南建设,但是现在关中一直面临人丁不足的问题,所以建设缓慢······” 这是引着杜英一路向南行的商曹曹司全旭在讲解。 “无妨,既然我们想要吸引天下客商前来,那么有没有城池又有什么区别呢?只需要向天下彰显关中胸襟就好,在余看来,没有城墙,大家不是也做得很好么?”杜英笑着说道。 全旭应诺: “都督所言在理,自城南集市设立以来,六扇门和都督府属官吏员负责维持秩序,并未动用太多兵马,整个集市上下,一切如常。 当然,需要着重防护之处,又有关中镖局负责,如今镖局也已经发展壮大,而且还有很多新的镖局成立,他们既负责商队出入关中的安全,也负责城南集市乃至长安城中看家护院。 这已经得到了诸多商贾的赞誉,据说现在荆州和江左也在建立镖局,否则整个走镖都是关中负责的,也就等于把他们商队的安危都交在我们的手中,有些人难免寝食难安。” 杜英无奈的说道: “既想要做生意,又害怕我们会坑他,也罢,既然他们非得要这么想,我们是怎么也都拦不住的。至于镖局的竞争,先不用担心这个,关中起步早,无论是从人手调度还是从管理经验上,都会优于他们,而且荆州和江左的世家问题没有被解决,那么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建立起来一个足以和关中镖局抗衡的存在。 因为荆州的镖局恐怕没有办法让江左的商贾放心,而江左世家内部,吴郡的镖局恐怕就不会被会稽的世家所信赖。他们能够猜忌和担心关中镖局会不会做手脚,自然也就会担心这些人的镖局会不会同样不安全。 相比之下,关中镖局只要坚持公平公正的原则,把自己的名声和口碑打出去,就不用担心他们的威胁。尔等反倒是要注意调节和制衡关中内部诸多镖局之间的矛盾冲突,避免外面的人没有将我们挤兑出去,结果我们因为内乱而大伤元气。 再坚固的堡垒,都可以从内部被攻破,在市集贸易上,一样可以适用这个道理。不只是镖局,其余的商铺行当一样,关中有太多江左和荆州没有的,所以我们要善于劝导各个行当、各家商铺之间好的竞争,让他们为提高商品的质、保证商品的价,从而获得自己的好口碑、好名声而努力。 关中的商贾,不能发,也没有必要发黑心财。把我们的招牌打出去了,把整个荆州和江左的市场全部都牢牢地把握住,让他们本地的商贾只能从事下游的经销分装等等业务,所获得的利润只是我们的小小零头,这样才算是成功。” 说着,杜英张开手: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全旭当即郑重道: “格局要大!” “是也!”杜英很高兴的点了点头。 全旭也笑道: “这是都督写给关中商贸学院的,属下有幸前去听了几节课,受益匪浅,也一定会遵从都督的教诲,把握上游、俯瞰下游。”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 “课,可以去听,百忙之中犹然还能抽出来时间,这很好。但是课也不能全听全信。” 杜英是在启发这些人的思路,但是并不是让他们完全被拘泥在自己划定的框架和思路之中。 就比如上下游产业链之类的。 这些后世商贸管理和经营的策略和理念,放在这个时代,也不见得就会适用,不过杜英没有时间进行调整和细化,因此如何灵活而不僵硬的运用,还需要全旭他们自行去领悟。 正文 第一零一五章 百强榜单和金子 全旭是聪明人,当即应诺。 “刚刚掾史所言的大商号,是怎么划定的?” 谢道韫的声音在杜英一侧响起。 杜英撇头看向她,今天的自家娘子,一身白裙,玉簪束发,清雅温婉,素淡之中不失端庄,自有大家风范。 而跟在谢道韫身后的郗道茂,则是身着湖水绿的衣裙,乍一看上去便觉得暑风之中平添清凉,碧玉晶莹,无外乎如是。 郗道茂身边还跟着桃叶桃根两个小丫鬟,左顾右盼,她们年纪还小,谢道韫一向不会让她们两个在外面乱跑,因此今天也是难得的上街时间,现在正缠着郗道茂问东问西。 不远处,还有蹲在摊子前看首饰的归雁,梁夫人和疏雨都站在归雁的身边,虽然她们对这地摊上怎么看怎么廉价的首饰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当归雁举起一串项链,对着阳光,看着里面的闪光时,梁夫人和疏雨也都露出笑容。 她们也知道,关乎到市集建设的事,她们插不上什么话,索性就让杜英和谢道韫走在前面和全旭聊就是了,稍远些跟着,也不至于打扰到他们谈公事。 杜英看着她们的笑,自己也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而全旭已经开口回答谢道韫的问题: “每隔三个月,市集会根据不同商家的商铺大小、人员多少、出入账金额、税收金额等等进行统计和计算,然后排列出来前十、前五十和前百的商号,对其进行鼓励嘉奖,从而能够鼓励其余没有上榜的商号,针对的改变自己的弊端。 所有的计算规则和方式,我们也都会公之于众,以让大众品评,大家觉得有异议的,我们在下一次统计的时候也会进行调整。” 这不就是世界五百强评选么? 杜英眼前一亮,这些具体的管理措施,自己平时就算是看到了,也很少有静下心来细细研读。 毕竟杜英不可能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市集上,这也是杜英这一次拖家带口来逛街的原因之一。 带着全家出来散散心是一方面,了解一下市集现在真正的发展状况是另一方面,也是他着急想要知道的。 杜英也没有想到,如今集市的管理也已经玩出这么多花样来。 谢道韫则斟酌道: “每一项评选评分,侧重不同,就能够让商家知道自己哪里不足,从而改善。而如果有大家觉得哪个地方不合适的,到时候再进行调整,那么在这三个月之间,侥幸上榜的商家,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改良,以确保自己下一次还在榜单上,而没有上榜的商家,自然也能够看到上榜的机会。 长此以往,所有的商号都在想办法通过让自己各个方面都能够符合我们制定的规章制度而努力,他们会逐渐习惯和信赖于都督府发布的榜单,而都督府通过这份榜单,其实也实现了对市集的管理。 我们虽然没有发布任何新的规章制度,但是实际上这一份榜单之中的每一个评分,又都代表着我们的规章制度,还能够不让商家们升起反感之意。” 全旭当即拱了拱手: “夫人有才女之名,名不虚传。” 谢道韫浅笑道: “按夫君常说的,也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诸位能够想到这么做,方是真正有才。” 杜英接过话头: “但这其中的尺度,商曹还是要把握好,每一项评选都必须要公正,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儿私心私欲,就导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如果商曹做得好。 那么今日能够品评长安商贾,明日自然就能品评天下商贾,而若商曹做的不好,那么说不定什么时候便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都督教诲,属下谨记。”全旭颔首。 “陪余走这一程也辛苦你了,晚上余还想听一听你对整个雍、凉、并商贸建设的想法,所以现在可以先去休息。”杜英挽住谢道韫的手。 全旭识趣的告退,自不会打扰都督带着家人逛街。 杜英也呼了一口气: “余之前还是很担心市场这边,全旭不能胜任,不过目前来看,好像是余小觑了他。” 谢道韫温声说道: “天下英雄诸多,有被埋没的,有难以崭露头角的,夫君只是一眼看去,也不见得就能够认清一个人的真才实学。 全旭当初来关中的时候只是一个略微积极一些的小商贾,夫君委以重任,而他报之以今日之长安市集,岂不是说明夫君同样发掘出来一块金子? 金子,本来就不一定是一眼就能看到,金光闪闪的,也可能需要大浪淘沙,也可能需要一次次的打磨。” 想到了自己的经历,谢道韫唇角微翘,嫣然一笑: “就像是妾身,初来乍到,不也是不了解夫君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吗?妾身能够将夫君的想法一一落实下去,也少不得夫君的教诲指点,所以妾身自诩为一块被夫君打磨出来的金子,也不为过吧?” 杜英捏了捏她的手心,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没有办法厚着脸皮直接揽住谢道韫的腰肢,现在关中的男女大防已经逐渐被打破,有都督以身作则,因此大街上也已经能够看到很多手挽着手、言笑晏晏的男女,但直接揽着腰,这就有点儿过分了。 毕竟现在关中书院之中随时都可能跳出来喷人的大儒们也不少。 杜英只是在一点点的向下拓展他们的忍耐底线,还没有疯狂到直接在他们的底线上反复横跳的地步。 他当即微微低头,迎上谢道韫的目光: “那大概也不算是,毕竟打磨了这么久,不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么?” 谢道韫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到顺着杜英的目光再往下看,看到了自己的小腹,才知道杜英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她顿时忍不住轻轻打了杜英一下,用不引起身后众人猜疑的小声,轻轻说道: “那这也不是妾身一个人的事······” “所以说,有一些还是需要我们尝试的。”杜英一本正经,“比如你在上面?” 谢道韫凤目生寒,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在大街上就能直接说出口的话么? “公子,需要尝试什么?”归雁蹦蹦跳跳的跑到杜英的身边,将手中的两根糖葫芦向杜英和谢道韫手里塞,“刚买的糖葫芦,你们尝尝,可好吃了,夫人都吃了两块了!” 正文 第一零一六章 冰糖葫芦 “没什么,需要尝试好吃的!”杜英从容地回答。 归雁撅了撅嘴,觉得杜英肯定在隐瞒真相,可是她没有证据,旁边的谢姊姊也是一脸严肃的神情,大概并不打算跟她解释。 可是这两个人越是不解释,归雁越是明白。 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没吃过猪肉,但见过谢姊姊不情不愿在上面的人,这两个家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藏着掖着,归雁很了解。 杜英则顺势回头看去,梁夫人的确吃的喜笑颜开。 长安自要比凉州天热一些,梁夫人并不适应,最近胃口都不怎么好,这酸甜的山楂自然最开胃。 冰糖葫芦这种小吃,起源自南宋,并且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单纯的串山楂,山里红(山楂的变种)、葡萄、山药之类的,都有被串起来的记录,古人其实就已经把冰糖葫芦玩出了花样。 而杜英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种流行了千年的街头小吃,所以早在长安集市筹划建立之时,杜英就把冰糖葫芦作为市集上最重要的一种点缀写了出来,交付给杜家家臣。 他也是有私心的,这种注定了会畅销的小吃,杜英也希望能够掌握在自家手中,从而为自家后宅也多一条创收之路。 至于冰糖葫芦的制作,也没有很难,无外乎是洗干净的野果子浇上熬制的糖浆而已。 前者,这乱世之中荒郊野岭里遍地都是,不过随着市场需求量大,山中统一的种植也拉开了帷幕,这件事,都影视交给终南山下的周家去办的,尽可能把山区林地也都利用起来,至于后者,现在关中的粮食产量已经上来了,糖稀之类的也不是不能制作,只要产量上来,配套的设备借助于水力或者火力运转起来,那么成本自然就会降低。 这些,甚至都不需要杜英或者谢道韫来操心,关中现如今很多的新式商品,都是遵循着类似的运转路子,所以只需要稍加学习一下别人的管理方式,就能够让自己的产品生产也变得高效而低廉。 当然,前期的投入成本还是很大的,但随着关中和外界的贸易越来越多,不断地从江左、荆蜀等地赚钱,然后再投入到新产品的研发之中,在关中也形成常态。 这便是杜英一直在想方设法打造的良性循环,也是他在想办法创立的关中品牌效应,让关中的工业生产彻底摆脱草创之时,大规模仿制,但是质量低劣的问题。 事实证明,这个时代颇为简单的商贸和良好的贸易环境也让杜英甚至只需要提出一些思路和想法,整个市场以及工业研发的运转就都能步入正轨。 关中也是在和各地的世家或者官府进行贸易,因此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并且彰显实力,无论是世家还是官府,都不会赖账赊账,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宾主尽欢。 举起来手中的冰糖葫芦,杜英正对着阳光。 阳光下,凝固的糖稀微微融化,折射出缕缕光彩。 而这小小的冰糖葫芦,真正能够折射出来的,当然还有整个关中工业生态的勃勃生机。 穿越千年,缔造一个时代的工业,带着一个民族走上提前千年的道路,杜英心中自也唏嘘不已。 “等会儿就要化了。”归雁好心提醒道,伸出小手挡住了阳光。 杜英顺势咬了一口,嘴里鼓鼓囊囊说道: “现在吃,酸酸甜甜,软软的也正好。” 归雁笑嘻嘻的说道: “是啊,除了冰糖葫芦,有很多好吃的咱们平时都没得吃呢,姊姊,你也快尝尝!” 谢道韫也只好无奈的收起来自己严肃的神情——本来就是三分真气,七分装出来的,现在自然也不好端着架子,对面摆明了不接招。 归雁对着杜英吐了吐舌头,似乎是在说,公子你看,这问题也不是很复杂,现在帮你解决了,应该怎么感谢我? 杜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以资鼓励,这一次就不弹脑门了。 谢道韫则扬了扬手中的糖葫芦,笑盈盈看着归雁。 归雁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总觉得谢姊姊想说“我记住你了”,所以伸手扯了扯杜英的衣袖。 杜英无奈的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谢道韫嘴边: “夫人来尝一尝,也就原谅了归雁。” 谢道韫看了一眼,嫌弃的撇过头。 杜英哼了哼,竟然嫌弃我脏,咱们“唇枪舌剑”的次数明明数都数不过来了。 想到这里,杜英揉了揉腰。 谢道韫顿时瞪大眼睛看向他,这也能想偏? 杜英也好奇的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我想偏了? 夫妻两个互相知根知底,短暂的目光交流之间,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但是当归雁小心从杜英身后探头探脑出来的时候,杜英和谢道韫已经换上了夫妻和睦的神情。 归雁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谢道韫轻轻咳嗽一声,如果再不岔开话题的话,这家伙的目光能够带着自己的思绪一起飞到不知道什么雪月风花之中去,所以她指着路边的商铺说道: “夫君,要不进去看看?” 杜英仰头看了一眼: “这好像是吴郡过来的商铺吧?” “准确来说,是张家的铺子。”谢道韫对此倒是了如指掌,“张家铺子一向以水粉胭脂出名,而且张家已经举家搬迁到了关中,因此说张家还是吴郡的,好像也不合适了。” “张玄之的张家?”杜英恍然大悟,“没想到张家经营的还挺独特。” “夫君有所不知,张家作为顾家的附庸,朝堂上的位置和权柄,自然都是让给顾家的。 尤其是自从顾公去后,顾家在朝堂上也是被处处排挤,否则顾淳也不会跑到西北来当刺史,如果有选择的话,吴郡各家自然还是愿意守着自己的水乡江南。”谢道韫解释道,“顾家尚且有所落魄,张家自然也就只能另寻活路,深耕商贾,以背靠顾家而获得养家糊口之资,情理之中,和吴兴沈氏相差无几。” 杜英咬着糖葫芦: “所以世家们之间也斗的厉害啊,好好的诗书传家,现在都开始占满铜臭味。” 谢道韫掏出来手帕,给杜英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糖浆: “经史子集是一方面,高谈阔论也是一方面,但是这些显然都不足以养活家人,真正想要让一个家族衣食无忧、以图前程,当然就得要粘上铜臭味。” 正文 第一零一七章 又出了一个才女 “张玄之这家伙也是很有才的了。”杜英缓缓说道,“但是如果其不来关中的话,有可能这辈子就是江左的贩夫走卒,不知何日便泯然众人矣。 又或者其能够出人头地,但是大概就是以某某商贾的身份出现,其韬略经纬之才,将无用武之地······” 谢道韫点头: “所以夫君是想要表明,设立关中书院,以考校选拔人才,是很正确的么?这个妾身知道的。” 杜英摇头: “余不是想让你知道,而是要让这些从吴郡来的人知道。” “夫君担心他们还有异心?” “毕竟我们之前所相信和坚守的,并不一样。”杜英缓缓说道,这帮从呱呱坠地就是世家权贵的人,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还是只是在阳奉阴违,杜英也难免会心存怀疑。 谢道韫则微笑说道: “别家大概还在权衡,不过夫君也不能小觑了这些人对时事变化的了解,他们不管是不是对关中新政认可,但是至少夫君打算做什么,他们必然是清楚的。能够纵横江左这么多年,立于不败之地的世家们,焉有好对付的? 至于这张家,夫君倒是大可放心。” “此话怎讲?” “夫君还不知道?”谢道韫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旋即意识到,自杜英从函谷返回之后,工作时间大部分都在和各方官员讨论、分派任务,至于空闲时间,多半都在“时时勤拂拭”。 所以有一些八卦小道消息,他没有注意到也是情理之中的。 谢道韫当即解释道: “张家的嫡女,在江左一样有才女之称,如今乔装打扮、离家出走跑到了河东去,随着去创办女子书院那些一起。 当时张彤云失踪,张家曾经大张旗鼓的在城中搜索,结果一无所获,一直到河东那边传来讯息方才知道,可是这个时候派人再去追赶,算时间,队伍都要进入晋阳城了。 说来也是凑巧,派往河东的这支队伍,渡过蒲坂的时候,鲜卑人还在晋阳城外作威作福,而等他们抵达汾水的时候,鲜卑人就在岢岚和上党两处接连受创,已经退出河东,这也让这些派往河东的吏员们,行进得非常顺利。” 杜英笑道: “竟还有此事,没想到关中竟然又出了一个谢才女呢。当初有谢才女潜藏船中一路北上入关中,今日也有张家才女乔装打扮前往河东······” 杜英闭上了嘴巴,因为他觉得谢道韫的目光想要杀人。 现在已经嫁为人妇,想一想当初自己半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半是为了逃婚性质的出走,谢道韫还是觉得两脸发烫、格外羞耻的。 “若是姊姊不这般做的话,又如何遇得到夫君呢?”郗道茂上前一步,柔声说道。 谢道韫挽住郗道茂的手,轻笑道: “是啊,最后便宜了他。” 杜英挠了挠头,说得好像我很不堪一样,今天晚上你们两个一个也别想跑。 谢道韫自然不知道杜英的心思又开始跑偏,自顾自的说道: “张家嫡女出走河东,在外人看来,自然没有那么简单,他们也会在考量,堂堂张家,甚至都看不住一个小姑娘? 而且后来张玄之找人,也是大张旗鼓,所以张家会不会真正的目的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张家把嫡女都送到河东去了? 尤其是现在,人已经到了河东,张家却又迟迟没有动作,更是令人不得不猜测,张家的真正意图。” 杜英吃下最后一个糖葫芦,又把目光放在谢道韫手上的那串。 谢道韫递给他。 “不吃了?” “太多了,夫君不是还想吃么?” “那就再去买一串。”杜英笑道。 糖葫芦虽然卖的不算很便宜,但是大都督又不是买不起,更重要的是,这本来就是自家的产业啊。 刚刚归雁去拿的时候,杜英都怀疑这丫头根本就没给钱。 谢道韫摇头: “夫君不能吃那么多,也要注意身体。剩下的这几颗够你吃的了。” 杜英只好作罢,看着张家铺子的牌匾: “所以说,张家是想要通过这个方式向余表达忠心?” “小民参,参见都督!”张家铺子的掌柜已经跑了出来,听到杜英的话,差点儿直接绊倒在地上。 这种感觉直接都要决定张家生死未来的话,自己是接还是不接? 不过杜英这个问题本来也不是问他的,谢道韫施施然说道: “若是想要向夫君表明忠心,大概有很多种方法,把嫡女送往前线,却有些奇怪,这并不是世家大族一贯的作风。 而且夫君对于河东是不是足够重视之类的,现在他们心中可能还没有定数,毕竟夫君现在一直在主持的还是两淮战事,河东只是关中的侧翼战场而已。” 把嫡女送到杜英身边,可比送到河东来的有用。 郗道茂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和谢道韫一齐打量着杜英。 毕竟这家伙有前科的。 眼前的那张家掌柜偷眼看了一下杜英,一拱手,一步步的向后挪动。 这些话,是我能够听到的? 就算是听明白了,之后是不是要转述给主家? 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诶,尔先别走。”杜英笑眯眯的叫住了这个机灵的掌柜,含笑问道,“帮余问一问,张家嫡女留在河东,暂时给大家做个楷模,是不是可以。” 张家掌柜背后冷汗直冒,一时间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不知道千八百遍,只恨自己刚刚怎么就那么喜欢管闲事,跑出来迎接都督献殷勤。 装作没有看到,岂不是万事大吉? 无奈之下,他只能拱手应诺。 杜英则对谢道韫说道: “张家张玄之这小子很聪明,张家现在不再纠缠这件事,看来也有将错就错之意,这样也好,不如就让张家的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负责主持河东妇孺事宜吧。 她不是行为举止很像是你么,倒要看看,把她也放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能够做的和阿元一样好,若真如此,那阿元日后也多了一个得力的下属。” 谢道韫叹道: “妾身也只是得赖于夫君指点。” “那张家嫡女怕是要稍逊······”杜英突然怔住了,旋即笑道,“河东,也有高人。” “夫君是说师兄?” “不算么?” 正文 第一零一八章 榆木疙瘩 谢道韫犹豫一下,还是表示: “如果说在感情一事上,夫君灵活如水的话,那师兄大概就是榆木疙瘩了。” 杜英讪讪一笑,总觉得这也不是在夸奖自己。 不过他笑了笑: “说不定缘分就到了,铁树还能开花呢,榆木疙瘩也一样能够发出新芽。” 谢道韫只好颔首: “那就拭目以待。” “算了,今天晚上余修书一封,提点一下师兄,这榆木疙瘩想要自己发芽,下辈子吧。”杜英叹了一口气,“就算不是张家姑娘,别家的也可以,否则的话,下次见到师父,师父又要催促了。” “那自是最好不过。”谢道韫也松了一口气,“上次师父都把这件事甩到妾身这里来了,可是妾身也无能为力啊。” 杜英笑道: “我们也只是尽力而为,剩下的就要看师兄自己的觉悟和造化了。” 说罢,杜英指了指前方的商铺: “进去逛逛?” “夫君请客么?”谢道韫柔声一笑。 杜英顿时按了按腰间的钱包,很想请客,但是这种从江左千里迢迢而来的高端老字号,给杜英一种请不起的感觉。 他虽然贵为都督,但是朝廷并不给他发俸禄,当然了,杜英也不给朝廷上缴税收,这是朝廷册封他为大都督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心照不宣的了,关中自然要自己养活自己,朝廷也没有余粮,同样也不指望着关中能够为江左的建设如何增砖添瓦。 这也就导致杜英自己应得的俸禄,一半被他拿来补贴都督府如今正主持发展的各个项目,比如正在打造的具装甲骑,就是杜英带头掏出俸禄,将领们纷纷跟随,才能顺利打造的,否则这种吞金巨兽,可不是现在处处吃紧的关中财政所能养活。 剩下的一半俸禄,则被杜英拿来维持府上家用,毕竟都督府后院的人虽然不多,但每日吃喝用度总归是有的。 这也就得益于谢道韫和郗道茂其实都各自有自己的一份俸禄,不过她们和杜英一样,都把自己半数的俸禄捐了出去,毕竟女子书院这边受到重视的程度更低于其余各个方向,若没有谢道韫她们起到带头作用,各家内眷积极捐助,恐怕女子书院能不能建起来都是一个难题。 半数俸禄直接撒出去了,半数俸禄则交给了谢道韫以打点内宅,所以杜英是真切的囊中羞涩。 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还不等谢道韫说话,不远处一直在观察风向的那张家掌柜立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都督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今日都督在小店之内的所有消费,小店都愿意承担,都督尽可以为几位夫人采买。” 杜英瞥了他一眼,虽然这家伙很有眼色,但是杜英也清楚,一旦现在开始受了张家的这个好处,之后张家就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源源不断的给都督府送来各式各样的珍玩。 都督府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久而久之,和张家的关系逐渐牢固,自然也会开始倾向于偏袒张家。 世家之间相互结交、拉拢,乃至于留下对方的把柄以作为威胁的惯用手段。 杜英笑了笑: “既然进入了长安市集,那自然要遵守市集的规矩,不准强买强卖,这还是余亲自制定的规矩,不是么?” 掌柜的有些犹豫,都督不给钱,自己也不收钱,那不就不是买卖了么? 不过都督是不打算收下这个好处,所以随便找了一个理由而已,掌柜的自然不能反驳,连连称赞: “都督高义,小人佩服!” “从余下月的俸禄之中支出来欠条吧。”杜英笑道,“不知道都督府的信誉,可否在贵店赊账?” “自然,这是自然!”掌柜的松了一口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都督、夫人,里面请。” 看着那个如蒙大赦的掌柜,郗道茂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夫君,这一次赊账,等到下个月把所欠钱款送过来,张家也不会收下,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杜英笑道: “那自然是不同的,一个是我借了,我还了,收不收是他们的问题,世人只会说都督高义、守信用,而如果是我直接笑纳了今日张家的免单,那么世人就会觉得都督是在用特权欺压平民。 既然身在高位,那么不管余愿意还是不愿意,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难免会被一些有心人故意歪曲或者刻意夸大,又或者被一些人效仿,为了以防万一,事事处处尽可能做的有利于我,令别人歪曲也不好下手,才是最好的。” 郗道茂不由得轻叹: “夫君所言在理。” “郗家的商铺,如今怎么样了?”杜英想起来了这个,好奇问道。 ————————- 河东,刺史府。 日头西沉,红色的夕阳光芒倾洒在屋子中,可以看得到漂浮的尘埃。 王猛站在阴影之中,看着偌大的沙盘,似乎已经神游天外。 轻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张彤云探头探脑的向里面张望。 结果并没有看到人。 “你过来了?”王猛的声音响起,人也从阴影之中走出来。 张彤云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原本打算迈进来的一条腿,顿时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猛奇怪的看着她: “怎么了?” 说着,他还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哪里有问题? 张彤云讪讪一笑,一下子从阴影之中钻出来一个人,自己胆子再大也容易被吓到好不好,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刺史正在思考接下来的战事?” “是啊,在想如何才能杀敌八百,而我不至于自损一千,雁门雄关,古往今来能够逾越者,少之又少。”王猛无奈的说道,“这雄关漫道,余想要带着将士们越过去。” 看张彤云有些茫然的样子,王猛自失的一笑: “这些都是些杀人的事,说给你听也无用。” 张彤云这才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刚刚弥散出来的严肃气势如潮水一般消散。 足尖点地,她小心的走进来。 “坐。”王猛伸手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夕阳,“桌子上有茶点。” 张彤云忍不住嘟囔道: “明明都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再吃茶点等会儿可吃不下了。” 说罢,她瞥了一眼桌子上摆放的吃的,只是一些简单的胡饼而已,能顶饱,但是不解馋。 正文 第一零一九章 胡饼 王猛怔了怔,也察觉到小姑娘的眼神变化,笑道: “言之有理,是余刚刚没考虑到。而且这桌子上的胡饼之类,都是我们男子平日里随手充饥之用,拿来请你倒也有所不妥。 那不如这样,便请姑娘到城中酒楼用膳,也当是余给你们接风洗尘了。” “接风洗尘的话,只请我一个人么?”张彤云径直反问。 说着,她的眸子微微下视,有些谨慎的向后退了一步。 来的吏员不少,可是王猛以刺史之尊只宴请她一个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若是被同行的姊妹们知道了,恐怕还以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呢。 张彤云虽然胆子大,但是也不至于连这些都不清楚。 甚至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出身世家,对于这些礼教之防甚是清楚,所以她才能从容的在父兄的底线上反复横跳,避免阿爹一怒之下直接把自己逐出家门,尽可能地把每一次犯的错局限在跪祠堂的范畴内。 当然了,这一次犯的错好像已经大到不可弥补了,到现在张彤云都还没有收到父亲的信,只有张玄之的一封信,简简单单,让她注意安全,不要莽撞,跟着队伍一起行动。 越简单,越是有可能说明背后暗藏“危机”,张彤云自然越是惶恐。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又感觉眼前的王猛“心怀鬼胎”,张彤云霎时间升起来一种离开这里的冲动。 王猛看着眼前这个紧张兮兮的少女,也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只好缓声说道: “来者都是吏员,余请之,乃自降身份之举,明日正午,自有官员出面宴请。而刚刚只是见所备茶点不尽人意,而余又未让人准备晚膳,所以为了不失主人待客之道,邀尔前往罢了。” 张彤云这才回过神来,好像是自己想多了,眼前的这位刺史,也没有那么可怕,他脸上的茫然无措也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这让张彤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刚刚眼泪都要吓出来了: “所以如果小女不来叨扰的话,刺史今天就不打算用膳了?” 王猛一摊手: “大概吧,局势繁杂,无心于此。” “总是吃胡饼也不是好事,那东西吃一次很香,但是吃多了就不好吃了。”张彤云笑道。 “你也知道味道?” “来的路上吃了好久呢。”少女一想到不堪回首的过往,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小腹,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这一路上跋山涉水,还要就着山泉水吃咬都咬不动的干粮,余是万万不可能来的。” “所有走到终点才后悔的人,都不是真的后悔,这种下次必不可能再来的话,一般只有半途而废的人说出来才会可信。”王猛摇头。 这个问题,早在山中隐居的十年间,他就和师弟讨论过。 在打断了不知道多少竹竿之后,两个人就这个观点,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观点,打,不,达成了一致。 想到这里,王猛都觉得自己的屁股隐隐作痛。 师弟刚来的时候瘦瘦弱弱的,自然是打不过已经在河北历练过一番,并且被不少人奉为座上宾的他,但是这家伙下手一向没轻没重,而且往往都向着下三路招呼,也不知道堂堂杜家子弟、武库之后,是怎么搞的这么流氓无耻的。 张彤云似懂非懂,毕竟她真正的社会阅历也就局限于不久之前的这一次跋山涉水,不过一路上都在王师的保护之下,走的虽然艰辛,却也没有多少危险。 “那既然刺史也不想吃胡饼,今天就烦请刺史带着小女去吃美食吧?”张彤云试探着问道,王猛好像沉浸在对什么不好过往的回忆之中,时不时皱眉,这让她有一种找到知音的感觉。 刺史也觉得胡饼不好吃吧? “也好。”王猛点了点头,“说起来让你见笑,余来到晋阳时日不短,可是这城中大街甚至都没有好生走过,每次都是匆匆而行。” “刺史肩负河东存亡之重任,情理之中。”张彤云负手而行,小大人一般走在前面,“但是都督常说,为官者,要知民情、察民意、与民同乐。刺史若一直不去市井民间走走看看,又如何知民之所需、给民之所缺?” 王猛挠了挠头。 陪着小姑娘上街,也算体察民情? 总觉得哪里不对。 仲渊平日里也应该不是这么做的吧? —————— “阿嚏!”杜英还没有等到郗道茂的回答,就打了一个喷嚏。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余已经有好久没有打喷嚏了,一定是又有了新的说我坏话的人。”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郗道茂将手帕递给他,笑道: “夫君善缘多,仇人也不少,恐怕很难算清了。” 她接着解释道: “郗家铺子在关中经营的还算是不错,当然这也得赖于谢姊姊还有商曹那边的照拂,不然的话,妾身也没有什么经营商铺的本事,恐怕很快就不是其余商家的对手了。” 杜英笑了笑,这个你倒是想多了。 “郗家”这两个字往上面一挂,同行竞争者们谁敢把你家的铺子往死里逼?肯定会想方设法的留下一条活路。 “不过这也只是在关中,在江左,那就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了。”郗道茂浅笑道,“各家商贾自然都是肆无忌惮的排挤郗家的生意,以至于郗家商队现在只是到达两淮就返回,没有必要继续南下,自找不快。” 杜英自然知道,郗家郗昙这一支是孤注一掷压自己,所以这些损失应该本来就在郗昙所预料的范畴之内。 “放心,等到关中再强大一些,就是这些江左商贾们看你们怎么不顺眼,都只能乖乖的割让利益,甚至还会主动来和郗家合作。”杜英握了握郗道茂的手,“余相信,距离那一天,并不会很遥远。” “郗家本来就不擅长经商,所以会不会有那天,郗家并不在意,只要能够尽可能的帮助夫君就好了。”郗道茂却不以为意,主动握紧了杜英的手,“郗家铺子的所有收入,倒是都用来给夫君贴补家用,所以······” 看谢道韫没有转过身,郗道茂凑到杜英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夫君若是缺钱的话,妾身可以给夫君一点儿。” 杜英:······ 正文 第一零二零章 两淮商路断 当佳人在侧,小心翼翼的说出自己的小秘密,吹动的气息扑打着耳边,杜英却是一脸黑线。 原因很简单。 堂堂大都督,竟然沦落到了老婆觉得我穷所以打算给我软饭吃的地步。 他笑了笑: “那自然再好不过。” 有软饭不吃是傻子。 用老婆的钱给老婆买礼物,老婆开心我也开心。 完美的计划。 “郗姊姊在说什么悄悄话?”归雁问道。 直接打破了两个人默契的眼神交流。 “没什么。”杜英和郗道茂异口同声。 归雁狐疑的打量着他们两个,总觉得你们在密谋什么对不起谢姊姊的事,可惜我没有证据。 还不等归雁接着开口,外面就有人匆匆行来,但是却并不是来找杜英的。 疏雨的脸上也带着奇怪的神情,解释道: “是郗家商铺的人。” 杜英和郗道茂对视一眼,郗道茂也一样露出惊讶的神色,毕竟两个人刚刚讨论到商铺的问题,而在此之前,郗道茂还真的没有对商铺怎么上心过。 快步走进来的郗家下人着急的对着郗道茂一拱手: “启禀大娘子······” “都督在此处,当以都督为首。”郗道茂不悦说道。 那下人打了一个激灵,赶忙转身行礼。 “说吧。”杜英自然知道这些世家出来的下人,还是既有的观念,族中身份尊贵者为先,至于家族之外的人,管你什么达官显贵,既不给我发薪水,也不能直接决定我的生死,与我何干? 所以他也没有打算斤斤计较此事,一切总是要慢慢改变的。 但这也提醒了杜英,郗家其实都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世家,内部分化,而且子弟星散各处,郗家整体其实更像是一个郗愔和郗昙两兄弟勉强维持起来的空架子罢了,可是即使是这样,郗家内部对于世家的认同还是很高的,并且自我定位也是这般。 郗家尚且如此,其余世家不言而喻。 尤其是杜英现在不但要尽可能的促进世家向着平民转变,还要避免关中原本已经“泯然众人矣”的世家,重新变成门阀,个中平衡的紧张刺激,让杜英都有点儿担心自己是不是玩得转。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缔造出来一个关陇集团,想要再通过科举之类的方式把这些世家消磨和化解,那有需要百年数代人的功夫了。 谢道韫和郗道茂等人显然还想不到这一点,她们都凝神听那下人说道: “刚刚传来的消息,从江左途径两淮到关中的道路已经断绝,我们的商队被拦在了寿春,所有的货物都被扣押,只有几个身手矫捷的镖师跑了出来,前来关中报信。” “什么时候的事?” “小半个月前,这几个镖师也算聪明,他们没有直接前往南阳,而是偷渡淮水北上,前往许昌找到了谢司马,谢司马派人送他们前来长安,一路有马匹换乘,否则消息传来不知何时了!”那下人着急的说道,忍不住看了郗道茂一眼,“如今铺子中的货物,南下的已经积压,南方运来的却迟迟没有抵达,铺子这样下去很难维持,还请大娘子速速定夺!” 郗道茂一时间也没了主意,看向杜英。 杜英沉声说道: “现在已经不是一家一户的问题了,一旦两淮商路断绝,将受到影响的是整个关中市集。” 说着,他走到门口,已经看到全旭正急匆匆而来: “半个月前······两淮,如今正在发生什么?” ————————- 河东,晋阳。 晋阳的望汾楼,是王师入晋阳之后才刚刚打造起来的酒楼,讲究的就是一个气派和新意。 酒楼一层,便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白昼黑夜都不停,是如今晋阳人最喜欢来看的一景,而二三楼,帘幕低垂,若隐若现,有丝竹歌声,绕梁不绝,自然是清雅高贵之地。 这种差异化的布局,自然让人们都想要更上一层楼,看一看楼上风光,而有资格上楼的,也不只是达官权贵、世家公子,还有各行各界的名流,望汾楼给每个行当之中的翘楚都发了牌子,可以凭借牌子上楼,工匠商贾等世人眼中的卑低之人也不例外。 当然了,大概是觉得自己俗雅观念和那些权贵世家不同,所以时至如今仍然没有这些行当的人登楼。 但是这也足以表明关中新政的态度。 一切都得慢慢来。 王猛进入河东之后,虽然在推行关中新政,但是在城中却一直都没有快刀斩乱麻之意,这也让城中的世家们稍稍放松,觉得河东到底和关中的状况不一样,世家们的势力要比关中强大得多,所以王猛大概也有所忌惮,也有用得到大家之处,自然不会一意孤行。 此时,望汾楼的三层雅间之中,不是分席制,而是一张小圆桌,这也是从关中传来的,整个望汾楼上下都是在宣扬关中新式的文化,分席制的打破也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关中市集上比较流行的各种商品,都可以在望汾楼中寻觅到身影,望汾楼刚刚开业的时候,高价求购这些商品的不在少数,不过望汾楼一概不卖,意欲想买的,请挪步集市,不久之后就会有关中商队前来。 至于桌子上的菜肴,虽然样式不多,不过一盘凉菜两盘热菜一份汤羹,但肉菜齐全,可称珍馐。 张彤云背靠门而坐,一手持著,一手轻轻点着桌案,好奇的打量着对面的王猛。 王猛不是坐在那儿,而是凭栏在向下看。 这让张彤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无奈的问道: “刺史是觉得哪里不对么?” 王猛这才回过头来,笑道: “扰了姑娘餐食雅兴,是余的不对,只是观望街上,发现相比于昨日,好像鲜卑胡人的商队更多了一些,甚至还新开了几家鲜卑人的铺子,售卖的都是草原上的牛羊之类。” 张彤云也来了兴致,走到栏杆前,放眼望去: “所以刺史是怀疑这些人都是来试探城中消息的?” “这倒是不至于。”王猛摇头,“试探消息,需要的是机灵的人,会察言观色,能长袖善舞。派遣这么多人过来,只会引起城中的警觉,余相信用不了明天早上,就会有人前来禀报,入城的胡商越来越多。” 正文 第一零二一章 声东击西的筷子 “所以呢?”张彤云踮着脚尽量向下看,追问道。 王猛解释: “相比于相信他们是来试探消息,或者是来捣乱的,余反倒是更加相信,这些人真心想要做生意。” “之前两方还曾经爆发了几次大战,鲜卑人损兵折将,闹了一个灰头土脸,现在楼下的戏台上还在表演沈将军设伏败鲜卑呢。”张彤云有些奇怪,“所以鲜卑人对此无动于衷,甚至还想多和我们有贸易往来? 这······好像并不符合胡人的性情。” 王猛摇头说道: “胡人是睚眦必报、更倾向于杀戮而不是贸易、文化之类的往来,能用刀子说话,一般不会动嘴,但是这也是因人而异的。 之前余在河北游历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诸如突厥和羯人的达官权贵,其实也意识到了汉家的好,这不只是局限在为了建立对晋人的统治上,而是他们深切地意识到,只是靠杀戮和仇恨,依靠手腕去搏一个高低,在之后并不能带着整个民族向前走。 今天他们能够依靠拳头称王称霸,明日自然也就有新的民族能够依靠拳头将他们从擂台上打下去。 草原上的弱肉强食、部落之间的消亡更迭,这都是常事,他们之前也习以为常。但是当他们真正要控制土地、教化百姓,想要让自己的民族得以永存且永远统治着这片土地之时,他们就会开始尝试着学习尊卑有序,学习晋人赖以维持社会地位、层级的方法制度。 这也就是都督所谓的‘胡人汉化’,归根结底,其目的是要让胡人凌驾于汉人之上,虽变为汉人,但是也变为高高在上的那一种,甚至他们还会尝试着在此之后重新划分胡人和汉人,只不过所用的手段大概就是划分皇帝和臣子那般了······” 说到这儿,王猛才恍然想起来: “刚刚好像说的不是这个,余扯远了。” 张彤云听的津津有味,摇头笑道: “能够听刺史说这番话,小女荣幸之至。” 旋即,她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这是不是已经涉及到君王御下之术,不足为外人道也?刺史会不会直接杀人灭口?” 看着小脸儿一白的小姑娘,王猛无奈的笑道: “这不过是很多人用心一些都能看穿的,算不得什么君王之术。” “但是即使是这样,这么久,不也没有几个人看穿么?”张彤云忍不住反问。 “我看你是很想被杀人灭口啊。” “那倒没有。”张彤云乖巧的坐回去,“刺史先吃点儿饭吧,不然都要凉了。” “余还想再看一眼。”王猛对栏杆外的繁华街景恋恋不舍。 既是因为市井百态能够真切的向他展示自己施政过程中的不足,也是因为看着这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繁华,谁又心中不喜呢? 张彤云拿起的筷子又只好放下: “这饭菜若是凉了,便不好吃了,等会儿刺史没了胃口,饭菜就要浪费,这便是浪费粮食,刺史可有辜负河东百姓劳作之意?” 王猛愣了愣,只好乖乖的坐下: “此言不假。” 不过他回过味来,你一个世家出身的大家闺秀,大概率不会有多少悯农之意,十有八九是因为自己也饿了。 “咕咕咕!”就像是回答王猛的猜测一样,张彤云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她微微低下头,羞赧一笑。 王猛赶忙动筷: “来来来,快吃,莫要浪费了这一桌珍馐。” 看张彤云动起来,他才放慢速度,解释之前的话题: “因此胡人如今的想法,其实也不能以我们之前所认知的情理来揣度。尤其是慕容氏,盘踞辽东久矣,窥视河北更是几代人,其和中原的往来从来不少,对中原的文化接受其实更在我们预料之上。 所以既然打仗损失惨重,那就不妨大家先把生意做起来,甚至河东这边战事打的如火如荼,鲜卑人还在洛阳和王师进行贸易、大开榷场。 对于他们,尤其是鲜卑贵族们来说,战死的都是鲜卑百姓,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关中的货物精美,为何不能花钱来买? 当然了,双方之间有贸易是情理之中的,现在鲜卑派遣这么多商贾前来晋阳,大概是想要传达息兵之意,与此同时,应该也是想要迷惑于我。” 张彤云正啃着鸡腿,一点儿都没有世家淑女的模样,这一路上走来,也是吃了苦了,否则她也不会心心念念着“宰大户”,听到王猛所说,张彤云微微一顿: “迷惑?” “是啊。”王猛的筷子夹向盘子中最后一块肉。 张彤云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但是王猛一下子调转方向,直接夹走了她盘子里的另一块肉,丢到嘴里: “声东击西也。” 那是我夹来的东西,用我的筷子夹过,真真切切的粘着我的口水······张彤云愣愣看着这一幕,有一种自己的私人领地被直接侵(*)犯了的感觉。 王猛的目光也看到了张彤云脸颊上泛起的红晕,顿时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但是他必然是不可能扭扭捏捏道歉的,当下轻轻咳嗽一声,两人目光不知不觉对视上,又骤然错开。 王猛缓缓说道: “声东击西,既可能是······可能是想要从雁门或者上党等地发起进攻,而迷惑于我,使我以为胡人是打算贸易的。也,也不是没有可能,其目标在更远处,所以不希望我军在,在河东掀起战火。” 王猛虽然看上去仍然是一副镇定的模样,但是说话已经有点吞吞吐吐。 张彤云低声说道: “那刺史觉得,更有可能是哪种?是不是河东的太平,仍然遥遥无期?” 王猛思索了良久,尴尬似乎才散去,他正色说道: “如果余所料不差的话,战火已起,且应在南方。” “那河东这边就会无战事了?” 王猛摇头: “鲜卑人想打,则余不应战以疲其兵,而如今鲜卑人不想打了,那余就当出兵以牵制其军,使其侧翼不得安宁! 我们和鲜卑人之间,早晚还是要分出一个高下的,所以现在大家都休养生息,未来就要流更多的血。” 张彤云喃喃说道: “那岂不是很多事,都不能做了?” 一切都要为备战,那么受到影响的自然就是诸如河东书院之类的新机构、新建筑。 正文 第一零二二章 慌张的张彤云 想到自己可能还要在晋阳等着,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张彤云就有一种失落感。 王猛则笑道: “战事若起,也不会在晋阳。” 他走到栏杆前,眺望着满城风华: “余既然已经还给晋阳一片太平,自不会让兵锋再搅乱这一切。” 顿了一下,王猛回头看向张彤云: “河东书院,按部就班的组建,这没有问题。但是余期望你能够承担更重要的任务。” “请刺史赐教。”张彤云也正襟危坐。 “把河东的妇孺统筹、发动起来,夏天之后,便是寒冬,我们的战争,可能要持续到大雪封山的季节,无论是衣服棉被还是粮食,都需要屯储。”王猛缓缓说道,“这背后还是少不了妇孺的支持。” 关中之前的诸多战事之中,王猛显然也尝到了发动妇孺的好处,虽然他自己有时候也分不清楚个中缘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按照关中新政调动起来的妇孺,的确要比史书上记载的过往战事里的妇孺更具有积极性。 大概是因为妇孺们是参与到生产之中,她们所生产的衣服棉被有多余的也能够为自己所用,又大概是因为她们觉得自己这是在为家中父兄丈夫打造衣甲,所以没有人想偷工减料。 又或许单纯的是因为,关中的这种方式,才让妇孺们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她们不再是某一个男人的附庸,她们一样可以站在工坊的生产线上,和未知的敌人战斗,她们所抛撒的每一滴汗水,也一样保护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总之,在杜英的安排和调度下,关中的女子,都呈现出了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精神气头,她们积极地参与到关中的工业生产和农业耕作中,如今关中正在普及各种农耕器具,尽可能地减少人力,所以说女子也一样能够下田耕作,必须要男人来掌控的体力活已经越来越少。 这也是很多人来到关中之后,会惊叹于关中风气迥然不同的原因。 王猛自然也是倾向于能够在河东复刻这种风气的。 但是预计会遇到的阻力······王猛看着张彤云一下子垮下来的脸色就知道。 “世家们大概不会同意内眷出来做事,而河东······毕竟不比关中,若没有世家的牵头,大概很难号令百姓。”张彤云弱弱的说道,偷偷看了一眼王猛。 对于她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很难拒绝的任务。 只要做得好,那么自己在河东的身份地位,就像是谢夫人在关中一样,无论男女老少,谁提起来不是称赞一声“巾帼不让须眉”? 这样的话,不但自己真的做到了和小时候就崇拜的谢姊姊一样的功业,而且也算是跻身都督府掾史一级,如此算来,自家还是布衣的阿爹,见到她还得称呼一声“上官”。 王猛看着面前的少女,一开始低头不语,现在又突然露出笑容,顿时也有些茫然,这是吃错药了? 张彤云姗姗想起旁边还有人在看,只能故作镇定的想要说什么,可骤然想起来刚刚好像还是自己先开的口,所以愣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话了。 王猛也看出了少女的尴尬,笑着说道: “世家那边不用担心,因为那不是问题。” “可······” “并州这一亩三分地上,王某说话,还是管用的。”王猛一摆手,向外走去,“余还有要事,就不能久陪你了,要是没吃饱的话,你接着吃就是。” “吃饱了。”张彤云赶忙说道,心中愤愤,你就这么甩甩袖子走了,我继续留下来胡吃海塞的话,那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话死了? 怕是要说刺史这是从哪里找来的一个饭桶。 “那走吧,正好具体应该怎么做,余还想听你说一说。” “说,说什么?” 王猛皱眉,看着跟在自己后面下楼梯的少女: “关中那边,你们不是做得很好么?” 少女讪讪一笑,可是我其实加入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大概也就是半个月的样子,所以关中的工作我所了解的也只是皮毛——皮毛指的是每天跟在郗家姊姊屁股后面团团转而已,而且因为阿爹对这件事很反对,所以我也不是每天都能去,往往都需要趁着阿爹出门走亲访友的时候钻栅栏。 王猛奇怪的看着她,这让张彤云自然不好去实话实说,毕竟自己已经被姊妹们给推举了出来,虽然大家推举她是让她作为“发言人”,而不是作为主持者,但如今张彤云也不想丢掉这个眼见就要到手的任务。 她咬着牙说道: “河东和关中的情势可能有所不同,余愿意竭尽全力。” 王猛这才放心的一笑: “虽有不同,但是小小差距,余可以让他们变得相同。” 说罢,他先下楼,而落后几步的张彤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直接给自己来一巴掌。 尽全力,我尽什么全力啊,我······我不能说略懂略懂吧,只能说啥也不会了。 “只是略懂也够了,毕竟具体去实施,还有下面的人。”王猛突然回过头,补充一句。 张彤云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差点儿从楼梯上直接溜下去。 王猛也打了一个激灵,赶忙站定,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皱眉说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 “在,在思索刺史托付的重任。”张彤云闪电般向后收了收,低着头说道,“一时间没有注意到。” 就在刚刚,自己直接被他托住了,甚至差点儿抱住······回过味儿来,张彤云脸色烧得厉害。 王猛也收了手: “情急之下,还望姑娘海涵。” “我,我也不会怪你。”张彤云微微拎起来裙角,急匆匆的先行而过。 王猛侧开身,放她过去,不由得奇怪的捋了捋唇上胡须: 她紧张什么? 莫非是真的没有什么经验? 张家的女儿,之前被放在都督府里作为吉祥物以表明都督府对吴郡的拉拢之心,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王猛仍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来人!” 一名亲卫急忙上前。 王猛低声吩咐两句,亲卫看了一眼匆匆跑走的张彤云,点了点头。 “走这么快的话,小心又摔了!”王猛接着扬声喊道。 然后就看到张彤云在出门的时候,又是一个踉跄。 王猛:······ 我说什么来着。 正文 第一零二三章 桓豁为什么跑得快 轻骑飞掠过原野。 为首的将领勒住战马,跳下马背: “舆图!” 说话之间,手上动作不停,已经解开水囊,“吨吨吨”灌了几大口,然后又往脸上浇了一些,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如牛饮水。 正是谢玄。 “现在还没有敌情传来。”郗恢从后面赶上来,翻身下马,急匆匆的说道,“按理说我们已经昼夜兼程两日,应该发现桓豁的蛛丝马迹才是,除非桓豁一路急行军直扑淮西,同样也是昼夜不休。” 王师出武关、入南阳,谢玄就把南阳城防移交给了周隆,这也是杜英的意思,让周隆统筹南阳和武关兵马,南下震慑襄阳,而谢玄和郗恢统率的轻骑,在得到周隆麾下骑兵以及新训练的凉州骑兵补充之后,数量已经达到了一千人,这也是如今关中所掌握的最精锐的一支轻骑部队。 甚至在河东战事攻守易位之后,原本计划调拨给河东的新训练之具装甲骑,杜英也分作两部分,五十名铁骑依旧前往河东,这是杜英交给王猛以在关键时候能够镇压鲜卑轻骑的利器,而剩下的铁骑则一齐调往南阳,由谢玄和周隆统一调配。 甲骑发挥的地方还是在北方,所以周隆如今正在南阳督造船只,这些具装甲骑也都统一交给谢玄指挥。 这让谢玄现在能够掌握的兵马,已经足以扭转一场战局的走向。 但是他直接率领全部轻骑西来追击桓豁,而让具装甲骑仍旧北上,去许昌和谢奕汇合。 谢奕已经率部占据颖水岸边的汝阴(今阜阳),并且和逃窜的姚苌麾下多有厮杀,为了确保许昌这个王师在中原占据的要冲之处万无一失,谢奕还是不得不把重兵放在许昌,因此五十甲骑放在汝颖平原上,大概比谢玄随身带着更为合适。 而谢玄率领轻骑一路狂奔,主要目的也是期望能够追上桓豁,大家虽然之前在南阳结下了天大的梁子,但是至少名义上都还是朝廷的军队,打了照面之后,也不是没有合作的可能。 当然,这是建立在桓豁行军谨慎,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的前提下。 如果桓豁匆匆而行,队列散乱,那么谢玄不介意直接给他一个惊喜,率军冲阵,直接将这一支荆蜀重要的偏师击溃。 “从南阳横穿群山而前往淮西,道路不多,我们都布置有斥候,说明桓豁大概还在我们的前方。”谢玄平复呼吸,“看来之前我们还是小觑了桓豁,他率军离开南阳的时日比预料之中的早,桓济这个家伙又没有说真话。 而且桓豁一路整军而行,虽然是急行军,但队伍并未散乱,放菜刀知道现在我们连一个掉队的人影儿都没有看到。” “他们行军所设的灶台倒是看到不少。”郗恢忍不住自嘲道,“而且整齐得很,全军上下,俨然没有半点儿疲态。 阿羯,这样的对手,我们直接扑上去,是不是太过冒险了?余有点儿担心搬石砸脚。” 谢玄摇头说道: “桓豁大概不会想到我们会衔尾追杀,而且便是想到了,他们这么着急前往淮西,俨然是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怕是顾不上我们。 相比之下,我军轻骑千余,进可攻、退可守,和我们缠斗也不是什么上好的选择,桓豁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余之前想的是有破绽就打,没破绽就合作,倒要看看桓豁想要做什么,反正我们的优势已经足以保证我们立于不败之地。” 说着,他苦恼的摇了摇头: “结果可好,事到如今,连这帮家伙的踪影都没有看到!” 郗恢伸手: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桓豁着急前往淮西······为什么?” “抢占州郡吧。”谢玄随口回答。 我要是知道桓豁为什么跑这么快,那我就不追了。 郗恢却摇了摇头: “淮西的州郡,就摆在那里,我军被姚苌所牵制,局限于淮北,不破姚苌则难以渡淮。而镇西将军缠绵病榻,坐寿春而无力西顾,寿春虽也算淮西之地,但其所能控者,仅此而已。 因此淮西的州郡,就算是桓豁赶不及,大司马也可以从容率部北上一一接管,镇西将军可能挡得住? 所料不差的话,大司马只要想北上,朝廷欢迎还来不及呢,这头蹲在家门口太久的猛虎终于愿意走了,会稽王怕是要高兴地大宴群臣。” 司马氏的快乐,现在已经这么简单了么······谢玄吐槽一声,但也知道大差不差: “所以桓豁不是为了抢占地盘,那就是为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出对方眼中的惊讶: “打仗?” “打谁?”谢玄接着问道。 郗恢讷讷说道: “要是打我们,没必要把战场拖到淮西,不够折腾的。若是想要打姚苌,那大概也没有必要丢了南阳跑过来,还要和谢司马对阵。 谢司马擅攻,陷阵冲杀、一往无前,而桓豁擅守,堂堂之阵、无可撼动,去招惹谢司马就等于以盾去击别人的矛,矛可收缩自如,盾一旦顶出去了,收回来可就费劲了。 所以······不是镇西将军,就是鲜卑人。” “鲜卑,来的这么快?” “鲜卑人已有南下之意,大司马也有破鲜卑而夸功之心,都督因此才判断,南阳守军有可能已经撤走,方才准许我们进攻南阳。”郗恢缓缓说道,瞥了谢玄一眼。 当然,都督的命令还没有到,你就把南阳打下来了。 谢玄讪讪一笑。 郗恢补充道: “因此,既然鲜卑人要来,来的快一点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朝廷和大司马,都想要抢这个功劳啊,难怪这么积极。”谢玄微微颔首,“所以鲜卑人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做猎物了?” “在他们的眼中,大司马和朝廷也是猎物,这本来就不是猎人和猎物的纷争,而是兽群的撕咬。”郗恢摇头,“至于最后谁会变成谁的垫脚石,就要各凭本事了。” “那你觉得我们的本事怎么样?” 郗恢笑道: “和大司马比还是和你家三叔比?” 谢玄悻悻说道: “那还是不比了。” 不过他旋即又抬起头,兴致勃勃: “他们去撕咬他们的,谁胜谁负余不在乎,我们要做的,本就是浑水摸鱼!” 正文 第一零二四章 烽烟在淮 “继续前进?”郗恢看了一眼舆图。 舆图标注的非常简陋,对于这一带,王师所知甚少。 不过看大概的地形地势也能清楚,山区快要走出来了,前方怕是要到淮水上游的北岸。 过了淮水,对面就是弋阳郡(今潢川)。 之前他们一路而来,沿途也有不少山路关隘、易守难攻,可是都没有发现桓豁留下兵马把守,所以谢玄判断,桓豁本来就没有打算盘踞淮北,他的最终目的还是穿过上游水浅的淮水,占据弋阳和义阳(今信阳市区)等淮水南岸的州郡。 所以现在摆在郗恢和谢玄面前的问题也很简单,是向南渡过淮水继续去找桓豁“商量”,还是向西去颖水,去剿灭姚苌? “颖水那边,姚苌所能盘踞者,无外乎几处坞堡营寨而已,多半都是昔年胡人南下的时候,世家所营造或胡人所残留,早就已经残破不堪,甚至其都没有城池可为凭。因此姚苌坚守不了多久,我们现在跑过去凑热闹,岂不是给阿爹心里添堵?”谢玄微笑着说道。 顿了一下,他回过头,看着山坳之中静静等待命令的骑兵,每一名骑兵都神情肃杀、手按刀兵,就像是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强弓: “更何况,我们麾下所率,都是军中一等一的精锐,这样的精锐,再投入到颖水战局,大材小用,既然想要搅动风云,那就索性搅动一个天翻地覆。 如果鲜卑人南下,那么我们就配合着江左和荆蜀的王师对付鲜卑人,要让他们知道,关中即使是一路偏师轻骑,也一样能够夺目。而如果只是我们的揣测有误,那么我们也可以直奔寿春,配合镇西将军,压制大司马。 镇西将军现在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麾下兵马齐备,定不会让大司马轻易占据上风。” “听你的。”郗恢只说了这么一句。 翻身上马,动作麻利。 谢玄伸手拍了拍他的马脖子: “不听我的,你还打算听谁的?” “那是因为我觉得阿羯你说的有道理而已。”郗恢哼了一声,对着西北拱了拱手,“余肯定是要听都督的吩咐,尊都督之令。”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谢玄,好似在问: 你算老几? 谢玄径直挪动步伐,绕到郗恢一侧,扬起马鞭,对着战马屁股就是一鞭子。 战马嘶鸣,猛地窜出去,郗恢抓着马缰跌跌宕宕,惊慌之下忍不住大喊一声: “谢阿羯,我记住你了!” 周围的将士们此刻就算是再怎么注意纪律,一个个也都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 主帅和主簿这两个,指挥打仗是把好手不说,平日里的行径还颇为搞笑,时时刻刻调节着军中气氛不至于太过沉闷。 这样的主将,他们自然都是很喜欢的,毕竟再精锐的士卒,也不是单纯的机器人。 找乐子、看热闹,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 谢玄则看着仓皇安抚战马的郗恢,冷笑一声: “你记住我的次数也不少了,没见你怎么着。” 接着,他也忍不住向西北看了一眼,喃喃说道: “姊夫,你把这一支轻骑给我,本就是期望我能够把两淮,搅动的越乱越好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谢奕正蹲在颖水岸边,蹲下身,端详着河滩上的马蹄印记。 谢常走到谢奕的身边,拱手说道: “我军斥候已经在前方十里处发现姚苌麾下斥候的踪迹,可以预想,姚苌仍然沿着颖水向淮水行进。” 谢奕起身: “一开始追击,其马蹄和人之足迹都颇为整齐,姚家能够率众游走南北,倒是真的有过人之处,即使是在奔逃慌乱之中,队列不乱。 但是如今,这马蹄凌乱纷杂,杂乱无章,说明姚苌也逐渐开始控制不住队伍,再看那边,还有零零散散几个脚印隐没在草丛之中,说明有人在这个地方悄然离开了队伍。” “报!”一名斥候快步走过来,“属下等在半里之外发现两具尸体,是姚苌麾下衣着,被人从后面射杀。” 谢常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留下足印的那两个逃兵。 “就跑了两个人,还被杀了。”谢奕拍了拍手,环顾周围军中诸将,“对方虽然匆匆忙忙如丧家之犬,但是也正是因此,可能比我们预料之中的更要疯狂和棘手。” 谢常也严肃说道: “前方凶险,家主还是不要继续追击为好,说不定还会有埋伏。姚苌为困兽,困兽之斗,并不须与其死战,只要围困逼迫,迫使其无粮可用、无兵可调,则其自败。 既然已经出现逃兵,且其部队也是足迹散乱,本就已能说明其军心涣散,不得不用这种凌厉手段来约束军纪,假以时日,其必不能支撑。” “可是留给我们的时间,没有那么多。”谢奕摇头,“现在各方逐鹿两淮,盯着的,是镇西将军的位置,也盯着的,是任何有可能让他们建功立业的敌人。 全歼作乱羌人的功劳,我们如果不能一口吞下,那么就会有人来抢着吃,尤其是现在鲜卑人正在陆续南下,有大军直扑两淮之意,在此之前,大司马或者朝廷那边,应该都很希望能够为自己许久没有和北方胡人作战的部队寻找一块合适的磨刀石,以提振士气。 姚苌,自然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谢常叹了一口气: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谢奕脸色一变,沉声说道: “相煎何太急的,本就不是我们!” 他一挥衣袖,径直翻身上马,勒住马缰,回首说道: “儿郎们,都督已统筹兵马,剿灭河东的姚襄残部。如今姚家羌人所部就只剩下姚苌所率的残兵败金。 如今其兵马已在望,且随我将这一支负隅顽抗的残敌彻底杀灭!” 话音未落,他率先走马,其余的将领和士卒们轰然应诺,疾步跟上。 谢常看着谢奕的背影,也只好上马跟着,脸上已有浓浓的忧色。 作为谢家的老家臣,他自然是不乐意于见到谢家如今这般分裂,但是家主和三公子之间,如今一副老死不相往来之势,让老家臣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知道这一次两淮之战,对谢家来说,是机遇,还是劫难? 正文 第一零二五章 调兵遣将 “两淮,战事既起,那么天下是太平还是战乱不定,就看这一战的结果了!” 长安都督府,议事堂上,杜英的话掷地有声。 环绕在杜英的身旁,阎负、权翼、张玄之等都督府高级官员们济济一堂,不但全旭、沈文儒等曹司掾史都赶到了,而且还有很多平日里不常见、甚至根本没有在太守府升格为都督府之后来过长安的人。 这其中包括雍州主簿房旷、梁州别驾梁惮、金城太守房默、凉州主簿崔逞等人。 房家兄弟自从参谋司“毕业”之后,一直都在地方上担任要职。 雍州的范围是不包括关中,尤其是长安的,只不过现在朝廷又把长安包括在内了,但作为雍州刺史的杜英,现在主要职责根本不在雍州本地之事上,作为雍州别驾的王猛,更是人都在河东,因此雍州的主要事宜都是主簿房旷来负责的。 房旷的主要任务,就是在雍州各个郡县视察,监督关中新政的推行,毕竟长安是关中新政的滥觞之处,但是长安的情况也不可能全部都机械化的生搬硬套、安置在其余郡县上,每个地区还有自己特殊的情况,这些都需要有一个权力足够大的人巡查并且及时定夺。 因此房旷自从担任这个职务之后,几乎没有在长安停留过,长安自然是不需要他操心的。 至于房默,金城太守不过一个小小的郡守,而且还是偏远州郡,但是金城是仇池旧地,又面向河湟,而且还扼守青海道的咽喉,其地理区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尤其是现在关中还在招抚吐谷浑人,让吐谷浑人迁往河谷甚至内地,化为汉人,因此金城还扮演着和吐谷浑人交易的榷场以及面向吐谷浑之窗口的职责,只有把金城建设好了,才能够让吐谷浑意识到,关中的汉人已经强大到不可战胜,因此乖乖投效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因此金城太守的位置,在内行人看来,至少和一方别驾没有什么区别。 房家兄弟如今都属于以低职位履行高职位的任务,这种越级掌权,自然足以说明他们在杜英心中受信任的程度。 至于梁州别驾梁惮和凉州主簿崔逞,则是代表他们两州刺史而来的。 都督府此次要对两淮用兵,让这两处也都派人前来,意思自然已经很明显。 倾巢而出,以争两淮! 除了这几个各州代表,站在下首的还有另两个人。 王擢和张平。 这两个都是投靠关中的曾经枭雄,头上谁还不是个刺史之类的,但是现在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儿,乖乖奉陪末席。 但是张平和王擢又不同,张平是力战之后被俘的,而王擢则是乖乖投降的,甚至连抵抗的斗志都没有,这也就让大家看张平的时候还多几分尊重,不说这个,之前张平也是以一己之力抗拒鲜卑进入河东,于汉家来说也是有功之人。 因此张平又站在王擢的前方。 不过别人看不起王擢,张平却没有,两人时不时低语,看上去相处的还很愉快。 杜英已定下两淮之战的基调,权翼当即站出来补充道: “关中四方,如今已经趋于平定,除了河西兵马有出西域以抢占几处城池之意,河东兵马有打造器械以攻雁门之心外,我军在其余方向上,暂时都无战事,无论是南方的荆蜀还是北方的匈奴人,也都没有挑事之心。 因此关中王师新编兵马三万,于关中训练完毕,全部按照新式编制整编,整装待发。另有前锋步骑万余,已在淮北,由谢司马和谢小将军统率,左翼步骑万余,同样整编完毕,由东征副帅、略阳太守苻黄眉率领,如今镇守函谷,右翼步骑八千余,由武关太守周隆率领,如今镇守南阳。 另有新造水师船只百余,已在潼关,可沿河而下运送粮草,我军已过洛阳而控鸿沟,隔鸿沟与鲜卑人对峙,若战事一起,则即刻以左翼兵马,配合周成兵马,强渡鸿沟,一旦鸿沟被克、稍加疏浚,则运粮船只可以顺流而下,直到颖水。” “周成可否为我所用?”杜英直接问道。 “此人已知其所处地位如何。”通事司主事梁殊负责的这件事,拱手说道,“若不为我所用,就只能蛰伏于鲜卑人麾下。 都督一向善待降将,之前周成就有投效之心,只不过率兵抵抗,装腔弄势,想要把自己卖出来一个好价钱罢了。 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都督愿意屏护于他,自然心甘情愿。” 当时王师杀到洛阳城下,周成打算稍加抵抗,就直接投降,不料王师占据邙山之后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这就让周成很尴尬,想要追着王师的屁股投降,但是那样未免太掉价了。 连王擢当时都没有这么卑微。 所以这一次王师主动找上门来,周成哪里还敢犹豫,说不定再犹豫一下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说到这件事,王擢和张平自然都脸上无光。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 “鸿沟已经多年未曾疏浚,因此不可寄以厚望,且鲜卑人是否会据险而守,依托荥阳和虎牢节节抵抗,尚且不知,因此粮草运输,还是要落在陆路上。张平!” 张平打了一个激灵,没想到杜英会突然叫到自己的名字,赶忙上前一步: “属下在!” 现在他和王擢,其实还在书院之中上课,主要是参与一些实践类的课程,以方便他们尽快了解关中新政,当然,他们还时不时调转身份,又充当先生,为学生们讲解历史上的经典战例,同时还挂名在参谋司,参谋司大聚以讨论局势的时候,他们也都会在场。 虽然这样的生活和之前挥斥方遒的有所不同,但也还算充实。 一介降将,能够学习,能够教书育人,这也算不错的退路了。 因此张平觉得这大概就是自己的最终归宿了,他没有料到杜英还会喊到他。 “粮草调度之事,尤其是这么长距离的粮草调度安排,参谋司的几名参谋都没有经验,抽调一员大将,余又觉得不合适。”杜英径直问道,“尔可愿承担此重任?” 张平顿时朗声应道: “都督信任属下,属下愿为都督分忧。” 杜英笑着指了指他: “让你站在这里,本就是信任你。” 正文 第一零二六章 河北将发十万众 张平也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都是曾经叱咤一方的人物,具体应该怎么做,不需要杜英吩咐了。 而杜英接着看向王擢: “王将军便委屈一下,为张将军打个下手,如何?” 王擢不由惊喜的伸手指了指自己。 杜英无奈颔首。 他也赶忙出列: “属下多谢都督信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都是沙场战将,谁又愿意真的平平淡淡当一个教书匠,调度粮草,只要调度得体,那么也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有机会重回军旅。 杜英接着看向张玄之: “目前已知的敌情,再给诸位介绍一下吧。” 张玄之应诺,拿起来杆子: “诸位请看,如今鲜卑人的兵马分作四部分,一部分在雁门关内外,这些步骑,既要面对我军有可能的南北夹攻,又要面对草原上匈奴、柔然游骑的威胁,因此基本采取防守姿态,倒是我军在河东,有强攻雁门之意,具体由并州刺史全权负责。 还有一路,驻守在河内,隔太行而和我上党驻军对峙,其动向不明,既有可能渡河南下掠地河洛,也有可能西进威胁上党和河东,以牵制我河东守军,这方面战局,由邓将军全权负责,并统一归属并州刺史指挥,属河东战局的一部分。 我们主要需要面对的敌人,是鲜卑的另外两路兵马,其中一路,已抵虎牢,极可能直接南下支援两淮或者进攻许昌,同样还可能越过鸿沟杀向洛阳,和河内的鲜卑兵马配合,进而形成包夹之势。这也是我军不得不在鸿沟陈列重兵,且还需要加强许昌防备的原因。 都督已经将王师划分为左中右三部,其中左翼在苻副帅统带下,负责防范鸿沟之敌,一旦确定鲜卑人目标是南下,那其还将率军进攻,以图能够攻占此处要塞——枋头!” 众人的目光随着杆子转移过去,纷纷点头。 枋头要塞扼住了进出河北的通道,的确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为王师控制此处,则鲜卑人南下的主力大军将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只是······杜英将这个任务交给苻黄眉,这个氐人降将,真的靠谱么? 这种任务,往坏处考虑,就是深入敌后了。 让一个降将跑到敌人侧后方攻占要塞,甚至还要抵挡住敌人猛烈的反扑,这怎么看都有点儿不靠谱。 但是杜英对苻黄眉的信任,一开始就是极高的,以副帅掌军权,这可是大家之前都没有想到的。 所以此时虽然有一些人有目光交流,但是一个个的还是没有说话。 杜英却自己先解释一句: “余相信苻黄眉对战机的把控,更何况诸位就算是不相信他的话,也要相信军中其余将领,另外余也打算让任洪聚跟着一并前往。 一旦我军能够攻克虎牢或者枋头之类的要塞,那就一定要在此地站住脚跟,纵有千锤万打,不可轻动,因此此地的百姓流民,也一样要收拢,王师所到之处,关中新政的春风便要吹拂满地花开,在这件事上,余决心已定。” 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都督之志,志在天下,现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因此抢占一地之要塞,并以此为支点撬动此一方之局势,对于王师来说显然也是必然的选择。 张玄之接着说道: “至于许昌方向的战事,由谢司马统筹负责,谢司马已率轻兵追杀姚苌,而大部兵马留在许昌,会和南阳、函谷我军相呼应。 鲜卑人想要从荥阳进攻许昌,路上还有多处我军哨骑巡视、屯驻的村寨,因此鲜卑人如果想要跨过洛阳进攻许昌,定然难以掩盖行踪,因此许昌方向最大的威胁其实也只是来自于腹背,尤其是荆州。 但我军在南阳有兵马,且谢小将军已率轻骑衔尾追杀桓豁,荆蜀可用兵马,都在我军监视之下,许昌虽然并非位于我军腹地,但是也算安全,参谋司认为,可以将粮草汇聚此地,以支援淮北战场,而谢司马也一样可以倾尽全力,进攻淮北。” 顿了一下,他环顾一圈,笑盈盈的说道: “诸位或许好奇为什么我军要进攻淮北。这是因为昨日刚刚得到消息,鲜卑大军十万,已经从青州南下。 之前兵马集结的时候,鲜卑人尚且能够想方设法掩藏行踪,但是时至今日,大军汇聚、人数众多,显然慕容儁也不指望能够遮盖住这么大的动静,因此其于彭城誓师南征,直下淮北。 至此,这一场大战我们最有可能要面对的敌人,终于登场了!” 在场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十万之众,鲜卑人这一次也算是倾巢而出了。 要知道同样经过几番战乱蹂躏,甚至中间还有氐秦休养生息几年的关中,再加上雍凉各地,东拼西凑,现在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是十万众,而且减去分散在河东、西北等地的,真正能够放在两淮战场上的顶多有五万人。 而对手在一个战场上拿出了十万人,还不算其余几个战场上分布的兵力。 这给他们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 “诸位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河北同样饱经战乱,而发兵十万,再加上各地驻军,鲜卑人为此次大战准备了足足二十万人,河北一地而出兵二十万,这意味着什么?” 震惊之余,梁惮忍不住先开口说道: “为了凑出来这么多兵马,鲜卑人怕是已经不只是十户抽丁,而是每户都抽丁了,甚至有可能家家户户都有不止一丁被抽,这军中还会夹杂很多老弱不说,为了保证二十万大军的吃喝用度,还需要调度至少等同数量的民夫以押运粮草,因此······” 他瞪大眼睛,已经惊讶的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出自己的那个结论。 旁边的权翼之前已经知道了消息,所以还没有到震惊失色的地步,他缓缓说道: “慕容儁这是把河北能动的丁壮都发动了起来,他在以鲜卑人的命来进行一场豪赌。赌赢了,死再多的人也没有关系,这些士卒丁壮多半也都是北地汉人,他是不会心疼的。 而如果赌输了,那么河北的丁壮死伤一空,留给鲜卑人的选择或许不多,大概就是撤出河北,继续回到长城以外,但是对于想要追杀鲜卑人的某一方赢家来说,可能要面对一个格外头疼的烂摊子。” 正文 第一零二七章 十室九空的烂摊子 说到这儿,权翼顿了顿,声音发涩: “一个十室九空的烂摊子。” 这样的烂摊子,鲜卑人甚至可以完全不用操心。 但是任何一个打着王师北定的旗号北上的汉人势力,总不可能对这个烂摊子不管不问的,而且几乎全部都是妇孺老弱,几乎没有半点儿生产力。 甚至算一算时间,两淮战事失败,鲜卑人北撤,正好是冬天,冰天雪地之中,饿殍遍野,恐怕能够让大多数想要收复河北的枭雄人物,都暂时冷静下来。 而这人工制造出来的泥淖,能够拖延王师北上的步伐,也为鲜卑人在幽燕之地休整争取到宝贵的时机,等到来年春夏,王师被河北拖延的精疲力竭,而鲜卑人又能够浩浩荡荡的南下,抢掠粮食。 “打的好算盘!”阎负咬着牙说道,作为负责内政的官员,他想到这幅画面就头皮发麻。 杜英则缓缓说道: “因此我们在两淮战事之中,不管江左和荆蜀那边是不是看穿了鲜卑人的打算,又是不是愿意携手,我们都要先明确,以聚歼鲜卑人南下的大军为主要目的,断不能让鲜卑人精锐之师撤退到河北,否则后患无穷也! 为此,关中可能要多承担一些,也多牺牲一些,但是事关整个北方大局,余希望诸位身为各个位置上的主官,能够理解都督府做出的这个决定。” “属下尊命!”一众文武,齐齐拱手。 杜英话锋一转: “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旦能够击败鲜卑人,我们是距离河北最近的,因此也要做好接管青州、河北州郡的准备。 届时王师将会从河洛和河东两个方向,向河北跃进,各部务必要时刻戒备,无论是粮草还是各种器械,不但要准备足数,而且要为打大战、为收复大片失地和安抚流民做准备。 在此之前,关中所经历和所进行的任何一场战斗,都没有如今两淮之战的规模,也没有持续那么长时间,余期望,不,准确说,是余代表都督府要求诸位,做好这一场战事会至少持续到来年开春的准备,甚至可能会直接持续到入夏。 余知道,在此之前都督府就已经就此事知会各位,但余还是要在这里强调,能够做好的准备,现在都要做好,都要落实下去。能够调集的人手,现在就应该出现在需要他,或者未来需要他的岗位上,至少不是在家中睡大觉!” 官员们顿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杜英接着一拍手说道: “想必你们心里也都清楚,除了要面对两淮的战事,未来河北的接管之类,我们还需要面对更多可能预料之外的敌人,包括,但不限于大司马和朝廷,各地的流寇,还有诸如姚苌之类的流散枭雄,他们会对关中王师所占据的每一寸土地都虎视眈眈,而余也要求关中王师,守住他们用流血牺牲换来的每一寸土地!” 这一下,没有人飞快的应答,所有人的脸上都难免露出凝重的神色。 霎时间,他们方才恍然意识到,战事一旦开始,对于鲜卑人来说,要争夺的是江南,对于朝廷和大司马来说,要争夺的是北方,唯有关中,这一手插进来,很有可能要直接面对整个天下剩下所有势力的围攻。 举世相攻,如今的关中,可有这般底气? 张玄之站出来说道: “属下认为,只要两淮战事露出结束之端倪,当然,至少是以我军获胜、鲜卑人撤军为表象的端倪。 那么我军就应该把目光放到北方和巴蜀,两面下手,一路直接占据河北,不给鲜卑人烧杀抢掠之后撤退到幽燕的任何可能,另外一路则直插巴蜀,让大司马不敢毫无顾忌的追亡逐北,必须要回保荆蜀。” 杜英伸手指了指梁惮: “所以余这一次把梁州的人也给你叫过来了。至于巴蜀那边的战事应该如何打,之前参谋司就已经有一些简单的计划,但是这些可能仍然有不可行之处。 毕竟参谋司的参谋们都没有实地看过蜀道之多艰,所以余需要尔帮助他们制定策略,甚至走的时候也可以带上几个参谋,让他们去梁州走一走,看看风土人情,方才知道自己之前制定的计划有多少漏洞。 之前余也有直接进攻巴蜀之意,但巴蜀商贾们对关中一向支持,且关中现在也没有多余的兵马,所以只好作罢,或许是天意如此,给我们一个改正自己计划的机会,所以务必要珍惜。” 张玄之赶忙对着梁惮一拱手,礼数做到: “还请主簿不吝赐教。” “参谋司居长安而观天下,应该请赐教的是梁某才对!”梁惮哈哈笑道。 张玄之这小子,倒是很识趣,杜英心中如是想到,而他刚刚提到让参谋们到梁州走一走,当然也不是随口说一说。 梁州如今在关中的地位还是很奇特的,朝廷并没有公开承认梁州归属于关中,此地自建立南郑郡始,就一直游离于关中和蜀地之间,或为关中入蜀之踏板,或为蜀地自保之屏障,一般属于益州或关中司隶。 不管怎么说都不属于雍州的。 杜英可以把关中算作雍州的范围,但是把汉中也算作雍州就有点儿过分了。 再加上现在杜英还是朝廷的臣子、朝廷的都督,名义还在,自然也不好直接打破朝廷的行政区划,这梁州,按理说还是直接听令于朝廷的。 只不过雍瑞和梁惮两个人主导之下的梁州,主动向关中效忠而已。 但这也意味着在梁州的内部,雍家和梁家是有很高自主决定权的,杜英自然也会担心他们阳奉阴违,表面上推行关中新政,背地里还是搞世家那一套。 甚至就算他们不搞,其余和雍家、梁家沾亲带故的世家也会忍不住搞,并且让这两个掌权家族帮忙遮掩。 杜英隔着秦岭,看不到梁州的变化,而雍瑞和梁惮两个人,隔着家族,也可能看不到暗流之下、蝇营狗苟。 所以杜英还是要时不时的派人巡查梁州,并且之后王师入驻梁州,以图巴蜀,也是为了加强对梁州的掌控。 梁惮也听出了杜英话中的稍稍不信任,所以他自然也抓紧放低身姿,免得直接面对杜英的更深猜忌和雷霆手段。 正文 第一零二八章 梁惮和崔逞的眼神 梁惮是很清楚的,若是梁州出现什么变乱,这位年轻的都督,绝不可能因为王师主力出关作战,就会对梁州有任何宽仁之心。 前面要争夺的土地和后花园都起火了,要先救哪一个,不用说也知道。 梁惮自己是没有二心的,但是······ 他的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总有一些人,不知道都督的手段,非得想要尝试一下马槊寒芒的味道。 “看来梁兄真的是对巴蜀战局很担忧啊。”梁惮耳边突然响起轻微的声音,但是在沉思中的他听来,恍如惊雷。 梁惮顿时忍不住瞥了一眼,正是站在自己左手,距离杜英更近的房旷。 房旷脸上带着浅浅笑容,但是梁惮却觉得这个笑容里充满了警告。 至于另外一边的崔逞,也饶有兴致的看过来,好像在盘算什么。 他自失的一笑,大概是因为自己的沉思让这两个大概也站在不同阵营之中的家伙觉得自己真的有什么心思,当即正想要说什么,便听到杜英沉声说道: “目前亟需解决的最重要一事,还是兵员······” 接着,杜英的目光落在梁惮和崔逞的身上。 意思自然很简单,关中的兵员已经出了很多,甚至到了之前夏收都受到了影响,很多妇孺都被发动起来才堪堪保证夏收顺利完成的地步。 所以现在还需要补充新的士卒,优先选择肯定是已经太平一段时间的汉中和凉州。 当然,这也是杜英在变相询问这两个地方,他们愿意为大家共同的事业出多大的力? 刚刚还不知道想着些什么的崔逞,顿时脸色一垮,犹犹豫豫不敢先说,对着梁惮使眼色。 梁惮自然知道崔家心里的小算盘,他们在河北的家业已经被历次战乱摧残的差不多,现在本家也就是守着一个坞堡苟延残喘,论实力已经和当时关中的那些坞堡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崔家的名头更响亮一些罢了。 但是名头响亮,在这乱世之中显然也不能当饭吃。 杜陵杜氏的名头难道不响亮么? 所以崔家子弟星散四方,主要目的就是想要为崔家找到一个新的落脚点,重新建立起来一个强大的世家。 显然崔逞看中了凉州,因此他不倾向于让凉州的资源流入关中,这些都有可能是未来崔家生身立命的根本。 甚至为此崔逞还私下里联络过雍瑞和梁惮,想要达成同盟,但雍瑞和梁惮并没有给他回复。 在崔逞看来,这显然是这两个人还有犹豫,但是已经倾向于站在自己这一边,到时候他们在汉中,自己在凉州,各自重新建立起来一个垄断此地所有商贸乃至于官府职权的世家,既能够维持和把控关中的主要商路,有源源不断的财富,还能够互成掎角之势、逼迫杜英默认这种现实。 一个强大的凉州崔氏之崛起,仿佛已经近在眼前。 可是崔逞不知道的是,自己的那封亲笔信,就在梁惮的衣袖中,梁惮一直在等机会把这封信直接交给杜英。 唯有当面递交、当面解释,才能够表示最大的诚意,也让杜英相信,他和雍瑞并没有随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余孽们作乱之心。 雍家和梁家,愿意为都督牵马坠蹬。 所以当崔逞拼命给梁惮使眼色的时候,梁惮甚至默默撇过头去。 这种自以为是的世家子弟,他自然是搭理都觉得烦。 显然他对于杜英根本就缺少一个最基本的认知不说,对于凉州的局势也没有看的清楚。 坐镇凉州的是杜明,只是这个人选就知道凉州在杜英心中的重要程度。 而凉州不仅仅是沟通西域和关中的商路所在,也是王师西出阳关的背后依托。 驻守敦煌的桓冲,一天到晚都在想着西出阳关,成为第二个名留青史的班定远,为此甚至连中原战事混乱成什么样子,杜英和他家兄长是不是已经捉对儿厮杀都不在乎了——当然,梁惮觉得桓冲主要是对于自家人内战不感兴趣,索性两不相帮、作壁上观。 杜英和桓冲之间显然也是达成了默契的。 王师缺兵少将如此,杜英也没有让桓冲返回,甚至也没有克扣桓冲的钱粮。 桓冲自然也会负责帮助杜英镇守凉州,而且他也绝对不会允许一个“漫天要价”的世家出现在自己的后方。 就算是崔逞能够解决得了杜明,解决得了金城等地的王师驻军,梁惮相信,他根本斗不过桓冲。 所以和崔逞合作,基本等于找死。 杜英好像也看到了崔逞和梁惮之间的眼神交流,但是他直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微笑着说道: “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的话,那具体就交给汉中和凉州两处刺史府具体来负责了,余会调派人手和你们对接,至于最终需要多少兵马,恐怕还要依据战局来决定,多多益善。 鲜卑人既然已经发全国之兵,那关中再遮遮掩掩的,怕是不能在沙场上与其一较高下了。” 崔逞顿时忍不住瞪大眼睛。 等等,之前都督好像也没有说要让谁来负责这件事么? 怎么就已经确定是自己和梁惮的事了? 而且梁惮······ 崔逞震惊的看向梁惮。 梁惮摆明了一副根本不愿意与他为伍的架势。 这让崔逞心中忍不住“咯噔”一声。 坏了,梁惮不是我的同路中人······ “属下尊命!”梁惮向前一步,郑重拱手。 杜英微微笑着向下压了压手,又看向崔逞: “怎么,凉州有很大的难处?” 崔逞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也只好站出来说道: “凉州之前为供应西域战事,已经编练部分新军,用于补充敦煌守军······” “余会和桓幼子说此事,不需要尔等操心。”杜英淡淡说道。 这些兵马的首要任务是对付鲜卑人,桓冲不会横加阻拦。而且杜英也知道,桓冲虽然性情直率,但是绝不是鲁莽冲动,西域脱离中原久矣,诸国林立,风土人情也都已经和之前中原所知晓的截然不同。 桓冲身在敦煌,一方面是训练精兵,和过往出征西域的先贤们一样,以少数精锐兵马出征,减少粮草消耗,一方面也是在探听西域消息情报。 等各种情报消息确凿之后,桓冲才会动手。 不急于这一时。 正文 第一零二九章 挑灯夜战 入夜时分。 谢道韫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轻便衣衫,湿漉漉的秀发顺着香肩披散下来,水珠沿着秀挺的脊背滑落,映出朦胧肤色。 她趿着鞋子,背着手一步一晃走到杜英身前。 杜英也一样沐浴过,此时正站在舆图前,端详着上面新换上的标注。 感受到背后贴上来的温热,杜英握住了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轻声说道: “怎么了?” “今天还要忙到什么时候?”谢道韫踮着脚把下巴搭在杜英的肩膀上,轻声问道。 杜英笑问: “怎么知道余还要忙很久?” 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要是你心中没有惦挂的话,刚刚早就要做·····” 说到这儿,谢道韫实在是说不出口。 杜英低声说道: “就要做‘戏水鸳鸯’了吧?” 谢道韫哼了一声: “就你明白的多!” 杜英伸手揽住她的纤腰: “等会儿还有人要来找我,所以夫人若是累了的话,就先去休息吧,今天可能不能陪夫人‘挑灯夜战’了。” “什么‘夜战’的!”谢道韫愤愤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好好的一句句话,都让你给毁了!” “应景就行,岂不平添风情?”杜英正色道。 谢道韫不想在这种自己注定会吃亏的话题上纠缠,而且说不准纠缠太过的话,这家伙会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自己按在这舆图前。 之前这种事不是没有干过。 只不过这种事,一次是刺激,第二次就觉得很累了。 “等谁过来?”谢道韫尽量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舆图上,板着小脸,严肃认真的问道。 看了一眼故作严肃的自家夫人,杜英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 “感觉你萌萌哒。” “什,什么意思?”谢道韫茫然回首。 杜英直接在她唇上印了一下: “就是太可爱了,所以值得奖励一下。” 谢道韫又羞又气,轻轻拍了他一下,但是脸上原本严肃的神情却怎么都挂不住了。 她的声音温柔下来: “夫君说一说,妾身也可为夫君分忧。天下之事,错综复杂,人心冷暖,未可知之,所以说不定妾身能够帮助一二。” “夫人平时的帮助已经很多了。”杜英叹道,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解释了今天议事堂上发生的事,旋即笑着说道: “这清河崔氏还真是贼心不改,不过很显然梁惮他们并不打算上这条贼船。” 谢道韫面露忧色: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手腕,还是不容小觑,应当速速提醒凉州,小心为上,莫要等到崔家真的积蓄出来强大的兵马,方才恍然察觉为时晚矣。” “这是自然。”杜英含笑说道,“不过崔逞此人,有野心而没有手腕,即使是在参谋司中也都没有能脱颖而出。 余用他,也是看在此人出身世家,留在身边多有不便,所以还不如丢到地方上去,免得我们这边刚刚讨论出来什么对付世家的新方案,明天就从他的嘴巴里泄露出去了。 但是崔逞的举动,还是给我们一个警醒,关中新政之下,不是所有人都老老实实认命,凉州各个世家如此,汉中那边的世家们也多半如是,余也并不相信雍家和梁家就能够在汉中说一不二,甚至雍瑞和梁惮······也可能有自己所不能察觉之处。 所以余在等梁惮过来,对于崔家,他可能会给余一个自己的想法,而这也是他对于汉中暗藏之危机的解决方案。” “这等于自己提出来办法对付自家人,梁惮会这么做么?”谢道韫秀眉微蹙。 “余可以等他一晚上。”杜英笑道。 “若是他没有来呢?” “他会的。”杜英袖手,对着外面努了努嘴,“大战将起,风云涌动,雍瑞和梁惮,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们应该清楚,此时乘风而起,能够得到多少好处,若是拘泥于就有的制度,甚至为了维护家族而反抗关中新政,又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失去怎样的机会。” 谢道韫倒了一杯茶给杜英: “那妾身陪你一起等。” “虽是夏夜,但犹有风寒,余为夫人擦一下头发。”杜英则去拿浴巾。 谢道韫看着杜英的背影,眼神脉脉。 夫妻之间,不一定非得需要什么挑灯夜战来加深感情。 若是真的喜欢,一个小小的动作,乃至一颦一笑,都能令人欢喜得很。 比如她端给他的热茶,又比如他的手臂上挂起的浴巾。 谢道韫突然笑了一声。 “笑什么?”杜英正转过身。 “感觉夫君再戴上一顶小帽,就像足了酒楼里伺候的伙计。”谢道韫指着他手臂上的浴巾。 杜英当即把浴巾往肩膀上一甩,笑嘻嘻的说道: “那客官要来点儿什么?要不小的先给客官捏捏腿?” “走啦,没个正形!”谢道韫轻抬小腿,虚虚踢了杜英一下。 但是本来就是趿着的鞋子直接甩了出去。 杜英无奈的摇了摇头,顺势一推,谢道韫本来撑着桌子,也顺着他的手劲坐倒在藤椅上。 杜英蹲下身,没好气的说道: “那就先捏捏脚?” 接着,他熟练地捞起来赤着的白嫩莲足,放在自己的膝上。 谢道韫俯首,看着这家伙,柔声说道: “夫君,其实······这并不是堂堂都督所应做。” 杜英则抬起头来迎上她的目光: “但是夫人开心么?” 谢道韫想了想,点头。 没必要违背内心的想法,就算是她嘴上撒谎,眼神也会出卖她的。 杜英手上动作不停,随口说道: “这不就得了么。” 重要的是你开心,和我是什么身份没有关系。 夜风之中,谢道韫怔怔看着摇曳的烛火,良久之后,方才用很低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 ————————————- “火把,把火点起来!” 颖水岸边,箭矢夹杂着劲风,时不时的从脸颊两侧飞过。 姚苌气急败坏的大喊,周围的一片黑暗之中,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近,四起的杀声,还有背后的涓涓水流声,都在提醒着姚苌: 末路穷途,不过如此 慌乱之中的羌人士卒们着急忙慌的点燃火把,也看清了黑暗中绰绰约约的身影。 原野上,王师步卒正从三个方向杀向他们。 至于最后一个方向没有,单纯的是因为那是颖水。 正文 第一零三零章 给老天面子 这里是羌人在颖水岸边的营寨,驻扎的很是草率,而且照明用的火把也没有几支——刚下过一场雨,很多木柴都湿透了。 而竖起来的火把,直接被从黑暗中窜出来的箭矢射灭。 这也让羌人在慌乱之中直接都变成了瞎子,一时间狼奔豕突,各处都是杂乱的喊声。 姚苌还是有些能耐的,一下子就意识到,照亮战场才是首要之事,所以顶着箭矢先监督士卒们把火把点亮。 而王师距离他们简陋的营寨,不能说很近,只能说近在咫尺。 “疯子······这群疯子!”姚苌的太阳穴青筋不断地跳动。 这意味着,这些疯子是冒着自家的箭矢向前冲击的,只为了能够在射箭结束之后,第一时间杀向混乱的敌军。 但是显然是没有办法和疯子讲道理的。 咆哮的杀声,直接在姚苌的耳边炸响,当箭矢不再精准的收割生命——看这箭矢的准头,姚苌就很清楚对方来的是什么人。 一群悍不畏死的沙场老卒。 而不用想也知道,这正是一直以来在他后面阴魂不散的谢奕。 自姚苌率军从那一场突如其来的伏击战之中突围之后,谢奕就一直率军追杀在他的屁股后面,以至于姚苌有时候都想问一句,你们父子两个有完没完,先是儿子追着我砍,后来又是当爹的如同饿狼一样咬上来。 姚苌本来还真的没打算去找关中的麻烦,他就想遵循权翼留下来的策略,在淮北找一个立足之地,给淮南的王师添添堵。 这年头,只要能够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不用担心没有大腿可以抱,无论是江左还是南下的鲜卑人,大概都很希望能够获得羌人效力的。 姚家不只是羌人的一个豪酋,还是羌人在这乱世之中最后一点儿存在感,自然也就是羌人的象征。 拉拢姚家,也就是在拉拢整个羌人族群。 姚苌觉得自己是可以卖出个好价钱的。 但是谢奕这个疯子,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想要自己的脑袋,以至于姚苌有时候都怀疑,这家伙不会根本不把关中的稳定放在眼里吧? 毕竟关中还有很多羌人,姚家也有存在的价值。 人影绰绰,王师将士们已经涌入羌人的营寨之中。 姚苌咬了咬牙,就算是谢奕单纯只是发疯了,自己现在也只能陪他疯一场。 谢奕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姚苌的眼前。 这家伙,倒是真的胆子很大,冲锋在前,毫不避讳流矢乱刀,而这也导致他的部下一个个都格外悍不畏死。 刀光闪动之间,靠近谢奕的几个羌人士卒已经授首,而还有不少羌人士卒正嚎叫着扑向谢奕。 谢奕好像也杀出来了兴致,一手横槊,一手持剑,或是挑刺,或是劈砍,更甚至直接用槊的长杆子抡过去。 虎虎生威! 这让任何想要靠近他的羌人士卒都忍不住直打退堂鼓,真不知道这个看上去体型也没有非常壮硕的南蛮将领,是怎么做到一只手就把马槊抡动的如同流星锤一样,砸起人来也一样不含糊。 目睹着一切的姚苌,顿住了脚步。 他也不知道这个几乎每次都冲在最前面、亲自充当矛头,一次又一次突破的家伙能够活到现在是不是老天偏爱,但是他不能赌老天这一次不会偏爱谢奕。 因此姚苌果断放弃了和谢奕面对面一较高下,而是招呼几名姚家心腹士卒,卷挟着周围混乱的羌人,一并向南杀去。 在这一瞬间,他就已经决定,自己还是不要和谢奕一起发疯的为好。 谢奕有可能是靠老天爷赏饭吃,所以姚苌没必要不给老天爷面子。 “姚苌休走!”谢奕的吼声在身后传来。 姚苌捂脸。 我都没有露面,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谢奕则打马向这边冲杀。 姚苌心里的这个问题,谢奕可以回答,还真不是老天爷眷顾,而是因为谢奕的身侧跟着两个之前投降的羌人俘虏。 这两个羌人俘虏自然不期望姚苌活着,因为姚苌活着一天,就卷土重来未可知,因此他们说不定哪天就被姚苌抓住了砍了脑袋,所以在送姚苌上天这件事上,他们是最坚决的。 谢奕把他们带在身边,就是让他们随时在乱军丛中辨认姚苌的身影踪迹。 而这两个一心想要在关中建功立业的俘虏倒是也没有让人失望。 谢奕打马飞驰,周围的羌人士卒们在经历了刚刚的阻拦他而未果的绝望之后,甚至都难以升起多少抵抗的斗志。 此时的羌人士卒们,背靠颖水,面朝无数敌人,而且主帅已经没有了身影,内心的绝望和无助可想而知,因此相比于为姚家卖命厮杀,此时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夺路而逃。 慌乱的羌人士卒,或南或北,四处奔散,甚至还有慌不择路直接冲到颖水之中的。 而王师将士们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他们,借着火光,能够看到谢奕的身影,他们也就都随着谢奕,飞速向前奔跑,一次又一次的切开羌人勉强组织起来的防线,只是紧紧盯着姚苌的背影。 “姚苌在那儿,身穿皮甲者!” “姚苌首级,价值千贯!” 周围的王师将士和羌人士卒推推嚷嚷,有的单纯是慌乱中迷失了方向,不辨东西,有的则是想要跑的越远越好,却不料正撞上王师的刀枪。 谢奕的马速也慢了一下,他皱了皱眉,索性朗声喊道: “无论王师还是羌人,都可追杀姚苌,首级价值千贯!” 话音未落,谢奕周围拥挤的双方士卒都愣了愣。 王师将士们固然是怒目而视: 你们再挡道的话,把你们的脑袋也砍了。 而羌人士卒们掂了掂手中的兵刃: 看眼前的架势,我们很难保住自己的脑袋,除非······不如······ 当一个羌人士卒转身的时候,其余羌人士卒们也都齐刷刷的转过去。 现在没有什么比他们主帅的脑袋更重要的了。 “这个丢下我们不管的胆小鬼,就该纳命来!”乱军之中,有人振臂大呼。 接着,整个羌人队伍就像是滚水沸腾了一般。 刀兵相向的两方人马,齐齐冲向骤然之间暴露出来身形的姚苌。 姚苌:???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护卫着自己的羌人士卒们也都顿住了步伐。 正文 第一零三一章 “姚苌愿降!” 甚至姚苌能够看到,这些士卒的目光交流之间,都露出跃跃欲试之意,顿时也知道自己跑是跑不掉了。 他颓然一笑,没想到费劲千辛万苦,还是免不了要沦落到谢奕的手中,早知如此,自己今天晚上就该不管不顾的跑到淮南去,投靠江左朝廷,或者大司马,大概也会比落在这个天天嚷嚷着要自己脑袋的家伙手中来的好。 不管怎么说,当年殷浩兵败,有姚家的一份“天大功劳”,于江左王谢各家而言,这是压死司马氏重夺政权之心的最后一棵稻草,于大司马而言,这更是让大司马能够成为朝廷唯一靠得住的将领。 姚家是有功于王谢和大司马的。 姚苌不觉得他们会亏待自己。 可是谢奕······他看不懂。 关中的那位都督,他更看不懂。 但总归不会亏待自己的吧? 姚苌把手中的刀一丢,对着谢奕的方向直接跪了下来,朗声说道: “姚苌愿降!” 周围的王师和羌人士卒们本来想直接一拥而上,可是背后马蹄声骤然响起,谢奕正策马前行,所以这些人还是很识趣的纷纷向左右两边让开。 谢奕策马直冲到姚苌前面,一提马缰。 战马嘶鸣,骤然刹住,人立而起,而谢奕手中的刀直接落在了姚苌的脖子上。 手起刀落,首级直接飞了出去,可见下手之快、用力之狠! 而那飞起来的首级,在半空之中,犹然还带着惊诧和不解的神色。 自己明明已经跪下了,明明已经要投降了。 为什么?! 一名亲卫抓起来首级,快步跑到谢奕马前。 谢奕用马槊挑起来姚苌的首级,勒马回首,朗声说道: “姚苌已授首,尔等速速投降!” 羌人士卒们纷纷丢掉手中的兵刃,其实在刚刚他们跟着王师一起追杀姚苌的时候,就已经相当于投降了,所以现在根本没有一点儿心理负担。 谢奕接着说道: “如今投降,尔等都算我王师之人,今夜擒杀姚苌,王师上下,皆有大功,三军当得酒肉犒劳!” 顿时三军将士都爆发出欢呼。 谢奕看了一眼那死不瞑目的首级,喃喃说道: “仲渊是给了我死命令的,只要你的首级,坚决不接受你的投降,还说你天生有反骨什么的······也不知道这小子都没有见过你,是怎么做出这等判断的,奇了怪了······” 说罢,谢奕下马,看着正在整队的王师士卒,也看着那些在茫然之中被驱赶着凑在一起的羌人战俘。 这一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杀死了一个历史上会出现的皇帝,但是这一刻的他,已经心中隐隐察觉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后方。 谢奕回头看去,黑暗之中,颖水奔流的声音并不是很响亮。 而也不见任何村落渔火的光亮。 但就是这深沉的黑暗之中,仿佛隐藏着能吞人噬骨的猛兽,已经张开血盆大口,让谢奕不寒而栗。 根据这几天的斥候来报,谢奕大概能够明白这种恐惧的来源。 鲜卑人······ 今日杀姚苌,正好可做这一场大战的序幕。 ———————————— 杜英斜靠在桌案前,翻阅着文书。 谢道韫一袭白裙,已经擦干净的秀发重新梳起来,端坐在一侧,为杜英分拣文书。 外面响起匆匆脚步,疏雨走进来,本来还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结果看到杜英和谢道韫都在忙碌,顿时奇怪的看了一眼这两个人。 按照疏雨对他们的了解,这个时候不应该坐在这里,应该······ “怎么了?”谢道韫柔声问道。 疏雨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自己心中怎么能这么编排大娘子呢? “这丫头是觉得眼前的这般景象有点儿不可思议,所以在这里怀疑人生呢。”杜英微微放下些文书,目光正好越过文书落在疏雨的身上。 “哦?”谢道韫拖长声音。 疏雨赶忙说道: “公子莫要冤枉人,余,余没有······” “没有什么?”杜英打趣道。 疏雨跺了跺脚: “没有做那般想!” “呦?”杜英顿时来了兴致一般,“是做哪般想啊?余刚刚可没有说你在想什么,怎么就这般和那般了?” 说着,他还对着谢道韫做出一个夸张的惊讶神色: “夫人,没有想到啊,我们的疏雨姑娘,看上去单纯,可是一天到晚都在做那般想······” “公子!”疏雨对于杜英这般败坏自己的名声,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谢道韫白了杜英一眼: “好啦,疏雨这丫头本来就不善口舌,夫君总是逮着她戏弄作甚。” 杜英想了想,一本正经的说道: “谁说她不善口舌的?” 疏雨和谢道韫:······ 谢道韫无奈直接终结这个话题: “别耽误正事,疏雨,到底怎么了?” 疏雨赶忙回答: “公子,梁州别驾梁惮求见。” 杜英顿时露出笑容,指了指门外,对谢道韫说道: “夫人且看,还是来了吧。” 谢道韫敷衍的回答: “是了是了,夫君料事如神。” 杜英无趣的撇了撇嘴,接着看向疏雨: “去把人请进来吧,然后可以先去后房沐浴了,水还有热的呢。” 疏雨没有反应过来: “属下去侧厢沐浴就好。” 杜英眉毛一挑: “有意见?” 疏雨这才恍然,这家伙是想要······ 她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无奈扶额,显然在这种事上,她只能建议疏雨乖乖从命。 疏雨只好应了一声,匆匆转身。 杜英看着她的背影,“啧啧”了两声。 又可以欺负小护卫了。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瞥了谢道韫一眼。 谢道韫故作气恼: “天天想着那么荒唐的事。” 杜英索性不把目光挪走了,端详着她的秀容: “刚刚那丫头在心里编排我们,怎么,不想报复一下么?” 谢道韫摇头: “那是因为夫君平时太过荒唐了。” “真不想?”杜英追问。 谢道韫这一次犹豫了。 杜英已然知道了答案,忍不住大笑两声。 谢道韫哼了一声,便要起身离开。 杜英抓住她的手,向下一拽,让谢道韫坐下。谢道韫有些不解: “见梁惮,妾身就没有必要陪着了吧?” 杜英却笑着摇了摇头: “事出有因。” “愿闻其详?”谢道韫也来了兴致。 正文 第一零三二章 杜英诈梁惮 杜英竖起来两根手指: “梁惮所忌惮的,无外乎余会不会把世家一网打尽,不分青红皂白,将世家连根刨起。若是如此,那么他们梁家也一样不能逃脱。 所以为了为他答疑解惑,自然没有什么比谢家更容易让他相信和理解的答案了。夫人坐在这里,你我恩爱,相互信任,这便是余给他的回答。 至于第二点么,余自然也是要让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意识到,余想要让女子走出来做事之心,是真切的,而且余和夫人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以至于这般关乎到余之态度,甚至是未来无数世家生死存亡的事,都可以为夫人所知。 这样未来的某一天,余也可以放心的让夫人替我坐镇后方。” 桌子下,谢道韫已经握紧了杜英的手,柔声说道: “夫君现在不比往昔了,身为大都督,更重要的是居于后方调度协调,自然不能再和之前那般四处征战冲杀,因此妾身能够代替夫君坐镇的机会,想来应该不多才是。” 杜英抬头,正看到了梁惮已经走到门口,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减少: “两淮战事,迫在眉睫,余可能不日就会南下,至少要前往洛阳或者许昌,就近指挥战斗。” 说着,他轻轻摩挲着谢道韫的手,低着头看下向她,似乎浑然没有注意梁惮已经过来了: “这场战事有多重要,夫人是知道的。” 梁惮在门口顿住了脚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拱手说道: “梁州别驾梁惮,参见都督。” 虽然杜英都没有对着自己说话,但是刹那之间,梁惮明白,杜英的这句话根本就是说给他听的。 都督想要东去两淮,甚至都督都想把坐镇后方的任务交给谢道韫,这说明什么? 说明都督绝对不会允许后方有任何一点儿变乱,她要的是一个绝对稳定的关中,一个稳定到谢道韫一介女流都能掌控的关中。 梁惮不在长安,自然不是很清楚这位谢夫人的手腕是否厉害,也暂时还没有听说长安城内的掾史吏员们是怎么对谢夫人心服口服的,自然会把谢道韫当做是弱质女流、一介妇人。 而都督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自然也会不吝惜于使用各种手段,这其中自然也会包括杀戮。 这句话,简直就是在问他梁惮: 余要走了,你们是打算抓紧表忠心,还是直接交出来自己的脑袋? 当然,空口无凭,如果想要表忠心的话,那么自然要有所表示。 梁惮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从衣袖中将崔逞之前写给他的那一封信拿出来,高举过头顶,自己则直接躬身,不等杜英开口,就先朗声说道: “属下漏夜来拜见都督,是有重要证据想要交给都督。崔逞在凉州联络世家,意欲反抗都督新政,属下愿意将其写给属下的亲笔信交给都督,以为罪证!” 杜英好像这个时候才抬起头,看到梁惮一样,他笑了笑: “这件事,我知道。” 梁惮顿时打了一个寒颤,都督竟然已经知道了。 也就是说,都督一直在等着自己将这封信送上来,否则的话,恐怕就是直接刀斧手伺候了? 低着头的梁惮,甚至下意识的向左右看了一下。 “两边没有刀斧手,放心。”杜英接着说道。 这一声,并不算洪亮,却如同炸雷一样直接在梁惮的耳边炸响,梁惮再也坚持不住,直接跪倒在地: “罪臣早在月余前就收到了此信,却因为有所担忧所以迟迟没有送给都督,罪臣罪该万死!” 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梁惮,谢道韫忍不住露出惊诧的神情,她看向杜英。 杜英对着她无奈笑了笑,一摊手。 这真的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吓唬了他一下,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诈出来了。 至于杜英诈梁惮,倒也不是什么依凭都没有,主要还是因为之前桓冲就派人把一封信送给了杜英,正是崔逞的信,个中意思自然也很清楚,崔逞期望桓冲能够率军前来姑臧,从而能够切断凉州和关中之间的联络,到时候也可以拥戴桓冲为凉州之主。 这封信,从写信者的角度来看,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桓冲是桓温的亲弟弟,之前还是桓温北伐大军的中坚,现在杜英都已经和桓温在南阳兵戎相见了,之后在两淮恐怕也少不了要大打出手,所以桓冲难道不应该想办法帮助自家兄长么? 给杜英添堵,是应该的。 恐怕在崔逞的想法之中,桓冲顶多也就是把这封信丢在一边,这大概是最坏的可能了,哪里想得到,桓冲直接把这封信送给了杜英,还不忘提醒杜英一句,同样的信件有可能已经送给了很多人。 甚至······桓冲还发了一通牢骚,问杜英,他现在已经在摩拳擦掌准备收拾西域了,所以到底能不能给他一个稳定的后方,如果杜英忙不过来的话,那么桓冲就冲到姑臧城先把这些各怀鬼胎的世家给收拾了,免得到时候凉州乱起来,没有人给他提供粮草和兵马补充。 凭着桓冲的提醒以及今天对梁惮和崔逞之间眼神情态的观察,杜英自然就心里有数,梁惮肯定是收到信件的。 只是还在犹豫,或者想要置身事外、两不得罪,也两不相帮。 后者才符合他们这些梁州世家一贯的行事风格。 毕竟他们想要的只是梁州一地之太平而已。 “这里是没有刀斧手,是因为既然你愿意来找余,就说明也愿把所知和盘托出,余自然没必要非得用刀剑威逼。”杜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余对南郑各家,一向是颇为信任的,既因为大家当初曾经同甘共苦,也因为余相信你们能够理解余的初衷。 在关中新政推行之中,你们各家所得的好处也不少,余所作所为也不是为了把你们连根拔起,因此何必如此呢?余对你们很失望。” “属下罪该万死!”梁惮战战兢兢的说道。 不过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算是落下,只是不知道都督想要什么样的投名状,来让梁家证明自己的清白? 杜英接着说道: “所以,你还知道有多少人,余很感兴趣,另外余也想要问一问尔觉得,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置,大概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正文 第一零三三章 团结能团结的 说到这,杜英满是无奈: “出征在即,还要见血,余也很不愿。” 梁惮赶忙说道: “梁州刺史和属下,对都督都是忠心耿耿,绝无异心,但是梁州之内,或许也有属下等不能查、忘记查,也很难监督之处······因此,属下恳请都督派人督查,以避免有漏网之鱼,在暗处做出有害于关中新政之事!” 这是自请钦差了。 其实不需要梁惮请求,杜英之前就已经表露出了派人前往梁州的意思,只不过当时杜英还不能确定梁惮的态度,所以提到要派遣的人,也只是说参谋司的参谋罢了,也是对梁惮态度的试探。 可是年轻的那些参谋们,到了梁州,顶多也只是代表都督府走一走、看一看,若梁州上下真的有什么有违背于关中新政的地方——杜英现在看梁惮的态度,觉得还是有这种可能的,否则这家伙未免反应过度了。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也不至于现在一直在强调这件事,甚至是梁惮在意识到自己要献上投名状时的第一反应。 因此真正能够解决梁州问题,还是得依靠一个有足够分量的要员,就像是之前王猛坐镇梁州一样,显然后来在凉州待过一段时间的沈文儒都不够格。 现在梁惮说的干脆,反倒是杜英有些头疼了,派谁去合适呢? “此事余会好好考虑的。”杜英缓缓说道,“至于姑臧那边,他们想要做什么,余也清楚,尔等只要不傻愣愣的和那些人搅和在一起就可以了。” 要是知道都督您什么都知道,别说是把这信放在手里了,看到它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辣眼睛······梁惮腹诽一句,赶忙连连拱手答应: “都督就是给属下一百个胆子,属下也不敢。” 杜英摆了摆手: “场面话就不用多说了,你有没有胆子,还是要看事实来说话的,不是么? 且说说看,现在梁州上下,对于王师暂时不入蜀,是什么心思?” 经过杜英刚刚的惊吓,此时的梁惮正是诚惶诚恐的时候,哪里还有敢欺瞒的地方,赶忙说道: “在都督崛起之前,梁州和巴蜀之间主要往来也是贸易,而因为当时各条蜀道都是断头路,无法延伸到关中,因此梁州一直都是在乞求巴蜀的施舍而已,否则当初司马勋也不会一直想要杀入关中了。” “所以你们和巴蜀世家之间其实还是有间隙的?”杜英饶有兴致的问道。 梁惮想了想,说道: “原来的时候,他们是大爷,我们装孙子,现在关中的商贸强大了,不但是巴蜀商货在北方重要的购买者,而且甚至还在荆州等地向巴蜀的货物发起了挑战。 这让他们时而把我们看做大爷,又时而说我们是中转赚差价的黑心商人,又时而把我们当做敌人······反正矛盾还是在的,只是大家都没得选,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合作。” 杜英一笑: “巴蜀这些世家,把真金白银看的重,余是有料到的,但是现在来看,他们对真金白银,比余预料之中的还要重视。” “这是大概是因为巴蜀一隅之地,既不足以撼动中原,朝廷也好,大司马和都督也罢,也不会允许其自绝于中原。因此在这般尴尬的境况下,其想要看的高远一些,也无能为力,只能把目光落在钱财上了。”梁惮解释道。 “那他们应该会对中原、河北和河东感兴趣的。”杜英颔首说道,“所以余期望梁州的世家和商贾能够和巴蜀那边时刻保持联系,两边贸易绝对不能断。 当然,想要保持联系的方式其实有很多种,无论是竞争还是携手,相互之间若是能够形成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去打开新市场的方式自然最好不过。 别说是现在一片荒芜的中原和前途未卜的河北等地,只是在函谷以西,仍然还有雍州北部、河东以及西域等等有可能为我所用的市场,都还是一片空白。 梁州的世家和商贾们既然要充当好纽带,那就索性把巴蜀的人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这是都督给的任务,也是都督指定的投名状。 不管这个任务艰难与否,梁惮自然都不会拒绝。 总比都督笑盈盈的看着你,然后你左手掏出来一点儿家底,右手掏出来一点儿家底,结果都督一个都不满意,仍然还笑盈盈的看着你的境况来的好。 梁惮素来是知足的。 因此为了表达对都督的尊重,梁惮是拱手一路倒退着走出去的。 看着他的背,不,正影,杜英压低声音说道: “怎么样,气场还足吧?” 谢道韫微微一笑: “夫君自有一统关中的气场在,震慑这些官僚还是手到擒来的,只是······夫君是否还是对梁惮太过柔善了?” 说着,谢道韫展开那一封信,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夫君又打算如何收拾崔逞?” 杜英喃喃说道: “这乱世,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谢道韫微微挑起秀眉,声音凝重几分: “话虽如此,但是应当杀人以正刑典之名的时候,断不可手下留情!” 杜英看了一眼神色严肃的谢道韫,温声说道: “夫人放心,余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对于梁惮这边,余目前还是能团结的便要团结,毕竟正是用人的时候,而且梁州那边既然余一时半刻还顾不上,那么自然也不会直接把有异心的人全部都赶尽杀绝,尽量还是以安抚为主,不过这一笔笔账,余都会给他们记下来的。 等到两淮战事结束之后,是不是人头滚滚,还要看他们这一次是不是阳奉阴违。 梁惮和雍瑞都是聪明人,但是不见得整个梁州,都是聪明人,到时候两淮若胜,也正好挟大胜之余威,杀鸡儆猴。” 谢道韫松了一口气: “夫君心中有决断就好。” 杜英则笑道: “余应该还算是有主见的主上吧,所以余现在也决定,要陪夫人去休息了。” 接着,他不由分说,挽着谢道韫的小臂便拽着她站起来。 “方才人家要走,偏不让人走。”谢道韫调笑道。 “现在便是郎君——随夫人一起走~”杜英用唱腔悠悠然唱着回答。 谢道韫轻轻拍了他一下: “真难听!” 正文 第一零三四章 虚晃一枪 多日的闷热,显然已经足以积蓄出一场夏日的雨。 清晨的天空,不见朝阳,散去了些暑热。 浓墨似的乌云笼住苍穹,密云不雨,阵阵劲风一直吹打着窗。 杜英缓缓睁开眼睛。 一左一右,还有两道非常均匀的呼吸。 谢道韫仰面而卧,睡在内侧,双手贴合在小腹上,唇角边犹然还留着浅浅笑意。 而疏雨侧身睡在外侧,面向绿纱橱,让人觉得,但凡有一点儿动静,她就能直接抓起来床头挂着的佩剑冲出去。 薄被盖在谢道韫的身上,以至于杜英看不到什么风情。不过很明显,疏雨的睡觉习惯就没有那么好了,只是堪堪盖住了小腹。 但是背对着杜英,杜英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的睡姿太好了,所以的确合适夏天大家凑在一起睡,互相不打扰。 相比之下,茂儿那丫头总是喜欢抱着自己的胳膊,长腿再往自己身上一搭,一点儿都没有白天的矜持怯懦,导致的结果就是夏天热的要死。 以至于杜英不得不放了一个竹夫人在中间,和郗道茂一人抱着一边。 好像是感受到了杜英的声音,谢道韫睁开眼睛,微微侧头,看向杜英: “看这天色,好似也不知早晚······不过丫鬟们没有来喊,应当天色尚早,夫君何不再休息一会儿?” 杜英无奈的说道: “大战在即,心事重重,如何睡得着?” 谢道韫也转过身,侧躺着面朝杜英,轻托香腮,注视着他的脸颊: “今天就要走了?” “走吧,一日不到两淮,则余心不安。”杜英缓缓说道,“在此之前,还要先去一趟函谷,看看苻黄眉把军队编练的怎么样。 甚至若来得及的话,余还想去一趟洛阳和南阳,此两地都分别是我军未来有可能面对惨烈战事的地方,军队屯驻如何,余都想观之,也是为了判断这两处的军队是不是还有余力被抽调到两淮战线上去。” “洛阳如今也并没有太多的王师,这也是因为夫君一直不打算进入洛阳的缘故,否则洛阳的确应当屯驻重兵。”谢道韫对此显然也不是一无所知。 虽然她并不想让杜英离开,却也知道,杜英身为主帅,只有亲临战场、主持战事,才能够让将士们愿意在这一场半是对战外敌,半是自家人争权夺利的战事之中仍然愿意用命。 论激发士气,自然没有什么比杜英本人更有用的了。 因此谢道韫自然也做好了杜英离开之后,替他坐镇都督府的准备,对王师在各处的兵马布防情况都提前熟悉起来。 “入洛阳······现在还不着急。”杜英摇头,“余还没有名望大到能够让天下人都坦然接受的地步,所以恐怕还是要看这一战的结果。” “至于南阳那边,本来就要承担淮西的一部分战事不说,荆州方向上,大司马有没有派遣全部兵马都到两淮,把荆州抽空,尚且还要两说。不过只要两淮战事未结束,大司马应当也不会贸然在南阳掀起新的战事。”谢道韫接着说道,“但妾身认为,南阳之军,仍然不可轻动,甚至夫君可以让南阳之军派遣轻骑斥候,游走于襄阳北侧和东侧各个州郡,摆出对荆州跃跃欲试之意,或许能够帮助夫君减轻一些大司马在两淮所给予的压迫。 事皆相对,其实只要能够迫使大司马留下来足够的兵马在荆州防备,那么自然就能够削弱其在两淮的兵马。 其实这件事,也不只是夫君可以去做,朝廷那边也能去做,朝廷只要再摆出对荆州有图谋之心,且看大司马会不会先守荆州,只是这般故技重施,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很好的效果。” 之前王羲之就是用这一手逼着桓温离开关中回荆州的,只是这样做的代价就是,很多当时被王谢各家所煽动,想要在背后给桓温下绊子的世家,都被折返回来的桓温或杀或罚,收拾的干干净净,使得现在的荆州世家们敢怒而不敢言,乖巧得很。 更何况在这一次朝廷和桓温的交锋之中,看上去桓温是被王羲之牵着鼻子走,但最后为了安抚桓温,朝廷还是给了一个大司马的官衔,这也让桓温真正站在了目前朝堂上除了会稽王之外最高的位置上。 自然也让荆州世家们在意识到江左的同行们并不靠谱的同时,也看到了从龙之望,因而也就更愿意为大司马效劳。 所以朝廷想要再拉拢收买荆州世家,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想要削弱桓温在两淮布置的力量,还是要靠关中,也还是要靠南阳的守军。 杜英颔首: “夫人所言在理,之前余一直瞩目两淮,有思虑不周之处。” 说着,杜英微微抬头,在谢道韫唇上印了一下: “奖励一个。” 大概是之前被“奖励”的已经足够多了,谢道韫的俏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波澜起伏: “说一千道一万,如何安排,还是要夫君到了两淮,随机应变,如今所言,都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杜英直接翻身将谢道韫压在身下: “但是至少夫人给了余一个切实可行的思路。所以余怎么也得好好奖励夫人一下。” “刚刚不是已经奖励过了吗?”谢道韫奇怪的问道。 接着她便感到杜英的手已经按在腿弯上,将她的腿向上折: “夫君,大早上的,要做甚!” 杜英低头看了看她因为平躺着,更显得平坦的小腹: “余这一去,又不知道几个月甚至年余才能回来,夫人迟迟未有动静,这又要耽误几个月可不行。” 原本伸手撑着杜英胸口的谢道韫,顿时没了脾气,这是直接说到了她的心事上,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夫君,妾身是不是不行······” 杜英正色说道: “说来惭愧,你我结为夫妻之后,聚少离多,还经常虚晃一枪,所以没有结出来果实也是能理解的。” “虚晃一枪?”谢道韫没反应过来。 杜英颔首: “昨天可不就是让疏雨一尝甜苦了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疏雨猛地转过身来。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疏雨显然也听到声音醒了过来,只不过一直在装睡,现在实在是忍不住了。 正文 第一零三五章 诱敌深入 “我说错了么?”杜英郑重问道。 疏雨愣在那里,小脸儿憋得通红,咬着牙挤出来一句: “都是苦的,没有甜的,又苦又臭!” 杜英顿时忍不住大笑。 谢道韫则无奈的说道: “夫君便只知道欺负疏雨。” “现在还是先欺负你为重。”杜英摇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含含糊糊的说道,“疏雨,唔,带着她出去之后,有的机会欺负。” 疏雨小脸儿一白,联想到自己没有谢姊姊保护之后的日子,赶忙摆手: “不,不行,我不跟公子出去了。” 这一次不等杜英开口,谢道韫就先拉住疏雨的手: “疏雨,不行,只有你跟着夫君一起出去,我们留在家里的每个人才能感到放心,不用担心,夫君也就是,呀!” 疏雨感受到谢道韫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她赶忙坐起来,接着便看到谢道韫轻轻拍了杜英一下: “你怎么也不打招呼?!” 杜英笑嘻嘻的说道: “因为余就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你说的不对啊!疏雨跟着我出去,就她一个人,不欺负她欺负谁?” 疏雨:??? 至于谢道韫,已经“呜呜”的说不出话来,又羞又急又气,连连拍着杜英,可是杜英根本不为所动。 谢道韫抵抗不住,原本拍在杜英肩膀上的手,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环住了他的脖子。 疏雨默默地撇过头去。 大娘子,我觉得你说的一点儿可信性都没有,因为连你自己都被公子欺负的没有还手之力。 哦不对,看这架势大概是你自己也不想还手。 小护卫想到以后没有大娘子和郗姊姊的日子,就要自己独自承担公子的凶猛火力,心中百味杂陈,大概就是痛并快乐着吧。 不过很快,抱膝缩在角里的小护卫,就被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拽了过去。 “疏雨······”谢道韫的声音发腻,“来······” 疏雨无奈,只能被迫参与到了反抗都督暴政的行动。 奈何都督实在是太过强悍,小小护卫很快就被杀的丢盔弃甲,步履蹒跚的去给大早上起来就积极运动的都督夫妇安排早膳去了。 “还是疏雨贴心啊。”杜英看着即使是没力气也要一瘸一拐往外跑的小护卫,如是感慨。 相比之下,自家那天天古灵精怪搞事情的小丫鬟归雁,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十有八九会在杜英面前躺尸,毫无一个丫鬟的觉悟。 亏得娘亲总是说归雁乖巧,那是因人而异的,她在娘亲面前乖巧,在自己这里就是撒泼。 看在这丫头这么可爱的份儿上,勉强算作撒娇吧。 谢道韫伸手环着杜英的腰: “人皆不同,疏雨便是这般直愣愣的性子,夫君能够转过弯的时候,她不一定转的过来,所以夫君可以欺负归雁,归雁不会跟你计较,还会反其道而行,但是夫君不能总欺负疏雨,因为这丫头久而久之可能反而会害怕你。” 杜英颔首: “言之有理,所以明天余本来打算欺负疏雨的,现在看来就只能请夫人代其受过了。” 刚刚大部分的攻城火力都让疏雨承担走了,现在的谢道韫反倒是还算有一战之力,但看到杜英火热的眼神,谢道韫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 秀足抵住杜英的胸口,让他不要再往前了。 殊不知这更让杜英血脉奔张,他抓住谢道韫的脚踝,欺身而上。 自家夫人每次都傻乎乎的用这个方式来阻拦自己,却不知道如此主动的伸出,却只是给杜英一个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 谢道韫看着转眼之间近在咫尺的脸颊,浅浅一笑。 这般真切的景象,自然要倍加珍惜,今日之后,便是要许久都在梦中相见了。 他以为是趁虚而入,殊不知本就是她在诱敌深入。 在又是一番上下蝴蝶自在飞的时候,谢道韫喃喃说道: “夫君······一切都会平安的,是么?” 杜英本来想要随口回答,但是他正对上了谢道韫的眼神,不同于以往这个时候的迷失和疯狂,她的目光在泛着水润红色的脸颊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澄澈。 杜英的动作顿了一下,话音虽然急促,但是吐字仍然清楚: “自然如此,一切都会变好的。” “变好······”谢道韫闭上眼睛,喃喃说道,“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才是变好;夫君平安归来,那一切才是变好······外面的风风雨雨,苦难挫折,妾身能够去尽力拯救,但从不需要担心陷入其中,因为,因为只要夫君,嗯······” 杜英吻了吻她的唇,却又松开,自然是给她安慰和鼓励。 安慰她现在激动而复杂的心,也鼓励她说下去。 “只要夫君在,外面的风雨,便,便进不了这屋子,无论这屋子是陋室,还是,还是华堂。” 随着谢道韫颤抖而断断续续的声音,一滴泪水不知不觉的从她的眼角流下。 两个人都停住了动作,互相喘着气,也呼吸着对方嘴唇微张之间喷吐出来的气息。 杜英伸出手,抹去谢道韫的泪水: “等我回来。” 恰在此时,屋外,“轰隆!”一声雷响。 谢道韫和杜英面面相觑,刹那间,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当初那场夏日的雷雨之中,缱绻的情思。 谢道韫破涕为笑: “好!” ————————-- 建康。 城南小东山,谢家别苑。 谢安在会稽隐居之处,名为东山,朝廷曾多次派遣使者入东山,请谢安出山而不得应,因此东山在江左名流之中也算是颇有名声,更不要说东山里不只有谢安,还有阮、王各家隐士名流。 而谢安从东山离开,前来建康府,江左人士也称赞一声“东山再起”。这也让东山之名,在江左流传愈发响亮。 王谢以及会稽世家在建康之人,都在城南兴建有别苑,索性就把附近的一座小山命名为“东山”,上修步道亭林,还真有几分东山之影。 谢安对于这个地方显然也是很喜欢的,因此休沐之时,常来此地,呼朋唤友、曲水流觞,颇有当初兰亭东山之趣。 北方的夏天,已经在悄悄然离开,但是南方的夏天却仍旧盘桓不去,小东山的茂林修竹之间,也是暑风习习。 谢安就坐在池塘边的水榭前,宽袍大袖,面前是一个棋盘,身侧是三支鱼竿,棋盘旁还放着一卷书,但是除了风儿似乎也无人翻动。 正文 第一零三六章 小东山上的棋盘 王耆之沿着小溪缓步走上来,看到了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的谢安。 谢安手拈着棋子,轻轻敲打棋盘,棋盘对面没有人,是谢安在和自己对弈。 鱼竿上的鱼饵也不知道挂了多久了,再想一想这敲棋子的声音在近处的水面上也能听得清楚,更是不知道哪个痴傻的鱼儿,还来上钩。 “参见侍中!”王耆之拱手说道。 谢安手上动作一顿,看了一眼王耆之: “长龄(王耆之字)来了?正好同余下盘棋。” 王耆之打量着谢安,无奈的说道: “鲜卑胡人大军十万,压境两淮,国势危如累卵,而侍中为大王所倚重,却在此地闲敲棋子,属实是······” “是大王让你过来的?”谢安问道。 “正是,大王认为,侍中还是身在朝堂之上,和群臣一起为陛下分忧才好。”王耆之赶忙说道,“所以属下抓紧赶来拜见侍中,烦请侍中辛苦走一遭。” 他出身琅琊王氏,其父是王导从弟、武陵县侯王廙。 不过很不幸,三十年前就驾鹤西去了。 其兄是平北将军王胡之,被誉为琅琊王氏从文入武又一人,自王敦造反之后,琅琊王氏已多年不敢执掌军权,王胡之的出现被人看作是王家再一次横跨文武两界的标志,也被王家寄以厚望。 不过也很不幸,七年前后赵冉魏之乱,王胡之病死军中,也直接拖延了王师北上的步伐,导致偌大的河北最终被鲜卑人捡了大漏子。 所以这就导致朝廷上下对于王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是不满,再加上王羲之从朝堂退下养病,诸如王耆之这种也没有出众本事的王家子弟,自然也就变得更加小心,生怕被别人抓住把柄。 但身为会稽王掾属的王耆之,还是在今天接到了一个无比头疼的任务,来小东山,请谢安。 请来了,那可能打扰了谢安休沐,得罪了谢家,现在王谢两家的地位关系已经完全颠倒,是王家在抱着谢家的大腿,所以谢家,是王耆之得罪不起的。 可是会稽王,他这个非直系的王家子弟,也一样得罪不起。 所以王耆之可谓是硬着头皮站在这里,只求谢安能够领会他的苦衷、会稽王的急迫。 谢安笑道: “现在可是休沐之时?” “这倒不假······”王耆之愣了愣,但是都已经大军压境了,休沐是休的哪门子沐? “所以余无论是在家中高卧,还是在这里钓鱼下棋,又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么?”谢安径直问道。 王耆之怔了怔,从规矩上来说,那自然是一点儿错都没有,但是从情理上来说,丢下政务不管不问,那简直就是······ 我辈之楷模了! 王耆之撩起来衣袍,入席,正襟危坐,打量着棋盘。 谢安反倒是有些奇怪的看着王耆之: “为什么就直接坐下了?” 王耆之打量着棋盘: “侍中素来胸怀韬略,既然在此处下棋,那这棋盘之中定然有什么玄妙之处?所以属下也斗胆想要看一看,侍中的布局。” 谢安反倒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趣,长龄你这人啊,当真是有趣!” 说着,他指了指棋盘: “那长龄不妨看一看,这其中又有什么玄机?” 王耆之定睛细看,缓缓说道: “这棋盘上杀的难解难分,岂不正说明如今这天下大势,一时半刻恐怕还难以分出胜负,而棋盘上四角已定,一条大龙横亘天元,一方想要保,一方想要破,岂不是正相当于我们眼前的淮水?” 说到这里,王耆之脸上已经流露出惊讶和信服的神情,他忍不住抚掌笑道: “不愧是侍中,小小棋盘之上便是天下大势,属下实在是佩服。” 谢安的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所以然,不过是余在左右互搏,不知不觉布下这棋盘而已。” 我一开始也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够脑补出来这么多东西,真是令人折服。 王耆之错愕,旋即连连摆手: “侍中就莫要谦虚了,正是因为侍中本来就有经天纬地之才,因此不知不觉中,才气外漏,心有所思,而棋有所落,以成这般格局,实乃情理之中也!” 谢安:??? 还有这种清新脱俗的解释方式? 他忍不住缓缓说道: “话虽如此,但是这棋盘之上的纷争混乱,我们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王耆之一惊,连侍中都说出来这样的话,岂不是基本等于直接说没有希望了。 大家别打了,等死吧。 然而谢安却只是笑了笑: “鲜卑人南下,除了朝廷直接掌控的镇西将军麾下兵马,另外两股兵力其实更值得注意,一路是大司马率领北上的,一路是从关中由杜英统率南下的,这两路兵马至少都达到了五万,其实已经足以抗拒鲜卑人。 相比之下,镇西将军麾下兵马,还是要以守备寿春和钟离这两座要塞为己任,另外广陵方向也不得不屯驻重兵,因此且不说家堂兄如今缠绵病榻,难以起身,便是只剩下两三万兵马,也难以在这场大局之中发挥多少作用······” 顿了一下,谢安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笑着说道: “其实镇西将军处还有一部分兵马可以调动,便是淮南各个军镇之前新编练的一些北地南下流民,人数虽然只有七八千。 但是却比寻常南方士卒身形高大、更耐苦战,倒是可为依凭,可只是凭借这些兵马,渡淮而战,不见得就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完全没有必要。” 这些新军其实应该算是谢家在两淮偷偷编练的,主要也是得益于之前北方之乱,羯人和汉人相互残杀,南下的流民大幅度增加,谢家趁机安顿流民于淮南江北之地,并且从中遴选丁壮、组建新军。 但是因为这些逃难的流民其实也多半都只是因为居住于青州、河洛等地,距离两淮稍微近一些,其中很多丁壮,这些年也都被北方频发的战事直接抓了壮丁,成为一场场血战和杀戮的牺牲品。 所以谢家忙活了这些年,挑选出来的青壮也不是非常多,这几千人大概算是北方一场场浩劫之后的余烬了。 正文 第一零三七章 自己找上钩的鱼儿 因此谢家现在其实把更多的期望寄托在这一代人诞下的子嗣上,又或者北方能够有更大的动乱,因此有更多的流民。 这件事朝廷其实是知道的,但是既然一直让谢尚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也就等于默认了谢家的这个举动。 王耆之想了想,说道: “属下虽然不是很明白侍中的想法,但是这两淮乱局如此,只要是想要出人头地的,定然会想尽办法抓住眼前这个机会。 大司马是想要借助这个机会来证明自己仍然是南方各军不可撼动的领袖。 至于关中的杜都督,大概也是想要趁机告诉天下,如今的关中也已经今非昔比。 那我们在两淮的人,或许也没有侍中看的这般清楚明了,所以他们会不会也有所求?” 王耆之的目光分外真诚,当察觉到谢安皱眉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微微低下头。 可是谢安猛地站了起来,忍不住来回踱步。 王耆之茫然看着他。 侍中刚刚不是还在以淮南局势为棋,纵横捭阖、尽在掌握么,怎么现在突然就乱了阵脚? 谢安则喃喃说道: “有两三万之众,还有善战之军······四弟,你可万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自己或许能够看得出来这一场对于江左来说,作壁上观,看其余各方下场撕咬的血肉模糊,就是最大胜利的战事,可是这并不代表着身在两淮的每一个江左将领都能够看得清楚! 尤其是,尤其是······ “砰!”一声轻响,谢安手指之间夹着的棋子,砸落在棋盘上,他脸色骤变,霍然一挥衣袖,冲出水榭: “来人,速速去叫石奴过来,石奴何在?!” 谢安的反应着实让王耆之吓了一跳,他也赶忙跟着起身。 看着谢安冲出去的背影,王耆之连连伸手,想要说什么,背后的鱼竿恰在此时,突然颤抖起来。 鱼竿上的铃铛不断地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鱼儿上钩了! 还真的有鱼儿,就这般自己找上钩来了。 “侍中,这鱼儿还挺沉!”王耆之伸手掂了掂。 奈何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哪里还有谢安的踪影? 甚至谢安连水榭外的木屐都没有穿上,竟似乎是赤脚便冲了出去。 “侍······”王耆之的一句话噎在喉咙里。 刹那间,他感觉,事情好像真的不妙了。 ——————————————- 淮西,弋阳郡。 谢玄负手站在一处破旧的营寨门口,看着夕阳西斜。 往来的哨骑正在把各种讯息源源不断的送过来,就在谢玄的身后不远处,郗恢忙得脚不沾地: “快,把舆图竖起来,就在那儿!” “你说,什么事?桓豁的兵马已经有一部分向东开进?” “已经联系上谢司马了?谢司马有什么消息送来?什么?姚苌已被杀,谢司马正渡过颖水向东,想要试探鲜卑人的虚实?” 一名名斥候送回来的消息被郗恢一点点的归整,他忍不住抹了一把汗,正想要寻觅谢玄的背影,好生抱怨一通的时候,就听到身后响起了谢玄的声音: “桓豁带了多少兵马走?” “回将军,三千余,剩下的仍然留守城中。” “这是想要去配合大司马,夺权镇西将军么?”谢玄来回踱步。 郗恢皱眉说道: “大敌当前······” “大敌当前,才是需要把所有的兵马拧成一股绳的时候!”谢玄正色说道,“大司马真要是这般做的话,恐怕很多人也说不出来不对。 更何况,正如你所言,大敌当前,有些事本就可以先斩后奏,这样也能够为人所理解。大司马只需要通过一场辉煌的胜利,就能够消弭掉一切反对的声音。 更甚至,就算是大司马失败了,其麾下兵马只要还在,那么朝廷就很难问责于大司马。” 郗恢忍不住说道: “那我们应当阻拦桓豁么?” 若是他们跑过去和桓豁战一场,那么破坏王师团结的罪名,甚至在落到大司马头上之前,就已经先落在他们的头上了,这让郗恢很苦恼,一开始他们想的是和桓豁来抢夺淮西两处州郡,现在桓豁跑了,追还是不追? 眼前的这个弋阳郡,打还是不打? 一群轻骑,又怎么攻城? 谢玄一挥手: “谢司马那边,已经全歼姚苌麾下?” 郗恢无奈的说道: “你觉得谢伯父在撒谎?” 谢玄赶忙闭上嘴。 当我没说。 郗恢接着说道: “但鲜卑人兵马声势浩大,谢伯父贸然率军渡过颖水,好像有所不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全军覆灭。 是否要派遣人去提醒一下伯父?” “来得及么?而且阿爹决定了的,恐怕也没有什么用,拦是拦不住的。”谢玄摇了摇头,“更何况阿爹虽然性子刚烈,但绝不是鲁莽,鲜卑人南下,也定然是向钟离防线发起进攻,意图越过淮水,沿淝水而下,克寿春,再直冲大江北岸,饮马大江。 古往今来,无数次战斗已经足以证明,这是攻破淮南最行之有效的方略。” “越过淮水,岂是那么容易?”郗恢撇了撇嘴。 王师经营多年,自然不会露出什么破绽给第一次南下的鲜卑人这等机会: “想要打过淮水,除非淮南兵马毫无防备,所以鲜卑人现在应该要头疼的,大概是怎么打造船只,并且避免战船在一交手就被王师水军打的七零八落吧。” 出身江左的郗恢,自然对王师淮南驻军和水师有着充足的自信,尤其是现在还不是冬天,淮水都没有结冰,这条屏障对于淮南守军来说,如履平地,对于鲜卑人来说,却几如天堑。 “当然,也不排除王师会有冒失之举。”谢玄接着说道,“比如越过淮水向鲜卑人发起进攻。” 郗恢皱了皱眉: “若说伯父越过颖水进攻,主要还是因为那是前去骚扰鲜卑人的侧翼,鲜卑人大概也不会为了对付伯父,调转马头、紧追不舍,伯父多年都是军中前锋,在诱敌甚至溜着敌人转圈这方面的确是行家。 那率军前出淮北,这······和自杀又有什么区别?” 谢玄缓缓说道: “当一个将领并不能明辨敌我情势,认为在麾下精兵悍将的加持之下,在水师的协助之下,即使是少数的兵马也一样能够占据优势,那应当如何?” 正文 第一零三八章 谢万眼中的战场 郗恢怔了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喉头滚动一下。 谢玄接着说道: “当一个将领,之前其实也没有多少沙场征战经验,所以一直想要建功立业以证明自己的时候,他会静静站在那里等着对方来打么? 尤其是当他的同僚——或许这个用词不准确,但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一个个都是通过攻城拔寨、收复失地的方式来证明的时候,一个能够防守的将军,或者在世人眼中,敌人稍微强大一些就只会防守的将军,有什么用?” 郗恢忍不住叹道: “世人的确往往都看结果而不看过程,所以他们会看到,大司马兵贵神速,以雷霆之势入蜀;会看到都督绝处逢生,以一群乡勇民兵就能掀起滔天巨浪。相比之下,只是据险而守,挡住了胡人的进攻,在如今,还真算不得什么。 甚至此人本身,也可能只能看得到这一点,他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也是为了博取一场胜利给自己看的。” “那,当一名将领,平时就受到了质疑,而且也没有什么统兵征战的经验,那么你们说,他会如何行事?”谢玄接着说道,“他会不会放过眼前这个可能的机会?” 郗恢神情肃然: “此话何意?” “这样的名声和证明,镇西将军是不需要的,但是如今接替镇西将军的我谢家四叔父······”谢玄深吸一口气,“很有可能会这么做,余刚刚所说,大概就是其眼中的战场。 他大概不会考虑对手有多么强大,而在其侧后方又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他只会想着,毕功名于一役,只会想着,他如今的声望虽然已经不低,但是还需要一场胜利来增砖添瓦。 一个······可以称得上绝对自大和自信的人,本就不会在乎过程,理所当然的认为结果就是自己所想的那般。” 谢万? 郗恢忍不住变了脸色。 谢万的名声,在江左的时候他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其也算得上是江左名士了。 但问题就在于,谢万之前有的名声都是文人名士的名声,谢安让谢万前来淮南接替谢尚。 半是因为谢万大概也是不考虑谢奕的情况下,谢家仅剩下一个名声还算响亮的了,尤其是在建康府这一亩三分地上,谢万甚至比谢安的名头更大,毕竟相比于朝廷好几次都请不出门的谢安,一直在削尖了脑袋想要往朝廷之中挤的谢万显然给了朝廷更多的好感。 所以谢安派遣谢万前去淮南,朝廷对此都是默许的,显然朝廷并不认为急功好利而且对朝廷的封赏功名很感兴趣的谢万,能够对朝廷造成多大的威胁。 朝廷本来害怕的就是不知道臣子想要什么,而不是臣子想要的给不了。 对于一个几乎快丧失掉所有实权的朝廷来说,只要想要的不是最高的那个位置,那也没有什么是不能给的。 反正也都是一些虚衔罢了。 当然,谢安选择谢万,也半是因为谢家也的确需要一个人来继承谢尚的事业,谢石相比于谢万,年纪虽轻却显得更加稳重,但是年轻、名声不响亮,都是其不可避免的缺点,谢安为了能够让接收军队的人可以更快速的服众,自然也只能选择谢万。 至于谢万会不会在两淮做出来什么出格的事,谢安大概也应该考虑到过。 谢玄解释道: “按理说,三叔也应该考量过,但四叔前往两淮的时候,关中、河东战局都可能还有变化,鲜卑人不见得就会南下,而且当时我家堂伯虽已卧床不起,但是处理政务军事还是可以的,孰不料短短几个月之间,风云变幻,四叔要接替堂伯而面对鲜卑人大军的局面,大概是三叔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 三叔绝对不可能放心让四叔统带兵马出征,若是一开始就在为大战做准备的话,他大概会一直随着四叔在军中,时时提点才对······” 说着,谢玄已经忍不住来回徘徊踱步。 郗恢不由得伸手向下压了压: “这也只是最坏的一种揣测而已,不用担心,你家四叔虽然生性张扬又有所求,但是以两三万兵马对抗鲜卑十万大军,本来就是······” “报!”马蹄声急促响起,最后一路斥候如同离弦之箭,冲入营寨之中,当先一名骑兵翻身下马,直接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份军令,递给谢玄,而其脸色有些怪异: “启禀将军,属下等在路上遇到了朝廷的传令兵,其正在传递镇西将军之将令于淮南各个王师军队,因此其也直接塞给属下一份将令,事关重大,属下不敢怠慢,火速赶回!” 谢玄赶忙拿过来这将令,信封并没有漆封,并非绝密,而是本就想要公之于众。 信封里滑出来一封信和一个简易的令牌。 郗恢赶忙凑上来,脸色微变: “真的就让汝猜中矣!” 这将令,不是别的,正是镇西将军行军主簿谢万,以镇西将军之名义,调集寿春、钟离等处可战之军三万,将越过淮水先击鲜卑,并要求淮水南岸沿途各军,把守关隘城池、及时向寿春调运多余粮草,并且准许其就近征发民壮,以打造修缮兵刃、转运粮草,甚至还可直接抓捕丁壮、编练新军。 “······以为王师凯旋,接管青徐各处州郡之所用。”谢玄读出来最后一句话,旋即将信重重的丢在地上,“三万兵马,背水而战,他疯了不成?!” 郗恢却弯腰将那信件捡起来,珍重的折叠好: “这种胡乱指挥的证据,还是留着比较好。” 谢玄看向他,愤愤说道: “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这岂不是在明摆着告诉整个两淮,其将率军出击,而沿途州郡空虚么?更岂不是在邀请大司马,趁虚而入?” 郗恢叹了一口气: “所以刚刚阿羯说,其想要扬名立万······这不是做到了么?现在整个两淮上下,恐怕都知道,行军主簿谢万,不畏鲜卑十万雄兵,立志要据敌于淮南之外了,这可就是万众瞩目的大英雄,呼风唤雨,莫敢不从。 相比之下,我们这些盘踞在淮南的王师,甚至还在互相追逐着、不断互相试探和交锋,自家人闹个不停的王师,可都落了下乘。” 正文 第一零三九章 小小的令牌 谢玄皱紧眉头: “但是他能行么?” 对于自家一向喜欢把牛皮吹上天的四叔,谢玄不能说将信将疑,只能说毫无信心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郗恢扬了扬手中的令牌,“至少我们手里有了镇西将军的令牌,在这淮南之地,纵横行走,征调粮草,都没有任何问题了,不是么?” “这更是胡闹,不知道要惹出来多大的乱子,也不知道到底发下去多少令牌!”谢玄攥紧拳头。 如果谢万现在在他的面前,他估计会直接把这家伙打的三叔都认不出。 彼其娘之的长幼尊卑! 郗恢打量着谢玄,显然他家叔父的糊涂举动,让谢玄如今多少也有点儿丧失理智,所以郗恢先递给他水囊: “喝口水,镇静一下,现在这般,和其何异?” 谢玄强迫自己冷静,本来想要伸手推开水囊,但郗恢不由分说,塞到了他的手中。 谢玄无奈,只好喝了一口,放缓声音: “这么多令牌,甚至都不知道发到了什么人的手中,整个淮南恐怕都会乱作一团······” 淮南可不是铁板一块,在这个和北方乱局直接接界的前线,汇聚着各路人马,有江左苦苦打造的王师,承担守备重任;有从北方逃难来的流民,他们被安顿在各个郡县,时时向北渴望着重返桑梓;也有结寨自保的本地世家,他们据守坞堡,只是和朝廷达成合作和默契,并且坚决把王师和流民拒之门外。 每一种不同身份的人,都不是初来乍到。 自五马渡江之后,淮南一直都在这种融合和对立的夹缝之中,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此来往、在此定居,也让每一个群体的组成,格外复杂。 所以当他们得到令牌之后,必然不会完全听从于朝廷的军令,而是开始做一些对自己更有利的事。 若都如此,淮南怎能不乱?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郗恢微笑着说道,又晃了晃手中的令牌,“阿羯所说的这种情况,的确很难避免,但是阿羯不要忘了,在淮南,可不是只有朝廷的王师,难道大司马和我们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么? 若是我们遇到了有世家坞堡不听调遣,闭门锁户,那么岂不是正好可以以镇西将军的军令,强行征调其粮草和丁壮?不要忘了,咱们麾下现在可是有上千轻骑的,这一股兵马,放在现在的淮南,正合适来去如风。” 谢玄缓过神来,扭头看向舆图: “于大司马而言,最重要的,显然是抢占地盘,有了镇西将军的将令,他去指挥兵马将这一处处防备空虚的州郡拿下来,轻而易举。而对于我们而言······轻骑既长在快,则索性反其道而行之,直接从淮西各处州郡穿过去,过门而不入,大家都有军令,对方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拦住我。” 郗恢提醒道: “军令归军令,拳头归拳头,我们的拳头足够硬,军令才能有用,否则也不过就是一个小木牌而已,很不幸,很多淮南的流民贼寇,俨然并没有这么硬的拳头,所以就算是他们侥幸获得了军令,也不能成为他们的免死符。 至于我们,大司马大概应该不会很乐意费尽力气去阻拦一支轻易就能突破防御的骑兵,为我们而布下天罗地网,没有必要。” 谢玄奇怪的问道: “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不是。”郗恢笑了笑,将令牌塞给谢玄。 谢玄在军事上,在战机的把握上,显然有着天生的敏感性,他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将军。 但是很明显,在政治上,他还有所欠缺。 谢玄想了想,若有所悟,一拳捶在了郗恢的肩膀上: “还是你小子花花肠子多,带你出来,是余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听到前半句话,郗恢已经有点儿不高兴,但是听到后半句,他也就勉为其难的笑了笑。 “那我们向何方?” 兜兜转转,谢玄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郗恢伸手指了指舆图: “此处如何?” “好。”谢玄笑了笑,“来人,传令,整军!” 郗恢最后看了一眼舆图。 他的目光,所落之处,赫然写着,寿春! ———————————— 寿春,镇西将军府。 谢尚为人一向平和低调,因此镇西将军虽然是寿春城中官职最大的,但其府邸却并不算大,混在一众院落民宅之中,也不突兀。 现在唯一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大概就是镇西将军府外森然伫立的士卒,还有象征着镇西将军威仪的旗帜鼓吹。 这是谢尚卧榻不起之后,才刚刚出现的改变,是那位来到两淮时间也不算很长的主簿为了彰显镇西将军之威仪而摆出来的。 这也让寿春城中的不少世家豪族不由得暗暗嗤笑,之前大家都不知道谢尚到底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之中,对于这一头在暗中窥探着一切的猛虎都秉持着戒心,没有人有胆量去挑衅谢尚在寿春的一言九鼎。 这得益于谢尚之前在江夏等地积攒下来的威望,也得益于谢尚隐藏着的实力。 可是现在,这摆在明面上的鼓吹,好像就是在明摆着告诉寿春城中的所有人,此时的谢尚不过是一头病恹恹的老虎,已经没有任何威胁,甚至都没有办法拒绝在门口一反常态的摆出来自己的仪仗。 越是这般宣扬其身份,越是会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感觉。 此时,镇西将军府,后院卧房外。 谢万负手而立,看着紧闭的房门,整个院子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自然也在提醒着访客,主人已经病得很厉害。 曾经在京口和谢安告别时的轻浮,已经在谢万的脸上消失不见。 军旅,毕竟和建康府的朝堂是不一样的。 谢万在军中呆的时间不算久,但是耳濡目染,总会有所不同。 但是他脸上所挂着的神情,也并不是因为如今战局而有的凝重忧愁,恰恰相反,甚至还有几分意气风发。 微微抖动的小腿和掂动的脚更是说明谢万此时内心甚是激动,已喜形于色。 自己率领王师渡过淮水,迎战鲜卑人,无论成败,都是惹得江左瞩目的功绩。 谢万并不害怕失败,因为他有水师可以作为依凭。 便是败了,也能先挫一下鲜卑人的士气,让鲜卑人意识到,王师可不是只能站在这里挨打的! 为此,谢万还发出去了不少令牌。 正文 第一零四零章 谢尚之逝 令牌,在谢万的计划之中,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 在桓温和杜英都急不可耐的想要插手两淮的情况下,谢万并不认为两淮仍然维持既有的稳定有序是可行的。 一座座已经完全被组织起来的城池,一群群都被征调好的民夫摆在这里,那岂不是便宜了桓温和杜英? 相比于这两个就算是率军前来支援两淮战场也名正言顺的朝廷封疆大吏——哪怕是朝廷巴不得这两位封疆大吏直接暴毙,淮南更多的,其实是那些没有什么名义的本地世家。 甚至是游荡在两淮的山野流寇——其中很多都是诸如姚苌这种在之前的北方战乱之中被击溃打散的胡人枭雄残部。 他们仍然怀有野心,不甘心于现在的蛰伏,自然也在黑暗之中窥伺,蠢蠢欲动。 如果谢万对两淮的这些城池兵马不管不问的话,那么杜英和桓温跑过来嚷嚷着要接管城池,各城守将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面对人数达到数万的“友军”,谢万也不指望着这些守将们能够义正言辞的拒绝,毕竟到时候不但是被杜英和桓温抓住把柄,把朝廷好生攻讦诽谤一番,而且守将们又凭什么能够挡得住杜英和桓温的进攻? 淮南的王师虽然是为抵御北方南下的敌人而安排,可是其实他们已经有多年没有参与过真正残酷而惨烈的战事了,而杜英和桓温麾下的兵马,几乎都是在这两年的战事之中磨砺出来的。 谢万并不觉得淮南王师会师他们的对手。 所以为了阻挠杜英和桓温蚕食两淮的步伐,谢万索性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一大批要求支援王师的令牌和军令信发下去,交给那些能够接到令牌的“有缘人”。 而这些有缘更有野心的家伙们,肯定会想办法凭借这一道军令而占据城镇、号令周围的民夫、团结四方村寨,既能实现结寨自保的目的,也能够扩大自己的地盘。 谢万相信,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们是没有办法抵挡这种诱惑的。 当桓温和杜英的兵马抵达淮南的时候,他们自然也就会面对纷杂混乱的两淮,哪里还会有时间和余地去干扰谢万的举动? 留给谢万的,将会是淮北战场这个广阔的舞台。 在这诸多敌人之中,他选中了鲜卑人,既因为鲜卑是胡人,也因为鲜卑慕容氏在北方一直算不得强悍,一直都是处于两虎相争,他们捡漏的状态,所以谢万有信心,慕容氏所谓的十万大军,不过是一群依靠拉拢残兵败将、强拉壮丁凑出来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 而且换位思考一下,大家都喜欢捏软柿子,在鲜卑人的眼中,显然两淮的江左王师就属于这样的软柿子。 若是他们的牙口好,那为什么不去河东和中原啃杜仲渊,甚至还被杜仲渊一路追杀到两淮来? 并且鲜卑人在河东失利,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关中那新流行开来的报纸,已经详细报道了整个河东之战的过程。 如今的江左,不能说街头巷尾寻常百姓家吧,但是至少乌衣巷中、朱雀桥边的豪门大户们,家家户户都看报纸,对于整个关中的战事动向了如指掌。 纵然大家颇有几分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看到胡人在王师的奋战之下仓皇逃窜,看到原本岌岌可危的局势最终转危为安,谁的心里不感慨一声: 咱们虽然做不来,但是人家关中的这些的确是好汉子,打出了被欺压几代的汉人也应有的骨气和血性。 而且关中报纸的报道胜在真实,在伤亡人数上从来没有隐瞒,即使是失败和惨胜,也会照例把人数放上去,让每一个读者看到那触目惊心的数字都忍不住掩卷叹息: 一寸河山一寸血,王师北定中原、讨伐不臣,又有多少流血牺牲?而正是这些流血牺牲,方才保卫了报纸后面报道的关中的繁华。 正是因为受到了关中报纸上这些详尽的报道,也让谢万受了刺激。 大家同样都是汉人,那惨烈的战争、那辉煌的胜利,关中能够拿得下,自己为什么不行? 所以这一次,不管谢尚是不是同意,谢安又会不会有其余的建议,自己都要试一试,要让他们知道,谢家,在谢尚和谢奕之后,还有统兵之才! 江左未来的希望,舍我其谁? 就当谢万的心中,王师已经北渡淮水、横扫江淮,纵横无人能敌的时候,“吱呀”一声,房门终于打开。 谢万按捺不住,疾步便要冲进去。 吓得开门的婢女一个哆嗦,差点儿直接向后摔倒在地。 “阿兄,余有重大军情要向阿兄禀报!” 然而,还不等谢万话音落下,一侧卧房之中,就响起了细细的哭声。 原本急促的步伐登时顿住。 谢万僵在那里,他的脖子就像是被冰封了一样,不知道用尽多少力气,方才缓缓的扭过去。 隔着帘幕,他能看到跪在那里的一道道背影。 一声声哭泣,此时如同溪流汇聚成了大河,轰然炸响! “夫君!” “将军!” “阿爹!” 各式各样的呼喊,交杂反复,冲击着谢万的耳朵。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喃喃说道: “阿兄······你生性稳重,把淮南的安危看的比什么都重,并且一直认为宁肯舍弃淮北也要先保住淮南,所以大概是不会同意余这个计划的,可是朝廷、谢家,都急切的需要整个胜利,否则的话······淮南更是内忧外患,恐怕转眼之间就不复朝廷所有。 其实,其实我······其实也很想要这个胜利,所以······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对不对? 甚至老天都是在帮助我,告诉我,这样才是对的,否则又如何会恰在此时,帮我扫清这最后的障碍······” 回答谢万的,只有一浪又一浪的哭啼。 谢万直接跪倒在地,对着床榻的方向叩首,声音同样颤抖而凄切: “阿兄!为何留我一人而面强敌邪?!” 这后院传来的凄厉哭声,也惊动了前院的幕僚官吏,一众人已经涌到了门口,他们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震惊之余,也只能缓缓地跪倒在地。 谢尚主政两淮期间,御下张弛有度,统兵调度有方,因此无论文武,都很敬佩这位将军。 正文 第一零四一章 雨中灞水流浩浩 虽然谢尚缠绵病榻久矣,大家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今日猝然面对这现实,仍然难免无法接受。 这意味着······ 不需要谁提醒,很多道目光,都不知不觉的落在了那个跪在卧房外面的人。 这个人,是朝廷指派的镇西将军接替者,而且在镇西将军去世之后,身为将军主簿,本来也就应该由他来主持一应工作。 也就是说,接下来将军府的行动,将会听从于谢万的指挥。 这让大家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了谢万现在想要做的。 “这两淮,怕是要变天了。”不知道谁喃喃说了一句。 哭声逐渐变得低沉而压抑。 人们的心,似乎也开始逐渐变得愈发低沉。 ————————————- 雨哗哗的下着。 灞水也因此,水流变得愈发湍急。 十里长亭处,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密集如珠帘。 杜英身披斗笠,站在亭下,望着外面已经一片晦暗模糊的景象: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风雨如晦,时局不明啊。” 谢道韫和郗道茂并肩站在他的身后,郗道茂端起来一杯酒: “夫君,喝杯酒暖暖身子。” “这是酒驾,不合适。”杜英摆了摆手,“没关系的,夏天的雨,算不得什么。” 谢道韫柔声说道: “喝了吧,免得受了风寒。” 杜英眉毛一挑,夫人,我怀疑你在嘲讽我身子虚。 谢道韫浅浅一笑,好似在回应: 今天早上拉着我和疏雨折腾了半天,刚刚临走的时候又和郗家妹妹挤了一辆马车,你都干了什么事以为我不知道么? 还敢说自己不发虚? 杜英被她看的,忍不住揉了揉腰。 夫妻两个都露出默契的笑容。 杜英将杯中酒饮尽,缓缓说道: “家中诸事,就劳烦两位夫人了。” “夫君放心便是。”谢道韫伸手系紧了他的斗笠带子,“路上风大,骑慢一点儿,今天到了华阴就休息,不要冒雨一直赶路,还有这带子,每次都不系紧,到时候被风吹掉了,看你怎么办。” 看着啰啰嗦嗦的谢道韫,杜英心中一暖。 唯一能够解释一向干练的谢才女这么絮叨的原因,自然便是心中有所不舍。 杜英缓缓说道: “夫人宽心便是,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了。” “就是因为怕你会掉以轻心。”谢道韫嗔怪道,“叮嘱关心,都是应该的,若是妾身直接就宽心了,那夫君怕是要伤心了。” “是了,是了,夫人言之在理,给夫人一个奖励。”杜英赶忙说道。 谢道韫向后撤了一步: “还有好多人等着呢。” 你不要脸面,我还想要呢。 杜英笑了笑,先越过她们两个,向亭子另一侧走去。 阎负、权翼、张玄之和沈文儒四个人正贴着亭子挡风的一侧墙壁站立,眼观鼻、鼻观口,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都是聪明人,自觉得很。 杜英走过来,他们才好像恍然从神游之中回来,赶忙拱手: “属下等相送都督。” 杜英点头: “余不在长安的日子,还需要你们肩负大局。” “为都督效劳!”四人齐齐说道。 “战事虽然兴起,但是关中所有的发展建设都不能落下,甚至在余的心中,关中新政本就和外面的战事是一样重要的,尔等可明白?”杜英郑重说道,“所以你们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要让在外面征战的将士们意识到,他们所要保卫的家园,虽然可能还难以称得上兴旺发达,但是至少不是残破不堪,军中的士气,全部得赖于关中新政推行的效果。” “属下明白!” “另外,还有各种报纸之类的,要及时调度、供应军中。”杜英接着说道,“这一次王师南下两淮,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次推销报纸等关中新事物的好方法。” 权翼赶忙说道: “都督放心,属下已经安排妥当,并且后续的报刊如何运送分发,也已经和军中、报社商议过,绝对能够确保军中可以在最短时间获得报刊。” 杜英颔首,对于现在的关中人来说,报刊就是精神食粮,而对于出征在外的王师将士来说,报刊上报道的他们的英雄事迹,更是对他们战斗的最大鼓励。 “也要把控好,莫要泄露了我军的意图。”杜英又吩咐一句。 审核和运送报刊的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为了以防万一,杜英还是把这件事交给权翼来全权负责。 权翼拱手应诺。 “至于凉州那边,崔逞今天就匆匆离去,大概也意识到事情不妙,先不用着急抓捕他,让凉州那边做好防备,并且多加试探。”杜英又看向阎负,“能吓唬的就先吓唬,让崔家惶恐不可终日,最好是先让他们把钱财之类的吐出来,等他们放松警惕之后,再根据我们已掌握的证据,一网成擒。” 阎负笑道: “属下明白都督的意思,一定要让其余世家们也都能够感受到,对抗都督府,会受到怎样一个痛苦而漫长的惩罚。” 知道你这家伙一肚子坏水,所以肯定能办好这件事。杜英心中如是说道,接着吩咐张玄之: “各方军事,居中协调,要负责好。” 参谋司,大概是让杜英最省心的,因为现在坐镇各个战线的,王猛、邓羌、苻黄眉、谢奕、桓冲,再加上杜英自己,几乎已经是关中,乃至这个时代最豪华的阵容了,因此各个方向上的主将完全有自己应对威胁、解决问题的能力。 参谋司现在只要负责统筹战事结果,做好各方战报的整理和公布工作就可以了,大部分的战略决策和可行计划,他们都已经制定完毕并且分发各军以供参考,不需要再操心。 剩下的就是将领们根据大方向的战略部署,自行调整的事了。 甚至敌情消息,都有六扇门在负责,也不需要参谋司操心。 张玄之对这个任务显然并不是很满意。 他欲言又止。 杜英扫了他一眼,已明白张玄之的心思,笑道: “你现在还年轻,过两年就带你上战场。” 张玄之这才露出笑容,郑重拱手。 “哦对,令妹······” “小妹顽劣,但也有巾帼之心,因此让她留在河东历练一下也好,还请都督多多担待。”张玄之赶忙说道。 正文 第一零四二章 五百年的圣人 “那自然再好不过。”杜英含笑。 张家还是很上道的,这个时候把嫡女找回来,哪怕只是处于女儿不能在外面乱晃的简单想法,也简直就是在表示对关中新政以及关中允许女子出来做事的反对。 相反,张家此时表明坚决不把女儿喊回来,就等于在旗帜鲜明的支持杜英的政策。 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将错就错,可是谁还敢和摇身一变,成了杜英铁杆的张家讨论这些? 对于现在的张玄之来说,这显然也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杜英已经有把他当做嫡系之意,他若是再不上道的话,恐怕就真的要失去这个跻身关中开国功臣行列的机会了。 等杜英转过身去,张玄之也忍不住稍稍露出轻松的神色。 世家往往喜欢两头下注,可是这也意味着夹缝里做人。 风箱里的老鼠,往往是最难的,稍有不慎,别说是两边讨好,并且都得到重用了,很有可能便是两头不是人。 张家一方面身为吴郡四大世家,顾陆朱张,里面奉陪末席的,一般负责冲在前面当炮灰,还只能跟在后面喝汤,所以本来就很艰难,这一次被直接甩到关中来当吴郡世家的“前锋”也是明证。 另一方面,其在关中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毕竟身为吴郡世家,在此地本就是势单力薄,而且世家也是关中新政要打击的对象,所以张玄之在关中自然也是很尴尬。 所以与其两头受气,自己还不如孤注一掷,直接投靠关中,抱紧了杜英的大腿。 杜英好像是听到了身后的那一声轻轻的呼气一样,他也笑了笑,迎上谢道韫和郗道茂,低声说道: “要辛苦你们了。” 接着不由分说,杜英张开手臂,抱了抱她们。 郗道茂惊慌失措的“呜”了一声: 后面那么多人看着呢! 谢道韫更是戳了戳杜英。 但是杜英根本没有给她们反抗的余地。 要不是因为有那么多人看着,怕你们脸皮太薄,以后黑不下脸来号令这些人,早就吻上去了。 只是抱一下,不算什么。 良久之后,杜英方才松开手,什么也没有说,从两个人之间穿过。 谢道韫回过身,看着他的背影: “夫君,保重!” 杜英翻身上马,对着十里长亭中的人挥了挥手,猛地一催战马: “走!” 随他先行前往函谷军中的数百轻骑,已在雨幕之中森然伫立。 随着杜英如同离弦之箭从轻骑前飞掠而过,这些不动如山的轻骑,缓缓跟上,在短时间内便把速度提起来。 留给长亭中翘首凝望的人们的,只有黑压压的背影,逐渐消融在雨幕之中。 ————————-- 洛阳以东,鸿沟故道。 河洛和关中一样,也下着雨,不过没有那么磅礴浩大,细细密密的雨,带着丝丝冷意,已经有了点儿秋天的味道。 在这细雨中,王师士卒们正在修建新的营寨,这里将会作为王师和鲜卑人对峙的桥头堡。 都督府的意见是,河洛王师主要采取防守策略、牵制鲜卑守军,以配合两淮战事。 “当年楚汉争霸,高祖和项王曾分立鸿沟两侧,并且修筑城池,以为楚河汉界。”沿着泥泞的山坡缓缓向上走,任群向苻黄眉说道,“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也站在了这鸿沟边,看着对岸的敌人。 这五百年后,一切都还在重演,恍如隔世。” “今非昔比了。”苻黄眉缓缓说道,“当年的鸿沟,可是一条宽阔的运河,可是我们面前的呢?”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眼前那道宽阔的土沟。 因为下雨的缘故,里面有一些积水,但也只是一处又一处的坑坑洼洼而已,甚至水都没有流动起来。 昔年沟通南北的运河命脉,此时已是荒草萋萋、没了桨声帆影。 “是啊,五百年,总归是要改变些什么的。”任群一摊手,“否则又怎么会让人觉得,五百年,沧海桑田呢?” 苻黄眉笑了笑: “有句老话,叫‘五百年必有圣人出’,现在正好五百年了,洪聚兄觉得,谁是圣人?” 对于这个问题,任群之前显然就有自己的思考: “五百年,本就是一个王朝盛极而衰的时候。都督曾经说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当王朝衰落,那么人心思变,自然就会有变乱,而当变乱久矣,人心思定,自然天下就会重归一统。 如果说的简单一些,不过是历史的既有规律罢了,我们逃不掉,也只能遵从于规律。 而如果说的复杂一些,那么这大概就是天下千万万民众的人心所向,所凝聚而成的浪潮,翻滚向前,无人可逆。 至于五百年而出圣人,盖因就在这风云际会之时,有人恰逢其会,趁机青云平步、一呼百应,引动了这浪潮而已。 但如果其想要逆天而行、逆流而行,那么也一样会被从圣人的名录之中拿下来,为人所唾弃,万劫不复。” 说着,任群指了指眼前的鸿沟: “就像眼前这鸿沟,他和千万万民众站在一起,一个人担一锹土,再深得鸿沟,也能够被填平,当初民众们能够挖出来,自然也能够填平。 而如果他和千万万民众站在不同的方向上,那么他就和天下站在了鸿沟的两岸,民众们不愿,那么这条鸿沟,他过不去,甚至民众还能把这条鸿沟,一点点的挖宽。 没有什么圣人,站在这鸿沟的岸边,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圣人,也可能被丢到这鸿沟之中,或在鸿沟的对岸。” 说到这儿,任群原本严肃的神情上露出来一些笑容: “所以与其关心这五百年的圣人是谁,倒不如关心一下,此时的我们,站在哪一岸。” 苻黄眉陷入沉思。 任群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等着。 良久之后,苻黄眉突然笑道: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们现在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大概不应该问我,而应该问一问关中百姓。”任群回答,“副帅问我这个问题,说明副帅可能还是没有想好,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苻黄眉叹了一口气: “之前只是模模糊糊的得到了答案,而现在,好像已经可以肯定心中的想法。” 任群一笑: “那就好。” 苻黄眉愣了愣,饶有兴致打量着任群,反问: “你不好奇?” 正文 第一零四三章 周成 任群摇头: “如果你我选择不一样的话,你应该清楚,而我不过一介书生,你现在就一脚把我踹下去了,大家本就不是同路之人,当然不能留到晚上。” 这一次轮到苻黄眉错愕了,他忍不住笑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有趣,是真的有趣啊!” 任群就看着他,也不说话。 苻黄眉笑完之后,脸上的神情归于平淡。 仿佛他刚刚从来没有笑过。 又好像刚刚他一切的动作,都不过是一种发泄而已,将心中郁结的都发泄了出来,发泄干净,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笑了。 任群这才缓缓说道: “既然我们站在一边,那副帅觉得,站在对面的是谁,站在我们身后的又是谁?” 苻黄眉已然明白这个答案,他伸手拍了拍任群的肩膀,向山坡下走去。 站在对岸的是鲜卑人,鲜卑人想要的是,把整个北方和中原,乃至于两淮,都搅成一池浑水,这样他们才有浑水摸鱼的大好机会。 可是这就意味着还要持续经年的混乱纷争,意味着还要有无数的百姓在苦难之中。 因此关中的百姓,本就站在鸿沟的这一边。 而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羌人百姓。 苻黄眉的余生,本就是要为了保全氐人而生,所以他想一想,相比于再折腾着去建立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建立起来的氐秦,自然不如带着氐人认同如今的命运。 至少他们没有站在大潮的对面。 “副帅,长史!”一个弓着腰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下,“哎呦,末将不知两位赶来视察鸿沟,未能陪同,姗姗来迟,姗姗来迟啊!还请副帅和长史恕罪!” 风雨冲刷着他的斗笠,蓑衣几乎遮蔽不住他肥硕的身形,圆圆滚滚的像个肉球一样。 低着头,迎着山坡,艰难的向上走,给人一种下一刻就要滚入泥泞之中的错觉。 踉跄的步伐,让这个男人看上去格外的狼狈。 苻黄眉向前一步,伸手拉了他一把,同时他的身影也遮蔽住了任群的半边。 拉他一把,是表示对他的体贴和信任,但是苻黄眉俨然对这个人是很不信任的,弯着的腰,还有耷拉下去的袖子,都有可能是为了隐藏什么武器,所以苻黄眉为了避免手无寸铁的任群受到突然袭击,果断的选择挡住任群的半边。 既能够让任群看到他和这个男人之间没有什么小动作,也能够避免任群首当其冲。 论察言观色和行事细腻,苻黄眉本就是氐人皇室那些只知道喊打喊杀的大老粗们中的佼佼者,也正因此,反倒是和那些人格格不入。 “小心脚下,不用着慌。”任群微笑着说道,同时给了苻黄眉一个感谢的眼神。 身为都督府长史,任群能够保持和杜英、王猛从一而终的友谊,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待人接物的原则。 苻黄眉的细微动作,他自然也会算作一份人情,不会寒了人心。 那人气喘吁吁地说道: “属下周成,参见两位将军!”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盘踞洛阳的周成。 王师抢占河洛,以求能够威胁鲜卑侧翼,自然也不会和周成再拉拉扯扯,周成投降的也很麻溜。 关中通过河东之战,已经证明了自己有和鲜卑人掰手腕的能耐,而且通过南阳的失而复得,更是证明了面对大司马,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再加之羌人姚襄兵败,周成已经成了河洛唯一一股小势力。 这个时候不投降,以后可能都没机会了。 而苻黄眉给他的命令,就是率军前来鸿沟,抢占几处重镇。 对此,周成当然不是很情愿。 他投降,也是为了能够继续吃香的喝辣的,毕竟之前投降关中的人,无论是王擢还是张平之类,受到的待遇都不错,这也让周成觉得自己也一样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 结果没有想到,等待他的不是长安的良田美池,而是进军的命令。 去打仗,去和鲜卑人对峙,周成不愿意,周成麾下的士卒们也不是很愿意。 因此当苻黄眉和任群赶到鸿沟的时候,看着那些松松散散、躲在民房之中甚至都没有操练之心的士卒们,也就明白周成给了他们一个怎样的烂摊子。 好在鲜卑人应该一直在注重于南下,对于西进河洛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就算是周成在鸿沟这里摆烂,鲜卑人也无动于衷。 大概是因为除了正在向鸿沟赶来的苻黄眉麾下兵马之外,上党的邓羌也在虎视眈眈,因此鲜卑人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击败周成,转而陷入王师的夹击之中。 苻黄眉率部接管了周成的防务——基本等于没有防务——就开始打造营寨、构筑壕沟,完全没有在乎周成在哪里,做什么。 周成显然是在自己的营寨之中摆烂了半天之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急匆匆的又跑来找苻黄眉。 苻黄眉打量着这个身宽体胖、看上去大鱼大肉没少吃的新部下,冷声说道: “我等直来鸿沟上,是因为此地为对敌之一线。所以余和长史都认为,你本就应当在鸿沟上,观察敌情,防备鲜卑人趁着风雨发起进攻才是! 且看这鸿沟,多处已是平缓之缺口,并无一兵一卒把守,一旦鲜卑人发起进攻,须臾之间就可越过鸿沟,出现在尔军帐之外,尔可明白个中利害?!” 周成登时打了一个哆嗦,赶忙说道: “雨势不小,鲜卑人不,不可能进攻的!” “上一个这般玩忽职守的将领,已经死无葬身之地!”苻黄眉原本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猛地向前一探,直接抓住了他的衣领。 苻黄眉也算是人高马大了,可是有些尴尬的是,他向上提了提,发现这家伙太沉了,哪怕稍微一点儿,都提不起来。 周成的脸上也露出来一些不悦的神色,要说是一个都督麾下的嫡系将领这般说,也就算了。 周成虽然对打仗不积极,但是杜英麾下谁是嫡系,谁是杜英一手提拔上来的重臣,谁只是一个降将,周成却了解的很清楚。 为了以后在长安好过日子嘛! 因此苻黄眉不过是一个都督为了安抚氐人而留用的降将,并且还有着氐人皇室的血统,怎么可能真的得到都督的信任? 不过是一个工具人而已。 竟然还敢对自己大呼小叫? 正文 第一零四四章 鼓角先鸣于洛 不过周成也知道,现在苻黄眉手里有刀。 那必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接着,他便听见任群慢悠悠的说道: “副帅,无需如此,毕竟还都在都督麾下。” 周成心中不由得大喜: 果然如此! 孰不料,任群接着又来了一句: “但周将军统兵无方,不尊军令,自然也是要按照军法行事的,看在周将军初来乍到,只是初犯的情况下,就劳烦副帅下手的时候轻一些吧。” 周成:??? 这位身为大都督府绝对亲信部下的长史,不应该寻求在不同势力之间维持一种平衡么? 为什么会这么直截了当的帮助苻黄眉? 难道他就不害怕苻黄眉恃宠而骄,进而有更多的野心,做出来有害于都督府的事么? 周成的错愕,也落在任群的眼中。 任群有些无奈,霎那间,他大概是明白了周成心中所想,但是这个周成······还是把都督府当做之前的某一路割据军阀,玩的还是世家割据的老一套。 所以他在想办法通过找茬,让自己挤入都督的视线,从而让都督认为自己虽然没有多大的能耐,但是也没有多大的野心,而且和苻黄眉之类的人不对付,自然都督就会想办法来扶持这样的人,以确保都督府在外的布局不会落入到一群野心勃勃、难以控制的家伙们手中。 然而很不幸,现在的都督府绝对不是周群理解中的那个各种世家势力的混合,而且苻黄眉在都督府之中的地位,得到了都督的亲自认可,也绝对不是一个倍受猜疑的降将。 杜英的一个优点,便是用人不疑,当然,稍有不慎,这也可能会成为他的缺点,可是至少时至今日,没有人认为杜英的人才选拔有什么问题。 任群虽然也好奇于杜英为什么总是能够在一群人之中选出来一个最正直、最容易接受其观点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推行的人,但是也只能归结于,一个自身在散发着光芒的人,自然也就能够吸引到天下英雄。 高祖的张良萧何,光武的云台二十八将,既是如此。 “延误军机,治军不整,按律当斩。”苻黄眉冷冷说道。 周成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不只是嘴唇在微微颤抖,甚至身上的肥肉都在跟着一起抖动,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就等着他自投罗网,至于依据什么理由,反倒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过苻黄眉话锋一转: “念在初犯,之前也非关中将领,所以可以饶你不死,但是遵从军令、约束部下,放之四海而皆准,就算不是关中部下,也是身为一军之将的本职,所以打五十军杖,差人送回关中,请都督定夺!” 周成脸色一变,五十军杖,对于已经明显缺乏运动的他来说,稍有不慎就要了老命了。 而且看眼前苻黄眉铁青的脸色,十有八九不会手下留情! 他当即连连磕头: “五十,五十军杖,属下承受不住啊!” 任群也缓缓说道: “二十军杖,以儆效尤,就可以了。” 他给苻黄眉使了一个眼色,不管怎么说,也是主动投降关中的,所以不能太过苛刻,关中需要各路英雄来施展胸襟抱负,却也一样需要这些地头蛇们及时投靠,就算是当一个带路党,也能够为王师减少很多麻烦。 真要是打出来一个好歹,不好向都督交代。 苻黄眉勉勉强强同意了,当即挥手,让亲卫们把周成拽下去。 周成的几名护卫站在山坡下,怔怔看着自家主将被押着下来,一路苦苦哀嚎,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周成的绝对亲信,所以一个个纷纷上前,抽出兵刃,然而回应他们的,是同样肃然向前迈出一步的王师士卒。 “你们的主将违抗军令,按律当斩,念在初犯,已经有所宽恕,尔等要跟着造反么?!”苻黄眉厉声呵斥。 这些亲信们看了一眼森然站立的人墙,苻黄眉是谁,他们不在乎,但是明摆着眼前这些王师士卒,他们根本惹不起,所以果断的收回了兵刃,灰溜溜跟在周成的后面离开。 苻黄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原本还以为周成的麾下有一战之力,谁曾料到主帅就已如此不堪,麾下士卒如何,可想而知。” 任群微笑着说道: “若是周成有野心有手腕,这个时候大概应该站在鸿沟的对面,可能是作为鲜卑人的前锋来打我们,也可能是作为我们的先锋直接去挑衅鲜卑人。 通过掀起战乱,迫使我们双方都不得不云集重兵在河洛,让河洛重新变成了主战场之一,如此一来,他才能获得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 周成既然在这里摆烂,自然本就不合适对他寄予厚望。 顿了一下,任群接着说道: “人性本善,周成麾下的士卒或许也一样有所不堪,但是只要严加整顿、打乱之后整编入关中王师,那么一样可以为我所用。” 苻黄眉回首,喃喃说道: “只是余有些担心,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够了。” 任群怔了怔,旋即,他也听到了风雨之中隐隐约约响起的鼓声。 有军队在向这边靠近! 而且声音传来的方向,无疑是鸿沟的对岸。 “报!”一名斥候飞速跑到山坡下,甚至都来不及爬上山坡,就已经大声喊道,“鲜卑人兵马无数,正向鸿沟而来!” 苻黄眉和任**换了一个眼神,任群急促问道: “会不会鲜卑人真正的进攻方向,是鸿沟,两淮只是虚晃一枪。” “不会。”苻黄眉果断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任群问道,“若是其只是在鸿沟防备我军的话,为什么反而要发起进攻,听,你快听,这是进攻的鼓声!” 苻黄眉无奈的说道: “因为就算是真的打算用主力进攻鸿沟的话,我们所能够拿出手,抵挡鲜卑人的,仍然只有这么多军队,所以还不如先把我们的对手想的简单一些。” 任群:······ 你说得好有道理,但一点儿都不能让人心安。 “鼓角争鸣,先起于洛,既然老天爷给我这个机会,那就和鲜卑人好好玩一玩。”苻黄眉肃然说道,声音提高,“传我将令,各部备战,开上鸿沟堤岸!” 正文 第一零四五章 野狗 风雨如晦,然而却并没有鸡鸣不已。 荒野中,鼓声更盖住了雨水敲打在荒草和树叶上后发出的窸窸窣窣。 夹着尾巴而走的野狗,在风雨中穿梭,灰暗的天色之下,这些野狗眼眸之中闪动着饥饿的光芒。 河洛荒芜久已,而且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也已经很久了,荒野之中,白骨累累,却已经很少有野狗的食物。 听到了久违的鼓声,这些野狗好像也找到了心中久违的悸动。 鼓声之下,一道道身影无声的沿着道路向前行进。 野狗们就追着队伍,一路小跑,不过当几道目光从人群之中投射出来,当几个兵刃闪动着寒芒映射到野狗的眼瞳中时,这些野狗下意识的停住了步伐。 这一刻,已经饥肠辘辘的它们,在那一道道目光之中,在这沉默前进的身影之中,感受到了恐惧。 百战之师,举手投足间,杀意凛然,可使百鬼避易。 “第一校向左,第二校向右,堵住缺口,一个鲜卑人都不能放进来!”提刀大步向前走着的将领朗声下令,“把兄弟部队换下来,让他们休整,这里的战事,我们包打了!” 原本沉默的队伍之中,响起一阵阵应诺声。 洪流自此向两侧分开,冲上鸿沟堤岸。 而在距离此处战场不过数百丈的位置上,一辆巢车凌空而起,巢车上,苻黄眉正俯瞰着整个战局。 反正现在细雨蒙蒙,就算是对方发现了巢车的踪迹,也没有办法用火矢之类的摧毁巢车。 鸿沟战事自爆发至今,已经一天。 鲜卑人所掀起的攻势,很难让人判断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要突破鸿沟、直攻下整个河洛。 不过现在,苻黄眉心中好像有了些大概的判断。 巢车中的铃铛响了,下面隐隐传来呼声,苻黄眉只好下令让巢车缓缓降下来。 “副帅,都督已到两里外!” 苻黄眉一怔: “什么?谁?” “都督!” 他忍不住露出震惊的神情,来不及带上斗笠,便要向外走: “都督为何没有告知便前来鸿沟?” 而且在都督府的整体战略布局上,两淮的重要性远高于鸿沟方向,因此都督就算是出征,也应该是直接前往两淮,为什么会跑到鸿沟来? 马蹄声阵阵,俨然直接回答了苻黄眉的问题,杜英是骑马一路狂奔而来的,传递消息的传令兵并不会比他快多少,消息自然送不过来。 苻黄眉无奈,只能快步迎上去: “属下参见都督!” 杜英勒住战马,翻身而下: “战况如何?” 苻黄眉抢先说道: “都督千金之躯,怎能亲临险境?” 杜英登时不悦,他指了指苻黄眉,又指了指周围聚拢过来的将士们: “余之将帅可来,余之儿郎可来,余为何不可来?” 将士们一个个都面露喜色,自然能够感受到都督想要和他们同生共死的心声。 苻黄眉张了张嘴,总归还是不好说都督未免作秀太重。 而且将士们本来就吃这一套,都督这样做,对这些在风雨中鏖战多时的将士们的士气,也是一种鼓舞和调动。 接着,杜英看向苻黄眉,苻黄眉无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风雨虽大,但鲜卑人已不眠不休进攻一天一夜,曾经两次突破我军防线,但是最终都被我军所挡,至此,敌我双方已在鸿沟之西岸形成对峙。” “鲜卑人攻不上来?”杜英举步就要向杀声四起的方向走。 “鲜卑人意欲越过鸿沟,只有两种战术,一种是从整个鸿沟全线发起进攻,但是鸿沟虽已荒废,却仍然有较深的沟壑,他们跳入沟中,再攀爬另外一边堤岸,不啻于攻城。 另外一种,就是从鸿沟已经被填平的几处缺口发起进攻,一路几乎都是坦途,也是如今我军着重把守之处。 鲜卑人进攻不休,我军亦采用车轮战术,轮流替换防守部队,如今鲜卑人的进攻俨然已没有一开始那般锋锐,露出疲态,而我军仍然还有已完成休整的,随时可以轮换,或者直接反击。” “所以鲜卑人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大举进攻鸿沟?”杜英直接问出了最主要的问题。 苻黄眉苦笑一声: “属下忙于应对鲜卑人的绵密进攻,再加上鸿沟东岸的斥候猝然之下受到鲜卑人轻骑绞杀围攻,很少有能够顺利逃回来的,如今更是难以绕到鲜卑人侧后以判断其兵力部署。 所以属下无从判断鲜卑人的真正意图,但可以肯定,其并没有向鸿沟以及整个河洛大举进攻之意,目前的姿态,应当还是在试探我军于河洛的兵力部署多寡,以为其大军调度提供参详。” 杜英好奇的问道: “何出此言?”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苻黄眉指了指堤岸,“鲜卑人已经不是一次发起进攻,然而迟迟未有所获不说,若是余为鲜卑主帅,应当另外谋求突破。 毕竟己方士卒疲惫、士气低落,而敌人仍然不动如山,在这般情况下继续强攻,并非上策。 可是余在之前就已防范此事,派遣斥候沿着鸿沟巡查,然而并未发现鲜卑人有沿着鸿沟调动之迹象,另外属下还专门留有两千兵马,向南布防,也是为了防范鲜卑人迂回包抄,可是迄今为止,同样是杳无声息。 也就是说,鲜卑人只是在试探,能否越过鸿沟,若是过不去,他们也不在意。” “又或者,鲜卑人仍然只是派遣了一路偏师······”杜英皱眉说道,“若是能够突破我军防线,则攻之,趁机杀入河洛,若是不能,就在鸿沟之处不断地挑起战事,以求能够牵制我军的注意,看能不能将我两淮王师再调动到北方来。” “都督明鉴。”苻黄眉应道。 杜英接着说道: “所以河洛局势,便是如此?你可有其余的想法?” 苻黄眉肃然说道: “若真如我们所推测,那么面前的这些鲜卑人,不过只是一群疯狗罢了,当他们所有的撕咬都扑空,最终毫无力气的时候,我们一棒槌下去,就能够砸死。 现在他们进攻的越是狠厉,到时候他们越是虚弱,最狠厉的进攻都无法突破我军的防线,那么最虚弱的时候,自然也没有办法阻挡我军的进攻。 属下已在考量,我军是否可以趁敌之休整不备之时,大举出动。” 正文 第一零四六章 六扇门的情报 说着,苻黄眉伸手在展开的舆图上点了点,舆图虽然已经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但是顺着苻黄眉的手指,就算是看不清标注,其目的也已了然: “凿穿敌阵后,我军便可直向濮汴,青州则在我兵锋之下,甚至还能折而向北,进攻枋头,震慑邺城!” 率军死守鸿沟,抵挡鲜卑人西进,这本来就是苻黄眉的任务,他只要能够把这个任务完成好,就已经足够。 但是对于现在建功立业之心重新变得炙热的苻黄眉来说,只是挡住敌人,只是守住鸿沟防线、充当侧翼牵制,俨然还是不够的。 “但是鲜卑人在河北和河内,包括青州,还留下了多少兵马,可有消息?”杜英这句话倒并不是问苻黄眉,而是问身后跟着的六扇门掾史殷举。 殷举之前一直在南阳、河洛等地游走,负责搜集情报,这一次本来在返回长安向杜英回报情报的路上,结果正好遇到了杜英,便随着杜英一起折回河洛。 自杜英不打算做朝廷的忠臣,而且朝廷也摆明不把他这个张口就要县侯的家伙当做忠臣之后,杜英在官职的设置安排上,也就没有那么拘束了,直接把六扇门变成了都督府麾下的一个曹司。 对外宣称六扇门的主要作用是搜集整理古籍文献的,但是有几个人相信那就不知道了,但至少,六扇门可以光明正大的打着这个旗号行事,也能够光明正大的获得经费调拨。 这也足以表明杜英的态度,虽然现在六扇门并没有能够在关中所掀起或者参与的历次大战之中发挥足够的作用,但是杜英仍然倾向于对六扇门的扶持,而都督府其余官吏,自然也不会找六扇门的不痛快。 虽然六扇门在外的情报网络,仍然还在缓慢的发展和建设之中,但是在内,已经有了赫赫凶名,即使是杜英强调过六扇门不是对付自己人的,还是难免让很多人做事小心谨慎了许多。 从所取得的效果上来说,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殷举拱手说道: “此次南下,慕容儁号称动兵百万、倾国之力。但是众所周知,历经战乱的河北,就是把所有丁壮都拉上,也不可能凑出来百万兵马,所以慕容儁也就只是在鲜卑内部这般呼喊,以彰显他手中掌握兵马的众多和强悍。 但他甚至都没有敢派人对外宣传,免得到时候我们都信以为真,真的随着他兴起大军,到时候慕容儁以十万之兵,无法撼动举国而来的朝廷,那就尴尬了。” 杜英笑道: “其实慕容儁可以找我们帮他宣传一下,关中的报纸应该还是很乐意于找到这么一个大户的。” 苻黄眉也微微颔首说道: “敌人来势越是汹汹,越能够让朝廷和大司马先和我们摒弃前嫌,共同对付鲜卑人。” 殷举想了想,说道: “都督,其实也是可以在报纸上进行宣传的,将慕容儁麾下兵马营造的越是凶悍而众多,也才能更突显我军作战之顽强。” 杜英摇了摇头: “百万之军,没有必要,这样的描述,放在报纸上,只要细细思索,就不会相信,反倒是会让人觉得关中的报纸没有能报道事实、有偏颇之处,最后导致报纸的口碑受到挑战,我们得不偿失。 至于鲜卑人真实的兵马数量,十万已经不是小数,报纸报道上,就算是如实报道,也足以凸显其强悍,而且再描写一番我军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的特写文章,突出其单兵的凶悍,就已经足够了。 眼前的这鸿沟之战,鲜卑人猝然发难,这是偷袭,而我军挡住了鲜卑人的进攻,不需要过多的描述整个缘由,大家就能判断出来,鲜卑人的进攻就算是来得再突然,因为我军一直在枕戈待旦,所以无论如何突然的进攻都能够从容应对。 六扇门负责向报纸提供了很多情报消息,所以你们也一定要注意,所提供的消息,什么是真,什么是夸大其词,而什么根本就是胡编乱造。 切记,过犹不及。” “都督思虑在理。”殷举赶忙应诺,接着说道,“十万兵马南下,因此鲜卑人留在鸿沟和河内等地的防守兵马,应当只有六七万上下······” 杜英打断他: “余想听到的,不是应当。” 殷举咬了咬牙: “那具体的士卒数量,六扇门现在也没有办法探查明白,因此鲜卑人也是在农忙之后,猝然征调大军,至于这其中征调了多少丁壮,有可能鲜卑人自己都弄不清楚,六扇门如今也没有能渗透进入鲜卑人统治的朝堂府衙之中,一切都只是道听途说,所以不敢确定。 但属下已经指挥六扇门在何处村镇之中走访,借用商队为掩护,走遍了邺城、中山等河北重镇周围的郡县,发现河北应当至少在这些郡县,抽调了各家各户所有的青丁,只留下了老丁。 至于青州方向,鲜卑人进入青州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且青州侧翼为河北,背后为大海,从西向东,除了泰山之外,几乎无险可守,所以鲜卑人并没有在青州屯驻太多兵马,这已经得到证实。 但鲜卑人还是在青徐沿途道路上留下了诸多营寨,其目的是为了让北方南下的大军能够随时找到休息补给之处,这也是六扇门确定慕容儁会率军南下,而不是西来的主要依据。 慕容儁没有必要,也没有这个财力和物力去修筑这些营寨,却只是为了迷惑我们。” “不错,知道的就是知道,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这才是情报搜集应该有的严谨。”杜英称赞道,鲜卑人在青徐沿线布置营寨的事,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只不过当时六扇门只是找到了少数的几个营寨,还没有完全确认这个结论。 所以他现在更关注的,是六扇门在河北搜集的情报: “也就是说,整个河北的丁壮,并没有完全被抽调走,但是有可能剩下的也都是四十五岁上下的老丁?” 殷举颔首,杜英则看向苻黄眉: “若是鲜卑人再抽调河北之老丁,不惜一切代价要把我军阻拦住,以现在的河洛兵马,能否攻克枋头?” 苻黄眉淡淡说道: “兵贵精,不贵多,若是以上党我军牵制河内和河北守军的注意,则属下认为可行。” 正文 第一零四七章 雨幕中的王师 “且其既以举国之力完成了一次壮丁抽调,那么这些负责抓捕抽调壮丁的官吏,现在也应该已经开始把工作转移到转运粮草上,等到我军杀到,他们想要再重新抽丁,可不容易。” 顿了一下,苻黄眉笑道: “人手就那么多,到时候那些汇集起来的粮食,本来是要运送向两淮的,说不定也正好能够便宜了我们。” 杜英颔首: “尔这般肯定,河洛的局势余也就放心的,是否能够攻克枋头,倒还是其次,能够切断鲜卑人的粮道,还是首要的目的。 至于现在,鸿沟这里,我们也没有必要和鲜卑人继续耗下去了。我的将军,让我看看王师新军,到底有多少本事吧。” 苻黄眉拱了拱手: “正有此意!” 说罢,他看向风雨中,朗声喊道: “击鼓,聚将!” 有了杜英的支持,苻黄眉自然也就敢于落实自己更大胆的想法。 ———————————— 鸿沟战场上。 风雨冲刷着这条已经有着八百年历史的古老河道,冲刷着河堤上的鲜血。 也吹打着每一个前行的士卒,吹打着那些游离在战场之外,却随时打算扑上来饱餐一顿的野狗。 黑压压的鲜卑士卒仍然向着王师把守的几处缺口发起仿佛永不停歇、永无休止的进攻。 而他们大概也会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留下一地的尸体。 随着雨水的冲刷,随着脚步的踩踏,这些尸体逐渐向沟壑之中滚落,在死之后,仍然要用自己的血肉去填平那些他们没有能逾越的沟壑。 雨水从河堤上、从远处的各处山坡上流淌下来,涓涓细流,汇聚在古老的河道之中,尸体就泡在这水中,尤其是昨天战死的,已经在散发着阵阵恶臭。 每一个从那泡大的尸体旁边越过的士卒,都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目光平视前方,看着黑压压的人影,看着袍泽们冲锋、厮杀、怒吼,不去看他们受伤并且滚落在泥泞血污后的挣扎。 “你们这些怂娃,都给爹爹我站起来,对面的瓜皮们又冲上来了!” 一处豁口,衣甲上满是鲜血的校尉回头,用他有些喑哑的声音吼道。 说完,他将插在泥中的刀微微拔出来一些,但是并没有提到手中,大概是为了能够省一点儿力气是一点儿,忍不住舔了舔干裂之后又被雨水润湿的嘴唇,他嘟囔了一声: “这一次来的可真快。” 身后,一名名士卒无声的起身,一面面盾牌很快就竖起来,而临时打造的拒马和刚刚被修复,但也就只剩下半边的塞门刀车,则被士卒们趁着盾牌还没有合拢之前推了上来。 动作很快,而且久经战阵的将士们早就养成了默契,甚至不需要将领们下令调度。 只不过无论是校尉还是将士们,脸上多少都带着错愕。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番苦战,怎么也没有想到,鲜卑人竟然这么快又摸了上来。 在这凄风苦雨和晦暗的天色下,他们都很难看到鲜卑人的行踪,尤其是鲜卑人“咚咚咚”响个不停的鼓声,让人觉得,这帮家伙好像随时都打算进攻,又好像只是在虚张声势。 只有当鲜卑人越过鸿沟的中线,大家才能看清楚来的兵马人数,判断这是一次装腔作势,还是来真的。 现在看着这规模,以及其余几个缺口上已经交战的景象,大家自然都知道,鲜卑人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就发起了第二轮进攻! 在此之前,鲜卑人最密集的一次进攻,也是间隔了接近一个时辰。 所以王师的兵马轮换,也是一个时辰一次的。 按理说他们可以安安稳稳的等到下一轮兵马前来轮换才是。 真是倒了霉了!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是心中多半都升起这样的想法。 “越是着急,越是疯狂。”校尉淡淡说道,“怎么,都怕了?” 这一次,回答他的不再是沉默。 一名士卒咧开嘴笑道: “校尉说什么呢,跟着校尉自陇西投军以来,就没有怕过!在陇西,咱们能揍得了那些氐羌豪酋,在这里,咱们一样能够把鲜卑人揍回去!” 校尉哈哈大笑: “不愧是余的部下。” 有人不悦:“刚刚校尉还说我们是怂娃嘞!” “是啊!”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校尉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越来越近的鲜卑人。 风雨中,大家的弓弩都不好使唤,也就只有王师临时搭建起来的几个雨棚中,还有床子弩能够发射,但是在如此宽大的战线上,聊胜于无,还会引起鲜卑人疯狂的进攻那一两处地方,得不偿失。 王师现在的车轮战术,当然还是很期望能够尽量把鲜卑人分散开的。 均匀排布且时常需要调换的军队,自然不希望被鲜卑人集中进攻。 均匀的防线,看上去没有破绽,却也可能处处都是破绽。 不过好在从战斗开始,鲜卑人似乎都没有这个计划和打算,毕竟集中兵力突破,也要做好付出惨重代价的准备。 百步,八十步,六十步······ 校尉在心中默默念着。 前方的鲜卑人,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原本沉默前进的他们,骤然开始狂奔。 六十步,不过咫尺。 “是不是怂,证明给我看!”校尉骤然大喝,猛地抽出来刀。 长矛同时从盾牌的缝隙中向前突刺。 鲜卑士卒恰在此时,也要撞上盾牌。 不过他们手中也一样拿着盾。 长矛和盾的相撞,刹那间,金铁交鸣声已盖过雨声。 说来也有些奇怪,进攻的一方拿着防守的盾牌,而防守的一方,却用进攻的兵刃在疯狂戳刺。 长矛不断地刺中猎物,但是也有刺空的,刺出去的矛杆被抓住,鲜卑士卒猛地向臂弯怀中一拽,王师长矛手跟着向前倾,直接撞在了自家盾牌手的背上,王师的阵线顿时出现松动。 “短兵!”校尉当机立断。 自家儿郎们自从上一次血战之后,还没有喘口气,就迎来了新的战斗,在体力上显然已经比不过这些鲜卑人,尤其是看这一轮杀上来的鲜卑士卒,俨然多了很多人高马大的家伙。 像是冰天雪地或者草原上长起来的北方士卒,准确说应该是鲜卑慕容部的嫡系,和那些普通的鲜卑士卒有很大的不同。 毕竟鲜卑军队的主力,尤其是这些步卒,其实还是河北的汉人、羯人和匈奴人,羯人杀匈奴人,冉魏冉闵又杀羯人以保汉人,因此现在河北最多的其实还是汉人和汉化的杂胡。 正文 第一零四八章 三刀 河北的这些汉人和杂胡,本就有着天生体型上的劣势,再加上后来的营养不良——王师将士虽然都是汉人,还有一些出身南方,但是营养跟得上,体型也不见得都是矮小瘦弱——让这些鲜卑步卒们对上王师,力道都占不了优势,只能依靠数量。 这些鲜卑嫡系的加入,让鲜卑步卒们的战力直接翻倍,也让校尉感受到了吃力。 这样比拼力气的碰撞和拉锯,自家已经很难占据优势,那就索性直接短兵相接。 “砰!”又是一声响亮的碰撞声。 盾牌相撞,向两侧错开。 王师将士直冲向胡卒。 拼贴身、拼短刃,王师将士们可不怕了这些大块头,更何况大块头还只是少数。 “甲士!”校尉接着挥手。 谁还没有点儿杀手锏。 鲜卑人之前把这些嫡系步卒藏着掖着,现在掏出来,想要一举突破王师的防线,殊不知王师这里,也一样有之前的战斗中没有拿出来的东西。 大地猛地颤动起来,五个提着厚重砍刀或者开山斧的身影,一步一步,出现在王师士卒之中。 他们身披重甲,从头到脚都被约束在厚重的锁子甲之中,甚至包括脸上也带着面罩,只留下眼睛和嘴巴还露在外面,风雨中,依稀可见目光之锋锐。 他们重重的踩踏在泥泞中,飞溅的泥点、下陷的地面,无一不在说明这些甲士的强悍。 大概没有任何人会愿意在平地上面对他们,那抬起的战靴好像随时都能够将他们践踏为血污肉泥。 王师将士尽可能的向两侧分开,看着这些身影的目光之中,有着期待,也有着发自内心的畏惧。 这样的凶悍之士,唯一能够庆幸的,大概就是并非王师的敌人,而是自己人吧。 甲士前趋,周围的王师士卒甚至开始向后退,以避免被波及到。 迎面而上的鲜卑士卒显然还不知道这些从风雨之中钻出来的黑影到底都是什么来路,一个个早就杀红了眼睛,尤其是看到王师主动撤退之后,那些鲜卑将校们,更是大喜过望。 就算这五个不明来路的家伙再怎么强悍,也不可能抵挡得住数百人的疯狂冲击。 因此在他们看来,王师本就已经支撑不住了——鲜卑人接连两次在这个地方发起进攻,本就是在把握了王师的换防规律之后,出其不意,打算直接集中兵力突破。 不错,这个地方正是鲜卑人选中的突破口,反倒是其余缺口处的鲜卑士卒,本来就是为了牵制王师,以及迷惑王师,让王师认为鲜卑人还是千篇一律的老打法。 所以按照这个逻辑,王师疲惫不堪之下,准备撤退,是情理之中的。 这些身披重甲的士卒被留下来断后,也是情理之中的。 然而很快,鲜卑将校们就瞪大了眼睛。 “起!”重甲之下,传来第一道声音。 五把沉重的兵刃,同时抡动。 厚重的力道甚至让他们的战靴直接陷入到松软的地面中。 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们的出现,本就不是为了进攻,让甲士身披重甲发起冲锋,简直就是在玩儿命。 甲士的存在,就是为了一夫当关。 “落!” 又是一道声音。 斧子和刀,同时划过。 刺向他们的各种兵刃,发出“咔嚓咔嚓”的一连串响声,应声而断。 鲜卑士卒们双手发麻,惊讶的看着这一切,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又是一声“起!”。 刀光闪动,沉重的兵刃被甲士轻松的抬起来。 这一次的落下,比上一次更快。 大概是因为劈砍的并不是兵刃,而是人,所以不需要太多的力气。 血光迸溅,第一排鲜卑士卒齐刷刷被劈开,有的变成了两半人,有的则被卸掉了零件,惶然跪倒在泥泞中,看着眼前再一次闪动的刀光,脸上挂着不知道是泪水和鼻涕还是雨水。 一刀断刃,一刀破胆,一刀索命! 王师甲士的初次亮相,便是这般惊艳。 接着,又是一刀又一刀,他们只是站在这里,却像是一台高速而高效的绞肉机,任何鲜卑士卒扑上来,很快就没有了囫囵人形。 六刀之后,地上满是散碎的尸体。 并不算狭窄的这一处河堤缺口,再没有任何一名鲜卑士卒站着。 剩下的数百名鲜卑士卒,无论是那些汉人和杂胡,还是鲜卑嫡系子弟,都在缓缓的后退。 他们宁愿向后退到河沟之中,宁愿簇拥在一起,时不时的接受王师床子弩的问候,也不再愿意向前,哪怕是一步。 而王师士卒则从甲士的缝隙之中,蜂拥而下。 鲜卑人惊慌失措的退往河堤对岸。 带头冲锋的校尉,在甲士身边跑过,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狰狞。 这些大个头不负众望,接下来,轮到我们了。 一排排长枪平端,王师士卒驱赶着鲜卑人撤退,再撤退。 “盾牌,快,挡住他们!”东岸河堤上,已经响起了鲜卑人仓皇,甚至有些绝望的吼声。 他们之前并没有做好防守的准备,也没有想到,原本只是扼守西岸河堤的王师,竟然真的有胆量反杀过来。 校尉一脚踹飞一名落在后面的鲜卑人,手起刀落,劈翻前面仓皇回头的另一名鲜卑人,他本人就如同床子弩的巨箭一般,直撞上鲜卑人的盾牌。 盾牌松散,本就仓皇后退的鲜卑人,更是慌乱如麻。 不过脚步声匆匆,晦暗之中,诸多鲜卑士卒正在向这边赶来。 校尉提着刀奋力劈砍,可是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周围的鲜卑人,好像越杀越多,源源不断,就像是杀不干净一样。 “头儿,不妙,速速撤退。”一名士卒急忙拉扯了一下校尉。 校尉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甲士行动不便,今日便破了他们的东堤!” 然而,还不等他话音落下,王师那边堤岸上,愈发响亮的鼓声直接盖住了四面杀声。 校尉愣了愣。 准确说,整个战场上,所有的王师将士都怔住了。 接着,他们便看到,一面面旗帜跃上堤岸,虽然风雨很快就把舒展的旗面再次束缚在旗杆上,但是这短短的一瞬,也足以告诉所有的王师将士: 进攻,进攻! 无数道身影跃上堤岸,这些都是等待轮换防务的王师将士。 前线的厮杀和屡屡告急已经让他们心痒难耐。 正文 第一零四九章 越鸿沟 但就在刚刚,从中军参加完紧急聚将会议,回来的主将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大声吼着集结队伍,亲自动手,不,动脚把那些正在打瞌睡的士卒踹了起来,并且告诉他们: “都督就在巢车上看着我们,进攻,我们要进攻!” 不等士卒们回过神来,旁边的另一支队伍,也响起类似的吼声: “越过鸿沟!” “都督有令,破胡,就在今朝!” 王师将士们刹那间还有些惊讶,都督,竟然已经赶到了战场? 这也让他们一瞬间都扬起斗志。 而且鲜卑人压着他们打了一天一夜,也是时候让这些鲜卑人们知道,王师也不是一直被动挨打的。 进攻,他们一样会。 于是,在鸿沟的东岸,那校尉所统带的百余名士卒,原本大概是唯一一队越过鸿沟的王师队伍,然而现在他们惊讶的看着无数的袍泽弟兄们,越过河堤、冲入沟壑,趁着鲜卑人倒卷回去的时候,王师将士们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越过了鲜卑人一天一夜也没有能够翻越的河沟和堤坝,他们奋命向前奔跑的,攀爬上东岸河堤。 “旗!”一名王师偏将连头盔都直接甩在地上,猛地向后伸手,一名士卒立刻把王师旗帜递给他。偏将双手握着旗杆,而他面前的七八名鲜卑士卒也已经察觉了他的意图,这一刻,原本慌乱的鲜卑人都定下心神,纷纷向着偏将扑过来。 他们绝对不允许南蛮的旗帜飘扬在作为他们出发之处的河堤上,对于一支横扫河北,从来没有把南蛮放在眼中的军队来说,他们天生就是为了进攻,就是要侵略和抢夺。 进攻,是他们的进攻方式,也是他们的防守方式。 挨揍,是绝对不可能的。 “顶住,保护将军!”王师将士们纷纷从自家主将身边掠过,沉重的盾牌被丢在一边,他们或是挺着长枪短矛,或是双手握刀持剑,只是不要命的向前戳刺、劈砍,已经完全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眼中。 旗帜很顺遂的插入河堤。 王师将士们爬上河堤高处,围绕着旗帜,拼命厮杀。 最初的那个带着王师越过鸿沟的校尉,此时已经身中两刀,被亲随生拉硬拽着拖了下来,退到鸿沟西侧的河堤下。 他大口喘着气,连连推攘身边的亲随: “瓜皮,龟儿子,放开老子,让我过去!” 亲随们不为所动,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挣扎有些徒劳,向后坐在泥巴地中,挥了挥手: “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了,你们去,去砍翻那些杂碎!” 亲随们谁不是红着眼睛? 刚刚短暂的交锋,他们已经付出了数十人的代价,要不是因为不能让同样上头的校尉也死在这里,他们是绝对不可能退下来的。 “谁怂谁是儿子!”一名亲随大吼一声,旋即重新冲向东岸河堤,其余的亲随们纷纷而上。 “吼那么大声干嘛!”校尉嘟囔一声,拄着刀勉强站起来,眺望战场,喃喃说道,“打,狠狠地打!” “打仗,有人去的,受伤了就抓紧回去养伤。”身后突然响起平和的声音。 “你管的着么?”校尉随口说道。 “尔敢对都督不敬?!”声音旋即响起。 校尉打了一个哆嗦,猛地回头。 看到了捧着头盔的一名年轻人,正含笑看着他。 校尉赶忙单膝跪倒在地: “属下对都督不敬,请都督恕罪!” 杜英伸手抹了抹他肩头上的血污,摇头说道: “留着有用之躯,以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校尉不敢怠慢,连连颔首。 “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陇西李俨,因不满氐羌豪酋作乱乡里,因此杀胡造反,正遇王师北伐关中,便带同乡来投。”校尉当即朗声说道,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的原因,拉扯到了伤口,让他好一阵龇牙咧嘴。 “陇西李氏啊······”杜英颔首,“将门之后,果然不辱门风。” 李俨之前也只是远远见过都督,并不知道都督的性情,此时见都督随和,也胆子大了起来,挠头说道: “将门之后,那都是好几,不,十几代、二十代之前的事了,不足为道,若是这将门之名有用的话,胡人也不至于横行乡里、肆意鱼肉了。 所以余现在就是陇西的李俨,也是王师的李俨,遵从于都督的号令,都督指向何方,属下便杀向何方!” 杜英哈哈笑道: “不错,都是关中的汉子,是该有这口气在,好生休养!” 说罢,杜英就要继续向前走去。 李俨一惊,赶忙伸手拦住: “都督,前方战事正紧,刀剑无眼,不能再往前走了。” 杜英摇了摇头,戴上了头盔: “你们走得,余自然也走得,更何况余还落在你们的后面呢,余相信,只要是余所到之处,畅通的道路,将士们应当已经为余开辟好了。” 李俨只觉得这苦雨之中,热血一下子翻涌上来。 身为都督,却和我们走在一起,就跟在我们的身后,同样冒着矢石。 这样的主帅,方才值得弟兄们为其流血牺牲。 “只是可惜这道路泥泞,否则余当亲率骑兵为尔等开路。”杜英不无惋惜的说道。 李俨赶忙向前: “都督若要前往东岸,属下请随都督一道,护卫都督安全。在场列位,虽都为都督亲随,百战精锐,但也没有人曾脚踏东岸,不知东岸之凶险。” “尔有伤在身。” “小伤。”李俨大大咧咧笑道。 杜英看了一眼他有些发白的脸色,挥了挥手: “把这家伙给我拽下去,看这架势,流血不少了,伤口扎紧。” 亲卫们都笑着应诺。 杜英则自顾自向前走去,只有苻黄眉仍然紧跟在他身后。 看着王师的旗帜,一面又一面,插满河堤,杜英微笑着说道: “看来整军的效果不错,将士们只是一次进攻,就实现了鲜卑人一天一夜都没有达到的目标,这楚河汉界、鸿沟天堑,我们说越过去,也就这么越过去了。” 苻黄眉附和道: “盖因都督身临前线,将士们士气高昂、杀敌奋勇。” “若都是我的功劳的话,那岂不是整军就白整了?”杜英无奈的说道,看着河沟中七横八竖的尸体,叹了一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今日这些尸骨,成就你,最合适。” 正文 第一零五零章 天地不仁,而我们正否? 苻黄眉的嘴角抽了抽。 一将功成万骨枯,听着可一点儿都不好听。 可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反正自己这辈子走错的路、做错的事也不少了,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多这一点儿不算什么。 更何况如果目前的这条路没有错的话,那么这些人的身死,是为了未来长久的和平。 他们不应该挡在路中间。 至于杜英说的这句话的深层意思,到底是成就了谁······ 杜英想要成就自己,自然是为了能够为胡人树立一个榜样,之前苻黄眉这个榜样也是存在的,但是所知者,主要还是氐人内部,而且氐人和羌人曾经的分道扬镳,也让羌人和氐人之间一直是有矛盾的,杜英塑造起来一个氐人领袖,自然也就会让羌人们更加怀疑,自己是不是会成为被压迫的那个族群。 所以通过这一战,杜英俨然是想要把苻黄眉从一个氐人的首领这一身份向着一名合格的王师将领这一身份进行转换,只有成为一名大家认可的王师将领,无论是氐人还是羌人,又或者是吐谷浑杂胡,都会在潜移默化之中把苻黄眉当做是他们在军方的代言人和象征。 尤其是河洛王师之中也不只有氐人士卒在,还有之前投降的姚家麾下羌人士卒,苻黄眉在此战指挥上的一视同仁,自然也能够帮他获得更多的人心。 苻黄眉感激的看了杜英一眼,固然,杜英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收拢胡人人心的工具人,但是,这个任务本来就是换做是谁都可以,杜英愿意选择自己,自然也是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杜英深一脚浅一脚的越过低洼,察觉到身侧的身影慢了些,他忍不住回头问道: “怎么了?” 苻黄眉缓缓说道: “刚才那个校尉,是为了杀胡而投靠王师,这些年在关中,甚或者在广大的北方,胡汉交错,往来杀戮,也不知道相互之间犯下了多少罪孽、积攒了多少血仇家恨,所以想要让这些人相互之间都放下自己的恩怨,谈何容易······ 都督或许不知,军中胡人和汉人也隐隐各自分作两批,平日里虽有军纪约束,倒也没有什么打架斗殴之事,但是有爆发口角,却也是常态,总归不是好事······” 杜英笑道: “甚至都没有打架斗殴?” 苻黄眉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你家儿郎们天天骂骂咧咧的打作一团,难道还是好事? 杜英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还有余力打架斗殴,说明这些家伙们平时吃好喝好,有力气没地方用,平日里能够打架,现在自然也能够凶狠的杀人。 不过话也不能说死,毕竟没有空余的力气,也有可能是因为平日里训练太多,再加上军纪严明,这岂不是正好说明尔治军有方么?” 苻黄眉一时间没有跟上杜英的逻辑,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一支军队,平日里内部有矛盾分歧,这是很正常的事,这些将士们本来就来自五湖四海,更不要说按照你们的说法,还分为不同的族群,一帮年轻小伙子,正是性子直愣的时候,能够用拳头解决的,何必用眼神瞪来瞪去、憋在心里不说? 而这是在平时。只要这支军队拉上战场的时候,能够上下齐心,遵从军令,即使是平时有口角的部队之间也能够协助作战、毫无间隙,愿意把自己的后背或者侧翼相托付。 又或者两军之间,锐意争锋,都想要立下头功,从而出现你争我抢之局面,那不就足够了么?” 接着,杜英伸手指了指那些正源源不断攀爬上堤岸的王师将士,他们已经把一面面旗帜插在了河堤上,以校为单位,每一支部队都在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旗帜插的更向前一些,大概是在向袍泽同伴们宣告,破阵杀敌,他们更胜一筹。 苻黄眉也忍不住露出了些笑容: “是啊,足够了······” 王师将士们都在向前冲锋,轻伤员也都是简单包扎一下伤口,便继续投身战斗。 只有重伤员在被往后送。 重伤员被拉着路过杜英的身边,杜英不断地和他们打招呼,安慰他们,原本喊疼的伤员们,见到杜英之后,被杜英握住手之后,一个个虽然仍然龇牙咧嘴的,但是尽可能的不发出哀嚎。 在这空隙之间,杜英回过头,看向苻黄眉: “所以,这样一支军队,本来就是余所想要的,而你的确帮余打造了出来。 现在的关中,本就离不开每一个身在关中的人,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只要向往和平,愿意留下来为了太平盛世而战,那么又何必非得要相互之间再打打杀杀呢? 为了这一场大战,余可是连整个关中的妇孺老弱都调动了起来,胡人和汉人,还有什么区别么? 之前的恩怨种种,可以另算,私下里较量也行,老死不相往来也罢,但是现在,于每一个人来说,打出关中,也保卫我们建设关中的成果,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大局,谁都不能改变或者抗衡,余很欣慰,麾下的将士们,应该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苻黄眉感慨万千: “都督一直以来在军中教导将士读书识字,知历史之兴亡,将士们自然明白,都督想做的是什么。相比于仇恨和杀戮,在这乱世之中的人们,更想做的,是当太平人。 这乱世,谁不是已经受够了,别的,都没有这个来得重要。” 杜英笑道: “所以,可愿为我清河洛?” 苻黄眉这一次没有迟疑,直接拱了拱手: “属下遵命!” 杜英缓缓说道: “河洛这边,余也没有办法一直盯着,今日杀过鸿沟之后,具体如何安排军队,就需要汝来安排,最差,也要守住鸿沟。” “鸿沟······不至于。”苻黄眉笑道。 “如果鲜卑人发现侧翼被偷袭之后,全力进攻鸿沟以保证侧翼呢?”杜英反问。 苻黄眉的笑容僵硬,他忍不住苦笑道: “那就需要多仰仗都督,在两淮挡住鲜卑人了。” 杜英已经走上了河堤。 王师将士正追亡逐北,随着天色向晚,火把逐渐照亮了原野。 杜英伸出手感受了一下。 绵绵的雨,好像越来越小了。 远处那些缀着大军而来的野狗,刚刚还时不时冲到河沟之中撕咬尸体,此时已经在王师的兵锋之下,作鸟兽散。 杜英看到了那些野狗,不由得叹息一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化为现实,无外乎如此。” “王师所向,不仁者避退,亦无外乎如此。”苻黄眉回答。 “我们是正义的么?”杜英问道。 正文 第一零五一章 哪有什么神仙 而在杜英的脚下,踩着一面鲜卑人的旗帜,他的身边,则是那些被押送着缓缓而行的鲜卑俘虏,看着这些无精打采的俘虏,杜英扭过头,没有等苻黄眉对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先回答: “其实我们要团结的,不只是关中的氐羌,还有鲜卑人,还有这些河北的汉人······任重而道远啊。” 苻黄眉应道: “这些人里面,真正的鲜卑人大概并没有多少,放眼望去基本上都是汉人的面孔,因此也不能以普通俘虏对待之,都督不妨善待俘虏,规劝俘虏留在关中,分发田地,而如果是想要返回家乡的,则编练成随军民夫,同时,对这些士卒多加劝导,使其知鲜卑人之恶,知王师之善,从而愿意追随王师征战。 最终,这些俘虏更愿意‘打’回家乡,解救那些仍然在鲜卑人马蹄下的同胞,而不是趁着我军管理松散和疏忽的时候,逃回家乡。 如此一来,他们的际遇,会随着王师所到之处,会随着他们的口口相传,为北方百姓所知。 北方百姓,久在纷杂战乱之中,夜不能寐,家破人亡,突然来了这么一支为了拯救他们的军队,他们恐怕不会选择相信,毕竟这些年他们已经见过了太多所谓的明主,可是到最后,还不都是一般无二的欺凌压迫? 因此,只有让这些真正受到了王师好处的俘虏们言传身教,北地百姓可能才会更加愿意相信,来的,真的是王师,而不是另外一支要搜刮民脂民膏的军队。” 顿了一下,苻黄眉好像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笑道: “若是王师能够做到这些,那么安民定乱,本就是正义的。” 苻黄眉的提醒,让杜英忍不住点了点头。 关中新政虽好,但是在各地统治者的刻意丑化之下,再好的也可能被摸黑成坏的,杜英从来不能高估江左或者鲜卑人,以及那些几乎垄断了本地宣传和消息的世家。 没有世家回愿意宣传关中新政的。 所以平定北方、收拢已经离开汉家旗帜的庇护几代人的汉人、流民的人心,还是要从多方面的。 “忆苦大会是个好东西啊。”杜英嘟囔了一声。 苻黄眉没有听明白,有些奇怪的看向他。 杜英眺望着战场,显然没有再做解释的意思,径直说道: “此战,鲜卑人损失多少,被俘多少,又有多少逃出生天,务必都要统计清楚,另外抓紧审问俘虏,余也想知道,鲜卑人在鸿沟闹出来这么大的阵仗,难道只是为了欢迎我?” ———————— 河东,上党。 上党,是一片隆起的高地,向西俯瞰汾水河谷,向南,越过大河就是河洛腹地,向东,隔着太行和王屋就是河北和河内。 兵家必争之地、高屋建瓴之势,无外乎如此。 蒙蒙细雨,笼罩着上党郡城。 这场大概是从南吹来的风雨中,总让人能够嗅到一些战火熏燎的气息,阴沉沉的天空下,城中行人并不多,来往的都是队列井然的士卒和策马飞驰的斥候。 马蹄踏下,迸溅起细细的水花,飞溅到路边紧闭的门户上。 城墙上,王师的旗帜,已经被雨水打湿,沉重的垂落,但很快,一名士卒就在城门楼上展开了更大的一面旗帜,直接悬挂在栏杆上,向下垂落,舒展开来。 黑红色的旗帜,渲染着血与火的气息。 郡守府内。 “当年秦赵争霸,长平之战,盖因上党而起。”邓羌站在舆图前,对旁边的人说道,“上党地势之重,同时关乎秦赵两国之存亡,若上党丢,则秦不能守河东,赵不能守太行,各自都得跑到咸阳和邯郸城下了。” “否则都督也不会把你这员大将放在此处。”站在邓羌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并州刺史王猛。 不假,王猛并没有呆在晋阳,而是跑到了上党来。 邓羌笑了笑: “今日之局势,恍如昔日之局势,慕容氏在河北,盘踞中山与邺,岂不正是邯郸故地?而都督雄踞三秦,东出河洛,岂不正是当年大秦之姿? 这历史啊,的确非常有意思,总是这般,在一遍一遍的把已经上演过的重新演绎。” 大秦······那都已经作古了。 而且作古的,不只是一个秦。 王猛摇了摇头: “现在人人说秦,说的都是氐人的秦,那五百年前的秦,反倒是没有多少人会轻易想起来了······说来倒是伯夷你······原来不是不读书的么,现在倒是对这些典故了如指掌,而且甚至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考量,实在是难得。” 邓羌笑道: “响应都督的号召,大家都在读书学习,甚至就连军中的普通士卒,每天都缠着主簿之类的讲解历史、了解一地之地理历史,问题问的复杂的时候,就连主簿们都得去翻书细细查找。 要说这古人,喜欢记载历史,倒是对的,可是言简意赅这个毛病,可真不行,有时候还挺让人纳闷,为什么就会如此,而这几个人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盘算,那几个国为什么就突然间没有了。 别说是我了,就算是那些将士们,也经常会提出来几个让主簿们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我们这才知道,原来还有先生们都不知道的答案。原来先生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既然如此,那学习知识并没有什么难的,先生们多看书、知道的多,走在前面,所以是先生,那我们也跟着看书,走在后面,早晚有一天,能和先生比肩。” 王猛抚掌笑道: “你们能有这样的想法,自然是再好不过,都督若是知道了,应该也会很高兴。 不过读书认字,了解历史,通晓风云,虽不是什么坏处,却也要懂得能够自我分辨,孰对孰错,人心之中还是要有一杆秤的。 而且便是古人做的对,也不一定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需求和变化,只是遵照圣人学说,那么自己所能解决的问题,也终究只是数百年前存在的问题,而不能解决当下的问题。 圣人,毕竟离开我们已经太久了,这未来,他也一样没有办法预见。” 邓羌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 “五百年,必有圣人出,我们是应该换个圣人了。” 说到这里,邓羌打量着王猛,好像在问,刺史觉得,这个圣人,由谁来做最为合适? 出乎他的意料,王猛哂笑一声: “圣人啊······也没什么好的,被人摆在供桌上,天天烟熏火燎的,怕是烦都要烦死了。” 正文 第一零五二章 向河内 似是在追忆往事一般,王猛微微抬起头,喃喃说道: “仲渊原来就曾说过,这世上啊,哪有什么神仙和救世主,哪有什么圣人和佛祖,老天爷也有时候开眼,有时候闭上眼睛假寐,否则这人间已经苦难久矣,为何迟迟没有圣人和神仙的关怀? 说到这里,他已经重新看向邓羌,攥紧拳头: “那些啊,都靠不住,我们真正能够依靠的,是祖辈们留下来的教训,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还有这个!” 王猛扬了扬自己的双手,不等邓羌回应,接着说道: “余前来上党,伯夷可知所为何事?” 邓羌俨然还没有从刚刚王猛所说的惊世骇俗的想法中回过神来。 直到王猛重复了一遍,他方才愕然回首,缓缓说道: “大概是为了河洛的战事?” “鸿沟那边打起来了,尔可知道?” “这个自然知道。”邓羌呼了一口气,先把各种杂乱的心思压下去。 王猛接着说道: “不管鲜卑人意欲何为,王师既然能够杀过鸿沟,就足以说明鲜卑人在河洛,至少还没有做好和我们正面冲突的准备,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低估了我军在鸿沟的布局,又或者是······低估了整个王师的战力。” 邓羌本来就有着很敏锐的战场知觉和判断能力,听王猛说到这个份儿上,哪里还不明白王猛的意思? 既然鲜卑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那么王师自然要趁此机会扩大战果,总不能乖乖等着鲜卑人把兵马从其余地方调集过来吧? 河东和河洛的王师加起来,都挡不住那十万鲜卑人主力。 “但是,就算是能够速战速决,拔下诸如枋头乃至于整个青州这般要地。”邓羌思索着说道,“鲜卑十万大军一旦回援,那么我们反而要腹背受敌,只是凭借大河一线,如何能抵挡河北和青徐两个方向而来的鲜卑人所构成的夹击之势?” 王猛用神奇的眼光看向邓羌,看的邓羌背后一阵发毛: “怎么了?” 王猛笑道: “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诚不我欺!” 没有想到,原来最喜欢的就是陷阵先登,只关心一场战斗怎么打,而从不关心,或者说懒得关心战略方面问题的邓羌,现在竟然也能把目光放的这么长远了。 “这样不好么?”邓羌反问,好想知道王猛正为什么感到惊讶。 “战争还没有开始,就已经顾虑到方方面面,知前路、留退路,这的确是一个主帅应该具备的,这很好。”王猛笑道,“只是惊诧于你的变化而已。” 邓羌笑着说道: “出兵上党,占据这一块高地,便是为了随时支援河内、河东两处战事,还要直接牵制河北的鲜卑人,都督和副帅一致同意让余率军出击,自然对余寄以厚望,余也不能让他们失望,身在其位,有所不足之处,自然极力弥补。” 王猛感慨道: “大浪淘沙,始见真金。卿为璞玉,今日光芒闪现矣!” 邓羌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得赖于都督信任而已。” 王猛摆了摆手: “这种事,三分由天定,三分在人事,剩下的四分在自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说正事,余前来上党,就是为了督战,令尔率军进攻河内。” “雁门那边,不是有所谋划么?”邓羌好奇的反问。 这也是他一直对王猛的到来感到奇怪的地方。 一直嚷嚷着要打雁门的你,为什么突然把目光转移到了河内? “河洛一战,鲜卑人的不足固然已经暴露出来,但是正如你所担忧,鲜卑人的缺陷还是可以通过增加兵马来弥补的,稍有不慎,反倒是我军会陷入到乱军丛中,难以脱身,我们现在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实力去面对鲜卑十万大军的冲击,哪怕这十万大军因为后路已断,所以军心溃散、各自为战。 更何况还可能会有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其军中上下,齐心协力、破围而出,到时候我军会在青州被鲜卑人的骑兵切割、合围。 鸿沟之战,得赖于风雨,再加上地势,鲜卑人的骑兵无所发挥,但在青州原野上,怕是难说。 因此都督本就没有趁机拿下青州之意,兵向青州,其主要的目的还是适当减轻两淮的威胁,尤其是我军要在淮北面对鲜卑人,所承受的威胁更在淮南各军之上。 但是河内和青州不同,河内地处王屋之下,大河北岸,山水包夹,地势虽然平坦,但南北都有险可守,整个河内也无易守难攻之城,并且毗邻上党和河洛。 我军拿下河内,则可以将控制的州郡和河洛连成一片,而且也意味着三河尽入手中。” “王师还未进入洛阳之前,河内鲜卑人的存在倒是不算什么,但现在王师已有河洛,河内就像是一把楔子,镶嵌在上党和河洛之间,因此拔掉河内,是情理之中的,余早就已经迫不及待了。”邓羌神情振奋。 自从他率军前出上党之后,大仗打的的确不算多,这也是因为鲜卑人的主力并没有选择从上党通过,所以之前邓羌也就是吃掉了一些鲜卑撤退的偏师罢了,自然憋屈的很。 王猛接着解释邓羌之前提出的疑惑: “鲜卑人在河北,已经可以说穷兵黩武,这一点得到了六扇门的证实,也符合我们的推测,因此其已经很难再征召兵马,防卫河内。一旦我军同时进攻河内和枋头两处,鲜卑人必然会想办法先确保邺城的得失,而不会再贸然增援河内。 同时,这也意味着,鲜卑人并没有足够的兵马,再出幽燕而支援雁门关,除非其云集重兵,直接从太行陉口杀过来。 尤其是草原上的柔然、匈奴各部也虎视眈眈,鲜卑人的步骑想要从幽燕兜过来,并不容易,且如今已经快要入秋,天气转冷,这些草原上各部,也要开始南下寻觅粮食,鲜卑人肯定首要任务便是防备他们南下劫掠漠南。 随着我军在河内和青州的动作,再加之鲜卑大军已南下,雁门此地的鲜卑兵马,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得不到增援,甚至一旦柔然之流的进攻凶猛,鲜卑人有可能会直接放弃雁门、云中,以收缩兵力,同时把这个难题丢给我们。” 正文 第一零五三章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意识到要有战事了,邓羌的心情显然很不错,也忍不住打趣: “鲜卑人在前面为我们挡刀子,而我们在背后捅刀子,的确有些不厚道了,不过雁门雄关只要到手,以刺史之才,守住雁门,还是很轻松的。如此说来,这河内,还是必须要打了。” 王猛颔首: “个中利害余已经陈述清楚,因为伯夷你终归是都督直接指挥,分属河洛王师,余不能直接调动你,但······” 邓羌直接打断王猛: “刺史这么说就显得婆婆妈妈了,刺史尽管放心!” 说罢,邓羌径直向外走去,朗声喊道: “击鼓,聚将!在这上党蹲了几个月,让我看看你们手里的家伙都生锈了没有!” 王猛不由得莞尔。 和这种直肠子人说话,就是简单。 邓羌去召集他的将领了,王猛轻轻松了一口气,能够劝动邓羌,总归不虚此行。 这大概也得益于邓羌这些时日多读书,否则以他之前的脾气,恐怕会梗着脖子表示,都督都没有下令呢,凭什么指挥我? 这个万人敌,脾气可是一直不怎么好,现在倒是时不时的有点儿儒将的风范了。 脚步声“嗒嗒”响起,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在王猛的身前: “刺史,城里已经转过一遍了!” 王猛微微俯身,看了一眼斗笠下的小脸蛋,被冷雨吹得,有些发红。 “怎么斗笠都不系带?”王猛指了指少女鬓角边垂下的带子,索性直接伸手把她的斗笠拿了下来。 “外面风也不是很大,进出屋子不方便。”张彤云嘟囔道。 王猛只能无奈的岔开话题: “上党城中如何?” 张彤云小脸儿一垮,无奈的说道: “倒不算是民不聊生······” “嗯?”王猛挑了挑眉。 张彤云一摊手: “只能说根本就没有百姓。” 王猛呼了一口气,笑道: “余还以为邓伯夷做出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没有百姓,也是很正常的,这上党为兵家必争之地,大军过境,时常有之,百姓自然不会乐意于居住在上党城中。 反倒是城外群山里,可能反倒是会有很多百姓,只不过藏匿其中,不愿意为官府所知。 毕竟在他们的想法之中,官府很难算得上什么好人,一旦他们显露身形,怕是第一时间会把他们拉去军中。 尤其是王师赶到上党之后,也以上党为屯兵重镇,试问你若为寻常百姓,又怎么会有胆量跑到军队云集之处?” 张彤云无奈的说道: “可是毕竟王师和那些杂胡不一样······” “此地,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见过王师了。”王猛袖手向外看去,视线所到之处,为群山所阻,“百姓们自没有信你的理由。 上党如此,甚至整个河东,山河表里,皆是如此······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王猛还没有说出来,杜英之所以没有着急进入巴蜀,大概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只是控制巴蜀的城池州郡,仍然难免受制于那些乡野之中的世家,这只会空耗人力物力。 世家们的贪婪胃口,是填不满的。 “那是因为我们做的还不够。”张彤云伸出手,细细数道,“一个是开设药房,一个是开设诊馆,百姓身在深山老林之中,肯定有诸多疾病在身,平时只能靠自己硬撑过去,一个愿意为百姓治疗的药房,就足够让百姓们对王师心生好感,如果再得知这是王师把军中的大夫都安排出来了呢? 甚至我们还可以派遣军中大夫到山里去,不要携带除了防身兵刃之外的其余兵器,诚心为百姓治病,施医救民,从古至今,都不会为人所讨厌。” “山中还有匪患。”王猛皱眉说道,他能够感觉到,张彤云坚定的想要去做这件事,而从理性上来说,这没有错,但王猛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张彤云想了想说道: “官逼民反,谁又愿意做土匪?所以只要官府能够招揽收编,土匪也不会非得和王师作对的,更何况这么做本来就是为了给他们治疗。” 不过顿了顿,张彤云还是果断的压低声音说道: “穷乡僻壤的,小心一点好像也没有坏处,还得劳烦刺史先派人去联络一两家村寨,然后让他们为保,我们才好去往大山深处走。” 看着一脸怂样的张彤云,王猛忍不住笑了笑。 自己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 这丫头,机灵着呢,不会直接仁心泛滥,觉得这世上都是好人。 张彤云则凑到舆图前,看着上面一大片一大片根本没有被标注的空白,也露出浓浓的忧色: “这上党,看着就很大。” “河东更大,天下甚广。”王猛没好气的说道。 “也不知道这些工作,什么时候是个头。”张彤云喃喃说道,掰着剩下的几根手指,“药房之后,还要分发田地、开设书院、疏通河道、修缮道路······” “第一个和后面的两个,暂时不需要你操心。”王猛打断。 张彤云白了他一眼,不满的说道: “刺史交给我的的确只有开设书院这一个任务,可是刺史看看现在外面的街道上,士卒都比百姓多,开设书院,给谁去上课?岂不是抢走了军中主簿们的工作? 因此归根结底还是需要本地百姓、本地学生的,可是百姓们都在山中,不在眼前,上哪里去招徕学生? 所以还不是要抓紧安顿百姓、修筑道路,从而让百姓们能够愿意走出大山么?这都是一连串的,余不上心怎么行?” 王猛愣了愣,旋即笑道: “言之有理,那要不索性这所有的事都交给你来负责?余终归不能在上党待的时间太久,可是伯夷本人还要操心军事······” 张彤云连连摆手: “那怎么可行,余只是一个小姑娘,无法服众,在外人眼中,不知道该怎么看我呢!” 说着,她眼珠滴溜溜一转,俏皮笑道: “其实还有一个很不错的人选。” 王猛点头: “那余大概知道是谁了。” “没意思。”张彤云顿时泄气,无力的挥了挥手,自顾自的走到桌案前,翻看起来有关上党的地理和历史沿革等信息。 “你就不好奇是不是同一个人?”王猛愕然。 对上张彤云之后,王猛总是有一种说话的时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正文 第一零五四章 细雨中的相思 王猛早已经习惯了在智商上碾压别人之后,享受这种众人一开始疑惑不解,后来恍然大悟,大呼“刺史聪慧”的快感。 然而张彤云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你厉害,我知道。 躺平了,随便吧。 “因为你总是能够猜中,所以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张彤云无奈的说道,“不就是王文度么?正好把他留在晋阳城,都督和刺史都不见得放心,让他来上党收拾一下这里的烂摊子,既是把王文度调开,也是对他的考验。 都督用人,一向是看才能的,王文度若是真的有班班大才,那都督定然不会让璞玉蒙尘。 若是王文度也不过就是一些小聪明,整治不了这等棘手局面,那都督怕是以后再不会用他。 若是王文度真的能够在上党做出来什么业绩,那就算是他仍然有复兴家族之志,那都督也不会拒绝,顶多是把王家从世家变成开国勋贵而已。” “开······”王猛皱了皱眉。 你们都开始明说了么? 张彤云对着他眨了眨眼,反正这里没有外人。 更何况都督的心思,现在还需要做什么隐瞒么? 真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好吧。”王猛叹了一口气,以示妥协,“让王文度来是可以,但是总归不能让王文度来了之后仍然面对一个完全没有头绪的烂摊子,否则等他调查好了,理出思路来,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我们还是要先为他开个头,刚刚你说的那几条都很重要。” “属下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恐怕还需要在城中城外多加走访,以了解民心。”张彤云斗志满满的说道,“要不就先从城外距离比较近的几处村寨开始?” “余再考虑一下。”王猛缓缓说道,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屋檐下,一齐看着外面的绵绵细雨,“至少等雨停之后吧。” 张彤云用力点了点头。 “路途艰辛,小姑娘家的不害怕?”王猛突然问道。 张彤云吐了吐舌头: “所以我已经打算带着刺史一起了,烦请刺史一定要抽出来时间,这里的百姓可也都是并州治下的子民啊!” 王猛:······ 明明我才是刺史,活的却像是一个工具人。 雨中,另一个屋檐下,几名将领鱼贯而出,匆匆离去,邓羌拍了拍手,一副轻松的神态。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进攻河内的准备,只是也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都督或者副帅之类的没有下令,自己也不好直接进攻,现在能顶的上半个都督的刺史已经下令了,那自己只需要把构思已久的计划分派下去就好。 然后看前线打的差不多了,或者迟迟没有办法突破,邓羌便亲率中军向上压,这也已经是他现在一贯的打法,不再像最初那样事事处处都亲力亲为、冲锋在前。 身为一名主将,还有大局需要调控指挥,一旦敌人的行动在预料之外,那么就会导致身在乱军丛中的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调兵遣将、填补缺漏。 邓羌的确正在改变,向着一名合格的主帅改变,当然,他率众冲锋的招牌“技能”还是不会遗忘的,提振军心,莫过于此。 刚想要和王猛打招呼的邓羌,突然愣住了。 他看到屋檐下,王猛负手而立,旁边还有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大概是学着王猛的样子,也背着手,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两个人都带着笑容,望着外面的天,又时不时的撇过头去,对视之间,言笑晏晏。 邓羌默默的把要打招呼的声音咽了下去,无奈的笑了笑。 看来,在发生改变的也不只是自己。 没有想到这个军中府上大名久传的榆木疙瘩,也要开窍了。 王猛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在袖子中摸啊摸,没有找到手帕。 旁边伸过来一个手帕。 张彤云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往他怀里一塞: “不用还了。” 看到这一幕的邓羌,在心中呵呵了两声,不由得伸出手,看着细雨落在手心,这绵绵细雨中,怎能不让人相思? 他也想他的苻家小姐了。 异地狗表达对情侣狗的嫉妒羡慕。 ————————————- 长安。 议事堂上,谢道韫身着月白色衣裙,手中捧着暖炉,正在翻看新送上来的公文。 这几日阴雨连绵不断,天气也骤然转寒,在提醒着人们,寒秋冷冬,已经在来的路上。 桌案上的茶已经换过一轮,还冒着热气。 归雁提醒道: “姊姊,喝点儿水吧,否则又要换一杯了。” 谢道韫这才从公文堆中抬起头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拿起来茶抿了一口: “归雁泡茶的技术越来越纯熟了,正好。” 那是因为已经换过一轮了,一开始大概是茶叶放多了。归雁心中惭愧的想到,默默记下来,同时开口说道: “姊姊,时候也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茂儿妹妹还没回来?” “估计要稍晚一些了。”归雁说道,“毕竟是去了一趟城南。” 杜英不在,杜英本人的工作,基本上让谢道韫和郗道茂分担,剩下的一些再匀给阎负等人。 其实都督府的主要工作还都是阎负他们做的,杜英久不在长安,需要他做的就是批阅一些公文,然后到长安各处工坊、书院、市集之类的巡查一番,看看每项事情的进程。 因此谢道韫和郗道茂基本上轮流负责,而她们原本的事则推给了周蓬儿,当然,梁夫人也时常会来帮忙。 “那就再等等。”谢道韫温声笑道,把手中的公文推给另外一边等着的桃枝和桃根,这两个小丫头会负责核查是不是所有公文都批阅过了。 谢道韫缓缓起身,捶了捶腰,倚门看着外面的雨。 不知道此时此刻,夫君又在何处? 前线那如火如荼的战事,又是否已经急迫到让他身临前线? 轻轻地脚步声响起,郗道茂穿过门廊走来,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倚门而立的谢道韫。 白衣胜雪,佳人凝望漆黑的雨夜,恍如一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的幽兰。 郗道茂凑到谢道韫身边: “姊姊还没有休息?” 谢道韫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方才说道: “睡不着,还不如把公文多批阅一些。” 郗道茂浅笑道: “此间最磨人,无外乎相思啊!” 正文 第一零五五章 达成共识,都是混蛋 “臭丫头,说什么?”谢道韫被直接戳穿了心思,有些无措,只好先嗔道,又含含糊糊的解释,“那是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担心你,谁······谁担心那个家伙!” 要说想的是我,怎么连我回来都没有注意到?谢姊姊一向嘴硬了······郗道茂早就习惯,主动挽起她的手: “夫君本来说好的直奔两淮,却又跑到鸿沟前线去了,阿姊心绪不定吧,今天晚上我陪阿姊休息如何?” 谢道韫并没有拒绝。 她能够看出来,心思不定的,又何尝只是自己? 握紧了郗道茂的手,她喃喃说道: “会没事的······” 接着,谢道韫率先转移话题,询问郗道茂今日可有所获,两人刚刚并肩走过后院书房,看了一眼黑暗的书房,谢道韫的声音顿住,郗道茂也跟着收了声,不约而同的,都想起了杜英在的时候,于书房之中发生的种种。 “这个混蛋。”谢道韫啐了一口。 郗道茂深表赞同。 就是因为他在的时候,天天不挑地方的乱来,结果导致现在人都已经不在家中了,可是每到一处,都能触景生情,令人心中翻起淡淡的涟漪。 两人在这个早就达成共识的问题上再次强调双方立场,并且表示一定要建立同盟关系,以后绝对不能胡来的时候,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两位夫人,河洛送来急报!” 两人步伐一顿,谢道韫秀眉微蹙,而郗道茂更是迫不及待的问道: “何事?” “王师已于鸿沟东侧和鲜卑兵马激战,连战三日,破其营寨十八,斩首数千,彻底巩固了鸿沟防线! 上党王师已于三日前挥师南下河内,先已攻破王屋鲜卑营寨,包围河内郡城,三河平定,指日可待!” 来汇报此事的也是一名女子,正因此方才能够直入内宅。 谢道韫长舒了一口气: “战事顺利就好,南下河内,本来就在参谋司的计划之中,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告知上党军中,要及时把握战机,上党王师就已闻风而动,也算是避免了夜长梦多······” 说着,她看向这名一身男儿装束,看上去格外干练的女子,打趣道: “这一次,你家夫婿又添新功了。”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苻黄眉的女儿、邓羌的妻子苻盈。 谢道韫在长安城中招募女子来都督府做事,苻盈作为在外将领的家眷,自然也要受到额外的照拂。 出嫁随夫,她作为邓羌的夫人,胡人女子的出身,自然也就不重要了。事实证明,苻盈做事干练利落、处变不惊,也的确是一个好帮手,现在已经和周蓬儿一并,成为谢道韫的左膀右臂。 而事实上,谢道韫麾下不少人都是各家内眷。 一方面是因为各家都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和谢夫人交好的机会,谁不知道谢夫人的枕边风一吹,整个都督府就是地动山摇? 只可惜谢夫人的枕边风,往往端正的很,绝对不会夹带私货,但是在谢夫人这里刷刷好感总归没有坏处。 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自家男儿夫婿都在外征战,这些家中妇女们当然也希望做些实际行动以帮助他们。 苻盈看上去却没有很高兴,反而带着些担忧,忍不住说道: “家父生性稳重,也就算了,不需要多担心。但是伯夷的性情,夫人也知道······” 关中最不稳重的就是他了。 谢道韫和郗道茂都能够理解苻盈的心情,毕竟家里两个男人都在外征战,现在的两条消息的确是关于他们高奏凯歌的,可是谁知道之后呢? “不用担心,邓将军现在也算是一方主帅了,不会再和之前那样一直冲锋陷阵,还是要履行主帅之职······”郗道茂宽慰道。 还不等她话音落下,周蓬儿就已急匆匆行来,大概是听到了郗道茂刚刚那句话,所以她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奇怪: “又有河内的战报送来,王师包围河内郡,邓将军······先登城头,斩将夺旗,我军军心振奋,鲜卑人则慌乱如麻,因此只用两日,我军便攻克河内郡城,周围大小县城村寨,望风而降······” 苻盈的脸色逐渐变了,又是生气,又是担忧。 郗道茂有些尴尬的扶额。 果然,这帮家伙们都是混账。 这一刻,几个人达成了共识。 周蓬儿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她家的那个是文官,只是缀在大军后面收拾残局的,一直没有在前线浪的机会,一旦战事爆发就会被好生护送到后方,因此不是很能理解她们的心情,当下也只好小声说道: “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没有料到进攻河内会这般顺遂,所以邓将军请派官吏前去接管城池,他还想直扑邺城。” “派遣官吏是应该的。”谢道韫径直说道,“但是进攻邺城,恐怕并非那么容易,以都督的名义去信,要求邓将军约束兵马,先请示都督本人之后,再做决断,如都督已经南下两淮,那至少要和并州刺史或者苻副帅商议。 快,八百里加急送过去!苻盈,你来写。” 苻盈话都没有说,急匆匆就走。 周蓬儿也拱了拱手,抓紧跟上。 谢道韫则无奈的摇了摇头: “自家的这头倔驴,还是让她自己勒住吧。” 郗道茂忍不住叹道: “咱们家的倔驴,两个人都勒不住。” “至少夫君心里还是有分寸的,先登破敌这种事,他现在是做不出来了。”谢道韫不无欣慰。 郗道茂:······ 谢姊姊,你的要求已经这么低了么? “我们也写封信问一问,夫君人到哪里了,每日里都只有战报送来,他这个都督却形影不定,成何体统。”谢道韫接着说道。 ———————— “邓羌这一战,算是彻底把鲜卑人的底细给打出来了。” 杜英的行踪倒也不算是飘忽不定,他已经在许昌待了两天了。 此时他的手里也一样拿着河内的战报,微笑着说道。 自王师越过鸿沟之后,杜英就把河洛王师的指挥权仍然留给苻黄眉,自己南下许昌。 他给苻黄眉的任务,就是尽可能试探鲜卑人在河洛、青州一带的虚实,进而判断鲜卑人到底有多少兵马南下。 正文 第一零五六章 鲜卑虚实为我知 “不得不说,苻黄眉翁婿还是很值得信赖的。” 站在杜英身前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岳父老泰山,谢奕。 谢奕率军越过颖水和鲜卑人战了几场,但因为鲜卑人兵马太盛,谢奕麾下人手不足,所以果断选择回防颖水。 杜英南下,他便把兵马撤回许昌。 颖水沿途,并无险可守,兵马流连于颖水两岸,只会给鲜卑人绞杀的机会,身为王师前锋,他是来试探敌人虚实的,但不是来送死的。 还不如收回许昌,反正现在谢奕麾下的兵马也逐渐变成以轻骑为主,机动性强的很。 杜英笑着说道: “难道我们翁婿不强么?” 谢奕谦虚的说道: “仲渊已经足够强,但是余还是差了点,当真是宝刀虽未老,到底不如人了!” 说罢,谢奕来回踱步,唏嘘不已。 杜英:······ 岳父大人,演技有点儿差了啊。 余还是能看穿你的心思,重点在“宝刀未老”上。 谢奕自然是想要表明,自己的功劳还远远不够多,所以烦请杜英多给他一些上阵杀敌的机会。 杜英不为所动,谢奕也就没了兴致,兜回来说道: “如今河内和河洛的鲜卑人,不能说不堪一击吧,但是也绝对不是王师的对手,而且守备这些地方的鲜卑士卒摆明了数量不多。所以仲渊觉得,鲜卑大军,是不是真的已经南下了?” “岳父怎么觉得?”杜英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反问谢奕。 谢奕斟酌说道: “鲜卑以举国之力南下,大概也应该知道,这举国之力,如果面对的南方各路王师的合围,那么十万兵马恐怕也难以突破两淮防线。 因此其选择无外乎两种,一种是虚虚实实,尽可能的遮盖其兵马行踪,从而使得我军不知道鲜卑人到底如何排布兵马,因而在漫长的战线上畏手畏脚,尤其是这样可以牵制关中王师的布置,使得关中王师不得不停留在河东和河洛。 就目前来看,如果不是王师决意杀过鸿沟,其目的实际上就达到了,不是么? 鲜卑人在鸿沟发起的进攻一旦无休无止,仲渊你自然不敢把新组建的王师全部都派遣到两淮,而不管河洛。” 杜英缓缓说道: “其实这个目的也基本上算是达到了,我军南下河内且越过鸿沟杀向枋头,甚至有直入青州之意,也就意味着我军仍然需要在三河之地保持充足的兵力。 但是鲜卑人损失了诸多重镇,因此对我们来说,这已经从亏本的生意变成了稳赚的生意。” “仲渊你啊,现在满口都是生意,整个关中上下,在外面也都被人看做浑身铜臭味的商人。”谢奕笑着说道。 这让他偶尔遇到一些江左故友们,都要被嘲笑一番。 杜英摇头说道: “这天下,难道在他们的眼中,就不是生意了么?商人逐利,而这些商人的背后,到底是谁在索取更多的利益,以迫使他们不得不红着眼睛谋求更多的利益?” 谢奕一时语塞。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世家。 世家们不但逐利,而且还把自己摆在高高的位置上,暗地里攫取利益,甚至可以说趴在那些附庸于自家的商贾们身上敲骨吸髓,可是明面上,却又要和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划分清界限。 大家不是一个阶级的,自是老死不相往来。 谁家要是堕落到直接让直系子弟,甚至只是旁系子弟经商的地步,那更是会毫不留情的一番嘲笑。 正如谢奕所经历的那样。 谢奕没有回答,却也等于直接给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杜英接着正色说道: “所以,世家不是商人,却不见得就不逐利,身上有的不只是铜臭味,可能还有血腥味。 而我们这些逐利的关中人啊,却不见得身上还有血腥味,不是么?” 谢奕笑了笑: “有还是有的,正如仲渊之前所歌,胡无人,汉道昌。我们的身上没有自家百姓的血,但是有胡人的血。” 说着,谢奕拍了拍悬挂在墙上的舆图: “正如我们现在要做的这般。” 杜英也露出笑容: “所以岳父所说,还有一种做法是什么?” 谢奕缓缓说道: “最坚固的壁垒,都是从内部被击破的,胡人若面对的是上下齐心、铁板一块的江左,自不可能越过雷池一步。但如果其面对的是各怀鬼胎的南方王师,甚至这其中还有擅自行动的,有不尊号令的······” 说到这儿,谢奕忍不住看向杜英。 若说不尊号令,那真是找对人了。 眼前的这个,还有大司马,这两个家伙看上去谁都不会直接遵从朝廷号令的。 杜英倒是并没有感到羞愧,朝廷的号令,不尊也罢: “若余和大司马都是忠心耿耿之臣,那么现在大家应该考虑的,是会师邺城,还是横扫幽燕,不至于都在两淮磨磨蹭蹭了。 倒是岳父所说的第一个问题,擅自行动······” 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 “镇西将军那边,为何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余还真的有些担心会生出变数。” “有阿兄压着,万石(谢万表字)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谢奕微笑着说道,摆了摆手以让杜英宽心,自家的兄弟们他还是很了解的,谢万这小子虽然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对于兄长们还是很尊重的,只要谢尚不点头,谢万就不会轻举妄动。 端起一杯茶,谢奕施施然说道: “就算是这小子真的趁着阿兄病重想要自作主张,余或者安石修书一封,也要向他阐明利害,反正谅他也不敢在阿兄不同意的情况下率军越过两淮,就算是他做的,麾下的将领们也不会盲目遵从号令,顶多也就是和大司马有些冲突,不足为虑,这小子本就不是吃亏的主儿,大司马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报!淮北急报!” 外面骤然响起一声呼喊,随之而来的却不只是一名斥候,还有诸多将领。 杜英和谢奕,脸色都是一变。 淮北? 那边的局势不是应该已经完全为鲜卑所控了么,为何还会有变数? 而又是什么已经无须隐瞒的消息,直接惊动了这么多人? 斥候已经冲到堂前,大口喘着气喊道: “寿春王师已于昨日渡淮北上,邀战鲜卑,主帅为谢万!” 正文 第一零五七章 走向失控的局 “啪!”谢奕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上。 关中新烧制的青釉瓷杯和青石板的剧烈碰撞,导致茶杯直接破碎,滚烫的茶水飞溅到谢奕的衣裤上。 他已不为所动。 杜英也反应过来。 没有谢尚的允诺,谢万没有手腕调动兵马,越过淮水。 而以谢尚对大局的认知能力,也不可能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除非······谢尚已去,谢万身为镇西将军主簿,从名义和实际上都掌握了军权。 所以如何调动兵马,随心所欲。 最好最好的可能,也已经是谢尚不省人事了。 谢奕的震动,可想而知。 “报!寿春急报!”又一名斥候飞快冲进来,“镇西将军已于七日前去世,今日出殡!” 谢奕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杜英一边着人扶他去休息,一边厉声喝问: “事已过七日,为何今日方有消息?!” 这个问题,是问斥候,也是问跟着斥候进来的六扇门掾史殷举。 殷举无奈的回答: “镇西将军卧榻久矣,因此其迟迟没有露面,我等也无法断定其是否已去世。 七日之前,镇西将军身死,秘不发丧,整个府衙大门紧闭,断绝进出,府中虽有六扇门安插进去的下人,但是被困府中,也一样没有能传递出消息。 除此之外,当时当事之见证者,都被谢万直接拉入军中,名为备战,目前来看,也是为了封锁消息。 因此等到六扇门得到消息的时候,谢万已誓师北上,再加之两淮水师封锁淮水,我们的探子也迟迟没有办法送来消息,如今······能把此战报送到都督面前,其实······” 殷举欲言又止。 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露出来。 谢万显然还是很有手腕的,做事滴水不漏,这边谢尚刚走,另一边就已经把镇西将军府和军队经营的水泄不通。 更甚至,谢万估计早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谢尚一走。 六扇门创立未久,自然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打入到谢万身边人之中,便是有获得的消息也难以送到王师中。 但看到杜英神色不愉,殷举还是果断的直接跪倒在地: “属下行事有极不稳妥之处,还请都督恕罪!” 杜英打量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正如余之前所言,六扇门草创,有顾虑不及之处,是情理之中的,但是正是因为我们所面临的局势已经越来越恶劣,不再是和之前那般在关中征战,百姓都为我所用,有没有六扇门没有区别。 所以如果六扇门迟迟没有办法发挥作用,那我们就没有办法提前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尔可明白? 因此六扇门如果还需要投入人力和资金,余可以给,但是余不期望再听到有关六扇门情报滞后的消息,否则这世上,可能要么没有六扇门,要么就没有你这个六扇门掾史了。” 殷举打了一个寒颤,直接拜倒。 “起来!”杜英径直说道,伸手拉了他一把,“六扇门的掾史,应该是让列国文武,听闻名声而胆寒,让那些刚刚做出不利于我军举动的敌人,昼夜难眠,让他们在小心提防自己的项上首级之时,他们桌案上的文件也能够时刻出现在我们的桌案上。 之前余给了六扇门很多建议,就目前来看,显然你们还没有做到无所不用其极。 王师征战,稳扎稳打,尤其是现在的王师,已经具有足够的实力,也就没有必要处处奇思妙想、兵行险招。 但是进入到六扇门的这些王师将士,却不能遵循军中的那一套,军中打探信息的方式,无外乎真刀真枪、用拳头说话,而你们要想办法去学习乔装打扮、潜伏、联络以及套话,一切以骗取敌人的信任,在敌人的心口上活动为主。 而且现在六扇门在河北做了很多工作余知道,但你们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的敌人,并不只是这些胡人。 关中之外,还有太多的敌人,而这些敌人也都一样可能带来致命的威胁,因此六扇门不能有所松懈,无论是面对何方。” 杜英的声音已经转为温和,殷举也颇为受用,郑重说道: “属下明白,都督对属下之信任,属下定不会再辜负。属下这就去安排,让麾下尽可能明白都督用心之良苦。” 殷举匆匆离去。 而谢奕显然已经回过神来,伸手撑着桌案,这个一向坚强如磐石、侵略如疾风的男人,此时脸颊上已经有泪水流淌,悬挂在他的下巴上。 一向腰杆挺直,总是握紧拳头对所有的敌人都嗷嗷叫着喊打喊杀的他,这一刻好像真的苍老了下去。 浊泪纵横。 杜英不是很能体会谢奕的心境,但他仍然端了一杯茶,递到谢奕的身前: “岳父,人有悲欢离合,莫要如此悲伤。久在病榻之上,对于镇西将军来说,离去,不见得是一种坏事。” 谢奕喃喃说道: “余在军中,多受兄长之提携,若无兄长,则就没有无奕之今日,兄长今日一去,留下两淮战局纷乱如麻,在天之灵,怕是盘桓不去啊······” 说着,他狠狠地一捶桌子,茶杯都跟着飞起来了一些: “此时率军渡过淮水,四弟,四弟!谢万他想要做什么?!进攻鲜卑人,以卵击石! 仲渊!” 杜英扶膝蹲下: “岳父且说?” 谢奕喃喃说道: “仲渊,万石······万石不过是有一些小聪明,平日里更是一向自视甚高······ 此次北上,无外乎意气用事,想要证明其并不比我这个兄长差,不比谢家其余的兄长们差! 但是,他那点儿小聪明,能够瞒得住城中人,可是却不能帮助他对付整个鲜卑大军,这该如何是好?” 杜英皱眉说道: “一条淮水,水师往来,的确在这两三日内阻隔了诸多消息,如今这一路兵马身在何处,我们也无从知晓。” 说罢,他无奈的叹道: “也幸好,岳父率军从前线回来了。 也可惜,我们都在许昌,这场战事,怕是插手不上了。” 幸好的是,谢奕知道了,必然会率军前去增援,也无外乎两个卵击石。 可惜的是,现在他们的确有点无从判断局势的走向,等消息再传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看了一眼谢奕现在的状态,杜英着实是有些担心带着岳父出征,他会意气用事。 正文 第一零五八章 不能动的两淮王师 这个原本看上去对王师并没有不利,甚至因为王师在河洛的进展,反而占据优势,只要稳住南守北攻便能稳操胜券的局势,本来足以让鲜卑人陷入两难的地步。 可是现在,因为谢万的这个举动,骤然增多了很多不确定性。 “他哪儿来的胆子?”杜英大惑不解。 这家伙真的就目光短浅到,甚至并没有看到鲜卑人引大军南下的真正目的和意图,以为鲜卑人只是虚张声势? 还是说······ 随手抹了抹泪水,谢奕自然也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整个战场局势已经让谢万搞得一团糟,如果不尽快确定策略的话,谢万还不知道会搞出来什么新的幺蛾子,所以缓缓说道: “余虽在建康的时间不长,但是家中的几个弟弟,小时候基本上也都是余看顾长大的,对他们自小表现出来的性情还算是清楚。 万石生性莽撞且性情急躁,但也不至于自大到目中无人的地步。十万鲜卑大军意味着什么,万石肯定还是清楚的。但是他一向可能会把问题想的简单,觉得所有人都会遵从他的想法。 在前,能够为他破阵杀敌,在后,能够为他扫清一切障碍,在侧,也能够起到援护的作用。” 杜英大概明白了,缓缓说道: “所以对于谢万来说,在后的人,自然就是谢安,谢安在朝堂上的手腕足以让他摆平一切抗议的声音,甚至还能继续保证大军出征淮北所需要的钱粮,让谢万没有后顾之忧。 至于在侧,显然在谢万的预想之中,你我,还有大司马,都是可以来掩护他的侧翼的,甚至本来我们在这样的局势下,也只能选择掩护他的侧翼,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数万王师覆灭于淮北,也不能看着鲜卑人因此而气焰冲天。 所以,如此做,的确从乐观来看,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整个两淮的王师被迫以谢万为中心转移和进攻,无论是接应还是夹攻,自然而然的都已经随谢万之动而动,也就自然要时不时的接受谢万的调遣命令,以配合他。 而如果率领这两路王师的是两个朝廷将领,可能就会这么做了。可惜······” 杜英无奈的一摊手: “大司马怎么可能会如此乖乖听从谢万的调遣?大司马的野心注定了他只会成为战场的统帅,因此谢万贸然进攻,大司马恐怕只会让谢万就这么战败在淮北,自己才正好接管整个淮南。 至于我们,现在大军还在出函谷关、南下许昌的路上,所留在许昌的,不过只有这万余兵马,根本没有参与到这场十万人战事之中的资格。除此之外,还有淮南的那一路骑兵,可是不过千人,自然也派不上用场。 谢万的这个如意算盘,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出来的。” 谢奕无奈,要是万石能够想明白这些,恐怕就不会这么急匆匆的率军北上了,他想要让各军在慌乱之下都随着自己而动,殊不知各路兵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听他的号令,现在不管他做出什么动作,杜英和大司马所着眼之处,仍然还是淮南。 “至于正面,为他突破鲜卑人的防线,逆流而上······”谢奕缓缓说道,“整个两淮军中,情况其实远比万石想象中和认知中的还要复杂。 两淮王师,是江左手中所掌握的最强悍的一路兵马,但是这么多年来,即使是北方战乱频发、无暇南顾,而江左一直在面对来自于荆蜀的威胁,这一路兵马却也迟迟没有动,仲渊可知道是为何?” 这个问题,之前还真的没有深思过,大概也是因为杜英或者说大多数对江左政治博弈缺乏真正亲身感受的人,会简单的认为,守江必守淮,王师长期囤驻两淮,自然是为了江左的安全。 可是现在转念一想,荆蜀时常出现强权,扼江流而直接威慑建康,但两淮王师却迟迟没有南下保卫建康之意,尤其是今年,大司马已经把兵马拉到姑孰了,下一步就是扣门而入,然而建康朝廷除了一力安抚,尽可能的引导大司马北上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调动兵马的行动。 寿春、广陵,乃至于京口的王师,都是不动如山。 谢奕解释道: “这是因为两淮军中,乃至于整个江左军中,也已经出现很多将门世家,其实包括如今关中的朱序、袁方平等人,都是将门出身,有些还是阿······先兄一手提拔和重用的。 这些将门世家,受到先兄恩惠的,自然会倾向于帮助谢家,但实际上这些家中很多子弟当初就已经随我北上,这是先兄留给我的臂助,也是余对先兄最是感激的原因。 而除了这几个世家,其实两淮军中还有诸多的将门,这些将门或是北方南渡的,或是从江南等地北上的,还有荆蜀之类的,以及还有很多还出身江左吴郡、会稽等地,构成之复杂,意味着这一支军队只能驻扎在两淮,无论从两淮调动向什么方向,都有可能会牵动各家的利益,引起诸多人的不满。” 杜英微微颔首,正是因此,这支王师只能驻扎在淮南,只有这样,才不会触动到江左,无论是吴郡会稽,还是荆蜀,各方人的利益,否则两淮王师自己就要先内讧了。 “所以万石此次调军北上,虽然一开始可以借助镇西将军府的威风震慑各方,让大家被迫随其行动,可是一旦战事有所不顺,或者爆发争执,那么万石很有可能无法掌控军队。” 谢奕忧心忡忡的说道,“尤其是自殷浩那家伙北伐失败、葬送大军之后,两淮军中对于一个从天而降的主帅,不见得就会那么轻易接受,哪怕万石已经在军中待了几个月,但是以他的性情,根本做不到和将士们同甘共苦,也做不到长袖善舞,让王师诸多将领都信服他。 大家可能会最终听从他的建议,大概是因为相互制衡,谁都不愿意充当出头鸟的原因,可是一旦战事不顺,这种不满和反对恐怕会直接爆发,到时候王师既要面对鲜卑人之强攻,又要面对内部的分歧,这场战败,已经板上钉钉。” 正文 第一零五九章 北府兵的雏形 杜英皱了皱眉,感觉谢奕的回答仍然没有办法解释自己心中的疑惑。 所以局势如此,他哪儿来的胆子? 谢奕接着说道: “不过万石的后路,倒是不需要担心,王师水军总归能够及时接应,往返淮水,易如反掌,尤其是还有自伐吴时遗留下来的楼船艨艟,可让王师在淮水两岸如履平地。 而且万石的手中,倒是还有另一支军队······” 杜英眉毛一挑: “谢家有单独组建自己的兵马?” 谢奕颔首: “不假。自先兄主持两淮王师之后,也深切的意识到,这一支王师,指挥不动、集结拖沓、打仗不行,其实已经成为了江左朝廷装点门面、维持各方平衡的手段,想要凭借这样一支兵马抵抗最终汇聚在一起的北方胡人,甚至实现北伐,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先兄一直在趁着北方胡人之乱,收拢南下流民,编练军队,目前以谢家私家部曲的身份存在,而实际上兵马数量已经达到六千余,平时耕作,战时为兵,谢家负责提供钱粮支持,也就完全听从谢家的调遣指挥,可为王师之精锐锋刃。” 杜英怔了怔,旋即差点儿脱口而出: 北府兵? 不过他旋即摇了摇头,大概只能说是北府兵的雏形,不过一支有传统和有实力的强军,本来就是需要一个发展建设过程的。 北府兵能够以八万撼八十万,在此之前肯定也经历了很多涉及到招募、练兵之类的尝试和磨合。 尤其是真正强大的北府兵,是谢安掌权之后,动用国家之财政温养起来的,现在的这一支只是依靠谢家养起来的北府兵,显然很可能还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但是即使是只具有雏形的北府兵,也已经很让杜英眼馋了。 其实他现在在关中吸纳流民,想要组建的,也是这样的一支北府兵。 “若真如此,这场战事可能还会有新的变动可能,也有可能······”杜英缓缓说道,“会让谢家这些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谢奕呼了一口气: “局势便是如此,仲渊,我们应该怎么办?” 谢尚的去世以及谢万的一意孤行,让谢奕在心情慌乱之下显然也没有了主见,而且这牵扯到谢万能不能获得胜利,甚至牵扯到谢万以及谢家数千部曲的生死,因此谢奕更是不好直接发表意见,只能征求杜英的看法。 杜英定了定心神,斟酌说道: “我军所选,无外乎二,渡过颖水,迎战鲜卑,以及渡过淮水,在谢万兵败的情况下趁此机会直接接管淮南重镇。 当然,大司马估计早就已经有此想法,所以估计大司马的兵马都已经在扑向寿春的路上,只是不知道阿羯那小子现在正在做什么。” “阿羯只要不把天捅下来就可以了。”谢奕感慨。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胆大包天的时候,自己的儿子总是能够刷新自己对一场战争的理解,尤其是之前的奔袭许昌又半路夹击,直接粉碎了姚苌这一路兵马,实现了四两拨千斤,让谢奕也是耳目一新。 原来战争还能这么打! 所以谢奕现在想到的了谢玄,也是痛并快乐着。 既不期望谢玄以身涉险,但也期望谢玄能够真正在战场上展现出来自己的实力。 谢家下一代人中,目前来看,已经表露出来军事统帅能力的,也就只有谢玄了。当然,这也得益于杜英对谢玄的信任。 “捅破天······”杜英眉毛一挑,旋即笑道,“余大概明白阿羯会做什么了,如此说来,我军大概也不需要为两淮的局势感到担忧。” 谢奕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此话怎讲?” “余给阿羯的任务,就是利用轻骑的灵活多变,去给大司马添堵,毕竟大家都还是王师,大司马没必要大动干戈吞掉阿羯,尤其是轻骑飘忽不定,只能驱赶,没办法围剿。” 杜英微笑着说道,“所以既然大司马在淮西驱赶我军轻骑,那么阿羯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率轻骑直接向寿春移动。 寿春,其实正空空荡荡,大司马麾下的步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我轻骑更快,不是么?” 谢奕很是惊讶,这种可能性他还真的没有考虑到: “但是,这岂不是意味着我军轻骑千余,孤军奋战,掌控寿春?那这般,又如何能够镇的住周围局势?” 杜英无奈的说道: “且看吧,至少在战局一开始,谢侍中会帮助我们的。” 相比于把寿春拱手让给大司马,显然支援谢玄守住寿春,对于谢安来说更加合适,也更能接受。 谢奕笑道: “那倒是。” 杜英接着说道: “既然寿春方向已经不需我们担心,那关中王师自然就能够全力向颖水、涡水(注1)移动,牵制鲜卑人,避免谢万失败的太惨,以至于兵败如山倒,直接牵扯到整个淮南的防务。” 谢奕想了想说道: “余索性直接修书一封送往江左,告知安石此事,让安石配合阿羯拿下寿春,稳住寿春的人心。在这件事上,其实只要安石给阿羯一个合适的官衔,并且给予就地征调、补充兵马和钱粮的权利即可。” 杜英斟酌道: “这个不用着急,还要看事态之变,只有当敌于我不利之时,才合适和谢侍中商议此事。否则至少现在明面上来看,王师仍然占据优势,进退自如,便是最大的优势。 所以侍中凭什么要同意我们的计划、全力帮助阿羯?” 谢奕神情一黯。 虽然大家还是一家人,但是已经不是同路人了。 “仲渊说的有道理。”谢奕认可,“便是安石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办法说服其余人,等到淮北战局结果出来,朝堂上没得选择,安石也更好决定。” 杜英颔首,没有硬要揭开谢奕心中的伤口: “寿春之事,终归只是我们现在的小小揣测。真正如何走向,还是要看淮北局势的发展。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淮北这一战,我们应该怎么打?” 谢奕喃喃说道: “两军加起来,不过四五万,敌两倍于我。且敌集中而我分散,恐怕还有可能被各个击破······” “岳父怕了?”杜英笑道。 谢奕摇头: “一时神伤,所以心乱如麻,这一战,余没有多少主见,所以还得让仲渊来操心了。” 正文 第一零六零章 正为此来 杜英的手张开,五根手指恰恰罩住两淮: “余来这,正为此。” 接着,杜英果断下令: “来人,击鼓聚将!” 他又回头看向谢奕: “虽然只有万余兵马,但是只要指挥得当,这一战,或许还有挽救之机,而岳父也不妨给大司马修书一封,告知大司马,我军已打算在淮北迎战鲜卑人。” 谢奕笑道: “仲渊这是打算把大司马给拉下水啊。” 杜英颔首说道: “既在两淮,当然都走不得。若是关中和寿春的王师齐心协力,阻挡鲜卑人于淮北,那么于大司马而言,其在淮南,就只能落得一个抢夺地盘之名,无功有过,朝廷自然也就能够趁机剥夺其一些官职,而大司马也将再无对抗关中和江左两路王师联手之凭。 所以大司马本来就是来抢夺功劳,而不是抢夺地盘的,引他也渡淮北上,才是上策。而甚至不需要我们去引,大司马自己大概也会愿意这么做。” 谢奕却忍不住提醒道: “这也意味着,我军可能很难在淮北战局之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淮北,如今余只求能够保住颖水沿线,甚至说能够保住许昌就可以,其余的州郡,荒无人烟,早就已经在历次战乱之中被摧残殆尽,根本难以立足,与其争夺这些州郡,自然就不如去争夺大河南岸,青州的州郡。 所以在两淮战场上,关中王师本就要起到搅乱之职,我们的重点怕是要择机从两淮再转回北方。” 杜英边走边说,“不过至少现在,无论是在明面上还是在实际行动上,我们倒是仍然还应该以两淮为主,在这场战事中,我们能获得的好处,越多越好。” 谢奕也回过味儿来,笑道: “这自然是最好,毕竟是无本的买卖。” 两淮的州郡,若是能够被关中王师所控,那应该得赖于谢万的莽撞。谢万把这些州郡“浪”掉了,等于关中在朝廷这里捡了便宜。 但是估计朝廷不会允许关中镇住此地,到时候要么会唆使关中和大司马之间对立,要么就会好言好语把关中王师给劝回去。 只要杜英和桓温之间仍然保持现在这种互相算计,但不斥诸大规模武力的“默契”,那么朝廷的第一招就不好用,只能通过第二招,把杜英和桓温好生送走。 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朝廷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 关中稳赚不赔。 “镇西将军之去,还是可惜了,否则这局势,倒不至于让我们这般措手不及。”杜英接着说道,“岳父,也替我······不,我今天亲自写一封悼词,和岳父的一并送过去,也算是聊表心意。” 如果让杜英选,他其实更倾向于团结淮南和荆蜀的王师,和鲜卑人对峙淮水,好生较量一番,而且把鲜卑人拖在淮水,既能够极大地拉长鲜卑人的补给线,也能够为关中王师在鲜卑人的后方翻江倒海提供最大的牵制,让鲜卑人进退两难。 可是现在,局势不由人啊。 —————————— 淮西。 路上草萋萋。 荆蜀王师自和州而来,一路疾行,向北推进。 沿途,王师收拢工匠,还有砍伐木材,打造各种防守器械。 淮水岸边,王师已经扎下了连绵的营寨,接管了从颖水对岸到涡口的淮水河段。 涡口向南,通淝水,至寿春。 此段水流平缓,河面却不算宽阔,是两淮水师重点防守之处,也是北方南下的大军渡淮的最佳选择之一。 桓温的中军大帐,就设立在岸边一座人工垒砌的土丘下,土丘上则有一座烽火台,是两淮王师开始经营淮水防线后打造的,成为整个淮水防务重要的一环。 “这淮水,本公正为此来。”桓温负手站在土丘上,看着涛涛淮水从面前流淌而过。 站在桓温身后的,正是郗超,他无奈的说道: “然而现在,我们既见淮水,怕是就要过淮水了。” 说到这个,桓温就忍不住愤懑: “谢家这小子,当真胡闹! 说来也是可惜,若是谢镇西还在,这一战,我们或许能够打的更从容一些。仁祖当年在荆州,我等之间虽然也有一些不快,但是大事上还是能达成一致的,若非仁祖为我镇守江夏,扼汉沔之北,余也很难引兵入蜀······ 没有想到,昔年荆州一别,再至两淮,本以为可以并肩作战,却已经是天人两隔······此次没有了仁祖,两淮之战竟转眼就变成这般小儿胡闹之局!” 郗超淡淡说道: “若谢镇西还在的话,倒也不是没有问题,我们可能就很难站在这个地方了。谢万石一通胡闹,其实主公还是获益了,不是么?” 桓温叹道: “你倒是会安慰人。奈何如今余虽已到淮水边,可是鲜卑人一时半刻怕是不会南下了,必然要先拦住谢万。 所料不差的话,杜仲渊也会横插一手,帮助谢万于淮北抵挡鲜卑人。这也就意味着,余若不渡淮水,则只能隔岸观火。 若为世人所知,恐怕就会说大司马并没有多少真本事,只会跟在后面捡便宜。” “成王败寇,明公就算真的只是捡便宜,最后能够做那得利的渔翁,又有什么坏处?到时候史书上,谁又敢说明公的不是?”郗超微笑着说道。 “但是,若他们胜了呢?”桓温皱眉。 “谢万石此人,一向目中无人,于军中,必然难以优待将士、不得人心。于战场上,恐怕也会不把敌手放在眼中,因此万石若能胜,那明公大概就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做陶侃更合适一些了。”郗超解释道。 陶侃为荆州刺史,以重兵屯荆州,但是从来没有率军南下争夺权位之心,盖因那时建康府中还有一位王丞相,还有强大的庾家后族。 若谢万这一战能够一战成名,那么这等允文允武的人物必然会受到王谢世家的重点栽培。 那简直就是又一个王导,在这种情况下,桓温大概只能考虑做陶侃,老老实实的蹲在荆州,混一个善终。 桓温也露出笑容: “这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王丞相,能挽狂澜于既倒? 不过啊,这谢万石不配,杜仲渊却不见得不配······” 正文 第一零六一章 潜龙,竖子 提到杜英,桓温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 “整个关中之战,余最大的遗憾,并不是没有能够在关中留下一兵一卒,而是让杜仲渊这等潜龙卧虎般的人物,从手心中溜走。 当时还以为杜仲渊是王佐之才,比类于汝,结果没有想到,其潜藏的野心,难以掌控。而余同王右军,那个时候都轻敌了······ 王右军现在已经归隐山林,不问这些外务,所以最后后悔和头疼这件事的,就剩本公了。 早知其如此,当初该杀之······” 郗超摇头说道: “事已至此,明公也无须太过自责。知人知面不知心,杜仲渊异军突起,的确为我等所不料,但其所崛起,不过这一两年之间,关中根基不稳,便四处征伐。 虽正逢北方胡人混战,无暇他顾,其能够迅速拿下雍凉并三州之地,但是这些州郡,或是贫瘠荒芜,或是世家云集,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既安抚流民、制衡世家,又发兵四处征讨,甚至还想要千里迢迢投入到两淮战事之中,谈何容易? 杜仲渊是个绝顶聪明的,或者说他的眼光很是毒辣,所以总是能及时的发现问题所在,凭借其麾下汇聚的人才,及时的解决问题。但是草创之军队、未稳之后方,总归有问题爆发的一天。 杜仲渊大概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其争夺两淮,却并没有派遣大军南下淮南,只把目光落在淮北上,究其目的,终归是为了掩护其在河洛的地盘,避免我军能够从两淮直接杀奔河洛。 而一旦两淮战事稳定下来,杜仲渊应该会陷入,或者被迫卷入和北方鲜卑人的争斗之中,鲜卑人既拿不下两淮,就只能举目河东和河洛,重新和关中争夺对峙。 想来杜仲渊也会被鲜卑人所牵制,久久不能再有行动,再加之内务繁多,必出乱子,其还要安内部。 这,便是明公的机会,届时明公只需要引军北上,进攻鲜卑,趁鲜卑被关中所牵制而平青徐,再入河北,便是泼天功劳。 至于杜仲渊,届时恐怕只能坐困关中,或难以养活大片的流民,或难以开垦荒芜的土地,大军百姓,全部都仰仗于江左和荆湖供给富余的粮食。 如今关中就已经需要从江左或荆湖购入粮食,这也是关中全力在发展商贸的原因。 只不过现在关中的选择有江左和荆湖,若荆蜀之粮价上升,则江左便会压低价格,反之亦然,长此以来,荆蜀和江左相互牵制,关中从中得利。 而一旦明公能够占据淮南淮北,并且率军杀入河北,那么功莫大焉,朝廷也必将无法阻拦明公进入朝堂。 届时,和关中之贸易其实都在明公掌控之中,关中岂不只能仰仗明公之鼻息?” 桓温略略沉思,还是摇头说道: “此话虽不假,但余仍旧相信杜仲渊还是有破局之法。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恐怕整个两淮南北诸人,都在为这局势发愁啊。” 转回到这个话题上,桓温显然也有深深的无奈: “自北伐关中之后,局势变动之频繁,总给余一种无从掌控的错觉,也不知道应该怪罪老天又为我设下诸如杜仲渊和谢安石,以及现在这个谢万等的重重阻碍,还是应该笑那老天,偏生不让我如愿。” 郗超想了想说道: “关中的报纸,被江左还有荆蜀的诸多世家批判,认为上面所描述的想法会帮助他们手下的佃农产生种种不利于既有规定的想法。 当然,他们属实是想得太多了,毕竟他们治下的佃农,又怎么可能读书认字?那报纸便是有一张两张流传到手中,恐怕都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但是不得不说,关中的报纸的确撼动了这些世家人心,甚至已经有不少世家子弟,尤其是不得重用的旁系子弟,想要前往关中。 而在这报纸上,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以至于余现在都把其裁剪下来,放在桌案上,时时提醒: ‘苍天素来冷眼旁观世间,从未变心,也从不插手。想要乞求或者怨恨上苍,上苍也不会施以恩惠,或降以惩罚。唯有时时勤勉,以己之双手,方可破命运蹉跎之桎梏。’” 桓温细细品味,良久之后,叹息一声: “那些道士们说,道法自然、一切随势而不应加改。那些和尚们说,众生皆苦,唯有行善方才能得轮回善报······ 然而余时常在想,我等既在此世,当令此生此世有所成,为何要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而令下世能的福报? 下世之福报,此世可知之?下世得福报,可知感念之?人死之后,无论是万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流传下来名声罢了,说不定哪天啊,惹得哪些人不高兴,大笔一挥,这好名声也就变成了坏名声。 所以做好这辈子的事,管他之后风还是雨,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关中的报纸,余素来有看,但是还真的没有看到这么一句话,看来平日里阅读之粗略,还是比不得汝。 但杜仲渊,或者说关中这些人所思所想,的确和余已不谋而合。然而令人担忧的是,在荆蜀军中,有这般想法的,能想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 无外乎余一人而已。 但是在关中,甚至连这些为报纸撰写文稿的喉舌文人,都已经明白这个道理,并且广而告之。那么可想而知,在潜移默化之中,在一遍遍的教导熏陶之下,关中上下,绝大多数人,恐怕都会逐渐有这样的想法。 整个关中,上下齐心,动手致富、战天斗地,以至丰衣足食。而荆蜀和江左,将会差之远已!” 郗超颔首: “关中新政,的确有很多可取之处,明公应当多了解之,很多想法,余窃以为也可以用在荆州之治理上,否则智慧让越来越多的人才外流关中。” “余之前总是在提醒自己,杜仲渊不过是竖子成名,然而如今······这个竖子,已经用行动告诉我们,他绝非如自己的年龄那般浅薄。” 桓温感慨之余,已经忍不住来回踱步: “虽荆州与关中不同,世家更为强盛,但是余有刀兵在手,若真想要鱼死网破,尔等怎敢?” 正文 第一零六二章 谢家两人 “只不过是因为余之前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好之法,能够替代世家之作用,现在杜仲渊的确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答案。” 桓温话还没有说完,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行来: “启禀大司马,弋阳急报!一队王师轻骑,已经越过我军防线,一路向寿春而行,所到之处,人马不停,直走大道,令我军速速拦截!” “王师轻骑?!”桓温和郗超都是一惊。 他们自然知道,在淮南,还有一支一直缀着桓豁而来的关中骑兵,统带这支骑兵的正是谢家的谢玄和郗家的郗恢。 这两个年轻人难对付,打又打不得,被骑兵纠缠上之后,将会是绵绵不绝的缠斗。 可甩又甩不掉,桓豁一度急行军,只为了摆脱他们,最终也只是勉强让两军之间保持一段距离而已。 桓豁对谢玄的重视,也让桓温不敢轻敌,一直叮嘱桓豁,要及时通报其动向。 就算是桓豁不提醒,桓温也能够意识到,千余骑兵,在全部都是步卒的淮南,足以搅动周天寒彻! “寿春,为何是寿春?”桓温径直问道。 郗超凝神思索,没有回答桓温的问题。 看到郗超这副神态,桓温反倒是镇定了下来,他喃喃说道: “这小子,之前还真是小瞧了他。谢家英才,一代又一代,竟有层出不穷之势,当年没了一个震动西北的谢艾,现在又走了一个力压两淮的谢仁祖······没想到,谢仁祖尸骨未寒,就已经又出来一个谢阿羯。 还没有加冠,就有胆量在本公面前纵兵横行,谢无奕真是有一个好儿子啊!” 郗超也抬起头说道: “明公宽心,这一千余轻骑,倒也不足为虑,只要我们严守各处城关,则其无从撼动我们所控之州郡,而且这一次让各部都吸取教训,并且牢记对方兵马数量,就不会出现诸如南阳那般失利。” 南阳丢了,桓济又成了关中的阶下囚,这消息也已经传到了桓温这里。 桓温在南阳摆下的就是疑兵之阵,被识破看穿,是早晚的,只不过关中王师的动作还是比预料之中的略快了一些。而南阳失守的原因,众人也已经有所了解,无论是诈开城门还是营造出千军万马攻城之势,关键就在于“虚张声势”,导致心虚的守军自己吓破了胆,在王师轻骑杀入城的时候就直接放弃了抵抗。 当时设下这个阵势的就是谢玄,因此严防谢玄故技重施就可以。 “但寿春岂不是又要落入谢玄的手中?”桓温皱眉说道。 谢玄的意图,并没有那么难猜,无外乎就是趁着谢万北上的时候,入寿春,以他谢家子弟的身份,寿春留守的谢尚旧部们,估计不会反对,甚至还有可能会全力支持。 郗超反笑道: “若无谢玄,明公打算前往寿春么?” 桓温不由得一笑: “这倒是,本来我们就没有入驻寿春之意,此时寿春虽空,但谁进了城,谁就可能会成为江左和朝廷共同的敌人,甚至那谢万石也会急匆匆率军赶回来抢夺本来属于他的位置。 也不知道谢阿羯到底哪里来的底气,能够和他这位已经把寿春、把镇西将军的位置视为囊中之物的四叔争斗。” “不过明公所言之争斗,归根结底,还是要谢万石能够凯旋,卷挟胜利之姿,定然能够和谢玄一较高下。”郗超接着说道,“所以于我们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不再是扼守堤岸,而是同样渡过淮水,谢万的战斗,我们也得帮帮场子。” 桓温有些犹豫: “是否会养虎为患?” 他需要的是让敌人和王谢各家同时被削弱,而不是又出现一个强大的谢家。 郗超摇头说道: “谢万石这样的人,来当对手,岂不妙哉?” 桓温悠悠一叹,不知道是在感叹于现在面前出现了谢万和谢玄这两个谢家子弟,算是风格迥然的两个对手,还是惋惜于自己已经熟悉的谢尚,终究没有再见上一面? ——————- 尘土飞扬的淮南大道上,一道木栅栏从原野上一直延伸到道路中央,道路两旁,棚子下,坐着几个官吏打扮的人,青袍在身,茶碗在手,背后靠着关中流行,并且随着关中商队传播到两淮的安乐椅,一摇一晃之间,格外逍遥。 在木棚外面,大道上零零散散站着一些手持刀兵的士卒,也看不出来是兵是痞。 栅栏两侧,有人负责查问过路商贾队伍,因为查看的过于仔细,以至于已经堵住了不少队伍,整个道路上以及道路两侧,满满都是翘首向前看的人,想要知道这路为什么堵成这个样子。 马蹄声响动,一队十余人的骑兵沿着道路飞驰而来,灵活的在大车之间穿梭,人人都是银甲在身,腰悬横刀、身背强弓,头盔都带的格外严整,甚至还有几名骑兵落下了面甲,只留下眼鼻口在外,看上去格外的肃杀。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拦路的兵士赶忙扬起手中的长枪。 “镇西将军令牌在此,前往寿春,让开道路!”当先的骑兵晃了晃腰间令牌。 “呔,镇西将军的令牌,我们也有,留下来检查!”几名士卒顿时向道路上聚拢,还有不少零散的也都掏出了弩箭,张弓搭箭。 “紧急军务,尔等敢拦?!”当先的骑兵半是诧异,半是愤怒。 “如何不敢拦?”一名官吏起身,远远说道,“此地并非战区,能有什么要紧公务? 而众所周知,镇西将军之令牌众多,并不会让真正传递重要军情的人也把持这种简陋的令牌。 所以啊,十有八九就是奸细,速速下马!”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骑士无奈的说道,从腰间解下来另外一块令牌,“那这个管用么?” 几名士卒面面相觑,这个银晃晃的令牌,看上去比镇西将军的木牌靠谱多了,但是咱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来路啊? 两个原本悠哉悠哉的官吏,也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站起来,却并没有直接走上前,依旧远远问道: “那,那是什么?” 年轻的骑兵,露出狰狞笑容: “雍凉并三州大都督行军先锋之令!”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身后的几名骑兵已经霍然拔出横刀,猛地催动战马。 正文 第一零六三章 郗恢闯卡 马过,刀起,首级落。 几名原本气焰嚣张的士卒,已经身首异处。而骑兵们一方面直接冲散那些远远还想张弓搭箭的弓弩手,一方面则把木棚围住。 十余名骑兵,包围二三十名步卒······ 看那些步卒要么撒丫子就跑,要么发现跑不了之后,把兵刃往地上一丢,直接跪倒在地的样子,好像这些骑兵也足够了。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领头的骑兵,正是郗恢。 他一时好像也没了赶路的兴致,翻身下马,背着手走到那两个已经果断从安乐椅上滑下来,跪倒在路边的官吏面前,用横刀抬起来其中一人的下巴,大概是冰冷的刀刃直接贴在了脸上,所以那官吏浑身都在发抖,乃至于郗恢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骚味。 郗恢撇了撇嘴,只好一脸嫌弃的用刀拍了拍另外一名官吏的脸颊,这官吏肥头大耳,却也好像心宽体胖,至少没有直接吓得尿裤子,只是满头大汗,颤颤巍巍的说道: “实,实在不知是关中军爷过,过境,还请恕罪!” 说着,他连连叩头。 郗恢顿时来了兴致: “知道谁能欺负,谁不好欺负,还真是懂事啊。” 这官吏无奈的说道: “实不相瞒,两淮王师的斥候和传令兵,我们一样没什么可怕的,想要从此过,打也打不过,总是要掏出来点油水的。 但是······” 他偷眼看了郗恢一下。 但是你们这些,我们属实是打不过。 郗恢已了然,显然在这些家伙们看来,两淮王师的那些骑兵,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只能骑马的花架子而已,都不能指望他们在马上厮杀,所以照样能够拦下来薅一把羊毛。 “你们是朝廷的官吏?” “是是是!” 郗恢狐疑的看了他们一眼。 官吏抹了一把汗,苦笑着说道: “其实,也可以不算是······我等都是周围世家之子弟,原本在坞堡之中,前些时日,镇西将军府征调各家子弟为官,因为家中也不知道将军府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就派遣我们这种旁系子弟前来。 镇西将军府给我们的命令就是把守道路、排查奸细。这不是······我们也正在努力工作么,和将军有所误会,万望将军恕罪!” 郗恢无奈的说道; “努力工作?你们说的是在这里设卡,然后搜刮路上商队?” “排,排查奸细······”官吏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排查什么奸细,就是要我们掏过路费打点,谁要是不给,就堵在这里不让走,甚至还得扣下货物!”有人大声喊道。 接着,栅栏内外,无数人都纷纷起哄: “不错!” “请将军为我们做主!” “将军,我等都是从关中前来之商贾,就是因为沿途这么多路卡,事事处处都要搜刮钱财,所以商路断绝,我等几乎要饿死于此!” “将军,请护我等关中子民啊!” 这些声音纷杂而起,郗恢不由得挑了挑眉,重新低下头打量这两个官吏: “看来,你们还真是做了一些‘好事’啊!” 他把“好事”两个字咬的很重,让这两个官吏几乎直接被吓破了胆,软瘫在地上,谁都没有勇气说话了。 郗恢挥了挥手,旁边的骑兵已经下马搬开了栅栏。 “多谢将军施以援手!” “敢问将军可是从关中而来?如今从此地前往关中,道路可还通畅?” 一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郗恢愣了愣,方才意识到,被困在这里的大概都是往来关中的商贾。 不过想想也是,如今商贸利润最大的一条贸易道路,便是两淮和关中之间的商路,因此才会在混战之中,还让这么多人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条商路上。 他环顾四周,在这些商队之中,看到了扶着车面露犹豫和担忧的车夫,看到了那些提着刀茫然四顾的镖师,也看到了那些正急匆匆汇聚过来的商贾掌柜。 关中的商贸发达起来,牵扯到了这些人的生死。 而自己虽然远在两淮,却也不能置之不顾。 “诸位!”郗恢径直跳上一辆大车,随手拿下自己的头盔。 旁边一名亲卫赶忙想要阻止,但被郗恢直接一挥手推开,他向下压了压手,朗声说道: “诸位!余知道诸位被困在两淮,无论是前往江左还是关中,都很困难,这也是因为鲜卑人南下,如今各路王师都在调度,整个中原和两淮都在战火之中。 各地州府,出于对诸位安危的考量,封锁道路,是情理之中的。至于他们吃拿卡要,那则是说明这些家伙目无法纪,不尊王化,在这两淮,久经战乱,荒蛮之地也,因此难免会有人行此目无纲常之举!” 郗恢的这番话,让不少南方出身的商贾和仆从面面相觑,什么时候南方这种他们自诩为汉家文化残存之处、正朔所在,都成了这般不堪的存在? 不过再想一想沿途这些世家坞堡的所作所为,他们又毫无脾气。 郗恢接着说道: “而让诸位失望,如今战事在颖水和汝水,直至河洛一带都有展开,商路之断绝,恐怕一时半刻不会疏通。因此诸位滞留淮南,恐怕还得有些时日。 不过这荒山野岭,恐也没有多少安身立命之处,所以往前过了决水,寿春以西,芍陂周围,应有流民聚集之城镇,所以不如去往此地,以暂作安歇。” 顿时不少人身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们彼此对视,一时间惶恐不知所措。 战争,终归是随时都有可能为他们带来转眼之间的死亡。 就像是······现在还滚落在地上的那几个士卒首级,他们之前还站在商队前面,耀武扬威,不断伸出来的手,就像是怎么都填不满的欲壑。 不过还是有几个人从队伍之中挤出来,抬起手臂招了招: “将军,我等是关中镖局的镖师,既然无法返回关中,这一趟镖也走不成了,不若就随将军征战可好?” “不错,将军,我们当初也是要投军的,结果没有赶上好时候,那一个月王师未招募士卒,以至于弟兄们为了养家糊口,便入了镖局,现在可否为王师所用?” “这两淮的地形地势,我们熟悉得很!” “都走过好几遍啦!” 正文 第一零六四章 关中游子 这些镖师们的七嘴八舌说起来,让郗恢眼前一亮。 士卒,他们这一支孤军,在敌,应该说是准敌人的腹心之中游荡,最缺的就是弥补损失,最需要的自然就是扩充兵力。 否则他们不管怎么奔走,在外人的眼中,终归不过是一群孤魂野鬼,只要能够封锁住他们获取钱粮的渠道,军心自然而然会崩溃,就算是纵兵抢掠,也得能够拿得下那些坚壁清野的世家坞堡才行。 杜英的起家经历已经足以告诫郗恢,纵然不可能人人都是都督那般人中龙凤,但是坞堡,作为一种能够让北地汉人在乱世之中得以苟全的防御工事,或者准确说是防御体系,自然有其令人头疼的地方。 因此他们这一支孤军,游离在关中的补给线之外,如果在淮南迟迟没有办法找到立足之地,那么当桓温或者江左调集重兵围剿过来的时候,总是要被一点点压缩活动范围。 然后就算不赶尽杀绝——郗恢相信,这个面子,谢安还是会给的,毕竟这一支骑兵从名义上来说也是谢家掌控的力量,只不过不能为江左的谢家所用而已——恐怕少不得也是礼送出境。 谢玄的想法,一向天马行空,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战场上敌人所暴露出来的破绽,这也就意味着他总是能够寻觅到敌人的薄弱而击之。 但这也意味着他能够想得到面前的事,却因为很少把事情往坏处想而顾及不到身后的事。 作为谢玄的搭档,郗恢自然要尽可能地弥补他的这个不足。 “诸位!”郗恢当下朗声说道,“诸位有拳拳之心,余感同身受,但是正如诸位所见,我军并不是一队步卒,而是轻骑,因此诸位随同大军行进,会拖累到我们的行军,实不相瞒,我军的目标,正是寿春城,如今寿春空虚,我军正合适杀入寿春,从而让所有想要阻挠、阻止关中和江左进行贸易的人全部都遵从王师号令!” 人都已经跑到这里了,他们这支轻骑的战略目标已经没有什么好遮掩的,甚至还不如趁机造势,告诉周围王师“友军”,寿春,我们要了,要是能够追得上或者不介意进行一场恶战的话,那么就请放马过来。 如果觉得大家没必要伤了和气,那么自然最好,我们去拿下寿春,而你们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换一个目标了。 大家和气生财。 就像是为郗恢这句话背书一样,远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翻动的烟尘,王师轻骑正飞速而来,大队的骑兵在原野上奔驰,气势之雄浑,气焰之嚣张,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眼前一亮、心中惊震。 关中的商贾士民们自然是心中振奋。 在这对他们来说和异乡他国也没有什么区别的两淮,见到如此雄壮的关中王师,自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和安全之感。 而那些抱头蹲着的淮南士卒们,此时更是心有戚戚。 还好蹲下的足够快,否则就算是他们能够解决这十余名骑兵,也解决不了后面络绎不绝的轻骑大队。 “诸位也见了,余添为大军前锋、行军主簿,正是为了大军前行而开路!”郗恢接着说道,“大军奔袭,千里一日,所以诸位不如这样,前往芍陂汇聚,大军占据几处营寨城镇,让诸位落脚,而诸位也就帮着王师转运和搜集粮草,如何? 等到王师进入寿春,大家也就可以一并入城,以作为落脚。” 这个观点自然让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露出了笑容,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终归还是寻常商贾,自然不希望以身涉险,一旦这些镖师们也跟着大军走了,那他们可就真的是被丢在荒郊野岭。 自家的这些货物,转头就可能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坞堡和山野里游荡匪徒们劫掠一空,所以他们当然还是倾向于在王师的护卫下向着比较安全的区域转移。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王师如今很难和他们一起,但王师在前面开路,震慑那些拦路的世家豪强,自然也能够让他们的前路更顺遂一些,而正如郗恢所言,王师所向,也是为了给他们打通商路,并且建立起来他们梦寐以求的以关中商贾为主导、以关中商品的买卖为主要商贸形式的商贸体系。 换而言之,这些商贾们一直想要实现的大幅度贸易顺差,很有可能在关中王师的马蹄之下真的变成现实。 所以现在郗恢给出来的解决方案,无疑是各方都赞同的。 看这些人没有异议,郗恢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之后在淮南,还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所以诸位,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把堵在路上的大车都挪开,为咱们关中将士们腾出一条道路!” 此一呼而百人应,王师士卒和那些商贾、随从们齐心协力,而王师轻骑,也转眼行到近前,一面面旗帜迎风招展,倒映在这些关中人的眼眸之中。 这一刻,他们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关中子民,应该何等的自豪。 “王师万岁!” “大都督万岁!” 当一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引动的,便是山呼海啸。 回应他们的,则是齐刷刷的举臂平胸,这种关中王师在整军过程中新创的军礼,简单便捷,不需要双手抱拳作揖,因此引起了军中的一致好评。 虽然这些关中的商贾们远游他乡,都没有见过这般礼节,但是那整齐的动作,坚定的眼神,无疑都在告诉他们,这就是游子们最大的依靠。 王师飞驰而过,至于郗恢,早在此之前就已经率众离开,他仍旧要作为前锋为王师骑兵开路,随同他一起走的,还有几名熟悉道路的镖师。 相应的,郗恢也留下了几十名骑兵,驻留道路两侧,将会护送商队向东行进。 而在道路两侧,刚刚那两个官吏,已经身首异处。 郗恢没有留任何情面的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 原因自然也很简单,想要薅关中商队的油水,自然就要做好被关中王师用刀刃教训的准备。 郗恢也是打算借助这种方式告诫那些沿途还有别样心思的世家们。 这一支过境的王师轻骑,可没有之前他们所遇到的官兵那么好对付,而关中的这些商贾们,也不再是漂泊异乡、远道而来。 现在他们有人撑腰。 正文 第一零六五章 幼虎横行 郗恢怎么做,谢玄不管,也不操心,两个人分工明确,这种开路和善后的工作,郗恢会全权负责,而谢玄只要负责实现战略目标。 因此他看也没有看路边沟渠中的尸体,径直策马从这些关中子弟们身边掠过,感受到一道道目光里充斥着的澎湃热情和信任,心中也是暖洋洋的。 没想到自己在这贼寇流民横行的淮南,竟然还遇到了这么多关中百姓。 随着关中商贸的发展,流散各地的关中人已经越来越多,而他们并没有和乱世之中大多数的流民一样,逐渐迷失了方向、忘却了故乡。 他们仍然以关中人自居,也以关中为骄傲。 不知不觉的,这些人心,已尽向关中,也向着都督。 “一个个的,望着都是好苗子啊。”谢玄如是说道。 ————————————- 一天之后。 “破阵!” 王师轻骑如同一把利刃,直接劈开眼前看上去还算严整的阵型,接着便是一通乱箭,压盖住营寨墙头的守军。 骑兵在接近寨墙的时候,就直接分作两批,沿着寨墙飞驰,并且不断放箭。 与此同时,一名校尉飞马而出: “我家将军有令,只要交出足额粮草并为我军补充损失箭矢兵刃,则可免于一死,否则大军强攻,必将劫掠,后果自负!” 回答校尉的,是短暂的沉默,接着,营寨的寨门缓缓打开。 一名高举双手的男子探头探脑走出来,当王师的横刀直指向他的时候,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请兵爷稍加修整,所需一应补给,我们马上送来!” 谢玄勒住战马,看着那些被驱赶到一起的俘虏,又看着运送出营寨的一车车粮草,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一路来他们为了搜集粮食而围攻的第三个坞堡了。 坞堡里的这些家伙,只能说,对于一支真正能战的王师队伍缺乏最基本的认知和敬畏,因此他们甚至还有胆量出坞堡迎战,认为自己联合周围几个坞堡所凑出来的千余步卒,就能够背靠坞堡而挡住王师骑兵的进攻。 郗恢策马行在谢玄身边,兜着圈子,脸色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越过这个横在路中间的坞堡,再往前就是芍陂。 寿春在望,也不需要郗恢率部在前面开路。 靠近寿春的,基本上都是大坞堡,也很少有零散的游兵乱匪。 郗恢忍不住感慨道: “其所作所为,不亚于螳臂当车。 大概是因为胡人已经很多年没有纵马南下劫掠了,新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对平原上的骑兵到底具有怎样的优势根本没有数。 不过世家最大的优点,就是吃了亏之后立马知道疼,所以对于索要之钱粮,他们很快就从坚决不给变成了如数奉上。” “长此以往也不行啊。”谢玄皱眉说道,“大军横行乡野,四处搜刮粮草,早晚要让城中守军以及周围的各家坞堡知晓,他们也会知道我们是一路骑兵,擅长野战而不擅长攻坚,一直索要粮草则暴露了我军军粮现在已经捉襟见肘······ 只要他们下定决心坚壁清野、闭门不出,那么我军就真的没有办法奈何,只能坐困荒原之上。” 郗恢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吐槽: “没想到谢将军也知道现在粮草已经成为大问题了,真的是难得可贵。” “莫要说风凉话。”谢玄不满的回应,自从自己专心负责行军打仗,这家伙负责内务后勤之后,腰杆子好像也笔挺了很多,不是当初在长安被自己压得抬不起头来的那个郗恢了。 郗恢也知道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他缓缓说道: “这个问题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余让关中商贾们都聚集在芍陂岸边的几处村镇之中,向周围的世家坞堡收购粮食,以为屯储。 这些商贾们本身都携带有随从和镖师,再配合以一部分王师轻骑,不愁世家们不乖乖和我们贸易。” “如果就是不干呢?” 郗恢向前努了努嘴: “那就交给你了。” “搞得好像你是纵横敌手之间的使臣,用三寸不烂之舌平定战事,而余只会舞刀弄枪一样。”谢玄不满的说道。 “难道不是么?” “是个屁!”谢玄哼了哼,“麻烦去清点粮草吧,我的主簿!” “堂堂谢家嫡子,竟然口吐脏话。” “余乃粗人,”谢玄扬了扬手中的刀,“不讲道理,讲这个。” 郗恢哼了哼,正想要说什么,只见坞堡之中又跑出来几个人,急匆匆的向着王师这边行来,这让王师骑兵们都惊诧的抽出兵刃,这个时候还有狗急跳墙的? “将军,将军啊,有失远迎,小老儿有失远迎!”当先的老者,小步快跑如飞,活像是一个年轻人的腿脚,“还请将军和诸位王师猛士们入坞堡好生歇息!” 郗恢和谢玄面面相觑。 这态度好的有点儿可怕。 在此之前,他们动手的几个坞堡,基本上就是把粮草一放,把俘虏接回去,就大门紧闭,再也不敢和他们有任何来往,恨不得这些瘟神们走得越远越好。 结果现在这是遇上了一个识趣的? 还不等那老者行到近前,一名传令兵就匆匆行来,急促说道: “启禀将军、主簿,淮北有重要军情送来。渡淮北上之王师,已有内讧,一部分王师据守北岸营寨,拒不出战,而两淮水师也隐分为两群,盘踞涡水和颖水两处河口。 据消息传来,应当是军中将领不满于谢万的指挥,认为谢万鄙薄于他们,还打算率领王师以卵击石,所以为保存王师之兵力,避免王师有太多损失,勒兵不前。” 这一次,更是让谢玄和郗恢震惊了。 北渡的王师,就那三万人上下的样子,竟然还在这等大敌当前的时候内讧了? 这简直是在找死啊。 “消息何来?” “各路军中将领联名以为抗议,并派人通传淮南,请淮南各地推选有德之人为将,号令前方各路兵马!” “那谢万呢?”郗恢赶忙问道。 “暂时还没有音讯,应当所有的音讯都被这些将领所封锁,但可以肯定的是,两军之间暂时应该还没有爆发战事。”斥候赶忙说道,“因为他们在所传递的说法中,也只是强调王师各自为战,并没有直接把谢万描述为反贼乱臣。” 正文 第一零六六章 王师内讧 “你倒是机灵。”谢玄赞叹道。 “都赖主簿教导有方。”斥候挠了挠头,憨憨笑道,不过旋即发现谢玄神色不对,赶忙又补充一句,“当然,也和将军的指挥有密不可分的干系。” 谢玄不由得瞥了郗恢一眼,似是在说: 你教得好,教出来了马屁精。 郗恢本来还想反击,但是从坞堡中走出来的几个人已经行到近前,没给他反击的机会,以至于郗恢只能憋着一口气,看向他们。 及时地得到了这个消息,自然已经足以让郗恢知晓,这些家伙们为什么会眼巴巴的跑上前来,和他们不待见的敌人套近乎。 淮北的两淮王师主力乱了,甚至就连两淮水师都出现了内讧,这就意味着此次渡淮北上,王师不但没有任何胜算,而且能不能全身而退,都已经变成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事既已至此,那么这些两淮的坞堡世家们自然也要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谁能够在之后胡人饮马两淮的情况下,保证他们的安全? 如果说之前的他们,觉得自己的坞堡已经固若金汤,从小生活在坞堡并且被传授各种保卫坞堡之理念的他们,其实就是坐井观天的青蛙,早就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现在,一千骑兵就足以把他们教训的服服帖帖,那么可想而知,一旦鲜卑步骑大规模南下,他们将会迎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在那滚滚洪流之下,任何的坞堡看上去都像是一个笑话。 所以这些坞堡主们也着急了,他们的确需要有一个人为他们继续守卫两淮防线,确保他们潜心打造的这一片净土不会受到鲜卑人的劫掠侵染。 郗恢翻身下马,看了一眼仍然高踞马背之上,提着刀,饶有兴致打量着眼前坞堡的谢玄,已然明白谢玄的态度。 留给这些坞堡主们的选择并不多。 大司马没有东来寿春之意,此时应该也在调兵想要渡过淮水,或者接管变乱中的两淮水师。 而江左看着空荡荡的淮西,估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因此这些坞堡主们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就近原则,直接选择关中王师。 此时站队,至少可以避免被夹在中间两边受气,毕竟不管那一路王师过来,都可以向他们索要粮食,而至少已经铁了心跟着一路王师走,就能够在其保护之下理直气壮的拒绝其余王师的索取。 这也就意味着,现在变成他们来求人了。 郗恢微笑着说道: “诸位有慰劳王师之意,王师上下,感激莫名。但我等还有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好意就收下了。” 当先的那老者连连摆手: “将军切莫客气,王师征战,我等酒肉慰劳是应该的。之前不知王师身份,有所误会,致起冲突,更是应当向王师赔罪。 几位将军,还请歇息一下吧,这里距离寿春还有些距离,等王师休整之后,小老儿派人为王师引路,前往寿春。” 郗恢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谢玄。 谢玄径直说道: “酒肉就不需要了,民脂民膏,我们并不搜刮,只要能够吃上一口饭即可。 不过差人引路,倒是好事,军务紧急,就请速速派人吧,战马驰骋,从此地抵达寿春,也不过就剩下半日的功夫而已,入夜时分就能够入城。” 那老者有些犹豫的打量了一下队列森然的王师骑兵,忍不住提醒道: “王师军容之盛,实乃前所未见。但寿春城中仍然还有一些王师驻留,将军贸然前往,可能会引起两军之纷争,而小老儿和寿春城中一些官吏还算熟稔,所以愿为将军引荐。” 可想而知,现在寿春城内,恐怕也正因为这个消息而卷动满城风雨。 所以如果有城外的世家家主们联名保举推荐的话,那谢玄和郗恢入主寿春,有可能根本都不需要动刀兵。 当然,谢玄本来也没有打算动,此时,他悠悠然说道: “本将添为谢家嫡子,镇西将军府还在我谢家掌控之下,那余进入寿春,又有什么问题? 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到时候城中官吏又凭什么不听从余之指挥?” 几个人面面相觑。 这家伙还是谢家的嫡子? 旋即他们便反应过来,那就是谢家名义上的家主谢奕的儿子了。 虽然不是谢安谢侍中的儿子,但和谢尚、谢万也都分属叔侄,所以入主寿春还真是情理之中。 当即,那老者果断的一拱手: “小老儿眼拙,不知是谢家少将军,还请将军恕罪!将军有稳定局势之拳拳心也,我等自然不能横加阻拦。坞堡之中,还有青壮数百人,愿随将军行动、听从将军的指挥!” 谢玄的身份,显然已经不需要他们和谢玄之间相互摸底了。 一边就是下定决心要入主寿春,另外一边则是想要找一个大腿,都了解对方的想法之后,自然就一拍即合。 谢玄笑道: “数百步卒,跟不上我们,但是可以如你之前所言,抽调一些认路的为我调遣。” 顿了一下,他又看向郗恢: “这数百步卒,是不是可以保护后续的商队和粮草车队?” “正有此意。”郗恢笑道,接着忍不住提醒,“其实就目前来看,也不需要我们着重保护了。” 关中王师的粮草车队,如今这些沿途的坞堡世家,只怕是会争先恐后的确保其安全。 “不过正好。”谢玄笑道,“若是沿途的各家都能如此支持王师的工作,那么我们说不定能够汇聚起来更多的兵马。 若是能够有两三千步卒,那么无论是把守城池,还是应对鲜卑人南下之威胁,我们或许都更有回旋之余地。” 这已经不能说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那老者哪里还听不出来话外之意? 他当即笑道: “将军尽管宽心,小老儿痴长些年岁,倒也有点儿好处,便是和周围各处坞堡中的家主还算熟稔,所以定能帮助将军收拢兵马,大家与其各自为战,自不如听从将军的指挥,以避免被那鲜卑人逐个击破。 两三千步卒,恐怕还是不够吧,我们周围的村寨,能够汇聚起来的兵马,少说也在四五千之数,肯定能够满足将军之所需。” 谢玄和郗恢对视一眼,郗恢有些无奈。 四五千兵马,流落在各个村寨之中,只能说两淮王师的征兵工作聊胜于无。 正文 第一零六七章 先占好处 不过对谢玄他们来说,倒是一件大好事。 “那就有劳尊长了。”谢玄飞快翻身下马,谦恭拱手还礼。 老者显然对谢玄的这个摆明了想要携手合作的态度很满意,捋着胡须连连颔首,霎时间,两个人好像直接完成了从胜利者和战败者到长幼之间的转换。 等这几名坞堡中人匆匆离去,调集粮草和兵马,谢玄忍不住喃喃说道: “还真是小瞧了他们。” “各家都有藏私,而两淮王师的将卒也有不少来自于淮上各家,因此征兵工作自然也不可能推进到底,就现在来看,各家为两淮王师凑出来的将领兵员,恐怕也是良莠不齐。”郗恢眯了眯眼,旋即笑道,“其实我还是挺佩服你家四叔的。 就凭借着这样的一支军队,都有胆量渡淮邀战。” “所以现在不是玩儿砸了么?”谢玄亦是无奈,很想说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四叔。 “凑出来的五千兵马,真的可为我所用么?”郗恢接着问道。 “试一试就知道了,必然要按照关中的军制形式进行整编,决不能让一个个世家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要把他们的部曲全部都打散、整编。 哪怕是短期内可能会影响士气和战力,但是长此以往,方才能够让这支军队一直保持战力,且忠于统兵之将,忠于关中,而不是随时要看顾自家家主的脸色。”谢玄果断的说道。 “看你刚刚那么谦恭有礼,还以为是打算咬咬牙、捏着鼻子凑合过去呢。”郗恢笑道。 谢玄瞪了他一眼: “当然是先虚与委蛇,把好处占尽。” 顿了一下,他不无担忧的说道: “这些世家本来就难以对付,所以还需要尔多加上心。” “这是自然。”郗恢也端正神色,“慢慢来,前线还有都督亲自顶着,也还有令尊在,我们可以在寿春好好折腾。” “不,余是担心江左······”谢玄喃喃说道,“时至如今,江左虽然已经很难派出一兵一卒,但是仍不可否认,寿春乃至整个淮南的各处州郡,朝廷的命令、陛下的威仪,仍然有着不可替代的影响,这里的官吏和百姓仍然会愿意遵从于圣上旨意。 所以如果江左再派遣他人前来寿春,那么就会阻碍我等对寿春的掌控,到时候这些兵马,说不定还真的会沦为朝廷手中一把可以随时牺牲的刀,甚至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的死······都不配为牺牲。” “什么时候谢阿羯都开始把问题想得这么恶劣了?”郗恢宽慰道,“朝廷现在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将领配得上两淮之统帅的身份了。再加之都督和大司马两边,也不见得就会允许朝廷这么做。 说到底,朝廷的这几万兵马,还能不能顺遂的从淮北撤退回来,还要看都督和大司马的脸色,若两边不满于朝廷的安排而隔岸观火,那么朝廷将会彻底是去对两淮的掌控,岂不是得不偿失? 因此对现在的朝廷而言,要想避免这种尴尬,想办法安抚我军、安抚大司马,使得三军能够齐心用力、共克时艰,才是最重要的。” “余不是把问题想的恶劣,而是担心我们再向前一步,不亚于虎口夺食,到时候会受到朝廷和大司马的联手打压,成为众矢之的。”谢玄无奈说道。 郗恢缓缓说道: “朝廷到底还有多少底气,而淮北的战局又会不会糜烂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们身处此地,恐怕很难及时得到消息,所以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随心而动了。 我们现在也看不长远,但至少,拿下寿春,从短期来看,有利无害,不是么?至于接下来,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涡口。 王师的营寨,在涡水入颖水之处,分立两侧。 各自竖起的旗号之中,一侧,是镇西将军主簿谢万,另外一侧,则是征虏将军刘建。 王师已经因为内部的分歧变为两路,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否则大敌当前,总共三万人,也不至于两万在涡口西侧,而主帅只统带万余兵马居于涡口东侧,直面顺着涡水、清水南下的鲜卑大军。 更不要说军中对于谢万的不满,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以刘建为首的诸多将领,已经派人把话传遍了淮上,自然也是意图先树立起来谢万的恶劣形象,从而让他们这些人的违抗军令行为变得有理可寻,朝廷之中,就算是谢侍中得到会稽王的信任,且代表着整个王谢世家行事,也不可能以法责众。 更何况,王法······ 现在的江左,最没有什么公信力的,可不就是这玩意儿么。 只要朝廷抓紧派遣一个人过来,向将领们妥协,并且带着他们撤退到淮南,那么这些将领就仍然会谨遵号令,为国征战。 否则免谈! “刘建,刘建!”涡口东侧,王师营寨中军大帐之中,谢万手里提着一个铁如意,来回踱步,嘴里不断念叨着刘建的名字,“余恨不得吞其肉,寝其皮,饮其血!” 说着,他拿着手中的铁如意指了指站在下首的两名将吏: “何谦、高衡!你二人所说,这是为何?!刘建为何要叛我?!” 被谢万用如意指着的两名年轻将领,脸色也都有点儿不好看。 他们两个,一个统带谢家部曲,一个统带谢尚掌军两淮之时招募的北方流民,是谢家的铁杆直系。 因此话不能明说,欲言又止。 其实要说原因,也不是很复杂。 何谦和高衡对视一眼,思绪已经回到三日之前······ 三日之前。 谢万召集王师诸将商议战事。 大敌当前,王师也不能一直背水列阵。 将领们对此也是配合的。 当初谢万在寿春,想要尽快掌握军队,身在军中,不断地和这些将领们沟通、宣扬自己的想法,他的口才的确不错,也有渲染力,自然能够调动这些大老粗们的热血,让他们觉得,追随谢万北上,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一直在淮南等着挨揍,那稍有不慎便是防线失守、家国沦丧。 这些将领们的根基多半都在淮南,本就不想坐看鲜卑人杀到淮南来,所以会响应和支持谢万,情理之中。 奈何谢万本身没有多少引军征战的经验,到了军中,全都得赖于刘建等军中宿将的指挥谋划。 正文 第一零六八章 刘建 两淮王师之中,纪律其实并不是非常森然,否则军队士气和战力倒也不至于如此堪忧。 但是因为大多数的将领都出身将门世家,所以上下阶层,划分明确。 将就是将,兵就是兵。 这是绝对不容逾越的。 而大概王师的士气高不成低不就,也是这个原因。 征虏将军刘建大步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反倒是其余的将领们,更在这少年之后。 已经在营帐之中等着的何谦,看了一眼那少年,压低声音对旁边的高衡说道: “这便是征虏将军之子?” “不错。”高衡颔首,“好像是唤作刘牢之? 据说其年纪虽轻,但是从小就随乃父在军中摸爬滚打,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军职在身,但刘家部曲都在其指挥之下,已是其父不折不扣的亲卫统领,放在军中少说也是一个校尉。” 何谦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比人,气死人。 也不知道这刘牢之本事如何,但是人家的确有个好爹,比不过。 “知足吧,你们何家也不差了,当然了,非是自谦,我们高家也算是地方州郡上有头有脸的,否则如何能站在此处?”高衡无奈的说道。 他们的出身,不能算是世家,但是也算是寒门之中的上游。 谢家对付军中将门的方式,自然就是拉拢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否则的话,也轮不到他们站在这里。 当然了,如果他们是黔首流民出身的话,也一样不可能入得了谢家的眼,寒门就已经是谢家所能向下看的底线了。 谢万轻轻咳嗽一声,却只是站起来,仍然未有上前迎接。 何谦和高衡对视一眼,原本已经要迈出的步伐,此时又堪堪收了回来。 他们还是要和主帅保持一致的,但是······ 刘建在门口顿住了脚步,打量着谢万,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谢万,虽然行的是镇西将军之事,名义上为大军主帅,但是其原本的官职,也不过一个行军主簿,还是朝廷临时委派的,对于军队的行军打仗、粮草器械调度之类的,他本人也是一窍不通,只会在这里摆摆架子,然后把所有的工作全部都分派下去。 所以在刘建的眼中,自己实际上才是王师的指挥者,谢万不过是他允许站在前面的傀儡和吉祥物而已。 然而很明显,这个吉祥物自己,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竟然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一言九鼎的主帅? 刘建的不满,高、何两名亲信将领的眼神提醒,谢万好像都没有看到,径直朗声说道: “王师顺利渡过淮水,得赖于诸位费心,将士们也多辛苦,现在休整一两日,敌情也逐渐明晰,我军当继续开拔北上,故聚将商议,准备启程。” 这一下,刘建的脸色更沉了几分,不只是他,其余的将领们,明显也都皱了皱眉。 商议还好说,但是谢万明摆着已经把基调定了下来,不管怎么商议,他们都要启程北上迎战鲜卑人的。 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 当初谢万能够把很多将领煽动的热血沸腾、一时冲动,现在渡过了淮水,直面十万鲜卑大军,而且左右两翼甚至也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掩护和策应的友军,很多将领们顿时都冷静下来。 他们是来建功的,不是来送死的。 至于对刘建来说,北上与否,他倒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的手早就已经伸到了两淮水师之中,因此王师北上,必然要循着涡水或者颖水,又或者清水等淮北河流,到时候水师提供支援和补给必不可少,这更能凸显刘建的重要性。 而王师如果兵败,或者打算据守淮北河岸,也离不开水师。 不管谢万怎么选,最后作战用命的,十有八九是谢家部曲和新募士卒,两淮王师负责顺风抢功,逆风先跑,对此,刘建在察觉到直愣愣的谢万,对于敌我形势缺乏最基本的认知、几乎把战争当作儿戏之后,就已经了然。 打不过,我也能先跑一步,把你丢下当炮灰。 但是现在让刘建心怀不满的,是谢万的态度。 他希望从谢万那里得到的是尊重,而不是命令。 营帐中没有人回答谢万的话,这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何谦赶忙上前一步说道: “启禀将军,北方敌情未明,鲜卑人是顺着哪条支流南下尚且不知,而我军贸然北上,若是不意与鲜卑人错开,虽能收复州郡,但是恐让淮南陷入危机。” “谬也!”谢万的手中拿着一把铁如意,轻轻敲打着手心,“鲜卑大军十万,如果余为慕容儁,定然不会沿着一条支流南下,而是会兵分多路,扫荡沿途州郡。 如今这两淮局势啊,关中的兵马还在许昌,插不上手,大司马还在淮西,更是远得很,所以慕容儁并不会觉得王师有渡淮北上之胆,我军正好沿着其中一条河流北上,便可给予其偏师以迎头痛击,诸位以为如何?” 刘建眉毛一挑,不知道王师渡过淮水······渡淮的时候,千帆竞发,现在又在淮北扎下来了这般规模的营寨,真的以为鲜卑人的斥候是瞎子? 而许昌的关中兵马,之前就已经杀到了颖水岸边,把姚苌宰了,以至于刘建本来还真的有收拢这一支羌人残部作为自己麾下炮灰的想法,没想到这炮灰还没有到手,就被谢奕扬了。 关中兵马则在此战之后,渡过颖水和鲜卑前锋有所交手,之后又撤回许昌,整个行动也不过旬日之间,足以说明,屯驻许昌的这一支关中王师,是十足十的精锐,令行禁止、来去如风。 这样的一支军队,不管人数多少,放在任何一个战场上都是一个变数,刘建不知道谢万是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把这个变数给抹去了。 他甚至都怀疑,谢万根本就没有看已经放在他桌案上的几份相关战报,所以刘建当即冷淡淡的说道: “主簿之想法,过于简单了。我军一动,鲜卑人焉能不知?许昌的关中王师又焉能不知? 届时,鲜卑人必然会集中兵力攻我,而关中王师倒是应该会在汝颖之间为我牵制鲜卑侧翼。” 当下营帐中的将领们都连连点头。 “非也!” 谢万不满的一挥手中的铁如意。 正文 第一零六九章 铁如意所指 刘建的脸上也露出惊奇的神色,他还真想看看,这位主帅能够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这不是就抵消了么?”谢万当即说道,“这局势啊,没有那么复杂的!” 这一次不只是刘建,何谦和高衡也面面相觑,此消彼长、势力平衡,当然不是这么算的。 刘建呵呵笑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谢万,直接侧身站在谢万下首,叉手而立,摆出来闭目养神,根本不想说话的姿态。 刘建已经把不满从脸上表情化为了实际行动,其余的将领们也都有样学样,纷纷在刘建一侧排开。 导致在他们的对面一列,就只剩下了何谦和高衡两个人。 眼前的局势有些失控,何谦挑了挑眉,想要开口打圆场,但是高衡悄悄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腕,让何谦退回去。 眼前这种对立,归根结底,是王谢等文臣世家和以刘建为首的将门之间的矛盾激化,文臣们觉得武将畏手畏脚,武将们则觉得文臣只会喷吐沫星子。 而这种直接牵扯到上层世家矛盾冲突的事,他们这种寒门子弟,也不配卷进来。 并且也很显然,谢万并没有打算让他们卷进来,或者在谢万的眼中,他们不过是谢家养的两条狗,现在主人还在和对面吵架,没有到动手的地步,自然也就不用狗扑上去狷狷狂吠。 当然,也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察觉到刘建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表明不会合作的谢万,恼怒的将铁如意直指向刘建: “尔等匹夫老卒,是否有畏战之心?御敌于国门之外,乃将领之职也,不能尽此职责,与老卒何异?!” 这一下,刘建太阳穴处青筋猛地跳了一下,他霍然睁开眼,看向拿着铁如意比划的谢万,霎时间,目光之中已经有了凛然杀意。 将与卒,在两淮王师之中,天壤之别也。 骂人老卒,就是类似于后世问候家中女性亲属。 目前王师之中,有这样骂人而没有被直接收拾的,也就只有谢奕和桓温之间了。 但人家两个老战友喝点儿小酒,互骂几声,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大司马被骂的往后宅钻,也不收拾谢奕,那是人家愿意。 现在谢万拿着铁如意,一副颐气指使的模样,而且这一声“匹夫老卒”,还直接把所有人都包含在其中,自然让刘建难以忍受。 刘建的目光,让谢万也打了一个哆嗦,但是他又强作镇定: “不是么?!敌来之,只能坐守淮南,尔等难道不是胆小怯懦之辈?!鲜卑人,鲜卑人又怎样?难道有三头六臂? 你们这些老兵,怕是之前都让胡人吓破了胆子!” 刘建的手,直接落在了刀柄上。 “阿爹,三思!”身侧后的刘牢之,赶忙伸手按住刘建的手,压着声音,急促的说道,“怎么也是谢家的人,朝廷的人!” 一旦动刀子,就是代表两淮将门和江左豪门撕破脸皮。 而刘建的动作自然也引起了对面何谦和高衡的注意,这一次,他们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的手指也一样落在刀柄上,不安的跳动着,足以说明他们现在犹豫的内心。 但这也足以告诉刘建,一旦自己拔刀,对面也有拔刀的可能。 不能赌。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一甩手,“既然主簿对讨伐胡人如此有信心,那我等就没有必要给主簿添堵了,我们走!” 话音未落,他率先向外行去。 刘建一动,刘牢之当即大步跟上,头也不回,他们父子两个的动作,直接带动七八名将领疾步跟随,在这种事上,两淮将门自然是完全保持步调一致。 还剩下几个从江左其余地方抽调来的将领,面面相觑,但是他们犹豫了一下,有留下来的,也有跟上去的,跟上去的占据多数,盖因他们也很清楚,不管谢万占据怎样的大义名分,两淮水师之中的大部现在都在刘建的掌控之中。 这也是刘建之前就暗示过他们的。 所以为了能够保全自家兵马,也得跟着刘建走。 至于战胜鲜卑人······之前他们心中还有点儿期望,现在内部矛盾已经爆发,这点儿希望自然也随之湮灭。 “混账,匹夫!”谢万大怒,可是被一名名将领们掀开后重重甩下来的帘幕,还在一摇一晃,无疑告诉,甚至就是在嘲笑谢万,他的愤怒,并不能挽回王师内部的分裂。 “啪嚓!”谢万将铁如意重重的敲在桌案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把他们追回来,抓起来!” 何谦和高衡都打了一个激灵,高衡苦着脸说道: “主簿,万万不可啊,此地虽为我军军营,但军营之外,征虏将军所掌控之兵马更多,一旦合围我军军营,鱼死网破之下,将再难收场了!” 何谦也站出来咬牙说道: “主簿,这三万余王师,都是镇西将军多年的心血,因此断不能同室操戈!” 他们两个也顾不上了,固然,谢万是谢家的人,是他们新的主上,但是他们能有今天,都是谢尚的赏识提拔,而现在这凝聚在一起,至少能够面对胡人也有一战之力的王师,以及谢家诸多部曲,也都是谢尚这些年的心血,其中不乏有当初随着谢尚转战荆北、淮西的老卒,因此他们断不能让谢万直接这样把三万余大军直接糟蹋了。 谢万登时冷冷的说道: “那些匹夫,夏虫不可语冰,然而,然而现在连你们也······” “主簿三思!”何谦和高衡都郑重拱手,躬身到底。 谢万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抓起铁如意,指向舆图: “刘建,小人也,卑鄙也,老卒也!既其不愿战,则我等来战!” 何谦和高衡登时苦着脸对视一眼。 也不知道在谢万的几番折腾之下,镇西将军辛辛苦苦收拢起来的兵马,又有多少还能够活着重返淮南? ——————————- 三日之后,淮南王师中军营帐。 面对谢万的质问,何谦和高衡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其实是主簿你自己太作吧? 何谦想了想,也只能先化开这个话题,所以他勉强说道: “主簿,各有所求,不可强求······如今主簿还是应该考虑一下,这一战怎么打。” 正文 第一零七零章 崽卖爷田心不疼 高衡也和他有了默契,赶忙接上: “根据斥候来报,鲜卑人万余前锋,混杂步骑,已距我不足百里,是沿涡水北上,还是据守营寨,请主簿定论。” 现在更重要的是,当前的局势已经到了必须他们做出行动的地步。 谢万收起来怒容,迟疑了良久,方才缓缓说道: “那你们说说,应当如何是好?” 两个人登时面面相觑。 所以敢情事情已经闹了三天了,您就一点儿没有考虑过眼前的战事,就在想着怎么和刘建斗气? 关键是,自他们被谢尚征召,统率谢家部曲之后,其实无论麾下兵马多寡,起到的都是亲卫部曲的作用,这些部曲怎么征战,还真轮不到他们两个来头疼,谢尚自然会全权负责。 所以牵扯到数万人的战事如何进行,他们两个心里没有经验,自然也就更没有底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是纸上谈兵,也是好的。 在心里挣扎了一下,何谦也只能缓缓说道: “主簿,情势复杂,尤其是我军暂时没有太多两淮水师可为依凭,贸然进攻,有可能会自绝于途,所以还是应当先守营寨,广筑沟壕、多设拒马,而培训弓弩,如此,我军拒淮水而依涡水,夹缝之中,看似死地,却可令敌之轻骑不能妄动,重甲难以过淮。 昔日关中杜仲渊起兵,屡屡能以弱兵而与羌人骑兵平分秋色,概因于此······” “够了!”谢万猛地一挥手,“防守,防守,你们都知道防守! 那刘建,就是不愿意出战,只想着防守,以至于现在甚至不惜和我们翻脸决裂,而如今你们也想要据险而守,若真如此,那王师内讧,还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告诉天下昭昭,谢某做错了么?! 尔等为我之将,当从我之愿,而不是学那等老卒,做出贪生怕死之举!” 何谦张了张嘴,看着来回敲打着铁如意,目光凛然的谢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攻!”谢万伸手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而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何谦和高衡眼观鼻、鼻观口,这一次没有被吓到。 他们就用余光看着,谢万手撑桌子,神色狰狞,而声音,更是已经近乎歇斯底里: “进攻,我要进攻!” 何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用轻微到就连旁边的高衡都听不清晰的声音自言自语: 为了面子,丢了镇西将军多年心血,值得么? ——————————- “崽卖爷田心不疼啊。”杜英站在颖水岸边,看着新送上来的情报,对谢奕说道,“谢万执意率军北上,其万余兵马已沿涡水北行二十里,同行的还有水师战船二十艘。 偌大的两淮水师、寿春王师,最终愿意追随谢万去迎战的,恐怕总共就只有这么多人了。” “这个混账!”谢奕咬着牙骂道,“此时最好的抉择,无外乎扼守淮北,以背水之阵,行防守之举,实际上也是扼守渡口,迫使鲜卑人不得不主动对我军在渡口外构筑的防线发起进攻,这样才能够给鲜卑人造成最大的损失! 带着这点儿兵马北上,就算是鲜卑人的前锋不过万人,但余之前也曾越过颖水一试锋芒,最后也不得不暂时退过颖水以避战,这应当足以让他意识到,鲜卑人之前锋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杜英也是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惋惜,谢万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本来就是和历史上的轨迹重合的,历史上的谢万统兵北伐,就时常和北征诸将之间有口角,称呼他们为“老卒”,把自己这个没有什么沙场临阵经验的新手摆在高高在上的位置。 历史上的谢万就是这番操作,告诉了杜英,事实往往比故事来的更加荒诞。 而这因为谢万的态度以及一些称呼导致的不满,在负责掩护侧翼的郗昙因病停步、北伐王师仍然在谢万的带领下孤军深入之后,激化为矛盾,彻底爆发。 其余将领顺势各自撤兵,谢万则孤身而走,慌乱之下,军无帅、将各走,被在河洛之地并未布置太多兵马的鲜卑前燕一路追杀,丧师辱国,也丢掉了东晋趁前燕和前秦之动荡拿下的河洛之地。 众将时欲杀谢万,全都得赖于随军而行的谢安一向注重打点关系,大家看在谢安的面子上,放了这家伙一马。 而谢万的这次兵败,也牵引出连锁反应,先是一直没有从政之志的谢安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躲在幕后了,从此谢家少了一个东山隐士,多了名垂千古的谢太傅。 慕容儁因此战而信心爆棚,举全国之力意欲南征,号称发兵一百五十万,结果一番折腾,劳民伤财,自己却突然驾崩,也为之后桓温枋头之战和王猛灭前燕埋下了祸根和伏笔。 如今展现在杜英面前的历史,自然已浑然不同。 但南下的慕容儁,孤军深入的谢万,还有内讧分裂的王师······一切好像又那么相似。 “当一切都错位了,反倒是变得正常了,真是神奇。”杜英嘟囔道。 “仲渊说什么?”谢奕正打量着渡过颖水的王师,没有注意听。 杜英淡淡说道: “不思敌情,不遵前鉴,亡之未晚矣。” 谢奕脸色阴沉了几分,他相信杜英的眼界和判断,而杜英给出这样的结论,几乎等于明着宣判谢万的死刑了。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杜英则看到了谢奕的神色,他微微笑道: “不过岳父放心,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这个牢笼被谢万给拆开了,而我们现在岂不正是要去补上?” 谢奕的脸上不无忧色: “此次渡过颖水之兵马,不过万余,就算是加上后续的一部分兵马赶来,也不过三万,想要虎口夺食,谈何容易? 而且······” 说到这儿,他欲言又止。 杜英缓缓说道: “岳父是在担心粮草补给吧?” 谢奕无奈的点了点头,既然被看穿了,也就敞开了说: “我军一旦渡过颖水,向涡水进发,也就意味着我军的补给将横跨汝颖和涡水,路途遥远不说,而且很有可能会被鲜卑人拦腰切断,因此非常危险······ 所以从这方面来说,我军渡过颖水,也不应该前往距离颖水太远的地方,或者至少沿着淮水行动。” 正文 第一零七一章 打仗也可以做“生意” 目前三路兵马,名义上都还是王师所属,而且十万鲜卑兵马南下,已经是既定的事实,自然也给了整个淮南空前的压力。 相互之间虽然没有任何沟通,但是江左、大司马和关中俨然已经就联手对抗鲜卑人达成了共识,否则大司马这个时候也不会大规模渡过淮水,北上涡口。 桓温素来是一个实干派,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选择。 杜英此时率军渡过颖水,也是对大司马的回应。 关中王师同样不再南下,而是从淮北直接邀战鲜卑人,或许还能赶在另外两路王师之前,和鲜卑人交手。 而三路王师所达成的一致,也就意味着即使是关中王师,也一样可以利用淮河四通八达的水系运送兵员粮草,两淮水师还应该跑来护航才是,怎么也得意思意思。 当然这种意思很有可能会让关中觉得两淮水师有其他意思,不见得就会让他们意思,所以两淮水师十有八九不会热脸贴冷屁股,没事瞎来意思。 此次桓温率军北上,两淮水师没有前来阻挠,也没有帮忙运送兵员,就可见如今实际号令两淮水师的刘建之态度。 刘建和谢万撕破脸皮,虽然收拢了大部分两淮将门在麾下,但是这些将门最大的短板就是在朝中没有足够分量的人为他们说话,这也是朝廷随时都能给他们空降一个主帅的原因,先是谢尚——不过谢尚久为封疆大吏,还是很得人心的——接着便是谢万,历史上其实郗昙、郗恢父子以及谢石、谢玄都曾经依靠朝廷空降而上位,更不要说前些年带着王师一败涂地的殷浩。 而这就意味着,刘建他们为了避免朝廷的口风完全倒向谢家,就必须要尽可能的找点儿大腿抱。 大司马俨然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大司马和朝中所有人的关系都可以说不好不坏,大家没有互相往死里得罪过,再加之大司马之前陈兵建康城外的举动,更是让朝廷对他的态度,四五分妥协夹杂着三四分畏惧,还剩下的一点儿厌烦和愤怒反倒是不重要了。 至于朝廷为何是这种态度······ 没办法,被手握兵权的地方藩镇、封疆重臣威胁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能妥协的就妥协,何必生气呢? 习惯就好。 不摆明旗帜造反,大家就一切好说。 但显然刘建也不打算得罪关中,关中在朝中还有郗家站在明面上,有吴郡世家在暗戳戳的用力,甚至还和谢家有一点儿联系——指谢家嫡长女是关中大都督的正室这种联系。 所以刘建没有派船只前来,以避免杜英和大司马误会,却又为他们提供了不少渡船,帮助他们分别渡过淮水和颖水。 这也是为什么,谢奕觉得粮草沿着淮水运送会比陆路安全一些。 “淮水太靠南了,我军折向淮水,只能和大司马汇合,而且无疑还会耽误不少时间。”杜英反对,“且这样就和大司马并驾齐驱,现在我军既要保证后勤之稳,又要尽量争功,尤其是要尽快控制涡水附近州郡,这样既可以支援沿涡水而上的谢万,又能够以此为屏,拖慢鲜卑人南下的动作。” “淮北之地,都被摧残的差不多了,想要找到一两处可以守备的城池,难矣!”谢奕摇了摇头,并不乐观。 杜英倒是心中显然早就有所打算,他伸手指了指舆图: “岳父觉得,此地如何?” 谢奕定睛看去,旋即笑道: “仲渊可是故意的?龙亢郡······龙亢桓氏,此乃桓元子祖上所在也!” “这倒也不,不全是。”杜英终归没有撒谎,毕竟龙亢这个名字在桓温的加成下,在舆图上本就格外夺目,怎能不惹他注意? 他索性让两个亲卫把舆图全展开,指着上面的标画说道: “龙亢郡位于涡水之东,地属谯徐淮上,正是四通八达之处,如今已知,鲜卑大军中军应当是沿着岁(作者按:实际是左三点水右岁,打不出来)水南下,左翼居睢水,再走清水,威逼淮东,但淮东溪河纵横、多为松软滩涂,不利于骑兵车马行进,所以此路只会是偏师。 右翼则居涡水南下,兵马应当也在三四万以上,这也是我们所要对付的首要目标。 如今三军汇聚涡水,恐怕鲜卑人已经和谢万麾下交锋,我们也赶不及,而大司马定然会在后方支援和接应谢万,或者至少能确保淮北防线不会直接崩溃。 所以我们应该考虑的,大概是怎么让这一支鲜卑兵马吃不了兜着走,从此地直插龙亢,切断涡水,即断其后路,和大司马南北夹击,便可包围其军,岳父以为如何?” 谢奕也在思忖: “但刚刚所言,粮道之事,其实并未解决,甚至进攻之方向已定,我军就必然要杀奔龙亢,粮草也只能跨过颖水,再过涡水以送达······” “江左和荆蜀,还有淮南,岂不都可以为我提供粮草?既然需要粮草,那为什么不能从他们这里获得,非得要千里迢迢自许昌乃至河洛转运呢?”杜英反问道。 谢奕无奈,这些家伙们要是能靠得住,王师现在应该在大河北岸,而不是淮水北岸。 “淮南的情势,目前还不清楚,余还是认为阿羯能够做出来些什么的,就算只是占据一两处州郡,也能够团结州郡内的世家,为我们供应一部分粮草。 淮南屯垦久矣,各家各户又都多有藏私,凑出来一些粮食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不要说现在两淮王师自身内讧,他们应当更有想要结好强权之意。 至于江左和大司马处······” 杜英咧嘴笑了笑: “打仗归打仗,做生意归做生意,朝堂上权柄争夺,不妨碍大家私下里先一起赚钱嘛! 粮草,我们可以通过压低关中商货的价格来换,想来荆蜀和江左应该都会很期待这个结果。” 谢奕对此倒是赞同: “关中商货,本就在南方掀起热潮,各家各户,无不趋之若鹜。因此关中商货降价,自然等于让利于本地经销的世家,他们高兴之余也会全力配合关中补给粮草。 但是,仲渊,这终归还是损害了关中之利,舍关中之利而博天下之名,于你有利,于别人,不见得有利,久而久之,怕是会有非议。” 正文 第一零七二章 心如明镜,避而远之 杜英张了张嘴,谢奕这么说,连唱高调、表达一番为国为民之心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了,他索性直接摇头说道: “关中会有损失,但是并不会引起关中商贾的非议。岳父大概也知道,此次鲜卑人南下,两淮备战,商路断绝,本来就有大量的关中商贾队伍滞留两淮,更不要说货物积压诸多,向南不能送抵江左,向北不能运至关中。 所以与其把这些货物流散在路上,他们大概会更期望能够稍稍廉价,卖给本地世家,也算是解脱。” 这个时代的商贾们,还没有对自己把自己的定位和思想演变成“牛奶宁肯倒了也不能白送穷人”的那种地步,对于货物价格的控制和市场的分配之类的也缺少理论概念。 因此这一场战事,阻碍的是南北之间的贸易,双方的世家商贾都有损耗,但这是因为战事导致的,当然也有原因是由于谢万在淮南发放令牌,虽然让淮南的世家和那些匪寇们相互内斗的确避免了这些家伙们会是扰乱寿春等大郡,但商路也因此断绝。 不过大家就算对此心知肚明,肯定也不会傻乎乎的把问题归结到谢万的头上,谢家现在正是出风头的时候,因此而得罪了谢侍中,也不值得。 鲜卑兵马还没有完全南下,现在其实都不能说是主要影响因素。 但谁让鲜卑人的南下,本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呢,因此大家把所有的锅都甩在鲜卑人的身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现在关中给出这样“两全其美”,大家都能够减少损失的方案,无论是关中商贾还是江左的世家,自然都会很乐意。 “但是到底应该怎么廉价,而关中又有多少货物积压于此,恐怕仲渊还是要好好盘算一下。”谢奕忍不住提醒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江左各家······” 虽然说谢家也囊括在其中,但谢奕并没有避讳: “其贪婪也是众所周知的,这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不是那么容易被满足,仲渊还是应当小心为上,一旦开了这个先河,那么之后可能会让他们更习惯和倾向于这般做,这压下去的价格,不见得就能够再抬上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杜英倒是有些奇怪的看了谢奕一眼: “岳父有心了。” 在他的固有印象之中,谢奕是一个性情粗犷,完全不拘小节,更不愿意被世家的制度和规矩所约束的人,而谢奕也很少参与到世家的种种事宜之中,只是顶着一个谢家家主的虚衔而已,那也是因为当初谢家除了谢尚这一支之外,主支上只有谢奕有官面儿上的身份。 所以世家的这些种种行事方式,谢奕应该不感兴趣也不了解才是。 现在杜英恍然意识到。 他只是不愿掺和,并非什么都不懂。 心如明镜,却避而远之,大概也是一种行事方式吧,每个人的观念不同,杜英自然也不会因此而强求谢奕帮助他对付江左世家。 谢奕笑了笑,没有说话。 但很显然,他知道杜英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杜英只说了一句话,就说明杜英尊重他的选择。 “粮草解决了,而且关中商贾的保护和组织,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六扇门在两淮已有布局,而且在淮南,我们还有一支兵马。 若是阿羯能够遇到关中商贾,自然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若是遇不到的话,那也只能说天意如此了。 但关中和江左的贸易,惠及江左各家,各家肯定也会想办法保证关中商贾的安全,至于这之后怎么贸易,还得另说。” 杜英草草收尾,直接把话题转移回战事: “而最重要的,犹然还是我们面前的涡水,鲜卑人兵马,是否能为我所拒?” “要看鲜卑人来了多少步骑。”谢奕缓缓说道,“尤其是大队骑兵南下的话,我军应当如何应对? 之前鸿沟之战的战报,余也看到了,关中新打造的重甲和长刀······那刀唤作什么名字来着?” “陌刀。”杜英提醒。 “对,那刀如果真的有战报上所描述的威猛,那么拿来斩马,也不见得不行。” “重甲和陌刀,三百套,已经连夜送来,两三日内应该就可以运送到。”杜英笑着说道,看谢奕跃跃欲试的神情,就知道他对重甲士已经期待久矣,“除此之外,随军南下的还有具装甲骑,只要岳父能够想办法将甲具运送到战场,那么我们就能够给鲜卑人一点儿小惊喜。” “只是小惊喜么?”谢奕眉毛一挑。 “至少是吧。”杜英负手,看着最后几艘船只蓄势待发,“那我们渡颖?” “走吧。”谢奕颔首,旋即忍不住笑道,“真是世事难料啊,原本以为和鲜卑人较量的战场会在河北,没有想到却跑到了两淮。” 杜英也是一笑。 难料的世事,何至于此。 他,可不就是最大的变数么? ————————————- 短短一个月内。 寿春城头的将旗发生了两次变化。 只不过都是从“谢”变成“谢”,又变成“谢”。 但是所代表的,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 郗恢对此的建议是,要不把“郗”挂上去,给城里的百姓认认字,让他们知道原来“郗”是这么写的。 却被身为主将的谢玄断然否决。 到底谁是老大,还是要强调清楚的。 而且将旗上代表着关中的赤色底子,已经足以表明现在身在寿春的主将之身份。 谢玄进入寿春城的过程,并不复杂。 负责带路的世家子弟直接把他们引到了城门下。 留守寿春的两淮将门出身官吏并不多了,大部分都随军出征,现在寿春郡守府、镇西将军府中的人,不是出身江左世家、两淮世家,就干脆是谢家自己人。 谢玄要入城,城内的谢家所属,以及那些两淮世家所属,当然不会拒绝。前者自不用说,后者也是因为期望能够引入两淮王师和江左都不敢得罪的势力,来重新实现两淮的权力平衡。 关中,自然很符合要求。 相比于四处安插棋子,和很多世家勾勾搭搭的大司马,关中势力在此之前从未在明面上涉足两淮,是一张白纸——关中六扇门背地里的努力,他们也不知道——所以这张白纸自是很容易被两淮世家渲染上他们的颜色。 正文 第一零七三章 寿春易主 一旦这些两淮世家支持关中王师入主寿春,那么杜英肯定也会投桃报李,继续保证他们在两淮超然的地位。 所以两淮世家的这个态度,让谢玄的入城,没有再受到一点儿阻碍。 不得不说,动作快的,除了这些就趴在战线后面,鼻子一个个格外灵巧、最擅长见风使舵的本地世家之外,还有朝廷。 郗恢手里扬着一封信,大步走入镇西将军府。 站在堂上端详沙盘的谢玄,头戴白布,臂膀上缠着黑带,是在为去世未久的谢尚戴孝。 “阿羯,会稽王的亲笔书信!”郗恢急匆匆上前,递给他,不等谢玄看,自己就先说出来了内容,“会稽王赞誉我等有入寿春平乱之功,因此已保举你为西中郎将,领寿春太守,保举余为抚军大将军府从事中郎,领寿春郡丞!” 西中郎将,其西,意指淮西,和镇西将军的“西”是一个意思,自然是让谢玄能够名正言顺的坐镇寿春,而且也顺水推舟把寿春的文政交给了郗恢。 谢玄缓缓放下信件: “会稽王倒是不慢,既然寿春换了主,那就遂了我们的心思,现在的两淮,不能再乱如这般样子了,朝廷捏着鼻子承认所有现状,既有对我们示好且拉拢之意,也有尽快平乱之心。” 朝廷给予了他们正式的官职,意味着他们可以以此名义在寿春施展拳脚,这的确值得高兴,但谢玄脸上的凝重,让郗恢也收起来笑容: “看来在会稽王心中,局势已经不容乐观了。” “局势本就不容乐观!”谢玄皱眉说道,“我们拿下了寿春,却就要不得不面对一个很可能的烂摊子。 尤其是四叔的贸然前进,迫使整个战线如今已经出现破裂。且来看,四叔率军沿涡水向北,而征虏将军扼涡口东岸不动,大司马又在颖、涡之间渡淮北上,我军如今分布在涡水东、西、南三处,首尾难以呼应。 一旦鲜卑人抓住战机,以轻骑直迫涡口,则很容易就被各个击破。 更甚至,鲜卑人可以用一路偏师牵制三路王师,就足以让王师各部陷入不知敌在何处,不知如何迎战,不知是否要重新调配兵马的尴尬地步。” 顿了一下,谢玄直接伸手指了指钟离和寿春两处: “尤其是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多是鲜卑人的左翼,其中军和右翼的具体方位,还得赖于推测,所以届时这些兵马能不能突破淮水,尚不得知。且天气转冷,淮水冰封,水师更可能派不上用场······ 因而如今整个战场上,最后一支行动未定的兵马,就是都督的关中王师,但都督恐怕也对岁水、睢水两处战场鞭长莫及,仍也只能以涡水为上。 这也就意味着,最坏的一种可能,就是淮南防线被破,鲜卑人越过淮水,王师纵然能够守住涡水也无济于事,只能被迫向后退守钟离和寿春,把控南下建康的大道,至于淮东的防线,更甚至要直接撤退到六合与广陵。 到时候,寿春城,能不能接纳乌泱泱败退下来的王师,让寿春成为防线上最坚固的一环?” 郗恢果断的摇了摇头。 凭借现在他们这千余骑兵,再加上勉强收拢起来的各家步卒,不可能。 郗恢对在短短几个月内,把五六千世家部曲变成令行禁止的王师步卒,没有任何信心,但他倒也不会放弃,总归是走一步算一步。 “所以说啊,会稽王这也是看到了其中暗藏的危机,所以真心希望我们能够在寿春挡住鲜卑人。”谢玄伸手敲了敲那封信,喃喃说道,“可是天倾之下,大军如潮而来,败退之势即成,又岂是那么容易力挽狂澜······ 余现在唯有期望都督和大司马,能够在涡水打的漂亮一些,至少让鲜卑人不敢不管不顾的南下。” 说完,他仍不忘狠狠一拍桌子,就如同此时杜英、桓温等人可能都在做的那般,骂了一声: “这个混账!” 郗恢无奈的说道: “骂他的人已经足够多了,其一意孤行,日后朝廷肯定会和他好好算账的。 但现在,我们还得做好应做的。寿春城内,还有不少世家正等着和你会面,打算什么时候见一见?” “那就尽快吧。”谢玄缓缓说道,“兵员、粮草、钱财,事事处处,现在都离不开他们。 不过唯一的好处就是,我们沿途还收拢了不少关中商贾,所以至少还有和他们讨价还价的资格。” “那会稽王的信······”郗恢问。 谢玄摇了摇头: “暂时先不回了。归根结底,我们是关中的兵,不是会稽王的兵,会稽王想要保举我们,那是他的决定,如果他觉得你我身在寿春不可或缺,就算我们什么都不表示,他仍然还会保举。 如果他觉得还有更好的人选,那尽可以操控,但能不能进的来寿春还得两说。 这寿春,本就是我们说了算了,朝廷给面子,我们就受着,朝廷不给面子,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是大义名分。”郗恢有些惋惜的摩挲着那张纸。 谢玄则笑道: “大概用不了几年,典午正朔的大义名分,他们自己可能都不是很想要了。” 郗恢似是听懂了谢玄的话中之意,重重点头。 ————————-- 夕阳西沉,天边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儿黯淡红色,也似乎随时都要泯灭在黑暗之中。 颖、涡之间,淮南郡,下蔡(今凤台)。 晋之淮南郡治在淮水以南,而下蔡位于淮水以北,是淮南郡在淮北的一个县,这般行政区划也是“犬牙交错”式布局的典型。 而下蔡城向南,过了淮水,就是淮南重镇寿春。 所以自永嘉之乱后,此地便是南下流民多走之道路,也是胡人劫掠往来必经之地,朝廷虽少控淮北之地,但也在此地设立了打量了兵戍坞堡。 一来接应北方流民南下,二来作为王师北伐的桥头堡,时刻探查北地风向。 不过殷浩北伐,大败而归,两淮王师元气大伤,这下蔡的戍守之卒都被收归淮南,只留下一座座空荡荡的村寨坞堡,尤其是下蔡北侧,更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多半都在士卒撤离之时被破坏,或被胡人劫掠。 杜英就率军屯在其中一处坞堡。 正文 第一零七四章 会不会投敌 这些坞堡虽已残破,但总比直接安营荒野来的好。 渡过颖水的关中王师已经达到一万五千人,但杜英还是打算在等两日,至少凑够了两万兵马,再渡涡水。 以避免添油战术,被鲜卑人一轮又一轮逐次击破。 而杜英等得起,也是因为涡水那边迟迟还没有战事爆发的消息传来,也就是说,鲜卑人一样放慢了步伐,或许是在调兵遣将,又或是真的捉摸不透王师的动机,所以也希望能够先相互试探,而不是大家直接见真章。 摇曳的烛火下,杜英抬头看了一眼占据半边墙壁的舆图——别说是鲜卑人了,谢万和大司马现在都是什么动机,杜英自己都看不清楚。 不过刘建的意图,他倒是已经很明了了。 刘建的亲笔信,就对面坐着的谢奕手中。 信中明确表示,刘建既没有成为两淮军政一把抓之主帅的野心,也没有想要和关中杜都督一较高下的本事,所以很欢迎杜都督能够亲自,或者委派合适人选入主两淮,刘建以及淮南将门上下,将会全力配合都督。 谢奕放下信,喃喃说道: “不去找江左世家,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刚刚和万石分道扬镳,王谢各家肯定会记恨。 但是无论是皇室还是大司马,都是比关中更近的人,刘建为什么会来找仲渊,而不是找他们呢?” 杜英笑道: “所以所料不差的话,这封信里面也是半真半假,真的,大概是刘建想要引入外援之心。 两淮将门毕竟只是一群武夫,在朝堂上没有人为他们张目,所以贸然想要把自己推上位,基本不可能,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 刘建应该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也不会野心膨胀到认为现在的自己能够和大司马、江左世家相抗衡。 至于假的,那自然是他不可能只把这一封信送到余桌案前,恐怕大司马、会稽王,乃至于谢侍中的桌案上都有这么一封信。 如果我们各方不能及时对两淮王师施以援手的话,那等待两淮王师的将是灭顶之灾,凭借刘建他们的本事还没有办法直接抵挡南下的鲜卑大军。” “好好的王师将领,现在也都变成了墙头草。”谢奕恨恨的说了一声。 这一切变化的原因是什么,他自然很清楚,但是毕竟是自家亲弟弟,还是说不出太狠的话来。 杜英宽慰道: “至少刘建现在还没有投敌的意思。” “如今其余三路王师也隐隐对其有合围之意,其如何敢投敌?”谢奕顿时哼了一声。 杜英摇头说道: “而若是其和鲜卑人南北夹击谢万呢?届时,谢万一支孤军,必难逃出生天,而我军横渡涡水,不知战况之下,很容易步谢万的后尘。到时候两军再合一处,大司马又可能匹敌? 更不要说,现在还有两淮水师的战船,大多都在刘建的手中,甚至鲜卑人还得对他以礼相待,有刘建的水师,鲜卑人才能横渡淮水。 如此算来,在朝廷这里,刘建之前是镇西将军的副将,现在不管请大司马还是关中的谁前来两淮,担任镇西将军之职,其仍然还是镇西将军的副将,所以他这一次冒着沦为所有人眼中墙头草、从此再难被信任的风险,却并没有让自己的位置发生变化,其所图何在?” 谢奕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杜英的潜台词,他也能够听出来,相比之下,若是刘建直接投靠了鲜卑人,那鲜卑人必然以其为前锋、委以重任。 “宋因此而亡也。”杜英嘟囔一声。 在这些江左出身的人心中,胡人是胡人,汉人是汉人。 华夷之辩,格外分明。 因此他们只会把目光投在自家人身上,觉得刘建就算再怎么反复横跳,也应该是在自家几路王师之间,从来没有考虑过,拥兵十万,浩荡南下的鲜卑慕容,对刘建来说也不见得是一个不可选择的对象。 人家也是称帝并且占据了北方半壁的。 历史上的南宋也是这么想的,结果最后伐宋的前锋兵马,满满当当都是宋之战将,因此对水师的熟悉不亚于宋军,甚至更胜过文官半路出家的宋末三杰,成为突破长江天险的关键。 谢奕自然听不懂,也没有在意,他的心思全放在刘建于信中表露出的态度上: “所以仲渊判断其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心思?” “其力邀余前往寿春,说明其还是寄希望于能够在王师各方的争斗中获利的,如此结果,对于刘建来说,应该也能够接受,所以余认为其暂时还没有这般心思。 但是如果余或者大司马,都认为刘建心怀鬼胎,或者有当墙头草的意味,引得各方在淮南争斗,因而不愿意响应刘建的话,那刘建就得考量一下,是不是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对抗南下的鲜卑人和王谢世家的报复了。”杜英无奈的说道。 “可是两路王师也都在增援涡水。”谢奕皱眉,觉得杜英说的未免太过悲观了。 杜英摇头: “那是我们知道要这么做、在这么做,可是在刘建的眼中,王师是来增援他们的么? 王师还有可能是去拯救谢万的,其实我们也不能否认,这正是现在我们要实现的目标之一。而一旦我们拯救了谢万、并且和谢万联手,那试问,谁会倒霉?” 谢奕登时一拍桌子: “再怎么斗争,也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的事,世家之间的斗争,从不会轻易害人性命,之前殷浩丧师辱国如此,也不过被废为庶人而已,殷家其余人甚至都没有被牵连到。 刘建何惧之有? 其怎么就会有投敌的胆子?!一旦投敌,那么两淮危矣,朝廷危矣!” “刘建现在应该还没有这个胆子,而且两淮还有余和大司马,便是真的糜烂到那个地步,也还有挽回的机会。”杜英伸出手向下压了压,让谢奕保持冷静。 大不了就是淝水之战提前嘛,怕什么。 你们谢家的谢玄和谢石,都能在寿春凑齐。 要不我把朱序这个变数也派过去? “朝廷危矣,对我关中其实也没有什么坏处。” 等谢奕稍稍冷静,杜英才嘟囔了一句,一旦鲜卑人越过淮水,肯定又会摩拳擦掌想要越过大江,到时候杜英无论是趁机包抄其后方,还是振臂一呼、渡江勤王,都是名利双收的好选择。 正文 第一零七五章 星垂荒野,战事在即 现在杜英反而有点儿巴望着刘建能够这么干。 这一次,谢奕倒是听得清楚,他顿时忍不住瞪了杜英一眼。 杜英自失的一笑: “余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鲜卑人渡过两淮,再杀入江左,往小处说,关中倾力打造的贸易网络将会受到沉重的打击,关中商贸也会因此有一蹶不振的可能,所以杜英万不可能这般冒险。 而往大处说,胡人所过,生灵涂炭。 杜英也绝不会允许。 世家、将门还有大司马,也包括他自己,怎么闹杜英都能够接受,但是如果引狼入室,做驱虎吞狼之举,那杜英绝不可能放任不管。 这是他的底线。 谢奕也明白杜英的为人,先收起来怒容,长叹一声: “所以仲渊的意思,是先稳住刘建?”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选择么?”杜英笑道,“总不能把他往鲜卑人那边推吧?余相信,大司马应该也会有类似的想法。 尤其是刚刚余也发现,鲜卑人的进兵并不是很快,这说明,慕容儁可能也心中困惑,半是因为不知道王师到底有多少兵力,半是不清楚为什么谢万会率军北上。 如果不是明白谢万的为人性情,也知道军中变故发生的缘由,只是从我军排兵布阵上来看······” 杜英起身走到沙盘前,挪动几个旗帜: “谢万引精兵在前,像是诱饵,一旦接敌,力战一番之后必然会主动撤退。” 杜英拿着象征谢万的小旗帜沿着涡水向后: “而涡口的刘建率水师和步卒接应,稳住其战线,且还可以利用水师,沿途打击鲜卑兵马,令鲜卑兵马既不愿放弃追击,却又不得不和涡水岸边保持一定距离,甚至还得远离沿途的河汊湾口、尽量挑选水浅的地方渡过沿途的支流河道,免得我水师战船突然贴前,击其半渡。” 接着,杜英又把象征自己和桓温的旗帜拔起,插到涡水沿岸两个地方: “与此同时,关中王师和荆蜀王师分别从涡水南北两侧杀入战场,一路封锁退路,一路拦腰切断,如此一来,鲜卑十万大军很容易被我们斩断为两段,甚至是三段,首尾不能相顾。 于鲜卑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死局。所以异位而处,如果岳父是慕容儁的话,察觉到敌人布阵之想法之后,还会贸然前进么?” 谢奕疯狂摇头。 “这就是了,这大概是现在鲜卑人也在犹犹豫豫的原因。”杜英一口咬定,“说起来我们还得感谢这场内讧,反而延缓了鲜卑人的进兵,为我们调度兵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机。” 谢奕:······ 这种感谢还是少点儿的好。 “不过刘建已经在大肆宣扬自己和谢万之间的矛盾,因此鲜卑人早晚还是会知道的。”杜英接着无奈的说道: “留给我们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当务之急,还是期望能够稳住刘建,劝住谢万······” 谢奕突然激动的一攥拳: “仲渊,既然鲜卑人一天两天南下不得,那我们原本预想之中的鲜卑人已和万石交手,万石凶多吉少,暂时就不太可能发生,大概还有两天的时间,对不对?” 杜英看了一眼谢奕,此时,他已经很清楚谢奕想要干什么了,只能叹道: “岳父,你可想好了,这终归只是我们的揣测,也可能战事早就已经爆发,而谢万或逃出生天,或已身首异处。” “但总归是希望。”谢奕郑重说道,“若是只有余身在此处,那余定然会以大局为重,统带兵马,但现在仲渊既在,那军中就算是无我指挥也无忧,所以余率领亲卫们过去即可,说不定真的能够赶上万石,把那小子给拽住! 他到现在,倒是还不知道自己在面对怎样的危险,鲜卑人的止步不前,并不代表他们恐惧和怯懦,而是蓄势待发! 一旦这头猛兽张嘴,那么万石将尸骨无存!” 杜英默然。 谢奕直直看着他。 杜英无奈的一摊手: “万石是岳父的兄弟,论辈分,余也应该尊称一声叔叔,所以岳父意欲前去,余自不可能阻拦。军中轻骑两百,都调拨给岳父。” 谢奕哈哈大笑着一拱手: “那余就谢过都督了。” 杜英微微颔首: “但岳父也要答应我,一旦能够控住兵马,则徐徐南下,切不可操之过急,说不定我们真的能够引诱鲜卑人南来,然后实现方才所言的目标,把假的变成真的。” 谢奕郑重应诺: “余明白。” “那我送送岳父吧。”杜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出营帐,月悬中天,清辉冷冷,而半边穹顶上,星辰璀璨。 “天朗气清,星垂大荒。”杜英抬头看了一眼,喃喃说道。 之前那一场覆盖河南淮北的雨已经退散,最近的天气一直都不错。 晴朗的天气,本就是战争的讯号。 谢奕飞快去调集部队了,杜英并没有送太远,从理性上,他并不支持谢奕的这种行为,但是从感性上,又没有办法阻止,也只能通过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无可奈何。 一直到谢奕带着杜英划拨给他的轻骑,绝尘而去,伫立在坞堡内烽燧上的身影,方才长叹一口气。 候在他身侧的疏雨,也收回目光,欲言又止。 杜英似是察觉到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 疏雨犹豫了一下,身后传来“哐当”下楼的声音,另两名候在楼梯口的两名亲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烽燧楼顶。 让人怀疑他们都是直接滑下去的。 疏雨更是羞涩几分。 “你的几个部下,很有眼色啊。”杜英惊奇的说道,忍不住赞叹,“教导有方,余当重重有赏。” 说着,他亲了疏雨一口。 “公子能不能来点儿实际的赏赐?”疏雨瘪了瘪嘴。 每次都是这样,真不知道到底是谁赏赐谁。 “言之有理。”杜英恍然,直接去解疏雨的衣甲,轻声哼着,“余为将军解战袍,温泉水滑洗······” 疏雨伸出手指,贴在杜英两唇间,堵住了他继续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杜英无声笑了笑,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搭在她肩膀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望着消失在天边的点点黑色身影 月色无声且无垠,星光忽明且忽暗,共照的烽燧上远望的痴儿女。 正文 第一零七六章 月下惊闻 月色仍旧笼罩着淮上。 坞堡中,寂静无声。 杜英取下疏雨口中叼着的手帕,丢在一边,又拿了绢布,帮她擦着香肩玉背上的汗。 疏雨无力的踢了踢被子,也踢了踢他,想要让杜英把被子拉开。 “不行,会受凉的。”杜英柔声说道。 疏雨哼了哼,刚刚折腾人的时候不知道怜惜,现在倒是知道了。 杜英笑嘻嘻的将她揽到怀里。 “热,而且硬。”小护卫戳了戳他的胸口。 “那算了,你起来吧。”杜英故作不满。 “但是不想动了。”疏雨哼哼唧唧的回答。 疲惫感犯上心头,杜英也仰面躺倒,枕着手说道: “天色还深,睡一会儿吧。” 疏雨却强撑着爬了起来: “我们两个都睡着了,外面有急事怎么办?连衣服都没有穿呢,总不能让手下人直接冲进来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穿衣戴帽: “妾身候着,夫君睡吧。” 杜英扫了一眼床榻,被褥湿了半边,其实只剩下一半能够谁人的地方,所以显然疏雨主动把这半边让给了杜英,而且她也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跑到其余营帐中找一床被褥过来。 毕竟这丫头刚刚还羞的坚持要咬着帕子,连声音都不想发出来。 想想也是,疏雨还是有一帮亲随手下的,要是被手下人们听到大姐头毫无形象的时而哼哼唧唧,时而曼声高叫,那形象就完全不用要了。 “那也是你先来休息。”杜英也起身,把疏雨按在了床榻上,揉了揉她的头,径直披上外衣,抓起来佩剑,煞有其事的在营帐门口盘膝而坐。 疏雨心中自是暖洋洋的,也就不跟杜英客气,打着哈欠往被子里缩。 然而外面骤然响起了马蹄声和呼喊声。 营帐内的两个人都是一愣。 杜英掀开帘幕走出去,便看到星月之下,一名身插加急令旗的斥候正策马狂奔,被惊动的亲卫们正飞快聚拢。 斥候飞身下马、满脸风尘仆仆: “启禀都督,鲜卑兵马三万,沿涡水西岸南下,距我军三十里!” “什么?!”杜英的瞳孔骤然紧缩,有点儿不可置信,“哪个岸?” “西岸!”斥候吐字清晰。 杜英倒吸一口凉气: “击鼓聚将,快!” 同时,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在原本王师所掌握的所有情报以及杜英他们根据鲜卑人之前的行军轨迹做出的推断中,鲜卑人左翼和主力应该在涡水和岁水之间,这样既不至于侧翼受到许昌的王师直接威胁,又能够直扑寿春北岸。 涡水西岸,不应该有鲜卑人。 “报!启禀都督,鲜卑兵马大队,沿涡水东岸南下,人数尚不可辨,只能通过火把数量判断,至少不低于三万!”又是一名斥候飞速而来。 杜英脸色更阴沉几分。 “公子,怎么了?”听到声音的疏雨,也穿戴齐整,走了出来,听着“咚咚”响起的鼓声,她也一改之前被褥之中的慵懒,俏脸儿肃杀。 杜英缓缓说道: “鲜卑人的中军,恐怕并不在岁水,而在涡水,其右翼在涡水西岸,中军在涡水东岸······兵马加起来,恐怕七八万有余。 而且其趁夜行军,大概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讯息,所以一点儿喘息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们,务必要尽快逐个击破,彻底凿通涡水两岸。” 疏雨也是一直旁听杜英和谢奕对军情的分析,登时神色更严肃几分: “所以也就是说谢司马那边,可能要面对更大的危机?” 原本以为谢万要面对的不过就是顶多三四万的鲜卑人侧翼,这也是杜英对谢万还抱有一丝期望的原因。 一万人对三万人,打不过,也能跑的掉,再加之杜英根据谢奕的介绍,结合六扇门搜集的情报,可以判断,历史上的北府军名将何谦和高衡都在军中,且这支应该算作北府军前身的兵马,战力的确非常可观,谢尚也很舍得往里面砸钱。 若非觉得这路兵马不但有救,而且还可能能够帮助自己拖延鲜卑人,甚至在之后的战斗中真正化为我用,杜英也不会最终同意让谢奕前往这支军中。 “是啊,局势比想象中的要棘手了,现在先派人去追岳父,如此重要的消息必然要让他先知道才好。”杜英急促说道,“我军必然是要被这些鲜卑人牵制住了,恐怕没有办法按原定计划抵达龙亢,所以前后夹击鲜卑右翼的想法不成立了······” 千里迢迢想要截杀鲜卑右翼,孰不料人家找上门来了。 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补充一句: “具体怎么行事,现在也只能依靠岳父自行判断了。” 至于谢万的自行判断能力,杜英根本不指望。 “另外,我军遇敌的消息,速速派人告知大司马和征虏将军。”杜英接着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战事倏忽变成这般,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大概就是敌我双方都不按套路出牌的后果。 慕容儁······之前还真是小瞧了这个鲜卑皇帝,只道是志大才疏、口无遮拦,现在来看,可能还真非如此。 疏雨没有丝毫犹豫,便吩咐人行事,一边有些担忧的看了杜英一眼。 杜英的脸上又何尝没有忧色? 谢万身边的兵马固然只有万人,如今杜英身边的人马也没有多到哪里去。 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他还能够就地驻守下蔡残留的这些坞堡,而谢万大概已经跑出了涡口那边残留坞堡的范围。 而身后可能作为援兵的大司马和刘建,都非定数。 心思电转之间,三通鼓已落下。 王师将领们汇聚在营帐前。 陆唐、周随、蒋安、任渠,这些人各自握刀,脸色肃然,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 杜英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此次他率军前来淮南,所携带的将领基本上都是关中起家的班底,周随和任渠还是杜英特意从河东战场抽调过来的,蒋安则是在当初长安之战中受伤,后来留在关中负责兵马训练,这新一批士卒多半都是经他手训练出来的。 至于陆唐,现在已经是王师轻骑的统帅,身上也有骁骑校尉的官衔在。 而王师军中那些和江左或荆蜀联系紧密的将领,诸如袁方平和朱序等人,杜英都留在了河东,河东也需要人,而且没有必要把他们放在两难的位置上。 正文 第一零七七章 意料之外的开始 这些来自于南方的将领,愿意效忠于关中,却也不代表上战场直接和朝廷发生龌龊会心甘情愿,尤其是他们的家眷虽然都已经到了关中,但还有不少亲族留在乡里,随时都可能被朝廷拿来当做筹码。 所以与其提心吊胆,倒不如不来。 对于杜英的这个人事安排,大家都是能理解的。 “长话短说,鲜卑人距我三十里,大战在即,我军分守坞堡三处,周随居左,任渠居右,蒋安随我在中军,而轻骑和甲骑同在中军,引弓待发。”杜英径直下令。 因地制宜,所以战斗安排很简单。 在他们现在安营扎寨的这处大坞堡左右两侧前方半里,各自有一个小坞堡,其中也有烽燧,其实就是起到了类似于长城防线的作用。只不过淮上开阔,自不可能依靠山岭修筑边墙,再加上胡人掠地,多半都是靠的迅疾如风的战法。 所以朝廷当初建设这些坞堡烽燧,就是出于能够在战事突然爆发的情况下坚守几个时辰或者一两天,通过烽燧及时把胡人南下的消息传递给淮南,以供淮南提前备战。 现在被关中王师用来构筑一个三角形类似于口袋阵的防线,倒也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王师各部看似分割成三部分,据城而守,但实际上有烽燧在,又是天气晴朗的时日,所以往来通讯不会有太大问题,早在进入下蔡这片烽燧遍布之地时,参谋司就已经即使制定出来一套结合火光和浓烟来表明意思的简易传讯方式。 虽然这其实就是参谋们行军途中闲得无聊以消遣,但是没想到今天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遵令!”任渠和周随飞快离去。 时间紧迫,他们还得尽快前往驻守之处。 杜英则看向留下来的陆唐和蒋安: “现在敌情不明,先守住坞堡,以待战机,骑兵务必时刻做好准备,三处坞堡之间间隔的半里之地,正是你们纵横之处。” 陆唐一样拱手应诺,跟在杜英身边久了,他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啥也不管、杜英指哪儿自己打哪儿的傻大个了,现在身为骑兵将领,他要为自己麾下这些宝贵的骑兵能够用到最合适的时机和地点而负责。 接着,杜英又吩咐了几名校尉担任预备队,没有他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方才看向同样安排完这中军所在坞堡布防任务的蒋安,缓缓说道: “若真是三万兵马南下,这一仗,不好打。” 蒋安的性子本来就谨慎的很,当初随杜英组建关中盟的时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胆量,之后虽在军中,但也实际上就是一个儒将,基本没有亲临战场的机会,这也是杜英把他留在中军的原因。 蒋安的脸色自然也不是很好看,身为关中盟出来的元从旧部,他自然是不避讳向杜英叫苦叫累的: “这些坞堡多半都废弃久矣,墙壁参差,因此也不过是多了一道屏障,绝不能当做城池来看,尤其是左右两翼的那两个小坞堡,更是不堪,所以属下窃以为,都督还是不能寄希望于三个坞堡成鼎足之势,能够挡住鲜卑人的进攻。” “言之在理。”杜英颔首,但旋即笑了笑,“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么?” 蒋安也自失的一笑: “愿尊盟主号令。” 此时此刻,恍如他们并肩作战以面对氐人的彼时彼刻。 而烽燧上,鼓声格外响亮,宣告敌人已越来越近,以至肉眼都能够看到黑夜中跃动的火光。 这场大战,在杜英等人百般推算之后,终究还是以这种意料不到的方式,在意料之外的地点,先拉开了帷幕。 天边,也恰在此时,出现了一抹浅浅的白色。 ———————— 寿春。 晨光熹微。 谢玄的手臂托着下巴,支在桌案上,睡的正香,口水都从嘴角流了下来,悬空挂着,一晃一晃。 而右手原本应该是握着笔在写什么的,笔已经掉落在桌案上,掉落的时候是垂直向下,所以此时落在郗恢眼中的公文上,正有一个巨大的墨点,无声的说明曾经有浓墨在这上好的终南纸上肆意蔓延。 幸好口水没有挂在公文上,否则就真的不能要了······郗恢如是心想,旋即摇头: 什么时候我对谢阿羯这个主将的要求已经这么低了? 他凑到谢玄耳边,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鲜卑人杀来了!” 谢玄骤然睁开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把抓起从不离开身边半步的佩刀,一声不吭的就要往外冲,甚至差点儿掀翻了桌子。 他这个反应也吓了郗恢一跳,赶忙抓住他的衣袖: “醒醒,没,骗你呢,没来!” 谢玄挣了挣,他正睡得迷糊呢,便是一激灵醒了过来,力气还没恢复过来,因此没有挣脱。 “真没来!”郗恢赶忙再次强调。 谢玄这才冷静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 “贼杀才,骗我作甚!” “天都放亮了。”郗恢指了指外面的天,又指了指桌案上的狼藉。 他后半句没说,但谢玄自是听得出来。 你这加班效率也太低了,还不如早睡早起呢。 谢玄顿时又要瞪眼,郗恢无奈说道: “也不算完全骗你,鲜卑人是没来,但是有人来了。” “谁?” “秘书郎。”郗恢一摊手。 “朝中秘书郎多了去了,我站在大司马门上,一砖头下去,都能砸死一个秘书郎。”谢玄显然带着起床气,哼道,想了想,觉得不对,摆手说道,“还有两个散骑常侍。” 您这砖头真厉害,而且能让你抬着这么大砖头爬上大司马门,太后和会稽王估计已经认为谢家要造反了······郗恢无力吐槽,只能补充一句: “是白面谢郎,你五叔。” 谢玄一时沉默。 五叔啊,那没事了。 谢石脸上有一直长毒疮,后来一夜痊愈,其自称是夜里有东西来舔舐伤口。毒疮去后,其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白痕,因此人称白面谢郎。 但这也是谢石加冠前的事了,过了这六七年,除了江左这些关系来往亲密的世家子弟,很少有人会叫这个外号了,毕竟这怎么都带着些贬义,随着谢家的崛起,谁还敢这样笑话谢家的人? 显然,郗恢浑不在意。 正文 第一零七八章 淮北急报惊堂上 谢玄也懒得和这家伙斗嘴,急促问道: “五叔为何会来?” “朝廷让他前来督军的可能倒是不大,除非会稽王疯了。”郗恢显然仗着郗家已经没得选、跟着关中一条道走到黑,所以对朝廷和王谢各家的不敬也已经逐渐从心里转变到了嘴上。 谢玄翻了翻白眼,这个我能不知道么。 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 司马昱派遣谢石跑来当谢玄的监军,自然不可能,他没有必要这样急切的把两淮王师的指挥权全部都交到谢家的手中。 甚至相比于把指挥权交出去,这一次谢万犯下了弥天大错,一旦兵败,那么这就是打压谢家权威最好的时机,只要运作得体,就能够把谢家势力直接从两淮撵走,让谢家成为单纯的文官世家。 更甚至······ 谢玄脸上的无奈逐渐收敛,凝神皱眉。 若真如此,受到损害的可不只是谢家,现在南渡各家重新振作的希望都已经从王家转移到了谢家身上,而谢家的失败,可就意味着南渡各家将会进入低谷期,甚至皇室只要积极引动外援——大司马和关中都督——并且鼓动内应——吴郡世家,那么几处联手,南渡世家这个团体都有可能直接分崩离析。 虽然谢玄现在早就把自己从南渡世家,甚至是会稽谢家这个族群之中摘了出来,但是自己之前所经历的每一年,都在这个族群之中,也曾经下定决心要为家族的繁荣而奋斗过。 如今忽然意识到,家族可能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心中又怎能不感慨万千? 至于谢石为什么会出现,他自然也已明了。 既然意识到了家族正在面临这样的危机,那谢安当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郗恢看谢玄凝神沉思,还道是谢玄当局者迷,现在可不是给他思索的时候,所以郗恢急匆匆说道: “因此,侍中想要让一个更信得过且会对谢家绝对忠诚且负责的人来寿春,而这个身份,又不能引起阿羯你的不满,所以只能出自谢家,出自你所熟悉的人。 谢秘书郎,自然就是最佳人选。 而且侍中的态度也很明确了,他不期望秘书郎直接接管你手中的兵马,而是期望你们之间能够合作,你仍然负责接应王师和抵抗鲜卑人、组织防线,而谢秘书郎,自然就要负责监督,或者大概用‘劝说’来的更合适一些,以避免两淮王师彻底落入都督的掌控之中。 侍中想要的,显然还是谢家的两淮,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两淮。” “这个我明白。”谢玄径直说道。 郗恢狐疑的打量着他,重点其实不在于他知不知道,而是现在谢安直接把谢玄放在了两难的位置上,通过这种方式,不强迫、只建议,想要让谢玄带着淮南在关中和江左之间维持微妙的平衡。 谢玄这样做,既可以确保谢家在关中的利益不受损,也能够帮助谢安逐渐塑造谢家在江左超然的地位。 至于具体的压力,其实全部都压在了谢玄和谢石的肩膀上。 谢石和关中并不熟稔,所以主要还得看谢玄。 谢玄说他明白,他明白什么? 难道他已经和谢安在思想上达成一致? 谢玄瞥了一眼神色变幻不定的郗恢,打趣道: “若是余赞同三叔的想法,你待如何?” 郗恢当即抓起来佩剑,厉声说道: “谢家想要两面三刀,我郗家不会!郗家既已投靠关中,余自当为关中而战,为都督而死!” 谢玄也吓了一跳,平时没有看出来,这家伙内心之中倒是有几分果决,他也只好无奈的向下压了压手: “谢家是两面三刀,郗家不也分属大司马和关中两处么?你这般激动作甚?!” 郗恢不满的说道: “家中伯父和堂兄如何想,那是他们的问题。家父和余,想法都是一致的,不容商榷!” 谢玄叹了一口气: “所以家父和余,想法是一致的,也不容商榷,和三叔、五叔他们既没有多大的干系,而且他们来或者不来,也不会再造成多少影响。 其实你我,也是一致的,否则余本就不应该让关中的兵马,入这寿春城。” 郗恢随手一丢佩刀: “早说嘛!” “和余并肩作战那么久,竟然不信任我。”谢玄眉毛一挑,这一次轮到他横眉冷对了,“该当何罪?!” 郗恢讷讷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传令兵的声音: “将军,淮北急报!” 谢玄和郗恢神色都是一变。 淮北? 那几乎只有一种可能······ 战事已起! “鲜卑大军,自涡水东西两岸南下,现王师淮北各部,已陆续北上,并请寿春调拨粮草,以为增援!”传令兵的声音颇为急促,显然是从军中得了死命令而来的。 谢玄和郗恢面面相觑。 不是岁水,不是睢水,而是涡水?! 这也就意味着······ 谢玄直接扑到沙盘前,紧紧盯着沙盘上王师各部的位置: “如果所料不差的话,都督、阿爹和四叔,现在应该正在涡水两岸,直面鲜卑十万大军,而刘建和大司马,则蹲在涡口,随时可以做在后的黄雀······”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狠狠一拍沙盘: “这局势,怎会恶劣如此?” 旁边的郗恢幽幽说道: “不但如此,而且寿春北运的军粮,先过大司马和征虏将军的防线,才能抵达关中王师军中,所以我们非但忙活一通,帮不上都督什么忙,还可能会无形之中帮助大司马。 偏偏若我们不帮忙筹集粮草的话,大司马和征虏将军反过来还能弹劾我们,直接用汹汹舆论把不支持前线战斗的你我给撵出去。现在,可不是所有的两淮世家都打算支持我们。” 谢玄忍不住来回踱步。 郗恢说的没错,支持他们留在寿春的,多半都是见识过王师轻骑之威仪,或者和关中打交道比较多的世家,前者知道这帮家伙不好惹,后者知道维持这条商路有钱赚,至于其余的世家,还有两淮将门这一股大势力,其实一直都是秉持着观望的态度,模棱两可。 一旦他们站在谢玄这边,那谢玄可以把寿春经营的固若金汤,反之,那么他们这一千骑兵也很难四处出击、压倒不服。 正文 第一零七九章 谢石:侄儿要坑我 更何况,之前谢万胡乱发令牌,也让两淮不少人尝到了自立门户、听调不听宣的甜头,因此他们现在也一样是谢玄需要解决的。 “粮草如何运送上去,兵员如何补齐,还有······”谢玄喃喃说道,“五叔,真不好对你下手啊······” 郗恢就站在谢玄的身边,自然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由得挑了挑眉。 你个浓眉大眼的,没想到还真的打算对你五叔下黑手。 看来以后还是得小心一点儿。 “淮南淮北,淮阴淮阳,阴阳······”谢玄本就在不知道嘟囔着些什么,恰在郗恢腹诽之时,他猛地一拍手: “有了!” “有什么了?”郗恢吓了一跳,没好气的问道。 “看上去,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三个问题,但是阴阳相生、五行相克,这些问题其实都是相互牵扯而出的,自然也就能够相互碰撞而抵消掉。”谢玄径直说道。 郗恢若有所思。 而在堂外,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朝廷秘书郎、新任淮南监军到!” 谢玄和郗恢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复杂。 郗恢好似在问: 真打算这么办? 谢玄则直接坚定地点了点头。 “阿羯!”门前有人大步走进来,对着他招了招手。 谢玄顿时也露出笑容,边走边抱拳行礼: “五叔来的何其快也,竟也不提前派人通报。” 那是三兄害怕你这鬼精的小子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所以让我速速前来。 谢石心中默默地想,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笑容不减: “自关中一别,不见也就些许月,阿羯黑了,壮了,也已经是声名远扬的‘小冠军侯’了! 真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郗恢看着谢石脸上略微有些假的笑容,以及眉宇间微皱的眉头,自然明白,这个谢家最年轻,但是同样机灵而有韬略的男子,大概也在犯愁:侄儿变得厉害而有手腕,不好对付了。 “士别三日,说的是吕蒙,三日之前,乃是不学无术之人。”谢玄故作不满,“难道在叔父眼中,余之前不学无术么?” 谢玄的这番话,看上去是在开玩笑,又好像绵里藏针。 所谓话中有话、唇枪舌剑,本来就是说给心思深沉而聪慧的人听的,若是对面没有听出来,那就起到反作用了。 显然谢石也不是寻常人,顿时笑容都僵硬了一下。 “五叔想来也是一路风驰电掣了,军情急迫,五叔心急如焚,情理之中。”谢玄已走到谢石近前,这话里自然更有几分调侃谢石为了不让自己做出充足准备而飞快前来寿春之意。 谢石一时间也不知应如何回应,只能勉强笑了笑,同时转身把披风递给亲随,好似想要通过这一举动避过谢玄的下一轮“进攻”。 “不过五叔来的恰到好处,余这里正好遇到了些问题,想要请教五叔。”谢玄却丝毫不给他机会,侧身两步,直接抢在亲随之前接过来披风,小心叠起来,“五叔风尘仆仆,直接议事也有不妥,不如先上酒宴,为五叔接风洗尘,我们细细商议,如何?” 谢石愣了愣,总有一种侄儿挖坑给自己跳的感觉。 他在心中暗暗呼了一声:三兄啊,事有不妙,这个侄儿,好像变得比以前妖孽了。 但他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战事急迫,阿羯应该也知道了,现在哪有心思吃喝,有什么便说什么,纵然各负皇命军令,但本就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谢石这是果断的跟谢玄拉关系了。 侄儿,给叔几分薄面,别坑的太狠了。 而且他不愿饮宴,自然也是怕这个聪明的侄儿,趁此机会再把那“坑”挖的更深,修补的更好,以至于谢石无从拒绝也挑不出来毛病。 “五叔有心了。”谢玄笑了出来,露出一口白牙。 谢石打了一个寒颤。 ——————————- 马蹄声碎,厮杀声咽。 残阳如血,笼罩着已经历一天厮杀的下蔡战场。 盘旋于天上的乌鸦,发出阵阵凄厉的鸣叫,却也似乎不忍直视惨烈的战场。 鲜卑人的尸体,从坞堡外的壕沟,一直铺到另外两处小坞堡外,三个坞堡,依然如同品字形伫立,只是城头上的旗帜,相比于今天清晨,残破了很多。 并且关中王师惯用的赤色旗帜,有些艰难的在风中舞动,上面的赤红色,现在看上去出奇的深,好像被染了很多遍颜色一样。 只有靠近了看,才能察觉到,那便是夕阳照射下来的余晖,而是层层鲜血。 旗帜之下,坞堡墙角,尸横遍野。 头戴白布的身影,三三两两,行走在战场上,近乎无声无息。 这是鲜卑人在收尸,远远的有一队王师轻骑,二三十人的样子,正在监视。 否则鲜卑人是不被允许走到坞堡上弓弩射程之内的。 杜英在蒋安的陪同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坞堡墙体的缺口处,看着已经被运走了一层之后,还剩下不少尸体堆积的缺口,不由得叹息。 鲜卑人为了争夺这处缺口,曾经发动了悍不畏死的进攻,战事最惨烈的时候,杜英也率领亲卫填了上去,不过好在那个时候的鲜卑人,也已是强弩之末,发现城内还有援军之后,便主动撤退。 若不是杜英带着预备队赶到及时,恐怕这个缺口真的就让他们在那一次冲击之中突破了。 这让杜英也冒了一身冷汗,左右两处坞堡尚且不动如山,自己这中军先被攻破,可就闹笑话了。 为此,他现在坚决要求将这处缺口填补上,将士们再苦再累,也得先干完活才能就地一躺。 也为此,现在的杜英,自己也在喊着号子帮着推动搬运石料的大车。 不管石料、木料,一层一层,又重新向上堆砌。 “弟兄们,加把劲,今天流了汗,明天不流血!”杜英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为修筑城墙而搭起来的台阶,大声喊道。 夕阳下,大家看不太清都督的面容,但是能听得清他的声音,也能够看得见他挽着袖子、和每一名士卒都没有两样的剪影。 城墙修补得很快,以至于太阳还留下一丝余韵,缺口就已经填补上了。 “比预料中的快多了。”蒋安抹着汗,对杜英说道,“都督以身作则,将士们颇受激励啊。” 正文 第一零八零章 今夜良机 杜英也在擦汗,疏雨本来想帮他擦,自家男人累的脸上一道黑一道白全是汗渍,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心疼的。 但是杜英还是选择了亲力亲为,不管是真的想要与兵同乐,还是作秀,都得坚持到底,所以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笑着说道: “给我冲,和跟我冲,从来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号召。” 蒋安点了点头,略有些遗憾。 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有点儿难实现这种号召,不过好在自己平日里教导将士们读书认字,也算是能收拢人心、培养信任。 “今日之战,伤亡如何?”杜英是在问蒋安,也是问另外两个从两处坞堡赶来的校尉。 “伤亡不少。”任渠手下的校尉缓缓说道,“毕竟战事突起,坞堡之中,多有破损,而未能修缮,因此将士们也只能反复拉锯争夺,只是这一天,伤亡就已经七八百,而且为了压制鲜卑人的进攻,箭矢损耗也不在少数。” 蒋安和另一名校尉也是相视苦笑,他们的情况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 “鲜卑人的进攻很是奇怪。”正在带着手下士卒抢修城墙的陆唐,此时也凑了过来说道,“他们似乎并没有分兵,以为主攻和辅攻的意思,而是几乎把兵马平分为三部分,一齐进攻,又一齐撤退,无论各处进攻的进度如何,只要鸣金收兵,则必然是三处战场的齐齐动作。 这也就导致我军轻骑迟迟未能寻觅到机会杀出,而且还有不少鲜卑游骑在坞堡之间走动,来往通讯,似乎是要监视我军动向。” “说明我们有骑兵在军中,对鲜卑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了。”杜英缓缓说道,“河洛之战,王师打的凶狠,却也无疑暴露了一些手段。” 为了能够尽快扩大战果,并且抢夺河洛以东的平原上为数不多的战略要点,苻黄眉的进攻自然是毫无保留的,而这也就意味着,轻骑、甲士、陌刀队,这些关中原本遮遮掩掩的底牌也都暴露出去。 所以鲜卑人也应当意识到,踞有凉州的关中,真的有实力打造出来一支不差于他们的西凉骑兵,也因而,不愿意在第一天试探性的进攻之中暴露出来自己任何破绽。 “今日统兵指挥的敌方主帅,根据六扇门搜集的情报,以及对俘虏的审讯,应当是鲜卑的卫将军慕容恪。”杜英接着说道,“此人也是南征北战之宿将,因此谨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顿了一下,杜英接着看向待命的殷举: “其余各路鲜卑兵马的主帅,也要尽快排查清楚。鲜卑慕容自立国以来,行军打仗,所依靠的多半都是慕容家自己人,而真正的将才也只有那几个,慕容恪既然在此地,抚军将军慕容军、左将军慕容彪、中军将军慕容虔,都在何处? 六扇门和军中斥候通力合作,尽快探明,不能我们在这里挨打,都不知道是谁打的!” “遵令!” 殷举赶忙应诺,飞也似的离开。 杜英则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慕容恪一向是鲜卑慕容在前方开路的悍将,此时遭遇了他,总给杜英一种不祥的预感。 “也不知道慕容垂,又在何处······”杜英嘟囔一声。 要说这些所有慕容氏将领之中,杜英最忌惮的,还是慕容垂。准确说,是刚改名叫慕容垂的慕容霸。 慕容霸,应当算是鲜卑慕容氏最能征善战的,据说慕容恪、慕容军等人都对其甚是敬服,此次若非慕容儁“御驾亲征”,那么按照鲜卑以往的人事安排,主帅肯定也是慕容霸。 而慕容霸正在去年,从马背上甩下来磕了门牙,认为这是上天对他之前行事张扬霸道的点醒,所以改名慕容垂,且逐渐从军中转向朝堂,兼任燕国侍中。 所以也不知道慕容儁是把慕容垂留在了邺城镇守河北,还是带他随军南下。 苻黄眉那边还没有具体情报传来,杜英也只能是揣测前一种可能更大,但是眼前鲜卑人这飘忽不定的战略布局以及稳打稳扎的战术行动,又给杜英一种对方非常棘手的感觉。 至少不应该是情报上,从小就身为世子、后来顺利登基的慕容儁,所以所有的“技能点”应该都点在政治上,而且性情本来就偏激的慕容儁,所应该有的手笔。 “慕容垂也不过只是鲜卑人之中略有威名的。”蒋安看到了杜英微微皱起的眉头,赶忙劝道。 都督是军中的定海神针,别人的心绪可以出现问题,但是都督绝对不能出现问题。 杜英笑了笑: “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他接着把目光投向坞堡外: “今日战事已经惨烈,而鲜卑人肯定会在明天发起更加凶狠的进攻,所以轻骑在前,左右两翼步卒齐出,对鲜卑人发起进攻。 今夜,正是良机!” “什么?!” 这一次,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怔。 陆唐旋即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骑兵踏阵,这本来就是他所想要的,而那两名校尉,自然神色紧张,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硬着头皮说道: “都督,今日苦战,将士们都已经颇为疲惫。” 蒋安也忍不住劝道: “都督,鲜卑人既然是有备而来,那么显然就是想要把我军牵制,甚至是困死在这三处坞堡之中,可想而知,鲜卑人既能在白日进攻的时候就小心防备我军骑兵,夜间肯定会更多几分戒备,我军想要进攻,有······有自投罗网之嫌!” 杜英颔首: “鲜卑人定然会有所布置,可是今夜,本就是我军最后的机会,否则明日鲜卑人不但会发起进攻,而且他们可能还会有援兵赶来,我军将会被拖死在这里,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彻底分割包围,失去突围的机会。” “都督何出此言?”蒋安赶忙问道,“援军从何而来?” “直觉。”杜英眯了眯眼,“对鲜卑人来说,现在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无外乎趁着王师各路兵马现在还星散涡水各处,从而利用自己的兵力优势各个击破,否则王师援军一旦赶到,比如大司马和余会师一处,又比如许昌的关中王师后续部队抵达,那么他们甚至将没有办法越过我们脚下的这几处坞堡。” 正文 第一零八一章 最后的机会 杜英的话,让蒋安等人都不由得陷入思考,而他不慌不忙接着说道: “我军据险而守,又有了援兵,所以双方之间的差距已经被一点点的缩小。 可是鲜卑人第一天的进攻,虽然猛烈,却进退有度,完全没有着急的模样。 进攻之猛烈,显然并不足以说明其心急,也有可能是因为骁勇悍战的慕容氏嫡系兵马,本来就是这般。 今天鲜卑人留下的尸体余都看过了,身材偏向瘦小一些的汉人并不是很多,多半都是鲜卑本部兵马。” 顿时,众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若是如此的话,那真正悍不畏死进攻时的鲜卑本部兵马,恐怕更难对付。 慕容鲜卑,能够崛起于河北,显然也不是单纯凭借河北内乱,当了一只黄雀而已。 其赖以起家的本部兵马,如果没有点儿真本事,也不可能从北地苦寒之中走出来。 因此,他们今天进攻的谨慎,就很值得琢磨了。 蒋安涩声说道: “所以鲜卑人其实是想要让我军历经今日之战后,认为其军阵严整、兵马充足,并且也没有想要短时间内突破防线之愿,甚至也没有这个实力。 一旦我们这么想,那么就会认为现在的防线虽然不至于牢不可破,却也是消耗鲜卑兵马,为后方王师调度增援争取时间的好机会,所以更不会擅自离开防线。 并且既然有如此稳妥的防守方式,也不需要以身涉险,反而向其发起进攻。 这也就是说,我军一如今日继续坚守的话,正落入鲜卑人的圈套之中,不啻于坐以待毙。所以留给我们的选择无外乎两个,要么趁夜逃走,但是有可能被鲜卑人衔尾追杀,要么就是趁着夜色,对鲜卑人发起进攻,趁着其援军未到,先破其前锋、杀其锐气。 只要变阵得体,鲜卑人防备又不充足的话,那我军甚至能全身而退,继续坚守坞堡,可是此时的鲜卑兵马,却已经没有那么多,也只能继续维持和今天相似的进攻而已。” 杜英抚掌笑道: “正是如此! 因此余认为,鲜卑人今夜反而并不会刻意戒备、设下埋伏,在他们看来,历经一天苦战,并且正在为明天仍然有守住坞堡之可能而庆幸的我们,此时应该在休息和备战才对,自然不可能没事找事去招惹他们。 而且既然其援军可能已经在路上了,那就更能让他们宽心一些,与其而言,没有什么比明日一鼓作气拿下坞堡,之后尽快向南进攻大司马,来得更重要了。 因而,甚至我们可以推测,此时的鲜卑人,甚至都在好生休息,而这,大概是我们能够翻回这注定败局的唯一机会!” 说到此处,杜英已经目光炯炯,环视一圈,蒋安等人也都振作起来。 其实刚才蒋安也说了,趁此机会连夜向南撤退,纵然有被鲜卑人追杀的可能,但是只要可以和大司马合兵一处,那么还有杀回来的机会。 但是无论是杜英还是他们这些关中元从旧部,当然都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 当初好不容易才利用大司马和王谢世家之间的斗争,真正掌握了关中兵权,现在又要眼巴巴寻求大司马的支持,还不知道大司马会提出怎样苛刻的条件。 所以宁肯拼一把,拼不过就索性直接撤到许昌去,也不能向南! 在这个观念上,这些元从旧部们很容易就和杜英的想法达成一致。 ————————- 月色如水,寒鸦凄鸣。 杜英伸手撑着墙壁,从垛口向外望去。 原野上,火光点点,那是鲜卑人的大营所在。 距离坞堡不远不近,背靠一处之前也曾经是前哨坞堡之用、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地面残留的小土丘。 营寨不算零散,而且灯火也并没有很多,让人隔着这么远很难辨别其营寨的具体分布位置,如此一来,那黑暗之中的火光,既能够给城上守军造成压力,还能避免引起守军的观察,判断出军中调度情况。 好在王师斥候在白天的时候就混入收尸的鲜卑人之中,摸清楚了其大概的方位。 杜英看了一眼月色,距离王师出击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届时他也将亲自率领中军,接应左右两路兵马,如果一切顺利则趁势掩杀,如果不顺,那么中军也可以帮忙抵挡敌人的反扑,以和两路兵马交替掩护撤退,不过如果真到了杜英都需要亲自上阵掩护的时候,那也就意味着品字形的防御坚持不住了,损失惨重的王师必须要龟缩到一处坞堡中,或者直接突围。 蒋安等人都认为应该向东或者向西突围,尤其是越过颖水,杜英对此并不反对,不过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大概会选择向东,越过涡水去找谢万。 鲜卑人又不是傻子,必然也能够料到关中王师会向西走。 “公子,淮南急报!”归雁走到杜英的身边,急匆匆说道,“就在十日前,阿羯和郗恢已进入寿春,只不过有淮水阻隔,两淮水师或其余王师也无为我传递消息之意,因此我们迟迟未曾得知此事。” 杜英眉毛一挑: “这两个小子,还真的跑到寿春去了。” 这和杜英的推断基本相似。 “而因此,关中被困南方的商贾,基本都汇聚在寿春,阿羯招兵买马,已有四五千人,暂时在寿春站稳了脚跟。 且阿羯命令本地商贾和六扇门配合,封锁消息,免得为大司马和征虏将军提前知道。 所以朝廷得知此事的时候也无能为力,所以分别将寿春郡守和郡丞的位置交给了他们,顺便还委任阿羯为西中郎将。 这也算是坐实了阿羯的名分,以至于大司马和征虏将军就算是有怨言也说不出来。” “这小子,升官都快赶得上我了。”杜英羡慕的说道。 西中郎将,也是有能力领兵一方的人物了,关键是现在的谢玄还没有加冠呢。 疏雨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寿春为关中王师所控,或许有活全局之可能,所以升官快与慢,是关注的重点么? 蒋安显然也听到了消息,急匆匆行来,脸上多了几分喜色。 关中在淮南有了落脚点,意味着他们的行事又多了些可选。 而且谢玄肯定不会让前线的关中王师饿肚子,这些粮草和器械的补充,似乎也有了新的途径。 正文 第一零八二章 我的公子 “朝廷就这么大方的把官衔给出去了?”杜英径直问道,“如果想要拉拢的话,也未免太过大方了······” 不过杜英转念一想,关中的人坐在寿春城,对皇室来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能够起到对大司马和江左王谢各家的制衡。 只可惜阿羯还是出身谢家,否则朝廷可能更大方也说不准。 疏雨显然也有些惊讶于这个消息,讷讷的点了点头,才说: “不过朝廷也并非只给了两个头衔,还派遣了谢秘书郎作为监军,前往寿春。” “谢······谢石?”杜英眉毛一挑,旋即笑道,“这自然是谢安派遣的,会稽王不会如此行事。” 他不由得又嘟囔了一声: “谢石也到了,你们是要打淝水之战么?” 蒋安和疏雨都没有听清,好奇的看着他。 杜英轻咳一声: “有谢石奴在,阿羯行事,恐怕也没有那么轻松了。” “这倒没有。”疏雨摇了摇头,神色更是怪异,“阿羯直接委任秘书郎为运粮使,令其押送粮草北上,支援王师各部。 也正是因为在此之前其令斥候传递消息,以让王师各部做好接应的准备,我们才会后知后觉,得知此事。” “瞒着淮北王师,是对的。”杜英赞赏的说道。 谢玄的手中也不过只有千余名骑兵而已。 一旦大司马想要返回争夺寿春,那么将会给的谢玄带来很大的麻烦,寿春城完全可能落入多方势力的共同掌控之中,而这也就意味着向淮北王师补给的事将会变成各方的角逐,最后有可能互相牵制之下什么都做不成。 当然,杜英不知道的是,桓温在渡过淮水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谢玄的动向,并且揣测出了谢玄应该是奔着寿春而去的,只不过桓温并没有跑去争夺寿春的心思。 “至于运送粮草······”杜英也注意到疏雨刚刚所说的后半句话,他不由得笑道,“阿羯倒是聪明,谢石奴,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 如此看来,我们之后的粮草问题,倒是不需要担心了。” 疏雨似懂非懂。 杜英则看了一眼远方鲜卑人营寨的灯火,缓缓说道: “这些暂时还不用考虑,今晚是成是败,才是最重要的。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疏雨有些犹豫: “公子也打算亲自上阵?” 杜英笑道: “若是赢不了的话,我们就不用待在淮北了,早日返回许昌的好,怎么,怕了?” 疏雨摇了摇头,戴上头盔,低声说道: “只要有公子在,就不害怕。” 杜英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寿春的拿下意味着自己多了很多回旋的余地,谢玄这小子还真的总是能够自己带来惊喜,所以纵然大战在即,他仍忍不住调笑道: “叫公子显得太生疏了,还是叫夫君来的好。叫一声给夫君听听?” 疏雨轻轻咬着唇,似有些犹豫,但是最终还是果断的摇了摇头。 “为何?”杜英有些奇怪的看着她,按理说,两个人都已经是拍团儿就知道该换个姿势的关系了,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疏雨察觉到杜英眉头微皱,赶忙摆手说道: “夫君,是大娘子和郗家妹妹的称呼,妾身不想要抢夺,公子,就挺好的。” 杜英打量着她,忍不住笑了笑,他可以是谢道韫和郗道茂的夫君,也只可以是归雁的少主——虽然自己让这丫头喊公子,但是她在公众场合下还是坚持称呼少主,也不知道是不是抱着和疏雨一般无二的心思——自然也只可以是疏雨的公子。 被杜英的灼灼目光看的有些不好意思,疏雨微微低头,手指轻轻交错。 “走吧,时候不早了,就让我们冲杀一场,生为比翼鸟,死为连理枝。”杜英捏了捏她的手,提起来佩刀。 “只有生,没有死!”疏雨疾步跟上杜英,坚定的说道,“妾身绝对会保护公子的安全。” 顿了一下,她又带着些不满和幽怨的说道: “妾身哪里能够和夫君做比翼鸟,家里还有好几个人呢,和夫君比翼齐飞的有点儿多。” 杜英:······ 大概是生死大战在前,小丫头片子说话也都不考虑了。 “你们都是我的翅膀。”杜英笑着说道。 疏雨自然是听不懂这个梗的,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而在坞堡城墙之外,荒野上,陆唐霍然抽出横刀。 刀光倒映着月色,虽然不是月黑风高、天色昏暗的日子,但是以速度见长的骑兵,本来就不畏惧这月光下长长的道路。 他们没打算掩盖身形,就是要用骑兵,直接碾过去! “杀!”陆唐一声咆哮。 王师轻骑,飞掠上前。 而沉寂之中的鲜卑营寨,也瞬间炸开了锅,一声声凄厉的呼喊,随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彻底撕碎深夜。 ———————— 涡口,征虏将军及两淮水师驻地。 秘书郎谢石施施然走入刘建的中军大帐,拱手说道: “两淮王师监军、秘书郎谢石,见过征虏将军。” 谢石没有披甲,仍然是长衫官服打扮,腰悬佩剑和美玉,似乎真的是刚刚从建康府朝堂上走出来一般。 不过好像也的确如此,他奉命前来两淮监军,到了寿春之后没有一天就押送新一批粮草北上,称上一句“马不停蹄”也是合适的。 一道道目光闻声顿时都落在了谢石的身上。 这些目光之中,有好奇,有质疑,有不满。 可谓五味杂陈。 但是没有人做声。 营帐之中,一片寂静。 谢石忍不住挑了挑眉。 下马威啊! 他索性也不开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目光灼灼有神,以至于那些将领官吏们,一时间竟然也不敢和他对视,纷纷错开目光,当然,也是因为谢石特殊的身份,让他们纵然有因为谢万而掀起的对谢家子弟的不忿之心,此时也不能贸然暴露出来。 至于谢石身份为什么特殊······不说这家伙谢家子弟的身份,只是看他身上的三面腰牌。 秘书郎,是谢石从长安回来之后,朝廷给的,当时谢安还没有进入朝堂,所以这代表的是太后和会稽王对谢家的拉拢。 监军,这摆明是谢安操纵的,代表的是王谢世家。 运粮使,这是谢玄给的,让谢石押送粮草北上,顺便能够履行监军之职责,一举两用。 正文 第一零八三章 军中听我慷慨言 而这块腰牌,显然代表的就是关中的态度。 关中势力也不打算刁难谢石,只是把这尊神给送出来。 谢玄大大咧咧的把三块腰牌都悬在腰上,也不嫌沉,俨然就是给在场的所有人看的。 皇室、王谢世家、关中,你们刁难我,就是不给这三方面子。 没有人愿意找这个不痛快,尤其是在场的这些在朝堂中本就缺乏根基和发言权的两淮将门子弟,到时候朝廷直接把一顶顶帽子扣下来,他们担待不起。 众人不说话,甚至不敢直接和谢石对视,这让谢石稍稍有了些底气。 其实他摆出来的这架子,也有几分虚张声势,毕竟这里是军营,多的是不认腰牌,只认手中刀剑的大头兵。 真的来一个秀才遇上兵,谢石也有理说不清。 对此,谢石在心中已经把谢玄这个“贴心”的好侄儿问候了不知道多少遍。 当时谢石就有预感,谢玄想要坑自己,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谢玄竟然把自己这个叔叔往死里坑。 就算是有朝廷监军的身份在,运粮北上,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粮草总共就只有那么多,根本不够给四路王师分派的,只是先为大家稍稍缓解燃眉之急,这也就意味着,谢石必须要合理的分配粮草,避免有的王师部队拿的太多,以至于其余的部队缺粮。 而且谢石还得考虑一个问题,大司马和杜都督,实际上是有自己的运粮渠道的,关中和荆蜀都是他们的坚定大后方。 可是现在这两路王师都在为保卫两淮而战。 人吃马嚼,本来就是大消耗。 从关中和荆州千里迢迢运粮,路上的消耗也会很大。 因此朝廷纵然是明白这两个家伙都是别有所图,否则绝对不可能这么积极主动的帮着朝廷抵御外敌,但是总也不能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更不要说寿春现在更是在谢玄的掌控之下,淮西几处州郡则在荆州桓豁的掌控之下。 这意味着两淮的粮草,实际上本来就是这两方势力在掌控,朝廷如果不顺水推舟送人情的话,人家也完全可以把两淮的粮草拿来为己用,甚至找出来各种理由封锁运粮道路,反而饿着效忠于朝廷的两淮王师。 而且给在外征战的将领们足够的支持,以表示朝廷的关怀,也是朝廷的老套路了。 借此机会,朝廷可以大肆宣扬其在此战之中,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仍然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进而占据道义制高点,让前线将领们打胜仗之后,也得感谢朝廷的坚定支持。 所以谢石是要给杜英和桓温分派足够粮食的。 除此之外,两淮的两路王师,现在已经基本等于同室操戈,这也让谢石必须要考虑另一个问题: 刘建是不是会愿意把粮草分给谢万? 如果他找个理由把谢万的那一份直接给扣下,只让自己带着足够荆州和关中王师的粮草走,怎么办? 这份苦差事,谢石本来是万万不想要接的。 但是谢玄无奈的表示,五叔身为监军,只是待着寿春,似乎不太合适,而且四叔冲杀在前,后方粮道却已经完全被刘建所掌控,若五叔不出马、亲自走一遭的话,说不定刘建真的有胆量扣下来粮草,到了那个地步,四叔就要饿肚子了。 所以谢石硬着头皮也得来。 就在谢石的心思变化、懊恼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轻易答应了谢玄那小子的时候,坐在上首的刘建,好像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有一个人站在营帐正中,缓缓说道: “监军原来辛苦了。” 来的时候不辛苦,但是站在你这儿,很辛苦,谢石如是想着,微笑着说道: “辛苦自是谈不上,身为朝廷臣子,为朝廷分忧,情理之中。倒是将军,为国戍边,辛苦的很。” 谢石这句话,隐有嘲讽之意,让刘建忍不住皱了皱眉,刚想要说什么,但是旁边的刘牢之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刘建又把话压了下去。 刘牢之上前一步,拱手说道: “监军,属下有礼了,敢问监军,此次可是押送粮草而来?大军缺粮,盼之久矣。” “不错。”谢石颔首,打量着刘牢之,早就听说刘建的儿子年轻有为,看他刚刚和刘建之间的眼神往来,再加之面容形似,应该就是这个了。 “那监军打算为我军留下来多少粮食?” 谢石径直问道: “这就要看征虏将军现在有何计划,打算什么时候率军北上迎战了。” “没有粮草,怎么迎战?” “十万鲜卑大军南下,而王师内尚且还有内讧,如何能战?” 顿时有将领们实在是按捺不住,开口说道。 “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渡过淮水,以至于如今四分五裂、各自为战之局。” 人群中甚至冒出来了这样的声音。 刘牢之顿时脸色一沉,这是哪个家伙,这种话绝不是这个时候应该说出来的······ 果不其然,谢石眉毛一挑,霍然回头,手按佩剑,厉声说道: “鲜卑大军压境不假,但是我军各路兵马,加起来也有八九万之众,还有援军不断赶来,兵力并不输于鲜卑人,更何况我军还有水师可以穿梭河道之中、往来接应! 所以如何就不能战,如何就没有胜算?!御敌国门之外,本就是王师应当做的,引敌深入国土,会导致淮南沉沦战火之中,朝廷多年以来屯垦淮南之心血,将会付之一炬,就算是把鲜卑人驱赶走了,于朝廷而言,也是两败俱伤! 在场诸位,难道就为了保存实力,更或者是单纯的怯懦,所以根本没有上阵杀敌之胆?! 之前,你们可以说,别人都不上阵,为什么我要上阵?而如今,两淮王师一部,已沿涡水北上,大司马和关中杜都督作为两路援兵,千里迢迢而来,也已经投入战场。 反倒是两淮王师的主力,还蹲在涡口,这是什么?这是畏战避敌!” 刘牢之无奈的摇了摇头,还是被谢石给抓住口舌把柄了。 营帐中的气氛也随之一下子沉闷下来,将领们面面相觑。 之前他们还对于征虏将军迟迟不让他们撤退到淮南颇有怨言,君不见,淮南现在都快完全落入关中和荆州手中了。 可是现在他们才如梦初醒。 局势,已不是他们当时和谢万内讧时的局势了! 正文 第一零八四章 刘家父子 杜英和桓温的到来,以及主动渡淮北上,意味着他们将会赶在两淮王师主力之前,和鲜卑人作战。 他们可能失败,也可能成功,但是如果是失败了,杜英和桓温就可以把失败的原因甩到刘建的头上,责怪刘建见死不救,身为两淮王师如今实际上的主帅,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 而如果成功了,那自然更不可能和两淮王师还有什么干系。 而这样做的结果,自然就是,朝廷无论是在战败了之后想要拉拢关中和大司马继续为朝廷巩固两淮防线,还是战胜之后为了奖励他们,都必然要用两淮来行事, 毕竟两淮的背后只是两淮将门,这并没有触及到朝廷和王谢世家最根本的利益,拿出来虽然心疼,但还不至于完全舍不得,尤其是把两淮分给两家,不是全部交给一家。 对于皇室来说,这似乎还是比把两淮王师交给谢家更加合适的选择。 因此现在两淮将门其实已经落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如果他们继续按兵不动,那么未来很有可能有一口锅就要直接甩到他们头上了。 尤其是······一道道目光落在谢石腰间监军的腰牌上。 虽然这个朝廷给予的腰牌可能是在两淮最没有什么用的,但是就因为有这个腰牌,这家伙刚刚说的一番话,和他监军的职责是完全吻合的,谁都不能说他是多管闲事。 甚至他还能以这个身份好好地参两淮将门一本。 看着那些如梦初醒的将领们,谢石好整以暇。 刚刚一个个的不是很硬气么? 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刘建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王师本就有保卫乡土之责,既有王师之名,我等自然不能裹足不前,所以监军尽管放心,余会尽快点齐兵马,北上支援大司马和杜都督。” 谢石拱了拱手,话音之中,却仍然还带着几分不满: “尽快是多快?” 刘建也忍不住皱眉,这家伙,得寸进尺了······ 但是他仍然强压下怒火: “三日之内。” “战事应当已爆发,整个涡水两岸,一片告急,三日,恐怕不需要将军率军出征,在这里等着就能见到鲜卑人了。”谢石哼了一声。 “明日!”刘建霍然起身,一口咬定,“明日余便亲率王师,兵分两路,自涡水两岸进军,同时以两淮水师沿涡水北上,居中策应,监军以为如何?” 刘建的脸色已经分外阴沉。 谢石拱了拱手,直截了当的说道: “那就一言为定,余携带来的粮草,留下五分之一予将军,将军以为如何?” 刘建一愣,没有想到谢石会突然转变到粮草的分配上去。 听到这个分配结果,本来有好几名将领顿时露出不满之意,想要争辩,我军人数不比关中和大司马麾下来的少,凭什么就给我们这么一点儿粮食? 可是看着谢石趾高气昂的样子,他们一时又没了底气。 其余各路王师都在前线奋勇厮杀,他们龟缩在涡口,本来就靠近寿春、粮草补给方便,军中存量又多,所以的确不好意思开口再要。 “余还要去给更需要粮食的王师将士们分派,就不多留了,希望将军信守承诺!”谢石则直接告退。 刘建微微颔首: “出兵之事,尽管放心,恕不远送!” 就······真的没打算去送。 谢石不以为忤,一甩衣袖直接离开。 他自然是不会让人近距离观察他,察觉到他的额上已有几颗细密的汗珠。 独自一人闯入杀机四伏的营帐之中,不害怕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刘建的心情显然已经差到了极点,他环顾一周,厉声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整军备马,明日北上!” “诺!”将领们轰然应诺。 而刘建目送他们离开,有些气馁的缓缓坐下,忍不住苦笑一声: “谢家,除了那谢万狂妄自大之外,当真是人才济济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谢安和谢石,甚至还有那寿春的谢玄,都不亚于仁祖兄和谢无奕······” 留在营帐之中的,就只剩下了刘牢之,他微笑着说道: “阿爹,话虽如此,但是素来都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阿爹应该庆幸,谢家,还有一个谢万。” 刘建不由得抚掌笑道: “这倒是也!” 刘牢之还是忍不住感慨道: “但饶是如此,谢石奴还是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啊。此次北上,阿爹得好生考虑一下,我们到底应该跟着谁走了。 大司马和杜都督,必然不可能坐视我们这一支兵马招摇过境,却不能为其所控。” 刘建微微眯眼,眼眸之中闪过一丝阴霾。 他又何尝没有成为杜都督和大司马这种叱咤一方风云的人物的野心? 只不过自己手中的兵马还不够,而且甚至就连淮南这一个勉强可以立足的地盘都掌控不了,所以这大概只能是奢望。 刘牢之似乎察觉到了父亲的犹豫和不满,急忙说道: “阿爹,事情都要一步一步的来,以后王师北定,我们还有的是机会,而当务之急,则是要获得其中一方的信任,若是以后都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那我们一切都是空想。” 刘建呼了一口气: “你说的不错。” 刘牢之这才试探性的问道: “所以在阿爹的心中,可有定论?” 刘建伸手摩挲着桌案上的两封信,他给桓温和杜英都写了信,双方的回复则近乎惊人的相似。 刘建若是愿意投靠,则可以保证他的位置,并且在之后的北伐王师主将之中,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这足以说明,现在杜英和桓温,都有日后吞并整个北方,以图改换新天的野心,所以他们能够许给刘建这些,也愿意去拉拢一个手下兵马还不少的地方军阀。 可是这也让刘建犯难。 刘牢之见父亲迟疑之间,迟迟不说话,心中了然: “不若我们再观望一下?战事既起,想来也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刘建顿时露出笑容,眉宇也跟着舒展开来: “也好。” 刘牢之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声。 ——————————- 涡口以北,涡水东岸。 战马绝尘,直直冲入王师中军。 谢奕高举着令牌,再加上他的那一张很多谢家将领都认识的脸,一路畅通无阻。 正文 第一零八五章 谢家兄弟 谢万此时正在中军大帐来回踱步。 他已经收到消息,迎面而来的鲜卑兵马,人数是自己的四倍。 要说一点儿都不担忧,自然不可能。 尤其是谢万当时振臂一呼,属于热血上头。 现在冷静下来了细细一想,发现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王师的四分五裂,让谢万从预料之中的两淮王师打主力,杜英和桓温为他掩护侧翼,变成了现如今,杜英和桓温各自为战,甚至都不知道其兵马的具体方位,而两淮王师也分作两处,刘建摆明了都不听他指挥。 可是偏偏,谢万要面对的,摇身一变,从鲜卑人的右翼变成了中军。那个野心勃勃的燕国皇帝慕容儁,现在大概正在寻找一块最合适的磨刀石,打磨他的爪牙,并且告诉天下,纵横河北的鲜卑狼骑,现在要把狼烟,卷向天下! 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世家中,身份都足够高的谢万,俨然很符合慕容儁的需要。 慕容儁这样排兵布阵,似乎就是奔着谢万来的。 谢万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又怎么可能不后怕? 外面急促的马蹄声,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高衡在外巡查营寨,留在营帐中随着谢万的是何谦,他有些奇怪的伸手掀开帘幕。 “怎么回事?”谢万问道。 何谦想要回答,可是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只是伸手撑着帘子。 接着,谢万便看到一道身影直冲进来。 “万石,尔要作甚?!”谢奕的声音,如同平地炸雷,直接在谢万的耳边炸响。 谢万打了一个哆嗦,声音都变得磕绊了起来: “阿,阿兄······” 谢奕霍然扬起马鞭: “军中起争执,不听他人劝。现在还要孤军深入,余看你是想要将堂兄这些年来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安石真是糊涂,竟然把你派来,早在建康府的时候,余便说你小子不应夸夸其谈、自视甚高,没有想到,现在你还是这般,不知悔改!竟创下这么大的祸端来!” 谢万顿时皱了皱眉,张嘴想要解释,孰不料一阵撕裂的风声传来,让他猛地闭上嘴巴。 阿兄是真的动了肝火,如果自己再说的话,这马鞭说不定就真的要抽在自己身上了,刚刚那一鞭擦着自己飞过,就是明证。 看着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眼睛之中满满都是畏惧和疏离的自家弟弟,谢奕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自己征战在外,和谢万之间的关系自然没有那么亲密。 二弟身体不好、壮年去世,三弟虽年少老成,但是和四弟、五弟年纪相差小,只能说提点督促,很难说管教,所以谢奕早有耳闻,四弟张扬跋扈,五弟则性情有些古怪,时而沉稳慎重,时而暴躁偏激。 如果说谢安的聪明是持续性的,那么谢石的大概就是阶段性的,至于谢万······大概是突发性的。 因此在明眼人看来,谢家的老四和老五,相比于老三,差远了。 当然,谢奕知道,自己也比不上天纵英才的三弟,但是有一些糊涂事,至少自己还做不出来,可是没有好生教诲,也的确是谢奕这个长兄和家主没有履行的责任。 他看向谢万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几分,缓声说道: “事已至此,唯有想办法挽救,只要你能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那么此战就算是失败了,也就当做是一个教训,我们犹然还能卷土重来。” 谢万的嘴唇轻轻颤抖,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谢奕。 谢奕走上前,无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召集诸将,准备议事,鲜卑人已经越来越近,而且余在路上就已经得到消息,鲜卑右翼先一步南下,现在应该已经和仲渊交手,因此我们要分做两步来走。” 谢万却敏锐的捕捉到了谢奕话中的表述,他伸出手拦在谢奕身前,注视着他,郑重问道: “阿兄,有一句话或许不该说,但是余还是想要问,阿兄到底是为谁、为何而来?” 谢奕脚步一顿,脸色旋即阴沉下来: “此话怎讲?” 咬了咬牙,谢万还是说道: “阿兄身在关中,俨然已经和朝廷、和谢家断绝了大部分往来,追随的是关中的杜都督。 既然如此,那阿兄跑到军中,调度指挥镇西将军麾下之兵马,于理,是说不过去的,朝廷不会同意,江左各家也不会同意。 但是,于情,作为弟弟,余自然是相信阿兄是一腔热血,也想要拯救余在危难之中,可还是想要阿兄一个准确的答复,阿兄此来,真的只是为此么?” “啪!”清脆的响声,回荡在营帐中。 何谦以及闻讯回来、正掀开帘子的高衡,正正看到这一幕。 高衡下意识的想要把帘子放下。 就当我没来过。 但是何谦对着他连连使眼色,高衡轻轻摇头,还是走进来,站在了何谦的身边。 谢万显然被谢奕的这一巴掌打蒙了,他捂着脸,退后两步,才站稳。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紧紧盯着谢奕。 谢奕冷声说道: “事到如今,不管我为何而来,都是为了救你!” 话音未落,他径直转身,看也不看眼神幽怨的谢万: “击鼓聚将!” 高衡和何谦看了一眼捂着脸、一言不发的谢万,两个人其实对于谢万早就有所不满了,现在谢奕这一巴掌,的确让他们的心里也长舒一口气,此时高衡有些无奈的说道: “启禀家主,军中主事的将领便只有我二人,可否要把校尉和仗主们唤来?” 谢奕摆了摆手: “那传我将令,即刻整军,向涡水撤退,徐徐南走,寻找一处背水靠山之处安营扎寨,此地直面鲜卑兵锋,断不可久留。 另外派人联络大司马和征虏将军,告知他们,本军已由余指挥,督促他们北上接应。” 高衡和何谦此时都有一种终于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同时拱手应诺。 谢奕这才回过身看向谢万,沉声说道: “无论是朝廷,还是仲渊,又或者是大司马,此时都是在为保卫两淮而战,所以余期望你能够记住,在这般大局势下,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就算是真的,也得在心里憋着,不能说,否则就有同室操戈、杀身之祸! 之前你只是跋扈一些、不尊众将,便引得这么一个下场,难道还不吸取教训么?” 正文 第一零八六章 夜踏连营 谢奕的话掷地有声。 然而谢万却置若罔闻,只是瞥了他一眼,冷冷的笑了笑。 谢奕皱眉,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再劝,也只能一挥衣袖: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也向外走去,眼不见心不烦,而且这些谢家部曲,他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自然也得抓紧联络一下感情,确保这支部队能够毫无怨言的听从他的调遣。 也不知过了多久,营帐之中,突然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怒吼,接着,便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然后再无了声息,只有摇曳的烛火将人的身影倒映在营帐墙壁上,尚且还让亲卫们知道,谢万还在来回踱步。 就像是一头困兽。 ————————————- “迂回,包抄南蛮的侧翼,把骑兵都派出去!” 燕国卫将军慕容恪,手按腰刀,端坐在马背上。 火光明暗不定,映照着他的脸,似乎也跟着阴晴难以明说。 鲜卑轻骑从慕容恪的身边飞驰而过,慕容恪依旧直勾勾盯着前方熊熊燃烧的营寨。 脸上的火光,来自于旁边的火把。 而眼底的火光,则来自于燃烧的营寨。 那是他的营寨。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王师轻骑突然冲出夜幕,突破外围哨戒的鲜卑骑兵防守,如同一把利剑直接刺入鲜卑人营寨之中,四下放火。 一时间,正在睡梦之中,养精蓄锐以等待明日大战的鲜卑兵马,人仰马翻,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慕容恪很快便被亲卫护送着,或者用押送着更合适一些,出了营寨,好在他本来就在分析舆图,准备明日的战事,所以衣不解甲,否则恐怕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而慕容恪在不知道有多少王师来袭的情况下,只能下令各部先退出营寨,避免和这些搞偷袭、不讲武德的南蛮缠斗,否则自家已经完全被打乱建制的兵卒,根本不足以应对南蛮的分割包围。 尤其是那阵阵马蹄声,无疑是在提醒慕容恪,南蛮那一支白天一直都神龙不见首尾的轻骑,也按捺不住出动了。 更是容易让营寨中乱了阵脚的鲜卑士卒们首尾不能相顾。 当然,慕容恪的命令,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跟在王师轻骑后面,还有大队的王师步卒,从东西两侧,斜斜杀入营寨之中,相比于只能纵横来往、以不断地凿穿敌阵为主要目的的王师骑兵,他们自然就负责如同附骨之疽一样缠着鲜卑士卒。 敌进我打,敌退我追,鲜卑人甚至已经很难构筑起来一道稳定的防线,自然也就没有办法从容撤退。 王师的意图非常明显,要么慕容恪直接拍拍屁股走人,现在营寨之中的这数千兵马不要也罢,要么就只能抓紧从其余的营寨中抽调士卒以为支援。 慕容恪自然不可能容忍这种骑脸输出,甚至看着火光四起的营寨,他反倒是露出来一丝略有些阴险的笑容。 既然送上门来了,那索性就在这血火之夜里好生较量一下。 占据人数优势的鲜卑军队,不见得就没有还手之力。 若是能够包围并重创这些南蛮,那么明日慕容恪就可以一路南下直抵淮水! 鲜卑骑兵闻令而动,王师的骑兵憋屈了一白天,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现在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和“同行”较量一下了。 “杜仲渊,纵然你能够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可是兵力的差距摆在这里,便即使是被你缠住了万人,余这里还有更多。 而且论骑兵的话,我鲜卑骑兵更不会怕了你······”慕容恪喃喃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应对!” 似乎是回应慕容恪的低语一样,前方的营寨之中,杀声更加响亮。 迂回的鲜卑轻骑,一样打着火把,向慕容恪标明他们的位置,慕容恪以轻骑绕后迂回,本来就是本着震慑王师,逼迫王师不得不主动后退以防后路被切断的打算,所以自然是声势越浩大越好。 然而慕容恪的神情很快变化,因为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队骑兵的火把,飘忽不定,却迟迟没有继续向前。 “什么情况?”他沉声问道,霎时间,战场上厮杀多年的经验,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 还不等属下传来消息,鲜卑骑兵,竟然缓缓后退,不止如此,那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也逐渐在黑暗中湮灭。 这一次,慕容恪再也坐不住了,他正想要策马向前,便听到营寨中也响起阵阵怒吼声,接着,他便看到了一队骑兵直接从混乱之中杀出来,为首的骑士扬起来慕容恪很少见过的刀,那不是鲜卑人用的弯刀,而是关中南蛮用的横刀。 慕容恪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过这一队骑兵,人数并不是非常多,应该只是侥幸突破鲜卑步卒防线的三五十人而已,而他们也没有孤军深入的意思,直接调转马头,去突击鲜卑步卒的后方,意图切断鲜卑人从营寨之中全身而退的道路。 “压上去!”慕容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安石此时他已经别无选择。 骑兵,步卒,自己已经有上万人陆续投入到了战斗之中,虽然不知道敌人到底为何会突然勇猛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自家骑兵为什么会迟迟没有进展,但慕容恪也别无选择。 他不可能带着两万人坐视万余士卒被包围和歼灭,甚至溃败的可能都没有。 心跳在加快,战场上的直觉在不断的提醒慕容恪前方非常危险。 但他仍然抽刀前指,亲自率领亲卫向前压进。 很快,慕容恪就看到,更多的王师骑兵撕开了他们的防线,肆意的穿梭,所到之处,马槊和横刀总是能够掀起来一阵血雨腥风。 外围游走的一些鲜卑骑兵想要上前阻拦,然而迎接他们的,一样是利箭和飞斧,王师轻骑的配备之优良,显然已经超出了鲜卑人的预料。 他们已经习惯了用战马来碾压南方的步卒,用大队的骑兵和草原上的其余“狼群”对撞,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习惯,或者说从来就没有面对过,人数虽然并不是非常多,但是绝对算武装到牙齿的对方骑兵。 他们身上的轻甲,还有层出不穷的武器,无论是近处短兵用的横刀,还是长距离戳刺的马槊,又或者是远程投掷和射击的各种飞斧、标枪和流星锤。 正文 第一零八七章 甲骑锋锐 王师轻骑层出不穷的应对手段,可以帮助他们解决面对的任何威胁,更不要说很多人手臂上还绑着一块小盾。 这不但成为了鲜卑步卒的梦魇,也让鲜卑骑兵们有一种形不成人数优势,便很难与其抗衡的心理压力。 而且不能忽略的是,王师轻骑都是西北汉子配上西凉骏马,人高马大,而鲜卑骑兵撑死天只能算人高,草原上的马,以矮小且持久而著称,自然在体型上远差于王师的马。 如今,王师骑兵陆续突破防线,并且撕咬开周围的防线,让鲜卑步卒彻底崩溃,在这种情况下,王师轻骑也不再贪恋逐杀这些完全不和自己在一个层次上鲜卑步卒,逐渐收拢汇聚。 足足千人。 但是,现在慕容恪身边的鲜卑骑兵,也只有一千五百左右。 其余的,都被他派遣出去绕后了。 可是那些骑兵呢? 为什么王师不用自己的骑兵对付鲜卑骑兵?慕容恪的心中有这般疑问,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去琢磨了。 一万鲜卑步卒,在慌乱之中,完全没有挡住王师步骑的冲锋,因此现在,慕容恪必须要和突破防线的王师,正面较量了。 “杀!”他毫不犹豫的下令。 已经从其余营寨之中收拢过来的鲜卑士卒们,嗷嗷叫着向前冲,一时间如银瓶乍破、水泄而出。 周围的其余几处营寨,虽然也受到了王师的袭击,但是只是一些火矢之类的,很快被控制住,而王师大半夜发起的进攻,让这些鲜卑士卒疲惫之余,也憋着一肚子火,自然恨不得将这些扰人清梦的南蛮碎尸万段。 然而他们很快就愣住了。 王师稀稀落落的盾牌,向两侧分开。 手持开山斧的甲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前进。 面对浩荡而来的潮水,他们就是一块块磐石。 浪潮拍打在岩石上,飞溅的不是水花,而是血花。 金铁交鸣,鲜卑士卒震惊的看着自己的刀刃劈砍在重甲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唯有飞溅的火花,在提醒他们,不是用的力气不够大,而单纯只是因为这衣甲,他们破不开。 不过鲜卑士卒们大概也没有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了,下一刻,他们就化作了那一把把开山斧和厚刃陌刀以及铜锤之下的血雨腥风。 而在甲士的左右两侧,大队的王师士卒涌出,他们同样披甲,但是甲衣没有那么厚,手里则拿着陌刀。 “起,落!”带队的校尉一边挥刀,一边前进。 他冰冷的声音,在厮杀声传遍的战场上,并不是那么的响亮,但是左近的鲜卑士卒,看着那闪动的刀光,整齐的挥落动作,心好像都停止了跳动,血也跟着骤然冰冷下来。 恍惚间,战场上好像就只剩下了那校尉冰冷无情的声音,以及每一次陌刀的起落所带来的死亡气息。 鲜卑士卒们先是惊诧,接着便是有一种浓浓的无助感泛上心头。 如果说那些甲士是击破这浪潮的礁石,那么这些陌刀手,便是漫长的堤岸和海滩,礁石只能劈开海浪,但是堤岸,却能够让海浪在尽最大的努力拍打和攀爬之后,无力的后退,但是海滩,却能够在海浪后退之中不断地吞噬水流。 海浪,彻底的消融在这防线上。 甲士们顿住步伐,陌刀手们也不再继续厮杀,他们静静立在那里,好像在等待着下一个来送死的敌人。而王师步卒则举着盾牌,一步步向前推进,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之中伸出来,戳刺着那些受伤难行的鲜卑士卒,也驱赶着鲜卑士卒四下逃窜。 慕容恪的脸色已经阴沉的能够滴出水来。 他亲眼看着自家兵马就这样“蒸发”,看上去王师的损失寥寥可数,但是自家这一照面,便是一两千人的伤亡。 更重要的是,士气也随着那遍地的尸体和鲜血,在快速的消散。 骑兵,对付这样的阵型,只能使用骑兵,用骑射远远吊着,让他们的甲士很难追逐! 慕容恪定了定神,刚想要下令把骑兵调回来,却发现,不用他发号施令,鲜卑骑兵正倒卷而来。 火光之下,他们的面容下,充斥着恐惧! 战旗飞扬,一直在侧翼等待时机的王师轻骑,甚至都没有参与到甲士对鲜卑人的防御——假如这种主动杀出防线,并且把敌人打的头都不敢回的方式也叫做防御的话——此时,直接抓住机会,切向鲜卑骑兵的侧翼。 这把刀,就这样把长蛇阵一样溃散的鲜卑骑兵队伍拦腰斩断。 看着那些四下溃散,几乎没有什么再战勇气的自家步骑,慕容恪的心彻底乱了。 底牌,他现在已经没有底牌了。 王师用这种方式,直接明了的告诉他,人多,没有什么用。 “慕容垂!”慕容恪狠狠咬牙,“所以河洛之战,在鸿沟败的那么快,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你为何不说······” 甲士,陌刀,这些都是可能改变一场战事的重要影响因素。 然而······ 前方传来的马蹄声已经变得非常沉重。 慕容恪神色变了变,定睛看去。 只见五十名骑兵缓慢而坚定的在黑夜中行来,他们所到之处,鲜卑骑兵作鸟兽散。 从人到马,他们都身披重甲、脸带面具,恍如索命的夜叉从地狱之中行来。 手中长长的马槊,沾满了鲜血,甚至有的直接悬挂着头颅。 甲骑! 慕容恪的心,直接停了一下,接着便疯狂的跳动起来。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难怪自家骑兵会败退的这么快! 猝然之间杀出的甲骑,的确可以让他们完全乱了阵脚。 而且····· 慕容恪霎时间也看到,在火把未能照亮的浓郁夜色之中,淡淡的月光之下,越来越多的身影涌现。 不是五十名,而是一百,二百名甲骑! 都是一般无二的身披重甲,都是一般无二的迈动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 这样一支沉默行军的队伍,无论走到哪里,都注定会掀起一阵疯狂的杀戮。 这是地狱之火的席卷,是鲜卑步骑肝胆俱裂之时绝对无法抵抗的力量。 “鸣金,收兵!”慕容恪几乎在这一刻就下定决心。 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刻,甲骑发动了突击。 两百甲骑,若猛虎下山,如蛟龙出海,更似恶鬼降世! 正文 第一零八八章 将会是一场灾难 仿佛从地狱、从梦魇中走出的甲骑,带着碾碎一切的恢弘气势,发起了冲锋。 速度并不快,却无人能挡。 一路被甲骑驱赶着回来的鲜卑轻骑,显然还不服气,甲骑的持久以及速度都是一个不小的劣势,这让他们还是有能够远远吊着甲骑,和他们兜圈子的决心。 然而在甲骑的两翼,王师步卒的推进也骤然加快,甲士并没有跟着王师大队一起冲锋,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陌刀手在前,长矛手在后,步卒的冲锋很快就填补上了甲骑两翼的空缺,以至于鲜卑骑兵们想要绕到侧翼扰乱甲骑的进攻,已经基本不可能。 且趁此机会,甲骑一头撞向了鲜卑步卒,显然他们也没有和鲜卑骑兵较量的意思,甲骑最大的优势便是刀枪不入、碾碎一切,而最大的劣势,自然也是容易被快速移动的轻骑兵放风筝,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是驱散鲜卑骑兵,使其很难汇聚成对王师步卒形成威胁的大队,然后直接碾压那些步卒。 至于之后对付已经被冲散、切割开的鲜卑骑兵,那就是王师轻骑的任务了,鲜卑骑兵数量虽多,却也架不住王师轻骑是数百上千人一起行动的。 在局部具有绝对的人数优势。 同样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鲜卑士卒们,“嗷”的一声,转身就跑。 如果说之前的甲士和陌刀队只是让他们感到棘手的话,那么现在这些具装甲骑,让他们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畏惧。 那移动的黑色之墙,弥散着死亡的气息,已经随着他们的前进直接弥散。 慕容恪无暇多想,此时再不跑,就要葬身铁甲之下了。 轻骑对付甲骑,就已经足够棘手了,而对于步卒来说,甲骑那简直就是梦魇一般的存在。。 王师步卒,也恰在此时同样对混合在一起的鲜卑兵马发起进攻,陌刀和盾牌,一攻一守,构筑了鲜卑人无法逾越的锋线。 鲜卑兵马,当场溃散,霎时间,兵将之间,已经互相找不到,也命令不动。 黑夜里,他们甚至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本能,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向北跑,此时只怨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无论是北地汉人,还是纯正的鲜卑人,原本地位不同的他们,此时脸上的神情却是出奇的一致。 恐惧、惊慌,乃至于——绝望! “退后三里,收拢军队!”慕容恪的声音嘶哑,他高声呼喊着,这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愿意,或者能够听到他的喊声。 无奈之下,慕容恪只能飞快打马,想要带着亲卫们先行一步,到前面收拢队伍。 殊不知人群之中,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先看到了慕容恪的身影,顿时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将军先跑了!咱们快跑啊!”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慕容恪顿时一脸黑线。 刚刚让你们整顿兵马,一个两个的都当做没有听见,但是现在却一个个的耳朵尖的很。 而这也让慕容恪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士气如此,已经说明这一战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在这般境况下,自己退后三里,那么恐怕脚步还没有站稳,南蛮又会如狼似虎一样扑上来,在这般境况下,他们的甲士和甲骑,还有没有能力长途跋涉之后赶到战场,还是一个问题。 但饶是如此,慕容恪也完全没有信心还能够挡住王师的继续进攻了。 “混账,南蛮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些东西!”慕容恪忍不住大骂一声,走马更急。 他现在也有点儿担心,自己能不能逃出生天了。 南蛮掌握这般能直接决定战场走向的杀器,自己必须要尽快让陛下知道,否则此次南征,对于慕容氏来说,将会是一场灾难。 呼喊声中,混乱更甚,鲜卑士卒们不但争先恐后的向北逃窜,而且混杂在人群之中的骑兵,更是不再甘愿被人潮所裹挟,而是飞快打马,硬生生的撞开前面挡路的士卒。 对于这些基本上都出身慕容鲜卑各部的骑兵们来说,挡路的这些步卒,也不过是一群卑贱的汉人而已。 他们的命,不值钱。 踩踏,很快就发生,相互推搡、直接把摔倒的同伴踩在脚下的事,比比皆是,崎岖不平的荒野路边,明暗不定的火光之下,不知道多少人正在呼喊着奔走,也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倒地哀嚎。 原本远远兜开的鲜卑轻骑,在察觉到火光中不断有王师涌上来,并且把不远处的一支支袍泽队伍切割、包围之后,也意识到大事不妙,索性不跟着明显要成为王师囊中之物的大部队走,直接向东行去。 在曾经是前线的战场后方,最开始燃起火光的鲜卑营寨,现在火焰已经基本被扑灭,王师将士们开辟了一大块空地用来临时安置伤员、清点物资。 而抓来的俘虏则直接看押在营寨外侧的大片荒野上,由刚刚大展神威的甲士负责看管,还有游骑往来巡视,这样的组合足以让这些鲜卑俘虏们生不起半点儿逃跑之心。 更何况他们这些俘虏,有的是北地汉人,有的是氐羌杂胡,真正的鲜卑慕容士卒,一般都是高贵的骑兵,很少会充当步卒。所以这些多半都是被强拉壮丁拉来的士卒们,对于鲜卑人也没有什么归属投效之心。 俘虏他们的是关中汉人,大家甚至都属于流落胡尘之中北地汉人,是南方朝廷口中的“北人”、“蛮子”,所以自然而然的,他们对于关中王师,并没有太大的恶感。 之前打仗,是身不由己,现在被俘,自然也就乖乖听话。 “左翼迂回,右翼稍稍放慢追赶速度,不要让这些家伙们跑的太过着急喽!” 杜英站在营寨中仅存的一处望楼上,撑着已经被火焰熏黑的栏杆,看着黑夜之中纵横的火光,心情大好。 今日的胜利,一方面是因为杜英合理的安排了王师兵马,在每一处战场上都形成了“田忌赛马”的局部优势,另一方面,自然也归功于杜英之前的一句随口之言(第八百九十章),还真的被陆唐他们付诸实际。 那就是纸甲。 不错,在鲜卑人眼中,王师的具装甲骑,足足有二百人。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两百人里,只有五十人是真正的甲骑,剩下的一百五十人,身上也是披挂厚甲不假,但······ 正文 第一零八九章 震惊桓温一整天 这些衣甲,实际上都是纸做的,然后像模像样刷了一层漆而已,只能远观,不能近看。 甚至如果鲜卑人细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们射出去的箭矢,在开路的甲骑身上,基本都是弹开的,但是在后面的“甲骑”身上,则是镶嵌在里面的,外侧的不少“甲骑”,身上已经浑如刺猬一样。 可是在这夜色和慌乱之中,鲜卑骑兵显然也已经无从判断缘由和真假,甚至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身披重甲,箭矢根本刺不穿,也就意味着刀枪不入,这是真的。 浸了水之后纸甲,兼具坚硬以阻挡刀剑劈砍,以及柔绵以卸掉箭矢力道的功能,完全不差于铁甲,而且轻便的多。 对此,杜英也只能感慨,当初自己随口一说,竟然还真的让陆唐他们把这东西给做出来了,算是提前了百余年,毕竟历史上第一次有明确记载的纸甲登场,要到南齐时期了。 当然,纸甲最大的缺点,就是很难保存和携带,磕磕碰碰再加上连绵雨水侵蚀的话,纸甲很容易就直接变成纸浆。 而且纸甲想要发挥最大的功效,自然也是在使用之前用水润湿,可等到衣甲再干下来,等到下一次再润湿,久而久之,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所以王师南下的时候,并没有携带纸甲。 但架不住陆唐他们这些骑兵在之前白天的战事之中,实在是太无聊了,坐立不安之下,他们索性就直接开始制作纸甲,之前在关中王师甲骑训练之余,这种事也没少干过,王师甲骑同样一直在论证纸甲和铁甲的优劣,纸甲只是因为难以保存而被淘汰。 现在纸甲制作出来,又找了上百名人也高、马也大的凉州骑兵往身上一穿,自然完全起到了以假乱真的作用。 而且真的让这些纸甲骑兵发起冲锋,他们的速度更快,除了冲撞起来可能没有真正的铁骑那般强悍之外,别的也不差。 当然,今夜,铁骑真正上阵杀敌的次数基本没有。 鲜卑人根本就没有和铁骑一较高下的勇气。 这让杜英有些后悔,早知道给步卒也配备一些纸甲了,说不定真的会有奇效。 “公子,现在就只剩下抓俘虏了。”疏雨跟在杜英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俏脸上也难免露出惊讶和感慨的神情,白天还气势汹汹而来的鲜卑人,现在已经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好不狼狈。 不过看了一眼杜英,疏雨又觉得这一切好像没有什么不应该的。 自家公子,本来就有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慢慢来吧,估计要闹到明天白天了,毕竟三万头猪,也得抓几天,不是么?”杜英无奈的说道,“不过余现在心中仍然还有隐隐的疑惑,慕容恪身为鲜卑人的前锋重将,也算是战功赫赫,怎么会这般轻敌? 就算是不知道我军有甲骑在,有河洛之站的教训,总该是知道我军有甲士和陌刀队之类的吧,之前我军能够突破鸿沟防线,就得赖于此。” 疏雨忍不住说道: “或许只是心中轻敌而已,毕竟鲜卑人在鸿沟布置的兵马,如今事后看来并不是非常多,对鸿沟防线的进攻更像是虚张声势,若依鲜卑将领们认为,这么点儿兵马,挡不住王师的反扑,也在情理之中,大概也就不会注意失败的细节了。” 杜英摩挲着下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只好微微颔首: “大概如此吧。” “启禀都督,有王师兵马,从南而来!”望楼下响起呼喊他的声音。 杜英怔了怔,南边? 他接着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 唯一的可能,便是桓温来了。 刘建如果跑来增援的话,也应该是沿着涡水北上,然后从东南方向过来。 “启禀都督,有王师斥候在南三里处,自称是大司马麾下!” 杜英笑了笑: “果不其然,可惜,大司马来晚了一步啊!” ———————————— 如果说,曾经自己一手提拔的下属、动动手指就能直接碾死的少年,现在已经成长为割据一方、能够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枭雄,并且还有胆子直接在双方势力交界之地发起对自己的挑战,甚至直接拿下南阳的这一切,对桓温来说,是造化弄人的话,那—— 此时呈现在桓温眼前的战况,简直就纯粹是老天爷寻他开心。 一万步骑,死守坞堡,抵挡了鲜卑人三万兵马的一天进攻,在桓温看来,自然算不得什么难事。 我行我也能上的那种。 但是,趁夜发起进攻,直接把三万鲜卑兵马,而且还是鲜卑卫将军慕容恪这种悍将所统率的兵马,变成七八千尸体、上万俘虏,那就是真的震惊桓温一整天了。 桓温率军北上的想法自然很简单,杜英在鲜卑人的进攻下苦苦支撑,自己的赶到,对杜英而言,不啻于久旱逢甘霖,是救命之恩。 杜英在剑甲已残的情况下,肯定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没得选的听从自己的安排调遣,如此一来,桓温就趁机掌握了整个淮北王师的指挥权——刘建已经向桓温表了忠心,当然,桓温不知道,类似口吻的信,刘建送出去的并不只是一封——而谢万孤军深入,也在仰仗自己的救援。 在这般情况下,淮北王师各路兵马,凭什么不听他的?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总是很骨感。 看着衣甲上满是熏黑的痕迹,但是笑容收都收不住的杜英,桓温觉得这家伙很欠揍。 可不管怎么说,这一战,是人家打赢了,而且赢得干净漂亮。 “大司马远来辛苦。”杜英一拱手,“衣甲在身,不能全礼,还望恕罪。” 大司马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全国兵马统帅,等同于国防部长,虽然和杜英这个都督军民政务、横跨文武两界的官衔也没有明确的上下统属关系,但是也现在毕竟是在军中,行军中官衔规矩,杜英躬身见礼是应该的。 看着身披轻甲,却连弯个腰都懒得的杜英,桓温也无计可施。 老虎大了,会咬人了。 他只能皮笑肉不笑的抽了抽嘴角: “同样也都是远来勤王,仲渊更能比本公早到一步,且鲜卑人气势汹汹而来,仲渊却能够摧敌锋锐,属实是国之栋梁!” 正文 第一零九零章 行军之争 一声“本公”,自然也是在提醒杜英,不只是在军队官衔上,而且在爵位上,桓温是南郡公,杜英只是长安县侯,大家也有差距。 杜英也听出了言外之意,笑道: “都是侥幸。” 桓温哈哈大笑: “便是守株待兔,那也是大功一件!” 杜英和一众关中将领们,脸色都难免阴沉了几分。 守株待兔,当然不是什么好话。 但是,也不是谁都有这个本事的! 不过桓温也没有继续刺激杜英的意思,抒发了心中郁郁之后,他的笑容更甚: “本公与仲渊,经年未见,也甚是思念啊!今日当共饮,正好庆祝仲渊之大胜!” 杜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自当如此,但大战尚未结束,军中还是以水代酒为好,大司马以为如何?” 桓温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恍惚的神色。 以水代酒,庆祝一场大胜。 这场面,似曾相识······ 是了,当初王师北伐关中,灞上大捷,好像也似这般。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杜英,刚刚从关中草莽之中站出来,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坞堡主而已,桓温可以赏识他,也可以打压他。 然而现在的杜英,俨然已经是桓温不能直接撼动的存在了。 当时的桓温,有资格对杜英说,今儿不喝酒。 而现在的杜英,也一样有资格对桓温说,今儿不喝酒。 自失一笑,桓温无奈的说道: “高兴之下,倒是差点儿忘了这些。” 杜英径直说道: “大司马兵精粮足,有备而来,不把鲜卑人放在眼里是情理之中的,而我关中兵微将寡,又是千里跋涉,历经苦战之后,兵马损失也不在少数,因此心中惶然之下,难免会觉得鲜卑人更难对付一些。” 桓温挑了挑眉。 杜英为什么会主动示弱? 这一战,明明杜英已经把关中的骨气和底气都打出来了,让桓温也不敢小觑他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可是主动示弱,又好像是在向桓温表示请桓温来担任主帅之意,关中上下愿意听从桓温的调遣。 桓温可没有天真到认为会有这种好事从天而降,但是眼前这个带着笑容的年轻人却让他觉得怎么都看不穿。 要是郗超那鬼机灵的小子在这里就好了,奈何他还有别的事要做,这让平时已经习惯了把这些揣摩人心的事一股脑丢给郗超的桓温,有一种不舒服之感。 还不等他回应,一名斥候已飞快行来: “启禀都督,涡水东岸传来消息,鲜卑兵马已合围王师于涡水岸边,我军背水而战,情势危急!” 杜英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他紧皱眉头,急促问道: “鲜卑兵马有多少?” “暂时还不知道。” “坏事了!”杜英的右手背连连敲打左手心,看向桓温,“大司马,家中岳父也在涡水东岸军中,更遑论还有谢万这个名义上代表镇西将军行事的人,一旦这路兵马被围歼,那么将会大挫我军士气! 大司马,这可应该如何是好?” 桓温自然也知道,谢奕也好,谢万也罢,这谢家两兄弟不能出什么好歹。 慕容恪这一路兵马惨败,鲜卑人肯定会收到消息,而为了提振军中难免会随之低落的士气,慕容儁也会想办法吞掉王师一路兵马,这才算“有来有回”。 看着杜英略有些慌张的神情,桓温却一下子回过味来。 得知这般消息,一下子乱了阵脚,是寻常人应该有的心理状态,但是杜英这家伙,是寻常人么? 这可是被鲜卑人摁着打了一天,晚上直接就反杀回来的狠人。 桓温有理由相信,得知这个消息的杜英,应该是磨刀霍霍才是。 他的异常神态,足以说明,这其中哪里不对劲。 桓温看了一眼杜英,心中了然。 难怪这家伙一开始就主动示弱,大概是早就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而现在才派人急匆匆跑过来告知,顺水推舟营造出来一种关中王师已难堪大用,所以烦请大司马打头阵的气氛。 如此,自然就能够顺势推着桓温行在前面,而杜英带着关中王师,无论是直接向北追杀慕容恪,还是给桓温打掩护,恶战让桓温来,自己则负责捡便宜,都是不错的选择。 现在纵然桓温已经看穿了杜英的心思,也不好直接拆穿,可若是直接答应的话,他们先是一路北上,紧赶慢赶抵达了战场,结果又要急匆匆的向涡水行军,桓温也不好安抚麾下将领。 “两军都已疲惫不堪,所以仲渊仰仗于温,温自也仰仗于仲渊啊!”桓温一样摆出来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喃喃说道,“你我都是孤军而来,猝然遭此恶劣之形势,仲渊能够以神谋鬼算击破鲜卑人,属实是令温敬佩不已。 所以此战,余同仲渊,当并肩作战,形如昔日在关中,便让那鲜卑人,形如昔日之氐人,如何?” 说到这里,桓温已经很是激动,仿佛回想起了当初在关中的峥嵘岁月,而且他连连挥手,摆明了不给杜英再多拒绝的机会。 杜英愣了愣,旋即露出一丝笑容: “眼下事态紧急,也只好如此了,那余率军在北,正好接应现在陆续撤回来的我军轻骑和斥候,而大司马顺势率军在南,我两军相互策应,齐赴涡水,如何?” 桓温笑道: “如此最好,余便放心了。” 接着,桓温不免露出来些惋惜的神色: “可惜了,老天不给机会,今日还真的想和仲渊把酒言欢呢!罢了,罢了,便让我们杀尽了鲜卑人,在鲜卑人的尸体上,再一述别意,仲渊以为如何?” 杜英看了一眼好似在插旗的桓温,只是点了点头。 桓温当即转身向自家军中行去,好似一刻也不愿意在杜英这里多待。 杜英:······ 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为身边的疏雨: “我的演技很差么?为什么感觉大司马直接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疏雨不忍心打击他,不过看杜英问的诚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说道: “有点儿浮夸。大概······大司马觉得实在是不想继续被公子骗,所以索性离得远远的。” 杜英笑了笑: “其实,他的演技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公子最厉害了。”疏雨有些敷衍的回答,浑然不考虑自己将会因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正文 第一零九一章 郗超在哪里? 杜英瞪了她一眼。 这丫头一向是不长记性的。 上一次这般敷衍杜英,下场便是差点儿咬破了一张锦帕。 似乎从杜英的眼眸之中品味出了警告,疏雨打了一个激灵,腰杆儿挺的笔直,好像在提醒杜英,乾坤朗朗、光天化日,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另外一边的蒋安,忍不住好奇问道: “都督想要让大司马行在前,而现在,两军并肩前进,这岂不是没有遂了都督之意?” 杜英摇头说道: “大司马行在前,是他想要做的。此次北上,大司马本来就是奔着建功立业而来,没有碰上慕容恪,现在却得知了鲜卑中军的动向,甚至很有可能慕容儁就在那里,所以大司马怎么可能不想独吞这个功劳? 所以余刚刚的建议,实际上正戳在了他的心坎上,只不过他不信任我军而已,总觉得我们有可能在背后搞点儿小动作。 相比之下,余倒是觉得现在两军并肩前进挺好的,我军历经一日一夜的苦战,本来就无力再做这个出头鸟。 但是又不能把这一战所有的功劳都给大司马,所以随同大司马而动,却又保持一段距离,让我军有加速向前或者缀后的灵活回旋余地,这不是挺好的么?” 蒋安愣了愣,原来都督一开始想要达成的目标,就是两军分头前进······ 他只不过是利用桓温多疑的性情,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让桓温自己主动提出了杜英原本就想达成的结果,而且因为时间紧迫,各种关窍,桓温自然也来不及细细思索,显然还没有察觉到,这样安排到底对谁有利。 都督还真是狡猾啊。 这让蒋安忍不住瞥了一眼在杜英另外一边,肃立如松的疏雨。 真不愧是都督身边的女人,估计刚刚就已经品味出了都督的心思,所以对杜英的回答毫不在意,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态。 殊不知此时的疏雨只是茫然而又有些纠结的看着杜英的背影。 完了,公子生气了,今天晚上要是赶不到战场的话,恐怕又要咬帕子了······刚刚早知道就不招惹他了,算了,自己闯的祸,总归还是要受着的······回去要是让大娘子知道了这家伙天天无度,会不会骂死我······ 至于杜英说的话,疏雨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反正完全跟不上杜英的思路,那么不如站在一边装高冷。 “大司马看来已经很少和朝廷打交道了。”杜英突兀的说道,“否则按理说不应该看不出来这些弯弯绕,余倒是也没有料到他竟然这么轻易的就中了余的套路······ 郗超之前一直跟在大司马的身边,乃至于形影不离,就是帮助他防微杜渐。 可是现在,很明显郗超并没有随同,那么这位‘入幕之宾’,去何处了呢?” 蒋安瞪大眼睛,这个问题都督你问我,我问谁? 不过好在杜英好像也不是想要刻意刁难他的意思,而是在自问自答: “郗嘉宾一定是有更加重要的事去做,现在对大司马来说,首要的事就是在两淮攫取最大的利益,前线有关中王师在,大司马很可能只能和关中王师平分功绩,甚至今日我们出乎其意料的胜利,更是让大司马所能获得的功绩寥寥可数。 乃至于关中报纸稍加运作、向大司马身上泼脏水的话,还能营造出来‘大司马迟迟不施以援手,关中王师陷入苦战,最终绝境反杀’这样的汹汹舆论。 只是这种行为颇令人不齿而已,余不会为。但在郗嘉宾的心中,我们不愿为,不代表不能为,若真要行此,则大司马完全处于下风。 所以他必然不可能完全寄希望于能够在战场上获得所想要的,偌大的后方,也有可着眼之处。 而后方,无外乎淮水河岸以及淮南。现在大家都在盯着淮南,大战爆发之前,怎么闹腾,朝廷管不了,各方也都决定不了,朝野汹汹舆情也影响不了,各凭本事而已。 很幸运,我们关中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刻捡了便宜。 而大战既起,那么淮南的一切,就必须被定格,因为朝野民心,都不会允许在这等强敌压境的情况下,再起内讧,尤其是还有两淮王师内讧的前车之鉴,若非鲜卑人同样不明所以而不敢贸然进发,则淮水防线恐怕已摇摇欲坠。 所以郗超的目的,必然不在淮南······” 听杜英分析到这里,蒋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淮南的掌控,才能让他们这一支游走于淮北的王师有安稳的感觉。 相比之下,就连许昌,都因为隔着长长颖水而显得有些遥远。 “也就是说在淮北了。”蒋安已经跟上了杜英的思路,喃喃说道,“征虏将军?” “不错。”杜英喃喃说道,“所料不差的话,此时郗嘉宾应该已经是刘建的座上宾了,而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想要劝说刘建追随大司马,很简单。 所以刘建这支兵马,大概已经和我们无缘了。” “事无十全十美,属下等无能,让都督忧心眼前战事,忙碌之余,自然也难免会忽略刘建。”蒋安宽慰道,“而且正如都督所言,大司马既然想要建功立业,那么刘建这一支兵马,也必然会拉拢着北上,所以至少对两淮战事的影响,是一样的。” “希望如此吧。”杜英叹道。 消息的不灵通,再加上慕容恪大军压境的压力,让杜英自然不可能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刘建身上。 只是一两封还夹杂着寒暄之意的书信往来,显然比不过人家直接跑到军营之中当面陈词来的有影响。 再加之大司马之前陈兵江上、亲临姑孰,兵马自淮西向江左展开,震撼的不只是建康府,自然也有两淮王师。 见识过大司马手腕和野心的刘建,会做出追随大司马的选择,本来就不值得奇怪。 “郗嘉宾······”杜英自言自语,“希望你别给我带来什么惊吓。” ——————————- “阿嚏!” 涡水上,郗超打了一个喷嚏,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涡水虽不比江淮,却也是淮北大河,河面开阔自然风大,所以主簿还是到船舱中休息吧。”在郗超的身后,响起来刘建浑厚的声音。 正文 第一零九二章 虎困涡水 这个自和谢万撕破脸皮之后,一直心有隐忧、眉头不展的征虏将军,此时迎着风而站,看上去意气风发。 郗超摆了摆手,只是裹紧自己的衣服,缓声说道: “自船行水上之后,消息往来不畅,也不知道大司马和其余各路王师行至何处了,更不知道谢万如今在哪儿。” 听到谢万这个名字,刘建明显皱了皱眉,但还是微笑着说道: “他若是还不傻的话,当知道沿着涡水前进。” “但愿如此吧。”郗超如是回答。 言外之意,这家伙傻不傻,你还不清楚? 刘建心情大好,连连颔首。 看了一眼刘建,郗超心中无奈。 你们这些武将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么? “让沿着涡水一路搜索的斥候都快些吧。”郗超接着说道。 大概是以为郗超觉得自己对涡水战事并不上心,刘建连忙解释道: “军中游骑和船只全部都派出去了,还请主簿放心。” 强大的两淮水师,给了刘建率军北上的底气。 所以他现在最担心的还真不是敌人是不是好对付,而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引起这位年轻但手握大权的主簿的反感。 投名状,既要看的是什么,也要看收的人愿不愿意。 ————————————- 厮杀声阵阵,涡水岸边,大车配合搭建了一半的营寨构成的防线,正面临着鲜卑大军的进攻,一面面淡紫色的“燕”字旗帜和“慕容”旗帜,几乎充斥着视野。 而防线内,王师的旗帜略显得有些杂乱,就像是他们此时很多人的心一样。 防线以北,一支两百人的骑兵正艰难行进。 鲜卑步骑不断地从各个方向扑上来,但是这一队骑兵显然也是艺高人胆大,总是能够抓住鲜卑步卒和骑兵之间的空隙,直接杀出一条血路。 当然,这也是因为鲜卑步卒显然并没有多少想要和骑兵正面相撞的意思。 所以,尽管鲜卑骑兵们在叫骂呼喊,可是这支骑兵却仍然艰难的从鲜卑人重重包围之中杀了出来,甚至还从正在进攻王师防线的一队鲜卑步卒侧后方凿进来,用刀剑直接驱散了防线外的鲜卑步卒。 鲜卑人向两侧分散开,王师的防线趁机打开一道缺口,两百轻骑鱼贯而入,只留下他们这一路行来所造就的杀戮和留下的尸体。 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王师骑兵逃出生天,鲜卑将领们自然也是怒火中烧,负责此面进攻的抚军将军慕容军的将旗,很快就转移到了距离王师防线不过百丈的位置,而慕容军的亲卫们更是用两杆长矛挑起来一个个头颅。 一边的头颅上,满满都是惊慌乃至于恐惧到扭曲的神情,这是刚刚畏敌避战的鲜卑士卒的脑袋。 另一边的头颅上,无不怒目圆瞪,满是鲜血,这是战死的王师步骑的首级。 慕容军显然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鲜卑士卒,王师也不是刀枪不入,谁敢后退一步,自己手中的刀倒是可以先让他们尝一尝。 看到这一幕的鲜卑士卒,固然是战战兢兢,谁都不敢再退,咬着牙看向前方,他们虽然已经为突破这条防线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还活着,若是不向前的话,可能死得更快。 “混账!” “王八犊子,辱我弟兄!” 王师将士们愤怒的呼喊,甚至有人都想直接越过防线、杀出去,把自家袍泽的首级抢回来,但是被身边眼疾手快的同伴直接按住。 轻骑兜住,谢奕翻身下马,刚刚在马背上闻声回首之间,他也看到了自家将士的首级,可是谢奕很清楚,慕容军这么做,既是为了鼓励他麾下的儿郎,也是为了刺激王师,想要引诱谢奕主动出击。 若是此时王师主动从防线中钻出去,那就入了慕容军的圈套。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看向迎上来的何谦: “都督已经和大司马合兵一处,在向涡水行进,已经接应到了王师斥候。 你们也算是选了一个很不错的地方,这样王师东来,应该可以很方便寻觅到踪迹。” 何谦也长松了一口气,连连颔首: “这就好,这就好!” 不过他旋即有些无奈的说道: “家主率众从万军丛中杀出来,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自从知道鲜卑人大军已南下直奔谢万这边而来之后,谢奕就率众沿着涡水且战且退,他亲自率领骑兵殿后,之后又从陆续返回的斥候处得知,杜英派遣了一队轻骑前来传递消息,谢奕索性便让何谦和高衡率众继续向南寻觅能够安营扎寨、布下防线的位置。 援军将要赶到的消息,让谢奕决定不再向南撤退,否则早晚还是要被速度更快的鲜卑骑兵追上。 而他亲自率领百余轻骑前去接应杜英派来的骑兵,不曾料到,鲜卑人南下的速度竟然比他们预料之中的还要快,这就导致当战事爆发的时候,谢奕才刚刚和关中的轻骑汇合,但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带着这些骑兵杀入了重围。 但也导致原本三百人左右的队伍,此时只剩下两百人了,可这仍然可以算是一个奇迹了。 谢奕笑道: “鲜卑人根本就没有料到背后会有人杀过来,疏于防备而已。并且现在赶到的鲜卑人,看旗号,也只是抚军将军慕容军一人,人数不过两万人,因此慕容军也必须要把这些兵马全部压上才能压着我军打,对于背后窜出来的骑兵,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这家伙看来是真的记恨上我们了。” 谢奕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阴霾,而何谦也明白谢奕说的应当是慕容军把王师骑兵首级挂起来羞辱的事,沉声说道: “我们必然要让这些胡人付出加倍的代价。” “先能够守住营寨再说吧。”谢奕回头,正看到鲜卑人发起了新一轮进攻,双方士卒正在大车和寨墙构成的防线上拉锯厮杀,整个防线看上去摇摇欲坠,而高衡则带着士卒四处奔走,不断地填补空缺。 万余王师,就像是一头困兽,被束缚在防线之中,面对鲜卑人的撕咬,虽然一开始还游刃有余,但是随着牺牲越来越多,也是在慢慢的流血。 形如虎困涡水。 这让谢奕脸上忧色更浓几分。 正文 第一零九三章 谢奕教弟 在谢奕的心中,仲渊和元子兄纵然能够摒弃前嫌,都为大局着想,可是一时半会儿怕也不能赶到。 至于涡口的刘建,一开始就不在他指望的范围内。 何谦沉声说道: “可惜给我们的时间还是少了一些,这营寨没有修筑完全。不过现在寨子中还留下了一千兵马,全部都是镇西将军亲自招募和训练的精锐,可以听从家主号令而动。” 谢奕不由得扫了何谦一眼,笑道: “阿兄还真是慧眼识珠啊。” 何谦一拱手: “都是镇西将军教导有方。” 看着这些谢尚亲手培养的谢家将领,谢奕的心中顿时也有了三分底气,微微颔首: “这一千人先留着,不到万不得已,暂时不用。” “阿兄,何时才算万不得已?”身后突然响起略有些颤颤巍巍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战马身躯的阴影之中,谢万正缩头缩脑、向外张望。 他的脸色惨白,衣襟上还带着些秽物。 显然,这骤然爆发的战争以及其直接展现在谢万面前的惨烈一面,让这个之前还嗷嗷叫着要和鲜卑人一决高下,甚至还在不断的痛骂谢奕和何谦等人的后退行为都不啻于懦夫的人,现在已恍如丧失了魂魄。 只是那刀刃进出,所卷带的红白之物,翻涌混杂在一起,直接刺激谢万目光的时候,谢万才恍惚间意识到,原来真正的战场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样子,明面的杀戮和鲜血,背地的权谋算计,这些都是谢万之前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的。 谢奕下意识的向下瞥了一眼。 谢万意识到什么,夹了夹腿,猛地摇了摇头。 谢奕一笑: “没尿裤(*)裆就行,上战场的新兵瓜蛋,尿裤子的都不在少数!这乱世之中啊,早就见过生死的流民还好,尿裤子的大半都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喽! 万石的表现,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谢万涨红了脸,其实也差点儿,但是他坚决不能让自己社会性死亡,所以反应过来,及时憋了回去而已。 平日里最好的就是面子,现在上了战场发现面子不能当饭吃,但是至少好面子的潜能还是帮助自己免了面子,这让谢万都不知道是不是赚到了。 一道道箭矢从他们的头顶上划过,甚至还有箭矢直接落在距离谢奕不过两三丈的距离上。 吓得谢万又是一激灵,直接就要向马背后面躲。 谢奕无奈的说道: “战场上嘴不长眼睛的就是这流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多少名将都是在沙场上中流矢而死? 无论是马前,马后,也没有什么区别,若是战马中箭受惊,那么更是可能会牵连到躲在战马后面的人。” 谢万看了看眼前的庞然大物,想一想这战马若是突然跳起来,把自己踩在马蹄下会是什么景象,顿时打了一个哆嗦,赶忙又窜到前面来,强颜欢笑: “我······我也不至于此。” 旁边的何谦不由得暗暗摇头,战场上流矢固然不长眼睛,但是哪里有那么多凑巧的事,若真是遇到了,大概也只能说时运不济,相对的讲,有东西在前面遮拦,还是更安全一些的,谢奕摆明了是在戏耍谢万,以求能够给谢万一个深刻的印象。 这也让何谦心中感慨,得亏家主及时赶到军中,否则若无家主在此,鲜卑大军压境,恐怕谢万干得出来自己拍马向后跑,丢下大军无人管的事来。 实际上这家伙今天被吓破胆之后就一直犹犹豫豫的想要表达突围的意图,甚至还跑到涡水岸边好生端详了一番,大概是在想能不能渡过涡水逃命,或者干脆顺流而下,结果在发现两岸都有鲜卑骑兵游荡之后,方才放弃这个想法。 万一他半渡之时,人家骑兵一通乱箭招待,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谢奕笑道: “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被谢奕这么一耍弄,谢万哪里还有心情去想自己刚刚的言语?一声不吭的蹲在地上,颓唐的低下头。 战场,果然不是自己应该来的地方。 刹那间,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和刘建争执的种种,对于何谦和高衡等人劝阻的不屑,甚至还有因此而和阿兄爆发的口角,心中愧然且惶然。 这一次差点儿就丧师辱国,成为殷浩第二,不但让大哥率军在重围之中左冲右突,以身涉险,以求能够为他寻觅到解围之路,而且还不知道会给朝堂上的三哥带来多大的麻烦······ 联想到三哥送自己渡江北上的时候所给予的殷殷叮嘱,联想到自己当时许下的豪言壮语(第九百零八章),谢万便脸颊发热。 “起来!”谢奕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拽起来,“现在还远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做错了,就去改正。” 他伸手抓着谢万的衣领,逼迫谢万直视自己灼灼的目光: “只是这样埋着头,什么作用也起不了,只能去当一个大家眼中的废物! 你可愿意?!” 谢万打了一个寒颤,嘴唇蠕动了一下,挤出来几个字: “或许······我本就是废物,一个自大的废物。” 谢奕哼了一声: “我谢家男儿,驰骋疆场或者纵横官场,没有废物,有的只是认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却又不愿意虚心求教、潜心学习的人! 目前余看这谢家,只有你是这般,但是这一次本来应该给你的永不能翻身的教训,已经在将士们的用命之下,已经在各方王师的救援之下,有了一丝丝翻转的可能,这棋盘局势,我们说不定真的可以翻过来! 来!” 说着,他半拽半提着谢万,伸手指着那些正在贴着大车和营寨,和鲜卑人舍命厮杀,甚至不惜一命换一命,也要杀退鲜卑人的王师将士: “看,给我好好的看! 他们都在拼命厮杀,而他们流的鲜血,是为了让他们自己活着么?如果他们想要活,那么他们大可以继续跑,反正都已经从北方跑到淮南了,不介意再从淮南跑向江左。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流尽鲜血以搏杀呢?!” 这个问题,谢万觉得自己无法回答,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旁边的何谦。 何谦别过头去、吩咐几名前来请示任务的校尉。 他同样是流民出身,这个问题,他知道答案,但是此时他不想说。 正文 第一零九四章 从少年到男人 问题的答案,自然最好是本人领悟到,这样才更刻骨铭心。 谢万迟迟没有回答,何谦终归是于心不忍,正想要开口,却听到谢万缓缓的说道: “因为,因为他们不想辜负镇西将军的信任和提携之恩。” 谢奕摇了摇头: “把一群流民整顿成可战之兵,谁都可以,大司马可以,都督也可以,甚至再往前溯,郗公也因此而起家。 所以实不相瞒,在余心中,堂兄虽然做得很好,但是也不过是恰逢其会、身在其位而已。 真正让这些将士们站在这里厮杀,是因为这一路南下,他们已经厌倦了,他们也已经在淮南安家立业,更不想要再跑,也不想自己这几年的心血再一次付之一炬。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家?他们之前的家,多半已经湮灭在战火之中,所以他们想要保卫现在的这个家。 也因此,他们会欣然听从你的调遣,会愿意为你而战,因为你带着他们渡过了淮水,去迎向敌人。 现如今,他们正在此地,正在用他们的血肉,为你的命令而厮杀,难道你却打算做一个缩头缩脑,甚至都不敢直面敌人的主将? 所以你当初,又为何要带他们来到这里?!” 谢奕的神情已经格外严肃,锋锐的目光落在谢万的脸上,之前战事紧迫,他的注意力自然也都放在战场上,现在战线稳固下来,谢奕自然也没打算不跟自己这个弟弟算账。 整个淮北局势,都是在他的一意孤行之下变成如今这番模样,结果现在倒好,他缩在后面想要当缩头乌龟,这是谢奕绝对不能容忍的。 “万,万······”谢万的眼神飘忽,最终还是忍受不住兄长咄咄逼人的目光,喃喃说道,“是我轻敌了。” “不,是你根本就没有打算去了解敌人,但凡对鲜卑人的强盛有稍微一点儿了解,但凡能够汲取王师几次北伐都失败的前车之鉴,但凡能意识到自己一个从来没有从军的人,所思所想不亚于纸上谈兵,那尔都不会酿成此错。”谢奕有些失望的松开手。 谢万颓然坐在地上。 “哐当”一声,他腰间的铁如意,滑落下来,摔在地上。 谢奕一脚踢开铁如意,解下来自己的佩刀,放在谢万的手边: “手持铁如意而颐气指使,那是居功自傲之人为之,甚至都不是一军主帅所应为之。 更何况尔现在还不配为一军之帅。如果觉得余刚刚所说的还有几分道理,如果不想以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让这淮北之战成为你毕生的耻辱,那就拿起刀,去战斗,去和那些你带来的将士们一起战斗!” 谢万的手哆嗦了一下,想要去抓刀,可是又有些犹豫。 谢奕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对何谦说道: “王师援军随时会到,但是也可能会受到鲜卑人的阻击,我们要做好接应的准备,所以将士们也不能厮杀太过用力,万不得已的话,我们可以放弃北侧防线,毕竟依托这些大车临时构筑的防线,聊胜于无,将士们基本等于在平地上和鲜卑人厮杀。 你们留下的那千余兵马,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先去挖一条壕沟,竖起来寨墙,让弟兄们加把劲!北侧战场,我来亲自负责,南侧则交给你和高衡。” 这是谢奕要亲自断后掩护的意思,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何谦甚至都不用担心麾下将士们会不会有隐忧,觉得自己被抛弃在了新构筑的营寨以北。 主将在此,和他们共进退。 何谦果断应诺,但是又有些犹豫的回头看了一眼谢万。 谢奕淡淡说道: “从一个少年到一个真正能够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总归是要经过一个过程的。” 何谦拱了拱手,刚想要离去,南边突然响起一声声欢呼,只见涡水水面上,出现了一道道船影,自南向北而来。 两淮水师! 谢奕和何谦脸上都难免露出惊喜的神色,但旋即又有些疑惑,两淮水师为什么会出现,甚至来的还要比关中和荆蜀两路王师更快一些? 要知道不久之前,刘建和谢万还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神态,现在刘建眼巴巴跑来支援谢万,也未免太过积极了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此时的两淮水师总不能是在捣乱的。 果不其然,当先的几艘走舸快船,直接溯流而上,帆桨齐飞,一路越过王师控制的河岸,行到北端,方才齐齐下锚,箭矢乱射,压制住沿着河岸向王师防线进攻的鲜卑人。 而其余船速较慢的蒙冲,则缓缓行进,在王师所控河岸的南端,边走边射箭,帮助王师直接击退了一队想要迂回过来的鲜卑骑兵。 而之前渡过涡水,游走于西岸的鲜卑骑兵,想要通过骑射和水师战船较量一番,然而回应他们的,不只有密集的箭矢,甚至还有大大小小、四处乱飞的石块。 水师甚至毫不吝惜于使用小型投石机之类的武备来肆意杀伤这些敢于挑战自己的鲜卑骑兵。 妥妥的杀鸡用牛刀。 但是这种高调的登场方式,显然足以让鲜卑军队被震动。 慕容军也意识到事情不妙,所以他果断地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这一次,他自己的将旗也高高飘扬在了最前面,鲜卑步骑们见主将带头冲锋,一个个也奋勇争先,黑压压的人群向着王师那看上去颇为单薄的防线扑来,而鲜卑骑兵也从两翼逼近,打算游走骑射压制王师弓弩手。 何谦脸色一变,而谢奕已经果断下令: “把那一千兵马集结起来,看来不需要他们挖壕沟了。” “但是我们能不能顶得住鲜卑人这一次进攻?”何谦急促的问道。 谢奕笑道: “没有想到,当初仲渊曾说过的却月阵,现在竟然好巧不巧就呈现在了眼前,有水师作为后盾,我军能不能守住防线,已经不是一个难题了,且看!” 仿佛就是听谢奕指挥一般,水面上的蒙冲战船,投石机同时怒吼,这一次抛射的不再是之前打击鲜卑骑兵用的散乱石弹,而是一发发完整的石块。 这些石块扎入密集的鲜卑步骑之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自然是一片血肉模糊。 鲜卑士卒们一开始还在不管不顾的向前冲锋,可是当他们亲眼看到石块砸下来,看到同伴因此变得头破血流,狂热的心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正文 第一零九五章 却月寒芒 鲜卑人携带的投石机,同样开始反击,石块一样不断在涡水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掀起阵阵水柱,荡起的波浪狠狠拍打着战船。 而战船本身就在水面上游走,之前落锚的船只,也跟着起碇,当它们开始在水面上穿梭的时候,原本还算有准头的鲜卑投石机,很快就发挥不了多少作用。 这些石弹便是侥幸砸在了王师船只上,也很难对有厚重木板防护的船只造成多少影响。 作为回应,王师船只上的投石机以及床弩,也都对着鲜卑投石机所在的位置招呼,迫使鲜卑人不得不放弃已经成为靶子的投石机。 而更多的鲜卑兵马,却还在向王师的防线发起进攻。 站在一艘蒙冲的船楼上,郗超微微皱眉。 谢万能够坚守这么久,说明他还是有足够底牌的,因此纵然鲜卑人的这一次进攻看上去颇为凌厉,但在水师的支援下,实际上对王师防线的影响应该没有那么大才是。 可是为何······ 谢万的防线,看上去如此不牢靠呢? 难道之前鲜卑人只是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 所以郗超忍不住瞥一眼旁边的刘建。 刘建其实也有些惊讶,但是和郗超不同,他惊讶的原因,是谢万这小子看上去好像还真有两把刷子,排兵布阵,放眼望去似是无懈可击,防线的松动,好似意味着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突破,但是当鲜卑人开始集中兵力进攻的时候,谢万又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路兵马,填补上去,稳住了防线。 这种老道而熟练地诱敌,且因为屡攻不下而消磨敌人士气、因为艰难守住防线而提振我军士气的手法,的确适用于他们之前所面临的孤军被围的情况。 可是这也需要主将对于战局细致入微的把控和能够判断防线松动程度的足够经验。 谢万······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了? 刘建虽然心存疑虑,但郗超明显带着不满的神情让他现在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先下令各艘船只尽量贴近岸边。 这样水师更方便用箭矢覆盖战场,阵阵箭雨从战船上腾空而起,以横扫千军之势掠过战场,扎入鲜卑军阵之中。 而这也引起了鲜卑人更强硬的反击,但是随着水师的到来,鲜卑人显然已经很难应对王师的陆师加上水师的联手。 “噗噗噗!”随着船只的向岸边移动,鲜卑人的箭矢明显也密集了起来,不断地刺在船板上,也落在船舷上王师士卒举起的盾牌上。 刘建想要护着郗超入船舱中躲避,但是郗超摆了摆手,他可不是一点儿临阵经验也没有,这些年随着桓温入蜀和北伐,郗超虽然没有指挥过战事,但是见识还是有的,此时也能够看出来鲜卑人不过是强弩之末。 所以他对于那些不长眼的流矢无动于衷,只是目光炯炯的盯着前方的战场: “水师将士可否登岸而战?” “以赤马运送一些士卒,倒是可以,而若陆上王师能够及时接应,甚至我们都不需要从王师所控岸边登陆,可以选择鲜卑人的侧翼,用箭矢开路,打开缺口之后,我军趁势上岸,或许能够将鲜卑兵马切割开来、逐个击破。”刘建赶忙回答。 他现在大概也已经明白了大司马的心思,大司马想要进攻,想要获得更多的功绩,既然如此,那刘建索性就把自己和谢万之间的矛盾丢在脑后,好生为大司马打赢、打好这一战,到时候大司马能给他的,自然会很多。 至于谢万,甚至是谢家,都会被刘建踩在脚底。 不过就在两人交谈之间,岸上局势陡然变化。 鲜卑兵马猝然遭到从天而降的打击,原本密集的人群顿时被这一顿箭矢硬生生的割裂。 一部分兵马因为已经贴近王师的防线,而没有被波及到,此时他们也惶然的看着身后一片片尸体,以及几乎失去了冲锋勇气的后续部队。 就在此时,原本那一道他们付出了巨大牺牲都没有能够逾越的防线,骤然向两侧分开。 鲜卑士卒们惊诧的交换了一个眼神,还不等他们回过味来,耳边就响起了王师将士的杀声。 接着,他们便看到王师士卒蜂拥而出,先是一阵箭矢射住阵脚,逼迫鲜卑士卒们不得不举盾防御,接着便是刀剑开路,一个个双手持握长刀的王师将士,面色狰狞,一刀劈砍下来,饶是一些身高体壮的鲜卑步卒,也难免踉跄后退。 没有长矛,没有盾牌,清一色都是手持长刀,不断劈砍,打的就是一个以命搏命! 然而本就心下惶然的鲜卑士卒,哪里有和王师搏命的勇气? 这些士卒很快就向后溃散,而王师紧追不舍。 水师已经停止放箭,鲜卑人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刘建自然能够捕捉得到,一艘艘赤马小船运载着士卒飞快靠岸,甚至还有几条走舸,直接冲上河滩,蒙冲也在尽可能的向河湾内行进,船头手持长杆的士卒不断报着水深,而船只也在船工精湛的操控之下根据河滩的深浅进行微调。 趁此机会,一道道绳索从蒙冲两舷放下去,水师士卒们滑索而下,手持短刃冲上河滩。 王师的进攻,直接把鲜卑兵马撕裂开来,分割成一块一块。 不过随着王师的箭矢逐渐只能向远处射击,鲜卑骑兵们又有了底气,杀向王师,尤其是那些短兵轻甲的水师士卒,对于他们来说更不啻于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猎物。 然而还不等这些骑兵杀过来,谢奕的将旗就已经迎风招展开,他带着那两百名王师骑兵,直扑向鲜卑人。 骑兵之间的交错,步卒之间的短兵交接,让整个战场顿时陷入混乱之中,而水师战船不断向鲜卑人军阵的纵深射箭投石,以切断鲜卑人的退路和增援,自然也基本奠定了这一次战斗的基调。 王师不断地吞噬一队队鲜卑士卒,而慕容军亲自率领的数百名部曲,也一样被围困在其中,这一次,慕容军也不再逞强,率部向东突围。 高衡提着刀,三下五除二劈翻几名妄想从他手下逃脱的鲜卑士卒,转眼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慕容军,自己所率的这一部兵马向前冲的太快,已不知不觉拦到了慕容军的正前方: “活捉慕容军!” 正文 第一零九六章 万骑将至,未竟之功 慕容军一样浑身浴血,提着刀向前冲杀。 战局的变化,一样是他意料不到的。 尤其是王师水师的赶到,让整个战局只能说完全失控。 但是我家援军,按理说也应该快要到了······ 陛下,若是再不来的话,余麾下这些兵马,恐怕就要断送在此了! 厮杀声阵阵,慕容军已经能清楚的看到,王师兵马的旗帜在战场上往来横纵,显然正在完成对鲜卑人的切割。 轻敌了,这是慕容军此时的想法。 被他们压着打的王师,仍然还有后手,显然就是为现在准备的。 当然,也不排除是为了突围而准备。 但是当那一队王师轻骑一路杀入重围之中的时候,慕容军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已经不是谢万这个愣头青,而变成了久经战阵,在北方同样有威名的谢奕。 慕容军不知道谢奕是什么时候来到谢万军中的,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是关中和江左这两方势力之间的联手,还只是谢奕作为兄长对弟弟的援手——但慕容军可以确定,王师的战术布置有所变化,看上去倍加棘手,十有八九就是谢奕的功劳。 这也让慕容军悔恨不已,之前谢万的种种异常举动,的确让他们产生了战略误判,认为这其中可能会有什么阴谋。 而现在来看,谢万······大概真的只是一个愣头青,和军中将领发生内讧之后贸然北上而已,当时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少鲜卑将领都觉得太过儿戏而不愿意相信,以至于慕容军的进兵也缓慢了一些。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活捉慕容军!”又是一声平地惊雷一样的暴喝从身后传来。 慕容军也忍不住轻轻颤抖一下,此时他更加悔恨,自己刚刚为什么要一怒之下亲自率众发起进攻,如今造成的后果就是,慕容军自己和亲随部曲,全部陷入了王师的合围之中,而那些被水师的弓弩和投石机所压制和切断的其余鲜卑兵马,在群龙无首之下,根本没有撕破王师的包围、救援慕容军的打算。 这些该死的北地汉人还有杂胡们,果然指望不上! 慕容军现在唯一还能够指望的,就只有外围游荡的鲜卑骑兵,奈何这些鲜卑骑兵的确有救援自家主帅之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们俨然是王师关照的重点,不断有箭矢从船上倾斜下来,甚至有一艘艘走舸在河面上游走,追着这些骑兵以封锁他们行进的道路。而王师的骑兵也被集中起来,迎头堵截,尤其是谢奕亲自率领的那两百骑兵,更是凶悍,直接和鲜卑骑兵正面相撞,完全不顾性命。 可一旦和这些王师骑兵交缠在一起,就会给旁边虎视眈眈的王师步卒可乘之机,马速减弱下来的骑兵,在长矛面前也没有多少优势,再加上鲜卑骑兵本来就是以救援慕容军为首要任务,此时自然也不愿恋战。 因而这些骑兵在王师的夹攻、驱逐之下,四处游走,却迟迟不能更进一步。 慕容军脸色更阴沉了几分,身前身后,杀声四起,王师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的主动! 然而就当他茫然四顾,握着刀甚至已经有自戮之心的时候,天边突然卷起滚滚烟尘。 颤动的大地无疑在告诉所有人,有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正在向战场靠近。 在这个时间点上,来的必然不可能是王师军队。 鲜卑骑兵! 所有王师将领的脸色都难免出现变化。 一旦大股的鲜卑骑兵杀过来,那么现在王师的这些花俏都当起不了什么作用,数量足够多的骑兵的确可以起到一力破百巧的作用。 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黑压压的骑兵,放眼望去,至少有上万人。 上万轻骑在淮北的原野上狂奔,他们越过低矮的山丘、涉过水流平缓的河沟、碾碎满地的荒芜,飞扬的旗帜卷挟着无尽的杀意,令所见之人便已背发冷汗。 慕容军长松了一口气,陛下,终于还是带着鲜卑骑兵,也是鲜卑真正的主力杀到了。 这万余慕容家历经千百次战火磨练出来的骑兵,才是鲜卑慕容家赖以横扫群雄的真正底气。 除此之外,还有零零散散的步卒追随在骑兵的左右两翼,队伍已经完全变成了稀稀落落的长蛇阵,显然是在拼命的追赶骑兵的步伐了,这也足以看出,在得知慕容军捕捉到了谢万主力之后,慕容儁也一样下定决心率领骑兵直接赶来战场,势必要击破谢万,以至于大批的步卒掉队都不在乎了。 王师这边的反应也非常快,鸣金声阵阵响起,谢奕率领骑兵兜到外侧,驱散那些本来就想要逃窜的鲜卑士卒,同时拦住还想要追击的自己人。 高衡和何谦也都在尽量的约束部队,向后收缩,退入防线之中。 谢奕挑飞了一名鲜卑士卒,有些遗憾的看了一眼逐渐退却的王师将士,也看到了那重围中仍然伫立不倒的慕容军将旗。 如果能够再给自己半个时辰,慕容军要么活着跪在自己面前,要么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未竟全功,可惜······ 至于那黑压压而来的鲜卑骑兵,谢奕反倒不是很在乎。 骑兵的攻坚能力本就比不得步卒,鲜卑人又是一路急行军而来,俨然也没有携带什么重型器械,所以对营寨的威胁并不会很大。 当然,更重要的是,有水师船只在,凭借船只上的床弩和投石机,谢奕甚至不需要担心鲜卑骑兵游走射箭。 这个地方,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决战之处······ 慕容军面前的压力陡然缓解,不过有了刚刚被王师水师迎头痛击,再加上差点儿陷入重围、九死一生的体验之后,他也不敢托大,带着兵马且战且退,虽然骑兵将要杀入战场,可他也没有了直接反身再和王师大战一场的勇气。 倒是慕容军麾下那些一开始为王师水师用箭矢阻拦,以至于不敢贸然向前的步卒们,此时好像才回过神来,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向前冲锋,转眼功夫就已经越过了明明没有多少王师,但是他们迟迟都不敢向前一步的空地。 慕容军看着那些眼巴巴迎上来的麾下将领们,又好气又好笑,抽出来鞭子恨不得把这些见死不救的家伙们抽一顿。 正文 第一零九七章 涡水之钉 可是慕容军转念一想,陛下已到,而自己则吃了不折不扣的败仗,所以为了防止陛下苛责降罪,还是得尽可能的收拢麾下兵马。 如此一来,虽然进攻不顺,但是兵马损失还在可接受的范畴内,再加上水师的出现本就在预料之外,所以好像还能够解释的过去。 “撤退!”慕容军没好气的说道。 将领们一个个跃跃欲试: “将军,援军已到,我军当趁势反击!” “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属下愿为前锋!” 慕容军:······ 逆风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 “本将说了,撤退!”慕容军冷声道,“此地不宜久留!” 将领们犹然还有些犹豫,若是他们能够趁此机会掩杀,说不定真有一举击溃南蛮的机会,这样虽然有狐假虎威之嫌,但是击败王师的功劳总归是主要落在他们的手中。 然而很快他们就知道慕容军说得有道理了。 密密麻麻的箭矢飞石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直接覆盖他们所在的位置。 “撤退,撤退!” 这一次,不需要慕容军多说,将领们就已经反应过来,一个赛一个跑得飞快。 慕容军额头满是黑线,却也只能招呼部曲跟上。 虽然是王师在鲜卑骑兵的压迫下被迫收缩防御,但是现在狼狈逃窜的还是鲜卑人。 谢奕进入大车环成的防线之后,回头看了一眼豕突狼奔的鲜卑步骑,无奈的摇了摇头,余退回来了,就代表水师肯定会好生招待你们,还真就这么着急往前凑? 接着,谢奕便看到了大步迎上前的郗超,心中了然。 难怪两淮水师会来的这么快,而且打得很凶悍,显然刘建是听从了郗超的建议,否则刘建恐怕会有所犹豫,而且也断然不可能派遣步卒上岸,尤其是现在,诸多水师步卒也没有直接乱糟糟的撤退到船上去,却仍然还在营寨内帮着王师一起紧急构筑工事。 “参见司马。”郗超郑重拱手。 谢奕打量着郗超,虽然不知道郗超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而督促刘建率军救援,但是毕竟算是将谢奕从之前近乎难以挽回的战局之中救了出来,所以谢奕还是很客气的还礼: “能够解此燃眉之急,有赖于主簿。” 郗超却是伸手向着水面上一指: “余不过是略呈口舌之快而已,真正指挥战斗,还是要得赖于征虏将军。” 谢奕叹了一口气,既然郗超想要把人情全部送给刘建,那自己也不能反对,这也就意味着,谢家承下了这个人情,也就得感激刘建对谢家兄弟两个以及上万谢家部曲的救命之恩。 之前两淮军中的争执,就肯定是错在谢万了。 纵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谢万的确要承担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但架不住谢万是谢家老四,也是谢安出山之前谢家的代言人这一重要的身份,换句话说,他就是王谢各家的门面。 所以,若刘建没有前来救援的话,那么王谢各家肯定会直接把一个“不尊号令、见死不救,最终酿就大错”的帽子直接扣在刘建的头上,不直接剥夺他的官职就算不错的了。 毕竟两淮将门在朝堂上的确没有什么话语权。 而现在,既然承了人家的情,自然就不能再怪罪人家,甚至还得给刘建足够的赏赐,方才能够体现朝廷的公正,不仅如此,恐怕谢万也都受到惩罚。 惩罚的多少,就要看朝堂上的博弈结果了,但是不管是多是少,谢万之前文武双全的形象也算是被彻底打破了,只要稍加宣传,在世人眼中,他就直接变成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为人所不齿。 不过谢奕一向是敢做敢当的汉子,当即,他对着涡水上也是遥遥拱手,方才说道: “嘉宾此次北上,收获颇丰啊。” 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郗超督促刘建北上,帮助刘建避免沦为背锅侠,甚至还让他站到了道义的上风口,这对于刘建来说,也是解燃眉之急的恩情。 而郗超又救了谢奕和谢万,哪怕是这人情用来给刘建开脱,谢家也不能忽视了郗超的作用,算是郗超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日后双方真的兵戎相见,谢家也不可能将郗超置之死地。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刘建现在应该已经把自己当做大司马的属从,所以此战之功,是刘建的功劳,也是大司马指挥有方。 郗超一个人、一张嘴,引动一支军队,立下功劳、拿了人情、解了矛盾,而大司马甚至都没有为此派遣一兵一卒,乃至于粮草其实都是从淮南转运过来的。 基本等于空手套白狼。 郗超自然也听出来了谢奕的言外之意,他谦虚的笑了笑: “风向正好,趁势而为罢了,不足挂齿。” 但是郗超的谦虚自然也不足以让谢奕因此而失了警惕,他又打量了一下郗超,方才施施然叹道: “刚刚还以为不需要修筑寨墙,挖掘北侧沟壕了,结果现在倒好,打了一仗,还得回来干这些事。” 鲜卑兵马越来越多,王师自然也不能再把希望寄托在大车构成的临时防线上,原本谢奕叮嘱作为预备队的谢家部曲干的活,现在又要拾起来。 郗超缓缓说道: “其实以水师战船射住阵脚,不断转运士卒前往西岸,还是来得及的,鲜卑骑兵也没有能耐突破我水师战船的阻拦。” “那样的话,就等于给了鲜卑人一个沿着涡水直接南下的机会。”谢奕摇头说道,“而我军在涡水以西,就无法阻止鲜卑人在涡水和岁水之间想做的任何事了。 相反,只要我军还坚守在这里,那么就像是一枚钉子,刺在他们的心头。哪怕是他们明明可以绕过去,继续南下,可是他们不敢!” 谢奕的目光炯炯有神,看着那些重新集结的鲜卑士卒们,的确如他所言,哪怕有了骑兵增援,整支军队的机动能力大幅度提升,可是他们仍然还是在图谋攻破营寨: “因为余在这里,因为水师在这里,所以一旦其大部兵马南下,那么我们就能够依托战船在涡水沿岸的任何一处地方登陆,大肆袭扰其侧后和补给。 所以我们这枚钉子,必须要坚持到底,坚持到新的援兵赶到,坚持到一场大战,因我而起。” 正文 第一零九八章 桓温的羡慕 郗超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以此为中心,也以自己为诱饵,让王师和鲜卑人都向这里汇聚,从而既能够依托涡水的水运优势,又能够避免战火延烧到淮南,谢奕的确做出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而一旦谢奕的计划被落实,那么······ 郗超的目光扫过战场。 于鲜卑人而言,围点打援。 于王师而言,围魏救赵。 双方都大有文章可做。 尤其是双方的主帅,桓温、杜英和慕容儁,这些都是在各自的区域内雄霸一方的枭雄人物,但是他们之前从来没有在战场上较量过。 王师和鲜卑人的明争,关中和荆蜀之间的暗斗。 “若真如此,这一战,可能真的会很精彩。”郗超喃喃说道。 —————————————— 王师缓缓行在荒野上。 桓温举目望去,所见之处,只有萋萋野草。 “血火摧残,苦我民矣。”桓温忍不住感慨。 如果说之前他行军走过的巴蜀和关中还有人烟的话,那么这淮北就真的是一大片无人区了。 祖籍龙亢,便在此地的桓温,自然清楚,这一片荒原,本应当是上好沃土,人杰地灵之处,奈何现在硬生生被战火摧残成这番模样。 策马行在桓温身边的,是桓温的三弟、中领军桓秘。 在桓温的几个弟弟之中,桓秘是唯一一个之前没有率军镇守一方或者至少率领一路偏师经验的,相比之下,桓豁早早地就独当一面,现在仍旧镇守淮西不说,桓冲在之前的北伐之中也是在谢奕和大部队走散之后,接替担任王师前锋。 桓秘一直都留在荆州,主要负责王师的后勤补给和兵员输送。 如今桓温也让桓秘带着一路兵马前来增援淮北,不久之前才抵达桓豁控制下的淮西,现在急匆匆北上,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桓温,他带了的四五千步卒并不是很多,而且都是新编练的士卒,不过他携带来的大量粮草,倒是让桓温在淮北暂时不需要仰人鼻息。 桓秘久见荆州繁华富庶,见到此番景象,自然也是心有戚戚然,他缓声说道: “之前北方动乱、豪雄倾轧,如此大好机会,朝廷不能利用,让这淮北之地,空无人烟,让淮南之地也是遍地都为壁垒,难以调集人手屯垦。 之后朝廷好不容易奋起雄风想要北上,结果却是兵败如山倒。由此可见,朝廷之中,把持朝政者,德不配位。这收拾山河的重任,别人做不得,阿兄若能做得,那······” 桓秘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这江山,自然就应该是阿兄的。 桓温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现在只是你有这样的想法,还是说整个荆州都已有这般想法。” 桓秘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好像不应该随口就说出来的,而且阿兄的态度一直以来也不是非常明确,这让他有一种说错话的感觉,赶忙拱手说道: “只是小弟一家之言,一家之言而已。” 桓温的脸上,霎时流露出些失望的神色,他缓缓说道: “在荆州,没有听到其余的风声么?” 桓秘想了想,说道: “有阿兄之威在,荆州世家一向老实本分,断无二心,所以阿兄放心便是。” 桓温喃喃说道: “为兄想要知道的,不是这个。” 荆州世家老实本分,这桓温是坚决不会相信的,世家的那些弯弯绕,他很清楚,只不过在自己的威慑之下,这些世家便是做出来什么结党营私的事,也只能偷偷摸摸的而已。 所以有时候桓温还是很羡慕杜英的。 关中几乎没有世家势力的影响,这一间屋子被氐人彻底打扫干净,所以杜英可以敞开了折腾,而桓温却总是要顾及荆州世家的感受。 更不要说,荆州的世家,可不只是本地的那些家族,还有之前从雍州迁过来的世家,经过几代人的发展,早就是鱼龙混杂、关系错综。 或者换句话说,桓温其实是帮杜英承担了其所应该面临的雍州世家的压力。 不过以那个家伙一向行事果决的性格,估计就算是关中有世家的话,恐怕也会被他快刀斩乱麻,直接收拾干净,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 不说别的,自家那个直肠子的四弟,可不就变成了杜英手中的一把刀,帮他在凉州镇场子么? 凉州世家,之前就因为想要通过是那把持军粮之类的举动让桓冲向他们低头,从而尽可能掌握这支兵马,结果最后却是桓冲率军杀回来,直接砍了一串脑袋,自此凉州世家方才意识到,桓冲并不是之前那些出自凉州世家,所以也愿意和凉州世家之间达成妥协的凉州将领。 不过羡慕归羡慕,桓温自然也知道杜英做这些,自然也承担了很大的风险,他还年轻,愿意折腾,也有胆子去折腾,可是桓温现在已经家大业大,如何折腾的起? 现在桓温也只能走之前诸多此时代之枭雄称王称霸的老路子,展现自己的实力,通过手腕利诱拉拢世家,让世家们升起来从龙之心,从而将他推上那个位置。 因此桓温想要知道,现在的荆州世家,是不是已经摸清了自己的想法,暗戳戳的已经有干一票的勇气。 奈何桓秘显然平时根本没有关注这些,甚至有可能一些荆州世家可以放出来的风声,都被他给忽略了。 再想一想,现在留守荆州的几个儿子,更可能什么都察觉不到,哪怕是之前桓温专门把长子桓熙叫到军中,手把手指导了一段时间,又把出身襄阳习家的习凿齿派到了桓熙的身边,自然也是期望能够构建起来一个桓家下一代和荆州世家之间相互沟通的渠道。 就算是桓温想要走得那一步,在他这一代可能走不了,那也能够学魏武,帮下一代把一切基础都夯实好,到时候荆州世家向前一推,一切顺水推舟而已。 可惜现在看来,自己的这番安排,颇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这让桓温失望之余,也只好对桓秘说道: “三弟能够稳住荆州,做的也不错了。” 桓秘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奇怪的神情,岂止是做的不错,在他看来一个无比稳定且无人生乱的大后方,那就是对桓温最大的支持啊。 正文 第一零九九章 两对兄弟 可是到最后,桓秘却只从桓温那里得到了这么一个三分夸奖,七分安慰的评价,让他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桓温好像也看出来了桓秘的迟疑和诧异,同样有些无奈。 看来自己对于这几个弟弟和子嗣真的是疏于管教,所以他们能不能成才全靠“自我修养”,很明显,桓秘和桓温现在的几个儿子一样,相比于桓豁和桓冲,差远了。 但是这弟弟,总归是囫囵长成了,性格已定,有些也不太好改变,现在的桓温也没有办法手把手教他们,所以桓温只能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说道: “现在余觉得荆州反而有可能又成后顾之忧,所以早知道应该还是让三弟留在武昌比较好。” 桓秘虽然政治嗅觉很低,但是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自然听出来桓温的话里并没有多少真正鼓励的意思,反而明摆着表达“不应该让你来前线给我拖后腿”的含义,这让桓秘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脸上神情也是微微黯淡。 桓温叹了一口气,正想要宽慰桓秘几句,却不料桓秘霍然抬头,沉声说道: “阿兄,弟弟的确有顾虑不周、做事不妥之处,不过阿兄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只要还信得过余,余定然也会倾心为阿兄分忧。 只可惜我们兄弟几个,天各一方,越来越难像是当年在建康府、寒门之下那般相互扶持了······” 桓温原本要说的话被堵在喉咙中,他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锋锐,在桓秘身上扫过。 显然,桓秘这句话是在影射此时还留在凉州不愿意返回中原,甚至反倒是和桓温暗中的敌人——杜英达成默契和共识的桓冲。 在几个兄弟之中,桓温最重视的显然就是桓冲。 一部分原因是桓冲年纪最小,所以一直随着桓温四处征战,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桓冲表现出来有异于桓豁和桓秘的更高军事才能,所以桓温稍加点拨,桓冲便能融会贯通、付诸实际。 可是,现在桓冲的所作所为,对得起桓温的提携么? 桓秘想要让桓温意识到,一个人有才与否,并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忠诚,和他一样的忠诚。 桓温默然无声。 当一个弟弟需要通过拉踩另一个弟弟来凸显其重要地位,向自己邀功的时候,桓温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所掌握的权力,或许并不为很多人认可,但是也已经实打实的在这里。 所以哪怕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也依然敬畏自己的权力、眼馋自己的地位,并且泛起来这种血脉联系已经阻挡不了的嫉妒。 尤其是这种拉踩,显然都不能称之为竞争,单纯就是桓秘在变着花样表忠心。 可是······ 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又为什么要表忠心呢? 桓秘看桓温保持沉默,自己也跟着收住声音。 良久之后,桓温方才喃喃说道: “都是骨肉兄弟······” 桓秘打了一个激灵,强颜想要笑出来,可是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报!”传令兵飞快行来,“涡水急报!” 桓温径直伸手接过来,不由得展露笑意: “嘉宾做的不错,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了。”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缓缓摇了摇头: “兄弟,那也是一对儿兄弟······” 撇过头看向桓秘,桓温好像最终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三弟,余思前想后,荆州或许仍旧是离不开你,所以恐怕还得辛苦你回去。” 桓秘在看到战报的一刹那,就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此时再听桓温之言,显然也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朽木不可雕也,桓温俨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权力继承者,所以并不打算再把自己留在身边,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去和那些军中文武、桓温团体真正掌握实权的顶梁柱们打好关系。 换而言之,这一次桓温把桓秘叫到身边,也等同于对桓秘的一次考察,但是很不幸,桓秘没有通过考核。 在桓温看来,这样的弟弟,只会和谢万一样,成为给谢奕和谢安制造麻烦的人,甚至为了挽回他所造就的困局,做兄长的不得不以身涉险。 与其留下这样的隐患,妨碍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反而因此被葬送——毕竟不是每个人的运气都好的和谢奕一样,在关中被击溃之后,白捡了杜英这么一个好女婿,现在在涡水被围之后又恰逢郗超劝动水师北上增援——桓温害怕自己会被桓秘拖累的成为重围之中的又一个谢奕,所以他选择防微杜渐。 桓秘神色黯然,拱了拱手: “属下遵命。” 此刻,桓温不把桓秘再当做兄弟,而是当做累赘,那么桓秘也就没有必要热脸去贴冷屁股。 他甚至都不再愿意和桓温并肩而行,微微放慢战马的速度,不知不觉就已经落后桓温几个身位,等到桓温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桓秘的身影已经隐没在身后的诸多随从部曲之中。 “到底是谁先不把谁当兄弟的,真是难说······”人群之中的桓秘,望着桓温的背影,喃喃自语,“阿兄,好自为之。” 虽然桓温只是行在道路一侧,道路另外一边尚且还空了出来,可是后面跃跃欲试的诸多人中,终归也没有人敢真正上前一步。 桓温望着空荡荡的身边,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自己尚且还没有走到那个位置,孤家寡人的滋味却已经品尝到了。 郗超空手套白狼,为他所取得的战果,也不足以让桓温高兴了。 战功,终归是可以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可是有一些感情,断裂了、失去了,便再也难以修复。 ——————————————- 谢奕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谢万,行在军中,看望伤兵。 连日的奔波,让谢万看上去已经非常疲惫,如果不是谢奕生拉硬拽,他早就已经软瘫在地上。 曾经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哪里受得了如此剧烈的战场杀伐? 可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谢奕就督促,或者亲自上手拽着他,走遍军营的大小角落。 这是谢万之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现在的他,活像是考试不及格的学生在被老师拉着补课。 往来的士卒,还有力气开口说话的,都认真的和谢奕行礼。 正文 第一一零零章 阿兄,话莫说满 即使是那些奄奄一息的伤兵,在看到谢奕的时候,眼睛中也难免绽放出些许光彩。 在这些谢家部曲眼中,率领骑兵冲杀重围之中、化解鲜卑人集结起来的攻势的,是谢奕。 又在王师反击的时候身先士卒的,是谢奕。 在鲜卑人骑兵杀到时又亲身断后,掩护所有将士顺利撤入壁垒的,还是谢奕。 可以说,这位从未在谢家部曲们面前露面过的谢家家主,通过一天的表现就征服了在场的所有将士。 他们愿意追随这样的统帅而战,尤其是当对方的身份于他们而言也合情合理的时候。 这,才是谢家家主该有的风姿。 谢奕松开手,谢万脚步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扑倒在地上。 对着几名士卒拱手还礼之后,谢奕方才看向谢万: “作何感想?” 谢万却只是沉默,他的目光在那些士卒们身上扫过,现在的他,显然已经很清楚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过错,可是他仍然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些将士们既然是谢家的部曲,那么本就应该为谢家子弟所作出的决定而战,乃至战死,他们选择相信了谢家,那就不应该期待着谢家的道歉,谢家给他们发放军饷,也就买断了他们的生命,从生到死,都应该没有怨言。 谢奕看着一言不发的谢万,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环顾一圈,叹息道: “万石,你回去吧。” 谢万豁然抬起头,紧紧盯着谢奕: “回?回哪里?” “回寿春吧。”谢奕伸手给他整了整衣襟,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不想在寿春停留的话,那就回建康,三弟不会真的责怪你的。让你前来两淮······或许他也有用人之错。 这军中,本来就不适合你,朝堂,或许才应该是你一展宏图的地方。” 谢万顿时皱紧眉头: “阿兄,所以余返回建康府,那这些兵马么?” 谢奕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谢万就已经抢先说道: “阿兄是不是认识错了什么事? 这些兵马,都是堂兄在淮南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换而言之,这些应该都是陈郡谢氏在淮南的部曲。 阿兄虽然是谢家家主,可是这些年,甚至连建康府都没有回过,在外漂泊、在外征战,可曾把自己真的当做谢家的家主? 甚至阿兄之前是担任征西将军行军司马,是在为大司马而战,如今担任关中杜都督的行军司马,则是为关中而战。 大司马也好,杜都督也罢,这两位现在秉持着什么心态,阿兄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既然如此,那阿兄其实已经站在了朝廷的对面,是我们陈郡谢氏的敌人,只不过现在各方都还维持着现状、共克强敌,所以谢家上下也还愿意承认阿兄这个基本没有什么作用的谢家家主之位罢了。 但一旦鲜卑人被击退,之后各方开战呢?阿兄又应当如何自处?!” 说到这里,谢万已经愈发激动,伸手指着逐渐向这边聚集的诸多士卒说道: “阿兄怎么选择,我们不管,因为你是兄长,纵然多年未曾还家,你也是家中长兄,对我们兄弟几个甚至还有抚养之恩,所以我们尊你、重你,但是不代表这一支为了保护陈郡谢氏、为了朝廷而战的军队,可以这样拱手让给阿兄! 总有一天,我们可能要分道扬镳的,而这时堂兄的心血,余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心血被阿兄拱手送给关中!” 谢万每说一句,谢奕的脸色就阴沉几分,当谢万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攥紧拳头,声色俱厉的时候,谢奕已经忍不住扬起来手。 但谢万这一次没有畏惧和退缩,直接向前探头: “和阿兄争执,本来就于礼不合,所以阿兄尽管打吧!” 可是看着刚刚说出这么一番话、已经变得完全陌生的弟弟,谢奕的手颤抖着,却最终还是一跺脚,将手收了回来,他喃喃说道: “万石你说得对,于这个家,余的确亏欠良多······” 谢万的眼眸之中露出来一丝亮光,然而谢奕接着正色说道: “但你们想要让这一支军队维护的,是谢家的地位,可是余相信,阿兄当时收拢北地流民的时候,绝对不是单纯这么想的。” 谢尚的一生,都在前线奔走,出身文人世家的他却活生生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武将,并且他的这些行为也深刻的影响了谢奕,让谢奕走上了和谢尚一样的道路。 因此谢奕坚信,阿兄的想法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维护谢家,有太多的方法,在朝堂上的崭露头角往往比在外手握重兵、平遭猜忌来的有用。 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注视着越聚越多的士卒,也看到了何谦、高衡和郗超等人都听闻声音聚拢过来,也感受到这些将士们或是炙热,或是疑惑,或是期待等等的目光全部都汇聚在自己的身上: “这支军队的组建,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御敌于国门之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让这些南下的流民百姓们,能够重返故土。 保卫一家一户之权位,而需要组建上万之兵马,何其谬也?这是余之堂兄、镇西将军所不会为,也不愿为之举。 所以余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带着这支军队,扫灭群胡、威震北方,告诉所有侵占我们故土的胡人,只要你我汉家男儿还未死绝,那么就永远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说罢,谢奕瞥了一眼谢万,淡淡说道: “将这么一支凝聚着镇西将军心血、汇聚着淮南无数南下北地百姓之期望的军队,用在内斗上,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谢万的神情变幻,此时他也有一丝丝的后悔,刚刚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场合,现在这一道道目光看向谢奕,满满的都是热忱和激动,谢奕的字字句句,显然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 相比之下,谢万对这支军队的影响力,现在已经完全变成负的了,又如何能够和谢奕的地位相抗衡? 但是他仍然勉强支撑着自己,直面谢奕的灼灼目光,缓缓说道: “阿兄······话莫要说满,否则可能会后悔的。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兄弟阋墙,于你我是,于这支军队和朝廷,亦是。” 正文 第一一零一章 会成为杜英的刀 这话说出来,自然就等于兄弟之间已经完全撕破脸皮了。 谢万索性也破罐子破摔,挑衅似的看向默然不语的何谦和高衡等人,大概是想要提醒他们,不要忘了,到底是谁把你们从微末提拔起来的。 而镇西将军所要守护的,又是什么? 不管是谢家,还是朝廷,总归不可能是杜英杜仲渊! 谢奕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弟弟,脸上的神情一样复杂: “其实不只是这支军队,包括余,也不会对朝廷有任何不敬之举,仲渊当初就明确的向余说过,潮生潮灭、豪杰走马,这都是世事常情。 余如果不想参与,就不需要参与。现在这支军队也一样,余可以向会稽王和三弟保证,兵锋将会永远向北。” 说罢,他看也不看谢万,径直向前行去,声音低沉,显然因为刚刚的兄弟争执而心情很差: “该看的都看了,该听的都听了,如果觉得奕之所言,有不对的,那么现在尽可以离开,余还是可以请动几艘小船送你们南下的。 若是觉得还有几分可取之处,那么现在就各做各的一份事去,鲜卑人只是暂时停止了进攻,并不是就不来了,聚在这里想要做甚?!” 谢奕的声音提起来,让高衡和何谦等人打了一个激灵,纷纷拱手,果断的招呼手下告退。 而他们的这个行为,自然也等于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对谢奕的无条件支持。 一直等着高衡和何谦说几句话,哪怕只是站出来缓和一些气氛的谢万,脸上顿时露出浓浓失望之色,没想到这些家伙······ 这让谢万有一种无力感,缓缓跪倒在地。 自此,他已经很清楚,三兄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算是彻底玩砸了。 这支军队虽然侥幸没有丢在涡口,可是还是不再归属于朝廷指挥。 阿兄,为何要如此?! 此时的谢万,犹然还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根本就不想去意识,自己在整个过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也因此,在谢万的身边,并没有人伸手搀扶。 将领们匆匆行过,高声呼喊着、下达命令,士卒们仓促奔走,除了密集的脚步声之外别无他声。 所有人,好像都无视了谢万。 他们曾经信任,甚至无条件服从谢万的指令,而谢万也差点儿把他们陷入死地,镇西将军的恩情,他们已经用之前的死战报答,而现在,正如谢奕所说,他们还有想要战胜的敌人,还有想要返回的故土。 跟着谢万,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实现这样的梦想。 而跟着谢奕,或许此生真的有这种可能。 相比于那些从小就是世家家仆、家奴出身的世家部曲,他们感念谢尚的恩情,但是绝对不是无情的机器,只会听从谢家的命令。 内斗,他们不感兴趣也不想。 还乡,才是他们的追求。 所以他们不是行尸走肉,他们愿意追随真正能够带着他们实现梦想的人而战。 细细密密的脚步声中,郗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谢万的身边,他微微一笑,伸出手。 谢万豁然抬起头,捕捉到了郗超嘴角边的笑容。 这让谢万忍不住冷冷说道: “想笑就笑吧,没什么好遮掩的。” 郗超的笑容顿时又一次浮现。 谢万:······ 你还真笑啊? 郗超似乎听出来了他的心声,不由得一摊手,明明是你让我笑的,而他接着开口说道: “有的时候,身不由己······” 谢万撇了撇嘴,正想要回敬一声,说什么玄之又玄的话,这个道理难道我不明白么? 不过他旋即意识到什么,可是郗超好似根本不给谢万和他交流的机会,施施然走开,转眼就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之中。 谢万不由得攥紧拳头。 身不由己,若是阿兄也到了身不由己的时候,那么他刚刚所说的那些话,又有什么意义? 归根结底,他也不过只是关中的一名将领而已,杜仲渊最终想要走向何方,还轮不到阿兄说了算。 但是现在的谢万,对于这个结局已经无能为力,所以他看着那些匆忙的士卒们,心中忍不住怒骂一声: 这些愚昧的人们! 早晚有一天,你们还是会成为杜仲渊手中的刀! ————————————- 桓温正在快马加鞭的赶往涡水战场,之前在刘建的率领之下割裂出来的那些两淮王师,此时也正在涡口,于刘牢之的指挥下构筑壁垒,这里将会是阻挡鲜卑人南下的第二道防线。 而两淮水师则穿梭在涡水之上,成为王师两处壁垒之间最通畅的联络渠道。 在整个涡水东岸,鲜卑人的骑兵肆意奔驰,已经完全切断了两路王师在岸上的联系渠道。 鲜卑其余各路兵马也逐渐向涡水汇聚,从涡水西岸南下的慕容恪兵败,作为前锋的慕容军也损失惨重,这让御驾亲征的慕容儁急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歼灭战来证明自己此次南征,并不是自不量力之举。 尤其是王师已经在河洛搅风搅雨,如果不是青州、邺城等地还留有足够的兵马,现在王师应该已经跑到邺城城下耀武扬威了,所以这更给慕容儁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王师在谋求一场决战,避免战事就这么一直拖下去、迟则生变,而这也正中鲜卑人下怀。 而相比于行军快速的桓温,原本行在桓温北面的杜英,桓温已经有整整一日没有收到消息了。 杜英和桓温之间,虽然不至于直接刀兵相见,但是显然已经摆明了不对付,所以两个人也没有多交换消息、齐心协力的意思。 因此桓温不知道,此时的杜英其实距离他的家乡已经很近。 涡水东岸,涡水的流向是西北向东南,这就意味着在北侧的杜英相比于在南侧的桓温,更快抵达涡水岸边。 渡过涡水的过程也没有受到多少阻拦,鲜卑人现在都在向慕容儁圣驾所在的地方汇聚,而根据他们的情报和潜意识之中的认知,王师兵马肯定也云集此地,所以断然不会想到,竟然还有一支万余人的兵马,会选择在远离战场的龙亢郡渡过涡水。 “距离龙亢郡城还有多远?”杜英看着正在艰难搬运重甲的将士们,也挽起袖子上前帮着一起推动陷入河滩软泥之中的大车,不忘回头问随着中军一起行动的蒋安。 正文 第一一零二章 好似一切回到开始 蒋安和诸多亲卫也都跟着上前帮忙,将士们发出整齐的号子,把大车从河岸上推出来。 杜英拍了拍手,呼了一口气,一切好像都是自己理所应当要做的。 将士们对着杜英拱手行了一礼,抓紧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都督或许可以不这样做,但是都督还是选择做了,所以他们应该向都督表示感谢,至于这感谢,显然不只是落在现在的拱手行礼上,还落在战场上刀兵相见时的悍不畏死上。 都督一视同仁,而我以死报之。 蒋安也跟着随意的在衣袍上擦了擦手,说道: “也就是七八里地的样子,晚上之前肯定能赶到。” “鲜卑人的兵马布防弄清楚了么?” “人数不多。”这一次回答的是殷举,“大概一千余人。此地也不算鲜卑人转运粮草的枢纽,自两淮水师北上、鲜卑右翼兵败都督手下之后,鲜卑人也不敢使用涡水转运粮草了,改为使用岁水。” 杜英看了一眼阴暗的天色,打趣道: “看来我们在下蔡的这一战打的还不错,至少现在为我们解决了一些麻烦。” “但是,都督打算直接进攻龙亢郡?”蒋安忍不住问道,“现在的战场既然已经确定在涡水,各方兵马都云集于此,天下目光也必定要汇聚此地,必然会有一场大战爆发。 而只要王师能够取胜,那么就将会是挽狂澜于既倒、拯救江左于危难之中的大功臣。 如今都督不前往涡水主战场,岂不是就等于把这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拱手让给大司马么?” 杜英笑道: “这一场战斗,注定了会是一场苦战和恶战,所以大司马想要去打,就让他去打。 打赢了,大司马虽然有了名声,但是麾下兵马死伤惨重之下,恐怕会露出来很多破绽,到时候朝廷明面上会和大司马虚与委蛇,但是背地里肯定会有了更多和大司马刀兵相见的底气。 而若是打输了,那么大司马必然会大伤元气,更是直接跌落神坛,朝廷怕是会刀剑并举、落井下石。 无论赢了还是输了,对大司马来说都不见得能够拿到实际的好处,顶多也就是给自家人更多的信心而已。” “什么信心?”蒋安下意识的问道。 杜英瞥了一眼殷举,殷举会意,解释道: “大司马已经不只是一次暗中试探荆州世家的态度,甚至试探的多了,就连六扇门在荆州的暗桩都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风声。 显然大司马已经愈发急不可耐,至少他已经不满足于屈居荆蜀,想要缔造出来如同魏武那样的事业。 比如······加九锡什么的。” 大司马虽然基本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了,但是和大司马并肩的,至少还有司空、司徒之类,还有一个会稽王。 大司马有很多,桓温俨然不会满足于此,他想要的,还更多。 所以他需要荆蜀世家从明面上支持自己、为自己发声,然而很明显,荆州世家到现在仍然还在观望,面对大司马的试探迟迟没有明确表态。 “这倒也不怪荆州各家谨慎。”杜英笑着说道,“之前有王敦直接起兵造反,结果功败垂成,之后的陶家和庾家轮流坐镇荆州,或许不能算是朝廷的忠志之士吧,但是至少也没有一问鼎之轻重的心思。 这自然就很难让荆州各家升起来簇拥一个人登上那个位置的决心,既是因为他们失败过,也是因为他们习惯于现状也已一两代人了。 所以荆州世家们担心一旦错付,少不得要有一代人直接重新投胎,慎重也在情理之中。 大司马着急想要一场大胜,自然也是为了提振荆州人心。 而对于我们来说,一场可能牺牲很大的胜利,不要也罢,关中现在更需要的是尽快从鲜卑人手中获得实打实的好处。 比如土地,比如人丁······ 至于这场战斗所带来的风险,这场胜利所带来的牺牲,以及之后可能会引起的朝廷猜忌和防备,都不是现在的我们所想承担或者之后所想去应对的。” 蒋安和殷举心照不宣。 现在大家和朝廷联手,可是朝廷摆明了也应该没有真的把他们当做忠臣,一旦找到机会,背后捅刀子是必然的,对朝廷,与其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倒不如先保持距离。 杜英伸手指了指远处: “龙亢郡地处涡水和岁水之间,鲜卑人一旦在涡水兵败,那么后退之路总共就只有两条,一条是直接向北,走龙亢郡撤退到青州,另外一条便是向东渡过岁水,再走彭城撤退。 而一旦大司马衔尾追杀,那么渡过岁水对于鲜卑人来说就将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两淮水师会溯流而上,王师也会半渡而击,或者鲜卑人将会被迫背水迎战。 奈何慕容儁自己也应该清楚,鲜卑兵马根本不是那一支能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精兵,他自己大概也不是兵仙······” 殷举还是忍不住打断杜英: “少主,这个······确实不一定,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慕容儁对自己应当还是颇有信心的。” 杜英和蒋安都是无奈对视一眼。 有时候,不担心对手太强大,而是担心对手普通而自信,这反而会让他们做出来一些有悖于常理的操作。 已经跟上杜英思路的蒋安,此时颔首说道: “鲜卑人会不会失败,尚且还不得知,大司马和慕容儁都非常人,但是都督说的对,龙亢沟通南北的重要位置,不管鲜卑人和大司马孰胜孰负,我们都要先拿下来。” 杜英有些奇怪的看着舆图,笑道: “没有想到,命运弄人,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对龙亢郡的争夺上。” 蒋安也恍然想起来,在王师刚刚渡过颖水的时候,杜英就把目光落在龙亢郡上,想要夺取龙亢郡,将鲜卑兵马拦腰切断,或者直接把鲜卑人堵在龙亢郡以南。 如今战局变幻了多次,一切都已经脱离了杜英和参谋司的预想。 结果不曾料到,到头来,杜英还是在攻打龙亢郡。 好似一切都回到了开始。 杜英的心里闪过了一丝念头,感觉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这念头一闪而逝,终究没有捕捉到。 正文 第一一零三章 都督的想法是对的 蒋安看杜英有些茫然,不由得笑了一声: “虽是造化弄人,但也说明,命中注定,都督要进入这龙亢郡。” 大家说话之间,龙亢郡已经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甚至已经隐隐可以看到原野上移动的几个黑点,那是王师骑兵正在绞杀逃散的鲜卑斥候。 杜英策马行上山坡,周随和任渠已并肩行来,两个人凑的很近,衣甲相互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可是就是这般互不相让,似乎谁都不愿意让对方先行到杜英的身边,哪怕只是半步。 杜英自然看出了这两个家伙的小心思,笑着说道: “你们两个基情四射的,想要干什么?” 周随和任渠自然听不懂杜英话里深一层的调侃,周随终归还是动作更快一步,抢先拱手说道: “属下愿为先登!” 杜英自然知道这两个家伙在之前的上蔡之战中没有打过瘾,那场夜间的战斗,甲骑和甲士轮番“伺候”鲜卑人,让慕容恪溃不成军,但是真正起到作用的这些甲士,顶多算是单兵的强悍,俨然很难说是周随或者任渠指挥有方。 所以一场大胜,在指挥上功劳最大的,除了杜英之外大概都要轮到陆唐了。 他们两个人自然想要立功。 杜英不由得指了指龙亢郡: “根据线报,城中守军不过千余,你们这是正着想要吃软柿子?” 周随和任渠顿时涨红了脸,想要解释,硬骨头我们现在不也没得吃么? 杜英则一摆手,不再打趣他们两个,正色说道: “龙亢守军虽然不多,但是余所想要的,是尽快拿下城池,所以这其实也是一块硬骨头,从时间上来说的硬骨头!” 周随和任渠神情都是肃然。 “为了以防万一,余要求你们同时率众发起进攻、尽快攻破城池,务必在明日天亮之前,把王师的旗帜插在城头。”杜英径直说道。 这一次轮到他们两个有点儿犹豫了,忍不住把目光落在殷举的身上,好像在问: 这情报到底准确不准确,一天的时间攻下一处郡城,这样的军令状,我们也有点儿不敢立。 殷举沉声说道: “城中兵马的确应该只有这么多,但是不知道还有多少兵马会在这两日赶到战场。” “余不想听到‘应该’。”杜英径直说道,也说出来了周随等人的心声。 殷举赶忙一拱手: “属下可以肯定。” 杜英这才点头: “任何鲜卑援兵,由余亲自率军阻拦,你们尽管放心攻城。” “属下遵命!”这一次,周随两人再没有犹疑。 等他们告辞而去,杜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一旦我们拿下龙亢,切断了鲜卑人的后路,鲜卑人必定会反扑,尤其是到现在,我们已经探明行踪的鲜卑兵马,无外乎慕容恪、慕容军以及慕容儁亲自率领的,另外还有多名慕容家的将领没有露面,他们又在哪里,岁水、睢水,还是······我们的北方?” 鲜卑人是以一个个部族为立足根基的,所以这些慕容家成名已久的将领们,基本上都有自己固定的兵马部曲,以这大概六七千的鲜卑步骑为中心,再裹挟一些临时调派或者抓来的丁壮,凑够一两万人,便是一路兵马。 这样的一路兵马有着极高的自主性,拉出来就是合格的偏师,这也是鲜卑人在之前平定河北的立国之战中,能够敏锐地把握到战机,并且一路路兵马时而分开突进,时而密切配合、左右夹攻,从而接连击败河北群雄的原因。 所以杜英也在时刻关注鲜卑仍未露面的其余将领之踪迹,毕竟他们麾下的万余兵马也可以成为破局的关键,尤其是这其中还有慕容垂这种在历史上也是真正一方霸主的人物。 “慕容恪如今收拢残兵,在涡水以北,至少是已经明确的敌人。”蒋安也开动脑筋,“而如果鲜卑还在龙亢以北布置有重兵的话,恐怕早就已经让慕容恪率领残兵南下配合其中军行动。 毕竟慕容恪这已经被打残的兵马,士气低落,也不应该继续放在涡水以北。 又或者还有一路强军,慕容恪正好接替其防守之责,而其已南下并且和我军遭遇才是。 既然慕容恪未动,也没有其余兵马南下,那应当可以说明,在龙亢左近,应当已无鲜卑其余兵马。” 想到这里,蒋安的脸色也忍不住变了变: “或许都督一开始的想法也还是对的。” 杜英也恍然意识到,方才自己觉得想要捕捉却又没有捉到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一切都回到了原本的样子,自己又如此顺利的率军杀到了龙亢,那么说明什么? 显然说明鲜卑人的排兵布阵,虽然和自己一开始预料的有所不同,但是远没有不同到一切都推翻的地步! 鲜卑人的中军是沿着涡水南下,但是鲜卑人的左翼,或许仍然还远在岁水以东,沿着睢水南下! 所以现在鲜卑人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兵马摆在龙亢郡。 慕容儁这个家伙也在赌,赌王师会云集兵马,和他在涡水决战。 因此他的后路,根本就是空荡荡的,只留下了诸如慕容恪的残兵这样的部队作为预备队而已。 而且他也在赌,赌自己的这一番兵马调动,让王师错以为鲜卑人的主力,甚至全部的兵马应该都随着慕容儁行动。 毕竟慕容儁是鲜卑人的皇帝,鲜卑人为了确保慕容儁的安危,定然会尽可能随驾而动,以及慕容儁为了能够集权、避免兵马大权落入其余人之手,也定然会尽可能掌握所有南下兵马。 从这两个角度来说,很容易让人形成错觉,那就是鲜卑人的主力都在涡水。 但若是在涡水的其实只有半数兵马,还有至少四五万人沿着睢水南下呢? 这一路兵马若是直扑淮东,那么在两淮水师一样汇聚在淮西,甚至大部分船只都已经处于涡水之上的情况下,甚至淮东王师都缺少直接阻拦这支兵马渡过淮水行而有效的措施。 更不要说朝廷在广陵布置的兵马本来就没有那么多。 相比于淮西,淮东一路上多半是原野和滩涂,缺乏纵横割裂的原野的水网,是骑兵纵横的好去处,所以朝廷的防守重点本来就直接落在淮东纵深处的广陵,甚至在京口、瓜州一线屯集重兵。 正文 第一一零四章 扼蛇之七寸 但如今的淮东还不比后世,海岸线远没有那么靠东,广陵城北,泥淖滩涂诸多,所以运送粮草不方便。 历次南下的北地兵马,倒也很少有走广陵一线的,而会选择跑到寿春来和王师硬碰硬,一旦拿下寿春,就能够占据一个让江左寝食难安的桥头堡。 君不见,当年孙十万屡次大战合肥城,还不是因为寿春于江左的重要性。 不能说是江左之七寸,却也是六点五寸的样子。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王师至少在淮东有所布防的情况。 奈何现在······ 杜英有点儿怀疑淮东楚州和广陵的兵马是否能够挡得住鲜卑兵马,而且一旦鲜卑人渡过淮水,那么无论向南还是向西,他们就有了更大的腾挪空间。 “不过朝廷在广陵到京口一线一直都布置有重兵,而且还有江上水师。”蒋安接着说道,显然这些时日以来,逐渐找到工作诀窍的六扇门,搜集消息的效率提升之后,蒋安所能获得的消息多了,自主思考能力也提升了不少,“为了保证京口万无一失,即使是上一次大司马率军横行姑孰,朝廷也没有动用这一路兵马。” “指挥京口守军的辅国将军,也不见得就会愿意率军前去阻拦大司马。”杜英摆了摆手说道。 郗超是郗愔的儿子,在郗昙抱上关中的大腿之前甚至可以说是郗家翻身的最大希望,所以儿子从龙有望,对于郗愔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他又怎么可能会横加阻拦? 蒋安无奈的笑了笑: “那倒也是,不过鲜卑人南下,辅国将军总归不会无动于衷吧,一旦让鲜卑人杀入江左,那对于朝廷将会是灭顶之灾。” 杜英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挑了挑眉,总觉得好像有一丝思绪飞过,但是不管怎么抓都抓不住。 “广陵,京口······”身在龙亢,但杜英的思绪已经飘飞到了淮东,“从广陵转而向西,可以进攻寿春,如果余是慕容儁的话,或许也很期望能够有一路兵马从后方牵制涡水的敌军,更迫使整个战场向南转移······ 不!” 杜英很快又自我否定: “战场南移,则河网众多,水师往来将会更加方便,对鲜卑人来说并非什么好事,所以现在把战场预设在涡水,使王师北上,并且被迫只能依托水师能够到达的涡水沿岸作战,从而尽可能地发挥骑兵的优势,对于慕容儁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西进无用,那么大概只需要派遣些许兵马牵制······但慕容儁终归是要南下的,也不见得就想要在涡水一决胜负,毕竟从涡水到淮南,行军还需要几日,在此功夫内,淮南王师还能够重新集结,修筑壁垒,到时候鲜卑人少不得还得再一次进攻淮南防线。 若是能够把战场设定在涡口之类的地方,击破王师之后便顺势直渡淮水、趁胜追击,使得王师没有回转集结之余地,好像才是能够突破淮南密布之河道的最佳选择。 到时候河网通达,固然可以让水师穿梭来往,但是诸如寿春等雄城,周边还是陆地,一旦能够拿下这些城池,那么就可以逼迫王师转而不得不与其陆战······ 否则就会形成当初吴魏之间的僵局。与鲜卑人而言,如此做也不失为破局之法。” 说到这里,杜英的声音顿住。 缺少足够的讯息作为支撑,杜英的思绪自然格外凌乱。 “尽快探明睢水方向的敌情吧,另外去信寿春,让阿羯他们小心为上。” 一路偏师若是直接从淮东杀过来,也足够谢玄他们喝一壶的。 殷举拱手应诺。 杜英则看向眼前的城池,王师的进攻已经展开,可以看到先登城头的士卒正在城墙上和鲜卑人厮杀,王师的旗帜几次立上城头,可是最终还是被拔了出来。 但明显能够看出来,鲜卑人的抵抗已经越来越弱,王师逐渐从多处城墙实现突破。 毕竟这是数千人对千余人把守的城池发动的进攻,尤其是龙亢郡城规模还不算小且王师还是多路同时进攻的情况下,守军很难重点防御。 而且王师也没有携带太多的攻城器械,在没有霹雳车等大型武备的支援下,任渠和周随索性一切从简,以登城云梯为主要进攻手段,随处都可以架设云梯,那么自然随处就可以成为主攻方向。 这也导致人数不够的守军疲于奔命,处处起火之下,自然应对不暇。 “扼蛇之七寸,广陵或者寿春,相当于朝廷的七寸不假,但是眼前这个龙亢郡,也相当于鲜卑人的七寸,余倒要看看,慕容儁的七寸被抓住,其会作何感想。”杜英冷声说道,“传令,尽快攻城,不惜一切代价!” 淮南的战事,若是真的爆发,那杜英也只能说听天由命,毕竟他现在身在淮北,也有一种鞭长莫及的感觉,不过还好身在寿春的谢玄,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他能做的,也就是尽可能的把淮北这一战打得漂亮。 尽可能让鲜卑人陷入重围,乃至于退无可退、全军覆没,俨然就很符合“漂亮”。 “我军损失是否会太大?”蒋安赶忙说道。 现在他们麾下也不过只有万余人而已,而且还是有一部分从许昌赶过来的兵马及时补充到队列中才能够保持住的这个人数。 后续的援军应该还有两万的样子,当然,杜英还随时可以抽调河洛兵马南下,只不过河洛王师在河内和青州搅风搅雨,所带来的影响俨然还是很大的,所以杜英还是尽可能保持河洛王师行动的独立性。 蒋安也明白杜英的打算,所以他认为杜英这个打法,可能会让王师在攻城的过程中承受太大的损失,得不偿失。 杜英忍不住向北看去,喃喃说道: “余担心的,是慕容恪会杀过来······ 之前那一夜的进攻,我们打的其实是慕容恪的措手不及,以及慕容恪对于我军所装备之甲骑和甲士的不了解。 甚至······”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略略压低声音说道: “因为其对于纸甲并不了解,所以误认为都是一般无二的重甲。” 蒋安的脸色也是沉了几分,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色。 正文 第一一零五章 五郎一向运气好 现在天气虽然有些阴沉,但是总胜过夜半时分,所以只要慕容恪不瞎,大概就能看出来王师甲骑之中存在猫腻。 而且,按照现在这个天气的架势,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雨下来。 “秋风已起啊。”杜英伸出手感受了一下,突然没来由的如是说道。 蒋安却明白过来,接了一句: “秋雨绵绵,路途泥泞。” 轻骑尚且能够在绵绵秋雨之中驰骋,但是对所行路面有很大要求的甲骑,却很难做到,一旦秋雨无期、水浸湿的土层太深,那么甲骑踏在上面,便会直接下陷。 更不要说那些纸甲,用水浸湿之后,倒是的确防御硬度大幅提升,可是如果被雨水不断地冲刷,那么早晚会变成纸浆随水而流,那就真的露馅了。 所以杜英的着急,霎时间,蒋安也感同身受,他抓紧了佩刀,急促说道: “一旦秋雨下下来,而慕容恪趁机对我军发起进攻的话,那么我们将会被困在这远离其余王师的地方。 拿下龙亢,势在必行,属下恳请都督将中军也派遣上去,事到如今,唯有尽快入城、构筑城防,才是要紧之举! 一城之防,不在兵之多寡,而在城池防备是否完善。城池之用,本就在一夫当关而万夫莫开,所以我军早一步入城,则早一步可以修缮城防、打造更多的守城器械,以备不时之需。” 杜英看了一眼蒋安,脸上倒是露出些欣赏的神色。 蒋安生性谨慎,所以从性格上来说,和杜英这种“莽夫”其实并不是很合得来,这也导致很多情况下,杜英想着如何进攻,而蒋安则已经在考虑见好就收了。 所以蒋安总是有一种跟不上杜英思路的感觉。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份谨慎,蒋安总是能够未雨绸缪,考虑到下一步如何善后,通俗易懂的说,就是杜英莽完之后怎么给他擦屁股。 前方的城墙上,王师的旗帜已经逐渐立稳,杜英又看了一眼北方,还不等他下令,北方天际线上就已经隐约出现了黑点,向这边移动。 杜英叹了一口气,自己所担心的,终归还是来了。 王师渡过涡水,动作虽然快,但还是在行动已开始就被东岸游走的鲜卑斥候所发现,渡过涡水的王师虽然一路上绞杀了不少鲜卑斥候,可是这其中也难免有漏网之鱼,所以消息被传到龙亢以北休息整顿的慕容恪耳中,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恪自然也知道龙亢的重要性,所以抓紧派兵赶来增援。 “是鲜卑骑兵!”蒋安神情一变。 “速速列阵,面向敌骑,骑兵于外侧游走,准备牵制敌军,务必使其远离城池,甲骑的衣甲人员,尽快运送到城池下。”杜英显然早就做好了慕容恪会增援的心理准备,此时倒是从容了很多。 既然是为了解龙亢之围,那么慕容恪的首要目的肯定是率军先撕开城外围困。 “还好城中守军不多,否则内外夹击,也令人头疼。”杜英自言自语一声,同样飞快翻身上马,刚想要下令亲卫骑兵也跟着自己一起前往城墙下,身后突然响起疏雨的声音: “公子!” 杜英回首,有些奇怪的问道: “不是让你留在渡口督运后方粮食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杜英渡过涡水之后,率军急行向龙亢,所以还有大批粮草辎重留在后面,杜英让疏雨手持自己的令牌,在后督促押送尽快转运,所以杜英下意识的以为,粮草辎重的运输出事了? 自己携带的粮草已经所剩无多,不过好在那天夜里一场大战,倒是从慕容恪手中缴获了不少,而且还有慕容恪携带的一些小型投石机,倒也不算笨重,跟着粮草车队一起走正合适,如今这些要是一股脑的又落回慕容恪的手中,那么王师真的要断粮了。 疏雨微微让开身位,杜英这才发现跟在疏雨身后的还有自己的一个“老熟人”。 谢石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正色说道: “秘书郎、奉旨监军谢石,押送粮草北上增援王师各部,参见都督!” 说完这话,谢石长松了一口气,心头的一块大石好似就此落地。 自家那个坑叔叔的侄儿,交代下来的任务,也算是囫囵完成了,这其中,给刘建留的粮食,正好补足了水师所需,让刘建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拔师北上,间接促成了如今双方混战涡水的局势,直接救了谢奕和谢万这两个自家老哥一命。 而桓温跑得太快,谢石这一路北上只遇到了桓温殿后的一些斥候,便顺水推舟只留了几辆大车的粮食给他们,剩下的便全部带着北上,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杜英。 从个人好恶来论,谢石当初跟着王羲之北上长安,对手是桓温,所以当时对杜英就没有太大的敌意,大家勉强还算相处融洽,因而谢石在情感上自然也愿意把粮草多给杜英一些。 说到底,这也是谢家的女婿,实打实的自家人嘛! 而从此次任务的性质上来说,谢玄本来就是想要让谢石给杜英补充粮草,刘建和桓温都只是谢玄表示一视同仁而顺带而已,所以谢石多给杜英塞点儿,到时候侄儿满意了,也不至于继续坑害自己。 这一路带着粮草车队走来,那自然是提心吊胆,既担心找不到王师,白走一遭,又担心王师兵败,或者遭遇迂回奇袭的鲜卑兵马、损失惨重。 也就是谢石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的多了,算是历练了出来,换做寻常世家子弟,恐怕根本就不敢接下来这个差事。 懦夫就懦夫吧,这种稍有不慎就形同送命的任务,不要也罢。 更遑论形如谢石这般,还跑到刘建的中军大帐把人家骂了一顿。 杜英虽然不知道谢石这一路走来的提心吊胆和慷慨陈词,但是能够在这最前线,甚至算敌后的地方遇到谢石,也让杜英感慨,这家伙的胆子也真是不小。 当然,胆大的人,一直浪,一直不出事,那就说明其还具备一个优点: 运气好! 杜英仍还记得,谢奕评价自己的几个弟弟的时候,对谢据的英年早逝惋惜不已,对谢安的积厚薄发赞赏有加,对谢万的狂妄自大忧心忡忡,而提到谢石的时候,说了那么一句: 毒疮自愈,五郎一向运气好。 正文 第一一零六章 称一声“五叔” 杜英很清楚,历史上的谢石其实也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就是作为谢玄的副手参与了淝水之战。 可是一场淝水,足够他名传千古了。 至于那些史书上也语焉不详的举止作风问题、世家纨绔痕迹,大家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 “秘书郎一路跋涉,辛苦了。”杜英匆匆说道,“大战在即,不能好生招待秘书郎,秘书郎莫要见怪。” 此时的谢石,也一样披甲,他伸手抽出刀,朗声说道: “大丈夫当上阵厮杀、以血报国,推杯换盏、言笑晏晏,非大敌当前而男儿所应为也!若是都督不嫌弃,余愿为都督马前卒,随都督迎敌!” 这种豪言壮语,谁都能说,谢石有心了就可以了,杜英顺着他流露出来的情绪说道: “秘书郎豪情万丈,乃我辈中人! 秘书郎为阿元的叔父,余便不跟秘书郎客气,随着阿元称呼一声‘五叔’,秘书郎以为如何?” 谢石自然是受宠若惊,他身为朝廷秘书郎,哪怕是现在顶着一个监军的名号,显然也不足以和杜英这个封疆大吏、三州都督相提并论,更何况朝廷的监军,说得好像就跟关中兵马会承认一样,人家眼里有的就只有自家都督。 因此在军中,自然只有谢石居于下位并且向杜英行礼的份儿。 现在杜英以家族辈分称呼之,自然就等于把谢石的地位抬高了,谢石就算不敢以长辈自居,但是和杜英平起平坐还是说得过去的。 这让谢石忍不住多看了杜英一眼,有些好奇,杜都督这般突然和自己套近乎,意在何处? 莫不是借此机会向江左王谢各家示好,拉近关系? 对此,谢石不知道三哥是怎么打算的,此次北上,三哥也意识到四哥可能闯了大祸,所以让自己匆匆前来,一切便宜行事,并没有来得及多交代什么,以至于谢石现在也不能确定谢安的心中所想。 但是就他本人来说,杜英作为谢家女婿,愿意和谢家搞好关系,自然是愿意见到的,至少现在这涡水战场的局势,一下子又变得简单起来了。 若真如此的话,渐渐地,谢石的心中也升起来一些别样的心思。 半数王师都在我们这个团体的掌握之下,说不定······ 至于最后是谁走到那个位置上,其实也不打紧,皇亲国戚,大家的好处都不少就是了,走的越高,所承担的压力和风险也越大,最后拿到的好处却不一定最多,不见得就是好事。 君臣之别,在这个世家几乎要把皇权架空的时代,还真的没有那么明显,毕竟当初司马氏可是连“王与马,共天下”这种话能都说出来,所以谢石会有这种想法也不见怪。 “余为家中同辈最少,让都督称呼一声‘叔父’,实在是托大了。”谢石客客气气的说道,对于这个手握大权的本家女婿,他还是谦虚一些好。 杜英大概也看出来了谢石的心思,他扬起马鞭指着前方问道: “那五叔觉得眼前的战局,会如何变化?” 谢石可能能力不出众,但是运气是真的好,运气有时候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所以杜英还真的想听一听谢石对战局的见解。 尤其是谢石从南方而来,所了解的消息和杜英一直待在淮北所知道的必然有所不同,看法自然也会迥异。 谢石却张了张嘴,他紧赶慢赶跑到战场,就是为了把粮草尽快交给杜英,既避免王师打着打着没有粮草了,直接甩锅给自己,到时候郗昙这家伙又要在朝堂上大放厥词,王谢各家本来就已经很艰难了,哪里还架得住这家伙喷吐沫星子? 也是担心自己那个握着寿春后方大权、古灵精怪的侄儿坑害自己,所以早干完、早交差。 现在涡水战局已经稳定,无论是前往别处战场,还是返回建康府,反正谢石不是很想留在这个自己时时处处都有可能被坑害的战场上。 所以他对眼前的战事为何发生都不了解,能有什么看法? 可是看杜英的目光之中,似有几分期待,几分好奇,大概是有考验谢石急智的意思,谢石也定了定神,缓声说道: “余自从建康而来,舟车仓促,与淮北战事所知确实不多,但从整个两淮战局来看,慕容儁虽引动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但这十万兵马,并不锋锐,否则也不会接连受挫。 王师虽强悍,但是孤军于荒野之上力挫鲜卑步骑,且是以少胜多,都督应该也会觉得胜利来得有些轻松吧?” 杜英挑了挑眉,恰在此时,前方杀声四起,王师轻骑已经和当先扑向龙亢郡城,意图撕开城外包围的鲜卑骑兵战到一起,双方你追我赶,在旷野上一前一后奔走,鲜卑骑兵在发现王师步骑配合默契之后,便没有了强行破围之意,只是四下游走,好似在牵制王师骑兵,但也印证了谢石方才所言,鲜卑人的锋芒并不锐利。 大概是因为他们之前被杜英打怕了,又大概是因为······他们本身就算不得精锐。 这倒是在杜英的意料之中,因为根据情报,最能征善战的慕容垂应该并不在涡水军中,所以其所在的位置,无外乎淮东,又或者留镇邺城。 淮东? 之前和蒋安之间关于淮东的讨论泛上心头,这自然让杜英霎时间有了些不好的预想。 莫非慕容垂率军前往淮东了? 可是这也就意味着,鲜卑人把进攻的矛头放在了淮东,甚至慕容儁亲自率领的中军,都只是诱饵。 慕容儁胆子这么大? 而且······慕容儁以自己为诱饵,却想要成就慕容垂的丰功伟绩——这功绩可能会上升为平灭一国或者至少是主宰一处战场的程度——这简直就是想要把慕容垂推到功高震主的位置上啊。 纵然慕容儁生下来就是慕容家世子,也不可能连这点儿防范之心都没有。毕竟现在慕容垂在鲜卑人之中的声望已经不低,根据俘虏交代以及六扇门调查结果,慕容恪和慕容军等领兵将领对其颇为推崇。 杜英只觉得眼前的局势形如迷雾,自己的思绪也是纷如乱麻,看来也只能等入了龙亢之后,把所有的可能都列举成条条框框,然后让参谋司根据不同的可能一点点梳理了。 正文 第一一零七章 只想入城慕容恪 不过至少谢石的说法,给了杜英一些新的思路。 谢石倒是以此为缓冲,也算是急中生智,对眼前的这场战斗有了些看法: “慕容恪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急迫。” 好像是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寻觅出来了什么,谢石喃喃说道: “或许······慕容恪是真的大伤元气了。” 杜英皱了皱眉,如此说来,在那天晚上的一场激战之后,慕容恪应该是没有从慕容儁那里得到多少兵马粮草补给,所以其所统率的还是之前的那些残兵败将,士气低落之余,自然也不敢贸然接战,尤其是他们还没有弄清楚,王师手中的甲骑和甲士到底有多少。 按理说,慕容恪的任务应该是保护从龙亢郡到青州的鲜卑后方粮草运输安全,还得提防河洛、许昌一线的王师向鲜卑军队的侧后方发起进攻,所以慕容恪在下蔡之战中损失惨重,收拢的残兵败将顶多万余,且士气低落,经过短暂的休整,显然也不足以应对王师的进攻。 易位而处,杜英是一定会给慕容恪补充兵员、提振士气的,否则这种不堪一击的军队,纵然主将还有斗志,也无法让将士们奋起杀敌之心。 而慕容儁没有那么做,说明什么? 是他对慕容恪失了信任,还是龙亢郡对于鲜卑人来说其实没有舆图上展现出来的那么重要,又或者鲜卑人也已经没有了充足的兵马,所以甚至都很难为自己重要的后路留足士卒? 更或者,这一切其实只是杜英想多了,慕容儁并不觉得会有王师前来进攻龙亢郡,所以只是留下来慕容恪就足够了? 杜英犹豫之间,鲜卑步卒也已经逼近城外,他们甚至没有去招惹围城的王师,反而主动向着王师中军所在的位置行来。 杜英挑了挑眉,看向谢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军中行事,也遵循于此的话,或许有失偏颇,但是也不见得不好用,尤其是眼前······” 谢石好像意识到什么,郑重点了点头: “抓来一些俘虏,的确能问的清楚些。” 战马飞驰,王师步骑随着杜英的将旗而动,虽然中军人数不过三四千,可是奔走之间,气势已不亚于千军万马。 寒芒乍现,陌刀队已经越众而出。 马蹄飞踏,杜英带着亲卫骑直接从步卒之中行出,绕到侧翼,宛如一把利刃,从刀鞘中微微抽出,寻觅着敌人的破绽,蓄势待发。 慕容恪大概也察觉到了眼前这支王师,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张开的嘴里都是利齿,所以决不可被其缠住,所以索性带着兵马转而向龙亢方向移动。 跑,跑了? 这是很多王师将领们一刹那心中浮现出来的想法。 他们之前所遇到的胡人,无一不是骁勇悍战之辈,打起仗来一向是莽撞的向前冲锋、不死不休,很少有看到一见势头不妙,转身就跑的。 什么时候胡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过不得不说,慕容恪的这一手识时务者为俊杰,却让原本蓄势待发的王师,恍如一拳头直接砸在了棉花上,明明是他们为了防御而先摆出进攻的架势,却没有想到把进攻的一方直接吓跑了。 “从北侧迂回。”杜英大概也看出来了慕容恪的想法。 既然不能也不愿和王师硬碰硬,那就索性通过这种左右横跳的方式,尽可能营造出来局部战场上的绝对优势,比如现在,慕容恪直接杀奔龙亢城下,那么就能够和鲜卑骑兵夹击王师步骑,且在人数上并不处于劣势。 而且他们只管闷着头向前冲杀就可以,只要能够突破王师步卒的阻拦,那么慕容恪便能冲入龙亢郡城中! 一旦这么多兵马冲入城中,那王师再想要攻克龙亢郡,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得好生静下心来打造攻城器械才是,凭借现在所用的简易云梯,根本构不成威胁。 鲜卑人这般一改往昔一往无前打法的操作,让杜英也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甚至他有理由相信,从一开始,慕容恪就没有打算正面对决,而只是摆个架势让杜英如临大敌,并且还是摆出来个外强中干的架势,引诱杜英主动进攻,而自己脚底抹油直接冲入城中。 至于其是不是真的外强中干,那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杜英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并且杜英也没有指望着能够追得上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跑路的慕容恪,所以直接选择把兵马横在城北,亲自率领亲卫骑游走在前,探查慕容恪动向。 之所以不带步骑也加入到龙亢城下的战场,是因为早在一开始,杜英就已经把甲骑所需的衣甲搬运到城下。 慕容恪以为甲骑和陌刀队比较笨重且为杜英手中的王牌,会随着杜英中军迎战,殊不知杜英这里的几千兵马,其实只携带了一些陌刀而已,甚至就连重甲士的重甲,都只是留了几套以防万一,其余的一股脑塞给了任渠和周随。 从一开始,杜英就把中军定位为救火队员,负责在整个战场上游走支援,自然也就不好携带这些重家伙。当然,也是因为杜英对自己的手下们足够信任,也不介意把这些武备下放。 相比之下,鲜卑人内部更习惯于自成一体,上司较少干涉的部落制,让下属们不见得就能够从上司那里获得这样的信任。 “陆唐这家伙,倒也聪明。”杜英看着还在追着鲜卑轻骑漫山遍野兜圈子的陆唐,忍不住笑了笑。 鲜卑骑兵远离战场了之后,看似王师攻城步卒已经陷入守军和慕容恪所率领的鲜卑步骑夹攻之间,好似真的难以阻挡慕容恪的突破。 甚至城头上都已经响起了鲜卑士卒的欢呼声。 然而······ 欢呼声戛然而止。 因为城上城下,所有人都看到,一队黑甲骑兵缓缓行出王师队列。 两百名骑兵,不多不少,摆成骑兵突击用的三角阵型。 人数不多,却是不久之前那一夜厮杀之中,无数鲜卑士卒永远的梦魇。 甲骑! 鲜卑步卒的冲锋,骤然顿住。 随着步卒行进的轻骑,也纷纷从队伍中分离出来,犹犹豫豫,显然不知道应该是主动向前牵制,还是索性直接逃窜。 甲骑在沉默中前进,鲜卑士卒也在沉默中止步。 正文 第一一零八章 细雨忽起,甲骑踏阵 杜英感受到了一丝凉意,伸出手。 天上落下了雨滴。 滴滴答答,很是稀疏。 阴沉的天色,滴答的雨声。 就像是一曲挽歌,低沉而哀伤。 鲜卑步卒正在列阵,鲜卑骑兵则还没有办法折返战场,就算是他们现在想回来,陆唐肯定也会用尽一切手段牵制,甚至便是回来了,他们显然也没有向甲骑发动挑战的勇气,顶多就是尝试着能不能放甲骑的风筝了。 双方几次变阵,中军主力甚至都还没有交锋,但是胜负,好像已经确定。 把甲骑调动到城下,是杜英为保万无一失之举,却也真的在无意之中奠定了胜局。 谢石忍不住看了一眼面色无喜无悲的杜英,心想: 咱谢家的女婿,运气是真的好。 而且演技也不差,现在心里面怕是快要乐开花了吧? 但实际上杜英的心中还真没有谢石想象之中的那么开心,慕容恪的虚弱恰恰证明了之前推测的准确,那鲜卑人的主力都去哪里了呢? 催动战马,杜英也已经不需要什么指挥安排了,他只需要拦住鲜卑人的退路就可以。 甲骑已经发起了冲锋,迎着逐渐细细密密滴落的雨。 事到如今,鲜卑人纵然不情不愿,却也必须要硬着头皮迎战了,否则恐怕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这片土地。 甲骑撞入人群之中,那些为了阻挡甲骑而树立起来的盾牌,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更不要说此次南下支援,慕容恪本来就是轻装急行军,自然更是没有携带诸如塞门刀车等略略可以威胁甲骑的家伙什,而实际上在上一次的战斗中,塞门刀车也的确没有能够阻挡甲骑的突击。 关中冶铁技术的先进以及甲骑本来就厚重的衣甲,已经能够实现同时从质量和数量上碾压诸如塞门刀车一类的东西。 鲜卑人不知道为什么真正冲阵的甲骑只有五十人,但是这个问题他们也无暇顾及了,因为不管是五十人还是之前的两百人,以甲骑冲击步卒之阵,都是一般无二的结果。 鲜卑游骑也鼓起勇气想要上前迎战,奈何王师弓弩手很配合的射住阵脚,根本不给他们从侧面迂回包抄的机会,而且王师步卒很快就跟上甲骑的步伐,陌刀开出、血光四溅,甲骑所撕开的缺口,在陌刀的刀光中逐渐被扩大,一直到鲜卑人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都没有办法填补为止。 有鲜卑骑兵想要和甲骑较量,此时也只能选择从侧翼钻到慌乱的人群之中,但是又有被自家乱兵所裹挟的可能,要么就是在正面直接迎战。 可是和甲骑正面相撞会产生什么后果,他们在之前那一夜的第一次交锋中就已经领略过了。 如今王师步骑的默契配合,让鲜卑骑兵也只能看着甲骑在自家步卒之中肆意的奔驰、践踏,无计可施。 更不要说他们也不过只是随着步卒而动的游骑,真正的轻骑此时还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和王师骑兵兜圈子,互相试探着寻找撕咬对方的机会,也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这边的战局已经到了天崩地裂的地步。 不得不说,慕容家的这些将领们,还是都有几分骨气和血性的,慕容恪在之前的战斗中就常常身临一线指挥,现在更是就在距离甲骑不远处,带着几十名骑兵想要靠近、再靠近,寻找甲骑的弱点。 但是亲自率军跟在甲骑后面进攻的任渠,自然不会给慕容恪这个机会。 甲骑可是都督的宝贝,是关中一力破百巧、化腐朽为神奇的压箱底手段,因此任渠就算是让护卫甲骑的所有将士都牺牲,也不能让甲骑腹背受敌。 这支关中最锋锐的矛头,尽管负责一往无前就是。 因而每次慕容恪想要带着骑兵从侧翼逼近、包抄,都会有一支支枪矛直接戳刺过来。 王师步卒们结阵而行,不求能够和鲜卑骑兵较量,只求鲜卑骑兵不能骚扰甲骑的冲锋。 “破阵!”甲骑的沉闷冲锋下,王师将士齐齐高呼。 他们已经凿穿了鲜卑军阵,而步卒们不断向两侧缓步行进,以堂堂之阵,硬生生把鲜卑人分割为两段。 偏偏此时,意识到事情不妙的鲜卑轻骑,拼命地想要杀回战场。 然而走的容易,回来的时候可就难上加难了。 陆唐也不再和鲜卑人慢悠悠的兜圈子,直接带着骑兵扑了上去。 一千余王师轻骑主动杀向人数在三千左右的鲜卑骑兵,丝毫没有露怯的意思,反而如同下山的猛虎,张牙舞爪、气势汹汹。 相比之下,占据人数优势的鲜卑骑兵根本无心恋战,竟然再一次主动向北侧兜了一下,显然他们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些家伙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以自家的人数,压制倒并不是大问题,可是一旦被纠缠住,那么短时间内怕是很难脱身。 眼前局势,鲜卑人最需要的是把步卒从甲骑的铁蹄下拯救出来,消灭敌人的轻骑,显然并不是主要任务。 鲜卑骑兵们草草射箭,因为距离还有些远,箭矢很多都落在了荒野中,飘飘忽忽几支落入王师骑兵之中。 陆唐直接伸手抓住一支被风雨吹得已经没了力道的箭矢,向周围的将士们扬了扬,随即直接丢在地上。 这场雨来的也是时候,随着雨逐渐增大,鲜卑人的弓弦也不是那么好张开了,而且风一起,箭矢的准头也跟着大打折扣。 鲜卑人赖以驰骋、得以让陆唐只能在后面被放风筝的骑射,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陆唐猛地催动战马,千余王师骑兵陡然加速。 凉州高头大马,就胜在爆发力,所以王师骑兵一旦加速,很快就横截在鲜卑骑兵之前。 事已至此,鲜卑骑兵也只能咬着牙迎战。 两队骑兵同时加速对冲,原本他们兜兜转转一个时辰都没有缩小的间距,几乎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几丈的样子。 王师轻骑纷纷抽出马鞍上、腰间和背后挂着的短矛、飞斧,脱手而出,当鲜卑骑兵之中血光四溅的时候,原本在飞驰之中也变得有些零散的王师骑兵阵型——当然也是为了能够尽可能的避免在投掷这些东西的时候伤害到左近的袍泽——趁机整顿。 逐渐出现三人一组的锥形阵势。 当先一人手持马槊,左右两人横刀在手。 正文 第一一零九章 截杀慕容恪 这样的阵型刚刚展开,两路骑兵就已经交错! 马槊,马刀,横刀,不同制式的兵刃剧烈的撞击,兵刃剐蹭着衣甲,若是破甲,便是血光乍现,若是不能破甲,便是硬生生滑出来令人牙酸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交错,胜负就已经大概能够看出来。 落马的鲜卑骑兵,远远多于王师骑兵。 遍地都是没了主人的草原马,在低低哀鸣。 不过损失虽然不小,鲜卑骑兵却还是达成了他们的目的——突破王师骑兵的阻拦。 陆唐兜住战马,回头看去,鲜卑骑兵头也不回的杀向主战场,根本就没有兜转回来再和王师骑兵较量的意思。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对面指挥骑兵作战的俨然也是一个狠人。 在发现不得不和自己交锋的时候,索性便放弃了兜圈子纠缠,而是通过一次对撞,硬生生的把自家队伍从王师骑兵这个血肉筛网之中拉了过来。 为此付出巨大的牺牲也不在乎,甚至陆唐怀疑这家伙一开始就给自家部下下令,撞过去、冲出去,才是首要任务,提刀砍人,还是其次。 判断错了鲜卑骑兵的意图,陆唐也没有办法,只能带着王师骑兵兜转回来,继续缀在后面。 这也让他隐隐露出担忧神色,鲜卑骑兵的损失虽然不小,但是到底是三千骑兵,丢下了几百具尸体,却仍然还能对王师步卒产生巨大的威胁。 尤其是甲骑······ 陆唐很清楚那些披着纸甲的甲骑根本派不上用场,风吹雨打的直接露馅。 凭借剩下的五十名货真价实的甲骑,面对这些骑兵,恐怕还真的有些吃力。 前方战场上。 “截杀慕容恪!”杜英一眼就看到了慕容恪将旗的位置。 在发现进攻甲骑无果,而且自家轻骑还迟迟没有赶来,慕容恪自然也不再心心念念着能够杀败王师了,事到如今,龙亢郡保不住,自家麾下这些兵马总归是要囫囵保住的。 随着慕容恪将旗一动,原本就没有多少苦战之意的鲜卑步卒,旋即崩溃,不过任渠也有些担心鲜卑骑兵会杀到战场,所以不敢让王师步卒散开来追杀,依旧约束步卒在甲骑附近行动,这倒是让鲜卑将领们虽焦头烂额,却还能约束一部分士卒,随着慕容恪撤退。 杜英带着亲卫骑直接扑向慕容恪将旗所在的位置,蒋安虽然觉得都督此举过于冒险,不过风雨之中,箭矢无用,只看刀剑的话,鲜卑步卒还奈何不了这一队精锐骑兵,而且现在的鲜卑步卒们哪里还有和王师骑兵一较高下的心思? 但蒋安以稳妥起见,还是督促兵马尽快跟上杜英的步伐,已经完全占据鲜卑军阵北侧的王师中军,加速向南移动,与鲜卑人来说,北有严阵以待的敌人横空压下,南有甲骑催命一样踏地而来。 天崩地裂,无外乎如此了。 慕容恪到底还是鲜卑将领之中久为前锋的,临阵不乱,约束兵马,意欲主动寻觅王师防线薄弱的地方突围,尤其是他已经看到自家骑兵正向战场赶来。 对付不了甲骑,但在骑兵的侧翼牵制之下,对付王师步卒,慕容恪还是有信心的。 “杀!”杜英的亲卫骑劈波斩浪一般从鲜卑乱兵之中穿行,所向披靡。 慕容恪看着那一队王师骑兵,人数不过百余人,可是总是能够精准的插入原本就要汇合的两路鲜卑步卒之间,好一通横冲直撞后,这些鲜卑步卒又变成一盘散沙,被随后赶到的王师步卒一口“吞没”。 虽然这一支骑兵并没有将旗,但是慕容恪在冥冥之中有预感,王师的主将,便在此军中,甚至就是那个现在已经名列很多燕国军令公文上首要位置的杜仲渊! 之前败在杜仲渊的手上,是因为不了解敌情,而现在又一次败在杜仲渊手上,慕容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当你的对手拥有更先进的武备和更强悍的战场判断能力时,真的就只有抱头挨打的份儿。 当然,慕容恪在之前那一战之后,吃一堑长一智也的确在冥思苦想怎么对付甲骑和甲士,在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之前,或者至少知道这些铁皮罐罐人,除了持久性不强之外其余的弱点之前,慕容恪并不觉得前来招惹杜英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是龙亢又不能拱手让给杜英,所以他在没得选之下,只能选择杀入城中,依托城防在抵消王师重甲的优势。 奈何还是功败垂成。 “截杀慕容恪!”王师将士们的呼喊声一浪胜过一浪。 “请将军先走一步!”随着慕容恪的亲卫将领急匆匆说道,“再不突围的话,恐怕将军······” 慕容恪叹了一口气,自己终归还是葬送了这些步卒,不过他也没有到和这些步卒同生共死的地步,其中很多都是仓促抓来的北地汉人丁壮,还不配慕容恪这么一个堂堂燕国皇亲和他们生死与共。 他只是有些可惜,没了这些步卒,自己将再也无法撼动杜英对龙亢的掌控,而后路一断,也将极大的影响前线的作战。 横刀掠过,王师骑兵已经杀入慕容恪的亲卫之中,纵横驰骋。 这些亲卫,或是还在马下,或是在马背上也没有提起速度,简直就是王师一刀一个的活靶子。 不过回过神来的其余亲卫也拼命上前阻拦,王师骑兵的速度总算是慢下来了一些,可慕容恪也能看到那些王师士卒的面容了。 他的目光在诸多人身上打了个转,看到了一个格外年轻而英俊的面容。 或许这就是杜仲渊? 慕容恪无暇细想,身后有甲骑,身前有敌人轻骑,现在绝不是缠斗的时候,他果断催马,带着十余名骑兵跳出战圈,向北飞驰。 “挡住他们!”一队王师步卒横插过来,但被慕容恪直接凿穿。 慕容恪既然打算要跑,王师步卒们自然挡不住骑兵的冲锋。 而远处的鲜卑骑兵,也已经越来越近。 刚刚慕容恪看到的的确是杜英。 目送慕容恪远去,杜英也稍稍有些遗憾,但至少慕容恪孤身而走的背影,也已经倒映在所有鲜卑步骑的眼帘之中。 这样一个“先走一步”的主将,显然已经不足以让他们再有效死之心。 现在唯一还有威胁的大概就是杀来的轻骑了。 正文 第一一一零章 兵出无返,落子无悔 “不追了,收拢阵型,结阵自守。”杜英果断下令。 现在王师的阵势也已经铺开,一旦被鲜卑骑兵一冲锋,那么很有可能反胜为败,而且冲锋足足数百丈的甲骑,也已经不堪重负。 见好就收。 任渠和蒋安显然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各路兵马逐渐向内聚拢。 而甲骑也停住步伐,随着甲骑而动的步卒飞快的为战马补充草料,也往甲士手中塞干粮。 这一番冲锋,甲骑的损失几乎没有,损耗却大得很。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甲骑逐渐赶到战场,不过这些甲骑,自然就是刚刚“打造”出来的纸甲骑兵。 远远地看,纸甲甲骑自然和普通的王师甲骑并没有什么差别,当然如果放近了,就能看出来他们身上的甲衣被雨水打湿了之后微微有些塌缩收紧,绝对不是重甲所应该有的模样。 可是很明显,鲜卑骑兵们根本就没有贴近王师甲骑的勇气。 那天夜里被突进的甲骑所败,完全溃不成军的景象,历历在目。 所以他们根本无暇去考虑这些甲骑到底是真是假。 尤其是鲜卑步卒此时已经完全散乱开来,鲜卑骑兵直接冲上来,将会面对王师甲骑和步卒,以及背后追上来的王师轻骑的前后夹攻,不啻于自投罗网了。 更不要说,慕容恪自己都已经突出重围,鲜卑骑兵的首要任务肯定是确保慕容恪的安全,那些临时拉来的步卒丁壮,还不配他们前去增援。 鲜卑骑兵的到来的确让王师上下如临大敌,可是转眼看着这些骑兵调头北上,杜英和任渠等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以至于杜英忍不住看了一眼在风雨中徐徐前行,好像还真像模像样的纸甲骑兵,嘟囔一句: “这就是死诸葛吓走了生仲达?” 谢石也跟在杜英的身边,他刚刚随着杜英一路冲阵,亲眼看着这位年轻的都督用百余名亲卫骑就直接把整个战场搅动的一片混乱,自然也明白,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在战略和战术上的眼光都是一流的,而且他还能够亲自踏阵,何愁麾下将士们不愿意效死? 在他们的身后,也响起了阵阵欢呼声。 慕容恪撤退,城中守军再没有了斗志,哪怕此时围攻城池的王师兵马只剩下周随所带领的三四千人,但是仍然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城门。 龙亢郡,已向着杜英,门户大开。 “收拢俘虏吧。”杜英指着那些正被王师步骑所分割包围,或者准确说是聚拢在一起的鲜卑步卒们说道,“这些人里面多半都是北地汉家子弟,所以对他们好点儿,能为我所用。” 已经凑上前的蒋安和任渠齐齐应诺,有了这些俘虏在,王师此次战斗的损失甚至都能弥补过来,就算是杜英不想要,他们还不舍得呢。 至于那一支已经跳出战场的鲜卑骑兵,成功接应慕容恪,但慕容恪大概也察觉到了一丝丝不对劲,原因无他,五十名甲骑就能够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整个战场,可是为什么后来王师摆出来了两百甲骑,却保持防守的姿态,不敢主动进攻呢? 岂不是正说明王师也心虚么? 可是他们心虚在哪里呢? 慕容恪百思不得其解,恰恰这个时候,王师轻骑也已经赶到战场,横在鲜卑骑兵和王师步卒之间,让慕容恪也失了试探之心。 到底不能再把这些骑兵也都搭进去。 杜英看着慕容恪带着骑兵在外围游走了一圈,悻悻而去,大概也明白慕容恪的犹豫,他又何尝不是心有余悸? 现在风雨已经越来越大,若是鲜卑人坚决要发起进攻,那么在这细密的雨中,定然会是一场血腥的杀戮,最后会不会变成谁对谁的屠杀,杜英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王师定然会损伤惨重,就算是援兵能够赶到,杜英也将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无从插手整个涡水战局。 换而言之,就算杜英能够拿下龙亢郡,用一群残兵,也很难阻挡慕容儁的反击,到时候这龙亢郡凭借剑甲已残的王师,如何守得住? “走吧,入城。”杜英冷静的说道。 此时他带着亲卫骑立在王师步卒以北,将旗也已经树了起来,告诉所有王师将士,他们的主帅将亲自断后。 雨水打湿了旗帜,让旗帜只能贴在旗杆上,可就是这么一个孤零零的旗杆,也已经足够了。 当然,也足够回答慕容恪曾经的疑惑,那一支扰乱战场的轻骑,到底是谁带领的。 若是那个时候慕容恪咬咬牙、狠狠心,率军向杜英发起进攻,那么杜英说不定真的要掉头跑路,或者直接和慕容恪刀兵相见,双方主帅直接贴身较量。 然而没有那么多如果。 兵出无返,落子无悔。 ————————- 风雨潇潇。 龙亢郡城中,杜英带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大街上行过。 战乱久矣,龙亢郡城陷入这般荒废的状态也久矣,所以城池街道上,也是随处可见杂草萋萋,更不要说星罗棋布的断壁残垣。 入城的王师将士,分别把控城中各处城门,清扫城内残敌,虽然时有厮杀声响起,但是当周随把几个鲜卑将领豪酋的脑袋挂在城门上之后,城内的抵抗就已经销声匿迹。 大街小巷,已经满是王师将士,靠在屋檐下休息。 整个龙亢郡城内已经没有几户百姓,就只有一些民夫丁壮,住在所剩无几的残破屋舍之中。 这些民夫都是鲜卑人之前从河北抓来的丁壮,为粮草的转运而服务的,后来鲜卑人的粮草改走岁水南下,不少民夫也都被抽调走了,所以留在郡城中的也不过几百人,现在倒是正好为王师接收,改为帮着王师转运从涡水东岸运送过来的粮草器械。 “除了这些民夫之外,还有两千余名俘虏,八九成都是北地汉人,剩下的也都是些杂胡,鲜卑本部士卒寥寥可数。”入城之后,蒋安顺理成章的成为民政的负责人,当然以现在龙亢郡的状态,或许说他负责的是大军的后勤也无差。 “这倒是好事,这其中有多少可用之兵?”杜英问道。 现在王师最缺少的就是兵卒,杜英也不能一直奉行关中的精兵策略了,该补充损失的得先补充进来。 正文 第一一一一章 只为我而死 在杜英看来,当务之急,是至少把军队的兵员填充好。 不能每次遇到敌人之后都拉出来一个虚架子,依靠甲骑的阵势吓退敌人,尤其是这甲骑也是半真半假的时候。 这一场雨,差点儿把王师的底牌洗刷干净,杜英也不敢托大了。 说到这个问题,蒋安的脸上便露出些愁苦的神情: “实不相瞒,这些兵卒,多半身体瘦弱、面有菜色,远比不上我们关中将士,面带红润、气势雄壮,而且凄风冷雨之中,一个个士气低落、瑟瑟缩缩,恐怕难为我所用。” “打散了编入各部。”杜英摇头说道,“身体不行,可以补,士气不行,可以提。 这一点一定要让各部落实好,不,等会儿余亲自把各级将官、长史和主簿都叫过来,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 让这些士卒们意识到王师和之前鲜卑人的军队并不一样,才能更好地为我们效力。” “另外还有这些士卒的思乡之情······”蒋安提醒道。 杜英瞥了他一眼: “这个问题还需要余来操心么?” 蒋安打了一个激灵,听出了都督话语中的不满,赶忙说道: “那就按照之前参谋司制定的方略,想要还家的发放路费,不想还家的编入军中,完全遵从关中将士的军饷,并且为他们额外补充一些食物。” 杜英想了想说道: “现在就让这些人自己回家,不妥当,毕竟要跨过整个战线,还有青州的战线,简直就是让他们自寻死路,他们不见得愿意不说,鲜卑人肯定也会在北边等着把这些人再抓回来继续和王师对抗,得不偿失。 可以保留这个选项,但是要向他们阐明利害,另外也可以许之在汝颖或者关中等地的屯垦,王师可以送他们去这些地方开荒,反正现在关中也在为许昌等地一片荒芜而头疼,不是么?” 因为南渡的原因,江左现在是塞得满满当当,各家各户都在谋求开拓自己的田地,相反,淮北、河洛这些地方正是缺人用人的时候。 杜英既然占据了这些地盘,就不会坐看其荒芜,尤其是王师现在在河洛和青州都咄咄逼人,力图将战线推进到整个大河以北,所以开发一下已经占据的土地,本就没有多少风险。 “正好这些地方连土匪和世家坞堡都没有了,都不需要多少兵马护送。”蒋安苦中作乐一般说道。 他并不觉得最后会有多少人选择这条路,毕竟安土重迁的思想在这里,对这些在乱世之中都不愿离家的北地汉人们来说,让他们跑到汝颖和河洛,他们也不见得愿意。 杜英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微笑道: “所以要尽量让这些人愿意留下来,随着王师一起,有朝一日,衣锦还乡。” 顿了一下,杜英把话题转移到刚刚自己不满的问题上: “所以你看,事情明明都有章程,只需要根据实际情况略微做出一些调整就可以,为什么又要报到余这里,让我来定夺呢? 不能因为我在这里,你们就不愿自己做主张了,若如此,到底是谁为谁分忧呢?” 蒋安讪讪一笑。 言语之间,已经行到先入城的周随为杜英安排的住处。 并不是已经剩不下几间好房子的郡守府,而是城中曾经一处世家的宅院,大概是因为厚门高墙,所以保留还不错,之前鲜卑驻军的将领们也都住在此处。 杜英回头看了一眼大街两侧收拾余烬乱瓦的将士,摇头说道: “城中所留能够遮风挡雨的屋舍已经不多,让将士们尽快搭起来几间房子作为议事堂和休息之处,至于这里,便给伤兵吧。” 顿了一下,杜英强调: “无论敌我。” 蒋安和迎出来的周随,都愣了愣。 周随迟疑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都督为军中顶梁柱,自然应当······” 杜英瞥了他一眼: “怎么,你周随还不想和将士们同甘共苦了,将士们露宿街头,而你住在这深宅大院之中?” 周随顿时涨红了脸,摇头说道: “这是为都督准备的,属下肩负城防之责,且今日之战,毫发无损,受得了风吹雨打,住在城门上,不住在此地!” 杜英笑道: “所以余也是毫发无损,和你们无区别,找一间稍稍能挡风的屋子,把帐篷撑起来都一样,何必搞特殊? 真正应该被特殊对待的,是伤兵,也是那些对我们还心存疑虑的俘虏。我们的人,需要这样的地方好生养伤,而那些俘虏,也需要这些的地方,以其伤兵所受之优待安抚他人之心。 去吧,就按照我说的做。” 虽然被杜英批评了,但周随的心中却是暖暖的,这样的主帅,自然才值得他们为之流血牺牲,他一拱手,大声说道: “属下遵命!” 杜英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我耳朵没聋!” 跟在杜英身边,正打算下马的谢石,动作也顿住了,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一眼杜英,因为这样的举动在江左诸多将领之中几乎不可能出现,谢石自问,自己统兵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更不要说现在江左的牌面将领,那个搞乱了整个战局以至于杜英和桓温不得不联手为他擦屁股的谢万,手持铁如意而颐气指使的事都传遍了江左,对于将领们尚且如此,对于士卒的关心,那恐怕是一点儿都没有。 “五叔,怎么了?”杜英接着策马而行,既是看一看城中状况,也是为自己挑选合适的落脚之处,余光瞥见谢石慢了半拍,好奇问道。 谢石上前一些,收起来怪异的神色,正色说道: “古往今来,诸多将领之中,爱兵如子的也有不少,但是其中很多都是装模作样,想要在史书上留下好名声而已。而都督如今所做,发自内心,令属下敬佩。” 杜英笑道: “五叔如何得知就不是作秀之所为?” 谢石想了想,这种完全就是凭借个人第六感判断出来的,自然说不清缘由。 杜英也没有期待着能够从谢石这里得到答案,他幽幽说道: “余爱护这些将士,是因为他们是余的同路中人,我们都在为了开拓一片新的天地而战。 可是余又担心,长此以往,这些将士们,会愿意为我而死,而不是为了我们所要走的这条路而死······ 毕竟有时候,人心所向,各有不同,余,也不一定就是大道的化身······” 正文 第一一一二章 双向奔赴 谢石没有听太清杜英的声音,但是他好像也明白杜英的意思,低头陷入深思。 杜英他们所要走的这条路,大概和谢石所想走的一样,可明显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到底孰对孰错呢? “就这里吧。”杜英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选中了一个只剩下一间茅草屋的房子: “把家伙什都摆开,尤其是涡水附近的沙盘!” 参谋和亲随们顿时忙碌起来,杜英还没来得及看向舆图,身后就响起脚步声,殷举飞快而来,急声说道: “少主,涡水急报!” 杜英和谢石等人都顿住,殷举将军文递给杜英,向其余人解释道: “一日之前,大司马抵达涡水西岸,并即刻想要越过涡水增援谢司马,但慕容儁亲率骑兵沿涡水阻截,双方当即在谢司马所立壁垒以北展开激战,鲜卑兵马为阻拦大司马渡过涡水,损失惨重,但也成功阻止了大司马渡涡水的举动。 大司马趁此功夫,另调集两千兵马,在战场以南渡过涡水,意图牵制鲜卑人的侧翼,但慕容儁完全不为所动,甚至主动将兵马从战场南侧撤了回来,从对谢司马的包围变成了半包围。” 同样已经展开战报的杜英,徐徐说道: “然而这两千兵马终归难以撼动整个大局,当大司马渡河失败后,慕容儁重新调集骑兵,击溃了出壁垒接应的王师和这两千援军,王师不得不重新收缩到壁垒之中,坚守滩头。 而慕容儁也重新将兵马分布在壁垒的北侧和东侧,但不再于南侧设立营寨,只是派遣游骑哨戒······” 合上战报,递给旁边的蒋安,杜英无奈: “虽然这其上没有写兵马损失数量,但是既然各自收缩,那可想而知损失必不在少数。可惜我军现在位于上游,否则观涡水中浮尸之数就可知战事之惨烈与否。” 蒋安和谢石对此也是面面相觑,他们心中的想法就是: 这两个家伙都打上头了? 此时沙盘还没有做好,所以一名参谋索性先在舆图上标注出来敌我形势,谢石端详着简陋的舆图,低声说道: “大司马的确贪了一些,若是能直接从阿兄控制的河滩上岸,次第增援、补充兵力,那么就能够巩固滩头,蚕食鲜卑兵马所控之地,对付拥有骑兵,来去自如的鲜卑人,步步为营、步步进取,恐怕才是最佳之道。 然而大司马却选择从涡水北侧发起进攻,大概是打着能够越过涡水之后和阿兄南北加急的主意,奈何阿兄历经苦战,麾下将士恐怕已经没有了这等锐气,未能及时配合大司马,而且慕容儁也宁肯舍弃对阿兄的进攻、暴露出来侧翼,也要挡住大司马,打的干脆果决,大概也在大司马的预料之外······ 能够一统河北,果然也没有几个是庸才。” 放眼江左,能够和大司马打的有来有回的也没几个,便是杜英亲自披挂上阵,也不敢打包票。 然而慕容儁做到了,这让原本对鲜卑人还有轻视之心,认为一群胡人不讲究什么战法战术,就是依靠骑兵往前莽的将领们,心有戚戚焉,还好买这个教训的不是自己。 “战局既已如此了,从中能够学到多少经验倒不是最主要的。大司马轻敌,可是我们之前和鲜卑人较量的多,本就知道这些胡人有多么不好对付。”蒋安提醒道,“所以轻敌之心倒是没有,现在大概应该考虑一下,大司马为什么会这么着急的将战报送过来。” 谢石此时也来了兴致,笑着说道: “从涡水战场到龙亢郡,路途虽然并不遥远,但是要跨过涡水,还需要避着鲜卑斥候,所以昨日的消息今天就出现在都督的面前,说明大司马是真的想要让都督知道这个消息,而都督也一样在打探涡水战场的消息,一拍即合。” 都派出大量斥候,自然就能够实现。 属于是双向奔赴了。 杜英斟酌说道: “这战报之中描述了昨日之战的细节,却对伤亡语焉不详,余觉得大司马想要掩盖伤亡之意倒并不是很大。 其所率领的也不过只是荆州的部分兵马,和我们一样,算是前锋,只有到了全军覆没的地步,大概才能算伤了元气,不过若真那样的话,大司马现在应该撤离涡水战场才是。 由此而观,大司马虽有损失,但还没有到不可承受的地步。所以他还想打下去,自然而然也就期望能够获得朝廷和我军的支持。 在不知道其损失的情况下,我们也好,朝廷也罢,自然都不敢托大,能够支援的必然还是要支援,这样大司马就能够顺理成章的将作壁上观的朝廷和关中都拉入涡水战场。” 谢石和蒋安等人都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朝廷作壁上观,那是因为朝廷根本没有下场的资格,就两淮水师和步卒那点儿军队,现在也全部握在大司马的手中,看刘建现在忙前忙后、无比配合的样子,也能得知,这支军队大概是大司马的了。 因此大司马摆明了主要是想要拉杜英下水,免得杜英在北方等着,最后冲出来捡便宜。 杜英打量着在场众人,问道: “我们应该南下么?” 谢石顿时微微后撤一步,这是关中王师的“家事”,他作为外人自然是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的,杜英能够让他在这里听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蒋安沉声说道: “大司马虽未能渡过涡水,但是正如方才监军所言,其有渡过涡水的本事,可偏偏想要兵出险招而已,如今其依然选择在王师所掌控之河段上岸,那么自然就能够帮助谢司马稳住阵线,都督原本的计划正好可以填补我军在北侧防线的缺失,切断慕容儁的后路。 大司马能够贸然动兵向北迂回,那都督又为何不可占据北方呢?” 蒋安的这番话,自然也代表着现在关中很多人的想法。 朝廷和大司马能做的,我们也能做,他们作死,我们为何要救? 大家早点儿划出界限,求之不得。 便是作壁上观,又如何? 殷举微微摇头说道: “之前大司马或许有依托王师壁垒蚕食鲜卑之能,可是现在历经苦战难以突破,而且师老兵疲,大概真的没有这个本事了。” 正文 第一一一三章 困鹰淮北 杜英也颔首,六扇门探听到的消息,自然也有参考价值,而且根据实际情况判断,桓温麾下兵马也应该士气大挫,难以为继。 否则桓温能够一口吞下的功劳,何必苦苦拉着杜英? 蒋安犹豫了一下,看向杜英。 若真如此的话,那么桓温挡不住鲜卑人,鲜卑人浩荡南下,杜英跑到龙亢这里来,好像就白跑了一趟,鲜卑人仍然还可以通过岁水和睢水向南运送粮草,甚至就连鲜卑人的粮道,杜英都影响不到。 杜英也没了笑容,打量着舆图,本来占据龙亢,是为了让自己在整个战事中尽可能的占据主动,鲜卑人可能从不同方向南下,但是北上的捷径便是龙亢,当他们兵败需要北上的时候,龙亢就是唯一的选择。 敌从四处来,我只一处去,杜英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而杜英之所以有这样的决心,是因为他对桓温还是有足够信任的,历史上曾经杀到枋头,在慕容氏家门口耀武扬威的大司马,总不能在淮北这应该算自家家门口的地方,在水师的帮助下还能打败仗吧? 结果······现在桓温倒是还远不算是战败,可一旦进入战略相持阶段,那么只能依托水网行动的水师,在水网并没有那么密集的淮北,将会无法限制鲜卑骑兵在大范围内的移动,所以现在战场的主动权正在逐渐落入鲜卑人的手中。 尤其是······杜英的手在舆图上划过,落在之前就和军中将领、参谋们讨论过的淮东之上。 一旦鲜卑人改为走淮东,而王师仍然还被牵制在淮北,那么王师将会彻底丧失两淮战场的掌控,只能被鲜卑人牵着鼻子走,四处救火,且一旦两淮水师无法及时通过河流赶到鲜卑骑兵横行的地方,那么前去救火的王师,和抱薪救火没有什么区别。 只会让淮南的人们,看着王师源源不断的来,却又源源不断的被击败。 按兵不动,还是引兵南下,这个问题直接摆在杜英的面前,好像也直接关乎到整个淮北战场未来的走向。 “大司马这个莽······唉!” 声音来自谢石,他出身江左,并且不和兄长们似的从小受过大司马提携之恩,所以对桓温自然没有半点儿好感,此时脱口而出,但是又考虑到周围的这些人,虽然估计对大司马不会有半点儿好感,却也不是江左自己人,所以谢石还是果断收住声音。 谢石的谨慎发言,却像是一块石头直接丢入平静的水面,杜英一直没有说话,所以大家有很多话想要说,此时也都卡在嗓子眼,但一个个变化的神情足以告诉杜英他们心中的不满。 杜英叹了一口气,此时他也有一种被属下人所左右的感觉,孤军在外,纵然杜英的威信足够高,他也必须要顾及手下将领们的感受,更要优先保证关中的利益。 毕竟什么天下一盘棋,要为整个两淮战局考虑的话,杜英说出来恐怕也只会让这些将领们心生更多不满。 他徐徐说道: “大司马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互不干扰。王师一开始直奔龙亢,便是有这般意图在。 如今大司马虽在淮北难以破涡水,但慕容儁也不可能率军轻易离开涡水战场。 因而我军从南北两侧同时夹攻青徐,其实已可行。” 说着,杜英伸手在舆图上比划了一下,此时的关中王师,无论是折而北上,还是继续东进,好像都能够彻底切断鲜卑人南下的道路,尤其是如今杜英手指所落的地方。 彭城! 而按照杜英手势,河洛王师沿着大河折而向东南,真的可以和淮北的王师会师此地,彻底掌控徐州,也就把慕容儁这只在北方盘旋、不知南风一样浩荡的雄鹰,困在淮北。 可是······ 谢石谨慎说道: “我军能够拿下龙亢,是因为现在鲜卑人可能已经不再主要经由涡水转运粮草,因此在此地屯驻的兵马并不多,我军杀来,其也没有死守之意,可其如果利用岁水和睢水转运粮草的话,那徐州就是必经之路,沿途守备必然森严,尤其是如今我军已经攻克龙亢郡,切断鲜卑人补给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在这般情况下,鲜卑人自然没有理由不再加强各城防御。甚至诸如今天知难而退的慕容恪,面对我军对徐州的进攻,也不可能再后退,他估计也承担不起把陛下丢在淮北的罪名。” 换而言之,王师打龙亢来的轻松,是因为慕容恪没有死守这条备用道路的必要,王师若再北上紧追不舍去打徐州,那慕容恪不着急上火才怪呢。 杜英眉头紧锁,归根结底还是兵力不足,否则的话,慕容恪会拼命,杜英又何惧之有? 当然,也是因为他知道河洛王师也已经在鸿沟以东迟迟没有进展,十有八九一样遇到了鲜卑人顽强的阻击,鲜卑人可以不要已经打烂了的河洛,也可以不要被王师从上党向南俯瞰的河内,但是他们必然会要保住大河防线和青州。 杜英还是倾向于避免让现在的关中就直接卷入和鲜卑人的生死决战中。 自杜英从关中崛起之前,关中就已经陷入混战多年,如今杜英立足关中,却也一直没有停息过征战,这既是关中王师锻炼精兵背后的无奈之一,所以杜英有杀向河北之心,甚至参谋司都制定了很多计划,但绝对不是现在。 这也是杜英、桓温甚至朝廷都不约而同的乐意见到鲜卑人主动南下的原因。 如今河洛王师在青州边缘作战,补给线就已经要跨过整个河洛,今年方才开垦的河洛还不足以支撑大军,粮草补给仍然仰仗于关中,粮草转运损耗不小,苻黄眉不敢深入青州的部分原因也在此。 种种限制,注定了杜英此时率军进攻青徐,不啻于螳臂当车,半个车轮是因为鲜卑人仍然留存的强大力量,半边车轮则是由于关中现在不能否认的一些短板。 众将不愿南下,此等局势下也难以北上。 看上去如今的慕容儁是被困在涡水岸边的雄鹰,可是杜英又何尝不是被限制住了拳脚? “再探消息吧。”杜英吩咐。 蒋安和殷举等人都拱手应诺,分头行动。 正文 第一一一四章 谁为棋子谁棋手 只留下谢石还站在杜英的身后,杜英好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头也不回的说道: “众口难调、所求各异,唯有出此下策,于波谲云诡的战场上暂待战机,倒是让五叔见笑了。” 谢石却好整以暇: “实际上都督也不想南下,不是么?说句不好听的,都督把战局说的难以应对,又把北上的道路堵住,其实真正的意图,就是为了能够合情合理的留在龙亢,等待战机。 鲜卑十万主力在淮北,剩下的兵马,在河北的应该还有不少,可是现在也完全被河洛的关中王师所牵制,双方大概应该属于谁都无可奈何对方,只能不断互相试探,却又不敢主动发起进攻的状态,可对?” 杜英也来了兴致,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谢石索性也敞开说: “所以都督率军进攻青徐,可能会受到鲜卑人的顽强阻击,但是也不至于无法攻克。 只不过都督这么一走,我家阿兄以及阿羯,就会成为孤悬在外的孤军,且不说阿兄凭借一点儿人马是不是能够掌握四兄麾下的那些谢家部曲,也不说阿兄他们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又有多少,只是其现在坐困涡水,粮草支援完全仰仗大司马和两淮水师,兵员补充更是想都不要想,所以对两淮局势已无太大的影响,甚至还得主动听从大司马的调令。 至于阿羯麾下的兵马,以千余名骑兵镇住寿春,只是因为现在的局势是鲜卑人大军压境,所以两淮上下愿意听从其调遣,其实换做一个同样有魄力且稳重的人,不见得不能压服各方,比如······桓豁? 所以都督不能走,一旦走了,这两步棋,就是废棋了,可是都督也不能直接南下,一旦南下,那么都督自己也要变成大司马手中的一枚棋子,因而率军屯驻此地,看似是在乱军丛中、风雨密处一反常态之举,却也是都督唯一可行的选择。” 杜英不由得露出笑容: “人皆说,谢家五郎,唯运气好耳,今日来看,所言为虚啊!” 谢石倒是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实大部分的往事将领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而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旁观者以冷眼旁观整个战局的角度,所看到的和他们自然不一样。 谢石缓缓说道: “但都督终归不能按兵不动,如今战局,当真是迟则生变,所以都督打算静等到什么时候?” 杜英却并没有着急回答,好像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答案,又或者不愿意向谢石泄露自己的想法。 谢石转过身,正想要去打量一下关中王师的沙盘是怎么制作的,便听到身后杜英轻轻说道: “等到大司马不想等的时候,他先动,则我后动。” 谢石脚步一顿,大司马一旦先动,那么不管其如何行动,杜英随之而动,自然都能够比他更好的把控因此而变的局势。 如今的桓温,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动来调动杜英,而杜英等其再动方动,那么两者棋手和棋子的身份,说不定就能发生变化。 毕竟他们的对手,是拥有十万大军,其中还有数万轻骑的鲜卑人,并不是任人宰割的某某,先动的那个人,注定了会因为下一步局势因鲜卑人之应对而发生改变、陷入被动。 “都督明察。”谢石如是回答。 —————————————————— 入夜。 涡水西岸,王师驻地。 根据战报,历经苦战的桓温,损失惨重,结果折腾一番,也没有能够越过涡水,甚至还被鲜卑骑兵成建制的击溃了一路偏师。 可是如果杜英派出的斥候到涡水西岸来看一看,就会发现形势好像大不相同。 军旗舞动、营帐严整,巡逻士卒行在营帐之间,时不时传来望楼上向下询问口令的声音。 而在军营的外侧涡水水面上,灯火通明,王师船只正在来往摆渡,向东岸的壁垒输送兵刃器械和粮草,忙得不可开交。另外还有一艘艘赤马小船在水面上如利箭一般穿梭,搜寻沿途想要偷渡涡水的鲜卑斥候。 “昨日一战,可以观之,慕容儁麾下的兵马并不全在此地,此地大概只有五万上下,其中还有不少是骑兵。” 中军大帐之中,只有两个人相对而坐,烛火映照之下,影子也是拖得长长的。 开口说话的,正是大司马桓温。 而有资格坐在他对面的,也就只有桓温的“入幕之宾”,郗嘉宾郗超了。 甚至是桓豁和桓秘等人,对桓温这个兄长,都要遵守军中规矩,秉持属下礼节,决不可升阶和桓温同坐。 但是郗超,有这个资格。 郗超缓缓说道: “所以所料不差的话,鲜卑至少有一支精兵想要从淮东直插广陵。 速战速决,尽快摆脱两淮水网的阻拦,而不是率领大军在淮北和我军缠斗,迟迟不进,这才应该是北方轻骑南下最合适的打法。 就目前来看,慕容儁之前大概明知道谢万石麾下只有万余兵马,却迟迟没有南下,也应该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摆出来忌惮谢万石的架势,既引诱其北上,又能够让我王师各军纷纷以为慕容儁打算在淮北决战,所以匆忙增援。” 桓温也不由得点头承认: “之前的确是我们轻敌了,包括杜仲渊在内,都没有料到慕容儁竟然胆子这么大,自己以所谓九五之尊充当诱饵。 可惜目前还不知道,引兵从淮东南下的将领又会是谁,会不会是慕容垂? 单就目前已知的消息来看,这才是鲜卑人军中最能征善战之辈,而且最擅长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敌军中枢所在,集骑兵战术于大成者,若他引军走淮东,那的确麻烦了。” 郗超摇了摇头: “根据我们审讯俘虏所得,自鲜卑军队南下,就没有见到过慕容垂的旗号,而且我们也必须得感谢杜仲渊,其在鸿沟掀起的战事,直接威胁到了鲜卑人刚刚迁移的都城——邺城,所以慕容儁不可能不留重兵重将在北方,所料不差的话,这个重任必然也只能落在慕容垂的肩膀上。 所以余倾向认为慕容垂留守邺城,我们派出去的探子,也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送回消息,到时候便真相大白了。 鲜卑能领兵的将领为数不多,现在已为我们所知的就已经有几个了,到时候谁率军走淮东,已能够排除出来。” 正文 第一一一五章 仲渊不来,不能再等 桓温徐徐说道: “走淮东的这一路兵马,暂时还不用担心,其南下建康,有大江为阻拦,令尊镇守京口这么多年,虽然不能说厉兵秣马,但是巩固城防还是做到了吧?” 听着桓温最后的逐渐变得有点儿没有信心,郗超笑着颔首: “阿爹虽然不是将门虎子,可是加固城防、招募丁壮还是做得来的。大江天险,本就是最好的防御。” 桓温对此也不得不承认,同样正是因为知道有长江天险在,建康水师随随便便派些船只,就能够阻挡鲜卑人直接渡江的打算。 如今季节,再过一段时间就到了冬天,天寒地冻之下,水面冰封会一直蔓延到南方太湖,不过大江上、太湖上,往往就是薄薄的一层冰而已,也根本过不了人马,要不然的话,北方胡人早就趁着冬天牧马南下了。 所以桓温其实对鲜卑人南下并不担心,他真正担心的还是鲜卑人会迂回淝水,进攻寿春。 “若是鲜卑人直奔寿春而来,则其将切断我军从淮北南下的退路,且朝廷兵马所剩无多,也不见得就会心甘情愿支援淮北各路王师······”桓温看郗超一脸沉稳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在朝廷眼中,鲜卑人,关中和大司马,显然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最好是在淮北狗咬狗、一嘴毛,如果能够三败俱伤的话,那朝廷恐怕是要给所有官员休沐几天好生庆祝一下,当然,这个要求显然有点儿高,但是至少得是两败俱伤。 所以一旦杜英和桓温被鲜卑人堵在淮北,朝廷怕是巴不得见到这般景象,纵然杜英可以收缩回关中,可桓温就真的跑不掉了,必然要在涡水、寿春一线和鲜卑人硬碰硬,好生战一场,等这一仗平息了,恐怕桓温将再没有引兵威慑朝廷的底气。 “寿春无忧。”郗超摇头说道,“为此,我们大概还要感谢谢万石。” 桓温也早就对淮南局势了如指掌,明白了郗超的意思,得亏了谢万闹得那一通,将镇西将军府的令牌不要钱一样撒的遍地都是,直接导致淮南如今山头林立,各地世家、山匪,互相不服气、各立门户,着实享受了一番“自由自在”。 如今鲜卑人从淮东迂回淮西,兵马不会很多,这些本地坞堡和山匪在不知道对方底细的情况下,或许会远远避开,或许会联起手来真的和这些家伙较量较量,但是绝对不会直接就向鲜卑人屈服。 毕竟这些世家坞堡多半都是这些年南渡并且在淮南扎根的,也基本上来自河北等先被胡人肆虐之地,这路途遥远之下,南方的好地方,基本上都被原本中原的世家所占据,他们只能盘踞在淮南。 相比于一路跑到江左去的各家,其实他们对北方胡人更是苦大仇深,也更加期望能够早日返回故土、彻底驱除胡人。 因此当初胡人南下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选择投靠,现在自然更不会轻易向胡人低头。 这也就意味着,鲜卑兵马行在淮南,其实补给还需要从徐州运过来,漫长的补给线将会给立国不久的鲜卑人一样带来很大的压力,桓温自然不相信他们这一路能走的顺畅。 而且就算是鲜卑人真的能够杀到寿春,还有一个鬼精鬼精的谢阿羯在寿春等着他们,桓温可不敢小觑这个有胆量虎口夺食的年轻人。 如今郗超、罗友等大司马府幕僚对谢玄的评价都很高,说虎父无犬子都有些不合适,应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行。 到时候,鲜卑人历经千辛万苦跑到寿春城下,迎接他们的谢玄再给他们一些惊喜的话,那······桓温甚至有点儿可怜这些倒霉的家伙么。 所以郗超对此并不担心,桓温也随之安下心来,沉声说道: “既然淮东的这路兵马不足为虑,那现在我们需要解决的,还是眼前,将错就错,若是能够击败慕容儁,那也是泼天的功劳。 现在就看杜仲渊会不会配合了,到时候我军从涡水各处同时强渡,而杜仲渊从龙亢郡南下的话,慕容儁就只能向岁水撤退,而殊不知这才是本公想看到的······” “明公想得简单了。”郗超摇头,“很显然,杜仲渊并没有想要南下的意思。 我们送战报的斥候下午就已经回来了,并且禀报杜仲渊已击退慕容恪、进入龙亢郡,若是其察觉到我们从信中想要告诉他的消息,那么他应该已经动身了才是,最晚······ 恐怕杜仲渊出兵的消息也会在明早传来。 但杜仲渊若是要动,则必然不会犹豫,其既然有所迟缓,就说明其多少已经察觉到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甚或者应当已经察觉,南下就是给明公充当棋子来着。” 桓温揉了揉眉心: “果然,队友也太聪明的话,不容易坑害啊。” 郗超:······ 虽然明公你的形象也不怎么样,但是坑队友这种事,做就做了,也不好这般理所当然吧? 桓温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缓声说道: “若是杜仲渊迟迟不南下的话,那也只能发起进攻了,迟则生变,淮东的那一路鲜卑兵马,不管存在与否,也不管目的在哪里,本公总是心中不安,速战速决,解决慕容儁,甚至争取把慕容儁逼上绝路,才是上策。 一旦其皇帝被围,则不管何处的鲜卑兵马,总归是要拼命救援的,到时候围点打援也好,阻敌强攻也罢,如何抉择,是本公来选的,而不是现在被慕容儁这匹夫牵着鼻子走。” 郗超颔首: “明公所言甚是,但······我军一动,则杜仲渊那边就可以相机而动,到时候,我军怕是要成为偏师了。” “把慕容儁向龙亢郡的方向驱赶,不求在涡水包围全歼。”桓温果断的说道,“既然杜仲渊已经来了,那总不能让他闲着,这个口袋阵,正好以龙亢郡为底,想来杜仲渊也是这个意思。” 郗超笑道: “如此甚好,若是慕容儁突破龙亢郡,那么就是杜仲渊的重大失误,而如果明公能够和杜仲渊成功会猎慕容儁,则大功是两家平分,而若明公还能趁机围点打援,那功劳更甚。 最差,也不会让明公沦为偏师。” 正文 祝福202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一一六章 佛邪道邪,谁着相也? 桓温忍不住说道: “奈何······我军渡过涡水,强势一击,则明摆着告诉杜仲渊,之前是在骗他了。” 郗超打量着桓温,什么时候,我的明公,一向自诩“枭雄”,想要成魏武之举的南郡公,这般“慈悲为怀”了: “明公何必顾及杜仲渊的感受?” 桓温自失的一笑: “大概是因为不想被这家伙太过记恨吧,否则这些年轻人啊,睚眦必报,当真受不起。” 郗超笑了笑,这倒是,包括他,对于那些在江左时不时嘲讽自家爹爹、想要给郗家安上各种罪名之后彻底侵吞郗家剩余那点儿家产的各路世家,也都记得门儿清。 他们叫嚣的越是厉害,郗超和桓温走的越近,他就是图谋有朝一日,让这些人都只能对自己俯首称臣。 换而言之,郗超的今天,其实也是建立在睚眦必报的心态上的,所以桓温担心杜英记恨他,郗超也能够理解,他附和一声: “乱世之中,人多艰难,哪怕是世家子,也多有挣扎求生的,自然就比寻常时节多了几分戾气,冤冤相报,乃人之常情。” 桓温倒是来了兴致,含笑指了指郗超: “尔家上下,佛学传家,讲究的是积善行德、以至来世享福,因此应当不嗔怪、不迁怒、不怨恨才是,嘉宾这般言语,若是为令尊令叔听去了,恐怕会有不满啊。” 郗超微微抬手,露出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佛珠看上去已经有很多年了,平日里摩挲的很多,以至于上面浮现出一层厚厚的包浆,此时反射着荧荧烛火,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其主人念经向佛之心。 桓温自是知道郗超这一串佛珠的,依旧兴致勃勃的等待他的回答。 郗超不慌不忙的轻轻拨动佛珠,轻声说道: “明公知道,余虽念佛,但并不信他人所言之佛经。佛也,道也,而或者其余神明也,其之存在,皆为虚妄,上天冥冥,或有真神而我等凡俗不可知,神明垂首,视我等为蝼蚁,我等之所为,其亦不会关心。 因此与其约束自身,盼来世能够享受清福,倒不如率性而为、无愧于心。” 说到这里,郗超的神色郑重了几分,当是真的在向桓温阐述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行事率真,则心无所愧,几如明镜,乃至无须拂拭,此非佛法邪? 率性而为,尊自然之所选,道法自然,此非道法邪? 因此信佛者,何尝不在信道?信道者,何尝不在信佛?思想心绪融会贯通,则看似百家争鸣,实际则为百川入海、复归于一。” 桓温抚掌笑道: “能够有如此之想,看来嘉宾寻己之道、成己之事,不远矣!” 郗超却摇了摇头: “不过是个人之所思所想,怕也只是个人之所用也,天下人各有所异,所思所想,也当应因人而异。” 桓温叹道: “今日所说,若是为支公等所知,怕是会恨不得将嘉宾除之而后快啊。” 如今的江左,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矛盾,自然是世家之间的纷争。 但是桓温很清楚,如今还有诸多僧侣和道士游走在世家门户之间、拉拢信徒,又借助信徒香火来扩建庙宇道观、收购和兼并周围土地,俨然也已经是一个个跳脱朝廷管控的小天地。 因此现在的佛道两家就已经明争暗斗、闹得不亦乐乎,可想而知,早晚有一天,这些家伙会在江左掀起来新的动荡,以求能够让更多的人,甚至偌大的江左,全部变成自己这个信仰的追随者。 无论是游走在世家子弟清谈之会上的支公,还是被后宅女眷所追捧的五斗米道和天师道,现在多多少少都流露出来了这般味道,自然也不得不让桓温警觉。 朝廷管不了各路枭雄,也管不了世家豪门,自然同样管不了和世家套近乎、关系匪浅的佛道各教,说难听点儿几乎就是在摆烂了。 但是桓温还是要关心的,毕竟朝廷摆烂,他不能,他还要把荆州治理好,还要在两淮圈出来立足之地,并且最终······以胜利者的身份,在万众垂首之下,走入建康城、登上大司马门,看水光一色、目光之内,皆为我土。 所以郗超对桓温的提醒报之以微笑、浑然不在意,摆明了就是江左那帮家伙对我的怨恨和不满,也不再多这一点儿的架势,桓温却喃喃说道: “不知道杜仲渊又是怎么想的。” 郗超本来想要直接说: 杜仲渊这家伙从起兵之日,就是摆明了只信奉自己手中的刀剑和脚下的路,恐怕佛道两家想要让杜仲渊接受他们的理念,更甚至达到止兵止战、顺其自然的地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可是看桓温的脸色,郗超又觉得桓温大概不应该会为这个问题而担忧,细细一想,已然明了,微笑着说道: “明公若是事事处处都考虑杜仲渊如何行事,那么不知不觉就会做什么都想着能否与杜仲渊相比,又能否在荆州建立起来和关中一样官衙机构、行关中之政。” “诶?”桓温抬手,想要表明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 郗超却并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 “昨日没有,今日没有,殊不知明日有没有?如今明公过问关中之事、过问杜仲渊之举,细细想之,可已多于往日?” 桓温对此没有办法否认,微微颔首。 郗超笑道: “长此以往,则明公只能缀在关中之后,难以做的比关中更好,自然也就难以留住人才,同时不同之地,施政方针应当因地制宜,如今的荆州和关中,本就截然不同,生搬硬套,如何能行?” 桓温若有所思,而郗超也收起来笑容,沉声说道: “杜仲渊之为人处世、施政行军,的确都有可取之处,但明公只看其长处便是,却不能完全遵从之。 否则,明公着像也!” 桓温如梦初醒,喃喃说道: “嘉宾一席话,振聋发聩啊。” 郗超叹道: “属下明白明公之心思。杜仲渊虽为杜陵杜氏出身,但能有今日,也并没有依靠家族太多。 所以明公会担心杜仲渊之崛起、畏惧杜仲渊之强大,都在情理之中,却不能邯郸学步,其做什么,明公就做什么。 其实明公在荆州所做,也已无可挑剔,如今之荆湖,何尝不是乱世以来,所享为数不多之太平时日? 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正文 第一一一八章 慕容北来(2022新气象,加更一章求打赏) 逐渐放松下来的心神,让疏雨在细细密密的雨声之中格外主动。 相比于一向不喜欢费力,每次都坚决不想在上面的她家大娘子,陪嫁小丫鬟、勇猛小护卫,显然更愿意在这时候居高临下俯瞰自家公子。 或许这样能给她一种是在糟蹋自家公子,而不是反过来的感觉吧。 虽然到最后举手投降的基本都是她。 而且这一次也用不着咬帕子,毕竟雨声可以为他们遮挡住很多,自然也没有亲卫会不知死活的凑到门口来听声音。 也因为有风雨的掩盖,龙亢郡城显得格外的静谧。 不过这秋雨戚戚、灯笼摇曳之下,自然也暗藏着锋锐。 城中的王师将士,修补兵刃、重整城防,甚至还有培训俘虏,尽快让俘虏融入军中,忙得不可开交。 屋外的风雨仍然还没有停歇,屋内的漏雨仍然还是“滴滴答答”。 但是榻上的风雨,已经烟消云散。 杜英披着外衣,不能说衣衫不整吧,也差不多是坦胸露(*)乳了,一边揉着腰一边重新翻看文书。 臭丫头,没轻没重,难道不知道自己体力不错么? 不过瞥了一眼旁边还抱着被子睡的正香的疏雨,杜英还是有些许成就感的。 “启禀都督!”外面响起殷举的声音。 疏雨迷迷糊糊的看向杜英,多日来枕戈待旦的生活,显然也让人的精神紧紧绷着,今日大概是最为放松的一天,所以她睡得格外沉,此时明显也没有醒过来。 杜英一边穿戴好衣衫起身,一边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 “再睡会儿吧。” 转手给疏雨塞了塞被角,他伸手打开点儿窗户,总是需要有点儿风驱散一下味道,但是还得避免对着疏雨吹,同时他自己开门说道: “怎么了?” 殷举恭敬的一拱手: “都督,涡水战报。” “真是扰人清梦啊。”杜英笑了笑。 清闲的日子,不过一夜,而且虽然不需要忧心于战事,但是杜英实际上也没有闲着,既指身体上,也指思想上。 打开战报扫了一眼,杜英脸上的笑容就随之收敛,他正色说道: “击鼓聚将,快!” 殷举自然也知道书信之中的内容,一边急匆匆的跟着杜英而行,一边补充说道: “除了涡水之外,六扇门河北分舵也传来了消息,可以确定留守邺城的正是鲜卑吴王,慕容垂。” 杜英眉毛一挑: “情理之中,而慕容垂在邺城,也就是说鲜卑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对后方的防守,甚至可能仍然还汇集有重兵······所幸我军并没有强攻枋头之意,否则注定会陷入苦战。 但邺城战场遥远,余现在也是鞭长莫及,反正苻黄眉在南、师兄在西,已对河北成包夹之势,所以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穿过雨水细细的院子,走到了堂前。 在鼓声之中,几道身影匆匆而来,沙盘前,同样也已经看到战报的参谋们正在紧张更改沙盘上的敌我局势。 见到杜英走进来,任渠、蒋安和周随三个军中将领齐齐拱手。 “礼节就免了。”杜英一摆手,径直看向沙盘,“涡水之战已经分出了结果,参谋司介绍一下吧。” 一名年轻的参谋站出来说道: “就在昨夜,大司马率军从涡水壁垒的北、中、南三个方向同时发起强渡,中路兵马是在此之前就已经偷偷随着补充的兵刃和粮草一起运送到涡水东岸的,统一由谢司马指挥,率先越过壁垒向鲜卑人发起进攻。 当鲜卑人被牵制之后,大司马亲率中军在战场南侧渡过涡水,从而迫使原本在我军壁垒东北侧安营扎寨的慕容儁不得不主动南下接敌,以避免大司马在东岸汇聚太多兵马。 趁此机会,大司马令征虏将军刘建率其麾下两淮王师在涡水北侧强渡,直扑向鲜卑人的侧后方。 至此,王师三路兵马,迎头、斩腰、断尾,形势骤然而成,慕容儁完全被打了措手不及。 经过半日恶战,慕容儁在骑兵的掩护下,收拾残兵三万余,正一路向北逃遁,方向正是龙亢郡!” 在场的众将,神情为之一肃,齐刷刷看向杜英。 虽然在此之前大家也曾经考虑过局势的多种走向,可是到头来好像一切还是恪守着杜英最初的预料。 “既然征虏将军已经从北侧直切鲜卑人的后路,为何还会有三万残兵败将跑出来?”任渠率先好奇的问道。 这得稀疏成什么样子的防线,才能漏过来这么多兵马? 谢石也站在杜英的身侧,他苦笑道: “正是因为率军在北侧的是征虏将军,所以这个结果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众人恍然,刘建显然从一开始就是不想打这一仗的,率军赶到淮北颇有几分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后来抱住桓温的大腿之后,也主要是在指挥自己手下的水师卖力,其主力步卒却依然还被雪藏,俨然有几分保存实力的意思在其中。 指望他能够好好打仗,自然不太现实。 人家能来就不错了。 而且可想而知,慕容儁能够凑出来三万兵马突围,显然还远远不能说是兵败,顶多算是觉得这一仗再打下去意义不大,所以还不如撤退。 因此其兵马锐气应该还在,刘建根本没有和慕容儁交锋的勇气。 那到底是在原野上狂飙的上万骑兵,任何步卒将领看到了都会头皮发麻。 周随着急的说道: “大司马的排兵布阵明显是有问题的,既然是打算全军强渡涡水,那就应该由其亲自坐镇中军,自北侧渡河,为何要从南侧迂回,给慕容儁应变之机? 这慕容儁明摆是见势不妙,所以转头跑了。” 杜英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大司马的失误,而是······大司马本来就秉持着这样的想法。 放鲜卑人北上,直扑向龙亢,对他来说,本就是最好的选择。这一战的胜利,归于他,而如果不能阻拦慕容儁,那么未竟全功的罪过,可就要落在我们头上喽!” 在场众人想明白个中关节,脸色都是微变。 杜英喃喃说道: “既然余不能南下听从其之号令,则其索性直接把慕容儁送到余之面前了。” 这让他忍不住抚掌一笑: “大司马,当真好算计啊! 诸位,天降机缘,不期而遇,现在就要看我们的了!” 正文 第一一一九章 雷声大雨点小 只不过杜英笑得出来,显然其余将领们并不是很能笑得出来。 所谓“十则围之”,现在王师在龙亢郡的兵力也有上万,而且这其中还有甲士和甲骑,还休整了两日,又携两次击破慕容恪之威,的确并不能占据劣势。 但是很明显,慕容儁既然已经打算跑了,那就必不可能又跑过来围攻龙亢郡,他的三万多兵马,不啻于自找麻烦。 可他可以跑啊。 慕容儁只要能够从龙亢郡外边溜过去就可以了,甚至在此过程中还能够得到慕容恪的接应。 王师只有万余,如何挡得住归心似箭,且还有骑兵开路的鲜卑人? 一旦挡不住,那么错失全歼敌军的机会、把围歼战变成了击溃战,这些罪名就会纷至沓来,全部扣在他们的头上,自然也就会极大地挫败关中王师的名声,迫使杜英不得不止步淮北。 争夺淮南,甚至稳住现在其所掌控的寿春? 莫要异想天开了! 桓温的这一手,虽然是以放跑了三万鲜卑兵马为代价的,可是他的损失也并不大,就能够稳稳地成为这一战最大的功臣,而且还能够趁机拉踩杜英。 可以说是一箭双雕了。 更甚至,慕容儁经过这一次战败,大概也能够意识到燕国国力和朝廷的差距,劳师远征,并非上策,还是应该先静下心来深耕周边,所以这一耕自然就会耕到关中头上去。 被桓温放跑的鲜卑一兵一卒,都会转而成为关中的对手。 杜英环顾一圈,发现众人的神色都有些低落,完全是一种被人算计了且无处说理的委屈状态,甚至就连这两日留在军中,也逐渐把自己代入监军角色的谢石,也是欲言又止、连连摇头,俨然是觉得杜英说的气势满满,却仍然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杜英不由得伸手敲了敲沙盘: “本都督让诸位前来商议,是为了讨论如何才能阻挡慕容儁,至少让慕容儁麾下兵马损失惨重,绝不可能把三万人都放过去!” 杜英很少会自称“本都督”,这样会显得太过严肃,拉远自己和属下之间的距离,可是他现在却还是用了这个自称,足以表明他现在的心境。 众将抬头,蒋安忍不住嘟囔道: “就算是三万头猪,跑起来咱们也拦不住啊。” 杜英摇头: “世上无难事,好生想一想。我们最艰难的时候,是在下蔡,面对鲜卑大军之锋锐,甚至只能结寨自守,若非慕容恪大意,夜半奇袭也基本不可能。 然而最终王师不是胜利了么?” 顿了一下,杜英的声音转冷: “现在,本都督不是在和你们谁商议能不能打,必须打,这是命令,行军万里,就是为了这一战,没有不打的道理。 这是老天爷送上门来的机缘,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而是为了和你们商议,应该怎么打,如果没有人有想法的话,那就由余来排兵布阵!” 回答杜英的,还是一阵沉默。 这让杜英未免露出些失望的神色,这支王师,曾经在长安城外,面对数倍于己的氐人,都敢主动拦截,可是如今,好像反而随着家大业大,丢了一些胆量。 不过还不等杜英开口,周随就站出来,梗着脖子说道: “属下并非将才,而是杀才······” 此话一出,饶是大堂上气氛格外低沉,还是有几个年轻的参谋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这么有自知之明。 周随接着说道: “所以属下无韬略,惟愿听从都督调遣,别说是三万鲜卑残兵败将了,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杜英微微颔首,接着目光在剩下人身上一扫。 有带头表忠心的了,这个时候再不表态的话,那就是明摆着要和都督对着干,任渠率先说道: “属下窃认为,王师水师必然会沿着涡水一路向北追杀,所以慕容儁不会走龙亢城西,而会从城东和岁水之间的原野北上。 因此我军应当在城东展开防线,但······原野辽阔,恐怕还是得先知道敌军之所在,才能及时用甲骑和甲士阻断其前路。” 蒋安也斟酌说道: “三万残兵,来势汹汹,想要全部吃下,不太可能,我军援兵大概还有两日才能到,如今不过方过下蔡。 因此都督应当舍弃其前锋,而截断其中军。 慕容儁身为鲜卑九五,不可能在前开路,也不可能在后断后,因而其当在中军,我军不吃前锋,甚至可以放其后军也过,只不惜一切代价,吃其王驾所在,尤其是以甲骑和甲士为刀,行此屠伪龙、射飞鹰之举。 至于其余各部,应当坚决构筑防线,防止鲜卑人回援。” “余觉得可行。” “不对,鲜卑人骑兵回援,步卒如何挡得住,不妥!” 很快,将领们就像是打开话夹子一样,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杜英则揉了揉眉心,这帮家伙,老虎不发威,以为自己是病猫? 果然吼两句就老实了。 不过他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一场真正的恶战,将会以所有人之前或许从未想过的阻截战的形式展开。 是阻拦鲜卑人北上,而不是南下,属实有些滑稽,却又是现实。 困守涡水东岸的谢奕和谢万兄弟等待了援军,也等来了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自己的援兵在哪里呢? 在众人的争论声中,杜英反而望向门外。 连日的秋雨,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发急促。 就像是战争的步伐,距离这座荒城,越来越近。 ————————-- 涡水岸边,稍早时候。 曾经的密云不雨、剑拔弩张,紧张了多日的气氛,在经过一早上的彻底宣泄之后,已经归于平淡。 就像是寒风和暖流你来我往多次之后,一切都归于一场细细密密的雨。 雨水冲刷着大地,而实际上这荒寥的原野上并没有多少尸体和鲜血。 今日的战斗,开始的时候,恍如狂风暴雨席卷,可是到头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大概所有参战的王师将士都没有料到,这场战事会这样突然的开始,又无比顺利的结束,顺利到当王师兵马开始打扫战场的时候,不少将领犹然还谨慎的跑到北侧兜一圈,确认鲜卑人是真的不会回来了方才罢休。 战事结束之后,王师打扫战场、整顿兵马,也算是历经急行军和紧张战斗之后的稍加休息。 正文 第一一二零章 分道扬镳 细细的雨落在衣甲上,变成一个个悬垂的水珠。 谢奕提着刀行在战场上,打量着为数不多还未收敛的尸体,找了一块小土坡,就地一坐。 何谦看到了谢奕的身影,赶忙迎上来,原本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谢奕低垂的眉眼之后,也不由得收起来笑,低声问道: “家主,风雨将大,还是先回营寨休息吧。” 谢奕摇了摇头: “余想要安静一会儿。” 何谦环顾四周,无奈说道: “风雨之中,沙场之上,有英魂和哀嚎,徘徊不去,如何能够称得上安静? 家主回到中军,换身衣衫,焚香煮茶,岂不乐哉?” 脚步声轻轻响起,谢奕微微抬头看去,来的正是郗超。 虽然郗超带着两淮水师而来,的确对当时身陷绝境之中的谢家兄弟有救命之恩,但是何谦很清楚,无论是站在家主的角度考虑,还是站在谢万这个军中虽然不怎么承认,但还是名义上率领这支军队的主将角度考虑,郗超这个大司马的人俨然都不能称得上真正的朋友。 因此何谦用带着警惕的眼神打量着郗超,甚至反而上前了一步。 似乎感受到了何谦的敌意,郗超自失的一笑,主动挺住步伐。 “无妨。”谢奕摆了摆手,打量着郗超,“若嘉宾没有带来大司马想要进兵北上的消息——命令也可以,余愿意服从这个命令——那就不用说什么了。” 郗超自顾自的说道: “曾经,司马为征西将军行军司马,和大司马之间并没有那么生疏,时常以字号互相称呼。” 谢奕和桓温关系亲密的时候,互相笑骂什么都有,何止于此? 但谢奕此时面无表情的说道: “嘉宾说了,那是曾经。” “曾经是曾经,但现在也可以是曾经。” “覆水难收,何谈现在?”谢奕直接把郗超堵了回去。 郗超不以为忤,直接说道: “荆州王师也一路驰骋北上,沿途并未歇息,赶到战场之后亦为苦战多日,司马就算是不念及王师为此付出的代价,总要念及大司马为了救援此局势、为了救援尔等兄弟而付出的苦劳吧?” 谢奕这一次露出些无奈的笑容: “救命之恩,余和大司马之间已经互相欠下的太多,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 而且正是因为感念大司马千百里来援之恩义,所以余现在坐在这战场上,而不是站在他的中军大帐之中,问一问这一仗还要不要打,难道在他看来就真的结束了? 当然,也不至于直接带着兵马向北,去做余应该做的事,或者说,去做每一个王师将士应该做的事。” 郗超略略沉默。 的确,他是前来当说客的,但是不比前些时日面对本就惶惶不安的刘建,眼前的谢奕,哪怕很多人说他是“莽夫”,哪怕很多人认为他根本不配带领谢家——当然实际上他也真的没有带领——但他仍然是桓温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过命交情。 不管有什么矛盾,打不得、杀不得,也惹不得,只能劝。 否则大司马为数不多的几个过命兄弟也没了,对于大司马的心绪和其形象地位都是打击。 当然,大概唯一好在,谢奕自己并没有好生利用这个优势的意思,否则他直接跑到大司马的营帐之中,吼上一声“好兄弟”,大司马恐怕也得“退避三舍”,万一被他抓到了,就得给个说法才行。 尤其是这两个男人,现在明摆着已经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那融在血里的情谊,仍然让他们两个不愿撕破脸皮,有矛盾就互相避着。 对这种感情,郗超自然是敬佩的,可是哪怕明知道谢奕是块茅坑里的石头,认准了的就不会改变,当真称得上是一句“又臭又硬”,可他还是得来劝一劝。 然后,果不其然,谢奕直接摆出了自己的老资质,让郗超无法反驳。 他瞅了一眼谢奕,看谢奕仍旧没有任何动作,倒是旁边的何谦已经略有不满的伸手轻轻敲打刀柄,大概郗超再不说话,他就要送客了。 谢家的狗,都够忠诚的,一个家族想要崛起,果然还是少不了代代积累,郗家在这方面一向不注重,大司马更是把桓家内部的人才积累弄得一团糟,果然还是欠了火候啊······ 郗超在心中感慨一声,徐徐说道: “司马担心于北方战事,情理之中,局势陡变至此,也是我们所预料不到的。 因此司马不妨先整顿兵马,大司马也将在王师稍加修整之后,带兵北上,和杜都督会猎于龙亢郡。 龙亢郡是大司马的故土所在,现在陷入战火,大司马又如何能不担心? 所以司马且宽心······” 谢奕长身而起,径直从郗超的身边走过,当两人擦肩的时候,他伸出手拍了拍郗超的肩膀: “嘉宾,别的就不用多说了,余在半个时辰之后,等将士们缓口气,就率军北上,一路急行军的话,大概也能够追上慕容儁的后卫,就算帮不上仲渊,也能在后面狠狠地咬慕容儁一口。 至于大司马······他想要做甚就做甚吧,不过如果所料不差的话,鲜卑人现在应该还有一路偏师在淮东,保不齐已经越过了淮水。 所以回兵寿春支援淮东,还是以水师为主,从涡水和岁水齐头并进,于大司马而言,都大有可为,就看其选择了。 人各有志,人也各有所求,所以大司马会选择这么做,余虽然很不满,却也能够理解。 但······” 他头也不回的径直向前走去,唯有长长一下呼气的声音,在郗超的耳边回响。 就好像谢奕心中憋着的大石,轰然落地。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郗超也知道了他的意思。 但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从此以后,分道扬镳,各自安好。 何谦对于谢奕的举动有些不理解,但还是闷头跟了上去。 片刻之后,荒野上就只剩下了郗超的身影。 他伸出手,感受了一下有点点滴滴的雨水落在手心之中,在这刚刚消散了呐喊、收敛了烽火的战场上,直面阵阵秋风,谁的心中又能不平添几分悲凉? 大概是为了此情此景,又大概是为了自己亲眼见证了一段友情的破灭。 又或者只是为了······这乱世。 正文 第一一二一章 雨满淮上 PS:一场风雨,一副长卷,个人比较满意的一种新写法,欢迎诸位看官点评。 ————————————————- 一场秋雨,从北至南,笼罩着饱受苦难的江淮大地。 在龙亢郡,杜英正行在城头上,视察每一处城防。虽然已经断定鲜卑人并不会主动对龙亢郡发起进攻,但杜英仍然还得以防万一。 三万多人,再配合上慕容恪麾下的兵马,强攻龙亢郡,也是够自己喝一壶的。 虽然王师主力已经开出龙亢郡,但杜英仍然选择先确认龙亢郡的城防全部妥当,这里可以是阻挡鲜卑人最坚固的盾牌,也可以是在狂风暴雨之中,王师真正可以依赖的避风港,在城外打不过的话,还能够退守城池。 毕竟根据参谋司和杜英自己的想法,能够在龙亢郡外挡住哪怕只是半数鲜卑人的成功概率,大概也只有四五成。 说到底也只是趁着鲜卑人北撤,咬下一块肉,至于能够咬下来多少,又或者会不会反噬自身,那就各凭本事了。 而雨继续向南,在距离龙亢郡几十里的荒野上,鲜卑步骑正在缓缓行进。 三万人凑在一起,而且里面半数是骑兵,这种阵势无论放在哪里都很难说是残兵败将,只不过风雨的冲刷,让他们看上去有些狼狈,当然,虽然军阵还不算残破,但毕竟是败了,被人家撵着向北走,北边还有强敌在虎视眈眈,返回青徐甚至最后返回河北的道路都不是那么好走的。 所以军中的士气很难高涨。 顺着层层叠叠的阴云继续向南,雨势稍稍小了一些,变成前些时日笼罩在龙亢郡城上的那种细细密密的小雨,一支以步卒为主的王师正艰难跋涉,追赶着前方已经完全看不到踪影的敌军。 谢奕并没有骑马,而是和他的将士们——准确的说是谢家家主和他的部曲们——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已多年失修的田间道路上走着,好在之前经过的鲜卑兵马南下和北上开辟出来的道路——其实也就是用荒草铺在地上形成的一条勉强能够称之为路的指示——现在正合适走,否则满地泥泞,简直不知道何处下脚。。 雨天,又是尽一切可能保证速度的急行军,所以后面掉队的士卒也有,谢奕的马就留给了他们。 “家主,如今前面的斥候还没有看到鲜卑人的身影。”高衡走在前面,此时稍稍停下来等谢奕上前,面带忧色,“我们走的已经不算慢了,慕容儁这是铁了心想要跑啊。” 毕竟鲜卑人铺的道路看上去还很新,上面的泥泞点点滴滴,顶多半天前通过,所以也不存在他们走错路的可能。 “就目前来看,鲜卑兵马并没有折而向东的意图。”谢奕沉声说道,拿着折下来的一根木棍探了探路边,木棍扎进去不浅,说明地里还颇为泥泞,“这场雨,也限制了鲜卑人的行军路线,让他们唯有尽可能的笔直向北行进。 任何向其余方向的弯折,其实也都是在损耗自家兵马的体力,慕容儁没必要那么做,既然已经知道龙亢郡还有敌人在等着他们,尽可能避免损耗士气和力气,等着来打这一仗,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高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但愿这是天助我也。” “让弟兄们加快吧,说不定真的可以追上,毕竟鲜卑人的伤兵还有不少,但越是这种恶劣的天气,为了防止还能战的士卒也没了信心和胆气,慕容儁必然不敢丢掉伤兵,也就势必成为他的拖累。”谢奕微笑说着,继续向前走。 高衡应了一声,追上谢奕的步伐。 虽然一样是率军北上、主动迎敌,但是和上一次在谢万的指挥下不同,这一次,高衡和何谦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北上,知道敌人在哪里、数量又有多少,也知道在前方还有靠谱的援兵,所以貌似走的更远、走的更快,可是他们心中莫名的有底气。 想到这里,高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之中。 有一个披甲的年轻人一样在咬着牙跋涉,只不过因为他的体力明显弱于其余士卒,所以兵刃都是身边人帮忙拿着,他自己还拄着一个拐杖,一摇一晃的走着,好似一阵风吹来就能直接把他掀翻在地。 然而这阵阵风吹个不停,他却仍然还是这么咬着牙向前走着。 高衡不由得有些感慨,虽然和自己的兄长大吵了一架,但是谢万却并没有选择留在桓温军中,或者让人送他返回江左,而是重新以主簿的身份随着谢奕一起开拔北上,谢奕也默许了他的选择,但是并没有对此有任何吩咐,好像是真的打算让自家弟弟感受一下基层的摸爬滚打。 希望这场雨,真的能够改变些什么吧。 高衡如是想着。 或许是这个已经令人无比厌烦却又不得不顺从之的乱世。 又或许是一个两个,本不应该如此的人。 雨顺着风儿继续向南飘。 此时的涡水战场,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只是偶尔有几艘水师船只穿梭于水面上,带来新的消息。 中军大帐中,桓温负手而立,端详着舆图。 郗超在门口甩了甩斗笠,看着桓温的背影: “明公,鲜卑兵马万余,现正穿过淮东,直扑寿春。” 桓温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好似仍然还在思索之中,但还是没有忘记下达命令: “传令各部,准备开拔南下吧,属于我们的战斗,结束了。” 郗超欲言又止,本想答应,却不料桓温好似察觉了他的神态: “怎么?” 郗超摇头: “没怎么,谨遵大司马号令。” 这对于桓温来说,本来就是最理智的选择。 郗超作为谋士,自然不会劝阻。 一直到郗超重新没入风雨中,桓温方才长长叹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舆图: “希望到头来,老夫还不会身边一二知己也无,不过······ 如今风雨飘零,真的吹散了太多人······” 这个如同卧虎雄踞江上、又刚刚击退慕容儁的大司马,按理说是风头最盛的时候。 然而在这无人所见的营帐内,在昏黄的烛火和淅沥的雨声里,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为何眼底倒映着些许落寞。 风雨顺着涡水一路向南飞驰。 涡口,水势滔天,拍打着堤岸。 代替父亲刘建坐镇涡口的刘牢之,此时全身披挂,登上战船。 他目朝前方,身形笔直如山。 正文 第一一二二章 齐心的寿春文武 相比于父亲的犹豫,有时候刘牢之自己的抉择还是很干脆的。 于他而言,所求者,千秋万世名。 既然鲜卑人从淮东而来,那么就是送上门的功绩,涡口的留守水师,自然没有隔岸观火的道理。 所以他决定率领涡口的这些战船,甚至其中还有很多涡水承载不动,因而反而没有参与涡水战事的大楼船,前去增援寿春。 寿春若是败了,王师退路危急,寿春若是能胜,那么刘牢之也不想要让谢玄这个还未加冠的少年专美于前。 同样是少年,他可未加冠而有“冠军侯再世”之美誉。 我缘何不可? 脚步声匆匆,最后的一队士卒已经登上战船。 仗剑迎风、独领一军,刘牢之等待这一天也很久了。 当然,他很清楚,自己能够站在这里,也并不只是因为能够抓住机会,更是因为自家爹爹为他提供了这个机会。 如果刘建没有及时的向大司马靠拢的话,大司马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将两淮陆师和水师全部都留在刘建的手中,任由刘建折腾。 所谓投桃报李,刘建表忠心的足够干脆,大司马也得给他一定自由行事的权力,而且刘建亲自率领半数步卒和多半水师跟在大司马的身边,大司马就算是知道他在涡口留下的这些军队可能另有所图,却也不能太过苛求,否则岂不是寒了其余投效之人的心? 正是因为刘建的这个举动,才给了刘牢之能够在涡口便宜行事的机会。 刘建在打仗上,或者把握战机上或许很难说是一把好手,但是对朝堂上、群雄之间的变化,嗅觉却很敏感。 说句难听的,骑墙本事高超。 而具体的行军打仗,现在的刘家,甚至整个两淮将门,好像还真的缺少这样的人才,否则也不至于总是被朝廷“空降”下来的镇西将军压住一头。 但说不定,自己就是那个光耀刘家门楣的人。 没有独立主持过一场战事的刘牢之,虽然没有信心,但愿意在眼前这场战事中尝试一下。 ——————————————- 当这场席卷整个两淮的雨,向南触及寿春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一点儿雨丝,颇有点儿“沾衣不湿杏花雨”的味道。 可惜细小的只是雨水本身,吹面如刀割的秋风,仿佛将湿气与寒意拼命的往人的衣袖之中塞,绝对算不上“吹面不寒杨柳风”。 尤其是当得知一支鲜卑精兵已经突破淮东楚州防线,两淮王师兵败如山倒,一路跑回广陵的消息之后,寿春城中更是气氛压抑和紧张到了极点。 “淮东的仗,是怎么打的?!鲜卑人一夜之间向前狂飙近百里,沿途就没有一路兵马能够阻拦,就没有一座城池能够固守!”郗恢气呼呼的冲入议事堂。 堂上,谢玄按着横刀,站在沙盘前,在他的左右手两边,还有寿春城中守将官吏,此时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战局的变化之快,超乎他们的想象。 鲜卑这一路兵马并没有继续进攻广陵——大概也知道京口瓜州这一水间,是他们这一支近乎没有后援的兵马很难攻克的防线,而是直接杀奔寿春而来,摆明了要欺负王师后方防线薄弱。 身在寿春的官吏和将领,出身各不相同,江左、吴郡和两淮本地将门,都有。 朝廷为了控制两淮,避免这个江左门户、南朝肘腋落入单纯的某一方手中,更甚至不知道哪一天不声不吭的就直接冒出来一个新势力——袁公路大概对此比较有经验——所以自然是杂七杂八、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往这个地方塞,以互相形成掣肘。 但这些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官吏们,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共同的问题。 鲜卑人来了,鲜卑人的刀可不管他们是站在哪一边的,一向是一视同仁。 因而他们想跑是跑不掉,真的跑回了江左,更是等于直接丢了“守土有责”的重任,早就虎视眈眈的其余各方,当然会抓紧落井下石,转眼就从世家旁系子弟变成庶人,也是合情合理的。 没错,派到两淮来的普通官吏,自然也很难是某家某户的嫡系子弟,多半都是旁系之中出众的,派来历练一下,因而在其犯错之后,本家自然也没有保住其官职前途的欲望。 能够保住性命就已经是家中对你之前贡献的照顾了。 有这种后顾之忧在,在场的官吏们自然是一个赛一个的团结一心,坚决要追随谢玄,跟鲜卑人好生较量一番。 淮东的王师抵挡不住,不代表寿春的他们也一样无所作为,寿春城高池深,尚且还有淝水为屏、八公为障,再加上眼前的这位年轻小将,可是关中名将——半数是谢玄真的有这个本事,半数是因为关中的报纸添油加醋的将谢玄的事迹描绘一番,以帮助谢玄稳定寿春人心——所以这些优势加在一起,给了官吏们很大的信心。 至少在他们心中,处于劣势的兵马数量也被抵消掉了。 我们也不追求主动进攻,坚守城防的话,普通丁壮也一样能够胜任。 但是郗恢说的话,还是让很多官吏们忍不住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鲜卑步骑在淮东如入无人之境,难不成真的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厉害? 若真如此的话,那涡水之战是不是胜利的太过简单了? 莫非大司马那儿还有什么猫腻? 涡水之战的战报已经传来,大司马强渡涡水,接应谢万率领的王师,击破慕容儁,不管实际战损如何,这都是振奋人心的大功劳。 因而军情战报上虽然没有详细说明双方伤亡人数,大家在心里还是默认为一场酣畅淋漓之大胜的。 现在看来,大司马是不是赢得太过简单了? 不过谢玄迟迟没有开口,众人也是先把这个心思向下压了压。 谢玄此时缓缓开口: “淮东守军本来就不多,再加之慕容儁亲率其中军走涡水南下,所以东楚州那边会放松戒备也在情理之中。 鲜卑人过淮水,再折而向东,沿途虽然有诸多壁垒坞堡,但大城多半都年久失修,坚守不住也正常。 从一开始,余就没有把这些游离在淮上的世家坞堡、散兵游勇当做可以信赖的同袍。” 谢玄这句话确实有点不好听,尤其是几乎是指着两淮世家和将门说你们没有什么用了。 正文 第一一二三章 缓慢而来的鲜卑人 可是谢玄的这句话,大家也说不出来错。 淮东的零散王师和世家部曲不能说一触即溃吧,也只能说一溃千里了,鲜卑人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杀奔寿春而来。 这一仗的前奏,世家坞堡们的确打得很不漂亮。 人家会冷嘲热讽一句,大家也得受着。 甚至仗打成这样,直接关乎到了大家的性命以及各家长期以来在寿春、钟离等地投资的产业,谁不暗暗说一句: 家中这是怎么办的事? “当然,战况糜烂如此,也足以说明来敌之强大。”谢玄话锋一转,也算是给这些家伙们稍稍留了些面子。 毕竟招兵买马、转运粮草,还是得依靠他们。 而这也是谢玄给自己的策略定下了一个基调: “因而我军守卫寿春,还是应当以凭借淝水和八公山之险、守卫城池为主。” 对此,众人都毫无意见。 谢玄这才看向已经伸手撑着沙盘站在对面的郗恢: “现在有多少鲜卑人正在逼近寿春?” 郗恢也冷静了些,现状就是如此,正如刚刚谢玄所言,别人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他拿起来木杆,在沙盘上指了指: “鲜卑兵马前锋有两千余骑兵,后续还有步骑八九千人,这是已知的兵马,散布在距离寿春以东三百里左右的几处城郭,他们应当是已经遇到了粮食短缺的问题,显然两淮水师也在截断其横跨淮水的运粮道路。 所以其兵马现在应当是正在四处劫掠粮草,以为之后的大战做准备。” “各家坞堡,可有传来消息?” “鲜卑人既有骑兵,自然是会封锁道路,哪里会有消息传来?”郗恢白了他一眼。 谢玄叹了一口气,明明是在自家地盘上,可是对战场局势却是一阵抓瞎: “那鲜卑人的主帅是谁,可有定论?” “六扇门传来的情报,慕容垂在邺城,慕容恪和慕容军都在涡水,且鲜卑中军将军慕容虔一般是镇守中军,也的确,慕容儁贵为鲜卑皇帝,不可能事必躬亲。 所以推断领兵走淮东的应当是左将军慕容彪,其军也正好位于鲜卑人之左翼,合情合理。”郗恢回答。 “鲜卑人还挺讲究。”谢玄有些惭愧的说道,毕竟王师这里,什么左右东西,早就已经乱了套,比如镇守淮西的镇西将军,实际上是在整个两淮-荆蜀防线的东端,给人一种人事上胡乱安排的感觉。 郗恢无奈,今天的谢玄看上去废话有点多,他也顾不上谢玄,继续说道: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因为余还担心,鲜卑人有可能会强掳丁壮,甚至胁迫本地世家和他们合作,以世家为人质,逼迫我们低头让步,又或者以这些百姓为炮灰前驱,进攻寿春。 无论是哪一种,都够人头疼的。 毕竟之前我们的设想是,鲜卑人会利用骑兵的优势,一路长驱直入,杀到寿春城下,打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现在来看,鲜卑人反倒是选择了我们之前未曾料到的一条道路,也就是在本地搜刮粮草和士卒,想要以滚雪球的方式向寿春进攻,如此一来,我们要面临的防守威胁的确大了不少。 但是也相对应的,我们有了更多构筑防线的时间不说,而且本地的世家坞堡,也不见得都会愿意和鲜卑人合作······” 话音未落,已经有好几个两淮世家出身的官吏站出来说道: “还请郡守和郡丞放心!” “两淮各家,饱受北方兵火之害,和胡人不共戴天!” 郗恢对着谢玄一摊手,好似在说,你看,便是这样,至少这些人的态度还是不差的。 谢玄微微颔首,徐徐说道: “若是鲜卑人选择这样,的确给了我们一些往复拉扯的时间,尤其是我们反而可以去资助和鼓励那些本地世家,和鲜卑人缠斗,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自家几代人的积蓄,直接变成了鲜卑人的钱粮军饷,而鲜卑人甚至还要拿刀看他们的脑袋、掳掠他们的家眷人丁,谁会甘心受着?” 此话一出,堂上官吏们自然是群情激奋,好似眼前已经浮现出了这般画面,恨不得现在就提着刀冲过淝水,去保卫自家坞堡。 “再探。”谢玄接着吩咐,“至于城中,一方面尽快囤积粮草、坚壁清野,另一方面严格推行宵禁巡查,避免鲜卑探子在城中刺探消息,甚至潜伏作乱。” 众官吏现在都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到时候所面对的有可能不是锋芒毕露的鲜卑兵马,而是被他们所裹挟的一群人质,这些可都是和他们有干系的父老乡亲啊。 浪潮来了,可以用堤岸阻挡,可是父老亲眷,如何舍得一样拍碎在堤岸上? 众人匆匆离开,只留下郗恢还站在沙盘旁边,谢玄沉声说道: “鲜卑人在淮东怎么闹腾劫掠,反倒是那些世家官吏们需要担心的问题。 说句实话,和我们没有太大的干系,若是鲜卑人能够以雷霆犁穴之势扫荡淮东,那于我们而言甚至是好事。 只是这种话,说出来未免寒了人心。 现在可有时间,一起去城外看看?八公山到淝水一线防务,余还是很担心的,这才是我们生身立命之本。” 郗恢挑了挑眉: “手上工作那么多,别说你打算当甩手掌柜,都丢给我。” 谢玄瞥了他一眼。 郗恢赶忙伸出手摆了摆: “好好好,我奉陪还不行么!” ——————————- 出了寿春城,过了淝水,对岸就是八公山,曾经郁郁葱葱的山丘上,满满都是王师营寨。 士卒们正喊着号子挖掘壕沟,还好雨水不密,否则一铁锹下去怕是半铁锹土,半铁锹泥。 当然,挖好的壕沟,还会用横木支撑,铺上茅草,避免雨水下渗。 “昔年淮南王写就《淮南子》,就在此处。”拾阶而上,谢玄微笑着说道,“淮南王陵甚至就在山麓。” 郗恢打量着谢玄: “余总是感觉你有心事。” 谢玄叹道: “心事倒算不上,准确说应该是有对这场战事的担忧。” “觉得鲜卑人的来势不太对?” “你也这般觉得?” “余本来觉得挺好,但是你这么一说,便猜到了。”郗恢顿时皱眉。 谢玄颔首: “以快打快,这才是鲜卑人一贯的作战风格,可是他们却迟迟推进,到底是在图谋什么?” 正文 第一一二四章 处处皆诡异 郗恢打量着前方,也在努力追上谢玄的思路。 谢玄接着说道: “真的只是因为粮草不够了,所以必须要先征集粮草,甚至还为此多耽搁了几日么? 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或许只是因为粮草不够,所以被迫为之,没有料到本地坞堡竟然如此难缠?” “如果难缠的话,也不至于这两日行进加快了。”谢玄回答,“说明鲜卑人应该已经拿到应拿的,或者等待到了什么机会。” 顿了一下,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嘟囔了一句: “到底是什么,看上去比连夜杀到寿春城下来得更加诱人的么? 比寿春还要诱人······” 说到这里,他总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可是自己却没有能够捕捉到。 旁边的郗恢无奈的打断: “大敌当前,还是好生想一想应该怎么把我们为数不多的兵马用在刀刃上吧,现在寿春城中守军不过七八千,而且都是临时招募的丁壮。 当时咱们带来的那千余骑兵,如今全部打散了,每个人带领七八名新兵训练,短时间内想要聚拢起来都不太可能。 因此这七七八八······如今正是七上八下的时候,鲜卑人杀过来,余可是真的盼望着能晚一天是一天。” 谢玄也不得不承认: “这倒是,鲜卑人要是早了两天到,这寿春应该怎么守,余心中都少了几分底气。 不过好在现在这些兵马总算是训练出了些可用的,有一点是一点,守住八公山和淝水,并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两淮水师已经派人来传达善意,会派遣战船进入淝水,且派遣楼船顺流而下切断鲜卑人的后路,无论我们坚守此地,还是打防守反击,总算都有了些底气。 这些时日余的近乎所有注意都放在整个战局上了,寿春城中的诸多事宜,的确辛苦你了。” 郗恢咧嘴笑了笑: “目光没你高远,这思绪也没有你转的快,所以只能做点儿这种事儿。” “没必要妄自菲薄。”谢玄郑重说道。 从上郡到淮左,两人也算是并肩风雨了,是十足十默契的伙伴,因此谢玄从来没有低看过郗恢。 郗恢呲了呲牙: “也是,能者多劳嘛,不能者,就只好每日空想了。” 谢玄:······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郗恢下意识的向后退开两步,确定距离很安全之后,方才施施然说道: “但是余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这些了,这一战接下来具体怎么打,还得看你指挥。 如今王师已经肃清了淮西沿途鲜卑游骑斥候,算是彻底把鲜卑人给驱逐出了寿春以西,所以从淮南前往关中的商路再一次畅通无阻,余得尽快筹划通商的事,寿春这里也已经积压了大量商贾车队了,事不宜迟。” “好好好,知道你很辛苦了。”谢玄连连摆手,“此地交给我吧。” 郗恢拱了拱手,转身离去,谢玄则依旧回首看向风雨中的苍山。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这个问题,杜英站在舆图前,也在扪心自问。 已经过去一天了。 风雨中的王师,严阵以待。 然而却迟迟没有看到鲜卑人的身影。 三万鲜卑步骑,就算是爬,也该爬到龙亢郡了。 更不要说其中还有慕容儁这个鲜卑皇帝。 易位而处,如果是司马家的皇帝御驾亲征,那杜英作为护卫将领,在皇帝遇险的情况下,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尽量带着皇帝陛下尽快突出重围。 然而······很明显,鲜卑人一点儿都不着急的样子。 那他们又在等待什么呢? 杜英伫立在龙亢郡南门上,身后城门楼中,参谋们已经就这个问题吵翻了天。 外面阴沉沉的天幕下,突然出现几道身影,正是出去打探消息的王师轻骑。 他们飞快而来,直冲到龙亢郡城下。 杜英的瞳孔微微一缩,因为他可以在城门上清楚的看到,这些斥候身上还有血迹。 一路而来,风雨交加,却没有冲刷掉,可想而知他们经历了怎样的一番恶战,尤其是当这些人的领头人还是殷举本人的时候。 当时殷举带着前往探查消息的斥候,绝对不只有这么一点儿人。 城门打开,几道身影飞快而入,杜英也急匆匆走到上城的地方,看到殷举正三步变作两步大步迈上来,气喘吁吁地直接用刀拄着地,急促说道: “启禀都督,鲜卑兵马并没有向龙亢郡行来,而是在距离龙亢郡还有五十里的地方,折而向东!” 杜英顿时脸色一变: “向东,岁水?!” “不错!”殷举点头,“六扇门亦探查不清鲜卑人目的何在,而且鲜卑兵马显然是想要掩盖行军意图,所以一直在派遣骑兵截杀我军斥候,属下也是因为六扇门的弟兄们拼命阻挡追兵,才能够逃出生天······” 话已至此,殷举也算是完成了杜英交代的任务,缓缓地跪倒在地,伸手重重一捶地面。 细细的风雨中,这个组建了六扇门,按理说心应该已经冷的如同腊月寒冰一样的汉子,低头沉默,似是在无声的哭泣。 杜英伸手扶他起来,却发现殷举的身上也有很多伤口,仍然还没有结痂,在往外渗血。 他感受到殷举轻轻颤抖了两下,是在这凄风苦雨之中打了个寒颤。 “快,送下去救治!”杜英赶忙吩咐。 亲卫们手忙脚乱的扑上来,把几个实际上都失血不少的斥候搀扶下去,他们刚刚是依靠一腔热血飞驰到龙亢郡,现在有一种完成使命的感觉,自然再难坚持。 谢石和蒋安匆匆行来,任渠和周随则作为两员战将,率兵在外。 “鲜卑人竟然向东去了······”谢石的脸上也满是惊讶。 毕竟这是他们一开始共同否决的可能。 鲜卑人向东跑,要渡过岁水,给了王师半渡而击的机会,且耽搁日久,迟早生变,为兵家取亡之道也。 也因此,他们紧张了那么久,就是担心慕容儁是抱着决死之心想要突破重围。 可是偏偏慕容儁还是选择了这么走,是真的在涡水被大司马吓破了胆,觉得眼前的龙亢郡简直不可逾越,还是因为另有所图? 几乎一瞬间,谢石和蒋安都觉得会是后一种。 可是鲜卑人之所图在何处? 正文 第一一二五章 南下之意 蒋安已经行到城门楼上悬挂的舆图前,若有所思: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王师在北封锁龙亢,而在南封锁涡口,两淮水师游弋淮水之上,纵然现在敌情未明,且入秋之后水流变浅而不敢深入岁水和睢水,但从整个大局上来看,鲜卑人的三路兵马,一路已经被击败,现在一蹶不振,另外两路,纵然有越过淮水奇袭淮东的这一路奇兵在······ 可从全局来看,鲜卑人仍然是被困在王师的多重包围之下,困兽犹斗而已。此时不想着尽快跳出王师的包围,反而在此地盘桓不去,难不成······” 谢石的想法显然比蒋安更快一步,他叹息道: “慕容儁······竟还有南下之意。” 杜英则已经沉声说道: “传令各部,南下追击。” 比谢石和蒋安更快一步的杜英,做好了主动出击的准备。 他的面色阴沉,毕竟此时傻乎乎的等在龙亢郡,真的就像是傻子在等着鲜卑人主动送上门来一样,说不定刻意封锁消息的慕容儁现在已经笑掉了大牙。 “但龙亢郡决不能就此丢下。”谢石赶忙提醒道。 他解释一句: “慕容恪虽然两度被都督所击败,可其麾下的兵马终归损失并没有很大,一旦都督率军南下,那么就给了慕容恪可乘之机,甚至有可能此时慕容恪真的在这茫茫烟雨之中虎视眈眈,等待着都督主动离开龙亢郡。” 杜英颔首: “这是自然,便留下伯健(蒋安表字)在此地留守,余带领八千步骑南下,给伯健留下两千兵马,如何?” 蒋安肃然应道: “守城绰绰有余。” 龙亢郡城经过王师入驻之后的休整,城墙已经基本恢复了原状不说,整个城池本身不大不小,也正适合守卫,而且王师随军携带以及入城之后打造的一些攻守器械,杜英也不可能冒着雨带着,所以必然要留在郡城中。 有这些家伙什在,蒋安自然颇有信心。 “援兵不日便到,此时都要过涡水了。”谢石却忍不住提醒道,“都督是否稳妥起见,等援军赶到之后再出发?” “敌之所欲,我之所攻,战机稍纵即逝,等援兵到了,怕是鲜卑人已经渡过岁水了,甚至到时候其到底是想要南下,还是只是觉得从岁水东岸北上更加稳妥,因此不惜绕路,我们恐怕都不得而知。”杜英径直说道,“一步错,则步步错,若是不能用更快的步伐把走错的路追回来,那么将会错得更加离谱。 因此不能再等了,前面就算是鲜卑人设下的陷阱,也要闯一闯,看看这慕容儁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谢石终归只是外人,此时唯有微微颔首,而蒋安则知道都督心意已决,不好阻拦,犹豫了一下,只能深深拱手一礼。 身为下属,只能坚守城池,而让主帅出去搏杀,这在他看来还是耻辱的,奈何本事和长处各有不同,这样又是最好的安排。 “粮草这方面,还得有劳五叔了。”杜英接着说道,“一路风雨,道路泥泞,粮草转运从关中转运过来实属不易,所以余还是寄希望于能够从淮南再运一些粮食,需要五叔居中调度。” 杜英自然是想要吃淮南的米了,毕竟淮南的粮草同时供应大司马和关中两处兵马,这边吃的多点,那边自然就吃的少点,而且寿春的谢玄自然知道杜英有关中作为后盾,自然是不愁吃的,主要是为了抢占大司马的名额,所以到时候肯定也会严格控制北上的粮草。 杜英可能吃不饱,但大司马一定会饿着。 而杜英也以“居中调度”这个名头确定了谢石的身份。 他不再需要谢石冒着风险南来北往,只需要坐镇一处调度就可以了。 后勤军需官,哪怕只是负责一个方向上的粮草来往,自然也是十足的肥差。 只不过这个方向上的粮草,很多都是从江左调拨过来的,因此也没有多少可以上下其手的机会,贪王谢自家的钱粮,那岂不是等于把钱从左口袋倒到右口袋,而且被发现了还得吃不了兜着走么? 但杜英把谢石放在这个位置上,本身就已经足以借此向江左传递想要建立合作的讯号,他相信谢安那边肯定会领情的。 而谢石本来留在关中王师之中盘桓不去,杜英也不相信这家伙完全就是安心为谢家女婿打工、全是好心,无外乎也是想要借此机会近距离的了解关中。 结交关中文武人脉,了解关中军队和行事风格。 当然,也是了解杜英这个人。 这已经是谢安在向杜英传达想要联手的信号了。 杜英正式确定谢石的身份地位,也算是对这个信号的回应。 之前迟迟未决,如今却在此时做出回应,杜英自然也有他的考量。 谢石打量着杜英,明白这是这个明明在辈分上矮一辈的谢家女婿和谢安之间的博弈和拉扯,更或者说,一直以来都是三个人之间的博弈。 还有一个是桓温。 只不过现在整个棋局上,在之前多了杜英这个变数之后,现在又多了慕容儁这个变数。 杜英的出现,俨然谢安——当时能代表江左的大概是司马昱和王羲之更合适一些——和桓温都默认的。 稳固的三角,能够避免整个南方直接崩溃、陷入无休止的战争。 但是如今慕容儁的搅局,又让这棋局如何都捉摸不透了。 谢石领命离开,忍不住在下城的时候摆了摆手,自顾自的说道: “这是他们那个层次的斗争,与我何干? 还是不操这个心的好,就让阿兄和都督他们,能者多劳吧。” 不管哪边占优势,总少不得我谢家五郎一番跑腿的苦劳,不是么? ——————————————- 岁水岸边。 小雨淅沥沥。 马蹄踏过还算平整的道路,留下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印记。 士卒紧跟在其后踏过去,发出“噗啪噗啪”践踏水坑的响声。 鲜卑步骑正在沉默中向东行进,雨水洗刷了烟尘,而他们的军容也绝算不上零散。 “马蹄不乱,森然有度,这支军队,仍有一战之力。”谢奕就站在距离鲜卑人队列不到半里的地方。 哪怕是这小雨之中,可见度很低,他依然能够看到远方天边的原野上,那一条蠕动的黑线。 正文 第一一二六章 阴魂不散谢无奕 鲜卑步骑并没有掩盖自己行军的身形。 对于一支明显根本就不是打算逃跑的军队来说,没有这个必要。 当然,他们也有截断王师消息传递的措施,就是派遣出大量的轻骑和斥候,四下截杀王师斥候,让人数不多的王师斥候吃了大亏。 但是······ 很显然,上百名骑兵骤然冲出来扑杀十余人的斥候小队,这不是什么难事,可当他们想要挑衅一支人数六七千,且多半都是百战余生、精锐之士的队伍时,自然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在涡水边被鲜卑人按着打了一顿,谢奕自然是憋着一肚子火气,现在鲜卑人主动跑过来招惹,他自然是好生给鲜卑人一个教训,兵马展开,困住鲜卑斥候,快速绞杀,一切干净利落。 以至于好几支没有来得及跑掉的鲜卑骑兵都变成了路边枯骨。 吃一堑长一智,鲜卑人索性也不再来招惹谢奕。 愿意缀在后面,就跟着吧。 能够对付得了我家斥候,反正也不敢杀上来对付我三万主力,不是么? 只不过大概慕容儁也没有想到,谢奕竟然还真的就这么不远不近,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跟着,丝毫不担心鲜卑人会杀一个回马枪,只能说是阴魂不散了。 “这些鲜卑人打算渡过岁水了。”何谦行到谢奕身边,缓声说道,“不知其所图何在?” “而且更为嚣张的是,其俨然没有把我们放在眼中,有条不紊的渡河,只是让骑兵断后戒备,防止我军突然发起进攻而已。”高衡也凑上前来,颇有些无奈的说道。 谢奕随口说道: “于鲜卑人而言,我们也不过是当日涡水岸边近乎走投无路的败军之将而已,所以何惧之有?” 顿了一下,他不忘提醒高衡: “约束好我军侧翼,若是现在鲜卑骑兵对我军发起进攻的话,那将万劫不复。” 何谦则忍不住问道: “鲜卑人现在应该更担心我军会进攻吧?不过我军兵马并不算多,此时贸然进攻的话······” 何谦还没有说完,就看到谢奕先前走去。 他愣了愣,下意识的喊道: “家主?” 谢奕回头: “怎么?” “家,家主想要做甚?” “进攻啊。”谢奕理所当然的说道。 他伸手抬了抬帽檐,霍然指向前方: “鲜卑人都已经在渡河了,此时不进攻,更待何时?” 何谦:······ 我的家主真是一个莽夫。 也不看看自己手底下有多少人。 谢奕则径直向北看去: “余相信,会有援兵赶来的。” “若是······”何谦想问一声。 但谢奕已经头也不回的向前走: “赌一下,无可厚非。赌赢了,慕容儁会很难受,赌输了,既然着急渡过岁水,那么慕容儁定然别有所求,也不会和我军太过纠缠。 怕了就别跟着!” 何谦伸手拍了拍额头,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至少之前的经历告诉他,家主的莽,比谢万还是来的靠谱些的。 ——————————- 杜英策马在风雨中飞驰。 在他的身边,并肩奔驰的,是数百名骑兵,而在骑兵的左右两翼,还有大队的步卒在前进。 很快,骑兵就放慢步伐,等着步卒已经跟上来之后,就再一次向前行进。 这种类似于交替掩护的行进方式,能够帮助王师尽可能的探明前方敌情,又可以避免骑兵和步卒分隔开来,被暗中窥伺的敌人找到可乘之机。 风雨之中,步骑,向着已经探明的战场前进。 “斥候来报,谢司马所率兵马,按理说应当已经快到龙亢郡了,可是现在已经有两三个时辰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了。”疏雨拍马追上杜英,压低声音说道。 殷举受伤之后,杜英身边的消息流转,就交给了疏雨来负责。 杜英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老丈人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他倒是不太相信,老丈人会被鲜卑人暴揍一顿,以至于连传递消息都来不及。 倒是比较相信,老丈人可能正带着兵马缀在鲜卑人屁股后面,随时等待扑上去咬一口,也因此,被鲜卑人的斥候骑兵封锁,等于和鲜卑兵马一起,身处前方那茫茫雨幕之中。 还不等杜英开口,马蹄声骤起。 “报!”一名斥候撞破雨幕,飞快行来,“前方两里,有战事!” 这一下,所有人神情都是一肃。 “余就说,迟迟未见鲜卑斥候,定然有事发生。”杜英呼了一口气,旋即环顾周围,“准备战斗!” 轻骑抽出横刀,随着陆唐率先从杜英的亲卫骑两侧掠出,向前扑去,而大队的步卒这一次也彻底向道路两边散开,从原本行军的长蛇阵变成雁行阵,压向战场,张开的阵线恍如巨鹰张开的羽翼。 而就在距离王师不远的地方,战争已经爆发。 谢奕亲自率众冲锋在前,数千王师直扑向正在从容渡过岁水的鲜卑军队。 王师刚刚发起进攻的时候,鲜卑人还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鲜卑骑兵一直在虎视眈眈,这些骑兵总归不是吃素的。 然而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不太对。 三四千王师士卒直迎向骑兵,他们并不是聚集在一起,而是零散分布在荒原上。 千余在南,千余在西,甚至还有千余直接向北迂回,散开的队伍让原本气势汹汹迎战的鲜卑骑兵顿时没了主见,不知道应该杀向哪一边,可是偏偏他们也不敢贸然分兵。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突进,在于以数百上千人就能形成凿阵、破阵之效,实现对步卒的碾压。 可是当雨水将这江淮大地变成一片泥泞的时候,骑兵快速突进的优势本来就被抵消了很多,虽然仍然能够奔驰,可是现在这地面上水流纵横、迎面更是冷风冷雨的实际情况让骑兵很难保持和在草原上狂飙突进一样的速度和气势。 甚至那蒙蒙雾气和水汽,也让原本高大的骑兵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居高临下的优势了。 至于凿阵······ 当眼前的军阵自己散作满天星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了凿阵的说法。 虽然对王师的这种打法很是无奈,可鲜卑兵马还是不得不随之分作三四份,总不能真的不管不顾,让这些步卒直接冲入河滩吧? 现在的鲜卑兵马正在渡河,还真的就是最危险的半渡时机。 正文 第一一二七章 雨中鼓声 鲜卑人有恃无恐,是因为有骑兵在,可是一旦骑兵不能为凭的时候······ 谢奕这一次可算是真的让鲜卑人意识到了什么叫阴魂不散。 想要拼尽全力对付,并不麻烦,但是就架不住现在没办法全力对付谢奕,让他这般折腾来折腾去,也够受的。 不过慕容儁在意识到谢奕的意图之后,很快就下令在河滩上等待的数千步卒转身,结阵自守。 当然,负责指挥此时岁水西岸作战的正是鲜卑中军将军慕容虔,至于慕容儁本身,则已经渡过岁水。 虽然慕容儁率领三万多兵马,在王师现在已经构成的半包围圈之中横冲直撞,颇有几分亲自当做诱饵的架势,可是鲜卑将领们自然不可能真的让慕容儁总以身涉险,所以渡过岁水,于鲜卑人而言,是和岁水、睢水之间的兵马汇合,等于到了安全的地方。 因而自然让慕容儁这位至尊先行。 慕容儁在对岸的指挥,反应到东岸,自然就慢了一些,已经有新的一批鲜卑士卒已经登船,而中军将军慕容虔拄着刀站在岸边,看着向自己逼近、却又被骑兵牵制住的王师军队,脸上自然带着浓浓忧色。 陛下的心思,自然是尽可能多的保全军队。 带着三万兵马跑到淮北大闹一番,牵制住了江左王师几乎全部军队,结果最后还能全身而退,放在哪里,这都是一等一的牵制大功,为鲜卑人在其余战场上的行动创造了机会不说,而且这三万兵马还大有可为。 而一旦把现在这些步骑丢在东岸,那么鲜卑中军将元气大伤。 可是,陛下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一些。 慕容虔很清楚,此时东岸的这些步卒,心事惶惶,显然都很担忧陛下这是直接把他们给丢下了,成为弃子,更不要说那些正分头阻挡敌人的骑兵,毕竟鲜卑骑兵才是鲜卑军队的中流砥柱,而现在让鲜卑骑兵来掩护鲜卑步卒渡过岁水,明摆着让鲜卑骑兵们心中也会多有不忿。 凭什么? 这种优先逃出生天的机会,本来应该是他们的。 这就导致这些鲜卑骑兵不见得就愿意打下去,只不过他们作为慕容氏嫡系,往往还是得服从命令,除了······ 身边传来士卒们的惊呼,慕容虔脸色一变,径直瞥向侧翼。 分出去的那两三百鲜卑骑兵,已经主动向后撤退,而原本结阵对付骑兵的王师步卒,也迅速向前推进,抢占了骑兵之前所在的位置之后,他们立刻进攻一侧的另一支鲜卑骑兵,鲜卑骑兵们显然并没有料到会有步卒从侧翼杀上来,为了确保自己不被步卒的长矛缠住,他们自然也选择向后退开几步。 当一支骑兵队伍退开,还不要紧,可是当几支队伍纷纷后退的时候,局势于鲜卑人而言,自然是斗转直下。 慕容虔亲自带着部曲顶了上去: “堵住缺口,绷住防线,便是和南蛮刀刀见血,也要顶住!” 与此同时,在慕容虔的命令之下,几名亲信将领策马冲到同样慌乱的鲜卑步卒之中,连拉带拽,用手中的马鞭驱赶着一队队步卒跟在骑兵后面列阵。 “不想死就得先把南蛮打回去!” “言退者斩!” 下达什么命令的都有,而这也就导致整个岁水西岸的鲜卑步骑,乱作一团。 不过混乱归混乱,却不代表人数这么多的鲜卑步骑可以任人宰割,求生的欲望让他们虽然不敢直接冲出去和王师交锋,但还是有胆量结阵自守的,尤其是慕容虔又一不做二不休,拉了一队骑兵直接杵在河滩上充当督战队。 谁都不能上船。 大概也是察觉到这边的战局不妙——这人声鼎沸的场景,换做一个初出茅庐的将领,恐怕已经手足无措了——慕容儁也果断的派遣亲随部曲乘船回来想要支援。 谢奕一脚踹开身前死不瞑目的鲜卑将领,看着已经列阵的鲜卑士卒,忍不住嘟囔一声: “之前还真小觑了他们。” 殊不知,此时带着亲卫来回奔走、几近于焦头烂额的慕容虔,也正在茫茫人海中想要搜寻到敌军主将的位置,奈何战场局势已经可以说是犬牙交错、一片混乱,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只能怒骂一声: “这南蛮子,当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要来找我们麻烦! 之前还真是小觑了他们!” 毕竟他们之前所对付的北地汉人,自然都是唯唯诺诺,对其所谓的胡人惧怕到了骨子里,冒出来一个冉闵,也就只知道杀羯人,面对鲜卑骑兵一样等同于手无缚鸡之力,就更不要说那些随风而倒的北地汉人世家了,简直就是没骨头。 所以在鲜卑将领们的潜意识中,南蛮子就算是能够在南方站稳脚跟,那也是因为北地的匈奴和羯人自己打的不可开交,迟迟没有南下的缘故。 现在换做鲜卑人出马,不能说手到擒来吧,也应该是顺风顺水。 尤其是鲜卑军队此次南下,并不是直接莽上来,而是奇正结合,绝对暗藏兵法玄机,可以说是慕容儁以及慕容虔等鲜卑领导层的得意之作。 结果谁曾料到下蔡一战,吃了下马威不说,涡水之战,更是几乎等于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不过南蛮擅长防守,这也无可厚非。 结果现在南蛮竟然主动打上门来了,还把自己打的有点儿狼狈,更重要的是南蛮的兵马也并没有占据优势,可是他们的狠勇好斗,落在慕容虔的眼中,并不觉得就比鲜卑精锐嫡系差到哪里去。 这一战,看来远没有陛下预料之中的那么轻松了。 慕容虔正如是想着,风雨中再次响起阵阵鼓声。 激昂的鼓点所奏响的正是汉家破阵之乐。 鼓声如雷霆,炸响在这茫茫漫漫、秋雨之中。 骑兵的身影,宛如小山一般,冒出地平线,小步快跑向着战场而来。 而在骑兵的后面,虽然不知道还有多少兵马正在向前推进,不过听这鼓声,听这四面八方都在响起的鼓声,甚至是岁水的东岸都在响起的鼓声! 慕容虔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不少鲜卑将领也下意识的放缓动作,竖起耳朵。 鼓声阵阵,王师骑兵也已经伴着这鼓点,杀入战场,而他们的身后,步卒的阵列,黑压压而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正文 第一一二八章 王师撒手锏在步卒 风雨中显得颇为沉闷的马蹄声,混杂着王师轻骑抽出横刀的“铿锵”之声。 他们没有迎着风肆意吼叫,宣泄自己厮杀的冲动,而是沉默着,用锋芒毕露的目光,直视前方,就像是从黑暗之中扑出来的捕猎者,不屑于用自己的吼叫来威慑猎物。 当獠牙利爪亮出来的时候,自然能够展现其强大的攻击力,这是比恃强凌弱或者狐假虎威的叫声更加具有威慑的。 王师轻骑们很高兴能够及时赶到战场,好似也很高兴袍泽并没有直接把敌人杀干净,给他们留下了一块块肥肉。 不过高兴归高兴,率众直冲上来的陆唐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很是头大。 毕竟此时他们所面对的,不是严阵以待,准备和他们面对面冲锋的鲜卑骑兵,而是混乱的、缠斗的,已经难分彼此的敌我两军。 就这么莽莽撞撞冲过去,摆明了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打法。 陆唐真要那么干了,都督得把他吊在旗杆上抽,抽完了还得换谢奕继续抽。 说不定他们翁婿两个还交换着来呢。 陆唐吸了吸鼻子,决定动动脑子比较好。 轻骑很快向北侧迂回,尽管之前的突破口在这个位置,把守此处的鲜卑骑兵并不是慕容氏的嫡系,而是其余部落的骑兵混杂了一些杂胡轻骑,因而一开始就没有多少斗志,导致其主动后退半个身位之后,王师步卒趁机突破,但是······ 其实在这个方向上,谢奕派出去的兵马反倒是最少的。 慕容虔亲自率领部曲顶上来之后,此处的防线再一次稳固。 固若金汤,王师步卒甚至还被鲜卑骑兵逼迫着不得不重新结阵自守,用长矛和盾牌逼迫骑兵不敢上前,却也已经失去了主动进攻的权力。 然而陆唐打的就是固若金汤。 王师轻骑向战场掠来,在风雨和泥泞中,他们已经尽可能把速度提了起来,为此还付出了不少人摔倒在泥淖之中的代价。 “杀!”陆唐一马当先。 千余骑兵凶猛的撞入鲜卑军阵之中。 原本正在围攻王师步卒的鲜卑步骑,自然也不是瞎子,远远的便看到了王师骑兵杀了过来,此时驻守北侧防线的,已经是慕容虔麾下的亲信部曲,自然有着鲜卑嫡系骑兵的几分骄傲在,必不会主动撤退,当即也纷纷催马迎战,而鲜卑步卒则也一样转为防守。 俨然慕容虔并不觉得自家的步卒能够对付得了王师步卒的反扑。 果不其然,在发现鲜卑步卒主动撤退之后,王师将士也迅速出击,没有了鲜卑骑兵的限制,他们才是出柙的猛虎。 慕容虔亲自率领的骑兵足足有上千,再加上原本留在北边的那些杂胡骑兵,人数已经接近两千,对上陆唐,自然没有畏惧之意,双方骑兵的第一次对撞、交错,王师就付出了比鲜卑人更多的代价。 当两队骑兵再一次兜转,准备碰撞的时候,陆唐的脸上已经露出狠厉的神色,但是对面的慕容虔,却隐隐察觉到了事情好像有些不妙,他在马背上,伸手止住了鲜卑骑兵们的行动。 正当杀到劲头上的鲜卑骑兵们茫然四顾的时候,慕容虔已经看到,大队的王师步卒,正加入战场、并且从西侧一路向东横行突破的同时,在战场的南端,一样是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逐渐升起。 西侧、南侧,无数的火把光亮逐渐汇聚,就像是一道道熊熊燃烧的火,彻底撕裂了整个昏暗的雨幕! 慕容虔把关注的重点一直放在来势汹汹的王师骑兵身上,此时才恍然意识到,对于鲜卑人来言,骑兵,的确是最大的底气和依靠。 可是对于以步卒征战沙场的王师来说,为数不多的骑兵,其实顶多算是一种战场上的补充手段而已,绝对算不得主力。 大量的、阵列森然、滚滚前行的步卒,才是王师真正的撒手锏。 暗叫一声不妙,慕容虔急匆匆吩咐亲随,一定要牵制住王师骑兵,避免他们再冲到鲜卑人的防线内部搅风搅雨,然后带着百余名部曲偃旗息鼓、迂回过骑兵交错的战场,返回渡口。 被牵制在战场北侧,已经让他这个主将逐渐失去对整个战场的把控,自然是非常危险的。 而现在,也正在慕容虔匆匆离开的时候,王师步卒从多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 慕容虔的注意力之前都放在那一支来势汹汹、杀意满满的王师轻骑身上,自然也就忽略了王师步卒所能带来的威胁。 步卒冲锋,撕裂鲜卑骑兵的防线。 根本不想和王师步卒在近距离捉对厮杀,而想要跳出战线,充分发挥骑兵机动性、迂回进攻的鲜卑骑兵,茫然发现,四面八方,好像都是王师步卒,无论他们想要向哪个方向跑,都逃不出王师兵锋所向,只能不断陷入和王师步卒贴身而战的怪圈之中。 战斗转眼就陷入焦灼,鲜卑骑兵想要突围而不得,王师步卒却也很难在近距离的搏杀中占据绝对优势,只能说拉近距离也就抵消了骑兵来往突击的最大优势而已,但骑兵居高临下,本来就还是占据优势的。 但在王师长矛短刃的逼迫下,鲜卑骑兵也的确在不得不一点点后退、向内收缩。 当一支骑兵的可活动范围完全被限制的时候,自然距离兵败身亡已经不远了。 大概是一样意识到自己正陷入这样的危机之中,所以不少鲜卑骑兵都在努力的向外冲杀,奈何他们就算是撕开眼前的包围圈,也会发现,外面还有大量的王师步卒正在源源不断的涌入战场,而且就算是他们能够跳出包围圈,又有什么用? 半数兵马已经渡过岁水,身在东岸,而继续向西的话,只会落入王师各条防线之间,仍然免不了成为被捕杀的猎物。 因而突围无望之后,鲜卑骑兵们开始争先恐后的想要抢夺渡口的船只。 与此同时,他们恍惚透过岁水上飘荡的薄薄雾气,听到、也看到,在对岸,一样有战斗在爆发,一样有鼓声在响起,一样有王师正在向鲜卑人发起进攻! 这是什么情况,而到底有多少敌人,正在赶来? 这一次,不只是鲜卑步骑,包括正急匆匆带着亲卫部曲赶回到渡口指挥的慕容虔,也愣住了。 正文 第一一二九章 翁婿相逢乱军中 慕容虔惶惶然四顾。 鼓声四起,杀声震天。 岁水东西两岸,好似都陷入战火之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此时不知道陛下那边是什么情况,但是战事既起,陛下也一定是陷入危险之中,慕容虔自然也失了和王师恋战之心,想要尽快渡过岁水,支援东岸战事。 可······ 他定睛看向眼前的战局。 眼前这场局,又岂是那么容易脱身而出的? 在慕容虔目所难及的战场西侧,细细密密的雨雾之中。 两队王师步卒正逐渐向中间汇聚,他们之间相隔的鲜卑步卒已经不足以阻拦他们。 杜英提着横刀,一样步行前进。 在这混乱的战场上,他自然不会傻乎乎的骑马,成为鲜卑人都能看到的活靶子。 而看到乱军丛中同样在双手握刀,劈砍那些鲜卑士卒,几乎等于披荆斩棘一样简单的身影,杜英也是眼前一亮: “岳父!” 谢奕已经杀的上头,置若罔闻。 直到身边的亲卫冒着自己也被砍的风险轻轻拉了拉谢奕,谢奕方才注意到,眼前的鲜卑人已经所剩无几,他伸手抹了一把混合着雨水和血水的脸,定睛看去,顿时惊喜的说道: “仲渊?!尔如何在此处?!” 杜英无奈的说道: “若是余不赶到的话,岳父岂不是要孤军奋战,鲜卑兵马远多于岳父麾下兵马,这般打法,岂不危矣?” 谢奕嘿嘿一笑: “这里距离龙亢郡已经不远了,老夫也相信你不会作壁上观。” 杜英显然对于谢奕的莽撞并不是很赞同,嘟囔一声: “要不是担心阿元伤心,就应该让你莽出事来,吃一堑长一智。” 谢奕就当做没听到这句话,还是很兴奋的问道: “仲渊来了,这一战就有底气了。 而且余不是直接不管不顾的杀进来,之前派遣三千多步卒,兵分三路,牵制分散了鲜卑骑兵。 然后余抓住空隙,打算带着其余兵马长驱直入,直接杀奔渡口,把鲜卑人的渡船之类的家伙什一把火烧的干净,如此一来,鲜卑人可就真的跑不掉了! 仲渊没来之前,这个计划也算是已经成功了一小半了。” 杜英无奈,这样做的前提自然是建立在敌我两军兵马差距也不大的境况下。 可事实却是,谢奕就算是能够率军突破鲜卑骑兵的阻拦,又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内突破鲜卑步卒的防守? 虽然这些鲜卑步卒的确靠不住,可是谢奕想要进攻的可是他们赖以活命的渡口和渡船,让鲜卑步卒们进攻可能有问题,但是让这些步卒们守住自己的退路,人家不拼命才怪呢。 谢奕显然把这一战想得太简单了。 又或者说,他真的是在赌杜英能够赶到战场,并且能够察觉到他的意图,和他做出相似的决定——牵制鲜卑骑兵,突击鲜卑步卒! 而事实上······ 杜英看了看笑容正盛的谢奕,再看看身边正向着鲜卑步卒冲杀的将士······岳父还真的赌对了。 所以他脸上的笑容,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欣慰。 欣慰杜英看懂了自己的心思和打算。 “余亦以轻骑牵制慕容虔,而步卒兵分多路从东和北两侧发起进攻,正好和从东、南两侧主攻的岳父相呼应。”杜英一边提着刀和谢奕并肩走在遍地血火之中,一边解释自己的意图,“而为了虚张声势、让慕容虔无从判断我军的数量,余又有两个举动。 一个是让陆唐带着轻骑牵制慕容虔,让慕容虔误以为北侧才是我军的主攻方向,殊不知余定在了东侧。” 谢奕兴致勃勃的说道: “那想来另一个就是派兵渡过岁水,去找慕容儁的麻烦了?这四面鼓声起,鲜卑兵马被分隔在岁水两岸,要是易位而处,余也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当年垓下,四面楚歌,无外乎如此了。” “可惜麾下的兵马并没有太多,渡过岁水的也就是周随率领的两千步卒而已,借着这天色和风雨,虚张声势,营造出来有大军进攻的假象而已。”杜英无奈的说道,“要是真的有五六千兵马,余都敢把对岸的佯攻变成强攻,借助这四面楚歌之势,先破鲜卑人的胆子,再破其军阵!” 谢奕的脸上也露出些惋惜的神色,他缓缓说道: “只可惜大司马并不打算和我军同行,不然这一仗真的有可能把慕容儁留下······” 杜英笑了笑: “我们和大司马,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岳父不能苛求太多。” “回不去了啊。”谢奕昂首望了望天,无奈的说道。 杜英能够感受到谢奕的心态变化,如果是在这场战事爆发之前,那么谢奕的这句话大概是: “回不去了么?” 是一个疑问句,代表他的不舍。 而现在,他的心态已经完全变了。 桓温在涡水之战的所作所为,让谢奕彻底意识到,他和这个曾经并肩作战、立志于驱散胡尘的同伴,真的,回不去了。 “人各有志,勿要强求。”杜英微笑着说道。 岳父这般猛将愿意和桓温做切割,杜英自然是乐意于见到的,否则在以后用人安排上,未免束手束脚。 “所以此次带着前来的这些兵马,都是我谢家部曲,是先兄在淮南招募的北地锐士。”谢奕颇有些自豪的伸手指了指前方,无数的王师将士,无论出身两淮还是关中,正在他的身侧跑过,冲向前方的战场,“仲渊觉得如何?” 关中和两淮的士卒本就是第一次并肩作战。 在作战目标完全一致的情况下,他们自然也起了比拼之心,格外奋命的厮杀。 杜英的神情也难免出现了变化。 怎么说也是北府兵的前身,不眼馋是不可能的。 “的确是强军。” “现在都归你指挥了。”谢奕爽朗一笑,自己就要向前走。 “岳父?” “你小子都来了。”谢奕对着他挥了挥手,话语之间丝毫没有对上级的尊重,“那就不需要余再操心,战场的指挥就交给你了,老夫便要去杀个痛快! 在涡水被按着打了好几天,这笔账,得和鲜卑人好生算一算!” 据我所知,在涡水战场上,你和鲜卑人也是打的有来有回吧,不能因为坚守了几天营寨就是完全被按着打······ 正文 第一一三零章 指挥权丢给杜英 杜英有些无奈的看着谢奕的背影,只能叮嘱亲卫,再派几个人跟上去。 明摆着谢奕不会让他拦得下来自己,杜英也只能尽可能保证他的安全。 而谢奕把指挥权一股脑的丢给了杜英,自然也是变相的让杜英不要再以身涉险。 混乱的战场,现在已经逐渐变得明晰。 慕容虔果断的下达了向内收缩防线的命令,鲜卑步骑不再恋战,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脱离和王师之间的交锋,交替掩护着向内撤退。 当撤退的命令下达,大概所有鲜卑将领们心中也都随之松了一口气,不再纠结为什么别人能跑,我就不能跑的问题,这也让他们开始重新打起精神指挥战斗。 到底还是能够横扫河北的强军,军心略略稳住之后,就展现出来其强悍的一面,骑兵和步卒互相掩护侧翼,一旦王师扑上来,则立刻针锋相对的主动出击,逼退王师之后再快速撤退,并且由后方的士卒转为前方,以作为缓冲。 可以说,自从这场战斗开始到现在,鲜卑人也总算是打出了自己的战术。 可是用在撤退上的战术,显然已经无法挽救败局,只能让鲜卑人的损失更小一些。 随着鲜卑骑兵主动和王师轻骑脱离接触,陆唐麾下的王师轻骑自然又有了辗转腾挪之机,经过连番恶战,王师轻骑损失也不在少数,原本一千余人,现在除去伤亡,只剩下不到八百人了。 这些骑兵都是关中的心血,也是陆唐的心血,损失这么大,不心疼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是战局打到现在,所有人都清楚,绝不是在意伤亡的时候! 轻骑飞掠,横行沙场,陆唐并没有再去和鲜卑骑兵硬碰硬,而是寻觅鲜卑步骑交替掩护的空隙,准备一头撞上去。 而杜英也指挥王师步卒逐渐向中间汇聚,此时于王师而言,四处分散分兵而战,已经不合适,谢奕最初的打算则变成了最好的选择。 集中兵力,中路突破,以凿穿敌阵,将聚拢的鲜卑各部从中间切开,既攻下渡口以断鲜卑人之后路,也能让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鲜卑步骑再一次断了联系。 “给了鲜卑人一点儿能够逃出生天的希望,然后再将这希望狠狠掐灭,只剩下绝望。 在这般境况下,不知道鲜卑人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慕容虔还会有心力顾及到方方面面么?” 杜英攥紧拳头,目视前方,脸上已流露出来几分狠厉。 潜意识告诉他,如果今天不能击破慕容虔,把这半数鲜卑兵马直接留在岁水东岸的话,后患无穷! 前方的谢奕和任渠两员主将俨然也都意识到了杜英的意图,因此他们都毫不畏惧的直接打出了自己的将旗,并且带着亲卫冲在最前面,披坚执锐、以为前锋。 主将用命,将士们自然不甘其后,以谢奕和任渠为矛头,两路兵马汇聚沿途分散而战的各支王师步卒,就像是滚雪球一样,队伍越来越大,像是两把利剑长矛,一路向前突刺。 想要结阵自守的鲜卑步卒,被他们直接撞散,想要会合在一起的鲜卑步骑,被他们从中间隔开,而想要登高振臂、一呼百应的鲜卑将领,更是在刀光闪过后,被从中剖开,首级滑落之时,半是震惊、半是不甘。 论在乱战之中的团结和默契,鲜卑步骑显然还是比不过王师。 更不要说谢奕和任渠,本来就是老上下级了。 不需要传递消息,只看对方的将旗所向,就能知其下一步行动,随即便能予以配合,两军互为奥援,总能及时的穿插进攻对方所接之敌的侧翼,自然让鲜卑人招架不住。 两路王师的穿插,彻底打乱了鲜卑人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阵势。 尤其是当鲜卑步骑们发觉王师距离渡口船只已经不到百丈远的时候,彻底慌了心神,方才的交替掩护直接宣告破灭,事到如今,鲜卑骑兵们再一次萌生了为什么要和这些步卒们一起战死在这里的想法,无法战胜对手,那自然也应该是他们逃出生天,而步卒充当掩护。 所以骑兵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向渡口方向汇聚,想要抢夺为数不多的渡船。 随着骑兵一动,步卒们更是没了抵抗的斗志,他们很清楚自己在鲜卑军队体系之中的身份和定位,因此此时自然更加担心会被鲜卑人无情的丢下。 步卒们此时已经难以称之为一队队、一排排了,而应该说是散散乱乱一群群,蜂拥向岁水岸边,争夺那些船只,有一些胆子大的,甚至直接扑腾到水中,想要找到一些漂浮的东西,就直接抱着过河。 而围绕着那些船只,鲜卑骑兵和步卒们更是相互推攘争抢,虽然还没有到动刀动枪的地步,但也在互相问候对方祖上十八代。 转眼之间,战场就从秩序变成了混乱,慕容虔不得不亲自率领亲卫一直退守到岁水渡口处,先把这些正在互相喷吐沫星子的步骑分隔开来,让带队的将领各自约束部队,然后再把剩余的船只集中,此时坚决不能让一条船先行渡过岁水。 但凡是有船先行,则军心将会直接溃散。 即使是现在的局势也不比溃散好多少了。 就在慕容虔忙着约束兵马的时候,谢奕和任渠已经快要杀到渡口,越是向前,他们越是能够感受到,沿途的鲜卑士卒已没有多少抵抗的斗志,多半都是在四下逃窜,争先恐后向着王师还顾及不到的地方乱撞。 冷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这凄风苦雨之中,正是杀人好时候。 “杀!”一个字从谢奕的口中绽出。 战事开始之后基本上就在闷头杀人的谢奕,很少说话。 而这一个字,已经足以涵盖他现在想要下达的所有命令。 身边的将士不再单纯的以他为中心,而是向四面八方散开,就像是在敌阵中央绽放的花朵,而他们的四散,更是加剧了鲜卑人的混乱,丧失了斗志的鲜卑士卒从原来的向王师兵锋左右两侧溃散变成了向各个方向逃窜。 一个人的逃窜带动一群人的逃窜,最终变成十足十的溃败。 “杀!”不远处的任渠也在下达同样的命令,王师兵马从他身边展开,和谢奕遥相呼应,也让鲜卑人现在只能在两支兵马的夹缝之中辗转腾挪。 正文 第一一三一章 谢道韫的叮嘱 然而随着王师军阵也逐渐四分五裂,从原来的一支矛头变成一支支利箭,化作满天“箭雨”刺入鲜卑人之中,鲜卑兵马不由得变得更加零散而混乱,简直到了抱头鼠窜的地步。 而实在是前有狼后有虎、无路可走之下,他们索性在王师的阵阵“投降不杀”的声音中,一丢兵刃,抱头蹲在地上。 “投降的自己空着手向西走!”任渠穿行在人群之中,看着那些茫然的鲜卑士卒,朗声喊道。 随即身边的王师士卒也跟着一样跟着喊,驱散那些不知所措的鲜卑士卒。 大量投降的鲜卑士卒显然已经反过来阻挡了王师继续向鲜卑军阵正中厮杀。 大概也是幸福的烦恼吧。 “迅速甄别和引动俘虏,让他们到西边来。”杜英也注意到了前面的突发情况,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哪能想到这种二战时候德国人行进在巴黎城外的名场面,竟然会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还是千年前的冷兵器战场。 历史总是一个个循环啊······ 见证了千年前乳法名场面的杜英,感慨之后,也只能指挥士卒们尽量分流俘虏,严加看管,同时自己举目望去,在王师的两路“掏心”兵马搅动下,整个岁水东岸的战场节奏已经完全落入王师的掌控之中。 随着慕容虔一走,外侧的鲜卑步骑也纷纷向后撤退,这就导致原本进攻无望的外侧王师步卒,也能够趁机向前冲杀,将上万鲜卑步骑逐渐压缩在渡口附近,包围圈仍然还在一点点缩小。 这让杜英霎时间也不免有些惋惜。 如果能够提前在岁水上游堵住河道,趁着雨势水涨,趁鲜卑人拥挤在河道左近的时候,一通大水下来,那么这三万鲜卑兵马,至少要死伤超过两万。 当然,凡事没有那么多如果。 杜英得知鲜卑人之动向时,就已经来不及、也抽调不出来兵马再去上游堵住岁水河道,而且岁水东岸还有鲜卑游骑,王师的这个动作很难逃出他们的探查,早晚还是要为慕容儁所知晓,从而随机应变。 而且想要让鲜卑人全部都汇聚在岁水渡口处也不容易,显然鲜卑人一开始也有防范此事,因而兵马在岁水东西两岸都是展开的,一直到现在,王师的进攻才迫使鲜卑人逐渐向内收缩防线,可若现在再有水浩荡而下,那么王师将士也将很难幸免于难。 杜英可舍不得让自己的心肝宝贝去换鲜卑人的性命,如今打的虽然一样凶狠惨烈,但至少鲜卑人还有投降的余地,就不会真的和王师拼死而战,不是么? 另外,还有不可忽略的原因,自然就是杜英还是很眼馋这些鲜卑俘虏的。 王师在龙亢郡练兵几日,收编、整编鲜卑俘虏的效果已经初步显现出来。 一些鲜卑俘虏的想法,也已经从期望能够回家变成了期望能够跟着王师“打回家”,一字之差,心态上自然千差万别。 正是因为有这些鲜卑俘虏在,杜英才能安心将龙亢郡城留给谢石和蒋安。 至少也是计划之外的臂助。 因而杜英也期望能够好生收编和训练眼前的这些鲜卑士卒,说不定真的可以为我所用,弥补关中劳动力严重不足的问题。 “水淹七军,还是太惨了一些。”杜英最终喃喃说道,“余大概是做不出来了。” 站在杜英身后,一动也不动的疏雨,听得清楚,再看看眼前的局势,自然就已经明白杜英刚刚有怎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她郑重说道: “克险摧难、以破敌阵,古往今来有太多方法,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有,山崩水淹、以借天时的也有,排兵布阵,而以堂堂之阵,或正奇之兵相辅相成的,同样也有。 公子只要遵循自己的行事风格,从心中之所愿而不触心中之反感,针对不同的战事,在决策上稍微有所变通就可。 人各有志,人各有所求,公子不能也不应该让自己去刻意学习某个将领的行事风格,否则不啻于邯郸学步也。” 杜英不由得微微颔首,有些惊奇的看了她一眼。 能说出来这样的话,基本等于博览群书而且有所见地之后,自我总结的观点。 显然在杜英的心中,打架算是有几分天赋,算数也不错的疏雨,在读书并且总结大道理上好像还真的差了不是一分半点。 这种话不似从她口中能够说出来的。 疏雨也不瞒着杜英,实话实说: “这是大娘子专门在家书之中叮嘱妾身的,让妾身抓住机会,就应该提醒公子。” 原来是我家阿元,身在千里之外,也时时惦念着我······ 杜英心中一暖,又旋即略带这些不满的嘟囔: “阿元给我的信里面都不写这些。” 疏雨不由得一笑,贝齿轻露,好似在说,没想到公子也这般情态,就像是嫉妒她能够从谢道韫那里得来独特好处一样。 但疏雨还是赶忙解释道: “大娘子只是有这种担心而已。 毕竟身在千里之外,总不能知夫君所思所想的所有事。如果夫君信心满满、多有把握,那这种担心也是多余的,没有必要非得跟夫君说。 只有当夫君一样提出来这样问题的时候,妾身再负责随时转达,避免夫君误入歧途。” 杜英微微颔首,考虑周全,滴水不漏,这是我家阿元一贯的行事作风。 身在千里之外、凄风苦雨之中,却好像身边就站着阿元,扬了扬书卷,笑盈盈的看着他。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一刻,杜英也难免泛起思念之情。 这里是淮北,岁水岸边,不是受降城下、回乐峰前。 可是彼情彼景,又恰似此情此景。 穿越时间、无所谓地点,交融汇聚。 疏雨听到杜英随口吟出来的诗,一时间竟也觉得毫无违和之处,低低叹了一声,正想要劝一下杜英莫要太过思念,却不料杜英已经重新用铿锵的语气下令: “擂鼓,助威,以破胡人! 全部王师,发动总攻,就在此时!” 随着他的命令下达,王师传令兵飞也似的扑向各个方向,而原本已经暂时停下的鼓声,拔地而起,炸响在风雨中。 疏雨原本冒出来的话头顿时止住。 看着杜英的背影,她无声的笑了笑。 正文 第一一三二章 一刀破胆慕容虔 眼波流转,在疏雨的眼底,公子虽然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了一丝柔软。 但是在外,在这风霜刀剑之中,他仍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坚韧。 正是这一份从容和坚韧,令人着迷。 因此他的那一丝埋藏在心底的柔软,也让疏雨愿意用一切来守护。 哪怕是生命。 这一次的鼓声,比之前更加厚重,一浪叠加一浪,代表总攻的发起。 杜英也不再静静看着变化的战线,他一样翻身上马,扬起手中的横刀,直指向前方: “淮北之战,是生是死、是成是败,皆在此时,全军随我厮杀,以破贼首!” 最后留守在中军的上百王师骑兵也轰然应诺,跟上杜英的身影,只留下一些伤兵勉强支撑着看守那些心思惶惶的鲜卑俘虏。 事到如今,每一个投入战场的士卒,都有可能是压倒鲜卑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杜英也顾不得那些俘虏了,他们愿意跑就跑,随他去吧。 最后的轻骑也投入战场。 随着战马的速度提起来,雨水秋风,如刀一样扑面而来。 亲卫骑同时伸手拉下面甲,只留下凛冽的目光,依旧迎着这飒飒秋风。 面甲是个好东西啊······杜英心中如是想到。 而思想转念之间,他已经带着亲卫骑顺着谢奕开辟的道路一路向前狂飙,也不知道卷起来多少积水和泥点,打在道路两侧那些垂头丧气的鲜卑俘虏身上。 轻骑飞进,杜英隐约可以看到谢奕和任渠的将旗,也能够看到那个在渡口处振臂高呼的身影。 单纯的从一名将领所应做的行为上来说,慕容虔显然是合格的。 他已经尽可能的做到了不放弃任何一名士卒,并且几乎一直都身在前线,和士卒们并肩作战。 杜英尊重这样的对手,但不介意送他上路。 鼓声中,王师再一次向前压缩防线。 风雨里,陆唐和杜英从东侧和北侧两个方向,催马凿阵,将鲜卑人本来就已经四处漏风的防线彻底撕开,又有不知道多少鲜卑步卒在四面都是王师、四面都是滚滚鼓声的绝望之中放下手中兵刃,乖乖遵从王师的指挥向东移动,等待发落。 慕容虔的身边亲卫,已经和谢奕、任渠战在一起,甚至谢奕都能够寻觅到慕容虔就在附近的身影。 他提着刀,横冲直撞。 慕容虔大概也看到了谢奕的身影,但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和谢奕捉对厮杀的勇气和欲望。 鸣金的声音,在慕容虔的将旗下响起。 坚持到最后一刻,慕容虔终究还是撑不住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可惜······ 现在的鲜卑步骑,已经被王师分割包围成一块一块,就算是听到了鸣金的声音,他们也只能望着其实并不遥远的岁水,可望而不可即。 杜英提起马槊,洞穿了一名还在负隅顽抗的鲜卑士卒,其余亲卫则扬起横刀,在杜英左右两翼冲出,大开杀戒。 领略了王师轻骑的强悍之后,原本还在抵抗的这一支数百名鲜卑步卒,终究还是一样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看他们的身形样貌,应该是鲜卑人在河北收编的杂胡羯人之类,也难怪抵抗斗志比北地汉人要高一些,但面对王师横压战场的身姿,他们也彻底消磨了抵抗之心。 这些在河北,之前就被冉闵带着汉人杀破了胆,因此对他们曾经肆意欺压,又反过来欺压他们的汉人,又恨又怕的杂胡,本来就是仅剩下还在抵抗王师的鲜卑步卒骨干。 现在这些杂胡们也开始放下兵刃,鲜卑人的防线就已经不再是四处漏风,而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那些鲜卑骑兵,还不足以组织起来防线,而且对付他们,王师采用的是包围困死的战术,用长矛和盾牌封锁住他们的退路,在不断地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最终通过某一次猛烈地突刺,直接把鲜卑骑兵从战马上掀翻。 虽然骑兵们仍然有负隅顽抗之心,却也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了。 慕容虔的脸色阴沉的很,此时他已经意识到,纵然想要收兵,所能收拢的,也就只剩下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不过数百人。 上万人,经过一场恶战,只剩下了这么点。 对于一名将领来说,自然是绝对的耻辱。可是这样的苦果,是因为鲜卑人对王师的轻视和对杜英的行动判断失误导致的,也是因为贸然决定在王师眼皮底下渡过岁水导致的。 身为真正主帅的慕容儁,在指挥安排上肯定是有问题的。 可是慕容虔无从责问陛下的罪过,这场失败的苦果,势必要他来一口吞下。 “请将军移步!”亲卫们着急的喊道。 刀剑交鸣的声音,还有王师将士肆意的吼声,已经近在咫尺。 甚至就在刚刚,几名王师士卒已经杀到了慕容虔的身前,只不过被其亲卫拼死拼活挡了回去。 身后的船已经准备妥当,慕容虔长叹一口气。 这一走,也就意味着,身边的这些部曲将士,也将被自己抛弃。 “让儿郎们先行,本将来断后。”慕容虔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亲卫们顿时想要说什么,慕容虔抬起手,表示吾意已决。 亲卫们无奈,只能纷纷提着刀重新投入厮杀。 近在眼前的厮杀。 “慕容虔,你让老夫好找啊!”谢奕的长啸已到身前。 一刀劈下,慕容虔的亲卫直接人首分离。 慕容虔霍然抽出佩刀,紧盯着眼前的这个中年人。 他衣甲上的血、脸上的污渍,都说明他曾经在血污之中摸爬滚打,历经苦战。 慕容虔挑了挑眉: “来将何人?” “尔之父也!”谢奕大喝一声,双手握刀,迎头劈下! 慕容虔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一刀压住谢奕落下的刀,沉声说道: “江左自称王师,讲求礼仪,尔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些。” 谢奕哈哈大笑: “和尔等蛮子,就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讲道理?到黄泉路上去讲道理吧!” 话音未落,他向上一拽,已经把慕容虔的刀向上脱起,趁慕容虔惊愕之余,又是一刀,快如闪电,直奔慕容虔胸口。 慕容虔中门大开,但还是一脚飞起,踹在谢奕膝上。 谢奕身形一顿,可刀还是刺破了慕容虔的衣甲。 慕容虔连连后退两步,踉踉跄跄的丢了刀,向河边连滚带爬的跑。 正文 第一一三三章 慕容虔必然知道些什么 此时慕容虔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莽夫,拼了命也要杀他,甚至这一路厮杀过来,就是为了要他的脑袋。 所以求生的欲望一下子涌上来,战胜了慕容虔想要坚守此地的理智,让他起了逃命的冲动。 或者说,不想现在就死的话,跑还是更正确的选择。 “哈哈哈,什么鲜卑猛将,不过是一个懦夫而已!”谢奕站在河滩上,并指指向在浅滩上涉水跋涉去抓小船的慕容虔。 不过他还没有笑两声,几个悍不畏死的慕容虔亲卫就已经扑了上来,甚至还有两个在刚刚的打斗中丢了兵刃,赤手空拳也要按住谢奕。 看到这阵仗,谢奕自然也知道自己追不上慕容虔了,有些懊恼。 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转身就跑来着,所以没有反应过来,慢了半拍。 不过谢奕也不傻,慕容虔的亲卫们舍了性命也要保护自家将军,此时他最好的选择,也是转身就走。 谢奕从鲜卑诸多士卒之中窜出来,也是一样连滚带爬,狼狈不亚于慕容虔。 可是这场景映在士卒们的眼中,所看到的,自然是谢奕一刀当头劈下后,慕容虔狼狈逃窜,至于谢奕之后怎么样,谁看在眼里? “司马!”任渠伸手扶住谢奕。 谢奕呼了一口气,听到了任渠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不由得露出笑意,到底是自己带出去的兵,看到了自然亲切,他旋即伸手指了指河滩: “这帮杂胡,差点儿要了余之性命。” 任渠也不跟他客气,先是让急匆匆赶过来、吓得半死的谢奕亲卫们将他团团围住,这一次万万不能再让谢奕甩开亲卫一个人就冲上前去了,这才提着刀向前: “当为司马报仇!” 谢奕就差被两个亲卫直接按在那里,他看着任渠的背影,忍不住嘟囔一声: “明明自己也是个莽夫,还好意思说我。” 话音未落,他听到身后马蹄声阵阵,王师轻骑已经向此处汇聚,也代表着,除了眼前这一块由慕容虔亲卫顽强固守的阵地之外,其余地方的鲜卑士卒已经放弃了抵抗。 谢奕回头瞥了一眼,领着骑兵而来的,一边是杜英,一边是陆唐。 他不由得一摊手。 又是两个莽夫。 大概就是关中王师的特色吧。 风雨中,鼓声开始变得和之前不一样。 岁水东岸的厮杀声,逐渐减弱。 显然这是杜英和周随约定好的撤退号令,而在鲜卑人的耳中,鼓声终归还是代表着进攻的意思,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气势汹汹杀向自己的王师会选择撤退。 一时间,东岸和西岸,喧嚣声平息。 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王师约束俘虏的呼喊声。 “对岸只有两三千兵马?”谢奕此时已经弄清楚了杜英的兵力配置,不由得好奇问道。 “不错,借助风雨,只要把战线拉长一些,摆出来强攻的阵势,则鲜卑人必然以保护慕容儁的安危为上,认为王师真正的进攻目标可能是其中军慕容儁所在之处。 再加之西岸的鲜卑兵马,林林总总有接近两万,而东岸的大概只有万余,甚或者不到一万。 所以鲜卑人不敢赌我军的意图,只能放弃增援西岸而先全力固守,却不料我军真正想要吃下的,是西岸的这些兵马。”杜英已经来到谢奕的身前,解释道。 说到这儿,他难免有些惋惜。 若是兵马再多的话,杜英一开始就不会选择留在龙亢郡被动挨打,而是会主动出击,那么就能够赶在鲜卑人想要渡过岁水,正值背水之时发起进攻,以鲜卑人内部团结程度,肯定很难做到韩信背水一战的效果,被王师包围、击破,将正如现在岁水西岸正在上演的这般。 “但迄今为止,仍然不知道慕容儁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恐怕鲜卑人这般行军,还有其深意在,但也应该只为慕容儁以及几个鲜卑副帅知晓,只可惜没有能活捉慕容虔啊。”谢奕也是遗憾的摇了摇头。 他当时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拿下慕容虔,当然也不单纯是意气用事,而是期望真的能够从慕容虔的嘴里掏出来些东西。 前方,隐约可以看到,慕容虔在冰冷的岁水之中扑腾了一段时间之后,在亲卫们的连拉带拽之下,登上了一艘小船,向岁水东岸行去,而王师士卒们虽然也下水追赶,但都被另外几条打横过来、拦在水面上的船挡住。 不得不说,慕容虔在鲜卑人那里还是颇得人心的,无论是此时仍然还在河滩上奋战的鲜卑士卒,亦或者是之前涉水而行、扈从慕容虔左右的其余亲随,此时都选择留下来,用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打法,想要挡住王师的去路。 杜英摇了摇头: “当时想要活捉,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自刎的可能会大了一些。 他为了能够不落入我们手中,当时甚至连接岳父一刀的勇气都没有,而是以此为契机转身逃走。 说明慕容虔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所以哪怕是丢下这些忠心耿耿的部曲,他也要先走一步,决不能被生擒活捉。” 谢奕苦恼的拍了拍头: “所以之后可只能依靠我们自己去猜了。” “让六扇门先审讯俘虏吧,说不定可以从一些鲜卑将领的嘴里撬出来什么,毕竟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了,只要还能寻觅到些蛛丝马迹,或许就能够证明我们之前做出的一些推测。”杜英倒是不慌不忙的说道,他伸手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雨,“可惜,这天公不作美,否则刺史站在岸边一通乱箭,慕容虔就是死人了。” “若非天公作美,用一场连绵的雨打湿了土地,那么鲜卑骑兵奔驰起来,将是灭顶之灾。”谢奕没好气的说道。 要不是因为下雨,他是万万不敢带着兵马不管不顾杀上来的。 杜英无声的笑了笑,接着便看到两个年轻将领匆匆行来,向谢奕见礼,旋即有些疑惑的把目光投过来。 谢奕介绍道: “这便是长安县侯、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杜仲渊。” 何谦和高衡神情一凛,说实话,眼前这个打量着他们,露出和煦,甚或者说些许贪婪神色的年轻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们所说所敬畏的“杜都督”应该有的样子。 “属下何谦(高衡),参见都督!”两人齐刷刷行礼。 正文 第一一三四章 不容置喙 看到这两个历史上北府军中也算是中层骨干的将领,杜英自然按捺不住的欣喜,不过表面上还是颇为稳重而矜持的颔首: “淮上军中,也多是年轻才俊啊。” “相比于都督,相形见绌。”何谦赶忙说道,您老人家杵这儿,我们几个谁敢说自己是年轻才俊? 杜英大笑: “不仅会打仗,说话还好听!” 杜都督看上去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到底是咱们年轻一辈的······ 何谦和高衡心中如是想到,对杜英的感觉自然也就更热络了几分。 但是热络归热络,杜英和他们来的亲近,不代表他们就敢和杜英亲近。 并不是因为杜英能够以残破之杜家崛起于关中的“赫赫凶名”,而是因为关中如今和江左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让何谦和高衡在不知道未来关中和江左到底是携手并进,还是分道扬镳的情况下,只能和杜英尽可能保持距离。 不过对于关中王师,他们还是很敬佩的,现在明摆着关中和江左在阴阳差错之下,也在谢奕和谢安兄弟两个明里暗里推动之下,正越走越近,以联手对付大司马。 所以暂时和关中王师接触一下,学习学习关中能够崛起于乱世的经验和教训,何谦和高衡还是很期待的。 谢奕无论在名义上,还是实际上,仍然是这一支两淮王师的主帅,刚刚他可以把指挥权暂时交给杜英,却不能在战后直接不收回来,那样的话,显然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这些军中将领,可能很难接受。 因此谢奕先让高衡和何谦分别去整顿兵马,统计伤亡,等他两人离开之后,方才微微皱眉看着杜英说道: “仲渊,淮南王师,原来北上的有上万人,现在历经几次大战,还剩下六七千人,虽然所剩无多,但也是历经百战的精锐······” 说到这里,谢奕的话音逐渐低了一些,看向杜英。 在等待杜英接住他的话头。 显然谢奕也有些犹豫,既觉得如果直接把这些兵马直接拱手送到杜英的手中,有些对不住组建这支军队的堂兄,也没有办法向几个仍然站在或者至少心向江左的弟弟交代,又觉得如果再把这路兵马返还到江左的手中,着实是舍不得。 毕竟这支军队展现出来的战力和斗志,都让谢奕很满意。 所以谢奕想要先知道杜英的态度,等杜英提出其要求之后,谢奕再做判断。 杜英打量着自家岳父,好家伙,在这里和自己玩谈判技巧呢。 他淡淡说道: “既然已经为我等所用,那以后自然也是关中的兵马,毋庸置疑。” 谢奕顿时皱了皱眉: “仲渊,这似乎有所不妥,毕竟是朝廷出钱出力组建的兵马,总归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如今······仲渊和朝廷之间,也算是有所回暖,还是不应该直接将这支兵马一口吞下。 不如先把此事和朝廷商议,索要此路兵马的指挥权,仲渊意下如何?” 杜英似笑非笑: “这支军队是镇西将军组建的,理应归属镇西将军指挥。如今镇西将军之位空悬,所以朝廷指派谁来担任新的镇西将军,这支兵马就应当算是谁的亲随部曲,可对? 看来岳父这是想要当这个镇西将军了?” 谢奕顿时神情严肃了一些: “这倒没有,身在其位则承其重任,担任镇西将军,就需要肩负镇守两淮之重任,余······余不见得就能胜任。” “真不想要?”杜英直接问道,旋即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若是岳父能够身在此位,则名义上镇西将军以及其部曲都是朝廷所指挥,而实际上岳父可以指挥这支兵马听从关中的命令,一举两得。 事已至此,王师归属余指挥,已不容置喙,但是正如岳父所言,余还是愿意给朝廷保留三分颜面,就看朝廷愿不愿意接了······ 当然,也看岳父愿不愿意接。” 谢奕一时沉默。 镇西将军的位置,就像是一个烫手山芋,如果真的接过来,谢奕自己也就被束缚在了这个位置上不说,而且他将直面大司马、关中和朝廷之间的矛盾冲突。 和大司马之间,谢奕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是和朝廷,或者准确说和自家三弟之间,便是道不同,血脉还是在的,谢奕总不能说割袍断义,就能甩甩袖子走人。 现在的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这样的矛盾。 声音之中露出几分苦涩,谢奕说道: “与其说余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倒不如说一直在逃避这些问题,从来不敢去想。” 他的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杜英心中了然,微笑着说道: “岳父不用担心,仍旧可以只是在名义上担任镇西将军而已,淮南的局势,如今还不明朗,而且就等明朗之后,余也有其余的人选可以留在淮南。 而岳父想要就此卸甲、转入后勤或者文政,则关中上下,任你挑选,而想要继续披挂厮杀,那么之后王师北上征战,岳父一样可以为前锋。” 谢奕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仲渊觉得谁留在淮南更合适?” 杜英笑道: “余的人选,不是早就已经有了么,而且现在做的还不错。” 谢奕顿时瞪大眼睛,你说的不会是谢玄和郗恢两个年轻人吧? 杜英解释道: “如今阿羯在淮南稳住了寿春局势,若是再能够抵挡住鲜卑人的进攻,那么就足以证明阿羯有镇守淮南的本事,也势必能够帮助阿羯赢得一些人心,在淮南扶持起来一批亲信。 所以阿羯镇守淮南,岂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更不要说阿羯身为谢家子弟,也能够跟朝中谢家交代过去。 因而岳父领镇西将军之官衔,自然可以顺理成章统率这支军队,仍然在北方作战,又或者再领岳父本部兵马,而把这支军队留在淮南,在余这里都是可以的,这就要看朝廷之后的口风了。” 对于谢奕,杜英自然是完全信任的,所以谢奕想要统率多少兵马,随他心意。 而且杜英也知道,谢奕本身并不喜欢、也不擅长统带千军万马而战,相反,他自己其实也更喜欢带着数千上万精锐,行前锋破敌之举。 正文 第一一三五章 说句实话,父不如子 杜英的信任,谢奕当然是很受用的,权力倾轧之下,即使是血亲也不见得就能相互信任,更不要说他这个还和朝廷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外戚了。 可杜英的想法直接牵涉到了谢玄,谢奕还是赶忙摇头,表示反对: “淮南四战之地,凶险异常,阿羯还是应当······” 身为父亲,哪里有他在外面逍遥肆意,而让自家儿子在后面承担如此艰巨任务的道理? 杜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郑重说道: “岳父,有句话可能你不是很愿意听,但余还是要说一声······相比于你,其实余更放心让阿羯坐镇寿春。 岳父擅长征战而重情义,但是也正是因此而容易意气用事,可是我们现在于淮南,需要一个人长袖善舞、协调各方,郗家的人,在这事上倒是一直有天赋,所以郗恢很合适。 也需要一个人,战功赫赫,且允文允武,既能够一言以定军事,也能够帮衬政务,这个人选,也是阿羯更合适一些。 到时候余再从关中派遣一名得力官员作为他二人的副手,年轻人总是缺乏一些经验,所以有一个老成而油滑的官员能够帮衬一二,那么我们说不定就真的可以在淮南站稳,也就等于把关中的手,跨越千里,伸到了建康府门口。” 杜英如此赞赏谢玄,谢奕自然并没有不悦的感觉,虎父无犬子,儿子能更胜一筹,当爹的只有高兴的份儿。 但是杜英的说法显然还不足以让谢奕完全打消疑虑,他想了想,还是轻声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余也可镇守淮南,除了寿春之外,淮南还有诸多要地,比如涡口,比如钟离······” “广陵怎么样?”杜英突然问道。 “广······”谢奕本来下意识的想说,广陵也是淮上重镇,可是他旋即意识到不对劲。 杜英不看钟离,而看广陵,这哪里是要防范鲜卑人,分明就是要防范江左朝廷啊,或者用“防范”这个词都已经不妥帖,摆明了就是和之前大司马屯兵姑孰一样,想要盘踞江北要冲而威慑建康。 “堂邑(今六合)岂不是更好?”谢奕没好气的说道。 杜英笑着回答: “那个不实际。” “难道广陵郡就实际么?” 杜英眯了眯眼,看着细雨之中已经在岁水东岸消失的无影无踪的鲜卑兵马,喃喃说道: “余总有一种预感,这是可能的。” 谢奕愣了愣,也顺着杜英的目光看去,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紧张的说道: “莫非,慕容儁并不是想要北上逃窜,而是想要南下?” “涡水走不通,所以虚晃一枪,换一条路走,有什么问题么?”杜英径直反问。 谢奕神色凛然几分: “那淮东岂不是更加危险? 不过两淮水师之前忽略了淮东防务,现在吃一堑长一智,莫非还会放慕容儁再从岁水渡过淮水不成?” “假如鲜卑兵马摆出来浩大声势,想要强攻寿春呢?”杜英的思绪转的很快,“在这般情况下,不知道岁水战局的两淮水师,会觉得还有鲜卑人从淮东而来么? 如果所料不差的话,进攻寿春的那一支鲜卑兵马,其实只是佯攻掩护,以牵制我淮西王师和两淮水师罢了。 慕容儁真正的意图,是率领骑兵再度强渡淮水,直插广陵!饮马大江,这是数代北地胡人梦寐以求的······” 顿了一下,杜英看向谢奕,问道: “如果岳父身在慕容儁的位置上,此时明显十万大军南征,而翻不起一点儿波浪,甚至差点儿被王师团团包围,那么会怎么做? 铩羽而归,等待慕容儁的,将会是其朝野上下汹涌的质疑声,之后几年,甚至这一代人,慕容氏都很难再指挥大批兵马南下,甚至国内的杂胡,北地草原上的柔然和匈奴,都会趁机窥伺河北。 因此慕容儁可以什么实际的好处,或者一寸土地,都不得到,却一定要先保住此次南下的名声,以向世人证明,他真的缔造了一场煌煌大胜。 至于为什么会兵败退回河北,那就有很多可以盘算和讲究之处了,比如是不是后方有人想要拖后腿,因此阻挠了大军运送粮草,有比如是不是有杂胡心怀不轨,让慕容儁提前得知了消息,不得不返回? 这些原因,都能够帮助慕容儁在‘饮马大江’的这场胜利谎言之下,找回颜面,甚至还能够帮助慕容儁稍稍清扫一些国内异己,何乐而不为呢?” “跑到广陵去,他也不怕自己回不来。”谢奕嘟囔道。 显然从心理上,他已经逐渐认可了杜英的这种推测。 杜英则叹道: “也说不定,建康府中的那些人,先吓破胆了。” 谢奕笑了笑: “胡人饮马大江,再加上苏峻之流犯上作乱,林林总总那么多次,建康府还不是稳如泰山?没什么好怕的,习惯了。” 杜英挠了挠头,感慨道: “司马氏这么不堪,终归还是稳住了江山半壁,遥想完颜构······” “嗯?”谢奕自然听不懂。 “没什么。”杜英一摆手,“先不管慕容儁向什么方向跑了,如今王师历经几次恶战,师老兵疲,也难以为继,而且这一次慕容虔给我们送了那么多俘虏——” 说着,杜英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收不住: “说什么也不能让慕容虔‘失望’才是!” 谢奕颔首: “大司马恐怕要伤心和失望了,如果之前只是看涡水之战,朝野恐怕会认为大司马功劳赫赫,但是现在再看岁水之战的战果,朝野恐怕就知道,到底谁有几分真货,谁是在谎报军情了。” 杜英呼了一口气: “还好关中之前已经布设了不少报纸在淮南和建康府,总算是能发出一些自己的声音,不然的话······就算是事实摆在这里,大司马真想要颠倒黑白,我们又能如何呢?” 谢奕本来想说,元子还不至于行这种事。 不过他又止住了声音。 现在的桓温,逐渐的,变得谢奕也已经不熟悉了。 还是不是自己所了解的元子兄,谢奕也不敢说。 在两人说话之间,俘虏已经被聚拢起来,王师押着他们打扫战场。 数一数人数,大概得有六七千的样子。 正文 第一一三六章 关中力有不逮 六七千俘虏,外加六千多作为北府兵前身的精锐王师。 这一顿,关中的确吃饱了。 但这么多人嗷嗷待哺,总是要喂饱他们的。 所以关中的实力膨胀了,钱袋子又要紧缩了。 大概这就是痛并快乐着吧。 杜英沉声说道: “暂时先返回龙亢郡休整两日吧,余会派人速速南下联络寿春,令寿春的阿羯和六扇门时刻关注鲜卑人的动向。 若是鲜卑人真的杀奔广陵,那么这一战······才只是刚刚开始啊。”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一些忧色。 慕容儁再这么折腾下去,别人杜英不知道,但关中自身,恐怕也要招架不住这般劳师远征了。 谢奕算是自己人,所以杜英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徐徐说道: “关中的底子,还是太薄了一些,自王师南下之后,一切粮草补给,除了之前淮南送过来一些之外,全部都仰仗于关中。 可是关中的粮草,却还要同时供给凉州、河东,甚至是南阳,因为和大司马在南阳的几次往复争夺,也耽搁了南阳的夏收······ 所以我军在淮北作战,已经给关中的粮草供给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为了能够保证淮北,现在关中已经停止了在河东和河西的行动,但是岳父也知道,敌人闲不住,我们的人,也闲不住。” 谢奕微微颔首,河东战场上,王师南北夹击拿下了河内,但是这明显也是因为鲜卑人把主要精力放在南下上,所以不想在河内这个突出部和王师缠斗。 可是只要雁门关一天还在鲜卑人的手中,那么王师就一天不可能解除在河东的戒备,甚至还必须要维持数额庞大的军队以防范鲜卑人的进攻,因而王猛很早之前就有拿下雁门关之意,只不过在给两淮战事让路而已。 至于河西,虽然桓冲一直保持咄咄逼人的态势,好像随时都能够杀入西域,把那些西域小国砍瓜切菜一般灭亡,但是桓冲的这般姿态,本来就有很大一部分是摆出来给人看的。 既是给西域小国们看,让他们先乖乖朝贡,以供应关中,也是给向南逃遁的吐谷浑各部看,王师能够收拾得了西域,收拾你们自然是手到擒来,当然,甚至还是给本地的那些凉州世家看,王师的强悍以及对收复西域的决心,超乎你们的想象。 西域,王师都不打算放过,因而完整的控制凉州,更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南阳······那就完全是大司马和关中之间已经摆在明面上的矛盾了,只要大司马在襄阳屯兵一天,那么杜英都不会放松在南阳的戒备。 所以林林总总,这么多方向上的用兵,让关中的后勤已经越来越吃力。 杜英虽然仍旧很想打下去,带着三五万精锐兵马横行淮上、围堵慕容儁,可是他也必须要考虑这些现实问题,尤其是现在在淮上,想要筹措粮食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关中,已力有不逮。 谢奕也露出些遗憾的神色,但还是赞同杜英的观点: “大军可以先撤退到龙亢,甚至稳妥一些的话,应当撤退到下蔡,乃至许昌,我军可以只把一路前锋,四五千人放在龙亢郡,以时刻探查鲜卑人的动向,或许还能够在变动生出时,及时作出响应。 此次,鲜卑人若是能够杀入淮东,那么朝廷和大司马必然会配合两淮王师围追堵截,所以就算是我们不参与,大概鲜卑人也没有横渡大江、威慑建康府的可能。 而一旦鲜卑人最终兵败北撤,那么无疑意味着他们证明了南下的这条道路走不通,之后不会再投机取巧,而是倾向于步步为营,先蚕食河东和河洛之地。 到时候,我军免不了会有一场场恶战,现在养精蓄锐,以备不时之需,是应该的。” 顿了一下,谢奕还是忍不住提醒杜英: “甚至到时候······保不齐就是双线开战。” 这个双线,说的当然不可能是河东和河洛这样的两处战场,而是说的身前和背后。 一旦关中和鲜卑人打起来,那么桓温保不齐会在后面趁火打劫。 杜英看着谢奕,说实话,他并不觉得桓温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这简直就是把他自己向汹汹舆论的对面推。 桓温虽然总是在嘴上喊着“不能流芳百世,那就遗臭万年”,颇有几分当年魏武“宁教我负天下人”的韵味在,但是实际上桓温也好,魏武也罢,这两个后世公认的枭雄人物,还真的没有说做过什么“因公废私”、有损国家和民族大义的事。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再往上走一步,自然不可能真的把所剩无几的口碑也都破坏干净,毕竟平时行事乖张也好、不忠不孝也罢,手中刀子挥舞一下,想要批评的人还是都会乖乖闭嘴的,甚至还可能会抓紧帮忙找理由解释、歌功颂德。 但如果真的做出友军在前线和胡人血战,自己在背后捅刀子的事,那么就算是原本一声不吭的人,此时心中也会升起反感。 占了一时便宜,却丢了大义、失了人心,得不偿失。 这博取人心上,曹操当年做的就很谨慎,在其身边也团结了一大批骁勇善战的将领以及满心期待能够成为开国功勋,因而也愿意歌功颂德的文人。 桓温不管想不想成为下一个曹操,总归也是要这么做的。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本身也只是枭雄人物,行事上可能会有不符合道德纲常的,但仍然有着自己的道德底线,又不是昏君暴君,因而自然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所以杜英相信真的到了那般境况下,桓温顶多是在背后使绊子,但是捅刀子,必然不敢。 不过谢奕的提醒,杜英还是收下了,毕竟没有办法用常理去衡量一个性格可能偏执而乖张、并且颇为注重所得利益的人,会如何去做,多加防范总是没有错的。 但杜英仍然忍不住用怪异的目光看了一眼谢奕。 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现在反目成仇、互相提防,也是令人唏嘘。 谢奕倒是没有察觉到杜英的神情怪异,自顾自的说道: “留守龙亢的话,我来吧?” 龙亢相比于许昌,更近一些,他期望着能够随时南下支援寿春战事。 正文 第一一三七章 宿命中的对手 而且根据谢奕之前和杜英所商议,谢家部曲还是不能直接拉走北上,谢奕心里说不过去,军中将领们也不见得就会允诺。 所以谢奕顺势带着这一路兵马驻扎在淮上,也在情理之中。 杜英想了想说道: “也好,余率军返回许昌,一来整顿兵马,尤其是得把这些俘虏真正化为我用。 二来也能够兼顾南北战局,按照原定计划,入冬之后,师兄应当会统筹河内、河东和上郡之军,进攻雁门,乃至直扑河套,会猎云中,不一定就不可能。因此余稍稍向北一些,或许能够帮助师兄解决一些后勤和人事。 好在现在鲜卑军队并没有北上之意,只要其盘桓在青徐两淮,仍不北上,那么我军在河东,说不定真的有机会。” 其实原本杜英对于河东战局的变化,并不是很感兴趣,对于师兄,杜英是完全放心的。 但是在得知了如今河北的鲜卑守将是慕容垂之后,杜英在心中怪异之余,也有点儿不是那么放心了。 毕竟师兄和慕容垂······是宿命之中不是对手、胜似对手的人了。 所以历史上的师兄搞出来“金刀计”,成为古往今来阴谋之略的巅峰之作,结果却架不住苻坚心大、功亏一篑,这一次,纵然没有了苻坚,师兄又会不会翻车呢? 杜英对此实在是不敢打包票,所以还是稍微向北挪一挪,尽可能兼顾南北战局的好。 如今王师虽然已经拿下了洛阳,可是杜英还不想直接就坐镇洛阳。 一来是靠北了一些,又顾不上两淮,二来也是因为洛阳作为旧都,政治地位摆在这里,陛下还没有返回洛阳,杜英就跑到洛阳去发号施令了,不太妥当,杜英不想引火上身。 是不是还都洛阳,就让建康的小朝廷去头疼吧。 所以杜英不得不说,当年魏武选择的许昌这个地方,位置还真不错。 “河东战事一起,鲜卑人恐怕也无暇南顾了。”谢奕笑道,“入冬之后,其粮草供给将会更加困难,而只要我军坚壁清野,那么其就算能闯入淮东,也将难以撼动我军在寿春的防线,西进不得,南下也不得,自然就会夹着尾巴北上。 只是期望朝廷那边,不要大惊小怪,此时只要稳住防线,鲜卑人翻不起什么风浪,而要是朝廷大动干戈、征调兵马的话,反倒是容易给鲜卑人可乘之机了。” 说着,谢奕无奈的一摊手。 让朝廷大动干戈、调动防务,现在的朝廷也没有这个本事和底气,尤其是没有那么多士卒。 所以他也就是随口一说。 换而言之,朝廷只要不浪,一切无忧。 杜英挑了挑眉,固然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吐槽一声:自八王之乱以来,司马氏还不够浪么? 江山都浪掉了一半。 “关中骑兵经过几场恶战,损失也不少,亟待补充。”杜英接着说道,“余留下周随所部随同岳父一起守卫龙亢郡,其余步骑就一并带走了。 甲骑甲士,在此战中崭露头角,因此到了许昌之后,余会加紧把新的一批甲士给岳父派过来。 有这些兵马在,岳父守住龙亢,甚至兼顾岁水和涡水两岸,应该没有问题。 一旦淮南有变,则岳父速速告知许昌,余率领骑兵先行南下增援,而步卒则可以走汝水和颖水,直入淮水,也不需要和我们现在这样,一条条河跨过来,耗费不知凡几。” 谢奕叹道: “话虽如此,但马上入冬,天寒地冻······” 杜英苦笑一声: “天时如此,非人算也,要是为天时所阻,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余会让参谋司做好预案,以备不时之需。 但无论天时如何,骑兵飞驰,总归是不会耽误多少时日的。而且我们艰难,远征在外的鲜卑人,只会更加艰难。” “这倒是。”谢奕露出一丝笑容。 想一想,天寒地冻的,鲜卑人甚至还要风餐露宿,心情舒畅了不少。 比较,从来都是一个安慰人的好方法。 “寿春那边······”杜英向南望去。 淝水,八公山,这些成就了谢玄千古英名的地方,应该会在冥冥之中保佑谢玄。 杜英斟酌说道: “现在我们和寿春之间隔着大司马,还隔着两淮水师,想要支援寿春,并不容易,大司马十有八九会横加阻拦。 而且我军再滞留淮上不去,则还需要寿春那边转运粮食、平添负担,所以也只能让阿羯先自力更生。 不过如果有需要的话,岳父和余,随时都能南下。”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是安排了。”谢奕无奈说道,“希望仲渊所言不差,阿羯这孩子,真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我这个当爹爹的。” “这是自然。”杜英信心满满的说道。 谢奕瞅了他一眼。 你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啊。 ————————- 建康府,谢家府上。 自从谢安入朝担任侍中,并且已经隐隐被褚太后和会稽王当做丞相的人选之后,原本门可罗雀的谢家门楣,现在也排起了长队,等着递送名剌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显然朝廷的这个态度,以及南渡世家在朝堂上的鼎力支持,已经足以让寻觅可以攀附的大腿的不少寒门子弟和末流世家,把谢家当做下一个琅琊王氏了,因此现在能够进去拜见一下谢侍中,说不定谢侍中一两句话,就能够指点家族飞黄腾达。 这也是江左一贯的景象,甚至是历朝历代都免不了的景象。 朱雀桥边、乌衣巷里,各家各户也都对此习以为常,风水轮流转,谁家谁户,都有过这般待遇。 只不过现在轮到谢家了而已。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看着谢家家门口的这般景象,负手而行的中年人忍不住摇头说道。 声音不小,引得不少人侧目。 他这句话,出自戏剧《追韩信》,讲的是耳熟能详的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是关中戏班子新编排的戏剧,在秦淮两岸、青楼楚馆之中刚刚上映不久,正是受人追捧的时候。 追韩信这个典故,恰恰能说明主公知错能改、臣子慧眼识人,于现在的江左朝廷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司马氏的口碑不怎么样,正好需要树立知错能改的形象,同时也鼓励臣子们能够互相勉励、共同为朝廷效命。 正文 第一一三八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句话,在戏台上说出来,很应景。 可是在谢家门口说出来,就不那么应景了。 就算不往深层次联想,是不是在影射谢家有图谋不轨之心,想要当下一朝天子,只是浮于表面上来说,也是指着鼻子嘲讽门口的这些人,趋炎附势。 只不过不少人对此有意见,已经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看这中年人其貌不扬不说,身上的衣着也颇为朴素,腰间悬着一方玉佩,远远看去成色并不是很好的样子,乳白乳白的,显然和玉之青翠剔透截然不同。 久在乌衣巷中徘徊,这些人自然也都知道,人靠衣裳马靠鞍,一个人到底有没有钱和地位,看其装束就知道了。 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大概只是初来乍到,完全不知道这乌衣巷中的规矩,还以为自己是何方神圣,来这里嘲讽一番,然后便能够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一道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待着他出糗,也期待着这家伙一会儿乖乖跑到人群之中排队的景象,不知道那时候,他又会是什么神情。 但是很快,窃窃私语的、脸色怪异的,一个个都牢牢闭上了嘴巴,一言不发,甚至刚刚发出声响的,还默默地低下头,生怕被认出来。 因为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中年人行到门口,根本没有排队的意思,而且还不等他说话,门口袖着手,眼观鼻、鼻观口,一言不发的谢家家臣,便立刻换了一副神情,急匆匆迎上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中年人又扫了一眼旁边排队的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哂笑一声。 这一次,众人的头,更深的低了下去。 明摆着,这是一个微服而来,自己惹不起的大佬。 似乎想到了什么,中年人开始掏衣袖: “侍中百忙之中,能够专门为余留出时间,还是颇为荣幸的,这名剌还是要交一下,身在乌衣巷,自然要遵守乌衣巷的规矩······” 谢家家臣赶忙说道: “中丞之名,人尽皆知,中丞之貌,乌衣巷中谁人不识?自然是用不着名剌的。” 中年人自顾自的掏了掏,什么也没有掏到,无奈的一摊手: “那好吧,正好本官也没带名剌来。” 家臣一脸黑线,你确定不是在这里耍我呢? 而他刚刚一句话,已经让门口的人们意识到,眼前的这位人物是谁了。 建康府中,中丞虽然没有多到如散骑常侍那样,大司马门上丢快砖头都能砸死一两个,但是也有好几个,而且多半都是闲散职务。 能够被谢家的家臣恭恭敬敬迎入院子、随随便便插队的中丞,也就只有一位了。 御史中丞,郗昙! “郗,郗中丞腰间那块玉,好像是西域来的羊脂白玉吧。”突然有人压低声音说道,“秦淮河边商铺,可是要万枚铜钱的。” “那是之前的价了,现在两淮战起,商路断绝,关中和荆州又有矛盾,宁肯在两淮等着也不走荆州,所以西域的货,譬如这羊脂白玉,在秦淮河,那是有市无价! 能够送到建康府的几块,还不都是上交给朝廷了,哪里轮得到民间?”有懂行的人开口反驳,“只是郗中丞腰间那块,少说也得两三万枚铜钱!” 排队的人们,顿时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人家,的确有嚣张并且嘲讽在“站”诸位的资格。 这让他们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 衣冠楚楚,却是卑微寒门,而那简简单单一身布袍,却是隐藏的大佬。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变的越来越奇幻的? 不过心中感慨归感慨,已经开始有不少人在袖子之中轻轻摩挲自己预备下的名剌,或许等到郗中丞出来之后,可以先去郗家府上拜访一下。 之前郗中丞府前门可罗雀,没有谁敢于拜访关中的代言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关中王师在淮北打的凶悍,更不要说从河东到河洛,这一线全部包打了,虽然还不至于势如中天,但是明眼人都能够感觉到,朝廷对于崛起的这一支势力已经无可奈何,现在就是本着能够安抚就尽量安抚的态度了。 既然如此,那说不定关中真的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 有这种想法的人,已经不在少数,只不过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没有。 如今郗中丞能够自由进出谢侍中府邸,更是好像在给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朝廷对于关中的怀柔,将会继续持续下去。 否则郗中丞是万万不可能成为谢侍中这王谢世家领袖的座上宾的。 除非······ 也不是没有人猜测,谢侍中其实是“身在司马心在杜”,毕竟谢家在关中也是混的风生水起。 但是谢侍中自入朝之后,兢兢业业,所作所为都是站在江左和王谢世家的角度考虑,所以怀疑谢侍中的人,有时候看到侍中的行为之后,都会自惭形秽,认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大家也普遍认为,谢侍中的最终目的也只是形成谢家在两边都不吃亏的局面而已,会稽王也应该是基于此,反而更加信任谢安。 暗暗下定决心的人们,还有仍然打算选择观望的人们,又或者坚定想要站在朝廷这边的人们,不同的人,站在同一片屋檐下,各怀心思。 就像是如今这混乱的世道一样,谁也不知道老天爷真正倾心的,又是哪个。 一朝天子一朝臣······ 刚刚郗昙所说的话,此时逐渐回荡在众人的心间。 这一朝天子,有这一朝臣。 他们已经很难跻身其中,否则应该是谢侍中的座上宾,而不应该站在屋檐下。 那么下一朝天子呢? ———————————— “一个人也不带就独自上门,中丞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谢安走入议事堂,看到正端着茶杯,老神在在品着茶的郗昙。 郗昙并没有直接接过话茬,而是打量着眼前的桌案。 议事堂上的桌案布局,仍然还是老实的席地跪坐布局。 郗昙在自己家里早就已经用上了高脚椅,再不济也是胡床软榻,想要享受的时候,还可以在安乐椅上一摊,一摇一晃就是一个下午。 所以现在反倒是有些不习惯。 他笑问道: “余不相信,侍中家中,并没有用关中的任何一种椅子。” 正文 第一一三九章 侍中别后悔 谢安倒也没有料到郗昙开门见山竟然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方才回答: “实不相瞒,后宅之中全都有用,还是关中心设计的椅子坐着舒服。 但是议事堂毕竟是议事之处,正襟危坐,更合适些。若是中丞不习惯的话,余让下人准备椅子。” 郗昙摇了摇头: “坐在椅子上也一样可以思索问题,正襟危坐与否,不在于人的姿势,而在于人心中所想,心坐的正,那么就是正的。 不过客随主便、入乡随俗,既然侍中更喜欢这种,那余便随着侍中就好。” 谢安不由得大笑: “先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每一次和中丞别后,下次相见,总觉得中丞截然不同矣!” 郗昙却反驳道: “我倒是不觉得,世事变化匆匆,人亦随世事而变,情理之中。关中王师在前线打的出彩,余自然就更放松几分,也更骄傲和自信几分,这都是应该的。 那些停滞不前,或者走上正道,又或者误入歧途的人,才是真正变了的人,我不在其中。” 说到这里,郗昙忍不住谢安,好似在说,那变了的人,正是你。 谢安微微颔首: “或许在你们看来,余的确是变了,可是在余看来,好像又没有改变。” 在外人看来,谢安放弃了东山隐居、朝廷多次征召而浑不在意,从而在隐士名流之中闯下来的名声地位,选择入朝为官,那的确是变了。 可是谢安本身,本就是在待价而沽,并没有真的想着隐居不出,所以用自己隐居东山这么多年在清流雅士之间获取的名声,来换朝廷如今侍中之位,并且成为丞相的候选者,对谢安来说,自然不亏本,而且也从未改变其真正的想法。 但是好像想到了什么,谢安喃喃说道: “又或许未来有一天,余还真的会做出改变,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郗昙:“嗯?” 谢安摇头,自失的一笑,大概是真的被郗昙一下子戳中了心事,所以竟然连这种有的没的都说出来了: “中丞前来余府上,就是来和余打机锋的么?” 郗昙好整以暇: “是啊,怎么了?” 谢安脚步一个踉跄,略有些错愕的看着郗昙。 郗昙施施然说道: “从如今各自的立场上来言,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是本质上大概还是很难成为同路人的。 对了,余必须要说明白,这个同路人,指的是对于如何中兴我大晋、保我皇室的方法道路,可能想法各不相同,绝对没有想要另辟蹊径、走上谋反之路的意思,万万不要误解了。” 谢安:······ 杜仲渊都快把“反”字写在脸上了,说这个也得有人信啊。 不过也的确,杜英不过在行动上再怎么不对,至少在如今名义上还是朝廷的人,他想要坚持这个名义,也就随他去吧。 郗昙接着说道: “至于从私人交际上来说,如今你谢家的女儿是杜氏大妇,余的女儿是杜家平妻,那么你我两家,本就应该在竞争,凭什么这杜家大妇、关中主母的位置,我郗家的人就不能坐一坐呢?” 谢安这一次更是瞠目结舌。 这种话是能够堂而皇之拿出来说的么? “你不怕余将尔之所言,尽数告诉我家阿兄,以让阿兄在关中一样有所防范?” “那侍中就不怕余将侍中和谢司马有暗中往来,甚至还牵扯到都督家务事、准备插手关中内政的举动,公之于众?”郗昙对此一点儿不在意,笑嘻嘻的回答。 一旦他把这样的话丢出去,不管外人信还是不信,都会让之前对于谢安的质疑再一次被提出来,也就自然会让包括会稽王在内的朝野诸多文武,难免心生疑窦。 只要怀疑有了,那么谢安之前所做的一切划清界限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谢安:······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你有好处么? 他没好气的说道: “若是中丞所来,就是为了胡搅蛮缠的话,那就请便吧,中丞也见了,谢家外面等着登门拜访的人很多,余没必要在中丞这里浪费时间。” 对于谢安毫不客气的逐客令,郗昙倒是有些奇怪: “不是侍中让余来的么?话还没有说三句,茶还没有喝两口,就要下逐客令,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而且要我说啊,谢家门口那些排队的,一般也就是一些投机取巧、不得正道的寒门子弟而已,真正有几分本事的,不可能拜会了那么多官员之后还没有被赏识重用。 如果侍中真的担心这其中有漏网之鱼的话,那倒也不如就直接遵从我关中考校人才之法,给他们出几道题,让他们作答,择其优者,再做问对,没什么本事的,也就没必要挨个接见了。 侍中以为如何?” 谢安瞥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走到桌案前,“刷刷刷”写了一张纸,吹了吹墨迹,递给旁边的随从,低声吩咐几句,随从赶忙跑出去了。 谢安这才回头看向已经自己给自己倒第二杯茶的郗昙,沉声说道: “来人,给中丞换一壶茶。” “这水,不会有毒吧?”郗昙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差点儿直接把杯子丢出去。 谢安没好气的说道: “有上好的会稽茶,让中丞品鉴一下。” 郗昙这才佯装松口气的样子。 谢安看着他卖弄演技,无奈的说道: “请中丞品鉴,是感谢中丞刚刚为余节省了些时间,关中虽多奇巧银技,但是也的确有可取之道。 但中丞若是仍不愿意好好说话的话,那就请喝一杯茶后,尽快回去吧,久留余府上,对余来说,保不齐也是惹祸上身。” 郗昙笑道: “也罢也罢,那就好好说话。”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淡淡说道: “关中愿意和朝廷携手,先把大司马从淮西撵出去,确保关中到江左的商路,畅通如初。” “其实现在大司马也不会阻断此商路。”谢安皱眉说道,“寿春以西,已无兵甲之祸······” “我家都督,哦不对,是咱家都督,偏偏不想让大司马分这一杯羹。”郗昙回答。 “是你家。”谢安没好气的说道,这家伙来了没多久,每句话都能把自己气的够呛。 郗昙受宠若惊: “侍中别后悔!” 正文 第一一四零章 远交近攻 谢安:······ 这个话题是过不去了么? 不过谢家和郗家在关中的地位如何,是谢安现在无从决定的,因此他也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和郗昙纠缠不清,所以径直说道: “杜仲渊只要稍稍让利于大司马,就能够恢复商路。 可是商路迟迟未通,别以为余不明白杜仲渊的心思。关中商品之前初入江左,有受到人追捧的,却也有被批评无用的。 但是现在,关中商品不来,江左便有了抄袭、炒作和哄抢关中商品之风,此所谓‘奇货可居’也。 杜仲渊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让江左重视关中的商品,乃至于逐渐离不开关中的商品,等商路再通,那就是滚滚暴利。” 郗昙自然知道,谢家和郗家的地位,谢安就算是想要插手,也不会让他知道,之前他其实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在这个问题上,两家从来都是对手,而不可能相互让对方知根知底。 所以,他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顺着谢安的话,抚掌笑道: “所以侍中该知道,我家都督为何不愿意让利给大司马。哪怕只是稍稍,也是暴利。” 谢安看郗昙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也笑了笑: “所以都督不愿意让利给大司马,却想要让利给江左?” “江左和关中是整个商路上的两端,自然不可能所有的好处都让关中吃了,若是这般的话,关中的商队恐怕都进不了建康府的大门吧?”郗昙微笑着说道。 谢安摇头: “话虽如此,可关中所能贸易的对象本来就不只有江左,其实巴蜀和荆州也有不少百姓,关中的商品在那些地方想必也一样可以畅销,所以余比较感兴趣的是,杜仲渊如今偏生要和江左合作,意在何为?” 郗昙顿时皱眉: “侍中说这等话,可就不合适了。我家都督选择哪一边,自然有其考量,而且江左地小民众,又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关中积极和江左贸易,岂不是应该的么? 莫非朝廷还想要眼睁睁看着关中和大司马之间贸易?若真如此的话,恐怕今天晚上,侍中乃至于会稽王,都要寝食难安了吧?” 谢安倒是把语气放缓了一些: “只不过身处关中则为秦,远交江左而近攻鲜卑和荆蜀,杜仲渊之所作所为,不免令人觉得其有远交近攻而之后称霸之心,就算余今日没有此问,朝廷来日必然也会有此问。”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郗昙也重新换上笑脸。 谢安静静看着他,既然郗昙说“明知故问”,那基本就等于在肯定自己的想法了,只不过他是坚决不可能承认刚刚谢安所说的。 “所以朝廷也只是有所隐忧罢了,但是所能够拿到手的却是实打实的好处。”郗昙接着说道,打量着谢安,“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扯这些都没用,说到底就是一个问题,这好处,朝廷想不想要?” 谢安脱口而出: “这是自然!” 两地通商,中间财源滚滚,基本等于朝廷和王谢世家对于民间积蓄的一次“回收”。 说不定真的可以在这样的通商刺激下,让江左萎靡不振的内部贸易也跟着风生水起,更重要的是,能够打破世家庄园经济的壁垒,让一个个小的内循环变成大的内循环,并且在外循环的带动下,转得更快,把江左的经济彻底激活。 谢安虽然不懂后世的经济学,但是个中道理,从古至今都是共通的。 所以郗昙直接问出了问题的关键,谢安这一次也没有犹豫的给出答案。 两个人对视一眼,郗昙一摊手,好似在说: 这不就得了么? 谢安自失的笑了笑。 上一次前往郗家府上拜访郗昙,算是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第九百七十八章),之后两个人私下里其实也没有太多交集,还是在刻意的拉开距离的。 这一次没有想到还是又从郗昙这里碰了钉子,而且还是钉子自己找上门来的。 在谢安的心中,诸如郗昙这种有点儿世家纨绔模样的人,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学霸对学渣的蔑视。 可是在朝堂上唯唯诺诺、瑟瑟缩缩,总是躲在角落之中当透明人的郗昙,在朝下却出乎意料的镇定而自信。 他坚定自己的选择,并且会通过各种言行一点点影响着身边的人,让他们也逐渐意识到,或许关中所做的一些事情是对的,开始反思自己的选择。 正是这种从容和镇定,让他在交谈之时总是能够把握住节奏,一旦落入他的节奏之中,自然就会逐渐的被迫承认自己做的有不对之处,甚至是有不敢直面内心之处。 只不过在朝堂上,他显然不希望展露出来这种态度,引起周围人的关注。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引起会稽王的目光,从而导致其余的官员也在会稽王的指示下对其群起而攻之。 所以郗昙选择在朝堂上低调,在朝堂下高调。 谢安自顾自的说道: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之前所言,关中和江左之间的贸易,应当如何是好,远隔大司马之荆州和淮西,自然也就很难脱离大司马之掌控。” “或许可以另寻他途,这个就要让我家都督来亲自回答了。”郗昙无奈的说道,“既然都督能够提出来,那么自然就有他的想法,具体是什么,余无从揣摩也就无从告知侍中。” “也罢,那就只能静候佳音了。”谢安叹了一口气,旋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这里毕竟是建康府,虽然中丞已自诩为杜仲渊的人,可是还是不要忘了自己身为晋臣的出身,也不要忘了,甚至就连尔食尔禄,都是朝廷所给。” 郗昙起身,弹了弹衣襟,含笑说道: “那是因为朝廷愿意。” 说罢,他径直向外走去,不忘随口说道: “若是余哪日挂印封金而去,那恐怕才是朝廷真正应该畏惧的时候。” 谢安缓缓说道: “之前中丞在朝堂上一言不发、几乎无人在意,如今在余面前锋芒毕露,就不担心余将此事细细告知会稽王么?” 郗昙哂笑一声,回首看向谢安: “难道侍中看不明白么? 那是彼时彼刻,和此时此刻,截然不同矣! 就像是淮北之战前的关中,和现在的关中,也截然不同矣!” 正文 第一一四一章 潮生颖上 谢安默然,他听明白了郗昙的意思。 淮北战前的关中,对于朝廷来说,是新兴势力,是威胁,可是那毕竟远在天边。 而淮北战后的关中,以万余兵马再加上一队偏师骑兵,就搅动的整个两淮周天寒彻,所以朝廷再也不敢小觑关中。 如果说郗昙在之前,是担心受到排挤而一言不发的话,那么他现在就是有恃无恐,朝廷越是忌惮,他越是敢咄咄逼人、锋芒毕露! 这样,才能够让朝廷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关中的态度,才能够不得不为了安抚关中而给出更多的好处。 郗昙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安叹了一口气,随着郗昙直接戳破这层窗户纸,表明了他的立场,也表明了关中的态度,反倒是朝廷,作为受到这般直接威胁的一方,不得不陷入尴尬的地步。 表态也不是,不表态也不是。 也就好在,现在两淮战事迟迟没有结束,甚至陷入了不知方向的地步,所以朝廷至少还不需要先面对“论功行赏”这个更令人头疼的问题。 “备下车马,入宫拜会会稽王。”谢安径直吩咐。 关中不想要当朝廷的下属,这是情理之中的,本来谢安就没有指望着杜英能够当一个忠臣,会稽王也应该有类似的心理准备。 现在的关键就是,怎么通过和关中的合作,稳住杜英,让杜英去对付桓温,以成驱狼吞虎之势。 毕竟从郗昙的表态来看,杜英此人,还是颇为贪婪的。 又或者说,是关中的掌权者们,穷怕了,所以太想要获得钱财乐吧,杜英纵然不在乎这些,也得考虑所有人的感受。 谢安心中暗暗盘算着,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已经发黑。 他怔怔的看着天,有下人来禀报牛车已备好,他都未有察觉。 良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喃喃说道: “悠悠苍天,黯黯无光······恰如此时啊。” ——————————-- 一场秋雨之后,天气明显凉了下来。 许昌的大街上,满地落叶,平添几分萧瑟。 杜英策马掠过城中街道,行到许昌郡府门前。 “许昌太守张湛,参见都督!”一名中年人,身着短打,挽着袖子,站在门口拱手行礼。 杜英直接跳下马背,打量着张湛,笑着说道: “处度怎么做如此打扮,是要去搬砖么?” 张湛也指了指自己还有不少泥点子的裤腿,给杜英看到: “实不相瞒,刚刚还真的是在搬东西,搬砖算不上,搬木头。” 接着,张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边走边说: “这一场秋雨下来,汝水和颖水都涨水颇多,属下担心会有水漫出堤岸,涌入沟渠,所以一直在带着兵甲民众稳固大堤,没有来得及更换衣物,倒是让都督见笑了。” 杜英微微颔首: “堤岸如何?” “稳如泰山。”张湛说到这个,话语之中自然也多了几分骄傲。 杜英接着说道: “堵不如疏,或许可以趁着如今农闲,发动民众,开垦高地、蓄水低地,化沼泽为蓄水之处,化荒地为良田。 待到来年春夏,就算是有旱灾也不用担心无水可用了。” 张湛眼前一亮: “都督所言极是。 如今这汝水和颖水涨水之后,经常有漫过堤岸的景象,究其原因,便是乱世未开之时,百姓多居住于汝颖两岸,开垦荒地、围湖造田良多,以至于已无湖泊和支流可以分水。 而昔日低洼处的田地,实际上已经沦为沼泽,现在想要再蓄水,也不是不可以······” 当年人多,重要的是田,现在人少,自然就可以合理的规划蓄水和开垦之地了。 杜英看着一点就透的张湛,微微颔首。 昔日,张湛随着桓济留在长安,对于关中新政还是颇多批评意见的,但是后来亲自见识过关中新政迥然不同于世上其余政策统治的时候,又变成了关中新政的拥趸。 当初让张湛坐镇新平郡,是因为王师刚刚拿下新平郡,而且北地世家多有谋反之心,所以杜英算是在考验张湛。 结果王师一路横扫凉州,新平郡直接从边郡变成了内地郡府,北地世家蠢蠢欲动之心也随之烟消云散,张湛在新平郡推动关中新政,自然是顺风顺水。 杜英索性就又把他调遣到了许昌郡,这个关中新拿下的在中原最重要的立足之地之一,半是对张湛之前工作的认可,也半是对张湛考验的延续。 张湛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看上去干劲十足的样子。 杜英不知道他是真的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还是在作秀,不过即使是作秀,也至少是做出来一些功劳的。 “明天余上堤岸看一看。”杜英徐徐说道,“今天就得辛苦你了。” “应该的。”张湛赶忙应道。 “如今许昌已经屯驻了多少百姓军民,又有多少粮食?” 张湛指着屋子中的桌案说道: “都督所需的所有资料,都可在桌案上寻觅到。” “确定?”杜英笑着反问。 张湛郑重一拱手: “属下可以确定。” 杜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但是欣赏之意,已尽在不言中。 张湛急匆匆的告退,杜英看着桌案上一份份排列规整、分门别类的文书,喃喃说道: “不得不说,这张处度在文书整理上还真是个人才。” 就在此时,杜英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 他愣了愣,这脚步声自然听着略有些陌生——远不是军中那些糙汉子们行来走去、不知轻重的脚步声——可又是那么熟悉。 杜英撇过头。 正对上郗道茂柔柔如水的眼眸。 郗道茂微微躬身: “妾身见过夫君。” 秋风徐徐,吹拂起衣带。 佳人翩翩,在这遥远的淮北战火纷飞之地,恍如隔世。 杜英一时间痴在那里,一动不动。 郗道茂歪了歪头,好奇的问道: “怎么了?” 杜英摇了摇头,又捏了捏自己。 疼。 郗道茂不由得“扑哧”一笑,赶忙上前两步: “是真的!” 旋即她解释道: “谢姊姊担心疏雨妹妹一个人照顾不来,所以让妾身南下许昌,既是为了监督推动关中新政,也是为了能够伺候在夫君身边。” 说着,郗道茂有些羞赧的微微低头。 不用说也知道,她刚刚说的“伺候”,自然是杜英理解里的伺候。 杜英嘿嘿一笑,直接上前把郗道茂打横抱起。 郗道茂:??? 杜英诧异的看向她: “不是这个意思么?” 郗道茂抿着唇。 是这个意思不假,但是······ 这让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说得出来? 站在门口的疏雨,默默掩上了房门。 她站在门内,而不是门外。 这一夜,注定是潮生颍上,春回许昌。 ————第七卷涛生淮上完———— 正文 《第七卷·涛生淮上》·卷尾词 西江月·题《晋末多少事·第七卷涛生淮上》 日暮烟横淮上,月升林隐东山。 只筹荆蜀与江南,落尽余棋可叹。 ——————————- 寇顺颖涡直下,豪雄纷踏秋澜。 笑胡人怎敢窥江?就引王师涤荡。 —————————— 注:上阕写的是谢安,下阕写的是杜英和桓温。 《涛生淮上》这一卷,落脚点还是在淮北的战事上,而不是主角夺取整个两淮——若是如此简单的话,岂不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而在这一卷,我也在尽力的去塑造这乱世之中,敌我双方不同的人物,桓温、谢安、郗超等等,尤其是在努力的丰富谢家兄弟几个的人物形象。 毕竟在此之前,主角还没有机会和能耐可以和谢太傅掰手腕,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同台竞技,所以谢安的形象也不能太飘飘然而虚化,仍然像是很遥远而不可触及的大Boss。 而谢奕的形象,也要开始丰富,不再是只知道砍砍杀杀的莽夫,身为一家之主,谢家的老大,在历史上他本来就对谢安等人有抚育和提携之举,所以本来就应该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 至于谢万,大概也期望能够塑造一个浪子回头的形象吧。 个人对于这几个人物的塑造,还是很满意的,主要是应该也算符合历史上他们的行为举止。 在所有的故事脉络都已经发生改变的时候,人,还是历史上那个人。 这是我一贯的行文思路和宗旨,这样也才能实现一本书寓教于乐的目的。 另外,本书将要登场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卷中提及了,包括但不限于鲜卑慕容那边的,还有刘牢之和其余北府派系将领等等。 他们的命运和抉择,也都将会在未来的故事中娓娓道来。 下一卷的名字是《匣里金刀》,看这个名字大家也应该能猜到是什么“名场面”了,也意味着主角先北后南、南北并举的战略,暴露无遗了。 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进入下一卷: 《匣里金刀》! 正文 第一一四二章 手炉温热 秋风扫过许昌。 天亮之后,许昌又好似焕发了生机一般。 大街小巷,满满都是走街串巷的人。 杜英伸手微微挑开马车的帘子,看向街道上的景象: “上一次来许昌的时候,路上还是空无一人,萧瑟之意,溢于言表,结果现在再看,许昌已经有昔日繁华都会的几分模样了。” “昔日的长安也是这般变化过来的,如今的许昌也会成为又一个长安的。”端坐在马车中,郗道茂伸手捧着暖炉,噙着微笑。 手炉这东西,起源于唐代而兴盛于明清,在明清近代已经几乎是家家户户、无分老幼之必备,大概也是因为天气逐渐趋于寒冷,而人们也更追求能够保暖的工具。 而实际上南北朝时期也是一个小冰河期,天气一样比盛世之时来的寒冷。 手炉的设计制造并不复杂,对于关中的冶炼行业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 谢道韫在杜英率军南下之后,根据他留下的图纸,让关中工坊试着制作了一批,受到了关中文武家眷的一致好评,所以如今关中工坊也在推行手炉的制造、抢占空荡荡的市场。 毕竟现在关中的商货横行天下,即使是没有官方通商的地方,人们也对流传过来的关中商品趋之若鹜,尤其是关中纸张和椅子的出现,的确正在引起整个天下在读书认字、写就论述,以及家居生活方面的变革。 但是关中商货的抢手,自然也就导致想要模仿的人数不胜数。 因此一旦关中的商号不能及时拓展市场,那么自家的东西很快就被本地的商号所仿制,出现大量的赝品,既直接阻挡了关中继续从中获利,而且还毁坏了关中的信誉。 之前就已经吃过亏了,所以现在吃一堑长一智,关中在商品的贩卖和推行上也更加大胆而主动,好的口碑,固然是人们使用之后得出来的,也是自家要多注意宣传得到的。 谢道韫已经在家书之中多次提到手炉的好处和自己对于推行这种后宅闺房之中常备之物的认可和支持,因而杜英脑海之中想到自家夫人的时候,都难免会浮现出其手捧手炉的景象。 “手炉固然能够暖手,但是现在都还没有到入冬的时候,就已经手凉了,更是说明气血虚弱。”杜英担心的说道。 郗道茂也不反驳,顺着杜英的话说道: “妾身现在已经比早些年好多了,至少不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不是么? 在关中的时候,时时跟在谢姊姊的身边,如今来到夫君身侧,又跟着夫君忙的团团转,总归是见见风景、强身健体了呢。 那夫君总不能拿妾身和疏雨妹妹比,是不是?” 杜英郑重的点了点头,现在的郗道茂,在柔软中自带着一份坚韧,和初见时的弱柳扶风、无根飘萍,已经好太多了,至少精神气上来了之后,身体也不会娇弱多病。 他侧头问向靠着车壁、抱着佩刀,正在假寐的疏雨: “还有多久才能到河堤上?” “大概小半个时辰吧。”疏雨即使是闭着眼,也心有灵犀一般感受到了杜英投过来的目光,轻声说道。 杜英若有所思,放下车帘,想了想,又找了一个架子伸手压住窗帘,防止窗帘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扬起。 这一次,不只是郗道茂意识到什么,默默地向后缩了缩,一直在闭着眼的疏雨,也直接抱膝躲到角落里。 公子总是怜惜郗道茂年纪还小,从没有真刀真枪的大战过,所以每次都是疏雨跟在后面受罪,帮着小夫人承担火力。 昨天晚上的劲儿还没有缓过来,现在疏雨也有点儿扛不住了。 再好的地也架不住这个翻腾法儿。 不过杜英并没有如她所想,而是抽过来郗道茂的小手,把玩片刻,然后撩起一点儿衣袍,引着她的手伸了进去。 郗道茂也松了一口气,生怕这家伙真的在马车上闹出来太大的动静,那就没脸见人了。 杜英感受着温热和火热的贴合,挑了挑眉,笑道: “看来这手炉暖手的作用还是不错的,温良如玉虽好,但也架不住总是这么凉。” 饶是郗道茂性子温顺,也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但是在马车的轻轻摇晃之中,一声不吭的为心上人做着这种事,让她还是有些怪异的感觉,手上虽然没听,但是开口问道: “夫君,淮南那边迟迟没有消息送来,夫君不担心么?” 杜英叹道: “如今只能求吉人自有天相了。关中兵马之疲惫、损失之大,也在余预料之外,回军路上,看着阵亡将士名单和粮草消耗的单子,当真是触目惊心。 之前关中王师都是在本地征战,远征凉州,那也有阿爹带着凉州世家以为奥援,而出征河东,也是在关中门口作战。 此次千里奔袭淮北,一路边战边打,士卒之疲惫、粮草之流散,都比预想之中的多得多,这大概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吧。” 郗道茂有些心疼的看着杜英,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的轻柔了几分: “夫君也莫要自责太甚,夫君并非池中之物,也是关中上下之共识。所以带着关中走出去,同样是早晚的事,此次远征淮北,应当算作是夫君的一次尝试,有不足之处,则予以弥补,有可取之处,则下次仍然遵循就好。” 杜英靠着车壁,缓缓说道: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啊。 底子太薄,兵马钱粮总共就只有这么多,螺蛳壳里做道场,终归可以赚转腾挪的地方也就那么大,外人所见关中之光鲜亮丽,而余所见关中,其实也快到油尽灯枯之时。” “难得见到夫君这般气馁的时候。”郗道茂温婉笑道,“诚如夫君所言,现在的关中,人力财力都颇为吃紧,尤其是夫君坚持对荆蜀之商贸奉行打压之策,这也让两淮商路断绝之后,关中原本蓬勃的商贸为之一挫。 再加上关中本来就是走捷径,以商贸取代农耕夯实国力,如今商贸受挫,即使是获得钱财也不是那么容易了,更不要说积攒的粮食经过历次大战所剩无多,因此出现这么多问题,本就是情理之中的。” “这些你们之前就考虑过了?”杜英问道。 郗道茂含笑: “夫君不在关中,专心于战事,可不代表着阿元姊姊和妾身在长安都是游手好闲的。” 正文 第一一四三章 他曾许下的梦 杜英长呼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有人分担而松快,还是因为郗道茂刚刚的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 我家阿元和茂儿都永远值得信赖······ 各个方面。 杜英索性就顺着郗道茂的话说道: “所以这一战之后走向如何,余已经快要从决定者······说决定者大概自夸了,算是参与者吧,沦落为看客了。 否则若仍然被卷入其中的话,早晚会带着整个关中穷兵黩武,这是余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自毁长城之举。” 郗道茂低声说道: “正是因为从整个关中的角度来看,夫君如此选择是最正确的,关中从淮北之战中已经收获了很多,再插手淮南的战事则力不从心。 所以长安城中文武,也基本都是这个意思。因而谢姊姊派遣人南下,长安其实已经一切步入正轨,但她仍然按捺住对夫君的思念,并没有亲自前来,就是因为不想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地,也不愿意让夫君一起陷入两难之地。” 阿元终归不可能冷下心来把谢玄丢在寿春。 “其实我也不能。”杜英自失的一笑,“不管怎么说,阿羯也都是余一手提拔上来的。而且在寿春,除了小舅子之外,不还有咱家的大舅哥呢?” 郗恢作为寿春郡丞,可是和谢玄并肩作战的。 只不过谢道韫和谢玄,当时姐弟齐心,带着谢家产业从荆州突围而出,后来也是在关中相互扶持,所以情谊自然深。 而郗昙和郗恢父子,一开始可是把郗道茂当成工具人来用的,郗道茂看他们自然也少了几分亲情,他们是不是在前线生死未卜,郗道茂远没有谢道韫来得在意。 纵然她生性娇弱好欺负,但是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可是都点点滴滴、桩桩件件记在心里的。 哪怕是现在郗昙和郗恢都已经经过大浪淘沙般历练,再加之对关中新政的全新认知,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也很难让郗道茂直接放下心中的隔阂。 看郗道茂的神情黯然了几分,杜英赶忙说道: “罢了罢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郗道茂勉强露出些笑容: “没关系的,夫君说的对,不管前尘往事如何,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在的,阿爹和阿兄现在愿意回首,攘助于夫君,妾身自然是乐意于见到。” 杜英轻轻握住她的手,从火热处挪开,摩挲把玩着手指,按了按她的手指肚,接着又戳了戳手心,软软糯糯,不亦乐乎。 郗道茂被杜英这有点儿像是小孩子在玩儿玩具的样子乐到了,主动问道: “脏呢······夫君不需要了?” 说着,她就要去找手帕擦一擦,但是杜英直接摇了摇头,仍然细细摩挲着她的手: “夫人心情不佳,余如何能强求夫人呢?” 郗道茂心中一动,泛起冲动,向前凑了凑,近乎于直接伏在杜英的身上,柔声说道: “夫君一念之间,是天下苍生,一念之间,还能想着妾身,妾身就已经很知足了,让夫君舒服,本就是妾身所长。” 杜英挽住她的腿儿,将郗道茂抱到自己的膝上,埋首在她的秀发之间,深吸了一口气香气,喃喃说道: “虽然王师如今不能动,但是轻骑还是能动的,余如此着急的率军返回许昌,也是想要让关中轻骑尽快得到补充,尤其是从凉州新调拨过来的数百骑兵,能够替换掉久战疲惫的一批将士和伤兵。 这样至少许昌屯驻的轻骑就已经达到了两千人,一场奔袭,长驱千里,余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郗道茂自然明白了杜英接下来的意图,她一下子攥紧了杜英的手: “数万兵马,横行淮上,妾身尚且忧思辗转,夫君只带着这么些兵马南下,未免太过涉险了,而且夫君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杜陵少年,而是堂堂三州都督,派遣一员得力干将过去就可以了,又何必亲自涉险?” “两千骑兵,只要不正面遇到鲜卑人,整个两淮,没有人能够挡得住我,而且就算是被迫陷入恶战,也能够有脱身之法。”杜英摇头说道,“只要率军南下,那就是要以此骑兵,配合寿春的步卒,成破局之举。 这已经是余现在所能想到以及动用的最后手段了,如此不行,则关中恐怕要被迫退出淮南,只是占据淮北几处要冲州郡,而且还不得不向北和青州的鲜卑人相接,迫使我们在河洛和淮北两个方向和鲜卑人陷入恶战之中,得不偿失。 最后只能白白便宜大司马和朝廷,所以南下淮南,也是关中能够从两淮之战中攫取最大好处的最后机会,余必然不可能放手,否则关中为此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郗道茂担忧的看向杜英: “夫君此举,在妾身看来,不啻于一个打算把全部身家压上去的赌徒······” 杜英叹道: “如今余在关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让关中走上更好的一条道路,事实证明,关中的每一个人,都随着我的脚步,在向前走,走得很好,并且我们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同伴,有了越来越多有着共同志向的人,说不定就这样向前走,有一天真的可以为这天下带来清平。 而且不只是清平,在余的心中,从来幻想的,都是一个繁荣强盛的无与伦比、远胜过秦汉的天朝,我们的道路四通八达,我们的百姓以自己的身份为荣,而我们开拓的步伐甚至迈向整个世界的角角落落,让我们的旗帜插在每一寸能留下脚印的地方······” 郗道茂静静看着杜英,虽然很多时候,大家都觉得都督所言,是在胡思乱想,可是有时候,又觉得他说的非常真实,好像在他口中描绘出的这些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景象,就像是他曾经亲眼看过一样。 而且现在,渐渐地,大家想到了曾经都督还只是小小的长安太守、甚至更小的关中盟盟主的时候,所勾勒出来的关中蓝图,好像如今真的正在一步步的全部变为现实。 他做到了曾经对关中许下的梦,或许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做到对整个天下许下的梦。 更或者,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虚幻缥缈的梦了,而应该称之为“许诺”。 正文 第一一四四章 我自苍生中来 杜英真的在践行他的许诺。 好似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就是为了他的承诺。 这也是谢道韫和郗道茂倾心于他的原因,也是无数的关中文武和将士愿意追随他的原因。 因为他们都亲眼见证过,也在亲眼见证着。 “所以······夫君不可或缺。”郗道茂郑重的给出结论。 杜英却摇了摇头: “曾经的我,指明方向,的确不可或缺,但是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明白我的意图,也已经有很多人在超越我而前行。 说句实话,关中如今诞生的很多新鲜事物,都是余所没有料到的,又或者是余之前想要说却又担心关中现在还做不出来的,然而关中的你们就真的一点点的把这些都变成了现实。 所以其实现在关中已经不怎么需要一个人来指明方向了。 我还是我,而你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我?” 顿了一下,杜英浅笑道: “我自苍生中来,没有贫富贵贱,只有黔首苍生,所以现在的关中百姓,每一个都可以是我,我也化作每一个人,因为我们走的路是一样的,因为我们的想法,亦是一样的。 这,就已经足够了,没了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 所以,我自然也应该去为关中,为我们这些同路者,继续向前探路,以为前驱,纵然牺牲,又有何妨? 至少,前路是否通畅,又是不是应该往这边走,我已经为你们探明。” 我已见证过千年后真正的盛世。 所以······好想让你们,在有生之年,至少也能够看到一点点盛世的光。 郗道茂怔怔的看着杜英。 有时候的他,睚眦必报、斤斤计较,而且会在床榻之上赖着不起,换着花样折腾人,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男人一样,但是有时候的他,好像眼睛之中真的有火焰在跳动,也真的胸怀偌大的天下,就像是从一开始就是为拯救这乱世而生。 以至于郗道茂有时候都弄不清,如此完全不一样的杜英,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不过,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如果杜英只是单一的其中一种,那和戏台上那些已经带上了脸谱的角色还有什么区别呢? 正是因为他有百炼钢,也有绕指柔,所以才会让谢姊姊那般骄傲的人也愿意在他面前低头、为他流泪,至于我······本就想要寻找这样坚实的依靠。 “关中纵然已经截然不同,但夫君,你仍然是关中的天,仍然是我们的天。”郗道茂郑重说道,伸手给杜英整理衣襟,“你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么我们的天,就塌了。” 杜英默然。 他无法反驳。 家国,从来一体,却又总是有别,需要舍弃其一的境况,时常有之。 不过郗道茂话锋一转: “但是夫君不管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尽管去做。 夫君是妾身的天不假,但是夫君一样是关中的天,也一样应该可以成为整个天下苍生的天。 所以妾身能够拥有夫君,哪怕只是短暂的拥有,就已经很知足了,不能自私的渴望夫君能够总是陪伴在妾身的身边。 妾身既不会也不能那么自私,更不能让夫君变得和现在不一样了。 那般柔弱的、不知上进的夫君,也就不是现在妾身所倾心的夫君了。 因此出门在外,妾身唯望夫君平平安安,无论夫君征战在哪里,妾身也一定都在翘首以盼、待君归来······唔!” 她的余腔还没有散尽,唇就被堵住了。 杜英吻着她,轻轻抚着她的秀发。 郗道茂不知不觉就勾住了杜英的脖子。 只不过马车微微一晃之后,停住了。 一直怔怔看着这边的疏雨,也是愣了一下,伸手微微掀开一道缝隙,无奈的对啃在一起的男女说道: “公子,郗姊姊,到了。” ———————— 杜英下车的时候,轻轻舔了舔嘴唇。 自家媳妇的唇上胭脂,当真是百吃不厌。 不过因为刚刚被杜英扯乱了衣襟,郗道茂还在整理衣衫,也就没有和杜英一起下车,而且这荒郊野外河堤上,杜英本来也不期望她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 张湛已经等在马车前,见杜英下来,赶忙拱手行礼。 杜英挽起袖子,微笑着说道: “处度坚守堤上,辛苦了。” “为了都督,也是为了许昌百姓,还是为了属下自己,都是应该的。”张湛回答。 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做出一番功业的心思。 “你倒是说的直爽。”杜英伸手虚扶他一下,“现在堤上如何?” “堤坝已经筑起。”张湛略有些骄傲的伸手指了指那些正在向堤上搬运沙土的百姓和兵士,“此次秋汛,许昌高枕无忧矣。” 一边陪杜英向堤坝上走,他一边继续解释道: “昨天都督所提修建蓄水之地的方略,属下也已连夜召集人手讨论,认为的确有可行之处,并且我们已经选定了几处沼泽洼地,派人前去探查,大概两三天就会有结果,正好可以等堤坝彻底巩固之后,把这些百姓丁壮转移过去。 至于兵士,如今两淮局势是否紧张,许昌郡兵虽然不多,但仍可以为都督所用。” 许昌如今已经从前线转变成了半后方,所以也招募郡兵,遵循和关中内地州郡相同的管理措施,当然,速度这么快,也得益于张湛很不错的办事效率。 包括水库的选址,也是如此。 看张湛如此高昂的斗志,联想到这家伙可能一晚上都没睡,忙着把杜英提出的建议落到实处,杜英都难免有些惭愧。 毕竟昨天晚上,张湛在治水,他也在治水。 但是疏通的不是一条河道啊。 当属下比自己还卷的时候,杜英也只能轻轻咳嗽一声,以掩饰住稍稍的尴尬: “处度心怀百姓,的确是许昌之福也。 两淮战事现在也用不上郡兵,郡兵招募未久,千里迢迢南下参战,聊胜于无,当用于保证许昌之安危为重。 另外,小小的汝水和颖水,所关乎的州郡不多,而且近些年也少有大的水患,让处度一直在此地治理水患,未免大材小用。 处度经过此番治理,觉得水患可是好解决的问题?” “因地制宜。”张湛叹道,“属下所见,不过只有此地两水,不敢下定论。” 正文 第一一四五章 河东消息 杜英对张湛给出的谨慎回答并不意外。 他接着说道: “天下水患共一石,大河独占八斗,未来还是需要有人来治理大河的,处度若是觉得能够胜任这个工作,以后可以交付尔来做。” 张湛愣了愣,觉得杜英在给他画一张很大的饼。 不过不得不说,这张饼还是很诱人的。 他本身就是一个想要通过政绩扬名立万的读书人。 他不擅长打仗,也看不上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清谈名流,也因此会出现在大司马的幕府之中,也因此之后会被关中的日新月异所吸引,选择留在关中。 治水,如果能够治理的好,那对于他这种实践派来说,的确是非常诱人的机会。 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读书人,最后都湮灭,倒是西门豹治邺城之水、李冰父子治都江堰,反而能名流千古? 不过治理大河······这的确是古往今来很多人都想要解决,却最终没有能够解决的问题,而且这背后需要大量的民夫,也需要厚重的财力支持。 如今的关中,甚至都不曾拥有整个大河,如何能够做到治理大河呢? 张湛自然带着这个疑惑看向杜英。 杜英笑了笑: “用不了几年,就会有你一展拳脚的时候。而且真的想要做好这件事,就要做好一生都为之奋斗的准备,便如那愚公移山一样,只是前期的搜集考察、制定方略以及选择河段尝试,都需要消耗漫长的时间。 所以余绝对不会强求,全凭个人的选择。但是有朝一日,这个问题总会有人要去解决的,不是我们,就是后人,所以余还是期望能够在有生之年解决这个问题,留给后人的,只有福祉,便足够了。 当然,你不愿去,他人不愿去,大概总有人会愿意去。所有人都不愿去,还有余在呢,余可以去。” 张湛一时默然,但还是很快回答: “事关重大,牵扯良多,请都督容属下细细思索些时日。” “不着急。”杜英温声说道。 他看了看河堤,又看了看那些衣衫算不得厚实,但是干劲十足的丁壮们,如今杜英能够给他们解决安全的问题,可以让他们在这山水之间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土地,可是还是很难快速给他们解决温暖的问题。 这个冬天,对于刚刚重新在中原安顿下来的百姓们来说,恐怕仍然还是很难熬。 这让杜英叹了一口气: “毕竟还有很多着急的问题。” 张湛沉声说道: “最着急的,应该还是两淮战局吧?” 相比于杜英的沉稳,显然没有人会对谢玄有那么多信心,以至于人们甚至都不免怀有恶意的揣测,杜英是不是打算把小舅子当做弃子了。 谢道韫不想来许昌,甚至不也是不想看到这一幕么? 杜英徐徐说道: “两淮越是吃紧,越是体现许昌的重要,所以处度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么?” 杜英原来在关中的时候,一向是非常亲和,经常和属下的官员们没大没小,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张湛虽然在太守府中时间不长,但也知晓和羡慕杜英这种待人接物的方式。 但是这一次再见到杜英,张湛也难免觉得这位都督看上去更沉稳了,更想是一位都督了,可是能够让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变化,只能说明如今战事正在给杜英带来多大的压力。 张湛郑重拱手,而杜英还没有来得及说下一句,疏雨就已经急匆匆的走过来: “公子,从河东送过来的八百里加急。” 杜英愣住,河东? 他旋即拆开信件,忍不住失笑: “师兄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把日子放在冬天,现在却也先坐不住了。” 张湛闻弦歌而知雅意,好奇的问道: “可是刺史打算进攻雁门关?” 并州刺史王猛,心心念念着雁门关,这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杜英微微颔首: “我军在淮北打的漂亮,十万鲜卑兵马,现在就只剩下半数不说,而且是彻底的被滞留在淮南,因此师兄断定鲜卑人在河北留守的兵马并不会很多,尤其是我军继续封锁淮北的话,鲜卑人肯定为了保证慕容儁的安危还要不得不派兵南下。 再加之入秋之后,草原上,马起秋膘,柔然、敕勒、匈奴等都会伺机南下劫掠,鲜卑人在云中、河套等地将会被迫转入向北的防守,从而失去对雁门关的支援,如此一来,我军拿下雁门的时机就已经成熟,师兄等待这个机会很久了,断然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张湛神情肃然,刹那间,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压力。 关中久战疲惫之下,还要两面开战,虽然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是之前基本都算是关中内线作战,顶多也只有一路劳师远征。 可这一次不一样,王师在河东和在淮南,可是实打实的兵分两路在外,所需要的粮草器械消耗,必然都要高于之前关中所经历的每一场战事。 杜英微微一笑: “河东那边,师兄既然要开打,而且在书信之中只字未提需要增援的问题,那就说明师兄已经准备妥当,至少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余有点儿就给,没有就算。 因而我们的侧重点,还是要放在淮南上。” 张湛急忙说道: “这个自然,还请都督放心,属下会尽快汇总统计粮草,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保证对龙亢郡的供给。” 杜英没有再和张湛多说,到堤坝上转了一圈,就在民众的欢呼和翘首以待之中重新登车离开。 毕竟河东战事一动,杜英这边也得相应的做出安排。 按照王猛的想法,就要尽可能的分开来打,把鲜卑人拖入多线作战,尤其是逼迫留守邺城的吴王慕容垂能够亲自率领重兵出战,这样王猛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可乘之机。 至于这可乘之机是什么,王猛虽然没有说,但是杜英根据历史,也能够猜出来。 虽然一切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但又好像仍然非常试用。 杜英如是感慨,同时,他还没有在车厢里坐稳,就把手中的文书递给郗道茂,无奈的说道: “之前还真的是小瞧了师兄,师兄竟然想要向张家提亲······”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没有把这份文书给张湛看。 郗道茂也有些错愕,赶忙拿过来,一脸“吃瓜”的模样。 正文 第一一四六章 师兄要提亲 杜英显然也没有从这个消息的震撼之中回过味来,想了想才说道: “师兄在感情这种事上,一向脸皮薄,这一次是真没想到。 余刚刚看到之后,都没有给张湛看,毕竟是师兄专门送到余这里的舒心。要是还没有提亲就闹得人尽皆知,那恐怕他会忍不住找条地缝钻进去,不过在此之前,大概会先打死我······” 郗道茂撇了他一眼。 的确,在感情这件事上,这师兄弟两个,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一个是多情公子,抱着阿元姊姊,盯着自己,另外一个就是榆木疙瘩,迟迟不开窍。 结果现在王猛竟然也有看中的人了? 杜英喃喃说道: “这是要把张家,不,整个吴郡世家都绑上车的节奏啊······师兄果然总是能够为余带来意外之喜。” 郗道茂略有些不满的说道: “说不定师兄和张家姑娘只是单纯的两情相悦,并没有夫君所想的那么多。” 对于这种饱含着家族利益的想法,郗道茂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当然一向是不喜欢的。 杜英不以为然,师兄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他必然会想到,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是真情实感多一些,还是相互利用多一些了。 不过以杜英对王猛的了解,如果没有真情实感的话,他根本想不到去利用人家姑娘的家世。 “若是此事能成的话,那么说来好笑,江左各路世家,南渡的王谢会稽世家也好,以郗家为代表的主张北伐的世家和将门也罢,又或者本地的吴郡世家,现在都已经和余以及师兄有了姻亲关系。 如此一来,就算是会稽王而或者谢侍中不同意和关中合作,也逐渐由不得他们了。 原本余还略略有些担心的僵局,说不定真的能打开。”杜英笑道。 他也不可能把关中与江左合作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郗昙身上,多一些人支持,自然也就多几分把握。 郗道茂还是忍不住问道: “如今关中和朝廷貌合神离,甚至已经开始谋求和朝廷之间的合作,而不是直接听从于朝廷的调遣,朝廷自然也再不可能把关中看做忠臣。 那阿爹仍旧在建康府摆明车马的支持关中,会不会很危险?” 杜英笑道: “你家大伯危险么?” 郗超已经成为桓温绝对的心腹,因此江左之前就不乏有对郗家暗中指手画脚、有意见的人。 可是时至今日,郗愔岂不也是连暗算都没有受到,甚至还被放在京口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正是因为大家知道,郗超已经坚决要跟着大司马走了,而大司马的野心更是路人皆知,所以总不能真的把大司马和郗家往死里得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现在同样的道理,自然也适用在郗昙身上。 这让杜英也不由得感慨,这世上当墙头草的方式有很多种,当的好的人,一直到最后一刻可能才知道,其是不知道多少面间谍,随时可以在各个阵营反复横跳。 而当的不好的人,在一开始,大家就知道这家伙是个墙头草,自然就不可能给予多少信任,稍有不慎,就会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因此当墙头草,肯定要想办法掩藏自己的身份和想法,以博取更多的信任,却在暗中谨慎的为自己谋求后路。 诸如郗家这样,直接摆明车马要把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的做法,按理说并不可取,然而阴差阳错之下,郗家还真的借助大司马和关中的威风,狐假虎威,作为双方留在建康府的代表,小日子过的越来越滋润了。 甚至相比于被重用,但是也一样等于被撵出建康的兄长,因为关中一直在主动谋求和江左之间的联手合作,所以郗昙还会被留在建康府,成为会稽王和谢侍中的座上宾。 当然了,墙头草当到这个地步,也基本上没有了再跳回去的可能,但是只要郗昙这御史中丞的官衔还在,郗家的地位和名望还在,纵然关中一夕之间分崩离析,朝廷也会让郗昙平安落地的。 杜英向郗道茂略略解释了个中关节,郗道茂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杜英心疼的握住她的手: “不是很恨他么,为什么还要关心?” 郗道茂靠在杜英的肩头,喃喃说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因此总归不能不管。” “那就给他一个机会吧,至少现在,余的这位岳父,在建康府也是进退有度,为关中办了不少事了。”杜英含笑宽慰,“余都觉得,他这是想要洗心革面,走上另一条路。” “什么路?”郗道茂好奇。 “索性直接投靠关中,然后成为外戚啊。”杜英解释,“相比于在关中和朝廷之间反复横跳,最后有可能导致人嫌狗厌,这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说不定啊,还能在余之后向前走一步的时候,再为你争一争和余比肩的那个位置,毕竟从目前来看,谢家的两边站队,对于我这位岳父,是绝对的优势,他不需要面对谢侍中,只需要面对谢司马就可以了。” 一言不发,仿佛已经入定了的疏雨,此时霍然睁开眼,却硬生生的强迫自己扭过头,不看杜英和郗道茂。 郗道茂这些时日也的确越来越多的担心这个问题,顿时露出些许惶然: “妾身并无此意。” 杜英柔声说道: “余从不怀疑。 而且······余这位岳父啊,一向是眼高手低,他未免小瞧了谢侍中。” 那是真正把天下当做棋盘的人物,身在东山就已经看到了自己高居相位而操纵天下英雄,如今杜英的出现,大概作为最大的变数,的确应该已经打乱了谢安的思索和布局,但是谢安也一定会相应的做出调整。 他所需要确保的,不是哪一方势力的存续,而是谢家如何能够在这变革之中,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 因此杜英不相信,谢安在这件事上,真的一点儿谋划都没有,只是他会不会现在就采取行动的问题。 毕竟谢奕的靠谱程度······也就那样,谢安又不可能全靠谢道韫自己去稳固谢家的地位,因此必然会有很多措施手段,让谢家比郗家,在关中,更不可或缺。 杜英对此还是很期待的。 想看看谢安到底在下多么大的一盘棋。 正文 第一一四七章 太原的第一场雪 当两淮还处在飒飒深秋中时,河东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并不是很大,细细飘落在太原郡的街道上,刚刚触及地面,就融化为水,汇聚在青砖上的坑洼中。 不错,自今年入秋之后,整个关中治下的大城池,开始铺设青砖,取代之前的黄土道路。 黄土的路,一到下雨下雪的时候,雨水雪水汇聚,泥泞难行,在之前的岁月中,大多数人们的通行方式依靠的还是两条腿,所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出门。 而在大晴天时候,一旦路面有所松动,那么马车飞驰而过,便是尘土飞扬,整日里城市主干道都烟尘滚滚的,道路两侧店面都梦上了一层灰,也未免说不过去。 更何况,现在关中商贸越发发达,城池的规模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甚至原先的城墙都已经无法满足城池内外商贸的需求,尤其是一些区域枢纽性质的城池,更是成为往来客商必然要选择的落脚之处。 无论是从百姓和客商行动方便,还是从本地的形象来说,黄土路都已经不足以城市的需求,铺设青砖路面,是必然的。 长安、汉中和姑臧等关中治下的大州郡都在进行这项工程,至于太原这边,按理说太原是边郡,仍然还在前线位置,但是也架不住太原是并州无可替代的中心州府,而且关中军队在雁门关下也的确是对鲜卑人形成攻势防御,再加之王猛竭力争取,所以都督府也一样允诺太原修筑青石道路。 一条条青石道路铺就,同步铺成的,还有道路两侧的明挖雨水沟渠和青石之下暗藏的陶管,这些陶管则是污水管路,从而形成城池内的雨污分流。 而且明挖的雨水沟并不都是通到护城河里,还通到城内的多处池塘,从而起到蓄水的作用,毕竟随着城内居住的人越来越多,防火问题也不再是小事。 “相比于初来乍到时,太原已焕然一新了。” 行在大街上,张彤云捧着手炉,左顾右盼,颇为好奇。 她刚刚回到太原的时日也不多,之前一直留在上党,负责把关中书院和女学、女工之类的事一一落实,回到太原之后,又忙着交接、核查积攒下来的诸多事宜,忙的不亦乐乎之余,还真没有时间到这街上来走一走。 虽然小雪飘飘,但是她的白绒披肩上只有零散的点滴雪水。 王猛行在张彤云的身侧,伸手为少女撑着伞,压着步子,看上去动作略有些刻意,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尽量想要避免自己走的太快而让身材矮了一些的少女被甩在后面: “大刀阔斧的做了那么多,总要有点儿变化。” 王猛比张彤云早回来了几天,但是实际上也没有来得及亲自到街头看一看自己所下达的命令造就的变化。 太原城的基建,得益于周围驻军不少、城池规模也不是很大,所以完成的反倒是要比长安等地更快一些,这也让王猛小小的有些骄傲。 有值得骄傲的事,自然就要拿出来给自己所心怡的人分享。 王猛很确信,眼前这个可以文静儒雅,可以活蹦乱跳的少女,正是自己心怡所选,而且他也不打算再挑了,毕竟现在这个年纪,也的确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不能总是让师父去找师弟叨唠,也不能让弟妹她们都得分心来操持这件事。 只不过,这样的想法自己虽然已经在书信中告诉了杜英,但是实际上却从来还没有告诉张彤云。 纵然是指挥千军万马、统筹河东军民政务的王猛,在这种事上也属实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自然应付不来,自张彤云回到太原之后,两个人有好几次独处汇报工作的时候,可是王猛思来想去,却最终没有能够说出口。 一直到今天,他鼓起勇气邀请张彤云上街,也算是两个人的传统保留节目了,张彤云欣然答应,也让王猛有了几分底气。 王猛回答了张彤云的话之后,少女并没有接过话茬,而是自顾自的流连过几处店铺之后,方才低声问道: “快要打仗了吧?” 王猛没必要向她隐瞒: “不错,而且余已经向长安以及师弟所在——大概是在许昌吧——禀报此事,天气转寒,外加上飘雪,讯息往来可能更慢,所以余大概也要先斩后奏了。” “之前就已经确定要攻打雁门,而且都督也给予了刺史便宜行事的权力,现在刺史也有所奏报,算不得先斩后奏。”张彤云自觉的又回到街道中央,以避免这些消息为旁人听去,柔声替王猛解释。 王猛微微颔首: “总之,战事要来了······余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心头之患。” 张彤云顿住步伐,把手炉递给王猛。 “我不需要。” “一直把手露在外面,很冷的。”张彤云看了看他在外冻的有些发红的手,“而且刺史贵为河东之首,也不应该为我一个小女子撑伞,于礼不和。” 王猛的眼底露出些温柔,他略有些僵硬的笑了笑: “的确没关系,原来长安战乱时,吃冰卧雪都有,这点冷算什么?” “那是在战场上没得选。”张彤云不由分说,把热乎乎的手炉向王猛手中一塞,“拿稳了,要是炭滚出来会烫人的。” 说到这儿,她神情微微一黯: “而且此战既起,刺史总是要亲自统兵的,到了那个时候,想要吃冰卧雪,也有的是机会。” 王猛无奈的笑了笑: “也罢,就听你的。” 他接过来手炉。 两个人,一个给的坚定,一个接的急促,手指不经意间轻轻触碰了一下,就像是触电一样,心神都是一荡,要不是王猛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经验,让他飞速抓紧了手炉,恐怕手炉就要真的滚落散开,烫到他们了。 张彤云接着就要去拿伞,但王猛摇了摇头: “给我撑伞,你得踮着脚。” “说得好像你很高似的。”张彤云嫌弃的撇了撇嘴。 但两个人接着都愣了愣。 刚刚,他们之间还是客客气气的,纵然好似在相互试探,可是中间一直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样。 遥遥见人影,不知人所思。 可是刚刚的那一下触碰,却好像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戳破了。 直接用“你我”来互相称呼。 在这太原的第一场雪下,长街上,一男一女忍不住对望。 正文 第一一四八章 风雪长街,伞下谈心 略有些尴尬的对望,很快就以张彤云忍不住率先露出的笑而打破。 看着女孩的小虎牙从唇间冒出来,王猛又在发愣。 但是这一次的发愣好像和之前不一样。 张彤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王猛无动于衷。 张彤云:??? 这家伙看呆了? 她索性背着手向前走,迈出了王猛所撑着的伞下。 王猛这时好似才如梦初醒,赶忙跟上。 于是就成了王猛一手抓着手炉,一手撑伞跟在侧后,而张彤云一蹦一跳背着手走在前面。 两边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大概看出来了这一对儿风雪中散步的男女非富即贵。 王猛也顺势走到一间首饰店门外,首饰店的摊位已经摆在了屋檐下,看有人过来,赶忙招呼。 “这位公子,可是要为夫人买首饰?” 王猛赶忙想要说,旁边的不是我家夫人,不过他心思回转之间,又硬生生把这句话憋了回去,以至于张了张嘴,可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稍等了片刻,发现身边没有任何声音,这才赶忙回过头,做贼心虚一样看向张彤云。 张彤云揣着手,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来往的人和街对面的商铺,对店家的“不合适”称呼,置若罔闻。 王猛好似明白了什么,直接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方关中银锭: “要最好的。” 店家顿时喜笑颜开,张彤云则赶忙转过身,扯了扯王猛的袖子,急促说道: “哪,哪有这么买东西的?!” 王猛微微侧过头,看向张彤云,他微微一笑: “不知道应该买什么好,就只能先选最贵的了。” 风雪天,本来就生意冷清,一下子遇到了“大氪户”,店家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很快就拿来了一枚玉簪子: “这是上好的西域羊脂白玉,现在整个河东最流行的就是这一款,公子若是买来送给心上人,定然是锦上添花、更衬秀美。” 王猛刚刚接过来,旁边的张彤云,眼睛就忍不住眨了眨: “刺史打算送给谁?” 王猛径直转过身,便要把玉簪子往她秀发中插。 张彤云:??? 她赶忙夺过来簪子,谨慎的后退两步,方才摇头说道,又羞又气的嗔道: “不是直接插进去的,是要盘头发的!” 王猛茫然片刻,无奈一笑。 就在一两年前,甚至都还习惯披头散发、不修篇幅的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女儿家梳妆佩饰的方式。 这一刻,王猛着实是思念自己的师弟。 不过张彤云把玩着手中的玉簪,再抬头看向王猛的时候,眼眸里已经多了几分盈盈光彩,她柔声问道: “为什么要送给我?余不过只是刺史的下属而已。” 王猛撑着伞,向前行去,张彤云小心翼翼的将簪子收入盒子中,本来想揣到袖子里,可是又舍不得随着袖子起起伏伏,所以索性直接捧在怀中,追上王猛。 王猛脚步一顿,等她来到伞下,喃喃说道: “原来这种心动,便是喜欢。” 张彤云本来想说什么,可是又硬生生憋住了,直直的看向王猛。 王猛霍然撇过头,下定决心说道: “实不相瞒,余也已经不小了,到了应该成家立业的时候······” 张彤云轻轻摩挲着怀中的小盒子: “所以刺史决定就近抓一个,就抓到属下头上来了?” 王猛赶忙想要摆手,但是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手炉,看上去略有些滑稽。 张彤云瞥见了,忍不住笑了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运筹帷幄,几乎把整个河东都掌握在股掌之中的男人,会露出来这样的神情。 王猛迎着风雪,霎时间,神情有些茫然,手足无措,无外乎如此。 张彤云却抬头看着他,细声说道: “我还能走得脱么?” 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行人匆匆走过的街道上,伞下,少女说完之后,慢条斯理的解开自己的秀发,然后熟练地用簪子重新将秀发挽起。 王猛痴痴地看着这一幕。 当少女毫不犹豫的直接坦明心迹之后,他也已经回过味来。 如果不是心中喜欢的话,又怎么会一个邀请,另一个就毫不犹豫的跟着走上街来。 在这漫天风雪之中,只有一双人儿在撑着伞走。 如果不是心中喜欢的话,又怎么会允许在同一个伞下,而身为堂堂并州刺史,甚至连亲卫都不带在身边,只是让换上便衣远远跟着,生怕打扰和破坏什么。 而如果不是心中喜欢的话······ 又为何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留? 又如何愿意和你并肩而行,茫茫天地风雪之间,孤男寡女,只此二人? 其实不需要王猛说什么,张彤云的心迹已经表露无遗,只不过他刚刚也在惴惴之中,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少女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心意。 张彤云仍旧看着他,轻轻晃了晃头,玉簪倒映着奕奕流光,她笑问: “刺史,好看么?” “余这就写信到长安,向令尊提亲。”王猛驴头不对马嘴的接了一句。 张彤云无奈的举步向前,关于我喜欢的人是一个木头疙瘩这件事······不过好就好在,自己大概可以完全占有他,不用担心和别人共享。 王猛赶忙跟上: “不合适么?” 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有主见。 “提亲,应该让长辈来说合适一些。”张彤云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羞的,“不过······刺史现在提亲,未免太着急了······” “此话怎讲?”王猛早就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 张彤云再次顿住步伐,直直的看向王猛,轻声说道: “刺史既要出征,那么妾身无以为助,惟愿刺史平安归来,刺史归来之时,自可以向家父求亲,就算是求亲不成,妾身也愿意长伴刺史左右,在这并州,家父还能把刺史如何? 所以······妾身愿意等你归来。” 王猛挠了挠头,师弟曾经说过,“打完仗就结婚”是诅咒,不是承诺,还叫什么弗莱格。 但是迎着张彤云诚挚的眼神,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张彤云得到了这个承诺,轻轻笑了笑,不知不觉离王猛更近了一些。 一把油纸伞,终归不可能遮得住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的两个人。 所以她清晰的看到,王猛的另外一边肩头,已经被风雪打湿了。 正文 第一一四九章 八公山下,鲜卑来袭 可是王猛浑然不觉,又或者他即使是如此,也要在保证不被张彤云嫌弃的“安全”距离上,确保张彤云在伞下,自己无所谓。 乱世之中,想要找到一个为你倾盖的人,谈何容易? 这家伙大概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可能是比自己大了不少吧。 不过在这年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再加上他的身份,张彤云本来就很清楚,阿爹和阿兄他们断不可能反对这门婚事,毕竟这算是他们吴郡来的外人高攀关中的元从功臣了,尤其是关中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的二把手。 所以张彤云从一开始就是看的自己是不是喜欢。 除了在感情这件事上有些木讷之外,王猛在其余所有方面,本来就是无可挑剔的人选。 而且这种木讷,其实也只是表露在口头上而已。 在上党的时候,王猛虽然什么都没有多说,但是背后帮助自己悄悄做了多少工作、安排好了多少人事,又有多少次防患于未然,王猛或许觉得他做的没有一丝烟火气,可是实际上张彤云都知道,也都看在眼里。 如果不是王猛一直在后面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话,那上党的工作,岂是那么容易就完成的,那也太小觑了这四战之地,所能活下来的那些坞堡和匪寨,心中的猜忌和手段的狠辣。 女儿家的幽香,随着风扑面而来。 王猛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要说什么,张彤云就率先伸出了手。 白净的小手在王猛面前晃了晃。 “嗯?” “手炉用够了没有?” 王猛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抓着手炉,可是他晃了晃炉子,已经冰冰凉凉,炭火显然烧干净了。 愕然少顷,王猛有些惭愧的说道: “都已经凉了。” “那好吧。”张彤云无奈的说道,正想要重新把手缩回袖子里,却不料一种厚重而温暖的感觉,突然从手上传来。 就在刚刚,王猛随手放下手炉,探过手来,握住了张彤云冰冰凉凉的小手。 张彤云震惊的看向他,却见王猛微微一笑,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 这······榆木疙瘩开窍了? 她没有气恼的直接把小手抽开,反而泛上盈盈笑容: “傻不傻呀,为什么把左手伸过来?” 现在的王猛,姿势看上去的确有些奇怪,右手撑着伞,左手却跨过整个身体去牵住右侧的张彤云。 站着也就算了,可是要是向前走起来,怎么看怎么怪异。 可是若是换了一只手的话,那伞在左边撑着,恐怕就要张彤云淋到雪了,除非······两个人真的搂作一团,再不分彼此。 张彤云看王猛一脸茫然的样子,无奈只好抽出手,去夺他的伞。 王猛默默的搓了搓左手,好似还在回味方才的温热柔软。 张彤云已经握住了伞柄,轻轻扯了扯,想要把伞从他坚固的右手之中拔出来。 王猛霎时间已经明白过来,他赶忙松开手,然后再一次握住伞柄。只不过这一次,已经是大手包着小手。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大概是一个对于自己因为对方一会儿开窍,一会儿不开窍的行为气急败坏之下的越礼举动羞涩万分,而另一个······根本就没有经历过这场面,哪里知道应该怎么做? 然而在这风雪中,沉默却携手前行的两个人,就算是什么都不说,外人看在眼里,也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而他们互相感受着肌肤碰触之间的柔软和温热,好似也能听得到对方的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猛方才说道: “余会提亲的。” “好好好!”张彤云本来就没有想着堂堂刺史会耍赖,直接“强抢民女”,“那敢问我的好刺史,你到底看上了小女何处?” 王猛没有回答。 又过了很久,他好像方才想起来针对这个问题,师弟曾经给出的答案: “喜欢······本就不需要理由。” 接着,风雪中便响起少女银铃似的笑声。 不过王猛却并没有笑。 他行在太原城的风雪中,打量着两边的繁华市井、深宅大院,似乎一直在盘算着什么。 而如果杜英在这里的话,看到师兄脸上的神情,大概会嘟囔一声: 不知道哪个要倒霉了。 ——————————- 北方飘雪的时候,淮南结束了绵绵阴雨,又出了太阳。 只不过相比于初秋时的“秋老虎”,此时的太阳,看上去黯淡无光,只是那么挂在空中,任由寒冷在大地上肆虐。 鲜卑步骑正在缓缓地向着八公山的方向推进,而一队队骑兵奔驰速度更快,在队伍的前面以及左右两翼兜来兜去,阻止跃跃欲试的王师斥候靠近探查消息。 至于鲜卑步骑大队的前进速度慢,主要是因为军中不只是鲜卑士卒,而且还有很多他们沿途劫掠和卷席的流民以及粮草之类的,另外还有大量从淮东抓来的丁壮,全部都随军而行,主要负责运输粮草和各种器械。 而等到要发起进攻的时候,这些民夫丁壮又会被当做炮灰顶在最前面。 所以为了减少自家主力的消耗,鲜卑人宁肯行军速度慢也要把这些人带着。 站在八公山上,飒飒寒风扑面而来。 谢玄拄着剑,向南望去。 滚滚烟尘四起,他已经能够真切的感受到大军压境的紧张。 “王师万余人,已全部进入防线,另有步卒三千人、轻骑千余人,可以供郡守指挥!”一名同样年轻的将领快步行到谢玄身边,拱手施礼。 诸葛侃,琅琊人,赫赫大名的琅琊诸葛氏旁支出身。 镇西将军府护军校尉,主要负责守卫中军,因此留守寿春,是镇西将军一系留在寿春城中官衔最大的了。 当然,当时谢万振军北上,留给诸葛侃的兵马本来就只有千余人。 后来帮助谢玄招募士卒,诸葛侃也是立了大功。 谢玄沉声说道: “鲜卑人军中不只是携带了大量的粮草,而且肉眼可见就有不少盖着油布的大车,如果所料不差的话,这其中应该还有各式弓弩,乃至于一些投石车,当真是有备而来。 三万大军,再加上劫掠的丁壮,足以凑够四五万人,对于我们,是一场恶战啊。” 诸葛侃微笑着说道: “我军已坚壁清野,而且在八公山和淝水沿线布设森严壁垒,这层层壕沟加上多处烽燧所构成的防线······就算鲜卑人真的奔着拿下寿春而来,那么只是突破淝水防线就已经需要他们耗费多日功夫,更不要说再进攻寿春了。 等到那个时候,大司马和两淮水师,都能够支援寿春,并且切断鲜卑人的退路,陷入重围之中的鲜卑人,更将没有胜算。” 正文 第一一五零章 淝水上的援军 谢玄摇了摇头: “余对于大司马,可没有那么多的信心。” 诸葛侃一时语塞,想想也是,大司马固然会来增援,可是保不齐转手就会想要把寿春据为己有。 请神容易送神难,虽然谢玄从来没有向哪一个寿春城内的文武明说,但是大家心知肚明,谢玄是绝对不欢迎大司马前来增援的,不然他也没有必要费尽心思拉起来这么多的丁壮,苦心训练,以为可战之兵。 只要每天不断地催促大司马南下,大司马肯定屁颠屁颠的跑过来。 所以对于桓温,谢玄是敬而远之。 诸葛侃见谢玄在这个问题上根本没有任何想要回旋的余地,也就不再多说,转而指着那浩浩荡荡向王师防线开进的鲜卑兵马说道: “郡守打算出兵邀战么?” “不着急,先看看。”谢玄沉声说道。 诸葛侃的心态,其实也是现在大多数寿春王师将士的心态。 八公山虽然不算高,但是已经被王师挖的里三层、外三层,绝对是坚不可摧的防线。 淝水虽然不算宽,但是水面上所有可动的船只都已经被搜罗干净,而且还有不少小船来往巡视,这些赤马、走舸之类的船只,在水上大战的时候或许只是小角色,但是放在淝水,也是可以作威作福的存在。 至于寿春城,更是王师在淮南潜心经营多年的重镇,是淮东和淮西不可替代的枢纽,城高池深,岂是那么容易挑战的? 三重防线摆在这里,让即使是数量没有那么多的王师将士,也依然充满信心,所以他们甚至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能够主动发起进攻,试探一下鲜卑人的虚实。 但是谢玄思考的却并不是这个问题。 他同样指着那缓缓前进的鲜卑兵马说道: “鲜卑人来的这么慢,而且不能说拖家带口,也应该算是携带大量的粮草以为累赘,则其真正的目的是要进攻寿春么? 给我们这么多时间布置防线、整顿兵马,难道鲜卑人就没有看出来寿春城不好攻克么? 可是他们仍然选择这么做,让余不得不考虑一下,鲜卑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真的是要进攻寿春么? 一旦这些兵马汇聚在寿春,其能够牵制整个淮西和淮北的王师,就算我们不联络大司马,大司马也一定会率兵南下,而两淮水师也会向寿春靠拢······ 那么,慕容儁所率领的那一支鲜卑步骑,又在何处?” 诸葛侃愣了愣,他所着眼的终归只是一个寿春战场,而如今鲜卑人的这些反常动作,的确值得注意。 他喃喃说道: “莫非这数万兵马,其实只是鲜卑人用来牵制和吸引我军的,其真正所图,另在他处?” “希望只是余多想了吧,毕竟慕容儁被都督在岁水暴打了一顿,之前或许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已经消弭了也说不定。”谢玄无奈的说道,“所以既然鲜卑人想要慢慢的打,我们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意图和底气在哪里,但是我军贸然出击的话,说不定正中其下怀。 而如果真的如之前所料,其意图并不在寿春,那么凭借如今寿春的守军,主动出兵也只是小打小闹,甚至不足以让眼前的这一支兵马直接溃退,也就更无法影响到鲜卑人在其余方向上采取的行动,所以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谢玄话音刚落,一名传令兵就急匆匆的跑来: “启禀郡守,淝水上有水师船只过来!” 然而还不等谢玄说话,前方已经传来阵阵鼓声,鲜卑人摆出阵列,准备对八公山发起进攻,而鲜卑轻骑更是嚣张的直接从侧翼跃出,好似想要直接绕到八公山的南北两侧,探查敌情。 “今日务必要守住山脚下的防线,不可把战线拖到山腰。”谢玄叮嘱诸葛侃。 “遵令!”诸葛侃拱手,旋即好奇的问道,“郡守不亲自坐镇指挥么?” 谢玄笑道: “既然不知道鲜卑人的目的何在,那也就只能尝试着张弛有度的打,今天先确定防线是稳固的,看看鲜卑人又打算如何应对,当然,也就当是试探一下鲜卑人到底打算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我军现在沿着山体层层布防,在淝水岸边还构筑有营寨,所以只要鲜卑人看到了,就应当知道我军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定然不会再贸然强攻山脚。 所以余可不能让他们遍览布局,这些鲜卑骑兵想要迂回探查,当然要把他们撵回去了。” 谢玄本来就是带着一千骑兵过来的,现在显然是想要亲自指挥这些骑兵作战。 诸葛侃赶忙伸手阻拦: “郡守派遣一得力干将前去就好,何必亲自涉险?” “第一战,总是要打的漂亮一些。”谢玄沉声说道,他下意识的向后看了一眼,喃喃说道,“尤其是要给那些新来的人看一看。 他们的到来,只是锦上添花,绝非雪中送炭。” ————————————- 鲜卑大军压境,战事一触即发。 所以淝水码头上也是颇为忙碌和紧张。 但那一艘艘行来的战船,还是吸引了整个码头上所有人的目光。 开路的是几艘走舸,后面跟着三艘蒙冲,还有一艘体型庞大的楼船。 巨大的楼船几乎堵塞了整个河道,也因此,楼船并没有靠近码头这边,而是找了一个港汊,就近落碇,继续向码头行来的只是一条体型中等的蒙冲战船,而战船上飘扬的将旗则表明了来者的身份——征虏将军刘建。 “刘建过来做甚?”郗恢也在码头上,看着这场面,有些茫然。 刘建不是已经抱着桓温的大腿了么,此时桓温还没有到,他就先从涡水千里迢迢赶到淮南来,几个意思? 不过很快,开路的那条走舸小船上,就有人回答了郗恢的疑惑。 “敢问可有话事人?我家少将军率军赶来支援,请郡守和郡丞一叙!” 郗恢挑了挑眉,少将军? 说明来的并不是刘建,而是刘建之子,带着两淮水师屯兵涡口的刘牢之了。 他越众而出: “余便是寿春郡丞,郗恢!” “郡丞,昔日寿春一别,也有经年未见了!”后面蒙冲上,已经响起响亮的声音,“刘某率领水师回援寿春,得见王师军容齐整,郡丞功不可没啊!” 正文 第一一五一章 八公山下横行 刘牢之和郗恢之前是见过的,在当初郗昙和郗恢父子带着使团北上的时候,在寿春有过匆匆一面之缘。 但绝对算不上熟稔。 对于刘牢之这种不熟的人见面就拍马屁的行为,郗恢自然是打起十二分警惕,遥遥拱手。 虽然不知道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可郗恢也不好不让刘牢之下船,不管真假,人家一口咬定是来增援的,也不好回绝。 船靠岸、踏板放下,动作一气呵成,两淮水师到底是天下水师中一等一的精锐,而刘牢之三步并作两步从战船上下来,对着郗恢拱了拱手: “已听到八公山另一侧的鼓声了,想必鲜卑人在进攻八公山,看来我水师来的恰是时候。” 郗恢打量着刘牢之,倒的确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他沉声说道: “寿春防线,里外多层,现在已经布置得当,水师能够前来帮忙,如虎添翼也。” 刘牢之笑了笑,自然听出了郗恢口中的潜台词,现在寿春的防务已固若金汤,你们水师过来,只是添个彩头而已,没有你们,寿春的王师一样能够克敌制胜,所以最好别想着抢功劳。 对此,刘牢之其实是秉持一些怀疑态度的,毕竟据他所知,寿春城中真正的战力,也就只有谢玄麾下的千余名骑兵而已,其余的那些留守步卒,本来就是谢万和自家爹爹带走了大部分兵马之后剩下的一些老弱病残而已。 便是谢玄和郗恢临时招募起来丁壮,又能够凭借这些丁壮做什么? 守城或者把守防线或许还可以,想要让他们在原野上和鲜卑人正面较量,几乎不切实际,而这也就意味着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王师只能处于防守的位置上,所以最大程度也就是立于不败之地,想要大获全胜,也不可能。 所以刘牢之对于自己能够在这一战中斩获功劳,毫不怀疑。 当然,他也曾经设想谢玄和郗恢对于他的到来会有什么态度,或是欣喜若狂,或是谨慎提防,毕竟以他们自己的处境以及刘建所做出的选择,他们会有这两种心态,都在情理之中。 但是现在,郗恢这不悲不喜的神情,让刘牢之虽然没有做好预案,却也觉得他们大概是对自己有所防备的,只不过没有想象之中的那样直接暴露出来敌意而已。 大敌当前嘛,这些内部的矛盾都可以放一放,也是能够理解的。 还不等刘牢之接过话茬,淝水对岸响起阵阵呼喊声。 原来是一队鲜卑骑兵,大概五六百人的样子,直接向着淝水杀过来,以至于岸边码头上,正在搬运物资的民夫发出惊恐的声音。不过随着王师走舸以及前来增援的两淮水师战船陆续调转船身,把船上的各式武备齐刷刷对准东岸,民夫们也心神镇定了一些,继续开始干活。 而码头上的步卒,也全部进入码头外侧的环形工事,弓弩手靠着胸墙,步卒们更是直接跳入壕沟,拉起一张张木板盖在壕沟上。 鲜卑骑兵想要发挥骑射的威力,却也只能悻悻然的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目标,而对着壕沟一通乱射,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木板本来就能够挡住很多箭矢不说,就算是有零散的箭羽从木板的缝隙之间漏过去,也不见得就能够刺中不知道缩在哪里的人。 然而,也不等鲜卑骑兵靠近码头,一队王师轻骑就已经从八公山冲过来,意图挡住鲜卑人的去路。 鲜卑骑兵虽然看不太清码头上的工事,但是也能看到在淝水上缓缓移动的庞然大物,知道自己继续向前的话,能不能截杀一些步卒还说不准,但是被这楼船好生招待一番,还是能的。 所以他们也一样选择调转马头,迎向谢玄的骑兵。 先吃软柿子,真乃放之天下皆准的大道理! 谢玄也看到了淝水上的楼船。 他的内心其实是有些无奈的。 这样一来,自己想要藏锋,骗鲜卑人认为寿春的防线只有八公山薄薄一条,所以可以全力进攻的打算,基本上就落空了,鲜卑人恐怕很难在八公山上倾尽全力。 但既然已经率军杀出来了,打还是要打的。 两支高速奔驰的骑兵,迎面对撞,几乎是一刹那的事。 人数不占优势的鲜卑骑兵,很快就被两翼张开的王师骑兵一口吞下。 当两支骑兵交错而过,人们肉眼可见,鲜卑骑兵的队伍消融了很多,留下了一群无主战马,在原地打着转。 这一支鲜卑轻骑不过五百人,面对上千人的王师轻骑,若是能够站到便宜,那才奇怪了。 一开始还有所托大的鲜卑骑兵们,显然在这一刻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些南蛮骑兵远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敢再恋战,因为他们也害怕王师步卒会从码头和八公山两个方向发起进攻,所以飞快地逃窜。 顿时,码头上的民夫和士卒们都爆发出阵阵欢呼。 “走!” 谢玄没有丝毫的犹豫,带着骑兵直接向八公山另一个方向飞驰。 小小的八公山下,烟尘滚滚,不过千余名王师骑兵,卷挟刚刚小胜之威,如同猛虎下山,在鲜卑步卒军阵之前横掠而过,扑向另外一侧的那五百余鲜卑骑兵。 如此场景,自然更是看的山上山下的王师守军热血沸腾。 在敌军阵前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我辈当如是也! 这般景象,不只是落入王师守军的眼中,也落入站在淝水西岸的刘牢之眼中。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鲜卑人的落荒而逃,看着鲜卑步卒大队甚至对于一支王师骑兵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却无动于衷,或者说根本就不敢有所动作,不由得硬生生挤出来一句话: “天下英雄,果真多矣!” 郗恢在旁边,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谢玄这个家伙虽然令人生厌,但是关键时候的确靠得住。 但随着谢玄在鲜卑军队阵前驰骋、无人敢于阻挡,也让郗恢难免露出疑惑神色。 这的确不是鲜卑人一向的行事作风,为什么它们开始变得如此谨慎了? 再联想到鲜卑人之前行军时的慎重和缓慢,郗恢总觉得这背后是不是潜藏着什么不为所知? 又或者鲜卑人来寿春的目的,真的和大家所预料的不一样? 不过他还是把这点儿疑惑憋了回去。 正文 第一一五二章 我们不一样 于郗恢而言,不管鲜卑人为何而来,身边的刘牢之,是为了抢功劳而来,对此郗恢毫不怀疑,所以这种疑惑是万万不能直接说出去的。 郗恢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脸上神情的变化,还是被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刘牢之捕捉到了。 郗恢的心里肯定有什么想法,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刘牢之如是想到。 看来对方对自己谨慎的很啊。 对此,刘牢之也并不奇怪,说到底也是因为自家爹爹在之前涡水之战中把队站的太彻底了一些,以至于刘牢之想要跑过来站这一队,人家凭什么就要相信你? 就在两个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前方的战事再一次发生变化,鲜卑骑兵吃瘪之后,当然不能再让谢玄兜马在阵前耀武扬威,所以步卒,准确说是那些他们在淮东掳掠来的丁壮,被驱赶着开始进攻八公山。 鲜卑人的鼓声格外响亮,可是八公山上,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沉寂的好似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王师驻守一样。 刘牢之的心里却不敢有半点儿小觑之意,刚刚谢玄不啻于已经在鲜卑人最擅长的领域给这些骄横的鲜卑骑兵上了一课,现在倒要看看在步卒攻防上,谢玄又能够给刘牢之带来什么惊喜。 郗恢见他极目远眺、看的认真,索性直接邀请刘牢之登上码头的望楼,三层的望楼,甚至比楼船还要高一些,而且楼船是停在八公山后面的,就算是刘牢之回到楼船上,也没有望楼这般视野。 刘牢之笑着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然是王师友军,前来并肩作战,那这些本就是都可以用的。”郗恢温声说道,同时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刘牢之,“在我们关中,都督经常说一句话,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利箭。 鲜卑人来了,我们用利箭招待之,朋友来了,现在虽然军中不好饮酒,但也万万不可能亏待了朋友。” 那潜台词自然是说,若刘牢之也只是豺狼,不是朋友的话,招待他的,一样可以是利箭。 只不过刘牢之在看了谢玄的“表演”之后,态度更谦虚了几分,这般不卑不亢的,让郗恢也没办法直接把人家划分到敌人中去,只能先给予友军的待遇了。 “那郡丞不同余一并?”刘牢之见郗恢转身要走,只留下一个年轻的参谋候在自己身边,顿时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余初来乍到,对于王师的排兵布阵还多有不懂之处,唯望郡丞能够指点迷津。” 郗恢一摊手说道: “实不相瞒,八公山的防线看上去很漂亮,但是这淝水和寿春城,还只是打起来了一个空架子而已。 城中可战的、还能拉的动的丁壮,基本上都拉到八公山去了,余可不能丢了寿春城,在望楼上和兄台吹风。” “若是郡丞不嫌弃的话,我水师将士尚且还有数百,可为郡丞分忧。”刘牢之赶忙说道。 “这倒是不必了。”郗恢的眼底顿时泛起几分警惕,不过并没有明显的表露出来,而是微笑着解释道,“两军之前也并没有并肩作战过,相互之间恐怕还缺一些了解不说,关中兵马编练和调度的方式和两淮王师又有不同。 所以到时候发号施令、调度军队,恐怕也会有冲突之处,所以两军还是减少混杂的好。 但少将军赤诚报国之心,余亦然能感受到,所以术业有专精,这淝水防线,索性就交给少将军了。 八公山和寿春城之间,物资调度、人员来往,都还需要大量的船只,而巡防堤岸、避免鲜卑斥候趁虚而入,也需要船只,余也正为这事焦头烂额呢,有少将军在,的确多了一个分忧的人。” 刘牢之心中自然犯了嘀咕,到底有什么编练调度的模式,还能和两淮王师不一样? 可是看郗恢的神情,这家伙也的确摆明是在表示: 我们不一样。 神态不似作假。 心中疑惑之下,刘牢之也只道是郗恢也不愿意自己插手寿春的布防而惺惺作态罢了。 刘牢之自然也知道,谢玄和郗恢既然入了寿春城,必然把寿春看做其囊中之物,不让别人伸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大家现在相互之间本就没有多少信任可言。 人家愿意把淝水防线托付过来,也算是一个试探了。 之前的刘牢之,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来雪中送炭的,可是现在看,好似也不过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所以这也让他不好再得寸进尺,拱了拱手: “这本就是水师的职责,郡丞放心!” ————————————- 八公山上。 谢玄已经策马直冲上缓坡,这才兜住战马。 不怪他身为主将却在自家防线上纵马狂奔,而是因为屁股后面,乌泱泱的鲜卑步卒已经近在咫尺。 谢玄虽然有上千骑兵,却也没有直接挑战数万鲜卑步卒的勇气,该跑路的时候还是要跑路的。 诸葛侃的确是一个很称职的副将,没有需要谢玄下令,一排排箭矢就已经从王师山脚下的壕沟中飞起,密密麻麻刺入人群之中。 既然是布置防线,这山前,已经备好了不少标志物,或是散乱的一串石头,或是铺在地上的一层茅草,而弓弩手就能根据这些标志物调整射程,因而几轮箭矢射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 但是这还远不能阻止上万人同时发起的进攻。 不错,鲜卑人在察觉到王师的防御重点就是八公山,而拿不下八公山,也没办法渡过淝水强攻寿春之后,索性就把攻击的重点也跟着放在了正面,没有佯攻和牵制,上来就是炮灰丁壮加上鲜卑步卒,足足上万人的冲锋。 意图以人数优势,直接碾压过去,趁着王师来不及调整布防,尽可能地突破王师防线。 “第一将之第一校在左,第二校在右,中间则是第二将。”诸葛侃急促而简单的向谢玄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排兵方式,“而第三将和第四将,属下摆在了第二道防线上,随时可以通过壕沟移动到山脚下。 另外还有一个校并加强给他们的弓弩手,属下摆在了两道防线之间的几处胸墙后,能够及时增援各段防线上的战斗。 至于第六将和第七将,则在山上第三道防线,是我军防线上可动之最后兵马,其余兵马则隐在山后。” 正文 第一一五三章 兵马为棋,恻隐之心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编制称呼,便是因为谢玄在编练寿春新军的时候,就直接采取了关中编练新式军队的方法,不再遵循王师既有的乱七八糟的队伍别号,也不需要考虑谁家部曲又有多少人,清楚明了的使用第几将和第几校来编练部队。 反正都是从头拉起来的军队,一张白纸上,也任由谢玄涂抹折腾。 所以实际上当河洛的王师还在一边和鲜卑人对峙,一边适应这种新编练方式所带来的阵痛之时,谢玄已经拉起来一支完全遵循关中新式编练方法以及新式操典的军队。 毕竟在整个编练方式和操典的制定过程中,谢玄也提出了很多建议并且直接参与到了其中的多个部分,所以纵然在某些细节上和如今河洛王师正在推行的有所不同,但精神主旨是绝对领会通透的。 以至于谢玄对这一战还颇为期待,很想知道这凝聚着姊夫、参谋司、同样在前线摸爬滚打多年的苻黄眉等将领的经验和教训的练兵方式,到底能够展露出来怎样的锋芒。 鲜卑士卒很快就压到了阵前,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满地的陷阱,时不时的就有鲜卑人发出惨叫声,跌落在伪装的和地面融为一体的陷阱中。 有的是水坑,有的插满了倒刺,这些陷阱是两三天前就已经全部都准备好的,铺上一层荒草,再盖上土,经过时间的打磨,看上去和周围的荒地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就当这些名为鲜卑士卒,实际上都是不久之前成为俘虏、被驱赶着当做炮灰的淮东百姓发出阵阵惨叫的时候,鲜卑人的刀剑已经亮了出来,他们挥动着刀,驱赶着这些百姓继续向前走,为他们探明陷阱所在的位置。 尤其是随着王师的弓弩已经逐渐向鲜卑人军阵的纵深射箭,鲜卑士卒们更是有了底气,显然王师是不想伤害自家百姓的,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王师果不其然,做不出来。 他们越是不射杀这些百姓,鲜卑人们自然也就越是能够驱赶着百姓在前面为自己探路,甚至当有的百姓逐渐汇聚,想要顺着已经探明的安全之处徘徊,或者小步前进,都会有马鞭直接从背后抽过来。 督战的鲜卑士卒为了避免自己太过招摇,都是躲在人群之中,手里拿着长长的鞭子,不断地抽打,等闲几个壮汉近不了身。 而实际上,这些百姓都是没有能跑掉的老弱——妇女对于鲜卑人来说也是稀缺资源,所以还不舍得就直接撵到前面来当炮灰,一般在跟在辎重队伍中,却也一样任人宰割,生不如死——所以指望着这些老弱能够反抗鲜卑士卒的长鞭,一样不现实。 就在这时,山坡上突然冒出来两个大圆筒,接着便响起整齐划一的声音: “大晋王师不杀大晋子民!” “速速前行,前方没有陷阱!” 这一声声呼喊,给了这些已经身处绝望之中的百姓些许希望,此时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自然是放开腿脚就往前跑。 两淮王师的名声,在两淮这一亩三分地上,其实还是不错的,主要也是因为王师士卒多半就出身两淮流民,自不可能欺凌自家父老。 所以百姓们还是愿意相信“王师”这个名头的。 更不要说于他们而言,现在也的确向前走是死,向后走也是死,何不试一试前行? 于是,就在鲜卑士卒们震惊的目光下,百姓们撒开腿冲过那一排陷阱和王师壕沟之间的空地。 再没有新的陷阱出现。 谢玄站在山坡上,目光紧紧盯着战场。 诸葛侃看向他的神情之中,已经多了几分敬意: “当时郡守下令这般布设陷阱,属下等尚且不知道郡守之深意,如今方才知,郡守是为了这些可怜的百姓。” 谢玄喃喃说道: “战场之上,兵家之事,则兵马当为棋,万物当为棋,余本就不应该动恻隐之心······ 但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就当是为了节省一些箭矢,也免得我家儿郎多受挖掘壕沟之苦了吧······” 诸葛侃微笑道: “但郡守之功德,百姓们总归是会记住的,这本就是圣贤当做之事。” “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何其多也······若是每次都动恻隐之心,每次都想要去救,那么如何救得过来?”谢玄缓声说道。 诸葛侃愣了愣,露出奇怪的神色。 能够带着千余名骑兵冲入寿春,那可以说是你想要这块地。 可现在带着万余兵马死守寿春,要和鲜卑人的大军一较高下,甚至还不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通过早就埋下的机关陷阱,尽可能的保全百姓性命,那可就万万不是不想拯救苍生、只为自己了。 诸葛侃想了想,还是郑重说道: “郡守此言差矣,一人救不了,那么千万人,齐心协力,如何救不了? 天地虽大,但终有人力一样能行之事,只在人之多少,只在心之所向也。” 谢玄顿时忍不住大笑,拍了拍诸葛侃的肩膀,颇有些亲切地说道: “不错,能够顶得住疑惑,仍然坚守住心中所想,这才当是余的同路人也!” 意识到谢玄只是对自己一个小小的考验,诸葛侃顿时有些无奈。 郡守,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是考验我的时候么? “患难之中,方见真情。大敌当前,才见人心。”谢玄似乎看穿了诸葛侃心中的牢骚,温声说道,“平时无风无浪,如何考验?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有此自然之一问,能够问心无愧以作答,这才是考验和余所想要的结果。” “到底是大敌当前······”诸葛侃有些耿直的说道。 若是我让你失望了,那岂不是咱们主将和副将在战火烧到眉梢的时候闹矛盾么? “大敌啊······”谢玄撇头向山下。 逃窜的百姓,已经被王师士卒有条不紊的接应到防线之中,越过壕沟,根据士卒的指引,沿着山缓缓而行,绕到山后面去。 而察觉到王师意图的鲜卑人,着急忙慌的整队发起进攻,然而他们一开始着实害怕已经深耕八公山多日的王师,会给他们准备太多的惊喜,所以一直和这一支炮灰队伍保持一小段距离,只有零零散散手持长鞭督战的士卒混在人群中。 正文 第一一五四章 新军首战八公山 所以此时百姓们拼了命的跑,鲜卑人一时间竟然也追不上。 而当他们靠近王师阵线的时候,已经是箭矢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们着急的想要追着百姓的步伐冲入王师军阵之中,甚至连盾牌都没有来得及举起,被这箭雨横扫,一时间死伤惨重。 “······不过如此。”谢玄的声音,此时方才落下。 大部分的百姓虽然走脱了,仍然还是有一些腿脚不利落的,落在后面。 鲜卑人被王师摆了一道,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便是一阵又一阵挥刀,把所有的愤怒都倾泻在了剩下的那些百姓们身上。 王师阵地前,惨叫声连连,上百名百姓发出凄厉的惨叫,即使是在最后一刻,他们仍然伸着手、向着八公山的方向。 那是生的希望,然而却在刀光中破灭。 阵地上的王师将士,一动未动。 军令如山,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只不过所有的人,眼睛之中都愤愤然燃烧着怒火,攥紧的手,更是青筋毕露。 这些出身两淮的将士们,或是来自淮东,或是来自淮西。 淮东的自然就要想一想,自己的亲人眷属,此时是不是也已经在鲜卑人的魔爪之下,横遭不测,甚至此时就在这阵前阵后? 而淮西的将士们,自然也要想一想,一旦鲜卑人越过了八公山、越过了淝水,那么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淮东的百姓跑不过鲜卑人的马蹄,难道淮西的百姓就能够跑过么? 诸葛侃站在山坡上,一样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如果不是谢玄按着他的手臂,他恐怕已经提着刀直接冲下山去了。 “郡守,何不令将士们冲杀一番,好歹也能够救回来一些人。” “鲜卑人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一旦我军主动离开防线,那么他们就会直接发起进攻,届时就是在旷野上,夹杂着百姓的死战了。 我军必然会顾及百姓的安危,鲜卑人却能够不管不顾的闷头砍人,最后谁会吃亏,还需要余多说么?”谢玄径直说道。 “可是······” “在我们看得到或者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谢玄接着喃喃道,“鲜卑人不是佛祖,来到这里可不是做善事的,而是来提着刀子杀人的。 那些斥候传来的奏报上,一个个数字,可都是实打实的一条条生命,只不过我们看到数字的时候,觉得乱世,理应如此而已,气愤也只是稍稍。 如今,唯有这些百姓真的死在眼前,方才知道,这一刀刀,都是劈砍在我们的心间,都是说明我们这些手持刀剑以卫家园者的无能!” 诸葛侃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谢玄并没有说话劝他,但是他毕竟也是在军旅之中摸爬滚打过的,自然也能一点点冷静下来,明白谢玄的意思。 想要去救援这些百姓,那么所要付出的,必然是整个防线都受到鲜卑人之撼动的代价,这个代价太大,现在的谢玄也担负不起。 所以谢玄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可能地多救一点儿人,这个,他做到了。 剩下的那些百姓,也只有听天由命。 而借助这个机会,谢玄也是给自己麾下的将士们上了真真切切的一课,让他们能够看得清鲜卑人是怎样的嘴脸。 鼓舞士气,依靠的不是鼓声,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这点点滴滴的颈上鲜血。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所有的将士都悍不畏死了。 山脚下的防线上,不时传来校尉们的呵斥声,让士卒不可轻举妄动。 到底是谢玄亲自抓着训练多日的军队,所以还是在这样的惨剧面前,做到了不动如山。 在山坡上,时不时响起百姓的哭声,他们在回转到山后之前,回首之间,还是看到了那些同伴的惨状。 所以这哭声里,混杂着悲伤和痛苦,也混杂着自己逃出生天的庆幸。 鲜卑人越过一地的尸体,继续向前进攻。 王师的箭矢和石弹,如同暴雨一样砸下来,但是鲜卑人或是举起盾牌遮挡,或是甚至连遮挡都懒得了。 距离已经很近,他们也一样因为被王师算计了一把以及方才的杀戮而眼睛发红。 此时,他们所思所想的,一样是挥动手中的刀,把那些狡猾而怯懦的南蛮,碎尸万段! 王师的山脚防线,一条壕沟,一道胸墙,而胸墙之后,又是一道壕沟。 王师将士们可以缩在胸墙后的壕沟中躲避箭矢,又能够扑到胸墙上和鲜卑人厮杀,同时还可以利用胸墙前的那条壕沟阻止鲜卑人的进攻。 当百姓通过之后,胸墙上、外侧壕沟上的木板都被抽走或者勾走——鲜卑人的箭矢已经稀稀落落射在胸墙外侧,此时再派人去抬外侧壕沟上的木板也不现实,所以早早地做了吊环可以勾起来——所有的将士都涌上胸墙,严阵以待。 “杀!”鲜卑士卒涌入壕沟,后面还有一些士卒抬着临时打造的短梯之类的跟着,既能够用来越过壕沟,又能够拿来攀爬胸墙。 “刺!”胸墙后,校尉们同时下令。 他们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夹杂着浓浓的怒火。 一支支三丈长矛直接从胸墙后探出,士卒们持着长矛的一端,拼命地向下戳刺,就像是捣蒜一样。 然而他们捣的,是血肉。 跳入壕沟的鲜卑士卒,正拼命的依靠盾牌阻挡长矛的戳刺,然而面对这居高临下的力道,他们往往能够挡得住一下,却已经很难扛得住第二下。 不少盾牌甚至都被长矛戳裂,足可见王师将士们到底蕴含着多少怒火于这一下下的戳刺之中。 不过涌上来的鲜卑人越来越多,而王师长矛手们逐渐应顾不暇。 开始有一些鲜卑士卒攀爬胸墙,又或者直接借助赶来的短梯一步到位,直接越过壕沟登上胸墙。 这一次也不需要校尉或者仗主们下令了, 手握长刀的士卒们当先迎战,迎面就是一刀劈下。而手持短刃盾牌的士卒则护卫在他们的左右,阻挡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们身侧的敌人。 零零散散爬上胸墙的鲜卑人,面对严阵以待的王师将士,哪里还是对手? 正面进攻,就只有被劈头盖脸砍的份儿,想要从依靠同伴吸引火力,然后从侧面欺身而上,却又是盾牌拦路。 正文 第一一五五章 我们的圣人 而当那配合偷袭侧翼之鲜卑士卒的同伴被劈翻了之后,那长刀接着就转过来,再砍向意图偷袭者。 王师将士显然之前就已经多次演练过这样的阵势。 所以虽然都是新兵,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但是一来这些都是已经刻在肌肉里的记忆动作,二来被刚刚鲜卑人阵前斩杀百姓所刺激,即使是新兵也没有丝毫露怯,劈砍厮杀所向,那是刀刀见血。 甚至鲜卑士卒们还惊讶的发现,除了这些常见的兵刃之外,不少王师士卒们手中竟然还拿着一根根竹枝子。 淮南多竹,这也是就地取材了。 坚硬的竹竿,顶上套着枪头,而两侧的枝杈都没有修剪,恰恰相反,还都用火熨烫熏烤之后,硬度更番一筹,等闲刀剑,除非用力劈砍,否则根本劈砍不断,只会把刀剑卡在那些枝杈之间,进退不得。 而鲜卑人本就在壕沟之中,向上劈砍,自然不好用力,更难突破这兵刃的阻拦。 这些兵刃,笨重的很,当然王师也不奢求能够依靠其来真的杀伤鲜卑人,主要作用就是驱赶。 这种兵刃向下一探,鲜卑人自然就只有绕着走的份儿,而所有的鲜卑人,就只能被驱赶着靠向王师长刀所在的位置,然后接受那起起落落的刀刃之考验。 这般配合之下,鲜卑人的进攻,不能说受挫,只能说寸步难行了。 “没想到这狼筅,比预料之中的还好用。”诸葛侃抚掌笑道。 看着明明是主动进攻一方的鲜卑人,被驱赶的抱头鼠窜,整个战场的节奏完全掌握在王师的手中,谢玄原本略有些阴沉的脸,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毕竟在自家演练的时候,大家都知根知底,自然也就会有所提防,而现在鲜卑人猝然面对这般兵刃,会乱了阵脚,也在情理之中。 都督设计的这兵刃,还真是有奇效啊。” 诸葛侃也难免心驰神往: “都督身在许昌,淮北以北,却能够凭借一张图纸、只言片语,就帮助我等在这战事之中直接奠定优势,这是何等人物······” 谢玄轻轻说道: “五百年,必有圣人出。 姊夫总说,他不是那个圣人,真正的圣人,是关中随着他走过这段路的所有人······ 但是,在我们的眼中,他从来都是那个圣人。 人行旷野,头顶阴云,不见天日。 能够拨云见日者,不是圣人,又是什么?” 诸葛侃脸色微变,这种话,是适合这年头说出来的么? 没权没势的司马家,最忌讳的,可不就是这个么? 各方枭雄,走马灯也似的在建康府内来回,都可以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物,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敢真正明摆着要觊觎那个位置的,还不是因为那就是皇室拼尽全力要守护的底线。 鱼死网破,没必要。 可是这番话说出来,杜都督虽然还没有步入建康府,但是实际上也等于摆明车马,要问一问鼎之轻重了。 听谢玄的意思,再加上和他们这些关中来人朝夕相处,诸葛侃大概也能意识到,有这样想法的,绝对不只是谢玄一个人,而是偌大的关中。 不,应该说是偌大的北方三州。 他抽了抽鼻子,想要下意识的挪开一步,可是当谢玄看过来的时候,诸葛侃想了想,还是站定。 “你可以挪开些的。”谢玄的话语中,多了几分揶揄,好似早就已经看出来了诸葛侃方才的潜意识动作。 诸葛侃却摇了摇头,沉声说道: “郡守所言,或许真的在理。余想要随着郡守看一看。” “哈哈,那自然是欢迎的。”谢玄笑道。 他自然不会强求所有的人都是同路中人,只要愿意携手合作,总还是欢迎的,大家做不了同道者,也可以做朋友,不是么? 阵阵杀声,伴着鼓声传来,厮杀愈发凶狠。 鲜卑步卒一批又一批的投入到对山脚防线的进攻之中,渐渐地,王师之前所采用的战术也没有那么吃香了,鲜卑人学会了举着盾牌来对付狼筅,只要不露出来头脚,尽可能举着盾牌向前顶,狼筅撞在盾牌上,还比不得寻常刀剑来的力道大。 这也就导致鲜卑人的进攻虽然也因为盾牌的存在而束手束脚,却也远好过刚刚只能连滚带爬的被王师牵着鼻子走。 王师不得不撤下了一批狼筅士卒,转而手持刀剑,和鲜卑人捉对儿厮杀。 只不过在此之前,手持长刀和短刃的,多半也都是军中遴选出来的精壮之士,力道大,才能形成一刀一个鲜卑人的局面。而手持狼筅的士卒们,多半都体型瘦弱,借助狼筅避免和鲜卑人近距离作战,以让鲜卑士卒能够展现出北方汉子的体型优势。 现在双方不得不近距离厮杀,王师纵然士气高涨,也很难再占的便宜,大概也就只有依靠胸墙,略略居高临下而已省。 短短小半个时辰,鲜卑人就已经从多处突破了王师的防线。 ———————————— 八公山战场以北数百里开外。 许昌。 “以南兵对北卒,当扬灵活多变之所长,避短兵相见之所缺。”周随站在校场中,亲自为士卒们讲解,而他的手中持着一把横刀,手臂上绑着一面小盾,论装备之精良,自在鲜卑人之上。 在周随的身侧,还有两个一般打扮的士卒。 而他的对面,则是手持狼筅、长枪和横刀的三名士卒。 周随挥刀进攻,一支长枪率先探出,点向他的胸口,但被周随一低头、一弹刀,人躲了过去不说,刀背还磕在长枪上,直接把长枪格开,其余两名士卒更是在他左右欺身而上,一个抓住长枪,避免这敌人最远程的兵刃再作怪,另一个则直扑向敌人的持刀步卒。 一寸长、一寸强,这是王师的优势,一旦被鲜卑人拉入近战,则免不了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狼筅探出,锁住了那突击之士卒的前路,且以横扫之势罩住半边,正打算双手持刀劈砍的周随,也不得不跳着脚后退,骂一声: “你小子好胆!” 惹得围观的将士们一阵哄笑。 刚刚他们也近距离接触了狼筅,自然知道,被这玩意扫到,可不是好受的,而且有的枝杈上面还淬了毒,闪着幽幽蓝光,只不过大家操练的时候不能用罢了。 正文 第一一五六章 练兵许昌 而另一侧,手持长枪的士卒正和抓住他枪的士卒“拔河”,而剩下的刀盾手,贴着长枪,直接砍向对面的手。 对面士卒忙不迭的收手,长枪顺势向前,点在他的胸口。 接着,长枪和短刃齐处,三打二,又有狼筅蛮不讲理的扫来扫去,周随就差被追的满街跑。 周围笑声更甚。 而穿行在军阵之中,任渠无奈的对旁边的杜英说道: “这小子,非得要当进攻一方,现在丢人了。” 杜英背着手而行,感受着周围时不时瞥过来的目光,毕竟他这个大都督,对于很多将士们而言,也只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闻言,他含笑道: “正是这军中猛将,全力以赴,也破不了三人之阵,才能够给将士们信心。 就按照现在这个演练方法,让全军将士能够尽快掌握各种新式武备,大概需要多久?” 狼筅只是新式武器的一种,除此之外,之前小批量列装军队的陌刀,以及还没有完全列装的横刀之类的,在关中工坊加班加点的工作下,现在都已经打造完成。 能够确保横刀下放到人,而不是和之前一样,只有军中前排冲锋的精锐士卒能够持有。 也确保陌刀队编制可以下放到一校,而不是上万人之中也只有数百陌刀手。 而想要尽快让将士们掌握这些兵刃的基础战法,然后再和现在这样,掌握三人一小队、九人一大队的配合作战思路和战术,其实都不是简单的功夫。 毕竟这和他们之前所理解和掌握的十人、百人的共同进退还有很多不同之处,更强调的是士卒,或者至少这三人小组,在战场上的灵活机动。 听从上官调遣而做的集中进攻也好,根据大体的命令和进攻方向主动发起的穿插迂回也罢,显然和士卒们一贯熟悉的作战思路大相径庭。 想要让一支军队完全掌握这些,其实也已经不啻于破而后立了。 但杜英也是下了决心要趁着现在王师拉回许昌休整的时候,编练整顿军队。 此次淮北之战,王师虽然打得出彩,但是还是暴露了很多问题,比如在面对人数众多但是并不强大的敌人时,往往也只会听从调遣,从某一个方向、随着主将发起进攻。 而实际上更好的选择,是分散部队,一支支的向敌人频频暴露出来的薄弱之处穿插,从而实现对敌人军阵的切割,进而一边合拢,一边劝降,让敌军感受不到自己的人多势众,自然也就没了很多斗志。 在岁水之战时,杜英也是这么规划的,可是实施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到头来还是变成了一贯的中路突破、两翼开花的局面,完全没有变成杜英预想之中的处处开花。 这也让杜英意识到按照新编的规制整顿军队的重要性,毕竟至少在未来短期内,王师要面对的最主要对手,都是鲜卑人,当然,之后又可能要面对桓温或者江左编练的新军—— 虽然江左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传来,但杜英相信,朝廷不可能不尝试着招募和编练新的军队,尤其是在意识到两淮王师也已经不可控的情况下,依靠现在江左的兵马,显然已经要无法维持皇室和王谢各家的地位了。 ——但就目前来看,桓温也只是能确保掌握兵权的桓家人,手中握着的堪称能战精兵,而江左根本找不出来一个合格的带兵将领,杜英可不觉得他们能够练出来怎样能征善战的军队。 杜英从未小觑谢安在政治和文化上的高度,以及战略目光,却也知道,人终归是有短板的,琴棋书画,杜英那是样样不通,关中的大老粗们也没有几个在行的,但是论战术,那可以把王谢世家那些名不副实的右军将军、辅国将军之类的吊起来打。 谢玄和谢石这两个缔造淝水之战胜利的将领,大概是天不亡我华夏,所以才能够在那一帮闲散公子之中,诞生出来为数不多的几个将才吧。 不过谢家本来就有好好地文人世家平地冒出来一个名将的优良传统,比如谢艾。 所以也不足为奇。 但谢家有这个潜质的人,如今都在杜英这边,无论是谢奕和谢玄父子这样自愿的,还是谢石这样实际上被杜英扣在龙亢郡的。 也就不会给谢安多少在将领人选上让关中吃瘪的机会。 话说回来,正因为杜英打算缔造的关中兵马,强调的是将领能征,士卒善战,和其余各方一贯的传统不一样,所以杜英才更着急的想要尽快推行关中的新式编练和训练士卒的方式。 经过几日的苦练,再加上把有经验的老卒和新兵以及那些北地汉人俘虏们混编在一起,以老带新,现在也总算是有了一些劲旅的锋芒。 如今河洛王师已经基本完成整编,关中、河东和凉州的整编都在进行,甚至谢玄传来的信里,他在寿春编练的新军,都是直接平地起高楼,按照这般形式来的。 因而杜英也没得偷懒。 这大概就是手底下汇聚了一帮当世名将的苦恼吧,在如何提高一支军队战斗力这个任务上,他们只会你追我赶,期望自己也能够成为比名将更高一层的兵法大家,让后人能够在想起来孙子和司马子的时候,也能想到他们。 返回许昌之后的几日,杜英都在军中和士卒们同吃同睡。 说实话,自杜英入主长安之后,已经很少是在军队休整的时候和王师将士们待在一起了。 曾经的杜英,也是认识军中每一个面孔的,而如今,这些士卒们用更加尊崇的目光看着他,可是杜英已经不知道他们谁是谁,自然渐渐地,心中就会生起隔阂。 而将领们不了解都督的一贯思想作风,在行军打仗的时候也就很难贯彻都督的指挥想法,有时候,把杜英的命令做到了十成,和只是做到七八成,对于整个战局,都有可能会有天差地别的影响。 所以杜英还是很想平时也多在军中待一待。 自己了解将士们,也让将士们了解自己。 只不过往往,事与愿违······ 杜英一边想着,一边随手拨了拨旁边一名士卒手中有些歪斜的兵刃,笑道: “沙场上,首先得知道兵刃所向。” 那正偷眼看着杜英,没注意到自己手上兵刃都歪了的士卒,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周围更是响起轻笑声。 任渠脸上也略略挂不住,毕竟是自己的兵丢人了,他轻轻咳嗽一声。 周围又只剩下了口号声。 正文 第一一五七章 很快有钱了 恰在此时,疏雨走到杜英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公子,有河东和凉州的奏报送来,另外关中那边也已经积压了不少公文,郗家姊姊请公子回去处理决断。” 能送到许昌的公文,本来就是谢道韫和留守长安的阎负、韩伯等人所决断不了的,郗道茂自然也就只能归归类而已。 除了关中更西和更北的消息之外,还有一个独占另一条信息渠道、同时向关中和许昌发送消息的王猛。 杜英无奈的皱了皱眉,旁边的任渠已经会意,拱手说道: “都督尽管去处理要务,此地有属下和周将军在,不会有差池。” 杜英也只好点了点头。 当自己已经肩负起来更重担子的时候,终归也不可能和原来那样与士卒们如此亲近了。 但至少,杜英还是在尽量避免出现隔阂,士卒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至少现在他还能够看在眼底。 这是我的军队,我的兵啊······ 杜英露出些笑容: “弟兄们训练辛苦了,这月饷钱翻倍,另外,今天晚上好好犒劳一下将士们,余以都督府内库的名义买下五十头猪、三十头羊,送来军中,给将士们加餐。” 任渠赶忙拱手应诺,但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向前一步,低声说道: “都督,现在关中钱粮汇集遇到了些困难,都督愿意以内库购买猪羊,属下感恩戴德,但是给将士们加饷,一下子加那么多,是不是会给关中带来太大的麻烦?” 倒不是有如此大的好处落在眼前,任渠却想要往外推,而是大家讲求的是可持续性的收入啊,若是直接把关中的财政弄垮了,以后那就是欠饷了。 在这一点儿上,身为将领的任渠自然还是很通透的。 杜英摇头,他伸手向南指了指: “无妨,很快就有钱了。” 在他的背后,是士卒的阵阵操练声。 在他手指的方向,则是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而这也让任渠收起来愁容。 关中王师千里奔袭、几次血战,甚至还曾多次身处险境之中,现在也的确是收些好处的时候了。 “朝廷那边······会这么爽利么?”任渠忍不住问道。 杜英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话说你一年多之前还是朝廷将领来着? 不过任渠现在能够把自己摆在和关中同路的位置上,杜英自然是高兴的,他的心境,也一样可以代表最初投靠关中的南方将士心境。 而随着他们这一批人已经完全开始为关中考量,又会影响到后一批人,一直到关中把现在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豪杰,化为己用。 任渠没有看明白杜英的眼神,只道是杜英认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开口闭口就是朝廷,有所不妥,所以下意识的想要打哈哈送杜英走,杜英却微笑着解释道: “我们千里杀过来,几番血战,也算是为朝廷挡住了灭顶之灾,朝廷总不可能寒了人心的,否则下一次,就需要他们这些文弱书生,赤手空拳去面对鲜卑人喽!” ————————- 血战,却还真真切切的在八公山下持续着。 鲜卑人的多次进攻都被打退之后,显然也被激起了凶性。 淮水,他们都踏过来了,结果现在一座小小的八公山,让他们甚至都看不到寿春城的真面目,自然是丢人的。 而且夜长梦多的道理,谁都懂。 鲜卑人本来打的就是一个王师的猝不及防,后来在淮东慢慢收拢部队,也已经耗费了很多时间,如今再不能快速突破八公山-淝水防线的话,那么就会落入桓温和寿春守军的夹攻之中。 可想而知,此时桓温肯定在率军南下,日夜兼程杀来八公山。 没有在涡水吃饱的桓温,势必要在淝水再饱餐一顿。 因而现在那些嗷嗷叫扑向王师防线的鲜卑人,落在谢玄和诸葛侃的眼中,才觉得他们的行为是正常的。 之前的缓慢进军,着实弄不明白。 但是鲜卑人变得正常了,自然也就意味着王师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才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从山坡上向下看去,鲜卑人的尸体已经铺满了胸墙前的壕沟,他们大概也是打算用这种最简单粗暴而血腥的方式,尽可能缩小和居高临下的王师之间的差距。 而鲜卑人也通过架设木板和短梯的方式,构筑了几个越过壕沟、直接上胸墙的通道,现在双方也正围绕着那通道厮杀,来回争夺。 战事打到现在,在前线,近乎所有的编制也都已经被打乱了。 校尉和仗主们也好,士卒们也罢,谁不是浑身淤血,提着刀拼命地砍人,哪里还知道自家主将而或自家士卒在哪里? 于是,谢玄之前编练新军所带来的好处,自然也就体现出来了。 反正怎么都是手持三种不同、却可以相互配合兵刃的士卒,混乱的阵仗中,左右两边一凑,还是很容易就凑出来的。 更或者,就算是狼筅、长矛和刀盾凑不齐,两个刀盾手背靠背,或者两个手持狼筅的士卒劈头盖脸的横扫过去,再加上另一个士卒负责在后面捡漏、打扫战场,一样可以打出一方天地。 关键就在于,三个人凑在一起,就能打,不需要等待命令,从目的上来说,有瞄到鲜卑人的弱处,有顶住鲜卑人的进攻。 从战法上来说,有趁势强攻的,有见招拆招的。 这般应对起来,可称得上游刃有余。 “一场大战下来,这些新卒也都要被打磨成好刀了。”诸葛侃刚刚也亲自带着兵马冲到了前线,替换了一批将士,好生厮杀过瘾,现在正在擦着刀上的血。 说到这里,不等谢玄回复,他就感慨道: “得亏郡守坚持要按照新式方法训练士卒,这些将士们如今已经知道三五成群的自行去厮杀,好些次眼见得防线都要突破了,就是有人及时顶上去,所以才稳住的。” 谢玄刚刚下达了新的命令,他扭过头: “这本就在预料之中。” “郡,郡守刚刚说什么?”诸葛侃却是脸色一变,声音甚至都有些结巴了。 “预料之中。”谢玄没好气的说道。 “不,不,是郡守刚刚下达的命令。”诸葛侃连连摇头,好似听错了一般。 “擂鼓,向鲜卑人发起反攻,逼其稍稍撤退,放弃第一道防线。”谢玄径直重复了一遍。 诸葛侃瞪大眼睛: “你疯了?” 甚至连“郡守”都不称呼了。 但诸葛侃显然已经来不及阻止命令的传达。 正文 第一一五八章 上山容易下山难 少顷,鼓声变的密集,王师将士怒吼着发起反击。 原本陷入均势的战线,发生变化,鲜卑人略有些惊诧之下,的确如谢玄所料,微微后退。 但随着大批鲜卑士卒顶上来,他们又稳住了步伐,没有让王师士卒越过壕沟。 对鲜卑人而言,王师的这次突然反击,恍如困兽犹斗,但也不过只是让他们丢掉了原来好不容易拿下的胸墙上几处落脚点而已。 “你看,我军的反击,也难以撼动敌军。”谢玄缓缓说道,“即使是居高临下。 鲜卑人太多了,继续打下去的话,我们的防线会被一点点蚕食,我们的将士也会因为来不及替换而逐渐体力不支。 所以趁着我军如今还能通过反击,获取一点点余地,撤退,是最好的选择。 不然这些刚刚打磨出来的刀,都要折断在你我面前了。” 谢玄所说的场景,好似直接浮现在诸葛侃面前,让他忍不住一阵心痛。 “不过······”谢玄的嘴角微微翘起,就好似后世言情小说里的那些霸道总裁一样,勾起冷笑。 以他的年少英俊之容颜,再加上谢家出身,方才后世还真可以称一声霸道总裁。 “······谁说余就要放弃这条防线呢?” 话音未落,王师已经从胸墙滑到墙后壕沟,然后顺着蜿蜒曲折的一条条壕沟向山上移动。 与此同时,王师的弓弩手并投石车,一齐对着鲜卑人招呼,将鲜卑人死死地压在了胸墙一线。 这箭矢石块“噼里啪啦”如雨下的架势,分明是在告诉鲜卑人,王师真心要撤出防线,所以并不打算让鲜卑人追击。 但本来从山脚下向山腰上撤退的过程,就是王师防线最松散的时候,鲜卑人断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的道理,所以王师的箭矢来的越是凶狠,他们的进攻也就跟着越是凶狠,黑压压的人群举着盾牌、嗷嗷叫着往上冲。 “乱无章法,何啻于乌合之众?”谢玄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说道。 这些鲜卑士卒们也不好生想一想,为什么王师即使是在撤退这等关键时候,仍然要沿着挖好的壕沟走? 真应该去看一看《曹刿论战》。 大批的鲜卑士卒,俨然并不打算追着王师一样走壕沟,这壕沟在山坡下看,就能看出来其曲折,缀在后面,猴年马月才能追得上? 王师士卒们已经在壕沟中跑过很多次,肯定要比鲜卑士卒们来的娴熟。 所以鲜卑士卒们索性直接爬出壕沟,就沿着光秃秃的山坡向上冲。 王师走曲线,他们走直线,孰快孰慢,说不定还能一较高下。 足足数千鲜卑士卒沿着山坡往上爬,然而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先是先头的士卒,直接跌入陷阱之中。 这些陷阱并不是深坑,只是一些浅浅的坑,但是冷不丁的还是可以绊人一下,随着前排的士卒跌倒,后面的士卒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有收不住步伐的,直接撞上去,也有勉强顿住的,就看见前面被绊倒的士卒,狼狈的滚下来。 然而这些陷阱还只是其次。 山坡开始微微颤抖,大量的檑木滚石直接顺着山坡滚落! 霎时间,整个山坡上,所有气势汹汹要冲锋的鲜卑士卒,都是瞳孔一缩! 他们也是打上头了,而且觉得王师在前面跑,自己在后面追,山坡上的守军总是要投鼠忌器的,可是他们浑然忘了,王师是在壕沟里,而他们是在毫无遮拦的山坡上。 滚落的东西,有的是巨大的石块,有的是粗壮的木头,还有一些竹筐子里面包裹着细碎的石块,甚至还有一些茅草团,则被点燃了火,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可见守军为了准备这一场“盛宴”,还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体型足够大。 大到根本落不到壕沟中去,顶多卡在壕沟上,根本不妨碍壕沟之中的人低头通行。 这些物体乌泱泱、齐刷刷滚落下来,后排的鲜卑士卒,转身就跑。 而前排的鲜卑士卒,眼底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上山容易、下山难。 此时他们除非也直接在那嶙峋乱石之间滚下去,否则如何跑得过这些檑木滚石? 更不要说,檑木滚石之间,还有箭矢横飞,显然不给他们任何一点儿空档。 漫山遍野的鲜卑士卒,一改刚刚的嚣张,一个个狼狈逃窜。 有的被石块撞上,直接就碾在下面。 还有的慌不择路下也选择直接滚下去,自己倒也变成了那檑木滚石之中的一部分,撞上山下的队友,更多的人抱成一团往下滚,而最后能活命几个,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的,则被那茅草团直接贴上,身上起了熊熊的火,在山坡上上蹿下跳、痛苦哀嚎,可是身边手忙脚乱的同伴们,甚至已经来不及给他一个痛快。 至于那些比较聪明的,一开始就沿着壕沟向前进攻,此时在惊讶的发现山坡上的友军已经完全崩溃的时候,更惊诧的看到,面前再一次出现了王师士卒。 山坡上,谢玄指了指山下: “还愣着干什么?全军掩杀!” 诸葛侃一开始还真有些发愣,因为这些檑木滚石劈头盖脸砸下去,是他预料到的,只是他没有预料到,鲜卑人竟然会胆大包天,或者说完全目中无人的沿着山坡直接往上冲,所以让原来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都不知道的檑木滚石,一下子成为了这一战中最大的功臣。 无论是沿着王师挖好的壕沟走也好,还是尽可能散开,并且先以弓弩石弹压制王师防线也罢,其实鲜卑人有更多更合适的打法,可以尽可能地降低损失,但是他们······ 显然选择了最意料之外,却又最让王师欣喜若狂的打法。 诸葛侃不由得深深看了谢玄一眼。 气运这种事,果然说不清,一个名将的诞生,需要的既是自己超群的战场把控能力和战略战术思想,也还有敌人的配合。 显然,在谢玄这儿,他自己的本事出众,诸葛侃从不否认,而他的敌人······也的确相当配合。 不过在这短暂的一眼之后,诸葛侃已经提着刀,直扑下山。 痛打落水狗,岂不正在此时?! 几乎不到一刻,王师就已经从山坡上杀到了山坡下,那些缩在壕沟之中的鲜卑士卒,一样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山坡上所有的鲜卑士卒,直接被王师推回了胸墙处。 正文 第一一五九章 小山亦巍峨 谢玄看着前方快速重新向山下移动的战线,轻轻呼了一口气。 此时发起反击,其实也是谢玄临时起意而已。 一开始是真的做好了退守山腰的准备。 奈何鲜卑人太给面子了。 谢玄站在八公山上,跺了跺脚。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这座淮南小山上,谢玄总有一种信心十足的感觉。 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保佑着他。 大概这里真的是王师之福地,谢某之福地吧。 小山亦巍峨,为天倾之柱也。 他如是想到。 至于这些鲜卑人,即使是躲在壕沟之中,也能败的如此快速,谢玄大概也能理解。 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进入到如此复杂的壕沟体系之中,面对那些以劲弩开路,然后短刀在后随时贴身厮杀的王师,他们本就缺乏经验,更不要说他们身侧、山坡上的袍泽们正在仓皇撤退,或者准确说在逃命,所以让他们苦苦守着壕沟自然也不现实。 至于诸葛侃,也的确争气。 很快,王师的旗帜就重新插在了胸墙上,王师将士甚至还跳上胸墙,对着那些连滚带爬而走的鲜卑人耀武扬威。 只不过很快两支冷箭射过来,直接把那最招摇的两个人射中、滚落下来,王师将士们才从这突然撤退,又突然胜利的狂热之中清醒过来,一个个伏在胸墙后面,老老实实了。 下一刻,鲜卑人的箭雨轰然而至,黑压压的一朵云直接罩在胸墙上,直把这胸墙插得如同一只刺猬。 谢玄无奈的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新编练没有多久的兵马,一开始的时候还能做到令行禁止,现在打上头了,有点儿冲动行为也在意料之中。 但鲜卑人如此凌厉而快速的报复手段,说明他们并不服气啊······ 果不其然,又是新的一批鲜卑士卒,踏上了向着胸墙发起进攻的道路,这一次,他们的人数看上去更多、军阵更为严整。 大概已经是鲜卑人的精锐了。 谢玄眯了眯眼,胸墙后的王师将士亦然是久战疲惫,谢玄刚刚发起进攻的时候就已经替换了其中的半数人马,但是他总归是要给自己的后续防御留下一些的。 因而现在这一半掺杂一半的兵马,不见得就能够扛得住鲜卑人新一轮进攻。 到时候鲜卑人也吸取教训,沿着山坡上的壕沟缓缓而行,那么王师的檑木滚石,怕是很难派上用场了。 “把手持短兵和盾牌的士卒集中一下,那些檑木滚石就不要再多准备了。”谢玄吩咐。 “郡守,这是为何?” 问这句话的,却并不是谢玄熟悉的手下。 而是同样披甲而来的刘牢之。 他手按着佩刀,目光灼灼。 刚刚刘牢之在淝水对岸,看到了鲜卑人乌泱泱杀上山,又灰溜溜逃窜的景象,虽然看的不算真切,却也是心中热血翻涌,恨不得也跟着王师冲杀一番。 所以八公山上还未尘埃落定,他就已经急匆匆跑来了。 郗恢对此并没有阻拦之意。 谢玄瞥了刘牢之一眼,刘家的公子,他自然也是认识的。 只不过在建康府,大家一个是堂上,一个只能奉陪堂下而已。 但谢玄倒是没有自持身份的意思,沉声说道: “少将军带领水师前来增援,余感激不尽,但此地刀剑无眼,少将军还是坐镇楼船为妙。 待到八公山无法坚守之时,还要仰仗少将军的水师摆渡人马,再战淝水。” 刘牢之连连摇头: “八公和淝水之地形地势,余从小就走过,山水相连,则若山丢,则水亦难守,在山上放箭,就可以笼罩水面,更不要说鲜卑人也是带着投石车来的,大小和准头不怎么样吧,但真要是吆喝起来,也足够水师喝一壶的。” 好似在认证刘牢之所言一样,山下传来阵阵破空声,鲜卑人正在用抛射的石头打击胸墙之后的王师,迫使王师士卒不得不又转移一部分人到山坡上的壕沟中,避免人太集中。 这石块若是居高临下砸在水师战船上,水师一样吃不消。 顿了一下,刘牢之接着指着那在山坡上纵横交错的壕沟说道: “王师挖出来的这些壕沟,好,也不好。 好在能够从山坡上直达山坡下,壕沟上铺设的木板能够方便阻挡箭矢,总好过光天化日下走。 但不好就不好在,鲜卑人一样可以利用,可是郡守明显还是舍不得放弃山脚下的那道防线,所以也不舍得挖断了壕沟,更不舍得把现在山下的将士们丢在那里。 可是偏偏鲜卑人如附骨之疽,不断地进攻,让郡守根本没有抽走兵马的机会。 现在战局便这么僵持了下来,可对?” 刘牢之不管怎么说也都是两淮将门悉心培养的下一代扛把子,会有这种眼光,本就在意料之中。 谢玄微微颔首,指了指鲜卑军中: “果真不敢小天下英雄啊。 鲜卑军中,定然也是有人看穿了这点,所以便是硬撑,也要死死缠着我军,只能容忍我军不断更换守军,但是断不能容忍我军从山脚抽身而出。” “所以不妨就好生利用一下这壕沟。”刘牢之说道,“郡守麾下招募的儿郎,都还太年轻了,没什么经验,为数不多的老卒,顶不住的。 但是余麾下的水师儿郎们,平素最擅长的,就是在船上厮杀。 船上狭窄,辗转腾挪,靠的就是柳叶短刀,需要的时候,我家儿郎们,口衔短刃都能战,岂不正应在这壕沟之中? 所以余麾下水师步卒五百人,愿为郡守调遣。 郡守莫要不信,这五百人,可顶你一千五百人。” 谢玄稍稍沉默之后,笑道: “这个,我是信的。” 刘家既为两淮将门之首,自然有说这个话的底气。 只是······ 谢玄打量着刘牢之。 如果刘牢之现在是站在桓温那边的话,于他而言,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作壁上观。 谢玄打谢玄的,刘牢之等着打刘牢之的。 鲜卑人突破八公山,王师狼狈后退的时候,刘牢之带着水师站出来力挽狂澜,这便是更胜过谢玄的大功——于谢玄有救命之恩之后,谢玄自然也不会好意思和刘牢之抢夺功劳。 而刘牢之带着水师,在淝水上可能打的不如意,但他也不需要反攻,只要等着桓温率军赶来,那便是尘埃落定。 正文 第一一六零章 竭泽而渔慕容氏,欠债要还司马家 可是刘牢之却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选择眼巴巴跑来要和谢玄并肩作战。 所以,他图什么? 谢玄并不相信刘牢之是个大善人。 刘牢之好似从谢玄的目光之中读懂了他的疑惑。 他含笑说道: “寿春,生于斯长于斯。 总不可能坐看此城,沦入战火。” 谢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是很相信。 刘牢之叹了一口气: “也罢,实话实说。大司马行事,时而暴烈,时而乖张,朝野之间,议论汹汹,郡守亦然知之,所以不见得就是我刘家之良主,今日能建功立业,保不齐明日就会被落井下石。 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也,而两淮将门,尤其是两淮水师,却是一大口肥肉。 所以阿爹在大司马那里,余,总归不能和阿爹走一路。” 谢玄有些震惊的看着刘牢之。 大兄弟,怎么还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呢? 刘牢之轻声说道: “只要是聪明人,都能够看出来,所以说还是不说,有什么区别呢?心照不宣也好,公之于众也罢,反正也不能改变结果嘛!” 说罢,他还略带着些笑容看向谢玄,好似在问: 你这是什么神情,莫非你看不出来我家这样站队的打算? 敢情不是聪明人啊! 谢玄只能无奈的笑了笑,这家伙也是嚣张,摆明车马,自己就是为利益、为刘家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来的,小人做得堂堂正正,也就不是小人了,只能说是聪明人。 的确如他所言,不管说还是不说,现在的寿春防线根本离不开两淮水师的支援,所以刘牢之就算是本着夺取谢玄之位的心来的,谢玄也得先捏着鼻子让他参与到寿春的城防之中。 看鲜卑人现在这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这一仗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打的。 “壕沟短兵交接,掩护王师撤退,恐怕要拜托水师弟兄了。”话已至此,大家都开诚布公了,谢玄反倒是没了些担忧和犹豫,含笑说道。 “定不辱命。”刘牢之拱了拱手。 “鲜卑人如狼似虎而来,话莫要说的太满了。”谢玄苦笑着摇头。 刘牢之眨了眨眼: “能够掩护五成的王师将士撤退,是掩护,能够掩护七八成也是掩护,所以既然郡守没有申明军令、道明所需,那末将本就有很多辗转腾挪之处,如何不能完成命令呢?” “嘿!”谢玄挑了挑眉。 刘牢之哈哈笑了笑,直接招呼亲卫走入了壕沟之中,随着他而来的水师步卒,鱼贯而入。 注视着刘牢之的背影,谢玄已然明了。 这家伙,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必然是奔着接应王师尽可能囫囵完好撤退而去的。 ——————————- 许昌。 随着淮北风波平息,许昌的市井变得愈发热闹繁华。 从关中而出的商队,走洛阳南下,或走南阳东来,哪怕是稍稍绕远兜圈子,也都会汇聚在许昌。 关中俨然已经在竭力把此地打造成货物汇聚之处。 西部之货汇聚于此,又分散向东方。 这里的西部,可不只是关中,还有凉州、西域,还有巴蜀。 这里的东部,也不只有江左和两淮,还有河北,甚至还有辽东。 汉家和鲜卑之间的战事,在河洛、在淮东展开的如火如荼,但是双方之间的贸易,在短暂的冷淡之后,重新火热起来。 常理之中,毕竟已经是北地大雪纷飞的日子了,动用十万兵马浩荡南下,却仍然还被堵在淮东的鲜卑人,现在不得不面临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们消耗了钱粮人力,可是所获得的只是鲜卑兵马横行淮东的捷报而已,但是这捷报,终归不能当饭吃。 而真正受到损失的,倒还不是河北的农牧。 农牧乃国家之本,慕容氏能够从那白山黑水之间静待时机那么久,自然也知道不能直接就把全部的老本都赌在一场战事中,不然早年就已经被段部鲜卑玩死了。 所以十万大军南下,河北仍然保留了最低限度能够确保农牧的人丁。 但是河北本来就零零散散的手工、冶炼、商贸等行业,却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大军征战,征发闲杂人等,这闲杂人里,自然就包括工匠学徒、商贾、赘婿等等。 而这些人,也正是工商业的中坚力量。 这也就导致河北的市面上,已经没有什么货物,慕容氏如果不跟关中展开商贸的话,那么皇宫之中的椅子胡床,都快找不到人来修了。 “慕容家穷兵黩武,现在关中商品大肆进入河北,情理之中,是他们应受的结果。”杜英手里捧着公文,轻轻抚着上面娟秀的字迹。 仿佛看到谢道韫正背着手,望着窗外的雪,随口之间,就搅起这河北商贸市场上的漫天风雪。 “河北饱经战乱,没有那么多钱财能够吞的下关中的货。”在杜英的对面,郗道茂柔柔说道,“所以现在慕容家也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用从青州、淮东等地掠夺来的钱财来购买关中的商品,维持河北最基础的需求。 到头来,其实就等于,鲜卑人出兵,把青徐、两淮的钱财,运到了关中。 关中卖出了商品,鲜卑人解了燃眉之急,真正吃亏的,是那些前线厮杀的将士,也是青徐两淮被劫掠的汉人。” “但被劫掠和压迫,终归是要站出来反抗的。”杜英含笑说道,“竭泽而渔,必受其害。” 郗道茂好似把自己代入了鲜卑人那边,叹道: “可长久之害,比不过当前之急,若不这样做,在双方榷场上,他们将会彻底失去定价之权。 毕竟,一旦开始讨价还价,那么关中商贾肯定意识到鲜卑人求之而无财,便会进一步坐地起价。 这些不需要都督府教导,从关中走出去的商贾,一个个都精明着呢。” “准确说,商贾本来就应该这么精明,只不过这汹汹乱世,也不知道多少把火,焚毁了多少文化。”想到这个,杜英就有些痛心。 永嘉之乱,丢的不只是土地和百姓性命,丢的还有成千上万的书卷,这些可都是自三代以来,无数学者名家的毕生心血,有的还是躲过了焚书坑儒的大作,结果却又毁在洛阳、长安的大火之中。 所以对于司马家,杜英从来就没打算做什么忠臣。 这个家族为这个国家,准确说这个文明造的孽,总是要还的。 还想坐稳江山? 想得美! 正文 第一一六一章 围炉取暖望岁长 在私下里,杜英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司马家的态度,郗道茂也幽幽叹了一声: “被烧了的,终归是回不来了。 而且正因为回不来,所以才给了夫君大刀阔斧改革一切的机会,否则这些既是经验和教训,也有可能会成为夫君的桎梏。 纵然夫君不会被限制在其中,也还是有人会走不出这桎梏的。” “这倒也是,事物总是相对的嘛!”杜英露出些笑容,他放下公文,又去摸另一本,“但,只要我们走的路是对的,虽然会有一些循环往复,但是从整体上而言,永远是在螺旋上升的。” 郗道茂有些疑惑的看着他,这个观点,之前也听杜英提过,但还真没往心里去。 “这就牵扯到很多前因后果了······以后有机会慢慢说吧。”杜英缓缓说道,说这话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 求生欲还是有的。 郗道茂“哦”了一声,倒也没有放在心里,毕竟她早就已经习惯了从夫君的口中冒出来各种自己听都没有听过,更不要说想办法去理解的词汇。 事实证明,目前夫君可以做到:说出来和规划好。 这就意味着,其实留给郗道茂的任务,就是帮衬着把这些规划好的事落实下去就好。 按图索骥,也不见得就需要知道为什么是这个道理。 郗道茂的小脑瓜里也装不下那么多知识。 相比于凡事都想要问一个前因后果,把自己代入其中的谢道韫,郗道茂显然并没有太高的求知欲。 不过,能完成杜英交代的任务,而且还能够让杜英舒服,杜英就知足了,毕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野心勃勃,甚至就连自己后宅之中也一个两个的都是女强人。 那以后这家这国,都难治啊! 门被推开。 能够不经禀报直接走进来的,也就只有疏雨了。 疏雨正想要说什么,看清屋内光景,顿时愣住了。 软榻上,杜英和郗道茂相对而坐,只不过······ 在两人之间,盖着一层西域来的毛毯,最是暖和。 可以看得出来,杜英是盘膝而坐的,至于郗道茂,两条小腿儿伸到毯子里,裙摆则直接挂在了膝盖上。 郗道茂僵在那里,讪讪一笑,小脸儿上泛起些红晕,活像是偷腥结果被现场逮住了的小猫。 杜英则就当没看到疏雨一样,反而自己伸手按了按毯子,示意郗道茂,说话归说话,动作不能停。 “雨儿妹妹来了。”郗道茂着急忙慌的就想要往外抽。 奈何纤腿雪足刚刚抽出来一些,就被杜英握住,重新塞了回去。 杜英无奈的说道: “你们两个相互之间,啥没有见过?昨天晚上还蝴蝶上下飞呢,现在开始羞涩了?” “这不是桃叶还跟在后面呢么!”郗道茂也略略来了脾气,不满的说道,羞恼之下自然是难得在自家男人面前硬气一回。 可是杜英仍旧微微用力按着郗道茂的脚踝。 郗道茂还是没有敢再动。 她顶多也就是动动嘴的,哪里敢有什么实际行动反抗这个大魔头? “桃叶别看。”疏雨回头吩咐。 身后探头探脑的小丫头,顿时自觉捂住了眼睛。 郗道茂此次南下,当然也不可能是孤身一人前来。 而且她自己本来还带着在许昌兴办书院和工坊的任务前来的,不是单纯来给杜英当秘书的。 所以谢道韫便把桃叶和桃根姊妹之中的姊姊派来随着她。 姊妹两个自入了杜家府邸,一直都是谢道韫手把手教她们做事,说是杜家的丫鬟,但是实际上已经是谢道韫身边的得力助手了。 姊妹两人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谢道韫稍加渲染提点,自然就提升得很快,尤其是年长一些的桃叶,虽然也不过豆蔻梢头的年岁,可是在长安府中,也是手下好几个人团团转的吏员了。 自姊妹两人入府之后,其实和杜英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而她们也知道,自己这辈子显然是要落在这个男人手里了,所以对杜英本就多几分好奇,却又顾着女儿家的矜持,知道杜英在和茂儿姊姊做见不得人的事之后,自然是想看又不敢看。 疏雨看了一眼捂着眼,但是手指缝儿打的都能塞下一只眼睛的小丫头,无奈的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却也没有强行让桃叶闭眼。 反正早晚也得便宜自家公子,看到了也没啥损失。 她径直走上前,打量着两个人。 杜英一脸淡然的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说道: “又出什么事了?” 而郗道茂则默默地捂住了脸,捂得比桃叶结实多了。 但是动作也没停。 既害怕疏雨笑话,又害怕杜英凶她。 疏雨看郗家姊姊一副没骨气的样子,也有些无奈,瞥了杜英一眼。 杜英回敬挑衅的眼神。 疏雨也气馁了几分,但还是嘴硬的说道: “若是也没啥见不得人的,为什么遮遮掩掩的?” “你郗姊姊怕冷。”杜英理所当然,“不然你摸摸,凉滋滋的,就像是那美玉温凉一般。” 疏雨彻底没了脾气。 本来想要笑骂一声,你不是吹嘘······好吧,实际上也真的是火热如铁么,怎么还怕这个? 不过杜英不在乎旁边小丫头偷眼看着,疏雨还是要脸面的。 她也只好转上正题: “刚刚传来的消息,鲜卑兵马已经开始进攻八公山。” 杜英顿时瞪大眼睛: “为何刚刚不说?” 疏雨无奈: “山遥水长,消息传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八公山那边都打了好几天了,若是顺利的话,鲜卑人可能已放弃进攻,若是不顺的话,恐怕战事就要延伸到寿春城下了。 所以还在乎这一小会儿么?” “言之有理。”杜英点头,拍了拍身边的软榻,疏雨也踢了鞋子钻上来,本来想要顺势就靠到杜英怀里去,不过想到还有个小丫头在红着脸、背着身整理公文,还是顿住了动作,规规矩矩的也学着杜英盘膝而坐。 “桃叶,别忙活了,也过来坐,这榻上有暖炉在呢,暖和。” 桃叶眼瞅着榻上就三个人,哪儿来的暖炉? “来吧,公子倒是没有骗你。”疏雨唤道,“是没有真的暖炉,但是他自己就是个大暖炉,靠着他最是暖和不过了。” 看着羞涩低着头、抱着膝的郗道茂,秀眉微蹙、在担忧战事的疏雨,还有略有些拘束的桃叶,三个佳人,百态风姿。 正文 第一一六二章 刘家最精明 杜英无声的笑了笑,征战多日,不就为了这片刻安闲么? 等桃叶规规矩矩的凑过来,杜英接着问疏雨: “大司马的动向,可知道?” “大司马已提兵前往涡口,想来是想要先抢占涡口、钟离一线,至于大司马会不会支援八公山,尚不得知,但可以确定,两淮水师一部在刘牢之的率领下,已南下寿春。”疏雨回答。 “刘牢之······”杜英的手忍不住轻轻敲打桌子,陷入沉思,“这征虏将军父子,还真的是‘虎父无犬子’啊,哪一边的好处,都想要占。” “但其实,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的做,哪一边也不可能给他们太多的好处。”疏雨提醒道。 “不然。”杜英摇了摇头,“哪怕他们只是在一边,初来乍到,又能有多少到手的好处? 除非所献上的投名状足够大,可是那就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他们也付不起,更不想付,所以还不如索性两边站队,两边都拿好处,拿的是少了些,可是架不住积少成多啊······” 杜英没有说的,则是这刘牢之,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毕竟是之后北府军第二代的中坚人物,现在纵然还没有成长起来,心思算计总归还是异于常人的。 不过也好在此时身在寿春的是谢玄。 相比于这个基本等于位面之子的家伙——八万人大破八十万,历史上战绩比他还要夸张的,也就只有大魔导师刘秀了,借东风的周瑜诸葛亮显然都要差了一些——刘牢之受天眷顾的层次自然也就更低。 因此从玄学上来讲,刘牢之必然是要被谢玄死死压制的。 否则的话,若寿春此时只有一个郗恢,那杜英必然不放心。 “刘家父子想要怎么做,暂时先不管了。”杜英斟酌道,“至少大敌当前,他们不敢,也不会翻起什么风浪。 倒是大司马那边······大司马看来是想要盘在钟离,坐看两军争锋了。” 桓温一开始就是本着能够立下全歼鲜卑人之类的大功劳去的,涡水之战,顶多称之为击溃,本来也说得过去,结果没有想到杜英在岁水给他来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这就让桓温的算盘一下子落空,要说这淮北之战的首功,自然还是要落在杜都督的头上,桓温只能凭着大司马的头衔,奉陪在第二,这还是因为他率领了王师的半数主力,而且还是名义上天下王师之帅的缘故。 不管是谁来评判这件事,少不得都要说一声,大司马得功不正。 桓温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并没有善罢甘休,一方面允诺关中的商队能够通过汝颖、经过淮水进入寿春,再前往江左,而自己在其中基本不收什么过路费,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不想同时得罪关中和江左。 至于关中和江左现在摆明了要穿一条裤子,宁肯让商队冒险走前线,也不走荆蜀或者淮西,大司马显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关中有强兵,江左和大义名分,大司马目前还招惹不起,只能尽可能的维持三方之间的平衡,避免自己被群起而攻之。 至于另一方面,自然是想方设法的再获得一次泼天的功劳。 此时,谢玄已经在八公山和鲜卑人打的热火朝天,大司马率军赶过去,顶多就是一个支援的功劳。 不值当。 所以他要的,是谢玄被击败之后,自己去力挽狂澜,又或者是鲜卑人兵败之后,自己沿着淮水进军,彻底把鲜卑人消灭在淮东。 若为前者,则江左和关中都无法在大司马成为淮西砥柱之后,再多加指摘,还得依靠人家拼命呢。 若为后者,那这底定乾坤之功,却又落在了大司马的手里,纵观整个两淮之战,林林总总加起来的话,那又是大司马为首功了。 杜英这个时候不免回过味来,倒是笑了一声: “所以说,这论精明,倒还是刘家最精明。” “此话怎讲?”包括桃叶在内,三女都没有反应过来杜英为什么会突兀的冒出来这么一句。 “正是因为看中了大司马现在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的心态,所以刘牢之率军前来支援寿春,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杜英一边解释,一边拍了拍郗道茂的腿儿,“我说话又不是你说话,别停啊!” 郗道茂:······ 面对这家伙,也只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只可惜茂儿哪里是那种能狠下心来的人,所以这一眼更像是少女在向情郎撒娇,戳的杜英心口儿一阵酥麻。 郗道茂也觉得自己不啻于对牛弹琴,所以只好乖乖的轻拢慢捻,调节力道。 杜英长舒一口气,向后直接枕在了疏雨的腿上: “刘家对我们,可以说是来雪中送炭的。 而对大司马,自然也可以说,是帮着大司马探听一下八公山敌情战事,随时可以夺下功劳,以避免战机稍纵即逝时,大司马身在钟离却把握不住。 如此一来,纵然我们和大司马都知道刘家父子所说的话里,半真半假,却也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下来。 刘家,这一次想要的好处,还不少呢······呼!” “呀!”被烫了一下的郗道茂,低呼一声,飞快的扯开毯子,娇嗔道,“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杜英对着她眨了眨眼: “送给茂儿的惊喜!” 桃叶上前帮着郗道茂擦拭,之前因为还小,被谢道韫保护的好好地,而且杜英也没有对小姑娘下手的恶趣味。 所以她今天才算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见到如此场面。 到底还是小丫头,想看又不敢看,半闭着眼,只看着郗道茂那边,因为紧张和惊吓而内扣的纤足上挂着的细细晶莹剔透,还有空气中弥散的淡淡怪异花香,脸颊就跟火烧一样。 因为桃叶的手儿都在抖,所以最后还是郗道茂自食其力,擦拭之后,委委屈屈的靠在杜英的肩头。 三个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呢,平日里熄了灯就算了,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茂儿的脸皮没有那么厚。 杜英只好吻了吻她以示安慰,只不过受了刺激的郗道茂,哪里是那么容易安抚好的,感受到怀中佳人的气愤,杜英索性翻身压住她,缠的激烈。 旁边的疏雨没好气的扯了扯杜英的衣袖: “公子,太频繁了。” 正文 第一一六三章 无缝切换(上推荐加更) 正在往郗道茂小腹下滑的杜英不满的抬起头来: “当然不能只有我爽了。” “公子壮的和牛似的,没关系,郗家姊姊的身子骨弱,不能一天到晚的······哪架得住这样悲悲喜喜的。”疏雨正色说道。 疏雨一向是谢奕这一系的直肠子,说话直来直去。 但郗道茂有些招架不住,且知道疏雨说的有道理,死死按着裙摆不让杜英钻来钻去。 杜英也只好作罢,揽住她的腰,让桃叶去打些水,否则黏糊糊的擦不干净: “大司马动还是不动,大概都要随风云之变而决了。 现在的关键,仍旧是这风云,将会如何再变,而变之关键在两处,一处是谢玄能不能守住寿春,另一处,则是慕容儁会不会继续南下,尤其是后者。” 看着杜英在这里将闺房之事和两淮战事无缝切换,疏雨和郗道茂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厉害还是他厉害啊。 不过,刚刚没有找到缝吃两口的杜英,俨然心情并没有很舒畅,他缓缓说道: “最大的变数,就是慕容儁。 北方虽然已经下雪,但是南方还只是湿冷了一些,第一场雪少说还得有小半个月才能来。 十多天的功夫,足够慕容儁给我们折腾出来点儿事了。” 疏雨的神情也郑重了些: “天气转寒,鲜卑人的后勤补给也一定会受到影响,慕容儁孤军在淮东,还敢南下?” “一锤子买卖,为何不敢?”杜英反问道,“若是此时不南下的话,那么······ 他估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此次两淮水师所展现出来的锋芒,就已经足够慕容儁意识到,南方的水师,在水网之中穿梭,真的是战胜他们骑兵的最佳手段。 更不要说其还见识了关中的陌刀、甲士和甲骑。关中崛起拢共才多久?” 说起这个,杜英的脸上也不免露出几分骄傲。 这些陌刀和甲衣,可都是关中工坊多少人加班加点研究出来的心血。 而关中工坊能够平地而起,也是杜英的心血: “工坊在两年都不到的功夫,就已经拿出来了这些能够直接改变战场局势的家伙什。 不过慕容儁应该也可以看的出来,我军所装备的这些兵甲器械,还没有那么多,多到可以瞬间就改变整个战局的地步。 所以他现在仍然还可以在淮东驰骋,而我军久战疲惫,连追杀再战都很难做到,不得不后退休整,也是防止兵员损失太多之后,只是凭借这些刀剑甲衣,很难形成对鲜卑人的优势。” 杜英之所以坚持撤回来的另一部分原因,就是同样是减员,王师这边的减员可要比鲜卑人那边的减员带来的危害大多了。 慕容儁减员三四千人,毫不在意,十万大军呢。 可是杜英减员,别说三四千人了,一两千人就是伤筋动骨。 因此王师疲惫之下,杜英必须要优先保证王师将士不会出现大量减员。 恶劣的天气、越来越艰难的后勤以及战场厮杀后的疲惫,都是减员的重要诱因,慕容儁混不在乎,死的都是一些北地汉人,死了正好给鲜卑人繁衍后代腾出位置,可是杜英必须在乎。 话说至此,疏雨也明白过来,低声说道: “所以其实留给慕容儁的机会,也就是这一次了。 再过一年,不,甚至只需要半年,等到开春之后,王师会换装更多的甲衣,到时候出现在慕容儁面前的甲士,不是数十,而是成百上千了。” “差不多,只要从江左来的钱财源源不断,那么关中工坊的产出也就源源不断。”杜英颔首,旋即忍不住叹道,“还不是穷闹得,若是关中能够有良好的内循环,那么又何至于冒着风险去攫取江左的财富······ 穷啊!” 内循环什么的,疏雨没有听懂,但是对面的郗道茂,却是微微颔首。 这些经济上的基础概念,杜英都向长安留守的官员,无论男女,好生说过。 就跟书院上课一样,突击培训过好几次。 “那为何一直不考虑大司马······”疏雨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其实大概也是关中很多人,乃至于蹲在钟离的大司马在内的疑惑。 关中和荆蜀虽然有很多摩擦,还在南阳刀兵相见过,但是不管怎么说如今大敌当前,齐心对抗外敌是必然的,而且关中商队走荆蜀的话,虽然不是斜线,而是直角边了,可是安全,且能够带动整个荆州的市场。 然而杜英却一直坚持走两淮,绝不打算让大司马沾到一点儿油星。 杜英无奈道: “从关中到江左,天高地远。所以我们和江左做生意,可以敞开了做,无非就是拿关中的货,来换江左的钱粮罢了。 江左对于关中的工坊和市集构造并不了解,而且这帮清谈名家,对于这些奇巧之技也完全不在乎,认为那是下等人才做的,而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世家、文人。 纵然有人意识到了如此一来江左会对关中的依赖越来越大,却也无力回天,整个江左大的思想摆在这里,一两个人的振臂而呼并不能撼动什么。 可是大司马就不一样了。 这是上过战场、指挥千军万马的人,所以他的野心,他的目光,可要比江左的那些世家子弟们看得高远。 所以甲骑、甲士,这些拿出来就有可能改变一场战争走向的东西,他难道不眼馋么? 现在大司马绝口不提,但是一旦关中商队改为取道荆州南下,双方的贸易全面展开,那么大司马定然就会逐步鼓励、放开荆州的市场,让关中沉溺在其中,然后一旦时机成熟,则直接以关闭双方商贸作为威胁,要求关中工坊一样为自己提供这些器械。 且不说到时候关中能不能承受的住通往整个南方的商路被掐断,只是这路一通、两边畅行无阻,那么在大司马的重利之下,说不定就会有想要铤而走险的人。” 杜英说着,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疏雨见状,伸手为他轻轻揉着太阳穴,略有些无奈。 让你这两日,晚上不知道节制,白天又跑到军营之中。 牛也得累的够呛。 关中的工坊,目前其实也只能称之为集中生产的铁匠铺而已。 有水力驱动的器械不假,但是相比于蒸汽机之类的,技术还简陋的很。 正文 第一一六四章 莫要小瞧荆州世家 因而,杜英真正担心的,不是一两套甲胄被走私到荆蜀,而是整个工坊的生产技术都被荆蜀买走。 “那样······关中定就会失去为数不多的优势。”郗道茂担忧的说道。 关中没人,没钱,靠的就是在这个时代来说绝对高科技的工坊。 杜英摇头: “只能说,说不定吧,也不至于太绝对。” 郗道茂想了想,没想明白,索性撑着头,斜躺着,目光盈盈看着杜英。 相处的时间久了,她自然知道,夫君那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所以每次嘴硬的谢姊姊总是要为从他那里获得答案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和谢家一脉相承的疏雨,更总是承担大部分的火力。 而郗道茂只需要露出乖巧可爱、夫君说什么都对的神情,杜英自己就会解释的。 果不其然,他施施然笑道: “夫人还是莫要小瞧了荆蜀的世家。” “荆蜀世家会想办法购买甚至是夺取关中的技术?”郗道茂微微蹙起好看的眉毛,好奇问道。 “他们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关中的工坊,关中的市集,这背后真正得利的,是工匠,是商贾,甚至还可以是那些农闲时节进入工坊赚些外快的农人,但是绝不是世家。 甚至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关中新政推行建设的这些新机构、新设施,让关中世家彻底没有了抬头的可能。 荆蜀各家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蜀地世家倒还好说,因为他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从商的,所以甚至还支持关中新政,如今更是因为双方之间的贸易,越来越难分开。 可是荆州世家,那可是自两汉以来,代代所谓‘诗书传家’的豪门大户。 他们自然是不想要让这些工商贱业进入荆州,同时还撼动他们在荆州真正说一不二之地位的。 尤其是大司马一直以来都有坐稳荆州之意,荆州世家却从来都是大司马最大的阻碍。如今大司马想要让工商两业进入荆州,荆州世家不要心里打鼓么?” 郗道茂不由得舒展眉梢,掩唇轻笑: “所以大司马就算是想要在荆州生搬硬套关中新政,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荆州世家,现在的他,还真的得罪不起。” 六扇门送来的情报,郗道茂也是看到了的。 缺粮的问题,可远远不止是关中在面对。 两淮这边一样缺粮,所以率军转战淮西和涡口的大司马,粮食的来源也是荆州,准确说,是那些支持他的荆州世家,毕竟荆州这汇聚了荆州本地,曾经的雍凉各家的土地上,早就已经是世家林立,能耕作的田地更是被世家瓜分殆尽。 没有世家提供粮草,桓温除非从江左购买或者从巴蜀转运,否则可无处寻觅粮草。 所以现在的桓温,等于被荆州世家拿捏住了命脉,还真的不敢做出有违于荆州世家的事。 杜英则有些庆幸的说道: “所以余还是很幸运的,关中虽然在战火之下,已经近乎一穷二白,但这一穷二白也有好处,至少没有世家在后面推三阻四。” 在他人看来,在关中开局,简直就是地狱难度。 但是实际上杜英在借力打力、打破了前秦这个最大桎梏之后,偌大的关中,还真的是任由他挥毫泼墨了。 若是选在其余任何地方,都难免要面对世家这个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庞然大物。 那样,杜英终归不可能像是现在这样大刀阔斧的推进关中新政,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不说,世家还会如同一只吸血鬼一样,不管杜英的势力怎么扩大,世家都会跟着一起膨胀,永远都是压在杜英心头的一道阴影。 郗道茂柔声说道: “夫君本就是天命所归,上苍有所眷顾,情理之中。” 杜英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此话何来?” “关中已经隐隐有这种说法。”郗道茂看杜英脸色有些不对,赶忙解释,“市井之间,见识过关中新政之后,难免会有这种想法和期盼。” 杜英一时沉默,良久之后,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郗道茂和疏雨在他发愣的时候,都没有敢开口说话。 此时杜英突然笑了,两个人更是面面相觑。 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也罢,天下悠悠之口,堵又堵不住,而且······如今之关中,也逐渐在变成余想象之中的样子。 所以大家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一摊手,笑道: “管不了,那就索性不管了!” 郗道茂和疏雨对视一眼,讲道理这种说明夫君能够得人心的说法,为什么他还不那么愿意听呢? 杜英原本就躺在疏雨的腿上,此时略微抬头,就看到疏雨的脸上带着几分迷惑,几分无奈,索性笑着解释道: “在此之前,余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天下无数眼睛可看着呢。 但是现在两淮战事之后,关中王师也算是正式向天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实力,余下一步就是要蚕食,不,准确说是正式着手收拾河北的鲜卑人了,这野心,别人看破不说破,和直接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顿了一下,杜英伸手敲了敲旁边桌案上的一份公文: “对付河北,从雁门那边下手是其一,另外余还有多种方略,都在这公文之上,等会儿誊抄一份,分别送往长安和太原。” “可是······”疏雨犹豫一下,提醒道,“慕容儁不是还在淮东呢?” “秋后的蚂蚱,从来蹦不长。”杜英虽然说得轻松,但人还是坐了起来,瞥了一眼对面墙上的舆图,缓缓说道,“过年前,解决淮东战事,至少要先把战局拉入到一个我们能够接受的僵持对峙之中。 现在让余犯愁的,就是应该从何处下手······只期望慕容儁能够给我这个机会吧。 不过现在慕容儁倒是给了师兄一个天大的机会,就是不知道师兄能不能把握住了。 师兄,慕容垂······有意思,这天下大势,当真有意思!” 看着杜英跟魔怔一样念叨起来,疏雨和郗道茂也只好起身,拉着桃叶去准备饭食。 “报!”外面骤然响起声音。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愣了愣。 “寿春急报!” 杜英轻笑一声: “当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师兄,这一南一北,我们可得有点儿默契啊。” 正文 第一一六五章 雁门太守行 河东,雁门关。 风雪之后,群山都被抹了一层白色。 本就扼守山间之险要的雁门关,此时更是在这一片苍凉之中更显巍峨雄壮。 而在雁门关上,鲜卑人的旗帜在迎着大风舞动。 在雁门关下,森然的军阵已经展开,披甲的士卒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推进,巨大的霹雳车已经在不远处树立,即使是有大风的纵横撕裂,一样能够听到操控霹雳车之卒整齐的号子声。 阴沉沉的天色,黑压压的云,整齐前进的甲士,当真如那诗中所言: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王猛一样是一身披挂,策马行到雁门关南的一处山坡上,看着王师士卒向关城推进。 “从南向北进攻雁门,好处大概就是,南侧山道沿路,还有不少城寨,原本是驻军家属随从所住,和关城相连,因此我军不至于强行攀爬陡峭的山路。”行在王猛身侧的戴逯,说着的时候,目光却仍然还在谨慎的打量着如同手臂张开般延伸的山岳。 任何一个将领,尤其是他们这些出身南方的将领,见到这陡峭雄峻的北方群山,自然而然有一种惶惶之感,毕竟这是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战斗过的地形地势。 王猛笑道: “不用这么紧张,之前已经派出了大量的斥候,再加上有六扇门的帮助,周围山里没有伏兵,余还是能够确保的。 而且这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兵马想要纵横在山间,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便是有一些擅长攀爬山岳的,累得半死爬过来,又如何能够撼动大军?有外围斥候在,就足够了。 此时若三心二意的话,恐怕这雁门雄关,能够让你我饮恨一生了。” 戴逯自失的一笑: “刺史言之在理。实不相瞒,之前半生,午夜梦回之时,常常梦到故国山河,可这山河怎样,却从来都只是在画卷之中、道听途说之中得知。 当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也能看到这雄关雁门,见到这已经丢了几十年的故国山河啊!” “风景不殊吧?”王猛揶揄。 “风景不殊什么,风景迥异也!”戴逯浑不在意,反正当时嚷嚷着“风景不殊”的也没有他家祖上。 这北方山水,自有一份雄浑在其中,令好男儿看了,不禁胸襟壮阔,和那南方绵绵烟雨、秀丽江南,如何能一样? “苍天有幸,能有都督和刺史这等豪杰出山,才让我们这些偏安男儿可以再见北方山河。”戴逯说到这里,已经颇为激动,“若是再于那江南烟雨之中消磨两代人,恐怕将会再无雄心壮志北伐,再也不能看一看这一样属于九州赤县的土地。” 王猛却是收了笑容:“是啊······消磨人心,也就是几代人的事。” 他霍然想起来,当时在山中的时候,杜英就曾经断言,若是这一代人不能北伐,那么留给华夏南渡王师的机会,就只剩下一代人了。 王猛当时并不知道杜英给出这样的判断,依据的,其实是他们之后,还有刘裕这一代人,再之后,南朝北伐,再没有能够光复河山的任何一点儿机会了。 所以一开始,他是觉得杜英有点危言耸听的。 可是后来和江左来的人接触的多了,王猛意识到,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江左固然还有大义名分在,固然还有汉家正统和大量财富,甚至都没有遭受过战火的侵蚀,可是内在的世家擅权和蚕食,外在的强敌环伺,终归会让江左一点点失去北上的斗志,也丧失对于那一片曾经养育了他们的祖辈,但其实并没有养育他们的土地的归属感。 也就默认,天下本就是这般南北对峙,又为何要收复故土呢? 保住这河山半壁,小日子照样可以过。 师弟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比自己看得更远一些,哪怕王猛觉得,自己在红尘之中历练了一番,然后又入山读书,带着经验去学习理论,应该比师弟所了解的更多、判断的更准确才是······ 正是因为如今世事风云变化的每一次,都在证明杜英曾经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王猛才越来越安心的助师弟一臂之力,显然在他们这一对师兄弟之中,师弟更有资格站在更高处。 而他,就负责在前面牵马坠蹬、镇守一方好了。 “是苍天有幸,有都督而已。”王猛回答,“余,不过是和尔一样,有幸扈从左右而已。” 戴逯本来认为这是王猛在自谦,但是他却发现王猛说的很真诚、脸上挂着坚定地神情。 便知道,王猛是真心如此想的。 能够让一个河东公认的天才所折服的人,那大概真的是天神下凡了。 “总之,是关中之幸也。”戴逯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谈。 他出身江左,出身世家,其实还有一些观念没有扭过来,甚至对关中新政都不是十足十的支持态度,只不过身为武将,他从来不过问也不关心文官那边如何推行政务而已,不过他也承认,没有杜英,绝对没有如今的关中。 “终有一日,是天下之幸。”王猛依旧坚定地说道。 前方,鼓声隆隆,王师已经开始发起对雁门关的试探性进攻。 箭矢如蝗、飞石乱舞。 王猛按着横刀,不再说话。 戴逯则拱了拱手: “属下前往前面去督战。” “不可先登。”王猛叮嘱。 谢奕麾下出来的将领,戴逯、任渠,都是良将。 但是莽撞的性格却也和谢奕没啥区别,一脉相承。 戴逯哈哈大笑: “遵令!” 王猛拍了拍额。 看这态度,就很难遵令了,他只好吩咐几名亲卫去监督着点。 雁门关不比别的城池,这种有名有姓的天下雄关,王猛本来就不指望着一两天就能够拿得下来。 持久的战事,意味着诸如戴逯这样的中层且中坚的将领绝对不能出什么意外,否则对士气是很大的影响。 王猛需要的不是戴逯带头先登所激扬起的刹那的士气,而是他一直守在前线、指挥调度所带动的持续高涨的士气。 不过在攻城这方面,也不需要王猛操心指挥。 军中的戴逯、朱序两人已可以胜任。 他看了一会儿,便走向中军大帐。 中军帐中,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了。 代表都督府而来的韩伯,以及河东的多个世家家主。 “参见刺史!” 正文 第一一六六章 雁门关外论粮草 巨大的沙盘上,敌我双方的小旗帜插得密密麻麻。 王猛进攻雁门关的准备时间,其实也没有很多,但是他早就制定了多套方案。 而目前正在实施的这一套,在正面战场上,戴逯和朱序负责主攻。 在侧面岢岚水战场上,沈劲已按照命令前出,牵制云中郡的鲜卑守军,切断雁门守军的后援。 这个战术,其实也没有什么新意,是当时王猛进攻河东时的老套路了。 但是没有新意不代表鲜卑人能够解这个问题。 更甚至,其实云中那边的鲜卑人,根本就没有解这个问题的心思。 根据线报,云中鲜卑兵马此时也在忙于对付草原各部的南下掠夺,所以大概也顾不上雁门的死活了。 甚至他们可能巴不得雁门守不住,到时候自己腹背受敌之下,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拍拍屁股走人,向东退入长城,去固守右北平,把草原的烂摊子丢给王师。 岂不美哉? 这小一年里,六扇门趁着河北大肆征调兵马、抓捕丁壮,各处都是人口流动、一片混乱的时机,向河北派遣了大量的探子,终于是拉开了一张很大的情报网。 杜英在两淮的时候斥责六扇门在江左和两淮的情报信息做的一塌糊涂,也是因为殷举一开始真的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河北了。 时间就这么点,人手就这么多,总不可能面面俱到,而且谁能想到,明明距离关中和河东更近一些的鲜卑人,在发现这是一块硬骨头之后,竟然不声不响的集结兵马南下去找那江左两淮的软柿子。 而六扇门的情报网送来的消息,很明确的指出,如今十万鲜卑兵马南下,又牵动着整个河北至少十数万丁壮在后面保障粮草和器械的补给,所以河北基本上已经被慕容儁给掏空了。 依托一片百废待兴之地,搞十万大军劳师远征,这其中的消耗和给这片土地带来的压迫和灾难,本来就是惊人的。 杜英即使是在关中安安稳稳的建设了近一年,工商业和农耕处处没有落下,亦然不敢发动五万人以上的征战,此次关中王师南下,满打满算就三万人而已。 搅动天下风云的光鲜亮丽背后,少不了会有饿殍遍野。 其实看河北的反应,就知道,镇守邺城的慕容垂,也真的是无计可施。 王师杀入河内,兵马也不多,鲜卑人转头就跑。 王师杀出河洛、逼迫青州、威慑枋头,鲜卑人更是只能坚壁清野,和苻黄眉对峙。 火烧眉毛了,慕容垂都找不到水灭火,甚至还得保证从青徐南下淮东的粮草源源不断,免得陛下驾前断了军粮——实际上这些军粮的数量也只是保证大军的最低消耗罢了,根本不足以让军队吃饱,但是慕容垂本来也不指望着能够养活那么多人,他只要确保陛下和陛下的中军部曲能够吃得饱就可以了,到时候这些数千上万精锐步骑能够保护陛下突围即可。 至于其余强拉的丁壮,是死是活,慕容垂顾不上。 而这也就意味着,河北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粮草再补给孤悬塞外的云中郡,更没有粮草,从云中郡再调拨到雁门。 尤其是当王师在此之前就已经于太行等山中不断袭扰鲜卑人沿着长城行进的运输队,更是使得鲜卑人通过年久失修的长城转运粮食变成不可能,唯一的途径就是出右北平,到云中郡,再南下雁门关,走一个大直角。 正是因为知道现在的鲜卑人已经完全不是之前进攻河东的时候,还能够陈兵雁门和太行,虎视眈眈的鲜卑人了,所以王猛仍然还是采用之前的战术,浑然不怕一招用老。 之前的鲜卑人,能够见招拆招,现在的鲜卑人,根本不配接下王猛这一招。 “启禀刺史,如今关中和河东都在供给大军粮草,关中占有三成,而河东占有七成。”韩伯站出来说道,“都督已率军折返许昌,河洛这边也陆续收兵,不再图谋进攻枋头,所以关中如今需要消耗粮草的地方已经少了很多,能分出更大的份额支援河东。” 王猛微微颔首,杜英折返许昌,主要还是因为将士疲惫不堪了,需要休整。 而且杜英很想在军中推行新的兵制改革,因此不愿意再把一支旧式部队拉到前线消耗,而是期望可以通过改革来提高军队的组织度,降低战场上的伤亡。 但下令苻黄眉不再牵制青州,那就是单纯的要给王猛创造机会了。 一方面是腾出来军粮,补充河东,另一方面则是避免慕容儁会有自己的后路被切断的担忧,从而还愿意再待在两淮,也就使得河北迟迟不能顾及河东这边战事。 师弟做的仁至义尽,自己这边自然也不能懈怠。 但军粮充盈了起来,也的确给了王猛更多的选择,比如他可以把战事拖一拖,最好是一直拖到鲜卑人的粮草彻底告罄为止。 “先把军粮囤积起来,不要着急下放部队。”王猛缓缓说道。 韩伯略有些不解,想要问,但是联想到这位刺史在河东的说一不二,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终归只是出身江左的寒门,且不看看,在场的这些河东世家们,一个个都乖巧的很,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刺史的命令呢? 王猛却好似看到了他的神色,不由得一笑: “如今军中前线供应并不吃紧,而鲜卑人那里应该也一样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所以我们可以每日进攻,但没有必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强行攻城,只需要确保雁门关内外,都为我军所掌控即可。 孤城在外,城中守军军心动摇不说,而且随着时日渐长,守军的粮食越来越少,而我们囤积的粮食逐渐下放,临近年关,将士们越吃越好。 两相对比之下,鲜卑守军必然再无一战之力。” “刺史英明!”在场的世家家主们赶忙齐齐高呼。 韩伯自然也意识到,王猛这根本就是在专门向他这个长安都督府派来的人解释而已。 对于这些河东世家,王猛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自入主太原之后,王猛也不是没有受到这些地头蛇的打压示威,但是他很轻松的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很快就把人心收拾的干净。 而他这样做的底气,自然是上党的王师,更准确说,是上党的邓羌。 正文 第一一六七章 河东小儿止啼 半个多月前,王猛还滞留在上党没有走,太原的世家们还认为,天换了,可是他们的小日子没有换,照样的还是地头蛇,甚至他们还能逼迫着并州刺史远走上党。 名为去督战,但在这些之前就已经习惯了张平的低声下气的本地世家们来看,摆明就是受不了这个鸟气,可是又对他们无计可施嘛! 结果不曾料到,一夜之间,那些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以求能够趁着王猛不在太原的时候架空这位并州刺史,甚至还在谋求夺取太原兵权,彻底和王猛分庭抗礼的本地世家,家中男丁的人头,挂在了太原南门上,向南望,自然意思是向在南方的都督请罪。 主谋的两家妇孺,全部都拉去了关中,充入工坊做苦工,而剩下的几家,也被软禁起来,等候发落。 做这件事的,不是指挥太原王师的戴逯和朱序——这两个人忙着练兵对付雁门关呢,本来人都不在太原——而是从河内带着一队精兵日夜兼程杀过来的邓羌。 当然,不用戴逯和朱序的另一部分原因,也是两人出身江左世家或者至少将门,所以在做这种事的时候,自然也难免会有立场不坚定或者手下留情。 而王猛需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所以让邓羌这个凶名赫赫的人出面,自然最简单。 也果不其然,邓羌砍了人头,要不是王猛下令拦着,恐怕这些作乱世家的妇孺都要被他直接挖坑活埋了。 这一番血雨腥风、雷霆手段,固然让太原城中原本被世家们欺压的奄奄一息的百姓,无论是小农、商人还是工匠,都长松一口气,脸上出现了笑容,而且更让原本还在张望或者暗戳戳投靠关中的世家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派人前来太原表忠心。 听闻王猛已经率军北上,他们又屁颠屁颠的跟着北上,生怕晚了一步,坐镇太原的邓羌,就把手中的刀落在他们脖子上了。 没办法,假如此时在太原的是戴逯,那么他们可以说,戴家也是豪门望族,这交情攀附一下、血缘关系算一下,说不定祖上哪一代,还是亲家或者至少是同窗故吏,毕竟当年都是在洛阳朝堂上讨饭吃的。 可是遇到的是邓羌。 和这个让关中胡人闻风丧胆的万人敌讲道理? 他只会用横刀,通过物理手段说服。 但不得不说,刀,的确是一个不错的说服方式。 那人头在城墙上一挂,已经让王猛和邓羌凶名远扬,河东小儿,闻之止啼。 至少现在,王猛面前的这些世家家主们或者嫡脉子弟们,一个个乖巧的就跟小兔子一样,给他们一把刀,他们说不定也会冲到前线,嗷嗷叫着厮杀一番,就算是作秀,也得好好地给刺史表现一下。 不过王猛是不会让他们上前线的。 一帮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还不够拖后腿的呢。 “余英明与否,不是现在就好评说的。”王猛的话音不疾不徐,哪怕他知道自己说的再快,下面的这些人也都会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个字,“但是至少余现在可以努力一下。 而这就需要诸位以及诸位背后各家的配合了。 若是各家能够确保粮食可以稳定的运送到前线,或者至少运送到太原城中,那么到时候功成名就的,也不只是余,还有列位。” 在场的家主们,一个个不由得略微沉默。 运送粮食,又岂是那么简单的? 如今河东刚刚下过一场雪,道路正是泥泞不堪的时候,而且在场的世家,其实很多都是河东南部的世家,比如闻喜裴氏,让他们向太原运送粮草,需要走如今道路也并不是那么通畅的汾水谷地,这势必意味着他们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无论人力还是钱粮上。 再想一想刚刚王猛流露出来的,将整个战事从攻坚变成围困,那么就意味着至少是一两个月的功夫,后面的粮草不能断······ 不说倾家荡产吧,但是被王猛这么一折腾,不少世家的确要伤筋动骨。 主要也是因为,河东这些年的战事,也基本没消停过。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王猛微微笑道: “若不是因为太原左近的各家,最近都实在无法施以援手,余也不会劳烦诸位。” 顿时,裴家、柳家、薛家等家主,脸色都是微变。 威胁,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为什么太原的各家办不了事,一部分原因是要怪鲜卑人,当时王师入河东,鲜卑人在太原城外打秋风,好一阵扫荡,很多防备不及的坞堡,直接化为焦土,坞堡中的世家也分崩离析。 而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即使是侥幸生存下来的这些世家,如今他们之中大部分管事人的脑袋,都挂在城墙上呢! 现在太原城中,仅剩下的几家,最大的,都已经数得上重振门楣的太原王氏了,可是太原王氏······根本就只有王坦之一个人在这里,而且也只是王坦之转移了江左的一部分家产在这边,没有几处商铺田产,就已经可以说得上太原一等一的豪门了,可见太原世家被清洗到了什么地步。 而王猛现在提到这件事,摆明就是在威胁他们嘛,不想配合工作的话,直接一个“谋反通敌”的大帽子扣下来,抄家砍头,麻溜的很。 万人敌的刀,对外敌的时候,是万人不可敌,对自己人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裴家家主硬着头皮拱了拱手: “外辱于前,雁门关更是河东锁钥,雁门不得,则河东百姓寝食难安。个中道理,余等皆知,所以必当全意配合刺史行事。” 刺史摆明是眼馋他们的家产积蓄了。 可是如果他们不主动给,那人家就要动手抢了,到时候要的不只是钱粮,还有性命,所以就算再百般不情愿,当刺史流露出来动刀子也需要这些钱粮的时候,他们两全齐害取其轻,哪还用犹豫? 因而家主们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一个个站出来表忠心。 “诸位有心了。”王猛郑重拱手还礼,躬身下去,“本官代军中将士、河东百姓,行此礼也。” 家主们忙不迭的还礼,心中也只剩下苦笑。 不管动手的时候怎么恶劣,至少这位刺史表面功夫还是到位的。 正文 第一一六八章 两个聪明人 王猛做事周全,这倒是这些河东世家们随着王师一路深入河东,达成的共识。 这一礼下去,说明他至少不会坠了大家的面子。 可想而知,到时候什么功德碑、牌匾之类的,也会劈头盖脸砸很多下来,至少让他们各家的名声不受损,哪怕里子都已经被抽干净了。 华夏古往今来,喜欢妥协的人,总是要多一些。 往往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世家,更是如此。 所以王猛给他们留了面子,他们就不会倾向于直接造反。 如今关中发展欣欣向荣,真的要咬咬牙努把力,里子也不是赚不回来。 世家在名望和底蕴上,在乡野间的号召力上,总归有着莫大的优势。 兹体事大,这些世家家主们并没有过多停留,纷纷告退。 当然,他们嘴上说的是要抓紧去为王师筹备粮草,但是实际上显然也是因为他们心中惶惶然,害怕王猛这里冷不丁的又丢过来杂七杂八的任务,所以还不如能跑就跑,离他远点。 同时,他们自己也得好生商量一下,现在这位并州刺史,看起来和初入河东时的不太一样了,当时的王猛,态度一直比较模糊,而且尽可能的保持和各家之间的合作态度,大家对于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也颇为满意。 而很明显,现在的王猛,就是要他们的命。 王猛自然看出来了这些家伙的小心思,笑了笑,扭头说道: “文度以为如何?” 屏风后面这才施施然转出来一个人。 正是太原王家的新家主,王坦之。 王坦之淡淡说道: “他们会听话的,不管是从内心的恐惧上,还是从认为刺史掀了一张桌子,只要他们乖乖听话,就不会掀另一张桌子的角度。” “你倒是把这些世家的所思所想看的清楚。” 王坦之摸了摸鼻子,无奈的说道: “余本就为世家子。” “那现在呢?” “都说了,是世家子。”王坦之没好气的说道。 在王猛身边作为属官的时间长了,他也大概摸清楚了这位都督师兄、关中势力不管从何种意义上来说的二把手的性情。 只要是自家人,他一向是没大没小的,什么邋里邋遢的形象都不介意表露出来,当然了,女为悦己者容,男也一样,自从有了心中的一抹灵动白月光之后,王猛在个人形象上还是很注重的,但大大咧咧、直来直去的性情却是没变。 所以王猛不介意上下之分,王坦之自然也顺着他的性子,搞得太古板了,反倒是等于自己树立起来了隔阂。 至于不是自家人······那么要么是变成了挂在城头上摇摇晃晃的首级,要么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而王猛也一向是铁着脸,或者挂着充满杀意的冷笑,好似恨不得下一刻就把他们除之而后快。 这样一个性情复杂却又好似在面对不同人的时候,性情格外简单的人,在王坦之看来,才是最难对付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所见的那一面,到底是真还是假,又或许所有的都不是真的,他的内心有着更深刻的考量。 嘴上说着自己是“世家子”,显然是王坦之在强调,自己是世家的子嗣,但是并不代表立场上就和世家保持一致。 而事实上,此次太原之乱,王师杀的人头滚滚,王坦之也的确一句话都没有说,足以代表他的态度。 但是王坦之还是并没有打算抛弃自己“世家”的出身,自然也就意味着,即使是他站在关中这一边,支持关中新政,也应该属于这其中的“温和派”,或者“妥协派”,绝对不赞成这种直接把世家往死里打压的行为。 聪明人说话,三言两语,所能表达的意思或许有很多,这其中能不能品出来,就要看对方怎么想,或者对他是不是足够了解了。 所幸,王猛对王坦之很了解。 知道这也是一个聪明人,准确说,应该是江左数得上号的聪明人了,所以王猛不介意多理解一下王坦之话中的意思。 他缓缓说道: “那文度认为,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王坦之伸手指了指自己,好似在问,这个问题问我合适么? “你是都督府的属官。” 王坦之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 “这些河东世家,其中最有野心的那些已经被刺史除掉了······” “此言差矣,应该是最不知死活的。”王猛笑道。 有野心,不代表不自量力。 闻喜裴氏的野心,看上去也不小,但是闻喜裴氏在王师打赢董池陂一战之后,就是王猛麾下最忠实的狗。 “剩下的这些,只要刺史还在一天,他们不敢翻起什么风浪。”王坦之接着说道,“因而余窃认为,关中新政可以尝试着在河东推行。 之前刺史已经开始在上党等地推行新政,建设书院、鼓励工商,现在迟迟不在河东其余州郡有所行动,甚至在太原进行的也并不彻底,长此以往,百姓们或许会对刺史有所非议,而世家们大概也要好生揣摩刺史是不是另有盘算。” “关中新政一日不落太原之地,则岂不是正好空出来大片的市场,可以让你们这些重返太原的世家大肆攫取么?”王猛反问。 现在追随在太原王氏周围的家族,也都是从南方重返太原的,他们见识过关中王师的强大、体会过杜英和王猛在关中推行新政的坚决,所以他们很理智的选择不和王猛对抗。 哪怕是换到了太原,这地头蛇还是压不过过江龙! 王坦之倒是笑了笑: “只怕这钱啊,有命赚,没命花。” 王猛倒是笑不出来了,打量着他。 王坦之挑了挑眉,看王猛的神情,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说中了。 王猛显然还有撺掇着以太原王氏为首的这些劫后余生之家族,去投资产业、多赚钱,然后自己到时候再薅一把羊毛的想法。 按照关中新政的章程走下去,到最后,必然是没有世家的。 所以王坦之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自己在太原振兴王氏的话,以后就是给王猛做嫁衣。 完全没必要。 王猛自失的一笑,到底是聪明人,在言语上打机锋,只是小聪明,已经洞察了自己之后目的,这才是大聪明。 王坦之倒也不着急,施施然坐了下来。 正文 第一一六九章 新政的下一步 王坦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甚至大概是想要和王猛长谈一番,所以索性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 营帐外面,鼓声阵阵,王师将士正在对雁门关发起强攻。 而按照王猛对攻城计策的临时调整,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强攻了,一旦初期的强攻不能奏效,那么王猛必然会选择转为围城,并且开始大力增援岢岚的沈劲部,以形成南北夹击。 因而王坦之在有些惊讶的看着水壶中冒出来的热水之后,心中已经了然。 所谓的临时调整,只是王猛现在才告诉这些应该在整个管理圈子里算是外层的世家家主们而已。 其实王猛早就已经有这样的打算。 不然若是着急进攻关城的话,他何必在这里泡茶? 王坦之一刹那的错愕之后,用期待的眼神看向王猛。 从这一杯茶水上,他已经能够看出来,这位刺史比自己想得更多。 所以王坦之很想知道,走下一步,王猛又做了哪些准备。 王猛索性也在王坦之对面坐下,王坦之笑着给他斟茶。 王猛听着外面的怒吼声: “雁门关一战之后,河东再无利刃悬头,可以关起门来解决问题。 而也正是因为雁门关在鲜卑人的手中,河东随时都有可能面对血火之灾难,所以这些河东世家们低声下气的愿意配合王师的行动,便是他们也担心王师会丢下河东走人。 但当雁门关为王师所有,关外的鲜卑人又无暇南顾的时候,这些世家恐怕也要让余给出来一个答案了。” 王坦之好整以暇: “若是真的到了这一步,那余说不定也要带着太原世家们来找刺史要个说法呢。” 太原世家如今群龙无首,而且可想而知,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世家逐渐向北迁移,返回故土,那些南渡的世家,没有胆量返回关中,但是返回河东的胆子还是有的。 所以一旦王坦之能够带着太原世家驱散关中新政在河东的影响,那么太原王氏毫无疑问,将会是河东世家之中的执牛耳者。 王猛看也不看王坦之,笑道: “你不会如此。” 霎时,王坦之拿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 王猛的反应,并不是他预料中的那般。 王猛打量着他,好似在问: 这也需要我解释么? 王坦之强压着心中泛起的波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猛索性直接说道: “固然出身世家,而且也愿意称呼自己为‘世家子’,但是文度终归是从长安走出来的人。 长安的繁华,你见过,短短一年,天翻地覆。 文度还年轻,而且还有才,亲眼见证过这些之后,文度难道心中无所感么?” “关中是关中,河东是河东,各地不同,自然不能一以贯之。”王坦之皱眉。 “天下皆是中华。”王猛哂笑。 王坦之直接破防,无奈的连连摆手: “罢也,罢也!” 王猛的坚定,让王坦之很确信,王猛看穿了他的心思。 是啊,见识过关中新政让长安焕发出来的生机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世间还能如此发展和建设,原来这满目疮痍也能够在短时间内迸发出勃勃生机。 王猛说的不错,他王坦之还年轻啊! 所以他又何尝没有在反思,为什么世家制度会在面对胡人的时候一败涂地,可是他们想要推翻、想要踩在脚下的关中新政,却能够让关中真的有背靠着废墟而面对强敌的勇气,并且也真的能够取得胜利。 哪怕是打的再艰难,都是振奋人心的胜利,从收复凉州,到收复河洛,以及现在的转战河东、两淮两处战场,关中的扩张,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当然也足以说明关中新政的成功。 而这就意味着,如果真的参与到其中,那么真的有名垂青史的可能,真的有结束整个乱世的可能。 这将是怎样的功绩? 王坦之又怎么可能不眼红? 又怎么可能不想身处其间? 所以在潜移默化之中,他其实已经变成了关中新政最坚实的拥趸,只不过在嘴上,他仍然还不愿意直接就承认而已。 大概也是因为他从小也是在琅琊王氏的府上厮混出来的,所以仍然在心中还对自己背叛了自己所属的阶级和思想,有所犹豫和惭愧。 王猛一开始并没有关注在王坦之,现在反倒是直勾勾的盯着无奈垂下头的王坦之,沉声问道: “文度可是有什么心结?” 王坦之涩声说道: “心事都已为刺史所知也!” “不。”王猛摇头,“余所知的只是心事,不是心结。”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不知道你在犹豫和纠结什么。 他想了想,问道: “想来文度是觉得,和父辈所愿有所不同吧。” “岂止是不同。”王坦之抬起头,喃喃说道,“余怕是和他们说不清,又如何,如何能走出这一步? 身在太原王氏之中,大概······有些事本就是逃不过去的宿命吧,只能略略妥协,却不可能改变。” 看王坦之颠三倒四说着,王猛更是哈哈大笑。 “很好笑么?”他将茶一饮而尽,却因为内心中太激动,直接被呛到了,连连咳嗽。 王猛收起来笑容,摇了摇头,指着他说道: “太原王氏,比之北海王氏如何?” “大概,不分伯仲吧,只差于那琅琊王氏尔!” “那余都能够放下,尔如何不能?”王猛问。 王坦之倒是愣了愣。 他还真忘了,眼前这个几乎把世家们往死路上逼的家伙,还真也是正儿八经的出身世家。 北海王氏,那也是当年青州豪门呢。 “我们不一样,余受家训国恩,刺史却是从小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北海王氏于汝,又无养育之恩。”王坦之霍然摇头。 王猛无奈,这家伙还挺伶牙俐齿的。 他也不想在外面打的越来越激烈的时候,和王坦之掰扯这些,索性单刀直入,问道: “下一步,余会从三步入手,其一为推行私塾下乡镇,但和关中不同,河东没有那么多商贾能站出来资助私塾,所以河东的私塾,其实为官办。 其二,则区分私人行商,私人所售之货,会被严格限制在开列的名单中,盐铁之物,绝不可由普通商人掌控。 其三,则在河东各郡同步开设工坊,招募工人,而长安工坊之所有,河东工坊亦然会有。” 正文 第一一七一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正在此时,王猛伸手指了指彼此: “尔要背叛的,或许只是世家,一家一户。一家一户,有多少人?便是算上琅琊王氏,天下王氏,又有多少人? 而现在要做的,是把那千千万万人,从苦难之中拽出来。一旦关中新政可成,则天下大同或真可成,则保我家国,千秋万世而兴。 五百年,不,或许是五千年之盛世,将自你我而始! 背叛的,或许只是一个老朽且不自知的制度,甚至都不是你的家人。而真正忠诚于的,却是这生我养我的土地,是这传承千年的国度,是流淌在你我血脉之中的一腔热血。” 他目光炯炯,看着王坦之: “何谓炎黄?” 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王坦之的手抖了一下。 些许茶水洒在了王猛手上。 我们固然是一家一户的谁,却更是炎黄子孙,千百年传承不变的同一片天空下的同一个民族。 家国天下,是某家之子,更是某国之民,更是天下之一。 王猛若无其事的将茶杯拿回来: “故意的?” 王坦之放下茶壶,递过去绢布,叹道: “饼太大了,一口吃不下,被吓到了。” 王猛顿时哈哈大笑: “文度一向胃口好。” 王坦之既然愿意开玩笑,其实已经足以说明他的态度。 王坦之则喃喃自语: “背叛于家,却忠于天下,听上去有些矛盾,有些难以做到······这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王坦之提出的问题,王猛好像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胸藏万卷而心怀天下,温润如玉而悲悯人间。 此君子也。” “君子······”王坦之细细咀嚼着一片茶叶。 他微微皱眉,也不知是因为茶叶的苦涩还是困惑犹豫。 他最终露出笑容,却也不知是茶水的回甘还是终得其解。 外面的杀声已经逐渐停歇。 不用想也知道,王师已经停止了进攻。 雁门雄关,让一开始还信心满满的朱序和戴逯,也开始觉得头疼,所以他们这才意识到,王猛为什么要提醒他们,损失太大就先不要打了。 营帐内,王坦之好似终于找到了自己关于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他不疾不徐的说道: “愿听刺史调遣。”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足以表明王坦之的态度。 也代表着以新的太原王氏为首的太原新兴世家,以及很多就是被他们带来、依附于他们而生的商贾,将会全力以赴,配合王猛落实关中新政。 而再加上本来就听从王猛调遣的关中商贾,以及真正的撒手锏——各路王师,那么王猛将会拥有对于河东的绝对控制权。 因而根据王猛现在所言,他要做的,是在关中新政如今的半激进、半妥协格局上更进一步,所以如果他们能够成功的话,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大概被冠名“河东新政”更加合适。 至于这样做最终会带来什么结果,王坦之现在看不穿这浓雾,也看不穿这人心,但是多年走南闯北带给他的经验无疑在提醒他的第六感: 结果应该是好的。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王坦之喃喃说道,成功失败不论,至少他们为了拯救这乱世,做了一些努力,哪怕是错的,后人也应该会记住他们的所作所为。 接着,他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 “其实刺史率领王师进入河东,本就是泰山压顶之势,张平为河东为数不多可战之人,却最终在董池陂一败涂地,河东世家们固然心有疑虑,却也任由刺史揉捏。 刺史何必要先示弱甚至规避,给了这些世家再起之盼之后,又重新打压下来?” 说句实话,王猛这样扮猪吃老虎的操作,如果不是王坦之对于关中的实力有充足的了解,对于王猛这个人的可怕程度更是早就打起十二分的戒备,恐怕现在太原城外挂着的人头里,也有他一个。 王猛笑道: “人生地不熟,总是要先小心谨慎一些的。” 王坦之:······ 那是小心么? 那是有恃无恐! 不过王猛的前半句说的倒不错。 他并不清楚河东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模样,所以自然而然要先不露声色锋芒,等到摸清这些世家的底细之后,自然也就不再客气,先是借助鲜卑人扫荡一番,然后又玩了一手欲擒故纵,把这些家伙吓破胆之后,便是最后的雷霆手段、连根拔起了。 这一套打下来,王坦之自问在那闻喜裴氏之类的位置上,也格外的难受而很难寻觅到招架的方法。 “乱世之中,生存皆不易,所以还请刺史手下留情。”王坦之叹道。 大家说到底都是汉人,不要直接赶尽杀绝、逼上绝路。 王猛笑道: “这是自然。” 这也是他的承诺,换来王坦之的帮助。 而之所以要拉上王坦之,是因为王师现在虽然震慑河东,但是毕竟还要直面河北的强敌。 强敌在外,固然可以转移矛盾,却也让王猛和世家们之间都相互还留有一丝底线,不敢鱼死网破,所以王猛需要王坦之帮助自己判断尺度,免得真的把河东世家逼到不得不造反的地步。 王坦之从王猛的态度中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自失的一笑。 其实就算是自己最终并不打算帮助王猛,在考虑到王猛对世家下手已经是既定方略的情况下,王坦之还是不得不选择配合,以避免王猛手段过激。 所以这其中,本就是主动还是被动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王坦之也有些无趣,接着说道: “其余的两条,余倒是还能理解,这限制行商范围,也是因为盐铁为国家之本,不可轻易为商人所控,州府统一调配,商人顶多履行押送之责,情理之中,而开设工坊,自然也是关中新政旧有内容了。” 他接着忍不住笑道: “现在啊,关中军队行到何处,商铺和工坊就开到何处,简直要成为关中的象征了。” “不。”王猛摇头,“商铺也好,工坊也罢,只是关中实现一件事的手段而已······ 关中真正的象征,或者关中新政真正的、最大的受益者,却不应该只是工坊主或者商贾。” 王坦之端坐,洗耳恭听。 王猛正色说道: “而是百姓苍生。 若是按照仲渊一贯的说法,应该是······人民。” 正文 第一一七二章 何谓人民 PS:应该不会被和谐吧,哈哈 说完之后,营帐中有片刻的沉寂。 王猛先轻轻呼了一口气: “相比于那百姓黔首之称呼,每次说到这个词,总给人一种沉甸甸压在心头之感。” 王坦之想了想说道: “那是因为,百姓者,百家万户也,黔首者,头戴黑巾也。 能看到千家万户,能看到人皆带黑巾,那是站在什么地方看到? 是站在城头山巅,是俯视芸芸众生。 而所谓的‘人民’,让人根本感觉不到这种俯视的感觉,人也,民也,谁都是人,谁都为民,百姓之于官吏是民,官吏之于皇帝也是民,所以此一词,使人仿佛身处那千家万户之间、百姓黔首之列,而不觉有差异。” “自人民中走来,方知人民之所求啊。”王猛喃喃说道,“俯瞰芸芸众生,所想到的,终归只是怜悯和施舍,而不是从根源上去解决问题,知道百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何不食肉糜?”王坦之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 站在高处,所看到的,终归和站在百姓之间看到的不一样,而这样做集大成者,自然就是那一句“何不食肉糜”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皆是会心一笑。 无论是在建康府寄人篱下的王坦之,还是从小就经历战乱流离之苦的王猛,在心里对于司马家当然都没有什么好感。 一个能够说出“何不食肉糜”的家族,已经不能再代表一丝一毫人心所向,更不可能知晓民众之所需。 不知民心、不顺民意,那么这样的家族,不灭亡简直就是天理难容。 “若是真的如刺史所言,那么关中新政好像还真的有趣······”王坦之缓缓说道,“余之前对于关中新政的确有所抵触,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捏着鼻子也得认。 但现在来看,如果都督和刺史的心永恒不变,仍然坚守着如今所言之人民,一切都是为了真正让这些在苦难之中的人民走出困境的话,那关中新政,或许是真正能够名垂青史的变革。 秦皇汉武,功业之大,无外乎如此,甚至还不如此。” 王猛摇头说道: “一个乱世的结束,固然可能需要一个雄才大略的人居中指挥,而一个民族的昌盛,或许也需要一个志在四方的人居中调度,前者为秦皇,后者为汉武。 但我们现在要做的,却远不止于此,我们要的,是一个民族能够从苦难之中挣扎出来,而且是这个民族之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实现温饱,能够掌握知识,能够有一天,自己去决定自己的命运······” 王坦之脸色一变: “民意,民意如潮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者,当使水随己动,怎可,怎可令水自流?” 王猛看着他,郑重说道: “正是因为我们从人民中来,所以更应该知道民众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贫贱流离之时,我们曾经幻想着自己能够决定自己的命途,而如今,身在高位,真的可以这么做了的时候,难道要再去限制其余人的路途么? 实不相瞒,这些话,是当时隐居华山时,余曾经和仲渊讨论过的,或者更准确说,是仲渊教导于我的。 毕竟余时时所想的,只不过是出人头地、青史留名,成就贤臣名相而已,其实一直觉得仲渊的这个梦想,说好听点儿,太宏大了,说难听点儿,便是太空泛了。 可是不管什么时候说起,他对于天下风云所有犹豫,对于人心揣摩有所纠结,但是对于这个问题,从来坚信不变。 就好似······” 王猛的声音之中逐渐带上些许敬佩,些许不可置信: “他曾亲眼见过一样。 见过那盛世繁华,也见过,人民的欢呼浪潮,铺天盖地。” 这般景象,仿佛就直接浮现在王猛的眼眸之中,不只是他悠然神往,对面的王坦之,也陷入对这宏大场面的想象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坦之方才喃喃说道: “真是······都督的眼界,在九重宫阙上,而都督的心,却永远都在田间地头、市井民间,高到天上,却又沉在红尘,天命所归,无外乎如此吧?” 接着,他激动的伸手撑着桌子向前探身: “都督有这般想法,为何刺史不早说,为何都督也从未公之于众?!” 因为没有这想法的指引,甚至说,从来没有站在这个角度看待过整个天下的问题,所以王坦之之前一直在冥思苦想乱世终结以及避免下一个乱世的方案和教训,可是迟迟未得其法,今日听王猛所言,好似才找到了一点儿门道。 就像是有人伸手,撕裂了头顶上的乌云。 王猛对于这个问题早就有答案,他不慌不忙的说道: “有一些话,固然能振聋发聩,可是如果这些人是装聋作哑呢?若不是亲眼所见,若不是亲身实践,又如何能知道这条路是不是能走得通?” 王坦之愣了愣,颓然向后坐下。 装聋作哑,说的可不就是他们么? 永远都不用想着能够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世家难道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对这王朝的稳定有多大的影响么? 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仍然会忍不住扑上来吸血,一直到把这王朝吸干净为止。 原因无他,利益,他们到手的利益,让他们并不想,或者根本没有余地去考虑朝廷会如何,民众会如何,这民族又会如何,尤其是他们这样做并不妨碍他们的声望,尤其是在他们身边这些人之中的声望不减反增,他们自然更会去听不见,看不见。 听不见百姓的怒吼和呐喊,看不见百姓的卑微和饥寒。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当然了,在家族利益的驱动下,也不排除有人身不由己,但终归,他们不愿。 所以即使是王坦之这种一直想要有所作为的年轻人,自始至终也是在想尽办法恢复太原王氏的荣光,重新建立起那个河东的庞大氏族。 至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又有什么样的影响,王坦之本是不在乎的,因为这就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从小就已经养成的习惯。 他们是站在云端的,如何能低到尘埃中? 而如今,关中新政,已经证明,有多大的力量蕴藏在百姓之中,又有多大的诉求蕴藏在人心之中。 正文 第一一七三章 食肉糜者,我也 这种王坦之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感受过的力量,让他也不得不第一次用正眼看这些或许衣衫褴褛,但是至少眼睛中有了光的百姓。 相比之下,王坦之犹然还记得,江左的那些百姓。 他们或许倒不需要担心温饱的问题,但是也就仍然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而且他们的脸上,从来没有这种光芒。 那是蕴藏着勃勃生机的光。 而他们之所以衣衫褴褛,只是因为他们不久之前还经受着苦难,现在,他们则用自己的手,搭建属于他们的时代。 看着关中的百姓,看着那废墟之上的繁华,王坦之就有理由相信,这些人会是幸福的,关中是有希望的。 可是在没有亲眼看到,以及没有亲自参与到关中一些政策制定之前,王坦之又怎么可能知道,而诸如王坦之这样的江左子弟们又怎么可能知道? 甚至他们都不可能想到,世界上还有这般乐土伟业,也不可能想到,一方治理,还能这样来行。 王坦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到最后,他只是坐在那里,无奈的说道: “食肉糜者,我也。” 笑话别人说出来一句“何不食肉糜”,可是他们又好到哪里去了?还不是一样的自信和自负,还不是一样的目光所及、一家一户之间? 王猛笑了笑,没有多说。 当一个铁杆的世家子弟,走过关中、走过河东,亲眼所见之后,也会产生动摇,也会逐渐拥护关中新政这条道路,那说明什么? 他们的道路,他们的主张,甚至已经足以让这样的顽固分子发生改变,那就足以从侧面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 至于什么能够从正面证明? 一来,是百姓。 百姓们的喜悦,是不会骗人的。 二来,就是未来了。 千百年后,一切制度经过不断的摸索和试错而成熟和沉淀,那么就知道是对是错了,又或许,根本说不出来绝对的对与错,只有适不适合这个时代,又是不是永远都适合于这个国度,以及这个文明。 王猛还记得,杜英曾经说过一句真正让他记忆深刻的话。 华夏,从来都不是什么王朝和国家,而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 若是这句话真的有那么几分道理,那么能够为一个正身处低谷之中的文明找到一条出路,将会是怎样的青史功业,王猛甚至都不敢想象。 所以他从不后悔自己走的这条路。 而若自己走的是错路······那也就当是为后人排除一种答案了。 怎么定位自己的选择,或许刚刚王坦之说的有道理。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至少现在的人,还不配评价王猛做的是对是错。 留于后人说吧。 王猛施施然倒了一杯茶,对着王坦之做了一个敬酒的手势: “军中无酒,以茶代酒。” 王坦之洒然一笑,也端茶回敬: “以前种种,或许难以评判对错,以后种种,唯望刺史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并肩而行罢了。”王猛笑道,“这条路上,我们都是先行者,也就无所谓谁在前谁在后了,余亦然不知道自己所做,又是否是对的。 只期望,你我之所为,上能对得起祖宗,下能对得起子孙。” 王坦之神情一肃。 当一个问题上升到祖宗和子孙的时候,那就是天大的问题。 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中对得起良心。 别说君子,这是每一个华夏人立身之本也。 万古流芳什么的,也只能算是个人追求罢了。 “惟愿如此。” 王坦之郑重说道。他现在已经对不起家族了,唯有期望能够对得起华夏列祖列宗在上,对得起无数子嗣在后。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匆匆脚步声。 戴逯抱着头盔走进来,看到营帐中,对坐的两个人,也是愣了一下,方才拱手说道: “启禀刺史,属下率军进攻并不顺畅,王师损失数百人,已奉命暂时结束进攻,听候刺史指挥。” 这个结果本就在王猛预料之中,他凝神思索: “这雁门坚城,看来还是只能围攻了,但夜长梦多,余仍然觉得围困不是最佳选择。 召集诸将,还有参谋司,如何打,需要好生商量一下。尤其是若不能在这个冬天解决雁门关,等鲜卑人回过神来,我们要腹背受敌的。 河北的那个慕容垂,能够让仲渊如此谨慎······必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说到这里,王猛不由得望向舆图上的两淮。 他可以确认,杜英是没有见过慕容垂的。 那么根据六扇门搜集的情报以及道听途说,就确认慕容垂不好对付,好像有些不合常理,至少不符合杜英的作风。 但杜英说的言之凿凿,王猛不可能掉以轻心、浑不在意。 只期望师弟这一次隔空判断是正确的吧。 ————————- “阿嚏!” 迎着滚滚寒风,杜英打了个喷嚏,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也不知道哪个家伙在背后嘟囔自己。 战马飞驰,杜英正带着一千五百名骑兵沿着颖水一路南下。 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左边抱着郗道茂,右边抱着疏雨,软玉满怀。 就连和自己并没有很熟的桃叶,也挤在郗道茂身后。 这寒冷而潮湿的冬天里,有男人的被窝就是暖和啊,所以桃叶也架不住这样的诱惑来蹭热气。 以至于杜英现在还分明记得,自己要走的时候,郗道茂的目光都有些幽怨。 温暖的被窝没有了,今天只能和桃叶抱着取暖了。 不过好在还有汤婆子。 夏天竹夫人,冬天汤婆子,手里捧暖炉。 这已经是关中人的标配。 可是汤婆子,还是没有男人的热,来的暖心。 所以郗道茂很羡慕疏雨能够跟着杜英一起走,若是她也精通武艺的话,说什么也要和杜英一起上战场。 “早点把淮南的战事解决了,早点回家过年,这荒芜的淮北,余算是看够了。”杜英对疏雨说道。 疏雨同样策马而行,拉下来了面罩挡风,她只穿着薄甲,勾勒出身形,横刀在侧,大氅鼓风,让策马狂奔的女子,看上去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就像是女罗刹一般。 杜英默默地也落下了面甲。 还是这玩意挡风,不然吹得人不断的流鼻涕,耍帅是不可能耍帅的了。 疏雨听到了杜英的话,虽然被大风撕扯的断断续续: “公子之前说过,战前不好说这种话的。” 正文 第一一七四章 回家过年的许诺 PS:章节题目就一个字,应景! “但是余是真的想啊。”杜英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两淮战事迟迟不结束,这个时候余应该已经在长安抱着你家大娘子睡觉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啊,就没有能回去,今年过年若再回不去的话,阿元怕是要生气喽!” 疏雨也郑重点头。 去年,杜英在拼了老命从新平郡赶往长安平乱的路上过年,当时陪在身边的就是她。 今年若是还只有自己陪在身边,恐怕谢道韫和郗道茂都会嫉妒到发疯。 自家大娘子嘴上不说,可没有到虚怀若谷的地步。 疏雨为了不影响自己本来就不高的家庭地位,绝对得让杜英能早点回去。 被两位夫人针对,日子就不好过了。 “可是也就只剩下一个半月了。”她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杜英笑道,“鲜卑人已经在两淮打了那么久了,现在进攻广陵,也不过就是想要竭尽全力再拼一把而已。 我军骑兵赶到之后,余并不觉得慕容儁还能继续打下去。” 就在昨天,杜英收到了消息,慕容儁已经率军南下进攻广陵,广陵守军退守瓜州渡,背靠大江、水师和京口守军,苦苦支撑。 慕容儁的这一套进攻方略,现在已经完全浮上水面,以大队的兵马强攻八公山,牵制各路王师不得不回防寿春,而其亲自率领本部部曲一路南下直扑广陵,意图寻觅机会自广陵、京口一线强渡大江。 王师各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儁如此调动,因为谢玄已经被牢牢牵制在八公山,两淮水师则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在淮东,如今鲜卑人也拉起来了一支规模不大的水师,和两淮水师斗智斗勇,不断地偷偷运送粮草和兵马南下,而另一部分则也在八公山。 至于桓温,大家都以为大司马是屯兵涡口,要坐山观虎斗,孰不料大司马那里也有难念的经,鲜卑人已经先于桓温抢占了涡口南岸,并且分兵进攻涡口营寨以及钟离等地。 这导致桓温一开始就对鲜卑人的战略目的做出了误判,认为鲜卑人应该是要进攻寿春,并且侧翼牵制钟离,所以他也主动对涡口南岸发起进攻,却不料鲜卑人只是死守,再加上两淮水师随桓温而行的不多,所以竟也迟迟没有突破。 对此,杜英也只能感慨,攻坚真的是桓温的短板。 昔年进攻长安如此,历史上围绕枋头展开的一系列战斗亦然如此,桓温几次北伐,最终都是因坚城而败,如今又顿兵坚城之下,看上去不合常理,但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因而,如今两淮战局混乱如麻,王师各部也都各自被牵制,唯一有可能的破局力量,反倒是远在许昌的杜英了。 众人都不是很清楚杜英的苦心和野心,所以不知道杜英为什么会在岁水之战后果断把兵马撤走,但至少杜英这么做,也会让两淮各方在潜意识中已经把杜英从战局里排除了出去。 殊不知,杜英正率领一支骑兵南下,这就是一颗石子,投入到暗流涌动的水面中。 至于会引起什么样的波澜,恐怕现在所有人还都不知道。 “抓紧吧。”杜英兴致冲冲,更是策马疾驰。 疏雨不得不提醒道: “公子,若是太过轻敌,也不好。” 杜英笑道: “就在我们启程的同一时刻,岳父已经从龙亢郡领兵向东,强攻岁水,切断慕容儁的退路,与此同时,余也传令寿春,让阿羯率军先向东进攻,不要再死守八公山了,他面前的敌人还不配让他蹲在八公山一动不动。 而阿羯麾下的千余名骑兵,将会尽快探查清楚鲜卑人在淮东腹地真正的兵力部署。 余现在还真的有些怀疑,慕容儁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认为自己以转战东西、处处碰壁的兵马,就能够渡江南下。 所以其实余还有一个猜想,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如今也已经派出了六扇门和军中近乎全部斥候,在前面探路。” 能够向疏雨许下过年回家的承诺,自然是因为杜英早就已经在前面部署好了一切。 王师兵马撤退,并不代表着以六扇门为代表的关中情报网络也跟着撤退。 甚至恰恰相反,趁着鲜卑人初来乍到,并且在淮东作威作福的机会,六扇门积极的和淮东被困敌后的世家坞堡联络,甚至还打入鲜卑兵马之中,煽动那些被抓来的淮东丁壮们站出来反抗。 面对江左世家在江左和两淮构筑起来的固若金汤的管理机制,六扇门的确一度非常头疼,所能渗透的地方,也就只有商队能够抵达的地方,可是本地的世家谁不是对关中商队留个心眼? 还能让关中的人轻易且长期接触到本地的家中族人和佃户不成? 而若是关中六扇门想要留在本地,那也可以,自然在划定的范围内,他们一口关中外地口音,再加上生面孔,走在乡野或者其余没有商队到达的乡镇之间,自然而然会引起警惕。 相比之下,六扇门渗入河北倒是非常顺利,一方面是因为北地口音接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鲜卑人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们反倒是平时很少去关注手底下这些汉人的死活和变迁,来了一些新面孔,本也是常有的事。 如今,鲜卑人把淮东的世家体系扫荡破坏干净,六扇门终于找到机会,趁虚而入,把杜英传授给他们的各种建设敌后交通线的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 也算是殷举在江左、两淮之地处处碰壁之后,第一次让六扇门的情报网有了长足的发展。 因为六扇门的手已经深入淮东,所以只要杜英能够抵达淮水岸边,距离淮东近一些,那么六扇门就能够让杜英先于慕容儁知晓各部鲜卑兵马的位置和动向。 对于战场态势的完全把控,这才是杜英的底气。 疏雨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旋即好奇的问道: “公子什么时候下达的命令?” 跟在杜英身边,她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杜英沉默了少顷,说道: “昨晚,你们睡着之后。” 疏雨顿时也沉默了。 当时自己和郗家姊姊抱在一起,就跟水里淌出来的一样。 的确就算是杜英披上衣服出去下达命令,她们也没有心思去管了。 “回家过年,若是慕容儁不给余这个面子,那就打到他给为止。”杜英接着说道。 呼呼的风声里,他的声音却清晰可辨,格外坚定。 正文 第一一七五章 心中的牵挂 想要回家过年,就是因为心中有所挂念。 这世上能让杜英有所挂念的人,本来就不多,而且都在身边,至少早晨起来还钻在一个被窝里。 剩下的人里,师父法随现在已经是关中书院的客座先生。 人生在世,多半不能随己心意。 法随早就已经看淡了红尘,想要做一个真正的隐士,但是当杜英和王猛这大小徒弟都需要他的时候,他总归不可能什么都不管,因为他本来就不是那种能忘情的人。 更甚至,他现在名义上是客座先生,实际上一直在主管整个关中书院长安片区的教育工作,至于真正的祭酒罗含,现在已经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书院的扩张上。 对于他们这种比较纯粹的学者来说,如果有什么能够比蹲在一个小院子里教书育人、传递自己的思想更加重要,那恐怕就是开办更多的书院,让自己的雕像出现在更多书院的门口,让天下都知道自己的思想了。 读千卷书,行万里路。 作为一个读书人,罗含一直在践行这一点,从凉州到洛阳,现在已经满是他的足迹。 王师所到,关中书院就开到哪里,罗含对此功不可没。 正是因为罗含的确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所以也更让法随不得不沉下心来管理书院的事,虽然不能说称心如意,但是胜在每天就晃悠在长安都督府眼皮子底下,杜英放心。 另一个让杜英牵挂的人,自然就是自家师兄了,只不过对师兄的牵挂并不多。 盖因师兄这家伙······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是王佐之才,他不去祸害人家就可以了,这种近乎于位面之子的存在,不用指望这有什么人能祸害他。 根据河东传来的消息,内部的河东世家,和河东以外的鲜卑人,都被师兄折腾的够呛。 还有让杜英牵挂的,自然就是父母,不过杜明在姑臧城的地位,已经无人可以挑衅,虽然顶的只是太守的名号,但是凉州刺史顾淳一直把杜明当作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甚至还要更高一头,俨然已经是凉州的影子刺史。 至于梁夫人······安全不需要杜英考虑,但是梁夫人想要抱孙子的诉求,杜英已经在抽空努力了,暂时还没有看到结果。 和谢道韫聚少离多,每次相聚的时候,总是时候不对,所以实在没办法。 因而最让杜英牵肠挂肚的,还是他家的阿元。 夜色下的长安,虽然大部分都已经沉浸在了黑暗之中,但仍然还是有地方灯火通明,便是关中的工坊。 如今的工坊,已经很难用“工坊”这两个字来简单的概括了,因为在长安城外,一座又一座为不同目的而设的工坊,星罗棋布,而为了安置工坊和转运工坊产出而设置的道路,纵横交错。 城中日落而息,但城外的工坊,通红的冶炼炉从未熄灭,流动的铁水让这里看上去和睡梦中的古老长安城俨然是两个世界。 火炉的红色光芒,照应着谢道韫的脸颊。 她头上带着安全帽,身上披着用特殊颜料制成的安全服,伸手扶着栏杆缓步而行。 随着工坊建设从原来的无序和盲目,逐渐变得条理清晰,甚至如今新规划的工坊,已经分门别类、按照区域地块,以方便原材料和成品的运输。 因而工坊的安全问题也逐渐受到重视,当然也是因为如今工坊的人,都是正儿八经雇佣来的,不再是当初使用羌人和氐人俘虏作为廉价劳动力,所以工人的安全也变成重要的问题,不从人性的角度来考虑,巨额的赔偿也会让工坊得不偿失。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变得规范化,在情理之中。 就像是在谢道韫所行的步道另外一侧山坡上所悬挂的几个大字一样。 标准,规范,安全,高效。 在已经制定的管理运行标准基础上,规范行为、注意安全,从而实现高效生产。 这是关中工坊的行事准则。 如今这几个字,在火光之下,反射着光。 倒映在谢道韫的眼眸之中。 她回首对跟在身侧的官吏说道: “工坊的钢铁产量,现在还能不能满足市场的需求?” 官吏们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难色。 不等他们回答,谢道韫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在钢铁产品上的供不应求,是关中工坊自成立之初就一直出现的问题。 也是因为杜英一直在努力开拓外面的市场,以至于市场太大,关中的钢铁产量上不去。 毕竟百姓见识过廉价的铁产品之后,又怎么可能会喜欢木石制品? 再加之军方还需要铁制品,而且还是最好的那一批铁制品,所以冶炼工坊虽然多,但是这种仍然还是基于传统冶炼高炉,只是做了一些优化调整的冶炼方式,会出现供不应求,也在情理之中。 但铁制品的供不应求相对应的,就是纺织品以及纸制品等日用品的“泯然众人矣”。 曾几何时,这也是只有世家才能使用的东西,但如今也已经走入寻常百姓家。 纺织品的大批量生产,自然是建立在关中对于女工的充分应用上,解放了妇女生产力,也直接冲击了诸如蜀锦、苏绣之类的统治地位,拉低了纺织品的整体市场价格,甚至还直接冲击巴蜀、江左等传统织锦丝绸兴盛之地,成为关中真正薄利多销的拳头产品。 当然,纺织品也只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但供不应求也好,薄利多销也罢,关中的工坊似乎正在走上两种极端。 正是这种反常的现象,让谢道韫的心中不甚安定,每日完成了白天批阅文书的工作之后,总是要来这工坊走一走。 大概只有那滚烫的铁水,还有在水车带动下摇摆的冲击锤,以及这不夜的长安,才能给她带来些安慰。 可是联想到杜英所留下的图纸上,条条框框,现在工坊中落到实处的,总共也不过两三成而已。 谢道韫不知道杜英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出来这些的,但是她知道,夫君临走的时候,把整个工坊和市集的建设发展权都交到了自己的手中,可若是自己连他的规划都没有办法完成,何颜见夫君? 市集的建设,倒在其次,因为现在市集的大框架已经搭建了起来,内里也随着商贸的发展填充扎实,再下一步就是涉及金融的改革,包括如今试点的钱庄全面铺开等等。 正文 第一一七六章 心中是打铁炉 杜英对此是不着急的,想要让钱庄遍地开花,甚至再依托于钱庄推行纸币,是有前提的——要先藏富于民,百姓有钱了才会愿意出来交易更多的商品。 当然,也要取信于民,关中的商贸真正做到沟通四方、无人愿阻,杜英才会进一步推进钱庄。 至少目前来看,关中的贸易,可不是四面八方都认可的,虽然关中商品畅销,但各方对于关中的商队,却仍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因而市集这边,谢道韫做的工作倒是不多,一切顺其自然却又遏制其野蛮生长而已。 毕竟关中的整体财富积累相比于江左,还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只不过关中在市面上流通的财富能够和江左比肩而已,所以对于仍然还处于原始资本积累的关中,杜英倒是很宽容的。 他只要牢牢掌握军权,具体的商业建设和发展,主要也是商贾们自行操作,都督府只是起到一个监督指导的作用。 “工坊这边,要尽可能的组织工匠研发新的冶炼技术,尤其是要想办法利用水力开发新的机械,之前也已经给了工坊不少图纸,可是余现在所能见者,寥寥可数,这是为什么?” 当几名负责工坊建设的官吏听闻消息快步赶来的时候,迎头就是谢道韫这个问题。 工曹曹司沈文儒躬身行礼: “谢夫人之所言,的确是工坊之所缺。属下有懈怠之处,向谢夫人请罪。 针对夫人刚刚所言,其实工坊也已经在自查自省,实不相瞒,工坊中大部分的工匠,之前所熟练地,也只是在自家的小锻炉中打铁,所以猝然来到规模如此宏大的工坊,所使用的也是他们之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器械,无论是人员的培训还是经验的摸排,总归是需要时间的。 而且,这其中很多工匠,大字不识一个,所以上面发下来的图纸,他们往往根本看不懂,还是要依靠自己的经验来行事。” “依靠经验,岂不就是意味着他们还是在把自己原来用手来打铁的经验运用到如今工坊的生产之中?”谢道韫秀眉微蹙,“工坊的生产标准和原则是什么? 是规范,是一致,我们所有生产的产品,都应该是相差无几的,而所对应的工坊之中的生产过程,也应该是行如流水的。 若是人人都按照自己的经验来,若是人人都觉得用这些水力驱动的机械,不如手打来的方便,那么关中建设这么多工坊,斥巨资而奖人才,意义何在?” 她甚至环顾四周,冷声说道: “产量上不去也就罢了,可是冶炼出来的铁器,还时常有好有坏,良莠不齐,因而也就是说连质量都上不去,那么长此以往,民众意识到关中的器物,名声在外,却也不过如此,关中的招牌,可不就是被你们给砸了么?” 性价比,其实谢道韫强调的就是性价比的问题。 如今关中的货物受到追捧,就是因为新颖,也是因为关中商队走街串巷,活动范围要比那些闭门造车的世家商铺大得多,人们才能接受,或者说本来就没得选,只能接受关中的货物。 可是关中的货物现在有优势,可不代表着一直都会有优势,长此以往,回过味儿来的巴蜀、荆州和江左等地的世家,肯定也会尝试着也建立起来和关中这样的工坊,打造出来和关中类似的器物,甚至他们的人手更多、资金也更多,从数量上碾压过来,并不是什么问题。 换而言之,现在的关中工坊,所用的固然是一些新的器械,可是使用这些器械的人,却还是有着老旧思想的人。 老旧的思想,注定他们还是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产品。 “一个器物,从原料到最终锻造出来,是有灵魂的,你抚摸着器物的表面,就能够感受到这其中到底是有活力还是死气沉沉。”谢道韫略略收起来脸上的怒意,沉声说道,“余希望看到的,是里面有一个有趣的、年轻的灵魂,而不是垂垂老矣、没有任何新意的灵魂。” 沈文儒脸色也更郑重几分,赶忙拱手应诺。 谢道韫则接着说道: “另外,刚刚尔等所言的也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关中在解决人的教育上,从来都有着优势,只是显然你们并没有瞩目于此而已。 关中的诸多书院都已经建立了起来,尤其是还有专门为工坊培养学徒的工学院,可是余只听说工坊派人前去工学院上课,却从没有听说工坊让工匠们也一样去上课。 读书认字,这些最基础最简单的,学院一样能够教授不说,而且学院的先生也可以来工坊开办夜学,与此同时,虽然学院的先生们可能都没有来过工坊几次,但是余相信如何看懂一张图纸,他们还是可以做到的。 工匠们若是一个个仍然心高气傲,认为自己所掌握、自己所熟悉的才是正确的,那么他们注定会把关中的工坊带到歧路上去。 诸君,来,再看一眼对面山坡上挂着的那几个字,敢问诸君心中,谁认为现在的关中已经能做到这几步了? 工坊虽然已经建起来了,但是很显然,在诸位心中所有的,还是那小小的打铁炉!” 说罢,谢道韫拂袖而去,她的声音仍然还悠悠传来: “整个工曹上下,就此事,写一份总结,明天早上交过来,同时每个人写一份检讨,余要看一看,在你们的心中,到底是打铁炉还是大工坊,到底是一个蓬勃向上的年轻人,还是垂垂老朽!” 沈文儒对着谢道韫的背影拱手,久久没有起身。 一直到那袅袅幽香彻底被晚风吹散,沈文儒方才抬起头来,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水,环顾周围,其余的官吏们神色各异,自然有惶恐的,有担忧的,还有不忿的。 说到底,谢道韫只是一个女子,这些官吏们会有所不服,也在情理之中。 “还愣着干什么!”沈文儒径直呵斥道,“刚刚谢夫人所言,尔等也都听到了,明天早上,总结和检讨,余都要见到,每个人所负责的那一块,都要好生反思,否则这工坊,恐怕真的没有你我立足之地了!” 顿时有人忍不住嘟囔道: “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狐假虎威······” 正文 第一一七七章 长安月下家书来 “闭嘴!”沈文儒伸手指了指那个人,脸色已经格外阴沉,吓得周围其余大概也有类似想法的人,瑟瑟发抖。 毕竟沈文儒在他们之中的威望还是很高的,尤其是这些管理工坊的官吏们,多半也都是一个个直肠子,在人情和政治上所知不多,平时所见之处,也就是工坊这一亩三分地上,平时所享受的,自然也都是那些前来进货的商贾们的阿谀奉承。 所以现在冒出来一个人,还是个女儿家,对着他们指手画脚,他们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意见? 沈文儒的神情愈发严肃,沉声说道: “都督南下的时候,把令牌和虎符都交给了谢夫人,所以谢夫人现在是在代表都督行事,都督府之中的其余官吏,对此都没有意见。 而且谢夫人自执掌关中大权之后,并没有任何行事不妥之处,甚至所思虑之事,几位曹司都认为更胜过自己。 单纯从工坊的建设这一方面上,谢夫人或许没有我们专精,但是其在整体的规划和调度上所提出的意见,显然都是出于多方面考虑的。 甚至,这根本就不是意见,而是命令,代表都督下达的,针对如今关中所面临的之局势的命令,我们工曹必须要配合着落实,否则到时候就不再是谢夫人来质问我们了,而是偌大的关中都来质问我们为什么要拖后腿! 个中干系,尔等明白?” 官吏们顿时肃然。 他们或许可以质疑谢道韫凭什么指手画脚,但是他们不敢挑战都督的权威,也不敢独自去面对“拖后腿”这个难以承受的罪名。 沈文儒驱散了官吏,这帮家伙,脑子里想的都是搞研发、搞生产,一个个的也都是不错的人,但是显然缺乏管理调度的经验,而且因为很多人还年轻,所以也经常不能服众,乃至于被下面的那些工匠们指挥得团团转,却还以为自己是事必躬亲、亲力亲为的好典范。 整个工坊铺开的摊子太大,沈文儒也的确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尤其是当手下还有不少直愣子的时候。 万事开头难啊。 所以沈文儒其实是很感谢谢道韫的。 毕竟在这焦头烂额之时,有个人能够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这才是真正的恩人。 说几句狠话,不算什么。 等都督回来了之后,看到这样的一副烂摊子,或者如谢道韫所言,真的把关中的招牌玩砸了,那才是真的罪无可赦。 沈家再起的希望,就真的断在自己手里了。 这些只知道闷头做事的官吏们,很多根本就没有见过杜英。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自然也就不会充分意识到这位杜都督的手腕,也不会意识到这位杜都督的手中掌握着怎样的实力。 他们如今连谢道韫的怒火都扛不住,那么等杜英的怒火延烧,那就是卷铺盖走人了。 至少谢道韫还有一些妇人之仁。 那位把整个关中所有世家压得抬不起头来,把氐人打的落花流水的杜都督,可没有这些。 “东张西望的,还看什么看!”沈文儒转过身,见还有几个人在不远处探头探脑,顿时骂道,“图纸上的那几个机械,如果半个月之内不能让余看到实物的话,你们几个都给爷滚蛋! 来人,通告下去,明天上午,工坊中所有官吏集合开会,不管是在城南还是在渭水的,都得过来! 看来是得给你们这帮家伙好好上课了!” 就当沈文儒在工坊大发雷霆的时候,谢道韫的马车已经行到都督府外。 她本伸手撑着头,昏昏欲睡,感受到马车顿住,猛然惊醒。 帘子掀开,谢道韫本来想要直接跳下去,但是腿有些发麻,顿时伸手撑住车壁。 从府中迎出来的归雁,见状赶忙上前: “姊姊,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麻了而已。”谢道韫温声说道。 归雁一边扶着她,老老实实的顺着搬来的梯子走下来,一边笑嘻嘻的说道: “那就好,要是姊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公子怕不是要心疼死。” 谢道韫轻轻哼了一声: “他在前线杀得痛快,屡屡身先士卒,哪里考虑过我们这些留守后方的人,何等提心吊胆?” “身先士卒倒也不至于吧,只是有几次临阵指挥而已。”归雁赶忙解释道。 谢道韫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眉心: “你这丫头,就知道向着你家公子,天大地大,你家公子最大!” 归雁顿时打量着谢道韫,一副了然的神情: “谢姊姊这是嫉妒了!” “好啦,就是腿麻了一下而已,不用扶着了。”谢道韫轻笑道,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跟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什么好嫉妒的,而且你家那公子,有什么好的,一天到晚的不着家,所以谢姊姊不跟你抢,等他回来了之后,你天天陪着他就是!” 对于谢道韫的后半句话,归雁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赌五十贯,到时候肯定是她先往公子怀里钻。 毕竟归雁作为“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的乖巧小丫鬟,还没有那么厚脸皮呢。 “是不是在胡思乱想?”谢道韫看归雁的脸上露出一些揶揄怪笑,嗔道。 归雁连连摆手,接着把一封信在谢道韫面前晃了晃: “今天还真的有好事,是我家公子的家书送过来了。 既然谢姊姊浑不在意,那这原本是写给谢姊姊的家书,就让我这个在意我家公子的拆开了。” 谢道韫:!!! 她赶忙伸手去抢。 杜英这家伙,每次写来的家书里面,动不动就是“吻你千千万万遍”,搞得肉麻死了,甚至还大谈自己得胜凯旋之后,谢道韫打算用什么姿势奖励自己。 这是归雁这人小鬼大的小丫头能看的么?! 若是被归雁看去了,谢道韫就当场社会性死亡了。 归雁也意识到了什么,抓起来信就跑。 “你这丫头!”谢道韫也提着裙子去追,不过她的体力自然比不上从小出生在大西北、整日里活蹦乱跳的归雁,眼见那丫头跑开,谢道韫扶着膝盖、捂着心口,气喘吁吁,一副心力憔悴、难以为继的模样。 她的神态,自然是吓了归雁一跳,归雁急匆匆跑过来: “姊姊,你可别出啥事啊!不然公子非得把我抽筋扒皮了不可!” 不过当行到近前,她便发现谢道韫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狡黠一笑。 正文 第一一七八章 雾笼淮水有船来 不好! 归雁心中警铃大作,然而她手中的信已经直接被谢道韫抽了去,同时就是一个杜英最习惯的脑锛落在额上。 小丫头抱头“呜呜呜”。 谢姊姊这个骗子。 小丫头片子,还嫩着呢,谢道韫轻轻一笑,迫不及待的拆开家书扫了一眼。 信中,杜英倒是没有一如既往地弄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词,只是简短描述了一下自己在许昌练兵的情况以及对于即将南下淮南的计划,同时在最后,杜英附了一首应当是信手拈来的小诗: “折柳依稀是昨日,灞桥飞絮又新年。何时能携卿登榻,拥衾轻语世事安。 ——除夕定与夫人同榻守岁。” 谢道韫将家书捂在胸口,哪怕纸张单薄、墨迹已干,她仿佛仍然能够看到秉烛写信的灯下剪影,不由得喃喃说道: “总说大话!” ———————————— 烟水茫茫,薄雾飘飘。 两岸荒芜,依稀可见。 前世的杜英,也曾经坐着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高铁飞驰在京沪之间,那让无数北地枭雄扼腕叹息的淮水,不过就是高铁窗外一闪即逝的一条小河而已。 然而今日此世,杜英再一次看到淮水,方才知道这江淮,为什么是江左的天然屏障。 宽阔的河面足以让没有水师的北方军队心生惶恐,而勾连纵横的河沟支流,更是可以让南方的水师随意进出,或是沿着河流往来骚扰,或是干脆直接以步卒登岸,短兵相接,打了就跑。 但显然,这些都还不能算是最让人绝望的。 最绝望的,大概是越过这条淮水之后,还有一条更加宽阔的大江。 杜英在淮水岸边勒住战马,望着流淌的淮水,这还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真正站在淮水岸边。 渡口上空无一人,多年的战乱显然已经让民间摆渡渡过淮水这一行业彻底消弭,只剩下一两条小船横在渡口,看上去破旧不堪。 野渡无人舟自横。 骑兵们已经向两侧散开,去寻找能够渡过淮水的船只。 不过还不等他们跑出去太远,薄雾之中,就已经出现了船只的轮廓。 这一下,所有人都怔住了,旋即不需要杜英下令,主要负责统带这些骑兵的陆唐,立刻下令分散开,同时弓箭上弦。 虽然能够在淮水上横行的船只,十有八九是王师的,但是架不住王师水师怎么看陆地上突然出现的一支骑兵,毕竟骑兵也就是在关中王师中成编制,大多数情况下成编制移动的骑兵,都是鲜卑人的。 所以保不齐这些王师船只就会一通乱箭招呼下来,骑兵手中的弓弩,相比于船上的投石机和床弩,连招架的功夫都没有。 雾气之中,越来越多的船只显露出身形。 足足二三十条蒙冲战船。 一条小船从这些庞然大物之中窜出来,靠上岸边,接着便看到一名校尉打扮的王师将领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码头,招手问道: “来者可是关中王师?” 杜英和陆唐都有些错愕。 这些两淮水师还是专门来迎接他们的不成? 杜英正想要上前,陆唐赶忙伸手阻拦: “都督,虚实不知,让属下先去一探究竟。” 他不由分说,就策马上前几步,朗声说道: “余正是大都督麾下骁骑校尉陆唐,奉都督之命南下增援淮东!” 校尉,在军中并不是什么高官职,麾下也不过就是千把号人,但是骁骑校尉,这是正儿八经冠了名号的,就像是杂号将军和偏将军的区别一样,一个能够登堂入室,另一个则只不过是带兵的丘八而已。 因而那校尉哪敢托大,赶忙拱手见礼。 陆唐策马前行两步,翻身下马,还不等他开口,校尉就先说道: “两淮水师由我家少将军亲自率领,前来迎接王师南下,请上官速速令弟兄们登船,两淮水师负责将诸位摆渡到对岸,或者直送寿春,如何处置,悉听上官吩咐。” 陆唐这一下也有些着慌: “尔如何知道我等在此处?” 校尉忍不住抬起头,略有些骄傲的说道: “上官莫要小瞧了水师,听闻关中都督派遣兵马南下增援,少将军便知道,关中兵马应当不愿意走涡口一线,因而必定会选择在颖水或者涡颖之间寻找合适之处渡河。 久战荒芜,这其中能够作为渡口的都已经寥寥可数,然后再派遣船只巡视,总是能遇到贵军的。 其实少将军也已经派遣人前往许昌,想要寻觅贵军踪迹,但是看来是没有遇到。 所幸送信的人没有到,水师正游弋在此,恰恰遇到了。” 陆唐看他所说不似作假,微微颔首,而身后已经响起马蹄声。 原来是杜英亲自上前,但杜英并没有做声,也是一样翻身下马,对着陆唐打了一个手势。 陆唐护卫杜英也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等默契还是有的: “那就有劳水师弟兄们了,先上船?” 杜英和陆唐之间的动作,自然也瞒不过那校尉,他有些疑惑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陆唐笑着说道: “这是都督派遣的前锋,周将军。” 校尉恍然,关中王师之中有一个年轻的将领叫周随,打起仗来是个不要命的狠人,今日终于得见了。杜英让这等狠人带队南下,也在情理之中。 周随是偏将军,官衔更高,校尉赶忙拱手见礼。 “事不宜迟,先上船吧,余应当去拜会一下尔家少将军,若不是有其率领船只前来,则想要渡过淮水,怕是少说要折腾一天。”杜英微笑着说道。 此次南下,杜英率领的也只有千余名骑兵。 在陆地上,杜英倒是不用非常担心,骑兵的移动速度不至于让他遭了暗算包围。 但是一旦上船,那就是任人拿捏了,所以杜英并不能公开自己的姓名身份。 与此同时,在许昌那边,对外也是宣称都督在兵营之中训练兵马,而周随一样不再露面。 随着杜英的名望越来越大,他个人的安全问题自然也变得重要。 杜英当然也知道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惦记”自己。 此次引兵千余南下,大概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独自行动了,待到以后,十有八九都是大军随行,或者干脆他将会失去引兵出征的机会。 若不是这一次事且从急,淮东战事的确需要有一个人去破局,而且破局者显然还有可能尽收此次两淮之战的好处,恐怕都督府那边是不可能允许杜英率军南下的。 正文 第一一七九章 “周随” 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的将领,刘牢之有点儿不相信这家伙叫周随。 关中王师将领们大略的行事风格和习惯,刘牢之这里也已经有资料。 自然不能只是六扇门搜集别人的资料,别人当然也会在尝试着研究关中这个新崛起的团体。 周随,在这其中也并不是很明显,盖因关中王师之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多了,韩胤、朱序、袁方平之类,哪一个不是年轻人? 更不要说在他们的头顶上,还有杜英和王猛这两尊大神。 而即使是其余的将领,诸如戴逯、任渠等人,年纪都不算大,而立之年,正是一个将领褪去了些许锋芒,多出来一些稳健的黄金年纪,是一支军队最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 所以,在他们之中,周随并不是那么起眼,行事莽撞反倒是他的缺点,也就是随着杜英从关中盟走出来的元从身份值得关注,毕竟这应该算是杜英嫡系之中的嫡系。 但亲信,只能代表其忠诚,不能代表其年龄出众。 杜英的身边,一向是没有庸人的,这位杜都督的识人之能、用人之准,一直被大家津津乐道,尤其是很多原本在军中并不显山、并不露水的将领,现在都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更是一度让包括桓温在内的其余王师将领扼腕叹息,感慨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有发觉这些将领的才能。 而作为亲信的周随,没有跟在杜英的身边,却被派在外面,并且随同他的还有官衔同样不低的陆唐,这说明周随并没有很得杜英器重,甚至连独自率领一路偏师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现在站在刘牢之面前的这位周随呢? 不仅仅是年轻,眉宇之间的那一股威严肃杀之气,是等闲人打磨不出来的,这是属于上位者的气势,是一种从内心油然而生、充满自信和底气的气质,这种气质的出现,说明此人很长时间居于上位,因而已经过于习惯摆出来这样的姿态,纵然已经在刻意的收放,也不可能在诸如刘牢之这种擅长察言观色的人面前掩饰过去。 除此之外,刘牢之还注意到,随着他一起上船的陆唐,乖巧的跟在后面,根据资料,这个出身凉州的汉子,是杜英亲卫出身,什么叫铁杆直系,这就叫铁杆。 而陆唐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也不算毕恭毕敬,但是眼神之中流露出来的慎重小心,却是没有遮掩的。 之所以在心中产生这样的怀疑,也是因为刘牢之先注意到了陆唐的神情。 两个人官职有高低,但因为陆唐出身的问题,所以这点儿官职差距本就不应该是让陆唐缀在后面,并且对前面这个年轻人马首是瞻的理由。 除非······ “周将军,久仰大名!”刘牢之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其实他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不过现在人家已经走到面前了,也只能先放一放。 “如何比得上少将军,年纪轻轻便统率水师横行淮上。”杜英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若不是少将军前来,余就算是大名传扬江淮,今日却也只能望淮兴叹了! 更何况余不过一介偏将,大名远扬可不敢说!” 刘牢之看这“周随”姿态放的低,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或许······在人生地不熟的友军地盘上,保持谦虚恭敬是人家关中王师的优良风气呢。 杜英也在打量刘牢之。 这个少将军,的确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尤其是刘牢之的目的,足以让杜英打起十二般警惕。 刘牢之对谢玄宣称的固然是自己想要和父亲走上两条不一样的路,从而让刘家可以两边下注,但是众所周知,两边下注是名望、家底俱在的老世家、大豪门,才有资格这么玩的。 要求的是,这一代子弟之中,至少得有两到三个人才能足够,可以在两边都往上爬,甚至是顶着主家的怀疑往上爬,让主家纵然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任用这般人才。 而且还得有足够的钱粮能够满足两边的需求。 当然,上述的某个条件,也可以使用本家族在本地乃至全天下极高的声望来代替。 现在江左的谢家,显然就是如此,两头下注不说,谢家的谢奕和谢玄父子,在关中被委以重任,谢安则也在江左混的风生水起,这是人家谢家代有才人出,别人羡慕也没办法。 而江左的郗家,其实也差不多如此,郗家拿不出来钱粮,可是有郗公的名望在外,天下谁敢小郗家?乃至于郗家甚至还能在关中、荆蜀和江左三头下注。 相比于这些本来就有名望、有家底的世家,刘家显然还不够资格。 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下个注还得父子两人站在两边,而且各自手中的兵权都说不清楚,刘牢之迄今为止仍然是以两淮王师少将军的身份统带这些水师,并没有和征虏将军刘建划清界限,这就足以让人怀疑,大战来临之后,这支兵马真正听从谁的调遣。 兵权归属这最重要的问题模模糊糊,更不要说刘家可没有给关中或者荆蜀王师出钱出力,杜英怀疑刘建和刘牢之父子的居心,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现在杜英还看不穿刘牢之的真正所图。 只期望他们是真的想要当墙头草,没有别的野心吧。 而且杜英也不得不承认,水师,的确是刘家父子最大的底牌。 这个底牌大到,无论是杜英还是桓温,想要在两淮战事中掌握主动权,都离不开水师。 所以两边纵然知道刘家父子首鼠两端,甚至可能还怀有野心,却也得捏着鼻子承认甚至放权给他们。 刘牢之这一次带着水师主动跑过来,解决关中骑兵南下的燃眉之急,几乎就等于在告诉关中王师,没有水师的帮助,你们当真寸步难行! 关中和河洛的造船工坊得提上日程了啊······杜英心中如是想到,而相对应的,还得开凿鸿沟,连通大河和淮水,这样才能让北方的水师战船有南下的能力,否则杜英并不相信江左又或者两淮水师能够眼睁睁看着北方把战船打造出来。 重新开凿鸿沟,倒也本来就在关中的规划之中,其实这相当于开凿大运河,不过这其中将要耗费的人力物力是巨大的。 正文 第一一八零章 何来守江必守淮 至少现在的关中还拿不出来,没有十年的积蓄和充足的理由,想都不要想,所到之处必然是官逼民反。 而实际上,理由,杜英是有的,开通运河,会让南北贸易事半功倍,多少关中人对此翘首以待。 但是钱粮,那是真的没有。 与其把注意力放在这种需要举国之力的大工程上,如今也只能先瞩目于一些小的水利工程,先惠及百姓再说,也算是积累一些经验。 “敢问周将军是打算直航寿春,还是摆渡到对岸?”刘牢之的声音,把杜英从宏伟的构想之中拽出来。 杜英微笑道: “王师南下,人困马乏,直航寿春,或许更好,只是可能会给少将军带来些麻烦。” “本就是为了来接应将军的,何谈麻烦?”刘牢之一摆手。 两个人相视而笑,但是心中却是在互相猜测。 称得上“各怀鬼胎”了。 在等着骑兵陆续上船的间隙,杜英伸手撑着栏杆,眺望雾气朦胧的淮水: “此天堑也,然而自从王室南渡以来,北方胡人窥伺大江,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何?” 刘牢之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胡人能够在两淮随意来去,那岂不是等于在说他们这些镇守两淮的人无能? 可是人家说的也是事实,刘牢之无从驳斥不说,并且面对关中的人,江左和两淮这边本来就气势弱几分,毕竟当年衣冠南渡,名为正统的朝廷,的确丢掉了大量的北方子民,使得北地的百姓沦落胡尘之中如此多年。 当初的晋室朝廷,还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建康,一部分在长安,所以长安朝廷造的孽,关我江左朝廷什么干系? 可是现在长安朝廷已经覆灭,江左朝廷成为唯一正统。 总归是要在名义上承担这些过错的。 尤其是现在关中子民不忘晋室,奋起反抗,最终开拓了一片天地,使得沦丧胡尘足足一代人的长安重新回到朝廷手中,这本来就是泼天的功劳,因而朝廷上下,在面对关中的时候,天然的气势弱几分。 “昔年南渡之初,根基不稳,如今朝廷已经巩固江淮防线,鲜卑人想要渡过······”刘牢之说到这里,话顿时憋住了。 鲜卑人想要轻易渡过淮水······现在好像还挺容易的,他们就在淮东作威作福呢。 杜英沉声说道: “所以,少将军,明明朝廷已经做了很周全的准备,还组建了强大的水师,可是为什么淮水防线仍然如此脆弱呢?” 刘牢之脸色变了变,这基本等于是指着他的鼻子说无能了,他的脸色阴沉了几分: “两淮水师也是在曾经被战火摧残殆尽的江淮战船水师之上组建的,在此之前还未经历大战,所以有疏忽之处,而且船只的数量也并没有将军想象之中的那么多,想要屏蔽整个江淮,目前还做不到。” 杜英叹道: “天下本来就没有牢不可摧的防线,即使是两淮水师能够遮蔽整个江淮,胡人一样能够南下,少将军信不信?” 刘牢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能说否定。 若真是在这般境况下,那胡人应该已经先占据了整个北方,拥有大量的人力物力,到时候只要稍加挑拨,保不齐就有想要投敌的,更不要说胡人还可以先取道巴蜀或者荆襄,占据大江中上游之后,再顺流而下。 侧翼受到威胁,后方干脆直接中门大开,胡人想要如何来去,已经容不得两淮水师来做决断了。 因而说实话,两淮水师必须要感谢杜英和桓温,正是因为他们把关中和荆州的防线打造的固若金汤,所以两淮水师才可以只需要考虑正面的敌人。 然而······正如眼前这个年轻将军所言,他们只是负责两淮防线,却还让淮东失守。 的确有些丢人。 刘牢之的脸上有点挂不住,而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淮水是天堑,大江更是天堑之中的天堑,可古往今来,都有‘守江必守淮’的说法,何出此言? 莫非大江更比不得淮水么?” 刘牢之也定了定神,回想起资料之中说这周随本来就是直来直去的人,反倒是不怎么生气了。 你以为人家是在试探,或者说含有挑衅之意,却说不准人家其实只是有什么说什么,根本没有顾虑那么多。 相比于那些说一句话藏一句话,满是勾心斗角心思的对手,刘牢之反倒是更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什么心思和想法都写在脸上,清清楚楚。 刘牢之当即微笑着解释道: “那是因为淮水和大江,河流本就相通,比如这淝水,向南走寿春到合肥,继续南下,便是那前朝之时鼎鼎大名的濡须坞,再南下便直接入了大江。 因为踞有淮水的北方豪强,可以打造战船,顺水而下,直接威逼江南。我朝立国之初,便是从淮水和川蜀两个方向打造战船南下的,若无淮水为跳板,则关中杜都督之祖上,杜武库杜公,也不会创下‘势如破竹’的威名。 而若有淮水在,则北方想要打造船只,就只能依托汝水和颖水等,但还需要时时刻刻提防南方水师溯流而上,将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且无河口可以守卫,终归会导致整个淮北都无立足之地。 实不相瞒,若是鲜卑人真的常驻淮北,则给余一支水师,就能够搅的他们昼夜难寐。” 杜英微微颔首,历史上的南朝和南宋,在两淮和北方拉锯时间都挺长的,尤其是南宋末年,面对横压欧亚、真正天下无敌的蒙古军队,甚至还能控制淮北的几处州府、建立前哨,就是凭借着强大的水师。 而最后南宋被打的崖山灭国,也是因为逼走了能指挥水师作战的良将,导致水上作战的经验流入蒙古之手,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这是一个政权用人不当之后合该遭受的报应。 因而杜英不无感慨的说道: “淮水仍旧还是那条淮水,只不过坚守在淮水岸边的人不同,所取得的结果自然也不同。” 刘牢之眼前一亮,抚掌笑道: “不错,万事由人不由天!天时地利,比不过人和也。 若是整个两淮,军民同心,那么别说是鲜卑人了,龙飞过来,得盘着,虎跑过来,也得窝着!” 杜英倒是略略错愕,毕竟这家伙说话口气有点儿大了。 正文 第一一八一章 兄台非常人也 龙盘虎踞,这是建康府才能用的称呼。 两淮可不配让陛下盘在这里,当然了,现在的两淮,还真的盘着一条北方来的恶龙。 但刘牢之的这个说法,落在有心人的耳朵中,仍然是犯忌讳的。 因而杜英的第一感觉是,刘牢之在年轻的时候莫非真的是个莽夫? 这种话说出来,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莽夫之言,一种就是说给死人听的,反正死人不会说出来。 这让杜英心中先是下意识的一紧,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现在王师轻骑在各个船上,也并没有放松警惕,真的要说近战,杜英并不觉得这些本来就是优中选优,而且个个人高马大的凉州骑兵,在船上就会弱于水师士卒。 真的要是打起来,大家各有胜算不说,水师注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因而如果刘牢之想要杀人,那应该在刚刚王师骑兵上船的时候杀人,在船上杀一部分,依靠人数优势可以稳稳压住对方,同时使用弓弩和投石射杀岸上的,更是不需要付出任何牺牲。 现在再杀人,晚了。 因而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不是因为刘牢之实际上是莽夫,而是因为刘牢之把他当莽夫了。 堂堂杜都督被人当做莽夫。 有些奇怪,但是并不是什么坏事。 刘牢之必然会愿意向一个不过脑子的莽夫吐露出来更多真心话。 当即,杜英嘿嘿笑道: “余观两淮水师之雄壮,信少将军之所言。只可惜船只不够,否则这淮水,岂不是任由少将军来去?” 这句话直接说到了刘牢之的心坎上。 顿时他觉得眼前这个说话直来直去的莽夫也变得可爱了一些。 杜英接着搓了搓手说道: “随着我家都督转战南北,余最是欣赏的,就是率军进攻的好汉子,那些只知道蹲在城墙后面的,永远都只能被动挨打,唯有率军进攻,或许才能实现原本防御的目的。 我们关中军中有言啊,面对这胡人,得用防守来进攻,用进攻来防守,反其道而为之,或可才有奇效。” 刘牢之本来就是在摸索眼前这个人的性情,此时也忍不住开始细细思索,良久之后,忍不住露出笑容: “还真是这般道理,胡人最擅长以骑兵进攻,寻觅漏洞而进,任何的防线,都不可能真的做到固若金汤,因而总是难免会被寻找到能够突破的地方。 所以若是向鲜卑人的纵深发起进攻的话,那鲜卑人原本就孱弱的后方,将永无宁日,只是依靠在前方的掠夺,显然不足以弥补后方的损失,长此以往,本来就是异族入主中原的鲜卑人,将会失去根基,不得不退出榆关。 而若我军向鲜卑人发起进攻的话,则为了针对鲜卑人的骑兵奔袭,我军必须要争夺沿途的壁垒,加强整个运粮通道上的防卫,避免被鲜卑人切断粮道,而且还要收拢周边百姓民心,让百姓能够安心耕作,并且听从军中调遣,鲜卑人来,则坚壁清野,鲜卑人走,则开垦荒地。 长此以往,新军编练,百姓归心,鲜卑人杀来,将无立锥之地!” 刘牢之显然是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因此也越说越激动,乃至于几乎要手舞足蹈,仿佛此时要给他一支五六万人的兵马,他就能够一路杀到邺城去。 杜英语气凉凉的说道: “是啊,其实想要战胜胡人,并非没有办法,只是要看引军的人有没有这等见地和勇气,能不能玩弄鲜卑人于股掌之中,而不是被鲜卑人牵着鼻子走。 而且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背后不能有人阻拦,还要确保粮草供应能够绵绵不断。” 刘牢之本来想说什么,可是却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他愤愤的一挥拳: “如今的朝廷啊,办不到!” 世家们相互掣肘、相互排挤,能够让他们在某些事上达成一致就已经很不错了,难道还指望着他们能够倾家荡产的支持北伐? “唯有关中,如今还有北伐成功的期望。”杜英突然说道。 刘牢之苦笑: “是啊,唯有关中,不需要去考虑什么守江必守淮,也不需要去说些‘风景不殊’,想要打,就打过去了! 据说现在关中王师在河东也是打的风生水起,在河洛更是压着鲜卑人打?” 杜英点了点头: “河洛那边倒不能说是压着打,只能说是陷入对峙吧,毕竟对阵的也是鲜卑吴王慕容垂。 倒是河东那边,如果所料不差的话,这个冬天就能够收复雁门,至此,整个河东重回炎黄华夏之手。” “好一个炎黄华夏!”刘牢之击掌感慨,“我们这些汉家百姓、晋室忠臣,就应该携手联合,把这些胡人驱除出我们的土地! 这江左啊,有人说什么北地遗民就不是朝廷子民了,放屁!当年说不准他自家的祖宗也是从北方过来的,同一片水土养育的九州百姓,怎么就不是一家人了?” 杜英倒有些奇怪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原本以为刘牢之应该心思阴沉、不喜形于色。 可是现在看来,摆明也是一个愤青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一个未加冠的年轻人罢了,愤青一些、莽撞一些,都在情理之中的。 哪个男人无年少,哪个少年不热血? 若是连这一腔热血都没有了,那还说什么少年? 但刘牢之脸上的激动,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打量着“周随”。 被“周随”这么一拉一扯,看似都是随口而言的话,可是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刘牢之,现在的江左朝廷,已经积重难返,甚至现在整个江左的制度,尤其是以九品中正制为基础的世家制度,更是在拖着整个民族的后腿。 所以关中已经另起炉灶,打算走一条新的路,并且真真正正做到收复旧山河。 刘牢之可愿跟着一起干? 三言两语,就把刘牢之的热血给调动起来,让他有一种就此随着关中王师浴血厮杀的冲动。 这个“周随”,到底是因为真的内心之中对自己的势力、对自己的那位大都督充满信心,还是因为他是扮猪吃老虎,其实心思缜密更在自己之上,所以才能这般循循善诱? “周兄,发人深省啊。”刘牢之喃喃说道,“兄台,非常人也!” 正文 第一一八二章 郗恢:在等什么? 这可能是一句感慨,也可能是一句试探。 杜英洒然一笑: “世事如潮,人在潮中,顺势而为罢了。” 刘牢之眼前一亮。 好生洒脱! 杜英则对着他眨了眨眼: “都督之言,关中上下,皆知此理,所以我等本就是以重开新天而战,因而无后顾之忧、无内心之困,才能所向披靡。” 杜英的话可能有些夸张,但是正是因为解开了一些包袱、推翻了一些山,关中才能在快速发展的路上狂奔。 被杜英这么一吹嘘,刘牢之的心底还真的对关中升起了一些向往之情。 年轻人,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正是想要谋求变通、立下自己一番事业的时候,而不是恪守祖宗基业。 尤其是刚刚杜英就已经隐晦的提到了江淮之间的关系,淮水上,鲜卑人能够自由来去,那么就意味着大江真的变得不安全,这祖宗基业,也不见得能够守得住,谁家的少年不会心生鼎革之意? 更不要说出身将门的刘牢之,天生就带着几分虎气。 不过刘牢之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只是凝望着水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英并没有再说话,索性也跟着刘牢之一样吹吹风。 三言两语之间,杜英已经摸索清楚,刘牢之应该算是年轻人之中心思比较深沉的那种,但是只要是年轻人,总归是有自己的一份赤子之心在的,所以杜英能够让这年轻人变得气血翻腾。 而刘牢之短暂的激动之后,重新归于平静,则说明他虽然有冲动,但是肩负着很多,所以不得不再明辨得失利弊,再做决断。 一个有胆气,又能够明辨是非、知何可为、何不可为的年轻人,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名将胚子。 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是就目前杜英所见过的历史上北府军的几个脊梁人物,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能力,可能就是天生的,天赋如此。 或许当真是老天在冥冥之中保佑这个民族,所以才会让将星在这一代以井喷的形式出现。 不过现在的谢玄,锋芒太盛;现在的谢石,过于消沉,而现在的刘牢之,看上去心机太沉。 都是璞玉,有待打磨。 想到这里,杜英不由得轻笑一声。 自己或许也只是一块在被这世事风潮打磨的璞玉,结果现在还想着去打磨这些“天材”人物。 “周兄为何发笑?”刘牢之好奇的问道,“这淮东战事已经糜烂如此,将军的心情,看上去却还不错?” 对于这个“周随”,他是愈发感兴趣了。 杜英摇头说道: “方才所言,在少将军面前,恐怕是班门弄斧了。” 刘牢之却肃然说道: “周兄刚才也说了,这些都是贵家都督所言,都督能够从乱世之中崛起,荡平胡尘,而成我华夏之西北砥柱,则定有可取之处,为我辈之楷模也。 都督之所言,如何不能被我等奉为圭臬,好生钻研?” 杜英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 也对,反正自己打的是杜英的旗号。 不过他倒是没有想到,刘牢之好似真的认定了这样的理论。 看来再循循善诱,关中可能又会多了一个同路中人。 刘牢之再一次沉默,似乎仍在沉思之中。 杜英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心中已然明了。 这江淮,又何尝不是,人心思变? ———————————— 八公山。 战斗刚刚爆发的时候,鲜卑人是第一次在淮东正面对决王师,而且还是寿春在望的情况下,所以士气颇为高涨,鲜卑将领们也想要试探试探,这王师到底有几斤几两。 王师上下,亦然抱着类似的想法。 所以第一天的战斗,是最激烈的,双方围绕着山脚下的防线反复争夺,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然而随着鲜卑人几次进攻失败,鲜卑人的势头也已经减弱了很多,至于王师这边,在察觉到鲜卑人的主要进攻方向其实可能是广陵之后,也丧失了几分锐气。 只是坚守防线,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 甚至于鲜卑人第一天的时候,用不少尸体硬生生去堆,都没有能够越过的山脚下壕沟和胸墙,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被王师主动放弃。 只不过在此之后,王师利用连接山坡和山脚的交通壕,步步坚守、步步撤退,鲜卑人向前每一步都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尤其是那些身材瘦小、手持柳叶刀的水师士卒,经常如同鬼魅一样在各个壕沟之间窜来窜去,更是让那些意图沿着壕沟直扑山腰的鲜卑人苦不堪言。 最后,双方索性保持了一边在山下,一边在山上的对立格局,谁都不动,相互之间只有小动作,不断地派出斥候在壕沟之中捉对儿厮杀。 正是因为这种略有些怪异的宁静,才让谢玄能够同意刘牢之带着水师战船前去接应南下的援军。 毕竟连八公山都越不过去,鲜卑人也就无从说直接进攻淝水了。 “这一次是都督亲自率军南下,但是只带着千余骑兵,所以能发挥什么作用?”郗恢蹲在山腰的壕沟之中,打量着在山脚下晃来晃去的鲜卑人,语气之中略带着一些无奈,“为什么我们不出兵?” “打不动。”谢玄正在端详着舆图,随口说道。 郗恢愣了愣,旋即不满的说道: “别以为余不知道,在山下至少有上千骑兵,另外可动的步卒也在三千以上,如今凭借守军就能够和鲜卑人打的旗鼓相当,若是再把这些步骑派上阵,说不定能够突破鲜卑人的防线。 虽然余没有指挥过千军万马厮杀,但是也还是清楚个中门路的,在这场战斗之中,你这家伙明显有所保留,所以你在等什么?” 跟着谢玄走南闯北的征战,郗恢也已经完成了蜕变,在给大军搞后勤以及整顿地方文政上,已经是一把好手不说,而且在军事上,虽然还是二半吊子,但是也并非一窍不通了。 谢玄沉声说道: “余在等都督到。” 郗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心中就出来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不会······想要带着这些兵马随着都督杀向广陵吧?” “眼前的这些鲜卑人,不过只是用来牵制王师注意的土鸡瓦狗尔。”谢玄起身,拍了拍手,笑盈盈的说道,“余还真的看不上这几万人。 斩将擒王,才是首功!” 正文 第一一八三章 都督不能以诚待人 郗恢正想要说话,身后响起传令兵的声音: “启禀将军,水师已经返回寿春!” 谢玄顿时轻笑道: “当真是说谁谁到。淮东的战事,要结束了。” 郗恢好奇的瞥了他一眼: “这么有信心?” “都督来了,难道你没有信心么?”谢玄反问,“走吧,准备去见都督。” 但传令兵很快开口: “将军,都督正在向八公山而来······” “那怎么合适?”郗恢赶忙说道,“鲜卑人就蹲在山下,刀剑无眼······” “都督想要来看就来吧。”谢玄无奈的摆了摆手,“身先士卒的事都做了,跑到山上来看一眼又有什么干系?” 对于自家姊夫,谢玄只能说束手无策了。 —————————— 寿春,淝水渡口。 水师船只已经缓缓靠上岸边,骑兵们正匆匆下船。 在战船上,驰骋如风的他们很难升起来安全感,只有脚踏实地才能觉得自己仍然还是这片大地的主宰。 杜英对着刘牢之一拱手,走下船。 刘牢之看着前来迎接的那些关中官吏们毕恭毕敬的向杜英行礼,顿时心生疑惑,周随此人,只不过是一个偏将而已,能够让关中军中士卒对其毕恭毕敬也就算了,自然没理由让关中的其余文官吏员们都用这么大的礼数。 尤其是这些官吏还都是从关中派遣过来的,为了巩固关中在寿春的统治,哪个不是老资历? 而他们对周随的恭敬,简直就等于在明着告诉刘牢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远没有自己想象之中那么简单。 他不是周随,而应该是比周随位置更高的人。 任群? 而或者······关中都督,杜英本人? 杜英在码头上和那些吏员们寒暄几句,看着这几个家伙受宠若惊的神情,哭笑不得。 不过他们的心情,也能理解。 这些多半都是从当初关中盟走出来的,为首的官员正是出身蒋家的蒋好,他们的个人能力没有那么高,能够被委以重任,靠的就是一个出身和忠诚,所以在寿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本来就会心中惴惴,而且郗恢和谢玄这两个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会想方设法的鞭策他们干活,尽快把关中新政落实下来,所以一个个压力很大。 现在看到杜英亲临前线,感动之余,自然也有一种终于见到自家大腿的触动。 当然,他们也知道,杜英来了,也不会减轻他们的压力,毕竟谢玄和郗恢所做的每一件事本就是为了关中,而且论和都督的亲疏关系,人家这两个家伙可是正牌的小舅子和大舅子。 如何比得过? 但只要杜英站在面前,这些关中出来的官吏们,总归是有一种心安的感觉,仿佛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这是基于杜英真的带着他们从那小小坞堡中走出来的丰功伟绩,也是基于他们如今亲眼所见关中新政推行后的结果而产生信心。 杜英微笑着拱了拱手: “千里之外,能得见诸位,感怀甚矣。 有赖诸君守土,使鲜卑人不能越淝水半步,终保全寿春要道,也保全一方土地乡民,保全关中与江左之道路脉络,功不可没!” 蒋好等人自然连连还礼称“不敢当”。 这已经是很大的功劳了,主要做成这一点的,其实还是谢玄和郗恢两个人,他们不过是跟在后面增砖添瓦罢了。 “余即刻前往八公山,诸位各司其职便是,待到大军东出,还需要各方保证粮草补给,不可出差错。” “属下遵命!”众人齐声应诺。 而那些寿春本地被选拔或者留用的官吏,虽然也知道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是何许人了,但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天高地远,关中如今是如何从荒芜变成繁盛的,他们并没有亲眼见过,也就无从感知这位都督到底造就了什么样的变革。 不过他们也一样能够感受到,那些关中官吏们,眼神和脸色都开始变得不一样。 他们看上去格外的自信,甚至如果眼前这个年轻人振臂一呼,他们就会提着刀去八公山下和鲜卑人拼命。 但本地官吏们也知道,杜英并不会这么做。 否则他就不是杜英了,不是那个能够让关中吏员们时时刻刻把他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挂在嘴边当做榜样的杜英了。 知人善任,本来就是一个合格的主上应该有的能力,杜英自然不可能让文官去杀敌。 也正因此,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真的到了国破家亡的关头,这些文官会竭尽全力、身先士卒,以报都督知遇之恩。 蒋好雄赳赳的带着官吏们散去,杜英则行向八公山,而在他的身后,刘牢之已经疾步赶上来。 杜英的身份,已然完全暴露,所以护卫在杜英左右的陆唐和疏雨,看到刘牢之,未免都露出警惕的神色,手按刀柄、面色不善。 刘牢之神色复杂的看着隔着一层人的杜英,杜英也顿住脚步,回头,不由得摆了摆手: “余和少将军凭栏纵论千古事,相谈甚欢,现在下了船,少将军还是那个少将军,你们怕些什么?” 陆唐这才不情不愿的让开,疏雨则仗着杜英不敢真的凶她,犹然还徘徊在杜英身侧。 杜英轻轻捏了一下疏雨的臀,疏雨顿时惊讶的向一侧跳开,愤懑不平的看了杜英一眼。 大庭广众下,她也是要面子的,也是要带领亲卫的! 杜英嘿嘿一笑,对付不同的人,得对症下药。 刘牢之倒是没有注意杜英和小护卫的亲密动作,沉声说道: “不知道余应该称呼一声周兄,还是都督?” “实不相瞒,在船上时,不知敌我,故不能以真名相告。”杜英微笑着一拱手,“让少将军误会了。” 刘牢之叹了一口气: “都督不能以诚待人,则如何能让余亦以诚心听都督之所言? 原本还以为都督所言,字字珠玑,现在却觉得都督可能只是在诓骗于我而已。” 一个直肠子莽汉所说的话,自然是发自内心的。 但是一个纵横西北、近乎可称王的人所说的话,那就让人怀疑其目的和真实了。 杜英淡淡说道: “若非借‘周随’之口说出,尔会相信? 恐怕根本不会听我所说的是什么吧?唯有这般,才能让你真的去思考余之所言罢了。” 正文 第一一八四章 寿春新政又不同 刘牢之苦笑一声: “这倒是······” 若是刘牢之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杜英,那么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杜英别有用心,想要蒙骗自己。 “置于相信还是不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少将军不妨有机会看一看,或者去这寿春城中看一看,余相信,这寿春城大概也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杜英笑道。 他伸手指了指那些忙碌的官吏们: “若是寿春城仍旧还是之前那般,说明这些假货没有尽心尽力,少将军可以告诉我,余挨个的收拾他们。” “这不必了······”刘牢之摆手。 来到寿春之后,他虽然没有进过城,但是道听途说还是有的。 自从关中官吏大规模入驻寿春之后,兴修水利、垦辟荒野、兴办学堂、建设工坊集市,关中新政有的,本地都有,并且和关中新政直接把大的世家势力排除在外,只是和小坞堡建立合作不同,寿春的官吏们一直在寻求和大世家之间的合作。 关中和本地世家共同投资工坊集市,招募流民,最后平分所得利益。 只要本地世家愿意拥护新政,愿意承认这些工坊和集市都为公家和自家共同所有,而非自家的私有财产,愿意承认工坊、集市之中的工人和伙计都是自由身,那么关中就愿意和他们合作。 而这,对于世家们来说,岂止是好事,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巨大利好。 关中是什么,虽然不能说是财神爷——关中没钱,人尽皆知,看看那些走街串巷的关中商贾,再看看那些每日挽着袖子苦干的关中官吏,哪有富贵之人? 但是关中却是实打实的聚宝盆。 能够拿出来的商货,层出不穷,有令洛阳纸贵的,有能薄利多销的,方方面面,可以满足本地所有的需求。 和关中合作,就意味着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涌来。 而关中还不会干涉自家之前的利益以及田地,只需要世家们不会向关中新分配的田地伸手就可以了。 这样简单地要求,世家们自然不会反对。 毕竟两淮和江左不同,久经战乱后,地广人稀,面对那些荒地,本地世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要关中对于他们手中既有的土地没有觊觎之心,那么关中作为本地的管理者,想要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尤其是关中赚钱的时候都不忘带着他们,大家自然要在这种事上心照不宣的做出让步,甚至还得在江左那边提出质疑的时候坚定和关中站在一起。 正是因为关中新政在寿春铺开之后,本地世家、关中收拢的流民以及本地的商贾工匠等等,全都是获利者,所以关中的口碑自然也飞速上涨,刘牢之已经不只是一次听到有人夸赞关中新政了,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的家人。 刘家作为本地有头有脸的将门世家,也参与到了寿春的建设之中,实际主持家务的几位叔叔,看书信中的语气,怕是已经笑不拢嘴了。 对此,刘牢之其实也能理解。 偌大的两淮,就像是一片荒地,关中只不过是在用新政的模式来带着所有人开发而已,不触动既有的利益,而能够源源不断的给各个阶层都带来利益,谁不愿意参与到其中? 只不过可想而知,等到这片荒地重新被开发起来,大家的扩张范围都达到极致的时候,就会有新的矛盾产生,到时候,关中可能就没有如今那么好相处了。 刘牢之虽然身在两淮,但是关中新政他还是研究过的。 现在两淮多的是流民,少的是对荒地和城池的开发建设,所以关中可以和世家和睦共处,而在关中当时刚刚推行新政的时候,关中有荒地不假,可是流民的数量也没有那么多,关中想要推行新政,就必须要从世家手底下抢人,避免世家把人全部都圈在自家地里。 归根结底,现在的关中不对两淮世家下手,一方面是因为两淮靠近江左,江左世家在寻求和关中合作的同时,当然也在时刻关注着关中对世家的态度,关中和两淮世家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一起赚钱,到时候自然也能够和江左世家做到这一点。 这大概是对江左世家传递信号。 而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现在的两淮世家还有有用之处,他们在本地的声望和家底,让关中没必要和他们爆发正面冲突,引起内乱。 但早晚有卸磨杀驴的时候。 正是因为知道关中新政最终想要落实下来,世家是必然要被摧毁的,所以刘牢之一直都对关中新政保持着警惕。 因而杜英说的非常对,如果杜英一开始就表明其身份,那么刘牢之势必不可能听信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只可惜刘牢之大意了,而且他现在细细思索杜英之前在船上所勾勒出的宏伟事业,也已经无法按捺心中的向往之情。 杜英看向刘牢之,发现这个年轻人恍恍惚惚,也不知道想什么去了,索性也不管他。 从小就在世家的教育之下诞生的这一代年轻人,总还是要过几道坎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需要朱门之中的人,真的低到尘埃之中,才能体会到,目前的刘牢之,显然还没有这样的经历,也就没办法去体会。 至于寿春这边推行的新政,相比于关中,少了一些锐意,多了一些寻求合作的温良善意,也是杜英专门强调的。 世家制度虽然在阻碍社会的发展,但是谁都不能否认,其现在仍然是南方的主流。 世家们掌握着财力物力,人心也往往还是会拥护世家,毕竟老百姓们从生下来就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是为主家打工的,这种想法已经根深蒂固,很难改变。 所以关中新政可以在关中,在凉州,由于王师强大的实力和本地薄弱的世家势力而快速推行,但是在世家势力占据主流的地方,杜英还不能一蹴而就,否则世家掀起的反弹,杜英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镇压下去。 毕竟现在他还没有掌握能够真正改变整个时代的战争和通讯的手段。 比如火器,比如火车。 没有枪炮,那么一场动乱很有可能会在短短几天内失控。 没有快速的通讯手段,那么更熟悉本地地形地势的世家们将会在短时间内联络、联手。 正文 第一一八五章 谢玄郗恢谁背锅? 因而,杜英对这寿春以及未来可能的荆蜀和江左的世家,还是要采取温水煮青蛙的策略。 至少目前先安抚、先给他们尝点甜头,或者至少让他们吃不到苦头,让他们习惯和适应。 然后再通过科举制以及任用寒门子弟、发展工商业以扩充社会中层势力、缩短贫富差距等手段,一点点消磨掉世家的优势。 等到世家所掌控的地盘,反而变成这周围最贫穷、最落后的地方时,等到关中新政的好处真正人人皆知时,才是杜英将所有的世家连根拔起的时候。 而在此之前,他最需要做的,除了不断地攀科技树之外,还有要提携和点醒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尤其是本身出身世家的人。 他们将会是攻破世家高墙的前锋和最佳人选。 毕竟谁还能比世家嫡系子弟更了解世家呢? 刘牢之在沉思之中抬起头,他突兀的发现,都督的嘴角好像微微翘起。 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有什么能够让杜都督喜形于色呢? 刘牢之的背后突然冒出冷汗,不知道又有谁要倒霉了,但他总有一种不祥的第六感。 不过当看到前面走来的两个人时,刘牢之轻轻呼气,自我安慰: 一定是因为都督看到谢玄和郗恢才高兴! “属下参见都督!”谢玄和郗恢齐齐拱手。 多半年未见,谢玄和郗恢都留起了小胡子,像是小大人一般。 坐镇寿春,总归是需要他们看上去成熟些的,只是心态上的成熟往往还不顶用,外貌上也得看上去大差不大。 外貌协会,代代都有,大家少说也都是个编外成员。 “你们两个现在也是南天脊梁了。”杜英不无感慨的说道。 “全赖姊夫教导有方、安排有度。”谢玄朗声回答。 至于郗恢,对于杜英这个妹夫其实还是有些心理阴影的,毕竟他平生第一次彻底的失败,甚至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就是从杜英这儿,因此郗恢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让谢玄打头阵。 郗恢的神情,杜英也看在眼里,笑了笑。 郗家父子,属于典型的世家子弟,缺少社会的毒打。 杜英就是给了他们一顿毒打的人,所以即使是现在他们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可是看到杜英,难免会有应激反应。 能够理解。 这一对儿父子,当时可是真的差点儿害苦了茂儿,杜英不介意一直在他们心中扮演恶魔的角色,算是对他们的惩罚。 杜英抬头看向八公山。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真的和谢玄并肩站在淝水岸边、八公山下。 只不过和历史不同的是,这一次敌人是从东侧而来的。 “正面鲜卑之敌,近期可还有异动?”杜英问道。 “每日攻山,一如既往,已形成拉锯对峙之局势。”谢玄略有些惭愧的说道,“属下为了留足能够反攻的兵马,并无反击之力,迟迟不能再开新的局面。” 杜英笑道: “不怪你,能够以一千骑兵,坐稳寿春,拉起来上万兵马,已经超乎余的意料了。” 顿了一下,杜英板起脸说道: “当初余可没有让你们两个率军渡过淮水,一路深入,所以这违抗军令,到底应该谁来负责?” 这一次,谢玄和郗恢异口同声: “属下负责!” 接着,两个人皆撇过头,目视对方,皱起的眉头表示他们的愤怒。 连这口锅你都要和我抢? 杜英倒是被他们两个的表态给逗笑了。 之前就有消息说,这两个家伙的合作可谓是亲密无间,杜英还真得有点儿疑惑,按理说谢玄和郗恢的性格不同,郗恢更是经常被谢玄欺负,两个人还能尿到一壶里去? 不过事实证明,脾气性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是可以成为好搭档的。 又大概是因为,在谢玄的心底,还有一个儒将的身影,温文尔雅讲道理。 在郗恢的心底,也有一个少年的倔强和冲动。 有点类似于李云龙和赵刚的组合。 只不过郗恢看上去“驴化”过程没有赵政委那么离谱。 杜英这么一笑,谢玄和郗恢心中就已经了然。 都督就是说说而已。 再说了,他们拿下寿春、挡住鲜卑人,怎么也都是泼天的功劳,都督在明面上,若是愿意给朝廷留三分薄面的话,应当不会直接嘉奖,但是在暗中,肯定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怎么可能真的责罚? “此次深入敌后,没有都督府的命令,没有参谋司的建议,个中曲折必然不少,等到战事结束之后,你们好生总结,写个报告送上来。”杜英缓缓说道,“就当是责罚了。 至于拿下寿春的功劳,也不会忘了你们的。” 这算哪门子责罚? 摆明了只有功,不论过了。 谢玄和郗恢欣喜若狂,然而还不等他们笑出来,杜英又补充了一句话: “少于三万字的话,功过相抵。” 谢玄和郗恢:??? 接着,谢玄郑重拍了拍郗恢的肩膀,一脸沉重的说道: “如此重担,为兄就不和你抢了。” 郗恢:??? 三万字,三万字是什么概念? 手都要写废了! “余需要的不是言简意赅,而是详尽,无论是敌我兵力的调遣安排,还是你们做出每一项判断时的依据,又或者是随机应变时的想法,都需要写出来。”杜英接着强调,“余相信,这一战肯定不只是郗恢一人主持,所以阿羯,你也别想跑。” 谢玄顿时垮下来脸,但看杜英面色不善,也只好郑重一拱手。 郗恢则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谢玄瞪了他一眼。 难兄难弟的,有什么好笑的? “事不宜迟。”杜英接着说道,“把如今八公山可动之兵马交给余,余率军突围东进,寻找慕容儁,支援广陵城。 另外两淮水师兵分两路,一路切断淮东鲜卑人后路,一路顺着淮水南下入江,增援京口。 鲜卑人能不能渡江,能不能突破江上水师的阻拦,都是未知,既然鲜卑人能够给我们带来淮东这个惊喜,保不齐也能够带来过江的惊喜,所以务必要小心为上。” 前半句命令是交给谢玄的,后面的则都是吩咐刘牢之。 谢玄顿时皱了皱眉,想说,这个任务交给他更合适,但看杜英面色郑重,此时也不好开口,拱手应诺,但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瞥了一眼郗恢。 正文 第一一八六章 共天下,谁当真? 郗恢也收起来刚刚愁眉苦脸的神情,老搭档了,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肚子里的小九九,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而刘牢之也应诺一声,杜英好歹也是三州都督,朝廷最大的封疆大吏,所以刘牢之自然愿意听从调遣。 至于杜英有没有兵符······保卫京口,保卫大江,就是保卫建康府,就是救驾! 救驾这种事,还需要兵符? 杜英的安排,也挑不出来什么差错,并且交给两淮水师的任务也并不难,还不会落人把柄,刘牢之乐得于此。 不过,刘牢之还是想起来了一件事,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 “都督,大司马那边,是否要知会?” 此言一出,谢玄和郗恢都打起精神。 大司马和关中之间,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相处模式,其实他们也挺好奇,虽然他们现在是距离大司马最近的一路关中王师,可是相互之间好像还真的没有多少往来,完全就是各自打各自的局面。 可是现在想要切断鲜卑人的后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难免还是需要大司马配合的,不说别的,大司马现在所掌控的钟离和涡口,进可以攻打鲜卑人的侧翼,退可以向东切断岁水,乃至威胁睢水。 杜英鞭长莫及之处,正是大司马重兵严阵之地。 只不过如今大家所面临的问题,其实都差不多,关中这边,转战千里,士卒疲惫、粮草供应不上,大司马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大司马也是领兵先屯姑孰,再上淮西,转战距离并不比关中来的短,而大司马的粮草同样仰仗于荆湘千里迢迢转运。 如今寿春城内的存粮已经不多,而且为了坚壁清野,和鲜卑人打持久战,谢玄一直都在着重管控粮草,不可能再和之前王师激战淮北时那样,源源不断的供应运输了。 “根据线报,因为粮食供应不及,大司马已经开始陆续向西转送兵马,撤回荆州,在涡口和钟离等地所留下的兵马其实应该不足两万人。”杜英缓缓说道,“因而他们能够完成自己的任务,坚守这两处要塞,余就很满意了。 至于大司马本人,余现在不知其所思所想,但是大概其也应该意识到,淮东的战局,没有多少可以让他再发挥的余地了,而且若是我军能够在前线击破鲜卑人,大司马趁势在鲜卑人撤退的路上收割一轮,好像也不亏,更甚至本就是最佳选择。 所以余现在倾向于大司马会按兵不动。” 桓温迟迟没有动作,十有八九打的是这个算盘,其实不用杜英说,谢玄和刘牢之都能够揣摩到。 大司马本来就是为了追求以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功绩而前来两淮的,所以他现在的最优解绝对不是贸然插手淮东战事。 尤其是在杜英已经摆明要保寿春,还要保广陵的情况下。 其实他们发出这样的疑问,真正想要看一看杜英对于大司马的态度到底如何。 很显然,双方已经到了相互用斥候探子探查的地步。 已经不能算是盟友了。 杜英瞥了一眼刘牢之,徐徐说道: “此次率军杀向广陵,首要目的就是避免鲜卑人直接饮马大江、威慑建康。 因而江左会提供大军所需要的粮草,并且江上水师也会配合两淮水师行事,如果所料不差的话,至少会有五十艘战船能够听从两淮水师的调遣。 毕竟大江水师已经有多年没有经历战事,所以由两淮水师统一调配,是最佳的选择。” 说罢,杜英自顾自的去看舆图,听谢玄给他讲解当面的鲜卑人布防情况。 刘牢之顿时一震,哪里还能不明白杜英的话外之音? 江左又是给粮草,又是给兵权的,几乎就是在摆明了要和关中联手! 如此一来,朝廷之中,三足鼎立格局,真的要被打破了。 江左和关中联手,先对付鲜卑人,那么等赶跑鲜卑人之后,会不会又联手对付大司马呢? 大司马能不能架得住关中和江左的联手,刘牢之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眼前的这位杜都督,绝对不是现在朝堂上的会稽王或者谢侍中单独拉出来一个就能对付的。 会稽王这些年一直想要打压的世家制度,让杜英给的打压下去了,谢侍中一直在暗中组建的谢家部曲,全让关中给吞下去了不说,这支军队防备鲜卑人、抗衡大司马的任务,竟然也被杜英完成了个七七八八。 如果不是鲜卑人从淮东强渡淮水,最终还是直接威胁到了江左,甚至刘牢之认为,杜英都能够以其战果告慰谢尚在天之灵了。 在会稽王和谢家苦心孤诣经营和研究的领域将他们压下去,这才是杜英于无声之处展现出来的手腕、炸响在刘牢之以及大多数两淮世家们耳边、心底的惊雷。 不然两淮世家们真的只是因为关中勾勒的前景比较美好,就愿意跟着关中干么? 这些目光没有多广远,但是一路逃难,好不容易在两淮立足的世家们,是真的穷怕了,也自然有着足够的贪婪,想要让他们吐出来目光所及之处的利益,选择和关中共享、合作,自然也是因为他们见识过了关中手中的刀。 那是真的锋利,不是闹着玩的。 今日的杜英,远在关中就能够把握两淮的变局,并且果断身临其中,为关中拿到了寿春——这一点倒是刘牢之他们高看了杜英,其实拿下寿春应该算谢玄和郗恢的随机应变、误打误撞,还真不是杜英一开始就授意的。 只不过刚刚杜英也只是嘴上说了说谢玄和郗恢的贸然行动,并没有给予任何责罚,在刘牢之这个外人看来,单纯的就是杜英想要掩饰自己趁乱夺取朝廷地盘的行为罢了,而且甚至连掩饰都不愿意掩饰。 那什么检讨总结,不管几万字,都算不得惩罚。 尤其是在刘牢之不知道参谋司已经把一场战事的总结报告条条框框分列的多么详细的情况下,更是难免会有这种想法。 杜英的强大和神秘,让刘牢之不得不怀疑,如果关中和江左联手拿下大司马,那到头来,江左那两位,谁能够玩的过杜英? 至于那两位联手? 别闹了。 问一问江左世家,问一问江左皇族。 王与马,共天下。 有几个当真的? 正文 第一一八七章 刘牢之的掩饰 不过只是谁都没有办法再退一步的情况下不得不达成的妥协罢了。 真指望两边能够联手? 以刘牢之对朝堂的了解,皇族和世家之间,此消彼长,但是谁都奈何不了谁,谁也取代不了谁。 他们相互之间,不相互拖后腿就算不错的了。 否则朝廷又何至于两代人了,甚至反而被胡人杀到了广陵家门口,而不是王师北返,光复洛阳? 哪怕这天下只剩下杜英和朝廷,最后朝廷上的两方,也都会不断地撺掇对方先去对付杜英,然后自己看二虎相争。 殊不知······ 刘牢之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殊不知眼前的这位,如今是深渊之中的潜鳞,保不齐哪一天,就破浪而出、一飞冲天! 一只虎,如何斗得过一条龙? 朝廷的这种作为,简直就是前朝的时候,吴国跑去和魏国结盟!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甚至好像还真是这般。 至于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仿佛已经在一眼之间看到了朝廷的未来,刘牢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正想要告退,把自己的想法详细的写下来,送到爹爹那边,或许他们刘家未来的战略真的要发生一些变化,至少现在这般,不合适! 或许他们要选择当墙头草,均衡一下了,又或许他们应当把全部的力量,换一个方向,押下来。 只要押对了,刘家说不定真的也能趁势而起。 毕竟,在龙与虎眼中,现在的大司马,就是瓮中之鳖,纵然大司马不会束手就擒,但还能挣扎多久? 刘牢之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少将军,若是我军杀到广陵,那么水师是否能够提供粮草?”杜英的声音,把刘牢之的思绪一下子拽了回来。 他下意识的露出茫然的神色,但是他很快警醒过来,此时当然不能让杜英和谢玄这几个人精发现自己走神了。 否则他们肯定会思考,在这策定淮东战局的关键时刻,还有什么能够让刘牢之分神? 可想而知,肯定是很重要的。 而且早不分,晚不分,现在分神,肯定也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启发。 如此,很轻松的就可以联想到,刘牢之是在思考杜英,或者关中的其余事。 刘家现在的态度和方向,绝对不能让都督知道,所以刘牢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装作在思考杜英上一个问题的模样,沉声说道: “相比于大司马按兵不动,末将倒是认为大司马可能会挑选精兵进攻岁水,同时还有可能会从淮西发兵前来寿春,打着支援寿春的旗号,但实际上对我军形成掣肘也好,甚至伺机进入寿春也罢,总归不会是一出废棋······” 说到这里,刘牢之看着杜英和谢玄等人略怪异的目光,方才好奇的问道: “方才······都督唤末将了?” 谢玄和郗恢看他神情,只道是刘牢之还真的沉浸在刚才的讨论之中,没有听到杜英的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但杜英的眼底还是闪过一抹异色。 百密一疏,刘牢之的表现还是有问题的。 他如果没有听清杜英说的是什么,那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兀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以证明自己刚刚在思考问题? 这种巧合,有些奇怪,只能说刘牢之的确在思索什么,听到杜英喊他之后,有些茫然,又赶忙抛出自己的疑惑,但是他的这些话抛出的有些突兀,或许说一声“末将刚刚正在思索”,再接上后面的话,更加自然。 然而刘牢之的不自然,正说明他现在说的这些,十有八九是他心中早就已经勾勒出来的答案,现在只是念出来了而已,甚至紧张之余,都忘了进行修饰,谢玄和郗恢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没有发现异常,可是杜英对于刘牢之一直保持警惕,又如何听不出来? 那么他在掩饰什么呢? 杜英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刘牢之,看的刘牢之背后冷汗直冒。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但是总有直觉告诉他,杜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郗恢帮杜英重复了一遍问题。 刘牢之深吸一口气,杜英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大概也是轻轻放下的态度,所以他赶忙说道: “毫无问题!” 但刘牢之话锋一转: “都督真的要率军前往广陵?这一路上可是要突破鲜卑人在淮东的层层布防。” 杜英的目光从刘牢之身上挪开。 这让刘牢之心中的一块石头“轰”的落下,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不得不说,眼前的这位杜都督,看上去非常年轻,可是上位者的气势直接压下来,哪怕他和自己的身高差不多,可是刘牢之总是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 也大概是因为,关中军威之盛,让刘牢之从不敢轻视这位都督吧。 在这乱世,拳头硬、胆子大,才是最能说话的。 只有能说上话,别人才会去关注、学习和研究,你为何如此强大。 “来都来了。”杜英轻笑一声,他目视东方。 王师轻骑已经在他身旁整队、汇合,一名名骑兵手按横刀,森然不动,唯有战马马蹄轻轻刨动地面的声音。 而马蹄声震,谢玄所率领来的那一千骑兵,经过转战,现在还剩下八百余人,从八公山山麓中行来,和同袍们汇聚在一起。 “不试试怎么知道。” 当杜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翻身上马。 拽住马缰,杜英俯视刘牢之: “少将军,且快去吧。若不是有鲜卑人在前挡道,余说不定都能比你跑的更快一些,看看,谁先到广陵!” 年轻的都督,在森然的军阵之前,霍然抽出他的佩刀,刀向东指! 主将持刀,在最前。 不需要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讲,没有什么还能比这景象更能激荡军心的了。 杜英催马,两千骑兵随他,沿着山麓向东小步跑起来。 很快,他们就化作一片翻滚、席卷过大地的乌云。 “咚咚咚!”这是八公山上的王师将士,在给他们助威,与此同时,诸葛侃亲率中军,以猛虎下山之势,向鲜卑人在山脚下的防线扑过去。 他们和鲜卑人对峙了好几天,心中憋屈着的气,正是释放的时候。 还有两千多步卒,是谢玄一直留着等待反攻的,此时也干脆利落的参与到了进攻之中,从侧翼直扑向鲜卑人在山脚下的营寨。 正文 第一一八八章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这两千多步卒,从整个八公山战斗开始,就一直被雪藏。 如果说山上的士卒,是对和鲜卑人一直沿着壕沟打拉锯战,甚至往往他们都只能看着,让水师士卒配合经验丰富些的老兵去打,所以心中烦闷憋屈,渴望一战定胜负的话,那么这些山后驻扎,一直没有上前线的士卒,就是一直在等着真正属于他们发光发热的时候。 这些天,他们见多了从山上运下来的伤兵,也见多了山上士卒奇怪甚至有些瞧不起的眼神。 所以他们急需要一场战斗来证明自己,最好是能够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哪怕是飞蛾扑火,他们也要燃尽每一丝血肉。 更何况,被谢玄精心挑选,并且在这几天加强进攻营寨训练的士卒,又怎么可能是飞蛾。 他们,本就是为了突破鲜卑人的营寨而训练,本就是为了用步卒对抗鲜卑人的骑兵而训练。 纵然是扑火,那也是苍鹰扑下,要么是火烧燎了羽,要么就是掀起的劲风扑灭那火。 至于谢玄和郗恢,他们也不见了踪影,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在这漫漫战线上发起进攻的诸多身影之中,必然也有他们。 刘牢之也抛开心中杂七杂八的想法,大笑一声,转身下令: “还愣着作甚,出发!” 管他之后如何,现在,先把鲜卑胡人揍趴下! 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 刘牢之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 —————————— 王师步卒从山坡上倾泻而下。 山上架设的床弩和投石机,此时终于可以敞开怀的咆哮,不需要再顾虑他们的石弹和箭矢是不是够用,只需要把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压抑和怒火尽数发泄出去。 而在八公山的背面,三台霹雳车也已经严阵以待。 “放!” 随着一声令下,巨大的石弹凌空而去。 霹雳车这种庞然大物,打造起来本来就很费劲,而且其抛射的石弹射程太远,所以对于八公山战局来说,反倒是没有太大的用处,毕竟守军需要的是能够打击到距离他们防线不过十数丈的敌人。 而且霹雳车还不能架设在正面山坡上,否则简直就是敌人的活靶子。所以这反而有些鸡肋的霹雳车,放在山后,也就是后世常说的“反斜面”上,主要起到阻碍鲜卑人向前线补充兵马的作用了。 可是鲜卑人本来就是发挥的人海战术,所以霹雳车其实能够发挥的作用也没有多大,还得避免误伤自己人。 这也让谢玄在之前的战斗之中就开始思索不同兵种在不同地域内作战的特殊性。 并非所有的病,都可以通过一种药来治。 之前的南方朝廷,坐断东南,采取防守姿态,只要有水师和步卒就足够了,可是现在的王师,志在天下,自然不可能只是这般。 随着这些矢石密密麻麻如暴雨倾泻,已经习惯了这两天对峙生活节奏的鲜卑人,的确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明明大家很默契的围绕着山坡上的壕沟来回拉扯,每天看似打得激烈、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但是实际上损失都不是很大。 这样的小日子,让鲜卑将领们也很惬意,他们谁都不愿意自己的部曲蒙受太大的损失,尤其是在明白自己的任务不过是牵制敌军的时候,更直接消弭了很多战斗意志。 这是一场皇帝陛下打主攻,他们走侧翼的战争,所以最后胜利了,功劳也是皇帝陛下以及陛下身边那些将领的,和他们本来就没有太大干系。 何必那么拼命呢? 只要大家能够相安无事,蹲在这里,横竖都是完成了牵制敌军的任务。 心态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的鲜卑将领们,看着那漫山遍野倾泻而下的旗帜,那如同岩浆一样向下狂奔的王师,张了张嘴,却因为内心的震动,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敌袭!”凄厉的呼声,很快覆盖整个防线。 只不过为时已晚。 王师可不是和之前那样,沿着壕沟一点点的向前发起进攻,而是直接从山坡上冲下来。 鲜卑人的箭矢稀稀落落,已经无法阻挡这步卒冲锋的潮流,王师士卒直接撞在胸墙上,这条曾经是让双方将士浴血厮杀、反复争夺的防线,在沉寂了两天之后,再一次沸腾。 “破阵!”诸葛侃提着刀,跳上胸墙,接着双手握住刀柄,当头向下劈砍,整个人也如同振翼的苍鹰一般,直扑入壕沟之中。 刀落,血飞。 振血,刀起。 王师士卒们或是持着短刀近距离搏杀,或是持着长矛和狼筅不断地将鲜卑人向胸墙后的壕沟内驱赶。 回过神来的鲜卑人,焉能轻易放弃当时他们用不知道多少性命夺来的胸墙? 而且一旦被赶到胸墙下的壕沟中,那么更是要完全处于劣势了。 厮杀,直接在胸墙上展开。 而营寨之中的鲜卑人也都被惊动,大批的步卒涌出营寨,可是还没有等他们赶来增援,一队王师步卒,两千多人,撞了上来。 飘扬的旗帜表明,这路兵马是由郗恢率领的。 身为文官的郗恢,也亲自上阵了。 这一路步卒的横插过来,让鲜卑人自然意识到,这不是王师在反扑整个胸墙防线,而是发动了全面的反攻。 他们的援兵到了?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踏动大地的马蹄声。 两千余骑兵,呼啸而来。 出营的鲜卑骑兵,顿时也纷纷催动战马。 对方的从山后转过来,速度已经完全提起,鲜卑骑兵们也不敢硬碰硬,哪怕他们的人数更多一些,但是之前和谢玄麾下骑兵的交手经历,已经让他们意识到,这些南蛮骑兵,装备更好,战马的冲刺能力也更强,所以和全速冲击的他们硬碰硬,不划算。 草原上的骑兵,本来讲究的就是一个狼群战术,所以他们自然而然的选择向外侧兜开,同时分作一支支大小不一的队伍,每支队伍也就是百余人上下,其实是按照部落划分的。 各个部落豪酋带着本部兵马,从各个方向涌上去。 这种分兵作战,最能够扰乱敌人原本整齐划一的布置,而且一个部落聚在一起,只给出战略目标,不给出战术指挥,就能够让各个豪酋自由发挥,自然也就更能激发斗志。 然而······ 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绽放开的鲜卑骑兵们,震惊的发现,这两千多王师骑兵,根本就没有恋战的意思。 正文 第一一八九章 步骑交错,烧营破围 这些王师骑兵,就这样直接在鲜卑骑兵们的面前飞驰而过,利箭一般刺入营寨! 甚至他们之中,还有人撇过头来向这边看了一眼。 好似在说,玩什么花里胡哨的? 营寨之中的鲜卑步卒们,正兵分两路,一路前去增援胸墙防线,另外一路准备拦截那一支突然出现的王师步卒。 然而这后一路鲜卑步卒们,却震惊的发现,他们的敌人怎么还有两千骑兵? 王师骑兵在鲜卑步卒之中横冲直撞,肆意厮杀。 鲜卑步卒们哪里有勇气和王师骑兵一较高下? 他们纷纷向后撤退,甚至不惜直接把营寨给让出来。 愿意扫荡、愿意点火,随你们吧。 王师骑兵们自然也不客气,一支支火把直接甩出去,与此同时,他们的马速并没有丝毫的减缓,从营寨之中直接穿过去,身后已经是火海一片。 然而鲜卑步卒们的退让,却给后面气冲冲、乌泱泱追杀过来的骑兵横空创造了麻烦。 鲜卑骑兵们看着熊熊燃烧的营寨,相顾无言,恨不得把那些擅自让开防线的步卒将领们抽个底儿朝天。 他们追杀王师骑兵,最近的道路,就这么被阻断了。 可是,转念一想,他们还真的没办法和步卒们“讲道理”,人家步卒本来就不是骑兵的对手,明明是他们这些骑兵被敌人给戏耍了一通,现在让步卒们背锅,也有点儿说不过去。 只能抓紧继续追杀了。 不过鲜卑骑兵的数量本来就多,足足五千人上下,都去追杀两千敌军,也不合适。 既然敌军能够肆意冲撞我军步卒和营寨,那我们自然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去收拾敌军步卒。 很快,五千人兵分两路,三千人去追王师骑兵,另外两千人则去寻觅那一支突然冒出来的王师步卒。 可是······ 偌大的战场,除了熊熊燃烧的营寨和已经完全乱了阵脚的步卒,哪里还有他们的身影? “八公山,向八公山去了!”有一名豪酋骤然反应过来! 从一开始,进攻营寨的任务,就没有交给这支人数其实并不多的步卒,哪怕他们看上去很凶悍,哪怕他们之中甚至还有甲士的身影,可是他们的人数,总归是硬伤。 所以真正负责进攻营寨的,是王师骑兵,而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发起反击、杀灭鲜卑兵马,而是为了突围。 骑兵突围向东,而步卒们,自然更不可能在原野上战胜有五千骑兵的鲜卑大军。 所以步卒们的任务,就是就可能的绞杀鲜卑步卒,减缓鲜卑军队对八公山的威胁! 毕竟鲜卑骑兵们放在八公山战场上的作用,还比不得自家步卒。 “狡诈,狡诈的南蛮!”骑兵将领们用各式各样的语言谩骂着,却也只能拼命催动战马,向着八公山的方向飞驰。 此时他们也已经无暇顾及,王师为什么要以骑兵突围。 他们必须要考虑,一旦自家步卒损失惨重,这八公山战场,进攻与否的主动权,将会彻底丧失。 而在八公山脚下,郗恢看着自己统带的步卒,从侧后方扑向那一支本来是去增援胸墙防线的鲜卑兵马,一样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方才呼了一口气。 制定的战术目标,算是完成了。 接下来就要看鲜卑人如何见招拆招。 但至少,这第一招,鲜卑人已经完全陷入被动。 就在郗恢的面前,王师步卒们驱赶着鲜卑军队,逐渐把他们驱赶到胸墙前。 而诸葛侃也带着麾下士卒,把鲜卑人驱赶到了胸墙上,甚或者胸墙后。 两个方向的王师将士遥遥呼应,真的把数千鲜卑士卒压缩在了胸墙下的壕沟中。 狭窄的壕沟里,挤满了想要向两侧突围的鲜卑人,奈何他们无论从哪个方向发起突围,都会有手持开山斧的甲士带着陌刀队钻出来,再不济,也有手持狼筅的士卒,不断地驱赶和阻拦他们。 人堆积在一起,很快,就逐渐变成一层层尸体堆积在一起。 但鲜卑骑兵来的速度也不慢。 郗恢脸色微变,总归还是不能竟全功了······ 不过这一次反击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足够了。 至于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带着这些将士们全须全尾的退回去。 属于他们的战斗,其实已经结束了。 郗恢其实都有理由相信,被这么一折腾,鲜卑人肯定也要着急忙慌的去阻拦都督,那都是骑兵们的任务了。 他们这些步卒,可以歇一歇了。 山坡上响起了短促的鸣金声。 王师士卒不再坚持把鲜卑人驱赶到壕沟之中,而是用甲士和陌刀队在胸墙上打开缺口,接应壕沟另外一侧的袍泽过来。 大地在厮杀声中微微颤抖,发现被戏耍了的鲜卑骑兵,正卷挟雷霆万钧之势冲来。 哪怕眼前,双方兵马都已经纠缠到一起。 郗恢暗叫一声不好,而不等他下令,军中就已经传来两名校尉的异口同声: “后队变前队!” 殿后的数百名步卒,齐齐转身。 “轰!”厚重的盾牌砸在地上,声音震撼。 长矛接着架在盾牌上,留在军中、原本准备接替前面开路袍泽的二十多名陌刀手,也都站在了盾牌之后。 郗恢一时间口干舌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已经明白了什么。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身边的亲卫就已经架着他向胸墙的方向走。 在那里,王师的甲士已经齐心协力,凿开了道路,弓弩手甚至冒着和敌人短兵相接的危险,直接顶在胸墙上向壕沟中射箭,逼迫鲜卑士卒远离王师所突破的位置。 一块块木板跨过壕沟,这是壕沟另外一侧那两千士卒最后生的希望。 郗恢踏上了木板,他疯狂的想要挣扎开,可是一介文人、世家子弟,本来就没有缚鸡之力,即使是在军中锻炼打磨了年余,又如何比得过出身西北、人高马大的两名亲卫? “主簿,别挣扎了,将军亲自下令,两千兵马都折在这里,也得保证你性命无忧。”亲卫无奈的说道。 郗恢霍然回首,看向东方,破口大骂: “谢阿羯,你跟我等着!” 接着,他狠狠的一推身边的亲卫: “不过几寸的路,我自己能走,你们去,去把这里守住! 能回来一个是一个,这都是老子的兵!” 正文 第一一九零章 八公山下的惨胜 亲卫们看着红了眼的郗恢,缓缓松开了手。 他们提着刀,门神一般站在木板两侧。 箭矢就从他们身边飞过,有鲜卑步卒的,有鲜卑骑兵的。 而郗恢骤然没了人扶持,仿佛散架一样,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木板上,但他还是勉强拄着刀,登上胸墙。 几名士卒意欲迎上来护送他先回山坡上,但被郗恢伸手推开。 他站在胸墙上,迎着风,向东看。 王师骑兵已经渺渺无踪,熊熊燃烧的鲜卑营寨只剩下滚滚黑烟。 而鲜卑骑兵已经杀到近前。 他们有不少人中箭落马,但更多的骑兵,不死不休一般向这里冲击。 饱含怒意的一击,撞上王师的盾牌。 盾牌四散,人,终归挡不住骑兵的冲撞。 陌刀锋寒,这大概是王师在这么近距离上,唯一能够派上用场的兵刃。 “吼!”此起彼伏,这是甲士低沉的吼声。 原本在壕沟边肆虐想要艰难向上爬的鲜卑士卒的他们,也都转过身,迎战骑兵。 奈何,他们的人太少了。 奈何,他们的腹背,还有敌军。 两千王师士卒,被夹在了鲜卑骑兵和步卒之间。 他们缓缓的向几处王师掌控的通道退却,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先踏上木板。 “放箭掩护!” “弟兄们,快过来!” 胸墙上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 壕沟前,倒下的王师将士越来越多。 “杀下壕沟!”郗恢提着刀,怒吼道。 响应他的,是诸葛侃的刀光。 诸葛侃的将旗,率先被他插在了壕沟中,尸体之间。 无数的王师将士,目睹着袍泽被夹击的一幕。 他们咆哮着涌入壕沟之中。 壕沟之中的鲜卑士卒,原本都在打算接应自家骑兵了,却没有想到原本只是驱赶着他们、让他们不能登上胸墙的王师,竟然发起狠来,打算在壕沟中和他们决一胜负。 一名名士卒在尸体之间厮杀、翻滚,王师的旗帜越过壕沟,插在壕沟东侧的原野上,骄傲的面对鲜卑骑兵。 山坡上的投石机和床弩都已经得到了命令,开始逐渐缩减射程,石弹和箭矢都对着鲜卑骑兵招呼,甚至已经顾不上自己人和敌人了。 被石弹这么劈头盖脸的一砸,鲜卑骑兵原本汹涌的冲击阵势,顿时打了一个折扣。 趁此机会,王师将士在壕沟之上撕开更多的缺口,当然,也是因为王师在壕沟对岸的兵马已经越来越少,所以同样被鲜卑人取得了突破。 鲜卑步卒们艰难的爬上壕沟,看着已经冲到面前、堪堪勒住战马的骑兵,看着井然有序撤退的王师,霎时间,竟然有一种四顾茫然的感觉。 而在此之后,自然是死中求活的侥幸。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真的能够从壕沟之中爬出来,从这近乎于地狱的地方爬出来······ 暗道侥幸的鲜卑士卒们,自然已经丧失了转身再冲入壕沟、再和王师厮杀上一场的勇气。 这一股气势一丢,他们自然倾向于选择撤退,而不是继续和王师在那近乎暗无天日的壕沟之中狠命厮杀。 而鲜卑骑兵们自然也很难越过壕沟,同时,胸墙上的王师弓弩手们,正拼命地向他们放箭,这迫使他们不得不也开始后退。 之前剧烈的如同岩浆涌入海水的战斗,在转眼之间就变得“井然有序”: 鲜卑人爬出壕沟,向东撤退,重整队列。 王师越过壕沟,向西逐渐退上山坡。 经过一番血战,壕沟之中已经满是尸体,胸墙不少地方都已经坍塌。 所以这道曾经让双方几度拉锯争夺的防线,现在反倒是因为丧失了人工构筑起来的险要,反而不再受到双方的待见。 不过即使是如此,鲜卑人和王师显然都不能咽下这口气,骑兵仍然还在壕沟外徘徊,王师的弓弩手同样趴在断断续续的胸墙上,一边游走,一边射箭。 但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了。 诸葛侃和郗恢走在山坡上,耳边还回荡着霹雳车抛射石弹的咆哮声,他们齐齐回头看去。 残阳之下,鲜卑兵马正徐徐收兵,来往奔驰的骑兵,则是他们最后的不甘。 “没想到,竟然借此一战,真的把阴魂不散的这些鲜卑步卒从胸墙处撵走了,今天晚上倒是可以睡上一个好觉,不需要担心鲜卑人会不会顺着壕沟摸到山腰上来了。”诸葛侃苦笑着说道。 前些天,双方围绕壕沟和山坡爆发的战斗,不只是在白天,还在晚上,这并不算陡峭的山坡上、七拐八拐的交通壕中,也不知道爆发了多少惊心动魄的贴身厮杀。 “奈何,折损了那么多将士,只能算是一场惨胜罢了。”郗恢喃喃说道。 这一战的损失,的确不小。 两千多随着郗恢出击的步卒,折损过半,最终越过壕沟撤退回来的不过七八百人,而且负责掩护断后的甲士和陌刀手,基本上都牺牲了,这才是王师能够以一当十的底牌。 可谓是元气大伤。 而且,负责接应的诸葛侃这边,损失的兵马数量,一样不小于郗恢,他们突破胸墙,又扑入壕沟,也是一场实打实的攻坚战。 这也是诸葛侃提到最后的战果,也只能报之苦笑的原因。 惨胜,有时候可是虽胜犹败。 不过至少看鲜卑人有些狼狈的阵势,他们还没有到虽胜犹败的地步。 这一战,鲜卑人的折损,同样不在王师之下不说,而且放跑了王师两千骑兵,这更是有可能直接扰乱整个淮东战场的力量,所以现在的鲜卑士卒们,应该正在对自己能够逃出生天而心有余悸,鲜卑将领们则应当在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而惴惴不安。 “不管怎么说,都督和谢阿羯那个混账成功杀出去了。”郗恢轻轻呼了一口气,眉头也略略舒展。 最终的目的实现了,只是牺牲比预料之中的大。 而且这一股被释放出去的力量,真的有可能改变现在无解的战局。 至于复盘今日之战,没有办法,鲜卑骑兵总归是不能完全计算清楚的一股战力。 鲜卑人最终也只选择了派遣三千骑兵去追杀都督,而剩下的两千人折返战场,这也是王师就算是预料到了,也没有办法阻挡的力量。 本来就是去赌鲜卑骑兵会不会分兵。 鲜卑骑兵不投入山下战场,就是全胜;分兵而来,就是惨胜或者小败;若是全军直接扑向八公山,那么郗恢真的有可能交待在这里了。 正文 第一一九一章 啃薯蓣的谢玄 这让郗恢也不由得在心中吐槽一声,以后再也不赌对手什么举动了,这仗啊,还是慎重着来打比较好。 至于这一次,那也只能乐观对待此次结果了。 郗恢本来就是一个乐观派,否则当初长安之乱,他早就不可能接受一朝沦为阶下囚的结果,自然也不可能有今日八公山上和谢玄并肩作战,甚至现在还等于接管了谢玄指挥权的他。 “虽然鲜卑人撤了,但是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山上的防备,不可松懈。”郗恢吩咐道,“余还要坐镇码头那边,以防止真的有一路兵马切断八公山和寿春之间的联络,所以八公山这边就要交给尔了。” 诸葛侃愣了愣,其实他想说,鲜卑人现在这副模样,估计是没有绕过八公山的勇气了,码头那边其实更安全······ 转念之间,他已经明白了郗恢的担忧。 他想要防范的,根本就不是鲜卑人,而是自己人,是可能沿着淮水而来的大司马,是可能逆着大江而上的朝廷。 寿春这块地,鲜卑人来势汹汹的时候,谁都不想要。 谁要,谁就得顶在前面当炮灰。 现在鲜卑人的战略意图已经明了,八公山的战事走向也变得清晰。 关中王师既然已经拦住了鲜卑人,那么寿春又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地方,朝廷和大司马,不见得不感兴趣。 “何时,王师上下才能齐心······”诸葛侃目送郗恢和伤兵们行在一起的背影逐渐远离,忍不住喃喃说道。 郗恢好似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样,在人群中,恰恰回头看过来,对着他笑了笑。 诸葛侃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不管前方风雨艰难,总归,一切都是在变好,不是么? —————————— 什么是惊喜? 惊喜就是杜英霍然看到了从人群之中钻出来的谢玄。 这里是淝水东南五十余里的地方,王师骑兵一路狂奔,借助西凉战马的冲刺能力,用来······跑路。 很轻松的就甩开了鲜卑追兵。 因而能够停下来,在这个荒废的村镇休整。 月色清冷,寒风阵阵。 谢玄的脸上倒映着明暗不定的火光,手里拿着一块烤薯蓣,被烫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但还是忍不住又要一口咬下去,浑然没有在意旁边杜英的目光。 杜英无奈的笑了笑,明明是这家伙主动钻到自己旁边来的,现在反倒是跟没事儿人似的。 他只好开口问道: “阿羯,余让汝留在八公山指挥战事,为何跑到此地?” 谢玄一边剥着薯蓣的皮,一边吸着凉气: “八公山那边,顶多就是打成死守山腰的结果,最坏最坏了。只要郗恢那家伙还有几分本事,不说占便宜吧,至少也吃不了亏。 至于这家伙有没有本事,姊夫应该也清楚,若是无能之辈,也不可能为我臂膀。 以姊夫识人善用之能,更不可能把他放在寿春,不是么? 更何况有余在姊夫身边,牵马坠蹬,姊夫也能够从容运筹帷幄,杀人的事,我来就好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杜英亲身涉险,谢玄和郗恢都放心不下,所以谢玄索性跟在杜英身边,总归多一个出谋划策的人。 看着这变着花样拍自己马屁的小舅子,杜英沉声说道: “可是余为什么要让汝镇守寿春,可知道?” “大司马。”谢玄径直回答。 干脆利落。 顺便递了一个薯蓣给杜英。 杜英本来想要推开,心事重重之际,自然没有这个好心情,但谢玄给的坚决,再加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上来,杜英也忍不住接过来,咽了咽口水。 真香了。 不过他还是先把薯蓣递给旁边的疏雨,让疏雨先吃着,自己缓缓说道: “所以凭着郗恢,能够挡得住鲜卑人,可能挡得住大司马?” 谢玄摇了摇头,他收起来笑容,缓缓说道: “但姊夫未免把大司马想得太过分了一些,鲜卑人还没有北上,此时大司马若是贸然对寿春动手的话,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之前大司马屯兵姑孰,可是到最后都没有能越雷池半步,便是因为大司马还是缺了一些入朝主政的名分在。 身为封疆大吏,在外已经掌管军民政务,还想着能够入朝为官、名利双收,朝野上下肯定不能答应。 若是大司马真的有光复故土之功也就算了,然而实际上自大司马收复关中、从征西将军变成大司马之后,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 上一次屯兵姑孰,已经有很多反对的声音,朝廷也始终没有让步,这说明对于大司马而言,时机远远还没有成熟。” 时机,自然指的是入主朝廷,并且图谋将典午取而代之的时机。 更甚至,这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分好几步走,现在的桓温,连第一步的时机都没有成熟。 建康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去的,武将就是武将,封疆大吏就是封疆大吏,贸然想要进入建康府,天下如何看?贸然想要打破现在的平衡,世家和各方权贵如何看? 桓温显然还是需要一个,不,一群声音在背后推动,推动着他“入朝主政”这件事变成顺理成章,变成理所当然,变成民心所向。 现在的桓温,还差了些。 也正因此,桓温要积攒自己在民间朝野的声望,就不可能在鲜卑人还盘桓在淮东的时候,就对寿春、对关中王师动手。 就算是江左、两淮和荆州的世家,在关中新政的影响下,可能对关中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也并不妨碍他们暂时把关中当做自己人。 别人的尊重,都是自己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关中王师在北边打的凶狠,南方世家们可以捂上眼睛说看不到、不在乎,可是之前关中王师在淮北打的一样凶悍,直接击破了鲜卑人多路南下,淮东、淮西同步强攻的意图,迫使鲜卑人变成现在这般走奇兵路子。 这,就是南方世家们的手挡不住、捂不住的了。 所以面对这样的强者,他们在担惊受怕之余,也开始庆幸,还好关中王师也是自己人,也开始真的把关中王师当做自己人,至少是当做盟友。 鲜卑人还在一天,各地世家就算再如何厌烦和抵触关中新政,也不会允许桓温对关中下手。 没有人会讨厌自己的身前多一面盾牌来遮挡席卷的风雨。 正文 第一一九二章 我都咬过了 杜英微微颔首: “这一点,倒是和余所想的不差,但前提是,我军能够确保,寿春就在手中。” 怕就怕,寿春守军舍本逐末,去坚守八公山导致后方空虚,大司马也完全可以打着前来增援的旗号趁虚而入。 “余临行之前,已经向郗恢强调,八公山可以丢了,甚至我们现在在寿春城内城外铺开的那些摊子也都可以丢了,但是寿春这座城,不能丢。”谢玄微笑着说道,“只要我军有盘踞寿春不去之意,大司马就没有可下手之余地。 而其若真的赶来城下,那我军正好可以请大司马去攻打鲜卑人,以展现荆州之军的强悍。” 杜英的脑海之中,不由得浮现出如此一幅画面: 桓温跑到寿春城下,然而大门紧闭,城门之上有人高呼: “大司马英明神武,如今八公山下,鲜卑人来势汹汹,不妨大司马先移步八公山,为我等无能之辈解决此心头大患如何?!” 想来还是让人忍不住发笑的。 关键是此举,谢玄口中的“那家伙”是做得出来的。 郗恢,本来就有点蔫儿坏。 “如此说来,留下郗恢镇守寿春,反倒是正确的选择?”杜英的心情也好了些。 谢玄连连点头: “他们郗家人啊,能屈能伸还识趣,鲜卑人来了,打回去,这没的说,而要是大司马来了,这总归还是要顺着点、引着点,总不能翻脸,不是么? 要是我在啊,说不定提着刀就跑出去,问大司马到底是何居心了。” 杜英轻轻一笑,对此自然是不相信的。 谢玄鬼精鬼精的,又怎么可能做出来这种莽夫之举? 谢玄自己大概也是不信的,陪着干笑了两声,但这件事,总归、大概、也许是······过去了? 杜英对着疏雨伸了伸手。 正抱着薯蓣小口小口吃的疏雨愣了愣,完全没反应过来。 杜英:······ 还好旁边识趣的小舅子又抓紧给杜英塞了一个。 疏雨顿时脸红了少许: “我都咬过了。” 杜英翻了翻白眼,说得好像没一起吃过东西似的。 他回过头,自家暖床小护卫,总是不贴心。 世上无全事,小心脏不开窍就算了,至少那地方晚上塞进去能暖手。 对着疏雨做了一个“今晚你完了”的口型,看着疏雨垮下来的小脸儿,杜英莫名舒爽,扭过头接着刚才的话题: “所以大司马很可能还是会控钟离而向睢水前进,甚至还能北上进攻青徐?” 谢玄装作没有看到姊夫和疏雨的些许小动作,目光都直接瞥向了远处,听到杜英的声音,才施施然转过来。 杜英:小舅子,你太刻意了。 不过这种会知道回避姊夫和妹子搞暧昧的小舅子,能处。 谢玄斟酌说道: “其实大司马现在已经在整个战场上落于下乘。 接下来如何打,是姊夫来决断的。” “余发现啊,对这两淮战局的了解,竟好似还比不得你。”杜英不由得笑道,明示自己没听懂。 “姊夫观的是天下,余观的是两淮,视线不同,所看到的风物自然不同。”谢玄笑道,“更何况两淮久为江左屏障,亦是朝廷上下最关心之处,余小时候便在家中和父兄演练两淮之攻守,对此地······自然比姊夫了解的多得多。” 说到这里,谢玄的声音微微顿了顿,他的神情也郑重了不少。 对于两淮,不知道为什么,谢玄总是有一种宿命的感觉。 好似他就是为了保卫这片土地、战斗在这片土地上而生。 这是他行过千里路,无论关中、上郡,还是南阳、许昌,所未有的。 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家中就曾经围绕这个问题展开过很多讨论,又大概是因为如今也勉强算位高权重了吧,身在其位,自然总要有所担当。 谢玄心中如是想,并没有把这种突兀的想法告诉杜英。 ————————-- 河东,雁门关。 一场雪,为雁门关平添几分凄凉萧索。 之所以说是凄凉,不是苍凉,是因为那雄壮的关城已经不复往昔。 素白色的积雪勾勒出关城的轮廓,在背后苍铁色青山的倒映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关城上已经出现了诸多缺口。 “砰!”一声锐啸和剧烈的撞击声之后,整个关城仿佛都随之摇晃了一下,城上的积雪“簌簌”下落,隐约可见守军奔走的身影。 只不过城上城下,只有人的呼喊声,没有鼓声,没有厮杀呐喊声。 仿佛这剧烈的撞击,就只是这雁门关最稀疏平常的事。 “守军已经习惯了。”搓着手,哈着热气,韩胤笑着面朝关城。 跟在他的身边,张彤云裹得严严实实,厚重的裘衣都快要拖在地上,遮掩着她相比于旁边扈从的亲卫们,纤细苗条的身躯。 “每天都要来几下?”张彤云微微侧头,就看到了不远处,造成这撞击的罪魁祸首——体型巨大的霹雳车。 “具体几下的话,就得看刺史的心情了。”韩胤哈哈笑道,“心情好的时候便消停消停,心情不好的话,守军可就有得倒霉了。 不过看来今天是可以消停消停了。” 张彤云来了,王猛心情肯定会不错。 听懂了韩胤话语之中的些许调侃,张彤云原本就被风吹的有些发红的脸蛋更泛出几分血色,果断的转到正题上,否则还不知道这些军中大老粗们怎么口无遮拦呢: “这一次带着太原的几个戏班子前来犒劳军中,演出如何安排,人手如何安顿,妾身就不过问了,涉及军中机密,请将军劳心。” 韩胤也肃然拱手: “请姑娘放心!在这雁门关下蹲的久了,天寒地冻,将士们也正是烦闷之时,能够有戏班子来,当真再好不过。” 这种鬼天气,而且又是上前线,自然没有几个戏班子愿意,毕竟在太原城中给那些世家和商贾们演奏,难道不好么? 赏钱又多,又热闹。 戏班子作为新兴的一种行业,正是方兴未艾的时候,走到哪里都是炙手可热,可没有那么多人愿意跑到军中来。 张彤云能够组织起来戏班子犒劳军中,已经在韩胤意料之外的。 微微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张彤云说道: “戏曲一道,本就是当初都督在军中所创,来军中犒劳将士们,才是不忘本。大概没有谁愿意被冠上‘忘本’的称号吧?” 正文 第一一九三章 吃鸡腿的王猛 这戏班子之中,自然也不乏好逸恶劳的,不过河东的书院和报纸,都掌握在张彤云的手中,甚至还有足够的实力影响到商贾,所以当河东的笔杆子和喉舌以及掏钱的一并认为一个戏班子忘本的话,那么这个戏班子哪里还有活路? 因而张彤云号召戏班子们去前线,哪个戏班子不是抢着来的? 韩胤在军中,习惯了厮杀,自然不是很能把自己的思维带入到后方的勾心斗角之中,还以为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不过张彤云点到为止,之后就看韩胤能不能自己悟出来了。 把自己手头上的事一股脑甩给韩胤之后,张彤云便蹦蹦跳跳的去寻王猛了。 韩胤看着活泼的小姑娘,不由得无奈笑了笑。 他本来也没有指望着张彤云会办这些事,大家对这位小姑奶奶的一致要求,便是她能够陪好刺史,只要刺史开开心心的,心思能正常转起来,那么王师就可以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对王猛的这份信任,出身关中盟的韩胤,还是有的。 毕竟这天下,已经开始有人说都督和刺史是名副其实的关中双璧。 张彤云很快就在一处背风的小山坳里找到了王猛。 王猛正挽着袖子,小心翼翼的用木棍拨开眼前的灰烬。 “刺史!”她直接跳到王猛身侧,对着他耳朵喊了一声。 王猛吓得一哆嗦,手中的木棍直接扬起来,带着一些灰,飘飘洒洒落在张彤云白色的锦裙上。 她浑不在意的蹲下身,淡黄色的长裙大裘如同寒梅绽放在雪地上,小姑娘左顾右盼一阵,发现亲卫们都保持一定距离,大概听不见她的声音,方才鼓起勇气问道: “王郎,在做什么?” 王猛将一个黑黢黢的土疙瘩从灰烬里刨出来,用刀子敲出裂缝,顾不得脏,伸手剥开外面裹着的泥炭,一股浓郁的香气直接涌上鼻腔。 张彤云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看着黑泥之下嫩白的鸡肉,咽了咽口水。 眼见得王猛就要伸手去扯鸡腿,她直接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把他的手拽了过来,用自己的手帕认认真真的把王猛的手擦干净。 “仲渊说过,炭虽然黑了些,但是其实不算脏,只要不吸到嘴里去,无妨的,甚至还有净水的作用,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关中工坊研究出来。”王猛有些迫不及待了。 张彤云把擦干净的爪子甩出去,嘟囔道: “这里只有张彤云,没有都督。” “好好好,那就听张都督的!”王猛笑道。 “别瞎说,妾身可不是都督。” “在咱们关中这一亩三分地上,天高皇帝远,能够管得到刺史的,可不就只有都督了么?”王猛一本正经的说道。 张彤云哼了一声: “那现在再加一个,民女张彤云!” “行!”王猛郑重说道,“比都督的命令还重要的民女,张彤云!” 他咬字很重,摆明了是在笑话张彤云。 张彤云鼓起嘴,想要说什么,就愣住了。 因为一只香喷喷、热乎乎、冒着油光的鸡腿,横在了她的嘴边。 张彤云直接泄了气,一口咬了下去。 然后果断的松口,张着嘴大口吸凉气,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好烫啊!” “刚烤好······” “刚烤好为什么就直接塞给我?” “那风一吹就凉了。” “你还有理了?”民女张彤云表示很不理解堂堂刺史大人竟然还狡辩。 王猛想了想,果断说道: “我错了。” 接着,他吹了吹鸡腿,又递到张彤云嘴边。 张彤云咬了一小口:“王郎,你也吃。” 看王猛扯下来一块肉,大口啃着,张彤云也吃的更香了,笑眯了眼: “明明就只是用泥巴裹着烤的一只鸡,为什么如此好吃?” 王猛伸手指了指天: “天降大雪,四肢百骸都发寒,所以想要吃点热乎的,此天时也。” 他又指了指周边: “而此地背风,却也还有徐徐轻风吹来,所以火烧的旺,却不会直接被吹灭,且用泥巴裹着能够锁住鸡肉的汁水,是这里的地势好,水土好,此地利也。” 接着,王猛指了指周围在扒拉其余叫花鸡的亲卫们,又指了指自己和张彤云: “美食,也得看是谁做的,又和谁一起吃。这些年啊,余在山里和仲渊抓的野鸡,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所以这叫花鸡的做法,炉火纯青。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有佳人在侧,吃着就是香!” 张彤云笑得更甜了,而蹲着大口吃鸡肉的那些亲卫们,看着自己手里的鸡,顿时感觉不香了。 “此天时地利人和也。”王猛悠悠然总结,扯下来另外一只鸡腿,和张彤云碰了一下,“干杯!” “这又是为何?” “仪式感。”王猛吐出来这么一个张彤云没听过的词。 “也是都督说的?”张彤云对于冒出来的任何千奇百怪的说法和词汇,都已经习惯性的认为是杜英所说了。 “不错。” “也不知道都督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奇思妙想······”张彤云喃喃说道。 王猛则笑了笑: “这人比人啊,气死人。仲渊本就有经天纬地之才,不亚于吾,偏生在这吃喝玩乐上,远胜人一筹,当真令人不解。大概,这就是天赐的吧。 不过至少咱们能跟在后面享受,不是么?” 张彤云也点了点头,好奇的问道: “所以刺史就每天在这里吃烤鸡么?” “不香么?”王猛反问。 张彤云很难昧着良心说“不香”,犹豫之间,王猛伸手指了指那些大快朵颐的将士们,又指了指远处的雁门关: “如今我家将士不需要饿肚子,就是每天在雪地里比较受罪而已,但是比那关上饿着肚子的鲜卑人,岂不是好多了? 因而余完全不需要着急,就慢慢和他们耗着,耗到他们乖乖开城投降,或者连关城都懒得修补为止。 你且看,现在这关城,被霹雳车砸出来了十二个缺口,可是鲜卑人只修补了八个,有四个是这两天新出来的,可是他们已经不想修补了,可想而知,城上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什么地步。 所以大概用不了半个月,余就能蹲在城头上啃鸡腿了。” 看王猛信心满满、得意洋洋的神情,张彤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蹲在城头上啃鸡腿就是很值得期待而骄傲的事情么? 那边风大的说······ 正文 第一一九四章 慕容垂不老实 王猛接着说道: “当然了,现在想要维持大军粮草供给,也是个大问题,就要辛苦河东各个世家了。” 张彤云恍然。 王猛显然也是利用军队的持久战,在消耗河东世家的粮草储备。 世家们愿意给粮草,那么就是在被王猛慢性放血。 若是不愿意,那么他们将会在雁门关被攻克之后,直接面对卷挟胜利之威并且饥肠辘辘的王师。 哪里扛得住? 到时候王猛能够找出来千百般理由教训他们。 所以王猛现在嘴里啃得是鸡腿,却是在把世家敲骨吸髓。 张彤云掰着手指,有些算不清,王猛这到底是一箭几雕,只好无奈的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真是跟不上郎君的所思所想。 王猛则施施然说道: “收拾几个已经挺惨了的世家,就跟欺负他们似的,上不得台面,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还是识数的,不然这河东,来往枭雄如过江之鲫,不识数的早就没了。 相比于不讲道理的匈奴人和羯人,至少咱还是讲道理的。” 对此,张彤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评价。 好像如果真的选择的话,抹脖子比慢性死亡更受欢迎吧,至少前者眼睛一闭、腿儿一蹬,一辈子就过去了,而后者······总是在生死边缘徘徊,去渴望那一线生机。 而很明显,有王猛坐在尽头,那一线机缘巧合、一线生机,会被他死死捏住。 不过张彤云没有身临其境过,因而不予置评。 “欺负河东世家也好,对付眼前这雁门关也罢,都没有什么意思。”王猛吃饱喝足了之后,有力气发表一些饱暖思因欲、得陇望蜀的言论,“真正有趣的,还是去和那坐镇邺城的慕容垂斗一斗,余还真是很好奇,这位镇守北方的吴王,是不是真的忠心耿耿于那位莽莽撞撞、不知道好歹的慕容皇帝。 本来就是能征善战的枭雄人物,之前锋芒毕露,不知道收敛,现在已经如同饿狼收起来了利爪,韬光养晦却饥肠辘辘,不知道他会不会受不住眼前这皇位高悬却空无一人的诱惑······ 而更有趣的是,不知道南边的那位慕容皇帝,又是不是真的对他这个兄弟完全放心? 这人性啊,在权力面前,有时候总是很真实的,值得试一试。” 张彤云张口结舌,不知道王猛怎么说着说着就从河东世家转到了慕容垂和慕容儁的身上,而且看他两眼放光的样子,好像看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 王猛浑然未觉旁边张彤云的无言,自顾自的说道: “仲渊若是也有这般想法,那说不定一南一北,可以配合一下。而若是仲渊没有意识到,那恐怕就试探不成了······” 张彤云勉强琢磨出来,王郎敢情是想要试探慕容垂的忠诚啊! 身在雁门关,算计的却是千里之外的邺城。 不愧是我的王郎! 小丫头顿时露出星星眼,崇拜的看着王猛,接着她听到了王猛的自语,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想要说,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正恰好王猛已经看向了她,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神情变化: “想说什么就说。” 张彤云的小脸儿皱在一起,犹犹豫豫。 王猛想了想,笑道: “是想说,人家是亲兄弟,而余和仲渊甚至只是师出同门,所以到底是谁来算计谁,好像反了,是吧?” 张彤云连连点头,但是坚决闭着嘴。 这种挑衅王猛和杜英之间关系的话,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一来是因为这关乎到关中根基之稳定,祸从口出,二来也是因为王猛平素最讨厌,或者说是用一种混不在乎的态度对待这种说法,张彤云说出来只会让他不喜。 王猛轻笑: “那是因为啊······高位和利禄,皆是浮云,天下大势,不过如此。余和仲渊,彼此之间,很清楚对方之所求。” 一个想要还天下清平,一个想要择良主而仕以成万古忠良之名。 一个已经露出良主之貌,一个已经择定主上此生不改。 他们彼此清楚对方的追求,也就从不怀疑会和对方背道而驰。 那高高在上的位置,还有那真金白银,本就不是杜英和王猛所喜欢的。 如果非得要说有什么喜欢的,大概杜英略略喜欢女色吧,毕竟当初面对弱柳扶风一般楚楚可怜的郗道茂,他确实没忍住,而且王猛有理由怀疑,这家伙以后不见得就能忍得住。 至于王猛······喜欢的就是一个“忠”之名。 他们并非没有弱点,只是他们的弱点相互错开,他们的追求则吻合。 天生就是一对贤主良臣,又如何会相互怀疑对方呢? 反倒是慕容氏兄弟······ 狼王犯了错,狼群之中自然会有跳出来挑战狼王的。 现在就看,这位狼王所犯下的错,能有多大。 比如······十万大军丧师辱国,无功而返。 而能够实现这一点,就要看杜英的本事了。 张彤云好奇的问道: “王郎能够运筹帷幄,妾身很是敬佩,只是不知道王郎到底是从何处判断出来慕容兄弟两个可能会相互攻讦? 单纯的只是好奇所以想要试一试么?” 王猛笑了笑: “这就得归功于六扇门了,如今的六扇门在河北无孔不入,鲜卑人的这点小事,在邺城就已经有不少贵族知晓,自然也就能够传到六扇门的耳朵中。 这位吴王,坐镇邺城,可是有点儿不老实呢······” 勾连世家、结交权贵,虽然慕容垂做的很是隐秘,但是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做了就是做了,遮掩不住的。 六扇门甚至已经知道,吴王的家臣在什么时候窜入了哪一个王公贵族的府邸,毕竟在这些府邸之中,六扇门已经埋下了不少眼线。 这也得益于鲜卑人刚刚入主河北,时间不长,所以这些鲜卑的王公贵族们也是刚刚从北地的风雪之中走出来,正是沉迷于汉家的繁华热闹、锦绣生活的时候,因而一个个的都在扩充府邸、招募下人,所用的人,自然也都是更精通此道的汉人,因此六扇门的耳目顺理成章的就混了进去。 “慕容垂······”王猛喃喃自语,“尔把名字改成这般,好似是想要捶首听命,可是又何尝不是在想着能垂首俯瞰万民?” 正文 第一一九五章 都督府不装了 当杜英正和谢玄蹲在淮东的火堆边啃薯蓣的时候,当王猛正在雁门关外和张彤云分叫花鸡的时候,谢道韫正穿行过小雪飘扬的中庭,走上议事堂。 阎负、权翼、张玄之、阮宁等关中官吏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此时见到谢道韫走进来,纷纷拱手行礼。 看着曾经满满当当的关中议事堂,现在已经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道身影,谢道韫半是忧愁半是欢喜,忧愁的自然是因为更多的事压在了更少的人身上,大家也就只能“能者多劳”了,而为了凑出来足够的人数,甚至连阮宁这种已经被关中边缘化的官吏,现在也都被启用,负责给各个曹司打下手。 至于高兴,那自然是因为这些中高层官吏都奔走在外,说明关中的家业已经越来越大,有的去了河东,有的去了河洛,有的去了许昌,还有的去了凉州,这些地盘都需要有出身长安的官吏来指导推行新政。 “诸位,青黄不接啊。”谢道韫忍不住打趣道。 但是打趣归打趣,大家却笑不出来,青黄不接,放在任何一个势力都是足以致命的问题,现在他们就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工作压力,而在这样的工作压力之下连轴转,久而久之,肯定会犯错误。 人之常情。 而错误积攒的越来越多,就有可能酿造成灾难。 因而出征在外的将领们,一直喊打喊杀、浑然不在意,但是他们这些镇守后方的官吏们,却一直在写公文向大家强调、向都督提醒,仗还能继续打,关中的商贸需要扩张,关中的军工需要投资,不打仗,关中的商贾如何随着军队深入本地、如何与那些把持本地经济命脉的世家竞争? 但是地盘,要不就缓一缓吧。 现在的关中,地盘太大,属实是顾虑不过来了。 既要打仗,又不能扩大地盘,这本来就是一个很矛盾的关系,大家对此也束手无措,只能把这个难题丢给谢道韫,再期冀谢道韫能够丢给都督。 事实证明,都督好像做得还不错,如今关中在两淮的战事,就是只打仗,却不建立对本地的实际统治,只是稳住寿春一个据点而已。 果然,这样的问题都能被都督迎刃而解。 大家很庆幸,自己选择的主上英明神武。 谢道韫看这帮家伙一个个或是严肃,或是茫然,不由得轻轻咳嗽一声。 权翼率先反应过来,拱手说道: “如今都督府的确已经不堪重负,所以选拔人才,势在必行。” 谢道韫微微颔首,论识趣,还是权翼。 有什么问题丢给杜英,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而且杜英也只能说在保证既得利益的情况下,缓解关中地盘扩张太快、人才短缺的问题,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 真正能够解决这个问题,还得看他们这些坐镇后方的官吏。 “从书院之中考察选拔一批吧,现在也顾不得培养出来一个合用的、全面的人才了,先拉到工作位置上,慢慢历练培养。”权翼接着说道,旋即露出些许难色,“但这也意味着,我们至少在短时间内,可能还要担待更多。” 这帮人初来乍到,很可能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得让大家分心去指导。 阎负一摊手说道: “那在选拔的时候,得先选能认字的、聪明机灵的。 有些道理和工作的方式、技巧,都可以慢慢学,但是这些硬的要求,不能再低了。 我们能够一边做事,一边给他们讲解,但是总不能教他们认字吧?” 众人都忍不住微微一笑 阎负则接着说道: “另外,术业有专攻,其实我们还可以从工学院乃至于女子学院之中选拔一批人上来。 圣人有云:有教无类。如今的关中,的确做到了有教无类,所以我们是不是也得做到有用无类?” “说得好!”张玄之抚掌笑道,“但又说的不好。” 阎负翻了翻白眼,年轻人呐,说个话一惊一乍的。 “愿闻其详?”权翼撇头看向张玄之。 两人倒是有些一唱一和的味道。 张玄之当即说道: “既然进了书院,那就是读书人,其实不进书院,只要读的也是圣贤书,只要学的也是关中治世之术,那么就和我们是一家,哪里有什么有用无类了呢? 读的是圣贤书,说的是华夏语,穿的是汉晋衣衫,那就都是可为我所用的人才!” 如果说权翼把人才选拔的范围从一贯的关中书院扩展到了关中所有的书院,那么张玄之就很干脆的直接把范围从书院扩展到了整个关中。 考核不再是面对书院,而是面对整个民间。 任何想要考试、觉得自己有才能的,都可以来试一试。 权翼笑道: “使野无遗贤,此太平之世也!” 两个人说罢,议事堂上众人纷纷颔首。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们哪里还有什么提出意见的余地? 摆明了就是权翼和张玄之,甚至背后可能还有阎负商量好的,并且得到了谢道韫乃至于都督允许的。 众人真正在意的,是这样做背后暗藏的意味。 都督这是已经不满足于使用学院选拔人才了,而是要把人才选拔的范围直接扩展到整个天下,人人都能够读书认字,人人都能够求学做官,人人都能够身披朱紫。 如果说之前用学院考核人才,是在挤占世家的生存空间,那么现在几乎就等于是在用撬棍撬世家的墙了。 都督府不装了,摊牌了! 可是世家们还有多少反抗的余地? 关中,乃至现在关中都督府所管辖的范围内的世家们,都已经屈服于关中新政,不会有几人升起抵抗斗志的? 甚至大家都有理由怀疑,都督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只不过当时他立足不稳,世家的实力也摸不清楚,所以就用开设书院的方式一步步试探。 世家的反抗被扑灭,都督的拳头也越来越硬,他就不满足于之前的温水煮青蛙了! 至少在关中,杜英要一步到位。 一道道目光不由得落在阮宁的身上。 在场的诸位,不能说出身平民百姓吧,但也都基本是寒门出身了,也就是张玄之的出身好一些,来自家道中落的吴郡四姓之一,但现在的张家,不只是牢牢抱住了都督府的大腿,而且还和都督府的二号人物——并州刺史王猛结亲,简直已经是都督府嫡系了。 正文 第一一九六章 关中的软实力 王猛和张彤云之间的关系虽然还没有公开,但是关中高层谁不知道王猛身边那个近乎形影不离的小姑娘、谢道韫在河东的代言人、河东书院的主持者,正是张家女儿? 因此张玄之现在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算作世家子弟。 这偌大的议事堂上,稀稀落落却掌管着整个关中的诸多衣冠之中,其实只有阮宁算是正经的世家出身了。 阮宁的脸上唯有苦笑。 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也不过是被琅琊王氏丢在关中的弃子罢了。 大不了牙一咬、心一横,从此和江左世家划清界限、分道扬镳! 好生拼搏一番,少不得也是开国元勋的前程。 他拱了拱手说道: “选拔人才,本就是礼曹的责任,如今都督府中青黄不接,礼曹未能及时选拔人才,甚至未能及时反应问题,是属下之过错······” 阮宁的态度很好,这倒是让谢道韫很难指摘什么,她打量着阮宁,对于这个世家子,谢道韫也有点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但是在这般滚滚大潮驱使之下,阮宁本身想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他既然没有胆子挑战权威,逆来顺受蹲在都督府,那就说明他已经倾向于顺潮流而动了。 至少能够独善其身。 “世事变化,日新月异。”谢道韫的语气颇为温和,落在阮宁的心底,自然也是如同涓涓细流,荡平了他的紧张,“关中能够在短短年余而有今日,试问诸位谁曾经预料过? 而这些变化,也都真真切切是诸位亲手所缔造,因而我们在埋头行路、披荆斩棘之余,很少能够抬头看一看,我们已经缔造了怎样的辉煌,也很少能够回头看一看,我们已经走过了多么艰难的路。 所以会有失察之处,本就是情理之中,尔未见到,余也未见到,诸位都未见到,说明这问题藏的还是很深的。 这是尔的过错,也一样是我们所有人的过错,过错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对?” 大家都露出轻笑。 不得不说,谢夫人给台阶下的时候,也是这般行云流水,毫不刻意。 果不其然,阮宁赶忙郑重拱手: “承蒙谢夫人信任,属下定尽职尽责,绝不再疏忽!” 看阮宁这般言辞坚定,大家自然也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而这也就意味着······ 谢道韫三言两语之间,竟然让这个纯种的世家子弟一门心思的想要把选拔、考核人才的制度全面推行下去,也就等于变成了挖世家根基的前锋。 当然,这也只是阮宁的态度如此,真正做起来的时候,阮宁会不会有有所动摇,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这也是谢道韫能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否则直接被扫地出门,就是最轻的责罚。 谢道韫微微颔首,顺势坐在都督位置的一侧,真的颇有几分代替杜英掌管政务的风采了。 当然这也是得益于她本就有才女之名在外不说,也是因为从关中盟草创到现在,杜英一直都把谢道韫放在虽然并不是很重要,但是一样不可或缺的位置上,每一次议事决策,基本上都有谢道韫的身影,这自然让大家逐渐熟悉谢道韫,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 这些说到底也都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谢道韫本身展现出来的能力,如果她是普普通通的话,那就算是杜英把她捧到再高的位置上,都不过是捧杀罢了。 “人才的招募,既不能太慢,也不能太快。”谢道韫强调一句,“个中尺度,礼曹和各个书院商议,自行把握。” 就算是这一次考核招募,是面对整个社会的,但是肯定还是优先偏向于各个书院,要照顾书院们的情绪。 顿了一下,谢道韫接着说道: “昨日抄送到诸位的手中的公文,想来诸位也应该看过了。都督和刺史的意思,是要发动关中手中所掌握的商队和报刊,推波助澜。” 杜英和王猛的公文也基本上是一前一后送到的,他们对挑拨慕容儁和慕容垂兄弟之间的关系露出了极大的兴趣,并且已经制定好了方案——这一对师兄弟远在千里之外,却先是在离间计上达成了一致,接着栽赃陷害的方法也想的差不多。 自然是让关中商队暗中接触慕容垂,搜集好真真假假的证据之后,再由报纸一股脑的捅出去。 现在的关中报纸,已经开办到了河北和关中之间的几处榷场中,饱受好评不说,而且正在征询能够入驻邺城的资格。 对于鲜卑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趁机宣传一下官方政策、招募汉家人才的不错渠道,尤其是至少现在关中都督府并没有表露出来对报纸的太多掌控能力,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报纸,终归只是关中商贾们在关中治理管理体系崩坏的情况下的自发产物。 也不怪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来是因为杜英很少利用报纸发动舆论攻势,几次动用报纸的力量也基本上都是顺势而为,没有强行扭转风向,所以都督府对报纸的影响力一直都存疑,二来也是因为报纸这东西,就是在针砭时弊,就是在把原来只有上层官吏们才能阅览和知晓的事物公之于众,甚至还能向上反馈百姓的心声。 这意味着都督府更直接的受到了朝野声音的监督,而且也不可能无视百姓们通过报纸发出来的心声,同时也给了百姓们一个能够互相交流思想、建立联络的平台。 不管放在哪里,这都不像是一个官府所应该做的,官府应该全力把控舆论才是。 因而大家反倒是认为,关中的报纸基本都是关中民间自发行为,关中一直以来都推动工商发展,这大概算是他们搬石砸脚的操作了。 当然,报纸可能带来的舆论威力,很多人也都隐隐能够察觉到,才会有以慕容垂为首的鲜卑贵族们想要引报纸进入河北的情况。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其实是给自己埋下祸患。 这是关中不为人知的软实力。 陌刀和重甲可以杀人,这报纸和笔杆子,金钱财宝,一样都可以杀人。 “具体如何做,尽快拿出章程吧。”谢道韫看向权翼和张玄之,“参谋司主要负责,需要用人的话,列出名单,都督府优先保证。” 权翼和张玄之齐齐应诺。 他们能够感受到,这或许是关中直接把势力扩展到河北的绝佳机会。 正文 第一一九七章 东城焦土 “另外,一旦鲜卑人内乱,则我军可以趁虚而入,所以到时候,收拢河北流民、接收河北州郡,又会是一件大事。”谢道韫的声音再次响起。 河北到手,那就会有大量流民,补充关中缺乏的劳动力。 谢道韫看这些家伙们都露出轻松、自信和喜悦的神色,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下去: “未雨绸缪,现在的都督府已经不止一次被前线带来的惊喜所逼的手忙脚乱,所以余期望这样的问题不会再出现。”谢道韫接着补充。 这一次大家笑不出来了。 这意味着还需要更多的人手,可是现在他们缺的不是人,而是能够理解支持关中新政,并且愿意去冒着和本地的世家们撕破脸皮之风险的人。 这样的人,现在关中还是太少了。 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人才上。 阮宁顿时也感觉到肩膀上的压力更重了几分,甚至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应诺下来这个任务。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大范围的选拔一小部分人才、精益求精以满足现在都督府人才短缺问题的话,那么为了能够满足把关中新政在整个北方铺开的需求,那就需要大范围、大批量的选拔人才,而且还是得选拔那些对关中新政天然有好感的人。 基本等于把世家排除在外了——虽然世家之中也不乏想要打破既有制度、改变以一家一户为主体而不管偌大天下之死活的年轻人,但是他们终归很难影响到整个家族思想的转变,甚至还是要受控制于自己的长辈,并且这些人的思想,也远称不上成熟。 关中仍然还需要足够的时间去甄别、挑选以及培养这样的人,得不偿失。 因而这样选拔的主体肯定还是寒门乃至于黔首百姓。 阮宁真的要把这选拔推行下去,那就是把整个北方的世家往死里得罪不说,他的“恶名”很快也会传到南方,南渡世家们不会再给阮家好脸色看的。 阮家的地位,可比不得郗家。 郗家可以摆出来一副“有本事你来咬我”的架势,阮家还不配。 “礼曹这边肯定要面临很多难处。”谢道韫温声说道,“但若是这件事真的能办妥了,那就是为关中解决了燃眉之急,也解决了未雨绸缪之难题,到时候整个天下,新的人才考校选拔制度,将会在礼曹的主导下建立起来。 关中盟草创、都督入主长安府的时候,妾身就曾经担任礼曹曹之职,也算是对礼曹行事方法和职权范围有所了解。 只要礼曹能够全心全力去做,再加上关中书院以及各个曹司的鼎力相助,那么定然能成大事。” 阮宁抬头,他看到了好大的一张饼。 但是这张饼对他的诱惑,着实是不小。 刹那间,阮宁的心中突然冒出来一种冲动。 当初的他,想的不过是自己能够做好解决如今关中人才短缺的问题,在都督府中能够混下去,而如今,他不得不想,如果真的要和南渡世家决裂、真的要把自己的名声在世家之中搞臭的话,那为什么不来得更彻底一些呢? 甚至自己可以直接用阮家的名号,这不是比阮宁的名字好用百倍、千倍? 这世间,总归还有人记得阮家的。 带着阮家彻底和江左世家做切割,转身投入关中的怀抱,这样关中就不会再怀疑自己的忠诚,日后出人头地,谁还敢再说阮家是一条背叛世家的狗? 当一条狗位列朝堂三公九卿的时候,他就是忠臣,就是能臣。 谁敢笑他? 阮宁再一次大声应诺。 态度之积极,远胜于之前。 这倒是让权翼和阎负等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大概也能够理解阮宁的选择。 这是已经被逼的没有其余路可走的情况下,索性一条道走到黑的选择。 至于这样到底是把阮家拽入万劫不复,还是直接变成开国元勋,那就要看阮宁能够在这件事上到底出多大力,也要看关中是不是真的能够掌控天下了。 这家伙······家族把他当做一枚弃子,他就要赌上整个家族的前程啊。 也是个狠人。 这也让权翼他们不由得暗自庆幸,还好之前并没有得罪阮宁的地方。 果然,世家出来的,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 淮东,东城(今定远县东南)。 鲜卑人在三天之前曾经洗劫了东城县城。 杜英行到东城的时候,这里熊熊燃烧的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地焦黑。 还有一些坚固的屋舍,剩下一些断壁残垣,仍然顽强的伫立在寒风之中,犹然还有一些灰烬,在灰暗的天空下打着转儿。 “找遍了一座城,就找到这几个活着的。”谢玄行到杜英身前,步履有些沉重,指了指跟在后面,瑟瑟缩缩的几个老人,“躲在地窖之中,侥幸逃过一劫。 剩下的,在鲜卑人来的时候,跑了一些,大部分还是没有跑过马蹄子,被杀了不少,拖到城外一把火烧的干净,大概是为了防止瘟疫吧。还有一些丁壮和妇孺则被抓走了。” 谢玄说的冷静,可是眼眸之中分明有怒火在跳动。 他呸了一声: “这帮鲜卑蛮子,当真该死!” 杜英沉声说道: “鲜卑人之举,已不啻于屠城,这是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了。” “定不会让他们逃过淮水!”谢玄恨恨的说道。 “他们跑不掉的。”杜英淡淡说道,“但是现在更重要的问题,还是如何解决粮草。” 两千骑兵如今行在淮东,其实已经算深入敌后了,每日人吃马嚼是巨大的消耗,而鲜卑人在发现淮东的世家坞堡们一个个不老实,往往阳奉阴违之后,更是不再手下留情。 杜英他们一路向东行进,所见之坞堡、县城,基本上都是一片白地了。 甚至一些县令早就弃城而走的县城,也没有逃过被鲜卑人付之一炬的劫难。 慕容儁的这般行径,既是对王师的挑衅,更是在告诉王师、也告诉随他征战的鲜卑士卒,他们已经“破釜沉舟”,他们已经把这片土地得罪到了骨子里去。 这里所有逃出生天的人们,并不只会在眼底留下恐惧,他们也会用自己汹汹的怒火,将鲜卑人吞噬。 所以,对于慕容儁以及他麾下的士卒们来说,结局无非两个。 正文 第一一九八章 龙游淮东 要么是慕容儁和这些鲜卑士卒都死在这里,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血债血偿,要么就是打到广陵去,甚至打到建康府去,逼着朝廷签订城下之盟,逼迫朝廷割地求和。 如此一来,他们在淮东犯下的这些罪过,也就不值一提了。 而慕容儁所奉行的烧杀抢光策略,直接让淮东的丁壮和粮食全部都集中在了鲜卑军队之中,可想而知,此时慕容儁所统领的大概已经不再是一支来去如风的骑兵,而是一支臃肿庞大的流民军。 甚至慕容儁还可以在行军途中,通过恐惧和说教,逐渐把这些被劫掠的百姓们变成自己的拥趸,或者至少用钱粮引诱着他们为自己而战。 毕竟这种操作在之前永嘉之乱、胡人南下的过程中也屡见不鲜,这个时代的老百姓又哪里有那么多恩怨群族的认知,他们只知道自己还活着,只知道这些人愿意给自己吃的,至于为什么会沦落至此,为什么会家破人亡,很多人只会去怨恨战争,只会去抱怨命运的不公,却很少去思考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为什么这一座座大山会压在自己的身上,沉重的喘不过气来。 对此,杜英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也只能通过推动教育体系的建设来一点点的改变,不,准确说应该是改造整个时代的思想。 而慕容儁这样做,自然也给杜英带来了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 两千人的粮食,他也要筹措不到了。 愤怒,终归没有办法当饭吃。 前些时日还能在地里挖到薯蓣,而现在,军粮里已经必须要掺杂野菜了。 “报!城外发现鲜卑骑兵!” 杜英和谢玄顿时神情一震。 他们并不是惊讶,反而是些许放松。 “可算是找到了。”谢玄如是说道。 按照他们的推测,慕容儁的行军速度应该受到了其所劫掠之百姓的拖累,越来越慢,而杜英这边却是昼夜兼程急行军,再找不到慕容儁的身影,杜英就得想一想这其中是不是有诈了。 “人数几何?” “三四百左右。” “哦?”杜英愣了愣,只是一支小部队? 而马蹄声阵阵响起,来的正是陆唐。 杜英和谢玄入城,陆唐则率领大部队游弋在外。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人头,直接丢在地上,翻身下马: “启禀都督,我军和鲜卑骑兵在城外村庄猝然遭遇,其时,鲜卑人正在村中休整,毫无防备,所以属下自作主张,率军杀入,杀敌三百,擒杀其首,但不幸有数十人逃出生天,此属下之过也。” “骑兵嘛,总归不是那么好抓的。”杜英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毕竟······这么近的距离上,刚刚得到消息,敌军就已经被绞杀干净,说明自家骑兵之强悍,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么? “可有审讯俘虏?” “正在审问,根据第一个俘虏的交代,慕容儁率军分作两路,一路行到了堂邑(今六合),另外一路则直驱广陵,两路兵马,前者以五千左右鲜卑步骑押送上万劫掠之淮东百姓和辎重,后者,则是慕容儁亲自率领的精锐骑兵。”陆唐回答的干净利落,“目前六扇门正在配合审讯其余俘虏,核实消息是否正确。” 杜英眉毛一挑: “已经跑到堂邑了?这么快?” “应当是前锋吧,既然能够在此地遇到鲜卑游骑,说明他们在东城直到堂邑的路上,应当还零零散散有很多兵马,就如那常山之蛇一样,横亘在整个淮东。”谢玄打量着舆图,伸手比划了一下,“而如果此时有一把刀能够拦腰切断,再把鲜卑人分割包围,那么鲜卑将会被彻底困在堂邑和广陵两处。” 杜英也明白过来,不过是一群游骑中抓到的俘虏,对于自家兵马的分布应当也只是一知半解。 若是慕容儁有本事带着抓来的丁壮和自家的步卒,还能跑那么快,那这一战就不用打了。 “只可惜,这偌大的淮东,竟然没有一支军队能够站出来,哪怕只是坚守一座城两三日,就能够让慕容儁的行军慢下来,也让他不得不临时调整以应对南北我军夹击,很有可能便会露出破绽。”杜英摇头感慨。 慕容儁这一路行来,大概是因为凶名赫赫吧,倒还真的没有开城投降的,但是弃城而走的比比皆是。 没有一座城池或者一家坞堡,兴起阻敌之心。 县城里的,往往就直接跑了,而坞堡中的,也没有联起手来,哪怕打上一天两天的,大部分都是直接关门大吉,殊不知面对势力凶悍而且饥肠辘辘、积蓄粮草的鲜卑人,他们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简直就是把自己往饿狼嘴边送。 再牢固的坞堡,也不过就那么大,在鲜卑人的眼中,并不是什么咬不开的王八。 谢玄无奈的说道: “若是人人都有姊夫那般本事,这天下要么是群雄并起,要么是清平盛世了,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恐怕都轮不到这些胡人来中原作威作福。” 汉末群雄并起,照样把什么乌桓、南蛮打的满地找牙。 可惜,这大概并不是一个群雄并起的年代。 偌大的天下,也就只出了一个能够把散乱的坞堡捏合在一起,从而自立门户的。 就站在谢玄的面前。 杜英低头沉思,也不知道是在思索怎么对付眼前的常山之蛇,还是在思索为什么自己可以,别人却不可以,谢玄却知道现在的时间耽误不得,他果断说道: “姊夫,本地的那些世家,做不得盾,更做不得刀,那就让我们来做这把刀,先把鲜卑人的队伍拦腰切断是最重要的。 已经有鲜卑骑兵逃出生天,恐怕我军已到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我们又不是国足。”杜英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谢玄:?? “走,杀人。”杜英径直翻身上马,“后方追兵,不知何时会到,所以正如你所言,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说,而且我们本身也正在前有狼后有虎的绝境之中。” 谢玄大笑道: “游龙所到,风云席卷、万兽敬仰。狼啊,虎啊的,不过就是些走兽罢了,鹰啊,隼啊的,不过就是些飞禽罢了!” 说罢,他越过杜英: “愿为游龙前驱!” 正文 第一一九九章 堂邑南望 谢玄所说的话,已经可以算大逆不道了。 可是又有谁在乎呢? 现在的关中,谁知天子? 只知关中有都督尔。 所以谢玄不过是说出了关中万民的心声而已。 之前的关中,还不配对着天下发出这样的声音。 可是现在的关中,的确有了这个实力。 杜英借助此次两淮之战,也是要告诉朝廷,你所面对的,是一个需要拉拢、需要安抚、需要给予足够好处的枭雄,是野心勃勃的人,不用再想着能够讲一些忠诚的大道理,那个不好用了。 当然,也是为了告诉全天下,关中要自立门户。 从龙之功,正在等着所有人。 一名名偏将和校尉自觉地跟上杜英,扈从左右。 两千骑兵,继续向东南飞驰。 ————————————- 站在堂邑城头,慕容虔已经能够隐约看到远方的滔滔江水。 大江东去,分割两岸。 如果说北伐中原到河洛,表明偏安江南的中原王朝还有恢复华夏的可能,那么饮马大江就说明北方新崛起的民族已经有了将那偏安之人取而代之的资本。 自然也是北方新崛起政权的最终追求。 然而,慕容虔看着这大江,心情越没有那么好。 岁水一战,他麾下的兵马损失惨重,甚至几乎等于独自一人丢下大军逃出生天。 这是慕容虔一生之中还没有经历过的仓皇和狼狈。 不过慕容儁倒是并没有过多责罚慕容虔。 因为一开始慕容儁是打算亲自坐镇岁水东岸,想要表明一下他这位皇帝陛下最后一个过河以鼓舞士气的,结果被随驾文武反对,硬生生先架着过了岁水,到头来,王师从黑暗之中四面八方杀出,慕容虔被杀的大败,孤舟渡过岁水,狼狈不堪,却是“代天受过”了。 若非他当时坚持把慕容儁送过去,自己留下来,那么倒霉的就是慕容儁了。 皇帝的威严没有受到损害,能够继续让慕容儁驱策大军实施南下的计划,慕容虔是首功。 因而慕容儁让慕容虔率领步卒作为后军盘踞堂邑,掩护前锋的侧后方,看似是把其从中军赶了出来,实际上还是委以重任,显然从目前这个战场局势来看,慕容儁的后路安危最为重要,前方的王师反倒是不能造成多少威胁。 同时,慕容虔留在堂邑,也就意味着慕容虔可以在目前堂邑的这些一路劫掠收拢的流民之中优先挑选部众,补充自己已经消耗殆尽的部曲。 可谓是皇恩浩荡了。 但是任务越重、皇恩越隆,慕容虔所感受的压力自然也就越大。 远望大江,江面上薄薄的雾气中似乎有船帆一片一片,那不奇怪,自鲜卑兵马驻足江畔之后,大江水师便如影随形。 江左的水师显然并没有上岸和鲜卑人一较高下的本事,但是鲜卑人行到何处,他们跟到何处的本事还是有的。 更不要说鲜卑人去的地方,堂邑也好,广陵也罢,所正对的,哪一个不是江左的命脉之处? 尤其是这堂邑,天气好的时候,都能够从这里远眺江对岸,看得到幕府山,也看得到台城之外,号称“中阜盘龙”的钟山。 大江水师不紧张才怪呢。 至于在堂邑的西北方向,慕容虔已经收到了寿春送来的战报。 有两千王师骑兵突破重围,杀入淮东。 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寻觅到他们的踪影,但是慕容虔有一种预感,他们会先奔着堂邑而来,而且若其直接杀向广陵,沿途散落的鲜卑游骑以及一些落在后面押送搜集钱粮的偏师,不可能毫无发觉。 如今唯一却是很有可能的解释,便是这一路兵马来的凶悍异常,所以把慕容虔撒出去的游骑尽数扑杀干净,以至于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来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游骑们并不比他们更快。 不管是对方以强悍之势压过来,还是以快打快,都代表着这绝对不是好对付的货色。 前有狼后有虎,麾下已经林林总总汇聚了五千步骑再加上数万流民丁壮的慕容虔,心里丝毫不安定。 再联想到慕容儁坚持要亲自率军杀奔广陵,更是总给慕容虔一种不祥的预感。 陛下,你可不要出什么好歹啊······ 不然这几代人吃冰卧雪建立起来的基业,怕是要葬送了。 久在中军,为亲卫扈从,慕容虔很清楚,这一代的慕容家,可谓是人才井喷,以慕容垂为首,慕容军、慕容恪等等,都是慕容家的发家史上都能排得上号的战将。 有能力,也就有野心,草原上、黑山白水间所诞生的鲜卑子孙、狼的后人,从来都是野心勃勃。 慕容儁在,大家都愿意遵循长子继承制,而且论军事手腕,慕容儁的确在现在的鲜卑军中排不上号,但是论政治平衡的手腕,慕容儁还是很强的,否则也坐不稳这个皇位。 可是一旦慕容儁出了什么意外,那么下面这些有野心的家伙们,恐怕就要割据自立了。 尤其是留守河北的慕容垂······ 南下的路上,慕容虔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关慕容垂的风言风语,只不过这其中多少真假他就无从判断了。 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慕容虔深吸一口气,清晨的雾里夹杂着丝丝水汽,吸入口中之后,只觉得那独属于南方的湿冷阴寒浸入四肢百骸。 这些天,也是天公不作美,虽然潮湿,可是却并没有下雪降温的意思,这大江都没有冰封,否则一旦江水冰封,限制了大江水师的移动,那么或许慕容虔还有些许试探渡江的可能。 他给江左朝廷制造的每一点恐慌,都有可能减轻广陵那边陛下正面临的压力。 “报!”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行来,“江上有船来,使者自称是自建康府奉皇命而来,想要参见将军。” “嗯?”慕容虔眉毛一挑,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客人”竟然是从建康府过来的。 身边的几名将领和幕僚也都露出惊诧的神情,下意识的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低声说道: “将军,前狼后虎,本就是敌强我弱,此时派使者过来,或许是为了下战书,或许是为了阐明利害,令我退军······ 属下认为更有可能是后者。” 正文 第一二零零章 谢安来信 慕容虔没好气的说道: “南蛮水师隐在雾中、行在江上,虽然没有多大的胆子发起进攻,可若真的想要进攻,岂是难事?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才是最好的。 下战书?战场上,可不是君子所为之处,南蛮纵然口口声声道德仁义,却也不会在自己占据先手优势的时候跑来下战书。” 说着,慕容虔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色。 自己身边的这些幕僚,在当初鲜卑横扫河北的时候,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 可是现在,相比于诡计多端的南蛮,却开始显得不够看了。 当然,也是因为之前涡水、岁水间几战,鲜卑军队已经改变了以往大军压境、一路横扫的进攻方式,开始认真研究战术,却还是被王师吊着打,也不免让这些幕僚们失了信心,干什么都变得畏手畏脚。 哪怕是中原王朝已经退居江左,那也是中原王朝的底子。 哪怕世家豪门已经衣冠南渡,那也是曾经掌控整个天下的世家。 鲜卑人能用的幕僚,多半都是寒门出身,求的就是一个能够挣脱世家名望桎梏的机会,要么就是那些曾经因为有过错而被打压下去的末流世家,其实和寒门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所以他们虽然嘴上时常嚷嚷着“有教无类”,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却实际上也不过是想要把自己的家族变成又一个顶级世家罢了,他们的思想,也不过仍然还是停留在世家当政之上罢了。 还真别说,鲜卑人的豪门权贵掌军制度,在这些人眼中,其实也不过是世家制度的翻版,所以混在鲜卑人之中,他们还是颇有存在感和归属感的。 然而,这样的心态,注定了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推翻世家制度而生,所以他们内心之中仍然对这制度存在着敬畏之心和追捧之意,自然而然面对那些成名已久的世家子弟时,心中会有惴惴然。 涡水一战,这种恐惧更是被放大。 他们不在乎杜英到底是凭什么拉起来这么一支能够和鲜卑人叫板的强军,也不关心关中新政到底在短短年余为一片混乱之中的关中带来了多少改变。 他们只注意到,站在他们对面的,杜陵杜氏、陈郡谢氏、泰山郗家,再不济也是龙亢桓氏,哪一个不是天下闻名的? 自然而然,这种天生的对世家制度,以及延伸的对大世家的畏惧,再加上失败,混合在一起,让他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时一个个摸不清朝廷的意图,而开始思维混乱和迟钝,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是慕容虔最担心的事之一。 麾下的士卒犹然还在为一路能够高歌猛进而欢呼,可是孰不料头顶上的这些决策者们,已经心如死灰。 再强大的军队,也只是表面的强大而已。 外强中干。 不过这些是慕容虔现在也没有时间去调整和改变的,鲜卑人想要稳住军心、稳住汉人,还少不得要用这些幕僚。 或许自己也只能试着强撑起来场子,说不定······对面真的看不穿他的虚张声势呢? ———————————— 当六扇门把一封信送到杜英手中的时候,杜英自己也有一种魔幻的感觉。 短短的几个月,从秋到冬,六扇门已经从当初的对淮南一无所知变成了铺成一张大网,把淮南掌握在其中,不同地方的风吹草动,汇集到一处,也用不了几天时间。 不过很可惜,杜英率军南下,一直都是在移动之中,并且时不时的就有短促而激烈的遭遇战爆发。 所以这些消息都是汇聚到寿春的,而其中最重要的,又会由郗恢择选出来,再尝试着能不能联系上杜英。 因而这封信也算是历经千辛万苦,经过水师转送、斥候狂奔、暗线协助越过鲜卑人所占领州县等等一系列惊险刺激之后,才最终经过杜英放出去的游骑,来到他的手中。 距离这封信写出来,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而写信的主人,出乎杜英的意料。 他匆匆看完,脸色略有些怪异的将信递给谢玄: “你家三叔。” 谢玄正捧着一碗粥,就着杀了鲜卑人伤马炖的肉,吃的正香。 王师骑兵刚刚遭遇了一队缓慢而行的鲜卑辎重队伍,杀散了鲜卑士卒,获得了不少粮食,在把百姓就近安顿、分发粮食了之后,他们也算是能够用剩余的粮食饱餐一顿了。 至于为什么明明淮东的粮食也不富足,但是分发给百姓之后却还有剩余······ 路边的白骨和野狗一颠一颠的肚子,能解释这个问题。 更甚至,那死去不过些许时日的百姓,当野狗扑上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散乱的骨殖了。 纵然是王师将士们在沙场上历经生死,这一路走来,看着此番景象,也有触目惊心之感,只能期盼一场冬雪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了。 听到杜英所言,谢玄嘴里的一口粥差点喷出来。 “别浪费粮食。”杜英皱眉说道。 囫囵咽下去,谢玄接过来信,越看,脸色越阴沉几分,最终直接把信狠狠地甩在地上: “混账!” 杜英瞥了他一眼: “身为主帅,泰山崩于前而不应改色,否则动摇军心,不过一句话而已。” 谢玄这才发现,他这句话声音不小,所以周围已经有不少士卒错愕的看他。 “但朝廷也未免太混账了,不,应该是皇家也太混账了,亏了弟兄们拼死拼活,也是为了保卫江左之安;亏了我谢家几代人读圣贤书,也是为了能够让那胡马不至于横渡大江!” 以谢家为代表的世家,虽然想要攫取皇权,但是他们终究还是忠诚于此国此民族的,自己人斗的再怎么狠,胡人来了,矛头一致对外,毫不含糊。 不然,历史上也就不会有淝水之战了。 可是现在······ 谢安的来信上,分明写着,他现在已经搜集到一些证据,典午皇族正有想要和鲜卑人勾结之意。 引鲜卑人南下,许以重诺,清扫世家,肃清江左,让典午氏重新执掌大权。 至于这其中,双方又会达成怎样的条件,谢安就不知道了。 但本身也不重要。 因为皇室只要这么做,就等于引狼入室。 鲜卑这头狼,冲入建康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文 第一二零一章 大王为何造反? “会稽王要勾结鲜卑人,会稽王要造反?!还是说褚太后,还有那偌大的宗室,都是这个意思?!”谢玄双手微微颤抖,他已经竭尽全力压低自己的声音。 杜英倒是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结果,徐徐说道: “看来你家三叔已经在暗戳戳的想要攫取会稽王手中为数不多的权柄,再加上关中崛起于西北,之前对江左朝廷而言,是根本顾不上也管不着的地方,现在却也要插手两淮,冲到家门口了。 另外大司马更是引兵蹲在姑孰,意味不要太明显······在这般群狼环伺、更胜过此前任何时候的情况下,会稽王实在是坐不住了。” 谢玄冷笑道: “滑稽,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破而后立,此次鲜卑人南下,或许真的是司马氏最后的机会,所以会稽王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在情理之中。”杜英喃喃说道。 一直以来,他都好奇于,当整个时代的局势已经变得和整个历史走向截然不同时,在历史上搅动风云的这些人物,又都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会稽王司马昱,从一介亲王到最后的登基,全程都在对抗江左世家以及桓温这种封疆大吏野心家的最前线,几乎算是宗室之中唯一一个能打、能抗的,也大概应该算是唯一一个不愿意向傀儡般的命运低头的了。 因而杜英反倒是能够理解司马昱做出这样选择的心态。 在司马昱的心中,俨然无论是江左世家,还是关中和荆蜀,又或者是鲜卑人,没有一个不是贪图司马家的位置,只不过有的是贪图建康府,有的是贪图对江左的实际掌控,有的则是贪图司马氏的正统名分。 在这其中,鲜卑人的贪图反倒主要都是虚的。 慕容儁只带着数万兵马,坚持要占据堂邑而打广陵。 显然这些兵马还不足以帮助慕容儁横跨大江、扫平江左,真的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江左世家所能拿出来的力量,将会远超如今,慕容儁纵然没有来过江左,也应该能够意识到。 没有点儿底气,江左凭什么据守大江这么多年? 依靠吉祥物一样的司马氏,还是依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大义名分? 所以慕容儁此次南下的目的,应当还是向江左朝廷炫耀武力。 换而言之,他们就是想要营造出来诸如城下之盟的场面,逼迫朝廷向其低头让步。 对此,杜英还是很佩服慕容儁的,在察觉到南方并非不堪一击之后,立刻开始转变思路。 之前南下的胡人,只要打起来就是鱼死网破,就是你死我活。 慕容儁没有。 他的做法有点儿像是过往的匈奴,以及未来历史上的辽金。 到底是能够带着鲜卑人完成入主河北夙愿的枭雄。 慕容儁出招,司马昱接招,这两个家伙,是要把江左世家往死里整啊······ 杜英甚至在这一刹那,都有点怀疑,司马昱有可能想要放慕容儁渡过大江,或者至少是一支能够在短时间内改变整个战局的骑兵渡过大江,帮助他扫清身上的桎梏。 谢安虽然在信里面没有提到这件事,但是杜英有理由相信,谢安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忧,所以才会火急火燎的写信,期望杜英能够分清利弊之后,率军务必挡住鲜卑人吧。 不然的话,司马昱就算是私下里和慕容儁达成什么约定,于江左世家,于桓温和杜英而言,不过就是我没有签过的纸,就是厕所里的屎,各方甚至完全可以甩给司马昱一个矫诏的帽子,直接把这个会稽王撵下去。 当一支势力,融合了江左世家的财力和声望,以及还有大司马和杜都督两个封疆大吏的强硬手腕时,换了皇帝都不是什么难事,换个会稽王,还不就是派个人上门说一声的问题? 所以司马昱如果单纯的只是一些口头允诺以及出卖一些大义名分的话,那么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还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唯有引狼入室,唯有驱狼吞虎! “这是在引火上身。”谢玄咬着牙说道。 想明白个中关节的杜英,却是微微一笑: “今天算是长见识了,什么叫做‘陛下何故造反’。 看来江左各家,平日里把会稽王还有整个皇室逼迫的够呛啊,已经到了铤而走险、与虎谋皮的地步了。” 谢玄赶忙凑上前: “姊夫既然如此镇定沉稳,应当已经有了对策,是不是?” “狗咬狗,一嘴毛,不是挺好的么?”杜英笑着说道,“慕容儁要是有胆量跑到江左去,那么余就可以顺势把那河北,给他搅一个天翻地覆。 阿羯,参谋司制定战略准则的第五条怎么说的?” 谢玄的眉头拧在一起,缓缓说道: “无计可施,则战术换家。” “是啊,而且这一次换家,也是用朝廷的家来换慕容儁的家,对我关中来说,岂不是最划算的买卖?”杜英抚掌笑道。 “但是······”谢玄伸手指了指周围的荒野,“鲜卑骑兵所过之处,战火熊熊、人如草芥。 那偌大的江左······都是我汉家百姓啊!” 谢玄久在关中,已经逐渐地把自己的思想和视线从家户和江左,上升到了民族和天下。 既不忍心看着自家有朝一日沦入战火,也不愿意看着江左百姓在鲜卑人的马蹄下呻吟。 无论是他从小受的教育,还是这一两年在关中的感悟,都不允许他这样做。 “破而后立啊。”杜英缓缓道,让谢玄的心里咯噔一声。 杜英很清楚,历史上的世家制度被连根拔起,可不就是依靠着一位大哥叫侯景么? 这家伙从北杀到南,一场侯景之乱,天下势力最大、最盘根错节的江左世家,烟消云散矣。 所以如果慕容儁真的顺势在江左掀起来一场屠杀,那么杜英日后改换新天地,将会顺畅得多。 他起身,打量着旁边攥紧拳头的谢玄,转而向南看去,喃喃说道: “虽然何其相似,但是司马昱大概不会是梁武帝,余也大概不会是宇文泰或者杨坚,那慕容儁或许也不该是侯景······江左,可也别冒出来一个陈霸先。” 谢玄没有听清楚,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杜英,他感受到了姊夫的迟疑,莫非他真的想要坐山观虎斗? 正文 第一二零二章 若谢玄不是这样 而杜英下一刻回过头,对着他,微笑着说道: “要是余打算作壁上观的话,早就已经在看到信的时候就收拢部队向北走了,坚决不会给慕容儁任何阻碍。” 谢玄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自己所认知的都督。 这才是那个挥着拳头告诉他们,天下万民,都应当享受太平生活,而我们要为之流血牺牲以换来天下清平的姊夫。 “愿附骥尾。”谢玄拱手。 杜英斜着眼看了他一下: “若是余刚刚做出相反的选择,尔便要拍拍屁股走人?” 谢玄想了想,还是郑重回答: “想法相同,则愿为都督驱策。想法相悖,则只能分道扬镳,除非都督能够真的说服我。 失礼之处,还请都督见谅!” 杜英不由得大笑: “有什么好见谅的,若谢玄不是这样,那反倒是余真的要失望了!” 谢玄应了一声,转身就要收拾行囊。 杜英也极目南望,到底都是在史书上留下大名的人物,一个个的,没有省油的灯。 杜英还真的无从判断这件事的真假,谢安在察觉到自己可能成为肥羊之后,病急乱投医是有可能的。 但谢安构筑出来一个虚假的信息,想要催促杜英尽快解决鲜卑人,鲜卑人一朝在淮东,世家一朝就寝食难安,所以尽快让一切都恢复正轨,对谢安来说也是很有必要的,所以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不过杜英还是愿意倾向于相信谢安,一来是因为司马昱大概真的不会放过这唯一破局的机会,二来也是因为尽快剿灭鲜卑人本身便是杜英的目的。 千里迢迢跑过来,不是为了看风景的。 “阿羯,你说,这一封信,只是送到余这里么?”杜英翻身上马,问身边的谢玄。 谢玄微微皱眉: “大司马?” “是啊,如果这封信也送给大司马的话,大司马又会如何抉择?”杜英斟酌道。 “静观其变,伺机而动。”谢玄果断的说道。 桓温是要追求利益的,显然,一直想要进入建康府却迟迟不得其法的他,和江左世家以及皇室,都不是什么朋友,可是如果说皇室想要先对付江左世家,那么桓温不见得会拒绝于帮帮场子。 毕竟相比于皇室,江左世家才是真正阻挡大司马走向那个位置的绊马索。 “会稽王,可不只是与虎谋皮了······”杜英喃喃说道。 司马昱肯定潜心等待这样的时机很久了。 只要他有所行动,那就可以说明,司马昱已经等到了他认为最合适的时机,这肯定不只是算到了江左世家或者慕容儁,杜英和桓温肯定也在他的计算之内。 这些环伺的豺狼虎豹,他大概都有考虑。 司马昱和桓温是年轻时的至交好友,司马昱对桓温的性情应当是很了解的,桓温会选择配合自己行事,或者至少是保持默契,他应该预料得到。 大概司马昱唯一拿捏不准的,就是杜英了。 杜英不知道司马昱对关中和江左世家之间正逐渐就贸易以及对付大司马的事达成一致了解多少。 若了解的多,那么杜英大概应该已经被他划分到了这一次一样要当作敌人来考虑的范畴内。 若了解的少,杜英或许还能够被划入到和桓温一样、静观其变的范畴之内。 若是前者,那司马昱那里肯定会和鲜卑人互通有无。 若是后者,那杜英就能够成为整个计谋之中最大的变数。 “之前还在想着如何和师兄联手算计慕容儁和慕容垂,现在却没想到自己也成了被算计的那个。”杜英轻笑一声,“走吧,倒要看看,在鲜卑人那里,余到底是猎物,还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谢玄也面无表情的策马,心事重重。 杜英话里的担忧,他能够听出来。 他们的千里奔袭,有可能变成自投罗网,谢玄也难免开始心里打鼓,毕竟从来都是他把别人算在计谋中、玩弄在股掌之间,或者至少是在双手之间巧妙地达成平衡。 “害怕了?”杜英看到了他的默不作声。 谢玄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算是吧。” “尽力而为就是。”杜英扬起马鞭,“大不了就是血债血偿。” “姊夫,不是这么劝人的。” “最好的劝人方式,就是冲到堂邑和广陵,把鲜卑人杀干净,除此之外,其他的不过都是呈口舌之快而已。” “那······多谢姊夫还愿意说两句。” ———————————— 慕容虔在堂邑城门上踱步。 好消息,坏消息,纷至沓来。 南方有使者求见,慕容虔正打算听一听南蛮子有何高论的时候,便得知正有两千王师骑兵向着堂邑飞驰而来,一路上鲜卑游骑以及那些押送粮草的步卒们,作鸟兽散。 数百名鲜卑骑兵,尚且不是一合之将,已经证明这两千人必然是久战之师,而整个淮东满足这个条件的,也就只有从八公山下杀出重围的关中王师了。 至于领兵的将领,前面两面将旗,杜和谢。 在慕容虔看来,杜字将旗,肯定是表明这是关中骑兵,这帮西北蛮子要和南蛮子划清界限了,所以连晋室旗号都不愿意打出来的,用杜英的姓氏作为旗号,情理之中。 而谢,则表明这支军队的主将是谢玄。 这家伙虽然年轻,却最擅长千里奔袭,能让氐人和羌人的余孽都折在他的手中,在北方也已经是有了名气的。 因而慕容虔也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把步卒都收拢到城中,一边派出游骑再探消息,同时明确规定不可恋战,他只求能够知道这一支鬼魅一般飘向自己的骑兵,到底在何方。 一直把这些安排妥当,慕容虔方才想起来,还有江南使者呢。 他赶忙再把那江南使者唤上来。 使者快步行来,略显着急,但在见到慕容虔之后,却并没有拱手行礼,而是负手在后: “大晋散骑常侍司马恬,奉会稽王之名,来见将军。” “司马”这两个一出,慕容虔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露出郑重神色: “汝是皇族?” 司马恬颔首: “世袭谯王。” 慕容虔沉吟少许,还是后退一步,没有躬身,抱拳一礼。 双方仍然处于战争状态,而且互相不承认对方政权合法性,所以他以此礼见对方之王,也算合适了。 正文 第一二零三章 谯王为谁而来? 更何况这谯王,本就是没有实权的王。 司马恬对慕容虔的反应显然还是很满意的,施施然还礼。 “汝贵为江左皇族,为何要渡江而来?”慕容虔打量着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同时使了一个眼色,让亲随们速速去把幕僚和军中将领们叫回来。 私自面前对方使者,而且还是个皇族,这种事慕容虔还是得小心避免。 多几双眼睛看着,总没坏处。 司马恬显然是有些着急的,但是看慕容虔一脸肃然的站在那里,也不好多加催促,索性同样垂手不语。 而司马恬的这番动作,落在慕容虔的眼中,他心里已经多少有数。 这是求人来了。 否则的话,此时要么已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是说客应该做的,越是没有幕僚们站在旁边帮忙策划,越是他们趁机向对方主帅灌输自己想法的时候。 要么就已经气势汹汹,言辞狠厉了,这是来问罪的,问罪肯定就要先摆出自己的气场,把气势拔高,压的死死的,以司马恬的谯王身份,此时要坐在上首,让慕容虔奉陪末席,慕容虔也没有太多能够反驳的余地,所以等到那些幕僚们赶到之后,看着上首面带冰霜的敌方使者,心里肯定也是先咯噔一下,气势上就弱了几分。 偏生慕容虔站着,司马恬也就陪着。 姿态放低,则必有所求。 “殿下请坐吧,上茶。”慕容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北方儿郎,喝茶没有江南那么精细,花样也没有那么繁复,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司马恬这才施施然坐在慕容虔下首的位置,含笑说道: “入乡随俗、客随主便,理所应当的。” 慕容虔这一下又从之前的心里有数变成惊讶了。 客随主便也就算了,入乡随俗这话,是适合现在说的么? 这里可不是河北,而是淮东,就在几天前还是王师把守的地方,入的是谁的乡? 但是看司马恬这般平淡的模样,丝毫没有身在乱军之中、斧钺加身的恐慌,慕容虔又有理由相信,这绝对不是一个从来没见过世面,因此可以信口开河的人,那么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更有深意了······ 幕僚和几名偏将、酋首已经急匆匆的赶到,一个个也都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直到他们看到坐在堂上、峨冠博带的司马恬,才相信慕容虔并不是被眼前的战局吓糊涂了。 但好像······江左南蛮子是不是被吓糊涂了? 竟然在这鲜卑人已经快要落入四面楚歌地步的时候,派遣使者过来。 他们几个意思? 慕容虔也沉声说道: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倒是不假,但是战事在即,若是殿下只是来拖延我军时间的,那么恕不奉陪。” 司马恬正打量着茶杯之中漂浮的几片茶叶。 清茶,也是粗茶。 看得他直皱眉头。 此时听到慕容虔的话,他缓缓说道: “余奉会稽王之命前来,是有要事想要和将军商议。 其实会稽王是想要和尔国陛下亲自商议的,但是事且从急,而广陵,还是远了一些,会稽王不便动身。” 慕容虔一边坐下,一边正色说道: “愿闻其详。” “会稽王想要和鲜卑大燕签订和约、互为盟国,以求和平。”司马恬一字一顿的说道。 果不其然,在他对面,慕容虔的幕僚们脸色大变。 饶是慕容虔本身已经有所猜测怀疑,也是难免挑了挑眉。 虽说吧,现在鲜卑人是一路杀到了大江边,但是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眼前这大江天堑,他们是拼尽全力也越不过去了,所以看上去兵临城下,但实际上也只是望洋兴叹罢了。 慕容虔都已经在思考怎么才能以最小的损失撤退了,谁知道司马昱竟然想要和谈? 这时候和谈,那不是敌人要跑,自己追着送好处么? 因而这让慕容虔非常不理解: “两军自我家陛下誓师南下之后,激战淮北,再战淮东,这战线一路向南,却也可以说是各有胜负,之前贵国从来没有和谈之意,现在为什么又升起这般心思?” 司马恬来的意图他不清楚,但是至少在语气上,慕容虔先一口咬定,战线是在向南走的,占据优势的就是我鲜卑兵马,在这场和谈之中自然是我们占据上风。 “报!”一名传令兵行到门外,他本来想要直接开口,但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堂上,发现有自己不熟悉的人,又硬生生的把话憋了回去。 “说吧。”慕容虔沉声说道。 堂邑都已经在王师水师眼皮子底下了,如果有什么消息,他们知道,用不了多久,王师水师派遣上岸的斥候也能够探听到。 而且对方主动跑过来要和谈,堂堂亲王直入万军之中,其实也拿出来了很大的诚意,慕容虔总归是要有所表示。 谈判,他虽然没有答应,但是实际上已经开始了,一切相互之间的平等和表示诚意,都是必然的,尤其是现在慕容虔本身也没有多少底气,更是没有必要让对方不高兴,大家本来能够达成的协议最后不欢而散。 那斥候急促说道: “关中骑兵大概两千人,距离堂邑二十里!我军游骑不能挡也!” 慕容虔脸色微变,来的还真是挺快! 旁边的司马恬好整以暇: “不瞒将军,这,便是本王前来和谈的原因。” “哦?”慕容虔顿时明白了,他伸手撑着桌案,向前探身,“敢问谯王殿下,是为谁来和谈?” “吾皇,以及摄政之太后和会稽王。”司马恬微笑着说道。 “其实,这不算是你们江左小朝廷的意图,只是皇室的意图,可对?”慕容虔也露出笑容。 司马恬犹豫了一下,终归没有否认。 江左,朝廷和皇室,本来就是可以分割的几个团体。 他自然是代表着会稽王司马昱的态度,根本没有资格代表整个江左的态度。 慕容虔能够揣测到,倒也不算什么。 慕容虔也来了兴致: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的确是值得好好商议······毕竟,在面对一些敌人的时候,我们本来就是天然的盟友。” 司马恬正想要开口,外面又行来一名传令兵: “启禀将军,陛下已率军攻破广陵郡!” 慕容虔脸上的笑容更盛: “好!来,当为陛下贺!” 正文 第一二零四章 会稽王的条件 说着,慕容虔当先举杯,以茶代酒。 众人不明就里,此时关中王师已经逼近堂邑,堂邑却还乱成一锅粥似的,将军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庆祝? 莫非将军觉得反正堂邑已经没救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慕容虔没有再说话,而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司马恬,好似在说,我家兵马正在攻城掠地,我们虽然可以成为盟友,但至少现在,还是敌人。 所以对于鲜卑兵马打下广陵城,直接威胁京口,难道你也打算跟着一起庆祝么? 司马恬不慌不忙的举杯,对着慕容虔敬了一下: “广陵城,便是我家王兄给燕国陛下的诚意。” 慕容虔:??? 本来慕容虔的第一反应是,这家伙已经不要脸和信口开河到了这个地步么? 还堂堂皇室呢,就这? 脸皮厚虽然也是本事,但是作为一个国家的皇族,脸皮厚那就是无耻行为了。 他看司马恬一脸真诚的模样,一时间将信将疑,开口问道: “陛下是如何拿下广陵城的?” “城西守军抵抗不顽强,陛下看到破绽,集中进攻,一举登城,城中守军一哄而散。”斥候回答。 慕容虔更是忍不住挑眉。 莫非真的是司马家麾下所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兵马,刻意让出了一个缺漏? 司马恬好似看出了慕容虔的疑惑和怀疑,淡淡说道: “莫非将军不相信? 我家王兄当年也是领兵的,我司马氏皇族,在军中也并非没有半点拥趸的。 否则王谢各家、吴郡各家,哪一个不是青面獠牙之辈,只盼着能够有朝一日把我司马家取而代之。 若非还有鱼死网破之力,今日将军是不可能见到本王的。” 慕容虔下意识的微微颔首。 若说司马家什么都没有,他的确也不是很相信。 否则的话,司马恬就没有本事跨过大江、穿过水师的封锁线来到这里,而且若是手中没有一兵一卒,那么司马氏想要和慕容鲜卑合作,就等于与虎谋皮。 司马家这一手,也是在向慕容氏表露自己的手腕,说明他们是值得平等对待的盟友,而不是需要被慕容氏扶持的傀儡。 “那就多谢会稽王了。”慕容虔郑重说道。 只不过,他心里的确有些怪怪的。 鲜卑兵马攻破了司马家的城池,还得感谢司马家。 是真心实意,不是阴阳怪气。 这······属实是奇怪。 司马恬这时候方才不慌不忙的问道: “那本王,是不是可以说一说我家王兄的条件了?” 慕容虔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一开始就掌握了整个谈判的气势,看上去是占据了主动,可是到头来······好似一切都在被司马恬牵着鼻子走。 慕容虔很是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司马恬的自信,也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看来司马氏的底牌,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多。 这还真是鲜卑人之前从来没有考虑到的。 还以为他们真的只是一群傀儡呢。 司马恬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似乎在酝酿什么,而议事堂外的斥候已经越来越多,他们一个个面带焦急神色,显然有重要的战报需要禀报。 但是因为刚刚慕容虔已经让人传令先拦住斥候,打算好好的和司马恬谈一谈,若是能够达成一致,那么或许鲜卑人真的有直下江南的机会,这是比堂邑一座城的得失,来的更重要的。 慕容虔对着幕僚们使了一个颜色,半数人匆匆离场,负责城防事宜。 司马恬扫了一眼门外,好似在向慕容虔说,将军你这里面对的麻烦,看上去比我们大的多。 慕容虔强自镇定,看着司马恬。 司马恬缓缓说道: “王兄的意思是,其一,分淮而治,其二,南北以兄弟相称,互相承认双方皇权,日后就是兄弟之邦,其三,两国通婚通好,两国皇族,互嫁公主,携手并进。 将军认为如何?” 看了看司马恬,慕容虔轻笑道: “不如何。” “愿闻其详。”司马恬好像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其一,分淮而治,我军如今已经饮马大江,还要退兵,不合适吧?” “淮西、河洛、关中,都不在贵军所属,将军不过是孤军深入罢了。”司马恬反驳,“分淮而治,则我朝不北上,贵国陛下自然也就可以全力对付关中,甚至你我两军还能携手。” 慕容虔对于司马氏有没有掌握一支完整的、能够满编制拉出来的军队都保持怀疑,但是转念一想,杜英是鲜卑人如今的头号敌人,要不是摸不清他的套路,想要先捏软柿子以掌握战略上的主动权,慕容儁肯定是要先打关中的。 而现在把关中当做敌人的,肯定不只是鲜卑人,司马氏应该也感受到了关中的威胁,至于大司马,杜英当初就是从大司马的口中夺走了关中之战的胜利果实,大司马不想要进入关中? 所以只要把这三方势力联合起来,杀向关中,好似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这第一条,让鲜卑人用已经破坏干净的淮东来换关中,绝对是最划算的买卖。 当然,能不能吃得下关中,怎么吃,都得两说。 “至于其余两条,倒是两国邦交之常理。”慕容虔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对方提出的这三个条件,其实很合情合理,没有漫天要价,是现在鲜卑完全可以接受的。 也就是说,在司马氏眼中,主动让出来对中原大义名分的索取,主动摆出来偏安江南的姿态,都是可以接受的,那······司马氏真正所掌握的势力,虽然也有,但是绝对多不到哪里去。 司马恬的气势很足,可是还是直接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慕容虔自然也就心安了不少,他趁势说道: “如今堂邑正有恶战,而且本将是领兵在外之臣,和敌国和谈之举,终归有所不妥,所以本将派人,护送殿下前往广陵郡,殿下以为如何? 既然要谈,既然贵国会稽王也是诚意满满,那不如直接去和我大燕君上谈。” 司马恬有些犹豫,毕竟他离开建康府的时间如果太长的话,很容易就被察觉到不对。 谢安才是江南最精明的那头狐狸,如果不是王谢世家暗戳戳的运作,会稽王是断断不想要启用谢安的。 正文 第一二零五章 我们中出了叛徒 司马恬真的担心自己的行踪暴露之后,谢安能够直接揣测到他们的意图。 可是看慕容虔已经起身,根本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深谈,司马恬也只能死了这条心,缓缓起身,苦笑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人都到这里了,总是要赌一下的。 赌赢了,司马氏说不定要重获自由。 他们期盼了太久的自由。 不过当慕容虔提出这个强制性的“建议”之时,司马恬也已经意识到,慕容虔应当是看出来了司马氏的外强中干,所以才会根本没有和司马恬讨论的意思。 只要慕容氏的动作慢一些,显得不慌不忙,那么显得着急的自然就是司马家了。 司马恬自问自己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所以即使是明知道这样就是露怯了,他也得硬着头皮答应,只不过这也就意味着,司马家可能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了。 可是······对于现在的司马家来说,还有什么比获得自由更加重要的么? 至于他们需要把江左这片土地上的什么给予鲜卑人,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 在天下人眼中,江左是司马家的江左。 可是只有司马家自己人才清楚,江左,根本就是南渡世家和吴郡世家的江左,和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他们不过是在一个个世家手中辗转的傀儡罢了,土地都已经被世家蚕食干净,百姓只知道有本地的世家,却不知道还有皇帝,而这,都是在建康府城门外,在江南富庶之地发生的一切。 那么,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会发生什么呢? 几乎一生都被圈禁在高墙之中的司马家皇族们无从想象,但是他们对于这一片土地以及其上的百姓,从来就没有什么归属感和统治权,自然也就没有“这是我的土地,这是我的子民”的感情。 割让出去又如何,只有在鲜卑人的帮助下真正拿到手的,才是司马家的。 司马恬走到门口,凝望着远方的薄薄雾气,迟疑了少许,方才举步,慕容虔追在后面,以为司马恬是担心犹豫这一路前往广陵的风险,毕竟这也不过是个王孙贵族,慕容虔也就不再试探司马恬,微笑着说道: “还请殿下放心,此去广陵,有我鲜卑麾下骑兵护送,速去速回,关中骑兵若想要阻拦,还没有这个本事! 至于我家陛下,应该很愿意看到殿下的到来。” ——————————- 江左,建康府。 鲜卑兵马盘踞堂邑,一直威慑建康府,让建康府之中的气氛也紧张了很多。 世家子弟们的走动聚会减少了,秦淮河畔的喧嚣热闹平息了,大街小巷,时不时的有甲士穿行而过,踏动街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心头,让街道两侧不少店铺都随之掩上了门窗。 建康府作为晋朝新都、南渡门户,这些年所经历的战火也已经不在少数,有胡马窥江、有王敦之乱、有苏峻之乱,对于这般战争气氛,反倒是习以为常了。 换而言之,封窗、戒严、宵禁,一气呵成。 熟练地令人心疼。 尤其是当广陵郡失守的消息,长了腿一样飞入建康府,更是令之前很多混不在乎的人,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打探,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而此时,朝廷对于广陵失守的消息,一样非常震惊。 更震惊的是谢安。 因为他正要去宫中面见陛下和会稽王,讨论此事,却发现有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郗昙就站在谢家前堂,正迎上大步走出来的谢安。 “为何没有通传姓名?”谢安诧异的问身边人。 一名家臣急匆匆走过来,略带着些无奈说道: “中丞是直接闯门而入,中丞素来是主上的座上宾,属下哪里真的敢拦人? 所以还没来得及通报。” 谢安不由得扫了一眼郗昙。 郗昙一改以往一身麻布衣袍、晃悠晃悠就跟平头老百姓一样的装扮,今日是峨冠博带、宽袍大袖而来,同时腰间插着一把短刀,纹路虽然不算精美,但却是这江左少有的款式,应当是那关中横刀针对文人携带而做出的改良款。 这家伙素来是佩玉的,恨不得让大家都看看他那好女婿送的羊脂白玉。 今日却一改往常,选择了佩刀,摆明是来行事问罪的。 谢安饶有兴致的问道: “中丞为何而来?” “我们中出了叛徒。”郗昙径直说道。 谢安眉毛一挑,心中顿时泛起一丝不妙: “何出此言?” 郗昙直接问: “广陵失守的消息,侍中收到多久了?” “半个时辰。”谢安径直回答,旋即意识到了什么,上前两步,直接抓起郗昙的手腕,拽着他行到堂上,“速速说来,到底怎么回事?” 郗昙皱眉说道: “建康府大街小巷,几乎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原本虽有战云压城之意,但日常的采购交易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可是现在,侍中出门看一看,已经是一片肃杀! 侍中也应当知道,建康府的百姓了解消息,已经逐渐习惯于依赖报纸,可是报纸现在都没有来得及刊登这个消息,甚至侍中本身都是刚刚知道,那么······” 郗昙霍然抬头看向谢安: “建康府的百姓,是如何知道广陵失守的?” 郗昙话音未落,谢安的脸色已经格外阴沉,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谢安石很清楚的,建康府的报纸,背后多数都是关中的人,本地世家和商贾扶持投资的几家报纸,因为板式陈旧老套,再加上入场时间晚,还经常着急刊登一些未经证实的消息,被频频打脸,所以很少有受到欢迎的。 因而郗昙其实是掌握着建康府的消息流通渠道。 这一次消息散播根本没有经由他的手,也就是说,有一个一直在暗中窥探的消息散播网,此时方才浮出水面。 谢安沉吟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提前散播消息,可是消息方才传来,散播怎么会这么快,这不合理,除非······” “除非这广陵城失守,已经是注定,所以有人提前散播,当然,也不排除只是单纯的为了搅乱人心,所以编造流言,却一语成谶。”郗昙的脸色一样阴晴不定,“侍中觉得,是哪种?” 编造流言,在现在的建康府可行不通。 报纸上辟谣,轻轻松松。 正文 第一二零六章 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得益于报纸一向公正的言论,所以公信力很高,百姓们都愿意相信报纸刊发的公告,而不会相信街头巷尾的嚼舌根。 偏偏此时此事,报纸还真的只能老老实实的刊登广陵失守的消息,否则将会影响到自己的立身之本。 如果单纯只是编造流言的话,那也太巧合了。 因而郗昙细思极恐,第一时间就跑来找谢安。 毕竟在这偌大的建康府,真正值得郗昙信赖的人,其实也不多。 谢安反倒是一个。 盖因谢安和郗昙的目的,都是为了维持建康府的稳定。 所以他们本来就是可以相互团结的盟友,自郗昙从关中返回,改换门庭之后,谢安屡屡顶着压力主动去找郗昙,原因就在这里。 世家们可能各怀鬼胎,但是郗昙,是必然需要一个稳定的江左的,这牵扯到关中和江左之间的商贸能不能平稳顺畅的进行,是保证关中钱袋子的根本。 也因此,现在的郗昙同样很着急。 建康府一副战云密布的景象,关中还怎么做生意? 尤其是当一些本地的商贾开始囤货居奇,更是会遏制货物在市场上的流通。 这些都是郗昙不想看到的。 关中需要的是货物和钱财的流动,需要的是钱能生钱。 正因为和关中通商的确也在促进江左的经济蓬勃发展,世家们参与其中,就像是一块肉过手,满手都是油水。 这也是谢安可以不给郗昙好脸色,但是不会阻拦郗昙直接闯入府中,也是世家出身的官吏们在朝堂上可以选择无视郗昙,但是绝对不会挑事攻讦他这个江左叛徒的原因。 大家手上都腻乎乎的呢,哪里还好意思攻讦人家? 而现在,这消息既然不是关中所掌握的报纸散播出去的,并且关中和江左世家的利益都直接受损,那么······ 始作俑者,无外乎两个。 一个是大司马,唯有给建康府制造恐慌,大司马才有更多的机会。而且广陵失守之后,京口就成为了朝廷不能忽视的重中之重,镇守京口的郗愔,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但是大司马这般操作,只要杜英能够稳住寿春,谢安能够稳住建康府,那么大司马就是白忙活一场,鲜卑人也终究难以威胁到江南。 那么剩下的另一个可能,就是······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谢安喃喃说道。 他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揣测,甚至还掌握了一些模糊的证据,但是毕竟不是铁证如山,只能有所怀疑。 而且更不要说这江山,还是司马家的江山。 自毁江山、破而后立的勇气,司马家好像也并没有。 永嘉之乱应该属于一帮司马氏皇族杀红了眼了,绝对不能算什么破而后立。 虽然只是怀疑,但谢安还是就此事提醒了杜英和桓温。 不料如今,一语成谶。 那发出去的私人信件,倒是恰到好处,没有冤枉人。 郗昙也已经明白过来,瞪大眼睛问道: “何至于此?” “孤注一掷罢了。”谢安惨笑一声,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如果所料不差的话,你我的项上人头,现在都已经在论价了。” 郗昙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来回踱步: “应该论价的是你,我还不配。” “尔以为会稽王就不怨恨关中么?”谢安哂笑一声。 郗昙顿时露出颓然之色: “那该如何是好?当真是陛下要造反,臣子如何死战?” 谢安瞥了他一眼: “关中六扇门在建康府遍布暗桩,至少能保你不死。关中商贸和报纸,已经深入人心,纵然皇室重新掌权,也不敢将其连根拔起。 所以尔一无性命之忧,二无丧家之虑,何故如此?” 郗昙顿时讪讪一笑: “没想到侍中都已经知道了。” “那是因为杜仲渊本来就没打算瞒着我。”谢安没好气的说道,“六扇门的存在,本来也瞒不过谁,早晚是能够探查到猫腻的。 杜仲渊索性大大方方的告知,自然也是为了告诉余,在这建康府,关中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接着,谢安徐徐说道: “重熙······如今啊,有人能够越过你们,能够越过我,做出这样的事来,且不管我们的揣测是对是错,国家之存亡,很有可能就在此刻。” 郗昙眉头紧锁: “这国家,本来就是他们司马氏的国家,现在他们觉得既有的这方法不行了,这他们老祖宗制定的制度不行了,想要推翻重来,那么就任由他们去折腾吧! 难不成,他们借助鲜卑人的手,就能够翻天覆地?!” 说着,郗昙就要向外走去。 “重熙,何去也!”谢安赶忙上千伸手拦住他。 郗昙沉声说道: “君不要国,则此国存亡与否,还重要么?余也可以让六扇门的人动起来,跟着一起宣扬国之不国,无论是帮着他们装腔作势也好,又或者是直接用报纸批评评论也罢。 总归啊,这建康府如今已经变成了一池静水,而余只需要把这一池静水重新搅动起来,乱起来,那岂不是正给了我关中可乘之机?” “重熙,听我一句劝,不可为!”谢安摇了摇头,他郑重说道,“不只是余认为不可为,而且杜仲渊若在这里,也会告诉你,不可为! 此时的他,就在南下的路上,所为的,可不就是阻止一些人做傻事么?若是你在这里冲动了,那么杜仲渊何苦来哉?” 郗昙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看着谢安。 长久以来,谢安都是敌非友,所以谢安总要给出理由。 谢安沉吟少许,果断说道: “因为在余的心中,有谢家,有跟着谢家的南渡各家,林林总总加起来,无数的人指望着余,所以余不能让会稽王行此改朝换代之事,而会稽王想要借来的刀,本来就是冲着我们王谢、吴郡各家来的。 至于你家都督,余不得不承认,他的心胸和视野,更为广阔,所以他看到的,不是几家几户,而是这江左的民。 所以你家都督也断然不可能允许鲜卑人渡过大江,更不可能允许司马氏把这江南乐土也弄得天翻地覆。 在他心中,恩怨,应当是我们这些人之间的恩怨,而不应该牵扯到偌大的天下、万民的存亡。 说句实话,余并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要看的这么高远,把这天下都装在他的胸怀之中,但是他的抱负,余还是佩服的。” 正文 第一二零七章 司马氏不想要江山 谢安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道: “既然如此,那他就必然要求江左仍然静,而不是乱,重熙你可明白?你此时所搅乱的,恰恰正是杜仲渊想要保护的。” 郗昙苦笑一声: “大概是因为都督见识过太多的苦难,所以不想再把苦难施加给这里的百姓吧。” “所以说这五百年的圣人,该是他,就他吧。”谢安摆了摆手,倒是先向外走去。 “安石何去?”郗昙追上来。 “去面见会稽王,质问会稽王此为何意。”谢安径直说道。 郗昙赶忙张开手臂,拦住谢安: “你疯了?! 会稽王既然开始散播流言、动摇建康府军心民心,那就是图穷匕见,此时贸然前去求见会稽王,何啻于自投罗网?” 谢安微笑道: “无妨,越是在这般情况下,会稽王越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要鲜卑人的兵马一天没有兵临城下,那么我与他,仍然还是君与臣。 之前余还是很担心,有朝一日,会稽王会埋伏下刀斧手和死士,摔杯为号,直接捉拿我等不臣之奸佞,因而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这建康府,来的都不算多。 现在知道了会稽王的底线何在,反倒是不用担忧了。既然如此,那么身为朝廷之侍中,余还是要尽可能先维持朝廷之稳定的。 当然了,会稽王既然已经有害人之心,那么余自然也不可能让他事事如愿。 重熙啊,你说,以侍中之位,实际则行宰执之事,是不是有所不妥了?” 郗昙皱了皱眉,反应了一下方才明白谢安的意思。 既然司马昱现在不会直接对谢安动手,而是要勾结鲜卑人,那么司马昱肯定是对谢安尽忍让之能事。 谢安若是步步紧逼,司马昱在可能已经和鲜卑人达成协议,或者至少说达成什么默契的情况下,必然不会直接和谢安拼一个鱼死网破。 在司马昱的眼中,谢安此时越是嚣张,到时候死的越惨。 没必要和一个咄咄逼人的死人斤斤计较。 因而此时谢安若是提出来什么过分的需求,司马昱反倒是有可能会答应。 “记得不差的话,重熙的御史中丞,也有些年了吧?”谢安接着问道,“若是余能够向上一步,那么重熙认为,侍中这个位置,是否能够胜任?” 郗昙哂笑道: “朝中上下,早就已经把余看作是杜都督的走狗了,是关中的人,所以这侍中啊,中丞啊······” “那就算了。”谢安及时打断他。 “别,别啊!”郗昙顿时脸色一变,我就谦虚一下。 这官衔,当然是多多益善,杜英当然也巴不得关中的发言人能够在朝堂上有更多实权。 更不要说,郗昙现在的地位还是低了些,所以为关中招徕人才,也显得没有那么多公信力。 于公于私,郗昙都舍不得。 “那就这么说定了。”谢安一锤定音。 郗昙不由得讪讪一笑,接着,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或者说,狼狈为奸的笑。 当然了,得到谢安这个许诺,郗昙也不可能空着手什么都不做。 谢安这也是在变相的寻求关中的帮助,明面里的报纸和暗中的六扇门,都是可以帮助掌握建康府的重要手段。 “会稽王大概会后悔做出的这些决定。”郗昙喃喃说道,同时让开了道路。 此时,在他眼中的谢安,已经不是送上门的羔羊,而是刀叉并举的夜叉,等着去会稽王身上撕下来一块肉。 “大丈夫,敢作敢当,落子无悔。”谢安淡淡说道。 他给了司马昱无数能够和江左世家联手压制内部的吴郡世家、外部的荆蜀和关中势力的机会,但是没有想到司马昱却要用谢安给他的自由反过来对付王谢世家。 那就别怪谢安无情。 这司马氏的江山,如果他们不想要了,那不妨真的换个新天。 至于是谁来坐那个位置······ 谢安行到门前,向北,深深的看了一眼。 至少对于江左世家的延续来说,那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早晚,还会有更大的矛盾爆发。 只不过现在,至少还是盟友。 ——————————- 堂邑城外。 大火冲天。 堂邑终归是一座县城,是直接渡江前往燕子矶,再前往建康府的必由之路不假,但是长久以来,这里都是被当做一座军事要塞来建设,城高池深的同时,城池本身所覆盖的范围并不是很大,更为符合军事要塞的需求。 而现在也就意味着,鲜卑人辛辛苦苦搜集来的丁壮和粮食,小小的堂邑城根本塞不下。 原来,丁壮直接安顿在城外,粮草则堆积在靠近城壕的位置,鲜卑兵马驻守在城中,以保护粮草为主。 如今王师骑兵杀过来,堂邑城中的鲜卑兵马则主要都是步卒,几乎没有在城外和两千骑兵一战之力。 因而慕容虔在忍痛之下,只能选择一把火将那些粮草烧了,自己留不住,总不能再留给王师。 至于那些丁壮,慕容虔倒是没有好心到就地驱散或者恶心到直接用刀子杀人。 他选择派遣几名偏将出城,带着数百名鲜卑步卒,驱赶着丁壮,迎战王师骑兵。 无论是王师停下来,慢慢的劝导这些丁壮反戈一击也好,还是索性不管不顾的直接闷着头杀过去也罢,慕容虔都不在乎了,前者,王师要浪费时间,后者,则是直接把这些百姓也给得罪了。 至于慕容虔,则可以在这个空档里,尽快调整城防。 还好这几天他本来就没有指望着鲜卑兵马还能渡过大江进攻,而是真的打算把堂邑营造成掩护慕容儁侧后的据点,所以一直在督促着那些丁壮们打造守城用的檑木滚石,甚至还修复了几台江左王师守军仓皇撤退时简单破坏的霹雳车。 “这帮畜生!”谢玄看着黑压压向着自己这边前进的人群,也看着那一道道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柱,如是评价。 “走吧,这一仗打不得。”杜英叹息道,“直奔广陵。” “可······”谢玄有些不甘心的看了一眼堂邑城。 这是一枚钉在建康府门口的钉子,若是不能拔掉,那么将会时刻威胁建康府,也威胁杜英的后路,关键是按照他们的揣测,恐怕会稽王和鲜卑人之间已经在达成什么交易,所以这堂邑城中的鲜卑人,说不定有朝一日真的会突然出现在建康城下。 正文 第一二零八章 此事恐变数多矣 杜英摇头: “烧粮草、驱丁壮,而将旗于城头不动如山,这是坚壁清野的战术,说明堂邑城内应当只有步卒,有骑兵的话,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所以如果会稽王真的想要引鲜卑人的兵进入江左,那么肯定不会用堂邑城的步卒。 倒是沟通联络······此地和建康府一水之隔,江上又都是大江水师,所以对会稽王来说,相比于京口要容易些。” “余这就传令联络刘牢之,令刘牢之尽快接管此地江上防务。”谢玄反应很快。 “恐怕江左那边会不同意啊。”杜英担忧的说道。 “既然会稽王要勾结鲜卑,那么我们和两淮水师反倒是比这大江水师更为可靠,所以我家三叔一定会全力配合的。”谢玄坚定的说道。 杜英也释然。 当谢安不是对手,而是盟友的时候,那么这的确是上下五千年都能排上号的好队友。 就像杜英可以完全信任王猛一样,他也一样完全可以信任谢安。 本来的历史上,这才是争鸣的卧龙凤雏。 两千骑兵,旋即调转方向,根本就没有和扑上来、但是磨磨蹭蹭,又没有完全扑上来的鲜卑兵马交战,扭头就直接从南北两个方向兜过去,一路上还不断地射箭,以阻断鲜卑人追逐之意。 当然,这射箭,更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意思在其中了。 毕竟鲜卑步卒根本就追不上,已经被杜英、谢玄加上陆唐这样的组合摧残过好几次的数百名残留鲜卑骑兵,更是缩在城中,哪里有半点儿斗志? 所谓一物降一物,纵横河北、青徐、两淮,所向无敌的鲜卑骑兵,也有被关中骑兵打的七零八落的时候,这种从战马体型到手中兵刃的全面压制,让鲜卑骑兵除了放风筝这一种战术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前提还得是跑得过人家——只要关中骑兵加速冲锋的时候能够追得上鲜卑人,那么一场战斗就有了定局。 鲜卑人唯一的优势也就只有控马技术了,但是在绝对的差距之前,这种优势不足以扭转。 所以现在反倒是鲜卑人缩在城里,用上了江左王师的防守战术,看着关中骑兵在城外炫耀武功、无计可施。 而王师骑兵这么一走,慕容虔的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他狠狠地一捶城垛。 南征北战一生,慕容虔何曾受过这般被敌人骑兵堵着城门、射箭戏耍的气? 更重要的是,自己刚刚把粮草烧的干净不说,在混乱之中,丁壮也趁机跑了不少,生死关头,鲜卑步卒们也是聚拢在一起,结阵进退,自然顾不上抓丁壮。 所以慕容虔等于白费了半天功夫,结果人家根本没有一星半点儿杀到城下的冲动。 对此,慕容虔也只能安慰自己,若不是这一把火,恐怕他们还真要来抢粮食了。 “启禀将军,这两部骑兵已经在城东合二为一,向东而去。”一名偏将急匆匆登上城头。 “这是奔着广陵去了······”慕容虔喃喃说道,“这谢玄,还真是有几分本事,看出来了我们不过是一群困守孤城的步卒,没必要动用一兵一卒来进攻,关键还在广陵······” 司马恬的到来,给了慕容虔一丝破局,甚至直接翻盘的希望。 而这一支如同鬼魅一样杀过来,又如飞鸿一般转眼无影无踪的王师骑兵,则给了慕容虔极大的危机感。 但是他在此处凭栏东望,也是无能为力了。 “报!”又是传令兵疾步而来,“有船只,自江面上顺流而下!” “两淮水师也到了。”慕容虔之前就已经得知消息,两淮水师的战船正沿淝水转濡须坞,必然是奔着接管江防而来,他忍不住喃喃说道,“此事,恐怕还有变数啊······” ——————————- 邺城。 自鲜卑南下之后,邺城,作为河北无可替代的中心,整个北方更胜过战火摧残荒废之长安洛阳的重镇,很快就从羯人杀汉、冉闵灭胡以及鲜卑南下的三场战乱之中恢复过来。 哪怕前几年这里还杀的城里城外、血流成河。 因而不得不说,居住在这河北,在乱世之中苟且偷生的华夏汉民们顽强的生命力。 这个文明、这个民族能够传承和存续,自有一股压不断、打不烂的精神气在其中,并且在冥冥之中也有上苍的保佑。 尤其是随着关中和鲜卑之间的榷场逐渐繁盛,邺城的街道上,也开始出现仿照关中长安模样的店铺,甚至在城外还出现了自发聚集的集市。 已经有一些河北商贾自诩此地是河北“小长安”,更有自大者,宣称“赛长安”。 不过是一些自夸以及招徕客户之手段罢了。 那些能够抵达邺城的关中商贾们,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 官方明文鼓励和带头建设的工商业繁盛之长安,如何是官方只在暗戳戳鼓励、仍然以民间集资和自发贸易为主的邺城能够比得上的? 不过虽然比不得长安,但邺城的一些鼓励政策也已经是天下排的上的了。 这些也都要归功于如今主政邺城的吴王慕容垂。 其实阻拦邺城商贸建设的主力,不是祖上穷的吊儿郎当、正沉浸在赚钱发财快乐之中的鲜卑贵族,恰恰相反,他们是最喜欢投资的人,大概是因为钱财多半都是抢来的,所以甩起来也一样不心疼。 反倒是那些河北侥幸存留下来的世家,对此一直秉持反对态度。 原因无他,之前的河北贸易,基本上是世家垄断的,而且一旦按照关中的模式,敞开了建设工商业,那下一步岂不就是抬高工商业的地位,甚至直接推行关中新政了? 刚刚从坞堡之中走出来、重见天日的河北世家们,目前的主要目标就是推动鲜卑人接受汉化、任用汉人,准确说是任用世家子弟,让他们这些已经当够了缩头乌龟的大家族,攀附鲜卑人而崛起。 尤其是他们这些本地世家,在百姓之中声望还颇高,只要自己能够入的鲜卑燕国之朝廷,然后再为那些百姓们稍稍争取些利益,百姓们就会愈发拥戴此世家。 世家们对此是轻车熟路了。 可是河北一旦开始铺开关中新政,那老百姓直接从日常的做工和贸易之中就能够获得好。 正文 第一二零九章 世家和勋贵的互换 世家弄来的一些地位平等或者轻徭薄税,根本比不上百姓们从经商以及从事工业生产所获得的重利。 到时候,谁还念着世家的好? 因而这邺城的决策朝堂上,也出现了奇特的景象。 鲜卑贵族们都嚷嚷着和关中打仗归打仗、生意归生意。 有钱不赚、好东西不买,是不是傻子? 咱们既能够把钱花出去,也能够把钱赚回来。 反倒是那些汉人世家子弟们,一个个横眉冷对、大义凛然,“之乎者也”不离口,把鲜卑贵族们怼的哑口无言,恨不得直接抽刀剁翻了这帮说着自己听不懂之语的家伙们。 对于镇守邺城的吴王慕容垂来说,今天又是听着那些贵族和汉人世家子弟们“引经据典”、大吵大闹的一天。 真是坐镇中枢的枯燥生活。 “父王,族中已经有人想要询问,为何容忍那些汉家子,在朝堂上这般嚣张?”坐在慕容垂下首的年轻男子,正是慕容垂之子、吴王世子慕容令。 此时他正在皱着眉头翻阅桌案上的公文,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正站在堂上喋喋不休的几个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然而他的询问,却并没有得到及时的回答。 慕容令愣了愣,赶忙侧头看向主座上的慕容垂,却发现慕容垂用手托着头,半眯着眼,估计已经睡过去了。 啊这······ 万万没想到,自己正在以批阅公文的方式摸鱼,自以为已经足够过分了,结果父王这摸鱼,简直就是明目张胆。 也得亏父王的身边还放着一把刀,那是随着他南征北战、饮血无数的刀,所以即使是堂上的鲜卑贵族们和汉人世家们看到了慕容垂的摸鱼,也得装作没有看到,不然打扰到了吴王休息,直接一个起床气,把他们都砍了怎么办? 现在已经改名了的吴王,性情是不是有所变化,大家不知道,但是改名之前的慕容霸,横行霸道,这种事是做得出来的。 所以慕容令也不敢打扰父王,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另外一边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正是慕容恪之子,慕容楷。 慕容儁携带大多数的慕容家出身嫡系将领南下,只留下武将之中的慕容垂和文官之中的慕容评两个慕容家出身的坐镇邺城,当然不可能对慕容垂完全放心,所以其以让慕容垂统带、教导子嗣为名,把诸如慕容楷等慕容氏年青一代都留在了邺城。 名义上是为了帮助慕容垂处理政务,而实际上则是为了掌控他们父兄留在邺城的军队,以避免这些军队全部为慕容垂所控。 而在这些子嗣之中,大多数人也都和他们的父辈一样,都喜欢打打杀杀,对处理朝政,和那些满口“之乎者也、道德文章”的世家子弟们吵架,毫无兴趣。 慕容垂也不管他们,完全本着自愿的原则。 所以只有慕容恪的儿子慕容楷自愿来了。 另外,还有不情不愿的慕容令,这是慕容垂要求的,由不得他。 相比于百无聊赖翻阅公文的慕容令,慕容楷也在看手头的公文,看的很仔细。 大概感受到了有目光投来,慕容楷放下公文,还不等他问怎么了,慕容令就凑了过来,重复了一遍问题。 慕容楷不由得笑道: “那是因为无论哪边之所求,都不是现在的大燕所适合的。” 慕容令皱了皱眉: “我大燕坐河北而据青徐,俨然已是北地霸主,何必在行政之上束手束脚?” 慕容楷张了张嘴,对于这个盲目自信的老弟无言以对,想了想,只好缓缓说道: “如今的大燕,不过是趁乱而起、趁虚而入,偌大的河北和青徐,又被陛下之南征所牵连,虽不至于十室九空,但稍有不慎就是民怨沸腾,不可不小心。 且南方有强大之水师,陛下南征很有可能止步两淮。西北还有关中杜仲渊窥伺,其已在河东强攻雁门关,一旦河东全为其所有,则河北将会从整个西面面对关中之强敌,他们的骑兵也一样不亚于我们。 这是昔年秦攻赵之势,不可不防范。 河北之外的战局变化,如今我们还做不了主,那是陛下之决策,但是想要让河北之内先稳定,就要先想办法稳定民间。” 慕容令这几日在朝堂上接受熏陶,倒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当下看了一眼那些吐沫星子横飞的世家子弟: “总归还是要仰仗于那些世家的。” 慕容楷颔首: “是啊,没有他们,我们想要征服每一寸土地,如何做?岂不是只能一刀一枪的杀过去? 从辽东到邺城,这条路,我们走了几代人,杀的人已经太多了,只是依靠杀,没有办法征服这些汉家子。 唯有依靠世家,我们重用世家,则世家也会帮助我们稳定本地,则河北安矣。 因此我们可以和世家有争执,但是这争执不能直接落实到对世家的打压上,否则河北才是真正危矣! 至于同出鲜卑的贵族,他们固然是开国勋贵,我慕容氏应当感念他们的流血牺牲,但是也不能事事处处都遂了他们的心意,那么他们就会成为朝堂上真正的世家。” 慕容令没反应过来,慕容楷无奈补充: “如今的河北世家,久经战乱,其实已经多半都是小国寡民、自得其乐的心思,所以他们要的不多。 反倒是那些勋贵们,一直想要仗着之前的功劳,趴在我大燕身上,敲骨吸髓,有什么利益都想要吃一口,贪得无厌。 和关中之贸易,稍有不慎,就会让关中的钱财全面进入河北。天底下哪里有这样轻易进行的买卖,还是亏钱的买卖? 所以关中在背后必然有所图谋,暂且不论······勋贵们也一心想要成为左右朝政、决定此国走向之中坚,何啻于南方朝廷上的王谢各家?” 世家们想要小富则安,勋贵们却想要家财万贯以把自己变成大世家,他们的需求好似在互换。 慕容令着实是有点难理解,挠了挠头。 只能说,我大燕自有国情在此吧。 慕容令听的似懂非懂,倒是一直昏昏欲睡的慕容垂,此时霍然睁开了眼,打量着慕容楷,脸上流露出赞许之意。 不过在当慕容令和慕容楷都觉得这个推论有些大胆,想要回头询问慕容垂之意的时候,慕容垂却又闭上了眼。 正文 第一二一零章 人在城中坐,喜从西边来 “报!” 慕容垂刚刚闭上的眼睛,霍然睁开。 “启禀大王,关中使者,自河内而来,求入邺城而面见大王!”一名吏员走到堂下。 这一下,原本“热热闹闹”的堂上,顿时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 关中使者都堂而皇之的要前来邺城了。 大家私底下做交易的事,这是都已经不打算隐瞒了么? 慕容垂显然也愣了愣。 关中使者来了是为什么,其实很好猜。 现在关中和河北打仗、赚钱两不误的模式,朝堂上基本还是认可的。 从一开始,这矛盾点就在于是不是要和关中敞开了全面贸易,包括世家也没有反对和关中暗戳戳的有来往、开榷场。 可是现在关中直接派人来了,那就是要打破双方之间的默契,直接把这贸易敞开了做。 慕容垂想了想,还是先看向刚刚还一个个慷慨陈词的官员们: “诸位意下如何?” 这一下,鲜卑勋贵们不说话了。 因为他们想要和关中贸易,但是这贸易应当是暗戳戳的贸易,应当是没有别人能够和他们竞争,完全在他们掌控之下的贸易。 现在的鲜卑权贵们,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前线的军权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自然而然,前线的榷场也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除了少数能够进入河北的关中商队之外,其余的关中货物,都是由他们经手销售的,也就是说货物的价格,完全被他们所控制。 若是关中和河北敞开了贸易,那意味着会有大量的关中商队携带着廉价的商品杀入河北市场,也意味着本地的世家们也不会再藏着掖着,既然囤货居奇、囤积粮食没有用,那索性大家都把金银拿出来做买卖。 到头来,累积资本最少的鲜卑权贵们,反倒是会成为整个商贸过程的配角,他们那点儿钱,既不够和关中较量,也不配和本地世家较量,现在不过就是坐着一个垄断的地位,所以同样的一个铜板,所价值的货物,在榷场和在邺城,截然不同罢了。 所以鲜卑权贵们反倒是不想看到这一幕。 世家们,顿时也陷入了沉默。 相比于权贵们,他们固然有很多钱财可以作为底牌,也有民间的巨大声望可以用来号召百姓赞同或者抵制和关中的贸易,但是归根结底,关中的商贾进来,就会带着关中的书院、关中的报纸进来。 哪一个不是在开启民智,哪一个不是在刨世家的根基? 所以世家们也不愿意见到这一幕。 可是对于整个河北来说,和关中开展贸易,反倒是一件实打实的好事,河北已经一穷二白,关中的商品流入市面之后供不应求,更是搜刮走了河北中上层的财富,同时还让下层百姓因为用不了关中的商货而怨念满满。 贫富差距的拉大,早晚有一天会掀起祸端。 所以只有让更多的关中货品进来,和关中全面贸易,才能让河北上下都能够用得起关中的货物,而且也让河北对关中货物的仿制有了更多的参照物,进而提升河北的货物质量。 因此,站在燕国统治者的角度来看,这通商,又是必然的。 所以大家都保持沉默。 心里不愿意,嘴上不能说。 慕容垂的目光冷冷扫过,大概已经明白这些家伙的心思。 这帮人······ 就没有一个是真心为这国家考虑的。 不过至少慕容氏的积威还在,他们也不敢造次。 “既然诸位都没有意见,那就见见吧。”慕容垂淡淡说道。 “启禀大王,我国和关中,在边境上仍然还有战争,在淮南更是打的如火如荼,恐怕······不妥。”一名豪酋站出来,硬着头皮说道,也是在提醒慕容垂,陛下正和关中打的你死我活呢,我们在后方见关中的使者,几个意思? 慕容垂沉声说道: “远来是客,我大燕并非闭门谢客之国,既然要来,那就来吧。” 这一句话自然把大家已经要冒出来的声音又堵了回去。 鲜卑慕容氏一直以来都想要建立一个能够延续汉家华夏正统的王朝,从而能够合情合理的入主中原。 此次慕容儁南下,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中原正统,仍然在江左,只有先征服江左,才能拿下正统、招徕人才、稳定民心。 而中原王朝,从古至今就是天朝上国,上国焉有不见外使的道理? 慕容垂站在这个角度说话,众人自然也就无从反驳了。 吩咐慕容楷亲自负责使者的接待之后,慕容垂则轻轻捋着下巴上的胡须,若有所思。 人在邺城坐,喜从西边来。 关中的使者,说不定真的能够帮助慕容垂打破目前的僵局,顺势推行类似于关中新政的新政,但是鲜卑人也需要自己的行政方式,不能全盘照抄关中新政,比如要维持鲜卑人的地位和独立性,又比如不能直接把世家一棍子打死······ 慕容垂还是很期望自己能够从关中使者那里获得一些启发的。 —————— 人在广陵坐,喜从西边来。 慕容儁也一样遇到了喜事。 他看到了司马恬。 而司马恬开门见山直接给出了他之前告知慕容虔的条件。 再加上慕容虔的亲笔信,慕容儁已经可以认为司马昱想要和谈的真实性在七八成向上走。 无论是慕容虔在信中提到的对方来路以及神情态度,还是他们开出的条件,都不似作假。 简而言之,司马恬是端着亲王的架子,行着求人的事,而且还是拿着平等的条件,指望着鲜卑人能够出兵出力。 这种完全属于空手套白狼的行为,也符合谈判的漫天要价特征了。 要是这其中有诈的话,那司马恬不应该是这种“我们的条件已经足够优惠,你们爱谈不谈”的态度。 “日后为兄弟之国······”慕容儁轻轻摩挲着司马恬草拟的条文,轻笑道,“那朕是兄,还是弟呢?” 司马恬本来想要直截了当的表示,我司马氏为中原正统,自然为兄,但是看慕容儁的神情,再想一想他别的条件没有问,开口就直接问这个,意思自然也很明显,慕容儁想要这虚名。 所以司马恬当即微笑道: “我家陛下如今年幼,当称燕国陛下为兄。” 至于之后,若是南朝皇帝大,那就反过来······这是司马恬的话外之意。 正文 第一二一一章 联姻 就年龄论兄弟,反正也不算吃亏。 “好,很好!”慕容儁大笑道,“从此,朕之大燕为兄,大晋为弟,也不错!” 司马恬脸色微变,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但慕容儁看似心情大好。 司马恬又讷讷不知道应不应该再争辩,毕竟如果这位燕国皇帝只在这上面有要求的话,那晋朝这边,也不是不能让步······ 慕容儁的开心,自然是因为自己这样就等于实现了此次南下的战略目标——获得正统地位。 哪怕这样算只是获得了一半。 自入主河北之后,慕容儁一直在研究为什么之前的羯人和匈奴人所建立的政权都不长久,究其原因,既是因为这些胡人并没有真正想要把自己融入中原,甚至恰恰相反,他们在努力塑造汉家子和他们民族之间的差异、划分阶级,把自己当做是统治者和征服者,同时还放纵自己的族人肆意虐杀和劫掠汉家子。 后果自然就是汉家子的反抗从来没有断绝,甚至最后还冒出来一个冉闵,把羯人几乎灭族。 从中,慕容儁吸取教训,认为鲜卑人应该尝试去弱化民族之间的矛盾,把各个民族融合为一体,减少各个阶级之间的歧视,这样才能让那些汉家子以及杂胡们都愿意服从于身为少数的鲜卑人的统治。 当然了,选择怀柔政策,也是无奈之举,现在的河北,已经经不起任何一点儿摧残了,只要还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够看得出来,所以慕容儁虽然也想带着鲜卑骑兵横扫天下,却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后方一样百废待兴的现实。 他从小就是被当做鲜卑人的统治者来培养的,在军事征战上的能力的确要弱于慕容垂等人,但是在政治上的嗅觉要优于他们。 所以慕容儁在推行怀柔政策,并且积极联络本地汉人世家的同时,还期望能够获得自己坐稳皇位的名义,最好是正统名分。 哪怕是吧天下一分为二,分为南方皇帝和北方皇帝,也比现在鲜卑人入主中原的外来身份来的好。 只有名分定下来了,慕容儁才能敞开了吸纳汉家子。 他还是很感谢儒家学问的,只要自己能够控制好孔家后人、拉拢好本地世家,那么那些奉行“天地君师亲”的儒家子弟们,就会乖乖的跑来入仕。 既然北方皇帝也是天下公认的皇帝,那么我们出生在北方,自然也就应该在北方出仕,忠诚于北方皇帝。 尤其是这北方皇帝还是兄长呢。 “至于这两国联姻······”慕容儁话锋一转,“如今我大燕国内,好似也没有适龄之女子,恐怕要让会稽王失望了。” 原本都已经认为双方就条件完全达成一致,接下来可以商议出兵的司马恬,顿时错愕的看向慕容儁。 不想联姻,这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兄弟之国,其实也就是口头上的说辞罢了,大家可以相信也可以随时更改,但是这联姻却不一样,嫁过来的女子,总归是活生生的人,也总归是可以施加其政治影响的。 两国联姻,那便是秦晋之好,想要再撕毁打破这个关系,就会有一群主和派跳出来反对不说,而且到时候两国互相嫁过来的女子,生下子嗣之后,自然也是登基的最佳人选。 至此之后,两国之间皇室血乳交融,自然会尽可能的选择对外发起战争而不是内斗。 这对于现在亟需掌握自己的军队、推翻世家制度的司马氏来说,是天赐良机。 所以看似这只是司马昱想要达成的三个条件之一,但是其实是司马昱最想要确保的条件。 司马恬沉声说道: “两国只有永结秦晋之好,才能携手共渡难关、并肩抵御外敌。所以本王认为,此为必须。” 联姻这种事,从来都是想不想,没有合适不合适。 找一个宫女,封上公主来联姻,那也是联姻,只要双方都承认就可以。 慕容儁轻笑着说道: “那就要看会稽王有多大的诚意了。 听闻会稽王膝下未婚而适龄之郡主只有一个,就要看会稽王是不是能忍痛割爱,让郡主远嫁河北,我慕容氏族中男儿,也未尝不能当南朝之驸马。 当然慕容氏的女儿,多半也都是能够挽强弓、降烈马的,就要看看这南朝烟雨之中,可有这般强壮,能够配得上我慕容氏女子的男儿了?” 司马恬顿时明白过来,慕容儁并不是反对联姻,而是担心司马氏在其中没有多少诚意。 毕竟自两汉以来,联姻基本上都是选王家女,甚至直接选个宫女冒名顶替,以为缓兵之计,等到朝廷回过劲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毫不在意这王家女的生死,也不在意什么秦晋之好。 所以慕容儁要看到的是司马昱的诚意,要看到的是一个完全合格的政治宣传工具。 南朝承认燕国作为北朝之正统,总不能只是动动嘴的。 没有什么比司马昱自己把郡主都嫁过来更为合适的了。 但是······ 司马恬看着慕容儁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位燕国皇帝肯定已经了解司马昱的家世情况了。 会稽王膝下的女儿总共就只有三个,大郡主已经下嫁王家王熙,年纪不小了,王熙出身王氏却沉迷医术,如今是江左赫赫有名的大医、杏林翘楚。 三郡主年纪还小,嗷嗷待哺。 也就只剩下二郡主,而偏生就是这位郡主,前些时日已经加封为余姚公主,准备下嫁桓家桓济。 因为桓济一直滞留关中——在南阳捣乱之后又被抓回了长安软禁——所以婚事一直在拖延,当然,这背后也有桓温和朝廷之间关系的变迁。 之前的桓温,引兵镇姑孰,朝廷怕得要死,恨不得抓紧让公主和桓家完婚,稳住桓温。 可是现在,桓温已经被隔在淮西和淮北,中间有横插一脚的杜英拦着,朝廷的腰杆又能够稍稍挺起来了,自然也没有必要促成这门婚事,说不定过两年桓家都倒了,岂不是白赔了一个公主? 现在慕容儁的意思,显然就是想要这位余姚公主。 换而言之,慕容儁就是在隐隐询问司马恬,你们和桓温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 这场不是和亲,却已经胜似和亲的婚事,还进行得了么? 若是进行不了的话,不妨考虑一下把公主嫁到河北? 正文 第一二一二章 汉家衣冠入邺城 更甚至,慕容儁根本就不是在和司马恬商量这个问题。 他是在提出自己的条件。 司马氏也不能在各方之间摇摆不定,想要左右通吃。 该到了站队的时候,无论是想要拉拢桓温,还是想要借助鲜卑人的力量,总也只能选择其一,别想着左右平衡、通吃全场。 司马恬忍不住挤出来一丝苦笑。 司马氏虽然顶着皇族的名号,可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这般野心? 倒是慕容儁想多了。 但是这毕竟牵扯到司马昱唯一一个待嫁女儿的归宿,司马恬哪里能自己做主? 来的时候,司马昱对此的看法是,想要真公主也不是不可以,皇家也不是没有公主,临时册封郡主为公主也是可行的。 这也算是底线了。 哪里想到慕容儁直接迈过司马昱的底线,指名道姓的要余姚公主。 司马恬甚至能直接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却决定不了余姚公主的归宿,毕竟这牵扯到司马昱,也牵扯到桓温。 慕容儁好似看出来了司马恬的无奈,微笑着说道: “儿女婚事,本就是大事,更何况是两国联姻呢。 无妨,尊使大可以和会稽王商议,但是战事急迫,还是最好尽快有答复。 在此之外,朕倒是很感兴趣,会稽王只是为了和朕攀亲戚么?恐怕还另有所求吧?不妨先说一说。” 司马恬深吸一口气,这才算是来到正题了。 慕容儁也微微前倾,洗耳恭听。 ———————— 邺城,小雪。 距离新年只剩下半个多月,但是城中并没有多少将要过年的喜庆气氛,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苍凉灰败。 而这,本不应该是属于这座北方重镇的颜色。 自从永嘉之乱后,邺城就一直沦落在胡人的手中。 冉闵灭胡,也是属于北地汉人自发的反抗行为。 在此期间,从无王师抵邺城,从无使者入邺城。 邺城,就一直都在胡人的掌控之下,而汉家百姓,在这里从来都是低人一等。 今日,一队鲜卑骑兵阵势肃然,在前方开路,而几辆马车徐徐而行,自从邺城南门而入,表明使者所来之方向。 马车不是坐卧之安车,而是站立之立车。 马车上的使者,宽袍大袖、峨冠博带,伸手撑着马车栏杆。 华盖之下,身形笔直、腰悬佩剑与美玉。 春秋遗风,不过如此。 身着短打胡服,已经是北方百姓的习惯,既是因为方便干活,也是因为这才是主流,马刀之下所有人都得遵从的主流。 因此当他们在街道上,在飘飘扬扬的小雪之中,裹紧身上的衣襟,看着那卷着风和雪,行过大街的车队。 汉家衣冠,几十年未见矣! 拄着拐杖、垂垂老矣的老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已热泪盈眶。 牙牙学语,牵着老人袖子的总角小儿,则露出新奇的神色。 脸上满是风霜皱纹的中年妇人,提着篮子的手都略略颤抖,不由得侧过身,用衣袖遮住脸颊,掩面而泣。 可以说,一场永嘉之乱,一场胡人之乱,让他们无比清楚的认识到,什么是汉人,什么是胡人。 也清楚的认识到,什么是家园,什么是民族,什么是国家。 可是当他们认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沦落胡尘,且战且退、最后一溃千里的王师,已经有足足一代人,几十年,未曾见其身影,那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的身姿,更是只有在城外一个个小坞堡深处,或许还偶尔能够看到。 我们是汉家子,是晋人,是北地遗民。 我们期盼着王师、期待着和平、盼望着黎明。 若是朝廷的使者、威武的王师,再不前来这邺城,饱受胡尘摧残的我们,终将带着这遗憾和悲愤,垂垂老矣,而我们的子孙后代,将会从小就生活在这胡尘之中,听着祖父辈们流传下来的盛世说法,却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并且将会一生都无法摆脱作为下等人的悲哀。 汉家衣冠入邺城,关中使者见鲜卑。 虽然这一次来的并不是王师,但是细细小雪之中,整个邺城,仍然为之轰动。 “到底是邺城啊。”站的笔直的关中通事馆掾史、使者梁殊,看着道路两侧的扶老携幼,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道道灼灼目光,那一声声欲语还休。 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来传达他们的期待、看一看他们那此生或许都无法再实现的梦想。 这里,到底是邺城。 那个西门豹带着百姓筚路蓝缕以驯大河的邺城,那个铜雀台上歌舞不休的邺城,那个以一城镇乌桓、辽东无战事的邺城。 旁边驭马的年轻人,一身汉家衣裳,但是配合上他略带着北方草原人的长相,看上去有些突兀,正是负责接待使者的慕容楷。 听到梁殊的感慨,慕容楷淡淡说道: “久经战乱之邺城,百废待兴,但是正如尊使所言,这里到底是邺城,所以假以时日,仍然会是燕赵,乃至整个北方的第一雄城。” 梁殊目不斜视: “小将军信心满满,但是有些大话,还是说不得的。 若是邺城有本事能够超过长安的话,那么小将军就不会亲自出门迎接本使,吴王就不会亲自设宴款待关中使团了。 所以假以时日,排在最前的,只能是长安,后面或许还有洛阳,或许还有许昌。” 慕容楷的脸色微微一沉。 这个关中来的使者,哪里像是来出使的? 简直就是来找茬挑衅的。 不过还真的正如梁殊所言,整个河北的鲜卑权贵和世家,或许都不欢迎关中的使者,但是慕容氏是很欢迎的,甚至慕容氏宁肯向关中做出一些让步,也愿意先换取两方之间的和平以及和关中的全面通商。 既是因为之前在朝堂上慕容楷就和慕容垂讨论过的财政以及更深层次的改革问题,也是因为现在关中正兴兵雁门不说,还在上党、河内和河洛一线蠢蠢欲动,慕容垂想要极力避免这场战事以避免鲜卑贵族和本地世家被进一步重用。 慕容垂需要时间,让慕容氏子弟接管更多的兵马,让慕容氏选拔出来的人才取代世家,不过这种职位更迭,甚至是社会阶层的大换血,必然会让河北中干不说,外面也强不到哪里去。 所以河北和关中之间,不能打。 这也是慕容儁南下时的意见,他容许慕容垂对关中做出一些战略收缩。 正文 第一二一三章 对关中的归属感 也因此慕容垂才会干脆利落的放弃孤悬在外的河内,并且现在的雁门也属于摆烂状态。 关中派遣使者来,正中慕容垂下怀。 大家签订协议,明令休战,总比现在一直提心吊胆来得强。 所以就算眼前这使者再如何嚣张,慕容楷也得咽下这口气。 慕容楷的脸色阴晴不定,人却最终没有说话。 梁殊微微一笑,大略明白了鲜卑人的态度。 看来自己来的正是时候。 邺城是没有什么“四夷馆”或者关中新创之“通事馆”的,毕竟鲜卑入河北,自己就是初来乍到的夷。 而且鲜卑现在和四面八方全部都处于战争状态,放眼草原、西望关中,哪一个不是和他们打的如火如荼? 自然也就没有必要设置使馆。 因此慕容楷将梁殊安排在了城中关中商铺对面,刚刚买下来、腾空的宅院,之前好像也是曹魏时期某一位大将的府邸。 而且出门正对着关中商铺,也算是向关中使者表明诚意,让使者能够亲眼看一看,关中商贾在邺城,并没有受到歧视。 两方仍旧处于战争状态,但是也开设有不少榷场,所以有关中商队通过榷场,和河北商队组成联合的队伍,前来邺城,慕容垂特许关中商队在邺城开设两家商铺,既是表明燕国对关中新货物乃至其背后新制度感兴趣,也是表明燕国并没有歧视和拒绝汉家子以及和外面断绝一切往来之意。 一个地处燕赵,本就位于东西南北汇聚之处的国家,本来就不可能闭锁国门、闭门谢客,发挥自己的通衢优势,才能够尽快从连绵的战乱之中恢复元气。 再结合慕容楷方才的态度,梁殊可以判断,鲜卑慕容氏还是有治理好此国家之心思愿望的。 到底是在辽东吃冰卧雪这么多年,总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家族,很是珍惜这祖祖辈辈拼搏来的劳动成果。 相比之下,那个守着大好河山,却非得要通过一场内乱把一切都葬送干净的家族,就没有那么值得信任和效忠了。 梁殊,从来都是关中的臣,不是大晋的臣。 他走下马车,并没有直接入府邸,而是径直走向对面的关中商铺。 商铺门口,掌柜的正翘首看着关中的使者,新鲜好奇也难掩心中激动,却没有料到梁殊竟然会直接走向自己。 他愣了愣,赶忙迎上两步,梁殊和慕容楷的亲卫正想要拉住他,梁殊却摆了摆手,大笑道: “关中的使者遇到关中百姓,如何不能上前见礼了?” 说罢,他率先一拱手: “诸位,远在他乡,辛苦了!余此次奉都督府之命出使邺城,谨代都督府上下,看望诸位,问候诸位!” 这一次不只是那掌柜,整个商铺上上下下所有关中伙计和镖师,都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忙不迭的还礼,更有甚者,直接躬身到底,行仅次于跪拜的大礼。 刹那间,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以及受到本地世家排挤所带来的困扰,还有因为人生地不熟,所以推销商品时受到的嘲笑,都化作云烟过往。 慕容楷跟在梁殊的身后,梁殊上前,则他也排开亲卫上前。 看着这一幕,他默然无语,心中却震动。 因为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些关中人的激动和骄傲。 只是遇到了家乡来的使者,他们就好像看到了关中铁骑滚滚而来一样。 而如果此时梁殊振臂一挥,恐怕这些人就要嗷嗷叫着放火杀人。 不过好在梁殊并不会这么做,但梁殊此次前来,或许所带给河北的变化,将会更胜过在邺城直接放一把火······ 慕容楷的目光逡巡在正在微笑着聊着关中家里长短的那些关中人身上。 他能够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情绪和情感。 那是一种对于一个团体、一个势力的归属感和自信,着实是令人羡慕。哪怕在敌人的心脏上,他们也仿佛背后有千军万马。 现在的河北,现在的燕国,可没有这种自信,更没有这种归属感。 自信是在战场上用拳头打出来的,这个,燕国还在努力。 但是归属感······慕容楷没有头绪。 他觉得,并不是因为汉家子和胡人的区别,或者至少不仅仅是在此,否则的话,关中也有羌人和氐人,怎么没有听说羌人和氐人闹事?甚至据说他们还是关中新政的中坚力量之一。 或许,还有什么,是慕容氏没有想到的。 —————————————— 大江,石头城和堂邑城遥遥对峙。 江雾浓浓,天色阴阴。 即使是到了正午时分,阳光仍然没有能驱散江上的雾气。 这雾气反而好像更深、更浓稠了一些,就像是有柳絮凝滞在空气中。 站在大江两岸,已经看不到对岸景象。 大江上的王师战船,正徐徐挪动,像是在原野上懒洋洋爬着的巨兽。 凝滞的雾气,也没有被战船破开,反而一直包裹着战船。 对于想要渡江的鲜卑人来说,这样的天气,的确很不错,只可惜鲜卑人根本没有一条舢板,所以大江水师纵然根本看不清北岸的人来人往,却也完全可以放松警惕。 他们总不能游过去吧! 一艘蒙冲战船自上游而来,飞速而下,是这江面上唯一在快速行动的船只。 不过很快,更多的蒙冲战船破开雾气、跃入眼帘,随后的,还有几个小山似的庞然大物,缓缓挪动。 这一支水师船队的出现,让大江水师顿时炸开了锅。 毕竟整个江淮荆蜀,能有这份规模的,只有两家,一个是两淮水师,一个是荆州水师,不管是哪一支水师出现,对于大江水师来说,都不见得是好事。 两淮水师应该镇守淮水,防备鲜卑人北上才是,他们来做什么? 荆州水师······大司马反了? 就当众人猜忌之时,当船只纷纷起碇,摆出来阵势之时,当先的那条蒙冲,已经打起了将旗。 两淮水师的旗帜,征虏将军刘建的旗帜。 表明刘建就在当先这条船上。 大江水师上下,顿时轻轻松了一口气,既然人家是主将当先、明旗而来,那就不是要开战。 “因广陵失守,两淮水师奉旨增援!”有一名嗓门大的士卒站在船头大喊。 更是让大江水师彻底放松了警惕。 甚至还有些羞愧。 正文 第一二一四章 当心衣带诏! 广陵作为一座江边城镇,而且还有邗沟运河连通城镇和大江,广陵失守,大江水师救援不及,固然主要责任在守军兵败太快,但水师这边也有脱不开的干系,所以现在朝廷调两淮水师南下,加强江防,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两淮水师直接表露出来的诚意和善意,自然可以让大江水师上下先自己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自圆其说。 而他们尚且看不清,就在当先的那条蒙冲上,刘牢之迎着雾和风,站在船楼上,一动也不动。 他的目光恍如利箭,刺穿浓雾,看着近在咫尺的水师旗舰,那是一艘体型庞大而臃肿的楼船,已经是当年伐吴时的遗留了。 就像是这江上水师一样,臃肿,笨重,看上去气势雄浑,好像是横行江上,但是如今这船阵队列,刘牢之甚至只需要几艘火船,就足够让他们灰飞烟灭。 但是刘牢之并没有轻视大江水师。 作为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无数曾经纵马建康府的枭雄都眼馋的船队,自然也有其一直传承的底气在。 但是刘牢之本来就不是要在战场上征服大江水师。 他伸手轻轻敲着腰间的刀。 那是关中的横刀。 临行之前,杜英以此刀赠给刘牢之。 刘牢之其实很想表示,在战船上,横刀太沉,太笨重了一些,水师士卒更喜欢柔软的。 不过他明白杜英的意思,而他一直把这象征着关中的横刀挂在腰间,自然也表明自己的立场。 此次,他就是代表关中而来的。 至于为什么来,来做什么,杜英和谢安的两封信都已经传递到了刘牢之的手中,他很清楚了。 既然这国这天下,会稽王不想守,那么就让我们来守。 —————————————— 谢安行入大司马门。 他此生走过这道门的次数,其实也不是非常多,而且基本就集中在最近重返建康府。 但是当他走过大司马门,霍然回首的时候,看着那在雾气之中森然伫立的城门,心中泛起难言的叹息。 今天自己应该可以活着穿过这道门,再出去吧? 会稽王并没有在府邸,而是在宫中偏殿处理政务,这也是他一向的习惯。 前面有人通传引路,不过谢安浑不在意,自顾自的向前走,毕竟这条路他也已经格外熟悉。 可是今日重新举步,却又感觉陌生。 大概是因为在前方等着自己的那个人,已经变得不熟悉了吧。 引路的侍卫在台阶下顿住脚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安对着他拱了拱手以做谢意。 侍卫受宠若惊,忙不迭还礼。 而谢安已经拾阶而上,快要走到殿前的时候,他看到两道人影走了出来。 谢安微微眯眼,抚军司马高崧和秘书监褚歆。 高崧一直都是会稽王的心腹,是他的府上司马——会稽王兼抚军大将军——至于褚歆,则是故侍中、太傅、征北大将军褚裒长子。 褚裒的长女,便是当今垂帘的太后褚蒜子。 褚歆算是国舅爷了。 不过褚家和谢家之间还有一层关系,褚歆和褚蒜子出自褚裒正妻谢真石,其为前任谢家家主、咸平侯、太常谢鲲之女,是谢尚的姊姊,也是谢奕、谢安这出自谢裒一脉谢家兄弟的堂姊。 因而,褚歆是谢安的表侄。 “参见侍中。”高崧和褚歆同时拱手见礼,声音平淡,不冷不热。 褚家出了皇后,又升为太后以后,便是不折不扣的外戚皇室了,褚蒜子垂帘,一直都放权给会稽王司马昱,摆明了是站在皇室这边的,丝毫没有为其母所出之谢家分些权力的意思,而褚蒜子不过一介女流,其所代表的,也是褚家的态度。 自褚裒北伐失败、忧愤而死后,褚家的声望因为其丧师辱国而跌落,子孙之中并没有能撑起来家业的,所以若是继续跟在王谢世家后面混日子,那么他们皇亲国戚的身份就会很尴尬,非但得不到世家的信任,反而会被排挤。 所以显然褚家选择了和王谢各家分道扬镳,这既是遵循褚裒生前的保皇北伐立场,也是为了让褚家能够有机会重返世家之巅。 跟在谢家后面,就永远只能喝汤了。 谢安充分理解这位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表侄的想法,所以只是虚虚一拱手,一甩袖子,径直向堂上走去。 褚歆脸色微变,正想要说什么,旁边的高崧眼疾手快,扯住了他的袖子,压低声音说道: “方才大王是什么意思,你忘了?” 褚歆脸色变化一下,攥紧了拳头。 忍! 必须要忍住! 精明如谢安,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后,必然会察觉到什么,所以谢安出于试探的目的,肯定要前来询问,甚至是刁难。 在这般情况下,必须要忍住,忍到谯王带来好消息。 谢安刚刚要迈入大殿的脚步,突然顿住,他回过头。 高崧和褚歆赶忙低头,静静候在阶上。 但褚歆脸上一闪而逝的神情,还是被谢安捕捉到了。 谢安轻轻笑了笑。 褚家在褚裒之后快速中落,也不只是因为褚裒生前打败仗的原因。 褚歆根本藏不住事的模样,如何能够当得好一家家主? 他的这些神情都写在脸上,自然也就会被其余的世家子弟看在眼中,人家自然不会愿意追随一个没有城府的家族。 只可惜褚裒去世也有六七年了,褚歆毫无改观。 在这个时候看到褚歆,倒是让谢安微微放松,这说明高崧和褚歆,是司马昱的心腹,而让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当心腹,行密谋之举,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司马昱却仍然这么做了,估计既是对褚家的拉拢,也是因为实在无人可用了。 那些被世家圈养起来的司马氏皇族,恐怕一个个的,比褚歆还不堪。 不过谢安并没有完全掉以轻心。 就在进入大司马门之前,他收到了六扇门几经辗转运送过来的杜英回信。 杜英除了在信上简单表示,淮东的鲜卑人他会尽量牵制乃至解决之外,还不忘提醒了谢安一句: 当心衣带诏! 这让谢安一直都不敢掉以轻心。 衣带诏! 哪怕是汉朝皇室已经卑微懦弱到那种程度,哪怕皇帝本人只能依靠衣带传递消息,仍然有悍不畏死、忠心耿耿的臣子想要诛杀曹贼,并且一次又一次,点燃杀贼之火,乃至撼动天下大局。 正文 第一二一五章 尚书仆射兼领吏部 圣旨所到,还是有跪拜之人。 盖因陛下到底还是陛下,皇权在这里,就有忠于皇权的人,无论他们出身世家,又或者出身寒门。 除非司马氏真正丢了大义名分,不然这建康府内,总还是有想要效忠于朝廷的。 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竟然也到了快要被当做国贼诛杀的地步。 谢安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明明大司马兵临建康府,急着让余来救火的是你们,结果现在恨不得余去死的,也是你们。 这哪里是卸磨杀驴啊,这简直就是一边磨一边杀啊。 按捺住心中怪异的想法,谢安举步走入大殿。 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已经退避,只剩下司马昱一个人端坐在堂上,仍旧埋头翻阅着什么。 当谢安一步步走到近前,司马昱好似才听到那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格外响亮的脚步声。 他施施然抬起头: “安石,记得不差的话,今日休沐?所以安石可是有要事要和本王商议?” 谢安郑重拱了拱手: “广陵失守,京口撼动,臣惶恐惊慌之下,特来求见大王,打扰大王休沐,请大王恕罪。” 司马昱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广陵战事危急,本王的确也无心休沐,本来打算明日朝会上和诸位臣工商议,既然安石心中急迫,那不妨就此先讨论一下。” 谢安打量着司马昱,他没有从这位会稽王殿下的脸上看出来一丝半点的急迫。 这位大王······浑不在意的样子,这是装都不打算装下去了? 所以谢安索性也露出些笑容,从容入座,开口便是: “广陵失守,一旦为江左朝野所知,必然引起震动,所以虽然战事还未结束,但是臣下认为应当先问责于主将。 纵临阵换将是为大忌,现在也当为之。且整个两淮战事,淮西有大司马和关中都督率军驰援、负责阻敌,而这淮东兵马,则几乎都在朝廷直接掌控之下,步卒兵败,水师无动于衷,追究责任,都难逃其咎。 所以臣下认为,与其等着大司马和杜都督联名问责、朝廷应对不暇,还不如先自查自省,现在的朝廷,不是豢养蛀虫之时,生死存亡关头,何人能担负重任,何人只是受恩荫而居高位,都必须要分辨清楚、知人善任······” 说到这,谢安微笑着看向司马昱,目光炯炯有神: “大王以为如何?” ————————- 半个多时辰之后。 再一次只剩下司马昱的大殿之上。 “混账,无耻!”司马昱抓起来桌子上的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 联袂走进来的高崧和褚歆,刚刚也一直站在门外,自然听到了司马昱和谢安之间的对话,此时同样露出无奈的神色。 谢安······这家伙摆明了就是抓着司马昱心虚且各项布置还没有就位的机会疯狂敲竹杠。 以至于,谢安来的时候还是侍中,走的时候已经是尚书仆射、兼领吏部尚书、加封中护军了。 一个是朝廷中枢,不是丞相,胜似丞相,以为丞相候选人的职位,一个是关乎到整个朝堂官吏晋升的职位,还有一个则是关乎到建康府禁军的职位。 中枢、文武事宜,一把抓。 他进门,高崧和褚歆还可以凭借着互不统属,拱拱手以表示理解,就可以了,但是在他出门的时候,两个人也必须得硬着头皮行大礼,参见这朝堂上新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一向雍容平和的司马昱,会如此怒气冲天,也就不难理解了。 方才谢安的字字句句,犹然还回荡在他的心头。 “将领当换,朝中之臣当换,唯有任用遗贤名士,一改朝中风气,方可根治王师屡战屡败之顽疾。” “桓元子虎视眈眈,杜仲渊野心勃勃,朝中不可浑浑噩噩,当有所变革。” 任用遗贤,任用名士,哪里来的遗贤名士?! 还不全都是世家子弟,那些承父荫的世家子弟,那些隐居山中,明明根本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知道民间疾苦的世家子弟,那些一个个磕着五石散、逍遥自在要登仙的世家子弟。 谢安这是要借助广陵兵败的问题,直接向司马昱发难,要清扫干净自司马昱上台以来一点点、一年年提拔的那些寒门子弟,要清扫自殷浩被贬为庶民之后留下来的那些余孽残党,甚至还要清扫如今在军方也有不俗实力和影响力的吴郡世家。 这是要让南渡世家的人,全面接管朝堂和军队。 自司马昱上位之后,为了能够从世家手中夺权而做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除此之外,谢安还以一句话作为结尾: “相位空悬,不利于朝政,请复尚书仆射以代丞相之职,以应时危。” 这句话甩出来,已经不是在和司马昱商量,而是在逼宫了。 自司马昱以会稽王、领抚军大将军摄政以来,朝中没有丞相,但是司马昱就是那个大家公认的丞相,几乎所有的朝中事务也都是落在司马昱手中的,虽然他在很多事上都只有配合同意的权力,政策的制定权和决定权还是落在下面的属官手中,可是至少司马昱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如今谢安请设尚书仆射代行丞相事,那就是摆明了连司马昱手中这批红的权力都要夺走了。 谢安要挟此次广陵失守之汹汹民意,彻底把司马昱架空,让朝政重新回到当初王导一言堂,南渡世家横行朝堂的时代! 这不是逼宫,还是什么?! 因而司马昱会有这么大的怒火,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偏偏面对谢安,面对谢安所提及的汹涌民意,他又无计可施。 江左王师把守的广陵,的确是丢了。 所以司马昱也必须要为这个失败买单,承认在自己的管理之下,现在的江左朝廷和军队的确存在问题,毕竟在当初王导的带领下,朝廷至少没有丧师辱国。 自五马渡江之后,王师每次北伐兵败,主帅都是要承担责任的,殷浩因此变为废人,褚裒也因此含恨去世,而现在广陵兵败,司马昱必须要给王谢世家一个交代。 让谢安坐在尚书仆射这个位置上,司马昱只能同意。 谢安这才一甩袖子离开,好似是尚书仆射,不是丞相,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正文 第一二一六章 大王,忍住! 今日这个一向温文尔雅、宠辱不惊的谢侍中,好似完全没有把他之前在明面上还颇为敬重的皇室放在眼中。 先要走了三个涉及文武大权的职位,而明日,必定还有汹汹怒火燃烧过来。 司马昱既恨自己被世家欺负到这种程度,几无还手之力,也恨那谢安,不顾自己提拔重用安抚之恩,竟然上来就是这般咄咄逼人。 “大王,小不忍则乱大谋。”高崧沉声说道,“为了能够和鲜卑人达成协议,大王已经付出了很多。若是此时贸然和王谢各家翻脸,那么将前功尽弃!” 司马昱握紧拳头,死死咬着牙。 褚歆则接着说道: “大王,今日之仇,必然要报,待引来援军,乌衣巷中,一个都走不脱!” 看这两个人咬牙切齿的模样,高崧皱了皱眉,更压低几分声音: “大王,现在不是生气记仇的时候。臣下认为还有一点疑虑不清,为什么谢侍中······谢尚书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恐怕不只是因为广陵失守。” 刹那间,司马昱和褚歆都冷静下来。 他们转念一想,好似有几分道理。 谢安这人,原则性还是很强的。 鲜卑杀到广陵且屯兵堂邑,全有淮东,对于江左来说,已经是经年未有的危机,昔日王师几次北伐、兵败垂成,却也从来没有被人打到家门口。 因此这才是江左危急存亡之秋。 以谢安一向的为人处事原则,其应当着重于团结江左各方势力,先共克时艰,再图个人派系之利益。 当年的丞相王导,在这件事上做的非常到位,公私分明,以至于虽然他在带着世家蚕食皇室权力,虽然他在带着南渡各家蚕食吴郡世家的地盘,但是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办法指着鼻子说王导的不是,甚至各方子弟还都受到了王导的提携,比如顾家和陆家。 现在的谢安,既然是以王导为标杆,自然也应该这么做。 可是谢安却着急的想要往上走,想要清扫司马昱布下的棋子。 这是为什么? 要么是谢安要趁人之危,他和王导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要么就是谢安真的察觉到了端倪,所以在他的心中,司马昱已经是敌人了,对敌人,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想明白这一点,大殿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司马昱看向高崧,逐渐冷静: “那如今应当如何是好?” “落子无悔。”高崧径直回答。 他们的棋,已经落下。 接下来,对方怎么走,要看对方能不能看穿他们的意图,又能不能及时作出正确应对了。 至少在之前高崧他们的推演之中,即使是谢安看穿了这一切,可是又能够做出多少改变呢? 他来到朝堂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和昔日的王导,不可同日而语。 褚歆也松了一口气: “是啊,大王布局久矣,谢尚书不过是想要挣扎一下罢了,看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司马昱无奈的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如果你们真的觉得十拿九稳,那么此时口中称呼必然早就不是“谢尚书”,而是“谢安那个狗贼”了。 本来你们在心中对谢安就没有多少尊敬,此时却秉持着尊称,还不是明摆着心虚? 不过司马昱也不好揭穿他们。 自己身边能用的人,本来就不多了。 更何况对上王谢世家,哪怕领头的不是狡猾的谢安,而是谢奕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司马昱也会心虚。 毕竟被王谢世家拿捏了那么久,即使是他坐在摄政王的位置上,也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如影随形。 但是越是心虚,越是让司马昱下定决心要带着司马氏摆脱这种桎梏,否则同样的心理阴影,还会长久的伴随着一代又一代司马氏皇帝,一直到彻底沦为王谢世家的傀儡。 “报!”一名吏员行到殿外。 他没有通报姓名,但是司马昱他们三个都明白,这是谯王司马恬传来消息的暗号。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看向殿外。 ——————————- 广陵城北。 官道上,大火熊熊燃烧,刺穿了雾气。 官道左右两侧都是鲜卑士卒的尸体,一群汉家民夫瑟瑟缩缩站在荒野中。 陆唐兜回战马,干净利落反身而下,疾步行到杜英面前: “启禀少主,护卫粮草之鲜卑步骑五百余人,尽数歼灭,民夫约两千余人,都聚拢在此。” “加上之前聚拢解救的,有近万人了吧?”杜英问道。 站在杜英身边,正端详着简易舆图的谢玄,头也不抬的回答: “上万了。” “没想到淮东竟然还有这么多丁壮。”杜英感慨。 这些丁壮大多数都是鲜卑人从楚州劫掠的,之前在淮东其余州郡劫掠的还集中在堂邑呢。 谢玄微笑着说道: “北方动乱久矣,江淮却已经很久没有战事,所以聚拢的流民众多,情理之中。 算起来,上一次胡人杀过淮东,都应该是······羯人南下的时候了,现在河北的羯人都让那位武悼天王杀的七零八落。” “朝廷又是丧师辱国了。”杜英也微微颔首,“不知道你家三叔能不能抓住此次机会,说不定能够让整个王谢世家的官职都水涨船高。” “淮东一败,说明直接起用寒门子弟,行不通。”谢玄则接住杜英的话茬,“这些被会稽王所看重的寒门子弟啊,多半也都是纸上谈兵的货色,要么就是出身寒门而心向世家,所以一旦给他们实权,丧师辱国者有,中饱私囊者有,哪里是治国理政之才? 其实寒门子弟之中真正有才能的,也都已经为世家所用了,会稽王以为自己挖掘了珍宝、团结了为世家所摒弃的一股人脉,殊不知世家摒弃,并非道不同不相与谋,而是实在嫌弃他们。 姊夫开设书院,设立考校制度,择其优而仕,这才是正道。 只可惜会稽王想不到,纵然是想到了,在江左也做不到。” “他做不到,我们以后要做到。”杜英如是回答。 旁边的陆唐瞪大眼睛看着这两位。 两位,现在在打仗好不好,我们在敌后,好不好? 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么? 不过陆唐身为杜家家臣,并没有开口说话。 杜英却好似察觉了他的心思一样,这时候突然把话题转回来: “可以打广陵了么?” “够了。”谢玄干脆利落的回答。 正文 第一二一七章 本来叫“四夷馆” 话音未落,谢玄已经收起来舆图,看着还在发愣的陆唐: “大块头,走了。” “干,干什么?”陆唐挠了挠头。 “打广陵啊!”谢玄如是说道。 陆唐:??? 带着两千骑兵打一座敌军掌控的坚城? “放心,慕容儁也是带着骑兵去的,他的骑兵打得下城池,我们如何打不下?”谢玄大大咧咧的说道。 陆唐愕然看向杜英。 杜英点头。 陆唐这一次没有犹豫,径直跟上谢玄。 而缀在杜英身后的疏雨,问出了陆唐刚刚心中的疑惑: “公子,打的下来么?” 军令如山,杜英可以不给陆唐解释,不过看着眼巴巴望向他的疏雨,杜英还是一边看了最后一眼舆图,一边说道: “打下广陵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怎么进去,而在于城中的慕容儁想不想出来。” 疏雨似懂非懂,现在他们在广陵城北已经激战两日,切断了慕容儁的粮道,甚至迫使从东楚州赶来支援的鲜卑后军暂避锋芒——慕容儁的十万大军中,真正骁勇善战的兵马,半数折损在了之前淮北之战中,半数还随在慕容儁身边,所以后方的这些兵马,其实都已经是疲惫之军,他们当初的对手,现在可都在淮西甚至撤回许昌休整了。 因而虽然鲜卑的后军人数也有近万,可是被杜英麾下的两千骑兵吊着打了一顿之后,就乖乖的缩了回去,甚至连这粮道都不打算保障了。 不得不说,鲜卑后军的这个选择还是正确的。 毕竟疏雨能看出来,两千王师骑兵,在之前的战斗中,受到一路携带的那些民夫之影响,再加上以切断粮道为首要任务,所以尚未尽全力。 不过这也意味着,慕容儁现在在广陵也是孤立无援。 公子是想要逼迫慕容儁出城突围、决战于广陵以北么? 公子说,说不准有一天,女子也可以进入军队的中高层,指挥作战,尤其是像是自己这种算数能力还不错的,在战略统筹上也会有优势。 短期内,公子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不过疏雨还是把这句话记在了心底。 在关中,只要足够优秀,会有发光发热的时候。 甚至连世家和黔首这曾经不可逾越的屏障都被打破了。 男女之间的屏障,好像也不算什么。 —————————— 邺城。 梁殊在安顿好之后,立刻求见吴王慕容垂。 慕容垂显然也已经等候关中使者久矣。 因而从梁殊出门到出现到大殿上,一路顺畅。 看着满朝文武,同时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恍惚间,梁殊也有一种出人头地的感觉。 他当年也不过只是氐人手下混日子的一个小幕僚罢了,氐人行事一向粗莽,梁殊混口饭吃而已,也没有指望哪个氐人王侯能够重用自己。 谁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以一方使者的身份,走上一国之朝堂,让那满朝文武,都为之瞩目。 “大晋长安侯、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杜侯麾下通事馆掾史梁殊,参见燕国吴王!”梁殊朗声说道。 慕容垂对着他微微颔首,却并没有着急说话。 梁殊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什么,还不等他做出反应,身侧就响起声音: “通事馆掾史,这是何等职务?之前为何从未听说过?” 提出问题的,是一个老人,他打量着梁殊,看着他身上的汉家衣冠,脸色怪异。 梁殊也侧头看了他一眼。 身穿半胡半汉的衣衫,显然是个汉家子,看这年岁和站位,应该是出身北方二三流世家的,家道中落,所以家中的老爷子也必须要入朝为官,还当不了什么大官,只能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 率先开口,显然也是被其余的世家推出来当炮灰,试一试这位使者有几分本事。 “都督新设之职位。”梁殊只是扫了他一眼而已,重新看着慕容垂,既不在乎这个发难的老人,也对慕容垂没有几分敬意。 老者哼了一声: “《礼记》有云,掌邦国之通事而结交其好。 这通事之职,为朝廷所有,通事馆之名,之前更是尚未有之,因而这位杜都督,当真是手眼通天啊!” 既是嘲讽杜英不过是一个都督却能够私设职务,设立的职务按理说也没有什么礼法效用,也是在表示梁殊既然主持一个古往今来从未有之的机构,那么你的所思所作所为,恐怕就值得推敲了。 可不是你说了是什么就是什么的。 梁殊淡淡说道: “都督本来是打算命名为‘四夷馆’的。”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四夷馆,那就是明摆着指着他们是夷狄了。 鲜卑人们并不在乎。 我夷狄也,本来就是嘛,不然让我去当汉家子,还不愿意呢。 但是那些汉人世家出身的官吏们,可就不愿意了。 又有一名中年人跳出来说道: “入华夏者华夏,入夷狄者夷狄。如今我大燕主上入主河北而雄踞中原,此昔年汉光武之伟业也! 反观司马氏,偏安江左,取吴越之地,自号朝廷。既已为吴越之人,何来正统?” 中年人这一句话像是直接启发了剩下的汉家士人们一样,很快又有人抢着说道: “大燕之国祚,传承自长安之晋,晋降于匈奴,再至羯人,经冉魏而到大燕,一脉传承,并未断绝。 建康之典午,不过是其皇室旁支,另立朝廷、偏安一隅,非是华夏!” “唯有我大燕,继华夏之绝嗣、顺国祚之交迭,称为上国,俯瞰四夷!” “兄台对关中之使者斥责江左朝廷,也有所不妥,关中杜都督,已是听调不听宣,谁说就是江左典午氏之拥趸? 不如尊使速速返回长安,劝说杜都督携三州之地归顺大燕,爵禄赏赐,定然颇丰,万万不会亏待了杜都督。” “此言在理!” 看着这些世家子弟们一唱一和的,画风甚至已经从争辩到底谁是正统这个南北双方的老问题一直延伸到了关中和江左的关系这个关中官吏们自己有时候都弄不清楚的新问题上,最后还落脚在了劝说杜英投降上。 梁殊袖手站在大殿中央,闭着眼。 这些人说的话,好像从左耳进,从右耳出,浑然没有在意。 一直到他们聒噪了一会儿,梁殊方才睁开眼,直接看向静静听着的慕容垂。 正文 第一二一八章 通商,还是开战? 梁殊说话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非常有穿透力,竟然一下子盖住了这些人的大呼小叫。 只听得他说道: “吴王殿下,这,便是大燕待客之道?” 无数目光,齐刷刷落在梁殊身上。 大殿上一刹那,安静异常。 梁殊好整以暇: “聒噪至极啊! 非是使者请见,庄重之礼,而是百家争······抱歉,蚊虫争鸣,而主人不语。 当真好笑!”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便有人忍不住大笑出来。 原来是一名鲜卑将领,不过壮汉大概也意识到笑的不是场合,赶忙捂上嘴。 但是他这欲盖弥彰的动作,更是引得众人侧目。 而鲜卑贵族们的心态,也在这一声笑里显露无疑。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华夏正统、中原正朔。 他们就是夷狄,就是入中原劫掠的,是这里的征服者,而不是要融入中原,所以他们对于这些平素就有矛盾的汉家子们提出的说法,自然是嗤之以鼻,能够忍到这个时候才发笑,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不然这些汉家子以为自己是谁,若不是还需要借助他们牧御百姓,若不是他们还有不小的声望所以不好对他们的家财直接动手,那鲜卑贵族们早就要清算这些家伙了。 哪里轮得到他们在朝堂上狷狷狂吠? 慕容垂锋利的目光,在那些鲜卑贵族们脸上扫过,豪酋将领们纷纷收起来脸上古怪揶揄的神色。 草原上的男儿尊重好汉,而慕容垂的确是鲜卑一等一的好汉,大家愿意给他这个面子。 接着,慕容垂淡淡说道: “大燕朝堂上,没有太多礼法禁锢,可畅所欲言,且余仅代朝政,不是陛下,在座列位也的确松懈了些,因此一时有冒犯之处,还请尊使见谅。” 慕容垂的话里,虽然并没有太多责怪之意,但是一句“仅代朝政”,就足够让那些最懂得这些话里话外、绵里藏针之意的世家子弟们快速收敛起来刚刚咄咄逼人的架势。 你们这般闹,莫不是认为本王只是摄政,并不是陛下,所以不打算给本王面子? 这绝对是真的要撕破脸皮前的最后警告了,所以世家子弟们纵然有千万般诧异和不满,也得憋着。 慕容垂等朝堂完全寂静下来,看向梁殊: “尊使所来,为了何意?” “关中与河北之通商。”梁殊微笑着说道。 慕容垂微微颔首: “的确,自从两国开设榷场之后,河北之商贸也有枯木逢春之意,于我大燕好处颇多。 不过这也仅限于有榷场贸易而已,若是直接放开了让商队互通有无······诸位同殿,意下如何?” 梁殊敏锐的察觉到了慕容垂所言的“两国”。 两国,固然可以解释为大晋和大燕。 但是摆明了,这一次是关中都督府要单独和燕国开贸易,所以这两国,意下自然是关中之国和大燕。 也是慕容垂对于关中在这口风上到底紧不紧的试探。 对此,梁殊没有纠正。 按照都督的意思,关中和江左切割,也就是此战之后了。 这种口头上的一说,没必要纠正。 慕容垂看梁殊的反应,也知道了答案,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同时,他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看着一名名刚刚还偃旗息鼓的世家子弟们,再一次张牙舞爪。 慕容垂询问他们的意思,简直就是直接让他们站出来提反对意见。 这些世家子弟们哪里还客气? 平日里在朝堂上,他们还是有所收敛的,毕竟慕容垂代天摄政,那也是皇权所加,他们不能挑衅。 说话要尽可能地婉转,说的不好听了,一是担心是不是触犯了礼数,二是担心是不是惹动了慕容垂的佩刀。 可是现在面对梁殊,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可以肆无忌惮的“炮轰”这个刚刚还让他们闭嘴的家伙。 梁殊也挑了挑眉,有些好奇的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的这个态度有些奇怪,相比于迎接自己时,态度鲜明的慕容楷,慕容垂好似也有些犹豫,所以想要听一听梁殊的回答。 又或者,他平时对于这帮嚷嚷个不停的家伙们也感到厌烦,所以索性考校一下梁殊,应当如何处置。 舌战群儒这种活,费心思啊······梁殊如是想到。 而且余又不是诸葛丞相,怎么也得换都督本人,或者并州王刺史站在这里才合适。 我就是个小小的使者。 所以他轻轻咳嗽一声,微笑着说道: “关中王师,已至河洛。” 周围的声音都稍稍一顿。 梁殊向前一步,接着说道: “关中王师,还据上党与河内,陈兵数万,扼太行而俯河北。” 这一下,原本还有话没说完的几个人,也都硬生生闭上了嘴巴。 梁殊接着向前一步,笑容更甚: “关中王师,已攻雁门,且出岢岚而向云中。” 大殿上,已经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那些世家子弟们,无论老幼,都乖乖噤声。 因为人家说出的都是事实。 关中的王师,已经从各个方向威慑河北,不管这兵马的数量到底是不是正确的,至少也震慑的河北鲜卑兵马不敢轻举妄动。 局势是敌强我弱,甚至说一声四面埋伏也不为过。 在这种情况下,好像说一千道一万都没有用。 整个谈判的主宰权,本来就在人家的手中。 关中愿意派遣使者先来邺城,已经给了很大的面子。 现在还这般表达不满,岂不是等于自己嚷嚷着要开战? 梁殊根本没有看那些沉吟不语的世家子弟们,而是直勾勾盯着慕容垂: “请问大王,可通商否?” 潜台词,则是,通商,还是开战,选吧! 梁殊的话变得如此嚣张,自然也惹得那些原本笑着看戏的鲜卑将领们一个个泛起怒色,他们正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听到慕容垂直接开口: “通商,本就是有利于和平,有利于我大燕社稷的,自然要通,毋庸置疑要通。” 一锤定音。 那些原本一旦慕容垂提到通商,就会大呼小叫的世家子弟们,都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们此时再有意见,慕容垂大概就要问问,他们愿意为开战捐出来多少钱粮了。 那是万万不可得! 至于鲜卑贵族们,虽然有所不满,可是在强者为尊的鲜卑内部,他们的不满,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正文 第一二一九章 余姚公主 之前,慕容垂一直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鲜卑贵族们可以表示支持或反对通商,但此时,慕容垂表态了,那么他们就会统一意见。 梁殊看着之前一直笑而不语,现在却突然拿出气势的慕容垂,恍惚间有一种自己被人家当枪使了的感觉。 不过至少结果是好的。 慕容垂也倾向于,不,应该说明确支持通商,那么梁殊此次任务的第一项,也就完成了。 至于第二项······ 梁殊的目光扫过殿上。 就得看这些动辄“口齿生香”的家伙们,会不会配合了。 而且这位吴王,到底是能居高位者,好似也没有那么容易算计······ 当下,慕容垂顺势指定了慕容楷作为此次谈判的代表。 自慕容儁南下之后,朝中事务几乎都在慕容垂的掌控之中,那些天天喜欢大放厥词,却也一向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世家子弟们,以及除了掌握兵权之外,对于朝堂事宜一向插不上话、也没有多大兴趣插话的鲜卑贵族们,其实都很难真正对慕容垂形成掣肘。 真正能够掣肘慕容垂的,也就只有一个忠义之名了。 而慕容垂似乎在这一点上做的还不错,他从来没有独断朝纲之意不说,还有心栽培提拔慕容氏的下一代,比如慕容恪之子慕容楷。 现在处理朝政的慕容氏成员之中,就有慕容楷,还有慕容垂的儿子慕容令。 趁机锻炼一下亲儿子,也无可厚非。 慕容垂的命令下达之后,朝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花花肠子一向不少的世家子们,若有所思。 对此毫无敏感性的将领们,好整以暇。 起身领命的慕容楷,看上去面色沉稳,对此命令似是早有预料。 唯一脸色变化不定,用锋锐的目光看向慕容楷的,就只有坐在慕容垂另外一侧的年轻人。 梁殊猜测,这应该就是慕容垂的亲儿子,慕容令。 显然是对于父王这个决定有所不满了。 和关中谈判,若是能够谈成了,那就是大功一件,日后朝堂上的政策,恐怕很多都要围绕和关中的通商甚至是进一步合作展开,到时候主持谈判的那个人,显然就可以称得上一声“关中通”,自然也要在这些政策的制定中发挥重要作用。 因而慕容令显然也是想要这个机会的。 显然,这位吴王世子,也没有那么沉稳,他的诸多心思就这般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梁殊注意到了,慕容垂和慕容楷大概也注意到了,只不过慕容楷目不斜视,慕容垂也没有作声。 一样注意到了的还有那些世家官吏们,也因此他们的神色才会各不相同,有暗下决心的,有仍然东张西望的,也有无奈摇头的。 梁殊抿嘴微笑。 这小小的朝堂上,也有如此一出好戏。 —————————— 建康府。 相比于邺城,建康台城的宫城也没有很大。 东晋,也是把这里当做一个暂时立足之处罢了。 北伐中原的梦想,时不时还是有的,只不过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北伐失利,这种梦想从夜夜梦回、夜夜思之,变成了偶尔泛起的一丝希望罢了。 行在宫中回廊上,司马昱心中感慨,现在的自己,所作所为,可不是要把这一丝希望也掐灭么? 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会不会指着他的脊梁骨大骂。 不过司马昱面前的这一副烂摊子,如果他不这样做的话,又能如何? 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动,则如冢虎出世、狼顾虎视、一窥天下。 这,才是司马氏融在血脉之中的权谋心机。 张扬的那么几代人,丢掉了半壁山河。 司马氏,是应该好好的韬光养晦了······ 早晚有一天,祖上亲手送掉的,现在自己想要卖掉的,都要一一拿回来······ “大王,请暂留步!”前方响起内侍的声音。 司马昱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太后寝宫外。 这让站在阶前的内侍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阻拦脚步不减的会稽王。 最近屡屡失神,属实不该。 司马昱当即后退一步,郑重拱手: “臣参见太后!” “请会稽王入殿。”还不等内侍通报,台阶上已经响起一道沉稳的女声。 内侍们让开道路,司马昱拾阶而上,迈过门槛,倒是微微错愕。 殿上帘幕低垂下来,而在帘幕后,隐约绰约有两道身影。 其中一个头戴华冠,衣裙向外侧叠叠散开,正襟危坐,正是垂帘听政褚太后。 而另外一道身影······ “福儿,为何在此?”司马昱忍不住问道。 一名宫女伸手掀起了帘子。 那跪坐在褚太后一侧,微微垂着首,看不清容貌的华衣女子,正是司马昱如今膝下唯一待嫁之龄的女儿,之前因为和桓家亲事而从余姚郡主加封为余姚公主的司马道福。 听闻父王的声音,司马道福微微侧身,正想要说什么,褚太后就先说道: “会稽王,那些条款,哀家已经看过了。” 司马昱登时恍然,瞥了一眼身侧,褚太后也会意,摆了摆手,大殿内的宫女和内侍们躬身,鱼贯而出。 褚太后则轻轻叹息一声,伸手牵过余姚公主的手,温声说道: “和北方的条款如果真的能够落实,那么至少可以换来十年、一辈人的安宁太平。 当然,前提是朝野上下能够接受这样的条款。固然自从褚太傅和殷浩北伐失利之后,朝野对于北伐已经逐渐失去了信心,但是话还是要说的,仗······也还是想要打的。 所以王弟,当真可以让朝野同意么?” 司马昱本来就是来和太后禀报此事的,但是他此时看了一眼乖乖跪坐在太后身侧的女儿,一时间有些话又说不出口。 褚太后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轻声说道: “福儿都已经要作为和亲之选北上了,有些事,本来就不能瞒着她,到时候朝中还需要她的配合,不是么?” 司马昱轻轻叹了一口气: “和亲之事,尚无定论,太后莫要多担心,福儿也莫要因此而不开怀······” “父王,没有的。”余姚公主细声说道,“女儿愿意。” 声音虽细,咬字清晰。 褚太后摩挲着她的手,轻轻说道: “这苦命的孩儿啊,无论是荆蜀桓家,还是那河北慕容,何处不是龙潭虎穴?” 正文 第一二二零章 哀家就是千古罪人 褚太后这么说,自然让司马昱脸上露出愧色。 无论是龙潭虎穴,都是自己在推着女儿往里面走。 不过还不等司马昱艰难开口,余姚公主先开口说道: “父王为天下计,为典午之存亡计。昔日五马渡江,方才有如今半壁之局,若父王不付出牺牲,则此半壁亦将不存矣。所以女儿愿意为父王牺牲。” 说着,她略有些俏皮的又补充了一句: “总不能让父王再迎娶蛮夷之女,或者让陛下未册后而娶鲜卑之女为妃,所以女儿不去,还能谁来?” 司马昱有些恍惚,因为这俏皮灵动的语气,才是自己所熟稔的女儿的一贯说话风格。 长在王府之中的她,可从来没有被深宅大院所拘束,皇室和世家女子闺阁之间的诗会,她从小就穿行其中,是那一只声音清脆悦耳,笑声银铃儿似的小百灵鸟,博得了不知道多少长辈的喜爱。 长大之后,在这俏皮活泼之外又多了几分知礼节进退,不单纯的是调皮喜欢玩闹了,自然更是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优秀而活泼,长的还俊俏。 褚太后其实也不过是三十余岁,在余姚公主的身上,好似也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所以对其喜爱有加,之前敲定其和桓济之间的婚事,褚太后便力主升郡主为公主,更是多次召见她入宫。 因此余姚公主又何尝不是司马昱的掌上明珠、王府骄傲? 而如今,听着女儿的声音仍旧还是那般,可是她的命运,已经被自己所决定,拐向了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方向,她的未来,有可能要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渡过,也有可能要经历不知道多少刀光剑影和怎样的政权更迭,更是将身不由己······ 两国之运,牵系一人,何其难也。 司马昱心中有愧,长叹一口气: “辛苦福儿了。” 褚太后缓缓说道: “福儿到底是代表皇室取得,只是一个余姚公主,也还不够。王弟,哀家想要加封福儿为新安公主,王弟意下如何?” 虽然都是公主,但是余姚只是会稽之下的一个县,当时也是为了让公主和会稽王的赏赐佃户田地毗邻而已,而新安,则是一个郡,将郡封给公主,那么其实司马道福的佃户田产应该直追会稽王了。 司马昱打了一个激灵,正想要说不妥。 他只是摄政王,不是皇帝,他的女儿能够封公主就已经是天恩浩荡了,若是再封这么高,朝野恐怕要有异议,而且这些矛头不会落在女儿身上,而是会落在他身上,会影响他们的谋划。 “太后,福儿不过是郡主之身,能够加封公主就已经感恩不尽,怎能再多加提拔?”司马道福率先说道,“太后之隆恩,福儿······此去北方,也无福·····无暇消受,所以还是就此作罢为好。” 褚太后却缓缓说道: “无妨,加封给你的田户,还是可以落在王弟的身上,也算是增加王府吃穿用度,让王弟多给你母妃一些,也算是替你这远行的孩儿尽孝了。” 提到自己身为侧室的母亲,司马道福也只好不再争辩。 父王行事一向节俭,家中吃穿用度的确也就是将将好,丝毫没有堂堂摄政亲王的样子。 司马昱皱了皱眉,还想要说什么,褚太后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在了他的身上,缓缓说道: “朝廷赏赐,王弟不可推脱。 王弟身为摄政亲王,将肩负重任,此也算是我们孤儿寡母对王弟的托付。” 司马昱脸色一沉,当即拱手说道: “臣忠心于陛下,忠心于国事,定无欺负太后和陛下之意,恳请太后放心,此虚名,可加之于福儿,但是所对应之田户,还请太后莫要再加。” 褚太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司马昱,这个王弟······她缓缓说道: “王弟可知现在是何时?” 司马昱沉吟片刻,吐出来一句话: “危急存亡之际。” “还是主少国疑之时。”褚太后补充一句,“若是一切皆按王弟之所思所谋而走,那么为此国扫清那些蛀虫,也不过是朝夕功夫,想来明年开春,这朝堂上就已经满是忠心耿耿之士。 可是······这毕竟是自武帝开国以来,从未有之变局,从未有之改革,且,借胡人之手,清洗江南,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改革了。 所到之处,想来也是血流成河、一片狼藉,战火更是有可能从这建康府延烧至吴郡会稽,江左将会为之一乱。 王弟虽然从未明说,但是哀家这深宫妇人,倒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 那些鲜卑胡人,是怎样的胃口,哀家也略略晓得,又岂是那么好打发的?还不知道要搜刮江左多少民脂民膏。 因而这乱之后,江左恐怕也是一片狼藉。 危急存亡之秋,主少国疑之际,一切都百废待兴,不知多少百姓嗷嗷待哺,不知多少恶徒蠢蠢欲动。 届时若是此般国情,王弟认为,应当如何是好?” 借兵下江南,可以快刀斩乱麻、一劳永逸的解决困扰着司马氏一代又一代人的世家问题,世人曾说司马氏是冢虎,是狼子野心,现在更是真龙天子,可是世家就是一直困在他们头顶上的桎梏,让他们不见天日。 所以在司马氏皇室子弟们看来,只有铲除世家,才有司马氏一展前程的机会。 但具体之后到底怎么一展宏图,其实司马昱也只是偶尔想一想而已。 他既没有机会去实践,而且也真的只是把那当做幻想。 毕竟眼前的世家,是他一直不变的噩梦,所以这一次能不能铲除世家,或者至少是夺回一部分权力,司马昱都心中没底,又如何敢去想以后? 但是他虽然没有想过,却听懂了褚太后的意思。 霍然抬头,司马昱看向褚太后,声音低沉: “太后,臣······不想当这个罪人。” 褚太后喃喃说道: “那谁来当?而且,哀家更要在你之前,而且······哀家更是可能永世不得翻身,永世无颜去见你们司马氏列位先帝,而至少你······或还能真的凭戡乱之功绩,收拢人心而流芳百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可是这春秋啊,终归是男人写的春秋,不管哀家真的是对还是错,要是那么做了,就是千古罪人。” 正文 第一二二一章 金刀相赠 话已至此,司马昱默然无声。 余姚公主,不,现在应该尊称一声新安公主,徐徐抬起头来,透过半垂下的帘子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王。 方才的她,浑浑噩噩,并没有听明白,而现在,已经恍然大悟。 太后这是让父王接过来皇位,让父王坐在那个位置上。 主少国疑,国祚飘摇之际,的确需要一个有贤名、有手腕的皇帝,年幼的皇帝显然还不够资格,而成名已久的司马昱,以摄政王的身份登基,天下提出批评反对的人肯定会有很多,但是他们终归只能批评父王得位不正,欺负孤儿寡母,却没有办法说父王能力不够。 这已经是司马氏在先帝这一代,最有能力的了,就算向上比不得明帝司马绍,却也是现在司马氏的中坚、最有号召力的一位亲王。 所以只有父王站出来,接过这个位置,才能让动荡的时代、混乱的人心,首先找到一些依凭。 可是······ 对于一心想要当忠臣、甚至有时候喝醉了酒嚷嚷着要当“天下第一贤王”的司马昱来说,这简直就是逼着他去做一个他最不喜欢的篡位之臣,而且还是叔篡侄位,妥妥的臭名流于后世。 父王如何能接受? 而太后······若是答应了,若是主动把位置交出去,那么她或许会被一些人所怜悯,但是大多数的人恐怕还要说她虽垂帘却无能,未能守好先帝基业。 且看太后现在的态度,她甚至有可能会主动把脏水往自己身上引。 司马昱艰难的开口: “愿遵太后懿旨。” “好了,坐上那个位置,还犹犹豫豫的。”褚太后无奈的说道,“怎能如此不利落?” 司马昱也索性洒然一笑: “太后所言在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现在还没有到那时候呢。还是要把眼前这一关过去了再说。” 褚太后看了一眼司马昱,他虽然在笑,但是笑的有些勉强。 固然可能是因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心爱的女儿远嫁,却也可能是因为······ 司马昱对于这件事能不能成,本身就没有多少信心。 褚太后自失的一笑。 看来是要遗臭万年了······ ———————— 邺城。 朝堂上,负责和关中谈判的人员已经敲定,慕容楷作为临危受命的,正想要起身送梁殊去休息,谈判会在明天正式开始,在此之前,慕容楷一边筹划着酒宴以款待梁殊,一边则在思考如何才能从梁殊的口中套话。 毕竟关中想要多少利益,梁殊可是一直没有说过,反倒是河北这边对于通商是什么态度、慕容氏到底支不支持通商,倒是让梁殊试探的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慕容楷就有些愤愤不平的看向那些世家子弟们,大燕在谈判上完全陷入被动,你们都难辞其咎。 不过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而且慕容楷也没有资格给他们论罪——关乎到鲜卑对于河北汉人的统治,连慕容垂至少也不敢直接把这些世家子弟赶出朝堂。 匈奴刘氏在的时候,他们在,羯人石氏在的时候,他们也在,现在换做了鲜卑慕容氏,这帮家伙还是在朝堂上。 就凭这个,慕容楷也知道动不得他们。 还真是羡慕关中啊,杜英能够直接把一切都推倒重来。 就当慕容楷起身,想要请梁殊离去的时候,梁殊却拱了拱手说道: “余此次奉命出使邺城,还携带有礼物,想要赠给吴王,礼物已经让侍从携带至宫门外,不知吴王是否愿观之?” 朝堂上众人面面相觑。 给吴王送礼,而不是给陛下送礼,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不过现在邺城到底是吴王说了算的,关中使者也可能没有想那么多。 慕容楷皱了皱眉,看向慕容垂,这送礼,可真是把慕容垂推入了两难的地步,若是看了、受了,那就是目无君上,若是不看的话,那就是不给关中使者面子,将会让这谈判更走入对河北不利的地步。 慕容垂微微垂下眼帘,好似在沉思一般,过了一会儿方才徐徐说道: “既然是使者赠予我大燕的礼物,那么本王便代陛下过目,届时呈递给陛下,以表关中想要和谈之心意,也是善哉。” 代陛下收下礼物,自然合情合理。 梁殊看了一眼慕容楷,慕容楷赶忙招呼侍从让外面的关中使者进来。 很快,两名西北壮汉就扛着一个长箱子走了进来。 朝堂上一道道目光顿时汇聚在箱子上。 梁殊对慕容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慕容楷不明就里,但还是上前打开了箱子。 金光熠熠,一把关中横刀跃入眼帘。 不只是横刀,而且还是金刀。 难怪让慕容楷亲自来打开,而不是梁殊动手,否则这一亮出来是金刀,恐怕门口的那些鲜卑侍卫会直接扑上来把梁殊他们按倒在地,免得又一次上演图穷匕见。 “啊!”慕容楷低呼一声,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拿起来,但是转念想到这刀按理说是转交陛下的,又赶忙把手缩了回来,但依然恋恋不舍的又多看了一眼。 草原男儿最爱刀,关中的刀打造的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现在慕容楷的府邸之中也收藏有从战场上缴获的关中横刀,只不过横刀适合于双手持握,势大力沉以图破甲,对于一般单手持刀的骑兵来说,并不是非常合适——关中骑兵所用的也是经过优化之后,重量更轻的横刀——所以慕容楷也只是把那刀收藏起来。 不过好刀就是好刀,哪怕放在那里也是赏心悦目的。 梁殊对于慕容楷的反应并不奇怪: “少将军不试一试么?” 慕容楷犹豫了少许,看周围并没有反对的声音。 这也是因为世家官吏们一来是刚刚被慕容垂压了一下,所以现在都不敢主动作声,二来是在思考关中送来一把刀的深层意义在哪里。 而那些鲜卑贵族们,一个个羡慕的口水直流,恨不得自己拿起来耍一耍。 慕容楷小心翼翼的捧起来刀,霍然抽出。 刀光闪闪,锋刃寒寒,一时间朝堂上,杀意四起。 “好刀,好刀!”慕容楷激动的说道,不过他也不敢真的拿着刀比划,正想要把刀收回去,却发现刀刃上刻着几个字: 赠大燕吴王。 正文 第一二二二章 此刀,不能收 慕容楷顿时脸色微变。 旁边的梁殊,看了一眼慕容楷,又看向慕容垂,好整以暇。 慕容楷没有把刀收回去,而是手捧着,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到慕容垂面前,把刀放在桌上,让慕容垂能够看到刀背刻的字。 慕容垂微微眯眼,看向梁殊。 梁殊微笑着说道: “此为关中工坊打造之金刀,特赠予吴王殿下,以感念殿下容许双方开设榷场,如今又容许关中和河北通商之恩情。” 此话一出,顿时冒出来窃窃私语声。 开榷场,和关中通商,这些都是慕容垂坚持的,而且河北也的确正在从中获益。 但是······听梁殊的语气,好像这其中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莫非······ 一道道目光陆陆续续落在慕容垂身上,意义各不同,但是好似都在说: 原来如此! 慕容垂面色转冷,伸手向前一推金刀,不过还是略略露出笑容,沉声说道: “原本以为是国礼,本王可以代陛下收下,但既然是专门赠送给本王的礼物,那就恕本王辜负好意了。 本王力主通商,也是为了河北繁荣,并无私心,无功不受禄,还请尊使将此刀带回。” 语气坚定而果断。 没有送给慕容儁的礼物,单单只有送给慕容垂的礼物,关中这简直都很难说是没有考虑那么多了,摆明了就是挑拨离间。 慕容垂不但自己不能收这把刀,而且还不能把刀留给慕容儁。 难道还要用刀上的字来时时刻刻提醒慕容儁,吴王被赠了一把金刀? 金刀,对于汉人来说,或许只是金光夺目罢了,但是对于草原上的民族来说,本来就是权力的象征,所以这把写着慕容垂名字的金刀,简直就是慕容垂的催命符。 梁殊还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慕容垂已经直接看向慕容楷: “看来关中使者对于大燕的风俗人情还并不是非常熟稔,所以就劳烦侄儿带着使者在邺城多走一走、看一看,我鲜卑和汉家,还是有所不同的,也要请尊使体谅,一定要礼数周到。” 慕容楷赶忙应诺。 接着,慕容垂直接翻开桌子上的奏章,沉声说道: “草原上的战事,现在已经稳定,但是还要加派兵马,以防止长城被攻破,影响到明年的春耕,诸位同僚,可有新的方略?” 此话一出,就是在委婉送客了。 而文武群臣也都齐刷刷看向梁殊。 牵涉国家要务,梁殊在这里,他们自然是不能说的。 梁殊也微微颔首。 慕容垂借助这一句话,既是在送客,也是在隐隐告诉梁殊,现在鲜卑在草原上的局势很稳定,并且也已经在筹划春耕,所以国内的局势一样稳定,完全有兵力和财力面对关中的挑战,所以尊使,远来是客,但绝对不是放任你来挑拨离间的。 不慌不忙的拱了拱手,梁殊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好像是收下了慕容垂的警告,并且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慕容垂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屁股底下的这个位置有多么的烫手,不,烫屁股。 但是事已至此,自己也必须要牢牢地坐在这里,坐到陛下班师回朝为止。 此次御驾亲征,的确是大燕建国之后风险最大的行动。 看这些已经张牙舞爪想要扑上来的饿狼······终归还是轻松拿下河北的他们,小瞧了天下英雄。 慕容垂向前推了推金刀,慕容楷恋恋不舍的把金刀收起来,快步追上梁殊的背影。 而在慕容垂的另外一边,慕容令看着那金刀收入匣中,又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父王,不由得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 蹲在广陵城,和鲜卑人一起看着城下关中骑兵耀武扬威的司马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收到了从建康府传来的消息。 司马昱答应了鲜卑人提出的条件,同时,司马昱也正式提出了向鲜卑借兵的想法。 他需要借五千鲜卑骑兵,目的是渡过大江、扫荡吴越各郡世家。 而作为报酬,司马昱愿意把此次绞杀世家所得的七成都交给慕容氏。 这个诚意已经很足了,毕竟江南的世家有多么富有,人尽皆知,说一声富可敌国也冤枉不了他们。 而且鲜卑骑兵南下,也不是想要抢谁就能抢谁,既需要有人带路,又需要有人在劫掠之后帮着清点收获、转运物资,这些都是来去如风的鲜卑骑兵做不到的。 显然司马昱就是要做这个带路和善后的工作,所以拿走三成,完全说得过去。 广陵郡府大堂上,慕容儁直勾勾看着司马恬: “会稽王如何能让五千骑兵越过大江?” 司马恬缓缓说道: “瓜洲渡守军和大江水师,都有我们的人,只要陛下愿意配合,那么里应外合,可以轻易杀灭其余想要反抗的兵马。” 慕容儁轻笑一声: “大江天堑,从来都是江东屏障、南方长城,如今这般做法,岂不是自毁长城?” 司马恬淡淡说道: “长城之内,都将非我之土,若不自毁长城,以驱狼吞虎,那将重演高平陵旧事矣。” 慕容儁还真没有想到,司马恬竟然说的这么直接而直白,稍稍错愕,方才哈哈大笑: “不错,朕就喜欢说话直来直去的人,之前朝堂上所见的那些汉家子啊,一个个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好似他们想要赚钱,想要官爵,都是老天注定要给他们、圣人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算好了一样! 而汝说话毫不避讳,这才是性情中人、我辈男儿!什么真龙,朕就是草原上来的狼,就是南下吃肉的狼,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司马恬沉声说道: “承蒙陛下夸赞,所以陛下认为,可行?” 慕容儁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摇了摇头: “不成。” “为何?”司马恬愕然抬头。 那你笑得那么开心,有毛病? 慕容儁笑道: “孤军深入,而且还是被借刀杀人,不成,不成······” 顿了一下,他伸出了两只手,露出来八个手指: “七成太少了,八成,这才可成!” 司马恬脸色微变,沉声说道: “陛下未免太贪得无厌了。” “方才朕说了,朕不是龙,是狼。”慕容儁眯眼笑得开心,“这狼啊,若是不贪一些,怎么过日子? 又不是来做善事的,朕麾下的每一个儿郎,都金贵得很!” 正文 第一二二三章 朕要看到诚意 司马恬一时默然。 慕容儁依旧笑着说道: “若不是想要听一听会稽王的条件,朕早就带着兵马北上突围了。别看城外那些家伙们吆喝的厉害,若是真的打起来了,他们可拦不住朕走。 所以啊,朕不期望冒着被更多的关中蛮子,哦,还有荆蜀蛮子截断后路的风险,等了这么久,最后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 会稽王,可不能那么小气啊。” 司马恬皱了皱眉,因为他听出了慕容儁口中的“提醒”。 关中和荆蜀的兵马,可以越来越多,可以截断鲜卑人的退路,那么一样可以威胁大江、威胁江东。 所以慕容儁也是在提醒司马恬,你们要是不和我大燕合作的话,那么过些时日,恐怕就是内忧外患了。 那杜英,那桓温,想要的,恐怕就不只是江左的钱财了,还有你们现在最想要保护的东西。 相比之下,朕只要钱。 并且还不是要所有的钱。 八成。 会稽王要知足啊。 慕容儁轻轻咳嗽一声: “看来之前是高看了会稽王恢复社稷、重掌大权的胆魄。既然朕得不到会稽王的答复,那也就只能率军北上了。 此战,朕虽然不算胜了,但是想尽办法把这江淮搅动的天翻地覆,也算是达成了所需,不是么? 所以啊······” “陛下且慢!”司马恬赶忙抬起头,他咬着牙说道,“八成······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至少陛下要让会稽王能够交代的过去。” 暗地里,大家统计的时候,可以按照八成来计算,但是明面上,只能是七成。 司马昱的这般作为,在那些耿直之人看来,其实和卖国又有什么区别? 司马氏铲除了世家,重掌大权,可是为此付出的可是如此惨重的代价,并且直接会让原本久经战乱之后一穷二白的河北快速积攒了大量财富,假以时日,河北鲜卑将会成为江左最大的对手。 所以司马昱在明面上,也不能太过分。 七成,本来就已经踩在了他的底线上。 毕竟从世家的手中能够搜缴出来多少钱财,司马昱心中虽然没有数,但是想也能想到,至少得是本朝一两年的赋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旦这件事被揭露出去,自己可不就是最大的卖国贼? 而这七成,也一样是能够让所有参与、知晓此事的人保持沉默的最后底线了,毕竟会稽王府之中也不全都是为了能够让司马氏重掌大权而不管不顾任何损失的疯子,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只是尊崇皇权而已,但绝对不能允许一个如此卖国的皇权。 慕容儁笑了笑,这帮南蛮,素来是只要面子,不要里子。 那就多给你点儿面子,也无妨。 “明面上签订合约,六成也无妨。到时候统计,都会由大燕和贵国官吏一并进行。”慕容儁微笑着说道,“按照八成来就可以。” 司马恬轻轻抽了抽嘴角,不只是统计的时候双方一起进行,而且这钱财劫掠清缴的任务本身,就是借来的鲜卑兵马在进行的,因而他们抢掠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往怀里塞、不偷偷的扣下一些? 经过鲜卑士卒洗劫一番之后的所剩,再抽走八成,那从总数上来说,就是奔着九成去了! 司马恬正想要表示,在这个数字上应该还要再好生讨论一下,就听到慕容儁接着说道: “五千骑兵,想要清扫整个江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没有几个月怕是完不成,这人吃马嚼的也都是负担,若是遇到有想要负隅顽抗的世家,恐怕还得历经一番苦战。 所以朕这里有两个打算,不妨一并说给谯王听一听。” 不等司马恬揣摩慕容儁是什么意思,他就自顾自的开口: “这其一呢,就是由贵国负担我兵马的吃住,兵马粮草消耗的多一些、停留的时间久一些,可莫要见怪,毕竟也是为了能够帮助会稽王分忧,把那些趴在贵国身上的蛀虫清扫的干净一些,会稽王也能睡个好觉。 这其二呢,就是再多派些兵马,朕直接派遣一万步骑,其中骑兵六千,负责开路,步卒四千,负责完成后续的接管地方、整顿秩序之类的任务。 谯王,意下如何啊?” 意下一点儿都不如何······司马恬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不但需要江左多掏钱粮,而且每多一个鲜卑士卒踏上江左的土地,对于司马昱来说,都等于多承担了一分风险。 从五千到一万,这是风险直接翻了翻。 万一这些鲜卑兵马不走了呢? 以他们之前所展现出来的强悍战力,司马氏手中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兵马,如何能够奈何得了他们。 至于靠世家组织地方私军······所以这到底是在让谁去消灭谁? 司马昱要的是快刀斩乱麻,是尽可能的减少对整个江左的破坏。 不是让鲜卑人和本地世家在江左开战的。 “我家大王已允诺为大军补充钱粮,所以到时只要贵军能够完成所约定之任务,那么不需要担心钱粮的问题。 至于增兵,应该就不需要了,江左的世家们虽然各有坞堡部曲,但是面对贵军骑兵,还是没有多少还手之力的。 这一点,难道陛下经过淮东的时候,击破那些本地世家,就没有感受到么?”司马恬的语气已经带着不满。 好似在说,之前陛下要看到我们的诚意,现在陛下也应该体现出自己的诚意才对。 慕容儁自失的一笑,这倒是事实,那些不堪一击的世家,不至于派遣那么多兵马南下: “那也好,从尔所言。 另外,这五千兵马如何南下,在何处上岸,又应该如何进攻,若是放在往日,或许还需要从长计议,但是现在军情如火,我军粮草补给又岌岌可危,所以恐怕要尽快敲定了。 所以谯王当速速和几位将军商议。” 司马恬自然是不懂军事的,但是前来此地之前,这就已经在会稽王兄那里商议过,所以他倒不是没有信心,当下拱了拱手,同时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最艰难的分赃问题已经敲定,虽然司马氏在这个问题上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但是至少双方没有爆发太大的争执,这位慕容皇帝,的确是贪婪了一些,但是贪婪的人,只要能够被满足,那么做事还是会尽心尽力的。 正文 第一二二四章 六扇门:谯王在广陵 贪图一些钱财,这个都不算什么。 司马恬本身最害怕的还是他贪图司马氏的皇位。 驱狼吞虎,最后变成了引火上身,那可就贻笑千古了。 看着作为军方谈判代表的慕容军携着司马恬告退,慕容儁的嘴角微微翘起。 其实分赃什么的,讨价还价,都只是慕容儁的障眼法而已,他是为了在这件事上斤斤计较而让司马恬以及背后的司马昱认为,自己一定会信守合约。 然而实际上,到时候能抢走多少是多少。 草原上的狼能够被牧羊犬放开,肆无忌惮的冲入羊圈,那么哪里有再给那看门的狗剩下一口肉的道理? 显然这位应该还没有真正参与过谈判,并且在权谋算计上也都略显的稚嫩的谯王,完全被慕容儁拿捏住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欲擒故纵,就让谯王放松下来。 殊不知,即使是他们签下来的纸,在慕容儁的眼中,一样可以随时撕掉。 我蛮夷也! “陛下。”一名谋士一脸凝重的走上大堂。 大部分文武吏员们,都已经告退,此时大堂上就只剩下慕容儁身边的一些亲随亲信。 所以这谋士直接开口说道: “关中派遣了使者,求入邺城,请见吴王。 吴王······允之。” 说罢,谋士将一封密信递给慕容儁: “这是从邺城传来的消息,而吴王的奏章,也应该会在近日抵达。” 慕容儁皱了皱眉: “关中的使者,要做什么?” “请通商。”谋士赶忙回答,想了想,他还是说道,“这封信因为要穿过关中骑兵封锁的战线,所以送过来已经比预计中的晚了三四天,再加上之前路途所耗,此时关中的使者大概已经进入邺城了。” 慕容儁沉声说道: “通商,则邦交之国,才可通商。关中是代表着谁来请通商,而不管是关中还是晋,此时都在和我军激战于淮南,甚至朕的后方粮草还被关中骑兵付之一炬。” 对这件事,慕容儁自然是耿耿于怀,他虽然对司马恬表现出来一副“朕的粮草已经被烧干净了,朕只能选择走人”的态度。 而实际上没有这些粮草,现在的慕容儁能够带着骑兵杀出重围就算不错,想要把剩下的步卒以及劫掠来的那些淮东世家的金银珠宝一并带走,基本上不现实。 可是不通军事的司马恬,显然意识不到这一点。 对慕容儁的从容随意,信以为真。 正是因为粮草没了,所以现在的慕容儁也只能选择南下,除非他要承担近乎于全军覆没的代价,毕竟他在广陵跑不掉,那么堂邑的慕容虔恐怕也很难跑掉。 这让慕容儁完全陷入了被动,可是面对城外咄咄逼人的王师骑兵和虽然不懂,但是察言观色本事却也不差的司马恬,慕容儁还得装出来足够强势、仍然占据主动。 难啊! 也因此,慕容儁对于切断他后路的关中骑兵,焉能没有恨意? 可是他们现在却在自己的后方,请求通商。 想要做什么?把商贾队伍派遣的满河北都是,把鲜卑人的家底调查干净么? 而这个慕容垂,又在做什么? 关中这些商队,难道不也是群狼么? 司马昱想要放鲜卑这群狼入江左,难道慕容垂就有样学样,打算放关中的这群狼进入河北? 因为率军转战淮南久矣,因此和北方的通讯也是断断续续,对于朝堂上如今势力此消彼长并不清楚的慕容儁,难免下意识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 ———————————— 广陵城外,官道上。 关中骑兵已经把整个城北的大股鲜卑兵马都肃清,他们虽然没有出现在广陵城下,但是这种一旦出城向北就是死路一条的压迫,也不亚于骑兵直接在城下现身。 更甚至,攻城本来就不是骑兵的长处,所以当一支骑兵冲到城下的时候,城上守军看着这些想要爬城却上不来的骑兵,反而会心神安定下来,诞生名场面: “你上来啊!” “你下来啊!” 所以骑兵不现身,却仿佛无处不在,且让守军摸不清楚其位置、兵马数量,这才是真正的震慑。 “姊夫,六扇门递出城的线报,谯王在广陵。”谢玄快步走到杜英面前,脸色沉重。 “消息准确?”杜英正凝神看着舆图,头也没有抬,对于这个消息好似并不奇怪。 “六扇门之前派人潜伏淮东,这一次被抓入城中修缮城防。”谢玄解释道,“结果正好看到了鲜卑骑兵自西而来,护送一位身穿朝廷衣袍的人入城,所以用我们买通的渠道,将此消息送出。 且根据六扇门从建康府传来的消息,城中和会稽王亲近的皇室以及其余官吏之中,只有谯王司马恬称病在家,已经多日未曾露面。 此时正是司马昱图谋将世家一网打尽的时候,大多数会稽王麾下属官都忙的不可开交,司马恬称病不出,本来就说不过去。 因此六扇门可以判定,使者正是谯王,司马恬!” 杜英终于抬起头来: “直接派遣皇族子弟前来谈判,看来司马昱所图甚大啊。” “怕是要借兵下江南了。”谢玄也凛然说道,“正如姊夫之前所推测的那般。” “时间,地点,何在?”杜英揉了揉眉角。 不知道时间,不知道从何处渡江,那么就算他们看穿了慕容儁的意图,也很难打乱他的计划,更不要说慕容儁肯定不会率领全部的兵马南下——他同意,司马昱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这就意味着,杜英想要穿插阻截慕容儁,恐怕要绕过慕容儁后续兵马的阻截。 谢玄沉声说道: “欲渡大江,无外乎南侧的瓜洲渡,可以前往对面京口,否则向东或者向西,都没有大渡口适合大军一夜之间直入江左。 而属下认为,可以再多派斥候,只要城中有异动,我们即可动,因为杀入江左,必然是一件长途奔袭的苦差事,所以在此之前,慕容儁只会养精蓄锐,以求能够一击必杀。 且其身为皇帝,如果坐镇城中,不动半步,则说明慕容儁对此次南下并没有太多信心,随着司马昱闹一闹罢了,所以我军可以从容进攻其防线,给慕容儁造成我军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假象,或可令其升起趁此北上之心。” 正文 第一二二五章 寿春,水师,处处布局 杜英顿时来了兴致,看谢玄又陷入思考,好似在回想自己的思路对不对,索性也不打扰他。 片刻之后,谢玄霍然抬头补充道: “而若其御驾亲征,则我军当迅猛突进。皇帝不在,那些随着他南下的也必然是精锐骁骑,所以剩下的那些步骑,认为自己是被陛下抛弃的,必然不愿苦战。 正面强攻,拿出来鱼死网破的决心,我军说不定真的可以破围而出,追杀慕容儁!” 杜英微笑道: “那便如此行事。” 谢玄看杜英答应的痛快,反倒是自己心里有些拿捏不定了,迟疑一下,他还是问道: “姊夫觉得,最后慕容儁会选择哪一条路?” “余还真的决定不了,就要看慕容儁的疑心有没有那么重了。”杜英笑着说道,“如果所料不差的话,现在梁殊应该已经作为关中的使者前往邺城,商议和河北通商的事。 而对于远在淮东的慕容儁来说,河北那边如何决断,他也是鞭长莫及,可是和关中通商这么大的事,他可放心交给慕容垂? 就要看,慕容儁到底是真的放心自己的后方,愿意孤注一掷杀向江左,还是只是虚晃一枪,其实想要尽快返回河北安定后方,避免自己闹腾一通,结果连皇位都是人家的了。” 谢玄若有所思,旋即又看向杜英,目光之中露出些好奇的神色。 杜英好似直接看穿了他的心思,毫不客气的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余是信得过阿元,也信得过都督府那些官吏的。他们的所求,余大略都知道,也拿得准。” 留守都督府的权翼和阎负,一个和师兄的抱负差不多,想要当治世之能臣,而后面那个,则是有点儿谋臣和女干臣的样子,只不过火候还差得远。 并且女干臣虽然可能误国,但是不会谋国。 而张玄之,无外乎是想要给家族争取崛起的机会,沈文儒和全旭等掾史们以及坐镇地方的房家兄弟,他们的心态也都大同小异。 至于阿元······我家大妇纠结的问题,一向是怎么才能抓紧把夫君按在身边怀上一个。 正是因为杜英对自己留下来的这一套班底无比信任,所以他才能够肆意的率军游荡在淮东,哪怕是消息要落后十天半个月传来,他也浑不在意。 可是慕容儁,也能这般放心他留在河北的班底么? 杜英接着说道: “先探鲜卑之动向,其但凡有兵马出城,则我军速速前进,尾随其后。 另外,去信大司马,我军意欲向大司马移交淮东之防务,就看大司马有没有这个兴致了。” “那自然是有的。”谢玄率先回答,“若是能够进入淮东几处州郡,则大司马可以绕到钟离和八公山的鲜卑兵马之后,南北夹击,最终消灭这一路兵马。 只是,姊夫打算怎么把淮东交给他?” 说得好听,可实际上淮东那些州郡杜英其实也没有留下几个人防守。 而且北边有八公山之敌,南边有堂邑慕容虔,其实是在鲜卑兵马包夹之下。 “让开八公山,交给大司马。”杜英如是回答,“我只守寿春。” 谢玄眼前一亮。 一旦把八公山防务移交给桓温,那么桓温可以将被堵在钟离的兵马次第转移到八公山,然后再从八公山向北或者向南进攻,全凭他心意了。 寿春之险要,将会落入桓温的手中。 “但寿春那边······” “若是此战能成,则江左和关中联手之势将成,关中自南阳,江左自长沙,可两面威胁大司马,大司马不会再着眼于寿春了。当然,他若是做好了腹背受敌的准备,那么真的想要寿春也无妨。 若此战真的按照司马昱之谋划而行,那我们恐怕要和大司马摒弃前嫌,携手平叛了,寿春归谁,还重要么?”杜英回答。 寿春到底是谢玄当时潜心经营的地盘,轻易放弃的话,谢玄也于心不忍,但是杜英所言也在理,尤其是关中下一步的重点应该还是在河北,先定北方,再学之前晋灭吴,以高屋建瓴之势横压下来,才是正确的战略方向。 所以寿春这枚钉子,现在已经完成了杜英赋予其的任务,存在与否,反倒是不影响关中的下一步战略了。 “还有,水师那边。”杜英接着说道,“刘牢之到底有没有把事情办成,速速确认,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谢玄应诺。 杜英则向南看去。 也不知道眼前将要上演的,到底是一出酣畅淋漓的斗法,还是铁蹄踏破山河的悲剧? 寿春,水师。 大司马,谢安。 自己能布下的局,都已经布下了,希望一切,尚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身临前线,虽是方便随机应变,但总归还是缺了对各方讯息的掌控啊。”杜英揉了揉眉心,如是感慨。 有失必有得,此战,最关键的,本就在于,对手变招之后,自己能不能快速的响应。 所以在前线,和对面的主帅面对面、盯着他的行动。 本就应该如此。 此次率军南下的决断,到底是对了。 —————————— 夜色降临,邺城的灯火,远没有长安来的明亮。 不过也仍然有灯火璀璨之处。 太原王府邸之中,便是如此。 太原王是慕容恪的封号,而慕容楷作为慕容恪的长子,便是太原王世子,如今慕容恪率军在南,慕容楷便是这府上的主人。 今夜,其于府上设宴,款待关中使者。 在邺城的平辈慕容氏子弟,悉数到场,而就坐在慕容恪一侧,几乎和他平起平坐的,便是吴王世子慕容令。 大燕是有太子的,只不过前太子、慕容儁的嫡长子慕容晔在不久前病逝,谥献怀太子。而接替太子位的慕容暐,时年······六岁,自然是不可能出席这宴席的。 慕容楷端着酒杯向此次的主要客人梁殊遥遥举杯之后,无奈的说道: “可惜了,若是献怀太子还在的话,应当很乐意于看到这般热闹景象,阿兄素来体弱多病,也就最好奇和喜欢这等场面,奈何,奈何!” 慕容令顿时也举杯说道: “阿兄,正是有朋自远方来,欢乐之时,还是不要多提故人。阿兄伤感,然客不知其故,如何能共情焉?” 慕容楷皱了皱眉。 他知道慕容令何出此言。 正文 第一二二六章 送一潭活水 献怀太子慕容晔在世的时候,其父慕容儁经常把慕容垂当做榜样,让慕容晔学习,以求能够为慕容氏主脉也培养出来一个文武双全的接班人,毕竟慕容儁自己,在文治方面还算有所成就,但是在武功方面,主要是依靠麾下的将领们,自己很少亲自上阵厮杀。 正是年轻叛逆的年纪,因此慕容晔对于慕容垂自然没有什么好感,连带着慕容令也受到他的敌视,因此慕容令反过来对于这位死了的太子堂兄,也一样本着幸灾乐祸的心境。 慕容楷很清楚他们之间的矛盾,其实慕容垂被当做学习榜样,慕容恪也一样,甚至慕容楷也是“别人家的孩子”。 只不过慕容楷不在乎慕容晔的怪异和不平目光,一直和慕容晔相处融洽,渐渐地也就抵消了慕容晔的不满,两人算是私交不错。 而一直以吴王世子自居,认为自己比其余的两字封王世子——比如太原王——高一头的慕容令,也不只是和慕容晔合不来。 要不是现在是自家父王主政,慕容令大概并不会乐意走入慕容楷的府邸。 此时的他,也没有在乎慕容楷提醒他“不要在外人面前暴露家中矛盾”的目光,自顾自的看向梁殊: “尊使此次在朝堂上送一把金刀给我家父王,为何却没有其余的礼物要送给当今陛下,要送给太原王世子?” 慕容楷挑眉,这弟弟,岂不是在挑事? 果不其然,大堂上原本正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的人们,都为之一静。 梁殊则不慌不忙的说道: “的确有大礼想要送给陛下。此次和贵国通商,则关中之货可以进入河北,河北之粮草物产,也一样可以换来关中的钱财,此为双赢也。 世子可知,为何下雨之后的积水,久放则会发臭?” 慕容令想了想说道: “应当是水未能流。” “不错,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若是积水能沟通溪流,则永远不会腐臭,否则,便是一潭死水罢了!”梁殊笑着接过来话题,“所以两地通商,使得钱财货物能够流动起来,从燕国流到关中,再从关中流回燕国,这便是死水变活水。 这一潭活水,便是关中想要敬献给燕国陛下的礼物。” 慕容楷无奈的笑了笑,话虽这么说,但总归这一潭活水,本来就是要流动起来的。 不过看人家这架势,摆明了也是没有携带什么其余礼物前来,临时找了一个借口罢了,自然不好拆穿。 慕容令则好似找到了梁殊话语之中不贴合之处,直接问道: “那若是这水,只是从我大燕流向关中呢?” 这话就有点儿找茬的意思了。 梁殊却浑不在意,直接回答: “那就是不断地向一潭死水之中灌入雨水。 试问,水若是不动,只是增多,那会如何? 自然会逐渐漫出来,最终淹灭村舍、祸害百姓,且并不能改变其会慢慢变臭的整个过程,不是么?” “以水喻国,倒是有趣。”慕容楷笑着说道,同时用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看向慕容令,让他不要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挑衅梁殊。 同时,慕容楷自己心中也在回味。 如今的大燕,的确如梁殊所言,是一潭死水,而且死水之下,各方势力角逐僵持,争执不下,危险异常。 在这般情况下,若是引入活水,则能够打破现在的僵局,同时,无论是让这死水下的各方开始联手一致对外,还是其中的某一方决定顺着活水而行,冲破之前的桎梏,总归是给了这个新生的国家一个调整,乃至变革的机会。 否则这一潭死水,停滞不前,总有发臭的那一天。 所以如果说这只是梁殊随口而言的,也不合适。 的确······堪称国礼。 只不过这一潭水送过来,关中肯定也是不吃亏的,所以······慕容楷想了想发现,自己好像也不需要还礼,河北这被关中带着流动起来的活水,就是最好的还礼。 但是这也让慕容楷不由得开始斟酌,如果全面放开贸易的话,最后到底谁获得的利益更多,是不是应该在这之上再加以限制。 还不等他接着说话,慕容令就已经先开口说道: “今日大殿之上,尊使赠予我家父王金刀一把,但是因为尊使没有能及时阐述清,当然,也不好当着那许多人说清楚这活水之意,所以父王一样不好平白收下那金刀,所以父王的苦衷,还请尊使勿要见怪。” 梁殊轻轻一笑。 鱼儿咬勾了,而且还是自己咬上来的。 不过这也让梁殊打起精神,万一这鱼儿另有所图呢? 他端起酒杯,向着慕容令敬酒: “这的确是余失察之处,给吴王添麻烦了,所以此一杯酒,以表示对吴王的歉意,请世子先代为接下,如何?” 慕容令大笑着一样举杯: “尊使乃性情中人也!” 众人皆是附和,当下推杯换盏,聊一些河北和关中的风土人情,而梁殊也说起那蜀道之难、西域风沙,他本来就是能说会道的主儿,这一下自然更是让慕容氏这些只见过大海草原的子弟们眼前发亮,洗耳恭听。 甚至就连堂上汉家歌女婉转的歌喉,还有鲜卑女子曼妙而野性的舞姿,他们都没有放在眼中了。 几杯酒后,不少慕容氏子弟已经开始勾肩搭背、胡吹海侃,慕容令和慕容楷的脸上也一样浮现出醉意。 脸一样红彤彤的梁殊犹不尽兴,不需要旁边候着的侍女动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之后,霍然起身,袖子一甩,指着那杯中酒,又指了指堂下刚刚表演过的歌女舞女说道: “今日醉里挑灯,今日佳人起舞,不妨就接着这醉眼惺忪,与诸位再赏一赏那金刀,如何?!” 说罢,梁殊再次一饮而尽,拍了拍手。 两名侍从已经捧着长盒子走到门口。 “金刀之美,殿上未曾见,如今可一观之!” “自然!” 堂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是已经有不少人用实际行动来表明他们的心态,他们手撑着桌子,一个个向前探头。 慕容楷本来想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喝醉酒的这帮家伙,自己不好扫了他们的性。 尤其是身边的慕容令,也一样瞪大眼睛,眼巴巴看着。 正文 第一二二七章 世子莫急,吴王未准 现在慕容氏要和关中做生意,自然就得罪了世家,还捎带着那些鲜卑权贵,所以慕容氏内部绝对不能出现争执分歧。 慕容楷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是现在不能拦着。 且慕容令那醉醺醺的模样,慕容楷也担心会和他出现冲突。 慕容垂是领头者,自己是实施者,而同辈的慕容令也是他和慕容垂之间交流以及维系关系的重要纽带。 “那······便观之。”慕容楷沉声说道,神色略有些紧张。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顺从了慕容令他们的心愿,会不会导致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冥冥之中,慕容楷总觉得梁殊的笑容,没有那么简单。 梁殊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只是让那两名随从在堂上正中停住步伐,好像没有看到周围一群人正探头探脑,巴望着那刀能更近一些似的。 这也让慕容楷轻轻松了一口气。 大概真的只是看一看刀而已。 男儿爱刀,所以慕容家子弟们想要看;梁殊有好刀,所以想要向他们展示。 一切,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还不等慕容楷说话,梁殊就已经对慕容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慕容令端着酒杯起身,大步走到堂上,在周围慕容氏子弟羡慕的目光之下,端详着这金刀。 “此刀历经千锤百炼,刀形制为关中横刀略微弯曲,以满足草原上诸位男儿之所需,既适合在马背上单手持刀,又适合在陆地上双手持刀,劈砍刺击,皆可适应。”梁殊微笑着介绍,“且能削铁如泥、刀锋不锈,体量适中,无论是上马登堂,都适合佩戴。” 慕容令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要说不馋,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梁殊后来说的那些优点。 一把能够随身携带的刀,往往强度不够,而一把需要费尽力气抬起来的刀,又不能一直挂在身上。 这把金刀,显然完全解决了这两个问题,让慕容令心痒难耐,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抓。 毕竟,这本来就是送给父王的刀。 “且慢!”慕容楷已经行到慕容令身边,看到了他的动作,心中一惊之下,脱口而出。 慕容令皱了皱眉,但手上的动作总归是顿住了,而梁殊站在旁边,笑容不变,目光却没有看向慕容令,而是迎向慕容楷: “世子莫急,吴王未准也。 此刀,既吴王不收,则物归原主,所以世子还是不要轻易动手为好,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话里说的是“吴王”,可是梁殊看的却是慕容楷。 也不知,这到底是“吴王”,还是“太原王”。 “宝刀配英雄,常理也。”慕容令哼了一声,醉醺醺的侧过头看向慕容楷,好像他已经从梁殊的目光所向中认定,不让自己摸刀,是慕容楷的意思,梁殊只是为了避免尴尬,打个圆场罢了。 否则他一个跑到燕国地盘上来的使者,凭什么就敢说这种话? 真以为大家客气的喊一声“尊使”,他就足够尊贵了? 慕容楷被慕容令的目光一扫,心中“咯噔”一下。 慕容令对于慕容垂让他来负责接待使臣,并且给予便宜行事的权力,显然本就有所不满。 这就不是一个能够藏得住心事的人。 而现在,这把刀,更像是导火索一样,直接点燃了慕容令积压的怨念。 深吸一口气,慕容楷沉声说道: “金刀者,草原王之所配,以号令四方,为苍狼之首,为万马之主,为草原之天命。 此金刀虽非彼金刀,然,既为金刀,含义相近,故吴王贸然收下金刀,有僭越之嫌,所以吴王感念尊使之美意,但还请尊使将此刀原样带回。 我大燕上下、慕容氏族中,皆草原豪爽男儿也,既然答应了尊使谈判,那么就算没有这个礼物,我们一样会秉公无私,一样不会刻意向尊使索要他物、横加阻拦。 所以请尊使放心。” 说罢,慕容楷对着梁殊郑重的拱手行礼。 梁殊还礼: “这是自然。此金刀,的确是都督府一番好意,但忽略了贵国之风俗,梁某在此告罪。 既然如此,那边入乡随俗,将此刀带回,另有一份应当称心之礼物,会送给世子。” 慕容楷张了张嘴,有些无奈。 你们关中人送礼,只送一家的么? 之前是给吴王,现在是给我。 所以,我若收下了,那陛下和吴王的感受,我不要考虑一下的么? 如果说之前梁殊只是给吴王送上金刀,那尚且可以说是因为关中对于河北朝堂上的权力分布,好不甚了解,再加上这礼物贵重,其余的任何礼物好似都只能为其陪衬,反倒是不如不送了。 那么现在,梁殊又要向慕容楷意思意思,那简直就是在明说,关中就是想要只给那个主事的人送礼。 这背后,隐隐也有挑拨离间的意思。 只是这明着挑拨离间······ 慕容楷缓缓说道: “能够促成关中与大燕的通商,本世子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什么私交和厚礼,毕竟两国有别,就敬谢不敏了。” 梁殊颔首,表示明白,然后就表示今日感谢世子宴请,如今宾主尽欢,也就不多久留,明日开始就两方通商开始谈判。 慕容楷刚刚点头应诺,梁殊便转身带着侍从,也带着那金刀离去。 一副一刻也不愿多呆,大家现在已经开始变成谈判桌上敌人的架势,让慕容楷一愣。 刚刚不是还在说送礼么? 怎么直接就翻脸走人了? 慕容楷心中隐约明白过来,梁殊大概根本就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料准了慕容楷不会答应。 换而言之,就是和慕容楷客气客气。 “这家伙······”慕容楷忍不住皱紧眉头。 难缠啊。 而慕容令也回过神来,目光仍旧追着梁殊的背影,好似在说: “这,这就走了?” 周围的慕容氏子弟则有些茫然的看向慕容楷,毕竟刚才大家还推杯换盏、吹得厉害,怎么这一会儿就直接变成这般景象? “关中,迄今为止,仍然还在和我大燕交战,他们想要通商,不代表他们就是朋友了。”慕容楷沉声说道,环顾四周,“还望在座的诸位牢记此事,莫要和梁殊走的太近。” 慕容氏子弟们,有的点头应诺,有的则窃窃私语。 正文 第一二二八章 鱼儿说不定会自己爬 原本就站在堂上的慕容令,则仿佛没有听见慕容楷的声音一般,他扭头看了慕容楷一眼,淡淡说道: “既然客人已走,小弟今日也不胜酒力,就此告退。” 说罢,他根本不等慕容楷回答,一甩衣袖就向外走去。 好似在说,你也不过就是有了能够接待关中使者、主持谈判的权力而已,并且这权力也是我家父王给你的。 但父王可没有给你在这里人五人六、指手画脚的权力。 慕容楷看着慕容令扬长而去的背影,不由得皱紧眉头。 慕容令基于嫉妒而产生的对他的不满,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如今这金刀之事,的确只是由头,不是全部原因,但是梁殊把握的很好,显然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慕容垂、慕容令和慕容楷之间的关系,通过一把金刀就直接把中间的这层窗户纸捅破。 他到底是猜的,还是真的已经对慕容氏内部暗藏的矛盾了如指掌? 慕容楷只觉得一阵阵冷意冒上来。 哪怕是之前随着父王征战沙场,也没有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随着慕容令起身,一部分慕容氏子弟也纷纷起身告退,他们平素就和慕容令走的近,此时慕容令已经表达了不满,那他们自然要抓紧追上去。 留下的那些慕容氏子弟们,看着不久前的觥筹交错,转眼就剩下杯盘狼藉,面面相觑。 “都别愣着了,天色不早,各自回去休息吧,明日谈判,恐怕还是一场恶战,尔等若是有心,可来一听。”慕容楷如是说道。 而他声音之中的凝重,就像是沉闷的鼓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所以和关中通商,到底是对的么? 而吴王世子,想要做什么? 这些疑问,不由得在这些人心底升起。 他们也不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吃吃喝喝,他们的背后一样有自己的王侯府邸,一样有和他们利益息息相关的鲜卑权贵和汉人世家,今日酒宴,他们是应邀而来,也是来察言观色的。 两位世子之间直接摆在明面上的冲突,让他们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知身后的人了。 而就在此时的太原王府门外,慕容令翻身上马,脸色阴沉。 “世子,可要直接返回府中?” “可······”慕容令刚刚说出来一个字,旋即摇头,“不,去军营,父王之前就说,本世子以后要继承他的勇武,不能让人嘲笑为活在父荫之下,那本世子更不能让父王失望了。” 说罢,慕容令率先催马,亲随们虽然想要劝阻,可是哪里还拦得住他? 只能策马追上去。 当慕容令一行掠过街道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小巷之中,阴影里,藏着几道身影,正冷冷注视着他在眼前一掠而过。 “他们去了什么方向?”梁殊问。 “城南,不是回府,应当是去了军营。” 回答问题的是六扇门在邺城的统领,领校尉衔,孙元。 孙元出身山东世家,和王猛的遭遇有些相似,在战火之下家道中落,后来还受到其余残存的世家欺压,索性带着族人一路迁徙到河北,找了一处荒地建立坞堡,无时无刻不想着向胡人和世家报仇。 六扇门在河北暗中招兵买马,自然和孙元一拍即合。 他不但把自己族中不少子弟都带出来参与到六扇门的行动之中,将自己的坞堡变成六扇门在河北的重要落脚点,而且自己还亲自深入邺城,仗着久居河北,对风土人情的了解,很快就编织起来一张巨大的情报网,覆盖整个邺城。 是六扇门在河北的首脑之一。 得到孙元肯定的回答,梁殊轻轻一笑: “看来鱼儿是真的上钩了。” “那接下来可要先尝试联络慕容令?” “不着急。”梁殊摆了摆手,“说不定鱼儿还会自己往上爬呢?” 孙元:······ 你钓的是鱼,还是龟? —————— 星垂荒野,寒月孤悬。 广陵城下,两千关中骑兵如狂风一般卷地而来。 在广陵城外,一支鲜卑骑兵正趁着夜色向南开进。 而在广陵城北侧,一队鲜卑步卒开出,布下军阵,阻挡关中骑兵南下。 “杀过去。”杜英霍然抽刀。 两千骑兵的冲击势头没有丝毫的减缓,一人双马,向前狂奔。 那一支鲜卑步卒军阵,在迎面的震天动地之中,也一样纹丝不动。 在鲜卑军队之中,同样不只是出身鲜卑的骑兵才有一战之力,这些步卒虽然出身汉人或者杂胡,但是受到鲜卑人的恩惠笼络,也一样早就把自己当做大燕的一部分,此时他们一样是在为自己所忠诚的王朝而战。 谢玄和陆唐,各自率领一千骑兵发起冲锋。 骑兵凿入敌阵,掀起腥风血雨。 这一切,都爆发在广陵城东北角。 而在城墙正面,刚刚下达了突破敌阵命令的杜英,已经带着百余名亲卫回转,在城外,这些时日来收拢、精选出来的数千步卒,也整装待发。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关中骑兵在围杀鲜卑辎重之后解救出来的淮东丁壮,本来就和鲜卑人有国破家亡之仇,所以一个个斗志高昂,另外还有一些被打散的淮东王师残部,也一样摩拳擦掌期待着能够报仇雪恨。 能够给他们这般信心的,就是此时站在他们最前方的那个年轻人。 “攻城!” 步卒们抬着这些天打造的云梯,在杜英两侧,如水泄般冲锋。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杜英看着远处恶战的骑兵,和近处向城墙发起进攻的步卒,忍不住喃喃念道。 正是应景。 之所以关中兵马最终出现了这种部署,是杜英在之前谢玄提出的方案之上又进行了优化修改。 既然鲜卑骑兵要南下,既然鲜卑步卒可能会出城阻拦关中骑兵,那么说明广陵城中的守备必然薄弱。 杜英这些时日一直注意封锁消息,所以城中的慕容儁应当是预料不到,杜英其实已经在那两千骑兵之外,又东拼西凑,整合出来了又一支步卒,而且慕容儁也预料不到,杜英的目的可不只是阻拦和追杀鲜卑骑兵。 广陵城,他一样想要收下。 然而很快,杜英意识到事情不对。 因为步卒们几乎没有受到多少阻拦就爬上了城头。 正文 第一二二九章 自下而上的变革 PS:本章阐述了本书的主脉宗旨,非常期待大家的批评指正。 城头上挥舞的王师旗帜,说明了这场攻城战完全可以称之为“登城战”。 这广陵城中,没有檑木滚石,没有箭矢如雨。 月色下,甚至能看到霹雳车略高出城墙的身影。 不过很快,杜英的眼眸就被火光照亮。 那庞大的霹雳车,被跃动的火焰所吞噬,逐渐变成在黑夜里熊熊燃烧的巨大的火炬,撕裂了半边夜色。 如果说之前王师没有受到多少抵抗,可以理解为鲜卑人并没有料到王师会攻城的话,那么此时烧毁霹雳车,简直就是在明摆着告诉杜英,他们早就想要放弃广陵,所以连焚毁这种庞然大物的柴火都准备周全了。 很快,一名传令兵就冲到杜英面前,神色慌张: “启禀都督,城中并无守军!” 杜英脸色随之微变。 因为按照之前的情报,城中鲜卑兵马也应该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两万到三万人,这还不包括自慕容儁进入广陵之后,后续赶来增援的鲜卑兵马。 然而现在南下的鲜卑骑兵有五千,出城拦截关中骑兵的步卒,大概在万余人。 那么,剩下的人呢? 他们不坚守城池,难道还要随着骑兵一起南下? 可是此去江左,不用指望着能够在本地获得什么支持,各地世家肯定会拼尽全力抵抗,而司马昱估计也没有办法承担上万步骑的消耗,更不可能会允许上万步骑直捣江左。 五千无根的鲜卑骑兵,虽然能掀起来腥风血雨,但是因为粮草和器械补给都会受限于司马昱,所以其实最终也不过只是一条过江强龙,还是压不过地头蛇。 可是当上万步卒也跟着杀过去了,那就不一样了,局势将会变得很难掌控。 杜英相信司马昱这点儿决断能力还是有的,除非他真的想要和世家同归于尽了。 那么······慕容儁去哪里了呢? “速速派出斥候,向东探查。”杜英一边下令,一边策马入城。 霎时间,他有一种不太确定的想法,只期望这不会变成现实吧。 正如斥候所报,也正如王师士卒轻易的涌入城中所展示的那般,此时的广陵,的确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作为淮东首屈一指的重镇,若广陵这座城真的有灵魂的话,恐怕也会震惊,短短的一个月内,两次易主,为什么都来的这么简单? 大街小巷,空空荡荡,对此杜英倒是早就有所预料,慕容儁南下,所携带的粮草,除了就地搜刮之外,还是要仰仗于青徐等北方州郡向南转运。 所以慕容儁将城中粮草搜刮干净之后,便把城中的百姓,无论老弱丁壮,再加上那些被俘的守军士卒,统统驱赶出城,在鲜卑士卒的押送下,来往于淮东各处,负责运输粮草。 时值冬日,本就是一场风雪之后,这路上饥寒交迫饿死的有,疾病缠身病倒的也有,借着冬天,甚至那些鲜卑士卒们都没有掩埋尸体的意思,反正一夜之后,这些路边的饿殍,都会冻得结实,不用担心尸体腐烂诱发瘟疫。 通过这种方法,慕容儁既避免了这些百姓堆积在城中,消耗粮草,而且还用遥远的路途和饥寒,完成了对这些百姓的筛选,能够活下去的,必然也是身强力壮的,自然能够充入军中,而那些活不下去的,正好给慕容儁减轻负担。 相比于之前在草原上,南下劫掠,现在的慕容儁显然不具备把这些百姓携带北上的能力,但是他也不打算把这些百姓留给江左或者杜英和桓温之中的谁。 压榨干净这些百姓最后一丝价值,然后再用恶劣的天气让他们慢性死亡,最后慕容儁连动刀子都不需要。 杜英他们一路行来,此般景象也不是见到一次两次了。 身在乱世之中的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残忍的做法。 杀胡,对于现在的关中来说,仍然还是一个不变且不灭的行事宗旨,只不过“杀胡”的作用对象,在杜英的操作下,其实也已经渐渐的发生了变化。 他们要杀的胡,是诸如慕容儁这样,草菅人命的豪酋,胡人之中的统治者。 而他们要团结的胡,则是那些同样在自己的部族之中处于被欺压地位的普通胡人。 这些胡人豪酋们欺压汉人的残忍手段和经验,都是从哪里来的? 还不是从之前欺压自己手下的那些胡人们来的么? 杜英之前在关中,就已经注意到,底层的羌人和氐人,一样过得悲惨,和那些汉家遗民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杜英给了这些氐羌百姓活路,他们自然和那些汉家遗民一样,对杜英感恩戴德,愿意学习汉家的文化,愿意进入工坊做工,学习先进的技术。 以至于现在关中工坊之中已经有很多出身氐羌杂胡的技术骨干,他们更强壮的身体,再加上这些年游牧闯荡而更开阔的眼界,比汉人更胜任一些发挥中坚力量的岗位,形成现在汉人处于管理层和工人层,而氐羌人多在技术骨干层的分布格局。 渐渐地,关中军队也开始招募氐羌胡人进入军队。 只要他们忠诚于都督府,愿意为守卫关中之和平、推广关中之新政而战,那么他们就是关中的一份子,其实已经甩脱了之前“胡”的身份。 胡者,非华夏也,夷狄也。 入华夏者华夏,入夷狄者夷狄。 这些底层胡人百姓既然已经学习汉文化、身着汉服,除了身形样貌以及说话口音和汉人还有少许差别之外,已经完全是华夏汉人模样了,所以他们就已经不再是胡人,而是华夏人。 对此,杜英给自己的评价是,如果说历史上的五胡乱华、胡人入汉,是一种胡人上层统治阶级,出于收拢汉人人心、巩固自己统治的目的,从而强行由上到下推行的一种变革,比如以北魏迁都洛阳为标志的孝武帝改革,那么—— 杜英所做这一切,其实是从下而上的变革,团结和教化那些淳朴而同样贫困的胡人百姓,让他们自发的学习汉家文化、融入汉家的生活圈子之中。 说这是一种真正让胡人变成汉人的革(*)命,也不为过。 干革(*)命,总是要流血牺牲的。 只不过流的,是世家的血,是胡人豪酋的血,是那些窃据高位、搜刮民脂民膏之人的血。 正文 第一二三零章 一座空城 那些世家和胡人豪酋们流出来的血,既有他们的颈上血,也有他们这些年搜刮来的百姓心血。 而获得利益的,获得和平的,获得新生的,则是那些挣扎在胡人马蹄下的汉人,是那些挣扎在豪酋鞭子下的胡人。 是天下真正苦难却从来没有人真正去关心和在乎的万民。 杜英从不怀疑自己走的路是不是对的。 因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要自己一直顺着水的流向,那么最终将扬帆入海。 民心民力,从来都是天下无所抗衡的力量,尤其是当杜英真的努力在把所有民众之心,无论之前是汉人还是胡人,揉捏在一起的时候,那么他也就不需要再去考虑血统民族这个困扰着无数民族、在千百年后也一样困扰着无数国家的问题。 无论是哪个民族,什么血统,总归是都处于同一个文明之下,而万民正是支撑起这个文明的基石。 世家们自诩为文明火种的保存着,窃认为是文化的传承者,殊不知劳动人民的智慧,便是那北方山上的巍巍长城,便是那南方林间的荡荡灵渠,千百年,屹立不倒、奔流不息。 这才是亘古流传的,才是这个文明上下团结一心的象征,是这个文明的脊梁。 而世家们所谓引领的那些文化,没有这些基础,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所以杜英站在这个文明的基石上,只要他的决策是真的春风化雨、润于万民,那他本就立于不败之地。 “公子,前面就是广陵郡太守府了。”疏雨提醒道。 杜英这才从沉思之中霍然抬起头。 疏雨:······ 这种情况下,公子都能走神的么? 不愧是你。 郡守府中,也已经是一片狼藉,各种公文、家具摆设,零零散散,遍地都是,还有很多灰烬。 不过很显然,这些都是鲜卑人临走的时候为了销毁一些文件,临时破坏的。 因为相比于庭院之中的凌乱,大堂上的各种家具虽然已经所剩无几,但看上去颇为干净整洁,一整面墙上空空荡荡,不用想也知道,这里曾经是悬挂舆图的地方。 甚至在面对着这面墙的桌子上,还有一条吃的只剩下丁点猪皮的烤猪腿,一杯残茶也只剩下了茶叶。 可以想象,就当外面乱糟糟的焚烧文书、收拢所劫掠钱财物资的时候,有一个人就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一边用小刀慢条斯理剃肉,一边打量着挂在墙上的舆图。 那么,他在想什么呢? 杜英负手,站在那桌案前,看着空荡荡的墙。 突然间,他意识到什么,霍然走出大堂,朗声说道: “传令,城内城外,斥候,速速向西探查,传令,骑兵避免和敌军纠缠,分出一部,向西去,无论能分出多少人,有多少是多少!” 杜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为什么广陵是一座空城,因为慕容儁不再打算以大军坐镇广陵接应自家骑兵。 他要带着剩余的步卒趁着杜英的注意力都在城西、城南的鲜卑步骑身上时,带着兵马从东侧迂回北上。 这是慕容儁神不知鬼不觉跳出杜英的探查,也就等于可能跳出关中和荆蜀两路王师围追堵截的最后机会。 否则坐困广陵,他必然要迎来一场严酷的守城战,并且是在距离大燕千百里之外的广陵。 他害怕了! 并不是害怕王师,不敢和杜英以及注定会跑来帮帮场子的桓温硬碰硬,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被王师围困之后,转而变成了整个大燕的弃子! “还真的起作用了。”杜英嘟囔一声。 旁边的疏雨还没有反应过来,奇怪的看向他。 杜英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看来是慕容垂召见关中的使者,让慕容儁开始怀疑,河北那边,会不会放弃救援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另立皇帝。 毕竟他还在和我们打的你死我活,河北那边甚至都已经有胆量和关中和谈了。” “那若是这和谈的内容,本来就有双方在战场上罢兵言和呢?”疏雨问道。 “那就要看慕容儁能不能信得过慕容垂了······不过很不幸,目前看来,慕容儁是信不过的,所以他选择北上,而不是继续留在这里,若我两军真的能罢兵言和,那么其实留在广陵,才是更好的选择。”杜英笑着解释。 他看上去放松了很多。 疏雨察觉到杜英的神态变化,这才晃了晃头,甩开他的手,不满的噘着嘴哼了一声。 杜英假装没有看到小护卫的小不满,径直向外走去,不过走了两步,他还是顿住,帮她整了一下被自己揉乱的鬓角,然后把她手中捧着的头盔戴上: “走吧,我们还有一场仗要打,戴好了。” 说着,他转身向外走去。 “慕容儁不是已经要北上了么,到了淮水,大司马岂不也会阻拦他们?”疏雨赶忙追上杜英。 “若是余不打的凶狠一些,如何帮慕容儁坐实心中的判断呢。”杜英笑着回答。 虽然慕容儁留给了杜英一座空城,的确在杜英的预料之外。 但是这一仗,慕容儁已经放弃了搏取胜利的机会。 杜英已经有些期待,慕容氏兄弟之间,又会爆发出来怎样的冲突。 当然,前提是慕容儁能够逃出生天吧······ 杜英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 “好像让慕容儁活着回去,更合适,否则怎么才能让狗咬狗呢?” 疏雨一时语塞,看着若有所思的自家公子,心中为已经被杜英,哦对,大概还要加上长安都督府留守的官吏,还得加上并州的那位刺史联起手来算计在其中的慕容氏兄弟默哀。 ——————- 此时,城西。 关中轻骑突入鲜卑步卒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鲜卑步卒看上去乌泱泱人数不少,可是当真的策马冲锋、真的提刀劈砍时,方才会发现,他们好似并没有多少抵抗的斗志。 谢玄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带着骑兵砍瓜切菜一样前进,和陆唐已经遥遥相望。 陆唐对着谢玄招了招手。 两路骑兵杀出,汇聚在一起。 而那些鲜卑步卒,则慌慌乱乱的四散撤退,有向南的,有向北的,完全没了章法,而意犹未尽的关中骑兵只是在他们面前掠过,没有多少恋战之意,便有不少鲜卑士卒惊骇的跪下,叩首求饶。 正文 第一二三一章 惊起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还没有凑到一起,陆唐就已经喊道。 “恐怕慕容儁向北跑了,根本不在南下的鲜卑骑兵之中,也不在我们眼前的这些步卒之中,不然姊夫不可能这么快就拿下广陵城。”横刀振血,谢玄指着不远处的广陵说道。 即使是夜色如水,可是借助那明暗不定的火光还是能隐约看到城头的旗帜已经发生变化。 本来姊夫是带着步卒佯攻,以求能够捡漏来着。 拿不下广陵也没什么。 结果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先登入城。 必然有问题。 陆唐刚想要说什么,就有传令兵疾行而来: “两位将军,都督有令,速速抽调兵马,向城东截杀鲜卑逃窜步卒!” 陆唐和谢玄面面相觑,旋即,陆唐急声说道: “看来被你说中了。” 谢玄调转马头: “走,城东!” “那南下的那些鲜卑骑兵怎么办?”陆唐担忧的说道。 他们也是眼睁睁看着五千鲜卑骑兵向南去的。 “若是慕容儁打算北走,那么这些骑兵本来应该可以起到保命的作用,所以我们现在犹然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真心实意的让这些骑兵南下去江左,孤军血战,还是只是虚晃一枪,想要把我们牵引开,同时自己趁乱北上。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甚至余更偏向于后者,毕竟真的让这些骑兵南下,那和让他们去送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谢玄斟酌说道,“但不管骑兵的作用是什么,至少现在,我们必须要去进攻慕容儁。 擒贼先擒王,若是真的跑了慕容儁,可就走了最大的那条鱼不说,而且若是五千骑兵只是虚晃一枪,等会儿调转马头杀向我们的话,反倒是我们先成了败势。” 陆唐微微颔首。 看上去他们一路上追杀的凶悍,可是鲜卑骑兵有五千,他们只有两千人。 之前是鲜卑骑兵无心恋战,鲜卑步卒更是军心早就已经溃散。 可是若是鲜卑骑兵只是为了引诱他们南下,然后找一处开阔之地,能够展开阵势,聚而歼之,那么反倒是谢玄和陆唐危险了。 “慕容儁还是走出了我们虽然有所预料,但是并不怎么相信的一步啊。”谢玄无奈的说道。 两千骑兵绕过广陵城,向东奔驰,而陆唐则忧心忡忡的扫视周围,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一支南下的鲜卑骑兵有丝毫想要返回的意思,不由得担心问道: “若那些骑兵,真的是为了南下江左呢?” 谢玄只是催马,好像还在思考之中。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 “就剩下水师那步棋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而且,余总是觉得,好像忘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就在广陵城中,杜英一样翻身上马,收拢城中清扫残敌的步卒,向城外行去。 就在刚刚,前方的斥候已经传来消息,在距离城北五里开外,发现了大队鲜卑步卒的身影。 杜英还是在城北留了一些步卒看守他们缴获的粮草,现在倒好,这些步卒再一次被杀散,粮草又成了慕容儁的。 数量虽然不多,可是现在,每一个小噩耗,都让杜英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整个战局的一切,的确正在向着杜英预料之外变化。 本来杜英就是在用少数的兵马想要阻拦慕容儁,以自己麾下骑兵的灵动来打断慕容儁的计划,可是现在,先是杜英收拢了这些步卒,不得不考虑给这些步卒们一个安稳的驻扎之地,并且也不舍得直接把这些步卒丢到一边,所以选择了进攻广陵城。 可是慕容儁就像是已经预料到杜英会这么做一样,直接和杜英来了一个“战术换家”。 战术换家,这在战场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战术。 但是······ 杜英之前没有料到,可慕容儁却好似尽在掌握。 那么,慕容儁到底还有多少后手? 那一支南下的骑兵,真的就是南下了么? 除此之外,慕容儁到底还和司马昱都达成了什么样的条件,司马昱真的只是向慕容儁借了五千骑兵? 杜英只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他想了想,问疏雨: “殷举何在?” “之前前去联络城中六扇门了,目前还没有回来,按理说······应该在城中才是。”疏雨看杜英皱起的眉头,不由得忧心忡忡,“公子,是哪里不对么?” “谢玄,他们回来了么?”杜英接着问道。 “已经下令让他们回兵。” “把全城的兵马,一个不落的都带走,甚至就连民夫都没有放过,否则六扇门的人应该就能留下来······”杜英喃喃说道,“这说明慕容儁并不是真的想要向北走,或者说,他至少不是轻车简从要逃跑······ 而且若真是为了逃跑的话,那么何必这样缓行,并且让五千骑兵南下······” 突然间,杜英意识到什么。 他霍然勒住战马,猛地一抬手。 身后的亲卫们纷纷勒马。 此时,他们刚刚出城,身后的城门仍然大开。 而在他们的前方,黑夜之中的原野上,有点点星火,飘忽不定。 “回城。”杜英果断的说道。 下一刻,那些稀稀落落的星火,已经变成一道割裂天边的火线。 那是成千上百的火把组成的火线。 慕容儁,回来了! “回城!”杜英霍然回头,厉声喝道。 麾下的步卒,到底只是这些时日来临时整编的兵马,很难做到令行禁止,但是也还是逐渐遵从命令挺住步伐,有些乱糟糟的。 不过当他们看到那从远处向广陵涌过来的光焰之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个转身,后队变前队,退入城中。 还算是井然有序,也是因为杜英亲自策马走在最后面,他一直紧紧盯着那一支浩浩荡荡杀回来的军队,面沉如水。 可是心中,总归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若是刚才还闷着头继续向前,或者之前出城的动作再稍稍快一些的话,恐怕此时就是带着四千兵马在原野上和上万敌军迎面遭遇了。 慕容儁在引诱杜英率军出城,然后以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步卒,直接击溃杜英。 至于那五千骑兵,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应当正在折返的路上,而他们想要对付的,自然是那两千如影随形、缀在后面的关中骑兵。 正文 第一二三三章 匣里金刀夜夜鸣 杜英刚刚退入城中,城外就已经满是鲜卑步卒。 在杜英退入城中的时候,军中各级将领已经指挥士卒们登上城墙,一通乱箭招呼下去,明摆着也没有携带什么攻城器械的鲜卑步卒,缓缓退却。 这一次,不只是杜英,几乎所有人在反应过来刚刚之处境的时候,都冒出来一身冷汗。 要不是都督反应快,要不是······说起来有些丢人,我们的行军整备速度慢了一些,所以出城耽搁了不少时间,此时恐怕都变成城东原野上的孤魂野鬼了! 而城内,马蹄声阵阵,一小队骑兵沿着空荡的大街一路狂奔,当先的正是谢玄本人。 他直接策马冲上城门马道,行到城门上,方才飞身下马,直接冲到正目送鲜卑兵马回撤的杜英身前: “启禀都督,我部骑兵正奉命回援途中,遭遇鲜卑骑兵袭击,但人数并不多,应当是为缠住我军以让后续兵马赶到,属下和陆将军一致认为不可久留,所以率军强破纠缠围困,折返城中,紧闭城门,所幸保全麾下骑兵大部。 另外,城东散乱之鲜卑步卒,也已重新集结,向城北移动,应当是想要和城东、城北的鲜卑人会合。” 杜英微微颔首,陆唐在临阵应变上的能力,可能的确有点信不过,但是谢玄还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报,鲜卑骑兵五千,已自南方折返,沿城南向东绕行!” “报,鲜卑步卒意欲从城北攻城,被我军射退!” 快马连珠,急报不断。 杜英和谢玄的脸色倒是舒缓了些。 鲜卑人显然没有料到杜英这边会骤然刹车,把所有的兵马都缩入城中,所以根本没有准备什么攻城器械——按照他们一开始摆出来的阵势,若是军中还随身携带攻城器械之类的大家伙,恐怕杜英早就能察觉出来不对劲了。 正是因为鲜卑人的演技很好,甚或者鲜卑军中本来应该也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计划,所以才会迷惑了杜英。 “姊夫,那鲜卑人这是不打算南下了?”谢玄重新把称呼从“都督”变成了“姊夫”,表明他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稍稍放松,“水师那步棋,看来是用不上了。” 杜英微微摇头,他沉声说道: “慕容儁要跑,但是······这淮东,可不只有一路鲜卑兵马,我们之前,好像的确是忽略了一支军队。” 谢玄眯眼,喃喃说道: “慕容虔?” 杜英的手轻轻敲着城垛,他无奈的说道: “是啊,慕容虔······在此之前,我们都认为慕容虔不过只是慕容儁丢在堂邑,以威慑建康府、宣扬自己之存在的一枚弃子。 毕竟南下淮东的鲜卑兵马之中,能征善战之军,几乎都在慕容儁这里,慕容虔麾下收拢的,不是败兵,就是沿途抓的丁壮,靠不住。 所以在此之前,无人在意,但如今细细想一想,率军南下江左,本来就是注定投入多少就不可能再回来的买卖,能够搅乱江左,那么就是赚了,如果搅不动江左,那么这些兵马都打水漂了。 所以让精锐的鲜卑步骑南下,怎么看都不合适,这也是我们之前怀疑慕容儁到底会不会真的派兵南下的原因。 但如果派遣的是慕容虔这一路兵马,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旋即,杜英意识到什么,他霍然看向谢玄: “水师,刘牢之到什么地方了?” 谢玄也瞪大眼睛,涩声说道: “大概······已经夺取建康府外水师的掌控,并且顺流而下?” “坏事了。”杜英沉声说道,“原本在瓜洲渡外等待的水师,应该已经为刘牢之所掌控,那么堂邑外江面上的水师,会不会又被司马昱埋设下的人夺回呢?” 谢玄无奈的一摊手: “所以现在,城外鲜卑人流连不去,我们想要动,也动不了啊。” “慕容儁不会在广陵停留太久的。”杜英摇头,“他拼得这广陵城不要,也要引诱我军先攻城、再追杀,以构成一个诱敌之计,也说明这广陵城在慕容儁的眼中本来就不怎么重要,丢了就丢了。 且慕容虔一旦南下,那慕容儁在淮东,已是孤军一支,向北还需要越过淮水才能抵达青徐,两淮水师以及大司马也会闻风而动,他这一路北上,少不得还要一场场恶战。 而想要能够从大司马的手底下溜走,慕容儁最好的选择便是兵贵神速,趁着现在广陵城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淮北,尽快抵达淮水,择机渡淮,毕竟东楚州还在鲜卑人的掌控之中,这些时日也应该备下了不少船只,不然送不过来这么多粮草。 所以余可以断定,其不但是要北上,而且会尽快行动,否则啊,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并且,所料不差的话,此时这位慕容皇帝的心中,还在担心慕容垂会不会趁着他不在,直接夺了他的位置。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姊夫此言在理。”谢玄跟上了杜英的思路,“所以姊夫认为,还要南下么?” 杜英抽出了刀鞘之中的横刀。 月光如水,倾洒在刀上。 他无声的转了转刀。 其实已经回答了谢玄的问题。 江左的那些世家,杜英虽然看不上眼,虽然也是关中新政的敌人,但是他们总归是汉人,是自己人,杜英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应该算作是内部矛盾。 在外敌面前,内部矛盾可以先压下去,同仇敌忾才是最重要的。 教训那些世家,也轮不到你们鲜卑人来。 保卫这个国家,或者说这个国家背后的文明,我辈本就义不容辞。 更不要说,在那里,还有一个把这国想要卖的底裤都不剩的家族需要惩罚,在那里,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对于自己即将沦入血火一无所知的百姓,需要有人去拯救。 谢玄欣然拱手: “愿为前锋!” 杜英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侧头看他: “南下,可能是孤军奋战,可能是和你曾经的父兄为敌,也可能会有很多人误解。 当真愿意?” 谢玄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握紧了刀。 他也没有说话,但直接用坚定的眼神回答了杜英。 匣里金刀夜夜鸣,盖因壮士血未干。 “两千骑兵,点齐之后,即刻出发。 这广陵城,慕容儁不要,我们也不要了。”杜英轻笑道。 月色下,高耸的城墙上,他的声音还在回荡。 “爱谁谁吧!” 正文 第一二三四章 蔡系 天空飘落零星的雪。 为晦暗的天地,更添几抹苍凉。 从深夜到白天,再从白天到傍晚,瓜洲渡外大江,高大巍峨的楼船上,刘牢之已经按着那柄郗恢赠给他的关中横刀,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步,念叨着本章的标题: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忍不住抬起头,重重踩了踩湿滑的木板,向北望: “怎地还不来?莫非真的出了什么事?” 刘牢之在寿春和杜英、谢玄分别,之后率领两淮水师沿淝水转濡须坞入大江,过采石矶、三山矶,至堂邑城对面之燕子矶、笆斗山外,和大江水师汇合。 在大江水师的楼船上,刘牢之和统领水师的楼船将军陈祐简单交流了一下看法,便自请率两淮水师战船继续南下,前来瓜洲渡。 按照杜英和谢安之前的猜想,司马昱想要借助鲜卑之兵马,肯定也是想要慕容儁麾下的善战之兵,尤其是骑兵。 既是因为骑兵是鲜卑人的招牌,来去如风,的确能够在世家借助其遍布江南的情报网络反应过来之前,直接一家一家的杀过去,以一力破百巧之势捣毁世家全部的布局,也是因为骑兵在江南的行动,还是难免受到河网的限制,所以需要船只的及时配合,而司马昱还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根据之前的消息以及杜英和谢安的合理推断,司马昱在水师之中肯定安插有人手,到时候可以调动水师战船不说,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世家都同气连枝,一样有站在皇室这边的世家。 比如褚家,又比如庾家,比如何家。 这些或老牌或新来的外戚世家,本来就因为其外戚的身份,在朝堂青云平步、呼风唤雨,尤其是后两者,都曾经出过位极人臣的人物,所以他们显然也是不甘心之前的安逸逍遥受到王谢世家以及吴郡世家的联手挑战。 会追随司马昱也在情理之中。 因而司马昱需要的时候,这些世家完全可以为其调配满足一支五千人骑兵穿梭于河网之中的船只。 这也意味着,司马昱其实完全掌控了这一支鲜卑骑兵的去向,也可以利用是不是要为鲜卑人提供船只而逼迫他们不得不配合行动,否则司马昱完全可以利用水网将这条过江恶龙束缚住。 这恐怕也是司马昱愿意引狼入室的底气。 所以杜英和谢安都认为司马昱索要的鲜卑兵马,在广陵,自然也就让刘牢之率领水师直接赶往广陵。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此时站在船楼不远处,在江风中显得颇为瘦弱的那个年轻男子。 蔡系,抚军大将军府长史。 正儿八经的司马昱的人。 之所以司马昱的手下好似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也是因为司马昱以会稽王摄政的身份,开会稽王府,插手朝堂,之前还以抚军大将军的身份,开抚军大将军府,插手军旅。 多年暗中布置,一点点的吸引招徕人才,现在,正是他这些暗手伏笔全部搬上台面,和杜英、桓温、谢安乃至于慕容儁等林林总总一较高下的时候。 历史上的司马昱,就是凭借着这些层出不穷的暗手,能够带着皇室在外面的桓温、内部的谢安,双层乃至于多重压力下,踉踉跄跄前行,甚至到最后还有几分巩固皇权的架势,不过他的心血,最终还是为另一股登上历史舞台的势力——流民小帅做了嫁衣。 而现在,一直在黑暗中踽踽前行的司马昱,好似是看到了一丝破开这混沌的希望,所以会想要孤注一掷,也不是不能理解。 在刘牢之赶到瓜洲渡外江面的时候,大江水师的十余艘战船是由这位抚军大将军府长史作为最高指挥的,虽然其为文官,但是十余艘连楼船都没有的战船,放在家大业大的水师之中,本来就是一路偏师罢了。 长史亲自指挥,已经有几分高职低权的意味,更何况在江左军旅之中,文官指挥军队本来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之前有褚裒、殷浩的北伐,最近也有谢万主持的北伐,都属于典型的文官挂帅。 毕竟他们的出身,比他们到底是文官还是武官,来的更重要一些。 刘牢之作为征虏将军麾下楼船校尉,而且携带来了两艘楼船以及诸多蒙冲走舸,无论是从专业性上,还是从部队数量上,他都更适合作为这支舰队的主帅。 至于其将门子弟的身份,或许比不上蔡系的出身——蔡系之父是如今称病在家的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蔡谟,时年七十五岁,也是当年扶立南渡晋室的重臣,堂堂“中兴三明”,更是曾领徐、兖、青三州军事,比肩如今杜英和桓温位置的封疆大吏,也是和司马昱共同受命辅政的朝廷砥柱。 在这方面,刘牢之的确比不过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而让杜英、谢安都能对蔡系提高戒备,也不只是因为其司马昱麾下长史的身份,也因为其背后的蔡家。 在陈留郡这一亩三分地上,豪门望族太多,陈留蔡氏的确排不到前面,但是只要蔡谟还在一天,陈留蔡氏的名字就会出现在世家豪门的列表之中,并且还会被归入亲近皇室的一派,此是因为蔡谟之前是“琅琊王师”。 琅琊王,东晋皇室起家时的封号,也是皇帝备选继位者的保留封号。 且,之前蔡谟曾经和司马昱欣赏提拔的殷浩爆发严重的冲突,以至于殷浩搜罗罪证想要将蔡谟直接问罪斩杀,后来在手握兵权、事关北伐一路兵马的荀羡连劝带威胁之下,方才将其贬为庶人,然自殷浩兵败之后,司马昱即刻起用蔡谟,蔡谟也顺水推舟重任光禄大夫,本来就已表明其仍然愿意和皇室配合的态度。 相比之下,谢安那个屡屡征召不出的态度,就是摆明旗帜要和朝廷唱反调的。 正是因为蔡家的这个态度和立场,所以杜英和谢安一样认为,蔡系就是司马昱派遣到瓜洲渡接应鲜卑兵马南下的暗子。 当然,在此之前,一切都没有串起来,所以蔡系的存在,并没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蔡系的存在,已经对这支船队的掌控,正好可以配合司马昱的计划。 形成一个看上去颇为完美的偷渡鲜卑骑兵的链条。 正文 第一二三五章 生擒司马恬 因此杜英便要求刘牢之赶到瓜洲渡外,尽可能的掌控江上水师战船,以防止鲜卑人自此南下。 蔡系在把水师指挥权交给刘牢之的时候,还是有些不痛快的,但是最后他还是交了。 这让刘牢之心中安稳,但随着天色再一次向晚,他心中的不安,也再一次浓郁起来。 风雪之下,整个天都格外阴沉而昏暗,浓密的云覆盖住了整个天空,看不到云在流动,粘稠凝滞的仿佛此时刘牢之阴沉沉的心。 他正想要吩咐,派人前去广陵城方向一探究竟,哪怕打草惊蛇也得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突然,北方被雪和冰雾所笼罩的大地上,突然出现几个飘忽不定的黑点。 终于来了么? 刘牢之心中如是想。 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蔡系。 蔡系依旧不动声色。 安稳如泰山。 也不知道他那瘦弱的身躯是如何在瑟瑟寒风之中、在刘牢之锋锐如刀的目光之下,一动不动的。 就像是他那个从年轻到风烛残年,都是朝廷上不可或缺一道身影的父亲一样。 “报!”负责在岸上搜集消息的斥候疾步登上船楼,“少将军,来的骑兵,是关中的人!” “嗯?”刘牢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关中骑兵为什么已经冲到这个位置了,可是他们却没有看到鲜卑人的身影? 莫非这些家伙,一夜之间,就把广陵城内内外外数万鲜卑兵马都给收拾干净了? “将军,他们让尽快放下船只、靠泊码头,后续兵马要渡江!” 刘牢之顿时脸色微变。 过江? 没有看到鲜卑人,可是关中兵马却要过江? 刘牢之倒是没有去想,杜英是不是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想要直接趁胜追击、冲入建康府。 因为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不现实。 杜英统共就带着两千骑兵,千里奔袭,应当已经疲惫不堪,再向南渡过大江、抵达京口,折而进攻建康府,哪里是说打就打下来的? 更不要说朝廷至少现在还有大义名分在,一个封疆大吏,直接率军出现在建康府外,民心怎么可能会向着你? 因而刘牢之也只能把整件事向最坏的方向考虑。 那就是,鲜卑人并没有被击败,恰恰相反,他们从另外的方向渡江了! 所以关中王师才会急匆匆的跑过来,要即刻渡江,对面坐镇京口的郗愔会怎么想,江上的水师会怎么想,他们顾不上了。 那么······ 刘牢之大步从蔡系的身边走过,下楼,不过当他下了几步台阶,想起来什么,霍然回头,问道: “尔之前可知道?” 蔡系好似愣了一会儿,方才回过头,脸上满是茫然神色: “少将军何意?” 刘牢之好生端详着他的神情,也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只好甩了一句: “若是不知道最好!” 说罢,他就急匆匆转身下令: “靠岸!” 在刘牢之的身后,蔡系过了许久,方才缓缓转过身,看着刘牢之的背影,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 不过还不等他下楼追上刘牢之,两名士卒已经一左一右出现在他的面前。 蔡系:??? “江上风大,我家少将军请长史入船舱休息。”其中一人正色说道。 —————————— “我就知道,我就该知道的!” 右手狠狠地敲着左手,站在瓜洲渡码头上的刘牢之,满脸都是悔恨的神色。 杜英淡淡说道: “事不求贵,盖求好也。 所以我们都会认为司马昱至少会索要鲜卑骑兵,赖以纵横江左,却没有想到司马昱还会退而求其次。 不过想想也是,这堂邑之军,多半都是鲜卑人沿途南下强拉的丁壮,对于鲜卑人多半也没有多少归属之心,而这么一支军队南下江左,又在朝廷的地盘上征战,那么久而久之,这支军队说不定就转变成了司马家所属了。 两相对比,显然还是这个买卖更划算一些。 而于慕容儁而言,五千骑兵直接丢出去,也难免心疼,让慕容虔带着这些步卒去试一试,也算是给慕容虔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说不定真的会有奇效。” 顿了一下,杜英略有些无奈: “之前,无论是余还是谢安石,还是把慕容儁和司马昱想得太简单了······” 准确说,应该是把他们两个的联手想得太简单了,认为两边在这种群敌环伺的情况下合作,按理说也应该是不计代价的全力以赴,没有想到,这两个家伙,一个想着藏私并且尽快脱身北上,另一个则是想着能不能把鲜卑人的军队真的化为己用。 不然也不会出现现在这个结果。 马蹄声急促响起,十余名骑兵掠过江岸,出现在杜英面前,为首的正是陆唐,他手里提着一个已经被五花大绑的瘦弱男子,直接丢在码头前的泥巴地中,还算是好心没有让他直接摔在码头的青石板上,否则难免鼻破血流。 陆唐则翻身下马,拱手说道: “启禀都督,斥候于广陵城南一处废弃坞堡中发现几个人踪迹可疑,属下亲自率队抓捕,幸不辱命,这正是谯王司马恬!” 杜英和刘牢之都是一惊。 还抓了个先行? 接着,两人定睛看去,泥巴地中的那个男子正在艰难奋力的蠕动。 “快,快松绑,你这莽夫!”杜英无奈的上前几步,刘牢之的动作更快,手起刀落,帮那男子解开绳索。 陆唐:······ 如果记得不错的话,少主昨天晚上还说,若是生擒了司马恬,一定要把他挂在树上抽。 刘牢之已经扶着那男子踉踉跄跄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抹他脸上的泥巴,赶忙后退两步,拱手行礼: “末将楼船校尉刘牢之,参见谯王!” 只不过没了刘牢之的搀扶,那被陆唐丢在马鞍上吹了半天的冷风,接着又提着直接摔在地上的谯王,早就已经四肢发麻、混混僵僵,此时脚步一软,差点儿直接跪在地上。 “大王,使不得,使不得啊!”刘牢之赶忙伸手虚扶。 司马恬也大概清醒过来,用怨恨的眼神看了一眼刘牢之。 你这家伙摆明就是故意的。 接着,他的目光一瞥,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笑吟吟盯着他的年轻人。 杜英也是随之一拱手: “在下关中杜英。” 这是连职务都没打算报给司马恬听了。 正文 第一二三六章 楼船夜雪瓜洲渡 杜英这么做,司马恬就算是心里有气,也说不出来什么。 真的从官衔统属关系上来说,杜英这个掌三州军政事务的实权封疆大吏,可不比一个虚衔王爷来的差,人家有权有势,就算是端着架子不见礼,又能怎么办? 谁让你们司马氏手里连可战之兵都没有多少,除了一个大义名分之外什么都拿不上台面呢? 甚至就连这大义名分,大家只要把当年高平陵兵变、司马氏杀前朝皇室以及永嘉之乱的这一系列老底扒拉出来,一个“得位不正”、又一个“祸国殃民”的帽子,直接扣上来,司马氏可就真的是有口难辩了。 现在的大义名分,也不过只是世家们需要一个傀儡,而中朝历代先帝,德行都不怎么样、对于世家们的认可和拥戴有着极高需求的司马氏,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罢了。 司马恬对杜英的态度,自然不敢多加点评。 相反,他的脸上正露出恍然的神情。 杜英问道: “很好奇?” 司马恬喟然一叹: “关中兵马南下,行踪诡谲,在广陵城外之动向,也是让慕容儁捉摸不定······”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 显然再说下去就涉及到他们和慕容儁之间的条款了。 想到这点,司马恬又有些懊悔,早知道自己就应该随着慕容儁向北走,等杜英南下了,再择机向南慢慢摸,这么着急的返回江左,还是被抓了个现行。 这一下,司马氏和慕容氏之间暗中接触这件事,算是有口难辩了。 果不其然,杜英收起来笑容,淡淡说道: “合约,具体条款。” 司马恬怔了怔,问道: “杜都督所言何事?” “行啦,别装了,也不用硬撑着。”杜英摆了摆手,径直向船上走去,“把他带上船,咱们赶时间,没空儿在码头上审问。” 听到“审问”两个字,司马恬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好像这个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毕竟身为王爷,哪怕没有实权,有一些牢狱之灾也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有一些审讯刑法也是他顶多听听而已的。 从来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这些落在自己的头上会是如何。 不过······这些家伙,应该不会很过分吧? “谢玄呢?”杜英想到了什么。 “应当不到一炷香就会赶到,刚刚说还有半里路。” 昨夜关中骑兵都缩入广陵城之后,杜英和谢玄、陆唐即刻敲定了南下的方案,杜英带领一千骑兵先行,直接去大江上和刘牢之率领的水师汇合,而陆唐则带领两百骑兵分散搜查沿途各处坞堡村寨,看看还有没有鲜卑兵马的踪迹。 被慕容儁摆了一道之后,杜英也不得不谨慎起来,不敢和之前那般,我认为慕容儁会这么做,就一定如此,万一慕容儁还给他留了惊喜呢? 至于谢玄,则带领八百骑兵,缀在慕容儁后面,“礼送出境”。 等慕容儁退入东楚州,剩下的就是淮北的桓温,以及之前被慕容儁的十万大军直接击溃,正在邳州打游击的青徐都督荀羡的任务了,说不定新任镇西将军谢奕,也能够从中分一杯羹。 总之,杜英不想管了。 而谢玄的出现,也可以让慕容儁觉得,关中王师的注意力仍然还在自己这里,而忽略了堂邑那边的动作。 待慕容儁离开广陵三四十里,确定他是真的要跑,而不是再杀个回马枪返回广陵,谢玄再带着骑兵狂奔南下,为此,杜英把本部的骑兵备用马匹都交给了谢玄,让他麾下八百人实现了一人三马。 万一慕容儁还想再杀回来,谢玄凭借这个配置,也能跑的掉。 正是因为备用马匹没了,所以杜英他们这一支队伍来的才会这么慢,让刘牢之焦急等待了一天。 但现在杜英也不敢打不谨慎、赌一把的仗了。 “又耽误了一天······”杜英无奈的拍了拍额。 在他的身侧,船只放下木板,一名名士卒在木板上蹭了蹭泥巴,牵着战马艰难的登上战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船上的水师士卒高声呼喊着,安排人马的位置。 众多人的呼吸,喷涌出的白雾,汇聚在细细小雪中、漫天冰雾里。 天色,彻底昏暗下来。 雪也逐渐大了,雪粒子直接敲打着战船。 漆黑色的江水,随着愈发呼啸的风,开始荡漾起冰冷的波澜,可想而知,再过一两日,这大江又要覆上薄冰了。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杜英走上船,伸手扶栏。 跟在他身边的刘牢之,正想要和他商议局势,听闻他的声音,收住声音。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杜英拍了拍栏杆,笑道,“若能把这横刀看尽、栏杆拍遍,就可驱除胡虏、北复中原,则余此生足矣! 而今迎着风雪,回想这千里转战,难!难!难!” 刘牢之一时默然。 那个北望中原、豪情壮志的人,是杜英,又何尝不是他呢? 年轻人,谁不是七尺男儿,有几分好奇,欲仗三尺青锋,横扫胡尘? 可现在,兜兜转转,竟然都已经回转到大江岸边、建康城外了。 又如何没有一种难上加难的感觉? 真正的敌人,原来从不只是在前方。 风,更大了。 雪,更密了。 遥遥黑夜,有灯火闪闪烁烁,似在顺着风向这边飘近。 阵阵马蹄,嘶风踏雪。 谢玄带着八百骑兵赶到了。 刘牢之突然说道: “愿一劳永逸,从此之后秋风大散关,没有夜雪瓜洲渡。” 杜英听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回答: “大散关现在也没有秋风了,幽燕,榆关吧。 东临碣石,波涛如怒,那里,也有我们的土地,该让秋风,好生吹一吹了。” ——————- 司马恬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这时,谢玄正在船舱中和刘牢之就水师应该是靠岸对面的京口,还是直扑燕子矶进行讨论和意见交换。 也不算太激烈,就是双方在一盏茶的功夫里面,拍了不下七八次桌子。 谢玄的意思是,时间已经耽搁的不少了,应当直扑燕子矶,说不定现在建康府都已经沦入战火中了,若不能及时杀到建康府,又有何用? 还不是早起赶晚集? 且也正好让奔驰已久的骑兵休息一下。 正文 第一二三七章 谯王招了 而刘牢之的意思则是,此时溯流而上,还是要耗时不少,不如走京口,由陆路赶往建康府,还能够从京口获得粮草补给。 但谢玄旋即反驳,若是京口的郗愔据雄城不出呢? 京口的大业垒,可是当年苏峻之乱中大放异彩的坚城,更不要说从京口到建康,作为江左之命脉,沿途还有诸多军镇营垒,这些地方的守军,听从谁的指挥? 是郗愔,是谢安,还是司马昱? 又甚至,渡江南下的鲜卑兵马,已经控扼这些营垒,静待各路援军自投罗网? 这个问题,刘牢之也一样无法回答。 说到底,大家都被司马昱和慕容儁之前营造的走广陵南下的假象给耍了,因而对于建康城周围的情报搜集都有欠缺。 人力有穷时。 谢玄和刘牢之大眼瞪小眼。 杜英则注意到了走到门口的陆唐,示意他先说。 “少主,谯王招了。”陆唐说道。 船舱里顿时安静下来。 “这么快?”刘牢之挑了挑眉。 陆唐挠了挠头: “把他吊在船上,放入江水中,如是者两次,招矣。” 刘牢之看着这个憨憨挠头的汉子,打了一个寒颤。 有没有搞错,那好歹是当朝的郡王,而且还是在爵位排行里都排在前面的谯王,从小也是银枝玉叶,娇生惯养,恐怕出个门都是前呼后拥,哪里受过这个委屈? 结果直接把人家丢在冰冷江水中,这那里是审讯,简直就是在杀人啊! 杀一位朝廷的郡王,会带来多大的影响,可想而知。 这个搞法,简直就是把谯王一次性使用,其实刘牢之觉得,对这些皇族们尊重点,客气点,说不定以后留着也有用。 “无妨。”杜英淡淡说道,“死了没?” “没死。”陆唐赶忙说道。 怎么折腾司马恬,杜英不管,但陆唐知道,杜英要活口,至少司马恬不能是个死人。 “那就行。”杜英颔首。 而旁边的谢玄,看着刘牢之瞪大眼睛的神情,不由得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 “这不过是第一个王罢了。 这一路南下,都督已经做好了死很多王的准备。 乱世啊······这些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主动挑起事端的,本来也不是我们。从关中跑到两淮,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我们也已经厌烦了,要是能快刀斩乱麻,岂不美哉?” 刘牢之嘴角抽了抽。 这是能斩的么? 而且,说句实话,刘牢之对司马氏的态度,应当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种“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感觉,但是还真的没有想过是不是有朝一日直接那司马氏从皇位上拽下来。 毕竟让司马氏坐在皇位上,世家子弟们环绕其下,执掌大权,这也是两淮将门历年来向子弟们传授的想法和理念。 一直以来,刘牢之也不过是在努力想要让两淮将门成为那其下的一份子而已,抬高武将的地位,能够和文官们平起平坐,不再让朝廷动辄就派过来一个根本就不懂得军事指挥的世家子弟,一通胡乱指挥,最后丧师辱国。 自褚裒,至殷浩,再到谢万,如是者三。 两淮将门上下,哪里能没有意见?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曾经以为足够大胆的想法,在关中这帮家伙面前,根本连提鞋都不陪。 他们是真的要重开一片新天,拨开这滚滚风雪乌云的······ “谢家不是忠于陛下的么?”刘牢之鬼使神差的问道。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想问这个问题,问谢玄,问郗恢。 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谢玄伸手指了指窗户,笑道: “要变天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顿了一下,谢玄喃喃说道: “更何况,这里本来就应该是一条路,为何要竖起来一堵墙呢?” 刘牢之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下,本就应当是九州混同。 何来北伧南貂? 南渡之后,朝廷一直想要强调,朝廷治下才是正统,才是华夏。 那么北方沦丧的故土呢? 那些,本也是九州之地。 那是实打实的土地,是祖先们筚路蓝缕、一寸河山一寸血,换来的土地。 是侨置州郡不能代替的土地。 南北之间,本就不应有一堵墙。 江左朝廷既然害怕妖魔鬼怪从北方随风而下,而竖起了这堵墙,那么,关中就把那些妖魔鬼怪都清扫干净,顺便把这堵墙也推了。 “说来听听。”杜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刘牢之和谢玄都收住声音。 陆唐则沉声说道: “其一,南北称兄弟之国,南为弟,北为兄。 其二,南北成秦晋之好,以余姚公主许燕国皇室子弟,因慕容儁无适龄子弟,在诸王子嗣之中择选,以郡王之女许郡王之子,门当户对,目前慕容儁属意应当是吴王或太原王世子了。 其三,司马氏借鲜卑之兵八千,南下江左,扫清世家,此战之所获,鲜卑占八成而对外称七成,朝廷则收拾余烬,但前提是,一定要确保王谢各家、吴郡各家,再无威胁皇权之力。 且鲜卑兵马可以劫掠世家,但不可滥杀无辜,为此,司马氏愿供应军饷粮草,按照现在鲜卑军中三倍来支付。 除此之外,之后兄弟两国,通商、通使,南朝以弟国身份,岁岁向北国敬献钱万贯,绢百匹。” 杜英:??? 从兄弟之国到和亲,再到岁币,好家伙,司马昱这是被哪位宋代皇帝或者能臣给上身了? 怎么这一番操作看上去跟檀渊之盟似的? 甚至还加上一手和亲,把汉唐为数不多的那点儿丢人事也都给杂糅进来了。 “司马昱,还真是舍得啊。”杜英冷冷说道。 旁边的刘牢之,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算了,刚刚还对司马氏存在些许幻想。 现在想想,不管了,爱谁谁吧,要不干脆直接跟着关中混,咱们真的开一片天? 至少眼前这位能够身先士卒、率军转战的都督,在刘牢之心中,更合得来一些,不是么? “引兵南下,首当其冲者,何处?” “其兵不得入建康,但可在城外肆意行动。”陆唐赶忙回答。 “看来我们清君侧的关键,是要把这一支鲜卑兵马截杀了啊。”杜英挑了挑眉,“去京口。” 此时赶往建康府,也没有什么用了,得先阻止鲜卑兵马肆虐整个江南,自从京口南下直扑晋陵,可以切断鲜卑人自建康府杀向吴郡的道路。 正文 第一二三八章 雾锁大江,诈起北固 “诺!”谢玄和刘牢之都清楚兹体事大,齐齐拱手。 “哦对了,京口的郗愔······知道么?”杜英问道。 刘牢之无奈的说道: “属下自江上来,还未驻泊京口,未曾与辅国将军会面。” 既是因为战事紧张,也是因为刘牢之至少现在遵从杜英的命令,还不想和京口的郗愔,以及其背后的桓温派系有太多的牵连,免得引起杜英的猜忌。 本来他爹身在桓温军中,刘牢之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所以他必须要划清和桓温那边的界限。 看出了刘牢之的心思,杜英正了正衣襟: “那就拜会一下余这位伯父。 不管怎么说,余也是郗家女婿。” 在场诸位:······ 差点儿忘了您还有这层身份。 贵圈真乱。 然而,随着一艘艘水师战船排成阵列向南岸压过来——杜英并不知道对岸的情况,所以索性也不跟自己的那位便宜伯父客气,摆出战斗队形,莫非对岸驻扎在码头的一小部分水师船只,还有胆量和楼船一较高下? 不过很快,已经带着谢玄和刘牢之走上船楼的杜英,看着从北固山下开出的两条小船,在黑夜中的江面上,如同两盏灯火摇曳飘忽,不由得问身边的刘牢之: “这是什么意思?” 刘牢之略有些尴尬的摇头: “可能是因为不知道水师战船是为何突然南来,询问情况。” “码头上还有多少战船?”杜英径直问道。 虽然问的有些突兀,但是刘牢之虽然没有和郗愔有联络,但是自接管瓜洲渡外江上水师之后,还是把水师战船的驻扎情况都摸清楚了的,当下先开口回答: “在北固山下应当有十余艘蒙冲,但是多半年久失修,只是摆摆样子。而在上游金山也驻泊有十余艘走舸或者蒙冲,在下游焦山同样如此,这些是可用船只。 金山与焦山,浮于江面,扼大江水道之咽喉,正是适合屯驻水师船只之处,相比之下,北固湾中虽然风平浪静,但是湾口狭隘,容易被顺流而下的水师战船直接冲入,因此反倒只是用做往来客运的码头。” “所以如果此时直接进入北固湾中,靠泊京口码头,那么两路水师战船,一南一北杀过来,并且以火船封锁江面的话,我们还有几成冲出去的可能?”杜英反问,“恰在此时,京口城中也一样万箭齐发、霹雳车招呼,战船可有回旋余地?” 刘牢之顿时脸色一变:“恐将陷入进退两难之绝境也!” “不可直入北固湾,先占北固山。”杜英径直说道,“以小船抢占北固山两侧,攀爬甘露寺,占据此矶,另外调派楼船,向南和向北占据金山和焦山。 务必要以碾压之态,不可掉以轻心、不可给敌人有丝毫启碇的机会!” 刘牢之打了一个激灵,飞快的去安排了。 而谢玄忍不住说道: “姊夫,就算是鲜卑人在会稽王的帮助下,此时已经拿下了京口,恐怕也来不及去金山和焦山接管水师,且水师之中,本来也不去全是会稽王的人。 之前刘兄能够顺畅接管大江水师,便是因为这几日才派遣过来的长史蔡系,本来就不能服众,水师将领反而更愿意相信刘兄调遣。” 司马昱对军中有持续不断的渗透,而世家对军队的渗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水师之中不乏出身世家的,或者为世家打工的,自然不可能轻易的听从调令就跑来和杜英、刘牢之一较高下。 “慎重一些,没有错。”杜英凛声说道,“接下来的每一步,我们都会在迷雾之中踽踽独行,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鲜卑人是孤军深入,难道我们这两千骑兵,不是孤军深入么? 且鲜卑人明显派出的是弃子,怎么,难道你我也要成为可有可无的弃子?” 谢玄也神情肃然,郑重拱手: “属下谨受教。” 对于他来说,江左是出生故土,返回江左,本来就有一种在外征战多年的子弟,荣归故里的感觉,因此自然而然心态会放松下来。 经过杜英这么一提醒,谢玄也恍然意识到,原来他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仗着谢家子弟的身份可以横行江左的少年了。 身为关中的将领,在江左世家的眼中,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群人,更不要说,现在的江左,鬼知道是什么情况? “敢问可是长史前来?将军问长史为何突然南返?”那一艘小船已经靠近杜英所在的旗舰。 夜色之中,雪雾浓浓,只能看得清船只的轮廓,听得到人的声音,看不清人的样貌。 刹那间,谢玄脸色微变,而杜英则霍然回头,看了一眼在风雪中已经完全湿透结冰,所以粘附在旗杆上的旗帜。 旗帜其实是两淮水师的旗帜。 只不过旗帜都未舒展,那小船上的人就算是没有夜色和雾气的阻挡,也看不清晰。 但刚刚他们的称呼,已经让杜英打起十二分警惕。 直接喊“长史”,说明京口这边根本就不知道水师的权力已经发生了转移,甚或者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江面上增加的这些战船,并不是从上游顺流而下的,而是从两淮增援过来的。 这也得感谢已经笼罩着江面足足一天的雾气。 饶是白天,他们也看不清晰。 他们仍然坚定的认为水师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那就说明他们应当在水师内部埋设了很多暗子,并且对大江上游、建康府外的水师也有足够的掌控。 这符合杜英之前的预料,因为刘牢之带着庞大的船队直接冲过来,直接接管了蔡系的指挥权,没有让蔡系有机会通风报信,也让那些被埋设下的暗子只能偃旗息鼓。 等等······ “刘兄也是从上游过来的,曾经和建康府外水师打了个照面,旋即南下,然而建康府外的水师,却没有告知京口这边此消息?”谢玄已经率先开口,“就算是走陆路,一天时间也足够了。” 杜英沉声说道: “有诈!” 显然,京口应当已经知道,来的是两淮水师,不是大江水师才对。 他们一整天对此不闻不问,现在又直接开口“蔡长史”,好似根本没有看到庞大的船队在薄雾之中缓缓抵达瓜洲渡一样。 这合理么? “尔等何处去?!”船楼下突然响起士卒的呼喊声。 正文 第一二三九章 一时失察,火船相攻 楼船上已严阵以待的士卒们,都是一惊。 原来是那两条小船已经缓缓向后退。 “不好,小心火攻!”杜英霍然说道,“放箭!” 还不等杜英话音落下,船队的两侧,就已经传来杀声。 “嗡嗡”! 号角声响起,这是两淮水师的传令声,说明遭遇袭击。 接着便是撕裂风雪呼啸的鼓声,显然两翼护卫的船只已经主动迎敌,以鼓声告知中军,以求增援掩护。 黑夜中,星星点点火光,从上游方向,以及船头方向同时亮起! 火船,自上游金山方向和面前的北固湾中,同时冲出! 与此同时,那两条徐徐后退的小船上,绰约人影,正要将手中的火把丢入船中,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劲道之大,直接把他贯入冰冷江水里,但火把还是掉入船舱,喷涌的火焰,腾空而起,照亮黑暗的江水。 另一艘船一样点火,它们一左一右,撞向杜英脚下的这艘巨大的楼船。 “砰砰!”两声轻响。 火船贴上楼船,烟熏火燎的味道,即使是呼啸的夜风也吹散不尽。 不过楼船上的士卒倒没有多少惊慌神色,他们从容不迫的打水灭火,而火势也根本没有烧起来。 刘牢之捂着口鼻走上船楼,无奈的说道: “一时失察,竟让这两只老鼠窜了进来,还请都督恕罪。” 杜英也意识到,楼船船身上肯定早就已经做了防火处理,无论是木板浸水,还是涂上放火的泥膏,久在抵挡胡人第一线的两淮水师,对此可谓经验丰富。 胡人无精良之水师,想要越过淮水,就只能借助于火船,逼退水师之后尽快构筑浮桥,通过淮水。 火船,看刘牢之他们熟练的让人心疼的模样,可能真的是家常便饭。 之前倒是自己多虑了。 他面沉如水,凝视着江面上浮起来的几具尸体,正是刚刚操控火船的士卒,一个也没能跑掉: “上下游两翼,战事如何?” 雪雾风声中,鼓声连连。 刘牢之侧耳听了少许,旋即笑道: “杀鸡用牛刀,旗开得胜矣。” 仿佛是应和刘牢之的话一样,那些点点滴滴连接成一条长龙的火焰光芒,已经消散殆尽。 无论是前方还是两翼。 不过他也露出些后怕: “还好都督刚才提醒得当,我军虽还未来得及出发,但是阵型已做出调整,方可应对及时,否则这火船直接冲着船身撞上来,风大些、来的快些,怕是真的要折损进去几艘外侧掩护的蒙冲啊。” 杜英和谢玄:······ 这种发言过于凡尔赛。 对于京口的这些留守水师来说,蒙冲也是宝贝,现在都没看到他们出动几艘蒙冲,而对于家大业大的两淮水师来说,蒙冲不过是外围的牺牲品罢了。 既然对面已经撕破脸皮,那刘牢之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当即整个水师以蒙冲走舸为前锋,楼船居中,一边向上下游分兵掌控要冲,一边以泰山压顶之势,冲入北固湾。 “砰!”这是楼船巨大的船身撞开、碾碎那些火船残骸的声音。 “砰!”又是闷声巨响,这是楼船上的投石机向北固湾两侧咆哮的声音。 小小的北固山,在火光的映衬下,漆黑如墨,矗立在江边。 十余艘小船已经贴近岸边,并未遇到任何抵抗,便轻松的占据了高处。 “呜呜!”号角声起,自北固山上传来。 刘牢之目光平静的看着前方,时不时发号施令,此时听到号角声,对杜英说道: “都督,山上无敌,我军已攻山。” 而杜英,只是点了点头,接着饶有兴致的看向站在船楼上的另外两个人。 一个袖着手,微微低头,另一个则用怨恨的目光盯着杜英,头发还湿漉漉的,被江风一吹,笼上一层白霜,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哆哆嗦嗦的从袖子之中去拿手帕。 正是蔡系和刚刚被陆唐用“水浸”之法审讯的谯王司马恬。 “请杜都督为殿下再准备一件外衣,否则易受风寒。”蔡系抬头,沉声说道。 杜英指了指自己身上披着的披风: “可,但是,必须要先告诉余,京口城中,如今到底是何情况,否则便吹着风,好生冷静一下吧。” 司马恬又打了一个喷嚏。 其实陆唐也不敢把他往死里折腾,早给他换了干净衣服,但是他体温一直上不来,风一吹,自然有点儿失温症的架势。 杜英按着横刀,盯着打哆嗦的司马恬。 蔡系径直解开腰带,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司马恬肩头,压低声音正想要说什么,陆唐已经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颈,把他提到一侧,同时猛地抽走了司马恬下意识想要抓紧的外衣。 “不想穿那就都别穿了。”陆唐狞笑道,将蔡系的外衣也是一丢。 “说罢,耽误些许时间,受苦的还是你们。”杜英淡淡说道,“也不知道这火船行过的水面,会不会稍微热乎一些。” 此话一出,司马恬顿时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仿佛想起了刚刚被陆唐直接用绳子吊着丢在水里,又捞上来的无助和恐怖,当即直接软倒在地上: “说,本王······我说,我说!请都督饶命!” “何必呢。”杜英叹道。 就在司马恬跪下的时候,水师战船已经冲入码头,强行靠岸。 火光四起,有艰难想要启碇迎战的蒙冲被付之一炬,有岸上结阵的士卒被霹雳车和床弩的联合招呼打的落花流水,也有一道道身影,正飞快的冲下船,沿着码头伸展出来的长堤,疯狂冲向岸边。 跑的慢一点,就有可能被堵死在码头上。 当然,还有几艘赤马小船直接靠岸,这些小船比大的楼船和蒙冲更适合运送战马,船上的骑兵虽然有些晕船,但还是定下心神,翻身上马,直接从船上跃上长堤,成为最先上岸的骑兵。 “杀!” 谢玄已经自告奋勇,带着亲卫换上了一艘蒙冲,此时抢先靠岸,带着船上的骑兵和水师步卒涌向岸边。 论带头作用,这家伙一向可以的,把水师士卒们也都带的嗷嗷叫着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北固山方向登陆的水师士卒也沿着江岸赶来汇合。 一道道火光,照亮江岸,也照亮不远处的京口城。 旗舰船楼上的众人,目光从码头上转回来。 事已至此,京口守军自然也不用指望着有什么出彩表现了。 正文 第一二四零章 我蔡家也想共天下 司马恬仿佛也放弃了内心的最后一点挣扎和坚持,低声说道: “其实在杜都督率军抵达广陵之前,与鲜卑人商议的还是自瓜洲渡走京口抵达江左,因此一切筹备都在京口······” 蔡系喟然长叹,脸上流露出浓浓失望神色,侧过头,一言不发。 司马氏暗中积攒多年的力量、精心谋划许久的计策,一切的安排调度,看来都要被司马恬和盘托出了。 有这么一个人证在,司马氏这一次身上的污点是怎么都洗不清楚了。 谯王若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杜英又能如何? 便是杀了他,也没有人证。 为了家族之前程,甚至还是皇族之前程,此身一死,又如何? 奈何,奈何! 眼前的这个司马氏皇族子弟,都没有这样的心性觉悟,蔡系又能说什么呢?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尔! “既然你们在京口有所筹备,那么想来辅国将军,至少也被软禁起来了吧?”杜英问道,“郗愔暗弱,虽添为将军,却无大才,想来也不足以对抗有备而来的会稽王。” 司马恬颔首: “杜都督所料不差,是司空之子何放,临时领散骑常侍之衔,以监军之名坐镇京口。” “连何家都坐不住了么?”旁边的谢玄忍不住撇了撇嘴,“不过也不难理解,若是何家再不有所作为的话,那到了下一代,也就是寒门了。” 何家,自已故去的司空何充一代达到顶峰,但是因为何充一直无子,且其弟何准又是鼎鼎有名的佛信徒,一生从未出仕,所以何家在何充去世之后,家道中落的速度很快。 如今除了过继到何充名下的何放,继承了何充的爵位赏赐,因而混了一个散骑常侍的虚衔之外,其余两个何家子弟,何澄和何惔,现在也还在地方州府上摸爬滚打,有没有出头之日尚且还不知道。 因而在谢安带着谢家强势崛起,曾经显赫一时的何家,显然也坐不住了。 毕竟他们家的风评并不怎么好,谢家的谢万就曾经嘲讽说:“二郗谄于道,二何佞于佛。” 何家的过分崇佛,一直在支持寺庙大兴土木、侵占田产,再加上何充本身不喜欢结交世家,而喜欢提拔寒门平民,却又没有赏识人才之能,导致提拔的人往往真的平庸无用,引起朝野汹汹非议。 不过也就是好在何充本身信佛的缘故,为政不思进取,却待人平和,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所以在经历苏峻之乱、王敦之乱,被来来回回折腾够呛的东晋小朝廷上,这样的老好人还是很受欢迎的,已成惊弓之鸟的皇室以及急需恢复元气的世家,也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充当缓冲,调节两边的猜忌和矛盾。 不过这也就导致何家和世家们的关系并不怎么样,毕竟何充没有阻拦世家潜心恢复元气,但是也没有阻拦司马氏向朝堂和军队的渗透,司马昱能走到今天,和何充、蔡谟等上一辈老臣们奉行的半道半佛的治理方法有脱不开的干系。 既类似于无为而治,以至于这帮原本应该代表世家和皇权针锋相对的老臣,其实并没有什么阻挠司马昱布局的心思。 而现在,在受到世家的排挤之后,蔡家和何家为了自己的未来,自然也就倒向了司马昱。 情理之中。 “这个何放,很难对付么?”杜英问谢玄。 六扇门的资料上,对于这个名字只有寥寥数笔。 让杜英根本无从判断。 谢玄无奈的说道: “三叔一心想要振兴南渡世家,对人才的选拔任用,也已经在暗中进行多年,王家、谢家、阮家等南渡豪门子弟之中,有突出才能的,早就被三叔安插在重要位置上了。 现在也就是因为局势骤然动荡,否则假以时日,三叔位极人臣,而这些早先安插下来的子弟们也都应该已经有登堂之资。 而何放迄今仍然还是散骑常侍,说明他根本就没有入三叔的眼。 三叔的眼,还是很毒辣的。” 说罢,谢玄扫了旁边的蔡系一眼,好似在说,不只是何放,三叔既然没有······ 蔡系却出乎意料的开口说道: “谢侍中,哦不对,现在应当称呼一句谢尚书,也曾经来找过余,只不过被余拒绝了。” “哦?为何?”杜英饶有兴致的问道。 蔡系轻笑道: “好男儿在世,当立挽天之功。南渡世家者,本就掌控江左之田产人才,人力物力,皆在王谢各家手中。 所以余自不愿意随从王谢世家,若是能够扶持皇室,那么说不定有朝一日,王与马,共天下,会变成‘蔡与马,共天下’。” 杜英和谢玄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哥你谁啊? 有资格有本事说出来这句话的,又有几个人? 甚至这话都不是王导自己说出来的。 而现在谢安隐忍多年,草蛇灰线,不知道布局多少,最后方才有此局面,还已经濒临翻车的地步,蔡系说得好听,又如何知道这背后,需要多少世家的携手支持,又需要对天下局势掌握到怎样详尽的地步? “你也配?”谢玄斜眼说道。 这些世家子弟,在优渥的环境之中呆久了,总有一种“别人行,我也行”的感觉,认为自己比起来王导和谢安,又有什么区别? 凭什么他们做的,我就做不得? 这样的自大和缺乏自知之明,普遍的出现在世家二代之中,世家子弟们娇生惯养、坐而论道,显然已经忘了北方的胡尘血火,也忘了自己的先辈们是如何筚路蓝缕、开启家业的。 各家都有这样的典型。 比如谢万。 蔡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一副完全不把谢玄放在眼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神态? 杜英的嘴角轻轻扯动,就在不久前,刘牢之还暗中提醒自己,蔡系一直一言不发,端着不抵抗、不合作的架子,也不知道是装腔作势还是真的胸有成竹。 果然,绣花枕头再怎么装腔作势,也有暴露的时候。 而旁边的司马恬,无奈的一笑。 所以说,即使是坚定的保皇党,其实心里想的也不过是成为新的大世家罢了。 和之前的王家,现在的谢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唯一的区别就是,这蔡系之流,心境手腕,完全比不上那个随时随地都能随风而气的谢安吧。 正文 第一二四一章 还是谢安靠谱啊 谢安的崛起,现在司马氏内部慢慢复盘,发现也不只是因为其人之聪慧,也是因为厚积薄发。 而眼前的这蔡家,以及投靠司马氏的何家、褚家之流,没有谢安的手腕,没有谢安的厚积薄发,但是时势也一样是不可忽略的影响因素。 时势造英雄,也一样造一些本来不配当英雄的小人。 谁能保证,眼前这说大话的蔡系,就不是这样的小人? 到时候他一样能够裹挟着势头,问一问司马氏,可愿共天下? 现在司马昱能够清扫干净世家,那么被他所器重的这些落魄世家,又有可能会成为新的世家,又开始新的一轮较量。 想到这里,司马恬就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颓然说道: “除了何放以监军之名接管了京口守军之外,准备和谈的岁币,也已经从内帑运至京口,而准备嫁入慕容氏的余姚公主,也已经抵达京口,原本计划的是,公主和岁币,一并直接北上广陵,只不过后来计划更迭,皆不成行。” 杜英和谢玄顿时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一脑门问号。 好家伙,这是把家底加上自家女儿都一股脑的压上来了。 “这就梭哈了?”杜英说了一个在场众人听不懂的词。 “没想到一向谨言慎行的会稽王,竟然是这天下最大的赌徒。”谢玄已经习惯了姊夫总是冒出来奇奇怪怪的自言自语,顺势感慨一声,“之前还真是小看了会稽王。” 杜英轻笑: “能久居上位,且得先帝之信赖,会稽王本不应当如此急躁,乃至于几乎不留后路,一旦其所作所为不成,那世家列其罪状,那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所以,看来会稽王是真的被你家三叔给逼迫到绝路了,不然何至于如此呢?” 世家之间的斗争,讲究的是做人留一线。 也就是只有殷浩这种寒门骤然掌权的人,才会嚷嚷着要杀人,杀的还是蔡谟这种德高望重的老臣。 而现在,司马昱直接把钱财和女儿都摆在京口,坚定的要履行和慕容儁之间的协定,那也就是坚定地要把世家连根拔起、一把火烧掉。 这是杀人之意,也就是真正的不死不休了。 能把司马昱逼到这个份儿上,就可以知道,谢安在知晓了司马昱和慕容氏暗中来往之后,到底有多么不客气。 按照六扇门传来的消息以及谢安向杜英写的信来看。 之前原本应该慢慢布局、慢慢推进的蚕食,现在已经变成了狂风暴雨一样的进攻。 谢安不但直接把自己变成了尚书仆射,摆出来要直接把会稽王踢下去的架势,而且还直接大批量提拔以王谢世家为主的会稽官员,简直就是要把这些年逐渐销声匿迹的王谢世家硬生生重新搬到朝堂上。 而关中,作为现在谢安唯一能够依靠得住的外在盟友,自然也从中受了不少好处。 其一,便是之前一直悬而未决的镇西将军之位,正式落在了谢奕的头上。 谢安这么做,倒也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在此之前,他其实一直压着两淮之战的功劳簿,以“鲜卑还未退出两淮”为理由,认为现在不是给关中和荆州的勤王兵马论功行赏的时候,但现在,也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 连带着桓温那边,都拿了好几个郡府的郡守之位,直接让桓温在法理上对除寿春之外的淮西各郡有了掌控权。 其二,便是把郗昙直接抬到了谢安空出来的侍中位置上,从一个几乎谁都不敢弹劾的御史中丞小透明,一跃成为朝中重臣。 其实杜英觉得,自己那位行事风格和性情都有点儿不像是世家子弟的便宜岳父,并不是很适合坐在侍中的位置上,但是也苦于自己在朝堂上其实除了郗昙之外,根本就没有明面上的发言人,所以让郗昙上位,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至于这其三,自然是谢安也在同步拉拢吴郡世家。 吴郡世家也因此获得了大批提拔的机会。 昔年殷浩为司马昱所重用,在司马昱的支持下大肆提拔寒门子弟,而世家子弟们,无论南貂北伧,都正是上一代去世或垂垂老矣,下一代青黄不接的时候,因而给了殷浩清洗的机会,很多关键位置都为寒门所控。 后来殷浩大败亏输,南北世家各自趁机卷土重来,谢安更是东山再起、一飞冲天,所以自然也是到了再把那些寒门子弟们踢下去的时候。 一样被欺负的吴郡世家,能够大规模重返朝堂,自然会感念谢安的好,纵然谢安也有把他们绑上战车的意思。 但是这战车,也不是什么人想上都能上的。 在这其中,关中自然也是隐隐受益的。 顾陆各家,早就已经和关中勾勾搭搭,自顾淳北上担任凉州刺史之后,这种勾搭更是变成了顾淳在明,以张玄之为代表的吴郡张氏在暗的两条线。 吴郡世家在朝堂上从来没有明确的支持关中,但是杜英很清楚,这主要还是因为他们自顾陆两家淡出朝堂权力中枢之后,影响力大为削弱,为数不多的子弟在朝堂上苦苦支撑,自然也不敢贸然发声,万一直接被对手抓住把柄,一套操作、礼送庶民,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杜英之前在关中和顾会、陆纳打交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顾陆各家对于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谨慎的很。 但他们既然已经选择和关中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真到了需要他们开口的时候,他们也绝对不会含糊。 因而,关中明里暗里,其实在这一场属于谢安的大胜之中,获得了不少好处。 相比于被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掌握过军权的世家子弟直接按住的郗愔,杜英不得不表示,还是咱们谢安谢太傅这个叔父来的靠谱啊! 司马恬又介绍了一下京口如今的守军情况。 不能说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吧,只能说就差直接把司马昱的底裤给卖了。 杜英含笑问他: “真的就这么多了?” 司马恬苦笑: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一次好像也是这么说的?”杜英又问。 指的是他之前向陆唐说条款详情的事。 司马恬无奈: “那是因为确实只询问了本王有关条款的事,在那件事上,本王也是知无不······” 正文 第一二四二章 郗愔的魔幻经历 “砰!”一声轻响,接着便是一片吆喝声。 楼船靠岸,打断了司马恬的声音。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这次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反正也没有下次了。” 司马恬豁然抬起头,杜英这才发现,这位谯王殿下,已经涕泪横流,好在船行入北固湾之后,江风没有那么大了,所以没有结冰,他的脸上满是恐惧,就差直接抱着杜英的腿,大概也是身为郡王的最后一点儿自制能力和尊严在阻挡他这么做了: “莫,莫要杀我!” 杜英笑道: “余何时看上去要杀尔的样子?” 司马恬:······ 又是拍肩膀,浑然不把郡王和都督之间的差别放在眼中,一副“吃点好的”的模样,又是一脸冷笑,一副“尔等孽畜,我杀之而后快”的神情。 哪一点不像是想要杀我的样子? 看司马恬只是瑟瑟发抖,不说话,杜英不由得摆了摆手,反而亲自搀扶他站起来,低下头看了一眼。 还不错,还没尿裤子呢。 “放心,留着你,还有用。” 杜英如是回答,走下船楼。 而在他的身后,司马恬再一次缓缓坐倒,就像是没了骨头一样。 至于蔡系,吸了吸鼻涕,发出“呵呵”冷笑。 只是不知道是对着杜英,还是对着司马恬。 其实,司马恬在经历了这生死边缘来回走之后,已经站都站不住了,而蔡系······又何尝敢抬头看一眼杜英? 现在整个江左,恐怕都要向他敞开大门了。 就要看,他想要做什么? ———————— 人生如果魔幻,可以魔幻到什么程度? 杜英的一些手下败将们或许比较有发言权,比如好不容易定鼎关中的苻家,最后平白为杜英做了嫁衣。 至于现在,在京口码头上,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大概就是郗愔了。 就在两天之前,何放带着五百禁军抵达京口,打着劳军的名义,但是在郗愔向他敞开军营大门之后,何放立刻掏出来虎符,接管了军队不说,还把郗愔直接软禁在府邸之中。 郗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他之前对于建康府之中的风风雨雨,根本没有什么察觉。 出镇京口,本来就是因为他待在建康府,时常因为自己儿子郗超的站队问题而受到世家的群起而攻之,所以郗愔图个清静,跑到京口来。 因而对于了解建康府中的风向,更是不感兴趣。 因此郗愔晕晕乎乎的成为了事实上的阶下囚,就在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何放等人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原本紧闭的府邸大门却再一次打开。 这一次闯进来的,不是当时让郗愔觉得有些张狂而面目可憎的何放以及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其所收买、群起响应的麾下将领,而是为数不多的几名忠诚于郗家的旧部。 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甚至有的还受伤了,但没有解释,不由分说便拉着郗愔出门,向着北门行去。 给郗愔的第一反应,甚至是鲜卑人已经打过来了,所以前方需要他这个名义上的辅国将军振奋军心。 可是很快,亲随们便向郗愔解释清楚,原来是关中都督杜英带着两淮水师自北固湾上岸,如今正向城中涌来。 而何放在码头上被关中骑兵和水师步卒击败之后,索性连城都不回了——北固山上都已经出现了水师架设的投石机,这京口城,不守也罢,守也守不到明天,毕竟京口此地驻军的战力,和关中、两淮的兵马,根本不是一个层级上的。 在这京口,唯一一支还算是能战的兵马,也就是当年随着郗家南渡的北民编练成的郗家部曲,这是郗鉴老爷子当年能够在朝堂上力主北伐的依凭,也是郗家如今即使是在站队上首鼠两端,各个世家也只能动动口,没有人敢真的把郗家向消亡之路上撵的原因。 万一郗家铤而走险,那又是一场变乱。 所以何放虽然接管了京口的兵权,并且将郗愔软禁起来,但是却一直没有能掌控这一支郗家部曲,也不敢真的指挥这支军队,免得到时候人家回过味来、反戈一击,有自己受得。 因而何放在码头守不住之后,当机立断,直接开溜。 这京口城,自然乱作一团,四面八方都是散乱奔走的兵卒,临走之前,他们也不忘趁此机会撞入民户之中,劫掠一番。 毕竟之前想要动手,也没有这个机会。 何放只是软禁郗愔,郗愔在不清楚他的意图之前,出于性情之中一贯的隐忍和谨慎,也并没有让郗家部曲们直接翻脸,以观其变。 但现在这变化,显然完全在郗愔意料之外,而那些郗家部曲们哪里还坐得住,抓紧来迎郗愔。 曾经成为阶下囚的郗愔,短短两天,又摇身一变成为可能唯一能够安稳住此城人心的存在了。 “平息叛乱,出榜安民!”郗愔嘶声喊着,他一边伸手按着帽子,一边催促旁边驾驭马车的士卒,“把控四门,其余人,随我去码头,快!” 马车咕噜噜的向前奔驰,这让郗愔无比后悔,自己曾经有很多机会学习骑马,为什么就没有学呢! 而在他的命令下,精锐的郗家部曲也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四散执行命令。 与此同时,郗愔已经逐渐靠近北门。 顺着长街,迎着呼啸的风雪,他看到了北门城门上跃动的火光,也看到了有什么东西被从城门上拔下来,直接随意的丢在城门下。 想来应该是何放的旗帜了。 何放! 想到之前那个拿着虎符得意洋洋、耀武扬威的年轻人,郗愔便忍不住咬牙切齿,何充、何准这两个信佛的无能之辈,即使是人都已经死了,还不忘给人添麻烦! 怎地诞下了如此能捣乱的子嗣?! 现在这局势,我可当如何收拾啊! 郗愔心中已经把何放千刀万剐了,可是眼前的事实却是,一面旗帜直接从城头上悬垂下来。 借助城上城下的光焰,郗愔能够看得到,那是一个“杜”字。 杜英来了。 郗愔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应该如何面对杜英,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有想要什么? 马蹄声阵阵,一支骑兵踏过长街。 骑兵的马鞍上,有东西摇摇晃晃。 是滴着血的人头。 而他们仍然在不断分散到各处街道中。 正文 第一二四三章 郗家女婿杜仲渊 马车骤然停下,郗愔整个人前倾,伸手硬撑着栏杆才稳住,惊慌的看着那个一马当先的年轻人,借助火光仔细辨认了一下,他方才认出来: “谢阿羯?” 谢玄哈哈大笑着拱手: “去国年余,和辅国将军不见更是多年,承蒙将军还记得小侄,当真未曾料到,竟会在此地重逢!” 郗愔:······ 面如冠玉、英姿笔挺,却又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简直就是你爹谢奕年轻时的模样。 联想一下也知道是谁了。 “老夫不知到底何至于今日此时,但还望小将军莫要扰民。”郗愔赶忙说道。 谢玄顿时忍不住笑道: “我关中王师,无此好也!”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自己马鞍上挂着的首级: “将军可知此何物?” 郗愔看着那眼睛圆瞪,说不上是愤怒还是畏惧的扭曲神情,摇了摇头。 “方才入城所杀,入民户庭院作乱者。”谢玄哂笑道,“将军维持不住的城中秩序,余来帮忙维持。将军或许杀不动的人,余来帮着将军杀。 天亮之前,这京口城,会平静下来的!” 郗愔皱了皱眉: “这······贤侄,毕竟这些军士都还是归于老夫管辖,所以,还请手下留情,军法从事便好,杀······杀也有些过了。” 谢玄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旋即摇头拒绝: “伯父将他们当做军士麾下,可是他们好似并没有敬重伯父之意。所以伯父只要约束好自家部曲就可以了,别的,皆为乱军! 而我关中王师南下,本就为了清君侧,除乱党!” 郗愔本来就是老好人性格,被谢玄这么一说,顿时犹犹豫豫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莫非······伯父也心向叛逆?”谢玄拖长了音调,好奇的问道。 郗愔心里咯噔一声,其实他还真的有思考过,在杜英那边,自己到底被怎么定位。 虽然之前不闻建康变故,之后又被软禁,但是断断续续,郗愔还是知道了整个变故的始末,即使是何放等人没有说,郗愔也猜到司马昱干了什么,而杜英的出现,还是孤军深入,则无疑说明杜英已经和王谢世家联合。 淮南江左的四方,现在已经两两联手。 所以尴尬的是蹲在淮北的大司马。 道路不通,讯息更是不通。 大司马选择站在哪边,郗愔不晓得。 这就让郗愔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支持杜英,而杜英又是把自己直接划入敌人的范畴,还是认为大家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是不是叛逆······说不准,说不准。”郗愔硬着头皮说道,“不过杜都督有勤王之心,贤侄有满腔热血,总归是好的······” 谢玄无暇再跟郗愔在这里瞎扯,看了一眼身后,火光之中,大队的骑兵正涌入城中。 杜英已经带着大部队来了,谢玄这个前锋自然更不能在街上和郗愔寒暄,他笑了笑: “平叛要紧,伯父可以将此话和都督说,末将听都督调遣而已。” 说罢,他带着骑兵直接沿着大街向前奔驰,同时直截了当的打出郗愔的名义,让沿途不知所措的郗家部曲配合行事。 郗愔一开始的命令,就是尽快平息动荡,只是让部曲们少闹出人命,悠着点儿,因而很多人正憋屈着呢,现在谢玄的命令,大方向上和郗愔如出一辙,大家不需要担心是不是违抗命令,而在小细节上,直接放宽了在“人命”上限制,自然又让这些郗家部曲们长舒一口气,一个个嗷嗷叫着冲入各处街巷搜捕乱军了。 谢玄可不会傻乎乎的带着骑兵直接冲入各处街道,这里人生地不熟,骑兵容易被步卒打伏击,所以让这些战力高、斗志高且纪律好的郗家部曲办事,骑兵负责往来增援和传讯,才是最合适的安排。 当然,也不是没有质疑的声音,但谢玄指了指已经被动迎上杜英的郗愔,表示你们不信的话自己去问,同时还强调一句: “我家都督正是郗家女婿呢。” 这自然让郗家部曲们直接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 郗家女婿,自然可以指挥郗家部曲,尤其是家主也没说反对。 而在北门下,郗家女婿杜仲渊,坐在马背上,看着正了正衣冠的郗愔,并没有拱手行礼。 此时他的身份,更是长安县侯、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杜英杜仲渊。 而在他的对面,则是南昌县公、辅国将军,郗愔郗方回。 县侯见到县公,是要见礼的,奈何这是礼乐崩坏的乱世,这是谁的拳头更硬谁说了算的乱世,所以显然杜英的实权职位,比郗愔高,即使是当时司马恬谯王之尊,杜英也就随便拱拱手,现在对上郗愔,这是明摆着等着郗愔自己行礼。 郗愔苦笑一声,人在刀剑下,不得不低头啊,所以他也干脆利落的躬身拱手: “参见杜都督。” 杜英仿佛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一样,翻身下马,直接伸手,用力扶起来郗愔: “伯父莫要见外,小婿随茂儿称一声伯父,伯父准否?” 郗愔:······ 我也不敢不准啊? 不过杜英本来就不是问他这个问题,而是传递愿意把郗愔当做自己人看,甚至还尊奉为长辈的意愿。 已经不是递台阶,而是把楼梯都修好了。 郗愔当然抓紧“蹬蹬蹬”的下楼: “这是自然,茂儿能够觅得贤婿,只要你们夫妻恩爱,便是天大的好事。 实不相瞒,郗家自先父去世之后,家道中落,余同舍弟,皆无兴家之才,苟且偷生尔。 如今郗家能够和贤婿结亲,能和杜陵杜氏成为姻亲之家,可称一声‘攀附’了。” 其实杜陵杜氏早就已经在永嘉之乱中烟消云散了,郗家崛起的时间短,却是实打实的名声在外。 郗愔这话说得好听,也完全是在给杜英台阶下。 杜英对郗愔的识趣自然很满意,不愧是历史上哪怕是被世家诸多排挤,还能最终获赠司空,位列三公的人物。 有时候,识趣也是个本事。 两个人商业互吹了一番,旋即杜英的脸色便沉下了几分。 郗愔也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杜英肯定要表明立场、确定舆论基调了。 既然杜英愿意和自己在这里互吹,就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思来想去,大概也就是郗家的名望了。 正文 第一二四四章 和大司马,本不该是敌 郗愔既然愿意和杜英互吹,自然也做好了为杜英所用的准备。 这世道,都乱成这个样子了,他也顾不上远在淮北的桓温和自家儿子郗超怎么想。 先得明哲保身,保住郗家的家底再说。 看看杜英仍然手按着的刀柄,这家伙摆明是南下来杀人的。 不顺着他的意思,郗愔担心明天等待自己的可能不只是软禁。 “乱起江左,系因陛下身边有奸佞作怪,并意图勾连鲜卑胡人,渡江南下,摧折社稷。 谢尚书在朝中孤立无援,小侄添为朝廷西北守将,自鲜卑南下之时便率军驰援转战。 如今外有胡人渡江,内有奸邪作祟,小侄愤恨之下,引军勤王,伯父认为,可有不妥之处?” 杜英笑问。 郗愔思索少顷,沉声回答: “都督为镇守西陲之重将,肩负守土之责,理当坚守此地,不动半步。” 说到这儿,郗愔不由得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杜英的脸色。 杜英饶有兴致听着,示意他继续说。 “但山河破碎,胡尘南下,都督引军勤王,此三代之礼也、春秋之义也,合情合理,理当如此,此为大义!”郗愔当即抚掌、大义凛然的说道。 杜英不由得颔首。 论欲扬先抑,论引经据典,还是你们厉害。 三代之礼,当年商周时,分封诸侯勤王,是分内之事;春秋之义,春秋时节,诸侯仍尊周王,以有尊王攘夷之举。 杜英这个县侯,就应该这样办。 尊王攘夷、勤王救驾,可不就适合于眼前的局面、对应杜英的所作所为么? 这个舆论基调还是不错的。 果然专业的事还得让专业的人来办。 但郗愔很快收了声,这,只是他给杜英找到的合情合理的借口而已。 这个借口,或许可以说服很多人,但是至少不能说服现在的郗愔,所以他少许犹豫之后,还是开口问道: “余想问,仲渊到底为何而来?” 杜英瞥了郗愔一眼。 此般情况下,他不该有此一问。 可他还是问出来了。 郗家人不讨喜,果然是有多重原因的。 不过杜英倒不吝惜于回答: “杀胡。” “只是如此?”郗愔不依不饶的追问。 杜英这一次直接注视着他,郑重说道: “胡人南下,扰乱江左,若无江左,则国脉动摇,人心思乱,酿成大祸。 或有盗贼窃国,妄立朝廷,或有胡人纵马,威胁侧翼,所以余需要一个稳定的江左,才能放心北伐幽燕,以灭鲜卑。” 郗愔喃喃重复: “北伐······” 他旋即笑道: “如此说来,都督和大司马······本不应该成为敌人。” 从骨子里,郗家就是坚定的北伐派,这是郗鉴的一生所为,为郗家换来的标签,所以和名义上北伐,实际上只想着划江而治、自成方圆的王谢各家、吴郡各家格格不入。 哪怕是沉迷道学、本应讲求无为,历史上的郗家两兄弟,却也多次出现在北伐之战的将帅名单中。 至于郗超,更是直接投身大司马帐下,以首席谋士的身份策划了大司马的西进、北伐等多次对外征战。 既然都是为了北伐,杜英现在和桓温之间虽不能说势同水火,但也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本不应该出现。 杜英轻轻摇头: “大司马之所求,与我之所求,不同。 其求名也,而我,求地也。” 郗愔愣了愣,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桓温一直有“司马昭之心”,所以他需要北伐的大义名分,需要胜利来塑造自己光复故土的形象。 至于那故土,打下来了守不守得住,桓温并不甚在意。 名分有了就行,至少我打下来过,就比别人强。 而杜英虽然真正收复的北方故土很多,但是好像并没有大声吆喝过什么。 他想要的,是那些土地,是土地上的万民。 至于南方的人们,知不知道杜英做了这么多,虽然也很重要,但还在其次。 单纯就这点上来说,郗愔不得不承认,杜英的确比大司马做得好,做得多。 他们算不上同路中人,真正和杜英同路的,应该还是那些簇拥在他身边的关中文武们。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这些人是在埋头做一番事业。 只不过这一番事业,说到底,和桓温的最终所求是一样的,只不过每个人心中不同步骤的重要性不同而已,郗愔不相信杜英真的能大义凛然、心系苍生到功成名就之后归隐山林。 他,难道不想坐在那个位置上? 郗愔一直沉默不说话,这让杜英一边向前走,一边含笑说道: “稳定京口,乃至于振臂一呼、号召江左群起勤王,余还需要仰仗于伯父呢,伯父可不能闭口不言、事不关己。” 郗愔好似才回过神来一样,微笑着说道: “余只是想要确认一下,郗家没有站错队······目前看来是的。 都督尽管放心,身在其位则谋其政,余既以辅国将军之职镇京口,自然应当尽分内之事。” 杜英也微微颔首,郗愔明白了他的意思。 身为辅国将军,名义上所管辖的范围可不只是小小的京口,只不过郗愔的身份敏感,所以他来京口有被排挤出朝廷的意味在其中, 因而郗愔一直没有想要扩展自己权柄的意思,一直到现在,看来真的到了需要他展现辅国将军之手腕的时候。 郗家,也不是任由建康府中的那些家族,任由皇权可以拿捏的。 “城中的六扇门何在?”杜英接着问身侧的疏雨。 殷举那个倒霉蛋儿,本来是身先士卒潜入广陵城刺探情报,结果不曾想到,鲜卑大军竟然突然开拔北上,并且把城中掳掠来的汉人民夫打包带走,殷举也被卷挟北上。 鲜卑人现在正是急缺苦力的时候,所以他身强力壮的,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逃出来。 而六扇门江左这边的事务,杜英也只能先交给疏雨了。 疏雨微微侧身,让旁边一名年轻人上前: “六扇门京口统领林绥,参见盟主!” 以这个称呼开口,不用想也知道是关中盟林家的老人了。 “城中可供差遣的六扇门士卒有多少?” “六扇门编内人手有五十余人,分散在各处商铺、报社之中,另外在城中······”林绥说着,抬眼看了一眼郗愔,止住话头。 正文 第一二四五章 关中的暗子 “现在辅国将军是我们的战友,但说无妨。” “在辅国将军、徐州治、晋陵郡府以及各处掾史府邸之中的还有十余人。”林绥赶忙回答。 郗愔顿时一脸黑线。 原来关中的手都已经伸到自己府邸之中了,他顿时一挥衣袖,连“都督”都不喊了: “仲渊,是不是未免过分了些?” “之前伯父是伯父,关中是关中,只不过现在才合二为一也。”杜英却并没有惭愧之意,“不过六扇门从不对自己人,所以辅国将军府邸中的探子,先撤去吧。” 林绥赶忙应诺。 郗愔也轻轻松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杜英其实也是做给他看的,就是为了当着他的面表示撤走探子,以展示在杜英的心中,已经把郗愔当做了自己人。 郗愔承情,自然也不再多追究。 林绥接着说道: “除此之外,京口原本就是建康门户,不少商队都会选择走京口瓜洲北上南下,所以驻扎在京口的关中商队还有五支,并且掌控有店铺十余家,一旦需要人手,这些商队,都可以发动。 另外,《京口日报》和《北固山周报》,背后都是六扇门协调关中和本地商贾出资筹办的,报刊内容和发行时间,六扇门可以完全掌控。” 郗愔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原来自己案头上常备的报纸,竟然背后都有关中都督府的身影,在此之前,他还认为,有本地商贾和世家参与到其中,这报纸至少应该能够保证公平公正才是,却没有想到,自己所能看到的那些信息,仍然还是六扇门,是关中想要让自己看到的。 所以只是凭借着报纸,关中就能够对江左施加多少影响力? 毕竟在九品中正制制度下,真正掌握权力、左右局势的这些人,还是读书认字的,所以一旦报纸煽动什么,又会有多少人选择相信并且遵从之? 杜英当即开口解释: “报纸报道之公正和详尽,本来就是报刊生身立命的根本。 伯父,有一句话叫,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 如果报纸总是在胡编乱造,总是在煽动引发一些子虚乌有的仇恨,那么人们或许在一开始会上当,可是渐渐地,就会意识到根本没有那么一回事,自此之后,谁还会听信报纸的说法? 所以报纸的作用,很大,却也是有限的。” “在有限的范围内,添加少许春秋笔法、太史公说,也是能够渐渐颠倒黑白的!”郗愔略有些不悦的说道。 “古往今来,此皆有之,又何止是报纸一家?”杜英好奇的问道,“就在刚才,伯父还帮着小侄正名来着。” 郗愔想到了自己刚刚为杜英想出来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南下理由,虽然不能说字字句句都是错的,但是至少掩盖了很多不应当为大众所知的缘由。 岂不也是春秋笔法的一种? 郗愔无从反驳,要说哪里不对,大概也就只有关中来江左开办报纸,本来就居心叵测了。 可是之前并没有阻拦,甚至江左还将其作为关中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之一而敞开门来欢迎,现在却在报纸已经有了很多受众之后,要将其连根拔起,也说不过去。 只能期望真的一切都如杜英所言,只是稍稍可能改变一下说话的语气,不会直接颠倒黑白罢了。 而且至少现在,郗愔意识到,京口,不,应该说整个江左归属于关中的报纸,都将会在自己的指挥下发声。 这种感觉······只能说真香了。 除了报纸之外,郗愔也注意到了林绥刚刚提到的商队。 关中的商队,在需要的时候能够动员起来,为关中所用。 郗愔不知道杜英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他也恍然意识到,这年余,到底有多少关中商队深入江左,而又有多少商队立足江左。 这些人,全部都是关中埋下的暗子。 现在······也一样可以为自己所用。 真香! 这些关中的暗子伏手,一一浮出水面,让郗愔惊讶之余,也不知道应该是庆幸还是担忧。 庆幸在于,至少自己知道杜英都布下了多少局,而且好在这些手段都不是拿来对付自己的。 而担忧则在于,杜英到底还有多少后手? 说话之间,已经行到徐州州治前。 自晋室南渡之后,京口瓜洲摇身一变成为沟通淮南江左的要冲,所以京口建城建码头,一座雄城拔地而起,自太兴元年,晋陵郡治自丹徒迁徙至京口。 同时,徐州南迁,州府便设置在京口,管辖京口和广陵这大江南北二城。 自从前些年荀羡北上,率军稳住彭城、邳州之后,世人一般俗称京口为“南徐州”,是曾经青徐世家豪门的落脚地。 不过京口毕竟位于距离建康府和吴郡都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处于朝廷中枢和吴郡世家之间,很容易成为风箱里的老鼠,并且青徐世家历经战乱,南渡者寥寥,也就只有一个郗家还传承下来,所以京口本地的世家势力远比不上建康和吴郡,更像是两股世家汇聚之处中间的缓冲。 这也就导致侨立之徐州,名存实亡,流民或是仍徘徊在淮南广陵,或是借由京口直接南下江左腹地了,很少有人会停留在此地。 也是因为京口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军事要塞,流民待在这里,很容易就被拉壮丁,因此大部分渡过大江的流民也都向南去了。 世家凋零,流民星散,北方曾经为要冲通衢的徐州,在京口其实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眼前的这个徐州州治府邸,倒是在不久之前还真的迎来了主官。 何放到底还是知道不能把郗家得罪死,所以他在京口的时候,没有直接鸠占鹊巢,霸占郗愔的辅国将军府邸,而是驻扎在了这州治府中。 如今放眼京口,适合当做杜英落脚之处的,自然也是此地了。 “余还得感谢何放,帮忙把屋子收拾出来了。”杜英拾阶而上,看着两侧厢房还灰蒙蒙,甚至有破败坍塌之处的庭院。 郗愔却有些头疼的说道: “都督,重点不在于此地可为落脚,而在于后院之中,还有一位······” “哦?” “余姚公主殿下,之前一直住在后院。”郗愔提醒道,旋即无奈的补充,“按照朝廷之前的旨意,应该称呼一声新安长公主了,只不过册封的诏书还没有下来。” 正文 第一二四六章 早知道不用“清君侧”了 当时入城的时候,司马恬倒是曾经提到过,此次议和准备的岁币以及准备和亲慕容氏的余姚公主都已经在京口城中了。 不过杜英也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突然间意识到,这位余姚公主,好像还是司马昱的女儿来着? 之前的婚事,是许给了桓家的桓济,只不过桓济那倒霉孩子,就算是被家族推出来当和皇室联姻牺牲品的命都没有,现在还被软禁在长安,杜英都不知道他在他爹那里还有没有多少价值。 司马昱显然也不觉得这门亲事还有可行性了,尤其是之前桓温提兵直奔姑孰的做法,更是让司马昱直接断了安抚桓温的念头,尤其是在外还有杜英作为对桓温的掣肘,他也就没有必要搭上一个女儿。 “封长公主,按辈分算是合适的。”杜英徐徐说道,“但是余姚公主之前还是郡主吧?” 长公主,是皇帝的姊姊,现在的小皇帝还没有成年加冠,甚至还没到适婚年龄,所以余姚公主的确是他的堂姐,但长公主本身一般也是皇室嫡系公主才能有的称呼,现在直接给余姚公主加新安长公主,无论是封地级别还是尊称,都上了一个台阶。 足以说明司马氏对此事的重视。 “不错。”郗愔颔首,他被软禁的这几天,阅读报纸的资格还是有的,所以知道了建康府发生的事,“是褚太后以余姚公主至善至孝为名力主,谢尚书虽有反对,但是最后也不了了之,只能遂着太后的心思。” 至善至孝,牵扯到皇家,这就是说不准的事了,谁知道余姚公主是不是真的对褚太后孝顺的很,但是太后说了,自然就不能有人直接跳出来质疑,再加之册封公主又不是册封太子,世家们本来就对此不敏感。 而且褚太后的这般操作,几乎是在明摆着告诉谢安,皇室有以新安长公主和亲之意了,加封完公主,之后说不定就要开始扯皮和亲的事,这也是自汉代以来的常规操作。 明牌操作,反而能够让谢安心中更有数一些。 奈何谢安也没有算到,皇室竟然狠辣到,能够这边在朝堂上宣布此事,那边就已经把人送到了京口,不管朝堂上能够争辩出来个什么所以然,人都已经被接到北方了,木已成舟,南北两朝皇室再大肆宣传一番,世家诸位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甚至司马恬本人,也应该算作司马昱派到北方去,护送公主出嫁的使臣。 只不过局势变化太快,慕容儁放弃从京口南下,司马恬自然也只能灰溜溜的回撤,新安公主也待在了京口没有能北上。 “麻烦啊。”杜英叹了一口气,“既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还得对这些皇族客客气气的,早知道就该换个说法了。” 郗愔:······ 请收起来你的大胆想法。 “那请伯父为引,拜见一下长公主吧,也算是打个招呼,就请长公主好吃好喝在这里待着,关中兵马也不会入内叨扰。”杜英径直说道。 “善。”郗愔连忙点头。 这符合他这个保皇北伐派的预期。 ————————- 风雪呼啸不止。 天色倒是逐渐转亮。 杜英和郗愔穿过后院回廊,回廊内外,之前扈从公主而来的皇室禁卫或是逃散,或是已经被关中王师拿下,如今都换上了腰挎横刀、目不斜视的杜英亲卫。 疏雨伸手按着刀柄,站在回廊尽头,尽头的二层小楼下,几名侍女瑟瑟缩缩的挡着门,大概也是因为看疏雨是个女儿家,所以还有胆量站在门外吧。 看杜英过来,疏雨凑上前,压低声音说道: “已经禀报过了,殿下正在梳洗,请公子和将军暂候。” 郗愔和杜英对视一眼,神色怪异。 这时候,还梳洗? 这位殿下还挺爱干净······ “不对!”杜英突然反应过来,他陡然提高的声音,让疏雨和堵在门口的那几个宫女都是一个激灵。 杜英环顾一周: “小楼后面有人驻守么?” “后面是花园,已经年久失修,假山倾颓、长满荒草了,人进不去······”疏雨下意识的回答,旋即也意识到不对。 而杜英的动作更快,他已经迈上台阶,横刀拔出少许,刀光闪动,“哐当”吟鸣,站在门口的几名宫女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可是杜英直接撞开她们的手臂,伸手拍了拍房门,也不等屋子中有没有回答,抬起一脚就踹在门上。 “砰!”一声门栓断裂的巨响。 杜英直接抽刀,冲入屋内。 “公子小心!”疏雨已经疾步跟上来,护在他身侧,“万一有劲弩之类的,太过危险!” 杜英扫视了一圈一层,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周围的家具都是一副整整齐齐,很多角落里都还有灰,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了,甚至靠近花园一侧的窗户都是被木条封住的,应当是在此之前封存,为了防止盗贼进入。 可是杜英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即使是公主殿下在楼上,也应该有所察觉了,然而并没有任何回应。 疏雨这一次学聪明了,抢在杜英前面登楼,杜英的袖子也一抖,袖箭滑了出来,跟在疏雨的后面。 来到二楼,这里的确是女子闺房装扮,相比于一楼,可谓是一尘不染。 转过屏风,两人都是一惊。 二楼面向后面花园的窗户,已经敞开,正一摇一晃,而用床单之类的东西做成的绳索,还挂在窗户边缘上。 整个二层闺房中,哪里还有人影? 疏雨顿时脸色一变: “公子,属下失职······” 杜英自顾自的走到床榻边,用刀挑起来被褥,被褥凌乱,可想而知,主人奔逃时的惊慌,而旁边衣架上衣裳也摆放的整整齐齐,没有缺失空当。 杜英旋即走到窗户边,向下看去,正好对上已经绕过小楼、合围过来的亲卫们的目光。 楼上看楼下。 面面相觑。 杜英拍了拍头,朗声喊道: “搜,跑不远,就在花园里!” 亲卫们自知渎职,纷纷点燃火把,涌入花园。 杜英则直接从窗户中翻出去,抓着床单滑落到地面,身手矫健之处,让人几乎忘了这是堂堂都督。 疏雨忙不迭的跟上,手忙脚乱之下,反倒是落地不稳,被杜英伸手兜了一下腰,方才堪堪站住。 正文 第一二四七章 雪中的跑路公主 老夫老妻了,搂个腰自然是轻车熟路,杜英捏了捏表示: “需要锻炼了。” 那是因为冬天的衣甲厚实了些,我腰上有没有长肉肉,你前两天刚刚检查过······疏雨也自知二层楼滑下来都没站稳,是自己着急了理亏,但还是很快反击: “公子以堂堂都督之尊,怎能行此涉险之举,若是······” “好了好了,我错了!”杜英赶忙伸手想要去捂住她的嘴。 真是怕了你的唠叨。 而且下一步就开始抬出来阿元的名字压我。 这就更让杜英心生愧疚,毕竟今年答应了阿元回去过年。 结果倒好,江左这么一乱,真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了。 不管杜英此次南下,到底是为了大局,是为了解救此时在建康府中装模作样、唱空城计的谢安,还是为了什么,至少他答应了谢道韫的没有能够做到。 而且现在还得顶着呼啸的雪,和一个皇家公主玩捉迷藏! 这都叫什么事啊。 杜英如是嘟囔一声,提着刀也往花园中走。 怪石嶙峋、四周都是坍塌的废墟,也不知道那个有胆量直接从二楼跑路的金枝玉叶,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雨儿,你猜她能不能翻得过去后面的围墙?” “围墙外面有士卒驻守,正是因此,属下方才疏忽了。”疏雨面无表情的用目光扫来扫去。 杜英不由得侧头看她,都是一张床上的蚂蚱,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一本正经的神情之下,恐怕早就已经把跑路的公主殿下炮制千百遍了。 嗯,这场景想一想好像也不错,我可以旁观的。 “所以就在这园子里面喽?”杜英抬高声音,音调在周围的荒芜中回荡着。 根本就是在吓唬躲在这一片荒园中的小奶猫。 疏雨跳上一块石头,已经有几个亲卫爬上了倾塌的假山高处,这是他们刚刚行过的地方,所以疏雨也就随便往两块石头之间扫了一眼: “新安公主是女儿家,身材必定纤弱瘦小,所以这些石头缝也得好好看一······” 她的声音顿住了。 石头缝里,也有一双眼睛在看向她。 惊恐的瞪大。 目光交错,接着,石头缝里的那道身影一闪而过。 疏雨抽刀,一撇头: “池塘!” 杜英本来就跟在她的后面,接着也看到了一道纤弱身影慌不择路的从假山之中冲出来,而她所出的位置,是只剩下污泥和残冰的花园池塘。 脚下一滑,少女直接以“狗啃泥”的狼狈姿态摔入池塘中。 杜英则紧跟在其后,纵身越入,直接伸手把少女扶了起来。 “叮当”一声轻响,箍着秀发的小小玉簪掉落在碎冰上,砸出清脆的响声。 云发披散,少女跪倒在池塘污泥和冰水之中。 呼啸的风,卷动着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她的肩头。 杜英抓住了她的肩,入手出一阵冰凉,他这才意识到,少女应当是在睡梦之中惊醒,不知道乱从何来,所以在侍女的帮助下夺路而逃,哪里还有时间想着披上衣衫? 难怪刚刚衣架衣柜,都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杜英解下来大氅,覆在她的身上。 少女迟疑片刻,还是轻轻颤抖着伸手拉紧。 杜英这才后退两步,拱手说道: “关中都督杜英,救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杜英直接把这件事定义为“救驾”,反正吓着公主的是“犯上作乱”的何放,自己的救驾也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显然从来没有踏足风雪和污泥的小奶猫彻底被吓坏了。 “公子让开,我来吧。”疏雨没好气的从杜英身边越过,蹲下身,凑到少女的耳边,低声和她说着什么。 少女这才停止颤抖,一缕秀发被拨开,露出被风雪吹打的发红的半边容颜,她好似用惊奇的眼神看着疏雨,大概在诧异于这位姊姊身披衣甲却是女儿身。 而疏雨伸手扶着跪在那里的新安公主缓缓站起来。 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张,少女低低的说了些什么,疏雨当即开口转述: “殿下多谢都督救援,请都督在前堂等候,殿下先行更衣沐浴。” 杜英无奈的笑了笑,的确,疏雨跟在公主殿下身边更合情合理,所以他摆了摆手,周围紧张兮兮的亲卫们这才徐徐后退。 而疏雨则扶着少女向小楼走去,路过杜英身边,她用警告和警惕混杂的眼神看向杜英。 杜英:??? 这是什么表情,翻白眼确定不是在吃醋? 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所以杜英只能扭头看向那些亲卫们: “人看不住,还抓不住,要你们有何用?!绕着这府,跑十圈再回来! 真是丢人!” 亲卫们自然知道今天晚上的表现太过拉胯,反应没有都督快,抓人没有疏雨统领细致,一个个闷着头应诺。 “本将也有错在身,以至于惊扰公主。”疏雨的声音在前面响起,“等公主安顿下来,本将随你们一起。” 亲卫们顿时更加羞愧,自然知道疏雨统领是因为风雪交加之际,认为没必要让手下站在花园里吹风,所以才让他们只是把岗哨布到小楼下,结果他们不但没料到公主会跑路,更是差点儿连人都没搜到,简直辜负了统领的信任。 杜英对此并没有插话。 疏雨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亲兵头子了,自然有她的御下手段,她想要恩威并施还是同甘共苦,杜英并不插手。 反正亲兵队伍带不好,自己也有别的人选可以换上来,疏雨就算只会给杜英暖床,杜英也不会舍得这个随着自己吃冰卧雪的小护卫的。 护卫不了我,那就我来护卫你嘛。 家里从来都有她的一双筷子。 大概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跑路行为给身边的姊姊带来了麻烦,新安公主低声说了句什么,疏雨则肃然回答: “护驾来迟,本就是属下之过,殿下切莫自责。” 杜英则正想要回去,却突然在泥地中看到了什么,伸手捡起来。 却是刚刚新安公主掉下来的玉簪。 他擦拭了污泥,收入袖中。 转回小楼前,郗愔还站在那里。 自杜英冲入小楼,整个徐州治上下都直接戒严,郗愔也被一左一右两名杜英亲卫看住。 看着杜英已经没有了大氅,身上也有斑斑点点泥泞,再看到被疏雨扶着的少女,身上裹着的大氅好像有点眼熟,不由得惊奇的看向杜英。 你们在后院折腾半天,在干什么? 堂堂都督和娇贵的公主一起在泥巴地里扑腾? 正文 第一二四八章 打不过,告辞 杜英无奈的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接着,郗愔和他都叹了一口气。 不愧是司马家的人,跑路天赋满分。 要不是疏雨心细,说不定······还得折腾上小半个时辰才能抓到人。 杜英刚刚打量了半天那座假山,也不知道这只娇生贵养的小奶猫是从哪个石头缝里钻进去的。 “只要殿下没有受惊就好。”郗愔下了结论,“不然的话,可当真不好交代。” 新安公主现在的身份也很敏感,既是司马昱想要急切落实其和慕容氏之间合约的人证物证,是到时候各家联合问罪司马昱的撒手锏,而且也是不折不扣的金枝玉叶。 当她被册封为公主的时候,其实已经相当于归入先帝一脉,是陛下的长姊,而不是之前的郡主、会稽王的女儿了。 杜英既然是要“清君侧”,那自然不能把陛下的长姊也给清理了。 根据目前次第粉墨登场的这些世家子弟们来看,这一场变乱,司马昱俨然也是筹备良久、后手众多,几乎已经把诸多被打压、郁郁不得志的二三流且要沦落到寒门的世家团结了起来。 所以到时候清算,如何划定界线、罗织罪名,也是个讲究的问题。 牵扯的人越多,外面的局势越是不稳定,恐怕就越得想办法从宽,以安抚人心,免得这些世家真的鱼死网破。 因此会稽王是会稽王,皇室是皇室,哪怕是褚太后甚至陛下都有可能,或者说百分百有可能牵扯到了这场变乱之中,却也必须要当做他们只是为奸邪所控,身不由己。 这既是为了避免扩大清算的范围,让事态直接向着杜英和谢安联手都不可控的地步下滑,也是为了让诸如郗愔这种比较坚定的保皇派开始摇摆不定,怀疑杜英和谢安的用心。 毕竟······杜英也是谢家女婿啊。 一想到若是杜英真的爬到那个位置上,郗家和谢家就是两支外戚,一旦外面局势稳定,就是两支外戚开撕的时候。 郗愔打了一个哆嗦。 对上谢安,撕不过,告辞! 杜英看着郗愔的神情阴沉变化不定,根本没有想要藏着收着的意思,顿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他哪里能够料到,自己的这位便宜伯父,思绪都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好轻咳一声,提醒道: “伯父,公主殿下一番折腾,也是疲惫了,既然殿下无忧,那我们也不必在此等候,不如先挪步前堂,京口还不算烂摊子,好收拾,可是这江左,可就不好收拾了······” 郗愔连忙点头: “合该如此,都督请!” 杜英看着恍然回过神来的郗愔,挑了挑眉。 所以你到底在想什么? 郗愔也一边走,一边偷眼看向杜英,所以,那个位置你眼馋么? 其实真的要往上爬的话,郗家也不见得不会出力,毕竟自家弟弟其实已经在建康为关中奔走了,不是么? 两个人不算各怀鬼胎,但也都心思沉沉,保持缄默。 而小楼上,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小缝隙,接着冒出滚滚热气,顺着窗户缝儿溜入寒风之中。 窗户缝里挤进来一只眼睛,悄咪咪的向下打量。 “殿下?”身后屏风外,传来疏雨的疑惑询问。 显然是听到了开窗户的声音。 新安公主打了一个激灵,忙不迭的用力关上窗户,讪讪回答: “没,没事,就是有点热而已。” 疏雨不再吭声。 而泡在浴桶中的少女,双腿缓缓蜷起,抱着双膝,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已经微微发凉,外面响起了疏雨吩咐宫女的声音。 疏雨现在身兼保护杜英以及统筹江南六扇门情报的重任,当然不能和保镖一样盯着长公主。 长公主缓缓起身,在蒙蒙水汽之中,粉拳轻握,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 长安,都督府。 自杜英从许昌短暂休整之后再一次南下,而河东王师也在雁门关频频有所动作开始,都督府就已经越来越冷清了。 盖因大量的中层和基层官吏被抽调到前线或者沿途保证信息的流畅、粮草的转运以及本地的安稳,散作满天星一般。 这也就导致原本可以聚在议事堂上规划讨论的掾史们,此时不得不下沉一线,承担起原本属于手下左右副手的重任,以让他们能够离开长安或者也跟着下沉更前方。 这也就得益于杜英走之前做出的规划,如今关中新政的确在按照杜英规划好的向前走,其实也不需要有人在最上面时不时的调整方向。 朝令夕改,可不是什么好事,一切都还需要时间的延伸,带来财富的积攒和技术的沉淀,才能让人真正的感受到新政带来的好处,感受到整个生活方方面面的改善。 如今的关中,也只能说在工商业的发展和对外沟通开放上略有缩成罢了,距离杜英所设定的目标还远。 所以大家也都不急于一时,揠苗助长,有害无益。 当然,也应当归功于杜英组建起来的参谋司,如今官吏们正分派往四面八方,但是张玄之主持的参谋司,是一直铁打不动的,他们负责把杜英提出的战略计划转变为一条又一条可以让各方官吏们参考、遵循的计策方略,再由这些派往各处主持新政工作、已经有些经验的官吏们结合本地的情况落到实处。 因地制宜,注重结果,不强求完全遵循都督府制定的方案,不以条条框框完全限制住每个地方的发展,以避免形成模板化,反而丧失了独特的竞争力。 “都督府,到底是代表权威,代表都督的。” 空荡荡的大堂上,正站着翻看公文的男子,微笑着问道: “所以又如何让地方上能够放开手脚?” 站在他的身后,张玄之挠了挠头,笑道: “大方向上呢,一向是都督亲自制定,所以大家愿意相信,愿意遵从,而小细节上呢,则主要是参谋司进行填补,结合有参谋司的理解和一些实际案例。 当然,因为都督的想法,众所周知的与众不同,却又往往针砭时弊、一针见血,所以这些实际案例呢,我们也只能找来一些反面的,仅供参考。 愿不愿意参考,我参谋司真的管不住悠悠之口。” “哦,明白了。”男子笑道,“算作威胁,对吧?” 正文 第一二四九章 他们夫妇没做的我来做 这些细节方案,参谋司制定好了,然后给出了例子,告诉下面的官吏,我们认为是这样办的,如果不这样办,某年某月某地,出现了一些棘手的问题,最终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冲突和损失。 所以诸位不想按照我们说的办也行,那就要有自己承担风险的自觉。 张玄之摇头说道: “不算是。都督称之为‘专家建议’,可是‘专家专家’,术业有专攻,方可称之为‘专’。 参谋司虽然选的是书院之中的尖子、世家之中的玉树,但是说到底大多数人都还年轻,有少数几个年长的,诸如张平张大叔,平时也是谨言慎行,除非坚持去问,否则很少会提出建议。 所以我们哪里敢称专家?只能说是略懂略懂罢了,专家之谓,折煞人也。 所以为了列出来这些条款,我们也是跑东跑西,去各处详细询问,自己先弄明白了,方才敢提笔。 到时候,若是这偌大的三州之地,都按照余所建议的去做了,却出了问题,那岂不是余来承担责任?” 说着,张玄之小脸儿一垮,苦哈哈的说道: “刺史!我还是个孩子啊!” 站在那里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并州刺史,领雍州别驾,王猛。 他愕然回过头,看了一眼张玄之,随意笑道: “你不说,真的都快忘了。” 张玄之顿时悲愤的说道: “不能因为余之上有谢阿羯这个‘神仙’,就觉得我也应该是这样的。” 他把“神仙”两个字咬的很重。 好似说的不是神仙,而是魔鬼。 听着张玄之的吐槽,王猛一时默然。 “刺史,你也这样认为,对不对?”张玄之旋即激动的说道。 王猛轻笑: “不,只是在你的身上,恍恍惚惚看到了一些人的身影。” “嗯?” 王猛负手,悠然说道: “十年前的我,五年前的仲渊······” 张玄之:······ 和你们这些变态妖孽同伍,请恕我不配。 王猛也不再和张玄之开玩笑,收起来笑容,沉声说道: “如今关中左右开弓,都督更是率军深入江左,看似威风之后,实际危机四伏,尔可明白?” 张玄之也肃然说道: “这是自然,自都督南下之后,由谢夫人代领关中,但谢夫人终归比不上都督一言九鼎,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只能多加斟酌,以提醒而不是命令的方式传下去。 此萧规曹随也。 然,都督非是萧何,其规未完,多有疏漏之处,本就需要我等修补,因而谢夫人只能随之,长此以往,则积重难返。” 王猛颔首,低声说道: “是啊,仲渊本来就不是萧何。 在前面打打杀杀的,一直当甩手掌柜,说自己是萧何,他也配?” 张玄之:······ 刺史是都督的师兄,可以吐槽,我可不敢附和。 否则刺史到时候就会震惊的告诉都督:师弟,我说你两句也就算了,咱们谁跟谁?没想到张玄之那小子也敢说你!今日便大义灭亲,这大舅子,不要也罢! 诶不对,等等,现在还不是我妹夫呢。 不过刺史要当我妹夫,家里恐怕恨不得妹妹今天就过门。 别说一流了,都快被从吴郡二流世家之中踢出去,至今都已经没有人说“顾陆朱张”这个名号的吴郡张家,才不会舍得王猛这条大腿的。 所以张玄之立刻打蛇随棍上: “都督有远谋,志在千里,而刺史有实干,脚踏实地。 所以都督没有来得及管,谢夫人不好越庖代俎来管的,刺史来做,便是最合适不过。 刺史,才是萧何也!” 王猛看着一脸谄笑的大舅哥,想到了刚刚张玄之还在自嘲年纪小,顿时忍不住有些惭愧。 我家彤云年纪更小来着······ 师弟来的书信里,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老牛吃嫩草”的鄙夷。 所以反倒是被张玄之说的不好意思的王猛,果断的转移话题: “其实主要还是给各个掾史的权柄太大了。 现在正是关中高歌猛进的时候,给手下放权也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偏生都督不在,所以难免有些人开始忘乎所以,忘了都督一开始交给他们的是什么任务。 是不是萧何,余不知道,但是这个恶人,总要有人来做,仲渊他们夫妇,跑的痛快,那谁来做? 兜兜转转,还是落在余头上喽! 关中的情况,来的路上余也已经有所了解,需要让这些在各自的方向狂奔不说,还想不断地插手和干涉别的方向的家伙们,收收手了。” 看王猛随随便便说出来的模样,张玄之已经明白,王猛肯定不是简单了解过,而是心中已经有了一些定策。 人在千里外,翻覆一州地。 我妹夫能做到这一点,很奇怪么? 张玄之当即连连点头: “所言在理,所以是要建立对下面官吏的监察考校?” 王猛不由得用赞赏的眼神看了一眼张玄之。 不愧是仲渊看重的人,上道! 张玄之当即从桌子上抽出来一沓公文: “参谋司在此之前就已经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有一些想法,还请刺史过目。” “不错。”王猛赞赏一声,一边拿着公文,一边说道,“先去长安城周边走一圈吧,算起来也已经有数月没有返回长安了。 这偌大的长安,日新月异,若是再不抓紧看着点,都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子了。 树,向上长,开枝散叶,都没有问题,但是,只要余在这里,就不能让仲渊种下的这棵树长歪了。” 一边向外走,王猛笑着换了块腰牌。 雍州别驾。 他现在是以此身份,代都督府事务,坐镇长安。 在都督不在的情况下,名正言顺。 之前谢道韫坐镇长安的时候,就是因为身为女子,多少有点儿后宅干政的味道在,所以谢道韫本身手腕能力虽然出众,可是下达的命令,权威性和约束力,便弱了几分。 但现在的王猛不同。 他的腰间,一边挂的是腰牌印信,另外一边,挂的则是横刀! 所以他所站的位置,好似是萧何张良所在的位置,但是他的行事风格,绝对和他们不一样。 毕竟他们有着不一样的上官。 已经不能说杜英放给了王猛多少权力,而是,王猛想做什么,杜英都不会过问。 把这长安掀翻了天都可以。 当然,杜英舍得,王猛还不舍得呢,这偌大的长安,也有他的心血。 正文 第一二五零章 年长的妹夫和年幼的大舅哥 而如今,有些人太过火了,想要葬送他们的心血,那就要问一问王猛腰间的横刀,刚刚受过河东风雪的打磨,锋锐否? 张玄之急忙追上王猛,他总觉得王猛身上若有若无的在散发杀气,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对谁动刀子,直接问的话又显得刻意,万一自己这位准妹夫觉得他是在试探口风怎么办? 所以张玄之只好先从远处问起: “刺史此次返回长安,恐怕也要久留,河东那边没事么?” “雁门,这个冬天便是囊中之物了。”王猛笑道,“沈劲出岢岚而截断桑干水,云中鲜卑兵马未多阻拦,雁门为孤城矣。 现在之所以还留着雁门,不过是为了减少伤亡,并且在邺城谈判的时候,还能给鲜卑人一个台阶下,让他们认为,自己所做出的一些让步,可以换来雁门守军的安然北撤,换来双方在河东的相安无事。 毕竟这个冬天,可不好过,草原上的各部虽然星散,但对南下劫掠的诉求却是相同的。” 在张玄之的脑海之中,已经浮现出了自己盘算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舆图,所以他直接接上王猛的话茬: “上郡、灵武等地,都已千里荒野,之前的战事中完全打烂了,要一直南下跑到新平、北地才可以,所以草原各部看中的,必然不是实力不清且路途遥远的关中,而是云中和幽州。 鲜卑十万大军南下,留守兵马又被牵制在邺城周边和太行、王屋,所以雁门的守军虽然不多,若能在如今绝境之中,换他们平安北上,鲜卑人也是愿意的。 因而,如今雁门之局势,无外乎鲜卑人开门北上,又或者我军围困到死,已无区别。” 但张玄之并没有因此舒展眉宇,他一边随着王猛翻身上马,一边问道: “河东之局,难不在雁门,雄关漫道,却为人之所造,则定能为人所克。 其难,在内外之忧也。 外忧已破,内忧何解?” 河东其实最难缠的,还是那些河东世家,对此,已经在参谋司担任高级参谋的前河东割据势力老大——张平,深有同感。 他们不但会限制河东施政的推进,在地方上自成一体,而且还会如同附骨之疽一样不断地吸吮官府的营养,以肥自身。 王猛笑道: “恩威并施,祸水东引。 之前围攻雁门,军粮不济,余下令世家们缴纳钱粮,供应军方。其见王师军威严整,也就只能先应了,但是必然是憋屈且不情不愿的。 而如今,关中一旦和河北签订通商协定,那么近水而能捞月者,谁也?” “河东世家!”张玄之恍然。 对于憋在山河表里,河东山沟沟里的世家们来说,河北,就是一大块肥肉啊! 所以通过太行八陉,他们会如狼似虎的扑向河北。 风险虽然高,但是背后有他们相信且慑服的关中王师作为靠山,那么这就值得一试。 关中的血,他们可能得提着脑袋去吸,而河北的血,他们撑死天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至于把整个家族搭进去。 而对于关中来说,和河北之间的关系,并不会因为协定的签署就直接有所改善,大家该打仗的打仗,该赚钱的赚钱,你情我愿,虽然魔幻,却也符合双方需求。 所以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下,关中也不可能直接一股脑的把手中的商业力量都倾泻向河北,万一哪天鲜卑人不打招呼直接翻脸,岂不是全成了沉没成本? 河东世家愿意为关中之前驱,王猛求之不得。 赚了,这些河东世家也得给关中表示表示,而且在关中新政大框架之下,这些钱财不可能完全被他们中饱私囊。 不需要关中去劝,他们也会意识到关中之强横从何而来,所以他们更会倾向于选择和关中的商贾、工坊合作,有样学样,在太原、在蒲坂等重镇或者通衢之地建设市集工坊,以跟上关中赚钱的潮流。 赚钱嘛,不寒碜。 至于赔了,关中无论是拉他们一把,还是给他们兜底,都能够趁机半强迫着他们和关中深入合作,把这些世家融入关中新政里。 不管是赚了还是赔了,殊途同归。 盖因关中新政,如今所带来的财富和团结起来的力量,已经足以证明其为潮流所向。 关中站在潮头,便会一直向前,稳赚不赔。 “那若还有顽固不化的呢?”张玄之又问。 王猛笑道:“那些剩下的,王文度可不是吃素的。” 王坦之现在一心想要做推动世家以一种更温和以及更能接受、更能确保世家所剩利益还足够充足的方式融入关中新政。 谁要是站出来反对,王坦之自然也不会跟他们客气。 能被王羲之从琅琊和太原两个王家所有子弟之中选拔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是善茬? “也是,刺史能放心前来关中,必然已备有后手,是小弟多虑了。”张玄之感慨。 王猛却摇了摇头: “其实你问的很好,面面俱到。 毕竟余对于关中的所有判断,也都是基于之前抄送的公文。人对事情脉络的掌握,纵然眼见不一定为真,更何况道听途说,经人人之口转述而来? 所以余接下来行事,或许有乖张专断之处,或许有过犹不及之时,自然也期望玄之能及时提醒纠正。” 张玄之愣了愣,看了看王猛腰间的刀,有些犹豫。 万一你要杀人,我要拦着,那把我一起杀了怎么办? 他和王猛共事时间不长,但对于这位都督无条件信任的师兄,也是早有耳闻。 自然不是什么善茬,河东世家能被他压服的大气不敢吭一声,敢说这背后没有什么抽刀子的行为? 毕竟能让世家乖乖雌伏的,大概也就只有比他们更硬的拳头了。 王猛无奈,微笑着说道: “余此次回关中,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想要向令尊提亲。” 张玄之的脑海中“轰”的一下炸开,他其实很想委婉的试探一下王猛对婚事的态度,却没有料到王猛直接就甩了出来这句话,所以他艰难的挤出来一句: “舍妹,舍妹现在还小······” 毕竟对抱上王猛这条大腿,张家上下是没有意见的,但终归大家之前不熟,张家也想先看看这位王刺史到底是什么为人作风,而且和杜都督之间的关系,真的和众人所说的那般坚不可摧么? 正文 第一二五一章 僵持不下的谈判 张家目前虽然对这件婚事持支持态度,但是也不想这么快就下决断。 他们的最终目的,其实是想要借助王猛,把自己绑上元从派系,甚至和杜英建立间接的关系。 毕竟吴郡世家对于是不是要和关中全面合作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 这让已经基本全家搬迁到关中的张家,不得不选择后路,不想再事事处处跟着吴郡世家走,否则到时候说不定直接被吴郡世家给卖了个底朝天。 张家已经落魄至此,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再走错了。 张家,没有机会,所以必须要确保,王猛真的是杜英无条件、或者至少是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信任的人,这样才能让张家找到一条稳稳的船。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直接和杜英建立联系,变成杜英的亲信。 未来,这位杜都督是要走上那个位置的,只是成为杜英的亲信而不和其余的臣属建立联系,那么反而就会变成被朝堂上排挤的孤臣。 张家,倒没有做孤臣的勇气。 现在这小小的都督府议事堂上就已经有诸多妖孽了,张玄之可不想有朝一日和这些抱团站在一起的妖孽们唱对台戏。 张玄之的话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来,但很快又收住了声音,有些后悔。 王猛是何等聪明的人? 自己直接这样说,那简直就差把心思直接写在脸上了。 “我愿意等她长大。”王猛脸色阴沉了几分,径直丢下这么一句话,催马。 张玄之微微错愕,有旋即松了一口气。 王猛显然是读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只不过并没有打算直接戳破张玄之的尴尬,直接回复了张玄之的表层意思。 但是王猛对于张家深层次意思是什么态度,看他的脸色就可想而知。 不过,不满归不满,只要没有把话直接敞开了说,那么就是有回旋余地的。 张玄之一边拍马追赶,一边暗暗琢磨,自己应该怎么把此事和爹爹交流? 难道告诉爹爹,王猛能说的这般信誓旦旦,要不咱们就押上去了? —————— 邺城。 梁殊皱着眉,听手下的几名参谋低声讨论。 谈判真正开始之后,梁殊方才意识到,鲜卑人的态度虽然很热情,但是他们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谈判进行的极为焦灼。 双方就条款的每一条,甚至每一个用词,都句句斟酌、字字推敲,求得就是一个公平公正,谁都不想在任何一个字上露出来半点儿自己这边低人一头的意思。 自家做出的让步,要美化和修饰,而自家得到的好处,要想尽一切办法突出。 以至于梁殊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跑到邺城来和这里的世家子弟们玩文字游戏的。 不过,这也是由于其实对通商的大框架,双方并没有太多异议,所以真正值得推敲的也就是下面这些小条文了。 鲜卑人是不擅长这个的,所以慕容楷在拟定了大方向之后,就直接把细节谈判交给了那些跃跃欲试的世家子弟。 无论是封家、李家这些从辽东就跟着慕容氏打天下的世家,还是崔家、贝家这些河北老牌世家,本来就对这通商很反感,奈何汉人的话语权根本不足以影响慕容楷做出决断,所以他们也就只能尽可能的恶心一下梁殊,同时把这份在他们看来怎么都是“丧师辱国”的盟约变得更好看一些了。 但是他们的这些想法落到实际,就变成了一直在拖延时间、纠缠不清,让梁殊很是头疼,不得不怀疑,慕容楷到底是因为在这上面真的不懂,还是在先用大框架稳住自己之后,再想方设法的把这件事向后推? 若是这样的话,那慕容楷在犹豫和等什么? 梁殊敲了敲额,沉声说道: “今天下午的谈判,我们不能再用之前的思路了。” 参谋们顿时抬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梁殊突然这么说。 “当时前来邺城的时候,刺史就曾派人前来传讯说:宜速战速决。现在我们已经不知不觉的被这些人给拖了两天。”梁殊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这和慕容垂一开始所展露出来的态度截然不同。 那么,到底是慕容楷擅作主张,还是手下这些恶犬们不知好歹呢?” 一名参谋果断的说道: “在鲜卑国中,汉人世家的地位一直不高,在辽东时,尚且因为收拢北上流民之故,慕容氏对其多有拉拢。 而自慕容氏入主邺城,则开始注重区分、平衡汉人世家,将辽东和河北的世家分开,以至于现在汉人之中又隐隐分作两派,相互攻讦,只有在真正同时威胁到他们两边的时候,才会齐心协力,却也往往是貌合神离。 就比如此次谈判,我们便注意到,他们就应该在何处设置通商之大集市便吵得不可开交,都不想在自己的地盘上和关中有直接的商贸往来,既是担心关中的行为和思想影响到他们对本地的掌控,也是想要充当中转的作用,避免关中货物直接销售到本地,影响到他们从手下的其余小世家、小坞堡处获利。 所以我等认为,这些汉人世家子弟,不过是只看一家一户之得失的鼠目寸光之辈。” 梁殊笑道: “鲜卑人作为他们的主子,自然知道这些恶犬们的秉性,却还是把他们放出来,一边咬人,一边互相咬。 这是······故意的啊!” 诸多想法,之前还是杂乱无章的话,那么现在就已经汇聚在一起,在梁殊的脑海之中流窜,让他逐渐梳理出来了一条脉络。 旋即,他撑着桌子向前探身,激动的说道: “余好似明白了刺史一直以来的意思。 即刻派人前去下帖,余要拜会慕容······” 他的声音顿住,犹豫了一下,在参谋们面面相觑的神情之中,话音一转: “慕容楷!” 参谋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跟着梁殊这一路走来,他们和这位掾史之间也建立起了充足的信任,当即应诺。 梁殊则沉声说道: “还有,把那把金刀拿过来。” 当那把之前被梁殊认为应该已经没有什么作用的金刀再一次放在他案头上的时候,梁殊伸出手,想要抚摸刀鞘,但是手又在上面悬停住,好似自己的触碰都是对这把金刀的不敬,他喃喃自语: “真是一把好刀啊!” 正文 第一二五二章 按兵京口 京口。 当消息不被可以隐瞒的时候,当世家们突然意识到自己要面临灭顶之灾,但是又有救世主从天而降的时候,那么很快杜英就真正领略到了江左世家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到底有多大的权柄。 他们的权柄,或许不彰显于朝堂、不为人所知于建康,但是在本地,人均地头蛇、百事通。 所以鲜卑兵马渡江并登陆燕子矶,兵分两路,一路杀奔建康,一路则南下吴郡的消息传来之后,整个江左为之震动,世家们人人自危。 但很快,杜英也率军渡江,以关中王师“勤王事、清君侧、卫京畿”的旗号进占京口,则是让慌乱之中的世家们又看到了一点儿生的希望。 书生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再怎么快意逍遥、满口道德文章的世家子弟们,也不可能拉着鲜卑人坐而论道。 至于关中的杜英,嗯,其实在江左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和胡人不是一个层次吧。 但是也已经隐约有人说他是新一代的苏峻、祖约之流,恰恰好此时荆州还有一位桓温,野心勃勃正比得上当年的王敦,所以这明显就是昔日王敦、苏峻两场大乱的翻版嘛! 不过苏峻和王敦对这一代人的威慑力显然比不上胡人。 上一代人的伤痛,已经被抚平,因而在这一代人的眼中,劫掠宫室、奴役百官,当年苏峻办的再嚣张,最后还不是兵败身亡? 而且现在的朝中,也一样有谢安这位大家认为能够比肩昔年王导的能臣在,杜英和桓温还能反了天不成? 所以,这两全齐害取其轻,一比较,果然还是来勤王的关中王师更和蔼可亲一些。 即使是鲜卑人的兵马已经从建康东来,依然有晋陵、吴郡等地的世家络绎不绝前来京口,派出的也多半都是家族之中的直系子弟,更甚至一些二三流世家干脆是家主直接丢了家业跑过来亲自拜会,生怕自己来得晚一步、派的人分量不够,而得不到杜英的重视。 这一年,一直门可罗雀的辅国将军郗愔,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门庭若市。 也不算小的辅国将军府,竟然塞不下这些面带焦急之色、还得强颜欢笑的世家代表们。 相比于郗愔忙的团团转,徐州治府中,也一样是人来人往,但是并没有吵闹的声音,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几个凑在一起低声讨论公文、军令的人发出的轻声细语,每一个进出的人,也都是放缓步伐,以防叨扰同僚。 杜英提着马鞭,在堂前踱步,从东厢房一路走到西厢房,又转回来。 活像是一个监考老师。 不过这徐州治府上还真的在考试。 东厢房,针对目前京口的官吏严重不足,杜英直接让随军的行军主簿出题,对本地的冗官进行选拔,同时还允许一些自告奋勇的本地寒门青年参与考试。 冗官,大概是杜英能够从京口搜罗到的最后一笔政治资本了,这里毕竟是侨设之徐州,所以还是有一套已经被抽调的七零八落的领导班子的,只不过平时也没他们什么事,纯粹当作后备力量,多半都是本地世家的一些不重要族人兼任。 现在从中选拔出精英,强人所难,但是选拔出堪用之才,还是可以的。 至少能够认字,就能帮着打打下手,其余的都可以慢慢学,又不是让他们直接去治理一个国家。 正因此,大堂上的声音才会尽可能收着。 不能影响到考生的发挥。 但西厢房就不一样了,争执声起起伏伏,打算盘的声音“噼里啪啦”,这是随军的参谋们正在讨论战局,针对时不时从大堂送来的消息情报,修订进军方案。 参谋司忙的不可开交,主要原因还是,大家之前也没有料到,慕容虔竟然会这么莽。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兵分两路,一路直接扑向京口,另外一路则扑向建康。 因为鲜卑兵马已经完全切断了从京口到建康府之间的通讯,以至于杜英现在完全不知道建康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慕容虔到底是怎么分兵的。 这就让整个参谋司上下都变得谨慎起来。 说到底,他们总共就只有两千骑兵可以作为机动兵力,从广陵集结的那些步卒,除了留下来一部分守卫城池之外,还有两千左右正在南下,但估计也得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才能渡江。 所以这两千骑兵,即使是有郗愔麾下的郗家部曲能够负责守城,也不能拆开了使用,从京口到建康这一路上,还有多处营寨壁垒,很有可能会被鲜卑人打了埋伏。 因为参谋司上下也不得不变得格外慎重起来,开始推敲对方的各种可能举措。 当然,这也是因为对于参谋司上下来说,建康府那边打成什么鬼样子,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只要能够把鲜卑人消灭,鲜卑人就算是在此之前已经把建康府掀了个底朝天,又有何妨? 这建康府,反正也已经不是被祸害过一两次了。 若是慕容虔再趁机把司马氏皇族连带乌衣巷的那些世家全部都剁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关中王师趁虚而入,我们就能直截了当的把都督送上皇位! 通敌卖国还非死即残的司马氏皇族,可不配再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不只是参谋司的想法,而且还是整个关中王师上下共同的想法,更是大多数北方汉人的想法。 对于司马氏皇族,沦落胡尘这么多年的他们,早就已经失望透顶,若是能够借助胡人的手,让他们尝一尝沦落胡尘是什么滋味,顺便直接把这个家族连根拔起,把那些助纣为虐的世家扫荡一空,那再好不过了。 所以大家巴不得在这里等一等,看鲜卑人闹腾呢。 毕竟我们出现在了京口,对鲜卑人东进吴郡、会稽等腹心之地起到了震慑作用,也因此而得到了诸多世家的仰仗和信赖,这已经赚到了名声。 鲜卑人怎么祸害建康府,随他们去吧。 而若是鲜卑人东来,便依托京口和大业垒,挡住他们就是了,关中骑兵只要汇聚在一起,这样的勇气还是有的。 并且这种想法毫无意外的得到了本地世家和官吏们的支持。 都是一帮之前甚至都不被允许进入建康府的落魄家族和旁支子弟,现在自然秉承着看热闹的心态看建康府的乱子。 正文 第一二五三章 还有桓温呢 “姊夫!”门口响起谢玄的喊声。 但旋即门口的亲卫就给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玄讪讪收住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杜英身前。 杜英顿住脚步,行到庭院中: “可是发现了鲜卑人的踪迹?” 虽然随军而来的参谋司、来自本地的京口官吏,都出奇的一致,表示不愿意王师主动向西迎战,但杜英总归不可能真的一直蹲在京口当缩头乌龟。 我不来,鲜卑人祸害建康府,我来了,鲜卑人还在祸害建康府,那我不是白来了? 而且杜英的南下,本来就得到了谢安的大力支持,别看郗愔此时门庭若市,这背后自然也有王谢两家的点头默许。 就在不久之前,王导之子王劭升任吴郡太守,出镇吴郡,这摆明了就是去和吴郡世家就此次关中王师南下之事通气的。 而吴郡世家对此并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显然也是期望有一个出身会稽南渡世家的人过来,能作为传话筒。 免得到时候两股世家势力,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被各个击破。 对于推行去世家化的关中兵马,他们怀有深深的戒备,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杜英可没有指望着自己在京口振臂一呼,就能有世家群起响应。 如今表象的背后,可是谢安的暗中推动。 因此,杜英也不可能放任建康府不管。 谢安给了他好处,给了他声势,那杜英也得出出力。 否则的话,用不了两天,郗愔又可以在门口数麻雀了。 谢玄抱着头盔,摇了摇头: “暂时还没有发现鲜卑大部队,只有一些驻守营垒的江左兵马派出斥候,想要探查我军底细,但都被我军斥候击退。 但是他们既然敢来探查消息,那就说明了他们的立场。 看来之前还真是小瞧了会稽王,草蛇灰线,也不知伏脉几千里。如今这些营垒扼守从建康到京口的要冲之处,就算是鲜卑人并没有如同他们所宣称的那般直接东来,我军想要西进建康也非易事。” 杜英缓缓说道: “能进则进,不进也无妨。建康那边,尽力而为。” 谢玄顿时露出惊奇的神色: “若是这般的话,恐怕没有办法向三叔交代······” “打还是要打的。”见谢玄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杜英解释道,“但现在以我们的兵力,如何打得过? 所以以守住京口为主,拉拢各方世家,让他们出人出粮,顶在前面,但关中这两千骑兵,以及后续赶来的两千步卒,是基石,不可轻动。” 一边说着,杜英已经和谢玄走入西厢房。 参谋们一个个收住声音,看向杜英,杜英则顺手抓起来杆子,在沙盘上点了点,正是采石矶的位置,而此处则已经被参谋们标注上了一个快要被谢玄忽略的名字。 桓温! “让大司马南下?”谢玄惊讶的问道。 “不,不是让,而是已经。”杜英淡淡说道,“大司马一直都没有在淮北之战中尽全力,现在朝廷和关中又默认了大司马对于淮西的掌控,那么大司马保留下来的兵马,以及留在淮西的桓豁,在鲜卑人悍然渡江之后,会怎么办? 至少有万人,再加上上百艘荆州水师的战船,可一直屯驻在江州至姑孰的江面上,登采石矶,驰援建康,岂不是情理之中的? 所以大司马必然已经采取行动,只不过如今水陆皆断绝,所以不知其消息罢了。 甚或者,大司马本来就留了这么一手,时时刻刻盯着建康府的异动,否则啊,明明有大军在淮西,为何却对于我军驻扎在寿春、修筑城池防线,以及后来的八公山之战都不管不问?” 谢玄下意识的想说,那是因为大司马在钟离······ 但桓豁可不在。 桓豁迟迟没有动过。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 桓温把这支军队摆在了比所有人预测中更向南的位置。 其目标,根本就不是什么寿春,而是建康! 谢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的确是少算了这一步。” 杜英则摇头: “不,本来就算着呢。” 谢玄顿时抬眼,明白过来。 正是因为杜英察觉到桓温的真正意图,所以他现在完全可以不着急支援建康府,而是在京口先趁着外有鲜卑群狼环伺的机会,好生整合江左世家,让桓温去建康府和鲜卑人一较高下,也让桓温和谢安、司马昱这两个不知道还藏了多少底牌的人互相拉扯。 杜英千里奔袭,缺少后方依靠,现在也只不过是有一片立足之地,而运载他南下的刘牢之,是不是真正信得过也得两说。 所以杜英不是不拼命,而是根本没有拼命的资本。 司马昱逐渐展露出来的对京口屯军的掌控,谢安显然在此之前就安排好的吴郡太守王劭······这两个老阴比的底牌依次展露出来,也让杜英不由得提高警惕。 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保不齐反过来被他们两个坑了。 毕竟如果给谢安一个驱策杜英和司马昱一决高下,而自己在旁边渔翁得利的机会,他又怎么可能会放过? 所以桓温本就该来,桓温也来的正好。 杜英缓缓说道: “以不变应万变,为今之策也。但不可令各方知晓我军此策。” 如果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谢玄还反应不过来,就不是谢玄了: “余即刻带兵清扫沿途营寨,抢占要冲之处,同时于北固山、焦山等处屯兵。 刚刚路过辅国将军府,看那些世家子弟如此积极,不如就让各家先出点儿部曲,配合我军轻骑行事,如何?” “善。”杜英笑眯眯回答。 配合,不,应该说是打头阵。 毕竟关中兵马都是骑兵,哪里有让骑兵去攻坚的道理? “但万事就怕万一。”杜英补充一句,“万一大司马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建康就真的要重蹈苏峻之乱了。 所以派人走太湖,绕过守军,探查建康消息,另外我们在这边的进攻,只要开打,就务必要兵贵神速,先夺下几处营寨,以向会稽王和慕容虔示威,但不可一鼓作气,直接杀穿,把握好。” 谢玄一拱手: “都督明察,属下心中有数了。” 杜英倒是没有贪功,指了指周围肃然的参谋们说道: “群策群力尔,余不过是受到大家的启发罢了,若不是有人提到大司马动向的种种诡谲,余也想不到这一点。” 正文 第一二五四章 翻墙的公主 参谋们顿时都露出笑容,虽然他们给出的想法很多都不切实际,但是都督能够从中捕捉到一些关键点,至少说明他们也是做出了贡献的。 谢玄当初也是在参谋司崭露头角的,当下笑道: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姊夫原来就常这么说,现在看来,是我们这些臭皮匠和姊夫这位诸葛亮相得益彰啊!” 能打仗还会拍马屁的小舅子,真是好小舅子啊。 杜英在心中赞叹。 他接着说道: “让刘牢之来见我吧,骑兵一旦出城作战,那么守城的兵马,不能全部都是郗家部曲。” 相比于郗愔,杜英显然还是更信任刘牢之一些,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了。 当然,杜英也是期望能够通过多给刘牢之一些权柄,让他避免有一种自己不过是在大江南北充当关中王师摆渡人的感觉,且刘牢之麾下的水师士卒,近战能力的确不错,和郗家部曲编在一起,也足以胜任守城的重任。 这守城,其实也不是为了防范鲜卑人,若是谢玄带领两千骑兵,汇合各家部曲,都挡不住鲜卑人的话,京口又算得了什么? 主要还是给世家们看的。 而刘牢之的带兵水平不错,郗家部曲的底子也不错,两支兵马汇合在一起,军容严整,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能给人安全感,就足够了。 谢玄会意: “不过那位少将军本人,应当更想上阵杀敌。” “随他去,留陆唐守城,前边你随便折腾。”杜英放心的说道,“其若上前线,也一并受你的约束。” 谢玄当即大喜。 姊夫的信任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若不是他们已经剖析了利弊,此时谢玄恨不得直接带着兵马提刀上建康。 便是那慕容虔,也给姊夫斩下马,便是那司马昱,也给姊夫拽下位! 就在此时,疏雨的身影出现在厢房外,看了一眼里面再一次开始讨论的参谋们,轻轻咳嗽一声。 杜英瞥了一眼面带苦色的她,不由得移步门外: “怎么了?” 身后还跟着探头探脑的谢玄,只道是又有战报传来。 疏雨的脸色越差,说明局势越棘手,那岂不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时? 疏雨无奈的压低声音: “殿下又翻墙了。” “哦。”杜英点了点头。 风轻云淡。 但旁边的谢玄忍不住瞪大眼睛,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殿下?哪位?司马恬那家伙?那都快被姊夫吓得尿裤子的主儿,还能干这事? 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翻墙?司马家的人,都玩的这么野? 疏雨想了想,补充道: “还把脚给崴了。” “骨头没事吧?” 疏雨摇头。 “那就随她去吧,小姑娘家的,不学好,就学家里人怎么跑路。”杜英嘟囔道。 谢玄:小姑娘? 杜英撇过头,好心的跟他解释一句:“余姚,哦不,新安公主。” 谢玄顿时露出警惕的神色,打量着杜英,看的杜英背后直发毛: “怎么了?” “没什么。”谢玄理智的选择摇了摇头,拱了拱手就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事关姊夫的私生活,我这个小舅子是万万不能参与的,说错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当做是在拱火。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杜英无奈的看向疏雨: “余好像没做什么啊?” 疏雨本来下意识的想要点头,但是回想到杜英在昨天夜里把披风脱下来披在殿下肩头,又觉得不对劲,欲言又止。 “嘿!”杜英顿时皱眉,“在你们心中,本公子都是什么为人形象了?!” 疏雨犹豫了一下,弱弱的说道: “也不是······不是那么差······” 公子你心里没数么? 家里两位夫人,还不都是你抢来的? 连我这个陪嫁丫鬟,也只能委委屈屈的认了这命。 “嗯?”杜英用鼻音发出这个声音。 不满溢于言表。 疏雨转身就要跑,但是被杜英一把搂住,直接推着她的腰向后院走去,他叹道: “殿下毕竟是在余眼皮子底下受伤,还是要问候一下。” “公子,感觉你暴露了。”疏雨幽幽说道。 杜英皱了皱眉: “此话何意?” 疏雨果断的闭上了嘴,因为她感受到杜英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臀儿。 这是赤果果的警告。 不想被杜家家法从事,就乖乖听话。 穿过被杜英亲卫严密看守的回廊,杜英走到了那座小楼下,立刻有人前去通传。 “殿下身体不适,多谢都督好意了。”一名宫女怯生生的说道。 毕竟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子······帅是很帅的,但是一手按着佩刀,一手提着马缰,不能说威风堂堂吧,只能说杀气腾腾。 给她们一种好似只要自己有忤逆之处,就会被直接吊起来往死里抽的感觉,怎么可能不害怕? 杜英把马鞭往腰上一别。 他倒不是刻意想要来耀武扬威,时刻提着马鞭只是因为杜英现在紧绷着一根弦,随时都可以翻身上马,前往整个京口任何一个地方。 他把接待那些纷至沓来的世家的任务甩给了郗愔,而自己不露面,一方面是还没有弄清楚这些世家到底是秉持着什么样的心态前来京口,所以需要郗愔试探一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杜英需要随时随地都能抽身而出,也需要能够及时的和参谋司以及其余各个单位沟通。 若是自己和那些世家们相谈正欢,又或者相互试探的时候,十万火急的命令传来,杜英直接冲了出去,那世家们会怎么想? 京口如今这么不安稳,那我们又何必这么着急站队呢? 所以让郗愔出面,其一说明郗愔身为辅国将军,也甘愿为杜都督打下手,其二也说明都督目前还看不上你们世家的实力,所以诸位还得拿出来一些诚意。 而归根结底,则是让这些世家们认为,杜英牢牢掌握着京口,所以他对于世家所能提供的兵员和钱财的支持,不着急,不眼馋。 钱,爱给不给。 队,爱站不站。 杜英越是摆出来这样高冷的态度,世家们反倒越是有安全感,呼朋唤友,来求见辅国将军的人越来越多,以期望能够从郗愔这里探查到杜英的更多底细。 殊不知,他们想知道的,郗愔也不知道啊! 郗愔也不过还是被杜英推出去的一个工具人罢了。 正文 第一二五五章 殿下请自重 应付那些各怀鬼胎的世家,杜英的确有些头疼。 所以他摩挲着马鞭,为工具人郗愔默默道一声“加油”,同时看向那名宫女,脸色阴沉下来: “殿下是在本都督治下受伤的,那就是本都督招待不周,自然应当向殿下请罪,所以恳请殿下准许。” 话音未落,他径直拾阶而上,伸手就要推门。 那宫女顿时脸色大变,可是眼前这家伙口口声声用的都是敬词,可这举动,哪里有半点儿尊重之意。 想到昨天晚上他直接破门而入的景象,小宫女更是被吓得脸色发白,猛地后撤一步,根本不敢拦着杜英。 杜英却在门前止住了步伐,伸手重重拍了拍门说道: “臣一心关切殿下,恳请殿下准许臣入内问候,有无知之宫女想要假传命令,恐是乱贼所属、安插在殿下身边的奸细。 臣拳拳之心,无以为证,唯有先以此宫女之不敬,取其人头,为殿下去一身边奸佞尔。” 那宫女被吓得直接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吱呀!” 不用杜英动手,门自己打开了。 阳光透入门缝。 杜英一动不动,脚已经顶着门槛。 开门的人,正是昨天晚上他亲自在后花园抓住的那只小奶猫。 纤弱的少女却镇定的昂着头,和杜英对视。 目光平静。 当然,她抓着门的手微微颤抖,而且无意识的轻轻咬唇,这些行为显然都暴露了她内心有多紧张。 阳光洒在如玉的容颜上,柳眉弯弯,是秀眉轻蹙。 她没有说话,好似在忍耐着什么。 杜英却也没有后退,静静打量着新安公主。 一身素白长裙,秀发用银钗固定。 因为伸手开门,所以衣袖微微垂落,露出白皙的手腕,手腕上带着一枚白玉镯,自然是如今建康府颇为流行的西域羊脂玉,玉色乳白,正衬得佳人肌肤如雪色。 皓齿蛾眉,弱骨丰肌。 而那玉镯银钗,在独属于豆蔻梢头、二八少女的风情之中,又点缀了些许富贵气,显得百花丛中独一份。 “以臣视主,目不转睛,更为无礼。”新安公主被杜英的目光看的背后冷汗直冒,其实她并没有从这家伙的眼神之中看出来多少贪欲,反倒是在一开始的严肃之中,多了几分得色。 他在得意什么? 但不管他怎么看,总归是让新安公主浑身不自在,所以忍不住呵斥一声。 可说完了之后,她便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双手落下,合在身前,警惕的打量着杜英。 这里毕竟不是建康府了。 他要想杀人,在这京口,谁能管的住他? 但不等杜英回答,就看到少女倒吸了一口凉气,小脸儿皱巴巴的。 他无奈的说道: “对一个都能想到翻墙跑路的顽劣主上,有无礼节,也不重要了。” “你!”新安公主被戳到痛处,像是炸了毛的猫儿一样。 可是毕竟是自己在短短半天功夫里接连两次翻墙逃跑,结果又被疏雨轻松抓了回来,就给被主人提住了后颈的小猫一样轻松,甚至还把脚给崴了。 “殿下有伤在身,还是好好休养吧。”杜英接着说道,“伤筋动骨,可不能总是这样走来走去。” “本宫没事。”小公主硬气的说道,“只期望都督不要没事多来叨扰。男女之间终有大防。” “殿下为主,属下为臣。”杜英径直回答,“主臣之别,当在男女之上,因此臣既护驾身前,自然应当时时前来问候,以免殿下曲解臣之忠心,追悔莫及。” 新安公主“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你杜仲渊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忠臣? 但是她很快就来不及和杜英置气了,刚刚真的担心自己的贴身宫女被这个对皇家半点儿忠心也没有的家伙一刀给砍了,丢过来一个血淋淋的脑袋给自己看,所以她着急的跑过来开门,一时忽略了自己是个病号。 现在脚踝处传来的刺痛,让她越来越站不住了。 杜英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回头喊道: “疏雨!” “都督,有六扇门急报传来,疏雨统领过去了。”门口随着一起来的亲卫回答。 “行吧,去弄一盆冰水过来。”杜英对于自家小护卫身兼多职的行为也无法置喙,只好吩咐,“还有那个哭鼻子的,也别愣着了,把绸布和火炭盆,都准备好。” 亲卫赶忙应诺,而刚刚被吓的半死的小宫女,突然间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有用,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招呼另外两个小宫女转身就跑。 新安公主:??? 所以你们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和一个乱臣贼······呜! 杜英直接箍住了她的腰,格外娴熟的勾住腿弯,打横抱了起来。 “尔敢?!”小公主横眉冷对。 杜英冷声说道: “再走两步的话,你的脚可能就废了。” “放本宫下来!”她激动的想要推开杜英,见杜英的双臂如同铁箍的一般,扭来扭曲,就像是一只小猫一样在主人怀里乱拱。 幽幽的香气,伴随着肌肤的碰撞,惹得杜英也一阵气血上涌: “殿下请自重!” 新安公主虽然一头问号,到底是谁不自重的? 但她也意识到,本来杜英抱着自己,手放的还算规矩,对待伤病号,总归有仓促之举,但现在回想他刚刚那句话,出发点应该是好的。 而自己这般动来动去,甚至都快直接反过来抱着他了,身上到底都有什么地方和杜英完成了贴合,她一清二楚。 顿时小脸儿通红,终于出现了血色,人是不动了,但眼睛一刻也不眨,直勾勾盯着杜英。 杜英根本不看她。 小公主一发狠,索性直接一口咬在了杜英的肩头。 杜英吃痛,却一声不吭的绕过屏风,直接把她丢在软榻上。 好在大概意识到殿下要长居此处了,所以昨天晚上宫女们就把满是灰尘的一楼都收拾干净。 “呜呜!” 杜英的动作略有些鲁莽,让小公主崴了的左脚和软榻有了亲密接触,顿时细细密密的刺痛爬上心头,让她敢怒不敢言,只能大口吸着凉气。 看着自己肩头衣衫的内凹,杜英皱了皱眉。 原本以为是属猫的,现在看来是属狗的。 “疏雨给你冰敷了没有?” 小公主没有回答。 也就等于默认了没有。 “办事真是让人不省心。”杜英无奈。 正文 第一二五六章 浣足 杜英自然知道,自家小雨儿也是把这位看做是战俘,一个间接害的他们千里奔波的战俘,而且还是算上昨天晚上,三次越狱的战俘。 还指望着疏雨能给她处理伤口? 至于那几个小宫女,估计就是十三四的年岁,哪里有什么伺候人的经验? 亲卫很快就抬着装满冰水的盆子和火炉过来,这种事,显然还是不能指望几个小宫女。 新安公主盯着陆陆续续送过来的家伙什,俏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而亲卫们则目不斜视,就当做什么都不懂,行礼之后,转身就撤,至于那几个小宫女,更是干脆就被他们拦在了外面。 熟练得很。 杜英:······ 诸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但他从来的想法就是,既然被误会了,那肯定不能吃亏。 “脱鞋子。” “嗯?”新安公主没反应过来。 杜英没好气的抓过她的脚踝,手一勾就直接把绣花鞋剔了。 新安公主:你怎么这么熟练? 莲足精巧,并没有穿足衣。 杜英扫了一眼淤青的脚踝,就知道自己来之前,她肯定盘在软榻上,吸着凉气揉伤口,皮肤上都有一些用力揉搓的痕迹了,当然也是因为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肌肤细嫩,才能看出来和周围肌肤的鲜明对比。 看她还能硬撑着蹦蹦跳跳两步的样子,应该没有伤到骨头,但杜英还是小心轻轻捏了捏,看她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发声,甚至还扭过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小模样,便知道应该是没有大事的。 本来她还想直接踹过去,不过看杜英一副认真的神情,推拉揉捏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再加上小脚丫早就已经疼的没有知觉了,就······就假装他在治病吧。 事且从急,顾不得那么多。 杜英则干脆利落的直接往冰水盆子里一按。 “嘶!”一声长长的吸冷气声。 “现在是小冰河期,多吸点凉气,大家都能暖和暖和。”杜英随口说道。 短暂的冰凉刺骨之后,是伤口处时不时传来的温凉感觉,之前的火辣刺痛好像都被这凉意给中和掉了。 这让新安公主已经无暇去关心杜英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舒舒服服的半闭着眼,但很快冰凉寒意就从下而上弥漫上来。 杜英顺势把已经准备好的手炉向她手里一塞,汤婆子在腿侧一放,暖意对抗了寒意,冷的地方暖暖的,热的地方凉凉的,再舒服不过。 到底是关中能够畅销天下、征服了无数男女老少的两大冬季神器,让新安公主原本皱着的眉梢都舒展了开来。 杜英看她满意了,根本没有什么抵抗的意思,方才伸手去撩起来都要拖在水里的裙角。 新安公主赶忙抓住裙子,连连摇头: “多,多谢都督了,本宫自己来就好。” 杜英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顺势就盘腿坐在了软榻另一侧,一边伸手烤火,一边斜眼看向她,好似在说,那你自己来呗。 啊这······新安公主下意识的想说,就是因为不适合让一个属下这样看着,才会说自己来的. 结果现在倒好,你在旁边看着,和你亲自动手还有什么区别么? “余就在旁边守着殿下,殿下这样,若是再去翻墙的话,恐怕就要折了腿了。”杜英自顾自的说道,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份小舆图,在桌子上摊开,细细看了起来。 一副我不是馋你,而是怕你再跑路的样子。 新安公主弱弱“哦”了一声,这家伙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身上还挂着刀,她可不敢真的拿公主的身份压他。 事实证明,刚刚压了,然后便被占了不少便宜。 太吃亏。 而且她也逐渐意识到现在自己的身份,好像应该是这位杜都督的俘虏更贴切一些。 毕竟杜英也好,桓温也罢,试问如今朝野,谁还真的把他们当做朝廷的大忠臣? 明明就已经是反贼了。 新安公主自暴自弃的向上提了提裙子,露出来半截光洁纤细的小腿。 然而旁边的杜英,好似真的已经在认真看舆图了,连一点儿余光都没有瞥过来。 难道还真的是正人君子? 新安公主默默地泡脚,不再轻易招惹他。 冬日的斜阳通过窗户纸,洒在屋内。 可以看到空气中弥散漂浮的尘埃。 身边有一个看上去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而且很靠谱的人,正在慢慢翻着公文,用手在舆图上对照比划着,嘴唇嚅动,却可能是因为顾虑到自己的感受而没有发出声音。 没有战争,没有吵闹,没有什么勾心斗角,没有什么相互算计和出卖,把谁或者谁当做筹码。 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英起身拨了拨炭盆,而新安公主也从昏昏欲睡之中惊醒,发现杜英已经走到近前,把绸布递给她: “一直泡着,小心受了风寒,毕竟是在冬天。需要臣代劳么?” “不用不用!”新安公主连连摆手,收回来脚,自己利索的擦干净,踢了另一只鞋子,整个人顺势就缩到了墙角去。 素白的裙子在软榻上散开,她抱着膝,警惕的打量着杜英。 让杜英想起了自己前世养的那只猫,大概是因为给她上药和带她去医院打疫苗的总是自己,所以给吃的就乖乖巧巧的,吃完了就往笼子里一缩,一副“总有刁民想害朕”的表情。 “公子,六扇门从淮北送回来的······”疏雨转过屏风,走进来,一边说着,一边扬了扬手中的信,结果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是怎样一副景象? 杜英坐在软榻前,借着软榻上的矮几,正用炭笔写着什么,而旁边角落里,瑟瑟缩缩的新安公主,就像是刚刚被暴风雨摧残了的娇嫩花朵一样,正畏惧而戒备的盯着杜英。 我去收了一个情报,结果这边殿下就被公子给吃抹干净了? 疏雨愣了愣神,旋即在心中否决了这个想法,毕竟自家公子是很讲究的,想要的是双方的配合——不然怎么能玩出花样来? 每次不管正事时间多少,整个过程还是不短的。 这不符合公子的一贯作风,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怎么能为了办事而办事呢? 情调,读书人要讲情调! 欢乐,大家都得感受到欢乐才可以! 所以疏雨虽然有点儿扛不住自家公子每次的进攻,但是毕竟公子每次都是顾及自己感受的,至少让她也很开心。 正文 第一二五七章 殿下高兴什么? 至于现在么······ 根据疏雨对自家公子的了解,再看殿下身上衣裙整整齐齐的,估计是没发生什么,顶多就是被吓到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害怕才怪。 所以,公子你又为何要坐在这里盯着公主殿下呢? 疏雨狐疑的看向杜英,杜英则不慌不忙的问道: “是殷举传回来的消息?” “不错。”疏雨赶忙收起来杂七杂八的念头,和公子算账,有的是机会,现在得先说正事,“殷举已经随着慕容儁的大队兵马抵达楚州,一路上并没有遭遇任何王师兵马的袭击。 慕容儁应当是非常着急北返,所以一开始还对裹挟而来的丁壮多加约束,但是快要抵达淮水之后,便逐渐放松了戒备,开始有大量的丁壮趁乱逃走。 而殷举也是趁此机会派人南下通风报信,和六扇门北上打算协助救援的人手相遇,直接用快马传递消息南下,紧赶慢赶,却也已经是昨天早上的事了。” “也就是说,慕容儁一路在急行军。”杜英将自己眼前的舆图向桌子中间一推,“否则不可能这么快抵达淮水。” 疏雨赫然发现,杜英一直在看的这份舆图,竟然不是江左的舆图,而是两淮的! 所以公子根本就没有在意江左的战事,他一直在担心的,还是两淮。 如今殷举发现慕容儁的行事反常,好似也正切中杜英的担忧。 “他在担心什么?”杜英自问,旋即自答,“是了,河北恐怕会有变数,所以慕容儁想要尽快北上。 那么这变数,大概就是现在关中正在和河北展开的谈判,让慕容儁认为,燕国朝堂有可能会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反而直接把他这个皇帝给丢下了。 所以他既想要尽快返回邺城,问一问慕容垂,到底想要做什么,也担心若是自己跑的再慢一下,恐怕就真的回不去了。 没有援军南下救援,淮东的粮草在此之前又都被搜刮一空,甚至在邳州,还有曾避其锋芒的荀羡虎视眈眈。 若我是慕容儁,我要着急啊。” 这时,角落里突然响起来一道细弱的声音: “姑父之前就是否要阻拦慕容儁南下,和父王起过争执,此次慕容儁再回去,他肯定会横加阻拦的。” 杜英惊讶的看过去,新安公主在说话。 被杜英的目光一扫,她略有些羞涩的埋下了头。 但是刚刚所说的话,已经足以告诉杜英有用的信息。 领徐州刺史、都督徐、兖二州军事的荀羡,是苟或,哦不,荀彧的六世孙,驸马都尉,皇室宗亲之中为数不多在外真正统领兵权打仗的人。 而且荀羡的徐州刺史、都督之位,是二十八岁因战功所得。 在杜英之前,这是东晋最年轻的都督,而且和杜英这个身在天高皇帝远之处,朝廷其实就给了个虚名的都督不一样,荀羡掌握的是朝廷在淮北唯一一支可战之兵,游哨徐州,收拢北地流民,甚至还真的吧战线从淮北推入了青州。 只不过其虽为驸马都尉,但大家都知道,荀羡是不想尚公主的,甚至当年这小子竟然还直接逃婚,朝堂上的御史台全员出动,好一番鸡飞狗跳才把他给抓到,尚寻阳公主,是司马昱的姊姊,所以荀羡是新安公主的姑父。 但很显然,当年的嫁娶,就是南渡之后势力大损的荀家,因为家里冒出来一个年轻俊才而被皇室给盯上了,强买强卖的政治生意,所以现在的荀羡,对于司马昱并没有什么服从、合作之意。 之前慕容儁领十万大军南下,一路摧枯拉朽,不用司马昱说,荀羡也知道自己扛不住,嘴硬归嘴硬,率军向邳州、海州、琅琊一线退避,几乎被撵下了海。 而现在慕容儁狼狈北还,荀羡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杜英之前对荀羡还不够了解,但另一位驸马都尉——桓温,对这位同行肯定很了解,都是三流世家出身,都是尚公主,都是领兵镇守一方的都督。 桓温想要灭鲜卑之不世功劳,荀羡显然也想要。 因此······桓温十有八九是在淮北做了这个顺水人情,所以这才是为什么殷举送来的情报中说,北上的鲜卑军队,迄今为止没有在淮东和淮北遭遇任何阻拦。 唯一的解释,就是桓温已经不在淮北,而在南下的路上。 杜英长松了一口气。 之前他们所做出的假设,应该已经可以得到证明了: “建康无忧矣。” 疏雨若有所思,而新安公主则抬起头来,有些激动的问道: “真的么?” 杜英的心情很不错的样子,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当然。” “那太好了。”小公主抚掌说道。 疏雨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笑,心里咯噔一声。 人人都说公子是又一个桓温。 桓温都做了什么事? 出身将要落魄的家族,尚公主,镇荆州,兵行险招平巴蜀,自此名声鹊起。 那公子做了什么事? 出身同样落魄的杜家,镇关中,四面开花平凉州和河东······ 现在好像就差了中间一环。 不过杜英很快就让疏雨否决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收起来笑容,好奇的问道: “建康府无忧,殿下高兴什么?” 新安公主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杜英径直说道: “无论是余进入建康府,还是大司马,或者是谢尚书稳住局面,会稽王都难逃被清算的可能。 我关中王师,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南下的,如今也已经有诸多江左世家簇拥在余身边,振臂一呼便是群起响应。而清君侧,清的,是哪位,殿下当清楚。 至于怎么清,无外乎人证物证,物证,余这里已经有很多了,当时抓住司马恬,从他怀里可是搜出来了和鲜卑人签订之借兵南下协定的文卷,白底黑字。 试问一个打算和北方互称兄弟的协定,拟定者,可否称之为佞臣小人? 人证么,司马恬是个不错的人证,但毕竟他是个男子,又是郡王之中为数不多还有些实权的,会稽王若是说他擅作主张、被逼攀咬,那我们总不能让司马恬去证明他是自愿说出来的。 但殿下就不一样了,殿下身为会稽王的女儿,若不是会稽王心甘情愿,又如何会出现在京口? 所以殿下有什么好值得开心的呢?建康府安全了,危险的可就是你家父王了。” 正文 第一二五八章 都督请自重 话音落下,杜英哂笑一声,好似在嘲笑她有什么高兴的资格?傻乎乎的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立场是什么,接着便自顾自的拿过来疏雨手中的那封信,仔细研读。 屋子里原本被炭盆熏蒸出的温暖气氛,此时一下子冷了下来。 新安公主抱着膝,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疏雨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于心不忍,知道这样残酷的事实,其实根本就不是她所能左右的。 她是会稽王的女儿,但是在当初封为公主,准备下嫁桓家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成为了皇室的一枚棋子,而后来封为新安长公主,只不过把这枚棋子的分量变得更重了一些而已。 所以疏雨坐在软榻边缘,柔声说道: “殿下不要担忧,公子行事,一向不会残害无辜。殿下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所以公子只会诛······惩戒首恶,不会追究殿下之责。” 新安公主轻声说道: “本宫知道,于父王而言,我是一枚棋子,落子无悔,所以在慕容儁不打算亲自南下,转而由堂邑进军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而现在造化弄人,又变成了杜都督的棋子而已。都是当棋子,便要认命,又何必唉声叹气、浑浑噩噩呢?” “你若是这般想,那才是真的浑浑噩噩了。”疏雨赶忙说道。 可是当少女用纯净的眼神看向她的时候,疏雨又一时默然。 就算不这样想,事实便是如此,又如何能够改变既定的命运呢? “大概用不上殿下的。”杜英则不疾不徐的开口,“建康府,余应当是不会去了,此番孤军深入,距离关中太过遥远,终归不可久留。 等和周围这些世家打了招呼、安了人心,也等大司马和谢尚书携手平定建康外的鲜卑兵马,余就会先行北上,避免卷入到建康府接下来的风波中。 所以到时候就算是他们想要清算会稽王,想要以殿下为理由,也不会让殿下出面的。” 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奇怪的问道: “都督不打算送本宫回建康府?” 杜英挑了挑眉: “我凭本事抢来的女人,凭什么送回去?” 疏雨和新安公主:??? “诶诶诶!”疏雨不满的敲了敲桌子。 “都督请自重!”新安公主皱着眉把之前杜英送给她的话原样奉还,“都督已经有家室了。谢家姊姊是江左才女,芝兰玉树,这般粗疏,岂不会伤了谢姊姊的心?” 杜英这才想起来,我家阿元在江左仕女圈子里也是排在第一当仁不让的,显然和新安公主也是旧相识: “那更好了,你们都认识,阿元自然不需要提着刀冲过来,就会有‘我见犹怜’之心了。” 疏雨顿时不满的说道: “我家大娘子岂是善妒之人?” “南康姊姊也不是!”新安公主果断的回击。 南康长公主是这一代司马氏子弟之中的女强人,也是大姐大,子猷庇护在她羽翼下的新安公主自然不容许别人刷自家大姐头的梗。 杜英一脸问号,刚刚气氛还很凝重来着,结果我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 他无奈的说道: “所以说嘛,殿下还有这般气头,摆明没有把自己当做棋子,所以也不用在这里犹犹豫豫,顾影自怜。 方才不过是和殿下开玩笑罢了,殿下莫要挂怀。见殿下这般斗志昂扬,臣下就放心了。” 说罢,杜英直接起身: “刘牢之该来了吧,余去等他。” 看杜英直接走了,疏雨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回头对新安公主说道: “事实有时候总是很残酷的,但是不管公子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至少他不会恶意残害于殿下,也不会刻意去让殿下和会稽王对簿公堂,殿下放心便是。 其实他守在这里,只不过是想要把现状和殿下说清楚,担心殿下想不开寻短见罢了,虽然直白了些,但有些也的确是事实······” “我知道。”新安公主自失的一笑,柔声道,“他不是桓温。不过有些事本就不是他所能决定的。 便是他真的让本宫去和父王对簿,本宫也能理解,他是为了关中的未来。” “那殿下可不能想不开。”疏雨担心的说道。 新安公主一时沉默,但还是缓缓点头。 疏雨这才起身,一边追上杜英,一边嘟囔道:“我家大娘子也不会是长公主的。” 还念想着为谢道韫打抱不平。 新安公主静静看着她的背影,伸手轻轻揉着足踝: “真是如此么······” ————————————- “凭什么,凭什么那关中的使者又去见了慕容楷?!” 邺城,慕容令将桌子上的文房四宝一扫而空。 堂上的诸多武将,眼观鼻、鼻观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另外一侧的文官幕僚们,则神色或肃然,或犹豫,各不相同,但一时半会儿真没有开口说话的。 慕容令的急躁脾气,他们也已经习惯了。 明明也是慕容氏年青一代之中的翘楚,素来和慕容楷一样有贤才之名的,奈何就是这脾气暴躁了一些、做事冲动了一些,就显得事事处处都低于慕容楷。 即使是在慕容垂这个亲爹那里,慕容楷的重要性好像也在慕容令之上,当然这其中也不免有慕容垂想要避免任人唯亲、以避免引起更多攻讦和误会的意思。 但慕容令显然并不是这样认为的,换而言之,他对于任用人才的思想,还停留在原始朴素的部落阶段。 谁的拳头硬、谁的血缘近,就应该听谁的。 慕容令在治国理政上的思路或许粗疏一些,弱于慕容楷,但慕容氏本来就以武开国,所以治国的事,只要能够任用好那些世家,用刀子逼着他们乖乖听话、不起大的冲突就可以了。 真正还得看谁能带兵打仗、谁握得住刀。 显然慕容令在军事方面的能力要高于慕容楷,和慕容楷的专攻行政不同,属于文武双全的类型,所以他自然而然认为,自己这种全面发展的,尤其是没有把慕容家老本行丢掉的人,才是比慕容楷更合适的下一代领军人物。 练兵和打仗都不在行,他慕容楷凭什么? 正是因为慕容楷是主持谈判的人,所以关中的那个梁殊,几乎天天都要拜访慕容楷,整个邺城都知道关中对慕容楷能力的认可和赞扬。 正文 第一二五九章 君君臣臣,上下之分 让对手都忍不住夸,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 由燕国礼部主持的邺城报纸,都秉持这个观点。 而作为副手的慕容令,虽然也很努力,虽然在谈判的时候气势汹汹负责坚守底线,可是那梁殊好似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就像是一条恶犬再怎么凶狠,对方也只会让主人约束好恶犬,而不会和恶犬对着咆哮一样。 然而慕容令并不想当这条恶犬。 凭什么? 明明现在坐镇中枢的是他的父王。 大燕入主邺城,才是真正的立国之战,是真正让鲜卑有资格问鼎中原之战,而在此战之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诸多鲜卑王侯之中,慕容虔、慕容恪和慕容军都在南征军中,只有吴王慕容垂留守邺城。 所以这邺城,本就应该是父王说一不二。 父王能够为了平衡势力而容忍那些世家子弟,避免真的寒了汉人的心,也是为了让河北的汉人和当初随着鲜卑人一起入关的汉人相互攻讦,在他们内部形成僵持和平衡。 但是为什么父王还要让慕容楷骑在自己的头上? 明明······只要是父王愿意,切断大河防线,把青州的兵马收回枋头——甚至现在关中王师一直对跨河进攻枋头跃跃欲试,冰封的河面也的确并不能阻碍他们的前进——这些都是有理有据的。 而这样做的后果,自然就是慕容儁会被困在青州,会面对如狼似虎的荀羡和苻黄眉两路兵马进攻。 但是又有何妨? 或者说,这岂不是更好? 如此一来,这河北,就当真是慕容垂父子说了算了,甚至父王给陛下安上一箩筐罪名,然后再顺势罢黜他的帝位,自己登基称帝也好,又或者等着南蛮把慕容儁的残兵败将杀的干净也罢,总归父王想要向上走一步,并不难。 慕容令相信,会有很多人支持的。 因为最近他已经不只是一次见到前来示好的世家子弟。 这些嗅觉敏感的墙头草们,都已经做好了两头下注,或者干脆直接赌一把新朝从龙功臣的打算了。 所以局势都已至此,父王还在犹豫什么,对慕容楷还客气什么? 难道真的以为慕容恪还能率军撤回来? 慕容令想不通,所以只能在这里徘徊,宣泄自己的愤怒。 在场的众人,或许有的人能够理解他,或许有的人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但慕容令还不能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毕竟他也不知道父王到底打算走哪一步。 “世子!”一名幕僚硬着头皮从大堂外走进来,“有两淮急报!” “说!” “陛下已经率军强渡淮水,北返彭城,正在彭城外和南蛮荀羡激战,两日战斗不下七次。 陛下师老兵疲,此时虽已据守彭城,但恐怕很难再向北突围,所以传旨大王,速速派兵南下增援!”幕僚缓缓说道。 他已经尽可能说的客气,但是慕容令看他犹犹豫豫、选词摘句的模样,就意识到陛下的旨意恐怕并没有说的那么简单。 幕僚的语气,都快是陛下求着大王发兵南下了,但是恐怕真正的旨意上,是把慕容垂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毕竟从彭城返回邺城,要么走河洛,要么走青州。 河洛已经丢了,而青州、兖州的沿途各处州府,虽然名义上还在鲜卑兵马的掌控之下,但是早就已经被荀羡渗透的和筛子一样,徐兖王师来去自如,不断地骚扰和切断鲜卑人的粮道,且以扰袭战术让任何意图以大部队直接穿越这一片河沼原野的鲜卑军队疲惫不堪。 所以陛下会责怪吴王,既没有能够守住河洛,又无法保证青州通道的顺畅,甚至连都已经龟缩到琅琊去的荀羡都奈何不了,这才是情理之中的。 “发兵,发兵,现在的邺城,现在的青州,哪里有那么多兵?!”慕容令狠狠地一拍桌子,气吁吁的说道。 下面的文武们一言不发,但心中都庆幸,还好刚刚已经发过一次火了,所以桌子下的那些文房四宝,免过了又一次哐当落地。 当先的一名年轻文官站出来拱手说道: “世子息怒。” 这是吴王慕容垂的行军主簿封孚,其父为燕国吏部尚书封放。 封家,是随着慕容氏从渤海一路厮杀到现在的汉人第一世家,封孚则是封家嫡脉在这一代的继承者。 之前慕容垂为大军前锋,慕容儁令封孚担任其行军主簿,自然也有行使监军权力的意思,后来慕容垂坐镇邺城,封孚倒是没有被调走,仍然留在军中。 但他的态度,已经发生转变。 这“得益于”慕容儁提携河北汉人世家,打压这些随军南下的从龙汉臣。 从而导致封家明明在南下之战中出力良多,这些年在慕容氏后方也是收拢流民、任劳任怨,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好处,封家上下对于慕容儁自然不满。 封孚也就从原本的“监军”,摇身一变,成为了慕容垂的支持者,期望能够通过把慕容垂送上去的方式,重新获得封家本来就应该获得的利益。 慕容垂对于封家暗地里的态度转变,自然也是很看重的,毕竟封家迄今为止仍然在渤海慕容氏龙兴之地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并且在河北也一样有自己的家业。 慕容令也知道这一点,见封孚开口,也只好先把自己心中的怒火向下压一压。 他只是有些莽撞,可不是分不清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的傻子。 而在这般立场下,此时的封孚自然是拱火不嫌事大: “陛下此次贸然南征,本就有轻敌之意,最终酿成大错。 但君君臣臣,总归有上下之别、主次之分。所以陛下遇险被围,纵然河北无兵可用,也要以救援陛下为上。”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的脸色顿时就不对劲了。 有本来就暗戳戳对陛下有意见的——这在慕容垂的部曲之中,并不在少数,也一样得益于慕容儁一向奉行的平衡策略,往往他们的功劳会被往下压,转而变成慕容军、慕容虔等人的功劳——此时更是露出不满的神色。 就因为他是陛下,我们就得拼尽全力去救援。 他闯祸,我们擦屁股,凭什么? 而且这样会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 枋头、太行,甚至北方幽州的防卫,都会受到严重影响! 在这些方向上,鲜卑人正在面临着怎样的威胁,大家心里都有数。 正文 第一二六零章 献金刀 可以说,慕容儁的此次一意孤行南下,一开始就是有很多反对声音的。 但绝没有形成浪潮。 这也归结于鲜卑人在之前南下河北战斗之中的“一路顺风”。 入榆关、破冉魏、南下青州,他们一下子从之前蜗居渤海辽东、甚至还得打着遵从晋室的名号才能拉拢到一些流民的边缘方国,摇身一变成为真正有能力问鼎天下的强大诸侯。 这自然让鲜卑人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暴发户,随之而来的还有爆棚的自信心。 羯人,能把南蛮打的满地找牙。 冉魏,能把羯人杀得一干二净。 那么我们鲜卑能够击破冉魏,岂不是意味着,能够把南蛮打的满地找牙外加杀的一干二净? 所以慕容儁要南下,朝堂内外对此一开始也是秉持乐观态度的,否则慕容儁也收拢不上来如此多的兵马粮草。 结果谁曾料到,十万大军南下,现在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更是直接把邺城留守朝廷给推到了两难的地步。 是仍然想办法以举国之力救援慕容儁,把陛下给捞回来而不计损失,还是干脆一点儿,直接把这位也不怎么靠谱的陛下给换了? 若是在太平时节,后一种想法基本上没有什么可行性。 但是现在是乱世啊! 乱世的好处,可不就是想要做什么,只要还能随便找到一点儿理由就可以做么?做不做的成功,根本不是什么悠悠之口所能决定的,看的就是哪一边的人多,哪一边的拳头大。 之前没有人提这件事,便是在互相等待,互相试探。 作为封家少家主的封孚,此时所能代表的自然是封家的态度。 他话说得好听,要救援陛下,但是其实阴阳怪气的,就差直接列陛下的几宗罪了。 封家要站到吴王这边了。 封孚这么一表态,被震惊的不只是在场的文武,而且还有慕容令本人。 其实他刚刚丢出去的那些话,既是在发牢骚,也是在向下面的文武们传达自己的一些大胆想法。 可是这也只是在慕容令脑海之中冒出来的一些萌芽罢了。 并不是他已经摩拳擦掌,准备直接把陛下给拉下马。 现在封孚这么阴阳怪气的一说,反倒是把局面直接推进到了之前慕容令还真没有料到的层次。 我刚刚想造反,怎么你们就已经开始表忠心,准备大干一场了? 真的只是······刚开始想想而已。 但下面的文武们也已经都跃跃欲试,慕容令顿时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因为很明显,在这些文武们看来,上位者行事,肯定有他们的想法和打算,而聪明者的反应也定然有其缘故。 慕容令的发牢骚,在他们眼中,显然已经有了几分“吴王在借世子向我们吹风”的感觉,封家小狐狸的表态,则更像是在响应这种吹风。 当然,也有真正忠诚于慕容儁的将领,以及一些认为陛下不过是打了一个败仗,我们就直接把陛下给废了,实在是容易被耻笑的文臣们,脸上也都难免露出不悦神色,但他们在察觉到堂上气氛不对之后,都赶忙换上和周围同僚相差无几的神情,一副义愤填膺,只等着世子一声令下,便直接杀上皇宫的架势。 而实际上,刚刚他们已经悄悄和几个熟识的人确认过眼神,如果机会得到,那么他们便会联手平叛。 封孚的话音已经落下了很久。 然而堂上众人心思电转百回,一个个的都没有说话。 打破这一份怪异寂静的,还是来自门外的声音: “启禀世子,关中使者求见!” 慕容令顿时轻轻松了一口气,万万没有想到,把自己从这尴尬难解的气氛之中拉出来的,竟然是不久之前自己还在心里骂着的关中使者。 不过梁殊来做什么? 莫非······连关中人都察觉了什么,所以已经直接改换了讨好的目标? “请他进来。”慕容令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救援陛下之事······有父王做主,我等先听着就好。” “先听着”。 这已经是一个很含蓄,但是大家都听得懂的表述了。 如果吴王的决定称心如意,那世子就听,如果不合心意,那就再做决断······十有八九是不听了。 而世子如此说,其实已经在变相告诉大家,他的选择了。 若是没有二心,那么救援陛下与否就不应该是一个还需要讨论的问题。 至于关中和河北的谈判,现在还正是双方围绕着细节展开激烈争辩的时候,所以个中机密,还不足为外人道也,除了诸如封孚等陪着慕容令上谈判桌的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余人没资格站在这里听梁殊和慕容令说什么。 文武将吏们怀着迥异的心情鱼贯而出。 而梁殊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堂前,他看着那些脸色阴沉的将吏们,甚至没有人看向梁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让梁殊无声的笑了笑,举步走入堂上。 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关中力士,手里捧着一个长盒子。 这长盒子,让慕容令的眼皮忍不住一跳。 岂止是似曾相识,他敢肯定,这就是那把金刀! 梁殊拱手说道: “参见世子,不知世子正在汇聚文武商议军机,叨扰世子和诸位了!” “无妨,只是寻常聚将罢了,免得本世子离开军营太久,这些家伙都惫懒起来。”慕容令轻轻咳嗽一声,“更何况两方谈判,本来就是分内之事,职责所系,别的都可以先放一放。” “世子恪尽职守,令人敬佩。”梁殊赶忙说道。 同时他心中吐槽,若不是六扇门早就已经知道淮北的战况对于鲜卑人来说已经糜烂至此,余还真信了你的鬼话。 “梁兄前来,所为何事?” 大家虽然在谈判场上撕的厉害,但是谈判场外的梁殊,长袖善舞,时不时的就邀请酒宴,或者登门拜访,各种关中新发明的、市面上有价无货的新鲜玩意直接往府邸里送,还是一视同仁的、免得别人觉得“你有我没有、你是不是受贿?”的送。 所以这就让大家离了谈判场,很难对这家伙心生多少恨意,直接便顺着酒过三巡的常用称呼,称兄道弟起来。 “为世子送刀。”梁殊径直回答。 封孚觉得有些不对,拦在梁殊身前: “此刀,原本是赠送吴王,吴王不纳,为何此时又要赠送世子?” 正文 第一二六一章 你们以为是金刀计 梁殊顿时露出好奇的神色,打量着封孚,笑问: “吴王真的不想纳么?” 封孚顿时皱了皱眉,却已经明白了梁殊的意思。 曾经的吴王是摄政的吴王,要避嫌。 可是现在的吴王······ 如果真的要往上走一步的话,那这刀,自然是收下的好。 既能够直接向朝堂表示自己“图穷匕见”的意思,又能够暗示自己能走到这个位置,不只是因为手底下掌握着军队以及有世家拥护,在外也和关中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如今的大燕,说好听叫雄踞河北,说难听那就是四面楚歌。 所以能够为大燕退关中之强敌,就算是和双方商贸合约上稍稍让步,那也是极好的。 至少让大燕能撑过这个穷兵黩武且草原各部蠢蠢欲动的冬天再说。 封家作为再典型不过的世家,本来就没有对某一位皇帝的忠心可言,他们所想要的也不过是利益尔。 而此时支持吴王上位,趁机撤换掉之前慕容儁所设立的、扶持河北本地世家以形成对渤海世家牵制的政策,对于封家来说,再好不过。 所以现在不管吴王自己怎么想,封孚是想要让吴王收下这把刀的。 他顿时后悔于自己刚刚不过脑子的提问,当即微笑着说道: “时过境迁,曾经的大王或许有所顾虑,但是现在的大王,恐怕会少了很多顾虑啊。” 转折虽然有些生硬,但是在场的大家都在装糊涂,所以生不生硬,已经没有区别了。 目的达到了就行。 甚至就算是封孚表示,自己刚刚什么问题都没有提,是诸位集体幻听了,恐怕众人也会连连点头。 接着,他转头,看向慕容令: “世子,可是如此?” 慕容令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自家父王到底想不想,已经不重要了。 在内,如今慕容垂为了避嫌,并没有亲自指挥兵马的权力,但能征善战的慕容垂部曲,当然不可能交给别人,此时就在慕容令的手中,所以整个邺城,谁能拦得住慕容垂? 至于文官方面,封家这个态度,俨然也就是渤海世家们的态度,那么文官之中也至少已经获得了半数支持。 剩下的那半数,慕容令只要能够以兵马掌控邺城,那么就可以“以理服人”。 都是世家老墙头草了,才不会有什么忠君爱国死社稷之举呢,更不要说本来就是人家慕容氏的家事,也轮不到你以头抢地。 而在外,关中显然有心促成此事,那么就可以保证河东和河洛两个方向上的稳定。 内外安稳,只要再把坐镇后方、拼命维持稳定的父王和穷兵黩武、完全不顾百姓死活的陛下拉出来对比一下,那么舆论汹汹、人心所向,父王就算是不想,也得坐上去。 更何况,父王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想么? 那么现在······慕容令忍不住看向那个长盒子。 梁殊心领神会,拍了拍手,身边的两名侍从再一次打开盒子,露出来里面金光熠熠的刀。 刀被捧着,直接送到了慕容令的桌案前。 慕容令伸出手,下意识的想要抚摸刀鞘,可是又如触电一样弹开,显然他的心中还是有犹豫的,再一次把询问的目光看向封孚,也看向另外两个留在堂上的亲信将领。 封孚和那两名将领眼中的狂热,可不弱于慕容令。 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慕容令深吸一口气,探出手,握住了刀柄。 冰凉的触感,带着金属的光滑和厚重。 镶嵌的宝石,棱角分明。 他轻轻抽出来一小截刀刃。 寒芒闪动,倒映着他的脸颊: “好刀!” 梁殊微笑着一拱手: “天下名刀诸多,可能名垂千古的又有几把? 因而正如‘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此刀能敬献给吴王,敬献给世子,便是要为其寻一伯乐尔!” 收起来刀,慕容令笑道: “宝刀配英雄,能称得上英雄的,应当是父王,余还差了些。不过无妨,这把刀余会转交给父王的,以助父王一臂之力也!” “世子孝顺,理当如此。”封孚赶忙说道。 “那敢问诸位,接下来应当如何行事?”慕容令接着说道,他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得颤抖,“这个恶人,父王当不得,但本世子得当,也委屈一下诸位,陪着本世子当一当恶人了。” 封孚和几名将领齐齐拱手: “愿附骥尾!” 梁殊也不慌不忙的说道: “吴王从来都有和关中通商之心,此中拳拳,余也都看在眼里,所以关中愿意支持吴王,以为我关中以及大燕之河北开万世之太平。” 梁殊这话,说出来封孚等人自然是不相信的,不过关中愿意支持,总归是好事,但梁殊这家伙肯定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其有所求,则大燕也势必要在之后的贸易谈判之中多做出让步。 但只要值得就行。 之前一直站在反对通商这一边的封孚,此时也说不出反对梁殊的话来。 盖因之前阻挠通商,是为了守住封家的利益渠道。 而现在,已经有谋国拥立之利摆在眼前,家中的那点儿小利益,又算得了什么? 当下,封孚便走到舆图前,向慕容令详细解释自己已经盘算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计划,看的那两名心思单纯的武将目瞪口呆。 敢情自己是临时起意,而人家封家早就已经暗中筹谋了。 梁殊并没有不识趣的凑上前去。 慕容令打算怎么折腾,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任务本就是让慕容令打算去折腾吴王。 “你们以为是金刀计,其实是黄袍加身哒!” 之前他还真的不是很懂都督的这一句回信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好像明白了。 ————————-- “河北要乱喽!”杜英看着桌案上的殷举从彭城送回来的公文,笑着说道。 殷举在意识到自己留在鲜卑军中更有意义之后,索性也就不走了,而鲜卑兵马被困彭城,屡屡北上突围不成,被一心想要报仇的荀羡死死拖住,所以在承受巨大损失的同时,也被迫再一次以骑兵四散,在周围抓捕丁壮。 这就给了六扇门更多向彭城之中安插钉子的机会。 以至于现在彭城已经被六扇门渗透的跟筛子一样,并且殷举还建立了和荀羡之间的联系,六扇门的情报及时告知荀羡,荀羡自然也就能总是出现在慕容儁想要突围的方向上。 正文 第一二六二章 合格的秘书 然而慕容儁显然低估了关中六扇门的能力,所以他越是抓捕丁壮,越是让六扇门渗透进来,越是突围不顺,形成了恶性循环。 疏雨坐在杜英的对面,正在给他整理公文,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问道: “送过来的不是彭城的消息么?” 她还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怎么把河北的消息放到了徐州那边? “慕容儁粮草不足,可是北方迟迟没有援兵南下,为何?”杜英笑问。 疏雨恍然: “河北不想救慕容儁?” “是啊。”杜英轻轻敲着桌子,“一国之君,身陷重围,结果河北却毫无动静,要么是南下的援军已经被苻黄眉和荀羡拖住了,要么就是他们根本没打算南下。 哪一种更有可能?” 疏雨笑道: “那自然是前一种了。若是河北兵马大量南下,河洛那边怎么会半点儿消息都没有传出? 而就算是专门绕过河洛,走青州,那荀刺史也应该南下或者西去求援了才是。 然而迄今为止,彭城周围的战事仍未停息,荀刺史正率军步步紧逼,慕容儁若不是危如累卵而病急乱投医,又如何会给六扇门这么多传递消息的可乘之机?” 杜英叹道: “所以还是慕容儁操之过急了,他这么着急的北上,明显是担心后院起火,也就是不信任慕容垂。 且不管慕容垂之前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心思,至少现在,慕容垂不得不审视自身在慕容儁心中的地位了。 若是真的让慕容儁逃出生天,恐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那公子的意思是,支援荀刺史,使其尽快攻破彭城,以灭慕容儁?”疏雨赶忙抽过来一份空白的公文,正想要写,但被杜英伸手拦住。 他摇头: “灭慕容儁,不着急。这么一个行事鲁莽,并且已经和慕容垂之间心生间隙的人,我们应当好好利用才是。 一个活着返回河北的慕容儁,最好麾下还能带上一些忠诚于其的残兵败将,岂不是能重新拉起来一支兵马,和意图不轨,或者已经走上皇位的慕容垂分庭抗礼?” 说着,杜英伸出手在舆图上比划了一下: “这么好的大燕,若是不分为南燕和北燕,那岂不是可惜了?” 疏雨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刹那间方才意识到,杜英所算计的,已经不是借助慕容儁和慕容垂之间的矛盾,颠覆慕容儁的统治,而是要让两个慕容氏兄弟反目成仇,在河北打的你死我活,而关中就可以在背后当那个得利渔翁。 “慕容儁的缺点不少,慕容垂的长处也不少,把慕容儁换下去,让慕容垂上位,我图什么?”杜英嘟囔道,“慕容垂家又没有漂亮姑娘能抢过来当媳妇。” “咳咳!”旁边传来咳嗽声。 正在喝水的新安公主,直接被呛到了。 毕竟刚刚有直接指名道姓说她的嫌疑。 疏雨忍不住瞥了一眼她,也是无奈。 这位公主殿下对于自己的定位可真是清楚。 所以杜英坐在这里看公文,她也自告奋勇的要帮忙,杜英并没有什么要瞒着这个小俘虏的,所以顺势就把关中那边的公文整理都推给了她,以让疏雨能够专心负责六扇门以及江左的消息。 大概是注意到疏雨和杜英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新安公主一边乖巧的跪坐,一边故作严肃的说道: “都督所言,岂非袁家二子相争之旧事也?” 说的是当年袁绍病逝之后,袁谭和袁尚在强敌虎视的情况下裂地争锋,最后被曹操一股脑击破的旧事。 活像是现在的慕容儁和慕容垂。 “但前车之鉴,慕容氏岂会循之?”新安公主接着问道,“更何况河北之地甚至未变,兄弟之分也未变,强敌环伺亦未变······” 简而言之,这两个人心里没数么? 杜英叹道: “有句话说的好啊,人们从历史之中学习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不能从历史中学习到任何教训。 前车之鉴又如何?兄弟阋于墙,以惠外人,古往今来还少么? 别说是现在了,相信我,千百年后,仍旧会有人想着‘攘外必先安内’呢。” 新安公主若有所思。 而杜英指了指她桌案上的公文: “可有加急的?” “那倒是没有。”小公主摇头说道,将分类好的一些公文向前一推,“已按照工商农业和人事任免分门别类,又按照从北到南的州府顺序排列好,请都督过目。” 杜英不由得露出惊喜的神色,旋即瞪了一眼疏雨。 看看人家看看你,什么叫合格的秘书? 疏雨委屈巴巴的撅了撅嘴,我是护卫,又是会计,现在还得兼职情报头子,能者多劳不假,但是也很难做到术业有专攻了。 “殿下辛苦了。”疏雨接过来公文。 新安公主柔柔应了一声,又埋头工作。 杜英又瞪了疏雨一眼:看看人家这工作态度和觉悟。 疏雨:······ 明明是某人动不动就把手伸到人家腿上的,说得好像就跟我这条腿盘在这里,就能主动去找你的手一样。 呵,这猪蹄子真是有了新欢,忘了旧人。 就应该让谢姊姊过来,好生管教他一下。 可惜谢姊姊还远在千里之外。 一边看着公文上的提要,疏雨一边果断无视了杜英的眼神,好奇的问他: “关中好似已经有许久没有加急了,且多半都是一些四时常报的小事,都督府都可自决,只是通报都督一声而已。” “师兄返回了关中,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事了。”杜英微笑着说道,“若不是师兄的话,余恐怕还真不放心直接渡江呢。” 顿了一下,杜英随手翻了翻,不由得皱眉: “好像哪里不对?” “怎么了?” “有一些公文是都督府的阎负和权翼批的,再往后有几个送来的是师兄批的。怎么很久没有见到阿元批的公文了呢?”杜英问道。 想了想,杜英问: “之前从许昌南下的援军到哪里了?” “还有半天就能抵达瓜洲渡,慕容虔南下,整个淮东除堂邑外,鲜卑人已被肃清,再加上风雪停息,所以行军极快。”疏雨随口回答。 杜英的背后,顿时冒出冷汗,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乖乖巧巧的新安公主。 危! 正在努力打工的新安公主,茫然的抬头看向杜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疏雨则好似反应了过来,喃喃说道: “不会吧······” 正文 第一二六三章 瓜洲渡口的表白 在此时的大江对岸,瓜洲渡。 马车缓缓地停住,归雁掀开车帘跳下来,望着漆黑色的奔流江水,踩了踩地上残雪,长呼一口白气: “终于要到江南了!” 在马车的一侧,大队的步卒正陆续登上靠岸的水师船只,摆渡到对岸去。 这是从许昌、洛阳甚至关中抽调的援军,人数足有六千,曾经随杜英南下转战淮北的老兵有,关中编练的新兵也有,而河洛之战中抓的一些战俘也有。 一支杂糅的军队,来自五湖四海,经过了新式军规的操练,也完全遵循新式军旅编练方法,其实正代表着如今关中最强的步卒战力。 脚步声匆匆,一名全身披挂的将领疾步行到马车前,拱手行礼: “启禀夫人,大军已在渡江。” 他身披银甲,腰悬横刀,举手投足间,杀意凛然。 正是韩胤。 而在远处指挥士卒上船的,则是韩胤的老搭档,袁方平。 之前他们二人都在河东,王猛率军进入太原,以戴逯为主,邓羌为侧翼,之前在凉州战事之中受伤的袁方平以及麾下一样几乎损失殆尽的韩胤,则留在了河东南部,兼顾河内和河东,主要肩负震慑世家、保证蒲坂、潼关等要冲咽喉安危的重任。 王猛并没有让他们北上的意思,雁门关交给了戴逯和朱序,而太原后来生乱,则交给了邓羌。 在河东对世家一阵萝卜加大棒之后,河东世家们暂时是偃旗息鼓、老实下来的了,且随着雁门关已经事实上在王师的掌握之中,剩下的就是双方和谈是不是能尽快尘埃落地、鲜卑守军如何和平移交关防的事了。 毕竟现在雁门关内的粮食已经接近告罄,谈判再拖下去,守军恐怕也要自己主动打开城门了。 再加之现在的鲜卑人,根本就没有能力在河内、上党等方向上制造事端,甚至巴不得大家都能相安无事,以缓解如今大燕内部什么都缺的尴尬境地。 这也就使得韩胤和袁方平其实已经不需要再待在河东。 上个月,王猛将他们从河东调往许昌,以接管杜英南下之后留在许昌的步卒,当时许昌军中只剩下了蒋安和周随。 蒋安生性谨慎而进取不足,所以显然更适合训练新兵以及掌管后勤,之前是赶鸭子上架,现在能够留在后方,蒋安也是很满意的。 而周随则统兵经验还差了些,不适合带领这么多援军一路冒着诸多风险南下,毕竟要横穿桓温、慕容儁所游弋的地盘。 韩胤和袁方平这个组合,俨然更合适一些。 车帘再一次掀开,谢道韫走出马车,向南眺望: “再回江南,烟云渺渺,看来这江南,并不欢迎我们啊。” 韩胤一拱手说道: “河洛漫胡尘,而清河洛,江南清风不可为,须西北之劲风也。 如今这江南满云雾,西北劲风,未尝不可破之。” 谢道韫不由得一笑: “真不愧是夫君带出来的将领,此中豪情,上下一致。” “夫人谬赞,谨遵都督指挥,鞍前马后尔!”韩胤赶忙回答,“当然,都督能有远见卓识,也盖因夫人为内助,使都督无后顾之忧。” “行了行了!”谢道韫无奈的打住他的话头,“知道了,不就是雍家的姑娘么?到时候帮你说媒,但若是人家看不上的话,那就别怪我没有用心了。” 韩胤是看中了正在谢道韫手下的女官,梁州刺史雍瑞的女儿。 奈何他在跟着杜英之前,也不过只是一介流民,而雍家怎么也算梁州本地豪门,这门当户对上,让韩胤有些犹豫。 因此自然巴望着能够让谢道韫为他穿线搭桥。 无论是都督夫人,还是陈郡谢氏的出身,显然都满足这个要求,更何况雍家小娘子还是谢道韫的手下女官。 “你们这些人啊,都喜欢来我手下刨食。”谢道韫接着无奈的说道,“弄得好像余辛辛苦苦收拢起来的这些女官,就是给你们挑家眷一样。” “那也得我们配得上才是。”韩胤赔笑,“迎娶回来,也是正妻,又不是妾室,自然不会委屈了人家。” 谢道韫微微颔首。 这倒是实话,毕竟这些女官,就算是出身寒门甚至平民,那也是谢道韫身边的亲信,平时过手的一样都是都督府最高层级的机密,换而言之,若能娶走一位女官,那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和都督搭上了线不说,并且真有什么事发生,还能及时听到风声。 自己是都督的手下,自家娘子是谢道韫的手下。 这不就是亲上加亲嘛! 要不是韩胤在都督起兵的时候就是从龙之臣,还不敢有这种心思呢。 韩胤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之后,转身去指挥士卒向北警戒了。 杜英和谢道韫这一对儿夫妇,都属于典型的实干派,所以他们答应了就会做不说,而且也不喜欢手下人只在这里嗷嗷唱高调、拍马屁,得能把交代下去的任务做好了,才能赏识你。 谢道韫看着韩胤的背影,轻笑道: “雍妹妹,觉得如何?” 马车帘子再一次被掀起,郗道茂陪着雍家小妹坐在车中,雍家小妹已经霞飞双颊,低头不说话。 郗道茂温声说道: “韩将军是一路护送车队南下的,就算是不知道小妹你就和阿元姊姊坐在同一辆车中,也应该大概猜到了,以小妹在女官之中的重要程度,横竖跑不掉周围两辆车。 所以他刚刚又是说话声音那么大,又是对阿元姊姊一顿阿谀奉承,显然既是说给姊姊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 想要让你知道,现在他觉得自己可能还配不上你,但是他会努力的,并且在想方设法打通关节,请阿元姊姊出面,其实就等于直接请夫君出面,到时候有夫君作保,令尊如何会反对?” 雍家小妹这才抬头,声音坚定: “其实,他本不应该觉得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雍家虽然在梁州也算是大户,但现在关中本来讲求和倡导的,就是尊卑平等,根本没有什么世家和流民之别。 所以他的这种想法就是不对的!” 谢道韫和郗道茂面面相觑。 关中的教育理念,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逐渐深入人心,成为关中人思想的主流。 在这乱世寻求多变、寻求革新的时候,这样的思想,其实是很容易为人所接受的。 正文 第一二六四章 驸马都尉求救“驸马都尉” 老的思想不行,自然就得需要新的思想来带着这个社会向前走,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好。 这其中已经涌现出来太多太多想要推翻世家制度的世家子弟。 雍家小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谢道韫忍不住抚掌笑道: “善! 那这门婚事看来顺理成章了!要不现在就抓紧送信前往汉中,若是雍刺史没有意见,不如就在这江左先把婚事给办了,你们小两口儿,趁着江南的烟雨,就当是旅行一番了。” “啊?哪能那么快!”雍家小妹本来好不容易表明了心迹,哪里想到这么“遥远”的事,讷讷说道。 “姊姊现在可是越来越坏了。”归雁站在马车下说道。 仗着自己“已婚”,把手下的这些小姑娘“调戏”的满面羞红,乃是常态。 谢道韫娴熟的反手就敲了一下归雁的脑袋。 归雁抱头蹲下,委屈巴巴的不说话了。 公子在的时候,公子欺负我,公子不在,夫人欺负我。 还有活路么? 还有家法么? 等见到公子之后,一定要好好的构陷谢姊姊,让公子治一治她的嚣张气焰。 知道的,知道这是杜家大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杜家家主呢! 虽然······谢道韫其实真的在代杜英处理家族的事宜,在杜明已经事实上从政、不再着意族务,杜葳的身子骨又弱的情况下,谢道韫就是事实上的杜家家主。 “启禀夫人,从淮北送来的消息。”一名女官走过来,递上公文,“是六扇门传回来的,正好要送过江去,所以便让其誊抄了一份,先送来夫人处。” 谢道韫接过,对着郗道茂扬了扬: “看来我们是逃不过给夫君操劳这些公务的命啊!” “姊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郗道茂起身,也走出马车。 得让雍家小妹自己冷静冷静,别意气用事,在男子表明心意之后,今天晚上就跑过去玉成美事,白白便宜了人家。 毕竟······这事儿,她上司当年就干过(第四百二十二章)。 可不能引申为榜样。 谢道韫拆开公文看了一眼,舒声说道: “荀刺史也后继乏力了,所以期望关中能够施以援手,援助彭城战场。” “看来慕容儁想要北逃之心,仍旧炽热啊。”郗道茂笑道,“竟然连一向游弋北方的荀驸马,都坚持不住。看来得换一位驸马都尉上阵了。” 谢道韫秀眉微蹙: “已有确切的消息表明大司马正引兵走淝水南下,寿春郗恢那边估计很快会送来军报,此时能引大司马再行北上,怕是不可能了。” 淮西的桓豁已经走采石矶前往建康府,但显然桓温觉得桓豁这一路偏师还不够,他不但要救驾,还要抢功,抢杜英的功劳。 郗道茂向南努了努嘴,醋意满满: “不是还有另一位‘驸马都尉’呢?” 谢道韫会意,无奈的说道: “夫君也只是俘获了新安公主而已,不见得就会发生什么。茂儿可不要横生嫉妒。” 其实郗道茂只是有些不忿夫君当时在许昌没有停留两天就匆匆南下,现在还涉险深入江左而已。 至于什么“驸马都尉”,不过是女官们在得知了京口战报之后的揶揄说法,不知怎么还是落在了郗道茂她们的耳朵中。 打量着郗道茂,谢道韫接着轻笑: “这可不像是茂儿妹妹原来能说出来的话。” 郗道茂一时语塞,讷讷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道韫低头接着看荀羡的那份求援文书,但她的言外之意已经表述的很清楚。 原本的郗道茂是什么性格? 一副谁都能欺负两下的柔弱温吞水性子。 可是现在也知道冷嘲热讽说两句了,显然既是因为在关中现在的这种氛围下待得久了,有些心里话敢直接说出来了,更是因为在她的心里,杜英真的已经是很重要的人。 自己爱的人,在前面沾花惹草,哪怕只是风言风语传来,哪有不吃醋的道理? 短暂的失神之后,郗道茂也察觉到谢姊姊唇角噙着的笑意,知道阿元姊姊又在捉弄笑话自己,只好生硬的转移话题: “那荀刺史这边,是否要建议夫君调兵增援?河洛战事已经平息,苻副帅正在准备来年春耕,但兵马并非没有可用之余地,使其从青州南下,或可掩护荀刺史之侧翼。 也算是彻底切断了鲜卑兵马从河北南下的路途,让荀刺史可以放心的纵兵进攻彭城,同时我军还不需要负担正面进攻的损失。” 在许昌呆了一段时间,郗道茂自然也知道如今河洛的战况。 河东、河内战事都逐渐平息之后,原本供应不及的粮草和军械,现在都可以及时补充,所以苻黄眉若要出兵进攻青州,并非难事。 “不急。”谢道韫掏出来炭笔,批注了几个字,让女官把此誊抄的文书也送往江左,“慕容儁着急想要回去,就像是一头恶犬,只能引着、耗着,不能拦着,不然撞上了谁,都得被咬下一块肉来。 所以应当让荀刺史放开道路,纵其北上才是,这样,现在的河北,说不定才能掀起夫君乐意于看到的波澜。” 郗道茂若有所思,思前想后,也没有能算清这其中的利害,索性不想了,好奇的问她: “姊姊为何要把这公文也送往江左?不是已经有一份原文送过去了么?” 谢道韫捋了捋被江风吹乱的秀发,温声说道: “告诉夫君,妾身来了。若是他真的如尔等所猜,给我们又找······抓了一个小妹的话,最好先想一想怎么和我们解释这件事。” 郗道茂无力的说道: “不会吧······” 在家里,她是甘心跟在谢道韫身后的,谢姊姊的能力,人尽皆知,自己没有半点儿挑战的欲望,老老实实的协助谢姊姊,谢姊姊也会乐意于有这么一个好姊妹。 大家都是一张床上的蚂蚱,到底和外人关系不一样。 但是若冒出来一个公主殿下,那就是能够凭借着地位和谢姊姊争一争大妇之位的了。 若不是知道谢姊姊是杜英明媒正娶不说,而且大妇的位置已经在关中深入人心,便是来了公主也不可能凭借皇家的权威直接把她给拱下去,恐怕郗道茂早就如临大敌了。 但即使是这样,公主殿下也是可以凌驾于她之上的。 正文 第一二六五章 这该死的宠溺 谁让人家是司马家的女儿,而且还是长公主,按理说她爹犯上作乱都波及不到她的身份呢。 郗家怎么和人家争? 手中传来细细的温热。 谢道韫握住了她的手,柔声说道: “放心,夫君如果真的有这般想法,就会分辨孰轻孰重。 刚刚雍家小妹说得好,现在的关中,没有出身之尊卑,凭的是才能本事。而在咱们家中,怎么也得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姊姊,我是第一个来着。”归雁哭丧着脸说道。 谢道韫揉了揉她的头: “夫君日后可能位极人臣,又可能······登临大宝,所以他的妻妾或许会有很多,但贴身丫鬟,只有你一个呀!” 归雁破涕为笑。 郗道茂:······ 憨憨小丫鬟,就是好忽悠啊。 谢道韫则接着微笑道: “如果,当然,只是如果,夫君真有这般心思,那就让你我一并看一看,这位殿下,是否‘我见犹怜’吧。” “姊姊才不是什么悍妇和妒妇呢。”郗道茂赶忙说道。 谢道韫一时默然,过了许久,幽幽说道: “是啊,真让人拿他没办法。” 郗道茂和归雁对视一眼。 哦,这该死的宠溺。 到底谁才是关中都督、杜家家主。 ——————- 时任关中都督(身在关中千里之外)、杜家家主(只是名义上,而且也没想过管杜家家事)的杜英,正盘膝坐在小楼之中软榻上,桌子上摆着一张舆图,旁边还支着一个沙盘。 他托腮,正在思索什么。 站在软榻下的谢玄则小心的挪动着旗帜,在沙盘上插来插去,却又觉得这样有所不妥,很快便全部都拔了,重新开始插。 “不妥,不妥!”谢玄比划了半天,连连摇头,“现在的建康府,简直就是一团糟,别说是两千骑兵一头扎进去,便是把后续赶来增援的步卒都投入进去,也恐怕难以稳操胜券。 关键就在于我们和鲜卑人是敌非友,和大司马也不是什么亲朋好友。 所以一旦我军投入的兵马数量太少,则不足以撬动战局,而如果投入的兵马数量太多,那么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大司马和鲜卑人很有可能会反手同时进攻我军。” 在舆图上,随着斥候的不断探查消息,以及唯恐鲜卑人不灭的各个世家倾情探查,一直被封锁的建康方向战况已经变得明晰。 自鲜卑人从燕子矶渡江之后,谢安即刻组织还在王谢各家掌控之下的军队以及各家部曲、家丁,沿着幕府山、钟山至覆舟山节节抵抗,但是背后台城有司马昱亲自指挥的禁军捅刀子,所以谢安这些抵抗只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罢了。 乌衣巷中各家各户,其实在之前就已经通过谢安近乎于逼宫的动作,察觉到了不妥,所以他们早就已经尽量向外转移家产和族人。 至于谢家······ 谢家的大部分家业族人,都在会稽郡东山呢,少量的则在建康城外的东山别业,而谢家的核心成员,谢奕、谢万和谢石三兄弟都在淮北,所以其实谢安在建康府中,只是孑然一身而已。 狡兔三窟的典型操作。 所以在前方兵马溃败之后,谢安立刻带人出南门,分兵把守朱雀桥和十里长亭等道路要冲之地,同时即刻接管越城,且收拢各家残存之部曲,驻守小东山。 小东山是会稽各家在建康府的别业所在,汇聚着各家庭院楼阁,而外围还有矮小城垣以区分田野和世家别业,所以其实已经类似于一座小坞堡。 “慕容虔之前显然也对建康局势做了万全的准备,早就已经料到世家们会撤退到东山,以此为依托,再向南走水路直接入太湖,或者向西和向东,分头散入南部群山之中。”谢玄嘟囔道,“所以他派遣上千兵马,直接一路南下奔袭。 等到各家拖家带口抵达东山的时候,鲜卑步卒已经切断了南下的水路,同时分兵进攻扼守西去道路的越城,如此一来,各家唯一能走的,也就只有向东了。” 杜英轻笑道: “但向东,就是会稽王麾下禁军的防区,会稽王肯定在摩拳擦掌等着这些世家送上门来,焉能放过他们? 而对于慕容虔来说,撵着世家们东来,就和他没有干系了,那自然是万事大吉。” “可惜了,我们察觉到会稽王的意图,还是太晚了。”谢玄叹道,“叔父虽然悄悄转移了谢家为数不多的人,但是考虑到轻举妄动有可能迫使会稽王提前动手,所以大部分的世家,只是暗中示意,并没有直接提醒。 所以现在被他们所拖累,只能困守越城和东山两处。若不是大司马留有后手,右将军(注:桓豁)已过采石矶,不日将抵达越城,恐怕这一次,建康府内的世家,真的要被一网打尽了。 但各家撤离,也只是把人给保住了,金银细软怕是都没有拿出来多少。便是三叔怕也没有料到,鲜卑人竟然是从燕子矶,而不是京口渡江,否则至少还有些许应对的余地。 会稽王算是饱餐一顿了,只是不知接下来还有没有再吃一顿的好胃口。” “随着桓豁抵达建康,建康已成三足鼎立之势,我们是插不了手了。”杜英笑道,“不过也好,那鱼龙混杂之地,余也不想插手,只要这几个人,别把天戳破了就行。” “戳破了也不是不可以。”谢玄则兴致勃勃,“正好这天之将倾,我等挽之。” “天若真的塌了,祸及的不只是王侯世家,还有万千百姓。关中的百姓是百姓,江左的百姓也是啊。”杜英摇头,“就先让他们闹吧,眼不见心不烦。” “都督,该用膳了。”新安公主的声音突然在厅外响起。 杜英应了一声,旋即看到小舅子正在向自己使眼色。 “怎么?” 谢玄轻笑道: “能让公主殿下如同婢女一样被使唤,也就是姊夫了。” 杜英无奈的伸手指了指沙盘: “她爹给咱们整出来这么大的一场乱子,怎么也得父债女偿。” 谢玄忍不住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提醒: “但姊夫,最近着实是已经有一些流言说姊夫已经霸占了公主,所以······” “谁走漏的消息?”杜英问道。 谢玄看着他,一脸黑线。 自来了京口之后,你缩在人家公主殿下的小楼里都已经两三天了。 正文 第一二六六章 咬筷子的公主 这是有目共睹的,还需要走漏? 甚至郗愔都不得不跑到这里来找你汇报工作,我也得跑过来和姊夫讨论战事。 这消息还用得着走漏? 更不要说那些就在府衙外翘首以盼的世家子弟们了,他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能见一见这位杜都督。 杜英自觉失言,摆手说道: “余和殿下之间清清白白。” “都督是在这里吃还是在外面吃?”正巧新安公主走了过来,就像是没有听到杜英刚刚那句话一样,旁若无人的收拾桌子,把上面散乱的公文都堆叠整齐,然后把靠近舆图的砚台也端走。 谢玄:······ 你们这认真工作的夫君和勤劳贤惠的小妻子的模样,告诉我,你们两个清清白白? “就在这儿吃吧,余还要和阿羯好生讨论一下战局。”杜英随口说道。 “好嘞。”新安公主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谢玄目送她转过屏风,一脸忧色: “姊夫,你这样,恐怕不好跟姊姊解释啊。” 杜英皱了皱眉: “我说了没什么。” “但是阿姊肯定只相信眼睛所见。”谢玄撇了撇嘴,“和女人在这种事上讲道理,姊夫觉得能讲得清?” “你很懂啊?”杜英合上舆图,笑盈盈的问道。 谢玄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略懂略懂。” “那等你姊姊到了,就让你来解释吧。”杜英叹道,“上官有难,而属下服其劳,理所应当的。 而且,你最好跟你姊姊解释解释,你是怎么略懂略懂的?谢阿羯,肯定不是那种只会说大话的人,想来已经有切身体验,所以才能信心满满。” 谢玄顿时垮下脸来。 我家阿姊,也就是你能降服,我可应付不来。 要是让阿姊知道我在寿春混青楼,还有相好的,哪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等等······他察觉到杜英话中的意思,脸上露出见鬼一样的神情: “阿姊······到了?” 杜英将放在手边的一份文书递给谢玄,好整以暇: “半个时辰之前送来的,你家阿姊的批阅字迹。同样的一份没有批阅的文书,则在一个时辰之前送到。 这中间只隔了半个时辰,也就是说誊抄给你阿姊的那一份儿,经过她批阅之后,再送过来,只差了半个时辰。 所以,阿羯,这说明什么?” 谢玄当即就转身向外走。 “作甚?” “姊夫,你刚刚怎么不说?!”谢玄悲愤的说道,连连摆手,“我先溜了,不然到时候阿姊发现我没有阻止姊夫做出来背叛她的事,不敢打你,不得把我绑在树上抽?” 杜英眉毛一挑: “阿元这么暴力的么?得问问她。” 谢玄转过屏风,差点儿撞上提着饭盒的新安公主。 他头都不敢抬,匆匆拱手告罪,溜之大吉。 最好是就当做你们都没看到我。 新安公主奇怪的看着谢玄狼狈离开的背影,一边将饭盒放在桌子上,一边问道: “谢将军不留下来用膳么?拿了两人的份过来。” “他估计没胃口了。”杜英摇头说道,“吃了么?” “还没呢。”新安公主将一个个盘子端出来,“厨房还有剩的。” “怎能让殿下吃剩菜呢?”杜英笑道,把舆图也收起来,“我自己来吧,殿下且坐,一起吃点。 京口到底比不上建康府,厨娘的手艺也没有那么好吧?所以也委屈殿下了。” 筷子夹着一点米饭,她笑眯眯的摇头: “虽然厨娘的手艺不好,但是胜在身份还算尊贵呢。” 杜英顿时反应过来: “这是殿下做的?” “闲来无事,也不好叨扰都督议定军机,所以只好去厨房中打个转,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了。”新安公主舒坦的咬着筷子,“之前的那几个小宫女,都不算我的贴身丫鬟。 其实是父王害怕本宫不愿意嫁过去,所以派来看着本宫的,一个个笨手笨脚。 本宫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加之疏雨姊姊也信不过她们,所以索性就都撵走了,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这来往伺候,可就得本宫亲力亲为了。” “殿下之前在建康府也是这般?”杜英好奇的问道。 “那倒不是。”新安公主摇头,苦着脸说道,“在建康府,是金枝玉叶,得行的端、坐的正,哪里能这么随意?” 杜英顿时明白过来,这就是被皇家礼数给约束惯了的小姑娘,现在终于没人管得着了,自然什么热闹都想凑一凑,有的是精力。 比如现在她晃着一条腿在外面,咬着筷子的这个动作,恐怕落在皇室的女官眼中,要惊恐的直接把公主殿下拉去闭门上课了。 “建康府还在打仗呢。”杜英提醒道,“你父王率军占据台城,和城外的鲜卑人遥相呼应,对抗世家和大司马,殿下不担心?” 现在连杜英都有些好奇,公主殿下到底在想什么了。 前天好生泼了一盆凉水之后,她看上去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经过两天的疗养,新安公主的脚踝已经好多了,浮肿消散下去,只剩下一些淤青,不然她也不可能一瘸一拐的还能跑来跑去。 说到底还是扭得轻,只不过小姑娘家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经历过,所以一开始才显得手足无措。 听到杜英所说,她细细嚼着一棵腌菜,咽下去之后,才不慌不忙的说道: “父王是摄政王,纵然是你们口中的奸佞,可是在朝野仍然有不少拥趸,所以要把他拉下马,也得有足够的人证物证。 如今这些证据多半都在都督的手中,且建康府战局僵持不下,父王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无论是谢尚书还是大司马,都不会直接杀了他的。” 此次胡人南下,司马昱是始作俑者。 所以他必须得活着接受一些罪责。 死了的话,就一了百了了。 说到底,他是堂堂会稽王,如今事实上的皇室掌权人,他若没了,就不好直接扣上一些“罪大恶极”、“引狼入室”的帽子。 死者为大,这也是世家政治斗争的潜规则。 更何况司马昱的号召力摆在这里,若是他死了,无论哪一方下的手,都不好跟天下一个交代,也容易成为另一方攻讦的目标,认为其是仗着司马昱死了开不了口,所以往他身上泼脏水。 就是因为要平定司马昱掀起的动乱,还得保证谢安这个世家领头人物不会身死,所以杜英并不想贸然参与到建康府的乱局之中。 正文 第一二六七章 躲进小楼成一统 不然司马昱死了,会有人说,杜都督会不会是想要将司马氏取而代之,所以杀了会稽王? 如果谢安死了,又会有世家惴惴不安,认为杜都督是不是暗算了这个关中新政的反对派? 杜英稍有不慎,就里外不是人。 所以建康府,他是不去,也不敢去的。 “殿下明察。”杜英笑道。 当然也知道,新安公主应当是偷偷听到了之前自己和郗愔就此事的讨论。 若只是自己猜的,绝对不会这般言之凿凿。 不过这些都无妨,随着杜英一直停在京口不进半步,他的态度其实也已经昭然若揭。 杜英又指了指自己问道: “那殿下,羊在虎口,难道不怕么?” 新安公主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摇头说道: “一开始不知都督是何许人也。都督虎踞关中而睥睨皇权之威名,在江左也是久有耳闻,因此怎能不怕? 如今的朝廷之中,已经有了一位大司马,一山不容二虎,但大司马在荆州,都督在关中,两虎非在一山,所以除非两虎相争于建康府,不然都是令朝廷卧榻难眠的存在。 但是现在看都督并无烧杀掳掠之心,也无贸然掀起战乱之意,南下救援,也半是因为想要为关中攫取些利益,半是因为不想看着胡人肆虐江左,那么这就足够了。” 在杜英若有所思的目光之中,她微笑着说道: “本宫本来就是被太后和父王丢出来的棋子,现在甚至都已经沦落成弃子了。 那么,嫁谁不是嫁呢?或许为都督所宠,还能靠着这一层裙带,在都督举起刀刃的时候,护下养我之亲眷。” 看着她这般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杜英哑然失笑。 这活脱脱一个被皇室身份压抑久了的叛逆少女嘛! 她说的话,杜英也不敢当真。 而且说得好像本都督配不上殿下一样。 等等,我是有正妻来着。 那好吧,是我不配了。 杜英揉了揉眉心: “之前其实有很多冒犯殿下之处,但是余已经有家室了,殿下······的确不适合。 所以余等会儿就搬出去,这些时日倒是叨扰殿下了。” “能留本宫还在这僻静小楼之中,已经受宠若惊。”新安公主的话中流露出揶揄之意,“不知道以都督之尊,为何也要屈居小楼里。” “那应该是什么样的?”杜英问。 新安公主想了想说道: “三州都督,自当横刀立马于江头,如今这京口,甚至偌大的江左,应该都在看着都督呢。” “万人之瞩目,余习惯了。不过只可惜昔年所见之万人瞩目,是关中的百姓。”杜英徐徐说道,“他们之中啊,有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有在关中结寨自守的遗民,也有一些没了部落和国的氐人、羌人之属。 他们仰望于我,寄希望于我,无外乎是希望我能够带着他们过上没有战火的安稳日子罢了。 这样的万人瞩目,余受的,也的确在做。 但是现在小楼庭院之外,那些翘首以待的世家们的万众瞩目,余受不得。 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殿下可还清楚?” 新安公主微微颔首,叹道: “正是因为清楚他们的心思,所以本宫才会出现在这里。 纵然引狼入室,父王也要先平世家,再拒胡人,显然父王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些世家的勃勃野心。 王与马,共天下。昔年只有一个王家,皇室可以忍,但是如今人人都想当这个王家,那到底还是谁的天下? 国将不国,将为百家之国也。不然父王也不会出此下策。” 杜英笑道: “是啊,他们着急拜会于我,不过只是想要我成为世家的带头者,一个傀儡罢了。 说到底,只是因为余是从关中而来的,千里南下,毫无根基可言,因而更容易受到他们的掣肘和指挥,否则的话,此时他们更应该乌泱泱的去找大司马才对。 对方越是这般求着你,越是说明他们心怀鬼胎,他们之所图,值得这些地头蛇们如此低声下气。” 出身皇室的人,又是在这种皇室风雨飘摇之际的人,当然也不可能是ZZ小白,新安公主恍然: “因此都督将强军摆在城头,是为了告诉这些世家,自己有实力可以荡平江左,而让辅国将军带着京口青徐世家前去招待各方来宾,则是说明自己已经得到了郗家的认可,也并没有将江左世家如同关中那般扫地出门的意思。” “所以说啊······”,杜英轻轻敲了敲桌子,“余既没有办法对他们下手,打扫干净屋舍,也承不起他们的这般瞩目,做不到他们所寄托的厚望,那么也就只好眼不见心不烦。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呢!” “躲进小楼成一统······”新安公主眼前一亮。 这当然不是什么当缩头乌龟的意思,而是我看尔等皆污浊,所以我还不如关起门窗做清流,免得被你们带歪了。 而杜英通过这个行为,自然而然在向外面翘首以待的那些世家们传递自己的心思: 在这江左,余不会强行推动关中新政。 除了刀剑之外,既没有这个名义,也没有这个根基。真要是把世家平民化,不说别的,就是现在正殷勤的帮着杜英待客的郗愔,都会不同意。 但余对于关中新政的坚持,是不会因为身处不同的地方就产生改变的,所以也不用指望着余能够站出来,摇身一变成为诸多世家的领袖,让千里南下的关中兵马为世家的利益而战。 这江左的春夏秋冬,与我何干? “都言都督之七言,清晰明了、微言大义,如山间清泉,荡靡靡之音,开古来之先河。”新安公主忍不住感慨道,“之前本宫只道是关中荒芜之地,万民不闻弦歌,做下里巴人之唱和。 如今听闻都督信手拈来,方知都督有真才气。” “拾人牙慧罢了。”杜英叹道。 “都督谦虚了。”新安公主一边有些生疏的抓着炭笔匆匆写下杜英刚刚所做的两句诗,一边期待的说道,“还有上文或下文么?” “此情此景,正趁此诗罢了,无论增何、减何,都有画蛇添足之嫌,过犹不及也。”杜英笑道。 毕竟横眉冷对那两句,不适合现在说出来。 否则要是为外面的世家们听到了,怕不是要炸锅。 好家伙,都打算横眉冷对了,那我们岂不是可以收拾收拾准备联手对付关中了? 正文 第一二六八章 妾为菟丝子 因而杜英也得尽可能的保持和世家们之间的距离,若即若离,不能刺激到他们,导致直接把他们推到对立面去。 新安公主自然不知道杜英所想,只觉得他方才所说的的确有道理,这才恋恋不舍的打量着文稿,小心摩挲着。 “炭笔可不是阴干了之后的墨水,这样摸会沾你一手黑。”杜英提醒。 新安公主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动作都落在他的眼中,“呀”了一声,把文稿折起来收好。 杜英无奈的把话题扯回来: “但这小楼,总是呆在里面,也的确不妥,会污了殿下清名。” “人都在京口了,哪还有什么清名可言。”新安公主无所谓的说道,“而且都督其实也不用担心,成王败寇,如今局势,父王已经注定了失败,大司马和都督是不会让他还有翻身之处的,可对? 所以都督在这京口做什么,本宫又何去何从,其实都已经不是如今建康府那边能关心,会有人关心的了,何必在意呢?” 你反过来劝我不必放在心上,是怎么回事? 杜英心中茫然,赶忙摆手: “建康府中怎么斗,那是谢安石和桓元子的事,余不过是在这里隔岸观火罢了。” “若不是关中兵马横在京口,迫使鲜卑和父王都不得不分兵,从而导致一时半刻没有能够攻下越城,恐怕现在已经没有谢安石什么事了。”新安公主微笑道。 这些天跟在杜英身边耳濡目染,建康府是什么局势,她其实也是清楚的。 杜英沉默少许,叹道: “但是余的确已经有正室了,而且和阿元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另外还有平妻, 茂儿也是乖巧温顺的性子。 所以殿下容貌性情, 余的确都非常欣赏, 但万不敢再起觊觎之心,请殿下见谅。” 神情一黯,新安公主默默地收拾餐盘。 她其实不是很相信杜英所言, 毕竟她对自己的姿色容貌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杜英是手握强权的人,却一向有的放矢, 很少有桀骜不驯之举, 小心的从朝廷这里获得最多的好处。 说到底, 他只是担心贸然占了一位公主殿下,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现在的他, 还没有到能够想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能一屁股坐上去的地步。 “让下人来吧。”杜英伸手拦住。 反正他都要搬走了,这里也就没有什么机密会泄露的。 新安公主没有回答, 而是坚持行动, 手腕直接撞开了杜英的手臂, 一直到收拾好, 她才幽幽说道: “乱世飘零,不知随风何时才定。 本宫并不会和谢姊姊争抢什么, 她是谢家芝兰玉树,我不过只是皇家一枚棋子,连自己喜欢谁、嫁给谁, 是生是死,都没有办法自己决定。 现在也不过是想要找一棵大树攀附罢了, 又焉能去和谢姊姊一较高下?” 历史上的你,把我家茂儿欺负的够呛······杜英心里如是想到。 但是他转念一想, 大概也明白过来。 新安公主和桓济之间的婚事,本来就是司马氏为了拉拢桓家。 桓济谋反失败之后, 桓家彻底撕裂,桓温病重,桓冲心向朝廷,桓玄则暗藏爪牙,但至少曾经不可一世的桓家已经失去了锋芒。 那么这场婚事自然也就没有了延续下的必要。 司马氏即刻让新安公主和已经被流放的桓济和离,同时让她自己挑选夫婿,嫁给了王献之,在此过程中,身为王献之正妻的郗道茂被休,郁郁而终。 如今复盘,当时的司马昱,正是和谢安联手侵吞桓温政治财产的时候,自然期望能够和王谢世家建立联系。 谢家锋芒正盛,已然有第二个王家之势,而为了牵制谢家,司马昱当然不可能把女儿往谢家推,谢家也不见得会要,如此一来,公主下嫁王家,让已经江河日下的王家多一层皇亲国戚的身份,从而避免直接被谢家取代其名义上南渡第一世家的名号,自然合情合理。 司马氏和王家双赢。 否则,杜英其实是不太相信,在桓温退出之后,司马昱和谢安的斗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竟然会允许离婚的公主殿下自己选择佳婿。 在王献之摆明了不想要这门婚事的情况下,皇室和王家仍然联手坚定推行,并且为此退了郗家的婚。 郗家, 是桓温那边的人,桓温失势,郗家自然没了背后大靠山, 不欺负你欺负谁? 之后,王献之和新安公主之女王神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皇后,王家彻底实现和皇室的绑定,虽然威风不似往昔,但至少不至于直接沦落到二三流世家去了。 这一切,落到那后世传说之中,就变成了“刁蛮公主强占夫婿,王献之被迫退婚”。 在那世家之间利益为上,女儿不过只是联姻筹码的时代,想想都不合理嘛! 所以眼前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怜的皇室工具人罢了。 “怎,怎么了?”新安公主讷讷说道。 因为她感受到杜英看向自己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没有了有时候笑眯眯的欣赏,以及有时候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恭敬。 “草庐虽小,但仍能遮风挡雨,望殿下不嫌。”杜英怜悯心起,温声说道。 新安公主盈盈一笑,提起来饭盒要走,杜英却伸手拦住了她: “我来吧,你脚上的伤都还没有好利落呢,跑来跑去的会落下病根。” “那辛苦都督了。”小公主点头。 “殿下为尊,当不起‘都督’之称呼。”杜英含笑说道,“若是殿下愿意,可称一声表字。” “仲渊么······”新安公主咀嚼着这两个字,“之前大家还从没有思索过,此表字个中含义。 而如今,本宫倒是明白了。或跃在渊,此潜龙也。如今盘踞京口而背靠关中的尔,当得起此表字。” 顿了一下,她摇头说道: “不过想一想有一条恶龙在深渊里看着你,怎么都有些害怕呢,所以······本宫还是称呼一声‘公子’吧。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也不算辱没了都督的威风。” 我也觉得我很帅。 等等,他意识到什么: “殿下从何处听来这句话?” “报纸上有啊,建康报纸有连载一些有趣的故事呢,其中就有提到了这句话,本宫便暗暗记在心里,到想要见识见识,这位作者心里的公子,到底是何等模样。” 正文 第一二六九章 伯父老矣,鬓角斑白 说到这儿,新安公主也来了兴致,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看那细腻的文笔,想来也是位才思敏捷的才女写的呢,把女儿家的心思写的那般通透。 杜英:······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是我家茂儿主笔的连载言情小说。 那么茂儿心中的无双公子是谁,这就不言而喻了。 连大纲和亮点剧情都是我提供的来着,杂糅了一些古言和现言,自然足以让一些对男女之情心向往之却又诚惶诚恐、且受制于礼法家规的闺中女子趋之若鹜。 当然,这也得感谢本朝一向宽松、大度的文化气氛,磕着五石散、醉卧林间的男人们才不会管报纸上连载的这些细腻文字,甚至还会为其中的精彩段落浮一大白。 大概也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还值得津津乐道的优点了。 他轻轻咳嗽两声,却也知道,这个不是重点。 新安公主和自己同处一室也有两天了,显然应该是知道,疏雨就会称呼自己为“公子”,换而言之,这其实是杜家内眷们才会用的称呼。 这位殿下,已经在暗示自己,她很清楚她的身份,摆明了位置。 这让杜英有些头大。 感觉她遇上了谢道韫,说不定就是一场修罗场。 天道好轮回,想我前世看小说,看到修罗场,躲在被子里笑的像条蛆,而如今,历经修罗场的竟是我自己? 算时间,阿元也应该快到了······ 杜英正了正衣襟,准备出门。 老婆来了,而且还是大小老婆拖家带口一起来了。 自己当然不可能再躲在小楼里面陪着公主聊天。 ——————————- 郗愔觉得鲜卑和杜英两方势力争先恐后的率军渡江,就已经足够魔幻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还有更魔幻的。 就是自家侄女从关中南下,现在俏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 如今身为辅国将军的郗愔,也不过只是杜英的打工仔而已,帮着杜英和那些江左世家虚与委蛇。 既要让这些世家们觉得都督有问鼎之心, 有想要把这些世家依仗为左膀右臂之意, 但也要让世家们觉得, 都督现在还在举棋不定,所以世家们为了让都督下定决心,还得继续加大筹码。 这中间的平衡, 可不是那么容易把控的,每一句说出来的话, 有可能吸引更多的世家过来下注, 也可能会让这些世家们作鸟兽散。 但是郗愔倒是并不排斥去帮着杜英做件事。 既是因为他这些年带着郗家混迹京口, 干的就是左右逢源的活计,无他, 唯手熟尔。 也是因为现在天下局势不定,杜英和桓温都流露出问鼎之心,而郗家嫡长子郗超作为桓温的首席幕僚, 显然代表着郗家的主要投入方向, 甚至可以说郗家能够维持不倒, 就是因为郗超为郗家创下的名声, 各家只要不敢得罪大司马,就不敢得罪郗家。 但是这也意味着, 如今通过联姻联合起来的杜英这边,郗家的投入就没有那么大了,毕竟这还是一个女儿的重要性远比不上儿子的时代, 女婿和老丈人翻脸的事屡见不鲜。 而且郗昙本人并不在关中,是作为杜英埋在建康府的一枚钉子和发言人而已, 郗恢在关中体系之中的重要性,自然也远远比不上郗超。 所以若是杜英最终走上了那个位置, 那么郗家从中获得的好处,可就没有那么多了。 郗愔也只好把自己也压上来。 虽然郗家剩下的人加起来在杜英这边的分量, 都比不上郗超在大司马势力那边一个人的分量,这说出来有些丢人,但这也恰恰说明郗愔教子有方,又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郗愔一直怀着一种古怪的心思帮着杜英挡住外面蜂拥的世家。 而如今,他作为下属,看着自己的侄女作为上官家眷出现在身前,自然会有一种世事无常的感觉。 毕竟当初推动郗家和王家联姻的背后,可不只是一向没有主见的郗昙,还有比这个弟弟稍稍多些主见的郗愔。 当时郗愔的心态,其实也和现在差不多,无外乎两边下注尔。 但最后这一切阴阳差错,变成这个样子······ 郗愔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这个侄女。 结果虽然是好的,但是中间的曲折过程,总归引人不快,而这又会不会导致郗道茂对郗家做出决断的几个人怀恨在心,反而成为郗家进入关中核心圈子的阻碍? 毕竟郗昙在信中一提到这个女儿,就含糊其辞,令郗愔也捉摸不透他们父女到底是什么心态了。 “伯父老矣,鬓发斑白。”郗道茂打量着也一样许久未见的大伯,叹道。 之前她也住在建康府,和这位外镇的大伯算起来也有几年没见了,但当年的大伯,也是一头黑发、对于外镇京口雄心勃勃,想要立下一番不亚于先父的事业。 而如今,怕也被这吹卷不断的江风,吹出了褶皱、吹灭了斗志。 郗愔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廉颇老矣”。 这是真的怀恨在心啊, 所以打算直接把我从现在的位置上踢走去养老? 这种暗示人告老还乡的说辞, 郗愔在朝堂上也是听得多了。 旁边的谢道韫倒是意识到不对, 微笑着说道: “茂儿妹妹和辅国将军多年未见,有感而发也。将军坐镇京口,为国之柱石。 如今正值东南天倾之际, 还要得赖将军共扶社稷,可不能轻易言老啊。” 说罢,谢道韫微微扭头,隔着幕篱对着郗道茂眨了眨眼。 这么近的距离上,郗道茂还是能看清谢姊姊动作的,也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却也不敢多说。 既然被大伯误会了,那么自己接下来说的只可能引起他更多的误会,唯有再找时间做解释了。 郗愔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自然,这是自然!” 谢道韫看着他这般态度,在心中不由得一叹。 郗愔素来就是这般逆来顺受的平和心态,以调和顺从为主,缺少雄心和坚韧,所以只适合做属下,却不适合独当一面。 也得亏鲜卑人最终没有选择从京口强渡大江,否则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大概这就是老天爷对江左黎民的保佑,也是老天爷给了夫君这么一个机会吧。 马蹄声起,有人策马长驱而来。 “参见都督!”亲卫的声音次第响起。 正文 第一二七零章 来陪夫君过年 而驭马之人,一直冲到码头上的人群前,方才勒住战马。 骏马长嘶,不等其停稳,杜英矫捷的翻身下马,直跨上码头。 江风呼啸,鼓动着他的赤红色披风,猎猎作响。 而杜英也看到,正前方站着的两名俏丽佳人,一样的江风吹着她们的衣裙,带着的幕篱也被掀起来了一些,露出红润樱唇。 谢道韫和郗道茂挽手站在那里,前者身着青裙,后者身着白裙,外面裹着一层裘衣,压住了随着风就要起飞的裙角,也遮住了衣裙迎着风必然会勾勒出的曼妙身姿,只留给人无限的遐想。 恍如,不,正是一对玉人。 “冷不冷?”杜英问大小老婆。 “夫君来的及时。”谢道韫微笑道。 “走,上车。”杜英旁若无人的直接上去牵住谢道韫和郗道茂的手,“两位夫人远来辛苦了。” “公子,公子!” 还不等杜英拉着老婆们要走,一道身影就撞入他的怀中。 “归雁也来了呀。”杜英松开手,熟稔的揉着她的小脑袋。 “别揉了, 再揉就不长了。”归雁气鼓鼓的说道。 杜英的目光则越过谢道韫,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一对姊妹花。 桃叶和桃根也来了。 桃叶是跟着郗道茂留在许昌的, 显然谢道韫南下把她们两个都带上了。 不过两个小丫头还小, 和杜英也没有那么亲密, 此时只是躬身行礼。 “怎么把一家子人都带来了?”杜英收回目光。 谢道韫柔声道: “年关将近,来陪夫君过年。” 杜英一怔, 旋即露出惭愧之色。 当时说要过年回家的的确是自己。 在信中信誓旦旦的向阿元保证。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淮东战局竟然会最终转变成这般模样,甚至杜英都从许昌跑到了京口。 远隔千万里, 却只有两三天就是年关。 家,是肯定回不去了。 所以······阿元索性就带着家来找自己。 我不就山,则山来就我。 得妻如此,何德何能······ 杜英凝视着谢道韫, 一时痴了。 他灼灼的目光,透过薄薄的幕篱,给谢道韫一种今天晚上就要变成被生吞活剥的小白羊的感觉,无奈嗔道: “夫君, 码头风大, 早些进城吧。” “是了,是了!”杜英反应过来, 拍了拍归雁的背。 归雁委屈巴巴的挪开, 身为丫鬟里的老大, 现在当然得有眼色。 杜英再一次挤入谢道韫和郗道茂之间。 “夫君,好多人看着呢。”郗道茂向往后缩手。 “怕甚。”杜英哈哈大笑, “此为真情流露也。” “无妨的。”旁边的谢道韫也附和道, “恐怕他们还更乐意于看到呢。” 郗道茂忍不住看了一眼郗愔,郗愔面带笑容, 好像还真的是很高兴的样子。 至于其余闻讯而来的世家子弟们,此时也都乖乖巧巧的站在不远处,没有想要上前搭话的意思, 但是心情看上去都不错, 浑然没有因为自己来到京口两三天,都没有见到一次杜都督, 现在神龙不见首尾的杜都督第一次露面竟然只是为了迎接家眷而感到愤怒。 她也反应过来。 谢道韫出身王谢会稽世家, 而自己则出身京口青徐世家, 谢家和郗家都是各自小团体的领头羊。 如今大家看到杜英和两位夫人恩爱, 自然也是觉得这就代表着自己的团体和关中本来就有着牢不可破的姻亲联盟。 都督也不吝啬于在他们面前展示这些,更是说明都督本来就是想要借助此举向他们示好。 既然如此······郗道茂看着旁边目不斜视的杜英和谢道韫,怎么有一种你们两个在演戏的感觉? 接着,她便感受到,自己的手心被一只手指轻轻刮了刮。 杜英依旧目不斜视,但好似正通过这个小动作在告诉郗道茂,根本不是什么演戏。 而且我知道你心里有这个想法了,今天晚上等着。 —————— 上了马车,杜英扶着两位夫人坐下。 谢道韫接下来幕篱,声音之中略带着些怨念: “妾身等又没有怀孕, 夫君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明面上是这个意思,但是显然潜台词则是,迟迟未有所出, 谢道韫自己也有压力了, 显然梁夫人和谢家这两边,乃至于整个关中,也都对都督的后人翘首以待。 说句难听的, 都督虽然年轻,但是意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发生。且杜家子嗣一直单薄,甚至在杜英的上一代都到了一脉单传的地步,再加之现在杜英长兄杜葳的身体很差,也不指望他能够诞下后人了。 因而大家也都期望都督能尽快有个长子来兜底,尤其是谢道韫的手腕和能力摆在这里,即使是这个长子年幼,也能够辅佐他坐稳都督留下来的位置。 这些压力,自然都落在了谢道韫的肩上。 奈何杜英一年来基本都征战在外,夫妻两人聚少离多。 这让谢道韫心有余而力不足也。 杜英也听明白了,自信的说道: “夫人既然已经来了,那定然让夫人满载而归。” “好好的词,都被你说的奇奇怪怪了!”谢道韫微红着脸, 嗔了一声, 但旋即就被杜英揽住腰在脸颊上香了一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 笑嘻嘻的任由谢道韫嫌弃的把脸颊推开: “还是熟悉的味道。” “什么味道?”谢道韫被旁边的郗道茂和归雁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也有点儿挂不住脸面,没好气的问道。 “佳人芳香也,沁人心脾。”杜英含笑,“当然了,也和之前有了稍许的不同,多了些威风凛凛,多了些举重若轻,少了些少女怀春罢了。” 谢道韫叹道: “伶牙俐齿,无外乎夫君者。看来夫君孤军南下,一路上却也闻了不少味道呀,竟然能这般如数家珍。” 本来是夸谢道韫坐镇关中,任务完成的不错,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让杜英只能讪讪赔笑。 没办法,谁让咱心里有鬼呢? “公子也有今天呢。”归雁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什么今天明天的!”杜英顿时回头瞪了她一眼,也不过几月未打,果然还是那个黑心小棉袄,“余和夫人结发,举案齐眉,厮守此生。余尊重夫人,不在今天、明天也。” 归雁感觉公子的目光之中充满着威胁,所以果断的闭上了嘴,缩到郗道茂身后。 就好像杜英要是收拾她的话,郗道茂柔柔弱弱就能护得住一样。 正文 第一二七一章 谢道韫论关中之治 “好啦!” 谢道韫轻轻敲了敲马车内的小桌,沉声说道: “夫君也是一方诸侯了,应当沉稳一些。” “余知道,但是看到夫人······们,欣喜若狂也。”杜英郑重说道,“真情流露,可不是一句妄言。” 但这话,换来的自然只有几个俏生生的白眼。 还好意思说“们”。 谢道韫懒得和这家伙胡搅蛮缠: “如今北方局势皆是稳定,长安有师兄坐镇,夫君大可放心,且师兄抵达长安,也让权子良等人前往梁州和河洛,推行关中新政。唯一需要关注的,也就是邺城了,不知道和谈进展如何。 天下交通,到底是不方便了一些,之前在长安,还能兼顾南北,此时在江左,消息都是十天半月前的了。” 杜英一摊手: “余要是有钱的话,早就已经修建起来一条直道,从关中直接通到河洛和江左,千里建康一日还。 现在还不是因为穷么?” “但是也快了。”谢道韫笑眯眯的说道。 看她故作神秘的样子,杜英顿时挑了挑眉: “此话何意?” 谢道韫却并没有说话。 “夫人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杜英瞪眼。 谢道韫顿时秀眉蹙起, 不满的向旁边挪了挪。 但还不等她真的开动,就被杜英捞了过来, 揽住她纤细的腰肢, 直接吻了下去。 “诶诶诶!”谢道韫伸手堪堪按住他的嘴。 姊妹们都看着呢,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杜英笑嘻嘻的收回来, 谢道韫无可奈何他,没好气的说道: “妾身在关中的时候,就已经隐隐察觉, 工坊市集之管理,过于粗糙,人或有安于逸乐、裹足不前的,或有中饱私囊、上行下效的。 所以这就导致现在的关中商贸和工业, 明明可以创造出来的更大的利润,却因为这些缺点,浪费掉了很多机会。 妾身在临走的时候,就已经督促工坊和市集都进行整顿, 肃清蛀虫、鼓励研发。 关中工商如今能够横行天下, 仰仗的就是一个新奇,产出的货物奇货可居, 而商队则遍行天下, 推广关中货物。 因此必须要保证一直有新鲜的事物产生, 才能够让天下人喜欢去追逐关中新事物,久而久之, 关中就会真的在天下人心中变成引领风潮的存在, 就会真的成为人皆向往之的王道乐土。” 杜英微微颔首,赶忙追捧道: “夫人所言, 一针见血,所以想来这些问题也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吧?” 看着夫君一脸阿谀奉承、死皮赖脸的模样,谢道韫也是心中暗叹一口气。 这家伙, 当真是一贯的在前面惹乱子, 而让我们跟在后面收拾他的这些摊子。 不过不得不说,正是他的这些奇思妙想, 方才开创了如今关中的新局面, 否则关中依旧只是一潭死水而已, 任谁都不可能带着关中走到如今这样生机勃勃的地步。 所以虽然杜英的想法很是跳脱, 又总是能够甩出来诸多甚至可以说骇人听闻的言论,但是谢道韫也好,关中都督府的任何一个人也罢,都不能否则,没有杜英,关中就不是关中了。 他的确是一个合格的领头人和开路者。 而我们这些顺着他所开的道路而走的人,帮着他完善和善后,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然我们又有什么用呢? 看着杜英,谢道韫一时无言。因为她在心中恍然想到,人人都说杜英是顺着潮流而动的人, 可是现在来看,其实应该说是他在创造潮流。 滚滚大潮,就是从他脚下而生, 席卷天下, 让那浓郁的胡尘为之消散,也让那腐朽的制度为之颤抖。 “不会没有应对方法吧?”杜英顿时故作惊讶。 “就算妾身没有,都督府一干上下, 也不是吃白饭的。”谢道韫戳穿了他拙劣的演技,“夫君要是担心的话,早就应该担心了,不至于现在才姗姗意识到这个问题。” 不过她还是接着解释: “自查自省,以及让都督府派人下去督察,终归只是一时之举,能够敲山震虎不假,但余波平静之后,又该有猢狲作乱。 所以还是要建立起来完善的监管制度,从多个角度出发,分别是人、财、法。” 杜英也收起来刚刚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襟危坐,细细聆听。 “法者, 律法也,社会之桎梏也,却也是世间之根骨也。” “世家不是遵从道学么?”杜英好奇的问道。 你这个浓眉,不, 柳眉星眸的漂亮小娘子也改换门庭了? 谢道韫叹道: “无外乎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尔。杜家以律法治家,夫君自起兵于关中之后,也一直在推行《晋律》,妾身如何能违背? 更何况关中也的确沦落胡尘、未沐王化久矣,如今还真的也吸纳了大量的胡人,所以推行律法,以法为根骨,以道德为肌肤以治理,情理之中。” “外儒内法。”杜英含笑总结。 谢道韫的思想转变,显然也同样代表着整个都督府内来自于世家的那一批人的思想转变,不然这件事可不是那么容易推行下去的,只是依靠往往也就是粗略读过一些圣贤书的那些北地坞堡出身的官吏,显然根本完不成制定律法规章,并且把这些文字用各种方式推行下去的。 毕竟下面的那些人,更是大字不识一个。 “所以妾身已经让都督府修订管理规章,以约束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好在夫君所任用的高层官吏,比如全旭和沈文儒之流,倒是忠贞之士,奈何之前也多半没有此中经验,所以才会手足无措。” 谢道韫径直说道: “法为根底也,而真正支持关中商贸的,则是财,其中的巨大利润,自然会使得无论是官吏还是商贾,都想上下其手、吃拿卡要。 所以妾身直接推动夫君之前所建议的钱庄,尽快在关中铺开,并且让钱庄随着商队而走,遍地开花。” 杜英笑道: “如此说来,现在的关中,的确是富足了。” 钱庄,是促进商贸的利器,也是整个金融体系真正建立起来的依靠。 之前杜英也几度想要推动钱庄的建设,奈何关中上下很难理解都督的这种良苦用心,且大家都是从乱世之中走出来的,即使是有都督府作为背书,也很难放心的把钱财交给别人掌管。 正文 第一二七二章 君子 在战乱横生的乱世,把手中的真金白银变成一串数字,显然是很不能让人放心的。 所以钱庄设立之后一直不温不火。 也就是在长安左近,对一些并不常离开长安的百姓开展贸易,使用都督府补贴的存款利息作为吸引顾客的卖点。 但是显然对于一个以向外放贷为主要盈利手段的体系来说,只是一直依靠都督府的补贴并不能维持长久。 现在显然都督府已经研判,关中的经贸发展已经可以支撑起来大规模、大批量的钱庄建设,而这显然也意味着关中的商贸将会在未来短期内得到质的飞跃。 杜英接着问道: “但是不是太快了一些?” 过犹不及,关中的商贸倒是建立在实业的基础上,不需要担心会吹起来很大的金融泡沫,但是金融体系发展的速度太快,仍然可能会导致出现潜在的资金链断裂的问题,尤其是关中刚刚涉及到这个领域,杜英也的确担心都督府上下可能操控不好这件事。 谢道韫摇头说道: “钱庄的最基础作用,是通过放贷和存款来实现盈利的同时,保证商号能够不需要携带大量的现钱出行。 在此之前,民间其实也存在一些放贷行为,但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也就只有一些铤而走险的人会去贷款。 如今钱庄把这一部分功能收上来,利用都督府的掌控和公信压低存款和贷款的利率,那么自然而然会让那些原本不敢去贷款和存款的人选择钱庄。 说到底,这背后依靠的还是如今关中已经在诸多州府已经建立起来的牢固统治罢了。只要关中的治理足够牢固,那么钱庄的建设就会有条不紊。 至于夫君对钱庄发展太快的担忧,其实也无妨,钱庄简单的操作,如今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门路,至于更加复杂的操作,现在钱庄上下也不敢贸然尝试,还需要夫君把关呢。” 杜英微微颔首,谢道韫和都督府上下还是能掌握分寸,没有太过盲目,总归是好事。 但杜英也有些纠结。 自己对于关中的作用很重要,但是只要不在关中,自然很难做到事事关心,所以为了关中能够发展的更平稳,自己应该抽身而出, 速速返回关中才是。 可是现在正是群雄荟聚江左, 共问鼎之轻重的时候, 整个江左显然都能够感受到,此次借着胡人南下而导致的皇室和世家、方镇之间的矛盾大爆发,远不是曾经苏峻、祖约之乱那么简单, 更或者说,台城很有可能要经历一场苏峻和王敦之乱的杂糅。 所以各方势力一边纷纷下场, 一边开始寻找最适合的那条大腿。杜英站在京口, 本身就是关中最大招牌。 若是他贸然离开了京口, 那岂不就是表示关中的重心开始回缩,江左的世家们自然也会开始转投他处。 谢道韫看着杜英皱眉的样子, 微笑着说道: “其实夫君也不需要太过忧虑,因为妾身刚刚还没有说完,这财与法之外, 不是还有人么? 师兄已经抵达关中, 也会尽快建立起来对整个商贸和工业乃至于关中各行各业的督察和检查机构, 巡查不法、监督宵小。 会让这一时的清扫变成长期的监管。” 杜英微微颔首, 其实这已经等于在变相的建立一个御史台了。 只不过大家都没有把名号直接挂出来,还算是给朝廷保留了最后一点儿颜面罢了。 “现在还不是和朝廷撕破脸皮的时候, 大家既然都虚与委蛇,那我们也不好直接跳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谢道韫看杜英陷入沉思,只道是杜英在犹豫还有没有这样遮遮掩掩的必要, 所以赶忙提醒。 杜英摇头: “你们做的都很好。但是阿元可不能总是意气用事,跑到工坊之中发脾气。” 谢道韫的微笑顿时僵住了, 惊讶的问道: “夫君已经知道了?” “是啊,也不是什么消息你都能瞒得住的。”杜英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温声道,“当然, 余也知道,阿元并不想要余因为这些事情分心,所以在后方雷厉风行的做了,把风风雨雨都承担了下来,然后最后只是轻描淡写的告诉余一个结果,让余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简单。” 谢道韫抚额,若是换作别的人,知道自家大妇在自己精心打造的工坊之中大发雷霆,甚至直接掀起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清查,只是被免掉甚至直接下狱的就有上百人,那么恐怕会开始琢磨,这个女人是不是和其余留守的官员勾结,想要趁机清洗我的势力? 在太平岁月里,人的警惕性一般都比较低,或许还好。 但是在这乱世,即使是同床异梦,也比比皆是,所以这也不算是什么离奇的想法。 另一位方镇诸侯桓温,和其正妻南康公主的貌不合、神也离,已经是天下皆知。 相比之下,杜英的无条件信任,自然就显得难得可贵。 他明明知道,却愿意听自己的掩饰和避重就轻。 杜英感受到谢道韫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不一样,不由得挠了挠头: “怎么了?” 谢道韫却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喃喃说道: “望之不似君子,然行之正是君子。人人都好奇夫君所奉行的到底是道家、法家, 还是百家之中哪位圣贤,却鲜少有人说夫君是奉行儒家的。 毕竟夫君以杀伐开疆拓土, 以律法约束百姓,又以道本自然来放纵商贸,事事处处, 少见儒家之身影。 然, 如今妾身倒是觉得,夫君其实是一位君子也。温润如玉,无外乎如此。” 杜英笑道: “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阿元所说也不全面,余想要取各家之所长,补各家之所短罢了。 在那些圣贤们所处的时代,他们可能各自秉承自己的学说,想要自成大道、开宗立派,所以他们需要夸赞自身而贬低他人。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我们这些后人,已经走过很多路,也尝试过把一些学问落实,知道有一些是对的,一些是错的,没有完全的对与错,只有放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上,合不合适而已。 所以余本来就没有倾向于哪一家的意思,谁家的管用,就拿来用罢了。” 谢道韫叹道: “融会贯通,岂不是大智慧?” “先贤的智慧罢了,我不过是拾人牙慧。”杜英笑了笑。 正文 第一二七三章 人君 谢道韫没有从杜英的脸上看出任何的自豪或者谦虚。 他是这样平淡的说出来。 说明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说出来。 她喃喃说道: “此人君也。” “诶?”杜英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谢道韫却没有回答。 杜英也咀嚼过来是哪两个字,不由得一笑,这个称赞,他就承下了。 当然,杜英也知道自己要承担的压力。 人君,天下人之君。 关中,只是天下一隅罢了。 治得好关中,可不见得就能够治得好天下。 谢道韫是在称赞他,也是在提醒他。 这个话题,就在于夫妻同心尔,自然没有在整个后宅讨论的必要,旁边的郗道茂是听懂了的,抿唇微笑,归雁则似懂非懂,想要求解而不得。 杜英则岔开话题: “其实余也不算没有半点儒家味道吧?之前开设书院,岂不也是有教无类之举?” 谢道韫怪异的看了他一眼: “在世家们的眼中,这还应该算儒家么?” 杜英自失的一笑。 也对,这些学说,无外乎也都是为了ZZ服务的,所以需要根据当道者的需求多加变通。 世家当道,有教无类的说法自然就要被踢出儒家学问。 没有被直接划为糟粕,已经很给孔夫子面子了。 “还真是······春秋笔法啊。”杜英轻笑一声。 谢道韫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春秋笔法本就是孔圣人所为,孔圣人能为之,则为何别人不可为之?这天下的圣人,也不只有这一个。” 也是,这本来就不是一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人们并不会选择全盘接受孔圣人的说法,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还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 圣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春秋笔法,不也是圣人的所作所为么? 杜英叹道: “如果余是君子的话,那当遵循儒家的要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如今治国······若以春秋之国来论,则余所治之长安侯国,倒是也算国泰民安, 对外战事也是节节胜利。 那么治国之前的修身和齐家, 阿元觉得又如何, 可还有需要修行之处?” 谢道韫斟酌说道: “所谓修身,其实只是要求君子温润如玉,知进退、知得失、知荣耻也。 夫君曾隐居山中十年, 修身养性、品评天下,应当知此生之所求, 应当明立身之所需, 亦然知天下现状, 方才决定出山,以平天下。 所以修身一条, 妾身认为夫君是做到了的。” 至少现在杜英并没有什么会被时人直接拿出来品评批判的过分行为,顶多也就是身为封疆大吏,有拥兵自重的嫌疑罢了。 可是问题就在于, 关中的这些兵马, 都是杜英白手起家招募来的, 又不是把朝廷的兵马化为己有。 当然, 也有一部分是从桓温那里连哄带骗获得的,比如此次随着谢道韫南下的袁方平, 但是这是桓温的兵马,又不是朝廷的兵马,朝廷还巴不得看到你们两个方镇因为争夺兵马而爆发冲突, 朝廷方才有火中取栗的机会。 因此自然也不会有人批评杜英的这个行为了。 相比之下,杜英的名声人望, 因为他带给关中的诸多实打实的好处而鹊起。 所以至少在关中人的心中,杜英是无可挑剔的, 并且这其中是明显夹杂着个人崇拜和神化的,所以他们并不认为杜英会有什么私德有亏的地方。 君子修身养性, 令世人认为此为美玉。 杜英显然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至于内在有没有瑕疵,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 儒家可不是注重空想、过分吹毛求疵的门派,从孔夫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开始,就可以表明,儒家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偏向于实干的。 一个实干的门派,要求归要求,可是只有一事无成的人才会什么都去抠字眼、循规蹈矩,实际上,只要能够获得天下悠悠之口的一致赞同,那么就已经足够证明此人的修身养性已经合格。 “至于齐家么?”谢道韫话锋一转。 杜英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谢道韫直接问道: “夫君,实不相瞒,妾身在来的路上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当然,很可能只是谣传,但妾身还是想要问一句,夫君可有对新安公主做出什么不合礼法的事?” 杜英本来还有些犹豫,可是看谢道韫面色不善的模样,选择摇了摇头: “没有。” 明明是公主殿下自己躺了、不努力了,打算跟着自己混了,是她招惹的我,又不是我招惹的她。 更何况除了权且从急,摸了摸脚踝之外,我也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 “夫君心虚了。”谢道韫看着这家伙眼神飘忽不定,无奈的叹道,“夫君可有想好怎么安置殿下? 可要妾身和茂儿妹妹一同退下来,给这位皇家公主敬茶?” 杜英打了一个激灵。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露馅的,总感觉谢道韫有诈自己的意思, 但是对于这段莫名其妙的纠葛,连新安公主都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那么杜英又为什么不能呢? 他索性梗着脖子说道: “那倒是不需要, 因为以殿下的身份,一旦这事泄露出去,至少现在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们还真的有点儿什么······”谢道韫顿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打量着自家夫君,“夫君······现在虽然夫君也是身居高位的,但是有些人能够招惹,有些人可不能招惹。 皇家如今对于这场战事是什么态度、扮演了什么角色,夫君应该心知肚明,就算是······就算是见色起意,也得克制住才好!” 这根本不是给家里带来了一个新的姊妹还是空降了一个大妇的问题,而是牵扯到关中和江左各家之间合作的问题。 杜英变成了司马昱的女婿,那他现在应该站在哪一边? 谢安又凭什么还会信任他? 本来司马昱就已经处于劣势,杜英这是什么雪中送炭的行为? 谢道韫表示属实是难以理解。 杜英无奈,也只能把自己和新安公主之间的来龙去脉合盘托出。 听到最后,谢道韫和郗道茂都不说话了。 毕竟是人家公主主动爬上来的,总不能怪夫君来者不拒吧? 虽然这家伙之前往人家楼里躲的行为也很值得怀疑,但是考虑到杜英之前直接跑到人家婚房里把新娘子抢走的行为,他应该已经非常克制了。 不过即使是如此,谢道韫她们还是露出了“不愧是你”的神情。 “诶诶诶,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杜英不满的说道。 正文 第一二七四章 摆烂 “夫君,其实如果你真的有看中的良家女子,也不需要抢的。以夫君现在的身份地位,上门求娶,人家会很乐意嫁的,哪怕只是侧室。”郗道茂犹豫了一下,说道。 已经是很妥协的说法了。 郗道茂不说话了,只是好生看着他,好似在说,你当初是怎么把我抢过来的,你心里不知道? 杜英径直说道: “夫人若是不相信余的为人,那余索性就把殿下找一个地方安置起来就是,绝对不会冒昧打扰,之前的确有处置不妥之处······” “好啦!”谢道韫赶忙打断他的话,“夫君的心意,妾身等能心领,但是夫君如何能真的冷落人家? 如果真的如夫君所言,那么殿下也是可怜人,夫君若是真的不管不顾,那么等到以后会稽王兵败,那么殿下受到牵连也好,为人所遗忘也罢,总之此生恐怕就不会再为人所知了。 可是她也不过只是被家族逼着这般行事的可怜女子罢了,何罪之有?若是这般令她来代替会稽王赔罪,岂不也不合情理? 方才夫君说了,殿下在公文处理之类的夫君身边事宜上颇有几分章法,妾身之前也一直担心疏雨身兼数职,而且本身又不是心细的丫头,所以难免有疏漏之处,耽误了大事,不如就让殿下跟在夫君的身边吧。” 杜英一愣,啊这,这是我家大妇帮我找老婆? 等等,好像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这才是常规操作,尤其是在现在杜英急需要子嗣的时候。 “但是, ”谢道韫还不等杜英开口, 就话锋一转, “殿下的身份,本来就非同寻常,未来或有大用, 但是至少现在的确还不适宜公开,若是殿下愿意隐姓埋名, 那自无不可。 而若是殿下无法忍受, 那恐怕也只能如夫君所言, 好生安置了。虽然这些本来不应该由她来承担,但是既然生在家族之中, 这也已经是注定的命运,不想要放弃家族的名字,那就必须要承担这个姓氏和身份带来的负担。 在这上面, 妾身和郗家妹妹都有资格这么说。” 杜英微笑道: “也好, 不过余明白她会做出什么样选择的。” 严格来说, 自离开建康府的时候, 新安公主的心就已经死了,现在也不过只是得过且过罢了, 所以如果让她选择的话,肯定会选择舒舒服服的当杜英的小秘书,而不是被软禁起来。 谢道韫看杜英信心满满的样子, 轻轻哼了一声。 还说自己没有什么图谋呢。 连人家的性子都已经摸清楚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新安公主的存在并不会对谢道韫的地位造成多少威胁了。 至于这位自己扒拉着门求收留的新妹妹, 到底有几斤几两,谢道韫还是要见面之后再做判断。 —————— 如果说在这个时代, 有谁可以称之为别人家的孩子,那么谢家的芝兰玉树肯定算。 身为玉树的谢玄, 是在这两年关中的急剧扩张之中崭露头角的,当然,也是因为谢玄还年轻,现在都还没有加冠。 至于身为芝兰的谢道韫,年长几岁,在世家女眷之中扬名也早,对于这一代世家女子们来说,简直就是别人家孩子的典型,几乎天天被父母挂在嘴边的存在。 谢道韫之前嫁给了关中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杜仲渊,世家们还只道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而现在杜英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朝廷最大的封疆方镇,谢道韫则是被杜英赋予实权的大妇,在关中随时都有近乎于垂帘之权的。 由此,世家们才幡然意识到,这位谢家芝兰到底挑选了怎样的一位夫婿,这一双慧眼,当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这也让世家的父母们看向他们的女儿,更是恨铁不成钢。 你们怎么就没有招徕这般夫婿? 虽然这有点儿无理取闹的感觉,但是足以说明谢道韫已经让各个世家怎样羡慕嫉妒,而又给包括新安公主在内的皇室、世家子女带来了怎样的心理负担。 而如今,当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这位谢姊姊的时候,新安公主自然是紧张的,她只是凭借潜意识在机械的整理那些公文,很快旁边的疏雨就惊讶的说道: “这两个怎么都放反了?” “啊!”新安公主低呼一声,“抱歉, 是本······我的错。” 疏雨倒是连连摆手: “殿下小心些便是,无妨的。” 顿了一下,她注意到什么,打量着新安公主: “殿下看上去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新安公主连连摇头, 疏雨却反应了过来,含笑说道: “殿下无需太过担心,大娘子,哦,也就是谢姊姊,并不是刁蛮不可相与之人。” 说到这,疏雨有些吃味的说道: “偌大的家,已经能够容得下郗家妹妹,还能够容得下桃叶和桃根,自然也能容得下殿下。” 被戳穿了心思,新安公主先是下意识的想要掩饰,但是看疏雨说的坦诚而无奈,索性一咬牙,看着这个虽然名义上是丫鬟,但是实际上身兼数职的帅气姐姐: “那我应该和谢家姊姊怎么说话?” 疏雨一愣,那是我家大小姐,平时我当然是怎么恭敬怎么来,但是让殿下把姿态放的太低了,显然就说不过去了: “就,就平,平和着来吧。” 疏雨本来下意识的想要说“平等”着来,但是转念一想,自家大娘子和殿下平等着来,那可还行? 到底谁是大妇了? 所以只能临时改换词汇,听上去多少有些别扭。 新安公主也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装糊涂,接着问道: “谢姊姊平时喜欢什么,余也自当投其所好,免得让姊姊不开心。” 疏雨顿时眼前一亮。 什么叫懂事? 殿下的这般姿态就叫懂事! 她顿时忍不住侃侃道来: “谢姊姊啊,平素其实并没有什么爱好,看看书、练练字,只有来了兴致才会尝试着写诗,但是因为已经不止一次被公子给惊艳到了,所以现在对写诗兴致乏乏,认为自己反正比不过夫君,不如摆烂······” “什么意思?”新安公主赶忙追问。 “就是躺平了,爱谁谁的意思,老娘不钻研这个了。”疏雨直接搬来了杜英曾经提出来这个词时给的解释。 新安公主却是小脸儿一红。 因为现在的她,岂不是也有一种摆烂的感觉? 正文 第一二七五章 大手牵小手 新安公主对这些新奇的说法感到有趣,搬了一个小胡凳,直接坐到疏雨旁边,饶有兴致的掏出来小本本和炭笔。 疏雨看殿下这么上道,顿时也来了兴致。 正所谓一个敢说,一个敢听,正说到兴头上,就听到门口传来杜英的声音: “你们两个在交头接耳说什么?” “呀!”疏雨惊呼一声,“夫君怎么都到了?” 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这都已经什么时候了?你家大娘子也到了,让你在外面等着迎接呢,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准备饭食了没有?” “自然,自然!”疏雨赔着笑冲出去,顺便把自己刚刚整理的几条情报递给杜英,以表示刚刚的确在忙工作,而不是在和殿下聊八卦。 杜英展开看了一下,不过只是六扇门对北方战事的日常汇报罢了,彭城的战事仍然在拉锯,邺城的和谈虽然遇到了一些阻碍,但是梁殊并没有传递过来想要放弃的意思······ 这些都应该不至于让疏雨直接忘了杜英和谢道韫什么时候到。 屋子中只剩下了杜英和新安公主,这让杜英忍不住打量着坐在小胡凳上的新安公主: “殿下,一起用膳吧?” “好呀。”新安公主起身,拍了拍刚刚拖在地上的衣裙,浑然没有半点皇家公主的模样。 但当走到小楼门口的时候,她却又愣住了。 “怎么了?”杜英本来已经迈过门槛,看她提着裙角,有些茫然的站在那里。 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 “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杜英低头看了一眼门槛,反应过来。 自来到京口之后,新安公主一直被事实上软禁在这座小楼之中,一开始是何放的软禁,后来是杜英的软禁,所以这座小楼既是她这些天来在惶恐不安之下的避风港和安全屋,也是她自己在内心潜意识之中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贸然越过去的地方。 尤其是在此之前,算上杜英刚刚进入京口的那天晚上,新安公主已经三次“越狱”,三次失败, 还把脚给扭了, 所以走出这小楼, 对她来说显然有一种恐惧。 杜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的迈回来,对着新安公主伸出了手。 小手搭在了杜英的手臂上, 新安公主柔声说道: “恐怕以后都要仰仗都督了。” 她缺少迈出小楼的勇气是一方面,借此机会想要试探一下杜英对自己的态度则是另一方面。 显然杜英给出了一个足以令她满意的答复。 杜英叹道: “家里的确不缺一副筷子, 但是总归是委屈殿下了。” 谷璞 “自南渡之后, 江山半壁, 早就已经国之不国了,建康府中的皇室也好, 世家也罢,不过只是南渡的残存衣冠罢了,大家心知肚明, 故土桑梓还在北方, 家国正统还在北方, 只不过没有人想要承认。”新安公主缓缓说道, “所以曾亡国之人,也将亡国之人, 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不过是期望在天地倾覆之际,还有立锥之地罢了。” 杜英好奇: “殿下在深宫内宅之中,看的倒是长远。” “是父王说的。”新安公主笑着摇了摇头, “父王一直在做的,也不过是想要勉强支撑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家族、这个早就已经内忧外患, 可是却仍然还在用秦淮的纸醉金迷来粉饰自己的王朝罢了。 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却并没有推拒的余地, 毕竟整个司马氏皇族之中,还有几人可比得上他? 还有几人, 真的觉得这司马氏,还有可救的余地?” 杜英微微颔首,在之前谯王司马恬的供词之中,杜英就已经意识到,皇室内部其实也是分裂的,有的皇室子弟已经选择了躺平,北伐也好,世家内斗也罢,与他们没有干系,就天天混吃等死,期待着至少司马氏的颠覆出现在自己死后。 司马昱和司马恬这种还想要拼一把的,的确是争气的。 而即使是本应该作为中坚力量的皇室成员,往往都秉持着这样的心态,也就意味着类似的风气其实也弥漫在诸多世家之中。 历史上,自桓温之后,一直到刘寄奴横空出世,南朝从曾经的北伐河洛变成了退守江淮,不是没有道理的。 北方的一统和强大是其中之一,当然也因为多年的北伐不利让江左内部也开始趋向于自守。 “会稽王的确是一个合格的裱糊匠了,这破房子四处漏风漏雨,他还能勉强创造出来眼前这般局面,论行不论品,的确是条好汉。”杜英忍不住夸赞道。 “裱糊匠?”新安公主抿了抿唇,喃喃说道,“父王应该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但是他不过只是为了守着他的那间破房子罢了。 如今有我在,不管司马氏,还有那建康城中的衮衮诸公所属之族有没有救, 至少这天下百姓还是有救的。”杜英自信的说道。 下意识抓紧了杜英的手, 新安公主急促问道: “那司马氏······也可以成为天下百姓之一么?” 杜英哂笑: “那就要看天下百姓、滚滚大潮, 容不容得下司马氏一族了。” 新安公主没有明白, 还想要追问, 可是又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万一把杜英给惹恼了,那司马氏就算有活路也被掐断了。 “殿下且宽心,夫君并不是嗜杀且多疑之人,素来只诛首恶而不迁怒家眷,之前平定氐羌、征服凉州,皆是如此。”一道声音从前方回廊下响起。 新安公主抬头看去,盈盈走来的白裙女子,秀发高挽,双手交错压在小腹前,礼数端正,步履蹁跹,周围的光秃秃树木寒石,似都随之摇曳生辉。 多年未见谢姊姊,姊姊出落得已如仙人一般······ 新安公主有一种自愧弗如的感觉,突然间注意到谢道韫的目光并没有看向自己或者杜英,而是斜而向下,瞄着,瞄着······ 她闪电般的抽出了自己的手,结束了和杜英大手握小手的连接,俏脸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红,毕竟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名异性手牵手。 刚刚是因为存了试探之心、也有为司马家请愿之意,所以咬着牙也得主动向前贴,现在冷静下来,自然反应过来刚刚的行为有多么的羞人。 正文 第一二七六章 幽怨的目光和大建设 而谢姊姊一直把目光放在这上面。 让新安公主有一种诧异的感觉: 她······难道是生气了? 若真如此的话,眼前的这位仙子般的人物,仿佛多了几分烟火气,反倒是更让人亲近些。 杜英倒是很确定,我家阿元一下子看到大手握小手的场面,肯定直接就把醋坛子打翻了。 不过阿元到底是识大体的,所以只会暗戳戳生闷气,晚上认真舔两下就过去了,不会直接掀桌子。 “多年不见,谢姊姊风采更胜往昔。”新安公主上前两步,微笑着说道。 谢道韫一边行礼,一边摇头说道: “妾身已嫁做人妇,操持家业,可比不上当年肆意潇洒了,倒是殿下,眉宇之间已无童稚之气,出落的亭亭玉立,不愧是典午子孙,龙凤气势,溢于言表。” 当即新安公主主动把住谢道韫的手臂,而谢道韫显然微微一僵,旋即笑容更甚。 杜英在旁边笑眯眯看着,心中自然已经把两人的潜台词翻译了过来: 我家殿下先是主动示好,夸赞一番。 我家阿元则直接开暗戳戳嘲讽模式以表示,我夫君是有正妻操持家业的,殿下贵为皇室子女,也太不注重自己身份了吧? 而且这样勾搭我夫君,好像太不把我这个主事的大妇放在眼里了,怎么,是司马氏要重掌大权,还是我谢家提不动刀了? 殿下则做的更绝,直接和谢道韫把臂而行,表示我不是什么殿下,而是真的想当谢姊姊的好妹妹。 谢道韫俨然是不怎么相信这丫头会这么乖巧的愿意低人一头的,但至少她愿意传达出来这样的讯息、主动放低姿态,就是好事。 谢道韫自然也得给足面子, 两个人立刻进入了言笑晏晏的状态。 杜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了一声: 呵, 女人。 好似是同时想到了什么,前方的谢道韫和新安公主同时回头,看向杜英。 “夫君?”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怎么站在那里?” 新安公主本来也是想要张口喊他,但是又硬生生把声音给咽了下去。毕竟现在的她, 虽然能够和谢道韫笑着互相说话, 但是并不代表谢道韫就直接容纳了自己, 而杜英的态度一直都不是非常明确,这让她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这个明明都已经把自己抢到手的人。 都督? 那太生疏了。 仲渊? 显得就像是平辈同僚似的。 公子? 那是他家妾室喊他的称呼, 自己若是喊了,那未免把地位放的太低了。 谷螷 夫君? 新安公主可没有脸皮厚到这个程度。 杜英姗姗跟上,但总觉得她们两个看向自己的神情有点奇怪。 阿元大概半是愤怒嫉妒, 半是无奈妥协吧, 她的心思一向细腻, 想法也多, 眼神成分拿来画个饼状图一向是没有问题的。 尤其是当这位新冒出来的情敌,经历坎坷可怜、又主动放低姿态的时候, 让谢道韫想要想方设法展露大妇的权威,又难以直接动手,所以只能忍下来, 同时用眼神疯狂告诫杜英以示愤怒。 至于殿下······杜英觉得她的眼神满满都是幽怨。 好吧,反正左拥右抱的是我, 幽怨就幽怨吧。 —————————— 天色向晚,京口城已经灯火通明。 越来越多的关中王师经由许昌——寿春——广陵这一条已经完全被肃清的道路南下, 沿途还有水师协助转运沉重的兵甲和粮草,所以行军速度很快, 如今已经在广陵和京口汇聚了数万兵马,而其中最骁勇善战的显然还是韩胤和袁方平带着南下的六千多步卒。 京口是要塞类型的城池,讲求的是一个城池小而深,方才易守难攻。而在京口外围原野之上,则有大片大片的窝棚,是南下流民暂时落脚的地方,当然也有很多人就此长居,期待着有一天能够中原北望。 如今,他们的期待还真的要变成现实了。 杜英抵达京口的第一件事,是安民,而第二件事,就是收拢京口百姓,一方面整顿卫生环境已经差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窝棚区,另一方面则在百姓之中招募兵员。 那些在窝棚草房之间上蹿下跳的年轻小伙子们,在历史上可都是北府军的中坚力量,杜英当然不可能置之不顾。 而随着大队的关中兵马抵达,随之而来的还有闻风而动的关中商贾,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之前都滞留寿春,当然也有从关中随军南下的,携带来的大量货物和资金,无疑让杜英的腰杆子直接挺直了起来。 军中的长史和主簿,自动转变为本地的官员,负责收拢原本混乱的基层吏治,每人抓一支队伍,深入到窝棚区之中,先调研、再制定改建计划, 有条不紊。 随着商队而来的各个镖局,也就地编入官府的调研队伍之中,镖师们身着表征不同身份和职务的衣衫, 站在街上维持秩序,其实已经在扮演警察的角色。 至于陆续赶到的军队, 驻扎在窝棚区的更外围, 一方面负责筛查进入京口的队伍和人丁,排查奸细,而另一方面则以老带新、训练新招募的士卒。 等到那些改建计划推出,这些军队则负责分散成一支支小队,配合新招募的丁壮,参与到窝棚区的改造工程中。 杜英虽然这几天足不出户,免得被那些堵着门的世家子弟给围住,但是对这些计划还是很了解的,坐在桌上,他慢条斯理的说道: “如今在城南的几处小窝棚,已经开始尝试,分为两步走,双管齐下。 其一,是推倒了那些窝棚重建,建设外垣内坊以划分不同坊市,方便管理。建设土木结构的屋舍,至少能够扛得住京口常见的风雨。另外还有开设书院、市集和工坊,把关中的那一套搬过来。 当年在长安重建的时候,是满地废墟,而如今这京口,窝棚里毕竟还住着人,情况要复杂得多。” 谢道韫也露出凝重的神情: “南下流民,漂泊无根,对于官府朝廷的信任可想而知是寥寥无几的。所以现在要拆了窝棚,他们恐怕会对都督府的信任没有高,要当心被有心人煽动闹事。” “余明日就会出现在工地上。”杜英沉声说道,“事关能不能经营好京口,而且这也是我们关中新政在京口的第一次尝试。 金刀出鞘,以观其锋,余自然也要时时盯住,免有差错。” 正文 第一二七七章 齐家 关中新政经过多次调整和完善之后的普适性到底有多高,现在的确是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的时候。 谢道韫径直说道: “妾身明日和夫君一起去。” 谢道韫这些时日一直坐镇关中,是亲眼看着关中新政从杜英的桌案上落到实处的,所以真的要论实际操作,谢道韫的确比杜英更有经验。 “那再好不过。”杜英笑道,旋即环顾一周。 摆在厅上的,是一张大圆桌,也是关中现在已经流行起来的用餐方式,更能够体现一个家庭的团结,而不是和世家一样强调远近亲疏。 此时,杜英正坐在主座上,左右手分别是谢道韫和郗道茂。 再往外则是归雁和疏雨,之后是桃叶和桃根。 她们虽然名义上是丫鬟,但是作为杜英和谢道韫她们贴身的人,其实早就已经被看作杜英的妾室了。 在杜家,自然没有妾室不能上桌的说法。 而在杜英的正对面,则是新安公主。 既是因为公主殿下的身份,坐在谢道韫或者郗道茂的外侧,显然不合适,可是她们两个和杜英许久不见,而且还关乎到家庭地位,所以是“寸土不能让”,索性就让公主殿下坐在杜英正对面,以表示这是最尊贵的客人。 新安公主自然对此安之若素,而谢道韫她们也对殿下的识趣很是满意。 整个桌上“一团和气”。 杜英举起酒杯, 轻轻咳嗽一声, 端起来家主的气势: “战火纷飞,相隔千里,虽然已经临近年关,但是我们的敌人从没打算因为过年就停止捣乱, 所以余也得跟着操劳。 没有想到咱们这一家子人, 星散各处,竟然还能够在战火如荼之时相聚。 当共饮此杯酒, 以庆祝阖家团圆。” 众人齐齐举杯, 谢道韫自然也跟着端着大妇的架子: “为夫君贺!” 一饮而尽,杜英环顾一周, 看着桌上的莺莺燕燕、国色娇娆, 大笑着说道: “今日,齐家矣!” 谢道韫悄然伸出手,在他的腰上摸了摸, 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 杜英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乖巧的举起筷子,正想要率先动手,就感觉自己的另一侧也有一只小手摸来摸去。 他猛地侧头瞪了一眼郗道茂,郗道茂哪里知道自家夫君刚刚被谢姊姊威胁了, 虽然生气却又不敢明说, 只道是夫君对于自己的小任性非常不满,顿时委屈巴巴的低下头。 “阿元总管都督府事务,几次亲临工坊视察, 纠其谬错,着实辛苦。”杜英先给谢道韫夹了一块肉, 接着又给郗道茂夹了一块肉, “茂儿前出许昌, 负责消息中转筛查,同时还把报刊上的文学版块办的有声有色, 报纸的销量节节高升。 谷刿 此所谓术业有专攻也, 也是辛苦了。” 谢道韫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勉勉强强算你过关。 郗道茂则重新抬起头,眨了眨眼, 浑然没有失落的模样, 之前也不知道是真的伤心,还是装个委屈求安慰。 茂儿,你变了······杜英在心中感慨一声。 接着, 两人同时出手,两筷子菜出现在杜英的盘子里。 杜英:??? 谢道韫和郗道茂都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打算先吃谁的? 杜英笑了笑,不慌不忙的扯过来一张胡饼: “久在江淮,吃多了米稻,对咱们关中的烙饼甚是想念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胡饼将肉和菜一裹,又加了一些芫荽在里面,饼子一卷,吃的喷香。 满桌上众人齐刷刷看着这家伙从容不迫的应对。 甚至想夸你一声真厉害。 谢道韫也只是一时兴起,现在看自家夫君虽然游刃有余,但是也难免为之心力憔悴的模样,也是忍不住有些心疼,嘴上下意识的想要嘲讽他一句,“齐家没有那么容易吧?”,但是当声音出口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直接引回到之前的话题: “那其二呢?” 杜英自然也感受到了饭桌上的气氛逐渐变得诡异,当然也是因为自己和两位夫人之间的拉扯,基本都是落在疏雨、归雁她们的眼中,小丫头们难免也开始泛起醋味,一个个委屈巴巴的。 所以他感激的看了一眼谢道韫,徐徐说道: “其二自然就是尽量劝导这些南下流民返回故土。其中很多人都是从中原河洛逃难来的,如今这些地方都已经在关中王师的掌控之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北方也已经不止一次向余要求收拢更多的流民,否则今年春耕,又要有大量的土地荒芜。 尤其是鲜卑人到底能不能和谈,迄今为止尚且不是定数。都督府也不敢贸然让驻军完全转入农耕。只是依靠三三两两的军屯,对于荒地的开发利用实在是太慢了。 因而既然这些流民拥挤在京口,既没有土地,也没有养家糊口的家底, 所以何不引导他们北上呢?” “那就要看夫君能不能带给他们这个信心了。”谢道韫斟酌说道,“南下之路,已经充满艰难险阻,很多人都是拼尽全力才闯过来,此时回想,亦然是充满血泪,所以现在让他们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为数不多的这一切,重新回到未知的故土,他们可会愿意?” “只能先开出好的政策了。”杜英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关中鼓励开荒的政策好,总归还是会有一些人铤而走险的。 而随着他们的开垦成功,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就能吸引更多的流民北上。 当然,报纸也要及时跟进,对北上的流民走到了哪里、做了什么,又受到了本地州府怎样的照料,以及如何获得土地、和本地的遗民和睦共处,这些都可以做文章。” 这句话,是同时对谢道韫和郗道茂说的,现在宣传口的很多工作已经转移到郗道茂这里,她名义上主管的只是保智商的文化板块,而实际上报刊将要采取的宣传方向、舆论论调,都需要郗道茂过目之后,呈递给杜英,一些太过夸张或者极端的论调,会被她直接删除掉,否则杜英也没办法一直去看那些令人血压忽高忽低的论调。 毕竟在关中,尤其是在汇聚着关中学识渊博之文化人的报社之中,秉持着主战思想、保皇思想以及独立思想等等的人都有,可谓是鱼龙混杂,所以难免这些家伙们思想走极端。 正文 第一二七八章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尤其是在报纸上的舆论管控如今还比较宽松,这些人自然也很乐意于借助报纸抒发自己的观点、宣扬自己所在的学派之学术观点,同时在选取文稿的时候也会倾向于选取和自己的思想观点接近的文稿。 以至于报纸上经常出现互相驳斥的文章,乃至于如今已经稳稳坐在关中学术最高位置上的关中书院,书院中很多先生都会忍不住挽起袖子下场。 当然,报纸上这种思想碰撞、生机勃勃的场面,对于整个关中的治学氛围,当然是很好的催化剂。 江左人士,之所以总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既是因为身为南渡世家,他们认为自己传承了华夏衣冠、圣人学说,也是因为他们在这些年能够免于战乱、勤修学问,提出了很多玄之又玄的新学说,对上从北方来的人,就会有一种“说出来你们也听不懂”的心态。 其实,关中书院能在罗含的主持下,运作流畅,且已经在天下都有名声,就是因为罗含在招募人才做书院先生的时候,打的旗号是“教化蛮夷”。 在那些江左才子们眼中,关中的遗民和氐羌人,可不就是蛮夷么? 所以他们多半都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态北上的。 而如今,已经算是关中人的这些书院先生们,以及关中本地的学者们,在报纸上营造出来的这种学术讨论, 甚至可以称之为辩论的学术氛围,已经孕育出了很多新的观点。 这些新观点多半都是围绕着关中新政展开, 讨论关中新政的哪一点做的对不对, 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而这背后又牵扯着怎样的礼仪教化、道德文章。 其实整个过程就是在给关中新政建立法理基础,让原本在很多人看来离经叛道的新政, 变成本该如此的纠错和变革。 当然,关中报纸已经掀起的这种学术氛围,再加上报纸这个传播范围越来越广的平台, 关中的学术影响力也在节节攀升,并且引起了江左的重视。 如今,杜英已经很少听到有江左哪位赫赫有名的学者说关中的这些新学术思想是蛮夷之说了。 乱世的确也有乱世的好处,就是乱世的人会在改进自己的学说知识、保住先贤智慧之传承的同时, 也思索乱世为何会到来,之前的思想和制度的缺陷又在何处。 所以这也就让他们更容易接受新的观点,喜欢通过和别人的论道来改进自己的不足,而不是因陈守旧, 坚定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 别人都是错的,不思变通。 现在关中的学术, 观点新颖, 甚至有些激进, 江左这边也采取和关中相同的表达方式,不再是一次次坐而论道, 同样选择在报纸上刊登自己的观点, 有据理力争的,有谋求合作、互引为知己的, 好不热闹。 这般其实已经类似于百家争鸣的场面,自然为报纸带来了更多的销量,说到底,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百姓还是不认字的, 真正对报纸有需求的还是那些世家子弟,而他们也一样是某个观点的支持者或反对者, 自然也会殷切的期望能够得到同道中人的响应或者对手的答复。 正是借助着这一次次学术讨论, 关中的报纸才能在江左稳稳的占据销量的高处, 而和关中之间没有什么消息往来的本地报纸, 被死死压住,只能被迫接受关中报纸的“指导”,乃至于图穷匕见的收购。 乌衣巷中的世家们,之前也已经意识到了这样可能带来的影响,但是取缔关中报纸只会引起那些兴致勃勃的学者们更大的反对浪潮。 尤其是这些所谓的学者······不但在民间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而且还都是十足十的喷子。 乌衣巷中诸公,可招惹不起。 否则稍有不慎就遗臭万年了。 杜英叮嘱道: “报纸上的报道,还是要遵循如实的观点,尽量要让当事人来发声,而不是报刊替他们发声,比如这一次劝导流民北上,就要以流民的名义和口吻,听取他们的意见。 谷旣 我们第一次组织流民北上,肯定会有很多工作不足的地方,这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样才更加真实,也便于我们后续追踪报道对于那些暴露出来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由此,才能够让天下人意识到,关中是真的打算做些什么,并且也真的正在做。” 郗道茂听得认真,已经忍不住掏出来小本本和炭笔写写画画。 这也是都督府上下的习惯了。 得益于眼前的这位杜都督,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冒出来一些发人深省的言论,令人猝不及防之下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先写下来,再理解。 都督府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命令上下传递几乎不会出什么错误,也是得益于诸如此类的小习惯。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 “不着急写,有记不住的地方,余再跟茂儿解释就是了。”杜英微笑着说道。 别人着急记下来,是因为不好再问都督一遍, 但是谁让眼前这是自家的乖巧媳妇呢,本来就得宠着她。 郗道茂却摇头,认真的说道: “都督是都督,夫君是夫君, 都督委以重任, 属下自当细细听来、细细琢磨,而夫君所说,那就是家事了,妾身不知不觉就会怠慢,不妥。” 杜英也知道郗道茂的性子,外柔内刚,恰恰相反,阿元倒是偏向于外刚内柔,所以也不再强求,自顾自的说道: “要牢记,报纸,只是一个台子,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够酣畅淋漓的展示自己观点的台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就是擂台。 而作为裁判,报社应该秉公执法,若总是亲自下场、煽动舆论,那么久而久之,读者便会失了对报纸的信任。 余之前就不止一次强调过,但是现在还是要和茂儿强调,尤其是现在关中报纸的发行越来越多,更是要秉承如实报道的原则。” 郗道茂郑重颔首。 谢道韫则给他们两个夹了菜: “好啦,家里的两位大忙人,吃饭呢,就别一直讨论工作了,吃完饭可以再谈,否则都凉了。” 杜英一笑: “是极,是极!吃饭吧。” 而在杜英的对面,新安公主看着他。 身为堂堂都督,唏哩呼噜吃的香,还被谢道韫又说了几声,讪讪挠头的男子,露出新奇的神情。 正文 第一二七九章 后宅之主谢道韫 在新安公主眼中,杜英身为一方都督,应该是不怒自威才是。 可是和他相处的这几天,他很少展露出来诸侯的气势。 新安公主只道是杜英不想在自己面前太过飞扬跋扈,而且他坐在小楼里面,也没有什么下属给他飞扬跋扈的机会。 然而现在,看着这家伙左红右绿、完全没有半点儿枭雄之气的样子,新安公主渐渐地也只能承认, 杜英的性子,当真如此。 所以她忍不住浅浅一笑。 原来,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的面前伪装过什么。 “殿下怎么不吃?”杜英的声音突然响起。 新安公主这才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已经动筷子了,只有自己一直没有动, 好像就跟对这一桌饭菜并不是很满意的意思, 她赶忙跟着吃起来, 也好在谢道韫和郗道茂都不是喜欢冷嘲热讽的, 否则此时怕不是得阴阳怪气的来一句: “到底是殿下,平时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不惯我們这粗茶淡饭。” 看新安公主简单的吃了几口,谢道韫用手帕抹了抹嘴,温声说道: “殿下既然想要待在夫君的身边,就待着也好,不过殿下的身份毕竟与众不同,所以恐怕之后还是要隐姓埋名、不多声张,不知殿下是否能接受?” 新安公主也打起精神,现在她公主的身份,显然只是累赘,而不是依靠,所以本来就没有什么清高孤傲之心,当下也从容的点了点头: “乱世之中,能有容身之所, 足矣。” 谢道韫则接着说道: “殿下在夫君身边两三日,也应当知道,在我关中,女子倒并不是家族之器具、联姻之纽带而已,关中女子,一样可以出来做事,如果做得好的话,所得之重用,不亚于男儿身。” 说到这里,谢道韫忍不住看了一眼杜英: “虽然现在这些事情都是余在主持,但是这一切之滥觞,在于夫君,妾身绝不会贪功。” 杜英轻轻一笑: “有区别么?你我本夫妻同心。” “夫君可不只是和妾身同心。”谢道韫哼了一声。 杜英被噎了一下,暗戳戳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腿。 现在这么嚣张,夜深了,有你求饶的时候。 谢道韫也轻轻抖了一下,果断的不再对杜英发起冷嘲热讽: “所以殿下在夫君身边,以女官身份行事,也不用担心自己身为女儿家,有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也不需要非得看着那些男子的脸色行事,我们只论理,不论男尊女卑。 若是男子有错之处,那当以同僚之身份纠正之。若是错在我身,也不能因自己是女儿家妄自菲薄、自怨自艾,而应承认错误、积极改正,下次多加注意,不可再犯。” 新安公主听的认真,一样从袖子中掏出来小本本。 桌上的一道道目光顿时落在杜英的身上。 谷詯 还说你和殿下之间是清清白白的,看人家这熟稔的动作,显然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听你的耳提面命了。 心里怕已经是夫君的形状了。 杜英不置可否。 谢道韫也白了杜英一眼,旋即说道: “之前疏雨跟在夫君的身边,兼顾各处,时常有兜转不过来的时候,所以现在让疏雨专心负责护卫以及六扇门的事,而夫君身边的文书整理则交给殿下,殿下只要细心即可。” 疏雨眼巴巴的看着谢道韫,但见谢道韫说的坚定,也只好应了下来。 她素来是嘴硬的主儿,明明还是很享受能够在杜英身边打转的时光,时不时的被杜英摸一把,晚上也可以顺势挤到他怀里,会有一种甜滋滋的感觉弥漫在心头,只不过嘴上是坚决不能承认的。 本来就已经半推半就的被解锁了很多羞死人的玩法,若是直接放纵杜英的话,还不知道他能整出来什么折腾人的路子呢! 结果现在直接被谢道韫拿了这方面的工作,虽然不高兴,可是也知道大娘子说的没问题,只好应诺。 新安公主也自无不可,她之前就是做的这方面的事,这两日下来也算熟练工了,而且谢道韫的意思她也清楚,如今谢道韫也好,疏雨和郗道茂她们也罢,负责的其实都是关中新政在某一个方向上的落实。 在江左,关中新政想要落到实处,所遇到的阻力可想而知,自然也需要一个绝对坚定的自己人,新安公主既没有得到谢道韫绝对充足的信任,而且也不适合抛头露面,因此这些工作本就不轮不到她来做,乖乖跟在杜英身边当小秘书是唯一的选择。 之后想要接手这些更能够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工作,恐怕还得获得更多的信任,同时展现出来自己的能力才行。 新安,你要努力啊! 小公主在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 杜英则看着谢道韫把整个后宅拿捏的稳稳当当,方才徐徐开口: “你们继续聊,殿下······” “妾身既然已经答应谢姊姊隐姓埋名,那都督也不应以此尊称称呼妾身。”新安公主柔声说道,“妾身闺名道福,母姓徐氏,愿与都督以此姓名相称。” 杜英又选择看向谢道韫。 他是家主,但不是后宅之主,也不见得就能拿捏得到小姑娘的细腻心思,所以这个时候选择无条件相信我家阿元。 “倒也不用使用母姓。”谢道韫微笑着说道,“殿下的闺名,在朝堂、世家之间也不是什么秘密,因此要么姓名皆换,要么不换也无妨。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要殿下不刻意宣扬,自然不会有人抓住此事喋喋不休。 并且我关中上下,对人才选拔任用也是一视同仁,哪怕是司马氏皇族子弟,若是落魄了,又或者有为官之念,一样可以通过关中的选拔考试为官,不需要在乎自己的身份。” 司马道福眼前一亮。 在江左,很多司马家子弟,混的绝对不能说好。 毕竟司马家在中朝之时,开枝散叶,子孙众多,而南渡之后,被作为傀儡捧起来,依旧享受荣华富贵的,也就只有五马渡江这五脉,历经多次变乱和权力更迭,现在的皇室主体其实也还是琅琊王这一脉,其余的四脉以及其余更多陆续南下的司马氏子弟,已经快沦落为寒门乃至庶民了。 典型的例子就是之前以寒门子弟打拼上来,作为杜英崛起的绊脚石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梁州刺史司马勋。 正文 第一二八零章 想法逐渐大胆 司马勋,身为曾经的王室子弟,只不过顶着一个司马氏的名头罢了,谁把你真的看作是皇亲国戚? 因此若这些司马家旁支真的愿意入关中为官,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而且于司马氏而言,又何尝不是暴露了一条火种? 眼前的这位杜都督也好,或者桓温也罢,这两个家伙都是有野心要走上那个位置的。 到时候就算是杜英心地善良, 恐怕也会对司马氏的罪过进行清算,以表明自己取代江山的正统性和合理性,当然也是为了防止前朝余孽死灰复燃。 届时,不管自己在杜英后宅之中已经是什么地位,有多少话语权, 都无法阻挡杜英这么做, 毕竟这注定了不是杜英一个人能决定的, 还牵扯着诸多开国功臣对排除隐患的愿望。 因此哪怕司马氏可以由于自己的身份而摇身一变成为外戚,也一样避免不了被清算的下场。 说到底,自己只能算是眼前这位杜都督抢来的俘虏嘛! 杜英现在仍然还敬重皇室三分——也就是明面上给那些保皇的派系装装样子——等到他连样子都不需要装的时候,自然更不会在乎她公主的身份。 而若是司马氏子弟能够有争气的,在关中谋得一官半职,那么就是关中新政框架下,凭借着真才实学考上来、站住脚的人,哪怕是其出身最终可能会导致其并没有什么上升空间,但是总不至于直接沦落为伧民。 谢道韫看出了新安公主眼眸之中跳动的光,暗暗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刻意再说什么打击她。 但是谢道韫心里很清楚,司马氏早就已经一代不如一代,子弟之中也鲜少有见勤学好问的,甚至还有很多,既然知道自己是傀儡和吉祥物,更是直接飞扬跋扈起来,浑然没有低调的意思, 更是把司马氏的名声搞得很臭。 让这么一群纨绔虫豸去关中参加考试, 他们又凭什么能够战胜那些生长在关中新政之下、勤学苦读的本地书生? 关中新政为何而设、如何而作,他们可清楚? 谢道韫对此并不看好,甚至她可以武断的表示,司马氏这一代的希望,其实也就只剩下会稽王司马昱了,当然,若是作为陪衬的话,谯王司马恬大概也可以算一个,毕竟能够孤身深入敌营谈判的胆略,在司马氏家族还是少有的。 只不过现在这位谯王,已经沦为关中阶下囚,任由杜英拿捏,而会稽王司马昱,兵败只是时间问题,就算不死,这一次也不会再有任何一方能够容忍他跳出来继续搅风搅雨。 司马氏,便是那垂垂老人,已经没有未来了。 更甚至,这个由于内乱而一手导致整个国家险些颠覆、万里江山沦落胡尘的家族,早在那一场永嘉之乱中,就应该被扫入故纸堆! 如今,不过是一些机缘巧合,让他们能够苟延残喘罢了。 这些话,若是真的说出来,对于一个眼中刚刚有了光的懵懂少女来说,显然是太残忍了。 所以谢道韫并没有说,但是她相信,新安公主自己也清楚,这般想法十有八九是在自我欺骗。 她会在待在杜英身边的时光中,逐渐清醒过来,接受一些残酷却必然的事实的。 杜英含笑看着家宅中的一切潜在争端和问题,暂时尘埃落定,方才不慌不忙的起身: “韩胤和袁方平领兵南下,余还没有和他们谈上两句。你们先慢慢吃,余先走一步。” 看着杜英施施然离去的背影,谢道韫轻轻笑了笑。 众人:······ 明明是这家伙一手引起的后宅修罗场,最后他都没说几句话,让谢道韫直接平定了下去。 家里就这么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 谢姊姊,你就宠他吧。 谷呴 —————————— 挑灯时分。 亲卫们轻手轻脚的点燃蜡烛。 站在舆图前,杜英沉声说道: “此番步卒南下,我军终于可以一摆之前被迫固守之颓势。参谋司什么看法?” 一名参谋上前一步: “如今京口城防固若金汤,江上水师和我们配合得当,甚至整个京口外围的拆迁重建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只要有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够在京口城垣外围初步形成一道新的外垣。 而之前的茅草窝棚,也都会被拆除,以避免引起火灾或为敌人奸细放火破坏。 所以参谋司认为,守备京口,一如既往,但也已无须屯驻重兵于此,可分兵两路,分别向西和向南夺取其余州郡,以张肘腋、庇护京口。” 说到这儿,参谋忍不住看了一眼杜英。 杜英一直没有向参谋司表明,此次战斗的最终目标是什么,或者说想要达成怎样的既定事实,所以参谋司现在也拿不定攻防重点。 “战争虽然是为朝堂决策服务的,但是当战争走向不同的时候,又能够反过来决定朝堂。”杜英微笑着说道,“所以余期望参谋司能够拿出来可以改变朝堂决策的战略方案和战术布置,而不是被局限在之前决策的框架之中,无法伸展手脚。” 参谋们顿时露出激动神色。 都督这是在传递放开手脚打的信号? 而与会的袁方平和韩胤,一时惊为天人。 刚刚都督说什么来着? 朝堂? 这都已经开始自称“朝堂”了么?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杜英好似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示意参谋司继续陈述计划。 “我军兵分两路,一路向东,抢占龙潭,此战会有两淮水师配合。另一路则向南,分兵夺占晋陵,扼茅山、太湖一线,甚至还可前出吴郡,控江左鱼米之乡。”得到杜英明示之后的参谋,直接掏出了参谋司之前制定的最激进的方案。 袁方平和韩胤又是脸色一变。 好家伙,你们以为在京口的是六万兵马么? 就算是加上此时还在瓜洲渡没有渡江,以及散布在淮东各处州郡控制要冲的兵马,也就是两万左右,而真正打算拿来出击的,则是韩胤他们带来的六千兵马。 顶多再配上骑兵,凑个八千之数。 这个分兵方法,遇不到抵抗,自然是一路凯歌高奏,但是一旦遇到了抵抗,那就是兵败如山倒,会引起不敢想象的连锁反应。 尤其是此时贸然南下抢占地盘,合适么? 建康府那边还打的热闹呢。 正文 第一二八一章 顾昌求见 虽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在命令下达之前,杜英并非不允许关中的将领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自我思考。 否则以关中现在的军事指挥体系,很容易形成没有作战经验的参谋司小年轻过于激进,而前方将领不管不顾或有口难言,最终犯下在多处战场同时冒进的错误。 这不就是二战小本子的覆辙么? “不妥。”韩胤率先开口说道,“茅山一线, 敌情未明,龙潭守军,不知多寡,而吴郡世家又是何态度,不知参谋司是否已经弄清楚了?” 一名参谋站出来说道: “鲜卑渡江兵马,如今可以确定已经被大司马和谢尚书牵制在建康城外,钟山以及秦淮一带,双方对峙,互有攻防,而龙潭方向,只有归于会稽王掌控的水师战船布防,如今还要兼顾大江上下游,因此两淮水师有一战之力。” 大司马浩浩荡荡杀过来,荆州水师当然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虽然乌江、庐陵一带的消息已经断绝,但可想而知,荆州水师必然早就已经在湖口等地虎视眈眈,现在也定会顺流而下。 这也从荆州水师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沔水上,对于关中王师掌控以及现在经营南阳的举动熟视无睹的行为中可以证明。 立刻有人补充: “至于茅山方向,如今应该已经有一些本地世家结寨自守, 虽然也有会稽王控制的兵马, 但不足为虑。 恰恰相反,扫荡这些兵马,以解江左各家之忧,正是我军南下的绝佳借口。” “吴郡世家会同意么?”韩胤强调了自己方才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很想同意。”一道声音响起。 原来是郗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入堂上,只不过一直在一言不发听着他们讨论。 韩胤和袁方平都拱手见礼,而郗愔对杜英说道: “都督,吴郡世家派人求见,已经三次了,来的并不是旁人,而是顾家的顾昌,建康令。” 杜英挑了挑眉,在此之前,吴郡世家派遣来的人都只是旁系子弟而已,显然还是和三吴、会稽等地的世家态度类似,以试探为主,倒也没有直接表明想要投靠的意思。 结果现在顾家竟然直接派遣了顾昌过来,分量一下子就上来了。 顾昌是故光禄大夫顾众之子,顾会的长兄,也是顾家的少家主,尤其是现在顾家的叔伯辈都已经凋零, 此时正在凉州的顾淳都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两个了, 所以顾昌实际上就是在主持顾家事务。 只不过因为他还担任建康令,还并没有完全接手家族那边的事务。 但之前顾家带头和关中展开的合作,背后都有顾昌的影子,因此此人应该算是吴郡世家之中的亲关中派系了。 此时他亲自前来京口,显然表明现在的吴郡世家显然已经就是否和关中合作上达成了一定的共识,所以会让顾昌出面,正式求见杜英。 “这一次,是不得不见了。”杜英无奈的说道,“正好王师意欲南下,余也想要听一听吴郡各家的意见。”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人家好歹也是代表朝堂上的一股重要势力而来,都督这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欠揍。 不过手头有兵,也的确可以如此嚣张。 郗愔显然也已经习惯了杜英这么一副完全不把这些实力强横的江左世家放在眼中的态度,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顾昌是从建康府过来的,所以其所代表的,有可能是吴郡世家,还有可能是整个江左的本地世家。 谷蟐 三吴各家,虽然内部矛盾重重、相互排挤,但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以及选边站队的关头,定然还会同仇敌忾。 昔年王丞相毕生致力于将三吴各家分化打压,方才勉强形成今日之局面,都督还是要谨慎为上。” “这里不是京口么?”杜英好奇的问道。 郗愔怔了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杜英则跺了跺地面,笑道: “既然入了我这龙潭虎穴,自然就得听我的。” 郗愔一时有些迟疑。 京口的世家之中,也有对于关中新政惴惴不安的,若不是因为我这边劝着,再加上关中的兵马也的确强横,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否则现在应该都有大胆包天的去和会稽王或者谢尚书那边联系的。 都督这话说得,好像太过自信了一些。 “看来还是有很多人对此保持怀疑啊。”杜英则敏锐的察觉到了郗愔的神态。 郗愔连忙摆手,这家伙眼睛真尖,可是对此,他是坚决不能承认的,否则谁知道杜英会不会找个由头,直接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对于这位明明带着兵马杀过来了,却又闭门谢客的杜都督,到底心中打算怎么安排这些世家,郗愔自己心里其实也没有底气,更不知道杜英的手腕到底有多狠。 所以自然是要尽力避免冲突。 杜英回头对韩胤和袁方平说道: “猛虎不出笼,他們都还以为是病猫呢。那些在门口等着的世家子弟们啊,还指望着能够为我关中所器重,指望着本都督能够依仗他们的力量。 你们觉得合适么?” 韩胤和袁方平顿时打了一个激灵,齐齐拱手: “不合适!” “那对于之前的作战计划还有什么疑虑么?”杜英接着问道。 韩胤当即回答: “都督之苦心和担忧,属下明白了,愿全力以赴为都督解忧。” “不是为我解忧。”杜英笑道,“外面那些蚊蚋啊,烦虽然很烦,但是余只要躲起来,总归有清净的地方。 而是要为关中正名,要让他们知道,关中的兵马,到底能不能解决当面的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逐鹿之心和这般手腕。 所以其一,是要强势插手建康战局,令天下知我关中兵马可战。其二,便是要率军直下三吴,真正控制这些州郡、压服不臣,同时向本地的民众宣扬关中新政,令新政的种子埋在他们的心间。 对此,其实关中军队真正需要打的,就是龙潭这一战,所以余需要你们打的干净利落,以雷霆扫穴之势,呈直扑建康之意。 而下江南的战事,其实并没有尔等想象之中的那般艰难,六扇门会配合你们的行动,当然,也切不可掉以轻心,毕竟世家还是有很多自家部曲,有一战之力的。 对此,余允许关中兵马杀鸡儆猴。” 正文 第一二八二章 长街乱 韩胤和袁方平皆露出肃然神情。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们也都已经明白。 归根结底,这就是配合关中新政推行的军事行动,他们只需要把这个计划落实到实际就可以了。 至于能不能实施、该不该实施,那不是他们现在能够反驳的问题。 江左世家正等着看呢,若是关中迟迟没有动作,或者行动起来拖拖沓沓,恐怕就变成等着看笑话了。 还不等他们两个开口, 杜英就先补充道: “当然,方才尔等之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具体应该怎么派兵,谁带领哪一支军队,你们可以继续和参谋司商议,另外也要和谢阿羯讨论,那两千骑兵,一样不是来吃江南草料的。” 韩胤和袁方平大喜,赶忙再次应诺。 在战略上,参谋司一向还是靠得住的,但是在战术上,这些愣头青们经常会脱离实际,所以现在算是杜英敲定了战略目标,而且也不干涉他们的战术目标。 已经给了他们最充足的自由。 杜英则大步向外走去。 郗愔赶忙追上: “都督,可要见一见顾长繁(顾昌表字)?” 杜英摇了摇头: “今天不见,明天早上。” “这······”郗愔错愕。 人家从建康府的刀光剑影之中跑出来,显然现在又是带着顾家示好之意来的,这已经是吴郡世家这些天来最积极的态度了,让他等一晚上, 恐怕有所不妥吧? 杜英倒也没有想要对郗愔隐瞒的意思: “余曾经给了吴郡世家很多次合作的机会, 可是每一次他们都是犹犹豫豫,只是派遣一少部分人前来。 原本关中的工商发展中,吴郡世家可能能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在意这样的机会,等到长安的市集真正繁荣起来,方才扼腕叹息。 如今余又等了他们三日,他們才后知后觉的赶来,早干什么去了? 时不我待,天有不测,机会若是抓不住,那可不就是别人的了么?伯父意下如何?” 郗愔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杜英:······ 我是在暗示你,现在给你们京口世家一个和关中展开全面合作的机会。 甚至有可能能够让你们一跃成为新一代江左最强势的世家团体,而不是和现在这般,哪一边都能上前欺负两下。 伯父你这般点头,是几个意思? 杜英无奈之下,只能一甩衣袖,折而向后院: “有这个时间, 还不如守着自家娘子呢。伯父若是有闲暇的话, 明日可以来看望一下茂儿, 毕竟伯父也是郗家家长呢。” 郗愔讷讷望着杜英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 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一拍手: “哎呦!” 然而院子里哪里还有杜英的身影? 不过杜英倒是并非只是给他这一次机会,显然若是郗愔想明白了,明天还可以去找郗道茂。 到底是我郗家的女婿啊······郗愔心中忍不住感慨一声。 谷勜 当时让郗昙北上关中,真是正确的决定。 至于后来的阴差阳错,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他们夫妻恩爱,那么谁还在乎过去的事呢! 脚步声匆匆,是议事堂中的几名将领飞步冲出来。 “击鼓,聚将!”韩胤的声音格外洪亮。 郗愔则霍然回首。 月色如水,寒风猎猎。 江边的京口,战鼓咚咚,鳞甲寒光,战意冲霄汉。 ——————- 邺城。 “砰!”太原王府的门被直接撞开。 大队的兵卒涌入府邸,不顾那些家丁的阻拦,直接向后院冲去。 一支支火把将漆黑的夜空撕裂,慕容令策马行过太原王府,而在他战马的两侧,无数的士卒正分头行动,冲入长街左右的一座座府邸之中。 慕容楷所在的太原王府,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吴王世子,尔欲何为?!”一道惊慌嘶吼从前方传来。 长街上,十余名衣甲不全的士卒簇拥着一名年轻人逆流行来。 慕容令勒住战马,定睛看去,正是自己的叔叔北海王慕容纳。 慕容氏以亲族掌兵,以汉人掌民,泾渭分明。但是在慕容氏族群之中,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执掌兵权,大部分兵权其实还是落在为首的几位封王和将领手中。 年轻一些的王侯,基本也都是执掌管为数不多的部曲,作为军队的后备指挥力量而已。 在这其中,北海王慕容纳因为生性不喜欢争执,更是没有获得多少兵马,是个闲散王爷。 但是现在这偌大的长街上,逆流而上的,却也只有这一个人。 “叔父,太原王世子犯上作乱,意欲与南蛮媾和以通敌卖国。如今陛下御驾亲征在外,我家父王坐镇朝堂尚不得知,小侄自有平叛之责,还请叔父让开!”慕容令朗声说道。 这个理由,是他麾下的幕僚们经过短暂的讨论就直接给出的,以至于慕容令不得不怀疑,这帮家伙早就已经盘算多时了。 而这样的理由其实也很容易令人相信,毕竟在和关中的谈判之中,慕容楷一直都积极参与,而且后来慕容楷还经常接见梁殊,至于他们两人之间商议了什么,太原王府对此讳莫如深,并没有多少风声传来,只说是寒暄罢了。 这怎么可能令人相信? 虽然,作为当事人的梁殊,其实就是去和慕容楷寒暄的。 太原王府也并没有撒谎。 但是容不得外人不对此怀疑,也就开始有一些风言风语——这背后自然也有六扇门的煽风点火。 而梁殊去寒暄的原因,本来就是为了让外面的人心生疑窦。 再加之慕容楷在谈判上的态度已经逐渐软化——在谈判之中大家相互让步,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但是结合之前的种种传闻,慕容氏家族内部也不得不开始怀疑,太原王世子是不是真的另有图谋。 毕竟现在陛下受困于淮上,已经为众人所知,朝堂上现在就是不是派兵救援都已经开始起了争执,在鲜卑中高层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太原王慕容恪则屯兵淮上,并没有救援陛下的意思,反而正在加固淮北、河洛和青州的防务,俨然致陛下于不顾。 那么太原王是不是······ 邺城所能得到的消息,本来就不全面,再加之苻黄眉坐镇河洛,虽然没有主动出战,但也没有闲着,一直在四处猎杀鲜卑斥候、营造紧张气氛,迫使慕容恪不得不对河洛方向的关中兵马严加死守。 正文 第一二八三章 慕容楷要反? 与此同时,关中斥候又伪装成鲜卑信使,在已经渗透整个河北的六扇门配合下,散播假消息,基本都是编排慕容恪的。 或是说其在淮北之战丧师辱国,被杜都督当头棒喝,以至于毫无斗志。 或是说其对陛下见死不救,是因为想要等着陛下遭遇不测之后, 直接接管南下的残兵,回邺城夺权。 又或是说其于关中早就有所勾结,否则河洛、许昌和龙亢三处的关中王师为何迟迟未有动作? 还不是因为他们是一伙的嘛! 更有甚者,连慕容恪都和关中达成秘密协约,之后对关中俯首称臣的消息都传出来了,一看就知道是现在江左和慕容儁之间秘密约定的翻版。 这些假消息满天飞,早就已经让邺城对太原王府的意图有所怀疑揣测。 总之,反正也无仗可打的苻黄眉,和六扇门联手,玩儿的不亦乐乎。 舆论宣传的攻心作用,也由此显露无疑。 如今慕容令直接把这句话抛了出来,慕容纳自然是脸色微变。 “报,并未找到太原王世子!”一名将领匆匆而来。 慕容纳心里咯噔一声。 虽然他很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慕容楷的确在打算谋反,否则这三更半夜的,他不在自己的王府上,又在何处? 要么就是他也在军营之中击鼓聚将,正打算发兵,要么就是潜出府邸, 正在和某人密谋。 事已至此,慕容楷会正在和什么人密谋, 慕容纳不用想也知道。 能够让这位在邺城也是举重若轻的世子殿下不惜漏夜拜访的,肯定是值得他屈尊降贵的人物,那整个邺城,除了吴王之外,也就只有那位关中的使者了,毕竟他所代表的,其实是整个关中势力。 如果慕容楷想要引关中兵马作为援军,帮助自己扫清邺城的话,那么对于这位梁殊,他自然得客客气气的。 “王叔,孰忠孰奸,可能明辨?”慕容令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得色,显然他也没有想到慕容楷竟然会这么“配合”,不然的话,慕容令还真的有点儿犹豫,把慕容楷从被窝里面拽出来之后应该怎么给他安罪名。 现在这慕容楷,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慕容纳的反应也很快, 当即先让开道路, 沉声说道: “不想那太原王世子,竟然辜负皇恩,做出这般事来。贤侄且尽管放心平叛,我等自当闭门守户,不做阻拦。 麾下部曲,人数虽也不多,但可以为贤侄所差遣。” 这位小王叔如此配合,慕容令也拱了拱手: “惊扰王叔了,王叔且多担待。 王叔的部曲,就暂时不需要了,还请王叔守住王府,莫要让贼人寻觅到可乘之机。” 慕容纳本来的意思,自然是想要让自己的心腹们跟在慕容令身边,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如这位吴王世子所言的那般,他还不至于只是因为慕容楷不见了踪影就完全相信慕容令的说法,现在只能说相信了七八分而已。 现在慕容令大概是看懂了自己的意思,直接表示拒绝。 他在害怕和担心什么? 不过慕容令话语之中的威胁,慕容纳也听了出来。 若是那在逃窜的慕容楷一脉乱贼撞入自己府邸之中,恐怕自己也少不得要落上一个和乱贼勾结的罪名。 局势这般扑朔,慕容纳也不愿再多牵涉其中,转身就走。 慕容令打量着他的背影,又扫了一眼长街上其余出现的身影,那些被惊动的鲜卑王侯们,一样是在默默旁观,甚至还没有慕容纳的胆子大,敢上前询问缘由。 谷鼒 慕容令对着他们拱了拱手,这些人便很聪明的各自退入府邸之中。 大家都不傻,大概也能够揣摩到今夜之变,背后还有猫腻,只是现在天色未亮,一切的阴谋算计都沉溺在夜色之中,令人看不清脉络。 他们自然也不愿直接参与到其中,明哲保身、静观其变,显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范阳王府可有动静?”慕容令对于这些人的态度已经很满意了,侧头问道。 封孚不知何时已经策马行到慕容令身边,他摇了摇头: “范阳王府大门紧闭,属下并没有让兵甲擅自闯入冒犯。” 慕容儁南下,也不是只留下了慕容垂这一个成名已久的统兵将领。 慕容垂所能摄政的范围不过是燕赵河北的中南部,而北部幽州则在范阳王慕容德的掌控之下,算是镇边之藩王。 慕容德的麾下一样有大量精兵,尤其是留守辽东渤海的慕容氏骑兵,所以慕容令想要扶父王上位的话,慕容德也是重要的威胁。 慕容德虽然不在邺城,但是他的子嗣和家眷有一部分在,代表范阳王在邺城走动。 此时范阳王府大门紧闭,似乎也代表着慕容德不愿参与邺城任何争端的态度。 身为一个镇边藩王,这本来就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只会引起燕国内部更大的恐慌。 “慕容楷还没有找到?”慕容令皱紧眉头。 他很确定,慕容楷并没有什么和梁殊密谋的举动。 原因无他,此时的梁殊还在自己的军营之中呆着呢,名为保护,事实上也是慕容令担心关中意欲火中取栗、挑拨是非,所以将他软禁了起来。 换而言之,真正和梁殊密谋的,是他慕容令。 那么慕容楷去何处了呢? “火起!”长街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封孚脸色微变: “慕容楷真的要反!” 而此时,在邺城城南,一队队士卒涌上城头,接管城防。 慕容楷策马入城,听着一名名探马传来消息,脸色已经阴沉的能够滴出水来。 慕容令带兵入城,搜查太原王府! 而就在此之前,关中使者梁殊入慕容令军营拜访,携金刀而行。 再加之这几日南方战局之危急传来,朝堂上对于是否出兵救援吵的不可开交,而吴王慕容垂却迟迟没有表态,对于诸多请战之奏章也是留中不发。 这一切事情串联起来,慕容楷已经揣摩,不,不需要揣摩,他已经能够确定,慕容垂和慕容令父子,想要做什么! 见死不救,趁机夺权。 你們父子两个,罔顾君恩,好大的胆子! 而今夜,更是真的打算撕破脸皮,连最后一点儿遮羞布都不要了! 既然如此,慕容楷自然也有平定叛乱的职责。 “杀贼,平乱!”他霍然抽刀。 正文 第一二八四章 长街相遇两世子 而在长街的尽头,一队吴王部曲也冲出来。 “杀贼,平乱!”他们喊着相同的口号。 甚至他们本来就身着和慕容楷的部下相差无几的衣甲,只不过现在双方部众都在手臂处扎了不同颜色的布条,以作为区分。 看这架势,都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 既然如此,那就更能说明对方心里有鬼。 杀就完事了。 这一队吴王部曲,只是探路的斥候前锋, 被突然杀入城的太原王部曲给包围了,所以索性直接拼命杀出。 吴王部曲的这个态度,显然也是根本没有和太原王麾下客气的意思,更是让慕容楷坚定的认为,慕容令就是要犯上作乱。 厮杀很快就由于双方巨大的人数差距而结束,但是长街上的杀声却越来越密集,无数的火把出现在长街的尽头,也不知道多少吴王部曲正沿着街道杀过来,阵阵马蹄声则表明慕容令一样出动了骑兵,沿着街道清扫。 同样有几名住在城南的大臣和鲜卑贵族,疑惑的差人前来询问,甚至还有几位将领是自己过来的。 没办法,他們麾下的兵马或是茫然不知所措,或是干脆已经被慕容楷控制起来了,此时为了能够保住自己的兵权,也为了让这些部曲亲兵不至于受到牵连,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来问上一问。 大晚上的,诸位世子,到底在发什么疯? “扣押关中使臣,慕容令胆大包天,吴王亦是胆大包天!”慕容楷对这些一脸疑惑的将领们慨然说道,“当朝野共击之!” 好家伙! 这话说出来, 大家心里就已经明白过来,叫苦不迭。 陛下兵败、被困淮北,吴王慕容垂已经事实上大权独揽,所以他对于那个位置有没有觊觎之心,已经成为朝野这些时日来暗戳戳讨论的关键。 既然慕容楷能够用出来“胆大包天”这个词,那么这一对父子干了什么事,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么······ 各种念头也泛上众人心间。 我们现在是应该直接倒戈一击,直接把慕容楷给拿下,还是应该簇拥着慕容楷平叛,顺势再把太原王世子推上摄政的位置,到时候想要走如今吴王在走的这条路,可就真的畅通无阻了。 当然,也有一些心思灵活的,开始思索,慕容令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扣押关中使者,会不会是因为撞破了什么阴谋? 比如关中使者正在和慕容楷密谋,吴王身为摄政,身份敏感不好出面,所以慕容令替吴王来清君侧, 而慕容楷流露出这般气急败坏的样子, 也就容易理解了。 至于陛下······朝野上下已经因为是不是救援陛下的事吵了好几天了,这也已经足以代表朝野的态度。 要是真的想要救,早就派兵了,何至于争执拉扯? 大家都在心照不宣的拖延时间罢了。 慕容儁的平衡手段无疑是很僵硬了,他还坐在皇位上的时候,尚且能够镇压住各方势力,让大家心里不满,却也只能被动接受这种事实。 到底是慕容儁得位正且拳头硬,没必要和一位上位过程无可挑剔并且没有什么大错的皇帝死磕,那样往往吃亏的还是自己。 但现在不一样,慕容儁兵败被困,威望扫地不说,稍有不慎可能都没有办法活着回来——看现在关中和青徐两路南方王师围追堵截的架势,这甚至是最大的可能——所以大家开始升起一些奇怪的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 比如把皇帝换一个,并且让皇帝遵循自己的意愿,打破现在的平衡。 可是换成谁呢? 慕容垂、慕容恪、慕容德,这些显然都是不错的人选。 谷幚 可惜现在慕容德镇守幽州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在河洛的慕容恪属于在外手握兵权,若迎慕容恪,则就是开邺城而迎陛下之从龙大功。 而慕容垂,则坐镇邺城,为摄政王,陛下横遭不测,摄政王匡扶社稷,也是情理之中的,因此推举慕容垂,则是劝进之功——以现在慕容垂的地位,也属实是不需要大家帮忙扫清内外政敌了。 一个风险高、功劳大,一个风险低、功劳少。 诉求不同的各方,自然而然的会有不同的倾向性。 “愿为世子驱策!”有人大声喊道。 接着便是连片的应和声。 慕容楷定睛看去,清河崔家、范阳卢家,皆在其中。 不出我所料······ 这些本地世家被慕容儁提拔重用不假,但是实际上只是制衡渤海从龙汉人世家的手段,慕容儁从来没有真正信任他们,而他们则需要直面那些在军政两边都有很高影响力的渤海汉人世家的冲击。 显然也已经受够了这种拿到了蝇头小利,却被迫给人当靶子的艰难日子。 当然,还有一些鲜卑权贵,夹杂其中。 慕容垂在更名之前,人如其名,行事霸道专断,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坠马更名之后方才有所收敛,但是他当初结下的那些梁子,可都不会因为他改名就烟消云散。 他现在有篡位之心,这些曾经被他斥责惩戒过的权贵们,当然心中惶惶然,就算慕容垂不再谈旧事,恐怕也不会再有任何提拔他们的意思。 所以还不如随着太原王世子灭了慕容垂,混一个从龙之功。 “平叛!”慕容楷再一次喊道。 相比于刚刚入城的时候所喊得那一次,他的声音更洪亮,也更有底气了。 而在前方街道上,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慕容令的旗帜。 两方军队的主帅就这么不期而遇。 大街上,原本喧嚣的声音,霎时间稍稍安定下来。 慕容楷虎视前方,而慕容令也毫不畏惧的跃马而出,霍然扬起手中金刀: “尔这叛逆,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慕容楷看着慕容令手里金刀,隐隐觉得不对劲。 根据关中使臣部下仓皇传来的消息,梁殊是在来自己这里拜访的路上被抓的。 可是这金刀,梁殊应该好生收在了馆舍才对,怎么会出现在慕容令的手上? 明明自己已经派人保护了馆舍,慕容令也没有派人前去攻打。 “嗖!”一声锐响,利箭从黑夜之中钻出,擦着慕容令的肩膀掠过。 劲风卷起,让慕容令整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手里的金刀差点哐当落地。 旋即他大怒: “乱贼!给我杀!” 麾下士卒也都被对面的暗箭吓了一跳,旋即怒火中烧,怒吼着扑上来。 正文 第一二八五章 两个字的锦囊 “等······”慕容楷的声音憋在喉咙中。 他不知道暗箭何处而来,但绝对不是自己下的命令。 我们人群之中,显然混入了别有用心的人。 至于是哪一边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此刻,他已经幡然醒悟过来。 这一支暗箭,无疑也提醒了慕容楷,金刀为什么在慕容令的手中, 我和慕容令为什么会恰巧同时前往军营率军而出,又为什么会在长街相遇······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整个邺城中拉扯的、观望的、野心勃勃的各方,都已经挽起袖子下场。 他和对面的慕容令,身边身后,站着的都已经不再只是自家人,还有利益攸关的各方, 或是慕容宗亲,或是鲜卑权贵, 或是渤海汉人,或是河北世家。 他们为了这一场权力倾轧,已经在朝堂上争执了太久。 既然在朝堂上争不出来一个高低,那就索性在战一场。 这本来就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 箭在弦上,骑虎难下。 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已经不需要,也不是现在可以思索的了。 “杀!”慕容楷怒吼道。 心中压抑的暴戾之气也弥漫上心头,慕容令既然如此嚣张,那就索性把你也扫入垃圾堆中! 长街陷入混战。 而混战中的人群里,有人悄悄的窜入了旁边的小巷子,很快就没入黑暗之中。 不久之后,有轻微的敲门声在小巷深处响起,接着院门打开,手持刀兵、严阵以待的几名汉子将候在夜色之中的几道身影放进来。 “头儿,如何?”立刻有人围上来。 进入院子的当先那人,正是六扇门在邺城的负责人,校尉孙元。 他扬了扬手中的短弩, 微笑说道: “双方已开战矣。还真的如梁掾史所料, 那慕容楷心中存有疑惑,若是让他极力叫停,那么今夜的冲突,恐怕就没有这般激烈了。 不过好在余及时给了慕容令一箭,现在是天雷撞地火,已经容不得他们自己决定了。” 众人这才齐齐舒了一口气。 这场乱,总归是被掀起来了。 “我们何时去营救掾史?”有人问道。 孙元赶忙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锦囊,笑着说道: “掾史早就有计策,还弄得神神秘秘的,让余必须和你们汇合了之后才能打开,现在余便瞧一瞧掾史有何良策······” 然而当打开锦囊之后,孙元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 谷广 “勿管”。 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是凑过来一起看的几个人,同样愣神,无疑是在告诉孙元,这没有错。 手微微颤抖,孙元险些连这锦囊都拿不稳,他无力的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仰天看着阴沉沉的夜色,一时沉默不语。 是啊,掾史身在鲜卑军营之中,六扇门除非硬冲进去,还有什么能够救援的方法? 而若掾史能够寻觅到脱身的方法,自然也用不着他们接应,不然反而有可能暴露了六扇门在邺城的布局。 在这其中,孙元虽然很期待是后一种,是梁殊早就有了脱身之道,所以根本不需要他们画蛇添足,可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几乎可以肯定,梁殊此时应当已经被软禁起来,甚至生死不知。 这一场金刀计,是反间,更是死间! 孙元深吸一口气,逐渐冷静下来: “掾史说的有道理,此时正是邺城城内各方最紧张的时候,所以我们的轻举妄动很有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 相比之下,掾史身为关中使者,有官面上的身份,又在主持双方之通商,鲜卑人也不可能太过为难掾史,以避免不必要的争端。 今夜,我等唯有枕戈待旦,以观其变。” 众人无声拱手。 —————————— 鲜卑人的确并不会伤害梁殊。 因为其实无论是慕容垂还是慕容楷,对于和关中谈判的态度都是积极地。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只要想要维持现在慕容氏的位置稳定,就还是要想办法引入外力打压那些若不是相互之间形成掣肘、早就已经闹翻了天的各方势力,换而言之,就是给他们找一个能够同仇敌忾的对象,且让他们甘心为慕容氏所驱策,在慕容氏制定的政策框架下和关中拉锯。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燕国在草原方向上所面临的边防压力越来越大,所以燕国期望能够和关中合作,先压制北方草原上的各部。 入华夏者华夏,鲜卑慕容氏在盘踞渤海的时候,就积极推动汉化,如今入主河北,更是把汉化作为重要的施政方针,以收拢本地人心,这也是之前的那些入主中原的胡人们都会做的。 也因此,在他们的眼中,自己已经是中原王权、华夏九州的合法继承人,是华夏人,那同仇敌忾先对付草原上的戎狄,避免他们成为又一个南下将自己取而代之的势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逐鹿中原,是我们中原群雄内部的事,决不能容许又有新的选手下场。 从这两方面来看,就算是关中的使者在邺城上蹿下跳、煽风点火,鲜卑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谁让现在关中王师在河东、河洛和淮北方向上都占据优势,偏偏鲜卑剩下的主力还被牵制在幽州呢? 慕容垂也好,慕容楷和慕容令也罢,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梁殊即使是身在慕容令军营之中,事实上等于被软禁了起来,却浑然不慌。 很快,他就被人邀请上了马车。 马车自城东转而向没有战事的城北,然后自城西入宫城。 邺城之宫城,在城之西北角。 此地便是赫赫有名的邺城三台,曾经那位魏王的宫宇。 马车停下,梁殊望向三台,还有那围绕三台建设的连绵殿宇楼阁,虽然在此之前他就来过一次,可是今夜再次到访,心中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此三台,曾经是曹魏群臣宴会,曾经是那位东临碣石的枭雄居住的地方,也是震慑四方蛮夷之处。 魏王当年就是从这里出发,扫荡幽燕、以观沧海,将乌桓打的满地找牙,让草原上的鲜卑望而却步。 如今,兜兜转转,匈奴、羯人、鲜卑人,曾经连长城都不敢踏入的胡人,在此处轮番称王称霸,也不知魏武在天之灵,会不会怒意磅礴、又或是潸然泪下? 正文 第一二八六章 斟酒笑看邺城乱 所以上一次来的时候,梁殊身为汉人,望着先辈们平定胡人、安稳北方之后所建设的巍峨宫宇,有一种自愧形惭的感觉。 我虽峨冠博带,可是这殿宇之中,已经是胡腥弥漫、往来皆胡人。 而今日,城中之动乱, 在梁殊的暗中煽动之下风起云涌、大火燎原,已成一发不可收拾之局。 不管今夜孰胜孰负,最后的结果必然都是鲜卑内部的分裂以及各方的站队,远在范阳和中原的慕容德和慕容恪会如何取舍?被困彭城的慕容儁又是否能够再讨不臣? 这些变数,都注定了燕国很难在短时间内再维持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团结稳固。 于关中而言,趁机平定南方,或者北上河北,都是不错的选择。 梁殊的确以一己之力,为关中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以一人而乱一国,身为一名使者,他完成了杜英和王猛交给他的任务。 至于现在,倒是可以完成一些附加的工作了。 梁殊举步走入宫城。 他已经料到了是谁邀请自己前来,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拒绝的意思。 偏殿上,吴王慕容垂已经设下了酒席,见到梁殊走进来,不慌不忙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梁殊倒是好奇的打量着装饰并不算复杂的偏殿,微笑着说道: “余还以为大王会直接坐在大殿上召见关中使者呢。” 慕容垂轻笑道: “使者且听。” 殿上声音顿时完全消散。 隐约能够听到远方随风传来的嘈杂喊声。 杀声震动邺城。 梁殊了然,战事还未结束,孰胜孰败尚且不得而知,还不是慕容垂有资格僭越的时候,至少他要等到慕容令提着慕容楷的脑袋来见自己的时候。 梁殊轻笑道: “看大王这般稳坐钓鱼台,想来也是无忧了。” 慕容垂的面色转冷: “拜尊使所赐,现在本王也是骑虎难下也。若今夜不能成事,那便是遗臭万年的下场,而若今夜成事不美,亦是骂名远扬的后果, 还不知应当如何挽救。” 梁殊对于慕容垂能够看出来自己在幕后的这一番操作,倒是并不觉得奇怪。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指望着慕容垂对自己的行动浑然不关心。 那样的话,这位吴王也未免太徒有虚名了。 所以其实梁殊也是在赌,赌慕容垂的态度。 若是慕容垂真的在内心之中有走上皇位的想法,哪怕只是一点点,在察觉到梁殊的所作所为之后,也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所以他心中的诉求也会随之被无限放大,最终导致慕容垂会选择对梁殊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甚至还会暗戳戳的流露出来自己的态度,以让那些闻到血腥味就会蜂拥而上的世家们有所察觉。 若是慕容垂真的是铁杆大忠臣,那梁殊早就已经看不到昨天乃至前天邺城的太阳了,要么是被宰了,要么是被礼送出境,以作为慕容垂表决心的工具。 目前来看,显然梁殊赌对了。 慕容垂对救援慕容儁之争论的“留中不发”,正是他所传递出的信号。 谷嘎 甚至已经很难归入“暗戳戳”的信号这一类了,简直就是在明目张胆的吹响进攻皇位的号角。 而慕容垂现在又把梁殊邀请到殿宇中,设宴等候,意图自然就更明显不过——想要获取关中在未来的合作和支持。 当然,也是同时表示对于梁殊在此次动乱之中煽风点火的行为既往不咎。 梁殊笑道: “早就等待大王多时了,大王想要怎么谈?” “这些天你们和几个小儿的争论,余也都有所耳闻。”慕容垂正色说道。 恐怕是每天晚上都和心腹探讨到深夜吧······梁殊腹诽一句,依旧含笑等着回答。 慕容垂接着说道: “其一,关中正式遣使同意本王登基,当然作为回报,本王可以在关中都督登基的时候,一样派人恭祝,哪怕是届时两国处于战火中,本王也不会忘了关中曾经给予的支持。” 梁殊也收起来笑容。 相互承认,这本来是这些时日大家避而不谈的问题,当然,慕容楷和慕容令也不配和梁殊讨论这个问题,毕竟牵扯到正统之争,他们还不配决定大燕是不是可以承认一个潜在的敌人。 而慕容垂现在先提出这个问题,显然就是想要确定整个谈判的基调。 他真的想要和关中进行一场平等的谈判,换取令双方都满意的条件,至少是确保双方还有下一次谈判的可能——相互承认对方的皇帝身份,那就是在表面上结为兄弟之国了,那么以后打着这个旗号,就算双方厮杀的再狠,依旧可以通商和通使。 可是······梁殊有些无奈,因为说到底,他本人并不是来进行一场真正的谈判的,只是为了打着谈判的幌子试探鲜卑人内部的矛盾,寻觅到机会就直接煽动变乱而已。 慕容垂直接开出这样的条件,梁殊并不知道杜英会是什么态度,可不敢贸然答应,当下也只能含含糊糊的说道: “我家都督还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自,自不会有背弃朝廷之意······” 这话说出来,别说慕容垂不相信,天下人恐怕都不会相信。 不过梁殊借此所表露出来的意思,慕容垂却已经明了。 他倒了一杯酒,对梁殊举杯: “此事涉及到国别国体,的确是本王唐突了,罚酒一杯,望尊使莫怪。” 梁殊捉摸不定慕容垂的真实用意,自然也笑不出来了,只好跟着同饮一杯。 “报!”一名传令兵出现在门外,大声说道,“世子已率军扫清城东和城西!” 慕容垂置若罔闻,径直对梁殊说道: “国之大事,尊使或许决定不了,但之前尊使就提议的一些小事,倒是可以先敲定下来。” “愿闻其详。” “通商,本王一开始就是支持的,这些天也敲定了很多条款,本王认为可行,并且愿意在收取的关中商税上做出让步,以求能够有更多的关中商贾进入大燕,可行?” “七成?”梁殊径直问道。 “八成。”慕容垂回的也快。 “成交。”梁殊没有丝毫的犹豫。 “报!世子已率军清扫城南,太原王叛军龟缩南门!” 慕容垂看了一眼门外,皱了皱眉,好像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是非常满意。 正文 第一二八七章 慕容垂的条件 不过慕容垂并没有评价,而是接着方才谈判话题说道: “在长安和邺城都建设使馆,在洛阳和邯郸也建设通商馆,负责协调两国,不,两方往来和通商事宜,关中和大燕之商贾, 可以自由往来这几处州郡,如何?” “州州郡郡都可有。”梁殊径直摇头。 “这恐怕有所不妥。” “莫非大王还打算只开放邺城和邯郸两处?那恐怕到时候其余州郡会有意见。”梁殊“好心”提醒。 “可选五处州郡。”慕容垂退让。 “善。”梁殊抚掌笑道。 都督府那边说,这“通商口岸”,多多益善,但是梁殊现在摸不准慕容垂的底线,所以能争取到邺城和邯郸两座大城之外的几处, 已经很不错了。 以关中商品的竞争力, 最重要的本来就是要先撬开口子, 口子一开,还有发展的机会。 慕容垂不想直接敞开了、躺平了,那就随他吧。 梁殊对于关中商贾们开拓局面的能力有信心,到时候会有燕国的民间力量倒逼着朝廷开更多的通商会馆,主持本地的商贸事务。 慕容垂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梁殊为什么会如此干脆的做出让步,只道是关中的底线本来就是如此,现在关中既然已经达成了搅乱邺城的目标,那么其余诸事,自然不会太过强求。 大家是在谈判,又不是在谈燕国的投降条件,慕容垂并不相信关中会倾向于在所有事上都步步紧逼。 他们应该知道取舍才是。 所以在本来就是他们获得直接利益的事项上选择只守住底线,也是能够理解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对于一个真正能够流动起来的内循环能够创造多少工作岗位、创造多少经济收益,仍然还顶多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而很不巧,现在关中所要营造的,其实是一个关中趴在其余各方身上吸血的经济体系。 他们只要被牵扯到了这个体系之中,那么久而久之, 再想要脱身,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慕容垂自诩已经看穿了梁殊心中的盘算, 此时更是不慌不忙的开始下一个话题: “如今天寒地冻,草原上诸多部族也蠢蠢欲动,我军在幽州、云中等地只能严防死守,以阻草原各部入寇中原。 于关中而言,此唇亡齿寒之事也,因此本王认为我两军应当暂时休战,休养生息。北方百姓,亦苦于战事久矣。 若是之后两方还能签订盟约、勘探边界,再无纠葛,从此为兄弟之邦、以共御外辱,岂不美哉?” 在这乱世,商贸只是为了之后的军事行动积攒资本,而军事行动也只是为了实现割据一方或者一统天下的野心。 梁殊不得不承认,如果都督府从一开始所想的不过只是能够割据一方的话,那么现在慕容垂开出来的这个条件的确非常诱人。 多了一个能够帮助关中在北方分担压力的盟友,少了一个在河东、河洛两个方向上迫使关中云集重兵的敌人。 甚至之后大家还能约定好各自所想要的区域,一个向西南发展,一个向东南延伸,井水不犯河水,诸如昔年的吴蜀之盟。 可惜,都督府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着裂土封侯的事,都督府所着眼的,从来都是整个天下。 杜英也注定要被他们推上神州共主的位置。 因此这样的盟约,也注定只会成为都督府的绊脚石,成为一些没有野心的人趁机抓住以大放厥词的凭据。 谷淅 梁殊没有说话,却也等于告诉了慕容垂答案。 慕容垂对此倒是并不惊讶。 一般提出什么兄弟之国、互不侵犯说法的,都是弱小的一方,乞求大国的垂怜和顾念。 现在的大燕,显然就是弱小的那一个。 关中愿意或者不愿意,慕容垂没有办法强求。 梁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一直没有说话。 慕容垂也没有了刚刚居于上位、居高临下的气势,只是默默注视着他。 “报!太原王世子已率军自从南门突围,我军正衔尾追杀!” 又是一声呼喊,打破了大殿上的沉寂。 慕容垂露出了笑容,淡淡说道: “已经没有什么太原王世子了,今夜,慕容楷造反起兵,是为叛逆,本王身为摄政,即刻宣布剥夺慕容楷的一切官衔名号。 考虑到慕容楷只是一介世子,平时并无实权,却能够肆意调动太原王军队,且从逆者众多,由此可见,太原王早就有谋反之意,所以请奏陛下,废除太原王爵位,即刻查抄太原王府及诸多随从叛逆之臣属府邸,以儆效尤!” “遵命!”殿外响起应答的声音。 等那匆匆脚步声离去之后,殿上再一次安静下来。 慕容垂脸上笑容更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梁殊这时候方才不疾不徐的开口,好似他从一开始就是在等待这个结果一样: “恭喜大王,平定叛乱,便是大功。两方之盟,牵扯诸多,非是小臣能够做主,但罢战修好,小臣还是可以说上一二。 你我两方,从明日起,通商罢战,维系和平,并且通过馆舍沟通,若有矛盾,先于朝堂之上讨论,而非直接斥诸军事,大王意下如何?” “善。” 慕容垂颔首,他知道,能够让一直对河北虎视眈眈的关中摆出来这样的态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至少能够为大燕,准确说是自己所掌管的这部分大燕带来一两年的和平——在这年年都有大战的时代,哪怕只有一年的休养生息,也难得宝贵。 尤其是现在大燕内部还是一盘散沙,慕容恪必然要竖起来旗帜反抗,慕容德的态度也不清晰,至于那位对自己一直有猜忌之心的皇帝陛下,只能盼他······早日下地狱吧。 明明自己距离那个平时只能远观而不敢露出来半点非分之想的位置已经越来越近,只有一步之遥,可是现在的慕容垂却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感。 为什么呢? 他霍然回首看向梁殊。 梁殊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吃吃喝喝,畅快得很,显然对于刚刚的和谈结果非常满意。 慕容垂已然明了,他能坐在这里安心吃喝,是因为站在他背后的是一个异军突起并且野心勃勃的庞然大物。 梁殊不害怕慕容垂将他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巴不得来个“苏武牧羊”之类的待遇,既能够名垂青史,又能够给关中率军长驱的借口。 正文 第一二八八章 不枉几日茶饭不思 慕容垂忍不住看向舆图。 卧榻之侧啊······岂止是有人酣睡,简直就是一群枭雄在虎视眈眈。 有大燕内部的,还有诸如杜英、桓温这些外部的。 又如何能让人快乐起来? “报!城中叛逆负隅顽抗,四处火起!” 外面的声音变得仓急起来。 慕容垂脸色一沉,下意识瞥了一眼梁殊。 这时候传来这样的消息,落在梁殊的耳朵里,显然会让他觉得慕容垂根本没有手腕和力量掌控邺城, 从而开始质疑刚刚口头达成的盟约对关中来说太吃亏了。 梁殊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正在开心的啃着鸡腿。 这家伙看上去就跟已经饿了很久的样子,对于外面陆陆续续响起的禀报消息的声音浑不在意。 梁殊的这个反应,显然出乎慕容垂的预料,一时让他有些拿不准梁殊到底是什么态度。 梁殊啃了半只鸡,方才意识到什么,从袖子之中掏出来手帕, 抹了抹嘴, 好奇的看向慕容垂: “城中风不定,大王不去平定么?都已经闹腾了一晚上了,若是再这样闹腾下去,保不齐就会有一把大火······” 说着,梁殊一只手举着鸡骨头,做出夸张的神情: “‘呼’的一声烧起来!” “报!城南火起!” “报!有叛军自城东和城西两处进攻城门!” 连珠快报,就好像是在回答梁殊所说的话一样。 慕容垂紧紧盯着梁殊,他不知道梁殊是怎么做到未卜先知的,或许是因为他对于城中那些反抗者的手腕和决心有足够的了解,甚至这一份了解还在慕容垂麾下幕僚们之上——在此之前,幕僚们也曾经商议过一场乱起之后他们可能面临的反抗,却也没有料到反抗竟然会激烈到这个程度。 又或许是因为,这一场火中,同样有梁殊的身影。 关中在河北埋下了很多棋子,虽然燕国现在还没有能耐挖出来——一方面是因为没这个洞察的本事,很有可能会牵扯太多无辜的人,进而直接撼动原本就不扎实的统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慕容氏同样不知道朝堂上到底已经有多少人和关中暗通曲款。 若是有人贼喊捉贼, 有人浑水摸鱼,那么最后受损失的还是大燕。 换而言之,现在的慕容垂,对于朝堂上的那些汉人同样没有信心,这也是他更倾向于团结慕容氏本族子弟和随着慕容氏崛起于渤海辽东的那些汉人的原因之一。 现在,慕容垂对老神在在的梁殊,也是无计可施,只好一甩衣袖,说了一声“有劳尊使费心了”,径直走出偏殿。 他也清楚,梁殊说的在理,乱刚起的时候,夜深时分,很多人还在睡梦之中,猝不及防。 而如今大家都反应过来,也意识到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毕竟在此之前,该站队的都已经站队了,现在再跳反也来不及了,人家搜查的兵马都已经冲到自家门口了,若是再不抓紧指挥家中部曲兵丁反抗的话,恐怕就是明日菜市口全家老少人头落地的下场! 因而那些河北世家、军中权贵们,纷纷串联响应,一边放火点燃府邸和屋舍,制造混乱,也表明破釜沉舟之心,一边占据各处街道,互为奥援,阻拦吴王麾下兵马进入。 事到如今,一边是在大呼小叫、宣布对方是逆贼的吴王世子,一边是占据要冲、意图鱼死网破的世家和权贵。 这让那些簇拥在慕容令身边的世家和皇亲们也开始有所犹豫。 谷筼 吴王到底是什么态度,为何迟迟没有露面? 眼前这位手持金刀,看上去威风凛凛的世子,该不会是在假传王命吧? 尤其是对面的这些家伙,抵抗意志怎么这么顽强? 这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活像是要殉国的忠臣一般。 到底谁才是反贼? 而且率部强攻那些街垒,必然也会损伤惨重,在吴王本人没有表态之前,这些老油子、墙头草们,也开始萌生退意。 再加之街坊四处火起,火光直冲天际,撕裂了浓郁的夜色,更是让他们有些惶恐。 这阵仗,比想象之中的大多了。 这就导致如今真正在奋战的,也就只剩下吴王部曲,疲于奔命。 所以的确到了慕容垂亲自下场的时候。 但慕容垂亲自下场,固然能够表明自己的态度,却也等于坐实了他是幕后黑手的猜测。 对于日后的舆论宣传,显然是很不利的。 否则慕容垂若是假装“后知后觉”、“睡一觉怎么就轮到我当皇帝了?”这样的状态,接着再来一波“黄袍加身”、“三请三让”、“朕都是被迫的”,好一番表演,至少还算是囫囵有个道德礼法上能接受的说法。 “真是着急了呀。”梁殊目送慕容垂离去,笑着说道,“不枉余好几日茶饭不思,也不枉六扇门的弟兄们大晚上不睡觉,放火烧房子。” 说着,他又扯下一只鸡腿,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香!” 又想到了什么,梁殊喃喃自语: “一场大火之后,邺城诸多府邸都需要重建,我关中现在长于此道。 城池动乱,百姓惶恐、市价飞升,更需要有钱粮入市,以稳定行情,不巧,我关中也长于此道······ 这一次,不管这邺城内谁赚谁赔,关中的那些商贾们,怕是要开心坏了。” 说罢,他叼着鸡腿,去捞羊肉,嘴里含含糊糊又是一声: “真香!” —————————— 邺城内乱,太原王世子慕容楷逃出南门,奔走枋头,慕容令衔尾追击,双方一路恶战。 而邺城内,河北本地世家联合军中非慕容氏的权贵起兵作乱,和吴王部曲僵持一个时辰之后,慕容垂亲率骑兵,全身披挂出现在长街上,接受麾下将领的参拜,下“戡乱”之意。 吴王现身,既已明确表示今夜之乱就是自己的手笔,那些观望风向的世家和皇亲们也不再犹豫,催动部曲强攻街坊壁垒,一场惨烈的巷战从深夜持续到第二天正午。 邺城内,近半数豪宅大院、公侯府邸被付之一炬,捉拿“叛逆”之兵丁,杀入宅院之中,抢掠间阴,无所不用其极——四处燃烧的大火,倒是免了他们放火的麻烦。 一时间,这座河北雄城中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只是有些诡异的是,流的都是公卿王侯的血,位于外城的百姓,几乎没有受到叨扰。 正文 第一二八九章 燕之裂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合上从河北送来的加急快报,站在大河河堤上眺望北岸的权翼,忍不住感慨说道。 此地是洛阳,脚下是孟津渡,背后是北邙山。 站在他身边的苻黄眉一样凝神注视着北岸的一片白雪皑皑。 其实那里是河东和河洛,也在关中兵马掌控之下, 否则他们可不敢在大河冰封的时候如此嚣张的在岸边晃悠,保不齐就被摸过河的敌军斥候给埋伏了。 听闻权翼的声音,苻黄眉说道: “虽杀伐气重,但的确贴合,好诗!” 权翼叹道: “实不相瞒,这是余离开长安,前来苻帅军中时,刺史对邺城局势变化结果的推测。 而据刺史所言,此诗为都督所做也, 他不过是顺手引之。” “倒是都督那种雄浑睥睨的风格。”苻黄眉露出赞赏之意。 “诶?”权翼眉毛一挑,佯做不满,“苻帅未免碟下菜了吧,怎么余这里,是杀伐气重,说是都督所做,便是睥睨捭阖了?” 苻黄眉忍不住笑道: “先生为谋士,做这般血腥之诗,却显得直白又匠气。 都督为武将,会有这般诗词,情理之中。” “谁说谋士造不得杀戮?”权翼却摇了摇头,“现在余不就在谋划一场杀戮么?” 苻黄眉赶忙纠正: “非也,非也,是施以援手!” 接着,他慨然说道: “既吴王一心想要为我盟友,则率军增援河北,岂不是天经地义之举?” 看着一本正经的苻黄眉, 权翼赞许的点了点头。 难怪都督会力排众议让苻黄眉来担任河洛王师的主帅。 有军事才能是一方面, 能够敏锐的察觉到局势风向则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 要的就是这股“一本正经”的劲头。 “但是务必要注意,此战适可而止。”权翼换上郑重的神色,叮嘱道,“慕容恪既能被慕容儁和慕容垂看中,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所以我军舍河洛而过河进攻枋头,则侧翼暴露于慕容恪兵锋之下,不见得慕容恪就会全力应对河北之变而对河洛之空虚不闻不问。” 苻黄眉颔首,根据王猛的计划,河洛王师正好趁着河北变乱之机渡河北上,配合河内、河东的关中王师,抢夺那些为慕容恪麾下所占领的地盘,比如现在慕容楷正要退往的重镇枋头。 按照常理来说,游弋在中原和青州交界处、巨野一带的慕容恪,在听闻邺城兵变之后,应当速速北上,接应自己的儿子。 但是若站在慕容恪的角度来想,以他麾下转战千里的残兵败将,贸然渡河进攻邺城,根本就是在给慕容垂送军功,尤其是在军中大多数士卒都出身河北,因而越是靠近河北,逃散的士卒也就会更多。 在这般境况下,于慕容恪而言,上策,其实是选择一处易守难攻的落脚点,先占据城郭以为固守,再四下联络、汇聚力量,以图反攻。 谷诲 河洛,之前有周成、姚襄之流盘踞,在乱世之中形成了踞有中原而和周围大势力井水不犯河水的场面,显然足以给慕容恪提醒。 王师北上,看看能不能趁机在河北防线上撕开一条口子,固然是必须的,但是避免慕容恪跑来偷家,也是必须的。 因而要派遣多少人北上渡河,才能够在攫取到最大利益的同时,避免成为慕容氏内斗的牺牲品,甚至还不能做的太过火以引起慕容垂的不满,都需要苻黄眉好生斟酌。 这也是权翼受命来到河洛的原因。 若是不能趁着慕容氏的内乱而捞上一笔,那关中岂不是在邺城白忙活一场了么? “偌大的燕国,说分裂,也就这般分裂了。”苻黄眉又看了一遍六扇门递送出来的情报。 “为政,一味的追求制衡,任何一方想要崛起都不断地为其寻找掣肘。”权翼对此并不奇怪,徐徐说道,“这只是中庸之道也,而非治国图强之道。 太平盛世,人心平定、波澜不惊,这样的制衡也没有什么错,各方多半都处于‘能争一争利,则争之,不能争,则共享之也无妨’的心态,不愿意成为擅起祸端的罪魁祸首。 可是现在是大争之世,谁不愿意争?今日之争,则有可能换来明日家族之昌盛,换来子孙数代之无忧。 以太平盛世治国之道而治乱世之邦,此慕容儁之谬所在。 当然,其人尚在邺城,各方尚且能够隐忍,而其人贸然南下,还丧师辱国,这些被他通过强硬的、甚至是不讲道理的平衡手段压抑久矣的各方,自然会群起而攻之,撕碎这只维系在表面上的安宁。 说到底,慕容儁只是一个合格的太平守成之君,却信心满满的想要做称霸天下之豪雄,差之远矣。 都说慕容儁通晓四书五经,为鲜卑治国之才,余现在已然明了,不过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罢了。 之乎者也,我也会背,可是拿着《论语》和《中庸》来治国,可不适合在这乱世。” 苻黄眉听得仔细,一直恭敬的等到权翼说完,方才后退一步,对着他拱了拱手: “多谢赐教。” “不过是些许个人杂谈罢了。”权翼摆了摆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那这乱世,当行何治国之道?” “取长补短,根骨肌肤,一应俱全。”权翼笑道,“不管打算用谁家学说,当坚定前行,取其锋芒而去其守衡。 儒家有中庸之道,却也有亚圣的‘虽千万人,吾往矣’,黄老之学有无为之道,然无为,又何尝不是无不为? 唯有打破这相互之间的掣肘和平衡,才有可能通过掀起一场更大的动乱来彻底改变整个局势,不是么? 如今这邺城的平衡,正是被鲜卑人自己内心所压抑的贪婪所打破,而我们,也不过只是在其中添了几把柴火而已。 最终呢?邺城可不就变了天?并且朝堂上足足有小一半人要被撤换掉了,之前的守衡,可不就彻底被打破了么。 守衡,则只会制衡,只能守成,无所为也。那慕容垂也正是想要有所为,方才破此平衡。” 说着,权翼跺了跺地面,用总结的语气说道: “我们,不,整个关中,如今也正走在一条路上,一条不走到底或许谁都不知道会有怎样结果的路。 但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唯有继续走下去。” 正文 第一二九零章 金刀出鞘斩仙子 话音落下,余音渺渺,仍在风中回荡。 权翼看向苻黄眉,等待着他的回答。 苻黄眉稍许犹豫,压低声音说道: “江左荆州,终究还有很多世家,手握大权。” 权翼的话, 他显然是听明白了。 关中所走的这条路,同样没有什么平衡和妥协。 杜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着世家,他是要把以世家为代表的一切旧制度都扫入故纸堆的,把虽然已经被制定出来、却和废纸一样没有约束力的法律文书变成未来国家的根骨,把在民间自发诞生,却从来没有受到重视的工商, 和农业一起,变成国家的肌肤血肉。 也让寒门和黔首,都拥有和世家子弟一样读书认字的机会,让整个社会三六九等的划分,依据的是学问,而不是血脉。 有学识的人、对社会做出突出贡献的人、舍己为人的人,本就应该居于社会的上层,得到整个社会的尊敬。 可是如今关中势力想要北上或者南下,世家,终归还是会成为绕不过去的阻碍。 苻黄眉,不,或者说应该是都督府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很好奇都督对此的态度。 都督会不会向世家做出一定的让步和妥协,又会不会选择放弃现在所坚持的这条路,在南北采取不同的制度,以达成对南方的平稳接收? 先把天下拿到手,之后再慢慢的算账,在很多人看来,也不失为一个可选之策。 权翼轻声说道: “都督不会受限于世家, 在都督面前,世家本来就只有配合或者不配合两种选择。 都督不会去选择的,世家们还不配让他走到那一步。” 苻黄眉没有说话,却还看着权翼,显然期待一个解释。 权翼笑道: “其实你们就是都督的底气啊。” 苻黄眉这一次倒是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他们这些拥护关中新政、手握兵马的将领,可不就是杜英现在能够孤军深入江左的最大底气么? 尤其是苻黄眉,本来他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然而正是因为杜英不计前嫌、亲自招揽,让苻黄眉升起报效之心。 若是都督出了什么意外,现在坐镇关中的那位刺史,军中的那些在关中盟走出来的元从将领,会掀起怎样的滔天怒火,苻黄眉甚至都不敢想象。 “余不过只是万人之一罢了。”苻黄眉谦虚的说道。 “是啊,虽千万人,吾往矣。”权翼负手而立,向北远眺,“都督本就有这般雄心壮志,更不要说现在站在他身后的,同样也是千万人。 千万······志同道合者。” “对于关中新政能否适用于天下,实不相瞒,余一开始就心存疑虑。”苻黄眉淡淡说道,“所以这志同道合,或许现在还算不上。 但是余效忠于都督,都督令余进攻何处,则进攻何处,以报都督昔日不计前嫌、重用之恩。” “嗨!”权翼笑叹,“治国之道,何其难走,若是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若是人人都能够理解都督的想法,那么岂不是人人生而知之、全知全能? 这本来就是不现实的。余刚刚所言之千万人,也不过是现在愿意簇拥在都督身边的千万人,而不是真正理解都督想做什么的千万人。 否则这千万人之中,恐怕又会一半人觉得都督太过保守,就应该在所到之处强势推行关中新政。而又有一半人会觉得都督太过激进,一切都应该慢慢来。 若真如此的话,关中早就乱套了!” “那倒也是······”苻黄眉难得遇到一个能够和自己好好沟通这些想法的人,再加上权翼曾经作为羌人姚家的谋士,其实也算是氐羌出身,所以本来两个人之间就有天然的亲近感。 谷饔 今日的权翼,看上去话也多了起来,不像是一个降人所应保持的谨慎小心。 权翼接着说道: “所以我们也不需要为都督想要走向何方而操心,其实他心中应该都有数,是快是慢,是急是徐,早有定论。 不过都督在前面走,我们总是在后面低着头跟,也不见得就对,所以都督之前做过什么,我们也应当研究一下,必有其深意,否则关中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繁华。 一切的繁盛,总归不是没有来由的。 至于当前么,应当先为都督解河北之忧。余不擅长战事,唯对内政尚有心得,所以内政在我,外事在苻帅,有劳了。” 苻黄眉笑着一拱手: “既为同僚,兄弟相称便是,先生太客气了。” “那苻帅也得先称呼一声‘贤弟’才是。” “哈哈哈哈!贤弟当真是个有趣的人!” “混迹乱世半生,如今总算是看到了些破晓曙光,心情自是愉悦也!”权翼如是回答,“望来年你我兄弟齐心,让这河北上空的云,也能被荡开一些。” ———— 杜英伸手推开门。 用高情商的说法,是外面阳光正好、冬日少有的明媚,而用低情商的说法,则是都已经日上三竿,快到正午了。 小楼庭院中一如既往地安静。 杜英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昨天散乱在地上的衣裙,都已经被收拾,随便踢飞的绣花鞋也在床榻前摆好。 这是今天早上,也不知道归雁还是疏雨,这里面哪个贴心的小丫头偷偷溜进来收拾的。 杜英和谢道韫昨天晚上实在是太过操劳了,以至于早上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察觉。 到现在,一向有早睡早起好习惯的阿元,还抱着被子睡的正香,当然,这也不只是因为阿元太累了,而且昨天的确折腾到很晚。 久别重逢,自然是烈火干柴。 想到昨天晚上阿元一副“时不我待”的模样,杜英就下意识的想要揉腰。 既是因为太久没见,千万般思念都化作了浓浓情意,冲破了理智,也是因为肚子一直没有动静,给了谢道韫足够的压力。 再不能怀上,郗道茂和新安公主就要后来者居上了。 作为大妇,她既然已经不能改变和她们分享杜英的事实,却也自私的想要为杜英诞下第一个孩子。 所以······杜英叹了一口气,就是辛苦了我这头牛啊。 地是荒了几个月不假,但是我这头牛一路上也没少祸害疏雨那个口嫌体正直的。 有点扛不住。 不过金刀出鞘斩仙子,好在也没有丢人。 让阿元昨天晚上蹬鼻子上脸那么凶悍,又纵马驰骋,那般凶悍,现在起不来的还不是她? 杜英露出得意地笑。 ————————第八卷匣里金刀完——————- 正文 《第八卷·匣里金刀》·卷尾词 武陵春·题《晋末多少事·第八卷匣里金刀》 万里奔流东入海,涛灭至江头。 十世相衔莫敢诌,怎羡帝王侯? 拥云勒虎怀诡意,相斗恐难休。 出鞘金刀解百愁,请上九重楼。 ————————- 卷尾词注: 1)此卷尾词,第一句意为大争之世、大浪淘沙之下,枭雄、英雄、狗熊泥沙俱下, 这翻滚奔流的江水,只有东到海之后,才能归于平静,才能知道谁是天下共主,如今还乱着呢。 2)第二句则是指世家制度存续已经成为蔑视皇权的存在,并且成为各方先要铲除或者想要拉拢的目标,以引出本卷中司马昱、桓温、慕容垂和主角杜英对于世家的不同表态,即第三句。 3)第三句,各方枭雄都有云虎相从之姿, 争执难休,但是对于司马氏皇权,显然已皆生“诡意”。 4)第四句,对应文中两次金刀出鞘。杜英在南方刀出鞘、下江南,而慕容垂在北方刀出鞘、夺皇位,意都在那九重楼。 杜英是被大势所趋所推动,慕容垂也是在被自己和王猛在暗中共同掀起的潮流所推动,因此用了一个“请”字。不管杜英和慕容垂之前是想稳扎稳打还是梭哈,现在都必须要往上走,也注定了他们是接下来的一对对手。 本卷总结: 第八卷的“金刀”,并不单纯指的是金刀计。整个故事脉络分为两部分: 由王猛实际主导的金刀计,在北。 谷訫 由杜英亲自指挥的南下勤王,在南。 这一南一北的同步进展,让关中势力真正实现了对河东的掌控并插手江左局势,以成下一卷压服江左而先定幽燕之势。 在这一卷中,整个历史走向已经和之前各卷秉持的原则不同。之前各卷,是“在大方向不改变的情况下对历史的小细节进行调整以实现架空”, 而这一卷,其实整个剧情走向已经是完全在我的掌控而不是历史的掌控中了,在架空一段完全不存在的故事。 两个关键的虚构情节处理,包括: 1)王猛对慕容垂行金刀计,而实际上是对整个慕容家的离间,而不是对慕容垂父子的诈骗,毕竟历史上的王猛用金刀计只是为了诱杀慕容垂、除去隐患,而现在的金刀计,则是为了让整个慕容氏内斗,而在剧情中,金刀计的内涵其实是黄袍加身。我相信以历史上的王猛,能做出这样的操作。 2)司马昱和慕容儁的联合。历史上的慕容儁南征壮志未酬,而司马昱被迫登基,成为傀儡皇帝,两人都属于有大志而未能如愿的,所以在这一卷,他们不但各自实现了梦想,而且还凑在了一起。南北统治者联手,好像听上去不可置信,但是既然已经有黄袍加身了,那么来一个宋辽兄弟之邦,好像······也在逻辑之中吧? 这是我对于这两个直接决定全文走向的故事情节的构思基础,在此也期望能够听到大家的建议和批评,毕竟之后的故事,基本上也靠我想了哈哈,你们要是觉得不靠谱或有好的建议,可得抓紧说。 下一卷: 方才所言,下一卷,先定中原与幽燕。 因此欢迎来到《第九卷·中原北望》。 借辛弃疾和陆游两位大佬的诗写个打油诗聊以表此卷之主题: 此处英雄多用武,莫道天凉好个秋。 铁马冰河风吹雨,中原北望气如山。 汇天下之英才,北伐! 正文 第一二九一章 浅浅的口脂 “仲渊?”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让扶着门揉腰的杜英打了一个激灵。 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手下意识的变成背在身后,定睛细看。 原来是公主殿下。 那没事了。 单纯的公主殿下应该还不明白自己现在为何有这个动作。 新安公主却是俏脸微红,她到京口本来就是要出嫁的,所以出建康府之前,就已经受到了良好的洞房教育。 自然明白杜英和谢道韫昨天折腾了一晚上, 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住在楼上的她,听着楼下谢姊姊的嗓子都快哑了,又是好奇,又是隐隐有期待,又是畏惧。 仲渊······也太强悍了些。 直到现在看到杜英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痛状态,她方才松了一口气。 等等······本宫在紧张和期待些什么? 杜英则打量着新安公主。 殿下的秀发挽起,扎了一个不高不低的马尾,而且并没有穿平时那些看上去有些繁复的衣裙, 而是身着一套类似于男装的衣裤组合, 像是疏雨的衣服。 但自家娘子有几套衣服杜英还是心里有数的,只能说像,但从来没有见过。 主要还是因为这身衣衫上面有一些绣花暗纹,上衣垂到膝盖上,不似裙又似裙。 因此虽然干练却又有些秀美之气,不符合疏雨一向素净的性格,却也应该是专门为女儿家设计的。 被杜英的灼灼目光看的有些羞涩,新安公主微微低头,扯了扯衣服: “这是疏雨姊姊从街上买来的,说是关中的最新款,刚刚随着南下的兵马抵达,所以买来让妾身试一试。” 杜英笑道:“疏雨品味见长。” 不过夸一声自家小护卫,也不能忘了夸自家殿下: “挺好看的,不过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但是说到底还得是漂亮的人才配得上漂亮的衣衫,如今余觉得这衣衫很漂亮,向来是因为人比花娇。” 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哪怕是生在皇家深宫, 见识多一些,却也哪里听过这样的脉脉情话? 新安公主讷讷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杜英倒是好奇的指了指她提在手中的小篮子。 小篮子里有几个木棍,还有洗干净的手帕。 真是奇怪的组合。 “殿下想要做什么?” “哦哦,那天,那天晚上有一枚喜欢的小钗子落在后院了。”新安公主回答,“正好闲来无事,就去找一找。” “怎么不让人去找?”杜英一边问,一边把手缩入袖子中抓了抓,在袖子的内囊中摸到了那枚被自己拾起来的金钗的轮廓。 翻墙跑路的时候还不忘带着,看来是真的喜欢。 “因为闲来无事呀。”新安公主慢慢向后院走去。 虽然扭伤已经好多了,但是走得太快依然会隐隐作痛。 杜英明白过来,谢道韫南下,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在身边的得力女官就有七八个,所以能完全支撑起来一个“秘书处”,她们已经完成公文的分拣、归纳,等送到杜英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份公文“综述”了。 谷爦 于是,新安公主这个小秘书,昨天才刚刚得到谢道韫的认可,今天就已经处于半失业状态了。 “也可以去那边看看。”杜英说道,“无妨的。” “那些姊姊们打算盘打的好快。”新安公主沮丧的说道,“就跟飞起来一样。 妾身······才摸到算盘不过两三天。” “万事开头难,只要肯登攀。”杜英安慰道,“既然殿下有心情去寻找小金钗,那看来是没有什么要事了,余随着殿下一同前去。” 新安公主好奇的问道: “吴郡世家的人已经在议事堂等候了,甚至昨天晚上他们就派人在这里等着,仲渊不去见一面么?” 杜英笑了笑: “既然已经等了一晚上,那想来他们也应该不介意再等一中午。” 新安公主没有明白,杜英索性和她解释: “余初来乍到时,和这些江左世家之间一直相互试探,其不知我之虚实,我不知其之底线,所以余索性就吊着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但其实仲渊麾下的兵马并不多,若是被世家看穿了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联起手来逼迫仲渊让步。”新安公主到底是杜英“躲进小楼”的见证者,反应过来。 “是啊,但是现在,余的底气已经很充足了,自然更可以继续吊着他们。 当然,过犹不及,总是吊着,还是会出问题的,所以一夜再加上一上午,已经足够了,也正好可以让他们知道,关中王师现在已经兵出京口,四散开来,气势汹汹以图江左。 所以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听从我的号令、遵循关中新政,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新安公主挠了挠头。 那岂不是也就没有吊着他们的必要了? 杜英伸手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但是关中兵马兵分多路而行,虽然声势浩大,可是其实每一路的兵马人数并不多,只不过是把两千骑兵拆分开来,前后奔走,营造大军绵延之势罢了。 这些本地乡人、世家豪强,如果真的联起手来想要将关中王师拒之门外,并不是什么难事,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以及能不能看得出来关中王师不过虚张声势了。 这是余和这些江左世家之间的博弈,希望余的判断没有错,他们还能再忍半天吧······半天,足够一些消息传回京口,足够让他们想一想是不是要做出让步了。” 新安公主明白过来,这的确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相互算计和拉扯,不过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抿了抿唇,目光幽幽盯着杜英。 手指放在唇上表示噤声,这没有问题。 可是为什么是你的手指放在我的唇上? 杜英浑不在意的收回手。 樱唇软糯的触感,还留在手指上。 哦,还有淡淡的口脂印子。 乍一看还以为殿下是素面朝天呢,原来还是用了颜色很浅的口脂。 这浅浅的色泽,覆盖在她红润润的唇上,怕是就起到一些心理作用而已。 那是为了满足她什么样的心理作用呢? 杜英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目光幽幽的她,心如明镜。 新安公主被看穿了心事一般,转身就走,马尾甩动起来,因为扎得并不牢靠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能松开一样。 正文 第一二九二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杜英摇了摇头,知道公主殿下是害羞了,也举步跟上; “走慢些,脚不疼了?” “不疼。”她硬邦邦的说道。 杜英走到她前面,回头看了一眼,笑道: “眼泪都要出来了。” “因为你欺负人!”新安公主再也憋不住了,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推开他带着令人生恶笑容的脸。 坐在后花园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 新安公主有些茫然的伸手捻动着衣角,看着杜英握着自己扭伤的那只足儿轻轻活动,不由得扪心自问: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是这家伙嘲笑自己,可是当自己伸手推开他的时候,他顺势就把自己搂入怀里,接着便是拦腰抱起,就这么在几名远远跟着的侍女似笑非笑的注视下走向后花园。 以至于新安公主直接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根本不敢探出去看。 接着便是把人放在石头上——哪怕是冬天, 石头也不凉, 因为他接下来了自己的大衣,叠好垫在石头上,正好能够容纳两个人坐下。 但杜英并没有坐,而是娴熟的罢了她的鞋袜,检查一番之后,方才放心的说道: “淤青都小了,看来是真的快好了。” 新安公主麻木的看着杜英熟练地重新给她穿上鞋袜。 都说女儿家的脚只有在嫁人了之后,才能给夫君看,别的男人都不能看的······ 但是现在不只是看了,而且还摸了不说,人都已经抱过满怀了,所以早就已经麻木了。 反正······新安公主低头看着认真的杜英。 他应该不会不要自己的吧? 杜英起身,拍了拍手,新安公主偷偷瞄了他一样,从袖中掏出来手帕,递给他。 “怎么了?” “不是要擦手么?” “干完活之后的习惯动作罢了,不是嫌你脏。”杜英伸手扶她起来, “动一动, 感觉怎么样?” “比刚刚好多了。”新安公主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是极好的。 “那有什么奖励么?” “仲渊想要什么?”她下意识的问道,但是旋即意识到事情不妙,但仍然让自己保持着镇定,目光盈盈若含秋水,诚挚的看着他。 杜英本来想要说“高低整一口”,但是被她这纯洁的目光一看,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出这般于少女而言不啻于虎(*)狼之词的话来了,只好摩挲着下巴: “余还没有想好,可以欠着。” 等过些时日,真正知根知底之后,就可以“高低换个姿势”了。 这等投资,稳赚不赔。 新安公主哪里知道杜英的这些坏心思,谢道韫那里的前车之鉴,心高气傲的谢姊姊可不会告诉她们,所以只道是杜英大发慈悲饶过了自己,笑嘻嘻的向两人初见时的水塘行去。 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白裳的少女提着小篮子,秀发一甩一甩的,留给杜英一道曼妙纤细的背影。 谷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初生的芦芽和冬日暖阳下的少女,清晨的白霜和吹了一夜又一夜的皑皑白雪,本来就都是这世上美妙的事物。 而那洁白的衣裳,似芦花,似雪花,随风摇晃之间,飘飘扬扬落在杜英的眼底,倒映在心头。 杜英一声不吭的随在她的身后,遇到有积雪比较深或者结冰的地方,就顺势揽住她的香肩或者纤腰向内收一收,新安公主一开始甚至还有些僵硬,但是后来就习惯了,反正仲渊也没有做出什么比这更出格之事的意思,她也很享受有一个人能够及时在旁边遮护自己的感觉。 尤其是当这个人,真的具备给自己遮风挡雨的本事时。 “当时掉在哪里了呢?”小心的挪到池塘下,她低着头细细寻找,秀发顺着脖颈滑下来,露出后脖颈白皙的肌肤,在丝丝黑色乱发的掩映下更是娇嫩如玉色。 杜英好整以暇的跟在后面,他的唯一任务和乐趣就是趁机伸手捞一把,美名其曰:防止殿下一脚踩在冰面和污泥中。 “仲渊!”伸手按住横在自己腰身上的手,新安公主终于忍无可忍,走路的时候时不时摸两把也就算了,就当是你真的有这般好心,可是现在还不老实,简直就是司马昭······ 额,对不起,老祖宗,不是故意要骂你的。 新安公主在心里给老祖宗道了歉,但仍然怒气冲冲的回头看杜英。 杜英收回手,吹了声口哨,错开目光。 一副我很心虚但我不承认的模样。 她气得直跺脚,索性蹲下来,在那夜风雪中两人相遇的地方,用树枝子前后拨弄。 难怪找了几根树枝子,杜英恍然大悟,小丫头还挺机灵的。 蹲下来的殿下,找的很认真,不过秀眉弯起,显然因为迟迟没有找到而着急。 “明明应该就在这里······”她喃喃说道。 垂下的秀发,只用一根粉色的绳子束缚,随着她大幅度的蹲下、起身和来回走动,已经越来越松垮,垂到了秀发的末尾。 当小公主越来越着急的时候,杜英也蹲下身,捞起来她都要垂落在污泥中的秀发,按住绳结一抽,松垮垮的绳子松开,但是乌黑如瀑的秀发却被杜英全部抓住。 “仲渊你做甚?!”新安公主本来就因为找不到东西小脾气上头,此时杜英不但不帮忙,还捣乱,让她直接就忘了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地位,气吁吁的说道。 “别动。”杜英简单的说了两个字,用手指帮她简单理顺错乱的秀发,刚刚就已经拿在袖中手里的金钗横在发间,杜英略显生疏的为她挽了一个发髻,用金钗固定住。 “嗯?”新安公主忍住这家伙生疏的动作导致的拉扯疼痛,没有着恼,而是满怀期待的伸手向后摸了摸,只是凭借触觉,就感受到了那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金钗,顿时露出喜色。 冬日懒洋洋的阳光洒在冰面上,映着两个人的影。 杜英蹲在她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脸颊,强行拧过来,让她侧头看向自己,然后打量了一下金钗的位置,惋惜的说道: “有点歪。” “放,放手······”因为杜英的动作,脸颊被向内挤而嘟起来嘴的新安公主,嘟嘟囔囔的说道。 杜英松开手。 她愤愤的用小拳头打了他一下。 没有用力。 但杜英“哎呦”一声,好似重心不稳就向后坐倒。 新安公主急忙伸手去拉,但杜英却抓住她的手腕,正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却不料新安公主自己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接扑向了杜英。 正文 第一二九三章 这里没有殿下和臣子 “啪!”一声闷响。 杜英仰天躺倒在了污泥和碎冰中。 生无可恋的仰望天空。 软香扑面,原是怀上还趴着一个白裳少女。 少女想要挣扎着起身,但绣鞋儿蹬了两下,还没找到着力点,就先踹了杜英的腿两下。 杜英:······ 你是不是故意的? 面对有可能在伺机保护的自家殿下,杜英索性直接箍住少女的腰,让她老老实实的不要动。 刚刚其实就没有束好的秀发, 再一次披散下来。 若春风,携香气,拂过杜英的脸。 痒痒的,却也香香的,撩动人的心弦。 可惜自己不是还未加冠的少年了。 杜英略有些遗憾的想到,怀中的少女还有她的那一份生涩和悸动,然而自己只有“臭丫头好沉”的感慨。 明明我也才二十来岁,必须要压制住内心这种“老牛吃嫩草”的惭愧。 杜英伸手抽下来挂在发梢、摇摇欲坠的钗子。 “给我!”新安公主伸手去抢。 杜英高高举起。 她其实奋力挣扎,是可以够到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挣扎了两下之后,便红着脸伏在他的胸口,懒得再动弹,声音也逐渐变得软糯糯的: “唔,趴着好舒服啊······别,别动!” 杜英哭笑不得: “能成为殿下的软榻,臣与有荣······” 少女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郑重摇头说道: “这里没有殿下和臣子。” 杜英其实只是和她开玩笑而已,但是看起来她是当真了。 他知道新安公主显然对于两个人之间身份的敏感,心中仍然还有担忧和愁结,但这件事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个人恩怨情仇,而是牵涉到天下逐鹿,所以杜英也只能主动避开这个话题。 想要让怀中的少女把杂乱的思绪挪开,用口来说,越说越乱, 所以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直接上手。 上下其手的那种上手。 “别动!”新安公主不满的说道, 抓住了杜英的手臂。 但是她说的还是稍微晚了一些。 杜英的爪子握了握。 果然还小,就比归雁大一些,连茂儿都比不上。 新安公主本来就是半推半就的,现在索性就趴在杜英的怀里,懒洋洋的晒太阳,杜英收回来那肆无忌惮的手,一只搂住她的纤细腰肢,另一只则和她之前捂住自己嘴的手相扣。 新安公主想要挣脱来着,但看杜英只是想要握住自己的手把玩的模样,并没有其余“坏心思”,也就随着他去了,至少这样能够让他的手反而不放在让自己不舒服的位置上,不是更好么? 控住了自家殿下这只随时都有可能伸过来堵嘴的手,杜英艰难的抬起头,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脸颊,寻找有没有可以下嘴的地方。 他灼灼的目光还是引起了新安公主的注意,根本没有一点儿实战经验的殿下茫然的看向杜英,心中升起来一些不好的预感,正想要起身,杜英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一样的迷茫,接着便皱了皱眉,一副突然想起来什么、陷入深思的神情,甚至对于新安公主想要爬起来的小动作也置若罔闻。 新安公主怔了怔,还是选择乖乖伏在他的怀里,担心打扰到他,同时向前凑了凑,端详着杜英正在思索的脸颊,不得不说,男人在陷入沉思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本来就没有打算抗拒喜欢上杜英的新安公主,静静看着他,一时间也有些犯花痴。 仲渊还是很帅的嘛,只要好生提升一下衣品,扇子一摇,出口成章,那便是才压江左、不亚于潘江陆海的一代才子,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世家女子趋之若鹜。 谷齦 杜英的眼神虽然没有聚焦,却能够看到少女越来越近的脸颊,也能看到粉嘟嘟的唇儿。 就是现在! 揽着她腰肢的手猛地向上一动,按住她的后脑勺,同时自己如同饿虎扑食一样,骤然向上探头。 “啊!”新安公主惊呼。 杜英也闷哼一声,松开了手,捂住鼻子,又是疼痛,又是无奈。 殿下在猝然“遇袭”之下,下意识的挣扎,少许的摇晃,却也让杜英原本微微侧开,以方便唇和唇对接的鼻子,直接磕在了她鼻子上。 属于同时侧头、双向奔赴了。 “这也行?”杜英啃了个寂寞,无奈的说道。 新安公主则小兔子似的跳起来,直接就要跑。 杜英看着披散着头发的白裳少女,转眼就消失在小路上,摇了摇头,慢悠悠起身,将她的篮子提起来,还不忘把那小金钗又收入衣袖之中。 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泥泞,他不由得苦笑,明明最后一击没有得逞,但是身上这些痕迹,却是让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了。 身上一样脏兮兮的新安公主,其实并没有跑远,而是等在了小路的尽头,手里还拿着杜英方才垫在石头上的外衣,见杜英晃悠过来,就摊开了手,一本正经的看着他。 “怎么了?”杜英佯作不懂。 “钗子。”新安公主气呼呼的说道。 “哦,我找到的,我的了。”杜英得意的说道。 什么你找到的,明明是那天就捡了起来却不告诉我,新安公主心中如是嘟囔一声,可又不敢明说,只好将杜英的大衣抱的更紧了一些。 一副你不还给我钗子,我就把你的衣服给扣下了的模样。 杜英笑嘻嘻的直接从新安公主的身边走过。 用衣服,换金子,还有这种好事? “你,你站住!”新安公主看着杜英扬长而去的身影,着急的喊道。 杜英回过头: “怎么?” 看着这家伙嚣张的神情,新安公主抿了抿唇,当即就选择从心中所想: “记得把衣服换一下。” 杜英显然是被殿下怂怂的表情给萌住了,稍稍发愣,方才笑道: “我又不傻。” 虽然衣服上满是污泥,看上去好生狼狈,但是杜英却洋洋得意。 新安公主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唇。 明明也没有让你占到多少便宜,怎么这么高兴? 莫非真是个傻子? 不过很快,屁股上就传来隐隐痛感,她刚才想到,刚才这家伙好像揉了好半天。 殿下欲哭无泪,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真是亏大了! “公子这是怎么了?”隐隐听见疏雨好奇的询问声。 “不小心让猫给挠了。” 疏雨沉默,显然震惊于杜英找的理由已经拙劣到无可附加的地步。 新安公主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挪了出去。 正文 第一二九四章 一对恶劣的主仆 “殿下这是怎么了?”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疏雨,看着和小怨妇似的跟在后面的新安公主,心中隐约有所揣测。 新安公主贝齿轻咬: “不小心让狗给咬了。” 疏雨:······ 你们这对儿剑夫银妇,玩的花而嘴巴硬。 —————— “夫君还是要注意一些的,既是为了身体,也是为了安全。”郗道茂头也不抬的写着什么,但是嘴上却没有停。 坐在郗道茂对面的杜英, 刚刚沐浴、换了一身衣服,捧着一份详细描述吴郡世家内部构成的公文在看。 他已经明确的表示半个时辰之后会见顾家少家主、建康令顾昌,所以现在抓紧开始恶补功课。 听到郗道茂的吐槽,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余刚刚就已经说过了,是陪着殿下去找金钗而已,只不过不小心摔了一跤,在那泥巴地里,脏是脏了些,但是也没有什么危险。” “危险的不是泥巴地, 而是夫君。”郗道茂凉凉的说道。 有一种自家夫君又要切出去一块分给别人的醋意。 旁边盘膝打算盘的归雁,一样用幽怨的语气说到: “危险的也不是泥巴,而是胭脂,刚刚给公子擦洗,公子的脖子上都有胭脂印子呢。” 杜英瞥了她一眼,冷笑着说道: “殿下今天用的是浅粉色的口脂,薄薄得一层,肉眼看都看不出来,留下印子你也注意不到?” 郗道茂顿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夫君竟然这么容易就入了圈套。 然而杜英却砸了咂嘴,颇为遗憾地说道: “可惜只是手碰到了,没有尝到滋味。” 既表明了自己并没有真的吃到,而且也理直气壮的表示,公主早就是我家的了,所以这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 郗道茂和归雁面面相觑。 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厚颜无耻”。 不过归雁作为杜英的贴身黑心小棉袄,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当下摆出来一副可惜, 甚至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公子对付后宅的姊姊们一向是所向披靡的,为何这一次却没有吃到唇上胭脂?” 杜英:??? 我家小丫头说的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不过······他痛心疾首的说道: “本有机会,可惜被躲了过去。” 郗道茂瞠目结舌,看着这两个家伙你来我往,斗的好不热闹。 这就是杜家真正的日常么? 我时常因为不够变态而感觉和你们格格不入。 “······公子就应该直接把殿下压倒,扑上去,哪能让殿下趴在上面,这不是她什么时候想走都能走么? 明显殿下能走而没走,一方面是因为对公子的了解还不够多,没有想到平时一副冷冷淡淡样子的公子,竟然一直有坏心思,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单纯的贪恋公子的怀抱罢了。” 归雁算盘也不打了,愈发痛心疾首,一副老母亲对于儿子不争气的愤懑神情。 杜英哼了哼: 谷惪 “有本事你上,光说不练假把式!” 明明就是一个只能眼巴巴在后面推的通房小丫鬟,看把你给能的。 郗道茂本来已经埋头干活,根本不去听这一对主仆越来越离谱的“战斗复盘”,否则只会听得又羞又热。 但是她的余光很快注意到了有人影在门口出现,不经意的抬头看去,顿时心中一惊。 殿下? 新安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她显然是也沐浴梳洗过了,换了一身宽敞的衣裙,裙裾随风起伏,若是再加上水袖的话,恐怕更是飘飘若仙了。 嗯?明明受害人直接出现在门口,我应该好心提醒夫君的,为什么会无端联想到这些? 郗道茂认真思忖了一下这个问题,恍然大悟,本来我就是在看热闹来着。 看热闹当然不嫌事大。 但是她还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夫君现在还没有完全把殿下骗到手,还得哄着不能欺负,所以不会对她凶巴巴,至于归雁,夫君早就已经奈何不了她了。 所以说到底最容易被欺负的,还是自己。 郗道茂轻轻咳嗽一声。 杜英和归雁都意识到吃瓜群众可不会突然咳嗽,顿时反应过来,同时向旁边看去。 新安公主徐徐走进来,但是已经是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副端庄而冷漠的样子,淡淡说道: “门口已经有人来问,吴郡世家的人已到前堂等候,都督何时方便?” 杜英自然也意识到自己和归雁那些不着边际的战术复盘恐怕都落在人家耳朵中,顿时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哦哦”了两声,转身就要跑。 归雁也乖巧的重新抱起来算盘,将桌案前本来已经推开的公文重新拉回来,嘴里念念有词,手上噼里啪啦作响。 郗道茂看着这两个家伙的狼狈样子,愈发叹息。 杜家的脸面都让你们这对儿主仆给丢干净了。 她正打算起来迎接殿下,却不料杜英在和面无波澜的新安公主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在她的脸颊上直接香了一口: “真香!” 新安公主原本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她霍然回首,杜英已经扬长而去。 不但被这家伙在背后好生编排,而且当面还要被占便宜,新安公主的心理防线已经全线崩溃,气得直咬牙,却无计可施。 郗道茂上前两步,柔声说道: “夫君素来如此行事。” “太无耻了!”新安公主哭笑不得。 “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也不是什么坏事。”郗道茂笑道,“所以殿下既然进了这家门,总要接受这些事实,他虽然欺负我们,但不是真的欺负,否则的话——” 郗道茂指了指角落里专心打算盘的归雁: “那丫头早就已经皮开肉烂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一次甚至都没有被夫君训斥一声。” 归雁闻声回头,对着两人做了一个鬼脸,得意洋洋。 明明刚刚编排本宫的人里也有你吧,你这一副胜利者姿态又是什么情况? 新安公主这一下算是对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丫鬟有了深刻的认知。 她叹道: “姊姊所言在理,有什么说什么,明目张胆,总胜过把事都压在心里,等过了几年、几十年之后,又来算账。” 人心叵测,大家都敞亮一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郗道茂牵住她的手: “殿下若是不忙的话,过来帮忙参详一下要见刊的一些文句如何?” 正文 第一二九五章 报纸上的故事 新安公主顿时来了兴致: “之前一直看报刊上连载的故事呢,还不知道是姊姊所写,昨日初闻,惊为天人,当一观姊姊之文笔,看郗家之才女是如何妙笔生花的。” “妙笔生花就说的太过了。”郗道茂摇头,“妾身也不过只是把一些民间的故事搜集整编了一下而已, 真正有智慧的,还是那些民间口口相传这些故事的人,正是他们的编写、润色和传承,才让这些故事能够传承至今,经久不息,得入你我之眼。” 顿了一下,郗道茂看向杜英离开的方向,并没有想要贪功的意思: “当然, 夫君也功不可没,若不是夫君说了好多故事,我就算是费尽心思、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些精妙绝伦的故事呢。” 新安公主不可置信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杜英已经杳无踪影,但是郗道茂话语之中的几分钦佩之意,却是听上去很真切。 这位刚刚在自己的心里被定义为“性情顽劣”的都督,真的还有这样的一面么? 不过想想也是,他在诗词歌赋之道上出口成章、甚至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将七言诗发扬光大的天赋,会在这些动人心弦的故事上有所建树,也在情理之中。 “难得可贵的是,夫君从来不说这些是他口中所言、心中所想,只说这一切都不过是他道听途说。”郗道茂的语调扬起,已经露出来一些骄傲之意,就像是在向闺蜜炫耀自家老公如何如何优秀一样,“可是余接手这个工作这么长时间,可从来没有再从别处听过这些故事。” “那白娘子的故事,情到浓时, 又凄婉哀绝。”新安公主喃喃说道, “令人心驰神往,当真应了古人那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期’。 然而在江左,在京口,在钱塘,可从未听过这些姓名,既没有断桥白娘子,也没有钱塘苏小小,所以都······仲渊的这些故事,还说不是他自己编纂的。” 说到这里,新安公主忍不住露出浅笑,像是抓住了杜英的把柄似的: “更何况本宫还专门派人去问过,这钱塘,根本就没有白堤和断桥,更没有雷峰塔,不过只是仲渊假借了钱塘地名罢了。” 郗道茂看着一副“我已看穿一切”神情的殿下,有些无语。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坚定的相信这些都是杜英自己想出来的,然后作为礼物送给了自己,所以最后的署名他一概不要。 当然,郗道茂用的也都是化名。 自幼长在深闺之中的她,对于名扬天下并不感兴趣,本来头顶上就有谢家芝兰谢姊姊,这个有真才实学的奇女子在,自己借助夫君才能获得赫赫名声,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不能借此压过谢姊姊一头,也不能真的在女儿家的聚会上就此出口成章,将未完待续的故事娓娓道来。 夫君送给她,她负责把这故事传播开来,说与众人听。 至于这个故事到底是从谁那里传来的,很重要么? 就当是这个时代共同的智慧吧。 后人回想追思,恐怕会感慨,真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岂不是所有生活在这一片星空下的人,都与有荣焉? 新安公主显然也逐渐明白了个中意味,轻轻说道: “人无完人,除非圣人。五百年,必有圣人出······” “夫君早就说过了,他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什么被神化的神仙,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不说······”郗道茂当即坚定的说道,“而且该占便宜的时候,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谷顜 新安公主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想到了刚刚被占便宜的一幕。 郗道茂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会心一笑。 看上去又沦陷了一个。 她当即将一杯热茶推到新安公主身前: “殿下若是想听夫君心中是如何想的,不妨坐下来,妾身为你说一说。” “洗耳恭听。”新安公主捧茶而饮,接着又给郗道茂满上一杯,正襟危坐。 郗道茂则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归雁,归雁老老实实的抱着算盘和公文,躬身告退,不让“噼里啪啦”的声音打扰到她们。 新安公主有些惊奇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在她的眼里,归雁应该是一个性情顽劣但得宠的贴身丫鬟,其实有点儿类似于宫中的那些老女官,不少都是教导过皇后妃嫔、看着皇帝长大的,所以被尊敬和信任有加,也因此对于很多后辈趾高气昂。 尤其是皇室公主出嫁的时候,还要带着这样的女官,负责时刻管教公主的礼仪,以确保不会在外面堕了皇家的威仪,甚至就连公主和驸马都尉之间如何亲近,都得插一手。 不过好在那也只是之前,现在的宫中渐渐没有了这项规矩。 这得益于杜英的连襟加同行们一个个实在是霸气,试问作为方镇的桓温和荀羡之辈,谁会听你一个老女官的唠叨? 公主殿下?那是我娶回来的正妻罢了,入了我家门,还敢不听我的? 你们想要造反不成? 当然,也得益于新安公主此次本来是为了远嫁鲜卑,所以宫中更不敢派女官,甚至派来的宫女,都是胆小老实的那种,说到底就是担心引起一向不讲礼数的鲜卑人反感,直接黄了这门“秦晋之好”。 毕竟桓温和荀羡还会给皇家留下几分薄面,可是鲜卑人如果恼了,提刀砍人,才不在乎你是谁。 现在新安公主身边没有这么一个烦人的女官存在,但是她看归雁,觉得找到了一些宫中女官的影子。 却没有想到,杜英不在的时候,归雁竟然会在看上去弱弱的、很好欺负的郗道茂面前都这么乖巧。 郗道茂寻到了新安公主惊奇的目光,微笑道: “归雁其实就是让夫君宠着、和夫君没大没小习惯了,但是也只是在夫君的面前,在别人的面前守礼守度,甚是明白事理。” “两位夫人,中午打算吃点什么?”说曹操,曹操回来,归雁突然从门口探出头来。 新安公主和郗道茂面面相觑。 好吧,这丫头果然也和她那主人一样,性情恶劣的很。 只是一声“夫人”,就让新安公主手忙脚乱的想要解释,可是想了想自己早就解释不通了,索性乖乖坐着,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只要我没听见,那么“夫人”喊的就不是我。 正文 第一二九六章 现在是一家人 “听谢姊姊的吧。”郗道茂随口说道。 “那殿下夫人呢?”归雁不依不饶。 新安公主:???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郗道茂这一次也实在难以保持淡定,唇角勾起,笑容藏也藏不住。 新安公主这一下算是彻底明白了。 你们一家都有毛病,喜欢看我笑话······ 好吧,现在是我们一家了。 她压制住内心的愤懑和羞恼,镇定的说道: “我也没有要求。” “随便随便,你们都知道随便, 要是喝西北风的话,就不随便了!”归雁嘟嘟囔囔的走了。 郗道茂轻笑道: “殿下,别理她,我们继续说。” 然而新安公主的心湖中,只剩下一声声“夫人”还在回荡,哪里还有心情去回想刚刚自己都在和郗道茂说些什么,直到郗道茂又喊了她一声, 她才讷讷的应了。 “茂儿姊姊, 辅国将军求见。”桃叶小步快跑走进来。 郗道茂昨天就已经得了夫君的提示,心中了然,无奈起身,对于这位当初一样一心想要把她往火坑之中推的大伯,她也没有多少好感,但是既然夫君嘱托了,郗道茂硬着头皮也得见。 就当是完成夫君的任务了。 “殿下可要一起?”郗道茂邀请道,着实是有些不想一个人见自家伯父。 新安公主诧异的指了指自己,差点儿以为听错了。 郗道茂含笑道: “对于大伯来说,殿下在这里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而且殿下的存在,也能够向大伯传递一些消息。” 公主殿下都被杜英堂而皇之的收入内宅了,而且也并没有想要把谢道韫和郗道茂撵下去,扶公主上位的意思,那么杜英的野心自然也就彰显无疑了。 司马氏,在他的眼中已经不啻于一个寻常家族,所以没有什么需要尊重的。 新安公主心中一时有些黯然,不过看到郗道茂犹犹豫豫的神情,顿时想到,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还能见到父王的话,会不会也是这般患得患失,想要怨恨,又怨恨不起来? 说到底,当初离开建康府,也是自己同意了的选择。 哪怕只是因为心中凄然,已无活意,就像如那行尸走肉一般过一生,让自己真的变成为司马氏争夺利益的筹码而已。 感同身受之下,新安公主微微颔首: “也好。” “有劳殿下。”郗道茂呼了一口气。 新安公主柔声说道: “姊姊不用这么客气,应该的。” 现在的她,站在杜家,站在我们家的角度,自然应当和郗姊姊互相遮护风雨。 —————————— 谷糃 顾昌看向杜英的目光很是亲切和激动。 让杜英差点儿直接冒出来一句: “我是直的。” 不过想一想,说出来他们也应该听不懂。 六扇门送来的情报里倒是没有说眼前的这位顾家少家主有断袖龙阳之好,所以杜英几乎可以肯定,他的亲切和激动里面,恐怕大半都是装出来的。 毕竟自己晾了他那么久,要是没点儿脾气,可坐不得这顾家家主的位置。 “建康令顾昌,参见都督!”顾昌拱手行礼。 杜英打量着他,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模样,毕竟是在变乱之后从建康府跑出来的,一路上应该也没少担惊受怕。 “顾兄客气了,余是关中都督,镇守关中河洛,实为边将,而顾兄身为建康令,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你我互不统属,和陛下也亲疏有别,所以余当不起这等礼节。”杜英微笑着说道。 顾昌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都督这一定是在暗示他,现在的都督虽然以勤王之师南下,名正言顺,但是说到底还是关中的封疆大吏,不是京口的将军,因此都督想要长久地盘踞京口,还缺少一些合理合法的名义。 甚至若是他迟迟不进兵建康平乱的话,还会被人拿来做文章,说其野心勃勃,只为窥探皇位而来,并不是为了勤王救驾。 所以杜英需要一个名义,而这个名义,则是需要一些在朝堂上还算有地位和话语权的人提出来。 如今的朝堂,早就已经分崩离析,早就已经彻底撕裂,自然没有什么朝堂上的争执可有,也不可能会下达圣旨。 杜英是可以自立名号的,却也需要朝野之间一致的支持,或者至少是足够多人的支持来换取自己所立名号的合法性。 而在江左,能够掀动舆论潮流、遮盖住一切反驳反对声音的,也就只有世家了。 郗家以及其麾下的青徐世家,现在显然是站在杜英这一边的,顾昌昨天也尝试着从郗愔那里套话,想要知道杜英的态度和最终目的,结果全部都被郗愔茫然而单纯的神情所战胜,只道是郗愔得到了杜英的授意之后,什么都不说。 他自然料想不到,其实郗愔知道的也只是杜英的最终目的而已,至于杜英中间打算怎么做,需要青徐世家怎么配合,他知道个什么,今天郗愔还巴望着能够见自己侄女一面,问一问虚实呢,自然只能在顾昌面前打哈哈。 因而在顾昌的眼中,郗愔和整个青徐世家都已经是杜英的人了。 所以杜英现在于此事上,并不缺牵头的人,只是缺一些重量级的人物发言而已,在这方面,顾昌所带领的吴郡世家虽然有优势,但是杜英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这家伙······顾昌无奈得承认一个现实,他还是谢家的女婿,所以谢安都有可能成为为他发声的那个人。 吴郡世家若是不能及时抓住这个机会的话,人家王谢世家也不见得就会和你客气。 谢安这家伙当初在东山隐居的时候,还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谁知道一朝再起,便在朝堂上掀起狂风暴雨。 论抓住机会的能力,顾昌自问比不上谢安。 论脸皮的厚度,顾昌自问更是给谢安提鞋都不陪。 所以他现在也只能放低姿态。 谢安可以对杜英的需求毫不在意,等着杜英找上门来,但是顾昌没有这个资格。 轻轻咳嗽一声,顾昌说道: “听闻张家已经和都督的师兄联姻,余也带了贺礼,委托关中商队转送到关中去。 张家和顾家,世代姻亲妯娌,而都督和令师兄也是师出同门,所以余窃以为和都督之间也不需要如此客气。 的确是余方才疏忽了。” 字里行间,就差直接明说: 我们是一家人啊! 正文 第一二九七章 被颠倒的建康局势 杜英怔了怔,看向拱手赔礼的顾昌,挠了挠头。 虽然关系很绕,但是的确能够联系起来。 张家在彻底倒向关中之前,已经沦为顾家的附庸,有点类似于顾家的赘婿。 即使是现在和顾家稍微划出来了一些界限,但是血脉联系还是在的, 在参谋司呼风唤雨的张玄之,当年也是在顾和膝下长大。 而杜英和王猛之间,也的确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所以······眼前的这位顾昌,其实应该算杜英未来嫂子的表哥? 杜英好像也得跟着自家师兄喊一声“表哥”来着。 还真是一家人。 杜英忍不住腹诽一声: 不知不觉的,在我和师兄的努力下——当然,主要是我争气——江左的几个重要势力, 无论是想要追求“共天下”的王谢世家, 还是坚定北伐派的青徐世家;无论是富得流油、而且想要避免被朝廷蚕食的吴郡世家,还是司马氏皇族本身······ 好像都和关中有了姻亲联系。 这江左,看上去世家势力根深蒂固,看上去事事处处和关中新政格格不入,但是其实大家论资排辈,还不都是一家人? 既然是一家人,那就没有什么非得要坚持的对错之分,有什么事总是好商量的。 “那余就替师兄写过顾兄了,至于婚事什么时候举行,一来现在北方风云变幻,师兄劳心于此,恐怕还无暇顾及,二来也是因为张家小妹年岁尚幼,恐怕也不急今年。 在此事上,余尊重师兄的意思。” “都督太客气了。”顾昌赶忙回答。 既然顾昌已经主动拉近关系,向杜英表达善意,杜英心中有数, 也就不再和顾昌在这件事上拉扯。 吴郡张家, 本来就已经几乎举族搬迁到了长安, 现在更是顺着张玄之这条线一跃变成了关中的从龙功臣,和之前的吴郡各家之间的关系已经逐渐撇清是那。 顾家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还想最后利用一下顾家和张家之间的关系罢了,但是说到底,张家和王猛之间的婚事,那是师兄看中的,也是师兄全权负责的,杜英并不会插手,也不会干涉师兄日后对于王家和张家两家发展方向的定位。 所以顾家到底是张家应该撇清的“旧爱”,还是可以联手的“青梅”,让师兄自己决定去吧,杜英并不打算在这其中还扮演牵线搭桥的角色。 杜英方才的“尊重师兄之意”,也有一语双关的意味。 既尊重师兄对于婚事良辰的选择,也尊重师兄对于张家是不是还要和吴郡世家之间藕断丝连的决定。 “顾兄既然是从建康而来,那就说一说建康的情形吧。圣躬安否?可受贼人之所迫?”杜英接着问道。 顾昌顿时有些无奈: “鲜卑兵马虽然在建康城中劫掠了一番,四处火起、混乱非常。 凄凄惨惨胜苏峻之乱,惶惶然然若南渡之初。 谷鷃 满城豪门子弟四散逃命、昔日秦淮烟水一片狼藉。 可悲的是那雕梁画栋,顷刻之间化为灰烬,可叹的是那些平民百姓,或从江左各处前来城中当仆从、讨生活的,客居于此,又或有从北方南渡,寄人篱下,只盼着有朝一日还能还故土的。 当真是天下兴亡,百姓之苦也! 然鲜卑兵马并未进入台城,会稽,哦不,司马昱那乱臣贼子,亲自带领禁军封闭台城,坐镇其中,城中毫无声息,也无火起,想来是没有动乱的。” 杜英被顾昌的出口成章说的一愣一愣的,下意识的想说,我们关中的报纸和戏班子都缺少你这样的人才,要不顾兄去谋高就? 日后混一个报纸的主编,也是有头有脸、执文化之牛耳的人物。 不过顾昌话语之中明显的拉踩,杜英还是听出来了的。 现在的建康府,台城内外,显然已经是两番天地,不过对于顾昌的说辞,杜英也不是完全相信,毕竟根据六扇门送来的情报,鲜卑人入建康府之后,就一路急匆匆的追杀谢安至东山一带,双方刚刚陷入胶着,桓豁就已经率军逼近越城,所以鲜卑兵马又匆忙转向越城以阻挡桓豁。 双方之较量如此激烈,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地步,鲜卑兵马还能分出来人手在建康府中大肆劫掠? 慕容虔怕不是嫌自己活的太长。 倒是也真的有大规模的劫掠行为,但是始作俑者并不是慕容虔,而是台城内的司马昱。 趁火打劫,本来就是司马昱此次行动的宗旨,所以相比于已经成为一支孤军,现在必须要听命于司马昱以防连唯一的后勤保障都没有了的鲜卑人,司马昱的行事反而可以更肆无忌惮。 尤其是他以皇家的名义拉出来一长串叛贼名单之后,身在名单上的乌衣巷、秦淮畔家家户户,当然都可以被司马昱放开了手的劫掠。 抄家嘛,有圣旨的! 但是司马昱的最终目标是把世家搜刮的财富网罗在手,然后拉拢重用寒门、流民,借助他们的力量把朝堂直接洗牌。 所以劫掠寒门和流民? 司马昱根本犯不着为了他们手头上为数不多的钱财而把他们都推到世家那边去,甚至把从世家手中抢来的东西发放给他们,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现在也不知道顾昌真的只是道听途说,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杜英都没有点破他。 说到底,顾昌这样颠倒事实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向杜英表明,如今建康府已经是胡腥弥漫。 都督是写出来“胡无人、汉道昌”的人物,是带着关中王师在北方“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的人物。 所以现在胡人作乱于建康府,都督焉能袖手旁观? 会稽王想要坐收渔翁之利,若是都督迟迟不去的话,那么一战而压平鲜卑人、王谢世家甚至还有大司马的功劳,可就有可能落在会稽王的手中了。 若是会稽王真的“平叛”成功,又有慕容虔带着这些鲜卑士卒为臂膀,都督如今打出来的“清君侧”名号,岂不是就成了笑话,到时候会稽王又如何能让都督舒坦了? “荆州世家现在恐怕已经一改常态,在撺掇着大司马速速上京吧?”杜英似笑非笑的说道,“怎么,顾兄也想学那荆州世家不成?” 荆州世家之前对于是不是要支持桓温称帝,一直态度模糊。 正文 第一二九八章 杜英是能理解顾昌的 荆州世家的犹犹豫豫,其实也好理解。 自南渡之后,这走马武昌的枭雄也不在少数,这其中还出了王敦这么一个“佼佼者”,但是结果呢? 叛乱被建康府压下去,最后导致一时跟着上头的荆州世家,被泼了一盆冷水不说, 还被朝廷处处打压针对。 因而当桓温到了荆州的时候,荆州世家上下已经变得无比谨慎了,他们既不知道桓温有多大的胆子,也不知道自家还有多大的底气能够陪着又一个逆贼再闹一回。 所以桓温之前一直在谋求荆州世家对他的支持。 为此,桓温虽然眼馋杜英在关中大刀阔斧的改制,把世家的力量排除在管理核心之外不说,而且通过书院和面向社会的选拔制度两种手段, 从根本上铲除了世家会通过渊博的知识积累和成体系的人才培养方法一步步蚕食政权的可能, 但桓温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不敢得罪荆州世家。 这也是关中开始汇聚越来越多的人才,开始有越来越多想要打破这桎梏和僵局的人涌入,思想也开始变得愈发活跃的同时,荆蜀却始终如同一潭死水的原因。 桓温就像是追求女神的备胎,荆州世家作为女神,自然得顺着人家的意思来。 但如今,建康的局势已经变成这般,荆州世家也开始坐不住了,曾经的女神开始垂青苦追不舍的备胎,他们渴望能够通过支持桓温进入建康府主政,让一直被压在荆州、看不到出头之日的家族能够重返朝堂。 桓豁率军抵达越城,和鲜卑人对峙,让荆州世家的这种盼望开始变成无限可能。 所以曾经高高在上、审时度势的女神,低下头来,而曾经的备胎,更是抓住这个机会, 直接往上爬。 再加上众所周知,这个备胎并不是单纯的人微言轻,堂堂的镇边方镇,麾下嫡系兵马数万,是真正能打的狠角色。 只不过因为世家本来就高高在上,占据舆论和道德的高峰,所以就算是手头有兵,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而现在,桓温也正应了荆州的“大势”,其麾下良将猛士云集,世家赢粮而影从,所以吴郡世家自然会心里发慌。 要改朝换代了,可是我们不是从龙之臣啊! 因而于他们而言,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尽快找到一个能够和桓温对等的存在,送他上去,争夺皇位,这样吴郡世家保证开国功臣的位置。 杜英是能够理解顾昌的。 毕竟当年晋室东渡,其实还没有从吴国臣子完全转化为晋朝臣子,在中原洛阳也经常因为南方人的身份而受到歧视的三吴世家,对于拥立司马氏,本来就秉持着自无不可的态度。 结果后来他们发现,这江山竟然还真的稳固了下来,然后便是拥立有功的东渡各家,凭借着旨意四处抢占地盘、拉拢丁壮,硬生生的从丧家之犬变成了现在的会稽世家,成为了在地方影响力上不亚于三吴世家,在朝堂话语权上更是能把他们吊着打的存在。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吴地其余世家怎么想,顾昌可以不在乎,但是吴郡世家,肯定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这从龙拥立之功,如果说之前杜英和桓温还分据关中和荆州的时候,他还不敢表露出来,一直通过顾会等人对关中试试探探,那么现在,顾昌这一颗带着吴郡世家全身心投入的热忱之心,挡都挡不住了。 顾昌的“脱口秀”说完,杜英一直没有开口回答,而是低头沉思。 这让顾昌心中也难免惴惴。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么? 是了,吴郡世家是坚定的世家制度拥趸者,九品中正制虽然不是诞生在三吴,但是在三吴,家族派系交错纠缠,并且影响一方的官员任用委派,其实更在中原之上。 谷暰 君不见,当年孙吴时,朝堂上有名有姓的重臣,尤其是文官,哪个不是出身三吴世家? 顾家的顾雍、张家的张昭,可都是位极人臣了的。 所以杜英显然对于吴郡世家会不会配合关中新政的实施有所疑虑。 唉······顾昌在心中叹息一声,荆州那边是大司马求着本地世家能够给予支持,而到了他这里,变成他求着杜都督能够垂青。 怎么世家和世家的差距就那么大呢? 等不到杜英的声音,顾昌便咬了咬牙,开口说道: “吴郡上下,和关中已有往来,对于关中新政之清风,仰慕久矣,思古之王化,无外乎于此。 余身为建康令,本就有教化百姓、选拔贤能之责,然上任以来,时常感慨乱世之流离,以使无数经典付之一炬,以使无数百姓不得安宁,以使无数欲从圣人之学派、循圣人之学说的年轻俊杰不得其法、不得门入。 而得知都督于关中开设书院,选贤举能、有教无类,无论使我百姓重沐王化,还是令氐羌蛮夷得学礼仪,都为千古扬名之壮举,都为于这混沌乱世重开教育之先声,都为在这崩坏时节重遵礼乐之清音!” 杜英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子,下意识的说道: “顾兄,你高考语文作文分数不低吧?怎么排比句用的这么熟练?” 顾昌:??? 杜英也就是和他开个玩笑,没指望着他能听懂,当下随口解释道: “如此提振士气之言,若是放在关中书院的招生考试中,想来也是能拔得头筹的。” 顾昌:!!! 我一个堂堂建康令、顾家少家主,自幼熟读经史,又曾掌管地方,去参加一个书院的招生选拔,如果拿不到第一就太丢人了吧? “顾兄不服气?”杜英看着瞪大眼睛,不再口若悬河的顾昌,笑道,“那等会儿余可以给顾兄一份考卷,顾兄去写一下,想来顾兄也不会仰仗他人之助,独自完成的。” 顾昌矜持的点了点头。 虽然杜英的话不中听,但是至少他开口了。 卑微的顾家少家主可不想自己口若悬河半天,杜英无动于衷,直接送客。 开口了,而且还能说些这般无关紧要的事,那就说明事儿能成! “所以顾兄刚刚废话那么多,想说什么?”杜英没好气的问道,“余不是来听顾兄歌功颂德的。” 顾昌也是老脸一红,若不是有求于你,我何至于如此? 正文 第一二九九章 请设关中书院 顾家少家主,什么时候这么卑微过? 但是既然已经卑微了,那就索性卑微到底。 面子都丢了,那就不要脸面了! 顾昌直接拱了拱手说道: “余请都督协助,在吴郡也开设书院,有教无类、培养贤才,使吴郡亦可沐清音!” “关中书院?”这一次, 杜英也有些不淡定了。 顾昌咬牙说道: “没错,关中书院之制,余仰慕已久——” “打住打住!”杜英赶忙伸手。 这家伙还是挺讨喜的,就是废话太多了点儿,三言两语就直接跑偏到拍马屁上了,估计以后看他写的公文也有的头疼,得从一堆排比废话之中找重点。 “请设关中书院!”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顾昌直直的看着杜英,大有一副今天都督不答应,昌,唯有死谏尔! 杜英哭笑不得,关中书院作为杜英推行关中新政的肇始,自然在世家们的眼中,几乎就等于关中新政的象征。 只要某一个地方开办了书院,开始招募寒门和平民子弟读书,那么接着便是工坊、市集林立而起,招募周围流民、培养专业的工人,再接下来,便是“分田分地真忙”了。 在关中,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问题,大批大批的流民无处可去,大片大片的荒地亟待开垦。 但是在南方,世家基本上都已经把田地和山林湖泊都划分干净了。 那关中新政要来把田地分给百姓,分的岂不都是世家的地? 所以作为土地兼并达到极致的代表, 世家对于关中新政的抵触,是情理之中的,而对于作为关中新政象征的关中书院的抵制,更是不言而喻。 只要一开头,这种新政的思想传播过来,那自然是一发不可收拾。 读书育人,本来就应该是让学生自己去吸取知识、选择自己所喜欢的研究方向,而不应该牵扯进来太多的ZZ需求,甚至干脆直接给打上了ZZ的标签,当学生从关中书院走出去的时候,在世家们的眼中,就已经是关中新政的代名词。 这样只会激化自己治下阶层的分化和矛盾。 不过既然是在乱世,不同阶级之间激烈的冲突总是不可避免。 所以杜英在关中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很简单。 只要没有世家,统一所有人的出身,这不就得了么? 如此一来,就算是日后又因为每个人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贡献不同而导致重新划分了阶级,但大家都是从书院走出来的,都秉行着关中新政,那就不会在最根本的理念上和这个时代最重视的出身上相互攻讦和嘲讽。 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都能互相称一句师兄师弟,谁还能放开手脚攻击对方的出身和师承? 但这种简单有效的解决方法,在江左,目前显然是行不通的。 如果杜英直接不管不顾,在吴郡设立书院,教导关中新政,那么也不啻于在激化江左的矛盾,尤其是关中新政和世家制度之间的矛盾。 他暂时还是处于尽量和江左世家,既包括王谢各家,也包括吴郡世家之间寻求合作的状态。 谷訤 而关中书院的进入,固然会得到吴郡世家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的支持,但是也无疑会引起王谢各家、其余吴地世家乃至于整个南方世家的集体反抗。 这种反抗和对立显然是现在的关中不期望看到的,因为在杜英和都督府所达成的共识之中,“先北后南”,才是最合适的、也是一直在奉行的战略。 别看如今杜英亲自在京口,但实际上关中的重点从来都放在河北上,而杜英在京口的主要意义,还是宣告关中在争夺正统、问鼎天下这件事上的存在。 勤王重任,我们是要承担的。 但是真正出力,既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力气,关中真正的重兵,都囤积在河东和河洛,否则也不至于从牙缝之中一点点挤出来兵马向广陵、京口方向派遣。 君不见,如今南下京口的,其实都是关中新招募、编练的新军,虽然编练制度令人耳目一新,可是新兵就是新兵,和那些真正在抗胡一线成长起来的关中老卒以及本来就是胡人的氐羌士卒,还有很大的差距。 因而杜英要稳住江南的局势,既让关中在江左有一定的影响力,有存在感,又不能让关中完全涉足其中,牵扯到关中太多的精力。 就怕这个泥淖,一脚踩进来之后就拔不出去了。 至少现在,杜英既没有底气,也没有手腕,能够自信满满的认为他能够直接把世家制度连根拔起,既然如此,那索性就离得远远的为好。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是杜英初来乍到的时候,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初衷。 而现在,顾昌的请求,显然直接把杜英摆在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上。 吴郡世家诚恳的请求开设书院,这已经不是在寻求合作了,就差直接把“以后就给杜哥混了”这一行字写在脑门上。 吴郡世家现在的实力,不足够让他们去战场上杀敌或者直接把王谢世家踹下去,所以主动接受关中新政,可以说是一份分量很足的投名状了。 杜英当真是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一时唯有沉默。 这大概就是好心办坏事的典型了。 然而他的沉默,落在顾昌的眼中,简直就是在无声的拒绝。 顾昌顿时急了眼,余已经把投效之意说得如此清楚了,怎么都督还能不说话? 他不相信都督没有听懂,也不相信都督能够拒绝吴郡世家这么强大的助力,尤其是在吴郡世家现在已经和都督府建立了姻亲关系,大家有了信任基础的情况下。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都督的的胃口太大,对于只是开设书院这一件事并不满意。 难怪都督来到京口之后,就一直没有露面。 显然这位杜都督比想象之中的还要高傲,在他看来,那些被各家派来打探风声的世家子弟,根本就不配他出面相见。 顾昌这一路行来,见过关中骑兵的快意驰骋,见过京口城防的森然威严,也见过杜英亲卫的令行禁止,还见过那些关中吏员们忙碌起来的一丝不苟,所以他很清楚关中到底是怎样一个强悍的团体。 人家来的人虽然不多,却足够精悍。 也的确有这个骄傲的资格。 因而顾昌霎时间觉得很庆幸,自己会选择亲自出面来见杜英。 这才获得了都督屈尊降贵见一面的资格。 正文 第一三零零章 莫名其妙的大获全胜 可是让顾昌犯难的问题又来了。 现在都督胃口大开,自己又应该如何去填呢? 咬了咬牙,顾昌一边庆幸于自己这个少家主在顾淳这位叔父北上之后,在家里的话语权足够重,有很多事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一边坚定的开口说道: “自衣冠南渡之后,建康和会稽先后兴起, 吴郡本地,自然是南北交通之枢纽要冲。 然而这些年余,却因为朝廷之中有宵小之辈忌惮于我吴郡,故而多加打压,并且提倡绕路而行,或开海路,或连豫章, 导致三吴之地为抢夺为数不多的路途,内部争执不断, 对外也难同仇敌忾。” 杜英:??? 总觉得我在和这位顾家少家主跨服聊天。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打断,顾昌就已飞快的说出来: “吴郡世家请与关中通商,于吴郡开设工坊和市集,恢复吴郡昔日之繁荣。” 此话一出,杜英彻底呆住了。 吴郡世家也没有到生死存亡关头啊,这简直就是要让关中新政全面进入吴郡,让盘踞吴郡数百年,风雨苍苍都未倒的吴郡世家,自己把自己连根拔起。 眼前的这位顾昌,不会也是因为对关中新政心向往之,所以干脆打算直接对抗自己所在阶级的存在吧? 杜英更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尤其是他拿捏不准顾昌说出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态度,同时忍不住在心底把六扇门以及其余负责对接江左事宜、搜集消息的官吏们骂了个遍。 不是说好的吴郡世家在本地根深蒂固、有着悠久的乡族传统、是关中想要推行新政的道路上的老顽固么? 甚至还有官吏直接担忧,顾昌是不是来和杜英吵架的、来说服杜英尊重本地传统,不要摧折既有制度的。 谁曾想到,杜英做好了威逼利······哦不,以理服人的准备, 结果对方的每一句话,都不在杜英的预料之中。 虽然这些事听上去桩桩件件都对关中有利,至少是有眼前的极大利益,可是杜英却有一种手忙脚乱的感觉。 杜英接见顾昌,并不是公开的事,双方显然都不想太过刺激现在本来就已经无比紧张的局势。 所以此时议事堂上也并没有太多的人随同,但仍然还是有几个负责此事的参谋和吏员在旁听和记录的。 此时他们的脸上是一般无二的茫然和惊讶。 杜英知道指望不上这几个家伙了,瞪了他们一眼,却不能自己再保持沉默,不然他担心顾昌要么一咬牙一狠心,直接把吴郡世家拱手送给自己,要么就一怒之下甩袖子走人。 当下,杜英轻咳一声,徐徐说道: “时值乱世,战火未休,开设书院倒也不是很着急。不过和关中之间多通商、多往来,让关中的工坊落户吴郡,借助吴郡得天独厚的湖山便利,既方便制造水力器械,又能够向四方运输,从而建立起来一张能够囊括整个江左的工商之网,倒是的确可行。” 杜英没有同意第一个条件,但是同意了第二个条件,也就等于认可了吴郡世家想要投效的态度,甚至还没有通过书院来为吴郡世家在本地的统治加上枷锁。 顾昌此时也没有心情去细细琢磨这其中的优劣和深远影响,杜英反而退了一步,总归是好事,也说明都督在接纳吴郡世家上一样是很有诚意的。 更何况肉过手、就留油,这工坊开设在吴郡,日后吴郡世家定然能够在转运、售卖商品过程中赚的盆满钵满。 且不管未来怎么样了,至少现在,是可以看到的巨大利好。 顾昌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吴郡世家青黄不接的现状,以及江左混乱难卜的局势,让顾昌根本就没有去做长远打算的勇气和必要。 如何带着吴郡世家挺过现在的危机才是最重要的。 哪怕是饮鸩止渴。 谷鴄 所以他才会破罐子破摔一样索性摆出来全面接受关中新政、和杜英全面合作的态度。 而如今杜英能够缓一步,顾昌更是心存感激。 杜都督,能处! 杜英的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 原本打算逼着顾昌让步,结果这家伙是甩开了胳膊后退。 拦都拦不住。 顾少家主,能处! 莫名其妙的,杜英和顾昌都有一种大获全胜的感觉。 外面响起匆匆脚步声。 杜英抬眼看去,心中无奈。 本来在他的设计之中,是自己和顾昌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时候,把这个消息,如同炸雷一样甩出来,打顾昌一个猝不及防,最终在惶恐之下被迫退让,接受杜英的条件。 然而现在······会谈顺利的简直就不是会谈,双方互相对对方满意的就差直接磕头结义了,这消息就显得有些鸡肋了。 不过好在前来送消息的那名参谋,已经得到了堂下同僚的暗示,所以没有和原本设计之中那般夸张的直接冲进来,激动而气喘吁吁。 他平静的拱手说道: “启禀都督,战报传来,我军已荡平晋陵、茅山等地鲜卑游骑散兵,占据城镇、清扫叛军余孽。” 杜英微微颔首,本来就是他已经知道的消息了,是说给顾昌听的。 顾昌显然还不知道,愣了愣。 关中王师之前一直龟,不,据守京口,迟迟未动,也引起了江左各方的猜疑,认为杜英可能是想要当渔翁,也可能是手头兵力不足,在虚张声势。 现在看来,人家只是在伺机而动罢了。 这不,建康府一陷入僵持,关中王师立刻四处出击抢地盘。 谁还敢说杜英只是来看热闹的、麾下兵马不足? 否则他哪里来的胆子四处分兵? 尤其是看杜英如此淡定,好似一切都在掌握,更是让顾昌觉得杜英底气十足。 浑然不知道现在京口城中可能只剩下一两千守军在撑门面的他,对着杜英拱了拱手,由衷的说道: “王师所到,胡尘为开,恭喜都督。” “如今道路通畅,除了建康仍然战乱不定之外,其余各处也已经太平。”杜英微微颔首,“看来方才和顾兄的约定可以畅通无阻的履行了。” 顾昌连忙颔首: “如此甚好!” 杜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顾昌也反应过来,道路通畅,可不只是关中的商队可以南下,吴郡的车马也能北上。 杜英答应和吴郡世家合作,那吴郡世家也不能空手套白狼。 正文 第一三零一章 六扇门地下网的未来 顾昌当即朗声说道: “吴郡水土富饶、粮草丰盈,当先送都督粮草万石,五日内押送过来,大军后续消耗,也由吴郡一应供给!”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这兵荒马乱之下,吴郡世家囤积的钱财粮食, 本来就是最容易引起那些豪杰枭雄贪欲的。 与其等着有人找上门来烧杀抢掠,还不如现在就直接交给杜英,既能够深化关中和吴郡之间的交情、合作,又能够为吴郡世家找来靠谱的靠山。 这笔生意,很划算,所以顾昌没有丝毫的犹豫。 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建康令。 杜英甚至想问一声,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您这京城县令, 少说得是十八层地狱走了一遭吧? 实在是太识趣了,也足够圆滑。 目前,此人现在对于关中新政不排斥,至少也不是坏事。 但也不得不提防。 他能够对关中处处退让以求庇护,有朝一日,相同的态度,自然也能够出现在对桓温或者其他人身上,而那时候,被卖掉的就有可能是关中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自下江南之后,杜英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心态,从原来的有话直说变得谨慎起来,便是因为他很清楚,江左这些快把心机算计、利益分割玩的出神入化的世家们,可不是和那些总喜欢直来直去的北方汉子们那么好对付的。 自己也得提醒一下属下这些人,免得什么时候被世家给坑了都不知道。 除此之外,顾昌的话也给了杜英提醒,如今的江左, 也不完全都是顽固的世家制度拥趸, 无论是出于自身的未来发展,还是在家族前途未卜之下打算破罐子破摔、直接依托关中新政来一个破而后立,又或者真的是想要改变这乱世、打破这无尽的世家轮流掌权循环的有志之士······ 至少江左也一样有可以团结的人。 如今固然还不是关中新政借助京口和吴郡全面进入江左的时候,但是杜英可以先想办法去找到这些潜在的合作者,让六扇门单纯的地下情报网络变成一个巨大的地下工作系统。 在这个系统之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着支持或者同情关中新政的人,一旦王师所向,他们能够积极的配合关中王师接管地方、迅速推行新政且粉碎那些早就已经列上榜单的本地顽固世家的负隅顽抗。 换而言之,六扇门完全可以在各个州郡建立起来一套套地下的、备用的领导班子。 当关中大军浩浩荡荡南下的时候,也是关中新政全面铺开的时候。 对付世家制度根深蒂固的江左,杜英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慢慢蚕食、搞试点工作之类的,以兵锋开路,以大量支持关中新政的官吏快速而全面的接管一方郡治,直接把世家制度连根拔起,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否则慢慢蚕食终究会在引起世家的警觉之后,变成长久的对峙,尤其是这些世家对于本地的百姓具有很强的煽动能力情况下。 到头来,反而变成了关中兵马凭着本来是为了百姓好的关中新政和百姓作对了。 杜英可不敢高估这个时代百姓的受教育程度和思想觉醒程度。 “多谢顾兄了。”杜英笑着起身拱手还礼。 顾昌受宠若惊,只道是现在关中王师千里奔袭南下,的确是缺少粮草,因此自己的粮草供给帮上了忙。 殊不知,杜英真正感谢的,其实是顾昌对他的启发。 地下工作,要全面展开了啊。 把百姓发动起来,余倒要看看,世家还凭借什么生身立命。 杜英眯了眯眼,目光透过洞开的大门向外看去,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谷郿 而他的神情落在顾昌的眼中,顾昌总觉得要有哪个世家倒霉了,不过好在自己的投名状很够分量,所以无论如何这杀鸡儆猴是落不到自己头上了。 幸甚至哉! ———————————— 郗愔又见到了自己的侄女。 在已经变为都督府行辕的徐州州治府后院大堂上。 这说明至少都督没有把郗愔当做外人。 不过当看到坐在堂上的人时,郗愔还是错愕了一下。 坐在正中的,并不是郗道茂,而是谢道韫,一身雪白衣裙,腰间用红色带子束得纤细,秀发扎成马尾,显得大气而干练。 她正在翻阅一份公文,看的认真,好似浑然没有注意到郗愔的到来。 而郗道茂坐在谢道韫的左侧,同样是白色衣裙,腰间束的则是黑色腰带,再看她们衣裙在袖口上、衣领上的不同纹饰,郗愔已经清楚,这应该是关中那个女官官署的官服。 用衣带和纹饰来区分等级。 关中这个机构,被很多人批判为离经叛道,也被一些人夸赞为开天下之先河。 这也得益于在江左社会上层弥漫的一些开放思想。 在世家子弟们眼中,美酒可以放开了饮,五石散可以敞开了吃,衣服穿不穿的都没关系,那么女人出来帮家里爷们办点儿事,也算不得什么。 当然,说出这样话的时候,那些家伙们往往已经吃了五石散,飘飘然欲仙,没什么可信度。 江左主要还是对此秉持批评态度。 不过也就是批评两声罢了,毕竟在江左的眼中,关中新政对世家有威胁的政策实在是太多了。 麻木了。 让女子出来做官,算不得什么了。 而郗愔的目光往另一侧看去。 坐在谢道韫的右手边,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一样是纯白色的衣裙,但是衣裙上没有任何的纹路,说明应该是最低等级的女官。 但郗愔惊讶的,并不是一个低级女官为什么能坐在谢道韫身边,而是因为这······分明是公主殿下来着。 所以都督把公主给抢回家的事,都已经不打算遮掩了么? 并且看她们现在的位置,分明就是谢道韫这个大妇带着两个平妻——郗道茂可是杜家以平妻之礼娶入家门的,而新安公主怎么可能做妾? 而公主殿下坐在平妻的位置上,却安之若素。 这更让郗愔震惊。 殿下本来就是一介女流,没有抵抗的余地,在情理之中。 但杜英敢给殿下这样的身份,谢道韫敢这样排座次,还不怕外人知道,简直就是在明摆着告诉天下。 这司马氏一朝,杜英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不过郗愔旋即在心中快笑开了花。 正文 第一三零二章 杜英和桓温之间的默契 在郗愔看来,如今眼前的这个座次顺序,说明新安公主进门,自家侄女还是稳稳地家中老二,这不就可以了么? 他虽然没有多少和谢家一决高下的意思,但是也不意味着郗家能够容忍什么家族都爬到自己头上。 现在局势虽然纷乱如麻,但是随着杜英和桓温很有默契的“东西对进”, 再加上谢安的原地固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室积攒了两三代人的力量,在这一场战乱之中已经完全暴露出来,却也意味着已经完全为人所知。 司马昱用尽全力,却没有翻盘,实现直接铲除世家的目标, 虽然现在是形成了僵持局面, 可是战事只要拖下去, 对于司马昱和他的鲜卑人盟友只会越来越恶劣。 原因无他,唯钱粮尔。 这一支鲜卑兵马,并不是骁勇善战的鲜卑骑兵,而是慕容虔在堂邑通过收拢流民拉起来的一支乱军,对流民许诺以重利,同时再加上司马昱代表皇室出面给予的官爵赏赐,才会让这支军队一开始能保持摧枯拉朽的气势。 但是随着建康府内各处世家府邸已经在之前劫掠中化为灰烬,如今如何能够继续调动这支军队的勇气,恐怕都是一个慕容虔和司马昱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而钱财还是其次,这只是诱发人的贪欲的手段,但粮食,却是关系到生身性命的,而建康府中本来就没有多少粮食囤积。 世家们并非没有为自己经营后路,但是这后路、这些可以掩护他们撤退和据守的坞堡和粮仓其实都在城南,分布在东山一带,和自家别业放在一起,这也是如今谢安能够召集建康城内的世家死守东山原因。 世家们本来就已经被鲜卑人追上, 走投无路, 而且也不舍得自己在东山囤积的这些钱粮付之一炬,所以还不如和鲜卑人死战到底。 当然,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也从来不可能坚定的只站在某一边,他们家族之中的子弟,或者有已经和家族划清界线,跑到台城之中求见陛下,坚决拥护支持会稽王的,当然也有跑去越城或者来这京口,美名其曰“召唤援兵”,其实就是来找杜英和桓温表忠心的。 但是世家的这种日常骚操作,显然并不能解决现在司马昱缺少粮食的问题。 所以时间一长,缺少粮草补给的这些流民兵马肯定就会丧失战力,而司马昱拉拢的那些皇家禁卫,很多也都是撑撑门面的仪仗而已,司马昱都没有指望着他们能够帮着抢夺下整个建康府,难道还指望着他们饿着肚子为司马昱而战? 正是因为知道司马昱和慕容虔如今正处于这样的不可持续状态,所以杜英和桓温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进攻步伐,只是在建康府外围试试探探,同时清扫司马昱布在外围的爪牙,以求使司马昱只能坐困建康府中。 当然,杜英和桓温之间的默契,自然还有对于王谢世家的处理上。 让王谢世家就现在这样和鲜卑人慢慢对峙、慢慢折腾,也挺好的。 如今,桓温已经坐不住,并且开始催动兵马越过越城进攻秦淮,却也没有解围东山的意思。 在借助鲜卑人之手削弱王谢世家势力上,杜英和桓温一样达成了一致。 所以,此时此刻,自己是站在堂上,而自家侄女确实坐在那里的郗愔,只是得意于我郗家的女儿有资格坐在那里,浑然不觉得自己站着有什么问题。 皇室的败亡、鲜卑人的折戟以及王谢世家的消耗和衰弱,都是看在眼里的。 此乱之后,天下必然是杜英和桓温两雄相争。 谢安难道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司马昱则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哪里风光好,杜英和桓温大概还会念及他在皇室和旧臣之中的影响力,允许他在那里埋骨。 那么······不管杜英和桓温谁能最终胜利,如今两强南北分立的局势已经越来越明显。 杜英早晚是要称帝的。 那么郗道茂少说也是个贵妃,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存在。 所以我郗愔对上未来的贵妃,站着又怎么了? 郗愔的自我安慰能力一向很强。 不过······ 郗愔的目光扫来扫去。 谷唀 你们三位,不管是谁,倒是开口说个话啊。 自打走进来之后,我冒出来的内心想法找一个擅长水奏章的,比如顾家的那小子,都能林林总总写千把字了,结果你们竟然都没有人搭理我? 一个个看公文看的认真。 正当郗愔心里犯嘀咕的时候,郗道茂缓缓抬头,好似这个时候方才发现伯父的到来,赶忙起身,露出笑容: “伯父何时来的?快快请坐!” 郗愔:······ 侄女,太假了! 如果没有通报的话,伯父如何能走进来? 真以为门口那虎视眈眈的亲卫都是吃干饭的? 不过郗愔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郗道茂,已经不是他之前熟悉的那个郗道茂了。 曾经沉默寡言、对于父兄的话言听计从的郗道茂,好像已经变了。 但是又不至于脱胎换骨。 因为温婉柔和的笑容,还是那般,扶风弱柳一样的身段,仍然是那样。 那哪里有了变化呢? 郗愔打量着自家侄女,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语气开口。 谢道韫此时也合上公文,微笑着说道: “郗伯父是茂儿妹妹的长辈,那就是自家人,也就不用见外,坐下便是。” 郗愔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郗道茂的下首: “你们忙你们的,余就是过来和茂儿说说家长里短,看望一下。” 谢道韫却摇了摇头: “茂儿妹妹可不负责伯父真正想问的问题。所以夫君让伯父来找茂儿妹妹,只是让伯父能够以这个身份进来罢了。 伯父且看。” 说着,她也起身,伸手指了指墙上的舆图: “如今关中已横跨两淮、凉州,且既图河北,又谋西域,此恢复两汉疆域之前兆也。 而天下未定之处,荆州、巴蜀、江左与河北,此四方也。伯父认为,应当先拿下何处合适?” 郗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声。 不管拿下何处,这个问题问我,好像都不合适吧? 都督这是不打算遮掩一点儿想要造反的意思了。 在这个至少他和桓温还都打着“勤王”旗号的时候,合适么? 正文 第一三零三章 对郗愔的试探 似乎看出来了郗愔的困惑,谢道韫径直说道: “此话,的确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是伯父可以不算外人。” 郗愔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谢道韫显然是一语双关。 我们的确想要不把伯父当做外人,但是伯父自己可有这般想法? 而一旦真的要和关中携手,那就意味着伯父可能要和令郎都站在对立面,伯父可做好了这个准备? 郗愔是没有做好准备的,他其实还是期望郗家能够在杜英和桓温之间左右逢源。 如今世家下注, 固然也多半都是两头下注,却很少有能够同时下在桓温和杜英这两个“夺冠”热门选手身上的。 盖因在此之前,杜英和桓温之间的交集不多、摩擦不断,让世家很难在两股势力之间跳来跳去。 尤其是杜英,他并没有仰仗于世家势力的意思,所以世家能够成为墙头草的依赖——名望、钱粮和人才,对于杜英好像都没有什么诱惑力。 世家若是敢于脚踏两只船,那么杜英肯定就敢于让他们去凉州喝西北风。 郗愔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以来, 他并没有明确的表示过要效忠于杜英,如今身在京口,他也是只是带着青徐世家子弟,做一些维持本地秩序、协调各方世家的工作罢了。 就算来的不是杜英,只要所来者,不会做出来有害于本地世家利益的事,那么郗愔一样可以带着世家子弟们为他服务。 这和郗超身在桓温那边并没有什么关系。 世家最基本的生身立命之道也。 然而现在谢道韫显然是在摆明车马告诉郗愔,到了郗家以及青徐世家站队的时候了,再如同之前那般,关中显然是无法容忍的。 心中还有所犹豫的郗愔,哪怕是听懂了谢道韫的弦外之音,也只能选择先规避之,回答谢道韫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 “在各地之间,余窃以为当先取北方。古往今来,无论是上古三代,还是秦汉曹魏,唯有定鼎中原而掌控河北, 成高屋建瓴之势, 才能居高临下,以平南方,却还未有自南而北一统中原的。 自朝廷南渡以来,北伐之声不绝于耳,然北伐之实,却难见于眼前,足可见此间牵系之多、自南向北攻伐之难。” 谢道韫若有所思。 这本来就是关中已经拟定了的一统天下的方针。 其实根本不需要征询郗愔的意见,一个连彻底投靠关中都不敢说出来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可信度。 而谢道韫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甩出来这个问题,其实还是试探郗愔的态度罢了。 郗愔对于撺掇着关中王师速速前往建康府救援并没有太大的兴致,也就是说郗愔对于让杜英能够尽快从这一场变乱之中分一杯羹并没有什么兴趣,反而开始说什么高屋建瓴、由北向南的大道理。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显然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味。 若是关中都督府的某位参谋说出来,那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和认真钻研分析局势了的,而一个刚刚态度还模棱两可的人说出来,则是说明在他的心中,更倾向于让关中向着和京口没有什么关系的北方发展,京口若是追随关中的话,那么就只能忍受一两年甚至长达一代人的桥头堡和钉子的待遇。 意味着将会受到江左其余势力的全面打压。 这显然并不符合世家更期望能够直接获取利益的趋向。 谢道韫敢打包票,此时吴郡的顾昌肯定正在劝说夫君速速前往建康府,最好是杜英能够直接一屁股坐在皇位上,如此一来,作为劝进之臣的顾昌,可不就立下大功了么? 谢道韫可不相信郗愔会意识不到存在这样的机会。 谷剨 她淡淡的说道: “这般的确是不错的选择,不过虽是先北后南,但之后想要突破漫长而坚固的大江,谈何容易? 如今正逢鲜卑之乱,关中王师能够南下京口,进而会盟吴越豪杰。若是关中就此离开江左而重返北方,那岂不是意味着关中王师此次勤王救驾无功而返?” 郗愔震惊的看着眼前的谢道韫。 勤王救驾还要讲究有功劳? 朝廷的口头嘉奖甚至对于领兵将领的金银财货赏赐,应该还是有的,前提也是司马昱彻底兵败身亡。 但是显然谢道韫想要的,或者说关中想要的,远远不止于此。 郗愔很想提醒谢道韫,关中打的是清君侧、勤王救驾的名号,不是贼不走空的名号。 你们这样合适么? 可既然如今关中也不打算遮掩其图谋天下之心,那么其想要报酬,不是情理之中的么? 不过他还不敢。 因为谢道韫显然并不是在和他谈条件,而是在直接告诉他关中的要求。 关中,要的就是在江南岸有一枚钉子。 这枚钉子显然已经选定在京口。 所以关中现在很清楚郗愔并不是非常配合的态度,却仍然要保留这枚钉子。 如果郗愔不愿意,那么杀了,换一个。 总会有愿意的。 这京口城,可大得很呢。 郗愔突然意识到什么,霍然抬头。 谢道韫已经面色平淡。 而旁边郗道茂迟迟没有说话,但是脸上似乎已经流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郗愔:?!! 他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 此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这大堂上好像有好几处屏风,而大堂外的禁卫,也是威风凛凛。 他恍然意识到,在场的三个人,不但身份尊贵,而且衣着干练,似乎是随时都可以转身跑路的样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郗愔想要向前一步,可是又担心这会不会引起谢道韫她们的紧张,直接摔杯为号,所以又堪堪顿住步伐,深吸一口气说道: “都督南下,破江防而援建康,此社稷之股肱也,大厦将倾之栋梁也。 朝廷偏安江南久矣,人不思进取而国日渐糜烂,此亡国之际。都督横空出世而横压一方,天命所加! 因此郗家上下,并青徐世家,皆愿奉都督为正主,以关中为正朔,只盼都督有朝一日能荡平天下、安定社稷,此京口百姓之殷切心愿也! 而在此之前,京口上下,无不期盼能为都督所驱策,为都督之前锋,涤荡北方,而或是使江左知关中之新政,皆分内事也,但凭驱策,觉不过问! 凡大军之所到,当有京口百姓赢粮而景从,凡都督之所至,当有青徐各家牵马坠蹬!” 正文 第一三零四章 张臂于江左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郗愔觉得自己的态度和基调已经格外明确了,方才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对着谢道韫郑重拱了拱手。 而他甚至都不敢竖起耳朵去听身后的声音。 就在刚刚,他说的激动时,已经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有谁能够在这种紧要关头走进来? 想要直接拿下自己的刀斧手呗! 若是刚刚自己表忠心稍微慢了一点儿,若是刚刚自己说话略微有不妥之处, 此时大概就已经不是站在这里,而是直接被按在地上了。 保不齐明天关中王师誓师杀向建康府的时候,用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和那猪头、羊头摆在一起。 郗愔的背后已经湿透,同时,他是拱手向前、低着头,一样看不到谢道韫她们的神情。 当一只手落在他肩膀上的时候,郗愔打了一个哆嗦, 差点儿直接软在地上。 刀斧手······ “伯父,怎么这么紧张?” 温和沉稳的声音。 不是想象之中刀斧手粗犷的“纳命来”。 郗愔想说什么,可是哆哆嗦嗦的话又说不出来,也不知道鼓起了多大的勇气,他才颤巍巍的回头看。 杜英的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和煦。 且人畜无害。 郗愔自然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家伙真的人畜无害的。 不过至少现在杜英应该没有要害他的意思。 所以郗愔鼓起勇气说道: “都督······” 杜英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一个大老爷们流眼泪是什么时候了。 而现在,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郗愔的眼眸之中蕴含着泪水。 他无语的看向犹然站在那里,一直在努力憋笑的谢道韫。 看把人家给吓的。 杜英当即微笑着说道: “伯父不用怕,余也不可能直接就转身北上,丢下伯父一个人在京口面对大司马又或者朝廷的千军万马。” 郗愔虽然性子软弱并且没有多少自己的主观判断力,但作为一个家族家主的基本能力还是具备的,所以他很快就收敛了刚刚因为恐惧而自然流露出来的心情,徐徐说道: “都督尽管放心,余素来也是言出必行,纵千万人,吾往矣······” “还有顾昌和你一起。” “那太好了。”郗愔果断的说道。 不用一个人,实在是太好了。 等等,谁? 他惊讶的看向杜英。 杜英径直说道: “方才余已经见过了吴郡的顾昌,其愿意带领吴郡世家和关中在各方面展开合作, 事实上已经是余的盟友了, 所以到时候在江左,伯父也可以和建康令相互扶持。” 郗愔脸上的笑容更甚。 顾昌前来求见杜英,他知道,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双方竟然这么快就达成了一致。 这岂不是意味着整个吴郡世家将会在江左和郗家同气连枝? 这可是孤悬京口的这些青徐世家们之前从来都没有能够团结到的强力盟友。 谷拥 而且杜英说是他的盟友,郗愔可不会真的相信杜英会把自己摆在和顾昌相互平等的位置上。 这基本等于吴郡世家已经站在关中这一边了。 关中已经不单单是手伸到了大江以南,而且可以说张臂于江左了。 从京口到吴郡的这只手臂,直接切断了建康对整个东吴旧地的掌控,甚至还影响到和会稽的联络。 转念一想,郗愔突然意识到,有吴郡世家在朝堂上冲锋陷阵,有关中王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以郗家为首的青徐世家,只要负责在各处摇旗呐喊,保障后勤交通,不就可以了么? 而且这其中的油水······ 郗愔看了一眼杜英格外和煦的笑容。 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说起来,刚刚伯父的南北之论,当真发人深省。”杜英接着悠悠然说道。 郗愔的心里登时咯噔一声。 “北方,幽燕,很重要啊。”杜英自顾自的说道,“幽燕若得,则长城天险,王师进可深入草原,退能休养生息,此汉之强也。 幽燕若失,则中原只能凭借大河坚守,然天寒地冻之时,大河并非不可渡,此永嘉之乱,中朝分崩离析之诱因也。 所以为此国此天下,我辈自当先清扫燕赵之地,为天下堵住这个北大门。 伯父以为然否?” 然!然!然! 郗愔就差直接点头如捣蒜了。 被吓得够呛的他,脸上神情虽然因为多年的养气功夫,已经逐渐平静,但是心里仍然是惊涛骇浪,时不时的传来阵阵心悸的感觉,所以如今他只盼着杜英能够抓紧说完抓紧走。 然而接下来杜英的一句话差点儿让郗愔直接两眼一翻仰过去: “原来伯父也是我辈中人、有志之士,待到来年北伐,邀请伯父一道,可否?” 可!可······我呸,不可! 郗愔当然不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他在心里疯狂盘算应该如何拒绝,就听到杜英施施然说道: “伯父不回答,想来也是心动之余、溢于言表了。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到王师北还之日,伯父与我并驾齐驱,你我共襄盛举!” 郗愔:······ 贤侄,我还没说话呢。 不过杜英那和煦的笑容,大概也没有打算给他反驳的余地。 郗愔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虽然自己的反应足够快,表忠心还算赶上了末班车,但显然已经很难得到杜英的信任了。 说是共襄盛举,还不是等于直接把他当做人质给扣押了下来? 以防郗愔明里支持杜英,暗地里却和郗超眉来眼去。 说到底,郗超才是他儿子。 所以现在反驳只会显得苍白,尤其是杜英在有了顾昌的投靠之后,在江左并非没有一个能够号召本地士族的替代品,因此可以说郗愔最后的一点儿重要价值都已经没有了。 郗愔应该感谢杜英的不杀之恩才是。 这种虽然是绑架走,但是显然能保证其人身安全,而且还会给他一官半职的行为,已经非常的仁义了。 郗愔心事重重的告退。 杜英则看向自家的三位好夫人。 谢道韫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明明是他可以来当这个恶人,结果还让自己出面,唱了一番白脸,差点儿没把郗愔给吓过去。 “真没有布设刀斧手?”杜英好奇的打量了一圈。 郗道茂和新安公主都是相顾哑然,郗道茂微笑着说道: “伯父并非那种狠勇好斗之人,疑神疑鬼之下,就已经说出这样一番话,若是真的被他看到刀斧手的人影幢幢,怕是直接吓晕过去了。” 正文 第一三零五章 爷投杜了 “哪里能这样说你的伯父?”杜英走过去,牵住郗道茂的手,“郗家一直摇摆不定,若是不下点儿狠药,你家伯父恐怕还想着首鼠两端。 如今也算是彻底看穿了他的心思,防患于未然吧。” 郗道茂对于自家伯父本就没有多少好感,温婉笑道: “皆听夫君安排。” “那一旦你伯父北上, 这郗家家主,可就没有人来坐了。”杜英接着说道,“郗家人丁不旺,和我杜家有的一拼啊,不像是谢家,少了一个, 立刻还有四五个可以补上来。” “夫君!”谢道韫不满的嗔道。 请勿拉踩。 郗道茂对于郗家人丁旺盛与否并不在乎, 随口说道: “夫君觉得谁合适那就让谁来。” “那就茂儿吧。”杜英一样随意的说道。 “好······”郗道茂正想答应, 旋即意识到不对,连连摆手,“妾身已经是杜家之妇了,焉能再主持郗家的家务? 之前夫君在关中把郗家的产业交给妾身打理也就算了,现在把整个郗家都交给妾身,如何说得过去?” 谢道韫也忍不住劝道: “京口之重要,夫君担心落入外人的手中,这能够理解,但是让茂儿妹妹前去,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而且恐怕只会引起郗家以及那些归属于郗家的附庸们的猜忌和不满。” 杜英微微颔首,旋即看着谢道韫,好整以暇。 大概是想表示,那的确,这个问题如此解决不妥帖,但如果不解决也不行,京口既是关中所张之臂掖的关键点, 是肩膀, 是臂弯,那么随便换上谁,余都不放心。 谢道韫思索了少许时间,说道: “不如折中处置,夫君可以让郗恢担任名义上的郗家家主,此时郗恢还在寿春,自然难以前来京口,所以让茂儿妹妹实际上代郗恢主持族中事宜,可好?” 杜英抚掌笑道: “如此一来,便是那些非得要讲究男尊女卑的老顽固,也不会反对,而且郗愔的态度,他们本来就应该心里有数才是。 所以我们能够退一步,他们也不会再多意见,不然的话······哼哼。” 谢道韫想了想说道: “话虽如此,但夫君不妨先和他们提及想要让茂儿妹妹来担当郗家家主的事,一来传递出夫君想要控制京口的坚定态度,二来也是给给他们一个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就是夫君提出的那个条件,他们恐怕也不会同意。” 开窗和掀天花板的问题嘛,这个我懂。 杜英颔首: “夫人所言在理。” 而郗道茂幽幽说道: “所以说不管最终是哪种可能,都改变不了妾身要担负起来家族事务的事实么?” 杜英已经从牵着她的手,改为揽着她的腰,低下头柔声问道: “茂儿如果真的不愿意的话,那也无妨。” “夫君会直接把郗家给踢出京口,扶持上来一个更听话的家族?” “那恐怕很难,但是京口可以军管,反正已经是余说了算了,难道这些世家还有胆量来试一试关中的拳头有多硬?”杜英骄傲的挥了挥拳。 谷喖 然而郗道茂却握住了他的拳头,柔声说道: “妾身知道了。 既然夫君没有其余更好的选择,那妾身就不会让夫君失望。” “茂儿最好了。”杜英感动的说道。 当着谢道韫和新安公主的面,郗道茂薄薄的脸皮哪里受的住这般浓热而直接的情话? 含羞就往杜英怀里埋。 但杜英拖住她的脖子,直接吻了上去。 郗道茂犹豫反抗了少顷,便主动的双手环住他的腰,改为热情的回应。 谢道韫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已经看直了眼的新安公主说道: “殿下多加努力,过两天也能得一个‘殿下最好了’。” 新安公主吐了吐舌头,不置可否。 但是明显在心里提高了警惕程度,可不能就让仲渊这么轻易的占了便宜。 ———————— 不是我不知道,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杜仲渊真的要带着江左走向新时代。 短短两天,从京口陆续传来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江左。 先是吴郡顾家的顾昌郑重宣布要在关中和吴郡之间展开全面的工商业合作。 对此,本来世家们觉得并没有什么,吴郡世家在此之前其实就一直和关中有很密集的贸易来往,现在更像是打算趁着天下局势逐渐平稳下来而加大力度罢了。 赚钱嘛,不寒碜。 但是很快世家们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关中要在吴郡开设新的工坊,甚至还不是简简单单、以象征意义为主的几个手工作坊,而是大规模的工坊建设,冶炼、造纸、仓储乃至于专门招收平民子弟、培养工人的学院,都会配套存在,而在工坊的外围,还会建设大量的市集,方便货物的销售和转运。 而这些具有浓厚关中特色的工商业进入吴郡,简直就是意味着关中的经营模式进入到了江左核心地带。 尤其是吴郡本来就是水陆交通要冲,是江左财货汇集和转运的地方,关中模式的采取,直接意味着所有江南贸易网络之中的世家,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得开始遵从关中的经营模式,否则就没有办法在吴郡贸易。 虽然吴郡没有开设关中书院,虽然关中也没有说要派遣大量官吏前往吴郡“指导工作”,但是顾家的这个态度,简直就是把四个字写在脸上: 爷投杜了! 而还不等世家们反应过来,又是一个劲爆的消息传来。 郗家家主、辅国将军郗愔,带京口世家各家家主,正式拜会杜都督,之后便宣布京口将由杜都督坐镇指挥,京口上下愿意听从都督调遣。 且京口将开设书院、招募流民之中求学上进子弟,同时还会开设工坊、修缮道路,且在京口广泛开办夜学,教导流民识字。 如果说之前京口棚户区的改扩建还只是在京口推行关中新政的先声,而吴郡的种种举措也只是关中新政的一部分,那么在京口的如今,杜英显然就是在照搬关中新政。 郗愔的就差把那四个字写在脸上: 爷投杜了! 显然,青徐世家和吴郡世家的联合,直接在江左引起了一场大地震,也让原本还在观望风向的世家们顿时意识到,站队的时候,真的已经到了。 正文 第一三零六章 殿上原来只二人 建康府,越城。 这里是昔年越王勾践举兵北上中原时屯兵所在,可以视为建康府这座江南第一重镇、虎踞龙盘之处的建城肇始。 如今,这座本来已经荒废了的土城,重新热闹起来,盖因桓豁率领淮西以及从荆州顺流而下的兵马进驻此处,直窥秦淮。 鲜卑兵马之前一直在东山方向, 因此当桓豁沿着大江推进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兵马能够拦截,让桓豁轻而易举的进驻越城,且收拢周围因战乱而逃难的百姓,还在城北、城东两个方向广设营垒,俨然是要把越城打造成荆州兵马的根据地。 所以现在这座历经风霜,已经逐渐被建康府那深宅大院、秦淮灯影之中的人们遗忘了的土城, 重新成为建康府乃至整个江左无数目光交织汇聚之处。 越城周围的营垒,确保了城池的安全, 而站在城墙上,迎面吹来的风里也没了前几日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 合上手中的信,足智多谋的郗超,脸上难得露出茫然的神色。 他向东看去。 良久之后,长叹了一口气。 桓豁站在他的身后已经许久,未发一言。 一直到郗超转过身来,桓豁方才微笑着说道: “嘉宾切莫多虑,令尊也应当是受了杜仲渊的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异位而处,都能理解。 且令尊久在江左,就算是不追随杜仲渊,那也是朝廷的人,可阿兄以及我们,从来没有因此而认为嘉宾怀有异心,现在令尊改换门庭,自然不会影响我们对嘉宾的信任。” 桓豁确实没有说假话。 桓温的崛起过程中, 郗超功不可没,而现在桓温的整个上位过程,也是郗超一手策划。 那些一个个被桓温强行征辟、心怀鬼胎的幕僚们,显然靠不住,桓温自始至终最相信的,还是郗超这个“入幕之宾”。 毕竟桓温现在在实现的一切,是他的追求,也是郗超的理想。 一个想要成为王者,而另一个想要成为王佐之才。 这本来就是一拍即合并且不会任何利益纠葛的组合。 这样的组合,世上本来就不多,但目前是有两对的。 桓温和郗超,还有关中的那一对,杜英和王猛。 在此之前,桓豁并不觉得自己这边的这一对会弱于关中。 论统率指挥,桓温成名已久,杜英是后起之秀。 论年轻有为,郗超是少年英才,杜英也是刚刚加冠。 而论经验,桓温的年岁和阅历摆在这里,总不至于胜不过深山里走出来的那对师兄弟吧? 然而现在,郗愔投靠关中,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至少郗家除了郗超之外的所有力量都将为关中所用,郗家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中立且随时可以成为郗超暗中助力的郗家了,这还是等于在每一个荆州文武的心中钉下了一颗钉子。 别人震惊的,只是郗愔的“爷投杜了”,而到了郗超这里,那就不是“爷投杜了”,而是“我家阿爷投杜了”。 多了两个字,若不是因为桓温对郗超的信任无可复加,恐怕郗超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土城上,即使是桓豁也要静静等着他心情平复。 而即便是郗超并不会因此而失势,但是无疑,所有人都被杜英的举动给恶心到了。 尤其是桓豁知道,在郗超的计划之中,阿爹率军在京口那边响应,和大司马东西对进、同步夹击,本来就是很重要的一步。 谷润 如今别说是东西对进了,杜英不来建康府捣乱,就谢天谢地。 “年关将至,杜仲渊,你还真是给了我一份大礼啊。”郗超冷冷的说道。 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得进去刚刚桓豁的劝慰,桓豁倒也不着恼,他依旧面带笑容: “嘉宾打算要还礼么?” 如果郗超打算对此施加报复的话,那更能说明他的立场,桓豁自然乐得看到这一场面。 但郗超摇了摇头: “杜仲渊占据京口,这样做无可厚非,否则他也没有办法在京口立足。 而若我军如今丢下建康府,对京口横加干涉,那纵然能够得到诸多慌乱之中的世家的支持,又有什么用呢?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现在这建康府已经是三足鼎立,再加上杜仲渊,便是四方相互之间虎视眈眈,且至少名义上是三方共讨建康府。 因而我们这城外三方,无论是哪两家之间爆发冲突,都只是便宜了别人而已。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还在眼前。 既然杜仲渊不想深入建康,东山那边的谢安石有心无力,那么这建康府,才是上天赐给大司马的最好礼物,你我已经到了建康府外,没有不收的道理。” 桓豁微微颔首: “嘉宾既然已至越城,那如何行事,自然要听嘉宾的吩咐,余可以不用费这个心思,安心打仗······” “不。”郗超摇了摇头,“京口之事,虽在情理之中,但也在意料之外。 大司马能够理解,郎子(桓豁表字)兄能够理解,却不代表着所有人都能理解。” “不理解的,把他们的嘴巴封上,就理解了。”桓豁顿时露出狞笑,“大战在即,军令如山,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余看谁敢作妖!” “杜仲渊已经引起江左人心惶惶,而如果我们不能趁此机会收拢人心,反而威逼恐吓的话,那岂不是把人心向谢安石和杜仲渊那边推?”郗超摇了摇头,“甚至建康府也不是不可选择的。 至少现在,杜仲渊还没有对世家舞刀弄枪,建康府那边也一切开始恢复平静,会稽王大概也意识到了若没有世家的支持,自己很难打破眼前的僵局。 所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导致世家和我们离心离德。” 桓豁拍了拍额: “那嘉宾的意思是?” “余这些时日就不出面了,有命令,都由郎子兄来传达,趁此机会,尽可能的拉拢江左世家吧,说不定会有一些不错的收获。 另外谢安石那边恐怕也已经有所掂量,可以和他商议一下,说不定我们能有共同的新敌人。”郗超淡淡说道。 顿了一下,他感慨: “又说不定,会稽王、大司马和谢尚书,不久之后,会在大殿上同殿为官。” “那岂不是白来了?”桓豁顿时皱了皱眉。 打了半天,大家就当无事发生? 郗超没好气的说道: “原来大殿上可只有两个人。” 正文 第一三零七章 年前的京口 桓豁恍然。 现在多了大司马,而有兵有权的大司马一旦入了建康府,会稽王和谢尚书,谁能挡得住? 而他的竞争对手杜仲渊,就乖乖的回去喝西北风吧! “报!”传令兵疾步而来,“启禀将军,建康城东有战事, 江上有战船逆流而上!” 桓豁和郗超交换了一个眼神。 郗超喃喃说道: “看来我们得抓紧了,否则这大殿上,说不定就变成四个人了。” 桓豁打了一个激灵,转身就要下城。 “诶诶诶,干嘛去?”郗超赶忙拉住他。 “打建康府!”桓豁着急的说道,“莫要让杜仲渊抢了先。” “郎子兄!”郗超无奈的说道,“谈, 要先谈!上兵伐谋!打仗, 是最差的选择!” 桓豁这才反应过来, 讪讪一笑。 郗超抚额。 你们桓家兄弟,真是有我在的时候就选择不带脑子。 把你们卖了恐怕都不知道。 ———————————— 年关将至,京口城中也多了几分过年的气息,冲散了原本城中压抑的兵锋杀机。 这也归功于大量的财货从关中运送过来,一路上畅通无阻,不但沿途的许昌、淮北和寿春等地,都有大量的商贾参与到队伍之中,也有商贾带着车队留在当地,而且淮西也有很多商队赶来。 这些商队打着本地世家的旗号,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们的背后其实是桓温以及荆州世家。 关中对此并未横加干涉。 关中的商队能够顺利的穿过两淮南下,是桓温默许的,否则桓温在淮北和淮西的兵马只要稍加盘剥阻拦,就能够让这支商队的人数少一大半。 商贾们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很容易就会被桓温的干扰而扑灭。 虽然风险越高、收益越大,但是贸然卷入桓温和关中之间的摩擦冲突, 显然并不是好事。 因而作为给桓温的报酬, 杜英也默许桓温的商队来到京口,或者顺着这条重新开通并且暂时在管理上非常宽宥的道路前往中原或者关中。 有钱大家一起赚,算是默契了。 当然,杜英也不可能给桓温太多可乘之机,六扇门也正全神贯注盯着这些商队。 单纯的来一起发财,这没有什么。 但是想要趁机刺探军情,那想都不要想。 大量商队的涌入以及对渡江的需求,使得已经在战火之中沉寂太久的京口和广陵,都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谷鋲 京口城外的棚户已经拆了很多,新搭建起来的屋舍,崭新而整齐。尤其是在吴郡世家和本地的青徐世家宣布追随关中之后,大量的木材和石材也变得更容易搜集——这些山林所产,之前很多都已经被世家垄断,而现在则敞开了向京口方向供应。 从原来的奇货可居,变成了现在的薄利多销。 甚至因为关中的采购量很大,原本对此颇有反对意见的吴郡世家上下,也开始默不作声了,然后渐渐的变成了这场贸易的拥趸。 盖因各家各户因此赚的实在是太多了。 不拥护的话,各家子弟、旁支,会联合佃户们一起, 直接把家族的管理层给掀翻。 而实打实的利益到手之后, 那些反对在吴郡开设工坊、推行关中新政的人,也开始闭上嘴巴,转而细细的思索,关中新政难道真的是猛于虎的苛政,真的要把世家置之死地么? 说不定我们之前对于新政有什么误解,又或者我们和新政之间并不是没有任何妥协和共存的余地? 江左本来就是思想交汇的地方,乱世又是思潮涌起的时候,因此会有这样的想法出现,并且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认真的思索和考虑,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 更何况杜英虽然没有打算强行在江左推行关中新政,但是也在动用六扇门的力量,从底层、民间出发,一点点的施加和扩散影响力,相比于世家子弟,底层的百姓虽然浑浑噩噩,但是他们对于此生的悲惨,对于江左由于世家制度存在而导致的严重贫富差距,还是心中有数的。 心中有不忿和意难平,那么就可以调动起来。 一个地下的、反抗世家制度的网络,其实正在世家子弟们一般不会低头去看的尘埃之中交织。 当这张大网被掀起的时候,也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世家被“拔出萝卜带出泥”,连根拔起。 百姓能够爆发出来多大的力量,杜英自己也不确信,而都督府上下,对此也保持疑惑,一直到他们亲眼看着,一条条齐整的街道出现在城外,一座座冒着烟的工坊伫立在山前,他们才意识到,这条路,或许真的没有错。 “这肉是怎么卖的?” “现在肉不能卖,要用发的券来领,只有在那边工地上做工满几个时辰,同时还完成了什么任务,才能领到券。”切肉的屠夫头也不抬的说道,“有券么?” “没有。”杜英回答。 屠夫哼了哼: “年轻人啊,若是不去做工的话,可吃不到肉,肉就那么多,只有给咱们这京口做了贡献的人,才配吃得上一口。 别看我是个切肉卖肉的,也是领的公家的活计,一天切不够数额,那我也没得肉吃,顶多带两块骨头回去煮汤,给家里的娃儿们解解馋。” “其实也没有什么人来查吧?”杜英随口问道。 屠夫这才抬起头来,发现眼前的年轻人,衣着虽然普通,但是眉宇之间英姿勃勃、气势不凡,顿时不耐烦的说道: “公子是谁家的子弟吧?你们朱门之中的人,焉知我们这些流落无家之人,这些年都吃了多少苦头? 饥一顿饱一顿,现在总算是盼来了关中的杜都督,自从杜都督来了之后,京口才是真的不一样了,我们这些苦海之中的人,才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所以都督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都督不让做,那就不能做。这人啊,能在这狗娘养的世道下活了那么久,就是老天爷给面子了,所以怎么能做背信弃义之事? 那可是要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 就算是都督信不过咱,来查,咱老李也敢说,这肉就连油水咱都没有刮过,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那些干活下力气的好汉子的事。” 杜英没有说话,倒是杜英的身后,探出来一个男装打扮的少女,好奇的问道: “那只有干活才能吃肉,若是家中只有孤儿寡母呢?” 正文 第一三零八章 本宫其实是不忿之言 大概是没有见过这般清丽的女孩,屠夫也一时间呆了呆,脸上的不耐烦也散了一些,指了指路对面的店铺: “那边,看那边。 家中没有丁壮的,可以去那边领取救济,也有肉, 就是少了一些,不过既然都孤儿寡母了,吃的肯定也少,这能理解的吧。 而且啊,新开设的几处工坊,是制衣服的,招收女工, 家里就算只有女人, 也一样可以去赚钱养活自己, 一样拿工钱,一样拿肉券,买菜领肉都不耽搁。 而且如果真的是身有残疾,无法独自讨生活,或者只剩下孤儿,那么官府也有专门的救济,还会尽可能的为他们找一份工作,薪水少了些,但加上救济,日子清苦,却也总能过下去。 再说了,都是街坊邻里的,咱们现在日子好起来了,不用天天睡那漏风漏雨的窝棚了,看到这些日子过得不好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这贼老天啊, 总得让一些人受苦,如今我们不受苦,也见不得人家辛苦喽!” “方才大叔还说老天给面子呢。”少女无情的戳穿。 屠夫笑眯眯的说道: “这老天和老天可不一样,有的老天爷,不开眼。有的老天爷开眼。 之前这京口的天,瞎了。如今这京口的天,关中的杜都督,可是咱们这辈子都没敢奢求的青天。 你这丫头是不知道,多少人家,都在家里立都督的画像,就差直接设生祠了!” “可是都督终究是关中的都督,京口还是朝廷的京口。”少女犹豫了一下说道。 屠夫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他把手中的菜刀往案板上重重一甩。 少女吓了一跳,而杜英伸手拦在她身前,护住她,同时也扫了一眼身侧来往的人群。 几个差点儿直接跳出来的亲卫,又默默的停住要拔出腰间短刀的手。 只听得那屠夫说道: “都督就是咱们京口的天,都督去何处,咱们京口的百姓就跟着去何处! 之前那人不如狗的日子, 咱们早就已经过够了,朝廷不管我们, 官府不管我们, 北方的胡人还要奴役、还要害我们。 这来来往往的人,唯一能让我们过上安生日子的,就只有杜都督!咱们就跟着杜都督走! 实不相瞒,照我看啊,都督早晚有一天要当皇帝,谁要是敢拦着,咱老李提着菜刀也帮都督站场子,咱南下的时候,这菜刀可不只是杀过猪!” 少女打了一个寒颤,杜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对着屠夫微笑着说道: “多谢老兄了,方才老兄所言之处,的确还有很多都督府所做不到位的。 都督府初来乍到,物资短缺,对于一些不能做工的人,尤其是孤儿,照料不周。之后都督府会开设书院,收养孤儿,让他们成才。 在关中,有教无类,而弱者更应该受到关心和照顾,而不是倍受欺凌,此道德也,亦然是都督府不可推卸的责任。 方才内人有为试探老兄而失言之处,在此向老兄赔个不是。” 屠夫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兄台······” “都督府的一位参谋,哦,就是幕僚而已,正巧负责这片的政策管理和推行,这不,就想听一听咱们百姓的意见。”杜英含笑说道,对着屠夫一拱手,“有劳兄台了。” 屠夫赶忙手忙脚乱的还礼: “哎呦,都督府里的都是咱们的大恩人,咱们的青天。您早说呦,我还以为是哪家公子想要诋毁新政呢,一时无礼,还请大人和夫人不要见怪。” 说着,屠夫就切下来一块肉: “平时无从得见诸位恩人,身上别无长物,这块肉您拿着,从小人的份额里扣,就当是报答恩情了,如此薄礼,恩人可别笑话······” 杜英摆了摆手笑道: “如兄台方才所言,人各有其职,完成工作,拿到应得的报酬,天经地义。所以今日兄台能分好肉,便合该拿着这块肉走。 而余走街串巷,了解百姓之所需,听取百姓之所言,完成余的职责,再来兄台这里领自己的肉,岂不也是理所应当?” 谷綎 屠夫挠了挠头,其实是没有太听懂的。 看杜英转身就走,那娇俏少女也快步跟上,而且还拿着一个小本本写写画画,他也明白了这位大人的意思。 放下肉,他对着杜英的背影再次深深躬身行礼。 而在杜英的身边,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 “其实······本宫刚刚是无心之言,不忿之语。” “知道了。”杜英颔首,“那惩罚你一下。” 新安公主苦着脸,又要写检讨了。 真不知道是哪位变态发明的这种恐怖的认错方式。 虽然有时候心里还不想承认,可是咬牙切齿的也得写清楚自己怎样犯错,吸取到了什么教训,下一次如果再犯会怎么样。 “今天晚上陪我睡吧。” “哦,好呀!”新安公主一听不是写检讨,开心的答应。 但是她旋即意识到什么,一头问号的看向杜英。 杜英很真诚的看着她。 “不行。”新安公主连连摇头,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杜英嘿嘿一笑: “那可由不得你。” “我们先把这条街走完吧。”怂怂的殿下选择果断的搁置话题。 杜英若有所思: “余觉得,身为都督,抓紧生下子嗣,以安关中人心,也是分内之事。殿下,要努力啊!” 新安公主:??? 这话不应该去和谢姊姊说么? 而且你们两个晚上还不够努力? 住在楼上都没办法睡觉,就听的叫啊叫的。 有时候还不是两个人······ 简直是煎熬。 “走吧,我的殿下。”杜英看着新安公主纠结犹豫的神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主动拉起她的手,向前行去,“还得去商铺和工坊那边看看呢,另外殿下如果有看到喜欢的衣服,可以去试一试。” 说着,杜英拍了拍胸脯: “余的俸禄,还买得起。” “那今天晚上?”新安公主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问道。 “今天是大年前最后一天,不要守夜的么?”杜英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新安公主如释重负。 是诶,都给忘了。 “到时候咱们挤一个被窝就好了。”杜英接着说道。 新安公主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呜呜呜,大灰狼终于要对我这只小白羊下爪了。 正文 第一三零九章 人间烟火 女孩子的心情,本来就是彩虹一样,来的快,去的快,变的快,花样还多。 所以当杜英带着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就要沦为小白羊的殿下走入一处衣服铺子之后,新安公主就开始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衣服之中, 看的眼花缭乱,挑的爱不释手。 很快,杜英看着桌子上逐渐多起来的包裹,由衷的感慨: 上下五千年,厚重的历史都冲不散、压不垮、打不断的,恐怕就有女人的购物欲。 不过趁此机会,他也和服装店的老板聊了聊在京口开办商铺的经验和感觉。 京口是关中新开的“分矿”, 都督府在这里不但给了大量的优惠政策, 而且本身就是之前想要涉足, 却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很难把手伸进来的地方,所以关中稍微大一些的商号,对于都督府的号召自然是群起响应。 派遣来到关中的,基本上都是自家商号之中的顶梁柱,在长安也都是呼风唤雨的大掌柜。 因此这些掌柜们,和杜英之间或是认识,或者干脆就是熟稔,见面打招呼,小心陪着就是,不至于吓得说不出来话,更何况把都督给伺候好了,让都督多买点东西,就算是他不给钱,对于店铺来说,也等于有了一个金字招牌,日后的生意还能不红火? 掌柜们不得不承认, 转战三千里,都督在关中的时候就表露出来的喜欢走街串巷的爱好, 现在在京口,还是那般。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都督身边带着的人总是不一样,但都是说一数二的美人,容貌出色不说,气质也都是端得起、放得下的那种,一看就是世家豪门出身的女子。 对此,来自关中的掌柜只能表示,的确只有这样女子才能配得上我们纵横天下三千里的大都督。 也因此,大家对于都督的审美爱好都有了统一的认知。 还想给都督推荐一下自家姑娘的,顿时觉得有点拿不出手。 毕竟想要家中女儿有气质、有姿色不说,而且还得已经许配了人家,然后再让许配的那家人和都督之间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接着又让都督对那家人动手,在女儿要出嫁的时候被都督给抢走······ 这个操作过程实在是太过复杂。 稍有不慎,赔了女儿又折兵。 学不来,学不来。 杜英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个笑眯眯的掌柜, 心里正在怎么编排自己呢, 随口问道: “现在到吴郡等地做生意,有没有什么困难?” 掌柜打了一个激灵,赶忙说道: “吴郡那边对于关中的商队还是非常欢迎的,我们的第一批人赶到之后,几乎可以说是万人空巷,而商队运送去的第一批货物,更是在一天之内就售卖干净。 咱家铺子卖的主要是关中锦和从蜀中转运来的蜀锦,再加上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最受那些后宅女眷的欢迎,着实有不少世家前来采购,所以这两天这不正忙着把第二批货物运送南下么?” “那看来是要赚一笔了。” “托都督的福。”掌柜赔笑。 “仲渊,这件好看么?”新安公主招呼道,正拿着一件刚刚过膝的裙子比划,“要是夏天在家里穿的话,应该很凉快。” 杜英挑了挑眉,几个月没有回关中,关中的裙子都已经这么短了么? 这时尚潮流涌动的太快了吧? 掌柜微笑着说道: “夫人好眼光,这裙子在关中卖的极好,内里再配上薄绸长裤,很受夫人小姐的欢迎呢。 尤其是这江左天气,夏日时极其闷热,这般丝滑绸缎,最是透气,适合纳凉。 谷慍 既然讲究的是一个宽松,那么我们这衣服款式很多,还可以为夫人量体裁衣,就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杜英:······ 原来还有长裤,我还以为再过两年,满街长腿小姐姐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呢。 “仲渊,你觉得呢?”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 “买!” “都督能够来小店,小店蓬荜生辉,这套衣裙就送给夫人了,夫人还是第一次来店里采购吧?小店能够得夫人之青睐,亦是荣幸之······” “行了行了。”杜英不耐烦的打断这家伙,“要送就把她看中的都送了,要么就别送,送一套什么意思,看不起本都督的俸禄?” 掌柜的顿时换上了苦哈哈的脸: “哎呦,我的都督大人,小本经营,诚信买卖,咱们送一套是敬您带着大家发财,要是全送了,那小人这半个月可就白干了,可不就不是发财了么?” “知道你这家伙就是这般德性。”杜英笑骂,“也不用你送,年关底下了,大家都过了好年,过了年之后,找两个女裁缝去府上,给我家内眷订做几套衣裳。” 掌柜连连点头: “都督尽管放心!” “会给钱的。”杜英补充道。 掌柜会意,去了后宅,到时候给钱的可就是谢夫人了,都督就能留下自己的小金库了。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新安公主看了一眼笑眯眯的杜英,总觉得仲渊正在盘算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吧。 否则倒霉的又是自己。 至少如果杜英在盘算什么坏心思的话,肯定也是谢姊姊和茂儿姊姊首当其冲。 有亲卫们负责把大包小包都送回府邸,新安公主又一身轻松的跟上杜英,心情愉悦了很多。 看着路上人来人往,都是在采办年货的人,也看着街道上的生机勃勃,新安公主时不时的投过去好奇的目光,非要拉着杜英走上前看一看。 杜英也自无不可,随着她一家一家店铺逛过去,不知不觉,日头都已经偏西,城门上的钟声敲响,表明距离今天集市结束、宵禁开始还有一个时辰。 家家户户,已经升起袅袅炊烟,长街短巷,可以听见呼朋唤友、招呼吃饭的声音。 曾经拥挤、混乱的流民所住棚户区,在这里已经浑然不见了踪影,在斜斜夕阳下,有的,还有一排排屋舍所拉出的整齐划一的影子,不断的被匆匆归家的步履踩乱,又很快容纳了那些急切的身影。 从喧嚣热闹到安宁祥和,再到家家户户隐隐传来嬉笑怒骂声。 今天已经卖的脱销的桃符,开始出现在一家家屋舍门外,而一队衙役正挨个点亮长街两侧屋檐下悬挂的灯笼。 人间烟火,十里画卷。 新年将至。 正文 第一三一零章 除夕 新安公主心满意足的和杜英走回府邸,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是手拉着手。 她非但没有对此感到抗拒,反而时不时调皮的用小手指挠一挠杜英的手心,而当杜英看过来的时候,新安公主又佯装看向远方的夕阳。 就像是报复他主动牵自己的手而做的小小反抗。 这小动作自然是撩拨的杜英心弦一阵阵荡漾,可是又无从抓她现行。 迈入门槛, 新安公主笑着问道: “感觉这些从关中来的人,都不是很害怕仲渊的样子呢。” 杜英微微颔首: “余起于微末,当初在关中盟,后来在长安,得这些人的臂助甚多,可以说如果不是没有他们随着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那就没有现在的关中。 所以余不会摆出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们, 而他们自然对此也颇为受用。固然是上下级、是官与民的关系,但是也未尝不可以做朋友。 在他们的眼中, 杜英杜仲渊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买东西掏钱、没事扯两句今天天儿不错的人,那么他们就会更加相信,关中能够有今天,不全是杜仲渊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千千万万无数人的功劳,杜仲渊不过是他们的领头羊而已。 于是,如果他们觉得杜仲渊有对的地方,自然无言而从,如果觉得有不对的地方,也不会畏惧于权势不敢提出。” 新安公主轻声说道: “广开言路,收拢人心,仲渊做的比这天下所有人都好。本宫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世上的谁,能够如此有口皆碑。” 杜英温声说道: “这大概是在收拢人心吧,让人人愿意拥护我关中。但是又不只是收拢人心。 因为余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能够让百姓真正拥戴和支持关中新政,并且也真的参与到关中新政中,而不是给出一些空头许诺, 最终得利的,还是这天下的少数人。 收拢人心,只是余想做的事所带来的些许辅助效果。” 新安公主静静注视着杜英。 “怎么了?”这一次反倒是杜英伸出手指轻轻勾了勾她柔嫩的手心。 新安公主握紧了他的手,轻声说道: “希望仲渊能够始终如一。” 杜英沉默少许,嘴角翘起: “是啊,余也一样期望······好在余身边还有你们,若是余开始有所变化,你们也会阻止和提醒的,对么?” 新安公主想了想,谢姊姊肯定会的,茂儿姊姊说不定会,而我······不太敢。 杜英却好像已经从她那里得到了答案,大笑着拉着她向前走。 新安公主满头问号,赶忙说道: “我,我还没答应呢!” “就没让你答应,而是让你要时刻做好准备,有些事答不答应不重要,没得选!”杜英回答。 新安公主无奈的问道: “那仲渊还征询妾身的意见作甚?” 杜英正经的说道: “我们家还是要讲究知情权的,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至于你同不同意, 那咱们家既然是一体的, 就应该统一腔调、一致对外, 既然如此,那本家主同意了,认为要这样做,就应该这样做!” “那不就是耍无赖么?” 杜英好像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谷輄 “九世善人,可做不得天下共主。” “仲渊可真是野心勃勃。” “所以到时候册封殿下一个怂妃怎么样?” “嗯?哪个怂?” “从心之怂。” “哇,杜仲渊,你太过分了,本宫咬死你!”新安公主原本被杜英拉着走,不情不愿,现在主动加快步伐,扑了上来。 但杜英早有防备,一把搂住她的腰,顺势向下一捞,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走喽,回家吃饭,过年!” ——————————————- 归雁和疏雨共同张罗的年夜饭,虽然味道很家常,但是胜在种类齐全,满足不同人的口味。 而实际上,除了杜英和归雁是不折不扣北方人之外,桌子上其余的女眷都是江南出身,喜好清淡细腻的食物,再加上归雁的口味其实也偏向南方——西北的女儿家也不是人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因此桌子上的那一根烤羊腿,被杜英消灭了小半之后,只能拿下去给亲卫们加餐了。 饶是如此,剩下的其余肉,基本上也都进了杜英的肚子,包括半只鹌鹑、半条鱼、半只鸡,带着公主殿下晃悠了一整天,一开始还是杜英在体恤民情,到后来就完全变成了陪自家媳妇逛街,体力消耗开始直线上升,现在总算是找补了回来。 夜色已深,京口城中亮起星星点点的光,那并不是家中点起的蜡烛——现在的京口,还没有富裕到家家户户都能够随意点蜡烛的地步,所以很多时候还得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只有城中开办的一些夜学,能够不限量的供应蜡烛。 这些火光,是在院子中点燃的篝火。 京口南山运来的竹片已经备下,百姓们都等着在新年伊始,把爆竹扔到火堆中,期盼能够吓走恶兽,保佑来年的风调雨顺。 杜英揉着肚子,在郗道茂的陪同下穿过回廊。 “夫君切忌贪嘴呢。”郗道茂看他唉声叹气的模样,掩唇笑道。 杜英郑重说道: “这可是归雁和疏雨忙活了一下午的功劳,若是剩下太多的话,岂不是寒了她们的心? 你们又吃不下,那就只能为夫来解决了。” 郗道茂浅笑道: “是了,夫君毕竟要照顾到姊妹们的感受,可不能厚此薄彼。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后宅之安宁,还在于······” “打住,打住!”杜英赶忙说道,无奈牵住郗道茂的手,“茂儿,你变坏了。” 郗道茂浑不在意的说道: “人都是在变的,变好变坏,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夫君之前还说妾身变好了呢,现在怎么又反过来了?” 杜英自失的一笑: “是了,是变好了,变得更活泼开朗了,乐观豁达,此为长相厮守之前提也,余甚是高兴。” 郗道茂狐疑的打量着他,感觉他说的有点儿勉强。 明明就是觉得谢姊姊又多了一个帮凶,自己的家主地位愈发危险了对不对? 不过郗道茂也没有去戳穿他,侧头看了一眼小楼。 小楼烛光下,可以看到一道曼妙的身影正跪在窗前,哼哧哼哧的挪来挪去。 “殿下正在亲力亲为的铺床。”郗道茂低声提醒道。 正文 第一三一一章 厌胜钱 杜英坏笑道: “我威胁她今天晚上和她挤一个被窝,所以殿下无比积极的承担这项工作,显然就是想要给自己找个小角落。” “夫君就知道欺负弱女子。”郗道茂鄙夷的说道。 杜英一挑眉,直接把她扯在怀里,任由郗道茂伸手拍打,在她唇上重重印了一下: “怎么,弱女子喜欢被欺负么?” “你坏死算了!”郗道茂嗔道。 杜英顺势环着她的腰, 揉揉摸摸,不亦乐乎。 郗道茂挣扎了一下,挣脱不开,就任由他揽着。 穿过大堂,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 “多谢夫人,夫人新年快乐。” 声音响起,是谢道韫正带着桃叶和桃根,在给亲卫和参谋司的参谋们发压胜钱。 这是当家主母义不容辞的责任。 毕竟杜英的亲卫和参谋司的参谋们,其实都相当于杜家的部曲和幕僚,是真正杜英体系内的人。 “参见都督!”众人看到了杜英,忙不迭的行礼。 杜英早就已经松开了搂着郗道茂腰肢的手,负手背后,轻轻咳嗽一声: “大过年的,不用这么紧张,快点儿领厌胜钱,而且这其中还有额外的奖励哦。” 说着,杜英拍了拍手,疏雨已经把一副长卷轴展开,挂在旁边的屏风上,杜英解释道: “以后这就形成惯例,大家领的厌胜钱中有对应的一二三等奖,今年的三等奖,是再奖励厌胜钱一份,有十个名额,二等奖则是明年前三个月的俸禄翻一倍, 有三个名额,一等奖则是在都督府所治之处, 可以选择新开发的屋舍院落一处,只有一个名额!” 众人瞠目结舌,这一等奖和三等奖差的也太多了吧,如此着实是令人心里不平衡。 但是转念一想,既然今年这一等奖落不到我头上,那还有明年呢,人怎么可能这么倒霉,打工十年,一点儿年终奖都抽不到吧? 为了这一份年终奖,今年也得好好干,既然都督在发年终奖上都已经这么大方了,那么可想而知,平时如果自己能够有出色的业绩,那么都督只会更加大方,在长安买房、买马车、迎娶心上人,走向成功,简直近在眼前了。 不得不说, 杜英突然宣布的丰厚奖励,直接刺激到了这些年轻人。 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来。 打工人们开始激动的去拆年终奖,谢道韫则施施然走到杜英的身边, 郗道茂已经先去处理她今天还未完成的工作了——就算是过年时候,报纸也必须要刊发。 更甚至,都督能够与民同乐,这京口迎来了久违的万家灯火,这些本来就是需要大肆宣传的,报纸更是要开足马力,告诉整个京口,在这新年时节,都督府仍然在连轴转、保障着京口的民生,并且在为振兴京口的经济奋斗着。 谷揌 当然事实上这也没错,杜英顶多也就是放假一晚上罢了,明天早上起来要接受京口各界的拜访,现在以他的身份,在京口这一亩三分地上,倒是也不用去别的地方拜年了,但还是要抽出时间去城中看望一下百姓、犒劳将士。 这些是关中生身立命的根本,杜英从来没有打算冷落或者抛弃过。没有什么达官显贵还需要他去拜访,但是百姓和将士,在杜英的心中,本来就放在自己的头上,所以看望他们,是情理之中的。 而报纸更是要跟踪报道,都督在过年时分,会见了多少各界精英,又如何劳军、如何慰问百姓,这些都是稳定军心民心,同时向整个江左传达“杜都督要长驻京口”讯息的好途径。 所以全家到现在还忙不停的,其实是郗道茂。 这也让她在方才一反常态的格外贪恋杜英的怀抱,毕竟等自己忙完了之后,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那软榻上恐怕都要挤不下人了。 “等江左各家表态之后,夫君就要动身北上了吧?”谢道韫压低声音问道。 “是啊。”杜英颔首,“因此越是要北上离开,越是要给他们摆出来一副本都督就赖在这里不走了的姿态。 如此一来,有想要归顺于关中的,自然会屁颠屁颠的来,之前已经有了吴郡世家和青徐世家作为榜样,他们不可能继续观望了,到了下决心并且抓紧和关中展开合作的时候。 至于那些不想归顺关中的世家,现在也得掂量掂量,招惹一个已经想要在江左立足的势力,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请神容易送神难,余现在还真的挺期待,到时候朝廷会送给余什么样的礼物,以求余能够离开江左。” 谢道韫幽幽说道: “皇室的明珠,可都被夫君给采撷了。” 杜英讪讪一笑,脑海中浮现出刚刚隔着窗户看到的那一道剪影。 我还没有采撷呢,至少这小白菜还在哼哧哼哧的往前跑,若即若离吊人胃口,也不知道是天生就会,还是心中仍然还存有些许不安和忧虑。 此时,在堂前,已经不断传来欢呼声,那是有参谋和亲卫发现自己中奖了,而旋即他们又被身边袍泽好友的揶揄和奚落声所充斥,不得不发表一些“纯属侥幸、感谢都督”之类的发言以避免自己成为大家毫不留情下手宰的那一只肥羊。 杜英笑眯眯的听着这些声音,一年到头,也得给这些陪着自己奔走千里的亲随们打打鸡血,让他们来年继续卷起来,不怕苦不怕累,争做天天加班打工人。 哦,我真是一个该死的万恶的资本家。 期望有生之年不会被吊路灯吧。 “夫君在想什么?”看杜英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笑意,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她只道是杜英还在想刚刚所说的皇室明珠的事,心中不由得泛起丝丝酸水。 “哦,我在想哪里的路灯比较合适。” “啊?”谢道韫满头雾水。 “没什么。”杜英发现自己的话太超前了,赶忙笑道,“夫人觉得余给他们一个抽奖的机会,是好是坏?” “只要财务上还能够允许,这种给人奖赏的事,当然是好非坏。”谢道韫淡淡说道,“可是夫君的俸禄,可开支不起这么多,还得从都督府的公款上开支,到时候小心留守长安的人会有意见。” “明年带着他们一起。”杜英笑道,“余相信,通过这个而激发的斗志,能够为都督府创造远高于一套屋舍、一些俸禄的利润。” 正文 第一三一二章 因为我来过 顿了一下,杜英叹道: “更何况时不我待,现在正是用人关头,也是不知何人可用、何人非良善的紧要关头,余不指望他们能够以一当十吧,但是至少以一当三差不多吧?” 谢道韫轻笑道: “这话可千万别被他们听去了,否则现在谁都笑不出来了。” 杜英颔首, 看谢道韫的心情好转,这才拾起来之前的话题: “如今江左已经开始有一些世家跑来想要投靠关中,余也听闻建康府那边,你家三叔和大司马一样都在想方设法联络世家,期望能够聚拢一些着实不想跟着关中一起走的家族。 余甚至会有些担心,他们所联系的家族之中, 不只是寻常意义上 的世家······” 温县司马氏, 现在的皇族,也是大世家。 “目前看来, 夫君的担忧很有可能。”谢道韫徐徐说道,“大司马和我家三叔如今是在敌对之中不假,但是既有远交近攻,也有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旦他们意识到夫君可能是共同的敌人,那么不排除他们会选择联手对敌。 相同的道理,一旦他们发现和会稽王联手可能会获得更多的好处,那么明天早晨,三个人就会同时出现在台城大殿上。” 杜英叹道: “是啊,所以他们是官。” “而夫君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的确不像一个官该有的样子,取舍妥协,在夫君这里似乎很难看到。” “那我是什么?” “君子。”谢道韫坚定的说道。 “君子就登不得大殿么?” “现在让夫君上殿称臣,夫君会么?”谢道韫问道。 杜英摇头,却也明白了谢道韫的意思。 桓温和谢安,都会的,哪怕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和会稽王打生打死。 所以在他们之中, 杜英好像更显得格格不入,而谢道韫担心的自然就是杜英的这一份格格不入让他又变成另外三家联手之后转移内部矛盾的靶子。 皇位,世家,兵权。 这些矛盾我们既然斗不下来高低,那就不如先搁置。 然后······打杜英吧! “夫人认为应当如何破局?” “北伐。”谢道韫说道,“夫君已有北上之意,但主要还是担心久离关中,后方不稳,图北方之意并未甚浓,然妾身认为,更重要的事,则是北伐。” 杜英已经明白过来。 自己想要北伐,是真的想要收复神州。 而谢道韫所说的北伐,其实还是和之前南朝所嚷嚷的每一次北伐一样,是一场政治作秀。 北伐成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杜英在北伐。 这就是整个朝廷最重要的一件事,尤其是在司马昱这一次勾连鲜卑人之后, 引起整个江南群起而攻之, 更是足以让江左各方都充分的意识到,即使是已经换了一代人,但是北伐,依然是江左诸多世家和百姓们心中的执念。 许诺要带着京口的流民北伐、还故土,这也是杜英能够在京口获得这么多支持的原因之一。 现在杜英要北伐,那么如今在建康府的这三方,说什么也得好生掂量一下,打断和干扰杜英北伐的后果有多严重。 江左的地盘就这么大,人口就这么多,如今大家都知道江左经不起一场内斗,否则就是一场谁都承担不起责任的浩劫。 而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要想办法争夺民心。 谷絇 关中凭借着已经布局下来的报刊,有着先天优势,而杜英不入建康府,而是北伐,则有舍有得。 舍弃的,自然是直接接触江左世家的机会,注定了他只能在江左拥有京口这一个牢固的据点,甚至吴郡那边更有可能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地方,毕竟顾家现在的影响力也没有办法保证整个吴郡的世家都会将顾家的命令奉为圭臬。 而杜英获得的,则是大义名分,是保护罩。 朝廷不可能对一个正在北伐的边将下手。 可不是人人都是陈叔宝、赵构之流。 这就使得杜英至少现在不需要担心成为三方共同对付的敌人,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在淮西和淮北都有驻兵的桓温,会不会和他抢夺北伐的战机。 不过目前看来,桓温的目光显然是落在了建康府内,而不是遥远的邺城,而且以现在荆州内部的局势不定以及两淮双方势力分布的犬牙交错,桓温也不见得有胆量带着家底去北伐。 杜英叹道: “余曾笑话之前那些人,是为了自己在大殿上的位置而北伐,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余也要为此而北伐。” “不一样。”谢道韫柔声说道,“在妾身的心中,夫君和他们不一样。” “但是天下人、后来者,可看得清楚?” “夫君真的在乎么?”谢道韫反问。 杜英自失的一笑。 是啊,我这个后来者,来到这大争之世,就是为了改变些什么。 我来了,我做了,我改变了。 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这重要么? 来此一遭,本就不为世人如何看我。 而为了:“我作为一个先知先觉的后人,能为世人做什么”。 哪怕就算是自己失败了,杜英也相信,仍然还会有关中新政推行下去,仍然还会有关中书院开设下去。 已经被改变的制度、已经被开启的民智,就是燎原的火,烧起来了,就无法扑灭。 就算我失败了,科举制也不会延迟到百年之后再诞生,想要铲除世家的人,也不会到了隋唐才觉醒。 世家也会从此之后不敢再对百姓欺压太狠,不会一直恪守如今的高低贵贱,而是也会想方设法做出一些变革以迎合风潮的需要。 不管我成功还是失败,这个世界都会更快的改变。 不是因为世家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我来过。 杜英突然笑了,笑出了声。 谢道韫静静的看着他,虽然她被吓到了,可是她总感觉,夫君笑得很畅快。 他大概是想明白了什么吧。 “江左应该快要尘埃落定了,他们愿意在建康府斗,就斗吧。”杜英收起来笑容,缓缓说道,“余要北伐了。 这,才是余的使命,汇聚着千千万万人殷切期盼的使命。” 老天爷给了桓温,给了谢安机会。 他们都没有走对。 那就让我来走。 或许我能重活一世,就是为了能走对这条路。 谢道韫看着他的目光,温润如水,还是旧温柔。 正文 第一三一三章 皇位就在那里 一直听杜英说完,谢道韫方才开口: “愿助夫君一臂之力。” 杜英握住她的手: “不,是我们携手并进。” 顿了一下,他补充: “和那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心一起。” “嗯。”她应了一声,和杜英一起走向后院,“过了这个年,这个天下, 恐怕要发生更加深远的改变了。 孰对孰错,无人知晓。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杜英明白她的意思,要改变的并不只是谁坐在皇位上,几人称霸几人称王,而是有一些已经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但是又偏偏是大潮所向的思想, 将会走出之前的桎梏,真正开始在这个时代流传。 是能够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从此成为主流,还是因为过于离经叛道而“天下共击之”,现在的杜英不知道,谢道韫不知道,所有奉行这思想的关中人都不知道。 但是他们又怎能不试一试呢? 杜英当下笑道: “善恶难分,人心有度,无须春秋,只看此世人心。” 他不求什么生前身后名,只求自己能够真的为这个时代带来了些什么、留下了些什么。 哪怕只是微小而且飘忽不定的火苗呢。 那也是星星之火······ 火只要烧起来了,只要烧过了,又怎么可能无影无踪? “夫君还说自己不是人君。”谢道韫浅笑道,却又一种设下圈套、诡计得逞的小小骄傲,“知人心,用人才,尽人事, 夫君正在这么做呢。” “是了是了。”杜英想起来谢道韫之前所说的“君子”和“人君”之论,当下含笑附和, “阿元真知灼见, 远胜他人!” 谢道韫却接着担忧的说道: “这话终究只是在你我之间说一说而已,如今天下局势之乱,各方枭雄之强,还远没有到让夫君去好生想一想如何治理天下的地步。 如果所料不差的话,此次大司马以平乱的姿态提兵入建康府,是封异姓王、加九锡了。” “呦,篡位第一步。”杜英笑道。 一旦封王加九锡,那么接下来就是什么时候篡的问题了。 走上了这条路,就算你不篡,子孙们也会鼓动着你篡。 等于已经把自己摆在了下一个朝代开创者,而不是这个朝代之忠臣的地位上。 谢道韫瞥了他一眼,桓温若是先走出了这一步,那么朝廷必然会转而寻求依靠桓温对付杜英的可能,到时候杜英想要封王、加九锡,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朝廷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的好处一股脑给出去,现在的朝廷至少还有一点儿大义名分在,至少在江左这人口最密集、最富裕的地盘上,还有不可撼动的话语权。 所以夫君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杜英迎着谢道韫满是疑惑的目光,轻声说道: “建康府就在那里, 皇位就在那里,不远不近。 当余足够一步登天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余向前迈出一步,那位置就会自己跑过来。 阿元相信么?” 黄袍加身,本来就是杜英和王猛给慕容垂布下的陷阱,而且还是那种让慕容垂能够心甘情愿跳进来的陷阱。 谢道韫知道此事,所以也就更能理解杜英的意思。 只不过杜英真的想要一步登天的时候,那肯定是已经消灭了诸如桓温之类的外在威胁。 谢道韫看他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无奈的配合着点了点头: “是了是了,相信!” 杜英微微低头看向她,正想要伸出手,却不料谢道韫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 谷恕 佳人轻轻靠在怀中,柔声说道: “那,妾身的好夫君,天下大势、眼前时局,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今夜,是不是可以归属于我们小小的家?” 顿了一下,谢道韫语气凉凉的说道: “妾身口误,应该是已经越来越大的家,人可越来越多了呢。” 杜英尴尬的笑了笑,旋即郑重保证: “请夫人放心,不会再多了。” “那可不行!”谢道韫旋即果断的说道,她伸手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语气愈发幽怨,“怎么就没有动静呢,妾身是真的想要让家里再多几个人,多几个可爱的小娃娃。” “欲速则不达。”杜英赶忙说道。 总是怀不上,也会给谢道韫带来极大的压力,所以杜英得让她不能这么紧张。 内分泌失调,也更不容易瓜熟落地。 谢道韫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既然夫人心事难平,那为夫更应该为夫人排忧解难。”杜英以为自己听到了谢道韫的暗示,当即推着她就要钻进厢房。 谢道韫赶忙拦住他: “不,现在不行!这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说好了一家人一起守夜呢,妾身怎么能吃独食?” 杜英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张开手臂,对着前方的小楼比划了一下: “也对,应该雨露均沾。” “沾你个大头鬼!”谢道韫气道,“也不怕有损身子。” “为夫很强壮的。”杜英自豪的说道。 想到了这几天被他折腾的够呛,可是又很舒服,令人爱恨交加的感受,谢道韫也难得的俏脸绯红,不再说话。 在激情发言之后,两人反倒是齐齐陷入了沉默。 一起走过长廊,快要到尽头、小楼已经近在眼前,并且能听到小楼之中疏雨和归雁笑闹声的时候,谢道韫突然开口问道: “夫君,我们会一直一直这样么?” 杜英听着小楼之中的笑谈声,问: “这样不好么?” 谢道韫回答: “这样挺好······” 杜英明白过来。 她是担心有朝一日,自己坐在皇位上,人变了,那么整个家也就变了。 皇室,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家,没有一个寻常家庭的温馨和依赖,有的,可能只是对于权位的相互算计和制衡,说一声“同床异梦”,没有任何问题。 点了点头,杜英坚定的说道: “我们会一直一直这样。” 晚风中,谢道韫的秀发随风起起伏伏。 摇曳的灯笼透出来明暗不定的光,照亮她的容颜。 她迎着风,也迎着杜英的目光,笑的温柔。 未来如何,谁又知道呢? 其实她只是在听到天下人都能得到杜英一个准确的许诺之后,也想要从杜英这里得到一个许诺,一个能够让她安心维持这个家的许诺。 不管是空头许诺,还是杜英的真心话,都没有关系。 她不在乎。 也从不怀疑。 正文 第一三一四章 抱我 在杜英眼中,谢道韫的心绪显然也是矛盾的。 既想要让夫婿觅封侯,又担心未来的杜英不会再是眼底这个站在自己身边,遮风挡雨而又携手并进的人,两个人将会因为权力的分割,将会因为后宫的争宠,而变得越来越陌生, 以至于相互猜忌和怀疑,再不可能如同现在这样,走在回廊下,身边一个亲从都没有。 彼此之间挽着手,相互之间只有托付后背的信任。 谢道韫突然伸出手臂,主动搂住了杜英的脖子。 这是一向含蓄内敛, 以后宅之主自居的谢道韫,从来不会有的动作。 杜英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眼眸。 星眸微润, 倒映秋水。 樱唇微张, 她轻声说道: “抱我。” 就像是紧绷的琴弦在断裂之时发出的惊世绝响,一下子震撼了杜英的心。 怀中的身躯,散发着淡淡温热。 触手之处是笔挺的玉背。 隔着衣服,也能够感受到她的微微颤抖和坚持。 杜英这一次却没有直接动手,就像是他之前带有欺负性质那样抱起来郗道茂或者新安公主一样。 相反,他先低下头,在谢道韫的唇上重重吻了一下,方才不慌不忙的把人抱起来。 动作虽然娴熟,但是格外小心。 “都老夫老妻了,这让妾身很怀疑,夫君平时都是怎么抱几位妹妹的。”谢道韫打趣道。 “那不一样。”杜英回答。 “又有何不同,莫非是夫君更爱妾身一点儿?”谢道韫眨了眨眼。 杜英:······ 现在眼前的阿元,就像是一只敞开怀抱的小妖精。 火,腾地一声烧了起来。 但是她的话,又让杜英瞬间冷静。 现在可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毕竟已经走到小楼外, 动辄就会被小楼里面的人听去。 那几个鬼精的丫头,看上去在打闹,说不定早就已经竖起了耳朵。 对于自家一个个眼尖耳朵灵而且还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家贼”,杜英心里有数。 谢道韫肯定也明白这一点。 但是她就是故意在这里这样说。 狡猾的谢阿元不但要抱抱,而且还想要宣告自己不可撼动的地位。 憨厚的杜仲渊表示,我没听见,不好意思。 谢道韫迟迟没有得到答复,原本微微闭合的眼眸再一次睁开,半是疑惑,半是失落,看着杜英。 虽然自己这样做有把他架在火上烤的嫌疑,可是又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夫郎,能够更爱自己一些? 尤其是谢道韫是第一个到的,原本独属于她的爱,终归是被分给了别人。 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为什么杜英的步伐动作好像加快,就听到归雁和疏雨还有新安公主的惊呼。 等等,这是······ 谢道韫方才眼底已经全是杜英。 无论杜英给不给一个准确地回答,其实都已经不妨碍她让他占据自己全部的视线。 而此时,她才恍恍惚惚的发现, 头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是除夕的墨色天空,而是小楼的雕梁画栋。 “呀!”谢道韫被杜英一丢,落在了软榻上。 接着,杜英欺身而上: “疏雨,归雁!” “在!”两个黑心小棉袄齐齐答应,她们还真的不知道谢道韫怎么招惹杜英了,但是看杜英的神情,这咬牙切齿的模样,大概是谢姊姊说了什么让夫君生气的话。 谷糺 小棉袄虽然黑心,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此时若是不听号令的话,那屁股先开花的定然是她们。 夫君不舍得欺负谢姊姊,可舍得欺负她们。 “按着她!”杜英果断下令。 自己不好回答谢道韫的问题,但是可以用最卖力的表现、用实际行动给出自己的答案。 “得令!”两个通房丫鬟一左一右扑上去。 谢道韫满头问号,但是很快她的唇就被堵住了。 “呜呜呜!” 熟悉的感觉泛上心头。 她想要捶一下杜英的肩膀,可是手已经被归雁和疏雨按住——虽然这两个丫头根本就没有用力,只是做做样子,但谢道韫却升不起反抗的心思。 认命似的闭上眼,谢道韫的心中本来还有杂乱的心思,但是很快都被汹涌的潮水所淹没。 这一刻,她也已经知道了杜英的回答。 夫君,可真是狡猾呢。 旁边的新安公主看着这四个人格外娴熟的动作,先是满头雾水,接着是瞪大双眼。 等等,你们在做什么? 这里还有一个活人呢! 我······我还在软榻的最里面,给我一条路让我出去好不好?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这点儿哀求也无法得到满足了。 她只能僵硬的看着这一幕,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重合。 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甩在了新安公主的头上。 带着淡淡的香气。 她抓下来一看。 哦,是谢姊姊的亵衣。 粉白色,绣着鸳鸯交颈眠,是关中的最新款。 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谢姊姊,竟然穿这个······新安公主的这个念头才浮现出来,就有一只手探出来。 纤细白嫩,应该是归雁。 她摸了摸,抓到了新安公主的手腕,然后用力一拽。 “诶?!” ——————————- “告诉他们,都督关于世家制度的意见,不可写的如此绝对,谁能担负起来引诱关中和江左之间大战的责任?! 哪怕只是论战,也不行!” 走在回廊上,郗道茂犹然还在和身侧的女官说道。 夜色已经很深了,明月高悬。 城中回响起来稀稀落落的爆竹声。 虽然还没有到新的一年,但是已经有平时不喜欢晚睡的人支撑不住,草草的丢了爆竹去睡觉,提前结束今年的守岁。 身后的女官连忙答应。 “就这些吧,明天要让他们把稿子改好,新年不停刊,这是报纸给天下百姓的承诺,不能违约。”郗道茂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钻被窝,“若是现在管不好,无法遏制这种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写的苗头,早晚要酿成大祸。 报纸,固然是要报道真实,但是绝对不能有杜撰,夹杂太多的个人认知和感情。” 女官躬身告退。 郗道茂则伸了一个懒腰。 虽然加班的时间不长,但是涉及到几家报刊的审稿、京口新设立的书院教材的编撰,这些又都牵扯到关中新政和江左世家制度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条条框框,都需要郗道茂拿主意。 以至于消耗的精力很大。 正文 第一三一五章 不同的人看故事的不同 工作交代完,无事一身轻的郗道茂,心情甚好的走到小楼前。 除了两名婢女之外,已经别无他人。 屋子里的灯光,看上去也颇为灰暗。 他们不是在守岁么,怎么感觉就跟已经睡了似的? 郗道茂径直步入小楼。 就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哭声。 她吓了一跳,一边摸了摸袖子之中用来防身的匕首, 一边转过屏风。 然后······ “你们······” 软榻上,谢道韫裹着被子,已经沉沉睡去。 疏雨靠在谢道韫旁边,一样半闭着眼,精疲力尽的样子。 归雁则在和桃叶、桃根轻手轻脚的整理软榻另外半边的被褥。 至于哭声,则是从角落里传来。 杜英搂着新安公主。 被褥落下肩头, 能看出来, 杜英根本就没穿衣服,而新安公主倒是衣衫还在,只不过哭的梨花带雨,着实难免引人遐思。 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郗道茂再看一眼地上还散落着,还有床上、桌上丢的到处都是,各色款式,摆明就不是一个人的衣衫,心中就已了然。 这个家伙······肯定是把谢姊姊和疏雨收拾妥帖之后,又对殿下动手。 简直······简直太过分了,你们竟然不带着我就先开始。 还有,殿下明显就是不情愿,你这般根本就是强抢民女的豪强无赖行为! 但是,郗道茂很快就听到新安公主断断续续的说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呜呜,这大周皇帝和贵妃的故事,当真,当真没有更好的结局了么?” 说着, 她眼泪汪汪的看着杜英: “前世的轮回,此生的羁绊, 最后却化为宛转蛾眉马前死,仲渊,他们明明是相爱两世的······” 杜英则叹息道: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要此情尚在,那么他们在来世仍然还会比翼齐飞。” 新安公主哭的更厉害了,眼睛红红的。 而杜英只能抱紧了她,有些无奈的看向郗道茂。 郗道茂也是无奈,还真是错怪了夫君。 敢情你在这里讲故事呢。 周明皇和杨贵妃在洛阳城的故事已经在报刊上开始连载,不过现在刚刚开头,讲的是他们的前世,隋炀帝和朱贵儿的故事,还没有推进到下一世。 谷芏 所以新安公主摆明了是催更的读者搁这儿缠着作者讲大纲呢。 女人是水做的,所以新安公主哭得厉害,金豆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但是杜英可不是水做的,他口干舌燥的厉害。 不只是因为把这一个目前自己也不过只是刚刚整理好大纲的故事完整的、还得煽情的讲出来需要耗费多少心思,而且他还得小心翼翼的避免惯性思维,若是把洛阳随口说成了长安, 那么难免会给夫人, 额,夫人们带来不必要的代入感。 至于为什么叫周明皇,则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为了和如今也已经列出来大纲的女皇武则天的上位故事相呼应,同时还有包括太平公主在内的诸多番外,这些统一都归纳在“大周”这同一个王朝框架内。 毕竟以这个时代人的认知和想象,显然是无法理解,一个女皇上位,并且改了国号,等到她寿终正寝之后,国号又被改了回来,中间虽然在皇宫之中经历了无数血雨腥风,但是在整个民间,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这件事。 改朝换代竟然没有引起天下大乱,简直不可思议。 讲故事,还是需要有一个所有人能接受的逻辑的。 而很显然,真实发生的历史,往往不需要讲逻辑。 至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历史上真的有一个东周都于洛阳,所以很容易给读者代入感。 哦,作者其实就是借鉴的东周的背景,重用那安禄山、分封节度使,可不就是分封诸侯么? 换汤不换药罢了。 所以这种旧有的制度,这种每一个地方归属于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家族管理,朝廷只具有约束权,是名义上的天下公主,却管理不到乡野民间。 这种制度可真不行。 而只要稍加引导,人们自然也能够联想到,如今的世家制度,可不就是这样的么? 现在关中报纸上连载的这些故事,表面上写的是刻骨铭心的爱、纠缠千古的恩怨,引人入胜,而其内里,自然还有杜英想要添加的一些关中新政的思想和对于古往今来制度政策之优劣的探讨。 肤浅的人,只会说一声“什么狗屁不通的男欢女爱”。 深情的人,则会哭着说“好一段旷世爱情”! 而聪慧有洞察力的人,则会掩卷深思,如今的我们,是不是也正走在一条通往悲剧的道路上? 我们自己,是不是就是关中故事之中的周明皇、梁山伯、许仙,又是不是已经不知不觉的变成了安禄山、法海和侯方域,变成了我们最讨厌的模样,坚持着明明不正确的事。 郗道茂帮着归雁归置了一下地上散落的衣物,方才踢了鞋子,挤入被窝之中,低声安慰新安公主。 杜英看着窃窃私语的两个好老婆,欣慰的笑了笑,手不自觉的开始和茂儿打招呼。 郗道茂白了他一眼,却没有什么躲避的实际动作,犹然还在低声说道: “殿下莫要伤心过深,故事终究只是故事,故事之中的悲剧也是在提醒我们不能让同样的悲剧发生在现实中。 而夫君自然是有这个本事的,他能够想出来这样的故事,自然就不会让自己成为故事中的人。” 新安公主微微颔首,面色仍旧凄婉,显然不只是因为切身代入到了这两世纠葛的故事之中,也是因为联想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 无情帝王家之中,可还有此种深情? 又或者,本就有这般深情,然而却被无情人所辜负? 杜英看她的神情,自然明白,皇家的爱情故事,很容易引起了殿下的共鸣,毕竟她就出生在这般钟鸣鼎食之家,却也看过了深深宫墙之内的爱与恨。 就像是白娘子的故事很容易引起郗道茂的共情,显然在茂儿的眼中,自家的长辈曾经就扮演着那万恶的法海。 而《桃花扇》、《窦娥冤》的故事则时常引起归雁和疏雨还有桃叶和桃根的共鸣,这些底层女子、风尘女子的挣扎和坚韧,很容易让出身贫寒的她们,从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正文 第一三一六章 谢道韫起床时的癖好 至于阿元······ 杜英看着裹着被子睡的正香的谢道韫——阿元的睡姿一向是端正的,一旦这般不顾形象,多半是真的被折腾累了——唯一能够引起她共鸣的,大概就只有十万火急的公文了。 并不是因为谢道韫无趣,她一样可以拉着杜英讨论一晚上的关中新政,犹然还神采奕奕,不忘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咬杜英一下, 以示鼓励。 这就是谢道韫的乐趣而已。 不得不承认,阿元作为江左第一才女,格局还是大一些的。 杜英总觉得她看向茂儿和殿下,就像是考研自习室里披星戴月学习的内卷学霸看向躺在床上喝着快乐水追剧的躺平舍友。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夫人们的格局不一样,爱好不一样,而且还很显明。 这挺好的, 至少可以让杜英对症下药, 免得她们哪天因为法海到底是无情无义还是铁面无私而争执起来, 还让杜英站队。 预想之中的修罗场,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杜英得意的想。 外面已经陆陆续续响起了爆竹声。 原本睡得熟的谢道韫,晕晕乎乎的睁开眼,下意识的就向杜英所在的方向滚过来。 然而现在的杜英,左边手臂被郗道茂占据着,右边怀里则紧紧贴着新安公主。 他顿时笑不出来了。 新安公主刚刚收敛刚刚沉浸在这悲伤的故事之中而混乱的心情,此时半是惊讶、半是好奇的看着谢姊姊露出小女儿家神态。 郗道茂倒是早就和谢姊姊是一张床上的蚂蚱了,见怪不怪。 若是换在往常,一向不争不抢的茂儿是会主动腾位置的,可是今天,谢姊姊吃独食不说,自己又是好不容易抢了夫君一条胳膊,属实是不想要让步。 这也导致谢道韫凑到新安公主的身侧,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发出阵阵听不清楚音节的呓语,但是手已经落在了新安公主的腿上。 “唔?”新安公主惊讶的感受到那手可不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腿而已······ 她涨红了脸,求救一样看向杜英。 杜英也是满头黑线。 阿元,你起床时候的癖好暴露了诶······ “奇怪······”谢道韫显然是没有抓到自己想抓的,嘟囔一声, 睁开眼睛。 然后,羞涩欲绝的新安公主和秀发披散、眼神迷离的谢道韫四目相对。 旁边还有杜英和郗道茂外加上三个醒着的小丫鬟,足足五个吃瓜群众。 “抱歉,殿下。”谢道韫坐起来,盘膝。 身上裹着的被子顺着她舒展的身躯滑落。 虽然杜英已经熟悉每一寸领地,但是此时还是眼神呆了呆。 郗道茂和新安公主这两个年纪轻轻就拥有自己飞机场的小姑娘更是羞愧的挪开眼神。 但是她浑不在意的伸手接过来归雁递上的衣衫,挽着秀发,将带子在脖颈后系好,慢条斯理的问道: “已经快到时候了吧,外面愈发吵闹了呢。” 万籁俱静的夜色之中,的确回荡着爆竹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虽然只是把竹片丢在火堆之中,远没有火药做成的爆竹响亮,但是当家家户户都这样做的时候,汇聚在一起的声音依旧响亮。 谷噔 “是呢。”杜英恋恋不舍的从夫人的玉臂清辉上挪开目光,拍了拍左右拥抱的人儿,“快起来啦,咱们去放爆竹。” 新安公主刚刚被谢姊姊一通乱摸, 此时也已经回过味儿来, 知道谢姊姊在找什么, 此时就跟触电一样掀开被子飞速的向外爬。 郗道茂顿时眼前一白,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殿下虽然身材娇小,但是好白啊······ 等等! 她震惊的看向杜英。 殿下的上衣穿得好好的,所以郗道茂最后断定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现在她才看到,原来被子下,什么都没有! 难怪刚刚你拍的声音那么清脆,不像是隔着衣服。 杜英讪讪一笑,有旋即自暴自弃的舔了舔下唇,笑的有些邪魅,活像是后世小说中的霸道总裁。 他这个动作,显然已经回答了郗道茂的疑惑,关于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郗道茂正想要表达不满,杜英就已经凑了过来,在她耳畔说道: “等会儿茂儿也有。” 那没事了······郗道茂也一样飞快的起身。 —————————— 点燃蜡烛,一盏小小的孔明灯徐徐张开,等待着主人撒手,就会直接飞往天空。 孔明灯,是巴蜀山中的一种传统的节日庆祝和纪念方式,相传是诸葛孔明坐镇蜀中的时候为了方便群山之中的营垒相互联系而发明的,而在不久之前通过巴蜀和关中之间的贸易通道,进入关中,也得到了那些每天都在绞尽脑汁想着新发明、新事物的关中工坊们的注意。 只不过关中工坊们注意到的是,这东西点燃了之后就能飞,那么做得更大一些,是不是就能够飞得更高、甚至带着货物和人上天? 所以现在关中工坊一边开始批量生产孔明灯,一边开始研究放大孔明灯的可能。 而这一切,也源于杜英很久之前视察刚刚起步的关中工坊时,面对那巨大的水车,曾经留下的疑问: 你们咋不上天呢? 大家已经无从考证,都督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说的这句话,但是大家对于都督在工坊之中说的每一句话都细细研究、奉为圭臬。 原因无他,都督那天马行空的想象,本来就是如今关中工坊能够货压四方的底气所在。 孔明灯在江左倒是还没有彻底流行开来,这也是由于蜡烛在满是流民的京口,有着更重要的作用,而不是直接扔到天上去。 所以放一盏孔明灯,大概是杜英在这新年夜里,能够享受的为数不多引人注目的特权了。 可是整个京口,又有谁会批评他呢? 就算是都督把整个天都点燃了,他们也会跟着都督一起把天彻底掀翻。 “公子,公子!快来!” 孔明灯巨大的升力,让桃叶有点儿把持不住,她着急的对杜英喊道。 杜英在和三位夫人一起往火堆里面丢竹片,要不是看夫人们丢的认真,而且嘴里念念有词,应当是在祈求新一年的好运,杜英恐怕早就忍不住提前抽身而出了。 丢竹片,这不比放鞭炮无趣多了······ 看来关中真得抓紧研制火药了。 一方面是未来应对草原上的威胁,少不了火药,另一方面也是逢年过节的,给大家添点儿乐子。 正文 第一三一七章 这不变的星空 作为一个穿越者,杜英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喜欢太平喜乐的乐子人罢了。 现在听到桃叶的呼唤,他当机立断直接跑过去,从桃叶的手中接过来孔明灯,顺便还不忘捏了一下自家俏丫鬟的小手。 桃叶到底还年少,虽然和自家公子也没少亲近,仍然还是飞快收回手, 差点儿导致正用心捉弄小丫鬟的杜英差点儿没有拿稳孔明灯。 灯在杜英的手里晃了晃,振翅欲飞。 桃叶也顾不上其他,一样伸手去握,向前一倾身,已经贴在杜英怀中。 杜英对于俏丫鬟的投怀送抱自无不可,在她秀发间深深嗅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感觉真的有淡淡桃花香。 旋即, 杜英觉得背后一阵发凉,下意识的回头。 三位夫人正静静的看着他。 准确说,是他们。 桃叶忙不迭闪开,捏着自己的衣角,不敢抬头。 谢道韫瞪了杜英一眼,走过去和桃叶低声说着什么。 郗道茂则幽幽说道: “夫君,桃叶甚至还没有及笄······” 杜英无奈的说道: “这真的是个意外。” 我就捏两下,她也没想着要扑上来。 郗道茂将信将疑,而新安公主打圆场说道: “仲渊有几位漂亮的姊姊在,肯定不会这般饥不择食呢,更何况本来就都是杜家的人,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不成?” 杜英感动的表示,还是我家殿下贴心。 但旋即听到新安公主话锋一转: “但是仲渊,桃叶毕竟还小,你至少不能,也不应该······” “打住!”杜英果断打断。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果然后宅没有一个贴心的,直接往人心里捅刀子。 夜还长, 你们等会儿最好别后悔。 他伸手揉了揉腰,显然想要尽可能地通过这种方式弥补一下刚刚挑战谢道韫和疏雨损失的战斗力, 挑衅一样看向郗道茂。 郗道茂读懂了他的威胁,有点儿害怕。 但是旁边的新安公主似乎觉得自己终于在对阵万恶的杜仲渊上占据了上风,所以趾高气昂。 杜英看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她,哼了哼。 等会儿先拿你开刀。 “夫君,来放灯!”谢道韫唤道。 杜英收敛起凶恶的神情。 想要拿这几个不听话的开刀,少说也得先经过阿元的同意,否则阿元等会儿来一句“太伤身体”了,把她们护在身后,那岂不是显得我杜某的家庭地位实在是太低了么? 然而他的这一个神情变幻,其实已经透露出来他对于自己家庭弟位的正确认知。 谢道韫憋着笑,没说话。 郗道茂仰头看着天,以避免自己嘴角抽搐的动作太过明显。 归雁和疏雨则直接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还是抓紧收住了声音。身为家中地位比杜英还要低一层的她们,笑出声是因为养气功夫还不到位,可不是她们真的敢放肆的笑杜英。 新安公主到底还是不习惯杜家欢快的气氛,有些奇怪的环顾一圈,还没有捕捉到笑点在哪里, 就听到杜英喊她。 杜英笑道: “闭眼许愿喽!” 双手捧在身前,众人也都收起来笑容, 神色虔诚、闭上眼睛。 “三, 二,走!”他数着数着,突然喊了一声。 谷毥 一双双眼睛惊诧的睁开,只见那孔明灯已经离开了杜英的手,缓缓上升。 归雁不满的说道: “公子,明明才数了两个数!” 杜英正色说道: “咱们这个时代的老天爷,可没有那么宽宏大量,所以你们能够许下一个两个愿望,就已经很不错了。” “嘿!” “太过分了!” “明明就是手滑了,还找理由!” 姑娘们顿时不满的反驳。 杜英无奈向下压了压手: “话还没说完呢。余素来知道,列位都是胸怀天下的,所以你们许下的前两个愿望,余可能真的没办法满足或者保证······” 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是呢! 想来你们放在后面的愿望,可就相对容易满足了!所以你们尽管说出来,这个愿望,老天爷听不到了,但是我能听到,我来满足!” “哇!”姑娘们转怒为喜。 而杜英先抬头,伸手指了指上方: “看,它也越飞越高了。” 夜色之中的孔明灯,徐徐上升,点亮了周围一方夜色。 很快,这红色的火光,就变成天穹上同样闪着光芒的一颗星。 但是是颜色完全不同的一颗星。 当所有人的目光仍然还在竭力于夜空之中寻找那颗星的时候,谢道韫已经率先低下头,她看向正在给郗道茂和新安公主指点位置的杜英,柔柔一笑。 在这浩瀚的星空之中,有一颗截然不同的星。 而在这滚滚历史长河之中,夫君或许也会是那颗和古往今来所有的星辰都不同的星。 或许他不会恒久闪耀,或许他显得格格不入,但是他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告诉所有古往今来者。 我们不一样。 这个时代的一切,并非不可改变。 这亘古不变的星空,将会变得越来越不一样。 “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会落在哪里。”新安公主注视着那颗星一直到消失。 “它好孤单。”郗道茂补充道。 杜英:······ 大过年的,你们两个搞得也太悲观了吧。 当下他笑着说道: “如今只是我们向星空之中送上的第一颗星,飘摇不定,不知其所往。但是这是一个可贵的尝试,至少说明我们不再觉得‘从来天意高难问’,我们一样能够凭借双手,把一颗星送入天空。 而在未来,我们也一样可以把更多的、能够停留更久的星,送上天空、亘古闪耀。 自此之后,哪怕是渺远的深空,一样并非我们不可企及的地方,而站在那天上的九重宫阙中,也不再是俯瞰人间,因为人间,一样能够达到天的高度。” “天上真的有九重宫阙么?”新安公主好奇的问道。 她倒是忘了,杜英也没有上过天,按理说不应该知道。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此时平平淡淡说出这些话的杜英,新安公主又感觉,他好像真的全知全能,这天下是何等模样,本来就在他的一言之中。 杜英笑道: “现在大概是没有的,但是以后肯定会有。只不过那也是人建造的九重宫阙,就像是前人们建造长城,建造那些煌煌楼宇一样。” 正文 第一三一八章 妾身何幸,苍生何幸 “那真是太了不起了。”新安公主喃喃说道。 “那也只是夫君现在信口开河罢了。”谢道韫无奈的说道,“真的实现,恐怕也是我们百年之后了。” 杜英也遗憾的点头: “现在嘛,也就只有拼尽全力,为子孙后代打下来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有抱负能够真的上九天看一看了。” 谢道韫温声道: “夫君如今的锲而不舍,定能如愿以偿。” 杜英哈哈大笑, 阿元对自己的确是信心满满。 而身边的其余人,其实就算是怀疑别的,也会相信自己。 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话语有感染力还是行动总是能够落到实处,又或者单纯是因为有主角光环在,所以显得和寻常庸人格格不入,但是既然所有人愿意信任自己, 那就更不能辜负了这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跨越千年,头顶上的这片星空更加澄澈而纯净, 没有人涉足。 时光既已倒流, 那么这片星空,注定了要先为这一片土地上勤劳而智慧的先民所踏足。 “外面风大,咱们回去围炉取暖、等候天明。”杜英信心满满的说道,“余想来是说话算话的,方才诸位心里都藏着什么小心愿,现在可以说出来,余都满足!” “真的吗?”作为公子的贴心小棉袄、最佳气氛组,归雁刚刚推开门,就回过头,露出星星眼。 “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杜英拍着胸口说道。 “好看的裙子,三······不,五件!”归雁当即伸出手,本来是三个手指头,但是又果断地整个手都张开了。 杜英看着三变成了五,我怀疑你是坐地起价······ “准了。”他一阵肉疼。 都督的内眷买衣服可也不能走公款, 这是都督府的规矩。 我的俸禄哦! 杜英欲哭无泪。 他虽然是长安县侯、大都督,但是朝廷可从来没有给过一份钱,而县侯的奉养出自本地,说得好像杜英不是长安县侯,长安的税收就不归他支配一样。 所以其实杜英一直被朝廷白女票来着。 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说了,那就得答应。 归雁看他应了,这才笑嘻嘻的说道: “咱们家听使唤的下人不多,除了我们这几个贴身丫鬟之外,加上厨娘林林总总正好五个丫鬟婆子,所以啊,正好给大家换身一样的衣服,看上去整齐漂亮,是不是?” 杜英才意识到归雁所求为何,笑着说道: “好,家中门面,还是要装点一下的。 那刚刚为什么不先说出来?” 归雁翻了翻白眼: “当然是想要看公子是不是真的言而有信呢!” 杜英揉了揉她的头, 惹得归雁想要跑, 但是被上前一步的疏雨挡住了去路, 只好任由杜英“蹂躏”, 同时,疏雨果断的说道: “公子身边亲卫,优先配属下一批劲弩横刀。公子之前把为数不多的好刀都让给军中前锋,现在总算能够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危了吧。” “关中的刀剑如今产量还没有上去,这······”杜英也没有想到疏雨竟然会提出来这么一个为了自己好的愿望,本来还想要打哈哈过去。 但是他很快察觉到一道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带着不满乃至于威胁,根本由不得他拒绝,他只好点了点头,颇为无奈的说道: “其实现在余身边没有什么危险。”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谢道韫柔声说道,“疏雨的这个要求很好。” “夫君给多调拨一些人手吧,每天审稿子太累了。”郗道茂微笑着说道,也提了一个看上去非常大公无私的要求。 谷粺 “满足!”杜英爽快的答应。 “你们小姊妹呢?”杜英又看向桃叶和桃根。 小姐妹两个憨憨挠头。 姊姊们的格局太高了,我们······真的没有什么能够大公无私的要求。 而且在杜家,衣食无忧,并且谢道韫显然也没有真的把她们当做下人来看,这让小姊妹两个已经很满足了,还能有什么额外的要求? 看她们两个纠结的模样,杜英也明白过来,索性自作主张: “这样吧,在京口新开的善堂,用来收养教化京口的孤儿,就以你们姊妹两个的名义吧,正好要刻碑留念呢。” “这,这如何使得?!”作为姊姊的桃叶立刻说道。 这名字要是刻在碑上,要被后人感恩千百年,香火不断。 她们也不过是杜家的丫鬟罢了,哪里当得起这一份功德? 谢道韫微笑道: “没关系,夫君说送给你们就送给你们,正巧你们姊妹两个跟在妾身身边也不短了,年纪虽小,但很懂事,这是你们应得的,而且以后这一项工作,索性也可以交给你们。 既然把你们的名字写在上面、为后人所传颂,那么就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字,莫要辱没了夫君的一片心意。” 小姊妹两个郑重的点头,小脸儿绷紧,变得严肃了很多。 杜英又看向自家殿下。 新安公主犹犹豫豫的,显然和桃叶她们两个不同,属于有话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没关系。”杜英微微弯下腰,和她平视,“既然已经在一张床上了,那就是一家人,不要见外。” 什么在一张床······新安公主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却陡然意识到,方才好像还真的走到了这一步,自己还在眼前这家伙臂弯中哭的梨花带雨来着。 她低声说道: “若是来日仲······夫君能登青云而入建康,请勿多造杀戮。” 这一刻,为了这个带着私心的愿望,她第一次喊出了这个称呼。 杜英收起来笑容,抓住她的手腕,勾起来小手指。 两根手指在烛光下,一摇一晃。 杜英温润的声音,回荡在众人皆无声的小楼中: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新安公主怔怔看着摇晃的手指,听着他的声音,突然抽出来手,直接扑入杜英的怀中: “妾身何幸,得遇夫君。” 杜英轻轻拍着她的背。 谢道韫则喃喃说道: “是苍生何幸······” 杜英的目光也看向她,张口,却没有发声,大概是在问谢道韫的愿望是什么,又不想打破眼前的气氛。 小心思多的嘞······哄着一个,还不忘另一个。 谢道韫轻轻笑了笑,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杜英微微颔首。 杜仲渊,你要努力啊! 阿元的这个要求,得落实! 正文 第一三一九章 小楼吹彻玉笙寒 新一年的第一天,太阳升起的晚了很多。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升起。 天空灰蒙蒙的,即使是到了原本应该日上三竿的时候。 连惨淡的冬日阳光都没有,也似乎睁开眼的人心头,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阴霾。 杜英倒是没有受到坏天气的影响。 他的心情很好,只是手臂被新安公主和归雁一左一右给瓜分了, 抱着、压着,也不知道这两个丫头怎么折腾的,反正一阵酥麻酸爽,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窜上心头。 睡得迷迷糊糊,所以昨夜的种种,一直到杜英晃了晃头之后,方才一点一点的泛上心头。 先是被感动的要死要活的我家殿下,直接就抱着不松手,又哭又笑的,最后在杜英的循循善诱之下。 而很快,新安公主就因为,差点儿让挤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夫人们。 所以无奈之下,郗道茂。 一时风生水起。 之后为了坚定不移的落实阿元的要求,杜英又接着扑向原本在看戏的阿元,但是被阿元给踹开了。 让他注意身体。 小姑娘们没轻没重的不心疼,谢道韫还心疼呢。 然后······说好的大家一起守岁到天明,结果还是陆陆续续的都睡了过去。 杜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一个睡着的,但是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人踹了自己一下。 也有可能是睡姿一向不端正的茂儿想要把腿架上来,但是迷迷糊糊之下误操作了。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看着床上一个个还睡得正香的夫人和丫鬟们,杜英对于自己能够在乱世之中还拥有这样的齐人之福已经心满意足。 他环顾一圈,很快发现少了一个人。 谢道韫呢? 披衣起身,杜英揉着腰向外走去。 守岁一时爽,还好下次守就到一年后了。 真的扛不住。 等杜英打着哈欠离去之后,原本睡的正香的新安公主缓缓睁开眼睛, 根本就是在装睡。 她不安的在身上摸了摸,又注意到已经和她面对面的郗道茂同样醒了过来, 不知道是一样装睡还是被她窸窸窣窣的小动作给吵醒了,好整以暇看着她。 新安公主也回想起来昨天都发生了什么,半是庆幸,半是害羞。 她自然也不想就这么一时情动之下把什么都交代了,但是想了想昨天认真和郗道茂学习的模样,仍然觉得自己是晕了头。 所以她责怪的说道: “茂儿姊姊,昨,昨天怎能······” 怎能引着我行那种事? “喜欢他么?”郗道茂笑眯眯的问道。 新安公主这一次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当昨天他给出那个承诺的时候,自己已经无法阻止这颗心里装满这个人了。 这般魄力和这般体贴,正是在宫墙之内如履薄冰的新安公主所期望得到的,所以杜英的确能好修补了她心中的裂缝,也让她再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兴趣。 既然还活着,那就不妨和杜仲渊一起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能够变成什么样。 当然,她也有更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有朝一日见到爹爹,见到太后, 告诉他们, 想要把一切都变得更好,其实并不是只有你们想走的那一条路。 动辄打打杀杀,不见得就能改变和解决所有的问题。 谷坕 新安公主的干脆,倒是让郗道茂微微错愕。 毕竟她是心思细腻且胆怯的人,更喜欢把心中的这一份眷恋深深藏起来,却不知道其实她的心思,在一言一行之间,都能够看出来。 抿唇笑了笑,郗道茂说道: “既然心中喜欢,那么自然也应该想要让喜欢的人开心,那么又有何不可呢? 夫君常说,闺房之乐,有更胜于画眉者。 这便是他的乐趣,就像是他反过来为你的时候,殿下不也是很欢乐么?” “诶诶诶,好了好了!”新安公主捂脸。 还有几个小丫鬟,不知道是在真睡还是装睡呢,所以我们不要说这件事了。 郗道茂点到为止,一样翻身下床,伸了一个懒腰: “新的一年了······” 新安公主看着她舒展的身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果然,还是茂儿姊姊能够让她找到共同语言。 谢姊姊有点儿打击人。 “这一年,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郗道茂接着说道,“但是能够身在其中,亲眼所见,总是能让人庆幸。” 新安公主也麻利的起身: “姊姊说的对,夫君已经起床去忙了,妾身更不应该懈怠。” “昨天还不好意思叫夫君呢。”郗道茂调笑道,新安公主自然更愿意用杜家小媳妇的身份,她也就不和殿下客气了。 虽然昨天已经是倾囊相授,两人该份属师徒才对。 不过这种事儿,晚上盖上被子也就算了,以两个人的脸皮厚度,现在自然是说不出口的。 ——————————-- 杜英很快找到了谢道韫。 她正坐在堂上,翻看着一份公文,旁边的小火炉上,新烧的水在咕噜噜作响,马上就要开了。 杜英在她对面盘膝坐下,正要那一块点心,但是手被谢道韫拍了一下: “早晨起来,刷牙洗脸了没?” “那当然。”杜英露出一口白牙,“还有青盐的咸味呢。” “那岂不是没有漱干净?”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 “留点儿味道,回味无穷。”杜英笑道,做了一个舔嘴唇的动作,意有所指。 谢道韫就当没看到,不然说不过两三句话,自己就得败下阵来,所以直接把手中的公文向杜英那边一推,方才施施然提起小铁壶,烫一下杯子之后沏茶,动作行云流水。 杜英则顺势接过来公文,旋即皱眉: “邺城兵变?” “不错,邺城变天了。”谢道韫沉声说道。 “慕容垂据邺城而自立,慕容恪自枋头,慕容儁自青州,同讨慕容垂······”杜英轻声念出来,“慕容儁从彭城出去了?” “嗯,荀都督显然也是听从了夫君的建议,放慕容儁北上,兵不血刃拿下了彭城,如今徐州已重为朝廷所有。”谢道韫回答。 她把“朝廷”两个字咬的很重,也是在提醒杜英,荀羡很有可能不会成为他的盟友,而是敌人,哪怕双方在对阵鲜卑人上有共同的利益。 杜英对此早有准备,轻笑道: “只凭徐州,荀都督也不好立足。” 正文 第一三二零章 联荀羡 徐州,高情商的说法,是天下通衢。 低情商的说法,是四战之地。 辽阔的平原上,只有低矮的山丘作为屏障,而且通往各方的道路还都格外顺畅,易攻难守。 所以荀羡之前窝在琅琊一带, 尚且还是比较棘手的地方割据势力。 可是他现在进入彭城而收拢徐州各郡,既是职责所系,也不可能再灰溜溜的带人又退回琅琊,否则对士气的打击将会是巨大的。 这就导致已经丢了一次徐州的荀羡,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士气,也为了好不容易聚拢的人心,也得守住徐州。 如此一来,杜英自然而然就处于主动了,无论是从河洛还是从淮北出击,都能够让荀羡疲于应付。 谢道韫为杜英斟茶: “但夫君也不可轻敌,荀都督能够率军纵横敌后,十万鲜卑大军无法奈何,定也有过人之处,若是只将其当做夫君之前曾经对付过的诸如周成、张平等寻常地方军镇,恐怕会有冒进之危。” “夫人说的在理。”杜英叹道,“虽然关中如今已经从两面夹击徐州,可是淮北仍然还有大司马的兵马在游弋,甚至两淮水师也不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中,刘家父子的嘴中取舍尚且还不定,或许他们自己都还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 而在河洛方向上,抢占枋头,趁机杀入河北,才是河洛王师的优先目标,向东进攻徐州,只会导致王师被迫分兵, 乃至于疲于奔命。就算余打算这么做, 苻黄眉以及坐镇长安的师兄也会反对的。” 杜英给了苻黄眉足够的信任,更是和王猛之间,令如出一人,所以他真的怀疑这两个家伙在发现自己的命令漏洞百出或者有不可取之处的时候,会抗命而行。 苻黄眉到时候大概会负荆请罪,可是师兄······怕是还会对自己喷吐沫星子,一副好在没听尔所言的得意洋洋神情。 谢道韫也清楚杜英和王猛之间相互信任和托付的程度,微微颔首。 王猛这道保险,还是很有存在的价值和必要。 毕竟眼前的自家夫君,有时候行动过于鲁莽,大概也是上苍保佑,到现在还没有出过什么岔子。 杜英则缓缓说道: “徐州这边的归属,倒是提醒了余,只是凭借打打杀杀,不见得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尤其是当对方也是王师,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错, 甚至还和我们并肩奋战时。 若是在胡人未灭的情况下反目为仇,则丧失道义, 也会为世人怀疑,我关中之北伐,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北伐,还只是单纯的想要聚拢名号,更甚至抢夺地盘而已。 虽然聚拢名望、抢夺地盘,本来就是北伐所能带给我们的好处,可也不能为人所指摘。” 谢道韫接过来话茬: “所以夫君还是要和荀都督相处和睦些,荀都督既然愿意在此次战事之中听从夫君的建议,放慕容儁北上,那说明他对于大局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的,未尝没有料到鲜卑可能会因为慕容儁对慕容垂的猜忌而如同现在这样分裂。 而荀都督的这般态度,其实也足以说明在其心中,北伐仍然是不可替代的重中之重,所以他会愿意为了北伐的大局而遵从夫君的安排,在围剿慕容儁如此之大的事上做出让步,也就等于让走了这个大功劳。 谷燳 因而夫君不如也借着祝贺荀都督收复徐州的由头,去试探一下荀都督的心思,若是其不介意和关中展开合作的话,我们两家之间,日后保不齐也是可以成为一家的。” 说罢,谢道韫意味深长的看了杜英一眼,好似在说: 你们两个驸马之间,本来说是一家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杜英就当没看见,径直说道: “夫人所言在理,荀都督孤军悬在外,除了海路之外,和江左已经没有什么往来,大军衣食住行,皆自力更生。 然东莱已为荒芜,琅琊不复繁荣,荀都督平素想要养活大军,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在这小冰河期,太湖都要结冰,所以登莱外海,肯定也是浮冰满满,严重阻碍了和江左的海上往来,导致荀羡这一支孤军的可持续战斗力一直都难以保障,此次荀羡率军进攻彭城,也是奔着“梭哈”去的,按照军中斥候的消息以及六扇门的情报,荀羡军中将士衣衫单薄而面有菜色。 所以此次荀羡愿意主动让开道路,放鲜卑人离开,恐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兵马已经难以自持,继续围城的话,慕容儁的粮草越来越少,荀羡也一样支撑不住,还不如先拿下徐州,这样能够好生组织明年的春耕,养活军民。 而荀羡的这个急迫需求,也就注定了他不太可能和关中起冲突,而是会寻求合作,哪怕只是暂时的合作。 但杜英对关中新政在民间,尤其是在以流民为主的北方民间有多大的号召力,心中还是有数的。 只要和关中合作,接受了关中新政的部分条款,那么只会慢慢的融入新政之中,再配合上报纸加书院这文化上的组合拳,日后若是荀羡还有异心,也已经无法对杜英构成威胁。 不会有下属愿意响应他的。 “荀羡只是开始,夫君也正好拿来一试。”谢道韫微笑说道。 这天下自然还有很多割据地方、颇得本地军心民心,并且也不是非得要追求自立或者死忠于朝廷的人,他们多半都是在观望风向,选择最终倒向哪一边而已。 杜英如果能够借助和荀羡的合作,将荀羡树立为一个典范,一个和关中合作共赢的典范,那么这些军镇们,一样会开始寻求和杜英的合作。 名义上是合作,但是一旦关中新政在此地推行开来,那么其实就已经将其化入关中的管辖范围内了,如果不听关中的调遣,做出有损于关中这个整体的利益的事,会被群起而攻之。 杜英笑道: “如此甚好。 没有想到,鲜卑人的内乱,竟然还会给我们这么多机会。” 谢道韫亦然感慨道: “再强大的壁垒,都可以从内部被攻破,此言不假。鲜卑之乱,也就注定了他们会和曾经的袁家之乱一样,从两家对峙再到相互攻伐,最终被夫君得利,简直是看在眼里的。 因而,我们也应该引以为戒。” 正文 第一三二一章 摆明车马的时机 杜英虽然知道,人们在历史中得到的教训往往是得不到任何教训,昨日袁家之事,今日鲜卑之事,日后也一定又会重演。 但是他也不忍扫了夫人的兴,顺着她的话说道: “是啊······但也不完全一样。现在我们可能也无法等他们相互开战了,慕容垂也不见得愿意和慕容恪、慕容儁刀兵相向。 更有可能的是, 他们会拥兵自重,先拉拢周围不知道应该倒向何方的地方州郡,完成今年的春耕,否则粮草的供应,尤其是对于慕容恪和慕容儁来说,将会是大问题。 除此之外,慕容恪和慕容儁之间, 还会不会和之前一样相互信任尚且还是一个问题, 自慕容儁被围彭城之后,慕容恪迟迟没有发兵救援,恐怕对于已经受到了一次背叛的慕容儁来说,此时的慕容恪也不见得就值得信赖。 所以鲜卑燕国看上去是暂时分裂成了两部分,但是北方的范阳王,还有慕容恪这个太原王,最终的取舍尚且不知,说不定是分裂成了四部分。” “但是这四部分,也有可能会在关键时候同仇敌忾,妾身窃以为夫君还是不能将他们当做相互之间的生死仇敌为妙。”谢道韫提醒道。 杜英喃喃说道: “人啊,很容易不恨外敌,而恨内乱。” “夫君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嫌疑。”谢道韫笑道。 杜英顿时反应过来,现在的南方,朝廷、世家、荆州和自己关中这边,甚至还得算上盘踞青徐的荀羡,又何尝不是各方互相算计、各怀鬼胎? 人家慕容氏至少现在只是在名义上分为了两部分而已。 一个分裂成四五部分的势力, 凭什么笑话人家? 杜英自嘲道: “应该是百步笑五十步。”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关中,奉行着和朝廷完全不同的政策,所行之事也和朝廷的一贯行为不同,所以已经很难说关中和朝廷可以看作是一个势力了。 此时夫君再说忠于朝廷,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人相信吧?”谢道韫不慌不忙的说道,“是时候摆明车马了,要让世人看到,是谁在分裂,是谁在内斗,而又是谁在想要结束这乱世。” 杜英沉思。 他觉得眼前的阿元,好像比自己还要激进。 谢道韫好像对于杜英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复,并不好奇,自顾自的抿着茶水,开始翻看关于燕国分裂的详细公文。 杜英则突然开口说道: “不妥,现在和朝廷之间摆明车马,还是有想要自立、叛乱之嫌,但凡是有一点儿这方面的嫌疑,就有可能被世家和大司马抓住把柄,所以宁肯再冒充一段时间名义上的忠臣,也不能现在就立起来旗号。 余面对的不是土鸡瓦狗,而是你家三叔,而是大司马······” 这些历史上翻云覆雨的人, 又怎么可能放任杜英破坏现在朝堂上的游戏规则,破坏如今大家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 若是杜英自立旗号,那么朝廷应该怎么看待杜英? 讨伐? 现在的朝廷还能拿得出来兵力大举进攻关中?只是如今关中布设在许昌、淮北一线的兵马就已经足够缠住大司马了。 诏安? 杜英以一方方镇竖起来反旗,那就不可能再被招安了。 谷暴 就当没看见? 那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脸面了,建康之乱,已经让各方相互之间撕破了脸皮,也暴露了自己赤果果的野心,但是至少在名义上,朝廷还是拥有对整个河洛、关中和凉州掌控权的,都督和刺史也都是朝廷任命的不是? 现在这些“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疆土,一下子又丢了,朝廷的声望怕是要直接跌在谷底,原本还在吃瓜看戏的一些南方世家还有盼望着能够返回故土的流民、乔迁世家,恐怕都会揭竿而起。 所以一旦杜英竖起来反旗,固然可能能够团结到一些坚定的北伐派,以及一些想要重返故土的世家和流民,可是实际上这些人手中的能量微乎其微,不然的话北伐早就成功了。 而在杜英的对立面,朝廷、桓温和谢安之间肯定会光速达成同盟,对抗杜英。 这意味着杜英很可能无法在两淮和江左立足,也意味着这三家都要放弃一部分既得利益,让朝堂变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皇室是想要清扫世家又把桓温拒之门外。 世家是想要把皇室彻底变成傀儡而又把桓温拒之门外。 桓温是想要登堂入室并且成为朝堂说一不二的主宰。 三足鼎立就意味着三方在眼见得有可能实现这个目标的情况下,被迫做出大的让步。 那我们不是白闹腾一场么? 以现在皇室的颓势,可能不亏,但是王谢世家和桓温可就亏大发了。 而这也意味着,杜英将会直接变成桓温和谢安的眼中钉。 这样的文武组合,杜英加上王猛虽然也不虚他们,谁还不是允文允武了? 但是明明可以各个击破、分而化之,又何必这般自讨苦吃呢? 所以杜英在现在摆明车马,所要承受的损失显然是高于所得的。 他看着谢道韫,坚定的说道: “现在还不到时机,至少要等北伐有所成就的时候,哪怕只是收复整个大河以南,击破慕容恪和慕容儁。 甚至驱赶着他们前往河北去和慕容垂争抢地盘也不错,虽然现在的鲜卑人看上去尚且还能够保持一致对外,但是那也是因为他们本来就隔着大河,各自都有一片能够暂时立足的土地罢了,而若是他们只有河北这一块地方呢? 余不相信到了那个时候,这借个还能够兄友弟恭、和睦可亲。” 谢道韫微微颔首,认可了杜英的说法。 杜英则接着说道: “如果在阿元那里,现在就摆明旗号以求能够更快的招纳贤才,同时避免被牵扯到江左各方势力平衡之中,可以脱身而出、全力北伐,这算作上策的话,那······ 余大概还是要选择先北伐,再竖起来旗号的中策了。” 说到这里,杜英无奈的说道: “余算是明白,为什么君主在做出决策的时候,往往会选择谋士所提供的中策而不是上策了。 上策求险,中策求稳,下策求更稳。身为一方主政之官,肩负百姓之期待,肩负守土之重任,也要避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正文 第一三二二章 夫君应该去问参谋司 谢道韫露出来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 看的杜英不爽的磨了磨牙。 为了安抚自家夫君的小心思,谢道韫不但为他满上一杯茶,而且用茶托托着,细细吹气,试了试杯壁,等水温合适不烫手了,方才递给杜英。 杜英静静看着这一幕, 一时也没有说话,好似已经看的痴了一样。 夫君这般灼灼目光盯着,宠爱和期待的神情毫不加掩盖,让谢道韫也是俏脸微红一下,接住他的话茬: “在这般情况下,求稳,往往是最好的选择, 不求开疆拓土,但求无功无过······ 夫君年纪尚轻, 之前的行事之中多有鲁莽之举,如今得见夫君能够三思而后行,妾身甚慰。 在如今江左之纷争中,夫君并不在建康府,看似远离漩涡,却又其实能够凭借着这个劣势,转换为旁观者和调节者的优势。 如今建康府那边想要打起来,可是又偏偏打不起来,各方都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之中,究其原因,便是他们现在都还拿捏不准夫君到底作何抉择。 如今夫君不管做出任何选择,都有可能会打破现在的平衡,甚至如夫君所言,为群起而攻之。 所以夫君在北伐鲜卑的同时,还要想办法维持住江左的平衡,该收的时候就得收敛,该下手的时候亦要下手。 这会让江左各方仍然觉得, 夫君有意于江左, 但是又不足以威胁到他们在江左的既得利益。” 杜英端着茶杯的手顿在那里,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夫人是想说,余现在在江左弄出来的动静太大,最好还是收一收?” “不错,可是又不能收的太过。”谢道韫徐徐说道,“唯有维持住一个‘我来了,但是我只是看看’的态度,才能够依旧保持自己局外人的身份。 相比之下,大司马和三叔他们都已经入局,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和意图,想要再当这个局外人就不可能了。” 杜英挑了挑眉: “夫人这话说得,贱兮兮的。” 给你剖析形势,竟然还敢说我······谢道韫当即回怼一声: “无外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了。” 杜英叹息: “阿元不是那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阿元了,奈何,奈何!” 谢道韫轻笑: “和光同尘罢了。 虽然夫君和妾身都不想如此,可是有时候又必须如此, 此世公认之道也。 夫君已经打算打破一些桎梏, 那么就得保留着一些桎梏, 这间屋子,夫君想要打开窗户,会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可是要是把房顶都掀了,那就是人人皆反对了。” 杜英曾经和谢道韫说过开窗户和掀房顶的理论,现在反过来听这句话,觉得别有韵味在其中。 说着,谢道韫犹然觉得不解气,指了指杜英手中的茶杯: “这一杯水,夫君要端平。” 杜英这一次没有驳斥牙尖嘴利的娘子,若有所思。 谷饠 谢道韫则好像想到了什么,幽幽补充一句: “其实夫君端水的本事,向来是极好的。” 杜英:······ 我怀疑你意有所指。 甘拜下风的杜英斟酌道: “如今稳住江左是其一,而北伐中原、扫清北方是其二,主要还是其二。 那么夫人认为,应该从何处下手呢? 如今可以从南至北,以河洛、淮北之军扫荡青徐,顺势还能够压服荀羡,避免其有非分之想; 也可以从西向东,以河东之军杀入河北,而河洛之军牵制南方鲜卑各部,使其无法互为奥援。” 谢道韫摇头: “这个问题,夫君应该去问参谋司,让参谋司根据从河北和青徐搜集来的情报,妥善制定攻伐计划,同时务必要陈列清楚,从不同方向进攻会带来怎样的利弊,以供夫君参详。 现在的参谋司,虽然分散在各处,跟在夫君身边的多半也都是一些经验并不富足的年轻人,但是夫君还是应该循循善诱,引导着他们走向成熟。 其实自参谋司组建以来,夫君并没有在参谋司的成长上花费太多的心思,不是么?” 杜英尴尬的点了点头。 制定计划、负责开头之后,让手下人去自行完善,也算是杜英的老毛病了。 若是换在后世高校之中,大概也是个很擅长画饼的老板。 不过好在杜英的手下,从来都不缺乏有才之人,先是王猛,后是谢玄,然后是现在的张玄之,每一任主持参谋司的人,显然都给参谋司带来了长足的发展,他们呆的时间或长或短,但是给参谋司留下了深刻的个人痕迹。 雁过留痕,何况于这些名传史册的天骄人物。 但是如今参谋司四散,杜英的身边,的确没有一个这等天骄人物能够为他掌管参谋司,所以久而久之,跟在杜英身边的参谋们,就从原来的制定计划变成了讨论和修改计划,再到现在,简直就要变成了杜英所提出的计划的实施人。 然而实施一个计划,有下面的官吏,有军中将领。 而这些参谋们,几乎要沦为传话跑腿的了。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大材小用? 谢道韫的话,的确提醒了杜英,之前千里奔袭,行军打仗的路上,一切都需要仰仗于杜英的快速判断和决策,参谋们的经验和眼界都不够,让他们负责制定计划,简直就是在走弯路。 但是现在,稍微稳定了下来,也的确不能这样浪费人才了。 而且随着关中的摊子越来越大,若是杜英迟迟没有办法培养出来一批真正的中坚力量的话,那么早晚要让很多已经被培养出来的官员们疲于奔命。 后果就是一个地方频繁的更换主官,完全不利于发展政策的稳定。 一处州郡,无论是向东西南北哪个方向发展建设,只要官民军队上下齐心,那么总是能做出来一些成绩的,最怕的就是在不断地更换主官过程中,随着主官的认知不同,城镇的建设也变成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四面都在开发,但是四面都是虎头蛇尾。 这样的情况,如今其实已经出现在了关中一些地方,只不过因为时间还比较短所以没有那么显著。 但未雨绸缪,若是培养一个国家的中坚力量需要等到下面的政策都已经一片混乱的时候再进行,那可就晚了。 大厦将倾,就注定了要么是一场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的改革,要么就是一场推倒重来的革命了。 正文 第一三二三章 把两淮打造成“泥淖” 杜英窃以为,秦朝和隋朝这两个虽然在社会制度上做了很大革新,但是却如昙花一现的王朝,便犯了根基不稳的毛病。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弹。 下层对于政策的拥护、落实乃至于理解都有问题,自然就会做出来各种千奇百怪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奇怪操作。 而思我天朝开国,在敌后培养人才、在行军路上培养人才, 在后方根据地一边大生产一边培养人才,并且在定鼎之后也海纳各方有识之士,方才能够快速稳定国家基业。 现在的杜英,在这方面上虽然有努力,但是显然努力的还不够好。 “也罢,就交给参谋司吧,不过余也得尽快动身北上了。”杜英缓缓说道, 他伸手在舆图上比划了一下,一直从河洛划到江左,“鲜卑那边的局势,先对谁动手,恐怕只能先看一看,等一等了,但是在这期间,余还有一件事要先做。 刚刚夫人所言倒是也提醒了余,这一路上,广陵、寿春还有许昌,连成一线,确保了关中的手臂能够伸到江淮,但是也同样悬于一线,大司马包夹于两侧而朝廷蛰伏于江左,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切断。 甚至比被切断更为令人担忧的,是被大司马和朝廷当做筹码来威胁。我军既然不愿意放手京口,则就必然要对大司马和朝廷做出一些妥协和让步,最终使得他们得利。 而这样的结果便是, 寿春至京口一线,虽然名义上还在我关中掌控之下,但是已经变成了朝廷或者大司马的囊中之物,他们想要保持这条道路,不过是想要和关中开展贸易罢了,一旦双方撕破脸皮,我军将难以掌控这些地方。 所以在整个对峙过程中,将会逐渐变成我关中从中获利反而越来越少的境地,得不偿失。” 谢道韫闻弦歌而知雅意: “所以夫君打算在这些地方各自停留一段时间,考察关中新政推行的短时日内是否就已经有了令人欣慰的效果,以表明关中在此处已经扎下根,不容易被动摇?” “正有此意。”杜英含笑点头,“而且不只是推行关中新政,新政的落实以及展现出来应有的效果,肯定没有那么快,余还不指望着能够通过关中新政这么快就在当地建立起来统治的根基,所以得再做一些别的工作。” “愿闻其详。”谢道韫郑重说道。 “正如余曾经和夫人说过,皇位就在那里,建康府也就在那里。现在对于关中而言,这条商路就在那里,大司马可以决定以此为要挟,赌一把余对江左有图谋, 那么余也可以以此为凭据,赌一把大司马是不是想要通过扼住这条道路来扼住余对江左的野心。”杜英解释道。 顿了一下,他伸手在舆图上不同的位置敲了敲: “淮水南北,关中王师和大司马已成犬牙交错之势,若是我军有动,则大司马不动亦要动,所以余倒是可以通过兵马的调动、政策的推行,让大司马认为余要全力打造这条商路。 而实际上余的重心更在于如何收买招抚本地流民,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也让他们能够愿意因为高官厚禄而为我所用。关中新政能够推行到哪一步,反倒是并不重要。 一旦大司马想要通过武力威胁这条道路,则就让他放马过来,这里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座坞堡,以及田野之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他前进步伐上的阻碍。 换而言之,他以为扼住的是咽喉,殊不知此地更有可能是泥淖。” 谷凁 “大司马会看不穿么?”谢道韫其实在军事指挥上的能力并不出众,否则也不会在曾经的长安之乱中差点儿就被王家和郗家得逞。 杜英摇了摇头。 “那不可能吧······”谢道韫疑惑的问道。 “不,”杜英笑道,“要的就是他能够看得穿。” 谢道韫恍然反应过来。 只要此地注定是一片一脚踩进去就有可能出不来的泥淖,那么以大司马的性格和如今的需求,就必然不会往里面踩。 而这真的会有这么大的威胁么? 这些被杜英聚拢起来的游兵散勇、没有经过什么军事训练的流民,可能胜任阻拦一支身经百战的大军前进的任务? 顶多也就是骚扰一些后勤粮草而已,根本不可能抗衡前进中的铁流,尤其是桓温的行军打仗方式,向来是以精兵向前突进。 巴蜀李家和氐人都没有能够抵挡住的兵锋,杜英临时招募的军队肯定也挡不住。 但是只要这“泥淖”真实存在,桓温就必然不敢贸然对关中所掌控的地方动手,他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用来争霸天下的军队被拖在两淮,任何的一次被迫撤退和失败,都有可能影响到桓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和名声。 “大司马以此威胁夫君,夫君又反过来以此威胁大司马。”想明白个中缘由的谢道韫,掩唇轻笑。 杜英则旋即想到了什么,连连敲着桌子: “对了,而且余其实也没有必要非得收拢一群散兵,这些兵马多半都是在鲜卑军队撤退的路上逃跑的丁壮,又或者是之前被打散的两淮王师,当然也有一些世家坞堡之中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军事技巧不怎么样,逃跑的本事却很不错不说,而且斗志更是显而易见根本没有的东西。 与其让他们去当兵吃饷,甚至还有可能出现大量吃空饷的,还不如直接让他们去种地呢,先让他们对这片土地产生归属感,有想要保卫自己劳动成果的心思,才能够让他们有朝一日真正会愿意为了捍卫关中新政所取得的这些成果而战。” 谢道韫看着一步步推断的杜英,不但手上翻阅公文的动作停了下来,而且屏住呼吸,减少自己的声音,哪怕本来就已经细微,不想打扰到他。 杜英徐徐说道: “以龙亢郡的守军为依托,编练新军、频繁调动,同时在各处河流之中打造船只,摆出想要建立水师以挑战两淮水师之意,这是真正支撑两淮防线的兵力。 而所有安顿下来的流民,余不会将他们编练成军,但每一个人都要接受一定时间的军事训练,一旦真正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快速征调成军。” 正文 第一三二四章 令人不放心的岳父 如今关中推行的招兵方式是募兵制,而这种全民接受训练的方式则等于全民皆兵的征兵制,显然这也算是杜英针对两淮的需求,对关中新政进行的调整。 谢道韫很欣赏的微微颔首,杜英在落实关中新政的过程中,做的最好的一点自然就是没有把新政定死,而是指明一个大方向, 并且有诸如书院、工坊之类的鲜明特征物,但是他从来没有说某一条应该如何做,也只能如何做。 真正落实的时候,依靠的多是地方主官的随机应变。 这也是为什么谢道韫方才要提醒杜英,对于一个合格的地方主官和合格的政策制定者——参谋的培训都很重要。 盖因杜英也不可能去认真研判或者总是亲身去调查某一个地方真正所需和地方特色,然后给出因地制宜的治理方法, 而一个不知变通、墨守成规的主官,最后也无外乎会导致两种结果。 其一便是主官碌碌无为、和光同尘,最终关中新政在此地流于形式。 其二便是主官坚持推行,看上去是铁腕治理,而实际上并没有遵循本地的风俗和需求省,导致施政的方法并不能解决本地存在的问题,甚至有可能反其道而为之,导致政策变了味,成为官员表忠心的手段而已,但本地从中受到了什么好处么? 那自然是没有的。 这两种主官,显然都不是关中现在所需要的主官。 所以有志之士的选拔、有才之士的培养,都是杜英需要关注的。 杜英现在也渐渐想明白了谢道韫方才建议之中的深意。 深以为然。 关中书院现在虽然建立起来了,但是其实仍然还是一个培养基础人才的场所,而随着关中新政的全面铺开,基础人才显然已经远远不足以满足关中如今的需求。 让人才掌握更多的专业技巧,同时还能够展露出来自己的特长,避免同一化,才能够到时候因地制宜的往坑里面塞萝卜。 擅长指导工业的人才,自然不能去山沟沟里面指导种树, 擅长农业的人才自然也不能到工矿上去指挥挖矿,否则他们所熟悉的经验,应用在错误的领域,那么带来的只会是灾难。 这也让杜英不由得感慨,当自己还在为普及教育、普及选拔人才的公平模式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这个时代发展之迅速,已经让更专业、更有特长的人才成为必需品。 但是中学(传授各种课程的书院)才刚刚建立起来,小学(官方开设或者鼓励本地世家和商贾资助开设的书塾或私塾)都还只是在如雨后春笋一样向外冒,一些专业中学(纺织学院之类)的建设和人才培养都还在摸索过程中,现在就开始建设大学,是不是为时太早? 杜英看谢道韫翘首以待的模样,他一时间不确定阿元到底有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位天才绝艳的好娘子,思想其实也一直是天马行空的,尤其是在接触了关中新政之后,总是能够提出来一些令杜英也惊讶的想法,让他不由得感慨: 你们的思想都已经进步到了这个程度么? 改天高呼着要把世家和工厂主挂路灯,好像也指日可待啊。 不过杜英倒是没有兴趣去问夫人到底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 因为这没有意义了,想到了问题并且未雨绸缪, 才有意义。 关中书院的发展, 杜英基本是全权交给谢道韫和罗含的,现在看来,也的确需要他插手建设下一步了。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杜英为自己又多了一项艰巨的工作而叹息。 谢道韫本来就在等着他,看杜英叹息的模样,只道是他还在犯愁于能不能震慑的住桓温,所以她对杜英之前所说的进行补充: 谷鈚 “另外还有关中如今赖以成名的刀剑甲胄。夫君不知是否看了六扇门搜集的一些消息,无论是鲜卑人还是曾经和夫君并肩作战的一些王师将领,对于关中军队的甲胄兵刃以及阵列战术,都记忆犹新,强烈建议自己这边也应该有对应的生产和应对方式。 所以妾身认为,不如将大量的刀剑甲胄投入两淮,虽然这样有本末倒置之嫌,却也绝对可以引起大司马的戒备和提防,大司马断不敢再轻举妄动。 至于朝廷那边,只要大司马能够进入建康府朝堂,那么夫君还需要担心朝廷会拥有一支只听朝廷调遣的兵马么?” 杜英顿时意识到,阿元的思路到底没有跟上自己的思路,没有看的那么远。 还好还好,我家娘子还不算妖孽。 他笑出了声。 谢道韫只道是杜英觉得方才这个自己也想笑的问题好笑,配合着他笑了两声,同时在心里对被他们夫妇两个无情嘲笑的三叔道了一声抱歉。 杜英却很快收住笑声,喃喃说道: “这样妥当么?两淮的甲胄和兵马都多了起来之后,谁来指挥两淮的兵马? 如今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岳父。” 谢道韫顿时怔住,担心的问道: “夫君······担心阿爹会和大司马之间有什么默契?” 谢奕到底是洗不脱身上谢家和大司马老部下这双层烙印的,谢道韫并不觉得杜英会害怕谢奕背叛,但是也担心杜英会觉得谢奕可能不会在和桓温的斗争之中用心不说,而且两个人作为多年的老战友,相互之间颇为了解,而这就有可能导致谢奕在桓温的眼中漏洞百出。 杜英看着忧心忡忡的夫人,自失的一笑: “余是担心岳父拿到这些兵马和衣甲之后,会莽撞的向大司马发起进攻。” 谢道韫:······ 还真是我爹这个莽夫会干的事。 “不管是是否有人放心阿爹,又或是阿爹是否能让我们放心,这龙亢郡的主将都该换一个。 但临阵换将,又是大忌,所以夫君亲自走一遭,情理之中,妾身届时也随夫君一起,安抚人心。” “那也不会有多少人心要安抚。”杜英笑道,“岳父这种猛将,余怎么能让他屈居人下?之后的北伐战事,岳父定然还要为主将的,或为前锋,或领一路偏师,就算余不让他去,难道还能拦得住?” 谢道韫当即严肃的说道: “不管拦不拦得住,都必须要拦住!” 和鲜卑人的战事,注定凶险万分。 老爹那个莽撞性格,真容易出事。 正文 第一三二五章 若有一日鬓染雪 杜英悠悠一叹: “夫人若是觉得能够拦,那便夫人去说,余可搞不定。” 谢道韫哼了哼,也表示无能为力。 杜英顺势起身,坐到谢道韫身边,谢道韫则靠在杜英的怀中,抓过他一只手捏捏搓搓, 也不知道乐趣何在,但是她的唇角不由自主的勾起,大概是把那个令人担心的爹爹的事暂时放在脑后了。 反正奈何不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北伐还有一段时间,得过且过吧。 再聪明的人,也有妥协的地方。 杜英、父母,这些显然就是谢道韫不得不妥协的对象。 只不过杜英一般是听劝的。 阿爹······向来不听劝。 杜英则接着说道: “其实只要看着岳父,不让他亲自披挂、冲锋陷阵,无论是率领前军还是偏师, 都没有什么问题。 以岳父现在的威望,也没有谁会强求岳父率军冲杀。” 谢奕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对自己的本职工作要求很严格的军人。 北伐这种建功立业、军人一生不可错过之大事,如果谢道韫强行让谢奕不参与的话,恐怕将会是父亲此生难平的遗憾。 既不希望他涉险,又不希望他抱憾终生。 所以现在的谢道韫也只能往杜英怀里缩了缩,大概想要表示,妾身实在是太难了。 杜英环着她的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 “人生不得意者,十之八九,夫人也无须非得要挂在心头,届时看情况再说呗,说不定岳父还没有此心呢。” 谢道韫乖乖应了一声。 好似现在,这位在女官之中叱咤风云,在杜英面前更是冷眼剖析天下大势的飒爽佳人,才像是一个小女孩一样。 浑然让人忘了, 她的年岁一样不大。 杜英轻笑道: “夫人还年轻呢,可不能天天愁心这么多事,若是愁白了发,那可就老了。” 谢道韫抬头看他: “若是有一日,妾身鬓染霜雪、容貌非昨,夫君就开始嫌弃妾身了?” 杜英自失的一笑: “可别忘了,余比夫人还要年长些时日呢,所以夫人若是老了,那余只会更老,到时候咱们糟老头子、糟老太婆的,凑活凑活过得了,谁也别嫌弃谁。” “你才是糟老头子呢!” “对啊,你是糟老太婆呀!”杜英没觉得哪里不对。 谢道韫说不过他,只能哼哼唧唧的往他怀里拱了拱,宣泄不满一样。 杜英看着撒娇打滚的夫人,笑容更盛,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 “我们还年轻,这辈子,还要厮守很多很多年······” 谢道韫却想到了什么, 忍不住叹道: “我们正年少, 是如今关中的长处, 又何尝不是短处?只是凭借没有经验的年轻人,难免会有顾虑不到的地方。” 杜英颔首,顺着她的意思说道: “如今关中的步子迈的太大了,所以余亦然觉得已经暴露了很多破绽和问题,这就导致我们在对上你家三叔或者大司马的时候,总会显得多疑而没有底气,担心因为自己的鲁莽和顾虑不周导致被他们抓住破绽一举击破。 所以这才显示出来巩固内政的重要。” “夫君之前就已经有这般想法了吧,所以妾身方才的那些提醒,大概都是班门弄斧、多此一举了。”谢道韫幽幽的说道。 “是,也不是。”杜英笑道。 谷展 “此言怎讲?” “余的确有,但之前只是一些片段,不成文章,而经过夫人的提点,融会贯通、厚积薄发,方知应当如此。”杜英郑重说道。 谢道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夫君要么是做什么都风轻云淡,要么是真的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会脸色凝重异常,像是这般一本正经的状态,多半都是在假正经。 她伸手抚着杜英的脸颊,柔声说道: “妾身的夫君如此优秀,妾身只会高兴。” 杜英低下头,注视着她明亮的眼眸: “余的夫人如此优秀,余倒是并不怎么高兴。” “何出此言?”谢道韫收起来笑容,手掌已经变成了小拳头。 “三天不学习,赶不上谢道韫啊!前有师兄,身边有阿元,身后还有阿羯这等天才,你们前进得太快,余稍微慢一些,就谁都赶不上了!”杜英笑道。 属于转着圈拍马屁。 谢道韫被拍的舒服,笑眯眯的坐在他的膝上。 而杜英也拍的舒服。 只不过他拍的不只是马屁。 过了一会了,别无他人的书房之中,谢道韫的声音很低: “······三叔和大司马之间估计要选择联手,哪怕只是明面上,也要做个样子以安稳人心,不过这倒是并不代表三叔会放弃和关中的合作,甚至为了能够让大司马把他当做盟友,而不是一个可以呼来喝去的下属,他还会加强和关中的合作······” 但是这话音还没有落下,谢道韫的音调就猛地提高,羞恼的说道: “拍拍就算了,怎么往里面伸?!” “习惯了······” ————————-- “阿嚏!” 小东山,谢家别业。 谢安打了一个喷嚏,抽了抽鼻子。 “有人在算计安石公啊。”盘膝坐在谢安对面的,是一个让谢安,或者说让整个江左世家都又爱又恨的年轻人。 郗家,郗超。 当然,两人在亭中对坐,倒也都没有博弈的心思,桌子上铺着一份舆图,上面标标画画写的满满当当。 “大概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谢安不慌不忙的收起来手帕。 郗超哈哈大笑: “原来的时候,这话小侄可以认下,但是现在,小侄不认。不妨安石公再想想,还有没有别人。” “愿闻其详。”谢安笑眯眯的说道。 “或是会稽王,或是杜都督吧。”郗超回答,“如今还能够算计到安石公的,可还有他人?” 谢安伸手指了指脚下: “此地,小东山,建康城外一土山尔。 自南渡以来,王谢各家即使是在苏峻祖约之乱中也未曾落魄如此,所以恐怕现在能够算计到余的,大有其人,或是在建康城中,或是在这东山之上,又或许······ 在某个嘉宾知道,余还没有想到的角落,不是么?” 郗超也顺着他的手环顾一圈。 现在的小东山,已经不是原来的山水亭榭模样。 山上的水流被截断,有专门的一层层的蓄水池,所有的亭台楼阁都被加固,随处可见檑木滚石。 正文 第一三二六章 九锡如何?辅政如何? 甚至就在郗超他们所在的亭子外面,就摆放着一台巨大的床子弩,俯瞰北方,站在床子弩两侧的士卒,目光与锋锐的箭矢同向。 往来巡逻的士卒,不能说精锐吧,但是看上去也颇有章法, 应该是临时编练的各家家丁。 而这已经是在东山山上,算是保卫整个东山坞堡的后备力量了,各家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能战部曲,则都在山下城墙上,处于对抗鲜卑兵马的第一线。 从此处,也一样可以看到鲜卑人的营寨,距离坞堡土墙并没有非常远,但是鲜卑人同样没有想要进攻的意思,整个营寨都在显得有些诡异的宁静之中,只有那飘扬的旗帜在无声的宣告,此处有一只流着哈喇子的饿狼正虎视眈眈。 不管这饿狼是不是出巢,东山上下都得时时刻刻绷紧了心中的那根弦。 鲜卑人的存在,以及时不时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鲜卑游骑,都在提醒山上的人,他们现在是困兽。 这些鲜卑游骑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是作战都极其凶悍,显然是慕容虔身边的亲卫精锐。 郗超在冒险前来东山的路上就曾经遭遇了鲜卑骑兵的截杀,为此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但自己全程低头跑路,而且身边的亲卫损伤过半。 换而言之,除非谢安再加派人手护送,否则郗超现在也一样是坐困东山,对这些虎狼一样的鲜卑骑兵无之奈何。 所以谢安刚刚说,自己所能见到的,也就只有目光所及, 再远的地方, 甚至连消息都沟通不畅,所以自然更不能指望谢安无凭无据的就对如今的江左局势以及各方心思都有准确的判断。 倒也没错。 这的确应该是王谢各家自南渡并且执掌朝堂大权之后,最为狼狈的一次了,被人撵出了建康城,还坐困堡垒,进退不得。 王谢各家的狼狈,正是郗超看中的。 他带着从外界了解的消息前来东山,通过这些不管是真是假,谢安都得作为参考的消息,而谢安也得付出点什么来换取这些消息。 比如······和大司马之间的合作。 “余亦不知道,但愿意和安石公齐心协力,抓住那个心怀鬼胎的人。”郗超回答方才谢安的问题,“安石公为国效忠,于此大乱之中犹然坚守东山,不退半步,此国士也,兰芷也。” 谢安对于郗超随口的奉承并不在意,但也敏锐的捕捉到了郗超这句话之中透露出来的信号。 他在寻求合作。 “孤身涉险而入重围,不知外面的变化, 嘉宾如今也不过是和余一样的坐困东山、坐井观天罢了。”谢安施施然说道,“且听,风里可有鲜卑人的马蹄声? 这一次能够让嘉宾进来,应该是因为最近有人偷偷从东山逃走,所以鲜卑人认为只会有从里向外跑的,而对于外围疏于防范罢了。 如今嘉宾再想要出去,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而大司马的信使想要进来,想来也是难上加难,除非大司马能够尽快解这东山之围、迫使鲜卑人退回建康府,不然的话,为余分忧,又何从说起?” 郗超轻笑道: “这是自然,不过解围之事,其实不在余,不在大司马,而在安石公也。 大军枕戈待旦,为的可不就是恢复建康府之秩序,避免今日之悲剧在来日重演么?” 谢安收起来笑容,低头沉思。 郗超的意思也很明了,只要谢安点头,只要谢安愿意合作,那么一切都好说。 现在汇聚在建康府西南,并且已经抢占了越城作为前线要塞的荆州王师,打不下来建康城,但是解东山之围,还是轻而易举的。 就要看谢安愿不愿意合作了。 读作“合作”,写作“让步”。 没有太久,谢安就抬起头: “郡王已赏无可赏矣。” “加九锡如何?”郗超直接问道。 谢安沉默。 过了良久,呼呼的风声之中才重新出现了谢安的声音: “可。” 谷辗 “入朝堂为相辅政如何?”郗超追问。 谢安这一次没有沉默,而是径直说道: “嘉宾,你这是要让余成为罪人啊······” “之前有会稽王,如今不过是换成了大司马而已,有区别么?”郗超反问。 顿了一下,他伸手撑着桌案,身子向前探。 他的手按住了舆图,恰恰在台城的位置上。 而他的头,则一直伸到谢安的脸侧、耳畔,用这种过于亲密的姿势和极低的声音说道: “其实除了会稽王,把那个位置上的人,也换成大司马,有区别么?” 谢安眉头紧皱,喉头涌动一下,大概想说什么,可又憋了回去。 郗超却好像听到了他咽吐沫的声音,轻轻笑了笑。 笑声窜入谢安的耳朵中。 让谢安浑身不自在,却一动不动。 郗超看他没有其余的反应,这才重新坐好,直勾勾盯着谢安,似乎不打算放过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的任何一点儿细微的颤动。 刚刚沉默的谢安却说话了。 他说道: “从中朝到琅琊王,不是改朝换代,却也胜似改朝换代,但时局如此,无人可挑剔。 但是从琅琊王到大司马,这······不同。这等罪名,这等改弦更张之罪,余承担不起,王谢各家承担不起。” “方才安石公都已经说琅琊王了。”郗超轻笑。 “立会稽王为琅琊王,与大司马共同辅政。”谢安径直回答。 郗超笑不出来了。 他脸色阴晴不定: “安石公······此次叛乱,是会稽王一意孤行,而汝等几乎要沦为会稽王刀斧之下的鱼肉也!” 说着,郗超显然也已经怒火攻心,他霍然起身,狠狠一拍桌子: “此时还要再把会稽王向上推一推,合适么? 莫非就为了想要让会稽王,哦不,那个罪人司马昱,阻拦大司马,阻拦真正能够在那滚滚胡尘之下拯救这天下的大司马?! 安石公何不去问一问在此次建康之乱中伤亡惨重的麾下各家,问一问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这合适么?!” 谢安无动于衷。 发了一通脾气的郗超,见无法奈何他,只好气吁吁的来回踱步。 谢安淡淡说道: “嘉宾,驱除胡尘······当真如此么?” 郗超的步伐骤然顿住。 谢安却并没有着急说下文,而是抬头,看着他。 两个人一个坐着,安如泰山。 一个站着,面色复杂。 正文 第一三二七章 和而不同 小东山的凉亭上,两道身影一动不动,对视着。 一切仿佛都陷入沉寂一样。 只有山风,在呼呼的吹。 谢安似乎在等着郗超回答他这个简单的问题。 郗超却好像已经想到了答案,又不想直接说出来。 过了少许,谢安轻笑一声。 大概是已经看穿了郗超的心思。 郗超缓缓坐下,脸色阴沉如水。 谢安应当是认为已经无法从郗超嘴中得到亲口承认, 所以索性自己说道: “若我们真的都是为了驱除胡尘,那么你我不应该坐在这里。余大概应该在京口吧,主持北伐。 而汝应当在两淮吧,毕竟是大司马最信任的心腹,又有统军之才,不派来率领一路偏师成夹攻之势, 可惜了。 至于大司马本人, 应当在许昌也说不定?多路齐出, 扫荡胡尘,成两代人之心愿。 但很不幸,我们现在是枯坐东山,而不是坐在邺城的铜雀台上饮酒庆祝,为何?” 言罢,谢安自失的一笑: “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想的是台城之中的某个位置,而不是北伐。所以······嘉宾,这话说出来,可就不合适了。” 郗超一时沉默,当谢安和他坦诚相待的时候,他的确反倒是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茬了。 不过很快郗超就反应过来,坦诚相待就坦诚相待,既然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的话,那开起条件来,就更不需要顾忌什么道义颜面了: “安石公所言在理,是余着相了。” “此战之后,想来朝堂上还会有余的位置, 也会有大司马的位置。”谢安徐徐说道, “不管坐在哪个位置上,坐什么事,至少这出将入相的待遇是少不了的。 人生几何,又如何能要求太多呢? 先走到那一步,之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凭本事,岂不更有趣些?” 谢安的意思已经表露得很清楚了,王谢世家将不会和之前那般坚定地反对桓温进入朝堂,但是也绝对不可能直接把整个朝堂都交给桓温。 如今大家可以就一方重返朝堂、一方进入朝堂而携手,不过在未来,到底孰胜孰负,现在还不能定下来。 不过方才谢安已经允诺了九锡之事,所以桓温还是会在未来的竞争之中占据很大优势的,至于之后如何把王谢世家排挤出朝堂或者化为己用,又如何把支持桓温的荆州世家引入朝堂,这些问题现在也只能暂时搁置。 嗯,未来大概也很难达成妥协,只能继续在朝堂上针锋相对。 “和而不同。”郗超若有所思。 谢安点了点头, 正是此意。 联手嘛, 也没有必要非得双方放下一切争执, 只要有一个相同的利益方向, 那么就可以一起向前走,其余细枝末节的暂时还不重要。 匆匆的脚步声骤然打乱了两人的思绪。 “三家主!” 来的是谢家的子弟。 谢安和郗超都是一怔。 在这消息闭塞的东山上,外面的风吹草动,他们自然是感受不到的。 而且现在被围在东山这么久,其实大多数山上的人都已经习惯了,不会因为和刚开始的那般,鲜卑人每一次发动兵马试探,没有经验的部曲们就会大呼小叫。 谷擜 所以一旦能让手下人露出这种震惊的神情,必然是大事。 两人齐齐起身,向北望去。 一队骑兵从东而来,直接凿向鲜卑营寨! 那骑兵来的速度之快,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风卷落叶,原野上那些慢慢悠悠游弋的鲜卑骑兵就是这卷动的劲风之下飘忽不定的落叶,他们的队形散乱,满地乱窜,显然完全被这一支突然杀过来的骑兵给吓到了。 同时,鲜卑人的反应甚是奇怪,他们并没有想要折返大营,保卫这一处好不容易拿下的据点的意思。 恰恰相反,这些骑兵逐渐向北汇聚,避开了这一支甚是嚣张的骑兵的锋芒。 来的这一路骑兵,看人数也就只有千余人的样子,而周围游弋的鲜卑骑兵,林林总总也有五六百人,已经是慕容虔带着过江的多半数了,而且之前的情报以及真实的厮杀体验都告诉谢安和郗超,这些鲜卑骑兵绝对算得上精锐。 哪怕人数差了一小半,也不应该露出来这般闻风丧胆的模样,尤其是在营寨之中还有鲜卑步卒的情况下。 步骑配合,又据守营寨,如何不能和敌军骑兵一较高下呢? 然而很快,谢安和郗超的脸上就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因为那一队骑兵就直接撞入营寨。 那个看上去威风凛凛,时不时有士卒往来走动的营寨,此时空空荡荡。 有零零散散几十人,从营寨的西侧跑出来,相比于那庞大而营寨以及从另外一侧杀入的那一支势不可挡的骑兵,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单薄。 谢安微微张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旁边的郗超,一样不比他少惊讶多少,眼睁睁看着那支骑兵直接从营寨的另外一边杀出来,追杀四处逃窜的那些步卒。 就像是赶鸭子一样。 那正快步走上亭子的谢家子弟也意识到什么,霍然回首。 这一刻,不只是山上的他们,而且还有山下坞堡上的各家部曲,所有人,无数的目光,都带着震惊、带着难以相信,看着这一幕。 那一支骑兵直接兜转马头,衔尾追杀逃窜的鲜卑骑兵。 他们的高头大马,他们那以赤色为底的旗帜,无疑都直接表征了他们的身份。 郗超喃喃说道: “关中骑兵······” 在短暂的惊诧之后,他旋即问旁边的谢安: “安石公,这营寨之中······为何近乎空无一人?!” 这已经不是在询问,而是等同于质问了! 也就是说,千余世家部曲,以及整个建康府中的一二三流世家魁首,困坐东山这么长时间,其实在山外阻挡他们的,根本就是一个空的营寨? 空城计都不是这样玩的,而且还能玩这么长时间。 谢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缓缓说道: “昨日营寨之中犹然还有士卒操练的身影,还有号子声。 今,今日······” 突然发生了这种直接颠覆了认知的事,谢安不但有一种在被疯狂打脸的感觉,而且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等棘手的局面。 世家的颜面啊······ 谢安的讷讷,已经足以说明他现在的茫然和心乱如麻。 正文 第一三二八章 谢家少家主 而谢安的话,如同雷霆一样击在郗超的心头。 “昨日还一切如常”。 郗超相信谢安的判断,身为被围困的一方,世家这边绝对不可能非常懈怠,这从他们察觉到有人要闯入骑兵的封锁线之后,立刻派人接应就可见一斑。 所以鲜卑人昨天的确在此处屯驻大军。 最大的可能就是趁着夜色,悄然转移。 而鲜卑人能够前往何处呢? 或者说, 现在的他们,最急迫需要的,是前往何处呢? “越城!”郗超脸色大变。 谢安也一样反应过来,霍然看向他: “越城可能守得住?” “如今屯驻在越城的,只有郎子兄麾下的数千兵马,虚张声势而已,后续的兵马其实还在从采石、姑孰赶来的路上!”郗超急促的说道, “因而郎子兄凭借越城和建康府中的鲜卑兵马以及禁军对抗, 尚有可能,若是猝然陷入重围,或者被引诱出城之后攻击了侧翼······” 郗超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他和谢安的脸色越来越差。 后果将会不可想象! “为今之计,是尽快出东山,往建康府去。”郗超接着说道,他看向谢安,“安石公,唇亡齿寒!” 若是鲜卑人击溃了桓豁,夺下越城,完善了建康府的防御,那么进可攻、退可守,将会有了和后续的荆州王师对峙的资本,而接着,首当其冲的又会是谁? 谢安不用想也知道,到时候这东山可就真的守不住了。 之前鲜卑人的围而不攻是因为有越城在时时刻刻威胁自己的侧翼,不敢大规模进攻导致兵力完全被牵制。 而等鲜卑人收拾了越城, 踏平东山,轻而易举。 “骑兵, 那支骑兵是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谢安一边说着,一边向山下走去。 他的动作非常快,两个台阶、两个台阶的下山,一路小跑,以至于郗超都有点儿跟不上。 那一支身份鲜明的关中骑兵,一样派了几个人前来东山这边。 坞堡的大门对他们敞开,骑兵直冲进来。 世家部曲们警惕的看着这几个举着令旗以表明传令兵身份,并没有提起刀枪的骑兵,而谢安已经伸手分开前面的人,走出人群。 “敢问此处管事者谁?” 谢安轻轻咳嗽一声,有人想要代替他上前,但被他伸手挡住,径直说道: “余为朝廷尚书谢安。” 那传令兵翻身下马,当即拱手说道: “参见三家主。” 谢安:??? 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士卒: “尔为谢家子弟?” “谢家旁支。”那士卒当即说道,“之前有幸见过三家主。” 谢安挑了挑眉: “尔为何在关中军中?” “属下为谢家部曲,随家主北上, 后为少家主亲随, 一直随少家主征战。”士卒说着,还拿出腰间的谢家子弟所用身份令牌。 到底是遇到了自家的人, 谢安脸上严肃的神情也不由得缓和了少许: “统兵的正是阿羯?” 谷儕 “是的,少家主率我等从京口而来,沿途追杀正在劫掠各处村镇的胡人,三日未停,直到东山。”士卒回答。 谢安呼了一口气。 既然带兵的是谢玄,那么有些话就好说了。 旁边的郗超则脸色更沉几分,谢玄的突然出现,简直是给了王谢世家和关中之间继续维持之前合作的天然机会。 毕竟谢奕和谢玄本来就是谢安和杜英之间维持默契和暗中合作的桥梁。 现在的谢安,在这建康府乱局之中,也一样如同落水之人。 郗超本意是要为他送上一条船,不曾想如今这条船也有要沉没的风险。 而谢玄的出现,则像是送来了一块木头。 是上一条自身难保的船,还是先抱住这块木头,谢安的选择,必然已经很明确了。 有一种明明自己已经谈好的生意却被人给截胡了的挫败感,郗超脸色阴晴不定,却也没有着急说话。 谢安则问道: “那现在阿羯将引兵何向?” “我军麾下骑兵不过千人,恐难撼动建康城池。”那传令兵解释道,“稍有不慎,则反而落入胡人包围之中。 三家主当也知之,骑兵利于在原野厮杀不假,但是江左河网密布,现在虽然天寒地冻,却也不是所有的溪流都可轻易跋涉。 因而我军不会太靠近建康府,少家主会折而向东,前往龙潭,都督已下令,清扫建康府以东叛军营寨,龙潭为渡口所在,是关中王师水陆并进的重点。” “龙潭?”谢安皱了皱眉。 这都已经快不能称作建康府的范围内了。 而现在派人去已经领了明确将令的谢玄叫回来,显然也不可能。 对于这个聪慧的少年,谢安还是很了解的,他素来有自己的主见,而从北方送来的情报也清晰地表明,谢玄在过去一两年的征战过程中也有了飞快的成长,想来更能知道自己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又肩负着家族怎样的责任。 若是他收到了谢安的建议,那么完全站在对立面,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家的芝兰玉树,虽然人人羡慕,但是现在也一样都是杜家的了······谢安也难免有些遗憾。 若是能在自己身边剩下一个,也不至于平时有些事都没有人能够商量,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孤独感。 那传令兵连连颔首: “不过在此之前,少家主会为三家主竭力扫清城外游荡的鲜卑骑兵,届时三家主可放心率军前往建康府。” 谢安逐渐收敛笑容,明白了什么。 那传令兵则并没有在意他变化不定的目光,郑重一拱手: “若是三家主别无他言,则属下就去追赶大部队了,我们还有几场恶战要打。” “所以阿羯是来为余解围的?”谢安下意识的问道。 “是都督的意思!”传令兵回答,翻身上马就要走。 “那就替我谢谢杜都督!”谢安高声说道。 传令兵应了一声,策马疾驰,掀起阵阵尘烟。 而谢安的目光在周围人群上扫过。 各家的家主或者家中话事人,此时都已经闻讯赶来,看到谢安神情平静,不由得面面相觑。 设身处地的一想,他们也觉得谢安的处境有些尴尬。 明明是谢家子弟率军解了围,破了鲜卑人的空城计,可是这一支由谢家子弟指挥的骑兵却又不听从谢安的指挥,扬长而去。 所以这一支骑兵,到底算不算谢家掌握的力量呢? 正文 第一三二九章 倾盖如故否? 又或者说,眼前的这位,到底还算不算谢家真正的话事人呢? 谢家三家主,到底只是老三。 哪怕他才能出众、手腕通天又如何? 可是在这世家体系之中,最重要的,不还是有一个高到别人一生都爬不上去的起点么? 这样的起点,谢安有, 现在身为名义上谢家家主,并且还得到了镇西将军之位的谢奕,一样有,甚至更高。 如果再加上谢奕身为杜英老丈人的身份,那么这就更高两大截了。 这也让很多人有时候不得不揣测,谢无奕难道真的如同传说之中的那样性格粗犷么? 若是如此的话, 他怎么会如此顺利的站到这么高的地方上呢? 说不定真正的大智若愚、草蛇灰线, 就是如此,相比之下,东山再起的谢安石,也一样做到了一鸣惊人,但是在此之前就已经了漫长的前奏,很多世家其实已经对于谢安从幕后走到台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朝廷更是一直在用不同的官衔试探谢安的选择。 所以就显得谢安太过刻意了。 他的兄长,才是闷声发大财。 而世家,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领导,在平时尽量降低世家的存在感和权威,却在悄无声息的让世家和整个王朝绑定,根深蒂固,成为任何想要集权的统治者都必须被撞得头破血流的存在。 同时,在真正需要有人撸起袖子干架的时候,他还能真的上去顶住。 如今的谢安,应该算是想要做好前者,却被半道儿上杀出的会稽王给打蒙了,而后者, 身为文官的谢安自然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是身为武将的谢奕在这里, 世家家主们还真的觉得,对面的鲜卑人没有什么好怕的。 谢奕能够在关中和淮北把鲜卑人打的落花流水,在建康府,一样可以。 当然了,对于杜英以及关中新政的厌恶,对于桓温以及荆州世家的万分警惕,让他们自然而然的选择遗忘一件事——在关中之战和淮北之战中,真正居于领导地位的又是谁。 一道道目光落在谢安的身上,各不相同。 在这其中,郗超的目光反倒是最单纯的了。 他笑眯眯的站在那里,料定了谢安还会向自己走来。 果不其然,谢安吩咐了几句,让麾下将领速速派出斥候探查情况,确定周围真的已经没有鲜卑人的身影之后,即刻开拔前往越城,然后便向着郗超走来。 郗超露出来惊讶的神情。 谢安却混没有看在眼中一样,径直举步重新向山上走去, 好像早就看穿了郗超那有些拙劣而夸张的神情。 郗超自失的一笑, 看来自己平时真的被已经完全信任他的桓家兄弟给惯坏了,倒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转身, 疾步跟上谢安,郗超微笑着说道: “东山之围已解,建康局势斗转星移,余倒要恭喜安石公了。” 谢安挑了挑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自己刚刚和郗超匆匆结束对话的时候,郗超的脸色还格外凝重,忧虑越城那边战事呢,怎么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但是他还没有开口问,郗超就已经自己回答道: “越城之得失,已经无关紧要了,其实大司马本来也已经率军缀在后面,就算是现在丢了越城,大司马想来也可以在一两天内就重新拿下来。 安石公应当也登临过越城,知道那不过就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小土城罢了,不见得比这东山坞堡更容易守卫。” 谢安大概揣测到了什么,脚步一顿,等郗超和自己并肩,方才喃喃说道: “的确······而且或许这越城,不拿下也是好事,大家相安无事,才是好事······” 郗超看谢安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得笑道: 谷瑹 “今日之战,杜仲渊终究还是不想在京口冷眼旁观了。 既然他终于坐不住而下场,那这建康局势,可就又有了新的变化方向,不是么?” 谢安叹道: “之前可能接受不了的,现在却不得不接受了,否则我们都有可能成为那相争的鹬蚌,最后白白便宜了杜仲渊。” “其实谢家和杜都督渊源颇深。”郗超试探性的问道,“安石公又何必非得和杜仲渊分一个高下呢?” 谢家岂止是渊源颇深······半边家业都落在关中了。 郗超的这个问题,显然也是这东山上下、建康内外,无数人心中的问题。 而谢家在关中落子越多,渐渐地,大家越是不敢问这个问题了,生怕一言不对则触动了谢安的底线,直接和谢安反目成仇。 此时的郗超,大概已经揣摩到了谢安的心思,所以他问出这个问题,心中虽然也不是半点儿担忧都没有,但是他还是要问的,一旦确定了谢安和自己所想的一样,那么之后大家才又继续坐下来谈一谈的可能和必要。 谢安负手,却未登阶,他侧头看向郗超: “郗家,难道和杜仲渊渊源不深么?” 那家伙谢家、郗家女婿一肩挑来着。 郗超讪讪一笑。 确实,自己刚刚着急想要从谢安那里得到答案,的确忘了这个问题。 谢安把他的窘迫看在眼中,无声的笑了笑,举步向上走,而他的话音则在台阶上回荡: “心中所思所想不同,则莫逆之交亦能割席断义;心中所思所想相同,则萍水相逢亦能倾盖如故。” 郗超恍然,他已经得到了谢安的答案。 而谢安此时又停住步伐,回头,看向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动的郗超: “嘉宾,倾盖如故否?” 郗超哈哈大笑,拾级而上。 两人再一次并肩前行。 “该和会稽王谈谈了。”谢安突然说道,“这建康府,不该是这番模样。” 郗超附和道: “所言极是。” “不过会稽王终究是犯了错······大司马可愿意入朝辅政?” “不是说九锡么?”郗超故作迷糊。 “这就得会稽王同意了。”谢安笑道。 郗超若有所思。 谢安的意思,自然是,之前他所许下的“九锡”,就没有打算让皇室同意,也就是说,事到当时说出这话的时候,谢安仍然有信心能够在重返建康府之后,以世家胁迫皇权,逼迫皇室给桓温加九锡。 他大概也的确有这个手腕,真的能够让这东山上下的世家齐心协力,所以才会给出那等信心满满的回复。 这和郗超看到的表象不同。 正文 第一三三零章 杜仲渊把我们变得不像对手了 但郗超相信,谢安绝对不可能说大话。 他说可以那就是可以。 不过现在么,既然不能和会稽王打生打死,那么有些事可就不是谢安说了算了,至少会稽王得点头。 “会稽王会同意的。”郗超也思索之后回答道。 “为何?”谢安含笑问道。 郗超一摊手: “其实他没得选,能够活着就不错了,难道还能拒绝我们这并不算过分的要求么? 平乱, 总是要给点儿彩头的。” 郗超把“我们”两个字咬的很重。 个中意味,谢安自然也是体会到了的。 他微微颔首,算是默认和默许了郗超的这种说法,继续往上走。 一阵寒风,带来了丝丝缕缕的凉意。 郗超摊开手,却发现原来不是风凉,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呼啸的北风吹卷起了雪花。 细细的雪, 落在东山, 也落在两人脚下的台阶上,落在那一片片苍翠色的竹林中。 谢安则接着说道: “但是会稽王那边,不可逼迫太狠了,否则会稽王倒向杜仲渊,可就麻烦了。” 郗超下意识的想说,会稽王和杜仲渊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不成? 杜仲渊可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的,君侧的是谁,还不是会稽王? 但是旋即,郗超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我去,这家伙好像不只是谢家和郗家女婿一肩挑来着。 如果从京口那边传来的情报没有问题的话······ 谢安倒是有些奇怪的看着郗超的神情变化。 东山被围,谢安现在的消息,哦不,八卦灵通程度,的确比郗超差远了。 郗超轻轻咳嗽一声,压低声音和谢安说了一句: “新安公主在京口,似乎被杜仲渊收入房中了。” 谢安:??? 他下意识的嘟囔了一句: “司马昱可比郗昙难对付多了······” 郗超也一头雾水, 安石公,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三家关中势力外戚内斗? 他不由得提醒道: “安石公,余为郗家子弟······” 谢安当即露出尴尬的神色,一甩手说道: “都怪那个郗重熙!整日里来余这里唠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郗超一脸黑线的说道: “在会稽王倒向杜仲渊之前,王谢各家大概应该先断了和关中合作为妙。” 会稽那边的商队,可是一直和关中有往来的。 郗超很清楚。 谷瑌 所以人家会稽王只是未来有这种倾向,但是你们会稽世家完全就是在和关中有往来。 至于为什么清楚······那是因为商队走的道路有荆州,有淮西,都在大司马的掌控之下。 谢安好整以暇: “那也好,但是手下人总有一些胆大妄为的,而且嘉宾也知道,这会稽世家啊,也不是铁板一块,内部还是有很多不服余之统率的,难免会有冒失之举。 不如这样,大司马以身作则,先断绝和关中之间的商路,巴蜀、荆州、两淮, 此三处商路一断,则大司马和朝廷同仇敌忾之心,表露无遗矣,亦能真正阻挡江左商队前往关中,嘉宾意下如何?” 意下不如何。 郗超心中回答一声。 别说两淮的商路能够给桓温带来多少过路费收益,荆州和巴蜀的商路更是直接以荆蜀本地世家为主,已经成为荆蜀世家不可或缺的财政来源,也是荆蜀的税收来源。 掐断商路,那是要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哦不,连西北风都喝不上的,谁让西北风是从关中吹过来的呢? 到时候巴蜀那些早就有二心的世家,非得直接造反了不成。 刚刚从南阳之乱的阴霾之中走出来的荆州商路,若是再次断绝,荆州世家也会集体抗议,全天下,甚至连胡人都能和关中做生意赚钱,凭什么他们不能做? 大司马方才得到这些世家的集体支持,可扛不住他们的反水。 不过这些话,郗超有点儿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铜臭味,然而若是不考虑这些的话,荆蜀基业可就不稳了。 谢安嘴角翘起,就没有打算得到郗超的正面回复。 郗超也察觉到了他的神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关中急速发展的工商业,的确足以让天下为之倾倒,这是杜仲渊有恃无恐的依仗,也是现在哪怕大家都要掀桌子了,还得和关中藕断丝连的原因。 赚钱嘛,不寒碜。 喊的口号再响亮,战场上再怎么刀兵相向,私下里还是得互相贸易赚钱的。 现在关中和鲜卑人之间,可不就是这种状态么? 而因为知道自己这边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所以哪怕是已经有了关中和鲜卑人开榷场,甚至进行商贸谈判的明确证据——关中的报纸压根儿就没打算隐瞒这件事,还鼓励大家和河北通商呢——江左和荆蜀都说不出来一句不是。 “杜仲渊大概不敢把公主怎么样。”谢安主动绕过了方才的话题,免得郗超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显得尴尬。 他还是会尽量照顾盟友颜面的,哪怕这个盟友还只是潜在的。 郗超苦笑道: “但愿吧。” 不然这大晋的朝堂就要变成杜家的三家外戚的斗争了。 想一想就觉得怪异。 雪越下越大。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着急走入亭子。 恰恰相反,他们站在台阶上,回头看向北方。 风吹竹叶沙沙、雪落纷纷。 “杜仲渊明明下场了,让余觉得,在暗中窥伺的那只恶兽终于露出了爪牙。”风雪中,郗超喃喃说道,“只要他出手了,等待他的,就会是三方合力捕杀。 毕竟现在的关中,横跨东南和西北,不知不觉已经是最强大的势力了,我们联手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是现在,余又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安石公,可否为余解惑?” “杜仲渊把我们变得不像是对手了。”谢安叹道,“或者说······不能成为原来那种意义的对手了。 既然不能恩断义绝、无法割席断义,那么又如何能说是对手呢,顶多······” 谢安大概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这种怪异的感觉和同样怪异的各方关系,唯有以一声长叹结尾。 “是啊,为何一切都不如我们所料呢?”郗超轻声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杜仲渊。” “好了,想那么多没有用。”谢安突然笑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吧,嘉宾来此的愿望也已经实现了,接下来该我们携手了。” 正文 第一三三一章 东山与北固的雪 谢安更显豁达的心态,让郗超也是一笑: “是余着相了。如安石公所言,不管是否如我们所料,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说不定会得到更好的结果呢。” 谢安亦然大笑: “人生在世,若是没有一个能感到棘手、不好对付的对手,又如何说的过去? 之前余还以为这对手会是大司马、会是会稽王,却没有想到, 竟然会是杜仲渊,而大司马和会稽王反倒是站在了余这边。 造化弄人、世事无常,可又充满精彩,可不就是如此么?” 郗超配合着笑了笑,但是心中却有隐隐的担忧。 对于杜仲渊来说,其实最好的选择, 应该是在京口作壁上观,让大司马和谢安以及会稽王在建康府决出胜负,然后再下场摘桃子。 这是明谋, 郗超也阻挡不了,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煽动王谢世家和会稽王之间的仇恨,让他们两边斗一个两败俱伤,这样大司马就能够从中获利且尽可能的保留实力,以应对杜英的挑战。 天下大势,本就不可能如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简单,多的是回转反杀的机会,就要看前面已经成为猎物的那个人有没有这个本事、又是不是已经最好了准备。 所以郗超来到了东山,主要目的也是想要寻机唆使和挑拨王谢世家和会稽王之间的矛盾冲突。 然而现在却得到了一个浑然不同的结果,让他总有一种局势开始偏离自己的设想、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眼前的谢安,看上去信心满满。 远在京口的杜仲渊,看上去已经身入局中、无从脱身。 而此时在建康府的司马昱,更是好像根本没得选。 摆在桓温面前的局面,的确已经是不算很好,却也绝对算不上坏了,但是郗超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以言表。 “建康府经此一战,百废待兴,届时应当如何恢复昔日秦淮之繁荣,尚且还是一个摆在你我面前共同的难题。”谢安微笑着说道,“不如先来商议此事?” 郗超虽然有一种在被谢安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身在东山,对面的谢安笑的也很“和煦”,他也一样没得选,只能先听一听谢安有什么高见了。 “恭敬不如从命。”郗超回答。 他们继续向上走去,撑起了油纸伞,听雪打在伞上的声音。 而在他们的身后,满天飞雪,笼罩的不只是小小的东山,还有偌大的建康府、偌大的江南。 ——————- 京口,北固山。 多少英雄过此,匆匆。 既然人在京口,那么总是要登一下北固山,自北固亭上看一看这浩渺大江的,就像是无数前人已经做了的, 以及无数后来人要做的那样。 杜英也是个俗人, 不能免俗。 即使是天空中飘着雪,也没有能够阻挡杜英的雅兴。 谷緥 他撑着伞,拾阶而上。 左手抓伞,撑在身前,而右手则揽着新安公主的肩头,将她直接裹在自己的怀里。 江南的姑娘,自然是怕冷的。 杜英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揽着自家殿下也可谓是轻车熟路。 新安公主的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山上的丝丝寒意,还是因为近在咫尺的胸膛坚硬而温暖,给她前所未有的羞涩和安全感。 毕竟晚上虽然也不是没有抱着睡觉,但是被(*)浪之中和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到底是不一样的。 杜英虽然已经有了离开京口的打算,但是还是要做足样子的,至少要让江左各方认为,杜英不是打算拍拍屁股走人,而是真的打算一脚踩到这个漩涡之中。 所以关中新政在京口的落实,自然也要加速,以表征杜英的决心。 谢道韫直接前去关中书院的建设现场了,有青徐世家的支持,书院的征地和建设都不是什么难事,谢道韫的到来更多的是关中在表明对书院的重视态度,相应的还有本地的报刊记者,都被一股脑的请了过去。 既然江左都认为关中书院是关中新政的重要标志,那杜英也就不介意在这上面大作文章。 哪怕在杜英看来,其实真正对京口流民有益的,还是那些全面铺开的书塾和夜学。 京口流民之中很多都不认字,让他们前去关中书院就读,这不是让农民工上大学么? 你敢教,他也学不会啊。 所以教授基础知识,并且基本不占据白天劳作时间的夜学,才更适合广大的京口流民,能够在短时间内让流民趋近于零的文化水平出现质的飞跃。 而在这个过程中,通过更加朴实而贴近生活的方式宣传关中新政,才是真正让关中新政能够在京口拥有广泛民众基础的根本所在。 可惜世家们看不到这一点,甚至杜英相信,那些遵循着他的意思去做这些事的京口世家们都看不到这一点。 他们站在山上太久了,却忘了还有很多人匍匐在尘埃之中。 关中新政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真正大刀阔斧的改革,甚至迄今为止杜英都没有明确否认过世家在地方治理中可以发挥的重要作用,也没有拒绝和世家的合作,只要世家愿意在新政的框架下,一样大有用武之地,比如现在的梁州世家。 只不过关中新政是站在尘埃之中,和那些尘埃中灰头土脸的人一起,想方设法抹去他们脸上的泪水和尘土,带着他们一起向上爬而已。 民心,是玄而又玄的东西,却又是实打实可以掌握的东西。 只要你的心,真的和他们在一起。 谢道韫就在负责这些事,这位出身世家的奇女子,其实真正在践行杜英所说的深入民间而知民心。 反倒是杜英自己,有一些只动口不动手的嫌疑。 至于郗道茂,则正在紧张的审阅最近的报刊稿件,必须要强调关中和青徐、吴郡世家之间坚固的同盟关系,营造出关中真的要插手江左战事的假象。 夫人们都在忙前忙后,杜英偷得浮生半日闲,却也没有办法邀她们一起登山赏雪了,只能带着自家小秘书一起了。 “仲渊不是打算要北上么,为什么又开始出兵建康了?”新安公主柔声问道。 她作为贴身小秘书,当然不只是负责在晚上贴身,平时的工作还是都细细过目的。 正文 第一三三二章 会稽王不能称一声岳父么? 因此,新安公主知道,就在昨日,关中骑兵杀到建康府城南,而关中步卒也和水师配合清扫龙潭一带。 这也意味着一直按兵不动的关中,不但依旧和之前那样摆出来了插手建康府的姿态,而且也真的一脚踩了进去。 新安公主自然不相信杜英只是一时兴起。 和自己的贴心小秘书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杜英徐徐说道: “无外乎让建康府内外的诸位,认为余真的也会前往建康府而已。 现在虎视眈眈的这些人呐,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咱岳父······” “镇西将军又不在建康,而郗中丞恐怕还不足以左右······”新安公主随口说道,却旋即意识到什么, 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讷讷说道,“仲渊说的是······” “怎么,会稽王就不能称一声岳父了?”杜英一本正经的问道。 新安公主:······ 只是觉得你的岳父略微多了点。 现在的局势,不清楚,但是若换在乱起之前,估计阿爹会选择提刀把你给剁了。 哦······怎么也是封疆大吏,可能剁不动,那他可能会选择把其余几个你的岳父给剁了,扶我当正妻。 那可太······联想到了谢姊姊风轻云淡之间,翻云覆雨,新安公主就缩了缩头。 阿爹和本宫加起来,恐怕也斗不过谢姊姊,哪敢剁人家的爹啊。 不过这话,她现在是不敢说出来的,已经在心中意识到什么,新安公主忍不住问道: “仲渊的意思是,父王或许······尚有活路?” 这是长久以来她想问却不敢问的。 也生怕自己从杜英那里得到残忍的答复。 所以渐渐地, 在新安公主的心中,杜英只要不和阿爹正面对决、刀兵相见, 那就满足了,父王的下场,她早就已经预料到,只求最终砍向阿爹的那把刀不是来自关中。 杜英淡淡说道: “关中兵马出现在建康府,则桓元子和谢安石必定不可能再和之前那般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会开始谋求合作,联手解决眼前的乱局。而原本的局面,就有可能不会出现。” 杜英顿住了,松开了揽着新安公主肩头的手,含笑看着她。 新安公主意识到这是杜英在考校自己,虽然心中疑惑万千,又有不少期待,但还是让自己镇定下来,捋了捋思绪,接道: “大司马和谢尚书,分别代表荆蜀势力和江左世家,一边要跻身朝堂,一边要保卫自己之所有, 那就必然要在朝堂上针锋相对。 为了防止在此之前,手下还没有看明风向的一些世家,或者本来就想要骑墙的世家暗戳戳的联络,所以大司马和谢尚书在建康府南,一直以来都各自摆明车马,恍如老死不相往来之态。 可以预见,若是让他们以荡寇平乱之名进入建康府,则日后朝堂上也必然是泾渭分明的两派。 然,如今仲渊······” “不对!”杜英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哪,哪里不对?”新安公主有些慌张的说道。 杜英是对自己的考校,考校的不是她的临机应变能力,而是这些天来帮着他整理公文、自我总结和思考的内容。 谷叧 若是杜英直接给否决了,那岂不是说明自己的路子走岔了,这几天都白忙活了么? 看着紧张兮兮的自家殿下,杜英突然笑出了声: “不该叫夫君么?” 新安公主无言以对,反应了少许时间,方才呼了一口气,抚着胸口说道: “真是吓死妾身了。” 她接着没好气的白了杜英一眼: “知道啦,夫——君!” 这家伙怎么就没有看明白呢,谢姊姊她们或是叫“夫君”,或是叫“公子”,却没有人叫他的表字,而现在能够叫杜英表字的,全天下也已经寥寥可数,在后宅之中更是只有自己之前就被杜英赋予了这个权利。 所以夫君是姊姊们的,公子是那几个名为丫鬟,写做妾室的小姑娘的,唯有仲渊,在后宅,是自己一个人的。 杜英得意地大笑,手一抖,伞向上撞到了头顶上探出来如同冠盖的树枝,雪窸窸窣窣的落下来,落在掐腰站在山路上的少女秀发间,也落在杜英漏出来半边的肩头上。 新安公主狼狈的伸手撑在头顶,但是雪都已经飘落,她这种亡羊补牢的行为显然没有任何作用。 雪水顺着秀发滑落,新安公主鼓起腮帮,本来就不高兴,此时更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杜英终于察觉到什么,环住了她的腰,揽着她一起向上走。 虽然不高兴,但是新安公主也没有拒绝杜英这种多少带有些示好意味的行为。 “哎呀!”山路陡峭而湿滑,新安公主虽然胆子也不小——毕竟也是翻墙达人了——却也不敢和杜英在此嬉闹。 她可没有好了伤疤忘了痛,上次崴脚的地方还隐隐作疼呢,所以虽然不满,却也只能顺着杜英的力道一起走出树荫。 雪打在伞上的声音一下子变的密集,小小的油纸伞也逐渐挡不住纷纷扬扬落下的雪。 风鼓荡着雪,从伞的边缘钻进来,落在两人靠外侧的肩头上,也落在杜英撑伞的手上,不知不觉的,他的手就已经冻得通红。 新安公主本来正在杜英腰间摸了摸去,想看从哪里把小手伸进去取暖比较合适,但看到了杜英冻得白里透红的手,又忍不住探出手覆在上面,感受到触手处的冰凉。 她最后的一点儿因为小心思没有被看出来的不满也烟消云散,心疼的问道: “不冷么?” 温热的小手的确传来些许暖意,但是很快就开始和自己的手趋近于相同的温度。 杜英笑道: “好啦,殿下身子骨本来就弱,又不捧着手炉,还不乖乖塞到我怀里来?等会儿小心暖不过来了。” “暖不过来了会怎样?” “那可能以后就没有手了。”杜英半事实,半夸张的说道。 新安公主吐了吐舌头,双手摊开对着杜英比划了一下: “手炉虽然好,但是爬山这一上一下的,拿着到底不方便,更何况妾身身边还有这么一只大火炉呢。” 接着,她飞速的把冻得够呛的小手都收了回去,不过是缩回了自己的袖子,没有再去掠夺杜英的温热。 “到大火炉怀里来。”杜英想要抱紧她。 正文 第一三三三章 亭外风雪,亭中煮酒 新安公主却抬头看了一眼山顶: “没有几个台阶了,我们走快些!” 漫天风雪中,除了几名侍卫远远吊着之外,只有两道身影在曲折的山路上向上奔走,是这白色而宁静的毯子上跃动的光影。 新安公主动作快了,杜英自无不可,大步跟上。 很快就登上山顶, 也是得益于北固山名字响亮却其实真的不高。 其险要本就在于扼守大江而俯瞰京口。 新安公主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额头上甚至隐隐见汗。 杜英正要用手帕替她擦拭,但被她果断的夺了过来,自己抹了抹。 仲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毛手毛脚的,让他来擦,就成了搓澡了。 大概仲渊也真的想给自己搓澡的······ 不知不觉的, 有一幅奇怪的画面在新安公主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水汽升腾之中,传来杜仲渊的怪笑, 自己只能缩在角落中,弱小无助······还想数一数他有几块腹肌。 “殿下跑那么快作甚。”杜英无奈的说道。 新安公主猛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都想到哪里去了。 赶忙收起来手帕,轻轻咳嗽一声,她无所谓的说道: “就这么矮的山,本宫两步就上来了,意犹未尽也!” 杜英一时无言。 提上裤,哦不对,擦了汗平复了呼吸,说话就硬气。 大概是察觉到了杜英露出的笑容之中带着几分嘲弄的意思,新安公主愤愤不平的踢了踢地上的积雪。 冰凉的雪水打湿了绣鞋缎面,她“呜”了一声,有些后悔。 旁边的杜英又好气又好笑的拉着赌气的自家殿下走入亭中。 山顶就是相对而立的甘露寺和北固亭,一个如同山之冠,一个本就是山之尖。 这里本来就是五叔文人骚客喜欢登临之处,山上风大, 喜欢嗑药的这些世家子弟们又难免身子骨弱,所以亭子中间摆着大大的火炉,除了面对大江的那一面之外,其余方向上也都拉上了围挡。 亲卫们还想要帮忙点火,但杜英让他们直接去甘露寺那边歇着了。 一排饭盒摆开,杜英点燃火折子,引燃柴火,又把亲卫抬上来的铁架子架在火炉上。 饭盒之中是已经处理好的一只鸡和胡饼,此时都放在架子上,杜英熟练地刷了两层油,随着火舌升腾起来,舔舐着胡饼和烤鸡,油脂的香气很快就弥漫在了寒冷的风中,吹之不散。 另外还有一壶青梅酒,一样温上,有一股清香随着酒水温热而散出来,正好中和了油脂的香腻,沁人心脾。 新安公主好奇的看着杜英摆弄了一会儿,就又去凑到亭子边看外面的大江了。 奈何风雪茫茫, 所能看到的也就只有一片灰蒙蒙雾气,江水奔流在何处都无处寻觅。 只有时不时有船只艰难穿行在飘着浮冰的江面上,才能隐约指示江面的位置。 哪有什么苍江飘雪的壮阔······公主殿下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开吃!”杜英招呼她。 她乖乖坐回来, 香味扑面而来,鼻翼抖动一下,立刻就把没有看到浩瀚江景的遗憾丢在脑后,连带着想要责怪杜英两声的心思都没有了。 杜英直接撕扯滚烫的鸡肉,将冒着热气的鸡腿往她嘴边一送,新安公主一口叼住。 谷暌 虽然被烫的吱哇乱叫,但看着新安公主贪吃的样子,杜英还是没心没肺的大笑了起来。 新安公主白了他一眼,但是近在咫尺的香气所带来的诱惑还是抵挡不住的,她吃着鸡腿,看在杜英腌制了半天,又亲自烤热的鸡味道很不错,就当他将功抵过了。 杜英并没有着急大快朵颐,而是挪了挪位置,坐到新安公主身侧,抓过来她的小腿,娴熟的剥了鞋袜,用袖子擦了擦脚面上的水,放入自己坏中。 新安公主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冰凉的足底传来滚烫暖意,顿时明白,是刚刚自己赌气踢雪、泄气不成反倒是湿了鞋子的行为被杜英看在眼底。 他已经偷偷笑了很久了吧。 不过杜英主动给她暖脚,还是让新安公主心中难免感动,目光愈发温柔,声音亦然叮咛: “不脏么······” 杜英这才施施然擦了擦手,笑道: “脏又有什么办法呢?” “仲渊嫌弃我的脚脏。”新安公主当即瘪着嘴说道。 被倒打一耙的杜英也愣了愣,旋即没好气的说道: “先把手里的鸡腿放下再找茬。” 新安公主讪笑两声,落在杜英怀中的小脚丫不安分的踢了他的肚子两下,但是上半身仍旧正襟直立,手里拿着鸡腿慢条斯理的吃着,仿佛正在作怪的玉足根本不是她的一样。 杜英啃着另外一根鸡腿,默默的调整了一下姿势。 新安公主顿时意识到自己的脚碰到了什么,再也难以维持镇定,瞪大眼睛看向他。 你······这里是什么地方,远远的还有亲卫们看着呢! 杜英不慌不忙的啃鸡腿,同时看向她的目光之中,也多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自己挑起来的火,自然得自己来灭。 新安公主轻轻咳嗽一声,收起来凶狠的神情,低下头默默的吃东西。 只是在杜英宽松的大衣下,似乎有什么在不安分的动来动去。 亭子中,也只剩下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声以及呼呼的风声。 此时也隐约能听到军营之中的号子声,在这风雪之中,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这声音来自山脚下和半山腰的军营。 之前在北固山上就有屯军,杜英自然也不可能放弃这种要冲之处。 风掣红旗冻不翻,天气无关好坏,关中王师都是出操的。 尤其是最近新招募了不少流民,将领们都抓紧时间操练新兵。 建康那边战事未定,早些把兵马训练出来总没有坏事。 所以现在这京口城中,文官在忙,武将在忙,女官也在忙,甚至青徐世家都在郗愔的带领下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都得配合工作。 杜英这个京口城的老大,的确是数得上的闲人了。 “仲渊,所以妾身方才说的对不对呢?”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到底还是关心建康府局势变化的。 杜英感受着自家殿下贴心的服务,温声鼓励: “殿下所言无谬,方才言之未尽之处,不妨再说下去。余也想听一听殿下的想法,以为借鉴呢。” 正文 第一三三四章 辣酒入喉 方才在山路上,也是被杜英的耍宝猝然打断,新安公主的思绪本来就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正想要直接开口,但是又觉得现在在做着这种事,实在是令人羞恼,所以果断的将莲足从杜英的怀中抽了出来,缩到自己裙子底下, 还不忘做贼心虚的四处瞄了瞄,发现那些侍卫们已经蹲在甘露寺山门处埋头吃饭,这才松了一口气。 杜英对于自家殿下的仪式感,也只能表示理解,收起来鸡骨头,将填在鸡架中的八宝饭挖出来, 继续用火温着等会吃,另外有摸出来两个酒杯, 斟上两杯青梅酒, 递给殿下: “暖暖身子。” 其实新安公主现在浑身发烫,罪魁祸首自然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一本正经、衣冠楚楚的杜仲渊,既因为刚刚在光天化日之下为他“去火”的操作,也因为指尖触碰的时候时不时传来的触电感。 抿了一口酒,新安公主被酒味一刺激,人清醒了些,那些曾经认真研读过的公文和战报历历在目: “仲渊出兵,并且以雷霆犁穴之势扫荡城东,再加之之前仲渊联络青徐、吴郡等地的行为,足以让建康府各方都认为,仲渊不但要强势抵达建康府,而且还要进入,甚至是控制朝堂。 在这般威胁之下,大司马和谢尚书的第一选择,就不再是击败父王之后再谋求和仲渊之间的合作或对抗,而是要联手父王, 汇聚整个江左剩余的家底,和仲渊一较高下。” 杜英一下子表现得太过强势, 王谢各家本就在低谷之中,而大司马的兵力也一样分散,且桓温对于谢安而或是司马昱始终都不可能完全放下提防,在这般情况下,谢安和桓温都清楚,唯有先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抗杜英,才是正道。 顿了一下,新安公主恍然: “但这一切,都是在仲渊真的要涉足建康府的境况下。而实际上,仲渊其实只是虚晃一枪而已······” “是啊,方才还虚晃一枪,意犹未尽。”杜英叹道。 新安公主:??? “随口一说,没什么。”杜英摆了摆手。 自家殿下到底还不是拍一拍就知道换方向的老司姬,显然没有领会到杜英话中内涵。 新安公主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发现杜英面色如常,也只好继续说道: “这就导致大司马、谢尚书以及父王在联手之后,恍然发现, 他们所担忧的、臆想之中的对手根本就不存在,所以他们就会将目光重新投到身边,看到方才是盟友, 但是也只是方才而已的另外两边身上。 他们会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够看穿仲渊的计谋,也会后悔为什么会答应让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甚至两个人重返朝堂。 因而他们只会更加想要将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人驱逐出朝堂,实现自己之前所设想的大权独揽。 届时,仲渊就可以放开手脚,在北方做出一番事业了。” 杜英笑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殿下竟然能看的如此透彻!” 新安公主倒是没有觉得这有什么,认真的看一看那些公文,其实也不只是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想法,多多少少的都有参谋或者属下建议杜英这么做,或者已经认准了杜英会这么做,所以相应地提出了一些建议。 所以对她来说,这其实就是开卷考试。 “仲渊,已经不只是一个人看出来了,而且随着事态的发展,就算当局者迷,恐怕大司马他们也会渐渐明白过来。 谷跹 这岂不意味着仲渊的谋略,很有可能为他们所知么?仲渊不担心他们会相应地反制?”新安公主问道。 “说得好。”杜英笑道,“当浮一大白!” 说罢,他先一饮而尽。 新安公主见他激动,也索性陪着直接把一杯酒灌下去,但旋即被辛辣的酒味一刺激,猛地咳嗽起来。 杜英无奈的将她揽到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明明不能喝酒,逞什么能?” 新安公主吐着小舌头,连连扇风,哭丧着脸说道: “好辣呀······” “因为这是青梅酒不假,却也是关中新酿的,用的可不只是既有的方法,还用到了简单的蒸馏。”杜英解释道,“你呀,也不能除了公文之外,只看那些连载着小说故事的报刊,普通的报刊也应当读一读,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通过后世的蒸馏法制作高浓度的烈酒,对于工业已经日趋完善的关中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杜英反倒是限制了烈酒的酿造发明。 仍然属于战时体制下的关中显然并不适合把太多的人力物力投资到烈酒的研发之中。 这固然可以让关中又有了一个拳头产品,但是烈酒的最先受众必然还是关中自己。 一旦关中饮酒之风盛行,则将会浪费粮食不说,而且大量醉鬼的出现会给社会带来太多不安定因素。 不过通过一两道工序,提高一下酒的纯度,既储备技术,又让社会逐渐能够接受高度数的酒,不会形成一时“趋之若鹜、洛阳纸贵”的场面,还是可以的。 其实关中大多数的商品的问世和推广,也都是遵循的这个流程,即由工坊推出雏形,在市面上小范围销售试用之后,根据意见进行改进,再扩大销售范围,再改进,一直到近乎无可挑剔之后,再面向整个关中和天下推广。 这样可以避免还在孩提阶段的工坊,因为头脑发热,一下子生产出来太多满是缺陷的产品。 在缺少强有力竞争对手的情况下,稳扎稳打、确保自己产品的质量,再确保数量,才是工坊能够长久发展的必由之路,一味地去抢占空白的市场,很容易马失前蹄。 杜英用简单的向新安公主解释了为什么现在这种酒在市面上还看不到踪影,惹得她又好奇的尝了一口,果然小口喝主要还是青梅果香占据上风,也难怪之前自己抿了几口觉得味道很不错,没有辛辣的感觉。 看着找到了自己舒适的品酒方式,因而笑眯了眼的自家殿下,杜英也由衷的露出笑容。 出身皇室,见惯了珍馐美玉的她,却也没有什么奢求。 一箪食、一瓢饮,皆能满足。 可以端着公主的架子,但是内心深处还是一个好奇心重的小女孩罢了。 这就是杜英看到的闪光点。 正文 第一三三五章 煌煌殿宇上的人 杜英本来就喜欢看人的长处,而不是短处。 谁没有缺点呢? 因材施用、发挥其长处,才是用人之道。 而喜欢一个人,亦然如此。 阿元嫌累,总是不喜欢在上面,恨不得摆出来“我躺了,你随意”的架势。 茂儿睡觉日常四仰八叉, 变成自己身上的挂件。 疏雨体格好,经常把杜英理解的“打架”变成真正的打架,搞得大早晨起来住在隔壁的人总会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杜英,怀疑都督昨天晚上的惨叫是不是表明都督觉醒了什么奇怪的爱好,又会不会杀我灭口······ 杜英喜欢她们,喜欢看到她们在这本没有她们身影的星空之中熠熠闪光,也喜欢包容她们千奇百怪的性情爱好, 尊重她们的选择。 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 杜英也抿了一口酒: “殿下可以因为喝上一口美酒而满足, 但是很不幸,台城之中、大殿之上的人,却很难因为他们所得到的而满足。” 新安公主对这个说法倒是深有同感,小脸儿绷紧,严肃的说道: “那煌煌殿宇之上,所处之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向前迈出一步就是天下至尊,所以在这乱世之中、皇权跌落之时,走上大殿的人,难以遏制自己的野心,也在情理之中。” “因而等到大司马和谢尚书他们,察觉到余给他们设下一个圈套之后,他们难道就不会继续往里面跳了么?”杜英露出笑容,“余届时已经远在天边了, 既然在天边,那就是明天、后天,甚至明年、后年可以再着手解决的问题,不着急。 但是看看眼前,那曾经自己一直想要铲除的对手,正吐沫横飞的数落自己的不是,还有那本来应该沦为阶下囚的对手,一样意气风发,寻觅着落井下石的机会。 试问,在这般境况下,他们会忍住不内斗么?” 新安公主果断的摇了摇头。 这几个人互看不爽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杜英一摊手: “所以余现在只不过是给他们凑了一桌斗地主,然后不断地往他们手中塞王炸罢了。” “什么是斗地主?” “改天交给你们玩。”杜英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比那什么五石散更有趣的东西。” 打牌,打麻将,这些带有赌性质的游戏,显然能够给世家子弟们带来更多的“乐趣”,而且他们也不需要去乌烟瘴气的赌坊之中挤来挤去,随时随地都能摆一桌,动辄就能消磨掉一日光阴。 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这可是腐化世家的绝妙手段之一。 都怪师兄,在山上的时候, 非得要附庸风雅的下棋, 再加上就算带上师父法随也只能凑一桌斗地主,所以杜英提起几次、没人响应之后,也就渐渐的忘掉了这些后世的经典娱乐游戏。 “听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事。”新安公主将信将疑的说道,“父王说过,五石散看似能予人飘飘若仙之感,但是药效过了之后,只会倍感虚弱、浑身无力,似梦似醒之间,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而且所看到的那些幻象,终究只是幻象。 所以世家子弟们服用五石散之后又能如何?既不能改变家道中落的注定命运,又不能御敌于千里之外,避免胡人或者边镇直入江左,反而耽误了大把的时间。 因而父王一直都劝说皇室子弟不要服用,奈何听之者寥寥,真正做到的,更是屈指可数。 甚至就连父王自己,有时候也会把用一次五石散当做对自己的奖励,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或哭或笑、状若疯癫······” 谷抁 说到这里,新安公主打了一个哆嗦,显然联想到了心中的阴霾。 在一个女孩的心中,父亲的形象可能有很多种,但是在这其中占据主流的,一般都是坚定而高大的身影,撑起整个家、为她遮风挡雨。 显然在新安公主的心中,大多数情况下的父亲,也是这个形象,哪怕是他为了能够复兴皇室,不得不把她当做筹码,她也没有想要怨怪他的意思,抢在父王开口之前,自告奋勇前来。 但是在这高大形象之下,显然也有一些令人心生寒意的可怕形象。 比如服用了五石散之后的父王。 杜英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 “会稽王是皇室之中为数不多的清醒者。 众人皆醉我独醒,或者说,众人虽不愿醉,但在眼前的现实面前,买醉且装醉,是最好的选择,得过且过,说不定还能够平安一生。 偏偏会稽王不想做那个装醉者,他想要改变,想要反抗,想要冷静的看向这个世界的光与暗,而不是醉眼惺忪之际,任人宰割。 因而殿下要理解他,他确实不容易,有的时候他也需要借助一些外物来释放自己心中的郁郁难平。” 新安公主叹了一声: “所以父王说五石散不是好东西,毁人心智。而仲渊说还有能够胜过五石散的,那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学也罢。” “好,那就不学。”杜英倒是没有想到自家殿下能够把话题上升到“玩物丧志”的境界。 不过想想也是,现在的她们一样是初升的太阳,注定会成为未来关中新政布施天下的中坚骨干,自然也不应该被棋牌娱乐约束住手脚。 新安公主则从杜英的态度之中察觉到了什么,期待的问道: “所以仲渊还是同情父王的,对么?” 杜英微微颔首: “会稽王的确是皇室最后的脊梁了。” 现在是,历史上也是。 前有司马绍,后有司马昱,可以说东晋的屈辱南渡历史中,还是出现了两位明君的。 奈何他们身在东晋,哪怕是在平定内乱、制衡世家和发展民生上都做出了一些不错的成绩,在后人眼中,也依旧不过是偏安之君罢了,能给一个“守成有余”的评价就不错了。 “东晋”这两个字,已经把他们成为明君的可能一棍子打死。 这大概就属于祖宗作恶、后辈遭殃,是生不逢时的典型了。 “那父王是不是可能不会死了?”新安公主着急的问道。 看着她急切的神情,杜英本来想说“我不知道”,但是又硬生生的把这句话给咽了下去,握紧她的手,温声说道: “余并不会涉足建康府,至少是现在。 所以现在建康府发生什么,余也决定不了,但是如果真的有不忍见之事,余会下令六扇门尽量救援的。” 正文 第一三三六章 装下万水千山,装不下一滴泪 新安公主刚刚露出喜色,但杜英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 “当然,殿下要清楚,若是谢尚书和大司马遇到了相似的情况,余也一样会救援,余看中的是他们巨大的声望和影响, 而不是······唔!” 杜英的嘴被柔软的唇堵住了。 冰凉,微微颤抖,带着丝丝甜意。 杜英顺势将新安公主压倒,不过两人纠缠了少顷,少女伸手推了一下杜英,杜英也没有抗拒,重新起身。 新安公主白了他一眼, 系紧了腰带。 真的是不分场合, 亲亲也就算了,还伸手! 杜英讪讪一笑,习惯,习惯了。 所以自知理亏的他才会果断起身。 方才的话,新安公主就当没有听见似的,开始收拾剩下的餐食。 杜英也明白过来,不管他是为满足殿下的私人请求而找了一个理由,还是真的是出于公心,都没有必要说出来。 她只想听到一个结果,并不想知道杜英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收拾好东西之后,少女起身,看向亭子外面。 风雪交加,越来越大了,不过因为三面帘幕都垂了下来的缘故,所以亭子中还算温热。 踮着脚放下了最后一面的帘幕,她转过身,迎向杜英惊愕的目光。 杜英做防御姿态: “你要谋杀亲夫么?” 外裳从肩头滑落,她笑盈盈的问道: “妾身蒲柳之姿, 承蒙夫君不弃, 又得夫君之许诺,感激莫名之下,唯有······” 她最后的心结和挂念,都已经放下,只要夫君愿意尽力而为,那么无论是成是败,这份心,这份恩,她都要领受。 更不要说她本来就是抱着死志离开建康府,从此只想当一个联姻的筹码,任人宰割而已,但是杜英闯入了她晦暗的人生,不但改变了噩梦般的未来,而且还为她带来了人生中几乎从未感受到的快乐,在漆黑色的夜空上挂满了星辰。 所以趁着这千山飞雪、万籁宁静之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这个要陪伴自己一生的人,又有何妨呢? 看着敞开心扉的自家殿下,杜英一脸黑线, 招了招手: “过来。” 新安公主正想要伸手去抽方才系上的腰带, 刚刚是杜英动手解开的, 现在是自己亲自解开,自然表明了她不同的态度。 “不用。”杜英摇头。 少女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凝固,她没有料到自己的主动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可是他刚刚还那般具有侵略性、攻城略地,为什么现在又会这般严肃的拒绝。 杜英看着眼眸之中有泪水在打转的自家殿下,又好气又好笑,起身抱住她,重新坐下,让她乖乖靠在自己怀中,用手帕擦了擦她的泪水。 “夫君······为何?”新安公主不依不饶的说道,“自夫君接纳妾身以来,虽然亦有,有肌(*)肤之亲,然······妾身那日是亲眼看着夫君和谢姊姊之间是如何行礼的。 夫君却迟迟没有和妾身······可是嫌弃妾身比不上谢姊姊?” 说着,她低头看了看。 和谢姊姊的豪宅相比,我的确只是小平房。 自卑。 杜英还真没有料到自家殿下竟然能想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女儿家的心思有时候当真哀愁婉转的令人无从琢磨。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豪强,都治得了天下、御得了人心,却往往看不懂女人心。 谷哰 杜英揉了揉她的脑袋: “行啦,总是胡思乱想。你谢姊姊比你大呢,她已经合适生育了,你还不行,就跟茂儿一样。” 说着,杜英被迫又给自家殿下认真科普了一下早生早育的危害,吓得根本就是个半吊子的小姑娘一愣一愣的,最后连连摆手表示,坚决表示自己是可以等几年的。 “一天到晚的胡思乱想。”杜英讲完之后,仍然觉得不解气,把她按在膝上行了一顿家法。 外面还有亲卫在候着,这么丢人的事,新安公主可叫不出声,只能咬着牙、委屈巴巴的强忍着,泪水止不住的流。 杜英打了两下,就感受到了手臂上的丝丝凉意,原来是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了托着她的手臂上。 心疼之余,杜英只好放弃了继续家法从事,将柔软无骨的佳人抱在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埋首她的脖颈和秀发之间,柔声说道: “殿下可真是‘厚爱’臣下啊,能够出的了城,翻得了墙,这时却连泪水都止不住。” 新安公主低声说道: “仲渊,报纸上有一句话,妾身很喜欢: 眼睛很大,能够装得下万水千山、世间美景;眼睛却又很小,甚至连一滴泪水都含不住。”她喃喃说道,“仲渊,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句话本来就是杜英写的。 他还真没想过还能有更深层次的为什么,当即正色说道: “愿闻其详。” “因为在眼睛要装下千山万水的时候,你在身边;而当眼睛要装下泪水的时候,你在眼底。”她的声音轻微的几乎不可听闻。 杜英一时默然。 你的分量,在我心中胜过万水千山。 看遍了世间美景,而我,只愿意为你流泪。 他的心被扎了一下,刹那间觉得自己是个渣男。 毕竟她的眼底只有自己,只愿为自己流泪,可是自己的眼底,却还有好几个人呢······ 而且,他也在看着那万水千山,也一样会为天下的得失、百姓的苦乐而流泪。 新安公主说完之后,大概也觉得这话实在是太羞人了,直接埋到杜英怀里当缩头乌龟了。 而杜英苦笑一声,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说道: “我笑青山多妩媚,青山料我应如是。” 虽然缩头,但是耳朵却竖起来的新安公主,顿时听明白了。 在他的眼中,青山与她,一样重要。 身为关中都督,肩负一方兴旺,他必然不可能放弃天下只求佳人,没有了天下的他也守不住佳人。 所以他只能把她和青山摆在相同的位置上。 “妾身可价值不了偌大天下、万里青山。” “家里好几个人呢。”杜英回答。 “哼。”新安公主哼了哼,“夫君还打算凑够九州之数?” “现在就挺好。”杜英笑道,三位夫人加四个丫鬟,七这个数也不错。 再多,得为自己的腰考虑啊! “夫君当真是知足常乐也。”新安公主原本柔肠百结的心思,已经被杜英的插科打诨给消磨掉了,半是幽怨半是玩笑的说道。 正文 第一三三七章 法洁主持 原本情到浓时的气氛,最终还是被杜英无情的破灭了。 两个人翻滚打闹一番,最后气喘吁吁地都不想动弹。 结果就是过了好一会,杜英率先起身,把从烤鸡之中剖出来的八宝饭狼吞虎咽的吃了,还没吃完的时候,新安公主就晃晃悠悠坐起来, 让眼前这个气氛破坏者喂自己吃。 你一口我一口吃了没多大会儿,就变成了新安公主吃饭,杜英去吃她唇上残留的胭脂了,然后果不其然吃了满嘴的油,被她掀起的连连捶了两下,直接推开。 吃饱了, 又把青梅酒喝的干净,外面风雪之声更大, 而暖熏熏的亭子之中, 酒意上头,新安公主醉醺醺的伏在杜英的怀中,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杜英无奈,只好顶着酒意,翻阅携带上山的几份公文。 偷懒的小秘书已经枕着他的腿睡着了,但是勤奋的杜都督还得处理公务。 所以到底谁才是秘书来着? —————————— 下山之前,新安公主又去甘露寺之中虔诚的上了一炷香。 杜英并没有随着她进去,而是站在山门处,和寺庙的主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寺庙主持显然对于杜都督这种在寺庙对面烤鸡的行为很是反感,但是看看人家腰间的佩刀,也只能低眉搭目顺从着杜英的话。 “······江左的寺庙道观,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田产太多,而这些田产归为寺庙所有,不需要上税,久而久之,财富汇聚于寺庙,使寺庙得以红墙金瓦、富丽堂皇, 然周边百姓, 面有菜色,此所谓佛之普度众生耶? 余观之,此乃佛教之败类也,佛教之畸形也?主持身在京口,亦为江左佛教之中的佼佼者,敢问此何解也?” 主持低低念了一声佛号,并没有回答杜英的问题。 他又如何不知道杜英说的其实都是事实,在江左的很多佛家寺庙之中,都出现了这种情况,甚至各个寺庙之间还形成了攀比之风,比一比谁家的香火钱更多,比一比谁家的信徒更虔诚,也比一比谁家的殿宇更加恢弘庞大。 用寺庙主持们的话来说,如果寺庙不能修建的富丽堂皇,那么又如何能够让信徒们相信真的有西方极乐世界呢? 而那个信徒最多、香火最旺盛的寺庙,自然也就说明其掌握了佛法的真谛,至于寺庙中的和尚是不是真的会念经,自然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哪怕是不精通佛法,只要能够有人愿意相信, 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更何况谁又能说这不是对佛法的新的解读呢? 至于信徒的类型,现在江左的寺庙自然对那些豪门大户趋之若鹜,若是豪门大户高价邀请,则寺庙可以全员出动去做法事,而若是一些小门小户邀请,则寺庙就只会派遣几个弟子前去不说,甚至在发现对方没有足够“诚意”之后,还会问一问,是不是愿意和其余家拼一场法事。 哦?不愿意? 那就算了,小僧不奉陪了,有的是出价高的大户,何必在你这小户处逗留? 这种不正之风,甘露寺的主持不只是有所耳闻,甚至还是亲眼所见,并且他也不可否认,自己寺庙之中一样存在这样的情况。 而如今,甘露寺作为京口名寺,看上去颇有些破败萧条之意,盖因寺庙位于北固山上,山下多是军营,并没有能够让寺庙兼并的田产,京口也多是流民居住,也没有能够让寺庙一夜暴富的豪门,所以大多数情况下,甘露寺的僧人也只能眼馋那些毗邻豪郡的寺庙中同行们雍容富贵的生活。 这也导致甘露寺的僧人也都陆续离开,一座曾经见证过无数枭雄走马的名刹,在这尊佛风气颇浓的江左,却走向败落。 谷溽 寺中主持自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也想兼并田产、修缮寺庙,但是哪里有天降贵人呢? 现在杜英抨击这种现象,主持心知肚明、无力反驳,却也不想附和杜英,若是话传出去、被大肆宣扬的话,那他这个小小的主持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大师如何称呼?”杜英笑问。 主持:······ 敢情您在这儿扯了半天,连老衲叫什么都不知道? “法洁。” “怎么不叫法海呢······”杜英嘟囔了一声。 “法海在对面金山寺。”法洁禅师没好气的说道,他终于有点忍不住眼前的这位杜都督了。 杜英顿时惊奇地看向这个老僧人: “没想到大师竟然还看报纸上的男情女爱,当真令人惊奇。” 老和尚道了一声法号,淡淡说道: “这世上本没有金山寺,但是经过都督妙笔生花,便有了不通人情、不明事理的金山寺。 更有痴男怨女,在北固山之北,都督所言金山寺之处,设立一座小寺庙,用于祭拜那都督编撰故事之中的人物,甚至还有人寻来甘露寺,问一问老衲,是不是就是那法海的原型,老衲便是没有听说过,现在也得听说过了。” 杜英一愣,他还真以为这老和尚闲来无事翻报纸、挑灯夜读爱情故事呢,看来是冤枉了大师不说,而且因为自己的这篇故事,再加上大师的法号,机缘巧合之下,反而给大师带来了不少麻烦。 难怪这老和尚看自己的眼神一直不太友善。 拱了拱手道了一声抱歉,杜英旋即说道: “这的确是余所做不周之处,之后会在报纸上声明,法海和甘露寺的法洁绝无半点关系。” 法洁大师一脸黑线: “施主好心,贫僧领了,但是这就不需要了。”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法洁大师还没有做好被天下痴情儿女一起辱骂的心理准备,而且这样的话,以后甘露寺的法事就不用做了,试问这内宅之中的夫人少女,也是给寺庙捐善款的中坚力量,谁没有读过这故事? 又有谁会愿意请“法海”来做法事。 杜英讪讪一笑,不知道他是故意而为之,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继续方才的话题说道: “余所言如今江左佛教之乱象,真真切切,大师久在江左,想来也是感同身受,因此余打算请大师出山,负责整肃关中、中原以及两淮的佛教事宜,避免我关中所辖之地也刮起不正之风,出现此等有违于佛教教义的乱事,大师意下如何?” 正文 第一三三八章 我佛慈悲 原本已经对杜英有点儿不耐烦的法洁大师,眼前一亮。 名为整肃关中佛事,其实就是把关中大大小小的佛教事宜都交给了自己。 什么叫天上掉······什么叫我佛慈悲? 这是我佛给予贫僧的重任啊! 若是能够办好了这件事,那么可想而知,千百年后,北方寺庙之中会统一供奉自己的画像,道一声祖师。 这是开宗立派的丰功伟绩! 法洁大师联想到有朝一日, 人人指着自己的画像,道一声法号,称一声“祖师”,顿时已经开始飘飘然了。 不过到底是精通佛法、而且平日里也没有和其余寺庙那样明目张胆敛财,心中还坚守着一定底线的高僧,他连连转动手中的佛珠, 呼了几声佛号,硬生生压制住心中强烈的、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冲动, 微微低下头, 大概是不想让杜英看到自己变幻的神情。 开宗立派,这是他无法抗拒的诱惑。 但是这也意味着他将要彻底站在如今江左佛教的对立面。 他可以说自己是不同流合污,而那些僧人自然也一样可以污蔑他说是背叛佛祖。 就目前的名望和影响力来看,法洁显然是没有办法和整个江左佛教相抗衡的。 所以这让法洁也难免开始担心,若是自己不管不顾直接跟着杜英走了,那会不会还没有扬名立万、开宗立派,就先变成佛教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现在随着南北商贸的兴盛,关中也不再是远在天边的闭塞之处、胡尘弥漫之地,他们获得江左的消息并不会很慢,到时候关中人听信了江左的说法,也把法洁打入异端怎么办? 那简直是风箱里的老鼠······呸,贫僧怎么也不能混成老鼠。 法洁的犹豫和略显得刻意的掩饰,都落在杜英的眼中。 他微笑着说道: “若是大师担心有人为敌,那大可不必,余会为大师背书,整个关中的报纸会坚定地宣传大师在佛法上的造诣。 而余相信, 大师也的确有这个本事,不是么?这本该就是你的机缘, 大师若是去了,要担得起因果,而若是不去,又可担得起因果?” 佛教讲究因果,不沾因果是最好,沾了因果,那总归是要有个解决方案的,不管选择哪条路,最后都要坦然面对自己所造下的因果,或是机缘或是孽缘。 唯有有朝一日斩断因果、解决了这些缘分,才能立地成佛。 法洁可以不去沾染因果,但是也架不住现在杜英把因果推到了他的面前。 不管是去还是不去,此时法洁都得做出选择,也必须要承担自己所造成的后果。 若是杜英转而选择了别人,成就了其余寺庙的主持,那他的这一生,将会注定平庸、碌碌无为。 杜英笑道: “大师,是想要做吃斋念佛、守着青灯古佛却无人知晓的僧人, 就这样一辈子, 还是要做为天下宣扬佛法的祖师,哪怕只有一瞬间,如何抉择,大师可以好好考虑,三日内下山来找余,都还来得及。” 法洁叹道: “贫僧愿为都督效劳。” 在这一刻,他已经做出了决断。 又有谁愿意一直碌碌无为呢,看着江左佛教的乱象,想一想整个北方还有大好河山可以让佛光普照,法洁自然懂的取舍,尤其是杜英的话里分明在说,余这里可不只有你一个人选,只不过是被你凑巧赶在了前面,要不抓紧的话就换人了。 法洁更是知道自己没有犹豫的机会。 他担心不用三日,明日或者后日,杜英就有了新的人选,而自己想要反悔都没有机会了。 之前任由杜英吐槽佛教在江左的斑斑劣迹而不置一词的法洁,本来就很清楚,眼前的这位杜都督,可不是好惹的。 他翻覆手间,这江左,甚至整个天下都要变天。 谷錗 而为了能够见他一面,江左世家的牛车把徐州治府堵的水泄不通,然而他到最后只见了顾昌一个人,简直就把“你们都不配来见我”这行字写在脸上。 所以法洁可不敢相信,杜英会等待他足足三天。 贫僧,不配。 杜英不由得哈哈大笑: “大师真是个妙人呢!” 佛堂之上如此大笑,自然是对佛祖的不敬,然而此时法洁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只是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不过法洁不敢管,有人能管。 新安公主走入山门,轻轻咳嗽一声: “仲渊,佛门清净之地,不好放声大笑。” 杜英收起来笑容: “夫人言之在理。” 新安公主好奇的在他们两个身上打量了一下,不知道杜英和法洁说了什么,但是大师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 “夫君,妾身想要捐些善款,修缮门窗。”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请求道。 “不用了。”杜英径直摇头,“过两日,大师就会带着僧侣北上,余已经请大师去长安做客了。” 新安公主诧异的问道: “为何?” “为了佛法!”杜英义正言辞的说道,接着看向法洁,“大师,可是这般?” “我佛慈悲!”法洁郑重的说道。 新安公主一震,显然法洁这话中有话,既是对于能够宣扬佛祖慈悲的期待,也是对杜英的夸赞,有杜英能比肩佛祖,一样慈悲的意思。 这家伙······ 别人到寺庙之中,都是拜佛的。 这家伙到寺庙之中,是来当佛的。 这让新安公主总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很了解他了,可是他新的所作所为又让自己觉得远远还不够了解。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究其原因的时候,她向法洁告辞之后,催促杜英抓紧下山。 在山上逗留时间已经太久了不说,而且新安公主也很想得到杜英的答案。 ——————————- 华灯初上,忙碌了一天的全家,终于凑到了一起吃饭。 准确说,是忙碌了一天的杜家夫人们。 谢道韫和郗道茂当仁不让的一左一右坐在杜英两侧,用这种行为无声的表示对刚入门的三妹直接霸占夫君一整天的不满。 新安公主依旧坐在杜英的正对面,吃的正香,浑然没有体会到两位姊姊的示威。 看着她一副干饭人的模样,谢道韫之前的不满也消散,无奈的看向杜英: “夫君可是上山时带的饭食不够?” 杜英若无其事的说道: “没有,余吃了半只鸡,殿下吃了一只半呢。” 正文 第一三三九章 引入佛道 “咳咳!”新安公主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是愤怒,半是警告的盯着杜英。 杜英嘿嘿一笑,脸上的神情分明写着“你们懂得”。 谢道韫和郗道茂相视无言。 那确实应该是累着了。 不过你这么嚣张,小心下一次被咬一口。 “夫君也吃点儿吧,补一补。”谢道韫给杜英加了一块猪蹄。 杜英本来想说“我很强壮的”,但是看到谢道韫笑盈盈的目光, 顿时反应过来,晚上可不能落了下风。 多吃点,有力气。 阿元这是身为对手还给自己开后门。 我老婆真好。 所以要争气啊,杜仲渊! 谢道韫方才已经听杜英说了自己和法洁大师交谈的内容,柔声问道: “之前夫君不是不想要在关中倡导和推行佛教的么?包括五斗米道和天师道,之前也曾经派人进入关中, 但是因为没有得到本地州府的支持,再加上多数出身贫寒的百姓也供奉不起道观, 所以铩羽而归。 现在夫君怎么又想到了邀请法洁大师前往关中呢?” 杜英解释道: “洪水涛涛,堵不如疏。关中现在既然已经不是独立于天下其余地方而存在的孤岛,甚至余还在推动关中和江左、巴蜀以及河北等地的贸易,借此加强各地之间的沟通联络,那么也就意味着关中新政在走出去的同时,也必须要尊重本地的风俗、容纳本地的习惯。 江左喜欢,甚至是推崇佛、道两家,余还是知道的,从阿元你们的名字之中就可见一斑。 而佛教在燕赵之地也一样受到欢迎,盖因此处百姓久经战乱之后,心中一样需要寻觅慰藉和寄托。 那么未来关中就不可能真的禁止这些宗教,若是一味的禁止,那么就会导致这些教派走向极端,反而开始从引人向善走向邪教,追求通过一些令人所不齿的手段,胁迫甚至是袭击,以恐吓都督府,获得共存。 既然如此, 余又为何不能直接接纳他们,并且将他们置于都督府的管控之下呢? 只要宗教做的不太过分,愿意支持和拥护都督府,在关中新政上也有所配合,那大家一样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谢道韫若有所悟: “甚至他们还可以借助报纸宣传教义,相互争辩,孰胜孰负,请百姓来评判,请都督府和关中书院的学者们来解读。 久而久之,无论是哪个教派,教义都会在长期的辩论之中出现改变,开始顺应百姓的需求,顺应社会前行的方向,在传播自己的观念同时,也在引导着教众们遵守都督府建立起来的律法和秩序。 最终,宗教不再是对于都督府管辖地方的威胁,恰恰相反,反而会因为其对百姓的约束, 转而变成都督府不可多得的帮手, 夫君可是这般打算的?” 杜英抚掌大笑: “知我者,阿元也!” 谷籷 “那夫君为何要选择法洁大师呢?”郗道茂忍不住问道。 杜英叹了一口气: “其实只是凑巧遇到了而已, 就算他不同意,明天余也能找来一个同意的人。 关键不在于他是谁,而在于都督府认为他是谁。反正是要找一个合适掌控的、听话的,而且还多少有点儿雄心壮志的,这位法洁大师没有什么明显的劣迹,为人还算中庸平和,自然要试一试。” “夫君也是有趣,将儒家的评语放在一个僧人身上。”郗道茂打趣道。 杜英却摇了摇头: “在余看来,即使是宗教有自己的教义,也应该尊重一个地方的需求,有所变通。当取百家之长,以补己之短。 所以余认为,现在的江左佛教,急功近利,逐渐忘了传播佛法之真谛,若是能够都如同法洁这般,多一些中庸恪守之气,说不定余还对佛教更多几分好感。 说到底,现在的这些江左僧人们也都被朝廷的放纵以及世家的依赖给惯坏了,渐渐地他们只是把吃斋念佛当成一种工作,逐渐忘了什么是‘佛’。” 众人一时沉默。 谢道韫低声问道: “那道呢?五斗米道如今在江左也有大兴之势,且内部隐约分为张、陆各家,教义各不相同。” 杜英摇头: “我都不要。” 在杜英看来,五斗米道,也就是天师道,讲求的是符水,或是炼丹,又或是招引天雷,神神叨叨的,显然这并不符合关中务实的社会风气。 教派可以来,但是正如杜英之前所言,其必须追随关中的社会风气和社会需求有所改变,若是天师道的人天天在报纸上宣扬“五雷正法”,那岂不是太魔幻了一些? 而且杜英也不觉得其能够在关中寻觅到什么市场,大概会有工坊负责人拿着避雷针来问: “你们说的就这玩意?我们这里技术还不成熟,但是过几天还是能造出来一套的。” 随着关中的工坊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如何避雷自然也就被提上了研究日程,这一次甚至都没有需要杜英来指点,工坊的负责人们就从宫殿上设置瑞兽鸱吻以及寺庙塔顶设置葫芦顶中找到了灵感,用细细的铁棒插在工坊楼顶,让避雷针提前千年出现在这个时空之中。 这也是关中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以及研究能力,正在逐步摆脱杜英的搀扶,一路向前狂奔的明证之一。 科学,正逐渐作为一门融会贯通、阐释世间万物真理的学问,进入关中的大小学堂。 在科学之风、探究真理之风日盛的情况下,一群号称炼丹能长寿、引动天雷的道士,显然还不如号称积善行德能够转世轮回的和尚来的更有公信力。 “如今的道教,颇有舍本逐末之意。”杜英缓缓说道,“道教之起源,在于老子无为之思想,而不在于通过符水丹药以求长生。 见心知性、约束行为,不争不抢、以求清净,此为道教之所需也,亦然是关中之所需也。 关中百姓一样历经战乱,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如果说现在有一个教派站出来,告诉他们要散尽家财、烧炼仙丹,以求长生,敢问他们可愿意?” 众人齐刷刷摇头。 设身处地想一想,好不容易有了安稳的家业,好不容易攒下来一些家底,结果转眼就要全部丢入那炼丹炉中,只求虚无缥缈的长生机会,而若是失败了的话,那么将会在未来的残生继续忍受前半生一样的困苦流离。 正文 第一三四零章 创造一个教派 这自然是现在方才安顿下来的百姓们根本不可能接受的。 而以符水炼丹大行其道的道教,之所以能够在江左拥有这么广阔的“市场”,说到底还是因为江左的大部分世家有钱又闲得慌,掏出来一部分钱,去购买一个长生并且永久享受荣华富贵的机会,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夫君所言在理,若是把五斗米道搬到关中, 反倒是会水土不服。”谢道韫缓缓说道,“五斗米道······若是以其现在在江左的发展方式,恐怕早晚也会出乱子。” 她秀眉微蹙,总觉得心里惶惶然。 杜英在桌子底下握住了谢道韫的手。 历史上孙恩卢循之乱,就和五斗米道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过这冥冥之中属于阿元的劫数,杜英坚决要扼杀在摇篮之中。 “那夫君只是让佛教进入关中, 恐怕也有不妥之处。”谢道韫压制住内心中奇怪的惶然, 柔声说道, “佛不好奢华,然佛教徒喜好,那佛教寺庙,往往耗费颇多、劳民伤财,然教徒之拥护又使旁人难以置喙······” 作为关中的大管家,谢道韫当然把关中所有的财富,无论是官府的,还是藏在民间的,都看作是关中可以流动的、刺激经济发展以提高民生的可用资金。 而如果这些金钱流入佛教,变成金碧辉煌却不能当饭吃的寺庙,那么佛教又会从引人向善的教派变成如同现在江左这样的毒瘤,朝廷其实也知道个中隐患,意欲除之而后快,却因为牵扯众多而无能为力。 因此谢道韫的意思,显然是还是要引入其余的教派,和佛教形成良性竞争,双方为了宣扬自己的教义,就要贴近关中新政的思想,同时为了能够突出自己的形象, 又要正本清源,避免铺张浪费的行为出现在自己的庙宇之中,引起官府的反感以及社会舆论的批评。 杜英颔首: “道教是华夏土生土长的教派,关中只允许佛教而把道教拒之门外,也一样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之嫌,同时佛教过于追求不争、忍受,又无疑会压制关中全体上下的进取之心。 余可没有想立地成佛,成为一个见到谁都要念上几句法号、时刻告诫自己要戒骄戒躁、不嗔不怪的大和尚。” “夫君若是成了和尚,那天下定然已面目全非、动荡不休矣。”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他的乐趣,在于掌控天下,也在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循循善诱着自家夫人换姿势,自然不可能愿意接受青灯古佛、清心寡欲的约束。 除非当他失去这所有的时候。 “在关中,根据道家的教义,成立新的道家派别,夫人认为如何?”杜英这个时候终于展露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谢道韫怔了怔,狐疑的看向他,好似在问: 创造一个教派, 说真的? 杜英郑重颔首: “一个以宣扬黄老之学, 宣扬阴阳和合、社会大同为主要目的的教派, 一个更切中于追求实际而不是乘风御仙的派别。阿元意下如何?” “但是这似乎和如今道教之学说······大相径庭。”谢道韫犹豫了一下说道。 归雁倒是兴致勃勃的抢先回答: “公子之前就曾经说过, 在关中,没有什么从前没有,只有从无到有,只要敢于创造,那么没有也可能变成有。 就像是那一座座工坊拔地而起,在此之前,又有谁曾想到,在战乱之后的关中,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奇迹呢? 所以只要想要去做,那么一个教派的建立,又有何难?只要这个教派的宗旨是符合关中之后发展方向的,能够帮助我们收拢人心、拉拢那些非得信点儿什么才能找到心里寄托的人,那又有何妨呢?” 谢道韫愣了愣,若有所思。 杜英则直接夹了一根鸡腿到归雁的碗中: 谷彶 “来,加鸡腿!” 谢道韫不由得微微颔首: “之前的确是妾身所想不周全了。” “只是夫人还不习惯创造些什么罢了。”杜英含笑说道,也给谢道韫夹了一块肉,“我们既然不想再走前人走过,并且已经察觉有不对的路,那么去创造些什么、去开拓一条新路,也在情理之中,甚至是我们本来就要做的。 夫人,当共勉之。” “妾身受教了。”谢道韫当即恭敬的对着杜英一拱手行礼。 “诶诶诶,饭桌之上,不至于。”杜英止住她的行为。 谢道韫则坚持行礼之后,重新坐下,柔声说道: “但这道教也好、佛教也罢,总归是要有一个人来统筹管辖的,此人需要对教派有充分的了解,却又不能有所偏颇,不能顾此失彼,甚至在关键的时候需要以雷霆手段掐灭一些不必要的苗头。 夫君认为,现在都督府,或者这张桌子上,谁最合适做这件事?” 杜英笑着抬头,目视前方。 正在伸长手臂去盛粥的新安公主顿时愣住了。 她不可置信的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杜英点了点头。 “这,我,妾身不行的。”新安公主连连摆手,她刚刚听杜英和谢道韫商量教派的事,就已经听的晕晕乎乎,又如何能做得了这种事? “可以先试一试,让归雁帮助你。”杜英却坚定地说道,“除此之外,余还有一个人,可以让殿下指挥。” “谁?” “谯王。”杜英笑道,“不要忘了,余还有这么一个俘虏呢,每天吃的也不少,该干点儿活了,不然岂不是浪费粮食?” 谢道韫和郗道茂面面相觑。 她们也的确快忘了还有谯王这么一个被软禁的俘虏。 主要也是因为杜英既然已经打算在建康府抽身而出,那么原本作为司马昱勾结鲜卑人之人证的谯王司马恬,也就变成了鸡肋。 一直软禁下去,也不是个事,但若是直接悄悄把他送回去,岂不是给司马昱送去了臂助,而且当初抓他废了好半天的功夫,也都等于白干了。 “谯王叔······会乐意么?”新安公主有所迟疑。 杜英叹道: “他要是不愿意的话,就把他尿裤子的事告诉全天下。” 新安公主:······ 想来谯王叔办事会很积极的,就是难免私下里会问候夫君的祖宗们。 对哦,夫君的祖辈有个大佬叫杜武库来着。 那估计谯王叔也不敢问候的太狠,怕杜武库大半夜来找他。 正文 第一三四一章 我本谪仙人,游戏人间 “除了谯王之外,还有一个人或许可以为我所用。”杜英说着,看向郗道茂。 到底是老夫老妻了,郗道茂闻弦歌而知雅意: “夫君是说大伯?” “不错。”杜英赞许的点了点头,“甚至余怀疑,你大伯会在法洁大师上门之后,坐不住自己找过来的。” 郗家兄弟是江左出了名虔诚的道家信徒, 家产之中不少都砸在了道教法事上,这也是杜英把郗家的产业暂时交给郗道茂的另一层原因。 说到底是自家老婆娘家的家产、是郗恢这个得力大舅哥未来要继承的产业,若是全都让郗愔和郗昙兄弟给败坏了,那岂不是浪费? 所以杜英也相信郗恢对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甚至还会表示十分赞成。 自家阿姊代为掌管,自然胜过直接送人。 而现在佛教已经获得了都督的青睐, 道家肯定坐不住, 唆使郗愔来试一试口风,在情理之中。 郗道茂叹了一口气, 她总觉得自己的思想和伯父的思想根本就凑不到一起去,应付伯父的确有些头疼。 所以她可怜巴巴的看向杜英,要不杜英还是把这个任务自己担了? 杜英笑了笑: “余还要去龙潭一趟,既然要营造假象,那还是要做的彻底一些,否则恐怕建康府的几个老狐狸都不相信。 所以佛道教派这些事,就交给茂儿和殿下了,你们推也推不掉。” 说罢,杜英起身: “你们先吃,余还得去见刘牢之,大军北上,还得悄无声息的,总少不得刘牢之的配合。” 郗道茂无奈应了一声,新安公主则高兴的连连点头。 相比于对自家大伯没有什么好感,而且也知道这根本牵扯不到他性命之忧,所以只求能少一事的郗道茂,新安公主自然能够意识到, 杜英选择谯王司马恬来做这件事, 也算是给了司马氏一个机会。 若是司马恬能够配合,那自然意味着司马氏在关中新的体系之下也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处。 宗教事务,听上去就是需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行事,否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起一些狂热信徒和官府之间无休无止的纠纷。 然而现在马上就要变成前朝皇室、被赶尽杀绝都有可能的司马氏,焉能不抓住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甩手掌柜,又走了。”郗道茂委屈巴巴的说道,看向谢道韫,“姊姊,怎么办呀?” 谢道韫知道,一旦郗愔找上门来,自然也是不好应付的,郗道茂本来就不擅长应付这些。 她没好气的看了一眼杜英的背影,接着握住郗道茂的手,柔声问道: “令伯和令尊所信奉的,到底是道家,还是其中的某几个人?” 郗道茂还是能回答这个问题的: “道家也。阿爹他们钻研经书,还是颇有几分心得的, 江左道家也未见得有能够远胜他二人者。否则也就不会有‘何家佛, 郗家道’这种说法了。” 何充兄弟对佛教的信仰已经到了近乎极端而狂热的地步,郗家的情况虽然没有那么严重, 但是这也只是因为道家更强调清静无为,所以郗愔和郗昙并没有跑出去逢人就宣传道教学说的疯狂,可不代表他们对于道教理论和宗旨没有钻研。 所以他们对于教派的信仰,绝不是因为听从了某几个人的蛊惑,只对于他们的说法信任有加。 谢道韫微笑道: “那就好,所以茂儿为什么不尝试着让令伯父来完成夫君方才所说的那个任务呢? 开宗立派,一样是青史留名的功绩,当然,不管令伯父是不是在乎身后名,大概都想要让自己的学问能够为天下所知的吧?” “可是夫君······”郗道茂有些犹豫。 夫君对于郗愔的感观一向不是很好。 现在更是直接把郗愔给架空了。 固然有出于对郗超的防范,也是因为杜英本来就看不上郗愔的能力。 谢道韫不由得一笑: “茂儿怎么糊涂了? 夫君想要的,难道是一个有才有德,能够支撑起来一个煌煌教派、招徕信徒无数的圣人么? 夫君刚刚都已经阐述清楚自己的想法,但是却没有指定谁去负责这件事,就是给了令伯父一个争取的机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 而茂儿不想要让郗家,尤其是你大伯父那一支,未来因为郗超的牵连而彻底没落的话,那就得给你伯父抓住这个机会。” 郗道茂恍然。 一个听话的,没有太多野心,还对钻研学术、开宗立派以传播学问有兴趣的人,才是夫君想要的。 显然伯父很符合这个形象。 “这个夫君,话都不说清楚。”郗道茂埋怨道。 谢道韫对此自然也有意见,这家伙每次都是话说一半,挥挥袖子跑路,结果偌大的后宅人心,还得她来安定。 当然,麻烦归麻烦,谢道韫却也很清楚,杜英这是在想办法加强后宅其余女子对于她这个主妇、大姊的依赖,当郗道茂和新安公主她们习惯于问计谢道韫,并且受到她的指点恩情的时候,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去想着挑战大妇的位置。 妾身自有信心能够坐稳这个位置,哪里用的到你帮忙······谢道韫腹诽一句,但是心里确实甜甜的,当下解释道: “夫君素来喜欢让我们去自行领悟,一来是对我们的锻炼,二来也是给那些他或许并不是很看好或者喜欢的人一个若有若无的机会,他们若是能抓住,机会就是他们的,抓不住,夫君一样另有安排,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谢道韫也不由得发自内心感慨: “他就像是已经看到了所走的这条路的终点,而现在在做的不过是按部就班的走下去,所以他看路两边的风景,都觉得索然无味,只好通过这种方式来给自己增添一些难度和变数了。”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却也觉得谢姊姊所言在理。 “我本谪仙人,游戏人间······”郗道茂喃喃说道,“夫君曾经讲过一个诗仙的故事,但却前生逍遥,后生落魄。 这或许是他曾见过的谪仙人,又或者他本就真的是天上的仙人,来自那九重宫阙。” 谢道韫笑道: “他呀,九重宫阙倒是不见得,但是十有八九有一张很大很大的床,而且无论是在天上地下,恐怕都逍遥的很呐!” 正文 第一三四二章 学聪明了的郗愔 “谢姊姊!” “姊姊你变了!” 席间响起一片娇嗔声。 谢道韫却浑然没有害羞的意思,只是喃喃说道: “或许我们都没有见到过完整的他。” 笑闹声很快沉默下来,似乎所有人都陷入对同一个人的回想之中。 睥睨天下的是他,一骑当先的是他,天天劝着人换姿势的也是他,闯人婚房、抢了新娘子之后又犹犹豫豫的还是他。 呈现在大家记忆之中的他似乎都不一样,有重合的地方却又多有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 郗道茂摇头说道: “那又有何妨呢?妾身一直相信,所见到的,是最好的他。” 每个人所见的视角不同,所处的身份不同,所见到的他的身影,或明或暗, 自然都只能是其中一部分, 不会是完整的他。 但是只要自己喜欢, 那个人是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哪怕他变了,至少他曾经甚至一直把最好的一面朝向自己。 谢道韫哑然失笑: “确实,受教了。” 郗道茂却无奈的说道: “但不管夫君是好还是坏,他终归是把这件事丢给我们了。殿下负责佛那边,妾身负责道那边,而姊姊其实也可以负责儒家,姊姊之学问,其实也更偏向于儒家不是么?” 说着,郗道茂看向新安公主: “殿下的意思呢?” 新安公主正在心里暗暗骂着今天让自己又多吃了一只鸡、还敢把这件事在家宴上直接抛出来的坏夫君,猝然听到郗道茂喊自己的名字,茫然的抬起头来。 谢道韫和郗道茂面面相觑。 之前她们觉得这位皇家公主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可是现在怎么相处下来感觉傻傻呆呆的? 难怪夫君这么快就骗上手了。 谢道韫轻笑道: “殿下在想什么呢?” “才没有!”新安公主着急的说道,紧张的抓着桌布,小脸蛋不争气的红了起来。 众人:??? 这答非所问,看上去像是不打自招啊。 强忍着笑,郗道茂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新安公主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丢人丢大发了,赶忙拨浪鼓似的摇头: “妾身没有问题, 愿意听谢姊姊的调遣。” 谢道韫叹道: “各扫门前雪,所以也不算是调遣,终归那一摊子事还是要殿下自己来解决的。” 说着,谢道韫的目光扫过桌上。 柔弱的茂儿看上去斗志昂扬,也不知道她激动什么。 新安公主则略有些茫然无措,显然在纠结应该怎么说服谯王叔。 根本没有听太懂的疏雨,大概心思早就飞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等会儿她还得带着亲卫护卫杜英,所以本来就不打算参与到这事上。 而八卦心贼重的归雁正用灵动的目光扫来扫去。 至于根本还不足以参与到大姊姊们的讨论里的桃叶姊妹,是唯二勤奋干饭的,晚上还得帮着主人推······当然要积蓄力量。 霎时间,后宅之主的谢道韫有一种“夫君收拢了一桌不靠谱的小傻子让我带”的错觉。 ——————————- 翌日。 徐州治书房之中。 “都督想要让道家和佛家进入关中,这的确是一件好事。”郗愔夸赞道。 郗道茂打量着他,直觉告诉她,郗愔根本就没有看出来这背后的深意。 他单纯的是作为一个道教的虔诚信徒在表明自己的立场罢了。 而他眼巴巴跑上门来,主动说出来此事的意图,自然也很明显。 显然是听到了风声,而且也亲眼看到法洁大师高调进入徐州治府求见都督的场面之后,和郗家联系紧密的天师道也坐不住了,请郗愔来探一探杜英的口风。 说是请各家教派进入关中, 但是怎么也没有见都督来找我们呢? 郗愔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 这一次倒也聪明, 知道不能直接去见杜英,否则到时候少不得要被杜英狠狠敲竹杠,所以先来找郗道茂。 而这一次郗道茂的态度也让郗愔十分欣喜,没有搬出来上一次“三司会审”的架势,说明这位对他意见不小的侄女,这一次还是乐意于见到他的。 到底是血浓于水啊。 但是郗愔说完之后,迟迟没有等到郗道茂的答复。 他忍不住抬头看去。 郗道茂的俏脸上满是期待的神色,好似在问: 然后呢? 郗愔顿时茫然,然后不应该你说了么? 见郗道茂一副伯父你自己领悟的神情,郗愔只好默默地将方才的赞叹收了回来,轻轻咳嗽一声: “现在都督已经接见了甘露寺的法洁主持,不知是否有兴趣见一见江左道教的几位魁首?张、陆两位天师可是对都督大名久仰······” “夫君不会见的。”郗道茂含笑说道。 郗愔如遭雷击,所以都督的意思是,只有佛家能够进入关中? 岂有此理?! 我道教哪里差了? 然而郗道茂接着说道: “不过夫君还是挺想见一见伯父的。” 郗愔一头雾水。 “就像是见法洁主持那样见一见伯父。”郗道茂提醒。 郗愔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猛地反应过来,他虽然政治嗅觉不敏感,但是侄女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哪里还能听不懂: “都,都督的意思是······” “开宗立派。”郗道茂径直回答。 一股巨大的喜悦窜上心头,郗愔的声音都变得有些结巴: “真,真的?” 郗道茂自然知道伯父对于道家的痴迷,所以对于他会有这个答复并不奇怪,含笑点了点头: “但是必须不能是和现在江左类似的道家,不过侄女相信,伯父现在也是愿意的,不是么?” 郗愔当然愿意。 他现在这个郗家家主,已经名存实亡。 青徐世家听从的其实也是郗道茂的命令,郗愔顶多算是郗家的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吉祥物和高级顾问了。 虽然他一心向道,身在辅国将军位置的时候,觉得官爵是对自己的束缚,可是现在无官一身轻,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杜英若是能够把组建北方道教的任务交给他,那么郗愔既能够掌权,又能够实现传播自己学问的梦想。 一举两得,天下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当即后退一步,郗愔郑重的拱手: “得都督之信任,愔感激涕零,请夫人不吝指点。” 这是已经把郗道茂抬到了主母的位置上,也就等于他真正愿意为杜英充当改革和一统道家教派的急先锋。 正文 第一三四三章 全真教 郗道茂早就已经有了经过和谢姊姊推敲之后的说辞: “这最重要的,就是能够让道家和现在关中的需求同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愔,洗耳恭听!” 是不是难事不重要,只要不是把道家学说彻底扭曲,那么郗愔都愿意配合着做出调整和修改。 一个教派的传播,总是要符合受众的需求、符合时代认同的嘛! 郗道茂对于郗愔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 伯父虽然一向没有主见,但是这样的好处就是他能够听得进去别人的建议。 总比明明没有本事还自作聪明来的好。 当即郗道茂将杜英的构想和经过谢道韫填充后的教派宗旨告知郗愔。 “和而不同,群而不党,与世无争,清净自然。”郗愔缓缓重复一遍,“贯三教而求其同,见本心而寻真知, 济贫苦而积德行。 都督所言之教义, 虽然和道家一贯奉行之教义有所不同,甚至还主张几个教派之间能够放下相互的矛盾,齐心协力······ 这不见得能够得到同意。” 郗道茂含笑说道: “伯父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这个。伯父同意、法洁大师同意,那不也就没有什么人会反对了么?” 如今的关中,在宗教一事上和江左各个教派勃勃生机的景象完全不同,在百废待兴之下,在之前都督府的刻意限制之下,其实就是一片白纸。 只要杜英有所限制,并且把持住报纸等喉舌,对于江左道家和佛家的批评置之不理,甚至根本不予刊录,那么这些人叫的再欢快又有什么用? 说不定还会被都督府直接划归到邪魔外道,反倒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毕竟之前不说话,还有进入关中的机会,而若是叫得太凶,那以后说不定都不能存在于世了。 郗愔恍然: “与其等着有一些教派出现, 之后再规劝他们遵从关中新政,自然不如自己建设一个遵从关中指挥的教派,抢占现在的空白。” 郗道茂微微颔首: “正是此理。但一个教派之兴盛,其实也在于其教义能不能满足万民之所需,满足官府治理本地之需求,若是不能安民,则只会被打入乱臣贼子之流。” 郗道茂几乎等于是在明示郗愔,如今由都督府拟定的道家教义,是能够满足现在关中百姓需求的,所以郗愔只要按部就班的去推行,那么自然而然就能够白得一个开宗立派的名声。 当然,如果郗愔不想完全被杜英架空的话,那么他还是得基于这个理论继续钻研,发表一些属于自己的观点,不过对于郗愔来说,这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余愿为都督分忧,传道家之学问于关中。”想明白个中关节的郗愔,放下心中的担忧,他倒是认为杜英提出的这些观点还是很新的。 郗愔也渐渐的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将这位杜都督奉为谪仙人。 大概并不是因为其有多么突出的能力或者手腕,而是其明明好似对某些东西, 比如道家,根本不感兴趣,可是他所提出的道家学说,看上去是新的学说,但是又和道家传统的学问息息相关。 倒像是跳出了现在道家的思想桎梏,提出了新思路。 不在三界之内,偏又在五行之中。 现在的道家思想,愈发倾向于炼丹、符箓之学,郗愔也能够看出来其中的弊端。 这丹药和符箓固然能够给人一时的心理安慰,可是久而久之,也不能完全依赖于此度过一生,而由此产生的好运,一旦因为某些灾难之事的发生而被打破,更是会让人直接怀疑丹药符箓的真实性。 相比之下,佛家的学问反倒是能够更长久的给人慰藉,甚至令信徒相信,此时所经历的风雨,是佛祖给你的磨难,而彩虹则是上辈子积善行德。 这种说法更容易引起信众的共鸣,方才导致现在佛教在江左发展的势头大好。 而若是如今能够跳出炼丹符箓的桎梏,正本清源,真正从道家思想上入手,通过提倡修身养性、经世济民,来实现道家的新生,不见得不是一条不可通行的道路。 哪怕是这其中的救济贫困、寻求本真之思想,也有一些佛教的影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为一个传统的世家子弟,他从小接受的就是“入华夏者华夏”这种思想,所以古为今用,西为中用,郗愔对此并不排斥。 良药苦口,真正能够引人向善、令世事清平,才是一个好的教派。 “都督打算把此教派命名为什么?”他好奇的问道。 “所求者,世之所需也、世间之真也。 人之所言全真,明心见性,知得失、晓荣辱、止兵戈、卫太平。 故都督意欲命名为‘全真教’,伯父意下如何?” “全真······”郗愔咀嚼着这两个字。 郗道茂也不着急,静静等着。 良久之后,郗愔笑容满面、如沐春风: “善。” 同时,他的心里也有些好奇,都督又会让什么人来统筹佛教和道家呢? 之前还没听说都督府之中有擅长此事的,多半有信仰教派的,也都更趋向于某一个教派的狂信徒,而不是取其中者的。 但想来肯定也是人中豪杰,届时有个拿主意的,也不用郗某太伤脑筋······ 郗愔还是更喜欢听人的建议。 以前儿子在,自己听儿子的。 现在侄女在,侄女婿又是一方枭雄,他们也总不会把郗家往火坑里推吧? —————————— 小小的天井,只能见一方苍天。 飘落的雪,洒满小小的四方。 晦暗的天色下,谯王司马恬坐在天井旁的台阶上,昂首看着上方洒落的雪,这大概已经是他这些时日的软禁生活中难得的新乐趣了。 每日有人送饭,按时按点。 但除此之外,没有人和他说话,更不要说和他玩乐。 万籁俱寂。 随着饭食一起送来的报纸,几乎成为了雪落之前司马恬唯一的乐趣。 他也逐渐从原来的对于报纸上的文字不屑一顾,到后来哼哼唧唧、念念有词的看一看,再到现在认真一个字一个字、翻来覆去的看。 倒不是因为他已经逐渐认可了报纸上所宣传的关中新政,单纯的只是因为实在太无聊了。 为此他还洋洋洒洒的写下了好几篇批评关中新政的文章,但被看守发现了之后,第二天就没收了所有的笔墨纸砚。 正文 第一三四四章 笼中雀 经过一番和看守的斗智斗勇、我藏你猜之后,司马恬的手头上就只剩下一支之前不知道是谁送给他的关中炭笔,以前的他,对此不屑一顾。 笔墨纸砚,乃是千古流传下来的圣人文具,老祖宗用了那么久,谁不说声好? 这什么炭笔, 简直就是摒弃祖宗章法,而且弄的一手黑,真不知道这些关中人在图什么。 但是腹诽归腹诽,这几日司马恬就用那一根宝贵的炭笔,在报纸栏目的缝隙之间写写画画,炭笔越来越短,而他的蝇头小楷倒是越写越好了。 “原来这就是笼中雀的滋味。”司马恬坐井观天,喃喃自语。 此生若还能逃出生天, 再不复养雀也! 紧闭的前厅房门突然被推开。 司马恬霍然抬头看去, 一名让他一开始的时候恨之入骨,可是最近却恨不得拉着人家的手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家常的士卒走进来,冷冷说道: “司马恬,有人要见你。” “余为谯王,当朝之谯王,纵然沦为阶下囚,也不是尔等可以直呼其名的!”司马恬当即站起身来,愤怒的回答。 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和他生气发火,这些天,这些士卒们也不止一次直呼其名了,他能够从这些人的称呼之中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那种不屑,显然在这些士卒们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朝廷。 有的,恐怕只是他们那位只手遮天的杜都督! 朝廷都不算什么,一个没有实权的谯王,又算得了什么? 司马恬其实只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刺激着士卒和他说话而已。 你们愤怒么,你们倒是说话呀, 生气呀, 骂我呀! 哪怕只是骂我两声呢! 我这里有很多句话等着招呼你们,让我过过瘾,一吐胸中之快可好? 然而那士卒对于司马恬挑衅的目光无动于衷,机械的重复了一遍: “有人要见你,见是不见?” 司马恬愣了愣,理智逐渐战胜了疯狂,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逐渐都变得颤抖起来: “什,什么,你说什么?” 士卒转身,径直向外走去。 他相信司马恬已经听清楚了自己说的话。 果不其然,在他的身后,司马恬颤颤巍巍的跟了上来。 他只是在第一时间觉得自己听错了而已。 天空中阴沉沉飘着雪,一如司马恬被软禁起来的那日一样。 但是他不知道为何,觉得今日的雪,相比于那日江上的寒冷刺骨,更多了几分柔和。 这才是江南的雪啊, 柳絮因风起,飘飘扬扬,柔情含蓄。 而在囚禁他的庭院外, 回廊下,有一道身影,撑伞,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等着他。 司马恬眯了眯眼,干裂的嘴唇轻轻颤抖。 他认出来了那人是谁。 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个地方,重新见到了皇兄的女儿,新安公主。 自己被囚禁的这些时日里,她又遭遇了什么。 守卫司马恬的士卒们,整齐的列队,即使是风雪交加,他们依旧一丝不苟的向矗立在伞下的新安公主行礼,之后方才离开,留出了足够的空间给这一对久别的叔侄。 “王叔,受苦了。”朱唇微张,新安公主说道。 她举步拾阶而上,身后还跟着一名婢女,正是归雁。 归雁提着饭盒,打量着胡子拉碴的司马恬,下意识的想要问,这就是司马氏皇族之中被寄以厚望的谯王? 看上去根本就不是玉树临风的青年,而是邋遢大叔嘛! 不过归雁也没有打算做气氛破坏者,随着新安公主进屋,乖巧的跪坐、打开饭盒。 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但是司马恬无动于衷。 这些天,看守在伙食上倒是并没有虐待他,虽为皇亲,但是司马恬前一段时间为了能够联络上鲜卑人,也是昼伏夜出、吃冰卧雪,受了磨难的,对于饭食还真的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也没有那么好胃口。 他看着端坐的新安公主: “福儿,杜仲渊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一国公主,若做了他人阶下囚,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司马恬不敢想象,而此时看到新安公主精神正正常常的,他不由得庆幸之余,还是有些疑惑的。 “夫君啊,夫君他挺好的。”新安公主随口回答。 “哦那就······什么?!”司马恬瞪大眼睛,“夫君?!” 新安公主微微颔首。 “杜仲渊都已经有正妻了,这么还能······那他要把皇家之公主至之何地?!”司马恬惊呼道。 他可不相信杜仲渊会在霸占了皇家公主之后还把谢才女给休了。 “都已经是阶下囚了,王叔还计较那么多作甚?”新安公主无奈的笑道,“夫君能够予妾身立锥之地,谢姊姊能够对妾身多有提携照顾,妾身就已经知足了。” “本王不信。”司马恬径直摇头,旋即看向旁边的归雁,“是不是这下人在,你不敢说?让她出去!” 归雁对着新安公主吐了吐舌头,旋即义正言辞的说道: “你这大叔,说话好生无礼!” 司马恬:大叔? 本王尚未而立! 只听得归雁接着说道: “我家公······都督和公主姊姊两情相悦,他们愿意怎么相处,那是他们的事,公主姊姊这些天来笑容可是越来越多了,现在还被都督委以重任,不但掌管都督身边机要,而且还是谢姊姊的左膀右臂。 相比之下,她身上的那什么劳子公主头衔,才是最大的累赘,若是没有了这个头衔,说不定能更快乐一些。 人家是金童玉女,何时轮到尔来指手画脚?当真是丑人多作怪!” 司马恬被骂的一愣一愣的,当然也是因为他本来就震惊于新安公主对杜英的称呼,还没回过神来呢,被劈头盖脸的这么一骂,他哑口无言。 “归雁,可以了。”新安公主不忍见此,赶忙说道。 归雁乖巧的闭上嘴,坐在一侧。 司马恬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一声,如此清秀的小丫鬟,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新安公主则缓缓说道: “王叔,建康府之局势,想来王叔也从报纸上看到了,乱局之后,不管谁胜谁负,大权都注定无法落在父王手中了。 而朝廷不管是给大司马加九锡,还是让谢尚书辅政,最终的结果,恐怕都脱不开一个‘篡’字······” “杜仲渊狼子野心,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何至于在京口盘桓不去?”司马恬没好气的说道。 正文 第一三四五章 王叔,我们没得选 “夫君马上就要北上了,建康府之乱局,他厌烦久矣。”新安公主回答。 “一面之词,骗骗你也就算了。”司马恬哼了一声。 “王叔,他何必骗我呢?” 司马恬顿时不吭声了。 新安公主露出凄然神色: “无论得权者谁,司马氏气数已尽,天下都看在眼里。 而你我司马氏子弟, 都将沦为亡国奴矣!他又何必,欺骗一个亡国之人呢?” 司马恬冷冷说道: “那也不能认贼作夫,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岂不是······唉!” 司马恬本来想说,岂不是把皇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可是他终究说不出来这话。 男人丢的江山,与女儿家何干? 把这罪责都推到女儿家身上, 那司马家就真的没脸面见人了。 更何况他又如何不知道, 眼前的这位侄女,也不过是王兄手中的一枚棋子,生死去留,任人摆布。 如今她能够跳出司马氏子弟的厄运,找到一个真的愿意疼爱她的人,哪怕此人已经有了正妻,哪怕此人野心勃勃有鲸吞天下之意,又有何妨? 她之前的奉献,已经对得起司马氏了。 玩砸了的,是司马恬,是司马昱,新安公主何辜? 归雁眼睛一瞪,显然对于司马恬的发言很不满,正想要帮殿下姊姊找回场子,就听到司马恬喃喃说道: “福儿,那贼······其心悦汝乎?” 直接被王叔问这个问题,让新安公主也难免俏脸微红,一时讷讷不知道怎么回答。 司马恬年纪不大, 却也是建康府有名的情场浪子了,毕竟这种风流有才的皇室宗亲,本来就容易招来青楼楚馆之中女子的欣赏,而这些经验也让司马恬对于男女情感之事,还是心中有点数的。 看了一眼新安公主的神情,他心中已了然,微笑着说道: “这样也好,今后侄女就这般活下去,皇室之纠纷、那建康府城中的恩怨,就与你无关了。” 新安公主却仿佛没有听到司马恬的话一样,打量着他,含笑说道: “王叔一样年轻,难道已经心怀死志?” 司马恬“呵呵”了两声: “在杜仲渊那里,本王都已经是乱臣贼子,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了,又有什么未来可言? 方才门开的时候,本王已经有了殉了这江山社稷的打算,只道是那杜仲渊想要进入建康府,以本王的脑袋来祭旗呢!” “夫君从来没有向外人宣扬过谯王和鲜卑人密谋之事。”新安公主慢条斯理的说道。 “为何?!”司马恬瞪大眼睛, “阴谋, 他还有什么阴谋?” “贵为堂堂亲王, 勾连胡人、卖国求荣,就是光明正大么?竟还好意思凭空捏造我家公子的不是。”旁边的归雁忍不住哼了一声,当即扯着新安公主的袖子就要起身,“姊姊,我们走,此人这般不明是非而颠倒黑白,也不值得姊姊再费口舌。 且其既然对公子的一片好心大放厥词,那恐怕也不足以为公子之所用,改日便劝公子真的杀了祭旗算了,反正王师马上就要北伐,有一个勾连胡人的皇亲国戚拿来祭旗,正振奋我军心也。” 新安公主缓缓起身,还真就要和归雁一起离开。 司马恬倒是敏锐的捕捉到了方才归雁话语中的含义,连忙疾走两步,行到新安公主之前,伸手拦住她,脸上已经收起来刚才那一股半是不屑、半是坚定的神情,换上了一副笑脸: “贤侄女,哎呦,贤侄女呀!莫慌,莫慌······” 归雁当即一撩外袍,露出腰间短刃,也露出晃荡着的兵符,同时她右手按住刀柄,小小的身躯前倾,怒目而视: “尔为阶下囚,此为都督夫人,此般阻拦,意欲何为?!亲卫何在?!” 随着她一声娇叱,外面候着的亲卫当即涌进来,只等新安公主一声令下,就直接把司马恬按倒在地上。 司马恬这时才恍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位侄女,可不只是被杜英给收入府中,成为了虽然受宠,但是也被囚禁在牢笼之中的金丝雀。 杜英甚至能把兵符交给她的随从,那就说明对这位贤侄女不只是疼爱,而且真的要委以重任啊。 司马恬旋即想起来,这位杜都督之前就曾经把都督府委托给谢才女,只不过因为谢才女名声远扬,使男子都心悦诚服,所以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已。 但是眼前的这一幕,无疑在提醒司马恬,杜英可不止是因为谢道韫独具一格的身份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在那个古怪而神奇的家伙眼中,在任人用事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男女之别。 新安公主真的有可能掌握有都督府实权的。 果断的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敌意,司马恬讪讪的向旁边让开了些。 新安公主却也并没有气冲冲的离开,甚至相比于看上去“用力过猛”了些、因为真正第一次耍威风而有些小激动的归雁,她的神情格外的平静。 她挥了挥手,归雁意犹未尽的重新站直,同时让亲卫们退下。 新安公主旋即说道: “王叔倒是小觑了夫君。” “是本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司马恬苦笑一声,“看来杜仲渊是真的想要让本王帮他做点儿什么,不如请贤侄女如实相告吧。” 新安公主重新坐下,再次展露笑颜: “关中教派的建设。” 司马恬打了一个激灵,他下意识的想要表示,早就已经看那些拒不缴税,而且天天兼并土地、装神弄鬼的佛道之流不爽很久了,现在竟然有机会能够管理关中教派的建设,那他可得好好拿捏一下这些光头和小帽······ 等等,关中之前好像也没有什么教派吧,都已经在乱世之中离散干净了。 这个从无到有的过程,看上去可以任人涂抹,但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因为没有办法满足各方的需求,成为那个首当其冲的。 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在刚刚爆发出来威仪的侄女面前,形象本来就已经很邋遢了的司马恬,此时也没有端架子,挠了挠头说道: “这可真是一件得罪人的事。” 新安公主叹道: “王叔,我们没得选。” 司马恬霍然醒悟过来,这是杜英作为新朝的建设者,给了前朝司马氏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正文 第一三四六章 这王叔,当不得 哪怕这意味着来自于佛教和道家的不满,必须由司马氏承担并且消化掉。 哪怕这意味着司马恬必须要游走于各个教派之间,长袖善舞,极尽制衡之能事。 但这也意味着,若是能够全身而退,杜英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司马氏。 而若是真的在这教派的斗争之中粉身碎骨,那也只是和司马氏注定了的结局相一致罢了。 不管日后加九锡而封王的是杜英还是桓温, 又岂有司马氏这个前朝遗族的好果子吃? 这就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但若是司马氏能够做好了,有改变家族命途的一线生机。 司马恬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也陷入了对利弊的权衡之中。 显然之前的他也万万没有想到: 我一个阶下囚,随时都有可能被拉出去历数罪名,然后砍了脑袋的倒霉蛋儿,怎么就突然成了关中教派的建设者, 甚至听我这好侄女的意思, 我那便宜侄女婿还想要让我成为最核心的指挥者? 而整个司马氏家族的未来, 也直接压在了司马恬的肩膀上。 若是他做得好,再加上新安公主,司马氏就算是被赶出了建康府,在关中一样还有活路,而如果他做的不好,那么司马氏就只能指望桓温开恩了。 对于这位司马家的驸马,司马恬那是半点信心也没有。 相比之下,司马恬突然间发现,杜英这位新的司马家驸马——虽然是没有人敢公开承认的——似乎还不错。 “王叔?”新安公主对于司马恬迟迟没有说话有点儿疑惑。 司马恬一下子回过神来,郑重说道: “都督是打算重佛还是重道?” 新安公主和归雁面面相觑。 只道是司马恬还在纠结到底应不应该答应,难免让人觉得有点儿拎不清轻重的时候,却没想到,司马恬竟然已经考虑到这一步了。 归雁低头玩着手指,大概想笑还得憋着。 新安公主对于自家王叔光速倒戈的行为又好气又好笑,但也只能故作严肃的解释道: “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而且不只是佛道, 佛道儒三家并重。” 司马恬若有所思。 “王叔可以好生掂量一下,写一份公文交给夫君。”新安公主提醒道,“让夫君能够了解王叔的初步想法。” 这样可以让杜英认为,司马恬是一个积极而且有自己思想的人,还愿意为这件事思考,自然也就更乐意于委以重任。 司马恬会意,其实他对此从没有考虑过。 佛家和道家已经成为江左的毒瘤,所以在昔日规划未来集中皇权之后的美好蓝图时,司马恬也没少和司马昱讨论过,如何才能在限制世家之后,把重拳再捶在这些野蛮生长的教派身上。 毕竟世家是划出来山林湖泊,这些本来就不需要纳税的地方,只能说是开源之后不纳税,但世家的田地是正常纳税的,一样是朝廷最主要的税收来源。 而寺庙道观却是在兼并土地,并且以寺庙田产的名义直接不纳税,所以单纯的论行为之恶劣,教派庙宇显然更在世家之上, 只是他们的规模和世家相比还没有那么夸张罢了。 司马恬并不知道的是,历史上这些庙宇还真的野蛮生长到了比世家还夸张的地步, 否则也不会有南朝四百八十寺, 也不会有一次又一次的灭佛浩劫。 灭的是佛,毁的是一个时代的艺术瑰宝,但是却是一个被敲骨吸髓的王朝在艰难的求生。 “小侄的确还有事情要忙,也就不多叨扰王叔了,现在也不会有人禁止王叔离开此处,王叔若是想要出去走一走也可以,这些饭食,趁热吃。”新安公主起身。 司马恬叹道: “以后窃以叔侄相称吧,这王叔,是当不得了······” 新安公主抿唇微笑,应诺下来,招呼归雁离开。 司马恬起身送她们一直到门口,但是在要出门,迈出这个自己无数次盼望着要出去的门槛时,他却犹豫了,停在了那里。 新安公主回头看了他一眼,司马恬对着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就送到这里了。 显然司马恬拿不出来一个能让他自己满意的方案,他不会走出这间屋子。 之前是被迫禁锢,现在则是他想给自己一个努力的理由。 新安公主会意,离去。 隐隐的,司马恬能听到那个俏丫鬟的声音: “姊姊,刚刚我帅不帅?” “有点假。”新安公主如实说道。 “但是你叔叔不是被吓到了吗?” 新安公主回答了,但是声音越来越低,听不清了。 司马恬自失的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这文弱书生,以前只道是只要一身都是胆,则以纸为刀、以笔为剑,三寸不烂之舌一样可以横扫千军。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能把我吓成这般。 这杜仲渊的身边,当真卧虎藏龙。 倒要看看,横行江左、所到之处人皆趋之若鹜的佛家和道家,在杜仲渊的手下,又能翻出来什么风浪。 而杜仲渊,又会找什么人来与我搭档,共同从无到有,建起来一个能够在都督府监管之下的教派体系呢? 想来也应该是人中英杰······ ——————————- 互相认为对方是人中英杰的司马恬和郗愔,最终在第二天上午,相见于徐州治府的大堂上。 站在一侧的还有法洁大师。 老和尚看了看左边,眼皮跳了跳,好家伙,郗家家主、京口前任老大郗愔,他还是认识的,道家的急先锋,差点儿把京口的和尚都撵出去。 接着他看了看右边,眼皮又跳了跳。 谯王司马恬,这位更是重量级,曾经在北固亭上畅饮凯歌,浑然没把对面的佛家清净之地放在心上,之后对于老和尚的请见也是爱答不理。 是个恨不得把这些寺庙都清扫出江左的激进派。 这哪里是人中英杰,简直就是佛教的眼中钉、肉中刺。 老和尚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同僚和上司是什么样的。 就算不是佛教的供奉者,至少也应该是不偏不倚的中间派吧。 就算不是得力人马,至少也不能这么牛马吧? 法洁大师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杜英忽悠着接下来了怎样的苦差事。 想要带着佛教从司马恬和郗愔的手底下走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恍然间,老和尚想起来,杜英语重心长的告诉他: 佛教,就是佛教。 正文 第一三四七章 郗愔和司马恬:真香 佛家引人向善的教旨,没有什么问题,杜英并不反对。 但是杜英认真提醒法洁,可千万不要以为,北上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最好佛教, 就一直是那个佛教,别有什么贪念。 现在看看左右这两位,老和尚明白了。 佛教老老实实的建设寺庙、发展教徒,没有关系,这两位挑不出来什么差错,也就不敢假公济私。 毕竟他们的身份可敏感的很, 恐怕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杜英会给予他们这个任务,也不知道多少眼睛正在后面看着他们呢, 必然要谨小慎微。 而若是佛教开始恶意传教、兼并田产,那么这两位就要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样,直接扑上来了。 这种建功立业以洗脱自己身上的恶名,缴纳投名状的最好机会,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不把佛教往死里整,老和尚直接还俗跟他们的姓。 相比于法洁大师的悲观,此时见到司马恬的郗愔,心态还是相对平和的。 谯王身份敏感,杜英现在还没有到自立为王的地步,甚至感觉他更倾向于让朝廷册封为王,古往今来,这也的确是最符合礼法的王朝更迭流程。 既然如此,谯王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在人手短缺的关中,索性直接化为己用,也是不错的选择。 所以司马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还成为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而司马恬和郗愔之间,显然也不是什么好同僚。 郗家是朝廷中坚定的北伐派,和荆州、关中两边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不要说当年护送五马渡江之中也没有郗家,换而言之,郗家的开国元勋之位也是后来补上的,看在郗鉴老爷子不是元勋却又胜过元勋的份儿上。 所以司马氏对于郗家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好感,否则也不至于郗愔和郗昙兄弟徒有虚名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重用。 当然,这也和兄弟两个痴迷道学,也没有太大的上进心有脱不开的干系。 不管怎么说,司马恬和郗愔之间,不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吧,也只能说是相看两厌了。 但事情总是要讲究一个相对的。 相比于旁边一副“老衲真是信了杜都督鬼话”神情的老和尚,郗愔觉得司马恬的出现对于道家来说,从公理上,显然不是什么坏事。 一来皇室的信奉本来就是偏向于道家的, 这从新安公主的闺名司马道福中就可以看出来。 典午也因此以黄老之学治国, 奉行无为而治, 以民间自主管理为根基,以九品中正制选拔举荐的人才构成层层统治基础,皇权不下乡,甚至都很难走出台城。 这种现状,显然也是世家逼迫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信了这么多年,皇室出身的司马恬大概应该是对道家更多一些好感。 二来则是因为关中道家是要从头开始,建设一个符合杜,呸,符合关中百姓需求的新教派,所以自然要竭力规避道家已经在江左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 换而言之,也就是在规避司马恬必然已经有所反感的诸多问题,甚至出发点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 司马恬自然是乐意见到这般的。 相比之下,佛家的主旨可能并不会发生太多的改变,只是在如今江左肆无忌惮的基础上多加约束子弟。 当意识到佛家还是那一套之后,就算法洁大师能够展现出来对于北方佛教超绝的影响力和掌控力,司马恬也必须得考虑,法洁大师所看不到的地方呢,而他圆寂之后呢? 佛家是不是又会野蛮增长? 所以打压佛家而扶持一个崭新的道家,几乎是司马恬唯一能够做出的选择。 在这般大局下,郗家和司马氏之间的“小矛盾”,也就不足为虑了。 不就是有造你家反的企图么,不算什么。 谯王殿下自己,不也投靠了关中么? 殿下又何故造反呢? 老和尚在默念法号,其实也在心中唉声叹气之余,司马恬和郗愔已经交换了一个眼神。 多少也都看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司马恬轻轻咳嗽一声,打破过于安静而显得尴尬的气氛: “此部衙草创,日后还要仰仗两位,携手共进。” “阿弥陀佛。”法洁大师高宣法号,以为应和。 郗愔则拱了拱手,含笑说道: “愿听大王······” “诶!”司马恬赶忙伸手止住他的话头,郗愔想要搞事情,他还想活呢,在这个地方怎么能称呼“大王”呢? “身在王府,则行宗亲之事。”对此,司马恬早就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身在部衙则行部衙之事,在其位、谋其政、履其职,所以此处没有什么大王、殿下,有的只是同僚尔。 因此今后当以表字称呼,余先冒昧称呼一声方回兄了,方回兄意下如何?” 郗愔倒是打了一个激灵,既是因为有点儿不习惯,也是因为他在这一刻已经能够感受到,司马恬是真的要和关中站在一起了,显然这位谯王已经丢下了皇室宗亲的名号,却又坚定的扛起来为司马氏谋求一条后路的重任。 为此,任何想要阻拦他的人,都必须要面对未知的报复。 郗愔不得不对此慎重一些,能够配合司马恬的,就不要没事和他一较高下,所以当下他恭敬的说道: “上官称呼下官之表字,是为亲切,下官称呼上官之表字,则就是冒犯了,于礼不合。 都督既以宗教司掾史委派之,则余当称呼掾史也。” 司马恬倒是也没有料到一向对什么都浑不在意,也懒得搅和的郗愔,竟然会如此放低姿态,心下受用之余,也不由得感慨: 当自己变的同时,别人也一样在变。 郗愔的改变,说明他也真的想要在关中体系下做出点儿名堂来。 方回兄,希望我们选择的这条后路,是正确的。 至少现在看来,还挺香的。 最主要的原因,则是杜英并没有因为他们敏感的身份而刻意约束他们的权柄,甚至都没有派人横加监视。 这种信任就令人很受用。 “当务之急,需要制定一套详细的规程,什么教派可以在关中开山立派,有需要遵循什么样的宗旨,不可违背何等约束。”司马恬徐徐道,“此约束,最低也应当在关中奉行之晋律之上,不可更比律法松弛。” 正文 第一三四八章 是龙潭,不是陈桥 对司马恬提出的第一个任务要求,郗愔和法洁大师都没有意见。 律法,是关中社会运行的底线,就算他们这些时日在京口还没有切身体会到,却也有所耳闻。 若是一个以引人向善、教化百姓为宗旨的教派,甚至还要在关中律法上反复横跳,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到时候就算司马恬看不见,杜英也会主动出手。 都督虽然没有在这个新的部门安插任何高层人手,但是中低层吏员还都是关中出身的,所以司马恬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可以相信,他们所犯的错或者故意的疏忽,将会在第二天就直接为都督所知。 届时都督亡羊补牢, 为时未晚,而他们,将会直接结束现在的“实习期”。 想到这里, 司马恬也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明明这晋律,是我司马氏开国的时候为了恢复被乱世摧残殆尽的秩序而修编的,是司马氏生身立命的根基才对,结果现在倒好,真正推行晋律的,竟然是一个司马氏的反贼,反倒是司马氏本身,因为担心这样做会把世家往死里得罪,反而不敢。 当真是可笑。 可是偏生这晋律又是那反贼杜仲渊的祖先杜武库主持修撰,因此若是杜武库这个晋室大忠臣,甚至还是司马氏的女婿,得知自己的心血最后在子孙的手中变成了反抗司马氏的手段,又会作何感想? 大概也只能说一句: 你们真会玩了。 ——————————- “司马氏失德,进而失国, 情理之中,死有余辜。” 烈烈江风之中,刘牢之斩钉截铁的说道。 杜英就站在他的身侧, 现在两人正乘着一艘蒙冲战船, 穿行在飘扬着飞雪的江面上。 雪虽飘落,但冰终究没有封住浩荡奔流的江水。 这波谲云诡的时局,虽然有层层迷雾,但是终究是要突破一切桎梏,向前奔流的,一如这浩浩大江。 显然在刘牢之的心中,司马氏已经成为了这江水奔流的最大阻碍之一,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从刘家现在的站队方式也可以看出来,刘建站在桓温那边,刘牢之站在杜英这边,但不管是那边,这司马家的忠臣,他们老刘家反正是不打算做了。 有着相同想法的不只是刘家,朝中备受冷落和排挤的将门、北伐派,其实多半都是这等心思。 早就已经看偏安江左的朝廷不满了,既然司马氏撑不起来大局,那我们支持能够北伐、愿意北伐的人, 岂不是应该的? 把司马氏扫入故纸堆中, 让北伐成功之后的主上荣登大宝,又有谁能够说我们是反贼呢? 因而刘牢之在对司马氏的所作所为彻底失望之后,已经从原来的中立派墙头草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关中主战派,既对北方胡人主战,也对江左朝廷主战。 虽然这其中有年轻人头脑发热的成分在,但是一个时代的更迭,一个王朝的兴亡,其实往往是和一群头脑发热的年轻人脱不开干系的。 普通人头脑发热,大概被骂一声“愤青”,但是刘牢之这种有兵权在手的人,真的可以掀起一场变乱。 杜英突然有点儿担心。 他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龙潭码头,感觉有点儿像陈桥。 尤其是此时等在码头上的那两道身影也逐渐明晰起来。 袁方平和谢玄。 又是两个头脑发热起来一样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年轻人。 “这里是龙潭,不是陈桥。”杜英语重心长的说道。 刘牢之又不是穿越来的,自然听不懂,茫然的看向杜英。 杜英这句话本来就不是跟他说的,而是在自我提醒。 不过这也架不住刘牢之针对杜英所说的自我延伸,当即他慨然说道: “龙潭者,龙之所在也,潜龙跃渊,鸣于九天,此地,正应都督之字也。” 杜英:······ 这也能强行解释? 代汉者,当涂高。要不你也给解释一下? 他眯了眯眼说道: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少将军,你说此处可有龙焉?” 刘牢之顿时狂喜,这是暗示么? 这简直就是在明示了! 早就有从龙之心的刘牢之,赶忙回答: “胡尘南下,所向披靡,战火焚建康,此无龙镇龙潭而走水之过也。 如今龙自东而来,龙潭有龙也。” 杜英张望了一下,轻笑道: “此地太小,不容施展。” 刘牢之顿时忍不住问道: “苍龙的确当盘旋于九霄而穿行于群山之巅。都督意欲何往?” 杜英装模作样的思忖片刻,回答: “北地何如?燕赵风雪,不知可有别于江左耶?” 刘牢之哪能听不懂杜英言外之意?再加上大军将要北上的消息,在军中高层也逐渐弥散开来,或真或假,大家虽各执一词,但见都督那边久久没有站出来解释,多半也就已经明了。 这是都督在给大家吹风。 杜英没有继续看向近在咫尺的码头,而是转而向身后看去。 茫茫大江,雾锁北岸。 云雾缭绕,不见其端。 杜英轻声说道: “中原北望气如山啊!” 刘牢之也跟着霍然回首,他激动的说道: “龙潭为困龙之地,都督意欲翱翔九天,当驰骋于北,驱散这滚滚云雾尘烟!” “那你呢?”杜英问。 刘牢之没有丝毫的犹豫,拱手说道: “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以升天子之阶!” 说罢,刘牢之主动向下退了一个台阶。 谁是他心中的未来天子,已了然。 杜英哈哈大笑。 而在码头上,隐隐已经能听到杜英爽朗的笑声。 袁方平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用肩头撞了一下旁边站的笔直的谢玄: “都督为何发笑?” 谢玄叹道: “或是见此山河,雄心万丈;或是得良将奇才之效忠,有得用天下英雄之快。” “那可能是哪种?” “兼或有之。”谢玄回答。 袁方平呸了一声: “这不等于没说。” 谢玄却依旧站的一丝不苟。 “你那么紧张作甚?”袁方平好奇的问道,“都督是你姊夫,我都没有你紧张。” 谢玄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不忍心,回答道: “都督必然要选择有人留守龙潭,尔邪?我邪?或许散漫一些的那个人,更有可能吧,这样才能让台城稍稍放心一些。” 袁方平打了一个激灵: “啥意思?你是说······” “要北伐了。”谢玄喃喃说道。 他目视北方。 中原北望,狂风烈烈。 正文 第一三四九章 秦淮上,有客来 杜英抵达龙潭的消息,自然在台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代表着盘踞在京口的杜英,也要下场了。 想要问一问鼎之轻重的人,又多了一个,哪怕他之前也就有这个资格。 而杜英的动作,无疑直接加快了台城、大司马和世家三家的和谈。 在外界威胁的压迫下,果然再懒惰而臃肿的机构, 再自私而顽固的人,都可以飞快地运转、都可以不计较得失的做出让步和妥协。 在不久之前还在建康城外拉开架势,摆出来三足鼎立、互不相让态度的三家,在消息传来的当天晚上,就约定于建康城南的乌衣巷会面。 那里有秦淮,有建康城中最大的酒楼。 显然这种生死之仇突然变成盟友, 很难让整个舆论接受, 也会让一些耿直的属下对自己所效忠对象的真正目的产生怀疑,从而动摇忠诚,所以三方也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打着要尽快结束建康府乱局的旗号,进行非正式的会谈。 台城不合适,越城不合适,东山也不合适,而显然很难和“正式”扯上什么干系的秦淮酒楼,还是很合适的。 这里到底更靠近台城,本来也在禁军和鲜卑人的共同掌控之下,所以站在酒楼下迎宾的,自然就变成了会稽王掾属和鲜卑将领,一左一右,一文一武,看上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而会稽王司马昱和慕容虔作为城中的一对盟友,也是难兄难弟,此时已经在酒楼上等候。 不错,显然无论是这城里城外的哪一方,都已经感受到了那朔风所带来的凛冽, 所以此时再派自己的下属试试探探,也就没有必要了,根本没有这么充足的时间。 三家直接“王对王”,是最简洁高效的方法。 这也导致现在秦淮酒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兵马,其中大多数都是司马昱和慕容虔的麾下,也有一小部分来自于桓豁和谢安的麾下。 显然三方相互之间少的可怜的相互信任,既不容许桓豁和谢安单刀赴会,也不容许司马昱和慕容虔直接把他们的兵马放入城中。 战马嘶鸣,自西南而来。 长车碌碌,自东南而来。 凭栏眺望,秦淮早已没了昔日的灯红酒绿,这平日里从早到晚响个不停、绵延不断的马蹄声、吆喝声、牛车声,却在今天格外的响亮。 因为除此之外,整个秦淮沿河长街上,只有森然兵甲,肃然而立, 一言不发。 司马昱撑着栏杆, 淡淡说道: “狼来了。” 慕容虔站在他的身侧,手按佩刀: “狼本就在大王身侧。” 司马昱诧异的撇头看了他一眼,旋即明白过来,慕容虔这是在说他自己。 这些草原上来的人倒是挺喜欢自夸为狼的。 他失笑道: “那不一样,身边的这只狼啊,只是想要从本王的身上咬下来一块肉,而现在正来的这两匹狼,却是要把本王直接撕碎,把那骨头都咬碎,狠狠地咬碎······甚至就连喷溅的血迹,都要用舌头舔干净,让本王啊······ 死无葬身之地!” 带着笑容,用和煦的语气,说着最惨厉的下场,这让慕容虔也不由得为之动容,随之感慨道: “若说狼,则在本公看来,大王亦为狼也。” 司马昱忍不住纠正道: “在汉家子口中,狼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慕容虔郑重看着司马昱。 那眼神,好似就在说: 我知道,所以大王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司马昱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你呀,你呀!” 慕容虔笑着解释了一句: “余非汉家子也,所以就是在夸赞大王。” 这就有点儿欲盖弥彰的意思了,不过司马昱本来也没打算计较,他看着那两路人马已经行到楼下,轻声说道: “客人来了。” “希望不会改变吾皇和大王之间的约定。”慕容虔也收起来笑容,由衷的说道。 司马昱拍了拍他的肩膀,甚是友善: “客人来的越多,我们之间的约定,越是牢不可摧。” 桓温有兵,谢安有名望而且也有战力不俗的世家部曲,因此司马昱只是凭借半吊子禁军是挡不住他们的,慕容虔这一路兵马,他只会越来越器重。 “希望如此。”慕容虔如是回答。 “必然如此。”司马昱纠正,咬文嚼字。 慕容虔哈哈大笑,也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与此同时,楼下,谢安走下牛车,而在他的对面,郗超和桓豁联袂而来。 桓温此时还在庐州,以起到兼顾淮西、荆州这东西两处的作用,毕竟他根基不稳,麾下的那些本地世家一个两个心思不定,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桓温明明都快到建康府了,却又不敢向前走了。 所以主持建康府这边事务的仍然是桓豁和郗超。 慕容虔在之前的战斗中,曾经声东击西,暗中抽调兵马偷袭越城。 可桓豁对ZZ敏感性不高,战场经验却十分丰富,应对及时,双方在越城一番恶战,正陷入僵持之际,传来龙潭战事的消息。 慕容虔旋即收兵回城。 不过桓豁差点儿丢了越城,最后也没有和慕容虔分出高下,自然是一肚子火气,现在还得来和慕容虔和谈,脸色更是臭臭的,都懒得搭理前来迎接的会稽王掾属。 郗超一一含笑回礼,瞥了一眼旁边甩脸色的桓豁,微微一笑。 有人唱反调,总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在他们的对面,谢安看上去略显得形单影只。 但郗超很清楚,以谢尚书的妖孽智商,完全可以抗衡他加上桓豁,前提是桓豁发挥正面作用。 而谢安的独自一人,也不足以说明谢安已经在王谢世家之中被孤立。 甚至恰恰相反,原本王谢世家之中还分为各个派系,有主战派、主和派,还有一门心思要当墙头草以两边得利的。 如今,主战派之中最激进的一部分已经跑去了京口,剩下的以及整个主和派,对于和大司马、会稽王和谈,尽快结束战局,并没有意见,反正我们也没输,这样的结果可以接受。 而墙头草派系之中最大的一部分——吴郡世家,此时已经完全倒向关中,剩下的则也意识到,其实整个王谢世家之中最大的墙头草就是谢安,这才是能带着整个世家群体左右逢源、换了皇帝不换世家的主儿,所以他们都坚定地追随谢安。 正文 第一三五零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可以说,此次建康府之乱,让原本鱼龙混杂的世家群体直接完成分化不说,还让剩下的、站在谢安这边的世家们更加团结。 此时谢安固然是一个人站在晚风中,眯着眼抬头看着酒楼。 但他的身后,隐隐约约显露出来一个又一个横跨江左、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的身影。 他的微笑,看上去也是那么的温和而底气十足。 郗超笑着迎上去: “安石公, 有礼了。” “嘉宾啊,就别客气了。”谢安含笑还礼。 脚步声再起,响起一片行礼问候声。 是会稽王司马昱亲自下楼迎接来了。 郗超和谢安不约而同的齐齐转身。 暮色苍苍,让他们的影子一直拖到路边残雪上。 高楼的阴影中,司马昱的神情看不清晰,徐步行来,在他的身侧,还有按刀的汉子, 看上去气势熊熊。 夕阳中的郗超和谢安,对上了阴影中的司马昱和慕容虔。 光影交错之间,一时无言。 就在昨日,他们还恨不得生死相搏、“彼可取而代之”。 只能说造化,呸,杜仲渊弄人! 做此感想的桓豁,打量着两边的人。 大概是不想让自己这个荆蜀方面的谈判主官——哪怕大家都知道是名义上的——真的成为看客,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向夕阳中挪了一步,站在了郗超的身边,也板着个脸,看向慕容虔。 不就是不怒自威么,谁不会呀? 谢安笑了笑,率先打破了这杀气腾腾的沉寂: “大王,阔别矣。” “不过是一个寒冬而已。”火光终于照亮了司马昱的脸。 他看上去比谢安上一次相见的时候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鬓角的斑白,藏也藏不住。 “冬去春来又一年啊。”谢安意味深长的说道。 新的一年开始,大家如果能够放下去年旧事,也是好的。 之前的兵戈凛冽, 更需要春风细细来抚平。 司马昱会意,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外面风大,进去说?” “如大王所愿。”这一次是郗超回答。 他和谢安联袂前行,意思自然也很明显,在基本立场上,他们两家已经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司马昱对此浑不在意一样,袖子一甩一甩的走在前面。 与此同时,他不经意的看了一眼慕容虔。 慕容虔紧绷的面色,好似缓和了一些,大概是听明白了司马昱的言外之意: 看此辈之嚣张,大概也知道你我两家之间的盟约多么牢不可摧了吧? ——————————- 暮色苍山远,帆影大江东。 站在北固湾码头上,杜英正看着一队队士卒登船。 关中王师北上,至此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在此之前,龙潭的兵马已经分作两路,一路走陆路撤往京口以西各处营寨,这里曾经是司马昱麾下禁军构筑的营垒,不过在王师兵锋之下,皆轻而易举的易手, 配合上京口城的大业垒, 构成了京口防范建康之敌,也保护京口——吴郡陆上交通的屏障。 率领这路兵马的,既不是龙潭之战的前锋袁方平,又或者带着骑兵一锤定音的谢玄,而是是谢玄举荐的一位同样极为年轻的校尉,名声不显之辈,名为孙无终(注1)。 杜英欣然允之。 龙潭守军的另外一路,则已经通过水师次第转运到瓜洲渡,又作为北伐之前锋,先行开赴淮上。 杜英引大军在后。 至于韩胤,则被杜英留下维系京口、吴郡等地防务。 总归还是要留下一员出身关中的悍将来统筹整个江左地盘战事的,这样吴郡、青徐世家们放心,杜英自己也放心。 所以此时站在杜英身侧,前来送行的韩胤,哭丧着脸,对于自己不能参与北伐这种大事非常遗憾。 新任京口太守、参谋司的元勋,房家兄弟之中的兄长房默,笑吟吟的站在韩胤旁边,看着摆着一张臭脸的韩胤,不由得探头说道: “日后还得和韩将军相互扶持了。” 把“韩将军”三个字咬的很重。 都是关中盟出身的元从老人了,韩胤自然知道这家伙就是在揶揄自己,冷声说道: “谁愿意和你讨人嫌的家伙共事?” “行啦!”房默无奈的说道,“能够留守京口,说明在都督的心中,老韩你是实打实的心腹,不然可轮不到你来镇守。” “夸我可以,请不要连带上自己。”韩胤没好气的说道。 房默也是留守,甚至还是专门从关中千里迢迢调过来留守京口的。 杜英看了一眼正在斗嘴的两个人,轻轻咳嗽一声: “韩胤!” “末将在!” “首先,在京口也不是没有仗要打,不是让你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要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杜英沉声说道,“建康府里,可也不是没有胡人给你打,而且有些敌人,说不定比直来直去的胡人更加狡猾和难缠,切莫掉以轻心。 而房默虽然是主管民政,但参谋司的建立,当时你是出了大力的,也对参谋司了如指掌,所以要尽快吸纳江左人物、寒门贤才,把参谋司建起来,以为韩胤分忧。” 韩胤和房默肃然: “遵令!” “其次,”杜英的神情缓和了些,“余费了不少口舌才给你这家伙做媒,尽快和雍家姑娘成亲吧,别委屈了人家,否则她爹怕不是要提着刀从汉中跑来砍你。” 韩胤赶忙拱手: “属下明白,请都督放心!” 杜英叹了一口气。 他是雍瑞的救命恩人,韩胤出身不好却也是元从,雍瑞对女儿远嫁不能在身边固然担忧,但是也并不反对这门亲事。 但是雍家姑娘是阿元的得力助手,这一下要随着韩胤留在京口了,怎么也不能让人家情投意合的小情侣直接天各一方。 所以谢道韫多少有点不高兴。 杜英的确是费了一番“口舌之力”,舔服了阿元。 不可能知道个中细节的韩胤,自然真以为老丈人不太满意自己这个女婿,当下也有建功立业并且抓紧让老丈人抱大胖外孙的干劲。 “报!”疏雨疾步走来,“公子,建康急报,司马昱、桓豁和谢安石今日会于秦淮河畔酒楼。” 杜英感慨: “他们是一天都不愿意等啊。” “若是让他们知道,都督大张旗鼓的到了龙潭,却是为了把人抓紧运走,不知道又会作何感想。”房默笑道。 “管他们呢!”杜英一甩袖子,仿佛这等局面不是他一手导致的一样,“斗吧,斗吧!且斗吧!” 他哈哈大笑着走下高台,唯有声音犹在台上回荡,也在习习晚风、北固山下回荡: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麒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哈哈哈哈!” 正文 第一三五一章 平地起惊雷 “麒麟阁,麒麟阁······”房默喃喃道。 他的眼睛中,光彩流动。 有朝一日,我也可上麒麟阁? “收取关山五十州······这天下,可还有五十州?肉是越来越少喽!搞得余都不想成亲,且随都督一战了。”韩胤一叹。 房默反倒是先回过神来,他笑道: “都督还年轻呢。” 韩胤会意, 年轻自然也就意味着还有太多有所作为的机会和时间,而很显然,这么年轻的都督就已经掌管了江山半壁,有生之年,只是一统天下显然还远远不足。 “收复河山,乃至开疆拓土的功劳, 皆可有之?”韩胤下意识的问道。 “拭目以待。”房默如是回答。 而杜英的笑声飘到了船上。 正在打点行囊的归雁无奈的说道: “公子又在鬼哭狼嚎了。” “余倒是觉得这首诗写的挺好的,很有男儿气概。”旁边和她一起清点物品的新安公主笑盈盈的说道,“外面的将士恐怕士气高昂呢。” 归雁打量着新安公主: “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新安公主秀眉微蹙: “谁看他像西施?又丑又臭。” 对于这种典型的傲娇言论, 归雁不置可否,当初阿元姊姊和茂儿姊姊也是这样的,结果现在还不是把他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见归雁根本没有应和自己的意思,摆明了是根本不相信,新安公主也有点儿做贼心虚,她正想要左顾右盼看一看,结果就感受到一只手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腰上,摸了摸。 新安公主:!! 完了完了,这感觉······背后说夫君的坏话被捉了个现行! 不过此时的她那是万万不敢抬头的,弯着腰、咬着牙,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啪!”一声脆响! 那手直接在自己撅着的臀上拍了一下。 新安公主悲愤的回首: “君子动口不动手,太过分······” 归雁笑嘻嘻的抖了抖手: “姊姊好翘呀。” “本宫杀了你!”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是被归雁这个恶劣的丫头给捉弄了,新安公主顿时义愤填膺,直接冲上来将她扑到在榻上,两个人顿时滚作一团。 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 看着榻上扭来扭曲,连衣裙都被掀起来的两个人, 杜英一时无语。 他揉了揉眼,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然后果断的加入了战团: “你们不要再打啦!” ————————————- 秦淮边。 新任征西将军桓豁正和新任镇北将军慕容虔把盏言欢。 他们两个其实都属于不折不扣的战将,更倾向于有什么就在沙场上一较高下的那种,属实是很讨厌那些打机锋的文人。 所以司马昱、谢安和郗超凑在了一起,说这些听不懂的弯弯绕,他们两个索性就在这里饮酒作乐。 “想,想我当年,在河北,快马驰骋,杀的那羯人,还有那什么劳子魏军,抱头鼠窜,快哉,快哉!”慕容虔喝得有点儿多了,舌头都开始打卷。 他已经能够清晰地认识到,桓豁和谢安的到来为司马昱带来了怎样的压力,而司马昱力排众议把他这个燕国的公侯大将, 直接任命为本朝的镇北将军, 更是说明司马昱对和慕容虔继续合作抱以厚望。 因而慕容虔原本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能够以司马昱盟友的身份在建康府出将入相, 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尤其是他还是在履行慕容儁这个燕国皇帝所指派的任务,是不折不扣的孤军南下、忍辱负重的英雄。 虽然现在杯中美酒,还有桌上佳肴,怎么看都不像是忍辱负重罢了。 如今北方局势混乱不定,燕国已经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在各方还没有决出来个高下雌雄的时候,慕容虔显然并不想急匆匆回国站队,万一站错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甚至他也难免有小小的野心,若是自己能够帮助司马昱稳定住朝局,而北面的燕国动乱又逐渐变成相持不下、两败俱伤,那本公又是不是可以借助司马昱的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重返燕赵,成为燕国的王呢? 因为慕容氏所奉行的制度下,将领一直都掌管兵权,并且有很大便宜行事的权力,所以慕容氏也只敢让本族子弟领兵征战,然而即使是本族子弟,难道就没有野心么? 现在慕容垂就暴露了野心,慕容虔的心,也跳的更快了。 “不妨与我说说。”桓豁也一样面色通红,对于慕容虔口中的鲜卑人立国之战还是很感兴趣的。 这本来就是一场骑兵碾压步卒的战事,桓豁也知道,如果按照兄长和郗超的设想,在不久的将来,兄长稳定了时局、压服了杜仲渊,那么也是要北伐并且面对燕国骑兵的,所以现在的确是一个从燕国重将口中套话的好机会。 然而慕容虔虽然喝醉了,基本的戒心还是有的,当即摆手: “不,不能说!” “那若是现在杜仲渊对河北发起进攻,贵军又当如何应对呢?”桓豁倒是比慕容虔清醒一些,循循善诱。 慕容虔脑子开始转不过来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嘟囔道: “杜仲渊,杜仲渊不是还在龙潭么······” “将军!”一名桓豁麾下的偏将疾步走过来,凑到桓豁的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两句。 桓豁顿时脸色大变,当即起身,走入内堂,而慕容虔还端着酒杯,晕晕乎乎的,却也意识到了发生什么事了,一步三摇跟在后面,便听到桓豁的声音直接从内堂中响起: “杜仲渊以运粮增兵为掩护,已将龙潭守军兵分两路转运走了,目前其正在京口运输士卒,北渡大江!” 骤然间,内室直接寂静下来。 郗超、谢安和司马昱,三人豁然起身,脸色阴晴不定。 谢安深吸一口气,环顾一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们三个这不是白坐在这里商量了老半天怎么才能让杜英离开建康府么? 杜英自己直接跑了,这就意味着三方直接的会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拿到了想要的结果。 然后呢? 平地起惊雷,三个人一时皆无言,但是很快脸上就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相互戒备。 郗超深吸一口气: “朝堂之事,不可一变再变。” 大司马兵不血刃进入朝堂,总归是沾了光了,郗超也更倾向于这种为大司马保存兵力的方式。 正文 第一三五二章 他怎能北伐? 郗超表明态度之后,谢安和司马昱交换了一个眼神,其实细细思索,他们也不见得吃亏。 至少王谢世家避免了被司马氏赶尽杀绝,也避免了被站在桓温背后摇旗呐喊的荆州世家直接踢出朝堂。 而司马氏,至少也还能够保留一定的话语权,就算是政令不出建康府, 那也比直接成为枭雄和世家手上的傀儡来的好吧? 之前大家都是从最大的利益出发,思前想后,越想越亏,但是杜英的这一下虚张声势,的确让他们不由得思索一下,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既然现在的情况,要比杜英进入朝堂,把在座的列位全部都挂在城门口来的要好,那么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站起来的三个人, 又坐了下来,同时,齐刷刷的看向摇摇晃晃走进来的那道身影。 慕容虔。 被这三只老狐狸同时一看,再加上桓豁虽然不明白但是坚决跟风的目光,慕容虔打了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了很多。 他喃喃问道: “杜仲渊北上,意欲作甚?” 他如此自问,却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杜英这是要北伐中原了。 其实现在河洛的多半都已经在杜英的手中,而杜英的目标,与其说是传统意义上的狭义的中原,倒不如说是青州、燕赵这些掌控在鲜卑人手中,广义上的中原,也是江左朝廷挂在嘴边用以拉拢人心的神州故土。 “北伐,他怎么能北伐?!”司马昱霍然回首,盯着对面的两个人,“这般时候,这般时候, 他怎能北伐?” 建康府就摆在面前,建康府内外都已经如临大敌,而杜英的北伐行为,让司马昱有一种受到侮辱的感觉。 建康府,以及建康府之中这个三方争夺的头破血流的位置,还有那无数的权柄,杜英浑然都不放在眼中。 诸公,你们斗吧,余北伐也! 届时,这天下的名望,汹汹民意,都会顺着谁而去,可想而知。 尤其是在之前的历次北伐之中,表示支持除了主战派之外,还有大量南下的流民以及南渡的世家,对于回归故土,他们也是抱有期望的。 奈何一次又一次的北伐失败,终究是冷了人心。 而在这些人之外,一般反对北伐的则是吴郡世家等本地士族, 在他们看来,北伐的成功和他们这些本地人又有什么干系? 且北伐成功之后所带来的巨大声望,又不会落到他们的头上,那些好处也和他们没有干系,且取得这般成功的南渡世家,自然也不可能放弃在江左的基业,返回已经历经战火、一穷二白的家乡。 所以对手平白无故的变强了,对三吴世家来说,反对北伐是天经地义的。 可这一次北伐不一样。 杜英盘踞关中、伸手两淮、收复河东,其麾下兵马已经对残留的九州故土形成半包围态势,且前方的鲜卑人陷入内乱,犹然还没有分出个高低,南方的朝廷······三方还在此处大眼瞪小眼。 所以杜英所遇到的掣肘,大概应该是历代北伐之中最小的。 甚至就连平素最喜欢唱反调的三吴世家,其中的主力——吴郡世家,现在也已经俨然是关中的附庸,他们非但不会反对,而且很有可能会大力支持此次北伐,借助关中的商路,抢占北方空白的市场,以获取高额的利润。 江左的商品,可也不是没有竞争力的,而吴郡世家的大量佃户和部曲,在春耕之后,也一样可以为关中所雇佣。 “我们这是着了杜仲渊的计策。”谢安叹了一口气,“之前余就觉得这天下大势,波谲云诡,似有一只手在背后操纵推动。 如今看来,这便是杜仲渊的‘丰功伟绩’了。恐怕不只是包括如今的江左,还有北方,鲜卑人的内乱恐怕也有杜仲渊的谋略在其中。” “但是他人都不在北方,而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口!”司马昱多少有点儿乱了方寸。 若是让杜英实现北伐,那他的声望将达到顶峰,届时无论是杜英要反,还是杜英要逼迫着朝廷封王加九锡,都将让司马氏朝廷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 “估计是王猛王景略坐镇指挥的。”郗超徐徐说道。 在场的众人,顶多就是和杜英隔空对弈过,对于王猛这位关中的二号人物并不了解,也就只有桓温幕府上下和王猛有过交集。 谢安和司马昱都没有想到,郗超竟然会这么干脆了当的将这般功绩归在王猛的头上。 “之前的确有所忽略。”谢安喃喃说道。 事到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司马昱,忍不住都扪心自问: 计将安出? 他们算来算去,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其实都在杜仲渊的算计之中,一切努力都好似是在为杜仲渊做嫁衣。 而这王景略,又是不是比杜英还难缠的对手? 若是杜英和王猛联手,互为左臂右膀,则江左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的来? 郗超沉声说道: “杜仲渊若是北伐成功,则东南天倾,朝廷危矣,国家危矣!大王、尚书,杜仲渊虽走,我等之联手却不应该有所停歇。 甚至我们更应该能感受到杜仲渊带给我们的威胁,若是来日不想成为阶下囚的话,恐怕要有所行动,一致的行动了。” 司马昱若有所思,谢安则先跟上了郗超的思路: “想要直接阻拦杜仲渊北伐,不切实际,但是既然杜仲渊要北上,朝廷一样可以北上,我三方当齐心协力,以讨鲜卑。” 旁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慕容虔:??? 谢安撇头看了一眼慕容虔,他自然不可能忽略,司马昱所依仗的,还是慕容虔的武力。 所以他微笑着说道: “鲜卑慕容之乱,兄弟阋墙也。若是能北伐成功,则鲜卑慕容亦然可以为封疆之国、北方屏藩,想来也应该不会委屈了将军。” 慕容虔眼前一亮。 他之前就幻想着能够集合自己和江左的力量北上,取代慕容垂和慕容儁。 没有想到幸福来得太突然,这好事突然就梦想成真了? 谢安对于说服慕容虔并不奇怪,他接着说道: “杜仲渊很有可能会进攻慕容儁,毕竟关中和慕容垂之间有约定,甚至还在河东私开榷场,且北方草原局势未定,留下慕容垂作为面向北方的屏障也更合适。 更不要说慕容儁败军而归,狼狈之下,士气不振,更适合成为狩猎的目标。” 正文 第一三五三章 异姓封王 郗超补充道: “所以应当先攻慕容儁,若是我们能抢在杜仲渊之前攻破青州,则杜仲渊号称要北伐,却未能如愿,就只能抢攻河北! 届时其不但要面对太行和枋头之险要,而且还需要在辽阔的燕赵原野上迎战鲜卑骑兵,除此之外还要背负上背弃盟约的骂名, 保不齐杜仲渊都不会有先攻河北之意。” “汇聚江左、荆蜀之力,若能再克青州和两淮,则和关中较量一下,也非难事。”司马昱一样有了信心。 “但是如今江左和两淮亦为犬牙交错之态,想要汇聚此两处之力,谈何容易?”郗超一边说着, 一边对谢安使了个眼色。 谢安会意,郗超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两方之前就达成的共识。 九锡,封王,即使是三家坐下来谈,也一样是郗超的要求。 谢安向下轻轻压了压手,示意郗超稍安勿躁,同时他看向司马昱: “能统兵北上的,无外乎大司马和镇北将军。然镇北将军出身鲜卑,若是直接为大军前锋,想来将军自己也是不愿意的。” 慕容虔:······ 说实话吧,也不是不愿意。 不过他也不是一点儿嗅觉敏感都没有,此时一样察觉到,若是自己点头,将会成为郗超和谢安共同的敌人。 得不偿失。 并且方才谢安已经开出了让慕容虔足够满意的价码,慕容虔手头上只听令于他的兵马就是他最大的底牌和保障,不担心谢安会不履行承诺。 所以此时最好的选择自然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听懂,作壁上观, 哪怕他心中多半已经意识到,郗超和谢安怕不是要联起手来坑司马昱一把。 谢安的话里已经不是暗示,而是在明示,想要北伐,想要抢在杜英之前掌控中原,那么大王所能仰仗的就只有大司马,所以大王多多少少要给大司马一些好处,否则大司马又凭什么为了司马氏之存亡而冲锋陷阵? 司马昱会意,而且他在此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谢安和郗超会联手的心理准备,毕竟是桓温想要的是皇位,和世家之间并没有到势同水火的地步,因此在新的敌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们本就是天然的盟友。 哪怕现在谢安就是在帮着郗超敲竹杠,司马昱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他缓缓说道: “大司马若立下北伐不世之功,则朝廷予以封赏,天经地义。如今大司马指挥天下兵马,只是一个小小的南郡公已经不足以告知天下,大司马于我朝廷存亡之重要,所以加封为王如何?” 郗超摇头说道: “异姓封王,于理不合,会引来非议的。” 司马昱皱了皱眉。 他可没有天真的认为,郗超的本意就是如此。 这十有八九是一句反话。 换而言之,郗超认为, 只是单纯的封王,则天下汹汹物议会认为桓温何德何能? 但若是在封王的基础上,再进一步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比如再加上九锡,那天下悠悠之口就已经了然,桓温这是已经彻底掌控了朝堂,距离皇位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生杀予夺的大权,已经落在他的手中。 所以大家该闭嘴的闭嘴,可莫要诋毁未来的陛下,否则日后为有心人算计举报了,吃不了兜着走! 当下,司马昱沉声说道: “饭要一口口吃······若是大司马胃口真的有那么好的话,那么马踏邺城之时,为大司马加九锡也无妨。” 当桓温率军杀入邺城的时候,恐怕也是桓温击败杜英、压服整个北方的时候,到了那个关头,司马氏皇族的确也没有什么存续的必要了,动作麻溜点儿,给桓温加上九锡,别和人家闹别扭,说不定桓温还能念在其身为皇室驸马的份儿上,对司马氏网开一面。 不过现在,桓温显然还不够格。 郗超轻轻笑了笑: “也罢,大王之提议,情理之中。” 郗超坚定推动这件事,主要也是在试探一下各方的态度。 谢安愿意支持他,甚至王谢各家在此之中并不会获得多少好处,还会引入荆蜀世家这新的敌人。 这说明在此次建康之乱中,王谢世家已经真切的感受到了司马氏传递过来的敌意,所以为了能够求自保,哪怕是引入荆州世家也在所不惜。 至于司马昱这边,显然皇室在意识到此次变乱并没有达成目的,甚至还差点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后,也开始谨慎的考虑后路了。 想要让他们直接认命,显然还不太现实。 但是只要其愿意让步,那么今日让一步、明日让一步,步步后退,最终还是会退到和郗超所设想的结果一样。 人嘛,就是经常不认命,觉得拖下去还会有转机而已。 不过现在局势未定,的确还有诸多变数,桓温也的确不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那个。 横空出世的杜仲渊,显然打乱了在场所有人的安排,迫使他们虚与委蛇,坐在这里。 不过无妨,既然杜仲渊已经成为众矢之的,郗超也想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 毕竟······如今家中两位长辈都已经站在了杜英那一边,其实郗家怎么都不会吃亏,这也可以让郗超为了实现自己的构想放手一搏。 在谢安的提议下,众人再次举杯。 “今日之盛事,望能定千古之盛世。”谢安如是说道。 司马昱和郗超都连声附和。 不管怎么说,王谢世家得以重返朝堂,战乱之前谢安从司马昱那里骗到的好处,一点儿都没有漏掉。 桓温实现了进入朝堂的梦想,这是之前他屯兵姑孰、威慑建康都没有能做到的,甚至还拿到了异姓王的爵位。 而司马昱则总算是把皇室从之前的傀儡变成了现在三足鼎立之一,收回了一部分皇权,从名义上的摄政王变成了真正的摄政王,他说的话也不再是毫无权威了。 三家都得到了好处,同时还确定了共同的敌人——杜英和慕容儁,所以他们能够给手下人有个交代,搁置争议、共同对敌。 有得必有失,他们所瓜分的,自然就是青徐、吴郡这两方世家退出建康府所留下的权柄和地盘。 只不过现在的这两方世家,已经完全把心思都放在关中,能够和朝廷撇清干系,不见得是坏事,也乐在其中。 大家各取所需,自然当浮一大白! 正文 第一三五四章 大氅之内 然而,觥筹交错之间,谢安和郗超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时,只是一切刚刚开始,庆功的确有点儿早。 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浓浓忧色。 杜仲渊,你可会接招? ————————- “建康之乱,起自皇室和王谢各家之间积蓄已久的矛盾, 乃至可上溯到王敦之乱。”新安公主伸手撑着桌子,按住纸张,拿着炭笔一笔一划的写着。 桌子摇摇晃晃,即使是她写的很认真,字迹也难免显得潦草。 当然,因为两淮的官道年久失修, 马车摇摇晃晃实属正常。 虽然在她的身后, 也的确有人。 准确的说,是身材娇小的她直接坐在杜英的怀中,杜英的大氅直接把两个人都裹住了。 新安公主只有小脸儿和手露在外面。 杜英正凑在她的脖颈旁,看着她写。 男人粗重而温暖的呼吸,扑打着脖颈间细腻的肌肤,痒痒的,拨弄人的心弦,让新安公主也难免有点儿心猿意马,不过她做贼心虚一样看一眼对面正在假寐的谢姊姊,又乖乖的轻声念着继续向下写。 杜英嗅着淡淡的发香,忍不住看向对面半梦半醒之间,甚至还发出些呓语的谢道韫。 “别,别揉了······”原本还提笔写字的新安公主,小手收回去,按住了杜英悄悄作怪的手。 杜英倒吸了一口凉气! 旋即意识到自己犯错了的公主殿下, 无辜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杜英拍了拍公主殿下的小屁股让她老实点儿,现在真的是越来越嚣张了,之前还直接和归雁撕扯起来, 要不是杜英来的及时,两个人就要进入扯头发的地步了。 虽然最后劝架的杜英加入战团,她们扯她们的,杜英摸她们的,自然是平白占了不少便宜,但是两个人打架,还是不对的。 因此归雁作为挑事的,被杜英惩罚去整理女子书院的教材大纲,这丫头聪明机灵得很,就是脑子经常不用在正道上,让她去开女子书院教学之新道,提出一些新颖的想法,也算是人尽其用。 至于新安公主,则惩罚她写一篇关于此次建康之乱的总结。毕竟她属于先真动手开撕的,所以也不能逃脱。 而且,既然是要让她当自己的小秘书,那杜英也不只是为了没事的时候能够拿小秘书解闷,也是期望她真的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帮得上自己。 本来就心绪不宁,被杜英这么一拍, 更是身上发热, 新安公主不安的扭动,想要摆脱杜英的掌控。 毕竟现在的自己, 还真的有点儿像是坐在杜英的手上。 两个人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让谢道韫一下子惊醒过来,迷迷糊糊的看着在大氅之中来回蠕动的两个人,无奈的轻轻咳嗽一声: “到哪儿了?” 新安公主愤愤的推了杜英一把,差点儿从大氅里滚出来。 被捉了个现行,让她脸上多少挂不住。 杜英却早就已经练出了厚脸皮,不慌不忙的伸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笑道: “应该快到东城了,这条路余曾走过,只不过当时是走马观花,着急赶往广陵,现在倒是有闲情逸致好生看一看。” 谢道韫并不关心到哪儿了,只不过是为了提醒对面两个人不要太过分而已,她顺手拿起来桌案上的那张“惩罚”报告,看着上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和心不在焉。 不用想也知道,两个人在大氅下窸窸窣窣的都做了多少小动作,导致还没有锻炼出来抗性的殿下妹妹完全没有心思写字了。 写的内容更是牛唇不对马嘴。 “王敦之乱······”谢道韫喃喃说道。 至少一开始写的几行字还是没问题的。 “世家和皇室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只不过都在寻觅机会而已。”杜英环着新安公主的腰,让她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己的腿上,含笑说道,“因而现在皇室和王谢各家的联手,显然也只是相互之间的妥协罢了。” “早晚还是会重新斗起来,只不过到时候就要看,是谁来斗谁了。”谢道韫颔首,同时瞪了杜英一眼。 当着妾身的面抱着别的女人,就算是妾身大度,夫君也未免太嚣张了。 “姊姊,要不还是你坐过来吧。”被谢道韫的余光扫到,新安公主也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浓浓威胁意味,弱弱的说道。 谢道韫不用想也知道大氅下面都发生了什么,殿下你都面红耳赤了。 所以这种“都督凳”,她是万万不能坐的。 不然要在公主妹妹面前丢人丢大发了。 毕竟她是食髓知味的,到时候抗性可能还比不过新安公主。 “她不敢。”杜英笑道,得意洋洋。 新安公主略有些疑惑,姊姊气场这么足,还镇不住如此过分的夫君? 而谢道韫对于杜英的激将法置若罔闻,径直说道: “荆蜀那边······恐还会有变数。” 杜英赞同: “不错,蜀中世家本来就对于和大司马合作不感兴趣,估计就不会掺和建康府的事。 而荆州世家也不过是想要让自己成为另一个王谢世家罢了。 因此现在看似建康府中是三家齐心,可是这其中,大司马一方又可以分为荆州世家和大司马幕府这两方,其中荆州世家天然会和王谢世家相亲近,大家都奉行九品中正制。 而大司马幕府显然又和皇室相亲近,大家都奉行集权。” 谢道韫接道: “奈何天下只能有一个集权的皇室,也只能有一个掌控皇权、以共天下的王谢世家,所以他们的道相合,却只能有一个胜出者,因而也不可能真的齐心协力,反而有可能会倾向于联络处于弱势的某一方对手。” “所以这建康府,要热闹了。”杜英颔首,“关中又应该如何横插一手,既让他们把矛头对准内部,而不是齐心对付京口和吴郡,又让他们不会在短时间内两败俱伤,最后只剩下一两家脱颖而出呢?” “建康之乱,类似于王敦之乱,可结果又不同于王敦之乱。”谢道韫喃喃说道,“虽说万变不离其宗,然······这等没有输家,又偏偏谁都可能成为输家的局势,的确是世所罕有。” 正文 第一三五五章 实已涉足矣 马车在摇晃,但是马车内的空气有些凝固。 杜英沉吟不语。 谢道韫则用炭笔在纸上漫无目的的画来画去。 新安公主看着自己的检讨书被毁了,欲哭无泪。 本宫每一个字写的有多么艰难,谢姊姊你难道感受不到么? 倒是杜英率先打破沉寂: “如此想来,余虽然没有踏入建康府的乱局之中,只是虚晃一枪而已,但其实只要沾上了这因果, 终究是摆脱不掉了,不是入局,却也胜似入局,如今更是要真真切切的入局。” 谢道韫的笔画逐渐有了规律,她写下两个名字: 郗昙。 顾昌。 杜英扫了一眼,心领神会: “既然已经入局,那就只有破局, 这的确是不错的破局点。” 郗昙现在仍然赖在东山, 不打算前往京口,毕竟他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大员,还是谢安在建康之乱前帮郗昙拿到的,也代表着王谢世家和关中寻求合作的态度。 如今关中在建康府为数不多的支持者都已经主动或者被赶出了朝堂,以为大司马势力的进入以及皇权的巩固腾位置。 这其中大多数都是前不久投靠郗昙的。 郗昙在和谢安达成共识之后,之前门可罗雀的府邸,也维持了几天的车水马龙,或是有来试探消息的,或是在乌衣巷中不得门入,索性打算改换门庭的。 这些只要前来拜访了郗昙的,自然而然就被划入关中派系之。 对于正缺位置安放三方势力的朝廷来说,哪怕他们其实也没有和郗昙说上几句话,但是不打压你这种倒霉蛋,又怎么腾出来那么多位置呢? 不过受到排挤打压的终归只是这些中低层、站错队的官吏,郗昙本人依旧潇洒在东山,谢安一样没有打算将他怎么样。 说到底,世家一贯的行事方法, 让谢安更倾向于留下来一条可以沟通说话的渠道, 方便大家下次见面, 因而只要把郗昙收拢起来的这些杂七杂八的人清扫干净就可以了,留下郗昙孤孤零零一个,那么他就只能扮演关中传话筒的角色。 相同的道理,其实还应验在吴郡世家身上。 顾昌这个建康令显然是当到头了,他身为建康令却离开建康前往京口见杜英,这就是临阵脱逃的罪名。 不过吴郡世家终归是在朝堂上盘根错节、影响深远的势力,顾陆门生故吏遍江左,影响力也不亚于王谢,所以顾昌应该还不会被踢出朝堂,大概也就是受到和郗昙类似的待遇,给条冷板凳,安心的当你的传话筒吧。 当然,顾昌既然打算跟着关中走,这些心理准备是早就做好的。 他看中的,早就已经不是鱼龙混杂、争斗不休的建康府了,还有什么比能够早早地在新朝廷的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来得重要? 哪怕吴郡世家被迫近乎全部退出建康朝廷,也没有什么干系。 早早地撇清关系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杜英徐徐说道: “他们以为郗昙和顾昌已经完全被架空, 殊不知只要我关中还在北方高歌猛进, 那么朝野人心定然还会浮动,想要轻松的拉起来一个派系,并非什么难事。 而他们以为余是想要在朝堂上争夺权柄,殊不知余只是想要挑起他们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罢了,只要不断地拉拢一派、交好一派、反对一派,那么他们三家就永远只会争斗不休、永无宁日。” “正是此理。”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不,还不够,只是一群早就已经惹得他们排挤怀疑的外人的话,说不定会弄巧成拙,被看穿我们心思的郗超和谢安联手赶出朝堂·····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说罢,杜英手上微微用力。 “呀!” 正听的认真的新安公主猝不及防下叫了一声。 杜英笑道: “除此之外,还有这个。” 新安公主不忿的回头,喊本宫可以,但是请不要捏。 杜英化爪为掌,抚了抚。 怀中的人儿就像是温顺的猫咪一样,重新变得乖巧了。 谢道韫会意: “既然夫君和殿下之间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甚至谯王也已经公开为夫君所用,则夫君可以借机联络会稽王了。 想来会稽王也能够感受到,自己对面的两家,并不是真心想要和自己瓜分朝堂,而是各怀鬼胎,只不过在如今的天下大局面前被迫妥协罢了。 夫君的若即若离,让他们之间的盟约存续,却又不可能坚不可摧,这种在其内部也一样若即若离的尴尬,也注定会平添诸多猜忌。 在这般境况下,会稽王顺着殿下和谯王的关系,和夫君达成一些私下里的约定,是其难以拒绝的。 关键就在于,会稽王能够给夫君什么,而夫君又能够还报什么,这一来一往,才是决定会稽王是和夫君虚与委蛇,还是真的打算联手的根本所在。” “阿爹想要的,无外乎皇族的存续。”新安公主苦着小脸说道。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嘛! 虽然抱着自己的这个家伙哪有半点儿九五之尊的模样,但是她很清楚,至少现在在关中,他就已经是所有人心中的皇帝了。 “皇权会存续,司马氏也会存续。”杜英轻笑道。 只是两者显然不可能再结合了,否则带给这个民族的,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什么灾难。 “这是文字游戏,父王又不傻。”新安公主无奈的说道。 自家阿爹也是一个不服输的老顽固了。 杜英和谢道韫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实不只是司马昱,少年即交游、一起成长起来的桓温、谢奕和司马昱,其实都是一般无二的性格,也不知道是谁影响的谁。 反抗,甚至可以说是叛逆,是他们典型的形象,即使是年长如今,一样未曾改变。 “他不傻,但是有时候必须要装傻。”杜英缓缓说道,“给他这个装傻的机会,就看他愿不愿意要了。 如果会稽王愿意合作的话,其帮助余牵制王谢和大司马,余确保日后不会对司马氏赶尽杀绝。 其实除此之外,会稽王在余这里也没有什么用,甚至王谢世家和大司马,和关中之间尚且还能有一些商贸,关中能够从中获利以改善民生,可会稽王又能够控制何处的商贸呢?” 说来也是有趣,看上去朝堂上三方都已经和杜英势如水火,但是实际上王谢世家不久之前还在谋求和关中的商贸。 正文 第一三五六章 阿元上课 即使是现在谢安态度未明,但至少他没有把郗昙撵走。 个中意味,显然也是不希望完全和关中决裂的。 至于大司马这边,口号喊得响亮是一回事,通过淮西商路赚钱是另一回事,小动作小摩擦不少,不过小钱钱大家一起赚。 反倒是皇室, 现在杜英荣升为会稽王的女婿了,结果这老丈人还真的没有点儿表示,但双方之间总归是有关联的,甚至是更高于王谢、荆州两家基于利益的关联。 藕断丝连,亲人成仇,倒也是晋末的常态了。 杜英笑道: “再说这件事本身, 余借助郗昙和顾昌以及会稽王搅乱朝堂,避免朝堂上下拧成一股绳对付关中,也只是些辅助手段罢了, 最后能不能成事,依靠的还是北伐能不能成功。” 这终究是一个拳头说话的乱世。 新安公主自然也知道,杜英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对司马氏仁至义尽了。 其实父王所需要的,也不过是在肩负着皇室存亡的情况下,给予整个司马氏一个交代罢了。 天下大势如此,司马氏子弟们早就已经看得明白,否则也不会大部分人都已经处于躺平的状态,反倒是司马昱和司马恬之类的少数人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罢了。 她郑重说道: “妾身会和父王好生说一说的,多谢夫君。” “那应该怎么感谢夫君呢?”杜英也一本正经的问道。 但是他的一些平地起惊雷的反应,已经告诉新安公主,他现在的想法一点儿都不正经。 俏生生白了他一样,她转过身,就要滑下去, 但是杜英一把按住了她的肩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新安公主先是瞪大眼睛, 旋即做贼心虚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谢道韫。 谢道韫哪能不知道这是殿下妹妹在向自己示警? 她暗叫一声不妙,转身就要开溜, 但是还是棋差一着,因为杜英本来就没打算指望着新安公主能纵身扑上去抓住谢道韫,所以早就等着出手呢。 谢道韫转身之际,杜英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脚踝。 用力一拖,谢道韫“呜呜”两声,就被大氅给罩住了。 “身为家中大姊,指导一下小妹,情理之中吧?”杜英如是说道。 过了一会儿,车帘突然被掀开。 车厢中传来一高一低两声低呼。 走进来的郗道茂打量着鼓鼓囊囊的大氅。 杜英露在外面的脑袋,笑的有点儿奇怪。 看这架势,郗道茂大概猜到,里面应该是藏着一个人。 只不过这也是杜家后院的常态了,郗道茂并不觉得奇怪,但是杜英的脸皮一向比自己更厚,为什么反倒是他笑的古里古怪的? “嘶!茂儿,怎么了?” 听声音郗道茂就已经了然,也不知道是哪位姊姊或者妹妹作怪,啃了他一下,不过此时自然不好揭穿,当即强忍着笑说道: “是彭城那边的荀刺史送来消息, 想要和夫君见一见。” “荀羡终于忍不住了么?”杜英笑道,伸手拍了拍大氅,“阿元,你怎么看?” 被点到名的谢道韫,不情不愿的从大氅之中钻出来,她的俏脸上还带着一丝红润,不满的伸手悄悄拧了杜英一下,接着抓起来桌子上的水囊润了润唇,迎着郗道茂揶揄的目光,故作镇定: “荀羡如今孤军在外,所能作出的选择无外乎两个,其一就是和朝廷南北夹击,将夫君彻底驱逐出两淮,但是这还需要大司马的配合。 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的大司马在两淮居于弱势,贸然和夫君撕破脸皮,最终有可能会诱发关中和荆州的全面战争,然而此时的荆州,承受不起和关中开战的风险。” 杜英颔首: “打不打得过,要投入多少兵马才能打过是一回事,现在关中举起来北伐的旗帜,则阻挠关中,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大司马既然想要得其位且得位正,则必不可能行此般事。” 谢道韫应道: “既然其一,和大司马携手对抗夫君行不通,那么荀刺史走其二,联合夫君先平定中原战事,则是上佳之路。 于其内心,其游击于北方久矣,所以本就有荡清胡尘之意,所以倾向于北伐;于其职位,本就有收复青徐兖三州之重任,和夫君携手北伐是符合其职位要求的,谁都挑不出错误。 当然,于荀刺史之前的所作所为来看,其对于皇室也没有太大的好感,之前只是宫闱之中的传闻,如今倒是有人可以问一问,殿下等会儿过来了······” 说着,她挤眉弄眼对杜英使眼色,意思是万万不能把殿下喊出来。 “殿下你说呢?”杜英就当没看见,径直低头问道,接着,他脸色骤变,倒吸一口凉气,愤怒的一掀大氅: “过分了!” 霎时间,整个马车内一片寂静。 郗道茂震惊的看着大氅下因为方才被杜英骤然喊了一嗓子,一时紧张下操作失误而讪讪发笑的新安公主,又艰难的将目光挪向谢道韫那边。 这不是在自家后院,是在马车上,是在行进的路上,你们都玩儿的那么花,合适么? 而且还不带我,还想瞒着我。 谢道韫脸红的像是血色的夕阳一样,扭过头,就当没看到郗道茂的目光。 新安公主知道因为自己没有控制好力道,差点儿挖了家里的根,瑟瑟发抖,乖巧低头认错。 杜英本来想直接把她扯过来行家法,不过想了想,还是穿好衣服,又给她拉了拉衣领,方才被伸进去的手给撑开了些。 毕竟是自己恶作剧,吓到了殿下,殿下没有经验,情有可原。 新安公主以为杜英生气了,惶恐的唤了一声: “夫君······” “没事。”杜英抚了抚她的头,就像是在安抚闯祸的猫咪,含笑说道,“先谈正事,晚上再让你阿元姊姊上课。” “不上了!”谢道韫愤愤的说道。 “哦,那换你茂儿姊姊上课。” “想都不要想!”郗道茂哼道。 “殿下,你好惨呀,两个姊姊都不喜欢你呢。”杜英当即阴阳怪气。 谢道韫和郗道茂面面相觑,旋即齐齐上前,将新安公主给拽开,谢道韫正色说道: “殿下坐在我们这边,不用想着挑拨离间或者激将法。” 被一左一右两位姊姊护着,终于逃脱了杜英的魔爪,新安公主反倒是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正文 第一三五七章 一家三口 不过此时正是家里饱受欺凌的姊妹们统一战线的时候,新安公主可不愿意当小叛徒,当下用力点了点头。 杜英看着桌子对面坐着的三个,摆着严肃脸的大小老婆们,顿时有一种自己有着娇妻美妾却不珍惜,整日在外面沾花惹草,结果被抓了一个先行, 当场面对三司会审的错觉。 可是我明明是在努力促进家中的和谐啊! 何罪之有? 谢道韫并不打算给他申辩的机会,径直问道: “殿下可知其中详情?” 新安公主叹道: “当年这婚事本来就惹来了不少争议,荀家家道中落,自然是愿意的,但是荀驸马私自逃婚,罪大恶极, 但一来荀家上下活动,二来驸马最后乖乖归来,且皇权暗弱之下, 诸如荀氏这种有底蕴且中落的世家本就是要团结拉拢的,所以婚事还是成了。 只不过婚后他们······相敬如宾罢了。其实也很正常,朝中驸马,还是要守皇家礼仪的,家中应该是公主在······” 说着,她抬头瞄了一眼杜英,声音渐渐消失了。 杜英看她纠结的模样,揶揄道: “那要不以后殿下做你的殿下,余当余的驸马,咱们也相敬如宾?” “不要!”新安公主摇头跟拨浪鼓似的,披散下来的秀发一甩一甩的,都扫到了一左一右两位姊姊脸上,“夫君,妾身,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泫然欲泣的小妹,谢道韫难免心疼, 揽过她的肩头,又帮她束住秀发, 同时不满的看向杜英: “夫君,殿下本来就容易当真,你逗她作甚?” 杜英隔着桌子握住了新安公主的手,轻轻摩挲着,微笑道: “既然你这位姑父有心要来,那我们夫妻两个也不能冷落了人家,届时一起见一见吧?” “妾身不知道姑父是否,是否······”新安公主有些犹豫。 自家这位姑父自然也不是什么善人,说不定早就已经把强行指婚的皇室记恨在心中,所以一直在寻求报复的机会,因此保不齐见到杜英之后第一句就是: “仲渊,咱们反了他的!” 到时候,守着新安公主的面,大家岂不是都很尴尬? 杜英哈哈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道: “天下第一反贼就在这里,至少现在朝廷应该已经如此认定了,所以又来了新的反贼,又有何妨?” 新安公主弱弱说道: “那妾身岂不是流落反贼窝?呜呜呜, 有一种被强盗抢去当压寨夫人的感觉。” “说什么·······”杜英本来义正言辞的表示, 余长得玉树临风, 哪里有半点儿像是强盗,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一贯以来的行径,又做贼心虚似的瞥了一眼谢道韫和郗道茂。 果不其然,大小老婆齐刷刷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阿元是自己连哄带骗来的,而茂儿的确是抢来的。 强盗之名,的确洗不掉。 谢道韫让夫君尴尬了一会儿,还是打圆场说道: “好啦,夫君心地善良、为人亲和,就算是强盗,也是儒侠义盗,专事劫富济贫,为百姓所爱戴敬佩的那种。 先说正事,茂儿妹妹,建康府那边的人撤退的怎么样了?” 郗道茂鄙夷的说道: “朝廷三方结盟之后,对付胡人不在行,甚至还让那胡人将领留在朝堂之上,但是对付自己人倒是轻车熟路,已经在查封建康府中的报刊和商铺了,但凡是和关中有点儿关联的,都要驱逐出城。” 杜英哂笑道: “那就麻烦把朝堂上那几个人都驱逐出去,他们哪一个和我没干系?” “那朝堂岂不是就空了?”谢道韫故作无奈。 若论建康府之中和杜英关系最密切的,蹲在朝堂上的三巨头,郗超、谢安和司马昱,都排的上号。 “要妾身来看呀,夫君干脆去桓家也抢一个姑娘回来,这样说不定天下真的以某种前所未料的方式和平了。”郗道茂嘲讽道。 谢道韫没好气的表示: “现在还不够麻烦么?” 和建康府中各方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让人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了,是和他们联络、套近乎以分化之,还是干脆大义灭亲、划清界限,这都让谢道韫她们以及如今关中势力中出身江左的文武们纠结。 “姊姊嫌我麻烦?”新安公主哭唧唧。 “没有,没有,殿下最乖了。”谢道韫赶忙抱住她,安慰道,忘了旁边还有一个情绪正脆弱着的,只好又跟她解释了一下,是处理双方之间的关系比较麻烦,不是嫌她添乱。 会撒娇又乖巧的小妹,谁不喜欢呢? 郗道茂也往新安公主手里塞了一块点心。 殿下一边“啪嗒啪嗒”掉金豆子,一边不忘小口咬着点心。 坐在对面的杜英:······ 你们一家三口很和睦,显得我有点儿多余。 郗道茂看新安公主情绪稳定了,方才说道: “不过朝廷显然还不敢把关中得罪太死,更不要说建康府中百姓本来就对关中报纸趋之若鹜,现在直接都查封了,只会引起民意的不满。 所以朝廷也只是把我们的人都驱逐出城罢了,并未横加伤害,本来也有人下手没轻没重,想要动刀动枪的,但是都被阿爹据理力争、护了下来。” 杜英颔首,他知道郗道茂所看到的报告之中肯定也有自家报刊那些老油条们的春秋笔法,十有八九是人家上门撵人,报刊这边不想走,起了冲突。 不过杜英也能够理解,一个报社可不只有关中的人,还有诸多本地人,报刊的停办意味着大量本地雇员的失业。 “抗议,游行,让朝廷也听一听百姓的疾苦吧。”杜英含笑说道。 郗道茂没有明白,杜英则抽过一张纸,刷刷刷的写了起来。 谢道韫不由得凑到他身边,喃喃念出来: “停办不代表不办,转入地下办刊,组建地下报社,以更尖锐的言辞评论朝廷政策。 发动群众,抗议朝廷对于一个公开公正的发声渠道的剥夺,也抗议朝廷在对外战事上的无所作为和对内的压迫不休。 全建康府的底层百姓,应当在六扇门的组织之下,联合起来,反抗那些对他们敲骨吸髓的世家······” 念到这里,谢道韫已经脸色大变,她忍不住握住了杜英另一只手,沉声说道: “夫君,民心······不易控也。” 正文 第一三五八章 点点星火,滔滔民意 “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多从众,然民心之所向,终究是和平而繁荣,知温饱、不闭户。”杜英回答,“这个过程或许会走很多岔路, 或许会经历诸多流血牺牲和挫折,但是在盘旋上升的过程中,方向总是不会变的。 能使万民安乐,才是真正的方向,财富和权力汇聚在一个人或者几个世家手中,终归只会引起底层的怒火。 星火即可燎原,阿元,现在余就是要掀起这能够把整个建康府架在火上烤的星星之火。” 马车中,一片沉寂。 郗道茂在心中默念杜英已经写好的第一张纸。 而新安公主托着腮看着杜英笔走龙蛇,天下大势、未来发展,似乎就真的在他笔下,在那略显潦草的字迹之中徐徐展开,收起来哭声的她,水润的眸子之中熠熠闪光。 最终还是谢道韫开口打破了沉寂: “夫君如此笃定?” “是啊。”杜英抬头,笑道,“那是因为余曾经见过一个千年未有的盛世。 那里的先辈们曾经为了同一个梦想而扛下了几代人的苦,那里的后辈曾经用血肉之躯抵挡滔天的洪水和大雪,那里的普通人也曾经用双手凿开道路通往每一个有人的角落,哪怕是崇山峻岭······” “这也是盛世?”谢道韫狐疑的问道。 “是啊。”杜英郑重的点了点头,“天灾人祸也打不垮、击不溃、冲不散的时代,一个能温饱、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努力基本都可以成功的时代,可不就是盛世么? 人呐,要知足,知足常乐呢!” 谢道韫微微颔首: “夫君所言在理。” 现在他们所处的时代,都已经糜烂到了骨子里, 属于典型的天灾人祸一个都没有扛住, 又有什么资格去笑人家呢? 看着杜英的神情, 恍惚间她感觉,杜英并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这般盛世,而是真切的见过。 他不是在幻想,而是在怀恋,怀恋那逝去的、未曾珍惜的旧光阴。 “阿元,期望余也能够缔造这般盛世吧,万民安乐、不惧灾祸的盛世。”杜英含笑说道。 握紧了他的手,谢道韫正襟危坐: “愿与夫君携手。” 但她旋即问道: “夫君掀起了这火,可是夫君又如何知道,火不会烧到自己的身上呢?” 杜英为之一笑: “因为余也一样从百姓中来,亲眼见过了他们的苦,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而如果有朝一日余也失了本心、忘了初心,那么就让这火把余也付之一炬吧,能够成为这盼望能延烧千年的火里的一点儿柴,余也心甘情愿。” 盯着杜英的眼眸,谢道韫看了很久。 “阿元不相信?”杜英反问。 谢道韫摇头,又点了点头。 “何意?”杜英好奇。 “从未如此相信。”她回答。 ——————- 建康府中的变乱,爆发的突兀且密集,以至于朝堂上刚刚坐定、正叹息着总算尘埃落定的衮衮诸公们, 一时惊坐起、夜半也难眠。 谢安披衣而起,听着外面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声,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问下人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郗超来访的消息。 然而等郗超赶来,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从后门走进来的郗超,怎么看都有些狼狈,身着布衣,头扎着小巾,就像是个家中伺候的仆从似的。 “已经临近宵禁,街上为何仍然喧闹不已?”谢安径直问道。 自三家齐入台城之后,在建康城的防务上也进行了分工,皇室保护台城,王谢各家保护乌衣巷、秦淮等世家居住区域,而剩下的城内城外防务则交给大司马,求得就是一个大家都不吃亏。 现在喧闹之声从城东、城西同时临近乌衣巷,说明是从平民区过来的,那就是桓豁麾下兵士没有能够阻拦的缘故了,因而谢安此时直接甩给郗超这个问题,有责问的意思。 郗超苦笑道: “自朝廷于五日前清查建康府内和关中都督府有关联的商铺、报社之后,街坊邻里之间一直有人在煽动抗议和闹事,如今更是打出旗号,说朝廷剥夺了他们的饭碗、不给人活路,而且还说朝廷从未正眼看过平民之死活,所以号召百姓们都站出来,向朝廷要一个说法。 前两日还只是星星散散,兵马赶来就一哄而散,到了晚上更是偃旗息鼓。结果未曾料到,今日竟然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人,并且喧闹不休······” 谢安一听就已经明白过来,这背后要是没有杜仲渊在煽动,他就把“谢”字倒过来写。 “煽动百姓,妖言惑众,杜仲渊还真是大胆包天!”谢安咬牙切齿的说道。 朝廷也只是铲除了关中在建康府的一些爪牙罢了,甚至郗昙、顾昌这些高层的人都没有敢动,大家还都客客气气的,没有想到杜仲渊就为了这件事,便掀起如此大的阵仗。 “他如何能掀动如此多的百姓?!”谢安旋即问道。 潜台词则是在问,这滔滔民意,汹涌澎湃起来,也总归是要时间的,郗嘉宾你便从未察觉? “前两日就已发现有一些报刊在悄悄印制,不过因为这在之前的建康府也不是什么大事。”郗超皱眉说道。 最近忙于在朝堂上和王谢、皇室两方争夺利益,郗超的确对这些街坊邻里的小事疏于防范,当然也是因为他一过问得知,往日的那些小报小刊,多半都是记载的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事,当然也有一些男人喜闻乐见的“趣闻”,所以传播很广却没有什么影响力,大家都当茶余饭后的乐子而已。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殊不知今日他意识到不对再看那报纸,上面分明在字里行间宣扬着世家制度的腐朽和压迫,号召人们走上街头,抗议他们失去的饭碗。 感觉到谢安要甩锅给自己的郗超,果断的说道: “说到底,还是之前建康府的战乱久久不能平定,民众生计已经一塌糊涂,无数人流落街头,屋舍的修复和重建遥遥无期,导致现在诸多无路可走的百姓不得不通过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愤怒,要求朝廷给予合理的安排。” 谢安脸一黑,这岂不是在说他这当政的尚书没有办正事么? 当然,这口锅也得分给摄政的司马昱一些。 “杜仲渊······好本事啊。”谢安知道现在不是互相甩锅的时候,感慨道。 正文 第一三五九章 这道题,世家不会 战乱之后,百姓流离,这已经是乱世的常态。 百姓们习惯与此,历年战乱,建康府也在王敦之乱、苏峻之乱中处于岌岌可危乃至于直接沦丧的地步,所以这里的百姓也一样没有因为身在天子脚下就觉得心安理得、会承平安乐。 所以这一次动乱,世家们都已经这么狼狈了, 百姓们所遭受的摧折可想而知。 然而按照惯例,他们也就应该麻木的重建家园、重新开始生活罢了。 可不会想着站出来反抗高高在上、他们此生都只能仰望的朝廷。 但如今,这滔天的民意,就像是汹涌的洪水,就像是燎原的大火,真的卷动起来了,真的燃烧起来了,咆哮着、怒吼着,冲过来的时候, 同样对此几乎没有什么经验,同样已经习惯了把百姓当做棋子的谢安,在心中也只剩下浓浓的不安和无力感。 这道题,世家们的确不会。 然而如果此时谢安退缩了,那么就意味着世家费劲千辛万苦建立并且维持的世家体系,将会彻底失去权威性而分崩离析。 郗超看着谢安阴晴不定的脸色,叹道: “这就是所谓的,乱起一方而不费一兵一卒啊。上兵伐谋,这一次杜仲渊的确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谢安摇头: “不只是这一次······就算是这一次我们能够用强硬的手段将这些动乱镇压下去,那么下一次呢? 他们还是能够以相同的方式掀动新的动乱,以抗议朝廷的不作为,以抗议朝廷对于流民百姓的不管不顾,一直到朝廷真的有所变化的时候。” 顿了一下,他苦笑问道: “但那个时候的朝廷,还是我们希冀建立的朝廷么?” 郗超对此无言以对。 是啊,那样的朝廷,就是完全奉行关中新政的朝廷了, 世家势力都要被从朝堂之上清扫出去。 那样的朝廷, 还不如直接请杜英来做这个皇帝呢。 甚至说,如果不是杜英坐在皇位上,下面的人仍然不会满意,仍然会掀起新一轮的动乱,以抗议世家对于朝廷的掌控。 “人心乱了。”谢安喃喃说道。 只是一场建康府之变,只是持续了一个月的战事,却让建康府的民心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转变。 此时的谢安也有些好奇杜英是如何做到的,但是当务之急显然还是先找到解决方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郗超。 突然,他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狡猾如狐的年轻人,并非不知道个中利害。 他只是在想清楚此时下令镇压之后,会带来什么样的骂名和后果,所以根本不想自己承担,或者说干脆打算直接把这个难题推到谢安身上罢了。 毕竟要直接触动的,是王谢世家的利益,或者说是天下世家的利益。 而如今的郗家,已经很难算是传统意义上的世家,所以郗超并没有什么牵绊和后顾之忧。 推翻世家的队伍之中本来就应该有他的身影。 只不过他现在是为了更大的野心和图谋, 在和王谢世家虚与委蛇, 以待更好的时机罢了。 眼前这场动乱,把王谢世家推出去背锅得罪人,而只要郗超跟在后面,哪怕不采取什么动作,只是发表一些安抚人心、保证改进的言论,就已经能为他赢来满堂喝彩,就已经能为大司马迎来阖城赞叹。 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而且关中远在千里之外,若是近在咫尺的大司马也能够推行类似于关中的新政,那么本地百姓和流民们不见得不会支持。 说到底,百姓们想要的不过是有一口饭吃罢了。 谁当家做主,谁征伐开疆,并不是不重要,却也没有很重要。 乱世之中的百姓,没有资格关心这些。 谢安一时间不说话了,只是打量着郗超。 郗超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索性叉着手,含笑不语。 谢安突然开口: “乱起城东与城西,此非嘉宾之过也?” 郗超一怔,反应过来谢安是什么意思。 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打法啊。 谢安可以主张镇压,但是试问此乱起,是谁过错? 说到底还是因为郗超的失察以及后来想要借助这燎原的火威胁恶心一下王谢世家所以才有的纵容罢了。 因而到时候王谢世家可以站在前面当背锅的,让百姓们痛骂、不得不面对有可能的刺杀威胁,但是失察的郗超,自然就要担负朝廷的问责。 到时候谢安和司马昱齐齐发力,直接把郗超从朝堂上撵出去也不是不可能,连带着郗超好不容易安插进来的幕府官吏,都会被清扫一空。 可偏偏郗超还说不出话来,因为的确是他的失察,而且背锅的还是王谢世家,既然如此,王谢世家的损失也就应该从朝堂上找补回来。 “安石公所言谬矣。”郗超摇头说道,却也知道自己的小小算计完全被谢安看穿,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风起于青萍之末,风起之时,你我为建康府父母官而未所能察,以致有小人搬弄是非。 此的确是你我······” 谢安无情的打断他: “乱非起于乌衣巷。” “然可与乌衣巷无关?”郗超径直反问。 谢安不说话了。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若只是因为几个报刊的查封停办,那还不至于引起建康府中百姓的滔滔愤怒。 主要诱因,一方面是之前战乱的摧残,导致流离失所者众多,而朝廷方才重组,三方还在朝堂上就利益划分和地盘撕比,还没有来得及顾及到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建康府之乱中,鲜卑人联手司马昱麾下的禁军,对城中的大小世家都进行了洗劫,虽然在此之前世家就已经收拾金银细软跑路到了东山,可是家大业大,当时自然是没办法全带走的。 各家返回建康府之后,一看满地狼藉,心痛之余,当然也再想办法找补。 直接压低佣人和仆从的薪水是一种节流渠道,而大肆压低价格收购店铺,则是另一种开源渠道,因此这几日建康令那里的官司不少,然而上任建康令顾昌已经被免了,如今正悠哉悠哉的做他的散骑常侍。 大概是整个建康府中最引人注目的散骑常侍了。 新任建康令花落谁家犹然还在三家争执之中。 附郭京城,谁都不愿意做,可是每家上司却都想让自家的人占住这个位置。 正文 第一三六零章 动手吧,安石公 而这些积压的官司一直得不到解决,强占商贾市民财产的事却时有发生,再加上那些暗中印刷的报纸煽动,百姓们会愤怒的走上街头,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固然乱是从大司马的地盘上爆发的,但是主要原因还是乌衣巷中的诸多世家开源节流有些过分了。 “与荆州无关邪?”谢安反问。 郗超也不说话了。 毕竟不只是王谢各家, 还有一些野心勃勃的荆州世家。 他们缀在大军后面入城,早就盼望着能够在这帝国的权利核心吃一块肉、分一杯羹,所以仗着荆州军队的威风,压低价格、大肆收购物资,然后哄抬物价以赚取暴利,并且谋求百姓家产,动作幅度更是不亚于王谢各家。 这百姓的怒火之中,怎么也少不了荆州世家的一份“功劳”。 互相问完,郗超和谢安相视默然。 郗超缓缓说道: “城西将无乱事。” “城东亦然如此。”谢安表示赞同。 这口锅,谁都没办法一个人背起来,也谁都无法承受对方背锅之后自己为了补偿对方而做出的让步。 所以最后平分,是唯一的选择。 当然,百姓的动乱所想要推翻的,可不只有世家。 郗超和谢安齐齐向北看去。 还是要有人来弥补他们的损失,或者站出来一起背锅。 比如会稽王。 “但是朝廷还是要出榜安民,不可一直放任这般乱象。”郗超接着说道,“尤其是建康令的位置,不能再空悬无定了。” 谢安瞥了他一眼: “安民并且约束各家的过分行为,甚至选出来其中一两个典型多加斥责惩罚,算作给百姓的交代,这些都可行,至少能够稳住一时是一时。 只要杜仲渊一日还在,那么这蛊惑人心的动乱就不可能真的停止。所以当务之急还是你我几家携手,遏制杜仲渊。 防民甚于防川,杜仲渊这是拿捏住了我们的要害,所以更不能拖延了······杜仲渊, 杜仲渊! 胡人, 百姓,皆比不过这杜仲渊!” 谢安从未如同现在这般意识到杜英对世家制度的威胁。 他可以容忍杜英在关中推行新政,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到时候积蓄力量、一较高下,皆可。 但是杜英现在人走了,却还是阴魂不散似的挖王谢世家的根,这让谢安如芒在背。 谢安越是紧张而谨慎,郗超心中就越是发笑。 早就看世家们不爽了,杜仲渊倒的确是个人才,现在荆州世家在荆湘之地何等嚣张? 欺压盘剥更胜于王谢世家,所以才会在建康府中也本性暴露。 所以说不定这一手也可以在荆州玩一玩,恶心一下荆州世家、逼迫他们寻求大司马的支持和保护不说,还能顺便把锅甩到杜英的头上,就说是杜英在背后煽动的。 这样还能够加强荆州内部的团结,让大家一致对外。 “动手吧,安石公。”郗超笑吟吟。 谢安眉头紧锁,但还是下达了命令, 整个乌衣巷瞬间为之沸腾, 早就在恐慌和担忧之中惴惴不安、枕戈待旦久矣的各家部曲鱼贯而出, 脚步声撕碎整个喧嚣的夜。 而谢安反倒是走上谢家在不久前才搭建起来的塔楼,看着城东城西、大火冲天而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关中有言传来,民如水,载舟可,覆舟可。 如今谢安感觉自己就是在烧一锅开水。 水开了,是顶翻这飘摇的舟,还是送我云帆直挂? ————————- 杜英和他的驸马同行荀羡约定的会面地点是龙亢郡。 选择此处,一方面是因为龙亢郡距离荀羡所在的彭城不远,而杜英在返回许昌途中也可以折而北上。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守在龙亢郡的是谢奕。 作为曾经建康府世家公子哥中有名的人物,年幼时的净街虎,后来讲义气的老大哥,可以说谢奕的名声在民间并不是很好,但是在世家子弟之中仍然是靠谱的象征。 有重情重义的谢奕作保,荀羡即使是到了关中王师控制的地盘上,也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龙亢郡虽然现在已经处于半后方,但是在北方仍然还有大量归属于慕容恪的散骑斥候活动,双方之间的摩擦冲突时有发生。 因而杜英让谢道韫和郗道茂随大军继续前往许昌,自己则率领一千轻骑前往龙亢郡,随同的只剩下新安公主一个。 也是因为荀羡一样携带了其妻而来,所以带着新安公主,大家坐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也好说。 龙亢郡已经在望,杜英催动战马,加快步伐。 怀中还抱着新安公主,调皮的秀发从头盔之中钻出来,时不时的拂在杜英的脸上。 杜英笑道: “寻阳公主不在建康,而在琅琊,随着荀刺史一起,倒是余之前没有料到的。” 新安公主本来靠在自家男人温暖的怀里,拉下面罩正昏昏欲睡,听到杜英的话,解释道: “公主随驸马,也已经是朝中旧制惯例了,主要还是因为本朝驸马并不是闲职,多半都作为皇亲领兵在外、镇守一方,比如大司马,南康姊姊就随他在武昌。” 不然也不会给大司马留下那么多妻管严的笑料了······杜英心中腹诽一句,就看到几个黑点向这边行来。 斥候前出确认身份,很快杜英就看到了自家岳父。 “仲渊,别来无恙也?”人未至而声先到,中气十足,谢奕一贯的风格了。 原本半睡半醒的新安公主打了一个激灵,直接坐直。 而行到近前的谢奕也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女婿怀里还抱着一个,分明也不是自家闺女,脸色顿时一沉。 杜英不慌不忙的拱了拱手: “多日不见,岳父英姿雄发也。” “此为何人?”谢奕自不跟杜英客气。 新安公主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面罩还拉下来着,赶忙推上去,紧张的说道: “无奕伯伯,是我······” 谢奕定睛看去,赶忙下马: “臣镇西将军谢奕,参见殿下!” 司马昱当年就是缀在谢奕、桓温这两个大哥后面的小跟班,所以他的女儿,谢奕当然是见过的,只是没有料到今日竟在此时此处再见,一时间谢奕和新安公主都有些尴尬,相顾无言。 不过谢奕下马行礼的动作还是让新安公主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也跳下马。 正文 第一三六一章 砖上覆新血 然而,新安公主半是心虚,半是不敢让谢姊姊的阿爹这般行礼参拜,下马动作着急了些,差点儿直接摔在地上。 好在杜英在后拉了她一把,轻飘飘的齐齐落地站稳。 谢奕讷讷说道: “殿下怎来此处······” “听闻皇姑有至,特来相会。” 谢奕微微颔首: “寻阳殿下与令则(荀羡表字)的确已于半日前赶来。” 说罢, 他看了杜英一眼: “仲渊,借一步说话?” 抱着小老婆被大老婆的爹撞了个正着,杜英也是有些尴尬的。 不过胜在他脸皮够厚,而且这也是难免的,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微笑着点头。 行到路边, 谢奕皱眉说道: “阿元知道么?” “与阿元在淮水分别。”杜英回答, 同时忍不住打量着自家岳父。 岳父就胜在对于家庭弟位有着深刻的了解。 阮夫人老大, 阿元老二,他老三,可怜的阿羯只能排老四。 所以他关心的是谢道韫的态度。 “那会稽王知道么?” “本就是皇室的牺牲品罢了,送给胡人的。”杜英压低声音说道,他注意到了新安公主正频频看过来,显然有些紧张。 谢奕一时默然,伸手拍了拍杜英的肩膀。 “岳父觉得不妥?”杜英顿时也嚣张了一些。 谢奕叹道: “这事吧,当初元子兄做的时候,余没拦住,现在自然也拦不住你,只要阿元没意见就可以。” 杜英打了一个寒颤,被老婆提着刀满屋子追杀这种事,也就只有桓温那个老气管炎能办出来了,不过好在南康公主也不是一味无理取闹,宣泄了不满之后,一声“我见犹怜”,既把闹翻天的事给圆了回去, 而且还留下了千古佳话。 既然现在谢道韫没意见,就代表不会引起家庭纷争,也不会撼动谢道韫正妻的地位。 谢奕还能说什么呢? 仲渊未来注定要登上皇位的,也不可能只守着阿元一个人,就算杜英想,谢道韫还不想呢,谢家更是不敢。 否则一个皇后独宠六宫、谢家只手遮天的帽子丢过来,谢道韫和谢奕都扛不住。 “都督,殿下,请入城。”谢奕转过身。 杜英拉着新安公主重新翻身上马,不过毕竟是当着谢道韫的亲爹,原本黏在一起的两个人此时也都不好再腻腻乎乎,一前一后在马鞍上正襟危坐,杜英都能够感受到,前面柔若无骨的小猫此时僵硬得很。 果然还是一物降一物。 阿元在我家后院霸主的地位无可挑战。 ————————————- 建康府。 当一个夹杂着血火和喧闹的夜晚过去之后,大街上只留下新鲜的血迹和火烧的痕迹。 这些痕迹覆盖在青石和断壁残垣上,也覆盖了上面的残血和灰烬,为这个刚刚从血火和灾难之中走出来的城市又平添了几分哀情。 兵甲肃然,一支支步骑森然行过街道, 警惕的环顾着四周,只不过在他们的脸上所露出的神情, 半是疲惫, 半是困惑。 百姓闹事,一夜镇压,杀了不少人,也走遍了这一片瓦棚废墟的角角落落。 他们亲眼看到了那些暴民的模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是暴民们的眼睛之中都带着状若癫狂的光,他们怒吼着、咆哮着,说着一些让士卒们感同心受的话语,让他们难免想到了自己的出身,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他们一样寄人篱下、祈求着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或者所服务的世家老爷们能够开恩给予一个轻松的活计。 同时,他们也难免去想,如果有一日,自己的父母兄弟没有了工作,甚至连温饱都保证不了,他们又会做什么? 会不会也一样走上大街,咆哮着表达自己的不满、推攘着甚至不畏惧前面的刀盾? 因为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就算是刀山火海又有什么区别呢? “列队,昨夜平乱有功,陛下有赏!”一名小校尉策马飞驰而过,趾高气昂的说道,“一个个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陛下的赏赐便是君恩雨露,是尔等这辈子修来的福分!” 就在此时,两名士卒扶着一个下肢血肉模糊的人缓缓走过。 那小校冷冷看了一眼: “此是何人?” “回将军,昨夜被乱民所践踏之百姓。”士卒回答。 披散着头发的那人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高居马背上的小校,神情复杂,最终还是低下头,仿佛已经没有了最后一丝力气。 “余看他这般狼狈肮脏的模样,想来也是腌臜货色,说不定昨夜就在那乱民之中叫嚷着向前,还不速速杀了了之,留之何用?”小校不满的策马让开两步,也不知道是闻到了那人身上的味道还是避讳街道两侧墙壁上的血腥味。 “将军······”士卒们本来就是看此人可怜,而现在竟然让他们直接当乱民杀了,着实有点难以接受。 “昨夜平叛,论功行赏,看的是你们每个人砍下来的首级数!”小校径直说道,“怎么,现在有乱民在身前,还无动于衷?” 话音未落,他已经翻身下马,手起刀落。 刀刃洞穿了那有气无力之人的胸膛。 抽刀,振血,斑斑点点新鲜的血迹飞溅到路边砖墙上,在那已经覆盖了两层血迹的砖上又洒上了一层新的血点。 小校看也没看已经身死的人,轻笑道: “这个首级算我的。” 周围一片沉寂。 只有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甚至钻入人的四肢百骸,倒映在眼眸之中。 而就在不远处的小巷晦暗之处,一道想要冲出去的身影,被同伴死死拽住。 “那是我们的人!”他回头,有怒火在喉咙之中滚动。 他的同伴沉声说道: “我知道,他也知道,他不希望我们出去救人,所以他甚至连反抗都没有,你看不明白么?!” 两个人纠缠了一会儿,最终都趋于平静。 他们无声的起身向后走,穿过死寂的小巷。 两侧的每一户,都大门紧闭。 可是隐隐约约,却能够听到哭声。 他们熟练的七拐八拐,最终走到了一处府邸的后门。 敲门三长一短,门旋即打开一道缝隙,确定来人身份之后,方才开门把他们放了进去。 在这府邸的院子中,人来人往,不少人席地而坐、包扎伤口。 而在府邸中间堂上,一名中年人正在来回踱步。 正文 第一三六二章 那白色的遮羞布 “启禀侍中,城中情况已摸排了然,各处街道全部被禁军、鲜卑人和世家部曲所控,禁止任何行人上街,街上受伤无助的百姓,尽数被抓捕起来,或是直接杀良冒功, 或是看押入狱、去向不明。” 大堂上,打探消息的六扇门探子郑重说道。 那来回踱步的中年人正是侍中郗昙,也是关中在朝堂上最大的话事人。 昨夜一场动乱,百姓蜂拥向乌衣巷,想要宣泄他们的愤怒、表达他们的诉求。 然而谢安最终还是打算出兵平乱,整个建康府中三方在此事上达成空前一致,共同出兵镇压扫荡。 一夜之间,血满建康,最终除了走在前面的百姓被无情射杀或者斩杀,其余的百姓都各自逃散回家。 不过谢安、司马昱和郗超终究没有疯狂到自断根基的地步,所以严厉约束士卒不准进入屋舍院落扰民,只能在大街上活动。 所以对于一些昨夜没有获得多少功劳的队伍,大街上受伤之后奄奄一息的百姓,也成了他们功劳的来源。 不管是被乱党所煽动还就是乱党本身,此时全部当做乱党处理。 哪怕谢安一开始下达的命令,是对煽动叛乱的乱党杀无赦,对于百姓不可惊扰。 谢安自己也应该清楚,让一支军队在黑夜之中分辨谁是带头的、谁是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 其实谢安所想要的,也不过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一个能够镇压住全城的数字,至于真正的乱党有没有被赶尽杀绝,这其中又夹杂了多少百姓,这重要么? 而且在这其中最大的乱党,显然就是侍中郗昙。 只不过军队甚至都没有敢包围郗昙的府邸,以免刺激到关中。 因为就在今天清晨,新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朝廷的案头上。 关中王师自河洛、河内两个方向齐出, 以图青州,且徐州都督荀羡,与杜英约盟于龙亢郡,大有联手之意。 再加之之前就收到的消息,关中兵马频繁调动于梁州、湟水和南阳等地,大量的湟水谷地沿线氐羌仆从部落都被征调,这是大规模军事动员的节奏。 换而言之,如今的关中,已经如同利箭在弦、引弓待发。 若是此时贸然包围关中臣属府邸、挑起和关中之间的直接冲突,那么说不定这支连大司马都要忌惮万分的利箭,会直接射向建康。 控有京口的关中,可不会把建康府引以为傲的长江天险放在眼里。 所以谢安最终给整个行动定下基调也是平乱民、安社稷、不追究。 并且还专门派人前来告知郗昙。 但是这也没有让郗昙放松分毫。 既因为谢安这种世家出身之人说的话也不见得可信,说不定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然后来一个人赃并获,也因为别说是乱民了,谢安想要抓捕的乱党,此时就满满当当塞满了郗昙府邸的前庭后院。 而郗昙,只能对着站在他面前的六扇门统领陆唐表示: 你们六扇门什么时候在建康府有这么多人了? 新任六扇门统领陆唐憨憨笑着解释: 咱也是初来乍到, 咱怎么知道能一呼百应呢? 百姓们支持才能让六扇门发展壮大, 这也说明关中新政得人心嘛! 这不是好事? 郗昙一脸无奈, 而此时听到探听消息的斥候回报,更是叹息道: “陆兄啊陆兄,这可如何是好?” 陆唐就站在郗昙的对面,恍如山岳、不动丝毫。 他淡淡说道: “六扇门从不畏惧流血牺牲,而所有走投无路的百姓,也一样不畏惧流血牺牲。我们唯一畏惧的,无外乎不能死得其所。 都督派遣余前来建康府,本来就不是打算让余来和朝廷谈判的,不是么?” 一个杜英身边的亲随将领,一个军中以一当十的悍将,能发挥什么作用,也不用陆唐再多解释了。 郗昙则犹犹豫豫的看向他: “所以······都督派你来杀人的?” “不错。”陆唐点头,“我们曾寄希望于百姓的呐喊,不过现在看来,当朝的衮衮诸公显然已经不在乎百姓的生死了,那么六扇门接下来也不会再贸然发动百姓。” 郗昙一听陆唐这个傻大个竟然还真的有计划,顿时来了兴致: “愿闻其详?” “其一,六扇门将会继续暗中传递关中新政的理念,有了这一次的流血牺牲,想必建康城中的百姓对于新政会有更多的向往和认知,而朝廷之后必然会采取的一些假模假样的安民赈灾之策,想来也不会收买多少人心了。 但是我们倒是可以借助这般隐忍待发,给他们营造一种百姓们已经安于现状的假象。毕竟在此之前,百姓们也的确真的是这样的。”陆唐解释道。 “这就好,这就好······”郗昙连连说道。 天天大街上打生打死的,他有点儿接受不了。 在骨子里,他还是一个世家子弟,一个理想主义的世家子弟,所以认为天下大事应该是在朝堂上通过对于经义的争辩来取舍,而不是通过百姓们在大街上的闹事来制定和改变。 “这其二呢。”陆唐笑道,“自然就是要让那些举起屠刀的刽子手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的笑格外狰狞,眼底蕴藏的愤怒,像是汹汹燃烧的火,要把目光所及之处全部燃尽。 “此言怎讲?”郗昙打了一个寒颤。 “临别之时,都督曾经告诉余,届时朝廷的强势镇压并且把一切朝廷的罪行都洗白,只会让更多的愤怒被压抑下来。 而六扇门就是这白色遮羞布,不,或者说裹尸布之下的一把刀,刺穿他,让那些还想要遮掩朝廷之政弊端、否认世家之害的人,流血、死亡,用他们的血,而不是我们的血,来染红这遮羞布。 当鲜血顺着白色的布在渲染,侍中,你说,这像不像是燎原的火,在烧?” 陆唐最终抛给了郗昙一个反问句。 但是答案呼之欲出。 “这······是否太过张扬?”郗昙属实是有点儿担心自己到时候扛不住朝堂上因此而施加下来的压力。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尔。”陆唐冷笑道,“在这压抑之中,必要有人先来反抗,必要有人走在前面。 否则,不在沉默之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之中灭亡!” 郗昙苦笑道: “这话听着倒是有几分道理。” “是啊,都督说的。”陆唐解释,“而且将会是明天我们所刊印报纸的头版头条,以告慰牺牲之同侪、冤死之百姓。” 正文 第一三六三章 抬起头,擦亮眼,且看着! 顿了一下,陆唐的声音,从之前的哀悼转为激昂,如果说方才是悼词以寄托哀思,那么现在就是战斗的宣扬: “也让整个建康府,不,让所有在世家欺压之下的人, 抬起头,擦亮眼,且看着!” 说罢,陆唐忍不住瞥一眼郗昙: “侍中若是害怕,尚且可走,六扇门也可撤出侍中府邸,大家虽非同舟共济, 但想来也还可以是同道中人, 又或者侍中可以行自己的事, 都督对侍中也并没有强制而刻意的要求,此次反倒是六扇门主动叨扰侍中了。” 打量着说话硬邦邦的陆唐,郗昙笑骂一声: “彼其娘之,杜仲渊是我女婿来着!” 我不管什么皇帝和世家,百姓和六扇门,你们到底孰对孰错。 帮我女婿,以后让我女婿飞黄腾达了之后我跟着鸡犬升天,这总没有错! 看着眼前这个中年人用最硬气的语气说着最家长里短、最自私的话,陆唐哈哈大笑: “果然,都督没有看错人!” “我家女儿是他抢的,我有什么办法?!” 郗昙愤愤的一甩袖子:“你们要多少药,本官去买,便豁着这老脸不要了,总有人不敢拦我!” “那必然是不敢阻拦侍中的。”陆唐含笑说道,“来人,随侍中一起走一遭。” 等郗昙匆匆离去之后,两名六扇门小校走上前来: “启禀统领, 昨夜之乱的伤亡失踪名单已经统计出来了。” 陆唐脸上的笑容消散, 他接过来名单,凝视着上面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良久之后,掩卷长叹: “朝廷······果然狠辣,即使是六扇门也承担不起几次这样的损失,不过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朝廷这一次恐怕也不好受,余倒要看看,六扇门的方式一变,朝廷又要如何应对?” “统领,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 “让城中藏身的将士们不要轻举妄动,待到风头平息之后,我们还是要离开侍中府邸的,虽然没有禁军敢于前来围困封锁,但是想必这周围已经布满了眼线,紧盯着一举一动。 所以如何出府,也是个问题,他们不敢在侍中府上造次,但离开了侍中府可说不准。” “用运送蔬菜和粮食的马车悄悄运出城, 再择机进城。” “不如直接挖地道。” “扮做侍中的随从,随时都可以没入大街上人群之中,纵然有人盯着,也不可能分辨出真真假假每一个人。 当发现有人盯梢,甩得开就直接离开,甩不开则索性重新回到侍中府上。” 几名小校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陆唐看着认真的他们,突然间觉得,说不定六扇门的这些小智慧,还真的能够和朝廷上的几个老狐狸好生较量一下。 —————————— 荀羡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但是的确比杜英想象之中的要老一些,或者说体现出了他这个年纪本不应该有的成熟稳重。 大概也是因为世家子弟们固有的精致,总是给杜英一种奶油小生的感觉,甚至他们平时对于五石散的依赖更是让他们看上去脸色苍白而身形瘦弱,仿佛弱柳扶风。 以至于杜英有时候怀疑,家里最娇弱的茂儿,都能一个打两个。 难怪阿元会在历史上留下“天壤之别”的笑话。 然而出现在杜英面前的荀羡显然并不是这样的。 五大三粗的汉子,带着饱经风霜的沧桑,手按佩剑,自有一股沙场征战老将的风采。 相比之下,站在他身边的寻阳公主,显得颇为娇小。 这不由得让杜英心生几分敬意。 显然这位在自己之前,大晋最年轻的都督,真的是一刀一枪从战马上厮杀过来的,值得敬佩。 “荀都督,久仰大名!”杜英大笑着拱了拱手。 荀羡亦然拱手还礼: “相比于名动天下的杜都督,余不过只是战乱之中苟延残喘一小将尔。” “统兵千万,威震青州,还敢说苟延残喘?”杜英揶揄道,“若是都督为苟延残喘之辈,则你我不会今日相会于此了。” 荀羡一笑: “终究比之都督多有不足。” 接着,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落在了两个皇族女子身上。 寻阳公主和新安公主自然是久别重逢、他乡逢亲友,因而此时有诸多话想要说,但是碍于两个男人之间的气氛,看上去甚是和睦,却又好似暗藏着试探之意,所以也不敢贸然说话。 “你们叙旧吧。”杜英微笑道,“想来应该会有很多话要说。” 寻阳公主还讷讷看向荀羡,但新安公主才不和自家仲渊客气,当即开心的拉着姑姑的手走向一边。 望着她们的背影,杜英打趣道: “看来荀都督在家里是一言九鼎呀,连寻阳公主都得看着都督的眼色行事。” 荀羡不慌不忙的说道: “那一样比不上杜都督,连公主都不放在正妻之位上。” 两人相视大笑,但是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出了相互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就是他们同样根本没有把司马氏皇权放在眼中。 为天下而战,为万民而战,为自己的抱负和生前身后名而战。 司马氏? 也配让我抛头颅洒热血? 好像终于找到一些共同语言,乃至是惺惺相惜的感觉,荀羡也不再板着脸: “都督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妨以表字称呼,唤我一声令则便是。” “杜英,杜仲渊!”杜英一拱手,“算起来倒是余占了便宜。” 荀羡该是他姑父来着。 荀羡摇头: “滚滚胡尘面前,众生平等,更何况仲渊兄如今为关中之主,是一方霸主,余可不能让仲渊兄做晚辈。 大丈夫立于世,当以功劳论英雄,如何能以家长里短来论?因而你我平辈论交,最为合适。” “令则兄爽快!”杜英颔首,“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进去说?” “请!”荀羡早来半日,也就算半个主人,当即撤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相与步于中堂,杜英便看到一张巨大的舆图和一个山河形胜罗列其上的沙盘已经摆在大堂上。 荀羡拍了拍沙盘的边缘,感慨说道: “之前转战淮北多年,风餐露宿,多半都是在马背上看山河,今日以此角度来看,别是一番滋味啊。” “愿闻其详。” “之前所见,山河寸寸,因此寸土不愿丢、寸土不愿让。今日所见,山河万里,北方胡尘弥漫之处,尚且多矣!” 正文 第一三六四章 胡人,不只在青州 荀羡这些年一直转战淮北、青州,名为都督,其实麾下州府支离破碎,就是在胡人的地盘上打游击。 此时骤然看到沙盘上,将阔别已久的江南烟雨、祖上发迹所在的淮西汝南,还有自己从未到过,但是已经为关中王师所掌控的河洛长安, 尽数囊括,自然有一种眼前一亮、豪气顿生的感觉。 我所鏖战、涉足的山河,只有那一点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我的血汗,如今更是终于在此地站稳了脚跟,甚至还有了一块牢固的地盘。 但是胡尘仍然还弥漫在偌大的北方,而如果我辈不能奋起驱散之,又有何资格自诩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说着,荀羡目光炯炯的看向杜英: “所以愿与仲渊携手,荡清魑魅魍魉,还天下以清平。” 杜英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因为在此之前,他虽然也做好了荀羡会倾向于和关中合作的心理准备,否则荀羡也不会在彭城之战和杜英建立联络之后,在江左局势扑朔未定的情况下,就前来龙亢郡找杜英,但杜英也仍然没有想到,荀羡的态度会如此直接而坚定。 虽然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是······杜英不得不承认,当一个浑身腱子肉,看上去就是个战场上经常砍人不动脑子的猛人和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很有信服力的。 尤其是当旁边的谢奕连连点头的时候。 显然这就是他们这一批人已然习惯了的行事风格。 是杜英没有习惯罢了。 杜英只好伸手指了指沙盘: “北伐,说来容易,但是令则兄且看,如今鲜卑人内部动乱, 慕容恪在河洛,慕容儁在青州, 慕容垂在邺城,三方相互牵制,却又三方互为犄角。 他们之间至今只是相互声讨,从并没有妄动刀兵,说明他们也一样意识到,纵然自己内部的矛盾不可调和,但是唇亡齿寒,绝对不能任由王师进攻其中一家。 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便是,进攻其中一家,就会引起其余两家从侧翼扑上来,唯有牵制住一家,而同时进攻其余两家,方是破敌之道。” 谢奕笑道: “仲渊的意思,之前已经在往来书信之中说过,余因此和令则有讨论此事。” 荀羡则顺势说道: “不错,余同无奕意思皆是,你我两方,齐心协力进攻青州和河洛, 将战线直接推到大河。 并且贵部之前就已经有越过大河强攻枋头的姿态,现在也一样可以通过进攻枋头来牵制慕容垂,甚至还能同时牵制慕容恪,而进攻青州、消灭慕容儁的任务,余可以胜任。” 说到这里,荀羡不无遗憾: “若不是为了能够彻底搅乱鲜卑人,慕容儁连彭城都出不去!” 知道个中内情,明白荀羡当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围而不攻的杜英和谢奕,此时倒是也没有打算无情的拆穿他。 毕竟荀羡在这个草创的联盟之中处于弱势的一方,所以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告知盟友自己的强大,也在意料之中。 但杜英还是忍不住打击一下: “令则兄素来与鲜卑人为敌,知其行军征伐之道,然令则兄此次北上,恐怕敌人并非只从正面而来。” 荀羡挑了挑眉: “敌人?还有谁是敌人,又从何而来?” 杜英和谢奕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当然没有傻到认为荀羡真的一点儿ZZ嗅觉都没有,哪怕他身在边境战场。 这是世家子弟的本能,荀羡必然也不缺。 那么荀羡发出这样的疑问,就是在表明自己现在的立场,他仍然认为自己是朝廷的一方都督、代天牧民,所以也不会和朝廷出现正面冲突。 杜英的这个问题,无非是想说,朝廷有可能在背后捅刀子而已,但是在荀羡看来,只要自己摆出和朝廷合作的姿态,朝廷也必然不会四面树敌——现在朝廷所面临的敌人也不少,总不能把所有的封疆大吏都逼反了吧? 因而荀羡虽然乐意和杜英合作,但也不会拒绝听从朝廷的命令,只要这其中不矛盾的话。 而只要杜英不插手青州方向的战事,关中王师不出现在青州,又为什么会矛盾呢? 朝廷自没有可能调青州的兵马,去进攻关中的兵马。 如果朝廷真的会这般犯糊涂的话,那荀羡自也可以选择没有收到这条命令。 乱世嘛,路上不太平,斥候出现一些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荀羡的有恃无恐,让杜英哂笑: “不只是朝廷,还有胡人,胡人不止在我们的前方。” 荀羡登时脸色微变,皱了皱眉说道: “朝廷还想要让慕容虔北上?” “朝廷可战之兵有几何?”杜英径直问道。 荀羡犹豫了一下: “若北伐,无外乎大司马。” “可朝廷欲使大司马立下此等大功邪?”杜英反问,“朝廷容不下余,可容得下大司马?” 杜英是方镇,朝廷一直都是秉持着能打压绝不支持的态度。 桓温是方镇,固然这个方镇野心勃勃,但是朝廷好像从一开始就一直小心提防着,所以桓温会对朝廷没有半点儿好感也在情理之中。 而杜英现在好似在说着方镇于朝廷心中的地位,又好似正是在提醒荀羡,同样身为方镇,荀羡手中的兵力虽然不多,而且治下土地又多在战火之中,可是······ 当初杜英在关中,桓温入巴蜀,所面临的情况,可又比现在更好? 如果此次荀羡拿下青州,顿时坐拥青徐淮上,那么朝廷一样会和忌惮杜英和桓温一样忌惮荀羡。 荀羡微微皱眉,虽然明知如此,但是也难免心里不是滋味,毕竟他在徐州厮杀,自诩未有负国之处,可是转念一想,杜仲渊和桓元子,难道在最开始就一门心思想要造反么? 无外乎位高权重而朝廷猜忌罢了。 当然,荀羡的内心想法,杜英和桓温不知道,若是二人知道荀羡在心中有此一问,大概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我们本来就是反贼的。 “朝廷不用大司马,却意欲北伐而争功,兵从何来?”荀羡讷讷反问。 杜英看着他: “令则兄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么?” “和鲜卑人并肩作战······当真荒唐。”荀羡狠狠的一捶沙盘,他接着攥紧拳头,环顾周围。 大概是想要找到一个人打一顿。 但是杜英和谢奕显然又不合适。 正文 第一三六五章 主攻何处? 荀羡这种无名火,上过战场的杜英和谢奕,显然都能够理解。 和鲜卑人打了这么久,结果到头来发现朝廷派来的援军可能都是鲜卑人,这在朝堂衮衮诸公看来,自然很正常,鲜卑人愿意为我所用, 而我借慕容虔更给北方混乱的局势添一把火。 这不是双赢? 然而在荀羡这种前线厮杀的将领们看来,和仇寇胡人并肩作战,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他们的思想更为简单,他们的拳头更为强硬。 杜英当即说道: “朝堂上有朝堂上的想法,反正朝堂上也不打算听令则兄之言,令则兄可以阻挡这种事发生么?” 荀羡摇了摇头。 他要是说话一言九鼎, 那么应该在建康府,不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他驸马的身份, 和皇家有了干系, 也就和世家站在了对立面? 而因为他逃婚的光荣历史,皇家又对他没有那么信任。 否则何至于被派遣到了战事最为激烈、敌情最为复杂的青徐? “那仲渊认为,此战应该如何打?”荀羡忍不住问道。 杜英在心中一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不过他的表情管理还是到位的,当即露出严肃的神色,沉声说道: “如今之计,无外乎我军为朝廷之兵空出来一条通道,其愿意北上进攻则进攻,不愿意进攻亦无妨,而我军的进攻重点放在慕容恪身上。” “为何是慕容恪?” “慕容儁为鲜卑皇帝,占据正统,即使是此次丧师辱国,但一样在鲜卑朝野之间具有威望,毕竟也算是鲜卑开国、立国之君了。 所以其若是在青州收拾残兵、据险而守,再加上其本来就对青州、河北等地的世家多有扶持,这些世家也必然会感念慕容儁之恩,且不愿屈居渤海世家之下, 所以支持慕容儁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慕容儁并不是孤军在外,甚至仍然有和慕容垂一较高下的能耐。 至于慕容垂,就更不用多说,慕容垂如今盘踞邺城,肯定也已经掌握了兵权以及那些随同鲜卑人入关的北地渤海世家的支持,所以钱粮富足、城高池深,据大河之天险而有骑兵之锋锐。 王师在不荡清河南的时候就贸然前往燕赵和慕容垂交兵,并非易事,且此时坐镇幽州的范阳王慕容德之举动尚且不明了,就其按兵不动来看,显然也是更倾向于支持慕容垂的。” 杜英解释了这两边之后,其实接下来不需要解释为什么是慕容恪,谢奕和荀羡都已明了。 柿子选软的捏呗。 被慕容垂从邺城驱赶出来的慕容恪,显然剑甲已残、士气低落,而且长期和河洛、两淮的关中王师摩擦交手,其即使是原本屯驻在大河南岸的兵马,也都已经疲惫不堪。 毕竟自各路王师驰援两淮以来, 慕容恪总是撞在枪口上,一直在挨揍,先是杜英,后是桓温,以至于慕容儁都不得不把慕容恪部调到后方休整,否则该有人怀疑慕容儁是不是针对慕容恪,故意安排一些危险的任务了。 “那慕容儁······”荀羡犹然心有不甘。 “给朝廷吧,余还挺好奇,朝廷能不能吃的下?”杜英笑道。 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道: “朝廷最终会如此派遣兵马北上,如今应该还没有定论,之前所说也不过只是一家之言、聊做揣测罢了。” 荀羡微微颔首,他自然知道杜英也只是揣测,但易位而处,朝廷的选择并非不好猜,荀羡其实已经做出了和杜英一样的判断。 毕竟皇室的皆操,“有口皆碑”。 “而我军将会对慕容恪所盘踞之河南各城发起进攻,以求能够将鲜卑人的地盘约束在青州。”杜英接着说道,“这也需要令则兄从彭城出兵,向西北推进,进攻睢阳,最终我两军可会猎于陈留或济阴。” 荀羡不由得问道: “若朝廷率军北上,欲取道徐州而进攻青州呢?” “令则兄为青徐都督,当自抉之。”杜英回答。 荀羡:······ 我要是心里有底就不问你了。 不过杜英并不打算插手他的决策,也让荀羡悬着的心微微放下来一些,毕竟关中强大而青徐弱小,荀羡还真的挺担心随着战事发展起来,青徐军队会沦为杜英的附庸,然后免不了成为炮灰的命运。 “个中细节,无论是派遣多少兵马,从何处发起进攻,还是战后所收复的州府应当如何分割管辖,恐怕还需要细细商议,不如待晚宴之时再与仲渊商讨?”荀羡问道。 “善。”杜英笑眯眯地回答。 他也明白,自然是自己给出的信息量太大,让荀羡一时间很难自己抉择,所以他也需要回去和自己的幕僚们商量一下,免得被杜英牵着鼻子走。 谢奕目送他离去,回头问道: “按照仲渊之计策,则余可为前锋?” 杜英看着自家岳丈,想了想为了能够让自己劝住老爹而用心伺候的阿元,果断的摇了摇头。 谢奕当即不满的说道: “王师军中,焉有更胜过老夫者?” 论当前锋,谢奕那是经验丰富。 杜英无奈: “阿元不同意。” 谢道韫可是一反常态,努力骑马,挥汗如雨,最后累的趴在马身上多半天。 如此巨大的付出,杜英自然不能辜负。 一听自家女儿的意思,谢奕顿时气势弱了几分,顾左右而言他: “那令则此次是否要不得不分兵行事了?” 杜英不觉得谢奕死心了,但是谢奕愿意岔开话题,杜英也不纠缠,颔首说道: “留一部镇守琅琊,随时威胁青州的侧后,另外领大军进攻睢阳,这是对荀羡来说最好的选择,而彭城,他就算是不愿意让开,到时候朝廷兵马北上争功,他也必须得让开的,否则一旦被牵涉其中,朝廷,或者准确说大司马和慕容虔,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一样是连襟,大司马可不一定会给荀羡讨价还价的机会,反而有可能借助荀羡不舍得拱手让出彭城的心思,反过来讹诈荀羡的钱粮,要求其供应大军所需,届时只会把荀羡摆在更加难受的位置上。” “但令则麾下恐怕也选派不出忠心耿耿的人坐镇琅琊。”谢奕无奈的说道,所以他觉得这对于荀羡来说是一个好的选择,却不见得有可行性,“并非人人都有王景略,而慕容儁和慕容垂兄弟反目的前车之鉴尚且还摆在这里。” 正文 第一三六六章 夫人外交 杜英没有接过来话茬,反倒是看着谢奕,好整以暇。 谢奕本来还想苦苦思索,可是注意到杜英的目光之后,他挑了挑眉,伸手,有些不可置信的指了指自己。 杜英微笑, 显然便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 谢奕忍不住搓了搓手: “老夫还想为前锋······” “若是岳父能够替荀令则守住琅琊,则对于关中的功劳,更胜过一个先锋。”杜英劝道,“先锋常有,而能够让荀令则放心的人,不常有。” 谢奕的粗线条以及他在这一代人之中的影响力, 显然让他的声望和形象虽然不符合世家家主该有的模样,但是却是大家公认的讲信用、重义气的人。 之前谢奕在桓温军中,哪怕王谢世家和桓温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浮于表面, 谢奕仍然当他的军中前锋,并且屡立战功,桓温也一直把他当做心腹,能够自由出入桓温幕府的本来也没有多少人,而提着酒坛子满幕府抓桓温的,大概真的只有这么一位了。 有这一段佳话作为映衬,更是让谢奕讲义气、守信用、在其位而谋其政的好名声传播开来。 荀羡选择相信谢奕的可能,也是有的。 “夫君!”人未至而声先至,新安公主蹦蹦跳跳的闯进来,本想直接一头撞入杜英怀中,结果余光还是堪堪看到了在不远处颇为尴尬的谢奕,赶忙刹住脚步。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 “殿下慢些。” 新安公主讪讪一笑。 谢奕自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多余,正想要告退,杜英却伸手止住他,转而问新安公主: “殿下,可有探听到什么?” 新安公主献宝似的说道: “皇姑说,因为久在前线和敌后, 再加之去岁秋冬两季多在杀伐之中, 所以荀都督的粮草也已经所剩不多,很难支撑起大规模的作战,其不见得会同意长距离的行军调度,除非夫君能够保证为其提供粮草。 而且荀都督治下,民生凋敝,再加之关中和江左以及荆州各处,如今发展繁荣,甚至就连河北在鲜卑人的治理下也算有声有色,这就使得青徐各处百姓,多半离散。 如何留住百姓,现在也成了荀都督最为头痛的事,为此他甚至还变卖家产,以求能够供应青州所需,以至于皇姑都随之变卖了首饰,然如今也已经入不敷出。” 杜英旋即侧头问谢奕: “岳父以为如何?” 谢奕斟酌说道: “看似是妇道人家所述事实,然,也应当是令则特意让其转述,以试探仲渊是否有为其解决这些问题之意, 换而言之, 其实荀令则的条件已经开出了,只是比直接伸手要这要那来的更加宽泛。” “大概他也不知道面对青州的乱局又应当如何解决吧。”杜英对此倒还是有些自信的,“所以不如直接把这个难题丢给余,作为率军支援关中作战的条件。”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 如今天下乱世各方,各有各的难处,而这其中治理最好的显然是关中的杜仲渊,因此由关中都督府为现在废墟之上的青徐拿出来一份发展方略,甚至关中掏钱通过发展工商贸易带动青徐的民生发展,是最好的选择。 显然原本已经打算摆烂的荀羡,现在发现关中新政对于民生的恢复很不错,所以想要通过自己出工出力换来杜英在发展民生上的指点。 这才是荀羡此次主动来找杜英,甚至还拖家带口的深层次原因。 新安公主也明白过来,皇姑有意无意向自己提出的这些话题,或许也是荀羡在不经意之间向她提起的。 第一次经历真正意义上的“夫人外交”的新安公主,一时间有一种被皇姑欺骗了感情的感觉,但是转念一想,皇姑也并没有欺骗自己什么,不过是借助这个渠道隐晦的传达荀羡不好直接对杜英说的一些想法和诉求罢了。 其实也是因为荀羡现在身为一方都督,按理说应该是和杜英平起平坐的,若是直接说出这样的条件,几乎就等于是在求着杜英拉青徐一把了,地位太卑微,容易导致杜英直接把他当做下属呼来喝去,所以才采用这种迂回的策略。 也能够理解。 “殿下怎么看?”杜英看新安公主若有所思的样子。 新安公主郑重的说道: “皇姑还是没有骗我的······” 杜英和谢奕面面相觑,意识到殿下和他们的思绪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谢奕憨憨一笑,难怪阿元会觉得堂堂公主摆在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威胁。 根本就是个很容易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傻子嘛! 听到了谢奕的笑声,新安公主才猛地回过神来,弱弱的抬头看了杜英一眼: “那,那我该怎么看?” 杜英顿时觉得自己对小秘书的培养还是很失败的,果然小秘书只合适用来暖床: “那殿下等会儿可以再去拜访看问寻阳公主,告诉公主,京口在经过关中新政的细心调理之后,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寻阳公主自然会把这番话转述给荀令则。 青徐尚远,现在余所能做的也不多,但是双方之间先通商路,并且以提升整个青徐的生产,将原本的家庭作坊变成工坊产业,进而带动青徐的产业升,咳,革新提升,让青徐百姓一样能够衣食无忧,余还是勉强能够做到的。 尤其是青徐靠海,是否能够和京口之间通过海路连接,可以让荀都督好生考虑一下。” 新安公主微微颔首: “现在陆上的确不太平,若是走海路的话,就能避免乱贼和朝廷的袭扰了。” 谢奕不由得露出古怪的神色,这丫头当真是出嫁从夫,已经站到朝廷的对立面了。 大概察觉到了谢奕奇怪的目光,新安公主扭过头,郑重的说道: “现在的朝廷,是被想要架空皇权的世家、想要争夺皇权的边镇以及想要夺回皇权的皇室所共同掌控的,这样的朝廷本来就政出多门、各不相同。 其中相互矛盾之处多矣,这只会导致政令在地方上的推广寸步难行,就更不要说能不能最终使得百姓受益了。 所以这样的朝廷,留之何用?当早日推翻矣!” 谢奕一时惊为天人,却也只能讷讷拱手: “殿下所言甚是,臣下受教了。” 同时,被效忠的主上教导了一番造反才是对的,谢奕越想越不对劲,神情格外古怪。 正文 第一三六七章 司马家的两位公主 杜英看着诸如岳父这种偏向于保皇守旧派系的人,亲耳听到一朝公主说出这番话,露出来“臣等正欲死战,殿下何故先降?”的苦笑,莫名心中爽快,但还得强忍着笑说道: “正是此理,岳父也当好生思索一下, 如今的朝廷,可是值得我们效忠和拱卫的朝廷?” 自家女婿要造反,谢奕并不惊讶,甚至心理建设都做好了,只不过他本人并不是很想对朝廷动刀子,此时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正打算生硬的岔开话题,就听到新安公主先问道: “夫君,妾身就这么直接告诉皇姑么?” “让你遮遮掩掩、话里有话,你会么?”杜英斜眼看她。 新安公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嗯?” “妾身自然会遮,不,含蓄了。”新安公主不满的嘟囔道,“但是这不是担心皇姑听不懂么?” 杜英轻笑道: “既然荀令则带着寻阳殿下来了,那么恐怕这一对夫妇也并没有我们想象之中的那般貌合神离。” 新安公主顿时应道: “那自然是最好,而且妾身看呢,皇姑除了舟车劳顿看上去面色有些疲惫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想来平时生活还是不错的。” 杜英颔首: “所以余相信荀令则所隐含的担忧,就在你皇姑所言之中,既然他落不下来面子求我,那余便主动送上门去也无妨。就辛苦殿下还要走一遭了。” “这是自然,愿为夫君分忧。”新安公主装模作样的躬身行礼。 杜英则趁机揉了揉她的小脑瓜。 就你皮。 —————————— 在谢奕为荀羡准备的府邸中,看到荀羡大步走过来,端坐在堂上的寻阳公主起身迎上来: “夫君回来了, 先坐下歇歇?” 荀羡微微颔首, 顺手就要拿起来桌子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但是被寻阳公主直接伸手按住,不满的说道: “都已经凉了,且等等,为夫君换一杯热茶。” “哎,无妨无妨。”荀羡摆了摆手,“出征在外的时候,如牛饮水多矣。” 寻阳公主哼了一声,不由分说就把茶杯按住。 荀羡只好讪讪一笑,一撩衣袍坐下。 “刚从外面回来,脏不脏?”她一边说着,一边直接伸手给荀羡拍打了一下衣服下摆,当真有尘土纷纷扬扬激起。 低头看着认真拍打灰尘的夫人,荀羡叹道: “夫人贵为一国公主,其实不用做这些下人才做的活计。” “显然青州贫苦、百姓流离,你这个做都督的都要省吃俭用,家中的几个下人本来就已经忙得团团转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妾身横竖是看到了,所以帮帮忙又有什么不妥的呢?”寻阳公主随口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妾身早就不是什么当朝公主,既然随着夫君一起,那就是荀家妇人而已。” “委屈殿下了。”荀羡叹道,“于公,荀某问心无愧,但于此家,某的确愧对殿下。” “说什么话呢!”寻阳公主一边嗔道,一边拉起来他的衣摆,认真打量了一下,满意的点了点头,“夫君主外,妾身主内而已,分工各有不同。 夫君且坐吧,这下干净了。” 荀羡抓过来她的手,寻阳公主犹豫了一下,还是任由他抓着,荀羡则掏出来自己的手帕,但是看了一眼脏兮兮的帕子,又有些犹豫。 “用我的吧。”寻阳公主含笑把自己的递给他,看着他细细的擦拭自己的手指,柔声说道,“夫君可和杜仲渊谈妥?” “不过是相互试探了一下罢了。”荀羡摇头,“余现在贸然说什么,杜仲渊也不见得会相信,大家互相冷静冷静、思索一下,更是好事,夫人这里呢?” “夫君需要妾身转达的,妾身或是明明白白的,或是含蓄的告知福儿了,那丫头古灵精怪的,想来应该能听明白,就是不知道杜仲渊又会不会认真考虑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过来的消息了。”寻阳公主回答。 “他会的。”荀羡郑重说道。 “夫君如此笃定?” “不错,当余看到他们摆在议事堂上的沙盘,囊括了整个天下的时候,就已经很确定,杜仲渊肯定不会放任青徐不管。 当朝衮衮诸公目光所及,或许还真比不上杜仲渊。因而余现在反倒是有些后悔了,当时就应该直接摆名车马告诉杜仲渊,余所能拿出来的兵马数量以及所面对的困难······ 如今杜仲渊恐怕也会暗暗觉得,余会不会是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提防于他。” 荀羡越说越后悔,忍不住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但是被寻阳公主一把给拽住了: “夫君作甚?” “余要去找杜仲渊,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既然他能心怀天下,那总不会见死不救!”荀羡直截了当的说道。 “哎呦,我的好夫君呀,且坐下!”寻阳公主无奈的用力拽了一下,让荀羡坐回来,“且不说杜仲渊有没有从福儿那丫头的话中听明白我们的意思,纵然是听明白了,现在是夫君有求于他,若是夫君方才硬气的什么都没说,现在却着急忙慌的找上门来,那说明什么?” 荀羡皱了皱眉: “请夫人赐教。” “赐教谈不上,夫君当局者迷罢了。”寻阳公主竖起来两根手指,“其一,应当是青州陡然生变,让夫君坐不住了。其二,自然是夫君本身就是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之人,所以方才说一套,现在说一套,保不齐呀,过一会儿还要说一套,所以哪一套话能够相信呢?” “为夫不是那种人!”荀羡不满的说道。 “是了,妾身知道夫君从一而终。”寻阳公主揶揄道,“可是杜仲渊如何知道?夫君这般毛毛躁躁行事,难免会让他误会了。 如今你们都是一方都督,决定千万人生死,可不能和小孩子玩闹一样阴晴不定,说出的话,就得负责。” 荀羡叹道: “夫人所言在理,那现在应当如何是好?” “等。”寻阳公主一口咬定,“杜仲渊若真是如夫君所言那般,那他恐怕也不会老神在在的等着夫君再次找上门去,必然会先来进一步试探夫君的心思······” “报!新安公主车驾已到门外,求见夫人!”外面响起亲随的声音。 荀羡顿时瞪大眼睛: “还真来了?” 正文 第一三六八章 司马家的两位驸马 寻阳公主推了他一把: “还不抓紧到后面躲着去。” 荀羡却纹丝未动,接着摇头说道: “之前是余心中还有所犹豫和顾虑,而如今夫人一言已经提醒了余,青州之疲敝,已经不容许余在这里挑挑拣拣,到底是随着杜仲渊走,还是随着朝廷走。 朝廷远在江左, 衮衮诸公更是心怀鬼胎,纵然兴兵北伐,也不会有人真正会为了青州本地思考和担忧。他们不过是想要自己的那一份利益罢了。 最终受苦的,可能仍然还是青州的百姓,因此余本就不寄希望于朝廷,只不过之前一直纠结于到底是先自力更生、以静观其变, 还是直接投靠关中,让关中新政在青州全面铺开。 如今余倒是想明白了, 再撑下去,苦的仍然还是青州百姓,若是能够借助外力而让青徐尽快繁荣起来,让我青徐百姓不再为了生计不得不南下逃荒,别的又很重要么?” 顿了一下,荀羡握紧了寻阳公主的手,沉声说道: “方才正是夫人为我擦拭之时,余想明白了,世间难事如此之多,想要全凭借自己的本事行事,谈何容易? 正应当相互扶持提携、方可让如今这已经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能够稍稍消停一些,不是么? 一如你我夫妇二人,原来也一样互有怨念,但后来前往青徐,同甘共苦,方知夫人于我,何其珍贵。” 寻阳公主浅笑道: “夫君于我, 亦然。” “咳咳咳!”门口突然想起来轻咳声。 正执手相看的夫妇两个回过头, 蓦然意识到,他们方才好像是允诺新安公主入内来着。 讪讪松开手,寻阳公主起身相应: “福儿为何去而复返。” 新安公主打量着他们两个,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叹一声,夫君还是厉害,竟然真的看出来了这一对夫妇不再是大家想象之中的那样同床异梦,反而已经变成了一对患难夫妻。 有点儿羡慕。 不过我家仲渊乃是当世之枭雄,也不差的了。 叹了一口气,她酸溜溜的回答: “来做说客也。” —————————— 新安公主会从她皇姑那里得到一个不错的答复,在杜英的意料之中。 但是新安公主回来的时候,却不是一个人,而是把荀羡夫妇都给带回来了,这的确出乎杜英的意料。 “夫君,妾身和皇姑多年未见,今日相逢,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所以想要在府上设下酒宴款待皇姑和驸马, 不知夫君意下如何?”新安公主又一次邀功似的对杜英说道。 杜英看她笑盈盈的神情, 就差直接把“妥了”两个字直接写在脸上,顿时也心中了然, 接着目光越过新安公主投向她身后的荀羡。 荀羡拱了拱手: “余有诸多要事,想要趁此机会和仲渊商议,希望不会搅了仲渊的心情。” “哈哈哈!”杜英爽朗笑道,“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但是新安公主踮着脚凑到他耳边说道: “夫君,笑的有点儿假······” 杜英顿时瞪了她一眼,你这个幅度的动作,很容易让人家觉得没有在说什么好话。 不过新安公主对着他挤眉弄眼,显然是在提醒杜英,这一次荀羡是真的打算坦诚相待,所以夫君就不用挂出来这种假笑了。 “先入座吧。”杜英笑道,请示自家小夫人,“殿下,今日只是两家家宴?” “这是自然。”新安公主颔首,接着看向对面的姑姑,“皇姑意下如何呢?” “福儿决定就好了。”寻阳公主笑盈盈回答。 杜英应道: “那好,今晚我们两位驸马都尉就听两位公主殿下的,令则兄,可否?” 荀羡点了点头: “理应如此,毕竟公主殿下贵为皇亲,我们顶多算是外戚嘛!” 姑侄两个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恨不得一人踹自家男人一脚。 一大一小两个反贼,说这话不觉得羞愧么? 不过她们也不得不承认,放下一方都督的身份,以公主家宴的形式来初步确定双方的需求和条件,也的确能够让气氛宽松一些,立场身份不同,对于底线的坚持自然也就不同了。 “姑,走,带你去看看今天晚上吃什么,就让他们两个先饿着吧。等会儿小侄给皇姑露一手,尝一尝我做的饭好不好吃。”新安公主兴冲冲的携着皇姑向后厨去。 寻阳公主惊诧的看向她: “没想到福儿还对厨艺有所精通?” “那可不,当初和某些人一起躲在小楼之中的时候,全是本宫下厨做饭,他可不管这些。”新安公主得意的说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这才是新时代的女子应该做到的,谢姊姊就时常教导我们要做到这一点,这样才能理直气壮的问一问家里男儿——谁说女子不如男?” “谢才女不愧是谢家芝兰,我等女辈的骄傲。”寻阳公主夸赞道,“你和她相处的······” 两人逐渐走远,飘来的声音也逐渐听不清晰。 而大堂上,荀羡笑问: “朝廷还没有承认仲渊驸马都尉的身份吧?你我这个连襟,连不连的上?” 杜英无所谓的说道: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姑父说呢?” “没想到堂堂杜仲渊,也做这般强抢民女之事。”荀羡打趣。 杜英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竖起来三根手指: “其一,殿下不是民女;其二,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做了;其三,余并不觉得逃婚比抢人光明多少。” 荀羡一脸黑线,做人别揭老底,要是当年知道我家寻阳这般贤淑,我脑子有问题才逃婚。 不过打趣别人,结果被人家打趣回来,并且显然对方的脸皮厚度远在自己之上,荀羡也只能认了: “行吧,愿你们早生贵子。” 杜英眉毛一挑: “姑父好似并不乐意见到余和殿下早生贵子呢?也不知道寻阳殿下听到了会不会有所神伤?” 荀羡打了一个激灵,这话要是被你一通胡乱解读,传回我家寻阳耳朵里,那今天晚上余就得打地铺了。 这算好的了,若是寻阳反其道而为之,连收几天的粮,铁打的身子骨也扛不住啊! 他当即一边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旁人听去,一边挤出来一丝笑容: “当然是诚心祝愿的。” 杜英看荀羡狼狈的模样,哑然失笑。 真不愧是我好岳父的狐朋狗友们。 一样的气管炎。 正文 第一三六九章 青州吴郡隔山海 轻轻咳嗽一声,同样多多少少患有该类疾病的杜英,自然不想过于恐吓同病相怜的病友,直接岔开话题: “姑父主要是为了青州之贫瘠而来的吧?” 荀羡呼了一口气,一边抓起来茶杯一饮而尽,一边连连点头: “不错,如今青州疲敝、百姓流离, 若是迟迟不得安顿,则早晚再生祸乱,可偏偏战乱未休,余又不擅长于民政,故时常有束手无措之感,还望仲渊不吝赐教。” 杜英轻笑道: “来时路上,福儿可曾和姑父说过?” 荀羡点头: “想要让青州和吴郡通过海路通商, 仲渊的想法的确异于常人, 但是青州如今疲敝, 通商可以,然青州又能够在通商之中收获什么? 吴郡显然有鱼米之利,而且关中又在吴郡开设工坊用以货通江左,如此一来,吴郡显然在各个方面都能够胜过青州。 这只会让青州在整个贸易之中处于弱势,换而言之,只是给了江左的商贾们一个北上掠夺青州财富的机会而已,并且有了这么一条方便的道路之后,青州的百姓会更倾向于前往江左务工,以赚取高薪饷,岂不是反而会加剧如今青州所面临的种种问题?” 杜英倒是诧异的看了荀羡一眼,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荀羡的技能点虽然多半都加在了行军打仗上,但是治理民生的头脑也并非完全没有,大概也就是他这样的人,才能带着青州在一片废墟上苟延残喘吧? 甚至荀羡还能意识到贸易逆差带来的钱财和人才外流现象。 杜英当即说道: “余之前所说的也只是初步的构想罢了,以此为框架, 这其中自然还有很多可以补充的地方。” 指了指背后的舆图, 杜英接着说道: “天下九州,各有所长、亦有所短,青州之所长,在于海盐,徐州之所长,在于道路通衢,而兖州之所长,在地下黑金,或许姑父犹未知之。” 现在的关中工业,尚且还在蒸汽时代外徘徊,主要工业生产都是借助于水力,这也是在江左开设工坊的最大优势。 但是随着关中工业进入蒸汽时代之后,对于煤炭的需求自然会直线上涨,而兖州可是优质煤的重要产出基地。 只不过现在可能还派不上用场。 对于杜英所说的这个概念,荀羡虽然不是很理解,但是他所想表达的意思,荀羡倒是明白了: “春秋之时, 管仲以鱼盐之利,货通天下而富国,方有桓公霸业。而今日之青州, 一样可以重操旧业,海盐之产量,定然会胜过江左,个中利润,个中利润······” 这一下荀羡也坐不住了,豁然起身,走来走去,最终忍不住击掌说道: “以我之所长、补吴郡之所短,以吴郡之所短,补我之所长,妙也,妙也,前有管仲能凭借青州齐鲁之地而成霸业,今日我又缘何不能为之?” 杜英不忍心打击他,当年的吴越鱼米之乡还是蛮瘴之地,而现在反倒是由于气候的变化导致北方出现长期的冰封,南方则天气没有那么炎热、适合于居住,所以财富人力向南方流淌,本来就是必然,这不是在本地大力发展海盐等产业就能够挽回的。 不过如果荀羡采取这样的措施,也的确能够降低人才外流的速度,然而最终也没有办法改变整个事实。 杜英的沉默,让荀羡回过味来,他霍然回首,打量着杜英: “仲渊,尔且明言,这样其实也起不到多少作用,是也不是?” 杜英微微颔首: “在江左,同样劳动一天,所能获得的收益要远大于在青州劳动一天,所以除非是安土重迁、思想守旧之人,否则一定会想办法南下。 在乱世之中,这样的人本来就处于少数,不是么?” 现在青州的这些百姓,也多半已经不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了,上一批青州人早就已经四处逃散,这其中就有出身北海王氏的王猛。如今的青州百姓,多半都是从北方逃来的。 所以这意味着他们对于脚下这一片暂时立足的土地也不见得会有多少好感,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也会倾向于继续向南跑路。 荀羡颓然坐下,喃喃叹道: “这世道······青州吴郡隔山海,却仍然不能阻挡他们南下,不,我只是想要挽留他们······ 这大好的河山啊,不能因为现在是满目疮痍就拱手让人,不能因为南方有更多的机会就纷纷逃散······ 仲渊,我不愿,也不忍见此啊!” 杜英微笑道: “所以现在我们的确有一些方式能够继续减缓这种注定了的变化,既然没有办法阻挡百姓南下,那么我们就只能开源了。” “通商,和北方通商!”荀羡突然反应过来。 青州百姓想要南下江南,北方幽燕的百姓又想要南下青州,拿青州做跳板,所以青州就可以借此机会截留一部分百姓,哪怕他们只是在青州短暂的歇脚和停留,为了赚取路费而在青州的工坊和商铺之中务工,那也能够为青州创造不少财富。 杜英应道: “是也,和河北通商,和渤海通商,同时暗中鼓励这些地方的百姓南来。 其一,现在的河北世家和渤海世家分别站在鲜卑人朝廷中的两方,这就意味着他们也会倾向于获取更多的财富物资来支持自己的主上,以青州为跳板和江左建立商贸通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尤其是现在和关中的通商想来也已经让他们尝到了甜头。 其二呢,之前慕容儁南下侵略,大肆征调民众,已经引起了民间愤慨,所以现在有南下的机会,百姓不会放过,而世家担心引起滔滔民怨,又如何敢阻拦? 更何况在现在这么一个各自站队的时候,世家们既不能容许自己麾下乱起来,而且也不会介意通过这种方式排除自己麾下的不稳定之人。” 荀羡皱了皱眉: “仲渊所言在理,但是那河北、渤海等世家,多半也都苟延残喘几代人,现在甚至还有借助鲜卑人重新飞黄腾达之态,又岂是那么容易好相处的?” 杜英轻笑道: “看来令则兄对于此次邺城之乱的前因后果,还缺少认知啊。” 荀羡愣了愣,旋即震惊的伸手指了指杜英: “莫非是你······” 正文 第一三七零章 废墟上的重建需要什么? 杜英伸手拨开荀羡的手: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荀羡顿时瞪大眼睛,连连抚掌笑道: “妙也,妙也! 余就说鲜卑人之前看上去颇为团结,怎会突然四分五裂,只道是他们积怨已深、蓄势而发,没想到背后竟然还有仲渊你的手笔, 不愧是杜仲渊杜都督!” 杜英一脸黑线,听上去感觉我就像是一个老阴比一样。 好吧,其实在天下很多人的心中,他大概就是这个形象了。 毕竟杜英能够在短短几年内于关中打下来如此大的地盘,成为能够和朝廷、鲜卑等相抗衡的庞然大物,甚至现在还迫使朝廷中三方不得不联起手来共同对付关中, 在外人看来, 自然也并非理所当然的,必然是由于杜英本人的强悍。 而其实在杜英自己看来, 他不过只是尽可能的在利用千年的学识,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罢了,至于关中能有今日,也得益于自己遇到了师兄、阿元等等千千万万的人。 他们或许只是这乱世之中有心求变的一滴水,但是当千千万万的他们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便是奔涌不绝的江河,便是任何人都无可阻挡的力量。 关中之强盛,不在于杜英有多么强大乃至伟大,而是关中的这一群人,都卓尔不群罢了。 只可惜外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关中的人们也一样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 反倒是种种英名,都让杜英一个人承担了,给人一种“其智若妖”的感觉。 这也让杜英压力很大,毕竟他的一言一行, 都是在肩负着关中的期许。 至于方才杜英提到邺城之乱,只是为了告诉荀羡,关中对于鲜卑人治下的河北有着荀羡可能预料不到的强大影响力,这也得益于六扇门一直在勤勤恳恳的深入基层、打入河北百姓内部并且积极联络本地的世家, 使得关中在由下而上掌控整个河北,乃至可以决定河北民间所发出的声音。 这和关中选择在江左采取由上而下的方式恰恰相反,关中在河北田间地头的暗中影响力和号召力,要强过邺城。 邺城之乱,其实只是六扇门在无奈之下动用武力、铤而走险的一次操作,最终侥幸引爆了鲜卑诸王之间的矛盾罢了,这主要归功于鲜卑诸王之间的猜忌已经无可调和,六扇门其实并没有在其中发挥太多的作用。 所以杜英向荀羡强调邺城之乱的前因后果,想要让荀羡想一想,诸王之间的矛盾猜忌从何而来?慕容儁在国内民间的一片骂声又从何而起? 不过荀羡大概并没有通过杜英的只言片语想到这么深层次,但好在······道路不同,结果却是一致的,因为明显现在的荀羡已经意识到了关中在河北具有强大的影响力。 如此说来,青州想要同河北、渤海等地的世家建立联系,并非什么难事。 世家们也不会选择依靠真正的强者,而只会选择依靠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人。 构筑起来连通南北的海上商路,各种利润不言而喻。 这些已经在乱世之中挣扎太久、穷怕了的世家们,为了一个鲜卑胡人的皇位尚且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投入以期能有更大的回报,现在骤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生财之道, 而且还是关中的杜都督这位最会做生意的人主持的,大家凭什么不上道呢? 只要这些北方世家上道,吴郡和青徐世家肯定也会积极响应,商路构筑起来,作为中间停靠之地的青州,恢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繁华,简直指日可待。 荀羡一时激动,差点而又想直接站起来,奈何杜英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能够稍稍避免青州完全沦为江左或者关中的人才培养之地和廉价原材料的产地以及低劣的商品倾销之地,避免青州和江左之间出现太大的贸易差异,使得青州为数不多的财富彻底消散罢了。” 荀羡自然也明白,但是他现在就是落水之人,能够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也是抓,焉有放手的道理? 当即他便郑重说道: “仲渊,之后应该如何建设和发展,之后再说,青州一贫如洗,若是仲渊拿出来一大堆建设工坊和市集的方略,余也无能为力。” 说着,荀羡撩起来自己的衣袍,给杜英看了看打着补丁的下摆。 身为青州的都督都已如此,青州财政吃紧到了什么地步,可想而知。 杜英盯着那块补丁,补丁在里衣上,除非掀起来衣服否则是看不到的,这就更能说明荀羡并不是装模作样,甚至他还穿着一身整洁的衣衫在外面以想尽一切办法维持自己的形象。 这让杜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无论是建康府还是偌大的天下,能够找到一位衣衫上打补丁的大都督,难矣!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这不算什么,夫人心灵手巧,余也不挑剔。”荀羡摆了摆手。 杜英接着说道: “正如令则兄方才所言,青州未来可期,工坊之建设、荒地之开垦,乃至于一些大型船坞的建设,青州其实都有很不错的先天条件。但现在也的确只能出此下策。”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那一幕······”荀羡虽然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但是此时顺着杜英的想法,也不免有所畅想,毕竟身在乱世而饱经风霜的他们,又何尝没有盼望着这阴云散去呢? 他喃喃说道:“且看那道路上,络绎不绝;田野之间,阡陌纵横;茫茫琅琊外海上,船桅如林······ 今日之废墟,何时才能兴盛?想要抹去泪水重建起来,谈何容易?” “会看到的,也能做到的。”杜英笃定的说道。 “何时?怎样做?” 荀羡霍然回头,他很现实,不喜欢做梦,却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真的又把美梦成真的本事。 杜英回答: “当天下清平,真的有一个雄踞九州而威慑天下的国家,重新伫立在此的时候,当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时候······ 在这乱世之中,我们缺的不是人,不是钱财,不是物料,而是一个国家,一个强盛的无与伦比的国家。 有这样的国家,那么废墟会被清扫,一座座繁荣的城镇会拔地而起,无数的田舍会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正文 第一三七一章 真是一场千秋的梦 荀羡悠然神往: “胜过前朝大汉?” “胜过大汉。”杜英肯定。 “那又是怎样的盛世?怎样的国家?” “内有衣食无忧,外有三军镇邪的盛世,上下团结一心、百姓路不拾遗的国家。”杜英粗略地回答,因为他也无法讲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盛世和怎样的国,反正现在的关中,还有太长太长的路要走。 每次都让杜英觉得看不到尽头,每次也让他愈发佩服那些带着这个民族从深渊一步步走到高峰的前辈们。 只有亲自走一走这条路, 才知道他们吃得苦。 荀羡哂笑一声: “说得好像就跟仲渊你见过似的。” “是啊······我见过。”杜英如是回答。 “在梦里吧?”荀羡瞥了他一眼,觉得杜英在说大话。 “大略是在梦中。”杜英笑了笑,语态悠然,不似作假,“大略是一场千秋的梦。” 荀羡不说话了,多年的经验竟然告诉他一个错误的判断: 杜仲渊真的见到过。 “难怪人人皆说你是谪仙人。”荀羡叹道。 “我若为仙人, 天下早就太平啦!”杜英起身, 自失的笑, 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凡夫俗子尔!” 荀羡一动未动,只是目光随他而动: “正因为是凡夫俗子,所以仲渊所做的这些,才了不起。” 杜英一时沉默。 老天选我这个凡夫俗子重来一回,大概也是为了让这个时代本来就应该绽放光彩的人,不至于被我的光芒所掩盖吧。 当真是有趣。 荀羡见杜英不回答,只当是他默认了,接着说道: “不管仲渊如何想的,至少现在得有所行动吧?” 杜英微微颔首: “余会尽快去信南北,谈妥通商之事。” “这个不着急。”荀羡大手一挥,“青州已经穷苦多年,不在乎这一时,当务之急,不是尽快荡清大河南岸之胡尘么?” 杜英看着荀羡又有了斗志,应道: “不错,你我两军齐头并进, 望能会师于陈留也。” 荀羡摇了摇头: “不是期望, 而是必然。青徐上下,愿听都督节制!” 说着,他对着杜英一拱手: “都督,且下令吧!” 杜英看着行礼端正的荀羡,一时间有些恍惚。 毕竟在这乱世之中,身居高位的人,多半都已经被自己眼前的利益迷惑了眼睛,同时也不得不为了捍卫那些给了他利益的人而畏手畏脚。 没有谁会愿意轻易交出自己的指挥权,把自己的兵马和盘托出。 唯有眼前的荀羡。 他只不过是从杜英这里得到了一个青州发展的蓝图而已,说难听点儿就是杜英给他画了一张大饼,可是他却毫不犹豫的直接把麾下兵马的调度指挥权交给杜英,愿意听从杜英的调遣。 固然是因为如今的青州疲敝,荀羡可以放心的认为杜英并不贪图他这点地盘和兵马,但是又有谁会愿意从土皇帝变成受人节制呢? 杜英感慨道: “令则兄于青州,必有再造之恩。” 荀羡淡淡说道: “余在青州多年,既未能复故土、收失地,亦未能稳民生、安民心,何谈再造之恩?不过是为了弥补之前的缺漏和过错罢了。” 言语之间, 荀羡已直接单膝跪地: “青州,托付都督!” 杜英伸手虚扶他一下: “令则且无需大礼,想来之后的青州, 会有所不同。” 荀羡虽然说的客气,但是杜英还没有天真到认为荀羡真的对青州不管不顾了的地步。 若是杜英做的不好,他这个青徐都督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但至少荀羡现在的态度相比于之前试试探探的,已经好多了。 这让杜英也不禁感慨,夫人外交,还是很香的。 “那眼前的战事?”荀羡好奇的问道。 “我观慕容恪,土鸡瓦狗尔。”杜英如是回答。 荀羡亦然大笑。 ——————————- 杜英说想要和荀羡会师于陈留,但实际上人在淮北的杜英还并不知道,就在两天前,关中王师已经清扫干净陈留城外的鲜卑斥候,大军压境,直接推进到陈留城下。 关中之强大,既因为杜英指点的方向无谬,也因为杜英放给下面的人权力足够大,而关中上下的主观能动性也很强。 在鲜卑内乱之后,王猛就下令速速对慕容恪发起进攻。 为此,王猛已经离开了长安,前出洛阳,而河洛诸军更是倾巢出动,一改之前的小打小闹,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游荡的鲜卑残部。 陈留以西三十里,关中王师云集此地。 旌旗招展、飞骑驰骋,王师将士正在勤奋操练,口号声震天动地,不远处凉州骑兵飞驰而过,卷动满天烟尘。 大帐内外,参谋司的参谋们,人人手中抱着一摞文件,行色匆匆。 “慕容恪并未恋战,可以说一路退守陈留,如今其兵马分作多路。”作为河洛王师军师兼任监军的权翼,站在沙盘前解说道,“一部在陈留,一部在睢阳,还有一部则在大河北岸,据守枋头,这其中陈留和睢阳也只是其麾下一部偏师,慕容恪本人中军应当还停留在巨野一带,也不知其意图在接应慕容儁还是想要侵吞慕容儁所剩不多的中军。” “或兼而有之。”负手站在沙盘前的苻黄眉说道,“慕容儁在北方仍然有不小的声望,本地世家们显然也更倾向于选择拥护一个正儿八经登基称帝的皇帝,而不是一个可能涉嫌造反的藩王。 所以慕容恪接应慕容儁,趁势架空慕容儁,无外乎又是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 “只可惜这位天子,可不是什么傀儡,必然还有反击之力,而他也只是鲜卑人的天子,不是我们的天子,凭什么要听他的?”权翼哂笑一声,“慕容恪这般也是乱了阵脚,分不清主次了。” 苻黄眉笑了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等了解邺城之乱的前因后果,知晓其缘由,奈何慕容恪身在前线,所听到的大概也就只有慕容楷的一面之词。 慕容楷在此乱之中被慕容垂赶出邺城,宛如一条丧家之犬,也不知他会如何与慕容恪言说,但是夸大其词是必然的,否则如何才能凸显他的无辜呢? 因此想来此时慕容恪眼中,整个燕赵都已在慕容垂的掌控之中,北岸枋头是为数不多的立足点,却也岌岌可危,在这般前狼后虎的境地下,不管慕容儁是否同意,尽快收拢其部众为己所用,方为上策。” 正文 第一三七二章 且为都督吞之 权翼接过话来: “慕容儁的声望虽在,但之前的南下之战,大败亏输,却也证明了慕容儁在军事以及时局判断上的短板。 慕容恪万万不可能把自己的命途全都牵系在慕容儁身上,之前其率领偏师独走一路,后来又退保青州而不救援彭城,就可见一斑。 大概他已经对慕容儁没有什么信心了。” 苻黄眉当即快声说道: “而今慕容楷在枋头自顾不暇, 慕容恪在巨野心怀鬼胎,攻克陈留和睢阳,指日可待。 若是此时能有一军从彭城向睢阳,与我相向而行、会师路中,则可赶在慕容恪意识到中原不保之前,全占此地, 杀他个措手不及!” 说罢,苻黄眉遗憾的捶了捶沙盘, 正想要表示淮北之军此时北上恐怕也来不及之时, 一名参谋急匆匆闯进来,将一份公文递给权翼。 权翼打开看了一眼,旋即大笑: “苻帅真乃福帅也!且看,都督已在淮北同荀令则会面,荀令则将发彭城之兵进攻睢阳,听从都督节制!” 苻黄眉顿时大喜: “如此一来,纵然慕容恪南下,吾无所畏也。” “都督言下之意,两军最次也当会师陈留。”一边将公文递给苻黄眉,权翼一边说道,“而我军如今还未拿下陈留······” 苻黄眉当即下令: “击鼓聚将!” 旋即,他扭头对权翼说道: “三日之内。” “可否?” “立军令状!”苻黄眉果断的说道。 权翼撇了撇嘴,你要是完成不了,难不成我还能把你这个都督亲自委派的副帅给拿下不成? 不过苻黄眉素来稳重,此时说出这般豪言壮语,权翼也知其必然信心十足,所以当即补充道: “此次为荀令则第一次愿为我军所用, 所以既不能显得我军不耐久战, 亦不能挫其风头。” “咚咚咚!”一通鼓响。 苻黄眉有点儿不耐烦: “朝廷的人,还真是难对付,其实拿下陈留之后,再攻睢阳,余也不是不能胜任!” 权翼:······ 方才还担心兵力太过分散,被慕容恪拦腰击破的,大概不是你吧? 不过此时两人都兴致高涨,权翼倒也没打算无情的戳穿他,接着说道: “既然都督指示会师陈留,必有其用意,而都督没有指示我军是否要攻伐河北,其实也是给了我们备选。” “枋头?”苻黄眉眼前一亮。 “是啊,关中和慕容垂之间固然有通商协议,现在双方还保持着最大的克制,互不侵犯。”权翼说着,话锋一转,“但是守在枋头的是慕容楷, 慕容垂既久攻不下,那么我关中作为盟友,帮帮场子,也是应该的嘛! 中原战乱未休,我军继续帮着驻扎枋头、维持本地民生,也避免战乱侵扰河北、有碍两地通商,于私,保护关中商贾,于公,则是保护河北之安危,想来慕容垂也不会有意见的。” 本帅觉得慕容垂会恨不得掘了你家祖坟······苻黄眉腹诽一声。 “论黑,还是你们这些汉人谋士黑啊。”苻黄眉感慨。 权翼哼了哼: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言下之意,你能跟我们都督凑到一起,和我尿到一个壶里,那说明你也不干净到哪里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了。”苻黄眉乐呵呵的搓手。 权翼登时怒道: “那若如此,苻帅便披挂上阵,亲自率军掩杀便是,莫要再有什么阴谋权计也!” “咚咚咚!”二通鼓响。 苻黄眉赶忙赔笑: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我的军师大人莫要生气!扫平中原,还要仰仗军师出谋划策也,若无军师,则我军就算能够实现目标,也会徒增伤亡。 军师且认为,应当派遣谁去进攻枋头呢?河洛王师虽多,但很多都是新练士卒,再加之之前周成旧部,因此在熟悉的地盘上征战尚且可行,跨河作战,余恐怕背水不成,反受其害。” 苻黄眉最近虽然已经很努力的用慕容恪当做经验包,让新兵们成群结队的轮战刷经验,但是新兵毕竟是新兵,顺风仗打的熟练,不代表跨河强攻枋头,之后还要面对慕容垂的重压,一样能够承受的住。 关中如今面临的战线长、兵力少的缺点,也迫使将领们在用兵上不得不愈发慎重。 于苻黄眉而言,他的每一次调派,就是成千上万人的移动和厮杀,若是某一支军队溃散,很有可能引动整个中原大好局面的崩溃。 “这不是有现成的人选么?”权翼伸手指了指沙盘的边缘。 “上党?” “不错,你的好女婿,可是已经等的厌烦了。”权翼笑道,“此次正好再给你们翁婿一个齐心协力的机会。” 邓羌驻扎在上党,扼守太行要冲,鲜卑人不过来,他也过不去,所以一直无所事事,还被王猛和王坦之弄到太原当了一次“邓砍头”。 可肃清内乱和杀外胡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把万人敌的宝刀,的确养精蓄锐久矣。 且从上党入河内而杀向枋头,的确比从南岸渡河来的更为轻巧。 “孤军作战,伯夷恐怕难以胜任。”苻黄眉果断地摇头。 本帅就这一个女婿不说,而且还是全天下皆知的大莽夫,慕容垂狡诈,邓羌很容易落入圈套。 “放心。”权翼摆了摆手,“邓伯夷率军镇上党而俯瞰河东,是维持河东稳定的中流砥柱。 王坦之和麻思两人,可都仰仗着‘邓砍头’的名号震慑河东诸多世家的。 所以相比于你这个岳父,他二人更担心邓伯夷会有意外,这个难题,索性就交给他们吧。” 苻黄眉犹犹豫豫的答应了。 “好了,那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陈留!”权翼收起来笑容,“苻帅,军令状哦!” 苻黄眉也收起来顾虑,拍了拍胸口: “言出必行!” 说罢,他率先向外走去,俨然是打算直接指着陈留城下达作战任务了。 权翼也举步跟上。 掀开帘幕,阵阵东风卷着风沙扑面而来。 一名名将领已经听闻鼓声向此处汇聚。 “咚咚咚!”三通鼓响。 权翼眯了眯眼,看着将领们带着部曲,随上苻黄眉,直向东而去。 抵近探查、现场安排任务,也是苻黄眉的老习惯了。 “中原,中原······”权翼喃喃说道,他攥紧了拳头,目光锋锐,迎着那浩荡东风,“且为都督吞之!” 正文 第一三七三章 风低削碎中原路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咬着笔的新安公主昏昏欲睡。 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挣扎着环顾一圈。 疏雨正在仔细的擦拭着横刀,刀光如雪,也不知斩下了多少人的首级,只是在这摇晃的马车上,犹然还能被主人平端、纹丝不动, 足可见主人功底之强悍。 杜英则盘膝而坐,端详着挂在马车壁上的舆图,新安公主的一缕秀发被颠簸的车晃动开来,拂在杜英的身上,若换作往常,恐怕早就勾的他心猿意马, 然而现在的他, 却纹丝未动,似乎真的在深思之中。 折腾了一晚上的两个人竟然这般有精神, 这让新安公主简直不能理解,明明她这个重在参与的都已经困得要死了。 这让新安公主无可奈何的收拢秀发,快成了磕头虫。 “好的不学,就学坏毛病。”杜英在此时伸手抽了她口中咬的笔杆,温声说道,“睡会吧。” “要枕在夫君腿上。”新安公主凑过来,软糯糯的说道。 杜英应了一声,接着便感觉腿上一沉,佳人横卧,逐渐蜷缩,真的睡了过去。 疏雨默默地收起来横刀,跪坐在杜英身侧,不满的看了一眼变相争宠的小妖精,不过还是拿起来桌子上新安公主还没有整理完的公文,按照上面的内容,将敌我形势一一标注在舆图上。 在舆图上,整个中原的局势已经逐渐明朗。 在东部, 按照杜英和荀羡的商议,谢奕麾下兵马分为两部,大部分兵马在谢万以及谢奕麾下诸将的带领下,随同荀羡向西行进,配合彭城兵马,进攻睢阳。 而谢奕本人则直接带着一小部分部曲,直接前往琅琊,他手持荀羡的手令,实际上已经相当于代替荀羡行事了。 换而言之,这一次等于谢奕和荀羡互换了部众。 这也是荀羡最终接受这个条件的原因,青州千疮百孔,而谢奕麾下的兵马却是兵强马壮,荀羡的确不亏。 只不过有暴露自己底牌的嫌疑,毕竟谢奕到了琅琊之后,看到了青徐满地疮痍,就能够意识到荀羡有时候就是在硬撑罢了,如果关中的支援再不能赶到的话,那荀羡就要直接带着兵马退回两淮了, 毕竟本地的粮草和兵员都已经不足以维持他的军队了。 但现在的荀羡,既然已经打算上了关中这辆车, 他也没得选,大家相互交根交底本来也就是必然的,否则又如何能让关中尽心尽力的重振青徐之民生呢? 有谢奕坐镇青州,的确两全其美,既避免了谢奕当先上阵、有冒矢石之风险,又避免了谢奕留在后方,自己天天心痒难耐。 也能够给阿元一个合适的交代了。 而在睢阳方向上,杜英也等于摆出了荀羡、谢万再加上北府诸将的豪华阵容。 不过这还只是整个中原战局的一部分。 因为在西侧,苻黄眉挂帅、权翼为军师,而王猛坐镇洛阳,这也是能够横扫一国的梦幻阵容。 至于在战场的北侧,邓羌也已经蓄势待发。 王坦之的公文则直接送上了杜英的案头,在公文之中,王坦之简明扼要的阐述了自己的想法,以上党之军直扑枋头。 王猛那边显然也是相同的意见,两个人的公文摆在一起,除了字迹不同——师兄字体潇洒飘逸,王坦之则稳重端正——简直就像是出自一人之口。 同时,王坦之还明确地表示,如今雁门战事已经彻底平息,鲜卑人退回云中,沈劲肩负了雁门防务,所以太原也不再是前线,再加之有野心的本地世家都已经被扫荡一空,让麻思独自坐镇太原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萧规曹随就好。 因而王坦之也申请前往军中。 邓羌行事过于莽撞,的确需要有一个人限制其过度发挥。 王坦之俨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此一来,在北方的这一路偏师,也形成了邓羌为将、王坦之监军的局面,虽然他二人指挥大规模军团作战的经验逊于苻黄眉和权翼这样的组合,主要也是由于邓羌算斗将,而王坦之之前也没有什么从军经验,但是他们率领一路偏师、出其不意,倒也足够了。 毕竟偏师打的就是一个对手预料不到。 一个莽夫加上聪明但是没有什么临阵经验的人组成的组合,说不定真的能够打出来跳出常理和定性思维的战术,这也让杜英多了几分期待。 疏雨将如今关中各路兵马都标注在舆图上之后,端详着舆图,自己也难免露出惊诧的神色,盖因现在的关中竟然在无声无息之中凝聚出来这么多力量,也超乎她的想象: “公子也可以号称带甲百万、良将千员了。” 杜英对此也不谦虚: “平地起惊雷,当惊世界殊。 之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搞了这么久,现在正是丰收时节。” 顿了一下,杜英伸手,作势要把舆图上的中原,尽数掌握在手中: “风低削碎中原路,如今为了拿下这剩下的中原,余准备了利刃千万把,甚至还借来了两把刀,只期望慕容恪和慕容儁,能够引颈受戮吧。” “何来两把刀?”疏雨问道,“荀都督是一把,而另一把在何处?” 杜英指了指淮北: “大司马也。” ——————————- 风低削碎中原路。 这风,在有人看来,是东风浩荡,而在有人看来,则是风霜环逼,也有人看来,则是妖风阵阵。 淮上,刘建正在水师大营之中来回踱步,他几乎直接把自己的焦虑写在脸上,也让周围的幕僚们大气不敢多喘一声,生怕将军一怒之下直接怪罪于他们。 毕竟现在的形势,对于两淮水师来说并不算好。 刘建这个征虏将军,之前在两淮军队之中还是颇有威望的,但是随着桓温和杜英陆续插手两淮,在两方强大的军力以及深厚的家底面前,两淮军队当然只是个弟弟,这也导致刘建对于两淮军队的掌控和影响日趋下降。 正是因为预料到了无论是杜英还是桓温,都不可能让自己继续独掌两淮,所以刘建在最初就支持刘牢之带着其麾下的一部分水师投效杜英。 毕竟把全家放在一个篮子里等着被蚕食殆尽,还不如直接摆明车马的当墙头草。 手中的兵力摆在这里,就算是如何打压也不可能真的完全无视这一股力量。 正文 第一三七四章 少将军说的对啊! 而刘建和刘牢之各自掌控一支水师又让杜英和桓温无法对两淮形成完全掌控,因此反而会渐渐地重用他们父子二人,以防他们反水之后导致自己这边彻底失去对两淮的控制。 如今的情况,便是刘建和刘牢之在两方之中的地位都无可替代,不过他们也一样没有得到充足的信任,但是相比于失去手中军队的掌控权换来一个主上的心安,刘建宁肯还是自己掌管军队。 这是乱世, 不能对头顶上那些枭雄的皆操包有多少幻想,没兵,再信任、再安心也无用。 但是有兵而且不得信任的弊端,现在也暴露在了刘建的眼前。 大司马已经传来讯息,朝廷有北伐之意,而两淮的荆州军队和本就驻扎于此的两淮水师、步卒,将会是第一批北伐的兵马。 刘建麾下,自然在此之列,而这就意味着刘建将会充当朝廷的前锋。 说难听点儿, 就是试探鲜卑人虚实的炮灰。 当然,这些也仅局限于刘建麾下还剩下的数千步卒。 两淮水师对于沟通江淮有多重要,朝廷自然是清楚的,因而必然不会让两淮水师北上涉险,负责一下淮水两岸的兵员转运就已经顶天了。 可饶是如此,刘建也一样不愿意。 且不说让数千步卒北上,而把水师留下,会让自己麾下的将领们在心里产生什么想法,只是一旦这些步卒北上,无论是听从别人调度还是打了败仗直接溃散,刘建都接受不了。 反正只要北上,这些步卒多半就不是他的了,除非他舍本逐末,愿意把水师交给别人,而亲自率领步卒北上。 但那样水师也就必然不是他的了。 两相取舍,刘建属实无从选择。 这就是赤果果的要削弱他手上兵权的阳谋。 “尔等平日里不是一个个信心十足,认为定能提振我两淮在大司马心中地位的么?!”刘建霍然回头, 喝骂道, “为何现在不做声了?!” 幕僚们讷讷不敢言。 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大司马不怀好心,而两淮上下犹然还以旧有习俗对待之,认为当墙头草就能左右逢源,自视甚高,现在大司马一刀砍下来,两淮上下无从招架,本就在情理之中。” 有人掀开帘幕走了进来,灼灼的目光扫过那些张口想要反驳的幕僚们。 一个个幕僚都乖巧的低下了头。 是少将军啊,那没事了。 少将军说的对啊! 刘牢之收回来自己的目光,哂笑一声。 阿爹麾下的这些出身两淮世家和两淮将门的幕僚们,都操持着怎样的陈旧思想,刘牢之还是清楚的。 建康府的那些世家元老们能够被桓温和杜英耍得团团转,眼前的这帮家伙,段位还比不上那些豪门族老,自然拿不出来什么有用的谋划。 刘建看到是刘牢之走了进来,营帐之中也都是跟着他日久的心腹幕僚,能力上的确不出众,忠诚却还是有保障的,所以刘建也就没有装模作样的要和这个逆子势不两立, 而是大步走上前,压低声音说道: “我儿回来作甚?这军营之中,恐怕还有不少大司马的眼线,莫要让其看到了!” “阿爹放心。”刘牢之微笑道,“余是扮做斥候回来的,入营寨之后抓紧赶来汇报军情,也说得过去吧?” 刘建叹了一口气,自家这个儿子素来也是艺高人胆大之辈,之前父子两人分别投向两方的方案就是刘牢之最先提出来的,现在他孤身冒险潜入军营之中,倒也不是刘建不能理解的。 甚至他这个当爹的还有几分小骄傲。 看看你们这些同样出身世家的,如何比得上我家麒麟儿? 刘建轻咳一声: “那尔有何军情相告?” 刘牢之沉声说道: “朝廷应当已经有北伐之意了吧?可有让阿爹为前锋?” 刘建一惊: “这汝已知晓?” “都督未受皇命恩旨,就掀起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北伐,完全是其个人所为了,如此一来,朝廷的脸面向何处放? 因此朝廷已经在建康府营造声势,由大司马挂帅北伐,而现在整个南北战线上,荆州向北通往中原的道路已经完全被关中封死,再加之朝廷也参与其中,定然不会让大司马独擅其美,因而选择走两淮是必然的。 北方敌情未明,此次北伐又更像是建康府中几家为了反制都督而无奈做出的选择,因此大司马本身也不见得会非常积极,他大概会更喜欢在建康府内先确定自己的位置,而不是急匆匆的北上。 毕竟历来北伐,能够成功者寥寥,现在的大司马,可经受不起一场失败,尤其是在都督成功的同时,所蒙受的失败。 因此大司马必然要选择一个和自己干系不大、有足够威信和名望的人,统兵作为前锋,成功则顺势令其和都督交锋,失败则可以把罪名一股脑的推到他的身上。 阿爹认为,在大司马的眼中,谁比较合适呢?” 刘牢之的最后一问,如醍醐灌顶,似振聋发聩,让刘建瞬间清醒过来。 朝廷此次北伐的宗旨,必然是“雷声大、雨点小”,力图告诉天下,朝廷并非只知道内斗夺权之辈,北伐这种大事我们也一样上心罢了。 而为了避免贸然进军导致的损失,桓温推出来一个人充当开路前锋,试探鲜卑人的虚实,是必然的选择。 他不会动用本部兵马,就必然会把主意打到刘建的头上。 到了那时候,刘建这个征虏将军,不出征也得老老实实的出征了。 至于两淮水师,在刘建走后,肯定会被随后赶来的桓温全盘接收,又或者被荆州水师所替换。 “这,这······”突然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题变成了送命题,自己就是在给朝廷背锅的路上一路狂奔,刘建更加不淡定了,急促的问道,“莫非几代人之基业,两淮父老之盼望,将要断送在刘某的手上么?” 看着到了这种关头还虚伪说大话的老爹,刘牢之也有些无奈,解释道: “既然大司马图谋水师,则令其不能得之。既然大司马意欲坑害阿爹,则阿爹带着麾下将士趁势投靠关中,岂不为两全之策? 你们说呢?” 后一句话,是在问那些目瞪口呆的幕僚们。 少将军说的对啊! 他们正想要随声附和,但是旋即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正文 第一三七五章 江河空限我,图强当向海 少将军的这语气,这内容,让幕僚们渐渐回过味儿来,但他们不敢开口,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直接堵起来。 刘建也意识到了什么,皱眉: “我儿这是在劝降?” “皆为王师,何谈劝降?”刘牢之径直回答。 “那又是什么意思, 如何令大司马不能得之?”刘建追问。 刘牢之笑道: “孩儿已经收到了都督的命令,都督打算在青州和吴郡之间,营造海上商路,现在还缺少船只,水师这些船只,多为内陆江河航行所打造, 但是贴岸行进, 倒也无虞, 而水师士卒,更是精通操船技术,为此航线所必需。” 刘建愣了愣: “我儿之意······” “余打算将两淮水师带到海上去。现成的人,岂不是比重新培训一批人更能涌上?更不要说如今青州疲敝,尽快振兴青州,是荀令则和都督之间达成的协议,所以都督为了让荀令则能够甘心为其所用,也必然会尽快搭建起来这条海上商路。 阿爹,向北通渤海,向南连吴越,一旦能够操持起来,我刘家······” 说到这里,刘牢之顿了一下,环顾周围,看向那些出身不同世家的幕僚们: “乃至于整个两淮世家,将彻底摆脱现在所面临的尴尬局面。 江河空限我,图强当向海!” 此言一出, 幕僚们自然也都不淡定了。 两淮世家一直以来最大的问题,就是发展空间狭小、受限,是前有狼后有虎的典型,现在两淮世家受制于桓温和杜英,就是明证。 因此如何跳出两淮,能够换一个地方当地头蛇,是两淮世家一直以来亟待解决的问题,否则世家们平时的好处,他们得不到,但是挨揍的时候,往往首当其冲,憋屈自然是真的憋屈。 而去往大海,的确是把两淮世家造船操舟的长处发挥到了极致。 “若是转移到海上,则岂不是各家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土地基业都将付之一炬?”终于有幕僚忍不住问道。 刘牢之轻笑: “难道现在就不会付之一炬么?无论是大司马还是杜都督,谁会真的允许世家,尤其是我们这些世家做大做强?” 众人再次沉默。 世家带给朝廷的威胁,众所周知。 只不过司马氏暗弱,王谢世家才能无法无天。 杜英和桓温,无论是谁最终走上皇位,必然会和昔年秦始皇式样全力推动集权,在这般境况下, 世家必然首当其冲, 而在诸多世家之中,习惯当墙头草,实力又弱小的两淮世家,显然会成为朝廷率先下手的对象。 因此被剥夺如今的积蓄所得,在情理之中。 “或许大司马能够好一些,其起家也是仰仗于荆蜀世家······”有年轻的幕僚弱弱说道,但是说了一半,他自己就说不下去了。 荆州世家被江左和两淮这些世家联起手来打压了几代人,正磨刀霍霍想要上建康府和江左各家一决雌雄呢。 在这般境况下,或许荆州世家一时间奈何不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王谢世家,但是先把两淮世家收拾了,却没有任何问题。 世家如此,诸如刘家等将门也不能免俗,毕竟在此之前他们都是坚定拥护谢尚的,也就是王谢世家的人,现在才开始谋求左右逢源,奈何为之晚矣。 营帐中再次陷入沉默,众人显然都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怎样的死局。 “转型,唯有转型,方能破而后立。”刘牢之的声音再次响起。 石破天惊,如炸雷般,在众人的心头响起。 到海上去,参与到关中的商贸网络建设上去。 唯有这样,两淮世家才不会成为杜英的打击对象,同时又远离了未来注定还会成为冲突第一线的两淮。 只不过这显然也代表着两淮世家将要全面倒向关中,又违背了现在左右逢源的行事准则。 刘建沉声说道: “此言在理,但······恐难以服众。” 秉持着当墙头草再观望一下风向这一想法的人,在两淮并不是少数。 天下大势风起云涌,现在正是各方角逐,最扑朔迷离的时候。 两淮实力弱小,容易成为对方先开刀的对象,所以此时保持中立,不见得是坏事。 刘牢之一下就听出了阿爹的画外音,含笑说道: “大司马兄弟尚不卷入此争,我等何必投身其中?” 天下群雄并起,两淮世家既然不配在其中有一席之地,那么避祸远方,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这内卷,咱们卷不动。 君不见大司马的亲弟弟桓冲,此时都猫在凉州不参与中原的动荡么? “我儿的意思是······”刘建喃喃说道,“其实我等可学桓幼子?” 刘牢之笑道: “不错。都督如今雄图天下,麾下英杰无数,我等其实也没有必要非得凑热闹。 不如就学桓幼子、荀令则,可以和都督有往来,但是又不一定非得要听从都督关于争霸天下的调遣,我等只要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即可。” “且快于我说一说,荀令则是如何和杜仲,杜都督约定的?”刘建急匆匆的问道。 刘牢之回答: “荀令则只和都督共讨胡尘,并不为都督麾下之将也。换而言之,青徐王师出动,是都督帮助青徐建立起来工商业以发展民生换来的,两方更似盟友,而非上下属。 其实桓幼子亦然如此,其引兵镇凉州,以图西域,有成班定远之功的心意,而都督以凉州钱粮兵员支持之,换来其不参与中原战事,因此都督和桓幼子其实亦是盟友,而非上下属。 荀令则可也,桓幼子可也,缘何我两淮各家不可?” “少将军,恐有汉高之祸!”一名幕僚忧心忡忡。 昔年汉高祖底定天下,麾下统兵的韩信、英布等人,也其实类似于一方诸侯,基本到了听调不听宣的地步,也更类似于现在杜英和荀羡、桓冲之间的关系。 而最终韩信等人是什么下场,大家都清楚。 缘何不知道杜英登基之后,会不会这么对付两淮世家呢? “那又为何不能是汉光武之恩?”刘牢之反问。 汉光武打天下,也是拉拢各方世家,依靠出身各不相同的云台二十八将,这二十八将如今名彪青史。 刘牢之也知道这不足以打消这些人的顾虑,接着说道: “都督所厌烦者,或者说天下所厌烦且必当欲除之者,世家也。” 正文 第一三七六章 大人,时代变了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我们当然知道,不然还担心畏惧什么? 刘牢之的话音尚未止住: “若我两淮世家和将门能摒弃成见,不再拘泥于一门一户之间,化家为国,化仆为民。 遵关中新政,族中达者为官,次者为商, 再次者可为农可为工,为天下世家之表率,则都督又有何理由能够将我等置之死地? 恐怕都督还会恨不得将我等捧起来,让天下世家都看一看。” “为工为商,这可不妥!”有人嚷嚷道,“工商贱业也,我等出身高门, 怎可为之?” 刘牢之登时看了那人一眼, 冷笑道: “如今吴郡世家为之、青徐世家为之、关中凉州世家为之,而巴蜀世家本就为之。 难道诸位以为此时行动,在关中还能算独一份么?告诉你们,若是此时再不为,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 不管是哪个行业,总归是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的,后到的人自然得忍痛割让利益,甚至为了能够和别人重新并肩而站,就必然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而往往这就是几代人的忍气吞声。 现在的两淮世家,其实就已经是这种必然规律的受害者,当年南渡不积极,不但江左的良田美宅没有份儿,而且还得守着江淮防线,在朝廷卧榻之侧,让朝廷整日里只想着制衡和削弱,避免又有祖约苏峻之乱, 除此之外, 淮水北岸呲牙的胡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这一次胡人南下就让两淮世家损失惨重。 个中道理,个中悲惨,不用刘牢之再多深入,话说到这一步,无论是刘建还是幕僚们,都感同身受。 “我两淮各家,这些年为朝廷兢兢业业、守土一方也算是忠心耿耿。”刘建徐徐说道,“但是一步慢,步步慢,只因昔年南渡未能随侍五王左右,今日便如同那后娘养的一样,无论怎样流血牺牲,朝廷皆弃之如敝履。 所以两淮上下,不能再错过新的机会了,诸位意下如何?” 看着这父子两个, 幕僚们虽然心中也有些古怪, 总觉得他们父子正在唱双簧,可是人家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事实,大家的确无从驳斥,一个个皆露出无奈神色,拱手应诺: “愿附骥尾!” “那两淮水师,我儿可以带走,为父留下掌管步卒,数千步卒冲杀一番,想来也应该有所功业,算是我两淮将门上下,报效国家、无愧朝廷了!”刘建接着说道,掷地有声。 刘牢之则赶忙上前一步: “阿爹,此次北上,余亦有一些谋划想法,想和阿爹讨论。” 说罢,他的目光在那些幕僚身上扫了扫。 都是出身世家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皆不差,当下纷纷告退。 等人走的干净,刘牢之方才笑着说道: “阿爹慷慨陈词,的确不错。” 刘建“哎”了一声,走到沙盘前: “若不是我儿之前就已经来信阐明利害,个中条理清晰明了,余恐怕也很难下定这般决心啊。” 刘牢之笑而不语。 好似在说,我早就知道阿爹你靠不住,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决断,既需要条理清楚的分析,又需要足够的思考时间,否则也不可能还专门先写一封信过来。 刘建对于刘牢之的目光置若罔闻,自顾自的说道: “别看现在这些人口口声声答应,但是实际上他们说的也只是自己罢了。愿附骥尾······余的这面旗帜上,可挂不上去整家整户。” “他们若是愿意带着家族来投,自然是最好不过。”刘牢之对此俨然早有预料,“若是不愿意的话,那阿爹就得快刀斩乱麻,尽快和他们做切割了,否则届时无论是大司马还是杜都督,看我们都只会倍加鄙夷。” 桓温和杜英不同于王谢世家之流。 王谢世家并没有篡位之意,只是想要夺权以架空皇室罢了,所以他们不介意有人站在两边,只要在自己这边一样有投入就可以,汇聚世家之力,哪怕各家只出五六成力道,那也是可观的。 但是杜英和桓温,日后需要有人山呼万岁、登临大宝的,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允许这时候出现脚踏两只船的二五仔,尤其是他们本身对于世家就没有太大的好感。 直接站在某一边,大家要么是盟友,要么是敌人,战场上遇到了,互相称一句好汉,然而如果在这个时候仍然瞻前顾后,那么恐怕就会为人所不齿了,无论哪一边赢了,最后恐怕输得都是两淮世家。 因此刘牢之必然要和刘建说清楚,那些不打算“上船”的世家们,日后断不能藕断丝连。 刘建一时有些犹豫。 毕竟也是几代人苦心经营的关系网,这其中必然有依旧瞻前顾后认不清事实的,直接切断关系,如何舍得? “阿爹!”刘牢之又唤了一声,神色郑重。 刘建打了一个激灵,看着严肃的儿子,叹了一口气,算是做出了妥协: “当听汝之言。” 刘牢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孩儿并非想要夺走阿爹手中兵权,但是需要向阿爹说清楚,现在阿爹这般难以取舍,再加之阿爹的确有诸多好友在各家之中,难以割舍在情理之中,因此日后随我刘家而行的部众,余恳请阿爹能够交给我指挥。” 刘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虽然是之前刘建已经默认的,但是刘牢之偏生要拿出来又强调一遍,甚至还希望从刘建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那说明在刘牢之的心中,显然对刘建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 刘牢之迎着刘建的目光,寸步不让。 大人,时代变了! 你们的那一套思想,现在已经不顶用了,该换一换了。 阿爹既然无从来换,那就余代行之! 刘建的眼底流露出些许失落,嘴唇蠕动一下,似有话要说,却又止住,无声的点了点头。 他最终还是不愿意说出口,也是为了父子之间原本还算和善的交谈不会因为自己外泄的不满之意而破坏。 刘建的这般示弱,也难免让刘牢之心头一软,但他还是一拱手: “孩儿所为,也是家族,也是两淮诸多将士。 这两淮,一成不变太久了,这条错误的路,走的也太久了,大家都在盼望着有所变。” “你没错,去吧。”刘建摆了摆手,送刘牢之向外走去。 当掀开营帐,一抹春日阳光洒在脸上的时候,刘建微微眯眼: “莫要让我失望。” 正文 第一三七七章 不一样了的谢万 从彭城到睢阳,一路西行,路途并不算遥远。 但是荀羡行军速度不快,盖因他还要等待从龙亢赶来的谢万。 谢万也不是孤身前来,高衡和何谦作为之前随他北上的左膀右臂,此时仍然随他一起,统率王师上万, 再加上后续补充的骑兵千余,之前一直屯驻龙亢、训练不辍,可谓是兵强马壮了。 谢万只带着几个亲卫直入荀羡中军: “令则!” 荀羡已经在大帐外等候,大笑道: “万石兄!多年未见了,原还想能和万石再会于秦淮河畔,却不料竟然在这荒芜之地,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谢万不卑不亢的说道: “天下乱世、纷争不休,无论相逢于何处, 皆是冥冥之中天意为之, 只是说明你我有缘,正应在此处。” 荀羡瞪大眼睛,忍不住上下打量谢万,又绕着他转了一个圈。 谢万皱了皱眉: “令则,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你有问题。”荀羡煞有其事的说道。 谢奕是谢家的家主,也是昔年乌衣巷口此辈少年的老大哥,所以荀羡对他礼敬有加,而谢万则和荀羡年岁相仿,他们两个之间,才算是一起上山下河、偷鸡摸狗的狐朋狗友,说起话来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谢万不满的皱了皱眉: “哪里有问题?” 荀羡轻笑道: “原来的谢万石,见到余之后的第一句话,恐怕是‘荀令则,你且看看,你现在哪有半点儿世家子弟的模样?简直是丢人!’,结果余竟然还真没有等来这句话, 你说奇怪不奇怪?” 以前的谢万, 走到哪里都非常招摇,恨不得令天下人都知道,他,谢万石,出身陈郡谢氏,而且还是谢家之中取得成就最高、名声最响亮的那个。 只不过那时候招摇过市的谢万,从未考虑到,自己的名声高,半是因为他的张扬,导致这其中毁誉参半。 半是因为他的两位兄长,谢奕和谢安,一个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另一个则在刻意韬光养晦,有谢万这么一个弟弟在前面炫耀打掩护,更是令人觉得谢安低调内敛、深不可测。 然而现在的谢万,收敛了脸上经常出现、已经浑如脸谱一样的自傲,不再微微抬头用鼻孔看人,拿着他那个不伦不类的铁如意比划来比划去了。 大浪淘沙, 万石兄也已经历经挫折, 被打磨出来了。 “你这种想法未免有点儿贱。”谢万如是回答, 同时他端详着这个阔别久矣的童年玩伴,看着他胡子拉碴,的确没有几分世家子弟模样的形象,揶揄道,“没想到令则兄这般有自知之明。” 自找了不快,荀羡倒也没有生气,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很高兴能够看到谢万的这个改变。 谢万被他看的浑身发毛,皱眉后撤一步: “我看不对劲的是你。” “是啊,这乱世之下,我们总是要改变的嘛!”荀羡回答,仿佛已经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所以他施施然走向营帐,丝毫没有想要请身后的客人先进去的意思。 “莫名其妙。”谢万嘟囔一声,却也跟了上去。 营帐之中已经摆下了一座不算小的沙盘,荀羡指着沙盘说道: “而今形势正如万石所观之,鲜卑兵马据守睢阳,并无出城与我交战之意,除此之外,倒是有不少步卒在巨野一带,由慕容恪亲自率领,随时都有可能南下支援睢阳战事,不过就目前中原战局来看,慕容恪以大军南下的可能不大。” “何出此言?” 荀羡将木杆落在陈留的位置上: “万石匆匆赶来,或许还没有得到消息,河洛王师已经包围陈留,同时河东王师出河内,向枋头,此两路并进,如楔子直接插入慕容恪和大河之间,一旦我军掌握大河南北两岸渡口,则慕容恪就是瓮中之鳖了,其唯一的退路就是继续向东,和慕容儁会合。 然而现在两者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微妙,恐怕慕容恪不见得会愿意选择这条路。” 谢万了然,论军事指挥,他或许是吊车尾的,但是论揣摩朝堂人心,他却要胜过谢奕和荀羡等人: “一来慕容恪独自掌管一路偏师,不受慕容儁节制日久,也难免会开始享受这种天大地大、本帅最大的感觉······” 荀羡微微颔首,这一刹那,他有一种错觉,谢万并不是在分析慕容恪的心态,而是在检讨他自己之前所犯的错误。 谢万率军孤军深入淮北,邀战慕容儁的过往,荀羡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当时他被鲜卑人逼迫的都快要跳海了,自然也没有能够前往救援。 当时的谢万,可不就是独自掌管大军,所以不愿意听任何人的建议,也不愿意受到朝廷的节制,非得要任性而为,最终导致的被困淮北么? 享受到了自由,自然也要承担为了获得自由而同样落在肩膀上的责任。 谢万大概他也真的回想到了自己的曾经,颇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意,语气低沉了下去,但他很快又提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其次呢,慕容垂之叛,显然已经足以让慕容儁觉得麾下这些手握重兵的皇亲国戚们也不值得信赖,因此一旦慕容恪率军迎向慕容儁,慕容儁的第一举措必然是想方设法夺下来慕容恪的兵权,否则绝对不可能让慕容恪和自己屯驻在相近之处。 这种相互提防,现在想必已经深刻地影响了鲜卑诸多王侯之间的心态,他们看对方大概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和自己同路的,此乃是昔年八王之乱的重演也。” 八王之乱,简单说就是几个王侯看朝廷暗弱想要造反,接着他们周围的几个或是被迫,或是还在犹豫,都被卷入其中,再紧接着,一些原本没打算造反的,也开始担心,就算是自己没有行动,朝廷肯定也免不了猜忌怀疑,甚至还把他们当做软柿子捏,所以还不如直接富贵险中求。 如今的慕容氏上下,大概也都是这般心态。 想到这一点,荀羡和谢万一时皆是沉默。 这已经难以说是“殷鉴未远”了,而应该说“本朝旧事”,却又在眼前上演。 好消息是,这是敌人的八王之乱。 坏消息是,生灵涂炭,又不知几何? 且这也充分的证明,人,真的很难从史书中学习到任何教训。 又怎能不令他们唏嘘? 正文 第一三七八章 投效都督何其晚矣 “期望这是最后的动荡了,尽快平定北方,也是好事,免得此次乱起,又不知道几年兵戈,几年血火。”荀羡悠悠说道。 谢万摇了摇头: “这大概是北方最后的战事了。” 潜台词自然是,以后无论是朝廷继续北上还是杜英南下, 中间仍然还少不了一场大碰撞。 荀羡打量着谢万,欲言又止。 显然他想问,谢万以及整个谢家,在未来的这一场冲突之中又会扮演什么角色? 这天下最大的骑墙派,可就是谢家了,能够在两边都骑到被委以重任, 也的确是人家的本事。 上一个达成此成就的大概都要追溯到汉末的诸葛家了,奈何诸葛家当时把三个鸡蛋放在三个篮子里,三个篮子全部都翻了, 也令人唏嘘。 而谢家如果一直这样站在两边的话,就算是王谢世家那边仍然听从于谢安的指挥,而杜英这边也因为谢道韫的缘故不会直接将谢家排挤出关中,但是谢家恐怕在关中也很难跻身核心。 谢万轻笑一声,好似已经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一样,笑道: “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职也。都督不会因为谢家身在两边就会认为余或者阿兄怀有异心。 当然了,都督对三兄也一向颇为重视,实不相瞒,都督还在关中的时候就已经把三兄看作是未来的威胁和敌手。” “还在关中之时······”荀羡愣了愣,一时间甚至觉得难以置信。 根据他的了解,那个时候的杜英,好像还是桓温手下的一个小将领,不但没有什么名望, 而且还不算是桓温的嫡系麾下,桓温想要重用提拔他,大概也只是因为杜英算是关中本地的代表,桓温既然入驻关中,总不可能还一味的打压本地人而已吧。 杜英从桓温和王羲之之间的斗争中渔翁得利,算是后话了。 如此说来的话,杜英的目光,的确长远的可怕,绝对算得上走一步、看三步了,这让荀羡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因为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乃至于整个天下所有势力,有可能一开始就都在杜英的谋算之中? 杜仲渊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管窥天下,观测着天下的风吹草动,也记录着不同势力的摇摆取舍。 荀羡本人并没有什么左右横跳的黑历史,但是就算心里没鬼,联想到自己早就已经成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还是难免背后发凉。 这种人,大概也只能用“妖孽”来评价之了。 谢万轻笑道: “正因一切都在杜都督的盘算之中,所以他既然还愿意重用阿兄与我, 甚至我那阿元贤侄,更是杜都督的贤内助, 那么他必然已经有了对如何安排谢家的算计,并且也不会真的用完就丢到一边。” “为何会这么说?”荀羡好奇的问道,“就这般笃定?” 谢万点头: “在这方面,余素来相信阿兄的判断。” 荀羡了然,谢奕是一等一的重情重义,相同的人自然和他臭味相投,而那些虚伪、暗藏祸心的人,则让谢奕一向敬而远之。 既然谢奕会对杜英如此信任,那么荀羡还是相信的。 谢大兄在别的方面没有什么长处,但是在看一个人的赤子之心有或无上,仿佛有一种天赋一样。 “如此说来,我等其实早就已经在仲渊,不,杜都督手掌心中了,无论如何翻跟头,都翻不出去?”荀羡喃喃叹道。 谢万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督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这已经是必然了。大司马或者我家三兄也只能延缓朝廷的灭亡罢了,其实他们心中又何尝感受不到这一点呢? 毕竟都督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具有绝对的优势。不说别的,单单就是年轻这一点,就已经胜过朝堂上衮衮诸公太多。” 一个年轻的、有革新勇气的、能打仗的都督,显然天然的在人才争夺、天下声望养成方面具有优势,更何况杜英显然也不是纸上谈兵的人。 这一刹那,荀羡也已经明白过来了谢家的选择。 在大方向上,谢家已经倒向关中了。 谢安就像是谢家留的后手而已,显然现在多半已经不打算指望这后手了。 杜英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对谢家无条件信任。 谢家也会全力回报之。 “余投效都督何其晚矣。”荀羡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在此之前非得要端着架子,和杜英平起平坐。 现在想一想,一时的口舌之快,恐怕有可能直接耽误到了荀家未来在朝堂上的座次。 谢万宽慰道: “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尤其是对令则而言。 杜都督现在显然还是对令则寄以厚望的,否则也不会在整个东部商路的建设中,将青州规划为重点,且甚至为了现在就帮着令则提振青州民生,还要冒险开辟海路。 另外,都督其实也为令则指明方向矣。” “愿闻其详!”荀羡眼前一亮。 “要不是看在你我旧日情谊的份儿上,余可不愿意说。”谢万犹犹豫豫的说道,“现在青州商路,向北连渤海,向南通吴越。 那渤海世家,远离中原、为虎作伥,如今是什么心思想法,尚且不得知。但在南方,吴郡世家和青徐世家也都是新投靠都督的。 同时,都督已经把两淮水师的人也调往这条商路,负责的人正是之前带着水师投效都督的刘牢之。 所以都督的想法······” 谢万收住声音,给了荀羡一个“你自己揣摩”的眼神。 荀羡恍然。 这是要让新投靠的势力们相互之间能够建立联系。 一方面,他们之间可以相互弥补彼此的缺漏,一起发财,而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抱团取暖,一起抗衡在关中实力强悍的都督府元从派系,避免直接被这些先前投靠杜英的人打压、剥削。 荀羡不由得感叹一声:“其实都督只是在其中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 谢万啧啧两声: “若没有都督穿针引线,你们彼此之前可想得到?又相互信得过么?” 荀羡一时默然,却也等于回答了谢万的问题。 谢万接着笑道: “所以啊,人家是都督,以后还要更进一步的。而我等是下属,未来是臣子。 只要遵循着都督划定的路来走,水涨船高,指日可待,若是非得要动一些‘他行,我也行’的歪心思······哼哼!” 正文 第一三七九章 穿针引线的谢家 荀羡霎时间有一种收回自己之前关于谢万有所改变的评价。 这家伙还是和之前一般无二的顽劣性子,听那两声“哼哼”,让荀羡恨不得直接给他来一拳。 但最终,荀羡只是摇了摇头: “余并无太多牵挂,正如万石方才所言,在其位、谋其政,如今余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青徐百姓了。为此地之父母官, 却不能让此地百姓温饱,是余之过。” “令则不必如此,战乱之地,情理之中。”谢万宽慰道,“而且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是啊······”荀羡颔首,接着把目光转回沙盘上, “不管都督打算如何待我, 只要他好生对待青州百姓,那么余就愿为都督效劳, 无怨无悔。 眼前这睢阳······就当是投名状了。” “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心怀天下、忧心百姓的。”谢万嘟囔一声,“那也行,给你这个表现的机会,余麾下不参加攻城了。” “那可不成!”荀羡当即说道。 “为何?” “你我兄弟也。” “可不是亲的。”谢万摇头。 “七岁那年,偷看褚家寡妇洗······” 荀羡还没说完,就被谢万粗暴的打断: “好了,说吧,怎么打!” 荀羡嘿嘿一笑: “余就知道,万石是我好兄弟。” “可真是好兄弟呢!”谢万重复一遍,咬牙切齿。 “届时我部将负责城东和城北,同时负责截断从巨野方向过来的鲜卑援军,而万石你需要负责城西,围三缺一,令敌军向南逃遁也好······” 谢万随意听着荀羡喋喋不休开始讲述自己对于睢阳的进攻计划,心思却已经飘到了之前自家兄长谢奕跟他说的话上: “未来都督府之中必然形成两到三派,根据投效都督的早晚, 可以分为关中起家的元从派系,后来征战天下过程中归附的南北各方兵马和世家,比如凉州和河东的官吏。 这两派共事的时间长,相互之间更为熟稔,面对外来者必然会选择抱团取暖,而就算是没有外来者,这两派之间也一直相互联系沟通,结为姻亲,所以他们直接站到对立面的可能不高,反倒是有可能会联手制约都督,反而成为关中新政的阻碍者,成为未来的世家。 在这般境况下,都督引入第三派,也就是之前还在观望,最后才选择投效都督的势力,在情理之中。 这一个派系,必须要大,囊括后续投靠过来的所有人。大,才能引起之前两派的警惕和戒备, 让他们更倾向于对付这个新生的派系, 而大,也可以让这个派系内部有诸多矛盾, 让他们很难同气连枝,齐手对付都督。 而都督自然就可以在其中示好一派、冷落一派、打压一派,扮演的是居中调和平衡的角色不假,但实际上三派谁胜谁负、谁升谁落,都将在都督的掌控之中。” 此话一出,谢万有一种惊诧感觉油然而生。 在过往,没有人会觉得只知道砍砍杀杀的谢奕会想到这么深。 然而现在,谢万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兄长,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难怪······三兄会坚定的拥护大兄为谢家的家主,不只是因为大兄的年纪大,也是因为大兄这般藏锋守拙吧? 当然,谢万并不知道的是,对面一副高深莫测神色的大兄,其实只是在背阿元写给他的家书而已。 这种派系斗争,谢奕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只不过牵涉到谢家未来的身份地位,谢奕不管也得管。 而谢奕直接向谢万点明这些,自然是期望谢万能够承担起来一些责任。 谢万一样感受到了谢奕的心思,因此当时他直接问道: “那谢家在其中又应该做什么?” 谢奕笑着回答: “谢家有之前随着都督起兵的,有后来投靠都督的,也有如今还没有投靠都督的,所以和这三派都有干系,再加上阿元的身份,都督必然也会对谢家信任有加。 如此一来,谢家就更要主动承担起在三派之间穿针引线的作用,都督要拉拢谁,我们就拉拢谁,要打压谁,我们就打压谁。” 谢万忍不住问道: “那岂不是成了孤臣?” 孤臣者,只效忠于皇帝,也注定了会面对朝堂上其余派系的汹汹浪潮。 “谢家为外戚,本来就是孤臣。”谢奕笑着回答,“有得必有失,但是既有的派系,无论是哪一个派系,都有被打压的时候,而只要我们能够确定好自己的位置,完成都督给予的任务,那么或许可以比他们,站的时间更久一些。” 谢万并没有再说话,但是他心中已了然。 其实这种长袖善舞而又需要足智多谋的工作,三兄比自己更合适,奈何现在三兄在江左,大兄也没得选——经历淮北一战,原本骄傲自满的谢万也算是彻底认清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若不是出身谢家,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现在反倒是没有信心了。 但既然大兄愿意给自己这个机会,那么自己也着实可以试一试。 “万石,意下如何?”荀羡的声音一下子将谢万从回忆之中拽了出来。 谢万挑了挑眉。 其实没有听清楚说的什么来着。 不过他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都听令则调遣。” 荀羡自然也听出来了谢万话中的敷衍,却也不知道谢万在盘算什么,如今的谢万,到底是不像以往,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字字句句都写在脸上了。 时代在变,所有人都在变,而余在这大潮之下,又将要身向何方? —————————————— 按照杜英如今的布局,关中王师的进攻重点显然是落在陈留、枋头一线的。 当然这也是基于如今关中王师在陈留一带取得的进展,将原本的东西对进改成了现在的侧重西线并图谋枋头。 所以在之前的计划之中,杜英坐镇淮北或者许昌,在前者,则可以调度两淮兵马进攻睢阳,在后者,则是基于局势的变化,需要提防大司马会谋取河洛。 而现在,谢奕麾下兵马出龙亢,其实等于杜英已经放弃了这枚埋在淮北的钉子,而荀羡出彭城,也等于让开了从淮北通往青州的道路。 洪水之治理,在疏不在堵。 朝廷对于杜英的忌惮,桓温对于北伐的渴望,都可以通过这条被杜英刻意让开的道路,宣泄出来。 正文 第一三八零章 又见师兄 为朝廷和大司马提供了新的选择,杜英也就不需要再担心大司马会在南阳、许昌等地生事。 显然,如何尽快消化杜英让出来的两淮地盘,并且谋求北上进攻慕容儁,才是桓温的当务之急。 所以杜英经淮北,至许昌之后,再北上洛阳, 一路马不停蹄。 总算是在春风吹过洛水的时候,越过伊阙,赶到了洛阳。 春光明媚,洛阳城外,已是一片青翠。 自王师底定洛阳以后,也一刻没有放松对洛阳的修缮和振兴。 昔年大火, 已焚尽了这座中朝旧都的肌血,再加上战线也一直在荥阳、鸿沟一带盘桓不去, 所以洛阳的人丁一直不多, 仍然以驻军为主。 虽然现在关中方向上也在鼓励向中原移民,不过放着关中大好的发展前景不去,非得要跑到靠近前线的地方,显然是如今刚刚安顿下来的不少关中流民不可能做的选择。 也就是随着河东局势稳定,王师在鸿沟方向连战连捷,再加之许昌和南阳等地也恢复平静之后,才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洛阳。 人终究是越来越多了,但战事从冬季一直延续到开春,原本作为春耕主力的军屯士卒,此时都在前线,所以洛阳城外仍然还有大片的荒地亟待开垦。 因此呈现在杜英面前的青翠,半是麦苗青青,半是荒草幽幽。 “仲渊!” 十里长亭外,王猛已经在等候。 孤身一人,不远处几名亲卫缀着。 即使是身为都督府的二把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王猛仍然还是这般轻车简从的习惯。 杜英正要翻身下马: “劳烦师兄出城迎接了!” 王猛的动作更快一步, 他先上马,示意杜英无须在此寒暄停留,师兄弟两人并驾齐驱,随口说道: “你我师兄弟天南海北的,好不容易相遇一次,而且余很快就要动身返回长安了,自然能多说一句话是一句的。” 原本应该是杜英在许昌,王猛在洛阳,既然现在杜英能前来洛阳统筹战事,那王猛自然也能返回关中继续主持民政了,这样也能够保证王猛一直以来的工作仍有连续性。 与此同时,王猛还能够趁此一来一回的机会,巡视关中各处州府,尤其是诸如潼关、蒲坂等要冲之地。 此次中原北伐之战,关中除了在南线布防之外,其余兵马近乎倾巢出动,因此杜英也必须要再做两手准备。 其一便是一旦王师能快速攻城略地、所向披靡,那么得尽快调集关中等地的官吏前往中原接管州府, 如今依托于遍地开花的关中书院,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其二便是万一王师败绩,那么就意味着关中势力的大范围收缩,届时蒲坂和潼关就算不是一线,也是内地重镇。 而这背后还都牵扯着人员的流动和物资的运输,因此沿途的几处重镇都需要王猛亲自走一遭,以避免有人心懈怠之处。 这种经营后路的事,杜英也的确只有交给王猛才最放心。 甚至把杜英放在这个位置上都不见得能比王猛做得好。 民政方面,师兄的确是专业的。 “洛阳如今仍显得萧条啊。”杜英看着周围的旷野。 王猛叹道: “此战正应在了春耕之时,今年春耕又被耽误了。不过好在之前仲渊就已经在推动精兵简政,并且选择以河洛王师为入手之处,现在倒也是选择对了,让余手头上总算有了一些老弱病残还能够开荒。 且洛阳现在百姓也不是非常多,兵马也不多,因此想来今年洛阳还是可以实现自给自足的,但身为天下雄城、中朝旧都,显然不能只是如此,如何建设新的榷场,沟通商路,以及接纳更多流民,还是难题。 尤其是余还非常好奇,在师弟的心中······长安还是洛阳?” 这是在问杜英打算选择哪处作为都城了。 如今长安发展的很好,再加上都督府的元从派系多半都出身关中或者立足关中久矣,所以他们也都会倾向于选择长安。 但是洛阳又是旧都,日后杜英要是从建康府那边传承过来正统,则显然选择洛阳更为合适,既有一脉相承之理,又因为洛阳相比于长安更靠东,能够更好的发挥天下通衢的功能。 毕竟在关中新政的体制下,一个能够连通天下且也具有一定山川形胜的都城,要优于偏向某一方,哪怕是具有天险可据东方的都城。 合作、交流和共通,化天下为一家,是关中新政内在的精神理念,而落在实际上就是财通天下、货通天下和人通天下。 杜英含笑说道: “这个不着急,既然现在都督府的财政还不宽裕,则先遵从现状也不差。” 王猛会意,这说明在杜英的心里,还是倾向于长安的。 “向西一些,或许能够更好的守住我们新拿下的土地。”杜英喃喃说道,“河洛,固然为天下之中。然,此为九州之天下,而非我们所能涉足之全部天下。” 王猛精神为之一振,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自家的这位师弟,的确是贪心了一些,天下未统,但目光大概已经瞄到西域去了。 若是能够恢复昔年先汉之领土,光复汉武霸业,那么长安,的确不算偏西,甚至恰恰相反,这才是连通东海、西域的天下之中。 “善。”王猛回答。 “但洛阳到底是旧都······”杜英一摊手,“余还是要尽力建设建设吧,总归现在还是要给朝廷三分薄面。” 王猛:······ 一个把朝廷的脸面丢在地上踩两脚还不嫌过瘾的人,好意思说这话? “余好歹是长安县侯,朝廷驸马来着!”杜英正色说道。 “前面是被迫,后面是自封。”王猛针锋相对。 杜英剧烈的咳嗽两声。 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呛声的感觉了。 霎时间,杜英感觉策马前行的两人,并不是并驾齐驱于洛阳城外重新焕发生机的荒野上,而是并肩走在华山山道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 王猛贱兮兮的笑了笑。 杜英轻笑道: “嫂夫人在洛阳么?师兄将要喜结连理,余怎么也得拜会一下嫂夫人。” 王猛回答: “自然,还指望着仲渊为师兄上门做媒说亲呢。” “有没有跑腿费?” “爱去不去。”王猛一甩袖子,率先催马。 正文 第一三八一章 没齿难忘 杜英哈哈大笑,一样策马追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官道上疾驰,掀起尘烟滚滚。 而在两人的后面,有一辆马车徐徐跟着。 新安公主掀开车帘,好奇地向外看了一眼奔驰的两道身影,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这······就是王景略?” 马车之中, 谢道韫端坐,翻着一份公文,含笑说道: “是啊。” “感觉和想象之中的不同······” 谢道韫合起来公文,悠悠然说道: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与众不同,所以这天下,注定了是他们的。” “莫非······王师兄也想坐在那个位置上?”新安公主有些疑惑。 一山不容二虎, 除非一公一母。 显然夫君和他师兄并不符合这个要求。 谢道韫笑道: “他只是想要他的师弟坐在那个位置上而已。” 新安公主愣了愣: “莫, 莫非······” 顿时她心中一阵恶寒。 然而谢道韫毫不犹豫的直接用手中的公文敲了一下她的头: “小小年纪,想什么呢?他们师兄弟两个,一个是枭雄之姿,一个是王佐之才,追求不同罢了。” 顿了一下,谢道韫无奈的补充一句: “你永远可以相信你的夫君。” 新安公主讪讪一笑: “这不是偶尔翻起来一些小报刊上面,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文章么?” 谢道韫皱眉,看向旁边的郗道茂。 负责此事的郗道茂回答: “屡禁不绝,盖因春水初生、春潮初涨,正是人心思动的时候,若是直接打压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唯有尽可能地管控、收编而已,以免这不正之风影响社会风气。” 谢道韫叹道: “也罢······一切都方才起步,乱而无序也在情理之中,等到整个行业逐渐发展起来,也逐渐从初生猛虎变成洪水猛兽的时候,也就是通过律法来约束的时候。 慢慢来吧,说不定终我一生,都难见到这一幕, 但是只要我们能够培养好后续的人才, 那么总会有人继续遵循我们的想法走下去。” ——————————————- “洛阳荒芜久矣,所以这一场战事不能持续太久,否则将演变成又一次长平之战。”王猛边走边和杜英说道。 当年长平之战,秦国跨过河洛进攻赵国,粮草补给全部仰仗于关中,最终导致整个秦国几乎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以至于秦王亲自到路上监督粮草,因而若是当时赵国继续遵循廉颇的计策,坚守不出,那么秦国说不定要先比赵国崩溃。 毕竟战争打的不只是兵马战术,更是一国之国力、一国之经济。 经济民生先扛不住的,自然在战场上也坚持不住。 这也是为什么真正的盛世都是要建立在几代人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基础上。 所以哪怕是知道杜英一定有这样的概念,王猛还是要提醒他。 多说一遍不嫌多,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杜英徐徐说道: “想要避免把整个关中拖入战事之中,甚至避免关中方才有起色的发展毁于一旦,那么就要速战速决。 而现在中原之战,速战速决的方式又无外乎两种,一种是我军能以雷霆犁穴之势横扫整个中原和青州, 从而彻底把鲜卑人驱赶到大河以北, 否则注定会被牵制到某一处, 逐渐陷入泥淖之中。 鲜卑人以骑兵起家,现在是在中原作战,不是在河网密布的两淮了。这就意味着鲜卑人能够有充足的机会发挥他们的长处,而关中新训练的这些骑兵不见得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制造一个迫使我军不得不深陷其中的泥淖,并非难事。” 不知不觉的,两人已经策马入城。 河洛王师收复洛阳之后,一开始是接到都督府的命令,对这座身份敏感的中朝旧都“冷处理”,兵马不入洛阳城。 但是随着杜英和朝廷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也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河洛王师这才正式入驻洛阳,而都督府也派出人接管洛阳,可这也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如今的洛阳民生,仍然还颇为萧条。 足可见那些走马过往的枭雄们对这座旧都如何摧残。 “至于另一种呢,”王猛接过来话茬,“就是把整个大河以南的战事一分为二,青州归大司马,中原归我们,各取所需,也能够尽快结束中原战事。 至于青州那边,就要看大司马的牙口好不好了,若是大司马啃不动,那就是大司马被慕容儁拖入泥淖了,这对于我们来说自然是最好的一种情况。 而如果大司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慕容儁,则届时便是我们和大司马对峙于青州。 仲渊认为,这难么?” “是挺难的。”杜英一摊手,“在汉中,在南阳,在淮西,在青州,我们好似处处都在和大司马对峙,当真是处处都有他。” “本来你二人就是最有可能逐鹿天下的,所以会最终演变成这般,情理之中。”王猛回答,“然,我们既要想办法阻止处处都是大司马,又要提防有渔翁得利者。 仲渊,现在不比以往了,当初的你,是潜龙在渊。现在的你,则是飞龙在天。 翱翔于九霄之上的龙,虽然张牙舞爪、威风无比,但是不是在暗处,而是在明处了,是在天下无数心怀鬼胎的人眼中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 说着,王猛伸手指了指洛阳大街上稀稀落落的人群: “焉知这其中,会不会有‘大丈夫当如是也’,又或者有‘彼可取而代之’。” 杜英轻笑道: “师兄现在可是越来越像是师父了,昔日是你我乐观而暗中嘲笑师父忧心忡忡的实属多虑,结果现在的师兄······” “昔日是在山林之中,今日是在九天之上,怎可同日而语?”王猛正色回答,“身在山林而忧万民,忧又有何用? 身在九天而乐其中,乐何其危也?!” 杜英顿时收起来笑容,他肃然拱手: “谨遵师兄教诲。” 王猛倒是也愣了愣,旋即感慨: “当真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仲渊这般‘愿赌服输’的神情了。” 杜英也笑道: “那是因为师兄难得说几句能让余动容的话。” 王猛看着打蛇随棍上的师弟,也是无可奈何: “唯期望仲渊谨记。” “没齿难忘。”杜英回答。 “也不知没齿之时,天下如何。”王猛顺着他的话,有些感慨。 正文 第一三八二章 通家之好 “或许距离盛世不远了。”杜英回答道。 “承你吉言!”王猛哈哈大笑,“走,入府一叙。” “当和师兄好生叙一叙······这天下!”杜英亦然慨然回应。 方才杜英和王猛已经逐渐说到了如今的局势。 在天下的局势中,大司马显然已经成为了最大的变数和杜英最大的对手。 当然,那些在暗中窥伺的人,也一样不容被忽略。 但是杜英和大司马,显然是正在天穹上盘旋、警惕着对方的两条龙, 而剩下人不过只是飞禽走兽罢了。 龙可以看得到它们,可是也只是看到就可以了。 真正的对手,永远都是另一条龙。 而杜英走到这一步,走的这么快,显然也一样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就在两三年前,这天下还是胡人卷动满天胡尘的天下,还是王谢世家和大司马争斗的不可开交的天下。 然而杜英的异军突起,杜英推行的关中新政所具有的影响力, 显然都打破了一切的具有规律和平衡。 在外人看来,杜英和王猛这作为关中主心骨的两个人,显然具有类似于通天彻地的能耐,把天下掌握在手中,因此才能完成这般壮举。 而实际上身在天下目光之中,身在关中新政这浪潮顶端的杜英和王猛两个人自身,却非常清楚,他们能够走到这一步,既是因为在隐居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他们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天下的盘算,也是因为诸多的风云际会、因缘巧合。 算是老天爷赏饭吃了。 这也让杜英和王猛其实一直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谁又知道什么时候老天爷的庇护会直接离去呢? 而现在天下大势的发展走向,也已经逐渐离开杜英和王猛早年的规划预料,换而言之,杜英自己都没有想到一切会进行得这么顺利,也没有料到现在能把摊子铺开这么大。 但是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 铺开的摊子,杜英的确也要和师兄好生商议一下,如何才能坐得住。 如今的关中新政, 作为他镇住摊子的依仗,又是不是有再加完善和改变的必要? 有时候杜英自己难免有想要在关中新政的基础上再迈出一大步的冲动,可是往往来自世家的反对声音和理智告诉杜英,若是自己的想法和这个时代的接受能力脱节,那么最终将会被反噬的,还是自己。 杜英也不知道这应该归属于历史强大的惯性还是时空的自我纠正,在充当煽动翅膀的蝴蝶时,他也要尽可能的谨慎。 洛阳曾经的宫殿多半都被付之一炬,反倒是还有几处寻常官员的府邸还幸存了下来,现在自然是作为洛阳太守府。 只不过杜英和朝廷之间还留有最后一丝底线,因而也并没有想要拿洛阳大做文章以刺激朝廷的意思,为此,杜英还是老老实实的向朝廷举荐了权翼担任洛阳太守。 此奏折显然直接被留中不发了,再无下文。 可也一样没有能够阻止权翼担当这个洛阳太守。 只可惜权翼上任时间也不长,战事爆发,他作为监军和参谋还是选择了随同苻黄眉东进,如今······都快变成陈留太守了。 而抵达洛阳坐镇的王猛,则实际上担任洛阳太守的职务。 见到杜英和王猛联袂而来,府上官吏们匆匆见礼,又匆匆离去。 王猛微笑着解释: “现在太缺人手,恨不得一个人拆成两个来用, 所以失礼之处,就请仲渊见谅了。” “非常之时本就应当行非常之事,如何能为繁文缛节所约束?”杜英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落在院子中唯一一个没有走的少女身上。 少女穿着女官的衣衫,看衣衫修饰级别,显然已经是仅次于谢道韫、郗道茂,比肩于谢道韫几个得力助手的存在,也必然是洛阳女官的总管了。 杜英挠了挠头,看了看王猛,又看了看婴儿肥都未消退的少女,嘟囔一声: “这也得叫嫂嫂?” “行了!”王猛没好气的说道,“若是仲渊不愿意的话,大不了就不认余这个师兄了!” “哈哈!”杜英讪笑两声。 正巧此时身后也响起脚步声,是谢道韫带着郗道茂和新安公主走过来。 杜英和王猛策马走在前面,说的高兴,她们自然也就只是在后面缀着不多打扰。 王猛看了看三位弟妹,又看了看自家明显比三位弟妹都要小的准夫人,一时间脸皮再厚也有点儿兜不住。 而杜英看了看师兄和嫂嫂之间情意浓浓的模样,再看看自家老婆一下子来了三个,脸上一样挂不住。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俱是干咳两声。 谢道韫无奈的摇了摇头,越过杜英,看也不看王猛,直走到张彤云的身前,两人见礼之后,谢道韫主动挽起她的手说道: “张家妹妹,昔年曾在江左有一晤,后来在长安也未能相见,万没有想到,现在倒是要称呼一声嫂嫂了。” 张彤云自然是紧张的。 当初在江左的时候,谢姊姊那是何等人物? 手持书卷、侃侃而谈,在场无论公子小姐,无不惊为天人,而自己也是人群之中的星星眼小迷妹罢了。 后来在关中,谢姊姊带着女官们筚路蓝缕,真的证明了女子不是不如男,而自己还在女官官廨外徘徊不得其入,后来因缘际会,有河东一行,方才为人所知,也遇到了王猛。 所以······余何德何能,能被谢姊姊称呼一声“嫂嫂”? 看着自家未婚妻都快哭了的眼神,王猛终究不可能无动于衷,赶忙开口说道: “彤妹年岁小,还是称呼弟妹一声‘姊姊’为好。” “妾身这里可还有两个妹妹呢。”谢道韫一指郗道茂和新安公主。 “茂姊姊,福姊姊。”张彤云顿时明白过来,干脆利落的叫了起来。 她们这些世家女子,在江左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曾经远观过,所以就算那两位姊姊没有开口说话,张彤云倒也叫不错。 郗道茂和新安公主旋即含笑见礼,其实这个幼乎乎小嫂子的存在让她们也挺纠结的,这般解决自然最好。 而同时她们也都意识到,眼前的见面不同于大家因为公事而产生的交集。 这是杜英和王猛在互相引荐家属。 换而言之,便是通家的过程。 家族交情之深,莫过于通家之好。 正文 第一三八三章 谢道韫的公私之道 而如今能和杜英有通家之好的,恐怕只有王猛了。 霎时间,谢道韫她们都想到了杜英曾说过的“高处不胜寒”。 不过至少追随夫君左右,除了这偶尔的感慨,她们也很少有高处不胜寒、深宫无人知的感受。 夫复何求? 解决了自家小媳妇一直尴尬和担心的问题,王猛顿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余向三位弟妹问好,让彤妹备下了一些见面礼, 三位弟妹可不能推辞。” 把“三位”咬的很重。 杜英:??? 无冤无仇的,师兄你就给我掀起来修罗场?生怕她们意识不到自己还有两个好姐妹,而对面的你一往情深就非得要迎娶张家小妹? 不过显然有的演员就位了,有的演员还没有进入状态。 张彤云“呀”了一声,手忙脚乱的去拿,而她原本是要去送公文的,捧着的公文零零散散洒落一地,这让张彤云看了看已经被婢女端上来的礼盒, 又看了看地上的公文, 最终茫然失措的看向王猛。 夫君······先捡哪个? 王猛:······ 我怕不是找了个傻子呦! 谢道韫看着这位憨憨的小嫂子,也有些无奈,虽然她和张彤云没有见面,但是在此之前,关中河洛这边留守的女官,都交给了张彤云来管理。 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是张彤云特殊的身份,谢道韫一走,女官们的地位自然直线下降,而张彤云的出现,自然可以让都督府的官吏们仍然不敢小觑女官的存在,否则那就是和王猛过不去。 不过在此过程中,张彤云的各项工作完成的井然有序,别看现在洛阳城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在城中昔年太学的位置上,新的书院正在建设,而在洛阳城外龙门, 也有占地更大的书院已经进入选址工作,以满足洛阳现在日益增长的求学需求。 尤其是很多方才安顿下来的流民,很难理解关中新政和关中的律法,也很难能够融入关中模式的生产生活中,因此大规模、多批次和短期的培训教育势在必行。 这才是未来洛阳能够以关中模式在废墟上复兴的基础。 若只是按照既往的恢复民生的方式,简单的轻徭薄税、鼓励百姓安居乐业,那么以农耕经济的恢复能力,至少还需要一两代人的时间。 然而正如王猛在之前告诉杜英的那般,未来的北方战事,终归绕不开洛阳,今日的中原战事,可以通过速战速决的方式避免洛阳方向承担太大的后勤压力,摧毁好不容易恢复的民生。 但是在未来呢? 王师终归有一天是要和桓温在大河以南一决雌雄的,这场战事可能向东一直延伸到海边,也可能向西拉扯到洛阳城下。 王师也终究有一天是要越过大河北伐幽燕的,届时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又会是绕不过去的后勤重镇,粮草道路穿行在汾水谷地显然就不如一马平川的中原来的方便快捷。 如今暂时避免让洛阳承担太重的后勤压力,并且在此过程中夯实基础、提升全民的素养以能够应对高强度的战时体制,从而能够让洛阳在未来的战事中发挥极大地作用。 这是王猛对于洛阳的定位,而张彤云也的确把培养人才这件事办的风生水起。 谢道韫在家中私事私交上,素来大度, 对内不会真的和几位妹妹争风吃醋, 对外也不要求杜家能够在自家产业上获得多少利润,和别家的贸易多半都是让利于人,避免落人口实,让人觉得杜英借助都督之名敛财。 不过这也让杜家为数不多的产业口碑都不错,反倒是多少能赚点儿。 其实这些产业,多半都是谢道韫和郗道茂等人的嫁妆来着,杜英自己哪有什么产业? 凉州家中的产业杜英则是直接交给大哥那一脉养老的,自己没必要染指,因此杜英其实一直在吃软饭来着,凭借他都督的俸禄,还不足以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平时靠的主要是谢道韫她们的俸禄以及家中产业的收入来补贴家用。 而在公事上,谢道韫却素来是公平公正,从来不会因为和某人的私交好坏、关系亲疏而影响到自己对其的任免。 张彤云显然算是通过了谢道韫的考核。 这也让谢道韫很清楚,此时手忙脚乱乃至于茫然无措的小嫂子,单纯的是因为紧张罢了。 这倒霉姑娘,恐怕以后是要让王景略拿捏住了。 谢道韫瞥了杜英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杜英一头雾水,这关我什么事? 但是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猜不着还得哄,所以杜英果断拉着王猛走向大堂。 “彤妹,那你我各自给上官汇报工作吧。”王猛打趣道。 张彤云急忙应了: “妾······属下这就带几位姊姊去侧厢。” 谢道韫温声说道: “无妨,不是有礼物么,不妨我们先看看彤妹都准备了什么礼物,正好姊姊这里也有礼物要相送。 茂儿,殿下,你们说呢?” “这是自然。”郗道茂和新安公主齐声说道。 几个内眷言笑晏晏,走远了。 留下杜英和王猛面面相觑,杜英只好哂笑一声: “不管她们了。” “这可不行。”王猛却摇了摇头,打量着杜英,沉声说道,“仲渊,虽然涉及到个人私事,余不好多加置喙,但是身为师兄,或在你心中还添有一席之地,余还是要说一声,当初你抢郗家姑娘,这没有什么。 郗家虽为青徐世家之首,但是在我关中面前,也不过只是小小蝼蚁罢了,放在北方,郗家的名望算得了什么? 可新安公主殿下就不一样了,这到底是朝廷公主,其父还是当朝摄政王,且现在俨然已经是我们的敌人。 虽然这样可以让司马氏和我们之间有了联系,更有利于挑拨他们之间本来就不稳定的同盟,但是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仲渊招惹上了这么多因果瓜葛,未来恐怕还是要为如何处置司马氏而发愁吧?” “讲求因果,师兄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杜英含笑说道,“余这一次倒是从江左甘露寺请回来一位大师,到时候可以和师兄讲一讲佛法。” 王猛皱眉: “仲渊,此事不关乎佛法,只是在借佛说事而已。” 杜英叹道: “师兄的想法,想来是凭借关中的强大,凭借关中的自力更生,横扫天下。” 正文 第一三八四章 那年华山风雪中 王猛果断点头: “我们和朝廷之间,尽快切断联系最好,藕断丝连,只会平生难以预料之事。” 杜英“嗯”了一声。 作为一个出身北方,并且从小就经历颠沛流离,亲眼见过胡人如何肆虐华夏的人,王猛自然对于胡人, 尤其是河北的胡人,谈不上什么好感。 在历史上,他也是全力在前秦推动汉家政策,几乎把氐人勋贵都架空,并且通过引诱他们造反的方式找理由彻底铲除他们。 只可惜王猛这边架空人的速度显然赶不上苻坚在另外一边招徕新人的速度。 架空了氐人,苻坚弄来了姚家羌人,约束了羌人,结果苻坚又弄来了慕容垂。 最终王猛也只能选择对苻坚妥协。 但相比于胡人,显然王猛对于只顾着剥削和内乱, 充分体现了“肉食者鄙”的司马氏更没有什么好感。 因此王猛一直都倾向于直接和朝廷切断联系,早点儿自立为王,凭借关中现在的家底,就算没有朝廷的正统名分在,也一样能够横扫北方,而天下有识之士又岂会因为朝廷不在关中就不投靠关中了么? 正好也可以借助这般方式将诸多愚忠无能之人排除在外。 显然王猛看中的就是昔年战国之时秦国的做法。 尊王攘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秦国的崛起不依靠周王室,不依靠天下诸侯,甚至这些都是秦国走向霸主之位的路上踩在脚底下的尸骨。 笑眯眯的王景略,在争霸天下的时候,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其实王猛的想法,也不只是代表着他自己,还代表着如今都督府之中的大多数人,当然,他们所思所想可能就没有王猛这么高远了,而是更加现实。 杜英现在到南方逛了一圈,不但把吴郡世家、青徐世家之类的都拉拢到了战车上, 而且和荀羡、司马氏之间都建立了联络,乃至于荀羡现在都已经发兵帮助关中王师作战,这让留守关中的官吏们喜忧参半。 喜的是关中地盘的扩大、人手的短缺,让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乱世的好,什么叫“不拘一格降人才”? 那就是今天可能还是县令,明天就摇身一变成了郡守,而且还催着你尽快走马上任。 忧的自然是新势力的加入,使得他们的未来利益显然可能就没有那么多了。 关中的急速发展让关中所有人都获得了大量的利益,贪心自然也就越来越盛,因此他们一样不允许新的势力下场抢夺分割原本注定属于他们的利益。 虽然站的高度不同、想法不同,但是想要实现的操作还是相似的。 这就使得王猛和杜英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以有底气表示,自己所代表的是整个都督府、全部关中吏员。 杜英微笑着问道: “如果师兄只是一个人想要问我,那么余可以和师兄解释,如果师兄是代表其余人来问我,那余的解释,他们或许不见得能够理解或者相信。” “这会是两个答案?”王猛追问。 “不错。”杜英颔首,“师兄的担忧,余清楚, 如今不能切断干系,反而干系越来越多,只会为未来埋下隐患;如今若是直接摆明立场,那么未来不管怎么对付建康府中的人,都情有可原。 大家都是敌人嘛,便是杀戮满门又如何?” 王猛沉声说道: “该杀时杀,不该杀时则不可滥杀无辜。为君之道,当张弛有度、恩威并重。而仲渊如今之所为,恩惠有了,仁义有了,若是不能树立起威风,则会有宵小之辈,怀作女干犯科之心,成卑鄙之谋。 除此之外,日后仲渊登临大宝,司马氏······便是前朝余孽,仲渊届时清扫之以除后患,方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心慈手软。” 杜英叹道: “师兄所言在理。然,若是余今日杀司马氏,则日后余之子孙,是否又会为他人所除?三代之间,亦多动乱,部族攻伐,层出不穷,然最终未有将前朝赶尽杀绝者。 天下大乱久矣,天下百姓盼望清平久矣,因此余的确不打算擅开杀戒,届时只要软禁或者流放就好了。” “天下之主,虽能胸怀宇内,但也不能过于慈悲······”王猛皱眉,“更不能使得天下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杜英缓缓说道: “师兄还记不记得,曾有一年华山飞雪时?” “华山每年都下雪。”王猛没好气的说道。 杜英被噎了一下,掰着手指头认真算了算: “那,大概是八、九年前吧。” 王猛的神情也肃然几分: “师弟是说那天下雪,你我温酒,在冰封的溪面上钓鱼?” “不是,那一次差点没给我冻死,有什么好怀念的。”杜英愤愤不平的说道,“皆是师兄一时头脑发热!” “那是说雪后初晴,小亭之中的对弈?”王猛也逐渐陷入回忆之中。 “正是。”杜英徐徐说道,“你我落子,落子之处,却并不是在棋盘之上,而是在天下舆图之上,师兄可还记得余落子何处?” —————————— 永和六年,华山大雪,三日不绝。 雪后,云压峰峦、雪盖层岩,林间不见野兽踪,小径未有人行迹。 初晴之时,山腰风景绝佳的小亭之中,王猛正手持棋子,看着眼前的舆图。 这是一张手绘舆图,颇为简单,铺在石桌上,还没有覆盖整个桌子。 皱着眉,王猛指了指落在舆图外、石桌上的一枚棋子,问对面含笑不语的少年: “师弟,这是何意?落子处,已在舆图之外。” 不等对面的少年回答,王猛就先不满的说道: “如今这舆图上的攻防,师弟已不是为兄的对手了,可莫要耍赖,引来什么匈奴、胡人。” 聪明人下棋,连对手打算怎么作弊都已经想到了。 对面的杜英,还未到加冠之龄,看上去也有些瘦弱,但是头发束起,衣袍修身,看上去比对面披头散发、宽袍大袖的王猛板正很多。 面对师兄的质疑,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 “天下之大,九州不可涵;宇内澄清,望为此世功。” 王猛气急反笑: “那和你我舆图之内的博弈又有何干?” 杜英眨了眨眼: “今日你我能在舆图上不分高下······” “不分高下?”王猛高声问道,指了指舆图上的棋子,“是兵临城下吧?” 正文 第一三八五章 师兄,天下大矣 杜英哈哈笑道: “你我师兄弟谁跟谁啊,余这就开门投降!” 说罢,杜英将自己在舆图上的棋子都拿开,从王猛的棋篓之中抓了一把棋子,撒在自己棋子原本所在的位置: “怎么,余要是投降师兄的话,师兄难道还不给一口饭吃?” “那勉勉强强还是可以给的。”王猛对于师弟用最潇洒的举动、说最怂的话, 还是很满意的。 能让这家伙嘴上认输,可不容易,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面都装了多少奇思妙想,让自诩已经走遍天下最苦之处,经历过乱世流离之苦的王猛,也甘拜下风。 他曾自诩是老天爷赏饭吃, 在乱世之中流离,却囫囵活到现在, 甚至还在河北等地年轻一辈中有了小小的名声。 但是见到师弟,才知道什么叫老天爷喂饭吃。 比不了。 现在能让师弟认输,饶是王猛也难免沾沾自喜。 但杜英接着说道: “余落子在此处,是因为联想到方才之言,师兄认为可有道理?” “天圆地方,九州为天下之中。所以穷尽一生之力而平定九州,或可为也,但师弟所言九州不可涵,又是何意?” 杜英叹道: “自九州向东,汪洋大海,其不知几万里也,乃扶摇击水之处,然师兄可知,东之东,为何物? 自九州向北,草原荒漠,其不知几万里也,乃昔年汉家骑兵封狼居胥之处, 然师兄可曾料想过, 汉家儿郎,已多久未能涉足? 自九州向西,经西域,过黄沙大漠、荒芜隔壁,其不知几万里也,有西方大秦,曾以商队连通长安,然师兄可曾料想,这西秦,又是什么风景,其地大几何? 自九州向南,更是荒芜之地,古往今来所探查者无多,然土地在延伸,山岭在延伸,海洋也在延伸,又会延伸到什么地方? 师兄可曾想过,这天地之大, 或许远胜过九州?” 王猛在杜英的描述之中,不知不觉已悠然神往。 过了良久, 他方才回过神来,叹息道: “纵然天高地远,可穷我等一生之力,能平定北方之乱事,就已谢天谢地,若能够恢复神州故土,使山河归一,就已上天恩赐,又有什么余力再去考量天地之大呢? 师弟的这些疑惑,或许此生都只是疑惑了,只能让我们的后人,再代替我们去看一看,那山外山、人外人。” 杜英轻笑道: “师兄可是一向自负有王佐之才,怎能说这般丧气话?” 王猛叹了一口气: “天下大无穷而人有穷也。” 杜英颔首: “正因如此,我们快一些,或许还能够看得到山河大好。” “所以呢,明天就下山?”王猛懒洋洋的说道。 “时不我待啊。”杜英轻轻说道,“但是目前还的确不太合适······” 关中正乱成一团呢,他们这一高一矮两个丁壮,下山的话不被直接抓去炮灰才怪呢。 杜英要等,要等一个能够四两拨千斤的机会。 王猛则忍不住哈哈大笑。 还以为师弟已经雄心万丈,没想到又是跟自己吹牛。 “下棋,下棋!”王猛抽走那一份舆图,露出了桌子上原本就刻好的棋盘,“这天下,还未到你我搅动风云的时候,不妨先下棋,聊以自娱!” 那天的山风,呼啸的吹。 亭子外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亭子中的笑声,时而有之。 身在山中的他们,的确笑的要比八年后的他们更多一些。 —————————— 洛阳城中。 大堂上只有杜英和王猛相对而立,别人都不敢打扰到这两位大佬之间的交流。 哪怕他们看上去并没有很年长,但是他们的一笑一怒,也足以血流十里、天下缟素。 记忆之中的话,字字句句浮现在眼前。 曾经飞雪之后,一个还很瘦弱、而且口无遮拦的少年,一个自幼颠沛、看尽风尘的青年,闲来无聊争论天下大势时的随口言论,当时的王猛还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觉不自觉的就记在了心底。 如今他猛然想起,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天下大矣。 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千万里之外的风景,那么的确需要走得更快一些。 为此,只是慢慢地凭借自己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去发展、去强大、去征服,显然还是太慢了。 所以杜英打算双管齐下,一部分的路,是自己来走,另一部分的路,打算借助于外力。 世家、藩镇、军阀,这些人一样能够给予杜英足够的力量,只不过在王猛看来,这些力量不是完全可控的,所以用的不踏实,但是在杜英看来,想要快速的扩张,又怎么可能一步一个脚印? 这本就是矛盾的。 “仲渊,虽然这是曾经许下的豪言壮语,但是为此要付出沉重代价和承担极高风险的话,余并不觉得可行。”王猛慎重说道,“项羽霸王能够坐有天下,不在于其真的打了天下,而是取巧汇聚了天下豪杰罢了。 他没有征服这些豪强,豪强们自然也就不愿意真的听令于他,只是维持一个类似于春秋时的盟主和盟国的关系罢了。日后其实真正一个个征服这些地方豪强的,是汉高祖。 世人皆说乌江自刎何其悲凉,殊不知这本就是命中注定。 仲渊,虽然现在关中看上去比那西楚团结一些,可是事有端倪的时候,便为时晚矣,所以余并不期望有朝一日······” 杜英颔首: “洪水在疏,不在堵。这也是余方才想要提醒师兄追忆往事的原因。” 王猛愣了愣,旋即露出笑容: “是师兄着相了。” 之前他是把杜英当做急于求成的又一个楚霸王,所以更想要让杜英放弃曾经的梦想,每一步走的踏实一些。 却没有料到,其实从一开始,杜英就是把这两点结合在一起的。 正是因为他想要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所以他会不介意接纳这些鱼龙混杂之辈,而正是因为天地之广阔,所以更有可以让这些心思各不相同的人四下探索之处。 原来的天下就这么大,土地就这么多,所能产生的利益也就只有那么多,所以人们只会在这个天然的猎场、栅栏之内争夺、撕咬,可是一旦栅栏被打翻,谁还会在里面挣扎? 外面的天地只要有更多的财富和机会,就永远不会缺少铤而走险的人。 但是······ 正文 第一三八六章 乱窜的参谋有奇效 王猛此时不得不问一句: “天下,果真有东南西北几万里之大?” 以前只是一句笑谈,所以杜英可以随口说说,王猛也就是随意听听。 但是现在已经关乎到了整个关中的未来,王猛不能只听信杜英的一句笑谈。 否则到时候骤然发现天下虽大,但是好地方仍然还是只有那么多,杜英又应该如何处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 汉高祖当年能够平定各方, 也是历经千难万险,几次远征。 而到了晋朝,干脆就直接和世家们妥协了,大家平分权力。 可是如果这般,关中新政的推行显然又会变成一句空谈。 “师兄不相信我?”杜英问。 他一脸郑重。 王猛看了看他,轻笑道: “若是还是在华山之上的时候,余应当会说相信,可是现在身在其位而谋其政,余不能直接说相信。 正如仲渊之前和他们所说的那样,万事万物,终究要讲究一个道理,要讲究一个证据。” 杜英颔首,旋即说道: “现在还没有证据。” 要想拿到证据,需要能够恢复和西域的通商,这件事关中已经在做了,但是西域那边已经和仲渊断绝联系太久,所以双方之间的信任培养仍然还需要一段时间。 而还需要有一支强大的海军舰队,能够下五洋捉鳖,显然杜英现在也拿不出手。 所以他没有欺骗王猛。 “行,那就这样。”王猛笑道,“仲渊尽管放手去做。” “师兄不是不相信么?”杜英奇怪的看着他。 王猛一摊手: “不相信归不相信,但是谁让你是杜仲渊,杜仲渊是余的师弟呢? 都已经上了你的贼船,这时候往下跳,还不得被淹死?” 看着师兄调皮的对自己眨了眨眼, 杜英心中又是气愤他的弯弯绕, 又是感动他的无条件支持, 又好气又好笑之下,也只好说道: “真是委屈师兄了。” “是啊,早知道是条贼船,当初就不应该上不说,还帮你拉拢了这么多良民,当真是可惜。”王猛嘟囔一声。 “师兄现在还是跳下去吧。”杜英如是说道。 “不,在船上虽然累,但是这天下,洪水涛涛,乱世火烧烧,又去何处再找一条船呢?”王猛笑着回答。 顿了一下,他直接伸手指了指舆图: “之后这条贼船开向何方,余管不着,但是现在这条贼船已经遇到一些小问题了,是不是需要一起修理一下?” 在舆图上,荆州兵马所在的地方都被重点标注了出来。 杜英会意,在师兄的心中,大司马,显然已经成为了杜英亟待解决的对手。 而舆图上另一个被重点标注出来的地名, 则是: 枋头。 ————————————————- 睢阳。 睢阳的攻城战进行了三日。 清扫城外斥候、攻克城周围的营寨,最后开始集中兵力填平护城河,准备攻城。 可以说年纪不大却久经战阵的荀羡,的确在睢阳城下展现出了一整套格外标准的攻城战术。 这让那些留在军中或者从龙亢郡随着谢万而来的参谋们如获至宝,一天天拿着小本本和笔,满战场的乱窜,遇到自己觉得重要的就写写画画,已经很难让人意识到,这些应该是在营帐之中高谈阔论、胜负了然于胸的幕僚。 一开始,军中将领们,甚至包括荀羡本人,对于这些参谋还是很不耐烦的。 嫌弃他们什么都想问一问,什么都想看一看,甚至投石机怎么布设的,都得在一轮战后拉着负责的将校好生问上半天,问的一群其实也主要是凭借多年征战经验行事的将校们,先是乖乖回答,后来是不耐烦,最后又是因为自己回答不上来而尴尬。 另外,一个个都是舞文弄墨的年轻人,不好好地在军营之中待着,非得要冒着矢石跑前线,若不是现在好歹只是有几个受伤的,还没有身死的,恐怕荀羡就要忍不住给他们下禁足令了。 但是三日激战之中,这些年轻人们拿出来的成果,也让荀羡感慨。 他们不但将荀羡所部常用的一些攻城战术,从斥候战到拔点战,再到最后攻城先登,一一整理成册,而且还直接写上了将校们的名字,让大字不识一个的军中大老粗们受宠若惊,而且他们还在军中办前线小报、编演话剧。 这小报,报道的就是前线将士英勇杀敌的事迹以及将领们如何身先士卒、做出了怎样鼓舞人心的指示等等,写完之后,考虑到军中识字人数不多,他们还专门弄了一些插画,连夜刻雕版、印刷,让将士们看图也知道我军正连战连捷。 因此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更不要说那军中戏剧,更是杜英当初在关中用来提高士气的老手段了。 参谋们原来爱看,现在来演,也算轻车熟路。 晚上轮流巡演,所到之处,叫好声一片,甚至还有杀红眼的将士,差点儿直接把扮演胡人、在台上肆意作恶的参谋给打了的事故。 攻城战,不只是守城方要承担兵临城下、大军压境的心理压力,攻城方也一样需要承担从下向上进攻、伤亡几倍于敌的压力。 同时守军居高临下,视野更加开阔,攻城士卒每人负责一段城墙,自然也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战事如何,自己这边以多打少却又迟迟不见进展,难免消极。 所以士气对于攻城方来说,其实相比于守城方更容易被消耗。 这些参谋们的活跃,显然为荀羡缓解了这个问题。 但也让荀羡很果断的把这些家伙的活动区域限制在了自己的中军。 只让他们远观,不可跑到前面冒险了,若是出了个好歹,军中上下非得红了眼要报仇不可,然而那就打乱了荀羡按部就班的攻城安排,反而容易出现破绽。 毕竟城中守军的数量也不在少数,荀羡打的这么稳,主要也是担心露出破绽之后被守军打一个措手不及的反击。 “哈哈哈,知道这些家伙有多难缠了吧?”谢万人未至,声先至,接着他的身影也跃入荀羡的眼帘,正手指着那些踮着脚眺望战场的参谋们。 荀羡拍了拍额头。 谢万又笑了两声,见老友神色不对,这才施施然收起来笑容,翻身下马: “方才收到的传书,大司马已派前锋八千,在征虏将军刘建的率领下北上,不日将抵达彭城。” 正文 第一三八七章 风不定,桓温动 “杜都督一语中的矣!”荀羡叹道。 “不用紧张,来的也是自己人,到时候他走他的彭城道,我攻我的睢阳城便是。”谢万回答。 荀羡在此之前也已经知道刘建一样做出了选择。 所以来的是敌非友,甚至荀羡还不介意和刘建碰个头。 以后大家都是杜都督手下讨饭吃的了,我家有儿子,你家有女儿, 是不是定个娃娃亲? 当即,他笑道: “这一下倒是不需要担心了,巨野那边的慕容恪恐怕也没有心思再南下顾及睢阳的得失了,睢阳已成孤军了,看来也不需要再多下令强攻,以一边强攻, 一边劝降,双管齐下即可了。 如此一来,睢阳入手,不过是旬日之间。” “旬日恐怕还是太慢了。”谢万摇头说道,“算时间,都督应该已经抵达洛阳,而令则应当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荀羡会意,杜英的抵达,不啻于代表总攻的开始。 届时还在等待机会的王师各部,将会如四处出击,原本还在试试探探的王师各部,则会如猛虎下山。 关中王师各部之间,来路不同,在此之前很多王师将领相互之间不但不认识,甚至还有可能成为过敌人,所以各军相互之间的配合定然参差不齐。 可是杜英的到来,显然将会改变这一现状,而且也等于告诉各军将领,这一次不是王猛或者都督府之中某一个人的命令, 就是都督的命令。 这是一场真正的、要快速解决的战争。 关中的战争车轮,已经轰隆隆的向前滚动。 荀羡之前也曾经考虑过置身事外,也曾经幻想过自己是不是能够带着青徐在江左和关中之间维持中立的地位,静观其变。 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经很清楚了,杜英是卷挟着天下大势、滚滚兵锋而来,任何站在前面的人,都将被拍在岸上,任何身在两侧的人,也注定了会被这浪潮席卷着向前,无从选择。 关中动,天下大势亦为之动。 而如今桓温亦然动了,这说明江左也在随之动,显然在对抗关中上,江左表面上还是结为一体的。 那么也就是说另外一股滚滚大潮,一股因循守旧的潮流,一样在卷动,一样在裹挟着周围的各方势力,让他们不得不参与其中。 当这两股潮流迎面对撞的时候, 又会发生什么,显而易见。 而且荀羡还很清楚, 别看桓温如今掀起的声势并没有那么浩大,但是在他的身后,还有藏锋多年的皇族,还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王谢世家。 正如刘建是桓温推在前面的炮灰一样,桓温又何尝不是司马昱和谢安推在前面的炮灰呢? 只不过刘建是不情不愿又没得选,而桓温是更想要获得能够匹配得上未来九锡封王之功劳的战功,主动想要行动罢了。 因此若是桓温倒下了,皇族和王谢世家,也一样会掀起新一轮的浪潮,以对抗关中的碾压。 而关中这滔滔巨浪,又能够碾压得住每一个浪头么? 荀羡不清楚,但是他知道的是,青徐之前所处的位置,已经注定了他必须要选择跟着杜英还是桓温。 显然现在的桓温对上杜英并不占据优势,所以荀羡与其直接被杜英拍在沙滩上,还不如跟着杜英、增强这一个浪头的力量,让关中真的能压住后续的浪头。 在这扑朔迷离的天下局势之中,赌不对可就是直接把身家丢进去了。 可是不赌的话,夹在两股浪潮之间,最先被挤为齑粉的,又何尝不是自己呢? 荀羡并不怕赌,所以他现在站在睢阳城下,已经代表他的下注方向。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想要问一声: “大司马此番,可是势在必得?” 谢万笑道: “若是势在必得,则前锋不可能是刘建,而只会是桓豁或者桓家的某某,当然,之前这个位置则是家父的。” 荀羡会意。 桓温的打法,其实和杜英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多半都是轻兵速战,速战速决。 之前桓温北伐入秦关,几乎一夜之间,兵破武关、直逼灞上,更不要说之前平蜀,速度之快、用兵之神,出乎天下人的意料,几乎一下子奠定了桓温在军事上的地位。 所以他若是真的想要收复青州,那么派来当前锋的绝对不会是墙头草刘建。 桓温现在的做派,倒更像是想要试探一下慕容儁和慕容恪对于守卫青州的信心和勇气。 若是青州防务空虚,则不需要桓温指示,刘建必然也会一鼓作气向前冲,而若是青州防务谨慎,则桓温大概会让刘建消磨鲜卑人的兵马和士气,而自己则率领大军在后,等着杜英、刘建这两方和鲜卑人分出一个高下。 显然桓温最终的目的,是夺下青州,至于是从慕容氏的手中,还是从杜英的手中,就说不准了。 荀羡苦笑: “当日都督见我,直言敌或不在前而在后,的确所言非虚啊。” 谢万斜眼看他: “所以以后还是早点信为好。” “之前也并不是完全不信,将信将疑······”荀羡徐徐说道。 “行了,解释也没用。”谢万摆了摆手,大大咧咧的说道,“那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攻克睢阳之后,恐怕我军也不能着急北上巨野了。” “向南布防,但是尽可能和刘建错开。”荀羡回答,“余相信,征虏将军大概也有拳拳之心,不愿意和我军同室操戈。” 谢万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刘建此人,老墙头草和脚底抹油了,不愿同室操戈? 自然没有这般高尚的皆操。 但是不愿意和精悍的青徐、关中王师硬碰硬,倒是很可能的。 要是荀羡手下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就算是刘建现在借助刘牢之,其实已经和杜英暗通曲款,那么他恐怕也会忍不住跑来耀武扬威一番,顺便看看荀羡这边有没有什么多余的战利品。 是狗得扇两巴掌,鸡蛋都得给摇散了黄,多余的粮草自然更是要洗劫一空。 对于两淮军队的素质,荀羡心里还是有数的,否则又何至于明明有自己在前面阻拦,结果勉强能够越过青徐防线的一些胡人军马,一样可以在两淮作威作福? “这种盟友,不要也罢。”荀羡硬邦邦的说道。 “刘建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曾经被刘建坑过的谢万深有同感。 正文 第一三八八章 悄无声息的分家 顿了一下,谢万还是补充一句: “不过刘牢之此子,倒是颇有几分本事。” 之前刘牢之就已经来信向谢万说明当时他们父子面临的困境,申明最终和谢万的决裂是两淮世家和将门整体的决定,不是刘建一个人的决定,但刘牢之仍然愿意致以真诚的歉意。 同时,刘牢之还邀请谢万和荀羡一起参与到连通北方和江左的贸易中来。 在这件事上, 杜英的建议是一回事,刘牢之自己的态度显然又是另一回事了,前者是杜英下达的命令,后者是刘牢之自己主动示好的态度,只是这个态度就已经足够让谢万对刘牢之再生不起什么恨意,只能感慨刘建当了一辈子墙头草、不明事理,看上去是各方都不得罪,却实际上把各方都给得罪了一遍。 而现在说不定指望着这个儿子, 刘建还能得一个善终。 “所以啊,就算不给刘建面子,总归是要给刘牢之面子的。”荀羡劝道。 他和刘建之间的仇恨自然没有那么大,顶多说是看不惯刘建的诸多行为而已,此时自然愿意当这个和事老: “而谢家的产业,之前在青州也没有几家吧?此次谢大兄北上走一遭琅琊,余也已经让手下人帮着谢大兄置办一些家业,以后倒是也可以参与其中,反正现在你们谢家上下,也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了。” 原本的谢家,谢奕在军中,谢万在朝堂,谢安在野,另外还有一个英年早逝的谢据, 之前是在太学,注释经书、纵论讲义,其实就等于代表谢家在学术界维持影响力。 毕竟在这个时代,对于经义的解读直接表明一个人治国理政的能力——当然这只是在以“纵玄”为重的江左,在关中, 无论是书院的招生还是最终毕业考核,考校的都是多方面的才干,从君子六艺到建设某一地方的政策方法,不一而足。 甚至关中书院针对现在关中各处缺乏人才的情况,还准备把学生们的毕业考试设定为前往某一处州郡实习,实习期满、政绩无差,方可毕业,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毕业实习了。 但随着谢据的去世,谢家在学术界的影响力有所下滑,但很快谢安就通过参与诸如兰亭集会等日常文学活动,将谢家的学术地位也维持住了,同时随着他进入朝堂,取代了谢万在朝堂上的地位,世人才恍然意识到,谢家哪里是一分为四? 分明就是几个兄弟在前面忙活,而谢安在背后统筹而已。 因此这一次在很多人的眼中,谢安虽然和谢奕、谢万兄弟分道扬镳, 谢石也在寿春——谢石名义上是代表朝廷,而实际上到底是心向着朝廷、关中还是同样近在咫尺的大司马,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实际上谢家还是那个谢家。 谢奕等人的行动, 都是在听从谢安的指挥罢了。 然而谢万却出乎荀羡意料的摇了摇头。 荀羡皱眉,再想要问,但谢万的神色很郑重: “如今已经是两个谢家了,关中一个,建康府一个,一笔可以写出来两个谢字。 就在都督北上的时候,已经派人将阿兄与我的内眷都接到了京口,他们在乌衣巷中也一样受人指指点点,还不如直接住在京口好一些。” 荀羡愣了愣,谢家竟然这么一声不吭的直接分家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谢奕、谢万和谢安之间的分道扬镳? 可是天下人如今所赞佩、所拥戴、所畏惧的,是有着谢安的谢家,不是有着谢奕或者谢万的谢家,甚至因为淮北之战,谢万的名声还彻底臭了。 谢奕和谢万竟然能够为了关中下这般决心,或者说谢家为了能够彻底的分立两边竟然能够做出这般决定,让荀羡也难免有些佩服,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声,谢家能够成为深受都督信任的关中第一家,果然没有点儿断臂求生的勇气是不可能的。 谢万似乎看出来了荀羡眼底的惊讶和惋惜,微笑着说道: “留在江左的谢家,或许仍然是需要有一个一言九鼎的大家长来维持的谢家,但是已经身在关中的谢家,则是只需要融入到关中即可的谢家。 谢家从何处来,已经注定,但是向何处去,却还是未定的,也不是由谢家来决定的,是由关中上下一齐决定的,是由都督决定的。 江左的谢家,如同山巅上的明珠,熠熠闪光,令人可望而不可即。但是关中的谢家,以后便会成为汪洋大海之中的一滴水,随波逐流,却又奔流远方。” “泯然众人矣?”荀羡下意识问道。 “不,到万民中去。”谢万回答,“再无彼此。” 荀羡恍然。 说到底,从此再无世家,而谢家,已经不算是第一个要消失的世家,但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就当荀羡若有所思的时候,谢万慢悠悠的看了他一眼: “当然了,令则兄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荀家现在还在半山腰呢,大浪淘沙,一个浪头打过来,荀家也就自然而然的化入其中了,不是么?” 皇室之前也曾经有通过和荀家联姻的方式,扶持这个落魄老牌世家的意思,奈何荀家之中除了荀羡也没有什么争气而出众的人。 一个世家的重新崛起,需要的本来就不只是一个人的光芒璀璨。 就比如谢家,谢安固然有超绝常人的本事和智慧,可是如果没有谢奕和谢万以及小一辈的谢玄等人次第登场,那么谢家也不可能成为继王家之后的第二家。 因此荀家总归是扶不起,这一次司马昱掀动的变乱之中所涉及到的支持皇室的世家里,也没有荀家。 谢万所说的,很扎心,却也是事实。 荀羡:······ 不会说话你可以少说几句。 ————————- 枋头。 慕容楷靠在枋头外的营垒上,拄着刀,身上满是鲜血。 自邺城之乱开始,也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冬去春来、万物更始。 但是枋头的战事,断断续续的,却从来没有结束。 慕容垂对于枋头的心态,显然也一直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 这种心态,显然也是由于慕容垂一直在等待天下局势的改变。 当江左的动乱一样开始的时候,慕容垂自然肆无忌惮,便开始猛攻枋头,想要拔掉这个心头刺。 正文 第一三八九章 几坏慕容氏大事也! 然而当江左的动乱看上去平息了一些的时候,慕容垂就不敢再强攻了,害怕攻不下枋头却导致了慕容氏上下齐齐认为慕容垂只擅长同室操戈。 在此之前,慕容垂已经和关中达成了一些商贸合作协议。 这固然为河北注入了新鲜血液,直接刺激了河北萎靡不振,乃至于濒临崩溃的民生,但是也让那些分兵驻守各地的慕容氏子弟们逐渐有了不满的心思。 毕竟河北的经济民生恢复, 和这些慕容氏子弟们其实并没有太大干系。 其实和那些田间地头的老百姓没有多大的干系。 真正得到好处、吃到大头的还是渤海世家。 盖因在此之前慕容氏子弟们的站队颇为零散,有出身将门的跟着慕容垂走的,有已经跻身朝堂的、此次选择跟着慕容楷走的,还有犹犹豫豫仍然期望着能够在慕容儁和慕容垂之间观望的。 这种犹豫和分裂,导致慕容氏子弟虽然掌控着兵权,但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响应慕容垂的号召, 直接投入到和关中的商贸往来中去。 如此一来,自然就导致那些本来就摩拳擦掌的渤海世家,直接杀入这一片完全空白的市场,抢先和关中商贾们签订协约,通过让出大量的利益,获得独家买断权。 这自然意味着,关中商贾以及背后实际操控整个商贸的都督府可以确保自己所能获得的利益,而渤海世家在付出了几倍于市场价格的买断费用之后,自然又要用抬高价格和打压垄断的方式从对手以及百姓的身上找补回来。 经过慕容儁之前的一番收拢河北民壮和南征,整个河北原本就不富裕的民间已经一贫如洗,对于关中的高价商品没有什么消费力不说,且家中也没有什么家底还能够搜刮。 所以渤海世家的主要打击和剥削对象其实不是老百姓,而是同为竞争对手的河北本地世家和慕容氏子弟。 尤其是前者,虽然都是汉人,但是渤海世家和河北世家之间的矛盾,不能说是小打小闹吧,也只能说是苦大仇深了。 这般操作,将因为邺城之乱的站队问题而被打压的河北世家和还在抱着边关为数不多的几个榷场犹犹豫豫的慕容氏子弟们排除在外不说, 还得顺手把人家手中为数不多的利益都薅走。 这过于贪婪的吃相,自然导致河北世家和慕容氏子弟的愤怒,不过愤怒归愤怒,现在河北的兵权基本都掌握在慕容垂的手中,他们自然是不敢多说什么的。 尤其是河北世家,之前站队失败,现在面对天天冷笑的渤海世家,尤其之前冲在最前面的封家,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生怕一不留神,最后的家底都被封家抽走了。 但这种不满和恐慌,不断地在邺城和军中发酵,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直接导致慕容垂如今面对枋头也有心无力。 甚至战场上出现了双方战斗正酣的时候,有士卒直接从慕容垂这边跑到慕容楷那边去的,也有从枋头城中跑过来的,甚至还有直接在城墙上话家常的。 几乎可以说,除了坚守城门的慕容楷所部和担任攻城前锋的慕容令所部,一个在城下一个在城上,打的难解难分,四处奔走救火之外, 枋头城的其余地方, 基本上都处于“你来破坏我来修”的微妙境况下。 显然如今河北局势乃至天下局势的变化不定,再加之之前在和关中商贸中没有占到什么好处,直接导致手握兵权的慕容氏子弟们,既不愿意得罪慕容垂,也不愿意直接和慕容楷以及慕容楷背后的慕容儁、慕容恪打的你死我活。 做人留一线,大家日后好相见。 保不齐下一个坐在皇位上的是谁呢。 双方麾下的这般消极怠工,自然让慕容楷很不放心。 此时靠在城头上累的气喘吁吁的他,半是因为刚刚结束了一场险之又险的厮杀,半是因为又收到消息,城东的城上城下守军都已经坐在城头上唠嗑了。 慕容楷还真的有点担心这帮家伙等会儿羊腿一烤,小酒儿一喝,上头了之后直接吆喝着把他这个主帅给抓了。 “陈留那边依旧没有什么消息?”慕容楷微微侧头,问身边的副将。 副将无奈摇头。 距离枋头最近的、由慕容恪麾下把守的城池便是陈留。 陈留此时已经被苻黄眉率军包围,枋头和陈留之间原本就脆弱的联系自然直接被切断。 不仅如此,慕容垂虽然没有强求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枋头,但还是没有忘了切断从青州等地溯流而上前往枋头的一切通道。 所以慕容楷也已经有很久没有收到父王的命令了。 枋头已经成为一座北岸孤城,是战是降,慕容楷心中没有底,而如果就这么支撑下去,又需要支撑到什么时候,他更是不敢说。 这就导致慕容楷每天给手下人画饼的时候都是语气虚浮,手下人听一两次还没有什么,听多了自然就开始明白根本当不得真,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跌落。 慕容楷担心麾下士卒们酒壮怂人胆,直接把他给拿下,便是基于此。 “今日的进攻也不算猛烈。”慕容楷撑着城垛站起来。 城外的营垒森森,延伸向远方,看上去至少云集了六七万大军。 当然,慕容楷也是上过战场的,自然知道这阵仗当不得真,多半是虚张声势。 慕容垂手底下若是能够拿出来这么多人,哪怕其中一些斗志不高,也足够他威压河北、收服范阳,并且直接插手中原战事的了。 所以慕容楷的确真切盼望着慕容儁和慕容恪能够联手发兵,先解围陈留,再北上枋头。 立足未稳的慕容垂,还有那些贪得无厌已经引起众怒的渤海世家,又能够发的起什么风浪? 大燕皇帝在此,这便是王师! 这两日,慕容楷能够感觉到,慕容令的进攻逐渐放缓,所以他一直巴望着整个战事能够出现转机。 “世子,快看!”副将突然出声提醒。 慕容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西方,烟尘滚滚。 马蹄声阵阵,距离虽然还远,但是枋头城好似都已经开始缓缓摇晃。 慕容楷脸色微变。 西边? 副将讷讷说道: “看来有可能是从上党或者河内过来的。” “还用你说!”慕容楷气急败坏的说道,“慕容令,几坏了我慕容氏几代人之基业也!” 慕容楷不知道的是,就在城下,那虚张声势的营寨之中,听到斥候匆匆来报的慕容令,一样是忽的起身,愕然西望。 正文 第一三九零章 氐羌混一同 相比于河洛的关中王师,上党的关中兵马其实一直比较安静。 河洛这边的苻黄眉,属于三天两头得给陈留的鲜卑兵马找点儿麻烦,并且时不时的派人渡过大河骚扰枋头。 这一条路,原来是供应鲜卑十万大军粮草的重要通道,被苻黄眉这么一扰乱,自然不得安生, 以至于最终粮草的运输只能选择走青州、过彭城南下。 而这条道路也最终导致慕容儁在北撤的时候为了尽可能的靠近粮道、收拢驻守粮道周围的兵马,选择直接北上彭城,却忽略了蛰伏在琅琊的荀羡,差点儿就被荀羡困死在彭城。 因此苻黄眉这个出身氐人,一样属于“胡人”的家伙,却总是给鲜卑人心头添堵,让鲜卑人们在心里不知道把他骂了多少遍了,却也只能尽可能避免和苻黄眉硬碰硬。 这一次陈留的鲜卑守军在一样消息断绝的情况下一直坚持死守, 导致苻黄眉清扫了外围营寨之后, 攻城并不顺利,也是因为他的骂名已经传遍了陈留守军,再加上鲜卑将领的添油加醋,守军们自然既恨不得生吞其肉啖其骨,又担心破城之后为苻黄眉所害,斗志颇为坚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一直没有主动招惹河北鲜卑人,而且还暗戳戳的和河北开榷场的河内、河东王师守军,自然而然在鲜卑人的心中就被打上了“人畜无害”、“能做生意”等等标签。 不少鲜卑贵族和河东、河内的驻军都有联系。 慕容令和慕容楷都在其列。 毕竟之前的榷场,几乎近似于官方走私了,个中暴利,不言而喻。 这也让鲜卑贵族们对这两处的关中驻军并没有多少警惕戒备之心,再加之双方地盘相接的地方,不是王屋就是太行,也就只有河内的一小段是平原,所以只要守住一些重要的关隘城池,那么就不用担心敌军的大规模进攻。 比如太行八陉, 又比如······此时慕容楷脚下的枋头。 除此之外, 还让包括慕容垂在内的鲜卑人都放松警惕的一点在于,驻扎在上党,号称悍将的邓羌,之前已经返回太原平乱去了,在太原兵马多半驻扎雁门以防范云中之后,邓羌应当率部驻扎太原——至少从表象上来看正是如此——所以上党、河内的守军主帅都不在,河内更是并没有多少驻军,因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太原的动乱早就平息,而王坦之和麻思的凌厉手段也已经完全稳住了整个河东的局势,那些还在观望的世家们,至少明面上愿意服从关中的管辖指挥——太原城外的京观还是很吓人的。 所以邓羌已经接到命令,动身前往上党,集结在上党的万余兵马南下。 而有一支骑兵,已经被秘密从凉州调动到了蒲坂,穿河东,直接抵达河内, 接受邓羌的指挥。 这一支骑兵的人数在八千左右,几乎已经是关中近期所能聚拢和投入战斗的全部新编练骑兵,统率这支骑兵的便是护羌校尉隗粹。 出身梁州的隗粹,之前担任西戎校尉,主要任务就是安抚和讨伐戎狄,但实际上这戎狄之名,代指的还是如今已经在西北仅次于汉人的羌人和氐人。 因此杜英后表隗粹为护羌校尉,以正其名,与此同时,隗粹的主要任务还是安抚氐羌,化擅长弓马的氐羌人为己用,以编练骑兵。 关中现在对骑兵有极大地需求,尤其是随着战场重心转移到北方,依托西凉战马,建立起来一支和鲜卑人不同且亦有自家长处的骑兵就变得愈发重要。 之前关中对于骑兵的建设思路,也是在精不在广。 既是因为大规模骑兵的训练,需要大量的马匹,同时也是一个吞金无底洞,关中着实养不起,也是因为能够上马弯弓的汉人,还是太少了,把凉州上下榨干了也就只能快速训练出来几千骑兵而已,分散到各处战场、各个军中,聊胜于无。 轻骑兵在关中军队里唯一亮眼的表现,大概也就是谢玄和杜英一前一后率军奔袭淮南了,但是两淮之战,本就是借力打力的战斗,凭借这些骑兵本就不足以和十万鲜卑军队硬碰硬,而最终杜英主要依靠的还是步卒,以完成必须要硬碰硬的战事。 当然,正是基于这种思想,再结合关中已经小有所成的冶炼,关中的甲骑倒是发展建设的不错,只不过一样供应不起庞大数量的甲骑,只能在几支主力战军之中维持百余人之数,配合甲士充当刀尖。 但显然现在关中的骑兵数量远不足以满足驰骋平原,并且和鲜卑人展开大规模骑兵会战的可能,所以关中后续也开始把重点放在吸纳氐人和羌人参军上了。 随着关中如今的蓬勃发展,民生重振,各处工坊都是紧缺人手的时候,整个社会上有大量的工作和无主的机遇、潜藏的财富,所以原本还相对对立的汉人和胡人之间的矛盾,已经逐渐消弭。 汉人也开始积极地招募胡人做工,同时胡人也一样欣然和汉人混居、通婚。 延续几代人的压迫、反抗、挣扎和仇恨,显然已经在蓬勃进取的关中发展浪潮下被掩盖,并且通过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融合、提携、帮助,逐渐消失散去。 若春风春雨,润物细无声。 归根结底,之前的一切黑暗和对立,都是因为资源太少导致的弱肉强食。 而现在社会在发展,机会在增多,温饱在缓解,那么又何来的生死矛盾? 当生死仇恨转变为街坊邻里的小口角时,曾经的民族仇恨和对立,也就逐渐转变为了融合和发展。 为此,关中书院也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 依托关中新政下的天下繁荣和平,才是真正解决这乱世的基础。 说到底,就是人人能温饱,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又何来矛盾呢? 那位尊称河蟹的大神,自然也就会莅临人间。 正是在关中这种蓬勃团结的社会风气下,越来越多的强壮氐羌人参军,而在军队这个大熔炉之中,他们和汉人混合编练、同甘共苦,逐渐称兄道弟且书同文、言同声,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这既有都督府在其中悄然引导的功劳,自然也是因为当一个社会从战乱困苦之中恢复元气后的必然。 正文 第一三九一章 万人敌在此 与关中而言,真正的好处,远不只是拥有了一支强大的、以享受到关中新政好处的氐羌人为主体的骑兵而已。 当城墙下的慕容令愕然西望,当城墙上的慕容楷跳脚骂娘的时候,正驱策战马狂奔的邓羌,并没有如同既往那般直勾勾盯着敌人,战意昂昂, 而是颇有些轻松的环顾周围。 在他的身边,有汉人在攥紧刀枪,有氐人在拉动弓弦,也有羌人在高声呼和以和同伴相互鼓舞。 邓羌自语道: “或许天下将再没有胡汉,唯有华夏,此为大同。” 这些时日,曾经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的邓羌, 也学了不少圣人书。 奈何看不懂。 而此时他渐渐明白, 圣人也不是天降的, 也一样是从百姓之中走出来,也一样是见到了人世间的种种而心生感慨、口吐莲花。 所以读不懂圣人书的他,看到眼前这一副各族将士齐心策马的情景,也已经心中了然。 圣人,圣人,也不过只是著书立说而已。 都督,都督,唯有都督,真的将圣人之说,化为眼前的真实场景。 当鲜卑人的营寨越来越近,当身边所有的将士们都不再发出嘈杂的声音,而是归为整齐划一,邓羌霍然抽刀前指: “杀!” 石破天惊。 回应他的,是一浪又一浪低沉、低沉的可撼动大地的回应: “杀!” 起起伏伏,回荡在天地间,无休无尽。 在春风与春光里, 在大河岸边枋头城下,藏锋已久的关中万人敌, 带着初出茅庐的关中第一支各族混编的大编制骑兵,若猛虎下山,凿入鲜卑营寨,凿入仓皇列阵的鲜卑步卒之中、用强弓劲弩问候那些意欲迂回的鲜卑骑兵。 斩将夺旗,连营马踏。 站在城头上的慕容楷,看着城外那高而醒目的帅旗,无声无息的飘落,不由得喉头滚动一下。 而还不等那些急匆匆跑来的鲜卑将领们询问慕容楷应该如何是好,还不等慕容楷从震动中回复过来,下达第一条命令······ 前方,城外,混乱的厮杀声再一次被整齐的马蹄声掩盖。 骑兵杀穿了营寨,重新汇聚。 破阵! 风中,隐隐好似能听见那豪迈乃至于猖狂的吼声: “万人敌在此,谁敢一战?!” 接着,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那是破阵的王师,齐齐高呼: “万人敌在此——” 慕容楷缓缓向后软倒, 被将领们手忙脚乱的架住。 他的嘴唇颤抖着, 就只剩下喃喃三个字: “万人敌,万人敌······” ————————————- “邓羌打的不错嘛。” 杜英看着案头上的战报,又看着几乎每一天都要重新涂改、已经被改来改去不成样子的舆图,心情甚是愉悦。 睢阳、陈留,囊中之物。 荀羡和苻黄眉打下来,杜英并不震惊,打不下来才震惊呢。 但是邓羌、隗粹,再加上王坦之这个组合,杜英虽然也抱有很大的信心,可毕竟从历史角度来说,一个谋士加上两个注重单兵的冲阵战将,深入敌军侧翼,杜英还真担心会有闪失。 然而如今尘埃落定。 邓羌率军先破慕容令,慕容令麾下大军作鸟兽散,慕容令不知所踪,接着又围枋头城,城中守将狗急跳墙,出城想要援助原本还是敌人的慕容令,结果又被邓羌趁势击破。 此战下来,河东王师以极小的代价,斩获首级上万,满坑满谷的降兵,不计其数。 而枋头城中原本就不强的守军,也再一次被削弱,这一次彻底没有了突围的可能,等待他们的也就只有闭门自守。 哪怕外面的河东王师,就万余步卒和不能攻城的八千骑兵而已。 “城中守军,肝胆俱裂矣!” 在传回来的战报末尾,显然心情极好的王坦之,如是说道。 “可谓之大捷。”坐在杜英下首的梁殊,微笑着回应。 杜英看向他: “但是终归还是下手重了些,原本只是想要让邓羌趁着慕容垂犹豫不决之际,进攻枋头,只要能够驱散慕容令即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先把慕容令给揍了,还揍得这么惨。” 梁殊摇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说,邓羌也无手眼通天之能,六扇门也并没有渗透入军中,所以他既然出击,便是离弦之箭,有去无回,所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 别说是慕容令了,便是慕容垂挡在前面,照样得杀过去,不然此军初战,士气便受一鼓作气、再而衰之影响,日后如何能战? 有些东西,损失了就是损失了,再也找补不回来了。” “此言甚好。”杜英笑道,“那可否会影响到和河北之间的贸易?” 一边和慕容垂做生意,一边暴揍人家儿子,杜英都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问梁殊的语气,却分明不是疑问,而是命令。 既然邓羌已经把战局弄成这般了,那这既定事实无从更改,但关中和慕容垂之间的商贸合作,也不应有所影响。 杜英其实是在问梁殊打算怎么处理。 梁殊慨然回答: “从战场上得不到的,也不用幻想着能够从庙堂上得到。就算是慕容垂如何大骂我军背信弃义,可是又有何干? 只要余向他说一声抱歉,令他有一个台阶能下,他还不是得乖乖的继续和关中贸易? 否则到时候已经吃上肉的渤海世家、已经喝上汤的一些鲜卑贵族,再加上眼巴巴想要吃肉喝汤的其余人,谁会同意?” 杜英不由得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梁殊: “尔已成才也!” “属下本就为才,方为都督所用。只不过如今是为都督之提携,而专精于此道,更进一步也,或······可称呼一声‘专才’。”梁殊半开玩笑半拍马屁。 知道这家伙现在已经历练的牙尖嘴利,杜英自不跟他多争辩成才的事: “那就好好和慕容垂说一说,给点台阶下,记住,君子动口不谈钱,谈钱啊,伤感情!” 梁殊会意,这是只让口头表示一下误会,连小小的让步都不愿意了。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是慕容垂倒霉,还是都督飘了。 “大司马已经引兵在刘建之后,过龙亢郡了。”杜英接着说道,“所以估计我军攻破睢阳和陈留之日,大司马也要抵达彭城、北上青州了。” “所以都督的意思是?”梁殊闻弦歌而知雅意。 正文 第一三九二章 阮家没得选 “派个人去告诉大司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他攻他的青州,我取我的陈留,日后以巨野为界,可莫要坏了同朝情谊。”杜英微笑着说道,“这件事余之前还不知道交给谁。 但是通事馆最近北通河北、西入西域, 事情办得漂亮,你们也的确能胜任此职。” 梁殊了然,杜英这既是要和桓温约定莫要攻伐、一致对付鲜卑人,也是在表明自己和桓温之间没有任何缓和余地了,一切公事公办,只等日后在战场上一较高下。 否则杜英身边出自桓温或者朝廷派系的人有很多, 甚至还不乏有能够在桓温面前说上话的,又何至于让通事馆派人呢? “阮宁如何?”梁殊问。 “他?”杜英皱了皱眉,这家伙当初心思不定, 一直不想留在关中,不情不愿的,以至于杜英只好把他架空了。 “阮家,不比往昔了。”梁殊笑答。 杜英先是错愕一下,旋即也反应过来。 之前的阮家,的确是坚定的江左世家同党,这也得益于阮家和王谢各家代代不断的联姻,将阮家牢牢地绑在了王谢各家的战车上,即使是阮家现在已经萧条落败,也没有人敢小觑阮家。 这也使得阮家心甘情愿的站在王谢世家这边,只有这样才能维持阮家的地位。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首先是阮宁留在关中,虽然是王羲之早年把他和王坦之、韩伯一起留下,本意是为了给关中添堵,但是现在王坦之和韩伯一个两个都变成了关中的人,这就导致阮宁就算是不想跟着关中走,也已经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除非阮宁能够在公开场合大骂关中, 直接宣布和关中断绝一切关系。 可是阮宁又如何敢呢? 所以不干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已经是关中的人了,并且阮家在江左也被打上了关中的标签,洗刷不掉。 与此同时,阮家目前和王谢各家最亲密的关系,就是阮家的长女嫁给了谢家的家主,谢奕。 在不久之前,谢奕把阮夫人从建康府接到了京口,更是代表着谢家内部的正式分割,谢奕这一支显然是铁了心要投靠关中了。 而倒霉的阮家无论是从上一代算还是从这一代算,都等于被切断了和王谢世家之间的联系,属于想要站向王谢世家那边都没得选,注定了只能和关中一起走。 哪怕是阮家是世家制度的拥护者。 这种无奈,现在也不只是出现在阮家身上,现在的江左世家,包括吴郡和青徐等地的世家,多多少少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尤其是那些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 只能跟着大家族同气连枝的二三流世家。 对此, 杜英也不由得感慨一声: “他们所支持和拥护的制度, 现在反倒是成了迫使他们不得不反对这种制度的枷锁, 当真是造化弄人。” 按照世家制度的一贯思想准则,全家上下同仇敌忾,那么某一个或者两个身居高位的人,其言行身份就已经足以代表整个家族的态度。 在王谢世家们眼中,阮宁和阮夫人的身份地位,足以代表阮家,也就已经足够拒绝阮家加入到如今世家的圈子里。 毕竟现在王谢世家内部也逐渐面临诸多问题,比如在对待朝廷和大司马上是合作妥协还是坚决对抗,比如之前的乱局就已经暴露出来世家内部也存在诸多不可信任的,何家和蔡家这些平日里颇为低调的二流世家,这一次骤然站出来跟着司马昱走,的确打了乌衣巷各家一个措手不及。 再加之现在世家已经开始面临如何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以维持世家几代基业的问题了,所以在如今王谢世家核心成员的范围上,自然有所紧缩。 所以现在阮家根本就无路可走,只能选择追随关中。 这就使得阮宁从原本的“不稳定分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值得信赖的人。 还是在世家制度的推动下导致的。 也不知道阮宁会作何感想。 但梁殊却并没有一样轻松的笑出来,他无奈的说道: “这也是因为现在通事馆一样并没有那么多人可用的缘故。关中已经是天下最大的势力,至少在地盘上来说是这般,所以······ 至少派遣出去的使者,也应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且既能够据理力争,又能够尽人所能事,为关中争取所需。” 简而言之,既能够上得了台面、不坠关中颜面,又得厚颜无耻、尽一切可能为关中谋取利益。 显然关中本地的士子官吏们在这上面还远远不能说是擅长,反倒是喜欢纵玄论道的世家子弟们,更擅长这些。 气场、文化,都足够,只要能够挺直腰杆子,一阵云山雾绕丢过来,对面十有八九已经晕了头,恍恍惚惚的就签了协议不说,可能还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此次梁殊前往邺城,就是如此,其实到头来,大多数的渤海世家和鲜卑贵族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获得了原本应该平等获得的条件,反而为此而沾沾自喜。 在现在通事馆实在找不到类似优秀人才的情况下,阮宁也算是梁殊推出的不得已的人选。 斟酌了一下,杜英颔首: “就他吧,也算是给他一次机会。不过这也说明现在关中的人才培养还多有不足的地方,通事馆也应该和书院多加合作,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就应该让书院培养什么样的人才。” 梁殊愁眉苦脸: “属下的确也曾经和书院商议,但毕竟通事馆需要的人杂,多才多艺才好,所以属下和书院那边都很为难······” 杜英笑道: “慢慢来吧,只要能够培养出来学贯中西的人才,日后终究会有大用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个过程或许很缓慢,但是至少现在我们应该开始,并且摸出来一些端倪了,这样才能最终在书院建立起来一套完整的培养方案。 比如现在西域方向就已经有所进展了吧?” 梁殊点头: “如今已经和西域的不少商贾谈成了合作,但是西域诸国应当还在观望之中,意味不详,显然他们应当在等待着中原能够决出真正的霸主,至少都督在他们的心中,此时还不算够格。” 杜英哂笑: “不过又是一群墙头草罢了,他们看上不上我,殊不知在我的心中,他们更是不过土鸡瓦狗尔,待到中原平定之后,王师出阳关以扫西域,又有何难?” 正文 第一三九三章 通事,通事 伸手在舆图的西北角落指了指,杜英笑道: “甚至如今若不是余按着,恐怕桓冲已经要这么做了。所以他们不感念余的恩德,还想要观望一下中原局势······” 这大概就是猎物的身份,却操着猎手的心吧。” 梁殊亦然无奈一摊手: “夜郎自大,古来有之。” 这些西域小国,自两汉以来的表现, 已经足以证明,只要中原王朝足够强大,那么他们会争先恐后的前来朝贡,而若是中原无力顾及西域,那么汉家使者在他们的眼中也可以随意屠戮。 若论当墙头草的本事,这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墙头草。 而且还是墙头草之中令人恨得牙根痒痒,却还得好声劝抚的那种。 “不若先让桓幼子试试手吧。”杜英斟酌说道, “桓幼子摩拳擦掌久矣,而且这本来就是余答应他。 再加之如今我军和大司马大战在即, 之前桓幼子答应不参与其中,也是因为余以西域许诺之,而若是现在迟迟不令其动,不可成其班定远之功,则恐怕桓幼子要觉得余在诓骗他了。” 梁殊应诺: “现在通事馆已经和西域不少商贾交好,他们对于大开商路很是感兴趣,但是苦于沿途各国或是想方设法提高关税,或是从各处设立关卡吃拿卡要,导致从西域到一趟凉州,成本就已经居高不下,更不要说再从凉州转运入中原了。 从西域而来的货物,价格居高不下,也就是卖的一个猎奇,在质量和数量上又比不得关中的货物,所以这些商贾们也会逐渐失去来关中做生意的兴趣。 若是王师能够西进,想来这些商贾是愿意为王师前驱, 引领道路的。 这些家伙,啧啧。” 梁殊砸了咂嘴, 显然对于这些商贾们唯利是图的性情非常了解,只要钱给的够,他们能把自己都给卖了。 所以就算是王师和他们没有什么干系,只要到时候给钱,他们也会屁颠屁颠跑在前面。 而打发几个商贾的钱,对于能够攻灭一国的王师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西域小国,一个个也都富得流油呢。 杜英笑道: “让他们引路,疏通西域商道,想来他们是愿意的。 但是除了战事上,还有一个思想,通事馆需要摆正。 和关中的商贸,取决于道路通畅与否,取决于关中是不是能够吃得下他们带来的货物······ 那些西域商贾们可以这么想,在他们眼中,手头上自西方而来的货物,如果能够在关中买一个好价钱的话, 自然是不亏, 而就算只是转运到凉州,被本地的商人吞下, 所获得的利益少一些,但所承担的风险也少一些,也是可以接受。 但是通事馆不能这么想,通事馆应当尽可能地引领他们前来长安,看一看关中的货物相比于他们所卖的货物有什么区别,也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所想要卖进来的东西,除了样式上有所新颖之外,并不足以和关中的器物竞争。 进而引导着这些商贾转变想法,从把外面的东西卖进来转变成把关中的东西卖出去。这主次关系,得颠倒一下。 为此,余倒是觉得可以带着他们参观一下诸如关中工坊之类的,让他们意识到,和关中合作,有着怎样广阔的前景。 现在的工坊,因为已经足以领先其余地方的小作坊十余年,是大规模的工业生产,不是小打小闹,因此也不应该成为什么遮遮掩掩的秘密了,而应该成为关中新政的象征,成为关中的名剌,给天下人看看,这般景象,只能出现在关中新政之下。” 梁殊顿时面露苦色。 这话是我一个小小的通事馆掾史有资格接过来的么? 杜英也注意到了梁殊的无奈,不由得哈哈大笑: “此事余会去信长安,让景略负责,届时通事馆就只需要带人去就可以了,具体安排你们自行商议。” 梁殊松了一口气,急忙应诺,只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都督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就从桓温、阮家跳到西域上的。 “天下万事万物,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杜英却好似直接看穿了梁殊的心思似的,突然继续说道,“所以通事,通事,通晓天下事、接纳天下客,通事馆之中也不能某个人只负责某一个方向,而应该多多少少都对其余方向也有所了解,这样才能把各方都串起来。 又有谁能料到,西域的一场攻伐,牵扯到桓冲的心思,也就直接牵扯到其会不会扭过头参与中原战事,进而牵扯到关中和大司马之间的斗争呢?” 梁殊豁然起身。 杜英吓了一跳。 便听到梁殊拱手说道: “谨受教。”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叹道: “说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说了。” ——————————-- 隗粹带着骑兵冲入洞开的枋头东门,这是在枋头围城战的第三天。 精疲力竭的守军,在目睹了王师骑兵马踏连营之后,在亲自经历了出城救援不成反被吊打之后,士气已经彻底跌落谷底,匆匆守城,但是被邓羌率领亲卫先登城头,直接攻破西门。 攻城讲究围三缺一,所以邓羌给他们留了东门。 慕容楷大概是想要顽强抵抗的,奈何城中的守军可不完全听从于他的调遣,西门这边被破,东门和南门的守将立刻带着兵马开城门向东逃窜。 他们之前就在和慕容令麾下打默契战,自问此时若是能够跑回邺城,慕容垂也不会将他们怎么样,这等大败亏输的时候,又有谁会觉得手上的兵马少呢? 奈何他们还是低估了邓羌,或者说好了伤疤忘了痛,直接忽略了王师骑兵的存在。 隗粹带着骑兵就等在东门外三里处,立刻合围上来。 混杂在一起的鲜卑步骑,被八千王师骑兵穿插、切割、包围,到最后的劝降,一气呵成。 阵斩两千,逃散千余,其余的数千步骑尽数投降。 而隗粹甚至还有心思分出来千余骑兵,抢先杀向城池,占领了洞开的东门,配合西门入城的邓羌清扫城中残留鲜卑兵马。 等到隗粹入城的时候,城中也几乎没有多少杀声了。 只是沿途,还是能看到散落的尸体。 虽然城中的多半鲜卑士卒并没有什么斗志,但还是有一些慕容楷麾下的死忠在负隅顽抗,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正文 第一三九四章 我亦自贫寒中来 邓羌不知道隗粹在何处。 但是他看到了慕容楷在何处。 慕容楷的将旗就在北门上,而城墙上也的确有一个人端坐。 身边只剩下十余名士卒,团团围着。 横刀振血,入鞘,邓羌伸手排开身边亲卫,大步走上前。 亲卫们无奈,却也只能跟上去, 纵然他们知道,对面十余人加起来可能都不够主将打的。 “万人敌”可不是一声空话,而是来自于无数邓羌刀下亡魂的哀嚎。 “来者何人?”坐在那里的男子朗声问道。 邓羌笑眯眯看着他,没有说话。 问话的人正是慕容楷,他扫了一眼邓羌,心里了然,既然不说话, 再看周围那些关中士卒的神情,那就一定是敌军主将了, 而有这个胆量直接走上前来的,不用说也一定是邓羌了。 慕容楷徐徐说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枋头城是你们的了。” 邓羌在慕容楷对面站着,居高临下看着他,好整以暇: “汝不会以为,若是没有你们之前的两败俱伤,余就无法攻破枋头城吧?” 慕容楷惨笑一声,这倒也无从反驳,对于自己麾下那些将领们的小心思,慕容楷并不是不知道,所以到最后关头,明明城池也只是被包围,结果有一些人自作主张从东门出城,根本没有得到慕容楷的允诺不说,甚至也没有通知慕容楷。 这就导致慕容楷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想要突围也已经为时晚矣,只能扼守北门,一直抵抗到现在,最终他的身边也只剩下这些士卒。 走投无路之下,慕容楷也没有什么求生之意了,原本因为邺城之乱而沸腾的心,因为枋头之战的拖沓错乱而担忧的心,此时反倒是完全平复下来。 无奈笑过之后,他慢悠悠的说道: “至少要比现在费力一些吧?” 邓羌好奇的打量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打算束手就擒了?” 慕容楷摇了摇头: “将死之人,还是想要死的明白一点儿。” 邓羌忍不住哈哈大笑: “也罢也罢,其实尔应当心中也明白,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罢了,看在你也算条汉子的份儿上,余倒是可以告诉你,其实你和慕容令交锋于枋头城下,亦然是我家都督神机妙算。” “果然如此······”慕容楷叹道。 不需要邓羌过多解释,只是这一句话就已经证明了他心中的很多揣测。 自逃到了枋头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之前的邺城之乱有蹊跷,看上去就像是慕容垂和慕容令临时起意一样。 虽然后来慕容垂果断上位, 并且把邺城经营的如同铁桶似的——否则慕容令也不敢带着这么多兵马出邺城杀过来——也逐渐打消了慕容楷心中的疑惑,只道是自己之前真的看错了慕容垂, 其早就已经等待着这一天。 但这一点怀疑,还是留存在心里。 现在经过邓羌这么一说,慕容楷恍然,关中使者梁殊,显然还是在这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而慕容垂采取行动初期的慌乱,也明显就是被弄了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不至于还能让慕容楷带着兵马杀入城中。 这不是慕容垂如今已经倾向于稳重的作风。 因此可以说,关中的最终目的,就是促成慕容垂上位,以迫使慕容垂为了避免和关中直接冲突,而必须要捏着鼻子承认和关中的所有往来贸易条款。 同时关中还尽一切可能挑拨慕容楷和慕容令之间的猜忌和矛盾,最终矛盾爆发的时候,双方所想的就已经不是思考一下矛盾为何而来、从何而起,而是直接同室操戈,打的难解难分。 以至于最后慕容楷拼尽全力跑到了枋头。 为了斩草除根,慕容令也必须要追杀而来。 促成了双方在枋头城下的又一场一波三折的大战,而显然已经窥探多时的邓羌,抓住这个时机直接杀过来,成为最后的赢家。 因此在这场战事前后,说关中只是偶然路过的渔翁显然不合适,而应该说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关中都督府放的长线终于钓到了大鱼,至于慕容楷和慕容令,显然就是被算计在其中,有此一败,倒也不算冤枉。 “贵军能够直接从河内杀到枋头城下,无人所拦、无人能当,也的确是将军的本事。”慕容楷勉强笑道。 算是承认了自己一直都被关中算计的事实,可是仍然觉得邓羌能够取胜还是兵强马壮、趁人之危。 邓羌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沿途不会有鲜卑人发现我们的踪迹,在此之前,关中派到河北的人已经解决了所有的隐患。” 对于慕容楷来说,枋头城中的自己不知道邓羌出兵的消息也就算了,枋头城外的慕容令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是他不解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慕容令是和自己半斤八两的对手,不可能真的浑然不注意河内王师的动向。 唯一的解释,就正如邓羌所言,沿途的所有鲜卑人眼线,甚至是所有的鲜卑胡人,都已经被解决了,所以连一个通风报信的都没有。 慕容楷一时默然,良久之后才忍不住叹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指的是关中布局河北。 邓羌抬头望了望天,显然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而他不回答,也就等于在承认,是在很久之前了,或许早在杜英刚刚底定关中的时候······ 一时间,慕容楷的心中也只有浓郁不可挥去的挫败感,他颓然自语: “这怎么可能,虽然也有一年多,但是怎么可能已经到了能够肆意切断某条道路的地步,这怎么可能······” 邓羌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多行不义必自毙。鲜卑入主河北以来,先是撺掇河北世家与渤海世家争斗不休,世家之间的争斗和倾轧,落到百姓的身上,便是在生死之间徘徊。 之后慕容儁率军南下,征兵十万,不惜直接强抓丁壮,在两淮已经闹腾的十室九空,在河北也是家家户户都有人上战场吧? 若能和平,谁又愿意上战场呢? 所以河北的人心,如何能够向着你们?关中获得人心,是很难的事情么?” 说到这里,邓羌又顿住步伐,扭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 “所谓的人心,不是世家人心,是万民人心也。 我,亦自贫寒中来。” 正文 第一三九五章 控枋头 邓羌还是没有找到隗粹,大概已经带着骑兵从城东杀到城西,又从城南杀到城北,完全杀疯了。 和慕容楷唠叨了这两句之后,邓羌反倒是没有了厮杀的性子,撑着城垛,向北眺望, 没有再管身后城内渐渐弱下去的杀声。 慕容楷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认了命,所以城中鲜卑人的反抗也就彻底不成系统了,自然不再需要邓羌出面,有王坦之加上隗粹,而且手底下的那些偏将和校尉们, 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再需要邓羌居中调度,那就太丢人了。 正因为此,邓羌反而成了城墙上难得悠闲的人, 只不过身边的士卒们却也一样无暇顾及他,当然也不敢前来打扰这位万人敌、活阎王的好兴致。 轻轻地脚步声响起,王坦之优哉游哉的走到了邓羌的身前,一样伸手撑着城垛向外,看着战后的茫茫原野: “方才已经见过慕容楷了?” “其已有死志,因此余承认了他的一些猜测,让他死的明白些。”邓羌回答。 “你该留下活口的,如今六扇门也未能渗透到邺城的最高层,只不过是从各个府邸之中探听到一些风声。 有些准有些不准,尤其是对于邺城朝堂上诸多官员的心思和立场揣摩尚且不够准确,而这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定策。”王坦之徐徐说道。 邓羌回过头: “能够以孤城撼强军,并且最终也没有降意,也算是一条汉子了。他的取舍,随他去吧。” 说罢, 邓羌略有些不满的看着王坦之。 武将做事, 更从心所欲且尊重对手, 而显然王坦之作为一个文官,考虑的还是整体利益的得失。 王坦之叹了一口气: “那也行, 不过下次还是要问一下余再做决断。”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方才走的时候他还没死。”邓羌犹豫了一下,毕竟是他没有顾及全局。 “报!启禀将军,慕容楷已自尽,请将军验明正身!”一名亲卫急匆匆的行来。 王坦之又好气又好笑的看了一眼邓羌。 邓羌嘴角抽了抽,看着那个被抬来的尸体,只好一摊手: “慕容楷离开之后,邺城中必然还有其所不知晓的变数,而要论城中文武性情取舍各自如何,也可能会有其之前未看穿之处,比如他不就是没有看穿慕容垂,也低估了渤海世家翻脸的决心,才至于今日之祸么? 所以文度兄若是想要活口的话,余去给文度兄抓一个更靠谱的来,且宽心!” 对于邓羌的许诺,王坦之不置可否,直接转移话题: “占据枋头, 意味着我们已经插手河北战场, 而现在大司马还没有抵达青州,河洛王师犹然在河南, 所以接下来至少几个月内,河北战场上大概就只有······我们和慕容垂。” 邓羌顿时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之前还道那慕容垂和关中签订商贸协定之后,不敢招惹我们,现在若是其真的敢来,余倒是不介意和他较量一下,倒要看看这位鲜卑人的万人敌有几分成色。” “谬也。”王坦之伸出手指摇了摇,“谬有三处。 其一,枋头之于河北,门户也,慕容垂便是冒着将慕容恪得罪到底的心思,也要强攻枋头,哪怕这背后还有诸多鲜卑贵族和世家劝和,也只是让他的进攻稍稍放缓了一些,也得益于他的这点儿迟疑,所以才能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慕容楷作为慕容垂的直系同族,即使是之前有一些误会矛盾,也是应该拉拢的,但慕容垂不由分说直接动手,说明其在朝堂上面临的威胁和抗衡一样不小,所以他必须要通过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和慕容恪之间做切断的决心,也让现在还留在邺城的这些人死了心。 对于慕容楷,其尚且可以如此坚定,那么现在甚至占据枋头的都已经不是慕容楷了,他还会手下留情么? 之前那些在攻城的时候打默契战的鲜卑贵族们,还会手下留情么?” 邓羌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此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要面临的很可能是一场守城恶战。 被自己胖揍一顿的慕容令,不嗷嗷叫着反扑才怪呢。 “但······” “这便是其二。”王坦之就像是已经完全看穿了邓羌的心思一般,继续说道,“我们和河北之间的,只是商贸协定,而不是盟约。 打仗,和商贸有关系么? 甚至现在的协定之中,关中作为掌控商路的一方,是占据优势的,若是能够把这种劣势从战场上找补回来,岂不更是一件美事?” 邓羌攥紧了拳头。 是啊,若是能够让关中意识到,河北鲜卑军队也不是吃干饭的,照样能打,那到时候在谈判桌上,梁殊他们也不可能在和之前那样完全掌握主动了。 这一份商贸协定摆在这里,只要关中还想要实现“货通天下”,借助商贸推动关中新政的思想深入各处,那么就不会主动切断,这是关中的撒手锏,却也是关中的桎梏。 若是被敌人抓住关中的所需,反过来从关中这里获得让步,那岂不是成了赔本赚吆喝? 王坦之犹然意犹未尽: “其三,虽然同样有万人敌之名,但是慕容垂是鲜卑人之中为数不多的天生帅才,之前鲜卑人南下的战例,伯夷你应当细细研读过,就知道其用兵,或刚猛,或奇诡,能够将骑兵多变的战术发挥到极致。 所谓兵势如水,慕容垂用兵,便有此中精髓。 之前我们面对的只是慕容令和慕容楷,而现在若是慕容垂亲自上阵呢?”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 “一介书生,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 接着,又指了指邓羌: “尔还有隗粹,两介莽夫,唯能冲锋陷阵每当先也。” 他不由得哂笑一声: “尤其是不要忘了,六扇门在河北埋下诸多暗桩的事,若是之前鲜卑人没有察觉到端倪的话,现在肯定也已经了然,不然又如何解释八千骑兵悄无声息出现在城下呢? 所以我们的后手已为人所知,而慕容垂的心思,却还猜不透······ 凭我们三个,斗得过么?” 虽然被王坦之高低嘲讽了一下,但是看在王坦之开的是群嘲,包括自嘲的份儿上,邓羌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慕容垂再怎么厉害,终究也是人。 天命所归,在于都督,慕容垂挡不住这汹汹大势!” 正文 第一三九六章 世家之问 王坦之对于邓羌给出的玄学解释不置可否,他虽然也是讲玄学的,但是现在敌情未明的担忧,显然让他变得很现实。 看向旁边慕容楷的尸体,王坦之喃喃说道: “得了,现在我们变成困守孤城的慕容楷了。” 似乎是响应他似的,天边, 有王师斥候正飞快而来。 同时城外游走的一些王师轻骑也开始向城门的方向汇聚。 邓羌轻笑一声,看上去好像反而轻松了很多。 王坦之狐疑看着他: “很好笑么?” “既来之,则安之。只要其来攻,我便来守,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道也。”邓羌解释道,“总好过不知其所为,疑心另有阴谋算计的好。” 说着, 他举起横刀, 在身前: “此刀,嗷嗷待哺。” 王坦之:······ 忘了这家伙是个杀胚来着。 他旋即也大笑: “也好,也好,余也想看看,万人敌面对狂风暴雨时的风采!” —————————— 洛阳。 随着杜英的到来,洛阳如今也多了几分生机。 之前王猛在的时候,整个洛阳太守府上下主要侧重点,自然还是在中原战事上,整个洛阳的一切都要为战事让步。 而如今河洛王师在东方进展顺利,并且顺利和荀羡会师,鲸吞整个中原已经毫无悬念,在战争刚刚开始没有多久,战线就已经被推进到了青州,甚至至少目前来看关中的主要敌人都已经从鲜卑人变成了大司马,这些都是战前始料未及的。 再加之南侧的许昌、北侧的河东诸郡, 此时都加入到了对前线的供应补给上,使得供应前线的压力已经不再全部集中在从长安到洛阳的这条路上。 让洛阳终于可以遵循关中新政开始发展建设了。 随着关中的财力物力次第抵达,洛阳城外也不再是一片荒芜,沿着洛水,从工坊到农田,错落有致,不同的土地上都有忙碌的身影,已经搭建起来的一些屋舍梁架间时不时传来呼喊声。 在这昭昭春日中,一切看上去都充满了快乐和干劲,仿佛战争的阴霾已经彻底离开了这座饱受苦难的旧都。 杜英策马而行,目光在路两侧的景致上扫来扫去,面露笑容。 他带着十余名亲随离开洛阳城前往龙门,轻车简从,皆身着便装,一身白衣佩剑,这是典型的书院书生的形象不说,而且看这阵仗便知道至少应该是书院里的先生。 遥遥可以看到有人在向着杜英招手,甚至是行礼。 跟在杜英的身侧,谢道韫一身男装,扎着高马尾,看上去英气十足,她微笑着说道: “关中新政提倡开设书院和私塾,包括已经成年工作的, 一样可以通过上夜学等获得学问, 而在此之前,求学是世家的特权。 因此只是依靠这一点,夫君就给了无数人出人头地的希望,哪怕只是一丝丝希望,哪怕在真正面临考校的时候,出身寒门和寻常百姓家的子弟还是很难比得过自幼读书、学识丰富的世家子弟,但是至少他们看到了契机。 所以此时面对书院的先生学子,他们的心中有的只是敬重和尊重,显然他们知道,这些先生们是真的有才能,而且也真的愿意放下架子来教书育人。” 杜英叹道: “世家本来应当能做到这一点,奈何他们担心自己的学问为百姓所知之后,又会撼动世家的地位,所以刻意的使用这些学问作为区分世家和百姓之间阻碍。 圣人曾言,有教无类。 然世家自称上承圣人之道,却从来没有把圣人之言落到实处,焉有不亡之道理? 世家之错,就错在此。 单纯的封锁,以及凭借掌握学问和血脉来划分尊卑贵贱省,却可曾考虑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所有人,天生就愿意低头。” 在杜英眼中,世家们在钻研学术这方面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们整日里清谈论道,钻到字里行间,若是再不能整理、提出一些新鲜的观点,那才有问题呢。 但是世家子弟们把学术的传播和探讨变成了极小范围内的活动,也注定了他们所研究的这些知识理论,脱离了现实需求,也不见得就能够适用于日常生活。 换而言之,他们的这些治国理论、为人处世之理论,他们自己尚且已经觉得玄而又玄,想要让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了解,更是完全不可能了,所以也就注定了他们的学术根本没有办法传承。 到了后世,人们谈到南北朝的时候,或是说魏晋风流,或是说乱世飘零,却很少有人能够把某家的理论拿出来,说出个所以然。 谢道韫微微颔首,她也是出身世家之中,从小接受的也是世家的教育,但是她渐渐的就已经意识到,世家高墙大院之内所坚持、所传承的,不见得就是对的。 杜英方才强调的是“学问”,而实际上有着更多实际体验的谢道韫却清楚,在“学问”的更深层次,其实是“血脉”。 直系子弟能够获得长辈更多的指点和提携,而旁系子弟只能自力更生。 诸如谢道韫这些的家中直系女子尚且能够凭借着优异的表现有一定的话语权,略略可以干涉自己的未来,但是面对家族必须要的巨大利益时,也一样必须要妥协,就像之前的王谢联姻。 至于那些旁系女子,更是直接成为家族用来维系和下层世家联系的纽带,嫁给谁、做什么,甚至从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可是整个世家上下、内外,从最外层的佃户和部曲,到中层的旁系子弟和世家女儿,这些人其实根本身不由己,唯有任劳任怨,唯有听从对自己命运的安排,唯有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而牺牲自我。 可是家族利益从何而来,又是谁的利益? 谢道韫扪心自问,那根本不是这些外层和中层的利益,而是最上层那一小撮人的利益罢了。 为了维系他们在朝堂上的地位、在民间的声望,整个家族上下要无怨无悔的付出。 因为他们代表着家族,家族则是一个整体,但是······ 家族真的是一个一视同仁、一荣俱荣的整体么? 吃苦流血的人、任人安排的人和高官厚禄的人在一个家中,这也可以说是一视同仁? 为什么一个家族的传承就只能依照血脉? 正文 第一三九七章 谢道韫的爱 除此之外,谢道韫还想要代表所有的女子来问: 为什么女子明明也一样具有学问,却必须要俯首听命于昏庸无能的男子? 而举一反三,世家之中掌握学问缺一样会被鄙夷和打压的女子,和那些只能去操持家族产业的世家旁系子弟,和那些高墙之外只能埋头种地的佃户,岂不是一样的? 谢道韫的声音幽幽响起: “明明有才的人, 却不能为重用。 明明无才之人,却天生富贵,但是不见得就能够带着本家族向前走,不见得就能想办法改善眼下满是弊端的制度。 他们所能想的,唯有怎么才能维护自己所得,唯有怎么继续在自己所掌握的学问之中钻研。 说好听些叫钻研, 说难听些就是钻牛角尖。 如今的世家,已经畸形,的确不适合存在于世。” 谢道韫的声音平缓, 却是在表述诸多如今站在关中这边的世家子弟们的心声: “推翻眼前的高墙,走出去看一看天地的广阔,总好过闭门造车。” “夫人见微知著。”杜英颔首,“当请夫人去给书院之中的学生们讲讲课,要让他们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一切思想桎梏的解开都是需要时间的,如果说之前的谢道韫,只是被解开了一两道枷锁,那么现在的她,已经完全领悟了杜英想要做的这一切的目的。 昔日,有人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今日,杜英不只是要问“世家豪门, 宁有种乎?”,而且也真的要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自大泽乡起义至今已经数百年,都未曾回答好的问题。 一个在历史上其实到了一千五百年之后方才有了新答案的问题。 出乎意料,谢道韫并没有同意: “其实最适合讲这门课的,还是夫君。” 她接着郑重说道: “拆掉面前高墙的,本来就是夫君,妾身以及无数后来者,不过是借助夫君破开的洞鱼贯而出罢了。” 杜英轻笑道: “余就是一个在外面拆墙的,早就已经见过了天地的广阔,所以想要让你们也来看一看罢了,而这天地到底广阔与否,到底是不是值得钻出来,岂不还是应该你们自己决定的么? 不只是要和他们讲,还要和他们讨论,到底什么样的路,才是真正能够走向盛世的路。 唯有集思广益、博采众长,才能最终修缮我们的路。现在的书院,已经不再是过往,可能只有关中一地之才,从各地而来的、从各个行业而来、从世家或者百姓中来的人,济济一堂。 所以现在,余倒是认为,关中的书院,有资格, 也有底气说,我们汇聚天下英才,也汇聚所有真正想要在乱世之中走出一条不同道路的人。 有着不同的出身,却有着相同的志向。 我们不再是代替天下人思索,而是代表和引领着天下思潮!” “夫君所言甚是!”谢道韫喜滋滋的说道,“这番话若是能够在书院之中说出,必然会引起回响叠叠,所以妾身方才就说,夫君是最适合去说这话的人。” 自前来关中之后,谢道韫一直对外展现的都是女强人的形象。 理智聪慧、坚定沉稳,这是都督府上下对于这位谢夫人近乎一致的评价。 但是只有在杜英的面前,看上去理性的她,才会露出这种近乎于小姑娘家的神态,恨不得直接钻到杜英怀中蹭一蹭,眯着眼睛感受他的气息。 她终究是爱他爱到深处。 既因为他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又因为单纯的、没有理由的喜欢。 笑容如春风,吹面不寒、温柔似水。 这样的笑,茂儿和新安公主也有,但是她们本来就是柔柔弱弱软妹子,就应该这样,但是阿元突然露出的笑,让杜英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 霎时间,他也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和谢道韫之间,已经不只是爱人,而且还是走在一条路上、志同道合并且完全心连心的同路人。 正因如此,她的爱,收敛之时,深沉内敛无从寻觅,而绽放之时,炽热如火、奔流似河。 杜英难免想到了那句话,“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但是······那位周公真的只爱一个人。 而我的心里还住着几个。 杜英自愧形惭,讪讪的一笑。 谢道韫何等聪明的人儿? 看杜英笑的尴尬,顿时就明白了他心中的小九九,轻轻哼了一声,催马前行,超过杜英些许。 杜英只道是自己的回应不及时,让夫人耍小性子了,急忙追上,伸手去抓她的缰绳。 “作甚?”谢道韫吓了一跳。 杜英把两根缰绳都握在手中,催着两匹马并肩而行,微笑着说道: “暂时还没有想好怎么让阿元不生气,但是可以先抓着缰绳让阿元等我一等。” “妾身没有生气,松手。” 杜英瞥了一眼,看她噘嘴模样,那自然是半个字也不信: “那就没有生气吧,反正就是不松。” 谢道韫无奈的瞪了他一眼: “多大的人了,堂堂都督,怎么和赌气的小孩子似的。” 杜英先指了指自己: “余尚未而立,在许多人的眼中可不就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么?为什么不能赌气?” 说完,杜英还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嘴角,示意明明是她先赌气噘嘴的。 “怎么,妾身还不能生气了?”谢道韫又好气又好笑。 杜英理亏,也只能嘿嘿傻笑。 谢道韫在心中轻叹一声,让夫君摆出了这般姿态,自己的气自然是生不下去了,原本还想气呼呼的说些什么,此时轻轻咳嗽一声,温声说道: “方才夫君所言,妾身字字句句都记在心中,等会儿就不客气了。” “拿去拿去,别跟夫君客气。”杜英爽朗笑道。 “明明夫君可以把诸多声望汇聚于一身······”谢道韫犹豫说道,“此君王之道也。 现在夫君这般当散财童子,妾身······恐承受不起。” 若是自己替夫君出风头,导致日后夫君的声望还比不上自己,那岂不是很尴尬? 杜英一摊手: “夫人想多了,而且夫人也忽略了一点。 一代明君,不只是本人英明神武,而且也离不开麾下贤臣云集,也离不开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不是么? 夫妻同心,相互衬托,这才是君后相处之道,难道夫人的就不是我的了么?” 正文 第一三九八章 龙门书院 一位贤惠的皇后,自然能够赢得民心、弥补皇帝的冷酷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比如长孙皇后,又比如马皇后,让唐太宗和明太祖的一些负面形象被冲散了不少。 甚至还有朱温的张皇后,让后人不得不感慨,若是张皇后还在,朱温也是能做个好人的。 当然, 这些都是后话,杜英此时没办法当做例子来讲。 但谢道韫还是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她抿唇笑了笑,略有些羞涩和迷茫。 母仪天下······妾身还真是既紧张又期待。 ———————————— 书院,已经成为关中新政的象征,令求学无门的学子趋之若鹜,令原本掌握书籍知识的世家视作洪水猛兽。 因此当关中新政在洛阳全面铺开的时候, 关中书院的出现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不过在洛阳兴建书院,杜英也好,王猛也罢,都没有打算直接将其建设成为一座完全照搬长安关中书院模式的书院,而是打算赋予洛阳的新书院多项任务。 教书育人,反而只是其中之一。 中朝崩圮之时,洛阳大火,天下文书付之一炬,损失者不计其数。 对中原文脉之破坏,更胜过昔年焚书坑儒。 江左世家们纵论玄学,其中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便是一些代代传承下来的文献书籍都已经损毁在战火之中,所以世家子弟们拿到手的又成了早就已经传承千百年的各个经典的原文原著,而历朝历代所做的注脚、解读等等都已经散佚。 这就好比让后世的小学生直接去读高中的文言文,读不懂的情况下,也只能逮着其中某几个自己尚且还能理解的句子多加剖析、疯狂钻牛角尖,以求能够以偏概全,通过自己对于一两句经义的详细剖析诠释,证明自己已经完全领悟了先贤的思想。 殊不知这完全就是在向一条歧路上走。 真正的做学术, 应该是在基于前人大量研究、探索和实践的基础上,总结规律,再提出自己的新观点,并且继续通过实践去证明之。 此所谓,绝知此事要躬行。 亦所谓,为往圣继绝学。 而显然现在江左世家们做学问,不能说高屋建瓴吧,也只能说是空中楼阁了。 这般胡乱折腾也就算了,并且他们还并不重视实践,也就是说他们提出来的思想到底是不是适用于整个社会,他们并没有尝试,而且也没有什么想要尝试的愿望。 我们只是突然想到了,并且在饮茶对坐、坐而论道的时候和所谓的志同道合者进行了讨论而已。 对不对,那不知道,而且那些本来就大字不识一个的贱民们也不配知道。 这种思想虽然只是弥漫在江左的少数人心头,但是很不幸,江左的生杀大权本来就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更不幸的是,这两批少数人,是同样一群人。 正是因为江左的现有制度已经彰显出来了这么多的弊端,所以关中新政在推行的时候就已经提倡多想、多做。 有新的想法, 就可以去试一试。 而与此同时,为了从根源上杜绝这种学不会就只能钻牛角尖的行为, 杜英赋予洛阳书院的新任务,便是在已经快成为一片废墟的宫殿之中搜罗散佚的书籍,重新整理。 当然,除了这些古籍之外,关中这些年的新学说,以及之前江左朝野的一些具有进步意味的学说,比如罗含具有朴素唯物主义倾向的论述,也都在整理编撰的行列之中。 除此之外,杜英还让关中各处书院筹备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此时的他,正在关中书院山长罗含的陪同下,穿行在洛阳龙门的工地上。 洛阳书院选址龙门,因此又已经被称为龙门书院,一处处院落沿着山体层层叠叠上升,同时还有几处楼阁正在搭建二层,初露端倪。 虽然距离一个依山而建、气势恢宏的书院还相去甚远,但是至少已经有了开头。 古来万事开头难。 正因为杜英乃至整个都督府上下以及关中学界,都对新建设的龙门书院予以厚望,所以罗含也不顾年迈,亲自潜在洛阳指挥书院的建设。 现在的这位老山长,精神矍铄,看上去干劲十足,杜英来的时候,他正把一批批年轻人指挥得团团转,而自己拄着拐杖满场乱转悠,以至于杜英看着他的腿脚,都有理由怀疑,丢了拐杖,老爷子撒丫子就能跑。 只不过是时间久了形成了依赖罢了。 枯木生春,这是书院上下对于这位老山长的一致评价。 书院的主体不过才刚刚显露出来,这些时日,零散招收的学生还暂时安置在已经搭建起来的一些简易茅草屋中上课。 “洛阳复兴未久,一切方兴未艾。”杜英叹道,“倒是苦了这些读书人。” 钱少,所有的钱都得用在刀刃上。 连杜英自己的府邸,墙上的缺口还是用沙袋和木板封堵起来的呢。 “风能进,雨能进,天下事,亦能进。”罗含用拐杖指着那几个茅草屋,笑眯眯的说道,“都督曾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此为我关中书院生身立命之道也,纵然身在茅草屋之中,亦心怀天下、不改其志。 关中书院上下,当恪守此也。” 杜英感慨: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罗含神色为之一动。 都督犹然还心心念着天下寒士,此等胸襟,终我一生恐怕也只能望其项背,唯有尽全力将都督的所说所盼望的这一切都变为现实,才算是不辱没都督所给予我的巨大声望吧。 杜英自然不知道在罗含这个学界、民间都已经享有盛名的人,此时在心中却已经把自己吹捧到了极高的位置上。 若是杜英知晓,他大概会在心中默念一声: “这,其实是一个自家茅屋都为秋风所破之人的胸怀。 伟大的,不是我,而是他。” 而杜英的目光,此时从茅屋看向了对面。 那里有一排平房,白墙黑瓦,建设的颇为齐整,有不少撸着袖子、撩起来衣襟的学子正跑来跑去。 罗含解释道: “那里存放的是王师接管洛阳之后从宫殿废墟之中清理出来的书籍残片。” 杜英一时默然,“残片”两个字,刺动人心。 千年的文化传承,付之一炬,华夏文脉,差点儿误入歧途。 正文 第一三九九章 修史 此战之罪也,更是当朝肉食者之罪也。 杜英不由得扪心感慨: 余······终究还是来晚了几十年,未能阻挡那一场天倾之祸。 “书院学生们,每天课余时间,都会自告奋勇帮着修缮整理,与此同时,还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学者和书院的先生, 大家痛心之余,也期望能够凭借自己的手,让一些先贤才华重见天日。”罗含的语气颇为沉重。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残片,情况肯定也不容乐观。 杜英本来还想举步去看一看,闻言还是停住了。 血压容易扛不住。 另外还有几道身影正抱着书从外侧几间屋舍之中走出来, 一人手里还拿着一张饼子, 一边啃、一边嘟嘟囔囔说着些什么。 他们之中的多数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还都顶着黑眼圈,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这些又是做什么的?”杜英好奇的问道。 罗含无奈回答: “修史。” 修史,这便是杜英交给龙门书院的又一项任务了。 在既有的《三国志》等史料的基础上,为三国和中朝时期的旧事修史。 而最重要的目的,不在于记录和传承,因为在此之前也已经有不少相关史料。 杜英是期望书院能够在这些浩如烟海的史料和回忆之中总结规律、追思过失。 虽然人们从历史之中所能学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学不到任何教训,但是杜英仍然期望龙门书院能够好好回答几个问题。 无论夏商周还是秦,皆以残暴不仁而亡,独汉以强亡,到了三国时期,哪怕三个国家打的热火朝天,但是在对外的摩擦中却从来没有输过,乌丸、南蛮、西羌、百越,哪个不是被吊起来打? 这是为什么呢? 汉之强,强在何处?汉之亡,亡在何处? 至于之后,中朝兴起, 成为三国之乱的最大赢家, 但很快就是永嘉之乱,盛世景象转眼分崩离析,人如草芥几乎一夜之间。 那中朝之衰,又衰从何起? 数十万曾经征伐天下、无往不利的军队,又为何大败亏输? 曾经在草原上被只占据北方的曹魏都能吊起来打的胡人,为什么席卷成势、轰然南下,所到之处近乎无人能敌? “修的是什么史?”杜英问。 罗含愣了愣,这是都督亲自下的命令,为何会有如此一问? 但是他也知道杜英所想要的肯定不只是“三国史、中朝史”这么简单的回答。 想了想,罗含说道: “以史为鉴,可知得失。所谓修史,并非单纯记述某年某月有某事也,更是要记述从某事中学习到了某种教训,应当做出何等改变······一遍学不会,那就学两遍、三遍。 修史也,修的史书,更是人心。” 杜英叹道: “可令人知前朝之过也?” 等等······中朝在法理上还算是本朝,这就已经算前朝了? 罗含被吓了一跳。 其实他也已经做了心理准备, 试问现在都督府上下, 可还有一个朝廷忠臣? 君不见原本最坚定的王坦之和阮宁等人, 现在都屁颠屁颠的为都督府效劳了。 效忠司马氏,维护世家,哪里有成为新朝开国功臣来的要紧呢? 但杜英现在连掩饰都不带掩饰一下得了,显然也是在暗示罗含,在平时书院的教育之中,强调效忠的这一方面,应该效忠于谁,老爷子最好心里有数。 罗含当即连连点头: “不错,诸如那‘何不食肉糜’,臣······属下敢言,书院士子皆知民间之苦、躬亲之难,定不会说出来。” 杜英看老爷子激动的模样,也明白他大概并不是口误,而是真的早就盼着杜英能够更进一步了。 只要杜英一天还是都督,那么他这个关中书院山长,就只能执关中之牛耳,执掌天下牛耳的还是在江左,在建康府太学中。 而杜英若是向前一步,那关中书院岂不就成了太学? “快了。”杜英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径直向前走去。 罗含听明白了,嘿嘿笑了起来。 而杜英也没有让他再陪着自己向山上走,老爷子腿脚不好的,激动之下再出点儿岔子。 陪在杜英身边的,又只剩下了谢道韫。 她柔柔说道: “罗伯父前半生多被江左学者排挤,斥为另类,所以虽然名声在外,却时常因为学说无人喜爱而郁郁寡欢。 自来了关中之后,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唯有这对于名望的追求一直没变呢。” “那是因为他办的越多、做得越好,所得到的名望和麾下的弟子都会越多。”杜英笑道,“有付出就有收获,何乐而不为呢? 在关中,余想要的结果,就是人们付出了血汗,能够得到相应的报酬,仅此而已。” 谢道韫不由得一叹: “但是就是这么一句,千百年了,唯有那些可以被称为盛世的时候才能做到,大部分情况下,人们倾尽所有也不过是在艰难求生罢了。” 杜英牵住她的手。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半山腰。 杜英霍然转身。 热火朝天的工地从山腰延伸到山脚,而在工地的尽头,一侧是整齐的白墙黑瓦的库房,守护着灾难之后这个民族为数不多的智慧结晶,另一侧则是错落有致的茅草屋,传来琅琅的读书声,甚至压过了工地上的号子声,那里存续着这个民族继续向前进的希望火种。 工地上的号子声霎时间偃旗息鼓。 工匠们仍然在卖力干活,但是他们选择让书生们敞开嗓门、心无旁骛的背书。 因为他们知道,就算是自己这一代可能已经没有机会进入书院获取知识,但是他们的下一代,一样有这样的机会。 寒门子弟、黔首后人,如今正坐在那茅草屋中。 所以无论喊不喊号子,工匠和丁壮们都愿意为建设这样的书院出力。 他们不只是在建设一座座屋舍楼阁,更是在建设下一代人的希望。 在这乱世之中,最弥足珍贵的,就是希望。 目光越过书院,继续向北眺望,麦色青青,大片的土地正在开垦,城镇隐隐,新的村落出现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 太平岁月、祥和时光,如同画卷一样,在眼前铺开。 “夫君,大好河山啊。”哪怕众目睽睽,谢道韫仍然主动握着杜英的手。 杜英能感受到她手指的细微颤动。 正文 第一四零零章 可予以背后者 谢道韫的激动,杜英能够理解。 他们所做的一切,能够在关中的荒草萋萋中开花结果,也一样能够在洛阳的断壁残垣上生根发芽。 洛阳如今的生机蓬勃,有力地证明了关中新政的通行性。 这不是为关中量身定做、因地制宜的政策,而是全天下饱受战乱困苦之地复兴的必由之路。 “方兴未艾。” 杜英如是回答。 短暂的激动之后,谢道韫也稍稍冷静下来, 她打量着远方: “奈何关中之繁荣、洛阳之复兴,仍然还只是天下一隅,如今还有大片的土地、数以万计的百姓,仍然还在苦难之中挣扎。” 杜英也收起来笑容: “慢慢来吧,鲸吞天下,谈何容易?正是有着长安和洛阳作为后盾, 余才能更好的放开手脚。” 谢道韫颔首: “夫君素不修内政,一向是铺平了道路就直接当甩手掌柜,所以这下又打算去前线了?” 杜英不得不承认,老夫老妻到底是知根知底。 谢道韫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洛阳现在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杜英的确升起了前往荥阳坐镇的心思。 靠前指挥以提振士气,这是杜英一贯的做派,从崛起关中到轻兵下江南,杜英的崛起非常快,麾下的将士们也是天下有名的强兵悍将,但是杜英对军队的掌控以及军队强悍的战力,显然还是建立在杜英本人极高的个人威望上。 关中已经推行兵制革新,按照层级编练兵马、委派官衔,一改往昔各路兵马人数参差不齐、主将官衔有高有低的乱象,同时修订军纪、强调服从命令、强调军中等级,也避免出现之前将不知兵、部曲不听主帅而只服从于自家将领的问题。 不过兵制的革新终究开始的时间不长,其实杜英个人的威望和影响仍然是直接关乎军中士气斗志的重要因素。 “且不说余对于军中士气的影响, 也不说慕容儁和桓温都在前线,余如果不去的话是不是在气势上就弱了三分······” 杜英弱弱开口解释。 他也察觉到,谢道韫平静的眼神之中暗藏着小小的幽怨, 自然也意识到谢道韫清楚, 这一次恐怕又要分开一段时间。 毕竟洛阳正如杜英方才评价,方兴未艾。 他可以在一切都步入正轨之中当甩手掌柜,那么这些事情又都要被甩给谁呢? 还不是甩给眼前神色幽怨的夫人。 之前杜英在外面厮杀,长安就是直接甩给了谢道韫,让谢道韫一手拉扯起来。 如今俨然谢道韫是负责统筹协调洛阳局势的最佳人选,之前就已经证明了有能力,而且手下人也都信服,同时凭借谢道韫和谢家在江左的名望,也方便吸引南方士子来投。 毕竟现在的洛阳城,如何发展工商业,其实不需要谢道韫指挥,下面的官吏们也都心知肚明,最不济也是把长安的那老一套搬过来,总不至于发展的太差。 真正需要谢道韫劳神费心的,还是眼底下龙门书院这一档子事。 文脉的重振,显然是为了增强整个汉人乃至于整个华夏民族的自我认同感和自信心,也是为了在法理上证明杜英是天降圣人。 晋朝司马氏丢掉的法理道统、祖宗文脉,现在由杜英修复继承, 那么天命所归,岂不正应在杜英的身上? 不管是顺理成章还是牵强附会,杜英走向皇位的时候,总要给天下人,也给后世人一个尚且还能够说得过去的说法,否则恐怕要为舆论所暗讽,也为后世之稳定埋下祸根。 这件事,杜英交给那些一向特立独行,标榜思想自由的学者们,尤其是江左学者们——江左到底是家底丰厚,所以现在关中书院的大多数先生其实也都来自江左——并不是很放心。 这个时代虽然混乱,但是也的确是一个思想极度自由乃至于奔放的时代。 鬼知道任由他们施为的话,这些家伙能够弄出来什么乱子。 所以必然要有一个人来负责,或者更准确说是来监督这件事。 放眼杜英身边,值得信任并且才思过人还有威望的,无外乎王猛和谢道韫了。 王猛在长安,所以坐镇洛阳,谢道韫是怎么都跑不掉。 看谢道韫只是目光幽怨,并没有开口说话,杜英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柔声说道: “余能予以后背的,唯有夫人。” 谢道韫心头一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虽然还有点儿小情绪,但是她也知道这是杜英最好的选择,这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本来就是天下不知多少人想要都得不到的: “妾身明白,所以妾身自然不会拒绝。” 杜英嘿嘿一笑。 阿元素来是以大局为重的,自然不用担心她真的反对。 谢道韫看出了他的小得意,似乎是要抒发心中闷气似的: “如今到底是在中原、在九州之内的战事,唯望有朝一日,战事从千万里远之边疆而起的时候,夫君不要把妾身一个人丢下来留守。 妾身能够给夫君看住一座城,可不见得就能够看住一个国。” “我觉得你可以。”杜英尴尬一笑,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是我会做出来的事了······ 谢道韫哼了一声: “妾身觉得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杜英猛地松开了手。 谢道韫还没有来得及惊讶,就被杜英直接抱了起来。 杜英挑了挑眉: “又要和夫人分开,当真不舍。 良辰美景奈何天,所以还是应当珍惜时光呢。” 谢道韫惊慌的连连拍他: “快放开我,这里是书院呢!” “这里是工地。”杜英回答。 “有区别吗?!” “没有啊,因为反正我们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难怪此次出来你非得要带着马车!”谢道韫熟练地搂住杜英的脖子,看上去咬牙切齿。 杜英一本正经: “这不是害怕夫人劳累么?” 我呸······谢道韫在心里说了一声,但是俏脸上还是笑眯眯,一字一顿的说道: “那,可真是,谢谢夫君了。” 那一天,在书院外、波光粼粼的伊水岸边,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缓缓摇晃了一个时辰。 那一天,最终还是杜英对书院的学生们发表了讲话,言辞激动之处,所有先生和学生以及慕名而来的工地工匠们,振臂高呼。 那一天,罗含老爷子看着乖巧坐在杜英身后,看上去精神疲惫的谢道韫,发出属于老前辈的欣慰笑容。 都督夫妇和睦,对于书院自然不是什么坏事。 正文 第一四零一章 酸枣论战 孟春时节,陈留郡,酸枣县。 春日将过,向晚时节,却已经有了丝丝缕缕升腾暑气。 杜英本意驻扎荥阳,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陈留郡北侧的酸枣。 此地向南连陈留本城,向北接汲郡, 而枋头正位于汲郡以东。 这样可以让杜英兼顾两个方向的战事。 此刻,他正盘膝坐在软榻上,听几名参谋介绍敌情。 东西对进的两路王师赶在春末之前,分别攻克了睢阳和陈留。 而慕容恪现在腹背受敌,显然并没有打算再夺回这两座平原上的重镇,转而选择沿济水的濮阳、济阴两郡构筑防线,如此一来, 反倒是濮阳的鲜卑军队随时可能渡河威胁到枋头关中王师的侧翼。 实际上, 枋头那边也没有什么侧翼可以给慕容恪威胁了,因为在惊闻枋头失守之后,慕容垂为之震怒,召见留守邺城的关中使者为何要擅起兵戈。 当然,肉都已经被关中给吃了,自然不能指望着关中自己乖乖吐出来。 到最后关中会不会割让利益,还得看鲜卑人能不能凭借自己的本事打得下枋头城。 慕容垂大略也明白这个道理,因而只是大发雷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之后,又通过实际行动来表明夺取城塞的决心。 慕容令率领大军卷土重来,将枋头包围的水泄不通。 但是碍于枋头城中丰厚的兵力,慕容令几次强攻未能取得突破之后,现在也只能选择围而不攻。 且让慕容令头疼的不只是眼前的这座换了一个守将,但是同样无法逾越的城池,还有那八千王师骑兵。 鲜卑大军重新围城之势一起,王坦之就让隗粹带着骑兵突破未合拢的包围圈,向西撤退到了已经被废弃的汲郡,重新修筑城池、建立营寨,以和枋头互为犄角。 当然, 王坦之选择汲郡,既是因为此处仍有旧时城郭,并且向西连接河内,纵然从河内而来的路上通道被鲜卑人切断,仍然还可以方便通过大河转运粮草,是一个不错的落脚点,还由于在汲郡向南,越过大河就是陈留。 王师既然掌控陈留,那么以此支援汲郡,进而支援枋头,就不是什么难事。 若是让鲜卑人占据了汲郡,则枋头就三面受敌,并且粮草补给也会更加困难。 杜英显然也有和王坦之相同的想法,所以他选择亲临汲郡和陈留之间的酸枣。 无论大军调度还是粮草供给,这里都是必由之路。 当年诸侯会盟讨伐董卓,正在酸枣。 山东诸侯来此,合力西去,而现在杜英也正好在此, 分兵东向。 参谋们讲到这里, 杜英已经起身看向沙盘。 枋头,是昔年魏武帝攻伐邺城,以枋木筑堰坝,控制淇水水量方便运粮船只通行而得名,因此地地处淇水入大河之口,扼邺城之漕运和水源,所以即使是在平原上,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历代修筑营垒城池,终究形成今日规模。 而从沙盘上来看,其实是贴近淇水,并通过淇水沟通大河,这估计也是由于修筑枋头城的北方各朝,其目的是为了守卫淇水河道,不是为了截断大河。 后者本来就有汲郡、陈留等沿河南北州郡负责,枋头城只要专精于守卫邺城水源就可以。 “······所以以枋头的地势,想要增援城中,只有两条路子可以走。”一名参谋介绍道,“其一就是走陆运。 之前河道上还修筑有大量的浮桥以方便通行,我军能够奇袭枋头,也是得益于这些多半都是河北为鲜卑人所掌控后新搭建的浮桥都还不错的。 奈何现在这些浮桥都已经被拆毁,所以事实上从汲郡直接前往枋头还需要另行搜罗船只或者修筑堰坝以控制水量。” 其二,走水路。 但还需要经由一小段淇水河道不说,中间还得越过堰坝。枋头被围,我军之前虽也有控制堰坝之意,但鲜卑人久久经营此地,早就明白堰坝之重要,所以多次强攻堰坝守军,我军折损严重下不得不退入城中,因此事实上枋头南侧直通大河的道路也被切断。” 另一名参谋补充道: “若是想要走水路,如今就势必要抢占此处堰坝,且还得要确保能够守得住,而若是拿下堰坝,其实还可以设法堵塞蓄水,使得淇水水面上升,自然而然可让鲜卑人撤去靠近淇水的营寨,同时我军还可乘船攻之。 针对如何增援枋头、荡平围城之敌,参谋司一样制定了不同的方案,请都督一并过目。” 杜英微微颔首: “目前只是着眼于如何增援枋头么?长久的对峙下去,终究也不是办法,而且等到鲜卑人调兵遣将,被围困的将不再只是枋头,恐怕汲郡甚至河内都将受到鲜卑步骑的扰动。 尤其是汲郡的八千骑兵,若是被困在城池之中,岂不是暴殄天物?” 一名参谋笑着回答: “属下等也有思考到此事,所以属下等拿出了另一个方案,也就是以此八千骑兵为前锋,抽调部分河洛王师,甚至还从河东也抽调少许兵力,直接和鲜卑人在枋头城下决战。 此所谓‘中心开花’也。” 杜英不由得嘟囔一声: “先是东西对进,后是中心开花,你们这样搞······都让余有些怀疑是不是拿了蒋光头的剧本,就不能来一个围点打援么?” 参谋们没有听清杜英说的是什么,听清了肯定也听不懂,但是他们察觉到都督似乎对这个方案并不是很满意。 大概是因为觉得好不容易和慕容垂达成商贸协议,结果到头来最先打生打死反倒是和慕容垂,得不偿失? 但枋头既然已经攻下,邺城门户洞开,焉有不要的道理? 几个参谋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骤然想起来杜英曾经说过: 谈判桌上拿不到的,就从战场上拿到。 是了,是了! 他们恍然大悟,都督并不是觉得他们的方案太过激进,而是觉得太过保守了。 打来打去,拿下的不也就是一个枋头么? 一名参谋登时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启禀都督,其实还有一个方案······” 杜英笑眯眯的问道: “说来听听?” 参谋们都打了一个激灵,笑眯眯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若是说的不对,再惹了都督生气,恐怕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正文 第一四零二章 黑虎掏心之策 不过参谋司的参谋们,到底都是年轻人,敢想也敢做,那参谋朗声说道: “慕容垂之前便兵围枋头,然为我军所破,各军离散,损失者不计其数。 后重新调集大军, 多为临阵磨枪、抓捕丁壮,一些六扇门人手也趁机渗透其中,传来新的大军主要只是人多势众,并不足为虑,且六扇门现在甚至已经开始煽动军中士卒,以求届时能够为我军臂助。 所以属下等认为,此时的慕容垂, 外强中干!” 说着, 他伸手在邺城指了指,张开的手掌,骤然收紧! 杜英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黑虎掏心! 慕容垂倾尽全力来打枋头,那杜英就以大军奔袭邺城。 “果然是一切战术换家······”杜英嘟囔一声,但旋即他提高声音问道,“想要奔袭邺城,需要兵马几何? 如何才能保证此战必胜?” 参谋们也没有料到都督竟然没有怎么犹豫就认可了这个方案,顿时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一声,果然都督在骨子里也是莽夫。 一名参谋当即解释道: “我军目前在汲郡还有八千骑兵,可以为前锋,但实际上鲜卑人现在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包围汲郡,却也已经派出了大量的斥候探查消息,一旦我军有所异动,鲜卑人定然会倾巢而出,届时鲜卑骑兵恐怕更在万人以上,我军八千人很难突破其封锁。” 另一名参谋接过来话茬说道: “因此若是我军能够以这八千骑兵为诱饵,牵制鲜卑骑兵,且同时以枋头为诱饵,牵制鲜卑步卒, 那么从上党到邺城,居高临下,一路上却已经没有多少鲜卑兵马能够阻拦。 所以属下等的意思是,把河东、河内和关中的留守兵马向上党汇聚,然后从上党俯冲而下,直扑邺城!” 杜英沉声说道: “只是动用留守兵卒的话,恐怕有倾尽全力而难比王师一部之嫌。” 并不是杜英嫌弃自家后方留守的士卒,而是整个关中都知道,那些兵卒多半都是老弱病残,剩下的也都是新训练的士卒,临时拉上阵,而且还是打这种直接一计不成则满盘皆输的仗,杜英自己心里也没底。 毕竟现在的他,手中可没有历史剧本。 几名参谋们齐刷刷的看向杜英。 意思自然已经很明显,越是初来乍到的那些新兵蛋子,越是景仰杜英的名望身份,所以都督亲自出马,既能够确保战略和战术上不出大错, 而且还能够稳定军心。 杜英皱了皱眉,合着你们也把我当振奋军心的工具人是吧? 不过若是真的打算这么打的话, 杜英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放心把此处战场交给其余人。 除了师兄。 琢磨了一下,杜英沉声说道: “让王景略从关中前往河东调度此事,此战还是交给他为好。 而余身为都督,更应该居中运筹,且既然想要让鲜卑人对自己的侧翼掉以轻心,认为我军并无力再越过太行发起进攻,那么最好的证据,便是余这个主帅还坐镇陈留、盯着枋头,不渡过大河。” 参谋们连连颔首,匆匆写写画画,同时有一人抬头说道: “都督方才所言,也的确提醒了属下,我军调动兵马,以增援战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戒备怀疑的。 但若我军向河东调动兵马,恐怕鲜卑人也要坐不住了。 所以属下认为,目前可以仍然虚张声势,营造我军要从陈留大举渡河的假象,让鲜卑人仍然集中兵马汇聚于此,然后再悄然从这两处渡河。” 说着,他在舆图上指了指。 吕梁和孟津。 相隔千里。 杜英大概明白了什么,但还是微笑着问道: “何出此言呢?” 那参谋斟酌词句: “选择吕梁,是因为此处河流湍急,虽然也有渡口,但是并不是什么大渡口,且由于下游瀑布的存在,所以和下游也没有太多交集,一般不为人所重视,所以关中、上郡等地的兵马,可以从吕梁悄然渡过大河,在河东集结。 之后,属下其实认为可以用这些兵马替换下来雁门关的沈将军。沈将军素来擅长奔袭突进,所以若让他为此战前锋,或许有不亚于邓将军之效。” 沈劲在之前杜英平定凉州的时候,就率领孤军杀入青海道,追在吐谷浑人屁股后面直接捅进去,大破吐谷浑。 后来在河东战事中,他又率军走岢岚水,奇袭雁门关以北,导致雁门关变成一座孤城,最终成为杜英和慕容垂谈判桌上,鲜卑人半卖半送的赠品。 可以说这种奇袭敌后、爆人居花的战斗方式,最适合沈劲不过。 “让沈劲留在雁门关守城,的确是屈才了,而且河东诸将,诸如戴逯和朱序,都未曾动,留下一个人足矣,不需要全部都窝在河东。”杜英颔首,“具体安排谁做什么事,可以让王景略负责,河东的兵将人手,还是他熟稔一些。 那孟津这边呢?” “王师增援陈留和河北,走河洛一线,大张旗鼓,给鲜卑探子们看。”那参谋当即解释道,“让他们认为这些兵马真的是为了陈留和枋头而来。 但是等过了洛阳,大军还可以留下来一些人虚张声势继续东来,其余兵马则直接过孟津,到河内,再到上党。” “鲜卑人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么多兵马的渡河。”另一名参谋忍不住开口。 之前的参谋摇头说道: “就是被他们看到了也无妨,因为在他们看来,我军这样调度,一定是想要明面上增援陈留,背地里直接走河内增援汲郡。 届时他们只会为识破了我军的‘暗度陈仓’而喜悦,却不知道我们想要抵达的‘陈仓’,并不是汲郡,而是邺城。” 计策讲述到这里,参谋们都已经面露激动,有人忍不住说道: “兵者,诡道也,千变万化,使敌无从应对,方为上策。此计若能实行,则鲜卑人必然会被我们戏耍的团团转。” “那若是被慕容垂识破了呢?”杜英缓缓问道。 就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 参谋们面面相觑,那自然是大军突进不成,被困在河北原野上,任由鲜卑骑兵撕裂、切割。 “而且你们似乎还忘了一件事。”杜英接着说道,他拿着木杆在舆图上指了指,“幽州,范阳王慕容德。” 正文 第一四零三章 两对夫妇 整个议事堂上,鸦雀无声。 自鲜卑内乱之后,范阳王慕容德一直没有表态,也没有出兵参与。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被很多人无视了。 可是在慕容德的手中到底掌握有步骑重兵,之前的寒冬之中,草原几次三番想要南下, 但是都碍于慕容德,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这支兵马南下参与到河北战事之中,那么对于如今所制定的整个计划都将是毁灭性打击。 参谋们面面相觑,有一种想要吐槽鲜卑人这么干岂不是不讲武德的冲动,但是转念一想,慕容德迟迟没有表态,大概也是因为不忍心见到鲜卑人的内斗愈发炽烈。 可关中王师进攻河北, 甚至直接杀向邺城,那事情的性质自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之前是鲜卑人自家内斗, 狗脑子打出来也没办法。 但一旦邺城被攻克,那就是把鲜卑几代人的努力成果付之一炬。 慕容德断然不可能坐视不管,且就算不说大义,王师进攻邺城,鲜卑燕国岌岌可危,慕容垂也必然是抓住一根稻草是一根,因而这就意味着慕容德的出现将会给慕容垂带来救命之恩。 届时真正坐在皇位上的是谁,恐怕还不好说呢。 慕容垂到了这般地步可就争夺不过慕容德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不定现在慕容德就把我们当做那只螳螂。”一名参谋颓然说道。 大家好不容易想到的令人眼前一亮的好策略,现在来看竟然有可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杜英看了一眼他们,淡淡说道: “参谋司中诸位,虽然年轻,但是年轻气盛,年轻人有想法、肯动心思,所以年轻有年轻的好处,也有年轻的坏处。 但参谋司不能容许你们有短板, 这一次没有看清整个大局,只是把目光局限在了河北战场上,是参谋司顾虑不周的地方,尔等应当好好反思。 同时,任何计划在刚刚提出的时候也都很难做到十全十美,所以余仍然认为这个计划还有可取之处,甚至本身也是可行的。 出其不意,是兵法;将计就计,也是兵法。 不管慕容德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我们现在可以想到慕容德已经有利用我军的想法,这已经压过我们一头。 所以如何利用慕容德的这种心态,随时调整进军方案,既要实现原来的目标,又能够不付出太大的代价,至少势均力敌而不是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是你们接下来应该好好思索的。 余可以给你们两三天的时间,但是余也期望最后能够听到一个有理有据的答复。 不管对与错,合适与否, 至少要尽你们所能,考虑到方方面面。” 众参谋若有所思。 杜英慢悠悠走出议事堂,看着门外明媚的阳光, 也看到了拿着几本公文在门口无聊踱步的自家小秘书。 杜英顿时眼前一亮,和这些大老爷们讲道理,哪里有和自家小秘书一起处理工作来的舒坦? “走啦走啦!”杜英揉了揉她的脑袋。 新安公主吓了一跳,惶然抬起头,发现是杜英,方才舒了一口气。 “害怕什么?”杜英好奇的问道。 “还以为谁那般无礼呢!”新安公主嘟囔道。 “意思是余也无礼了?”杜英打趣,“那还真是错怪殿下了。” “没有啦!”新安公主抱住他的手臂摇了摇,“有几个公文需要夫君过目和盖章,跟我走?” 杜英点了点头。 但是新安公主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夫君看上去不是很高兴呢?” 杜英无奈说道: “和参谋司这些一样是加冠之龄的小年轻们比起来,余就像是一个已经冷了热血、只想着阴谋算计的老阴比,干什么都得仔仔细细盘算一下,以明得失。” 新安公主果断的摇了摇头: “夫君可不全是这样的。” “此话怎讲?” 她笑嘻嘻的回答: “夫君把妾身扣下的时候,可想那么多?” 杜英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个习惯性动作,已经等于回答了新安公主的疑问。 不过他旋即又释然的一笑。 原来我还年轻呢,也有热血上头,也有追求红颜的时候。 “夫君现在又笑什么?”新安公主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明知故问。 杜英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有你就开心呀,不需要理由。” ————————- 长安,月色如水。 在傍晚时分,王猛收到了杜英的私人信件。 上面详细的阐述了杜英对于奇袭邺城可行性的自我判断。 之后,王猛就站在舆图前,手里拿着炭笔,一边比划,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张彤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她向谢道韫交接完工作之后,便也回到了长安。 蹑手蹑脚的帮着王猛将铺满了公文,甚至还洒着斑斑墨迹的桌子收拾干净,她看了一眼站在舆图前已经一动不动很久的王猛,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拿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丢在地上的外衫,走到他身后,踮着脚为他披上,试探性的低声说道: “晚膳都还没用呢,先吃饭吧?” “我不饿,彤妹你去吃吧。”王猛随口回答。 “都督又和你说了些什么,这般状若疯魔?”张彤云不满的说道。 这两个师兄弟若是凑在一起,就没有她们这些内宅女眷插上话的余地了。 干脆你们兄弟两个过去得了······对此,张彤云在洛阳的时候就和谢姊姊达成了一致。 王猛嘿嘿笑道: “若是此计能成,那么状若疯魔的就应该是慕容垂了。就算是此计不成,恐怕也能让慕容垂吓出一身冷汗。 但是现在还只是大略,如何才能完善个中步骤,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揣摩慕容德的心思······ 之前对于慕容德,还是不够了解啊! 彤妹,且帮我去把两个月前从河东送来的一份公文找出来,如果余记得没错的话,那上面有对于幽燕形势的分析,希望借助这只言片语,能够让余琢磨出来些什么。” 张彤云应了一声,但还是拉着他的袖子一起向外走去: “妾身为你去找,你先去吃饭,吃了饭再想也不迟。” 王猛这个时候才听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讪讪一笑。 然而这一对准夫妇刚迈出门,有亲随走上前: “启禀刺史,宗教司几位主事求见。” 王猛愣了愣,旋即拍了拍脑袋: “险些忘了这事,让他们稍等,余马上过来!” 正文 第一四零四章 我这劳碌的命 王猛嘟囔着“我这劳碌的命”,就要向外走。 “诶诶诶,饭还吃不吃了?!”张彤云顿时生气,不过也知道拦不住他,“来人,去盛碗饭,还有汤······算了算了, 我自己去吧。” 在大堂上,主管宗教司的郗恢、司马恬和法洁和尚正恭敬等候。 他们是随着杜英一路北上,但在淮水就折而向许昌,之后也没有前往洛阳,而是取道武关,直接入长安。 所以到长安比王猛还要早小半个月。 到了长安之后,按照杜英交代的任务,他们自然而然负责起了对关中宗教的整合和管理,这些时日忙来忙去, 也算是在一片混乱之中略略整理出了头绪。 “参见刺史!”三人见到王猛进来,两人作揖,而法洁则是念一声法号。 说完之后,郗愔面色略有些奇怪的看向司马恬。 毕竟司马恬是朝廷郡王,而眼前的王猛只是雍州刺史,显然司马恬行礼有一种以下拜上的感觉。 但司马恬看上去浑然不以为意。 这家伙的脸皮也是真的厚,或者换而言之,他已经意识到司马氏的未来了,所以现在放低姿态,到时候也好为司马氏保留下来一些火种。 中朝出祸害,大好的河山都给败坏干净了。 南渡之后又出奇才,竟然还把这萧条落败的家族给囫囵支撑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上天看司马氏不爽吧,要为他们安排前辈为盛世昏君、后辈也无力回天这种剧本。 或许是对于司马氏昔年篡位、欺负孤儿寡母的惩戒。 天意悠悠高难问啊······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上一辈的罪恶就要由自己这一辈人来承担了。 因此为人做事,应当不诓不歪、真挚而行,对得起本心和良心。 这大概就是都督想要组建的这个“全真教”意欲传播的教派宗旨吧? 郗愔如是想着,而王猛的声音也已经再次响起: “关中和凉州久经战乱,此地的宗教寺庙多半都已经荒废, 但是现在随着关中太平,又有诸多山中隐居的道士和西域来的僧人进入关中。 让关中的教派显得愈发混乱,因此都督令诸位操持此事,就是期望诸位能够将这一件件杂乱无章之事梳理干净。” 司马恬回答: “属下等这几日走遍了终南山,另外还去拜访了长安城中多处新开设的寺庙,心中多少已经有数。 诚如刺史所言,现在关中佛道之传教有些混乱无章,但也得益于关中新政推行日久,有律法在上约束,至少现在佛道两家还没有做出什么有违于教义礼数的事。” 司马恬显然说的是寺庙和道观强行兼并土地、收取高额香火钱(其实就是保护费)等等,这些在江左的寺庙道观之中都是常态,因此这也让司马恬等人现在还能露出笑容。 杜英说关中的宗教混乱,这让司马恬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只当是关中的教派所作所为,比江左的还要过分。 如今才知道,杜都督原来也有危言耸听的成分在其中,或者换而言之,杜英本人对于佛道两家在江左的嚣张,恐怕也只是只闻其声、未见其实, 所以把江左的佛道两家想得比事实上还要更好一些。 杜都督也不是全知全能的。 但司马恬他们本来也没有觉得杜英全知全能就是什么好事,那岂不是显得他们这些臣子太过无能了? 反倒是杜英在并不是完全清楚这方面事宜的情况下, 就果断的把这些工作交给了他们,这让司马恬等三人很是受用。 且看他们三个,司马恬身为朝中郡王,纵然从小就显露出来才华,但是也因此受到王谢世家的打压,以避免又出现一个司马昱。 郗愔自不用说了,法洁大师守着山上的甘露寺,也没有能够捞到多少敛财的机会。 可以说他们都是不受重用、被排挤的典型。 现在被杜英如此信任,且不论这会不会关乎到他们对关中的忠心——这背后毕竟还牵扯到司马氏、青徐世家等和关中的利益交换,涉及到本家利益的时候,再忠诚的人也有背叛的可能——只是在为杜英办好宗教这件事上,他们都不会含糊。 别人给予了信任,自己应当回报。 这个时代的人,忘恩负义的还是在少数。 王猛淡淡说道: “谅也不敢。” 司马恬和郗愔下意识交换一个眼神。 虽然他们心中没鬼,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出身,还是觉得王猛话里有话,好似在说那些佛道教派,又好似是在影射他们。 当下,司马恬展开携带来的舆图,将这几日走访了解到的消息向王猛一一道来。 张彤云恰在此时提着饭盒走进来,一言不发的将晚膳在王猛手边摆开,看着注意力全部都放在舆图上的心上人,她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景略哥看上去懒散,但是真做起事来却是认真的很。 都督当真是拿捏住了他这一点,所以也就注定了他这辈子是劳碌的命了! 再看看吐沫星子横飞的司马恬,以及时不时插话,就差直接当着王猛的面争一个高低的郗愔和法洁大师,张彤云又恍然意识到,其实处于这种状态的,并不只是自家景略哥。 整个关中上下,都勤奋得很。 这大概也是关中能够快速崛起的另一个原因吧。 年轻,有活力,敢想敢做。 而我,也幸为其中一员。 ————————- 晨光熹微。 酸枣城中,已经响起了响亮的号子声。 这是屯驻此地的王师将士们在出早操,这号子声也取代了鸡叫声,成为酸枣城里新的风景。 对此,城中的百姓并没有怨言,显然久经乱世摧折的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么一支军队,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甚至还会主动帮助百姓洒扫庭除、修缮屋舍,借住民居也是给钱的。 因此当这支军队每天早上出操的时候,百姓们看着他们,只觉得有一种浓郁的安全感。 “唔——”新安公主被号子声吵醒,眯着眼伸了个懒腰。 夏初的阳光还不算炽热,清晨透过窗户吹进来的风还带着凉意。 枕边已经没有他人了,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枕头都凉了。 披衣起身,趿着鞋子推门而出,新安公主看到庭院里,疏雨一身短打,双手持刀,目视前方。 正文 第一四零五章 朝廷封赏,姗姗来迟 一声低喝过后,对面的草人已经被闪过的刀光拦腰斩断。 疏雨呼了一口气,收起来刀。 看上去步伐有些浮软,纵然是新安公主这种弱鸡战五渣都能够察觉到端倪。 “疏雨姊姊,早啊!” 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想要把头发简单挽起来,但是因为昨天晚上闹腾一番, 最后疲倦睡去的时候,睡姿不端正,秀发早就已经乱成一团了,所以只能烦闷的哼了哼。 “早饭已经准备好了。”疏雨和她打招呼,“我来帮殿下梳头吧?” “夫君呢?”新安公主好奇的张望。 “带着亲卫们跑早操去了。”疏雨随口回答,“他说身为主帅也应该身体力行。” “现在驻扎在酸枣的多半都是新补充的新兵以及俘虏, 夫君还是要拉拢人心的。”新安公主笑眯眯的说道。 以前在江左也没见这家伙“身体力行”,整日里就喜欢抱着自己或者其余哪位姊姊妹妹睡大觉。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时带着南下的多半都是关中精锐,杜英的老部下。 杜英就算整日不在军营,也不妨碍他们上阵的时候嗷嗷叫。 甚至主帅跟着他们天天吃苦受累,不能把注意力放在推动关中新政的建设上,他们会更有意见。 从素质上和思想觉悟上,这些南下的精锐,都已经无可撼动。 所以杜英宁肯选择在北方的战事中多派遣一些新兵上阵,也要把精神最坚定的老卒们留在江左。 人数不多,但是可为中流砥柱,不是世家的糖衣炮弹就能够轻易撼动的。 甚至他们还能学会把糖衣剥下来,把炮弹打回去。 疏雨半是无奈心疼自家公子,半是对新安公主字里行间对杜英的赞扬和欣赏很是不满: “他也不怕累着。” “疏雨姊姊怎么没有去?”新安公主故作不知。 疏雨:······ 昨天晚上嗓子都快喊哑了,你在旁边看了全程,甚至还听话按着我,这些难道都是在梦里发生的? 她勉强一笑: “这不是要保护殿下呢。” 本宫也不需要姊姊这种腿软的护卫,而且昨天晚上有人要刺王杀驾的时候,也没见你上来保护······ 哦不对, 最后也的确是疏雨姊姊承担了大多数的火力,本宫顶多算是一个唱前戏的。 想到这里, 新安公主走上前两步,拿起来疏雨的横刀,有模有样的比划了两下: “好沉呀!姊姊练武半天,想来也是累了,我们一起去用膳吧。” 说着,她自然而然的挽住了疏雨的手臂,若有若无的给她一个向上支撑的力道。 疏雨先是一惊,旋即明白过来殿下的用意,先是心中一暖,接着又泛起羞意。 自己的虚弱被看穿了。 都怪公子那个没轻没重的家伙! “殿下还是称呼贱妾的名字吧,一声‘姊姊’实在是当不起。”疏雨不忘还是和新安公主强调了一下这个自己其实已经不止说过一次的问题。 新安公主摇头说道: “家里总要分一个先来后到吧,虽然妾身的出身要比姊姊好一些,但是这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夫君之宠爱,也从未因为妾身和姊姊的出身不同而有所偏颇,只不过是我们每天负责的事不一样而已。 单说这护卫之责,妾身就肯定做不来,只能仰仗于姊姊腰间横刀, 并不是妾身在屋内,姊姊在屋外,就有内外高低之分。 所以余称呼一声‘姊姊’, 想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日后必然还有很多事要向姊姊多多请教呢。” 疏雨一向是有些自卑的,现在被新安公主这般亲切的说着,也难免为之动容,这样的话,谢道韫和郗道茂也对她说过,但是显然没有新安公主这位公主殿下说出来更有慑服力。 看来在她们的心中,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呼来喝去的下人······ 公子虽然花心,但是找到的姊妹们,的确都是心地善良之辈。 心中思绪万千之下,疏雨脱口而出: “其实余所能教给殿下的,这几天也教的差不多了······” 新安公主:??? 她有些僵硬的扭头看向疏雨,正对上疏雨慌乱的目光。 是你不对劲,还是我不对劲? 不过也知道这位疏雨姊姊的性情,新安公主摸了摸她的佩刀: “姊姊还擅长于此呢,不如有空教一教余几套能够防身的刀法。” 疏雨讪讪笑道: “这是自然。” “报!有江南文书传来!” 院子外,响起声音,但是疏雨很快意识到这是参谋司的参谋,不是传递军令的传令兵。 也就是说来的应当是民政公文。 “何事?”她高声问道。 “启禀夫人,是朝廷封赏!朝廷已经派遣使者前来,预计两三日就会抵达,所以快马先送公文前来告知。” 疏雨和新安公主面面相觑。 杜英和朝廷之间虽然还没有直接捉对儿厮杀,但是也已经剑拔弩张,在江左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开战。 朝廷这个时候给予杜英封赏是何意? 这的确出乎两人的意料,而她们一个是杜英的贴身亲卫,一个是贴身秘书——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贴身的那种——自然很清楚杜英之前并没有想过还能和朝廷之间有什么明面上的联络。 下一次大家明面上的对话,恐怕就是恩断义绝,杜英自立旗号、朝廷宣布他为叛贼了。 当然,背地里的联络两说。 只是新安公主的家书,就已经寄出去好几封了,而她母妃的回信,每一次也来得及时。 说明司马昱非但不阻拦,反而鼓励她们母女之间通信,只不过信中内容都是家长里短、嘘寒问暖,显然司马昱现在仍然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和关中展开深入的暗中合作,以借助关中之手,尽可能再压朝堂上另外两股势力一头。 毕竟现在皇室的势力其实还是最弱的,只不过方才摆脱了为人傀儡的地步而已。 但这一次却是明面上······这代表着谁的意思,还是说如今朝堂上水火不容的三方,反倒是达成了一致? “夫君不在,妾身服其劳。”新安公主含笑说道,“姊姊,我们先去看看?” “也好。”疏雨果断的回答。 抓紧看完,要抓紧令人誊抄两份,不用想也知道,杜英回来之后看到了,第一句话肯定是: “誊抄,送洛阳阿元处和长安师兄处。” 正文 第一四零六章 朝廷也扭捏 杜英陪着他麾下的将士们出了早操之后回来,就直接沐浴更衣去了。 出完早操天都已经透亮,所以也热了起来,出了一身汗。 普通的将士们,集中去开凿的水池之中沐浴,而杜英可以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卧在浴桶中,这大概是他这个都督所能享受的最大特权了。 只不过别的都督或许还有一个小妾或者婢女在背后给揉揉捏捏、搓搓背, 而在杜英这里,新安公主坐在距离浴桶不远处,手里拿着那份公文,细声细气的念着。 杜英闭上眼睛静静地听,也理出来了个大概。 朝廷的封赏,主要是奖励杜英在之前两淮战事之中的功业。 “······千里勤王, 以保社稷。救民水火之心,日月可鉴;连战破贼之捷, 普天同庆。唯有杜督,可当此功;共安社稷,仰仗于卿。”新安公主声音落下,静静看着杜英。 杜英叹道: “既然把余捧得这么高,也说明现在朝堂上除了大司马之外的另外两边,已经下定决心了。” 不用想也知道,大司马肯定也被捧得高高的,如果朝廷不走心的话,保不齐给杜英的这番说辞还在给大司马的公文上照样宣读了一番。 只不过杜英这属于天上掉馅饼了,而大司马的那些功绩,说不定是大司马主动开口索要的。 新安公主含笑说道: “妾身要先恭喜征北大将军、杜郡公了。” 不错,朝廷此次论功行赏,真金白银那万万是没有的,甚至绫罗绸缎也一概欠奉,给的唯二两个好处,就是加封杜英为征北大将军,进爵位长安郡公。 看这名字就知道,这完全就是针对大司马, 量身定做的。 桓温之前是征西大将军,所以杜英就是征北大将军,不用想也知道,若杜英这一次还能在北方战事之中占据上风,那么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骠骑将军或者车骑将军,这就是到了基本能和桓温这个大司马平起平坐的位置了。 而长安郡公,显然是对标桓温的南郡公,让杜英总算是可以把爵位放在前面了。 否则他之前的那个长安县侯,听起来也不过只是一方闲散侯爷,远没有都督听上去响亮,而且越是叫,越是显得杜英和桓温之间有差距。 所以明明杜英是个侯爷,关中这边却并不是很乐意提起。 但是现在封了郡公,自然就不一样了。 “余也可以自称‘本公’了。以后你也是本宫,我也是本公。”杜英笑道。 “不好听。”新安公主果断的摇了摇头,“妾身自称,是因为妾身是女儿家,但是夫君这般自称, 就和宫中内侍似的了。” “长安郡公······”杜英靠在浴桶壁上,喃喃说道, “如果说长安县侯这个名字还是朝廷避重就轻的话,那长安郡,就是直接等于默认余对于长安的完全掌控了。” 长安,在朝廷的舆图上所标注的名字,应当是京兆郡长安县。 杜英收复长安之后,长安的地位就显得有些尴尬,因为中朝旧都在洛阳,目前的都城在建康,而长安虽然也当过中朝都城,但是却是在胡人南下、洛阳城破之后,成为司马氏嫡脉皇室暂时避祸之处,奈何最终也沦落于胡人之手,皇室为胡人劫掠一空。 连皇后都变成别人家的皇后了。 所以这里是司马氏的伤心地,而且也是让南渡的司马氏不愿意提及之处——提及此地,大家自然就会联想到,如今皇位上的司马氏,是琅琊王一脉,可不是中朝正统! 因而当时桓温保举杜英为太守,直接使用了“长安太守”的名号,显然是想要抹掉京兆郡的存在。 朝廷顺水推舟,杜英也就把长安县升格为长安郡,还对长安的行政区划进行了调整。 只不过朝廷的文书和旨意上,只是称呼“长安太守”,却从无“长安郡”的说法,俨然是对于桓温和杜英这种臣属私自修改行政名称和区划的行为还是有所不满的。 之前杜英就和新安公主说过: “朝廷扭扭捏捏的不想承认,也说明其心思之复杂。既想要抹去中朝最后苟延残喘、退入长安这一段历史,以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又不舍得收复的土地任由我等施为,所以恐怕余这个爵位很难向上升一升了。 又或者是朝廷在关中随便找个郡,来一个什么郡公,可是相比于南郡,自然就差出来不是一个档次。” 南郡作为荆州的中心,在关中对标的自然是长安。 若是朝廷不分封杜英为长安郡公,那么自然就起不到制衡桓温的作用,所以还不如不分封。 而如今朝廷抛弃了这般扭扭捏捏的想法,直接把长安郡公的爵位送下来,说明朝廷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杜英推到和桓温面对面的位置上,为此,他们可以承认杜英对于关中行政区划的调整和重命名。 “不过岳父老丈人还真是小气。”杜英接着不满的说道,“竟然一点儿金银赏赐都没有,只是用两个余虽然没有得到,但是和得到也没有什么区别的官衔爵位来打发。 叫花子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啊!” 新安公主“扑哧”笑道: “所谓的黄金百两,也不过只是几串铜钱罢了,现在夫君还缺这个?” “不,好歹送些什么过来,也算是给我家殿下的嫁妆嘞。”杜英哼了一声,“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那也没见夫君给聘礼。”新安公主幽幽的说道。 “马上就要给了。”杜英叹了一口气,“余和大司马在青州的兵戎相见,恐怕已经不可避免,而双方战事一旦焦灼,那么将会导致南阳、许昌一线都被卷入战火之中,关中王师必然要从荆蜀两个方向发起进攻。 所以打压,乃至于消灭大司马,难道不是你家爹爹最想要看到的聘礼么?” 阿爹大概想要看到的是夫君和大司马两败俱伤,可不想看到其中一个踏着另一个人的尸骨走上顶峰······新安公主心中如是想着。 但现在她也已经清楚,杜英和桓温就像是在战场上游走的两名猛将,相互窥伺、试探,除非能够找到可以一击毙命的破绽,否则他们断然不可能出手。 而若是一击不中,那么双方就会果断的回到原本的状态下。 明知旁边有人在看着,杜英和桓温断不可能任由战事焦灼。 正文 第一四零七章 余先收些聘礼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尤其是新安公主算是被皇室硬推出去的。 拿着如此大的勇气、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司马氏自然无从对她多要求什么。 谯王司马恬当时的态度就可见一斑,在心中有愧之下,也只是让这位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侄女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好了。 所以她对于司马氏,属于已经爬上岸的低头去看还在水里挣扎的。 能伸手拉一把就拉一把,但是万万不能为了拉整个司马氏而把自己再重新扑腾到水里去。 夫君说, 打压下去桓温,是给父王的聘礼,那就算是吧。 至少夫君没有将司马氏一网打尽之意,对司马氏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还能接受的结局? “妾身没有嫁妆,夫君是不是很嫌弃?”新安公主的双手不安的交织着。 “过来。”杜英对着她招了招手。 她起身,却又有些犹豫。 杜英笑道: “你哪里没见过?有什么好害羞的?” 公主殿下这才挪着步伐凑近了少许,但是直接被杜英抓住手腕, 猛地向里一扯,同时杜英已经站起身来, 掀动层层温水涌出浴桶,直接打湿了新安公主的衣衫。 “夫君你作甚······呜!” 唇被堵上,她瞪大眼睛,从喉咙中发出阵阵呼声。 湿透了的衣带,被杜英熟练地抽开。 松开带有侵略性的叩关掠取行为,杜英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余先收点儿嫁妆。” “正事还没有说完呢······” 大早晨的,就不能等晚上? “这只是先来了一份公文罢了,圣旨和使者肯定都还在后面,所以不着急。”杜英笑吟吟说道,就像是在看已经到手的小羊羔,在考虑从哪里下口比较好。 新安公主只好从另一个角度切入: “哪有这样收嫁妆的?” 杜英好奇的问道: “不愿意给?” 嘴上这样说着,杜英的手却已经不讲道理的开始攀爬山峰。 “愿意······”新安公主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星眸半闭,樱唇轻张,声音已经柔弱细微的几近不可闻。 ————————- 沐浴之后,书房内。 香气袅袅, 瑞脑消金兽。 杜英用绸布为乖巧坐在身前的人儿擦着湿漉漉的乌发。 “都怪夫君,作恶多端,也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新安公主埋怨道,“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怎么能拖着一头累赘去?而且甩来甩去的还不知道多少水珠要被甩掉,当真厌烦!” 说着,她戳了戳杜英的腿,好似在说:烦你,烦你! 大早上起来的,就让人浑身无力,真是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呵,男人! 杜英哼了哼,刚刚激动的胡乱扑腾,也不知道喝了几口洗澡水的是你,现在提上裙子不认账的也是你。 呵,女人! “夫君,你是不是在骂我?”新安公主狐疑的回头。 杜英一脸真诚的看着她。 但他越是看上去人畜无害,越是让身为一张床上蚂蚱的新安公主觉得不对劲。 这家伙应该是一脸坏笑,看着自己不知道就想什么羞人的事才对, 怎么可能这么正经? 她扭过身, 小脚丫从裙子底下探出来, 不满的踹了杜英一脚, 但是被杜英熟练地一捞,拖着脚踝就把人直接拽到了自己的膝上。 环着娇小的人儿,杜英凑到她的脖颈间,嗅着她的香气。 热气扑打在肌肤上,新安公主顺势就软在了杜英的怀里,但是她旋即打了一个激灵: “不行,不行,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呢,公文,昨天的公文夫君还没有批阅完!” 但是羊入虎口,焉有逃走的道理? 杜英的手臂牢牢地箍在她的腰间: “就这样的也可以。疏雨,把殿下的工作给她搬进来!” “疏雨姊姊,别!”新安公主惊呼道。 她此时才从晕晕乎乎之中彻底回过神来,发现杜英不知不觉的又已经掌握了要害。 他······简直不要太熟练。 尤其是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裙裾下面滑进去。 但是疏雨已经推门而入,新安公主想要挣脱也有心无力,只能掩耳盗铃似的伸手捂住脸。 就跟疏雨不认识她似的。 疏雨抱着厚厚一摞公文,放在了桌子上,看也没看已经快要融为一体的两个人: “都在这里了,还有好多。” 说完,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一对儿,温声说道: “晚上就算了,白天还是得抓紧处理一下工作吧,否则洛阳和长安那两边该来问了。” 杜英含笑点头: “放心。” “呜,别捏!”新安公主放下手,愤然说道。 “念!”杜英懒洋洋的回答。 “念什么,不会自己看?!”她又羞又恼,但嘴上这么说,手上诚实的很,拿起来一份公文,仔细念了起来。 看着口嫌体正直的新安公主,疏雨拍了拍额,接着便看到杜英对着她做了一个口型: 晚上等着。 “这个昏君!”疏雨暗暗骂了一声,落荒而逃。 鬼知道再待下去,会不会晚上的节目就被提前到了现在呢? 按住了杜英的手,新安公主正色说道: “夫君,这是京口那边送来的财报。目前来看,京口的财政收入比较稳定,且近期有不小增长,因此京口郡守请示,是否可以尝试将京口的制度逐渐向吴郡转移?” “增长的原因在何处?”杜英也停止了动作。 江左的经济虽然发达,但是说到底还是以世家为根基的封建小农经济,百姓流动少,经济的发展速度慢,单纯依靠底子厚实。 所以出现快速增长,反而让杜英觉得不对劲。 新安公主向后翻了翻,伸手指着一段文字说道; “近期出现了大量的商贾,想要采购关中的商货,所以让京口市井格外热闹。” 杜英不由得轻笑一声: “这不就对上了么?” 接着,他凑过去吻了一口樱唇。 新安公主:??? 杜英解释: “老丈人的彩礼这不就来了么?为了好好答谢老丈人,余自然要对殿下更好一些。” 妾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的,分明是你在占便宜······ 但是她的注意力还是被杜英的解释吸引过去: “夫君的意思是,这是朝廷和王谢世家的商队?” “不然呢?”杜英趁着她疏于防备,又开始探索桃花峪,“放眼整个江左,能够拿出来这般财力的,又有何人?” 正文 第一四零八章 驱虎吞狼 “可是目的何在?”新安公主更软了几分,呢喃问道。 “驱虎吞狼之计罢了。”杜英淡淡说道,“让余觉得京口已无后顾之忧,所以自然会把目光从京口转移到北方,转移到荆蜀上去。 只不过如今京口的繁荣,其实等于是王谢世家和皇室联手吹起来的虚假繁荣,是一个巨大的泡沫, 就像是沐浴的时候胰子吹起来的泡沫一样······” 说着,杜英手指微微用力: “一戳,就破了。” 新安公主哼哼唧唧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杜英看着她这般神情,只好抽出来手,看着那琼浆玉液, 悻悻说道: “不是吧······我还没戳呢。” 等新安公主逐渐的恢复过来, 看着杜英已经在飞速的阅览公文, 也就不打扰他,一直等到杜英把这一摞公文都看完,方才缓声问道: “既然浮光掠影,皆是虚妄。那夫君打算如何应对?” 杜英含笑说道: “顺势而为,谁又能知道,这虚妄就不是真的了呢?真金白银,现在也是交在余的手中了,既然如此,想要拿回去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朝廷应当不会这么傻吧?”新安公主迟疑了一下说道。 谢安和父王,哪一个不是斗了那么多年的老狐狸? 杜英不由得笑道: “害怕余斗不过你家父王?” 那岂不是显得本宫太外向了······新安公主纠结着,没有说话,但是她变化不定的小眼神,显然已经无情的出卖了她。 于是她的额上微微润湿,获得了杜英的奖励。 嫌弃的抹了抹额,新安公主烦闷的说道: “才没有呢。” “才没有什么?” “不担心你。”她气鼓鼓的回答。 杜英在最后一份公文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头也不抬: “余相信了。” “你明明就没有相信!”新安公主急促的说道。 “这不是胡搅蛮缠么······”杜英叹道,抓过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放心好了, 你家爹爹就是为了想要让余尝到点儿甜头,然后诱骗着关中签下一些长期而廉价的协定,假装要大肆采购关中商品。 这自然会使得关中商户源源不断的向江左运输货物,然而等到了之后,也等余和大司马决出来一个高下的时候,自然就会果断违约。 甚至到时候朝廷直接和关中翻脸,连违约金都不需要赔付。而关中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新安公主想了想说道: “货物囤积在江左,售卖不出去,就会导致贬值,最终辛辛苦苦运送货物的关中商家会血本无归,同时整个运输道路上的所有中转、住宿、餐食之类的商家都会受到牵连······” 说着,她不由得瞪大眼睛: “甚至严重的话,将会直接导致从关中到江左的整条商路崩摧。” 杜英抚掌笑道: “不错,所以余可以接受短期内的大量购入,但是绝对不会允诺长期为朝廷提供商货。 如此一来,为了获得余的信任,你家爹爹又会怎么做?” 新安公主脱口而出: “先付出足够的钱财以证明自己的确有和关中签订大宗货物交易协定的底气。” “是啊。”杜英轻轻说道,“余贪的,就是他的这个底气。” “唔······”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所以夫君期望妾身能够去信父王,说关中对于和江左之间持续开展贸易很是感兴趣, 所以诱使父王认为,只要继续投入,关中肯定会上钩?” 杜英含笑问道: “这就要看你愿不愿意了。” 现在新安公主和司马恬也等于代表司马氏站在了关中这一边,按照惯例,其实等于已经和建康府的司马氏划清了界限,就像是现在谢奕和谢安兄弟之间也划清界限,彻底分家一样。 但杜英对此也并不强求,各家有各家的考量,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想法和牵挂,尤其这还关乎到自己的枕边人,所以杜英选择尊重她的想法。 新安公主昂起头,和杜英的目光交错对视。 夫君犹然带着笑容,不疾不徐,似乎真的在等待着她做出选择。 但是他眼底的期望,新安公主又如何看不出来? “也不是不可以······”她浅笑着说道,又有些无奈,“不过父王信了这一次,恐怕之后就要把妾身逐出家门了。” 杜英环住她的腰,柔声说道: “他不要你,我要。” 手臂环上脖颈,她凑到杜英的耳边,气吹如兰: “那什么时候要了我?” “十八的时候。”杜英拍了拍她的背,“不着急。” “可是妾身心里难安。” “你想要一时的心安,但是余期望的是你一世的平安,否则我们还怎么长相厮守?” “偷心贼······”少女喃喃说道,“这司马氏的江山,合该是你的······妾身也愿为夫君效力,虽死不悔。” “啪!”杜英却恼怒的拍了她一下,“好好活着,说什么呢!” 新安公主揉着屁股坐直,却并没有认错: “爱的死去活来,不也是死么?” —————————— 彭城。 若列天下通衢之地,徐州永远都会榜上有名。 只是短短一年之间,彭城就已经几度易手,现在则落在了桓温的手中。 准确说,是荀羡让给了桓温。 “四战之地,名不虚传。”桓温负手站在舆图前,看着幕僚们匆匆标注着敌我形势。 徐州以东,谢奕坐镇琅琊,统筹荀羡麾下的兵马,虽然没有和桓温一较高下的本事,但是只要他在,那桓温总不可能忽略。 自己的这位老友,是什么脾性做派,桓温可清楚的很,给他几千人,他就敢往万军丛中不要命的冲杀。 所以打不过,不代表桓温就能够忽视谢奕的存在。 鬼知道他什么时候头脑发热,就带着兵马给桓温来一个惊喜? 往日,这惊喜都是落在敌人的身上,如今这惊喜要落在桓温的身上了,桓温还真的有点儿不适应,也更得提高戒备。 至于彭城以西,荀羡和谢万驻扎在睢阳,隔着济水和鲜卑人对峙,但是也随时可以顺着沛县进攻彭城,这条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要冲,除了也不算高但赫赫有名的芒砀山。 而在彭城以南,龙亢郡虽然是杜英主动让给桓温的,但杜英也没有好心到什么都给桓温。 在下蔡等地,还有关中驻军,屏障许昌侧翼,据守汝颖。 正文 第一四零九章 余观慕容氏,乌合之众尔 可以说,现在的桓温虽然打通了从淮北到徐州的道路,可是道路单薄如线,整个侧翼都面临着关中兵马的威胁。 而在彭城以北,就更不用说了。 慕容儁盘踞青州,一直在舔舐伤口,且预料之中慕容儁和慕容垂之间的大战并没有爆发。 哪怕是皇位眼见得要丢了, 慕容儁显然仍然保持着最基本的克制,不给外面窥伺的杜英和桓温任何机会。 慕容垂大概也是秉持着相似的想法,再加之杜英在枋头的东搞西搞,让慕容垂的注意力自然而然的被吸引到那个方向——在内部矛盾无法解决的时候,选择转移矛盾到外部,本来就是常用的做法。 所以慕容垂只会更加倾向于和关中在枋头较劲,而不是顶着朝中的质疑和反对去对付慕容儁。 与此同时,慕容恪的地盘也被彻底压缩到了济水以东、以北,所以慕容恪和慕容儁的合流也是挡不住的。 此时再不抱团取暖, 就要被逐个击破了。 这也让桓温感慨,鲜卑人能够最终战胜河北群雄、脱颖而出,并不只是因为之前几代人的厚积薄发,显然这一代鲜卑领导者们,也有足够的见地,只可惜这带来的负面效果就是他们的野心都太大了,最终还是被轻轻一挑拨就四分五裂。 若非如此,桓温也不会贸然率军北上。 然而现在看看周围群敌环伺的场面,桓温也不由得扪心自问: 莫非此次来错了? 竟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帘幕被掀开,走进来的是罗友。 桓温幕府强大的时候,号称收尽荆州英才,从年长而有名望的罗含,到年少却足智多谋的郗超,济济一堂。 然而这些年,随着桓温地盘的扩张,而袁宏、罗含和张湛留在关中, 再加上郗超代表桓温驻守朝堂、习凿齿作为荆州世家的代表留守荆州以表明桓温对荆州世家的信任,如今老一辈的桓温幕府中, 只剩下了罗友一个人。 再看看那些在舆图前忙碌的幕僚们,都已经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了,太过稚嫩的他们显然还不足以起到为桓温出谋划策的作用。 桓温也是仿照杜英的参谋司制度,招徕这些年轻人,期望他们能够成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轻人看上去并没有关中的参谋司靠谱。 奈何参谋司也是关中的高层机构,其到底是如何运转的,又是如何一边训练培养人才,一边制定周密计策的,桓温也并不知晓,显然这照猫画虎的效果并不好,桓温仍然还是要依赖为数不多的幕府残留老人。 当然了,罗友其实也并不老,甚至可以说正是当打之年。 可世事无常、变化太快,年轻的关中正彰显出蓬勃活力,这让桓温的荆州以及朝廷的江左, 哪怕也开始大规模起用年轻官吏, 但是也一时间改变不了把持中枢的都是三四十岁之人的现状, 总显得暮气沉沉。 而年轻人们,自然也就更喜欢前往关中。 尤其是关中书院的培养方式,深得人心。 因此人才的流失也已经是荆州和江左共同面对的问题,然而明知道有问题,大家却也无从解决。 一旦也有样学样开设书院,那岂不是就在挖世家的根基? 世家还不得造反? 在年轻人的竞争力上,终归是完全处于劣势,所以这让桓温更是难免有一种紧迫感。 杜英可以等十年、二十年,等现在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们成长、成熟,从而更坚定的推动关中新政,可是桓温呢? 他等不起那么久。 到时候不是不惑就是花甲了,凭借什么再和这些年轻人一较高下? 这也是此次桓温明知道北上有可能会落入如今腹背受敌的尴尬局面,明知道建康府中的皇室和世家肯定也在磨刀霍霍,他也必须要来。 他的地盘,现在受制于荆州世家。 他的兵马,一样在历次战斗之中损耗颇多却得不到足够的补充。 而他的名望,也因为迟迟没有战功,且面对朝廷又气焰嚣张而受到损害。 世人知有提兵上建康的桓温,而逐渐淡忘了奇兵入蜀、挥师入秦的桓温。 这个时代在快速发展,涌动的思潮破开了乱世所带来的层层迷雾、劈波斩浪,因此在这般多变的局势之下,在这般风起云涌之中,人们的记忆总是显得短暂。 但是在这风潮之中,杜英就是那熠熠闪光的星辰,任何人举头都可见。 余,也要成为这般星辰,至少给天下的人,多一个选择。 就当桓温心中感慨并且给自己下定决心的时候,罗友也已经走到他身前: “启禀大司马,关中的使者已经在辕门外等候了。” “谁?”桓温下意识的问道。 “明公应当在关中的时候见过,阮家阮宁。”罗友回答。 “连阮家都已经为杜仲渊效力了······”桓温喃喃说道。 这可是世家之中的死硬派,士族精神的象征! 哪怕现在的阮家家道中落,这也是一块金字招牌。 就像是杜英说自己出自杜陵杜氏,人们又怎会不想起那位势如破竹的杜武库呢? “先让他等一等。”桓温微笑着说道。 罗友会意,桓温已经把杜英当做敌对势力,再加上早就知道阮家的这个公子哥儿没有多大的本事,这一次过来大概也就是来传话的,所以先晾他一下,表明一下桓温的立场。 接着,罗友的目光落在舆图上: “明公打算先打慕容儁还是慕容恪?” “你觉得呢?”桓温反问。 罗友含笑说道: “属下是文吏,未有运筹帷幄之才,因此在此事上还应当听明公的决断,属下全力以赴为明公解决后顾之忧便是。” 桓温也知道罗友没有什么军事方面的能力,他伸出手,拍了拍舆图,震落了上面不少刚刚插上去、表明鲜卑军队位置的小旗帜: “余观慕容氏,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真正之敌,不在身前,而在身后,卧榻之侧,辗转难眠啊!” 罗友会意,但还是低声说道: “此次北上,声势浩大、天下瞩目,朝廷也期望明公能够压住杜都督一头,至少在明面上还是支持的······ 所以明公还是应当先进攻慕容氏,以安朝廷之心,之后无论是南下还是西向,可另行定夺。” “呵,明面上。”桓温的手向下挪,重重敲了一下建康府的位置,几乎要把舆图凿穿,上面的小旗帜簌簌而落。 正文 第一四一零章 竖子不足与谋 “明面上!”桓温重复了一遍,声音提高了不少,他气愤地自言自语,“只是在明面上,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刀子,正急迫的想要捅刺过来!” 旁边的年轻幕僚们看着自己忙活半天的成果被主上两巴掌给拍了个稀碎,一个个吓得要命, 瑟瑟缩缩的看向罗友。 罗友倒是对桓温的态度有所预料,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退下,等人走之后,方才轻声说道: “已有确凿消息,会稽王和杜仲渊两边,多有书信来往,是以新安公主家书的名义, 个中内容, 无从得知。” “呵呵。”桓温冷笑两声,“司马昱还真是找了一个好女婿啊。” 他把“好女婿”三个字咬的很重,显然是在嘲讽司马昱,为这一个女儿来回变化了多次夫婿人选,从一开始桓温的儿子,到后来用来和鲜卑人和亲,再到现在落到杜英的手中。 既然有书信来往,那么个中关系,恐怕不只是单纯的杜英强占了当朝公主那么简单,背后保不齐也有司马昱的顺水推舟。 这位老朋友,桓温还是很清楚的,最擅长的就是借力打力。 否则也不可能带着皇室一直在王谢世家的重压之下保持一股力量,甚至还团结了一切受到王谢世家和荆州排挤的人,化为己用,方才有了之前建康府变乱之中的“一鸣惊人”。 所以就算是一开始司马昱对于女儿的命途有所不满,但是在意识到和杜英之间建立姻亲能够带来多少好处之后,司马昱只会多加利用和巩固这段关系,以求能够借助和杜英之间的联手, 反过来制衡荆州和王谢世家两边。 “都说杜都督虽为世家后裔却出身草莽,能有今天凭借的全部都是关中新政对于人才的吸引和团结。”罗友感慨道,“但实际上细细数来,谢家、郗家,再加上现在的司马氏,南渡世家中的各方代表,几乎都被杜都督通过姻亲团结拉拢。 就算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真到了对峙的关头,至少也不会完全翻脸不认人,相互之间都会留一条底线,而为了探明这条底线,以及表明自己这边的立场和想法,往来通信又是必然的。 所以属下对于杜都督和谢家、司马氏两边都保持联络,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感慨于杜都督引力借力的本事,不在会稽王之下也。” “抢人家的女儿来和人家联姻,确实!”桓温没好气的说道, “所以本公现在倒是有点儿兴趣, 想要听一听杜仲渊派遣使者过来想要做甚, 莫非打算要求娶本公的女儿不成?” 现在您也没有适龄的女儿可以嫁出去······罗友欲言又止, 其实桓温的话无意之间说出了大司马府上下共同的担忧。 这一张已经结成的、互为姻亲的关系网之中,显然并没有桓温。 既然另外三方之间都会互相留底线,那么他们所不能被满足的贪婪和野心,又会从谁身上找补呢? 自然是那个没有关系、不需要留底线的人。 除了桓温,还能有谁? 罗友没有掩饰目光之中的担忧。 桓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在建康府,明明是朝堂上的三家已经达成了一致,将要一起对付杜英,结果现在却是皇室和世家正在偷偷和杜英联立联系,并且想要引入关中的力量以对付桓温。 尤其是桓温现在正在北伐的路上。 北伐,是为了谁北伐? 是为了他自己,因为桓温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北伐的名望。 但也一样是为了朝廷,至少现在桓温还是朝廷的臣属,桓温麾下的将士们打的还是晋朝的旗号,而且已经进入朝堂的桓温,至少比杜英更能代表晋朝。 荆州王师所到之处,百姓欢呼的至少还是“大晋”,还是“王师”。 然而,现在的桓温,却要在离开建康府之后就要面对朝廷的背刺。 这等朝廷,活该被推翻! 这等朝廷,又如何配桓某的效忠? 这让他有一种怒火,憋着发不出来,一字一顿的说道: “竖子不足与谋!” 罗友看着桓温,轻轻叹了一口气,大司马的怒火,现在显然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这乱世,看的不是脾气,而是拳头。 大司马的拳头足够砸开建康府的城门,但是却不见得能够抵挡得住从背后递过来的匕首。 他有些焦虑的来回踱步,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 “让阮宁进来吧。” 罗友应诺一声。 ————————- 阮宁缓步走进来,看上去不慌不忙。 不过当桓温锋锐的目光,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碾压过来的时候,阮宁还是难免打了一个哆嗦,可是他很快就定下心神,一拱手说道: “关中通事馆通事阮宁,参见大司马!” 桓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阮宁,淡淡问道: “通事为何而来?” 阮宁含笑说道: “携我家都督之善意而来省。” “杜都督虽算出自本公麾下,但自其留守关中之后,一直没有再和本公有什么往来。”桓温冷声说道,“甚至和杜都督同朝为官,之前却多有纠葛矛盾,以至于几次相见也只是萍水论交。 所以现在又有何善意可言?!” 桓温的语气颇为严肃,大有直接要把阮宁直接撕碎的模样。 阮宁这一次却并没有退缩担忧,径直说道: “昔年有仇,不代表今日不可言笑晏晏。昔日有恩,亦不代表今日就定能称兄道弟,所以昔年之仇怨,何必放在今日来说? 若能一笑泯恩仇,则岂不是亦可为一段佳话?更何况如今我家都督和大司马正同仇敌忾,以抗胡寇,更应当携手并进,以涤荡胡尘。 兄弟阋于墙,犹外御其侮。如今岂不正是外御欺辱的时候?” 说到这里,阮宁已经反客为主,他大步走到悬挂在墙上的舆图前,伸手比划一下: “如今我军已经在河南、河北两路同时进攻,牵制住了慕容垂和慕容恪,所以只需要大司马全力进攻慕容儁,则你我两军会师青州,底定幽燕,岂不是转眼之间?” 顿了一下,阮宁接着向东比划: “且现在青徐荀都督已和我家都督有所协定,琅琊一带其实已经为我家都督所控,所以若届时大司马有侧翼后顾之忧,则琅琊可以交给大司马,以宽大司马之心。” 正文 第一四一一章 杜英不在时的都督府 桓温面色依旧阴沉,一言不发。 只是目光在阮宁和舆图上逡巡,最终落在阮宁身上。 从战略上来说,杜英打杜英的,桓温打桓温的,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最好的, 也是现在杜英和桓温所摆开的架势。 只不过在现在,杜英和桓温之间还是有所提防的。 准确说,双方都预备了大量的军队,以防止对方不好好地向北进攻,反要来进攻自己,免得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关中和荆州这两路王师, 都是在血火淬炼之中崛起, 都曾面对强大的胡人仍然能够占据上风,自南渡之后, 被打的节节败退的晋室还从来没有拥有这般强大的武力。 再加上桓温也好,杜英也罢,现在也都算是天下有名的统帅,各自的背后还都站着多方势力,麾下带甲十万、良将千员。 所以一旦某一方直接发起强攻,那么猝不及防之下不见得能够稳住战线,相互之间的提防也就是必须的。 而若是双方之间能够以协定的方式将这种默契落实下来,至少可以让双方之间的提防降低一些,自然也就可以把更多的兵力放在正面上。 这样一来,既可以在双方脆弱的和平上增加一道保险,至少在现在这个关头,谁都不愿意背负太多的骂名。 天下无数目光可都看着呢,背信弃义之人,自当为天下唾弃。 而且也能够加快在正面战线上的进展。 关中王师现在不敢贸然强攻济水,桓温也不敢贸然出彭城北上,归根结底便是因为两路兵马一旦出击, 相互暴露侧翼且还有可能会在青州的某个地方碰头。 到时候是继续互相装作没看到、抢夺地盘, 还是干脆直接大打出手,谁能够料的准? 还不如先做好约定,那些州郡地盘,先到先得、能者居之,而一方凭本事占据的地盘,另外一边就不能嚷嚷着还想要,进而避免两方在胡人眼皮子底下起冲突,让胡人找到可乘之机,趁势翻盘。 对于能一统燕赵的鲜卑人,无论是杜英还是桓温,都仍然还倾向于保持足够的警惕。 如今,阮宁还带来了新的让步,在此基础上,杜英还愿意让出琅琊,这也就意味着桓温从彭城向东直接到海,将再无东侧的威胁,尤其是在这威胁的统帅还是谢奕的情况下。 这的确是让在场的幕僚们都难免眼前一亮的条件。 不过桓温也不傻。 杜英是何许人也? 他吞下去的好处,焉有直接让人的道理? 且看之前杜英为数不多的让地盘行为, 把龙亢郡和本来就在荀羡手中,甚至都不算是杜英直接掌控的彭城让给桓温,其目的呢? 自然是让桓温孤军深入, 不但自己能够从东西两个方向形成对彭城的威胁,而且还可以营造出来一种自己占据上风、而桓温在包围之中的局势。 从而使得建康府中,原本支持桓温的司马昱和谢安蠢蠢欲动,认为找到了借刀杀人的好机会,才和杜英的往来更加繁密,乃至于现在甚至都已经不打算遮掩了。 那么这一次让出琅琊,杜英又会开出什么条件呢? 桓温的目光落在罗友身上,罗友会意,大司马显然还是想要和关中谈一谈的,那就到了谈条件扯皮的环节,这自然不需要、也不应该是桓温亲自下场。 “杜都督有心了。”罗友做了一个情的手势,“大司马军务繁忙,还请尊使到侧厢暂且休息,两军之间的合作,且由余代大司马和尊使商议,尊使意下如何?” 阮宁不由得看了桓温一眼。 桓温威严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确是这个意思。 阮宁的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翘起,接着便用拱手低头的动作加以掩饰: “如此甚好,余先告退。” ——————————- 陈留郡,酸枣。 杜英见到了从长安赶来的袁宏。 他不在长安的日子里,长安都督府的事务一开始是由阎负和袁宏负责的,而谢道韫居后实际主持。 阎负狡诈而袁宏毒舌,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人”,经常因为一些琐碎的事产生口角。 而谢道韫虽然在实质上代表杜英掌权关中,但还是在名义上有所缺乏。 众掾史对谢夫人还是信服的,一针见血的目光以及其背后所掌控的军权,都让他们愿意听从谢道韫的调遣。 但是谢道韫本身却并不是非常愿意插手都督府的大小事务,大概是因为谢道韫总觉得自己这么做名不正言不顺,难免有“后宅干政”的嫌疑,患得患失之下,反倒是不想管袁宏和阎负的角力。 爱惜羽毛,也是谢道韫为数不多的缺点,但也能够理解。 之后王猛抵达关中接替谢道韫,在王景略的手中,自然就没有什么琐碎事不能管太多的说法。 在太原之乱中杀的人头滚滚的他,是带着一身血腥味走马关中、坐镇都督府的。 无论大小事宜,王猛毫不客气的一把抓,再加上谁都知道这位都督的亲师兄在都督心中有怎样的分量,所以无论是心肠狭小的阎负还是自视甚高的袁宏,都不敢造次。 发号施令,下面的人就得乖乖听从照办。 什么,闹别扭、互相下绊子? 你们两个可以选择一下,明天谁上菜市口了。 袁宏和阎负老实了一段时间,到底是井水、河水互相容不下,当然这也说明以袁宏为代表的江左士人和以阎负为代表的北方本地士人之间仍然存在深深的矛盾。 或许是因为思想观念上有激进也有保守,或许是因为地域出身上有觉得自己根正苗红而对方曾经投靠胡人,又有觉得自己从龙甚早、有底定之功,而对方只是半道来投······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却也说明都督府内部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 只不过杜英和王猛协力在维持一种平衡罢了。 当然,这平衡看上去比江左那人人想着背刺的平衡要稳固很多。 现在关中正步步攻占河南河北之地,又有大批州郡落入王师的手中,而推行关中新政以尽快恢复凋敝的民生也迫在眉睫,所以杜英从关中抽调人手前来增援,并且明确指出他需要熟知关中新政的高层人才。 袁宏于是自告奋勇带队前来,今日正抵达酸枣。 和他同时抵达的,还有王猛送来的文书,八百里加急,赶上了提前几天出发的袁宏。 正文 第一四一二章 桓温把握不住 不过杜英只是粗略的扫了一眼王猛这一份厚厚的文书,也不知道是一目十行还是干脆只是给袁宏做做样子,表示对远在长安的王猛的尊重。 接着他便开口,但说的俨然并不是这文书上的事: “通事馆已经派人前去彭城拜见大司马,算时日应该也已经到了。余打算和大司马联手先灭青州鲜卑。” “都督所言甚是,鲜卑人有同流合污之意,我王师上下更应该摒弃前嫌、同仇敌忾。”袁宏含笑说道。 杜英亦然一笑, 袁虎这家伙,不喷人的时候,说话还是很好听的。 同流合污和同仇敌忾,分的当真清楚。 不过逞口舌之快显然不足以解决现在杜英和桓温之间的相互戒备,甚至还比不上慕容恪和慕容儁。 至少那一对君臣兄弟只是貌合神离,慕容恪表面上还是拥护慕容儁的,而慕容儁也投桃报李, 给予了慕容恪很大的自主权, 两人背靠背, 各自只需要面对一个方向的敌人就可以了,反倒是现在整个战场上最轻松的。 “大司马生性多疑,且之前从关中之战,到双方在南阳发生龌龊,再到后来的两淮之战,几乎每一次其想要出风头的时候都要被都督横压住,欲求名声而不可得。 甚至最后被迫无奈提兵进入建康府,勤王的美名没有得到,反而乱臣贼子的骂名拿到了。”袁宏徐徐说道。 桓温在名义上自然是勤王英雄的,但是其所作所为,本来就带着逼宫的意味,尤其是汉末乱世其实结束也没有太久,永嘉之乱后,胡人那边的类似闹剧也有不少,所以在世人的眼中,难免会给桓温打上“枭雄、曹贼”的标签。 再加上对桓温评头论足的可不只是悠悠之口。 掌控报纸,也就等于掌控着社会基层舆论的关中;掌控着公文圣旨, 也就可以在圣旨上阴阳怪气的皇室;再加上掌控着世家子弟,也就可以在真正掌握权力的江左中高层官吏之中具有极高影响力的王谢各家······ 可以说,桓温看上去是顺大势而进入朝堂,背地里的名声却是在不可遏抑的变臭。 这也让桓温对于建康府中那些所谓能够容纳他的盟友,对于北方关中这个从来没有停止恶语中伤他的“同僚”,自然不可能存在什么好感。 在朝堂上,他初来乍到,三方势力还相互制约,所以桓温没得选。 但是袁宏现在担心,在这北方,桓温会没有任何牵挂掣肘,说要先打杜英,就可以先打杜英,没必要在乎龟缩在青州且一样面对背后慕容垂威胁的慕容儁。 杜英回答: “余承诺把琅琊交给他。” 袁宏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想问,此话当真? 但看杜英郑重的神情,本就不似开玩笑,顿时脸色也肃杀了几分: “若是如此的话······大司马会答应都督的可能很高。” 袁宏出身桓温幕府, 对于桓温的性情和取舍还是能拿捏住的: “届时都督可以放开手脚从济水发动进攻。” 不过话音未落,袁宏话锋一转: “琅琊为青州属地, 且关乎到都督之前所构筑的从渤海经青州再到江左的商贸道路,若是琅琊交给了大司马,那么这条商路又应该怎么办? 这条商路可是为都督牵系着北方渤海世家、青州的荀令则,以及还有吴郡世家······为了这三方的支持,得罪大司马都是可行的,都督何必反其道而为之?” 杜英打量着他: “大司马真的会要么?” 这一次轮到袁宏错愕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琅琊这个地方,桓温······大概真的不敢要。 原因无外乎两种。 一者,琅琊是琅琊王的封地,而琅琊王是当朝开国皇帝司马睿的封号,因此琅琊之于东晋小朝廷的象征意义,甚至还要超过中朝最后的都城长安,仅次于旧都洛阳。 所以一旦桓温接收了琅琊、占据了整个青州,那么于情于理,朝廷都应该迅速恢复琅琊王爵,并令琅琊王移镇故土。 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好的表明当今皇室的权威,而桓温辛辛苦苦拿下青州所耗费的一切,都将变成为朝廷做嫁衣。 且琅琊这个地方还是琅琊王氏的故土,如今王师北定中原,其实很多世家所在的地方都已经太平无事,但是大多数的世家还在观望。 观望王家和谢家这两个领头羊的动作。 此次关中王师拿下陈留,而若桓温也彻底平定青州,则按理说王谢世家就应该迁徙返回中原了,以实现他们当初所立下的“勠力王室、克复神州”的豪言壮语。 且不论已经分家的陈郡谢氏如何返回,若是琅琊王氏也要大举北上,返回故土,那么桓温又应该如何对待? 委以重任,自然是心有不甘。 若是置之不理,那岂不是又把整个江左南渡世家往死里得罪? 至少现在,桓温还没有和世家翻脸的底气。 二者,杜英现在已经在着力构建商路,并且得到了沿途各方的鼎力支持,可以说从北方的渤海世家,到青州士民,再到跑船的两淮世家,最后到吴郡世家,甚至还有一些会稽的南渡世家,都已经牵扯到其中。 大家在搓着手等着发财,然而现在桓温冲过来,直接把这条商路给掐断了,不但最主要的供货商——关中——被排挤出去,而且荆州世家也必定心热眼红的想要进来分一杯羹。 既被截断了源头,又有人想要分剩下的肉吃,这几方怕不是要直接闹得沸反盈天? 如今有能力构建和维持一条跨州郡商路的,也就只有关中。 甚至桓温在淮西的建设,也离不开关中商路的支持,淮西利用中转站的身份在关中和江左的商路上多少分一杯羹,就已经赚的盆满钵满。 因而这条发财之路就算摆在桓温面前,他也不敢贸然插手。 他掌握不住。 所以琅琊这个地方,如今孤悬青州,在鲜卑人的威胁之下,且和江左只有海路联系,的确是最好的状态了。 大家都可以放下戒备和担忧,都有钱赚,乃至于青州腹地的鲜卑人都可以暗戳戳的加入贸易之中。 这让杜英可以放心的把琅琊许给桓温。 是算准了桓温在一时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可能会一口答应,但是之后回想起来,只会求着杜英抓紧把琅琊收回去。 正文 第一四一三章 桓温痛并快乐着 当桓温回过神来的时候,双方的协定已经达成了不说,杜英也展露出了足够的诚意,桓温很难再要求杜英多做什么。 袁宏想了想,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 “除了琅琊之外······都督不会还提出其余条件了吧?” 杜英颔首: “无外乎通商也。” 顿了一下,他解释道: “和荆州的通商。” 袁宏大笑道: “想来大司马是很痛苦了。” 自从南阳纷争之后,关中和荆州在明面上的交往已经断绝。 当然, 融入到关中组建的商贸网络之中会有莫大的好处,所以荆州世家一直在暗戳戳的和关中贸易,对此桓温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不敢拦,而是知道拦不住,世家对于地方上的掌控远胜于大司马府,所以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和关中贸易的话, 则无孔不入。 桓温既拦不住他们,还会得罪赖以为后路的荆州世家, 得不偿失。 但是暗中到底是暗中,桓温没有深究,可不代表着荆州世家就可以把生意放在桌面上来谈。 暗地里的交易,总归数额是有限的,再加之关中的商品也没有什么真的令人非买不可的魔力,特点还是在物美价廉上。 经过荆州世家这么一折腾,物美价廉这个优点至少要打一半的折扣。 自然在荆州的销路也不是很好。 荆州世家们看着关中商贾能够在江左赚翻天,连带着江左本地的世家都能够通过分销来喝一口浓汤,也看着巴蜀的世家同样和关中眉来眼去,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在一支又一支商队面前形同虚设,甚至还看着河北的世家都能够通过正式的通商协定和关中展开贸易了······ 要说不眼馋是不可能的。 大家都是世家,凭什么你们吃肉喝汤,而我们只能看着? 所以荆州世家一直在孜孜不倦的寻求和关中正式而规范的展开贸易的可能。 没错,本来就是靠着恶意调控市场价格和黑吃黑来发财的世家,现在竟然想要建立起来一个有秩序、价格稳定甚至价格低廉的市场,也算是独一份了。 但是开放荆州市场,就代表着关中赖以征服天下的软实力可以肆无忌惮的进入。 关中商品大行其道,连带着关中的生产模式和社会制度思想都会一并进入, 换来荆州的金银财富大量汇聚在本地的经销商身上, 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会源源不断的外流。 荆州的民生经济将会完全仰仗于关中的商品供应,而开设在本地的家庭小作坊在关中的流水线生产面前毫无抵抗能力。 而且荆州距离关中很近,甚至杜英都不需要图谋在荆州开设新的工坊,南阳、许昌等地的工坊完全可以全力供应荆州的需要。 这就意味着,一旦桓温想要和杜英翻脸,杜英甚至都不需要担心要为之付出建设在荆州的几个工坊的代价,就可以直接让整个荆州的经济民生崩溃,哀鸿遍野之下,最终被摧毁的,还是大司马府对荆州的统治根基。 用后世的话来说,荆州世家看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一直想要成为买办,奈何桓温不同意。 而杜英现在提出和荆州通商的要求,不啻于要在荆州开设通商口岸,撬开荆州的大门。 袁宏他们这些以前只知道读圣贤书的文人,在关中浸淫日久,也知道了经济才是真正能够摧折一个社会的最强大武器。 此所谓上兵伐谋也。 所以想必之前就很务实的大司马一样知道开放通商会带来什么。 但面对杜英想要合作的诚意,面对荆州世家甚嚣尘上的吵闹, 桓温的底线, 又能够坚守多久呢? “或许也不一定痛苦,更可能是痛并快乐着。”杜英想了想说道,“荆州世家现在甚是嚣张,根据六扇门传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多次流露出染指大司马府人事调度安排的意思······” 袁宏顺着话茬说道: “听说留守荆州是习凿齿这家伙,所以这也自然。” 习凿齿是襄阳习家的人,是桓温幕府中的老人,德高望重并且一向代表荆州世家行事,如今他辅佐桓熙留守荆州,桓熙无能暗弱,习凿齿,准确说其背后的荆州世家,有了通过控制桓熙来控制荆州,进而控制桓温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桓温一时半会儿定然回不了荆州,郗超和桓豁作为文武上的左膀右臂也去不了,所以他大概只能眼睁睁看着荆州世家肆意施为。 若是此时引入外力,反过来压住荆州世家,或者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也未尝不是好事。 关中势力的渗入,显然就能够起到这个作用,当荆州世家意识到自己不但可以从和关中的贸易之中获得好处,而且还能获得一个掌握他们生死命脉的“主子”时,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屈服,定然也要和关中在整个商贸的掌控权上斗一斗。 因此杜英才会说,桓温对于和关中通商,应当是痛并快乐着。 “也不知道大司马最终会如何抉择······”袁宏无奈的说道。 显然这种不管怎么选都有利有弊的选项,会让桓温很为难。 大司马看上去手段狠辣,但是曾在幕府待过,并且多次出言顶撞桓温还毫发无损的袁宏却很清楚,骨子里,大司马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或者说,他会非常顾虑一举一动的得失利弊,只是等真的盘算清楚、下定决心之后,才不会有所改变。 但思索、斟酌,也有一个过程。 且大司马这等当世数一数二的枭雄,最终做出怎样的选择,袁宏不打算猜,猜也可能猜不中。 猜错了怪丢人的。 他只有轻轻叹息: “若是大司马再年轻十载,又或者子嗣之中有能够追得上都督一半的人,又何止于此? 荆州世家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杜英轻笑: “哪有那么多‘若是’呢?” “哈哈哈!”袁宏放肆的笑了几声,“所以,都督,这就是天命所归啊!” “莫要说漂亮话了。”杜英没好气的打断。 “袁某不打诳语。”袁宏当即回应,他目光灼灼看着杜英,“天命所归,不在大司马,更不在建康府中那些无能的皇亲国戚,又在何人? 天下纷纷目光,可都看着都督呢;关中一片赤诚之心,火热汹涌,也正等着都督呢!” 正文 第一四一四章 没有拒绝的杜英 杜英淡淡说道: “所以你来,也有劝进的意思?” 袁宏摇了摇头。 “那就是单纯的有感而发?”杜英又问 袁宏又摇了摇头: “方才都督说的对,也不对。 不是我······是整个关中。” 杜英伸手指了指袁宏,似乎想要斥责他,可是最终却没有生气,反而笑出了声。 就像是心中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压都压不下去一样。 看着放声笑着的杜英, 袁宏显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辟席起身,拱手行礼: “属下领命。” 杜英只是笑,不说话,那就等于默认了。 私下里的劝进都能默认,连样子都不打算装一装了, 那接下来就该一起演三请三让的戏码了。 杜英收起来笑容,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袁宏反倒是放松且放肆的笑了笑, 好似他圆满完成此行任务似的,告辞离去。 然而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步伐却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新安公主静静地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又听了多久。 方才被门板遮挡了身影,所以无论是杜英还是袁宏都没有注意到她。 一想到自己刚刚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已经说过了,袁宏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都督虽然是笑着默认了,但是袁宏也很清楚,在关中,可不是所有人都是完全无条件支持杜英上位的,这一次杜英南下,带回来了一些立场还算坚定的保皇派,他们就算是明知道不可能阻挡杜英最终走向那一步,肯定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拖延。 而在都督内宅之中,新安公主显然就是他们所效忠和支持的对象。 袁宏没有行礼,短暂的迟疑之后,选择视而不见、匆匆离去。 新安公主也并没有着恼,举步走入屋中, 将捧着的公文放在杜英的桌子上。 杜英方才就一直看着门口匆匆擦肩而过的两个人,此时淡淡说道: “袁虎这家伙,当真是没有礼数。” 新安公主和杜英隔着桌子而坐,认真的把公文分类摆好,听到杜英的话,她连头也没抬: “也是江左成名已久的人物了,他的脾性,谁人不知?有什么说什么,对他人的喜恶恨不得直接刻在脸上,所以他不喜欢妾身,不见礼,岂不在情理之中? 没有想方设法在夫君面前攻讦妾身,妾身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杜英轻笑一声: “生气了?” 新安公主将公文往杜英面前一推,转身就要走。 “过来。”杜英伸手敲了敲桌子。 她没有转身: “妾身还有公务要忙呢。” “过来。”杜英又强调了一遍。 新安公主这才慢吞吞的走过来,乖巧的跪坐在杜英的身边,但是旋即被杜英扯到怀中一通乱揉: “生气,生气,就知道生闷气。” “真没有啦!”她挣扎两下,发现挣脱不了, 无奈的说道,“不高兴归不高兴, 但是袁宏素来有大才,能够为夫君所用,自然是极好的,忍他三分,不使其心生愤恨,以我为敌,方才是应取之道。” 杜英这才松开手,端详着嘟着嘴的自家殿下,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新安公主一边整理着被杜英弄乱了的秀发,一边轻声说道: “而且妾身方才不高兴,也,也不是因为袁宏失礼,而是因为听到了他和夫君的对话。” 杜英收起来笑容,郑重看着她。 “若是夫君现在就走向那一步,和江左之间,和司马氏之间,恐怕再无逡巡回旋余地,妾身自然会心中不悦、有所挂怀。”说着,她便从怀中掏出来一封书信,轻声说道: “这是父王给夫君的亲笔信。” “终于舍得拿出来了?”杜英笑问。 新安公主瞪大眼睛: “夫君已经知道了?” 杜英接过来那封信: “六扇门虽然不在余后宅之内,但是却在会稽王府之中,所以你父王召集谋士漏夜长谈,谈完之后,以你母妃的名义发出去的家书便离开了王府,所以余不相信你父王会一句话都没有说。 之前的家书里皆是嘘寒问暖之事,对于两个萍水论交的朋友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你是他们的女儿,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所以只是这般嘘寒问暖,岂不是显得太假了? 必然还有一封信,真正阐述了你父王之所需,只不过也必然牵扯到什么,你不想要拿出来。” 新安公主唇儿一瘪,“哇”的一声直接哭了出来。 杜英心下了然,一边伸手搂住她,一边拆开了那封已经被翘掉火漆的信。 ————————————- 建康府。 自桓温率军北上之后,建康府内一向紧张肃杀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而朝廷的政令一条条发布下来,安定民生、稳定人心,也让原本暗流涌动、人心愤愤的建康府内外,逐渐趋于平静。 当然,无论是朝廷上的哪一方,都很清楚,这平静也只是暂时维持的假象而已。 之前关中六扇门掀起的那一场百姓上街求活路的变乱,已经足以证明现在建康府中,权贵们和百姓们之间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相同的思潮,相同的矛盾,还会在江左更多地方逐渐浮现出来。 看上去重新控制了江左的朝廷,其实正在面临着更大的危机。 “坚固的堡垒,就算被人攻破了城墙,那么只要堡垒内的人还能够同仇敌忾,定然也可以反攻。”在侍中府上,郗昙坐在议事堂的门口,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可是若这堡垒是被人从内部攻破的,那么就真是回天乏术了。” 说罢,他回过头,问站在他身后的布衣男子: “大王以为如何?” 布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会稽王司马昱。 今日朝会之后,司马昱身着便衣,独自登门拜访。 郗昙也没有闭门谢客的意思,直接把司马昱引到大堂上。 此时在堂上还坐着几个人,包括陆唐在内的六扇门几个小统领皆在此处。 他们正襟危坐,手按横刀,静静注视着那道背对着他们的身影。 “善。” 良久之后,司马昱吐出了这一个字。 接着,他回头看了一眼陆唐等人: “建康府这座堡垒,几易其手,然一直都在我典午氏的旗帜之下,反倒是自诩为掌控朝堂,想要和我家共天下的那些人物,皆烟消云散矣。 然这一次,本王觉得,建康府真的要换主人了。” 正文 第一四一五章 新皇帝,本王跪不下 “或许也不在建康府呢。”郗昙含笑说道,“此地,偏居一隅也。神州之中,天下之中,不在此处。” “也是,但是典午氏,恐怕真的要被扫入故纸堆了, 而且还是昏庸暗弱、无能丧国的故纸堆。”司马昱叹息一声。 “所以大王有这般自知之明,为何又来登门拜访?想要看一看敌人长什么样子么?”郗昙追问。 这一次轮到司马昱惊讶了,他打量着郗昙的背影: “如此牙尖嘴利之徒,可不是余认识之中醉心清静无为之法的郗家子弟。” 郗昙回头看了他一眼: “世事在变,人也是会变的,若是不变的话,岂不是真的要被扫入故纸堆了?” 司马昱笑道: “合该如此······” 只不过他的笑声之中,显得有些悲凉。 ———————————— 陈留郡, 酸枣。 黄昏之下, 新安公主伏在杜英的腿上,哭过一场之后,半睡半醒。 杜英仍然看着那一张已经被泪水浸湿又干了,留下斑斑点点泪痕的信,也不知道膝上这傻丫头,到底在夜深时分,悄悄拿出来看了多少次,上好的终南纸都已经皱皱巴巴。 “若,若阿爹不是司马家的王,那么他肯定能够成为夫君的臂助,比不上王景略,至少也不会比袁虎之流的差。”新安公主嘟囔道。 杜英轻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说道: “有些事,本来就是命中注定、难以改变的。” “可是······”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着杜英,“妾身的命, 不久被夫君改变了么? 不只是妾身, 还有关中, 那千千万万的人,都因为夫君而变得不同了。” 杜英一时默然。 原来只道是那些中二少年所谓的逆天改命,不过是一腔热血、为人笑谈罢了,结果到头来他恍然间发现,其实自己也是逆天改命的人,只不过改的是这个时代的命,从悲剧改成了看上去还可以接受的结局。 “奈何,他是会稽王,在余改变一切之前,他就是会稽王。”杜英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怀中的人儿,“准确的说,不是余不愿意或者不能改变他的命运,其实如果真的想要改变的话,也是可以的。 你谯王叔现在不就在关中混的如鱼得水么?昨日的公文里,师兄还把他夸奖了一番,说以前只道是司马氏子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现在却知道着实小觑了他们。 所以······” 其实是司马昱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杜英没办法再给他机会了。 其实杜英也知道, 不需要自己如何安慰,新安公主在打算拿出来这一封信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做好了心理建设。 只能轻轻抚着她的发与背, 以求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先让她的心情尽量平静下来。 “所以······”她轻轻咬着唇,声音沉闷,“夫君已经打算这么做了?” 杜英颔首: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只不过余也不介意在这上面再稍稍的做一些修改。” ———————— 建康府,侍中府。 郗昙叹道: “大王想要和我家都督联手对付大司马,那大司马恐怕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可大王想过没有,若是这样做的话,那我家都督将会全有北方,大王到时候又凭借什么和都督斗? 届时恐怕荆州和巴蜀都不是你能掌握的了。” 司马昱有些惊讶的看着转过身的郗昙: “侍中这是在为本王着想?” 郗昙哼了哼: “以朝堂来论,你我份属君臣,但是以都督府来论,你我分属外戚啊! 外戚,可以相互攻讦,却又可以携手,不是么?” 司马昱用了一小会儿方才从郗昙的逻辑之中转过弯来,意识到自己和郗昙好像都是杜英的老丈人来着······而且还是被迫当老丈人的那种。 而在都督府,后宅之中的关系似乎颇为和睦,这一点在新安公主送来的家书之中就已经有所提及,当然这也是因为身为主母的谢道韫地位声望太高了,为人又无可挑剔,所以让郗道茂和新安公主都没有竞争之心,自然而然也就和睦了。 既然如此,谢家、郗家和司马氏作为三方外戚,在杜英有意让女子也担任要职的背景下,理应联手,而不是敌对,这样才能够推动自家的女儿在关中身担重任,进而带着娘家也水涨船高。 花花轿子众人抬,若是外戚不努力,杜英也独木难支,如何能送她们上位? 对此,司马昱佯装愤怒: “重熙,你现在好歹还是大晋的侍中,是不是想的有点儿远?” 都已经扯到改朝换代之后外戚如何联手的事上去了,这是一点儿都没有把司马昱这个本朝摄政会稽王放在眼里啊。 郗昙没好气的说道: “那大王有本事让谯王回来。” 司马昱自失的一笑,自己刻意纵容的后手,自然也瞒不过郗昙。 他没有再和郗昙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选择回答了郗昙一开始的问题: “就算是只剩下了一个江左,还是要和杜仲渊斗一斗的,若是直接就选择投降,岂不是太没有骨气了?” 顿了一下,司马昱掰起手指头说道: “自高祖开基业之后,典午各代,几乎都身背骂名,或是欺负主少国疑、孤儿寡母,或是重用世家而轻万民,或是直接导致永嘉之乱而天下纷争、胡人四起······ 自南渡之后,王敦之乱、苏峻之乱、桓温提兵上建康,再加上不久前的建康之乱,不管这背后是谁在驱使,又各有什么苦衷,终归是我典午氏对不住天下万民······ 眼见得这高楼岌岌可危了,总要有人为之殉葬吧? 也算是告诉天下,典午氏这么多代人,把祖宗江山丢的七七八八,把原来的盛世弄得七零八落,把先秦两汉的威望败坏的一干二净,但是临到最后,还是典午氏子弟愿意战死的,愿意殉了这国的······” 伸手指了指自己,司马昱淡淡说道: “别人的骨头硬不硬,本王不知道。但是本王站的久了,可能面对新的皇帝,跪不下去。” 看着司马昱的豪言壮语,郗昙没有说话,反而目光越过了他,看向陆唐。 陆唐报以古怪的笑容。 “你不信?”司马昱有些奇怪。 郗昙摇了摇头: “大王说的,余信了。” 正文 第一四一六章 把腿打折就好了 陈留郡,酸枣。 杜英将新安公主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低下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睡一会儿吧。” 新安公主却握住了他的手,喃喃说道: “阿爹······阿爹说他不想跪。” “到时候把他的腿打折了,就跪下了。”杜英冷笑道,“放心。” “疼么?”新安公主柔柔问道。 “他骨头硬, 不怕疼。”杜英回答。 “那就好······”她的低语呢喃,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所以下一次可不能偷偷藏起来了。”杜英握紧了她的手,这一次是因为六扇门早就已经探听到了司马昱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透露出来的风声,所以杜英一点儿也不慌,但是谁知道下次呢? 意识到自己这一次好像闯祸了的新安公主,在被褥之中缩了缩, 也不知道这一次夫君会怎么惩罚她。 “睡吧。”杜英轻轻拍了拍被褥下蠕动的小奶猫。 新安公主不可置信的看了他一眼。 就这? 杜英挑了挑眉,怎么觉得这不经意间瞥过来的目光之中还带着几分不满的意味? 他轻轻咳嗽一声: “等余处理完公务再来收拾你。” 新安公主这才低低应了一声, 大概是真的哭累了,再加上之前就一直把这件事压在心底,也不知道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此时积压的疲惫一并得到释放,很快就沉沉睡去。 这是觉醒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属性? 杜英无奈的注视着烛火下她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方才抽出手,起身。 当他走回议事堂的时候,在座的不只是袁宏,还有从陈留赶过来的权翼。 权翼是为了汇报济水战线的部署而来。 杜英和权翼并没有见过几面,基本上处于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状态,且权翼本身是羌人那边的汉人谋士投降过来的,这也让他在面对杜英的时候更多几分谦恭,正襟危坐,见到杜英进来,拱手见礼。 相比之下,旁边大大咧咧坐着的袁宏, 随意的拱了拱手,焕然没有恪守礼数的意思,甚至他的嘴里还叼着一支炭笔,同时念念有词,看那嘴唇一张一合的,都让人没来由的担心那支笔会不会掉下来。 杜英对此见怪不怪了,只要肯干活,讲不讲礼数其实不重要。 而袁宏的确是一个996的狠人,杜英自问也没有他勤快,在这家伙的身上,杜英多多少少看到了后世程序员之类的影子。 他们或许对于什么繁文缛节不感兴趣,但是卷起来谁都害怕。 “都督想要答应会稽王?”袁宏抬头看了一眼杜英。 杜英含笑说道: “不可么?” “会稽王的背后,可也不是一个人,是皇室,是暂时归附于会稽王的慕容虔,错综复杂。”袁宏斟酌说道,“甚至属下还怀疑,这背后有谢尚书推波助澜的痕迹。” “不用怀疑,肯定是。”杜英悠悠然说道, “会稽王在建康府三方之中本来就很尴尬。 论对军权的掌握, 他比不上桓元子,论对文官的指挥, 他又比不上谢安石。能够成为朝堂上三方之一,也是得赖于其皇室正统身份罢了,否则凭借慕容虔还有那蔡家、何家,还不配和另外两位相斗。 因此会稽王不可能独自谋求和余合作,一并对付大司马,这种离群行为只会让他成为桓元子和谢安石联手针对的把柄。 所以必然是会稽王被迫打头阵冲在前面,彻底和大司马分道扬镳,而谢安石暗戳戳的跟在后面,指挥王谢世家在关键的时候支持皇室,但是又不是完全的、无条件的支持。” “支持了,但是也没有完全支持。”袁宏总结道,旋即他哂笑,“拉拢,又好似没有拉拢;对付,又好似没有对付,此为世家生存立足之道也,之前如是,现在如是。” 权翼对于世家自然是没有多少好感的,也正是因为世家的排挤,才会让诸如他这种本来也可以在朝堂上崭露头角的人不得不选择投靠胡人,才能有所出路。 所以此时他毫不犹豫的接过话说道: “然世事在变,世家却还是因陈守旧的那老一套,以为不断地唆使各方之间的联手和攻讦,就能够从中获取最多的利益,不啻于痴心妄想了。 属下窃以为,针对建康府中的这般回应,都督有两个选择: 其一,便是顺着书信之中会稽王的意思,和会稽王联手,其实也就等于和会稽王以及王谢世家联手,届时他们在朝堂上合力驱逐大司马的势力,而都督在战场上尽可能的作壁上观,让大司马和鲜卑人去拼命。 就目前来看,慕容虔所领到的显然就是这样的任务,他促使桓温和慕容儁斗一个你死我活,然后会稽王许给他燕国之主的位置,至少是已经获得了朝廷支持的燕国之主,能够和朝廷背靠背互为奥援。” 袁宏插话: “朝廷有没有多少可战之兵,说到底还是馋人家慕容虔麾下的兵马,生吞又吞不下去,只能出此下策,就看慕容虔是不是看中朝廷的背书了,若是慕容虔浑然不放在心上,那么此次令慕容虔北上,和纵虎归山还有什么区别?” “正因为有所担忧吧,所以前锋是大司马,而不是慕容虔。”权翼解释道,“但慕容虔既已启程,肯定是肩负着朝廷某种期望的。 让大司马和鲜卑人两败俱伤,甚至还把都督卷挟在其中、难以脱身,恐怕是最有可能的。 如此一来,都督就没有办法南下威胁到朝廷,朝廷能够从容的整顿所击溃的大司马的力量,甚至还能趁胜追击、降服荆州世家,从而掌控一定兵马。 可想而知,到时候朝廷还会给都督加以三公、赐予九锡,看上去是已经有了禅让之意,但其实只是为了稳住都督,让都督能够全力北上,朝廷则在南方暗暗积蓄兵力。 待到都督扫平北方之时,便是两军一较高下之日。只不过届时朝廷养精蓄锐,而关中王师疲于奔命,孰胜孰负,恐怕还难以预料。” 袁宏当即摇头说道: “会稽王也好,建康府中衮衮诸公也罢,皆不知兵法也,便是给他们一年两年,所能训练出来的兵马,又如何能够比得上关中劲旅?” 杜英对此也是有信心的,因为整个北府兵体系,现在其实已经被杜英消化掉了。 正文 第一四一七章 互相做渣男 从北府兵滥觞之处的两淮将门,再到北府的诸多中坚骨干力量,现在都已经是关中王师中的年轻才俊。 所以杜英现在并不是很担心谢安还有本事凭空手搓出来一个北府军。 没有兵员,没有将校,就算是开挂,又拿什么和杜英这个连时空挂都开了的人相比? 而且现在的关中王师,除了从制度上改良, 再加之历次大战的磨砺,放眼天下也没有像样的敌人了,也就是人数少点儿是最大的缺点。 更不要说杜英这里其实已经为关中王师准备了新的大杀器,现在关中工坊已经开始小批量的试制,列装军中恐怕也就是年内的问题。 默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普度众生加特林菩萨”,杜英面对司马昱和谢安的联手, 并不慌。 袁宏显然是一个乐观的人, 而权翼更悲观一些, 所以两个人所说的不过是最好和最坏的情况罢了。 权翼并没有和袁宏在这件事上多加纠缠的意思,本来身为幕僚谋士的最主要任务,就是向主公开列出来所有的可能情况罢了。 至于最后选择哪一种,是主公自己判断的。 尤其是眼前的这位主公,显然并不是没有主见的人。 当然,也是因为权翼知道,和袁宏多掰扯两句,保不齐就会被胡搅蛮缠,然后一通歪理灌输下来,嘴巴都要气歪了。 没必要。 也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此其一也。”权翼悠悠然说道,看也不看袁宏,“至于其二,便是联络大司马,平分青州,之后还可以平分幽燕。 同时还可以和大司马在朝堂上共进退,尽可能的让大司马帮助我们的人也大量的进入朝堂, 届时形成两王相争的局面,从而迫使朝堂上世家乃至于朝野分边站队。 如此一来,都督的关中新政在北方深得人心,而大司马还受到荆州世家的掣肘难以施展,所以花落谁家······虽然还不是定数,却也不是不可见其端倪。” 谋士献策,在其中自然有自己的倾向性,否则也就不会有“上中下”三策的常见说法了。 显然现在权翼也是倾向于第一种的,先解决了桓温,对付谢安和司马昱,自然比放任桓温做大来的好。 杜英皱了皱眉,看似是如此的,但历史上的胜利者毕竟是谢安和司马昱,桓温终其一生也没有敢走向最后那一步,大概也是担心会遭到世家和皇室的联手反制,功败垂成。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对的,因为在他去世之后,桓玄进行了尝试。 然后······桓家就没了。 所以谢安和司马昱这两个人一明一暗联手,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可现在杜英自然也没有办法向权翼解释,而且单纯把这两个方案放在一起对比的话,怎么看都是第一个更能够接受。 尤其是在方案中, 权翼还着重强调了杜英在朝廷的安抚之下会选择先北上,那如果杜英选择南北同时开弓呢? 关中目前的积蓄和可持续能力能不能支撑杜英这样操作,可能还真不是个问题。 之前唱衰关中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关中现在爆发出来的潜力,也一样让这些人哑口无言,毕竟乱世之中,谁知道那些犄角旮旯、断壁残垣之中还残存着多少百姓,而这些百姓又能够在已经初步工业化的关中,展现出来多少生产力。 换而言之,人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个想要追求太平安乐的社会,所能爆发出来的潜力也是无穷的。 只在于想不想做,有没有人引导着去做,而不在于能不能做。 有的国家战乱了几十年,照样可以暴打十七家堂口,是因为自身的强大么? 不,只是因为在骨子里有一种抵抗图存的气势罢了,有一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精神罢了。 “余已经派使者前往大司马处······”杜英徐徐说道。 权翼和袁宏交换了一个眼神,莫非都督是打算选择第二条路走? 接着他们便听到杜英问: “现在应该如何撕毁条款呢?” 两人:······ 权翼显然早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方才所言,是联手会稽王还是联手大司马,其实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青州的鲜卑人,这样才能够腾出来场子,让都督和大司马可以暗中较量。 在此问题上,都督所需要的做的,其实就是如何压制住大司马,同时尽可能快的抢占河北地盘,甚至再扫平幽燕,如此一来,都督就可以把大司马压在两淮和青徐之间,动弹不得。 而都督现在许给大司马青州,其实就等于在借助鲜卑人的手把大司马拖在青州,大司马可以放心的进攻,都督一样可以放心的向北进攻。 这,便是都督和大司马此次议定之条款的主要内容吧?” 杜英没有否认。 权翼则接着说道: “所以······这和之后都督对付大司马,有什么干系么?” 杜英看着他一脸真诚的小眼神,顿时哈哈大笑: “余先和慕容垂定约,然后现在发兵攻打之,之后又和大司马定约,再发兵攻打之······ 余的名声,可都被你们这帮家伙给败坏干净了!” “都督若是强大,那么纵然都督名声不好,他们将信将疑也只能从之。都督若是弱小,那么就算都督恪守信誉,又有谁会在乎都督呢?” 袁宏代替权翼回答了这个问题,“且本来就是双方所签订的休战之约罢了,都督当真了,对面说不定还在图谋着什么时候能够撕毁条约呢。 这天下,真正和都督走在一条路上的外人,可不多,都督真正能够信得过的,还得是关中的将士、关中的万民。” 权翼亦然附和道: “袁兄言之有理。” 他们之间虽然也不是很对付,但其实无论是此时在长安的阎负,还是袁宏和权翼,说到底他们的立场已经完全和关中的整体立场一致,只不过由于出身的不同难免会有远近亲疏罢了。 所以在这种涉及到核心理念的时候,权翼会无条件支持袁宏。 杜英笑道: “这一次是要和大司马、会稽王和谢尚书,互相做渣男了······果然,四角就是没有三角来的稳固啊,总得要去掉一个角。 既然去不掉余这个最强的,那么先去掉一个第二强的,也没有毛病。” 正文 第一四一八章 其从百处来,我往一处去 四个角不稳定,三个弱的加起来能够胜过那个强大的,而三个弱的之间还相互有矛盾。 所以最终演变成了两个最弱的联络最强的那个一起对付第二强的,以求能够蚕食第二强的一部分骨肉壮大自身,并且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合情合理。 而且很显然,司马昱和谢安在联络杜英的同时,肯定也在想方设法稳住桓温, 仍然让桓温觉得,朝廷是他坚实的后盾。 “你们说,桓温知道这件事么?”杜英笑吟吟问道。 袁宏和权翼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总觉得杜英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 搞事!搞事! 若是桓温知道了朝廷中的两个家伙这般打算,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们之间脆弱的信任恐怕也会荡然无存了吧? 这样岂不是将会更有利于杜英挑拨朝廷各方之间的分化,从中攫取更大的好处? 但是短暂的激动之后,杜英率先冷静下来: “大司马既然兴兵北上, 那么定然不可能毫无准备,他虽然急迫,但是万万没有到舍本逐末的地步。 好不容易才进入建康府,现在却冒冒失失的带着兵马离开,似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所以大司马定然也已经在建康府中做了周全的布置,尽可能的掌握此间风吹草动。” 袁宏也回过味来: “六扇门能够轻而易举的渗入各处王侯将相府邸,大司马那边不可能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只是有可能大司马派遣的人少,或者多半都还在潜藏之中,所以我们还没有察觉到端倪。 但大司马肯定多少都已经知道朝廷的那些人,都在想些什么了,只不过至少现在还未有所动作······ 所以大司马,又在等待什么呢?” 权翼斟酌说道: “或许是在等待搜集到有关于朝廷的足够证据,然后再公之于众,彻底把朝廷的脸面踩在脚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前线将士在浴血厮杀,而后方的朝廷却在做这般令人寒心的事。 想来到时候大司马也应该会把都督从中摘出去,以避免给人留下这仍然只是一场党争之祸的想法,而把一切都归咎于朝廷的不辨忠奸。 显然大司马应该还没有盘算好此时和朝廷翻脸是不是合适, 而且······” 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古怪的神色: “说不定大司马也在等待着都督的态度,若是都督想要与其合作,则大司马就可以在对付朝廷上更多几分底气,到时候还可以和都督一起,作为封疆大吏发声,抨击朝廷。 所以······看似是朝廷三方联起手来想要对付都督,实际上却是他们都在期盼能够和都督联手打压另外几家,当真是荒谬······” 袁宏亦然扯了扯嘴角: “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总觉得这三家是不是想法上出现了一些偏差,又或者这本身就是针对杜英设立的一个陷阱呢? 杜英倒是觉得并没有那么复杂,其实他还是能够理解朝堂上几位的,这就是典型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想法,朝廷政令不统一,各方心怀鬼胎、各有计较,如何能齐心协力? 所以先借助外力,铲除最不稳定的因素,再联手对付外力。 在这种想法之下,或者说长期以审视和敌视的目光看着朝堂上的对手, 自然而然的会让他们忽略掉外敌到底有多么强大。 关中现在积蓄了多少力量, 有时候连杜英自己都说不清, 唯有眼见为实才能相信,自然更不能指望着朝堂上那些还抱着旧思想、维护世家制度的人们能够理解。 显然在很多人的眼中,关中也不过就是一个拥兵自重的军阀罢了。 大晋开国这么多年,被胡人打的妈都不认识——若是司马昭和司马炎复生,或许真的不认识现在这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没那个脸面去认——但是在对阵这些封疆大吏上,就算落於下风也从来没有完全输过,否则就没有大晋了。 所以昔年能够解决王敦和苏峻,现在能够压制住桓温,那么杜英又有什么难对付的? 大晋朝廷的这般想法以及做派,让杜英总是难免想起了列强无比怀念的大清和常公。 不过这也注定了,他们终将会被燃起的星星之火,焚为灰烬。 至于在眼前怎么处理和各家之间关系上,杜英倒是觉得,猜来猜去,想多了反而会闹出乌龙。 而一个寻常人的乌龙,或许只是关乎到一件小事,可是杜英若是闹出了乌龙,那么关乎到的将会是天下百姓。 因而在这个互相算计、互相背叛的闹剧之中,杜英也不求自己能够站在最高层,只要能够站在中间偏上的位置就可以。 或许获得的好处不是最多的,但是所要付出的代价和冒的风险也是最小的。 诸如小说之中那种一层层的算计、套娃似的谋略,在现实中岂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对于一个谋士来说,越多的算计,越多的关节,就会牵扯到越多的人,而人终究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又有谁会知道中间能够产生多少变数呢? 杜英本身,可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变数。 他下定决心: “不管是不是陷阱,又或者他们有什么其余的打算,先按照既定的路子去走。 其从百路来,余往一处去。千方万法,终归还是要以拳头说话,把北方打下来再说,届时便是三家联手对付关中,又何惧之有? 更不要说就目前看来,三家离心离德,便是联手也不可能完全相互信任、放手施为,此脆弱之联盟,轻易可破。 当然,现在则是尽可能的稳住大司马,避免和大司马兵戎相见,且和建康府那边保持联络,配合朝堂挤压大司马,逼迫其逐步退出朝堂,双管齐下,稳住各方,避免其形成合力,且我们的人不用着急挤到朝堂上去,免得让会稽王和谢尚书又对关中升起太多敌意。 关中的一切,不是从朝堂的争执中得到的,而是从战争中得到的,是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奋斗中得到的,他们想要的,不去和他们争,而最终我们要走的比他们更快,更远!” 虽然杜英好似是把方才就已经制定的策略完完整整重复了一遍,但是他坚定地语气,无疑在告诉权翼和袁宏,这一次,不会改变了。 袁宏收起来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和权翼一样,肃然起身,拱手应诺。 正文 第一四一九章 草原安稳的缘由 杜英则喃喃说道: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原来是这般道理······” 接着,他把目光落在舆图上: “所以现在的重中之重,其实在燕赵之地。方才景略所写的行军思路,你们都看过了?” 袁宏和权翼齐齐颔首。 在枋头牵制敌军,然后在河东方向发起突袭的计划, 已经得到了整个都督府高层的一致认可,既然想要打破僵局、不想被卷入漫长持久的消耗战之中,那么奇正结合,的确是可取之道。 只不过一直以来都督府上下都在思考如何解决杜英所提出的问题: 慕容德参战怎么办? “按照刺史的意思,既然不能确定慕容德会不会进攻,也不确定慕容德会投入多少兵力, 那就不妨直接把慕容德当做敌人。”袁宏斟酌说道, “虽然这样为我们平白增加了至少上万敌军, 可把未知的战场变成可控的战场,可行。” 说着,袁宏在舆图的北端比划了一下: “慕容德迟迟不加入战场,难说也有他的担忧,草原上的各部,冬日之时就已蠢蠢欲动,只不过慕容德果断放弃雁门等地防务、收缩兵力于云中、燕山两处,防守要冲,这才使得草原上各部未敢轻举妄动。 但去岁冬日,草原上各部并未南下,只是依靠和关中的贸易维持生计,显然对于他们来说,关中的商货无穷时,但是草原上的皮毛却有穷日,这并不合算。” 鲜卑范阳王慕容德在上个冬天果断收缩兵力,对南方邺城的变故视而不见, 一心守卫燕山, 的确震慑住了草原各部, 而草原人没有选择从关中北侧的上郡等地越过大河南下,则是得益于关中商队。 杜英早早地派遣商队北上薛延陀、匈奴各部,寻求和他们的贸易,用关中的粮食、茶砖和家用器具等大量换取草原上的皮毛,廉价的关中商货以及高昂的收购价格,显然让草原人很是动心。 殊不知在他们眼中的廉价货物,其实在关中已经实现流水化生产,成本价只会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低廉,再加上都督府的补贴,所以商队这一趟跑过来,一样有得赚,还能够从都督府那里获取到ZZ资本,都督府当然会全力扶持那些能够积极响应政策的商贾。 更何况商贾们也不是真的空着手回去,他们收购的皮毛等,的确价格是草原人一样不敢想象的天价,但是草原人不知道的是,这些皮毛在关中深加工为貂皮大衣、羊皮大衣等,再转卖到江左去,价格更是不知道翻了几倍。 这些保暖御寒的衣物, 显然在接受小冰河期蹂躏、湿冷无比的江左, 一样饱受欢迎, 各个世家无不出高价收购,只为了彰显本家的财力。 而世家所能拥有的财富,显然不是喝西北风的草原人所能想象到的。 因此在这一场持续了整个冬天的贸易之中,关中充当中间商狠赚了一波差价;而草原人只是把囤积的货物一股脑销售空了,还换来了急需的粮食,并且用上了关中的新鲜物件,顿时失去了攻伐劫掠关中的兴趣——上门便宜卖自然就比自己动手千里迢迢去抢来的舒坦了。 甚至江左因为掀起了一波草原商品的热潮,买到羊皮大衣的人沾沾自喜、穿着貂皮或者狐皮的人趾高气昂,并不觉得自己亏了。 三赢。 而杜英的这一波操作,也让关中上下看傻了眼。 原来草原上那些凶神恶煞的胡人们,也不是没有办法交流的。 诚意足够,金银到位,草原人也是能歌善舞的。 而这也让关中上下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或许一个族群和族群之间见面就要杀伐的时代,真的正在逐渐离去。 或许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管出于哪个民族,能够找到更合适的相处之道。 不过这一场贸易,终究只是持续了一个冬天。 因为草原上能卖到关中去的货物实在是太少了,诸如牛羊肉等也没有办法实现远距离的运输,只能风干之后制作肉干,显然在关中等地也并没有很多市场,或者说还没有打开市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外来饮食的进入总是需要一个驯化时间的。 所以随着草原和关中之间的贸易逐渐转为草原只花钱不赚钱,关中商贾其实也开始不愿意北上,盖因草原上的购买力显然已经不足以消化掉他们所带来的这些商货。 同时,这也意味着草原上各个部落又要进入节衣缩食的阶段。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已经享受了一个丰衣足食之冬日的草原各部,即使是在春夏时节显然也会难免开始忧愁于日渐贫瘠的伙食,而他们的目光也会逐步转移到关中,或者幽州。 二者之间,一个已经在中原攻城略地,一个却陷入内乱、四分五裂。 草原各部肯定也会选择先捏软柿子。 所以也一样不能排除草原各部会进攻、至少是牵制慕容德。 同时,袁宏提到了草原各部,意思自然是很明确,是否可以联络草原各部,一起进攻慕容德? 杜英郑重说道: “草原各部,茹毛饮血、尚未开化,一直有掳掠汉人为奴的风俗,之前关中商队深入草原,就曾见到大量汉家奴隶。 而燕山为幽燕门户,若是令草原人杀入幽州,则劫掠范阳、南下邺城,或东去渤海,将毫无阻拦之处,届时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汉家百姓沦为马蹄下的仆从、任人宰割。 所以可以和草原上有贸易,但是万万不能令其南下。此次也是提醒了余,在上郡、河东等地,我军也应当增强防备,以防不时之需。” 袁宏和权翼的神情都凝重几分,权翼忍不住说道: “若是我军要防守关中,则责任更重,恐怕无法全力抽调兵马、进攻幽燕。” “所以景略的计策也不是万全的。”杜英笑道,“对于幽州,余认为还是不可操之过急,但是也务必要能够牵制住,如何把握好这中间的尺度,恐怕还需要景略临阵的时候再行判断了。” 说罢,他起身: “河北之战,还有待商榷,但大方向基本确定,以王景略为帅,沈劲为先锋,自河东、上党和河内三路出兵,且自雁门牵制云中之兵,兵分多路,当有主有次,这还需要诸位协同参谋司多加揣摩。” “这是自然。”权翼和袁宏齐声应答。 正文 第一四二零章 冥冥天意 杜英的话还未说完: “而余也不合适再待在陈留,明日便动身返回长安吧,草原人有可能南下,大司马的态度也晦暗不定,偏生大司马的心思又直接关系到荆蜀的风向,因此长安······的确需要有人来坐镇。 这一次,诸位放手一搏, 余来坐镇后方、安稳人心。” 权翼和袁宏对视一眼,半喜半忧。 喜的自然是杜英这个主心骨终于知道要安稳了,他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少天没回到长安了? 虽然长安一直以来都有手腕足够的人坐镇,谢道韫也好,王猛也罢,都是能服众的,而且如今都督府上下, 在拥护都督的指挥上,并没有什么异议, 但是杜英终归是整个都督府的老大,是他们所有人已经选定的未来的陛下。 都督天天在前线最危险的地方乱晃,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至于忧的,自然是能让杜英隐隐都感觉到危机和难以决断,这天下大局,总给他们一种仍然还有诸多变数的感觉。 毕竟在此之前,杜英给都督府上下呈现出来的能力,不能说全知全能,但其对于战场和天下大局无与伦比的掌控能力还是让人信服的。 现在都督都开始有担忧和顾虑,这让权翼和袁宏也都紧张了起来。 只是不知道,王猛亲自主持河东战事,会让整个战局最终走向何方? 对于王猛,都督府上下的信任程度显然就比不过杜英了,不过好在王猛本身超然的身份,也让都督府的诸多文武并没有什么危机感,大家都知道这位都督的师兄不会贸然卷入下面的斗争之中。 如果说杜英是在巧妙地维系着整个都督府各个派系的平衡的话,那么王猛就是超然于众人之上、冷眼旁观。 当然, 也正是因为他的冷眼旁观、不偏不倚,所以才会让都督府上下愿意看着王猛处于现在的超然位置上。 杜英盯着舆图,并没有察觉到袁宏和权翼已经悄无声息的告退,此时在他的心中,只剩下感慨: 兜兜转转,还是王猛来对付慕容垂。 不知道这场冥冥之中似有天意的对决,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夫君?都已经没人了,还不歇息么?”新安公主困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披着衣服、转出屏风,揉着眼睛,显然方才是睡下了,但也没有睡好。 杜英轻声说道: “我们明天就要动身回长安了。” “哦······哦?”新安公主打了一个激灵,“这么快?” 杜英打趣道: “得带着新媳妇回去见公婆呀。” 她害羞的捏着裙裾,转身就要跑,但是被杜英一把拽住了,杜英低头凑到她的耳边: “之前说要惩罚你,还没有落实呢,可做好了准备?” 被爱郎的手一摸,新安公主本来就软了几分, 此时扭过头, 迎着他灼灼目光, 声音也变得愈发软糯: “那, 夫君打算如何惩罚妾身呢?” 杜英想了想,神情肃然: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新安公主:??? —————————— 彭城。 新签订的协议,墨迹未干。 罗友拿起来终南纸,纸张厚实有韧性,现在已经是大江南北读书人的最爱,偏生这纸所产之地并不是文风鼎盛的江左,而是在江左很多人眼中已经不啻于荒芜的关中。 后来,人们觉得这又没有什么好惊讶得了,关中的商货琳琅满目,终南纸已经渐渐地从原来的拳头产品变成了关中特产之一了。 而一样随之转变的,其实还有人们的思想。 原来关中已经不再是荒蛮之地、胡人纵横,或许我们也可以去关中看看,或许我们也可以前往这一片等候着更多人去探索和开发的沃土。 等到了这样的思想逐渐形成潮流的时候,后知后觉的朝廷以及荆蜀世家等等,都已经没有办法再阻止人才和人口的大规模外流了,甚至他们连和关中为敌,至少是在经济上为敌的资格都没有——本地的民生经济都已经和关中牢牢挂钩,若是生硬、一刀切的阻断民间和关中的往来,那么会直接摧毁本地受关中的影响而有所提振的民生经济。 这随之掀起的动乱,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不可想象。 在不久之前,建康府百姓暴乱,要求朝廷正视和关中的贸易合作,妥善解决居高不下的失业问题,就已经是明证。 此次暴乱虽然失败,但是朝廷在这其中展现出的不妥协和强硬手段,让百姓和朝廷离心离德,最终的结果还是朝廷为了安抚民心,不得不做出大量的让步。 因此现在至少在民生后勤上,关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而一场战争,打的显然不只是哪一支军队骁勇善战,还有后勤民生。 罗友盯着眼前的这一张终南纸,联想到了这些时日来从荆州向关中迁移的人口数,也只能深深地叹一口气。 不过他倒也没有觉得非常遗憾,昔年的大司马府中,人才济济,罗友位列其中,不上不下,属于说出来的话可以听、可以不听的地步,可是现在,大部分的幕僚都已经离散,郗超不在的日子,罗友就成了桓温之下第一人。 所以人才的外流,对于他自己,并非什么坏事。 “罗兄?”阮宁温润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罗友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自己拿着纸,本来是为了吹干,结果并没有动嘴去吹,现在纸上的墨迹反倒是向下浸染了些,显得自己的这个行为有些痴傻。 罗友讪讪一笑,放下纸,沉声说道: “抱歉,出神了。” 阮宁微微颔首表示无妨: “兄台认为此间条款可有异议之处?” 罗友的目光重新落在纸上,端详起来。 阮宁则好整以暇,端起来茶杯慢慢的品着。 这几日当真是费劲了口舌,眼前的这个罗友,能够被大司马选中主持如今大司马府的诸多事宜,显然也不是完全依靠捡漏上位的等闲之辈。 双方最终议定的条款,主要围绕的还是两部分,一个是关中和大司马府对于青州的分割,双方已经约定以巨野泽为界限,巨野以南、济水以北的慕容恪归杜英来收拾。 巨野泽以东的慕容儁,则归桓温对付。 为此,杜英让出琅琊之地,但并非完全交给桓温,而是双方共管,以求能够共同维持住和渤海的联络。 正文 第一四二一章 粑耳朵师兄的小情绪 送上门的琅琊,大司马选择不要,倒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杜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南北海上商路,现在已经初露锋芒,桓温自知把握不住,所以还不如和杜英共同享受这条商路所能带来的丰厚利润。 另一个则是关中和荆蜀之间的贸易。 在此之前,关中和荆州的贸易已经断绝久矣, 荆州上下眼馋得很,而关中和蜀地的贸易则一直都落在民间层次上,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赞同也不反对。 现在杜英自然是提议全面开放关中和荆蜀之间的贸易。 桓温当然是想要反对的,但是他若是继续反对的话,就等于把自己推到了荆蜀世家的对立面,如今的桓温千里远征, 真正能支持他的也就是荆蜀世家了,朝廷上的那些家伙自然是指望不上。 所以桓温不同意也得同意。 荆蜀世家的行为虽然令人觉得是在饮鸩止渴, 但是若再不尽快和关中建立官方渠道的贸易,那么民间自发的贸易将会如滔滔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还不如官方管控、规范化,至少桓温和荆州世家也可以把控一下自家财富外流的速度,并且也从和关中的贸易之中换来一些好处。 只要他们还能拿到好处,至少双方之间的差距就不会被无限的拉大。 饮鸩止渴也比渴死来的好。 或许还能够在那疼痛的时候寻觅到一线生机。 由于这些条款对于关中来说都已经很熟稔了,和吴郡世家、青徐世家乃至于河北鲜卑都签订了不少,所以阮宁列出来条款自然是轻车熟路,这其中不利于关中的漏洞一个也没有,针对荆州的漏洞自然是花样百出。 这几日双方争执来争执去,不是在争论应该如何开放通商,而青州这边海路贸易的利润如何分配也很简单的直接定为了五五分成,谁都不亏不赚。 其实是在围绕着条款上的一处处漏洞一直在斟酌词句。 阮宁如今用慎重的眼神看着罗友,自然便是因为自己精心布设下来的漏洞,几乎都被罗友一一揪了出来,这让阮宁如何敢掉以轻心? 像模像样的吹了吹已经干了的墨迹, 罗友慢条斯理的说道: “并无他谬,当呈于大司马过目, 有劳了。” 阮宁缓缓起身,拱手说道: “唯望此约能成,你我两家携手并进。” 罗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在将要没入屏风后面的时候,方才施施然说道: “理应如此。” ——————————-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和杜英一向聚少离多,所以谢道韫见到杜英,自然是高兴的。 只不过还不等她开口说什么,怀中就一沉,原来是新安公主直接从杜英的身后窜了过来,扑到了谢道韫的怀中,接着便低声呜呜哭了起来。 谢道韫一脸茫然的看向杜英。 杜英讪讪一笑。 “好了好了,殿下不哭,说一说这坏人怎么欺负你了?”谢道韫无奈的说道,同时递给杜英一个警告的眼神。 看这家伙笑的猥琐又愧疚,就知道他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新安公主哪里好意思说“雏菊在寒风中零落”的羞人事?而且想一想就又羞又痛, 偏生那家伙铁了心要, 挡都挡不住, 最终半推半就的······ 现在他还食髓知味了,一路上翻来覆去的折腾自己。 所以新安公主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享受这种痛并快乐着,又不知道夫君是不是因此染上了什么奇怪的癖好,憋了一肚子委屈,见到了谢道韫终于有了哭诉的地方。 “没什么。”杜英淡淡说道,“小丫头不听话,家法伺候了而已。” 谢道韫将信将疑,但是也知道这一对儿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十有八九是殿下自己闯祸了,否则就夫君那个性子,捧在手里宠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真的欺负她? “来,和姊姊说一说前因后果。”谢道韫柔声说道,牵着新安公主的手走向后堂。 杜英自然是无所谓,阿元这么做无外乎是防止两人串供,准确说是防止殿下在杜英的眼神威逼利诱下被迫说假话,可是就算是她说了真话,杜英也不怕。 私藏此等机要信件,本来就应该受惩罚。 会稽王在这里,杜英一样······一样打她的屁股。 还是得给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老丈人几分面子的。 至于自己的惩戒手段······ 阿元要是有意见的话,今天把她一并给拾掇了。 这样不就平衡了么? “启禀都督,王刺史已经抵达洛阳城外。”一名参谋在门外说道。 杜英轻笑: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余这位师兄可当真会选时间,就非得让余去迎接他啊。” 此时的洛阳城外,曾经烟尘滚滚的工地已经变成了一座座初具轮廓的屋舍,工匠们正在进行内部的装修,这里将会成为中原最大的工坊和市集所在地,更胜过许昌。 而许昌太守张湛也因为在任上治理洪水、功绩煊赫,已经内定为下一任洛阳太守,等交接完工作就会上任,也总算是让杜英和谢道韫夫妇可以夫妻双双把家还,结束现在这种夫妻长期分居的生活。 毕竟······整个关中上下可也都盼望着谢夫人的肚子能够有动静呢。 王猛策马行过洛阳城外,看着曾经的荒芜变成城镇,自然心情大好,再看了看前方城门外等候的人影,脸上的笑容一僵,冷哼一声,强行中断自己的婚期,让自己千里迢迢返回河东率军征战的,可不就是眼前这家伙么? 杜英倒是没有察觉到师兄的小情绪,哈哈大笑道: “上次是师兄迎接余,这次是余迎接师兄,短短几个月,风水轮流转啊!” 王猛没好气的说道: “这城门口和十里长亭,却是截然不同啊!” 杜英怔了怔,上一次师兄的确是在十里长亭迎接的自己,所以自己这次站在城门口,的确不一样,可是这不也是因为他刚刚入城,没有来得及么? 不过都是过来人了,杜英看一眼王猛的脸色,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凑上前说道: “我那小嫂嫂有意见了?” “她敢?!”王猛瞪大眼睛。 杜英:······ 得嘞,没想到我师兄一向快意逍遥,却是个粑耳朵。 真给咱师门丢人。 正文 第一四二二章 欲见山河一统,请师兄教我 哦,曾经的师兄,不爱洗澡、披头散发,一点儿形象也没有······师门的脸早就已经被他丢光了。 至少现在正衣束发,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脸面倒是找回来了一些,也还能接受。 “那让嫂嫂随师兄一起去河东吧, 稍晚一步,等阿元到了关中和她交接一下工作。”杜英无奈说道。 王猛先是露出喜色,但是旋即摇了摇头: “彤妹出身吴郡世家,余之身份,旁人可以觉得与众不同,但是彤妹的身份, 却还是难免带着吴郡世家的影子。 所以我夫妇二人在外掌管大军,岂能没有二话? 让彤妹留在长安吧,这样对她,对我,也对仲渊你,都好。” 杜英盯着王猛,见师兄心意已决,也只好点了点头,心中亦然是有些感慨: 他们师兄弟虽然如今的相处模式和以前好似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终归是有一些不一样了,有些事,就算是杜英不在乎,王猛也不能不在乎了。 王猛也注意到了杜英眼眸之中闪过的一丝黯然,不由得笑道: “昔年情谊,历历在目;约定初心,不敢或忘。” 杜英了然,只要我们两个知道这份完全可以托付后背的友谊真实存在就好, 有些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都督的威严,都督的地位,总归是需要维系的。 “善。”他回应道。 王猛注视着师弟的神色,他能够感受到杜英的妥协,自然也就更明白杜英心中所想,并不是在作秀,亦然宽慰的一笑。 不管走出千万里,师弟仍然是当初那个少年。 这等主上,自己可从来没有奢望过,但是现在活生生的出现在了眼前。 唯效死而已。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行到府邸外,翻身下马,走入堂上,杜英的心情也好转了一些,目光落在舆图上,问道: “师兄认为,河北之战应该怎么打?” 王猛含笑说道: “奇兵在前,破敌部署,引敌四处来援,然后大军压境, 以堂堂之阵与其对决, 并以六扇门扰乱人心,则敌军虽众, 却是乌合之众,我军或少,却是上下同仇敌忾。” “大军对决,可有把握?”杜英追问。 王猛想都没有想,径直回答:“此战必胜。” 杜英挑了挑眉:“师兄好大的口气,可是要立下军令状?” 王猛眨了眨眼: “为兄的意思是,此战必须胜。” 杜英:······ 王猛解释道: “鲜卑兵马,散布在燕赵之地各处,此城有百余人,那城有千余人,每一座城中都有可能是原来的一个小部落在屯驻,所以只要不能一次尽可能多的消灭敌军,则今日此城作乱,明日那城守军四下劫掠。 我军看似逐步控制整个河北,但也会被这些各自为战的小部落扰动的不胜其烦,不得不分出大量的兵马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清扫,若是此时鲜卑人还有兵马南下,则散做一盘沙的反倒是我军了。 反倒是把鲜卑人汇聚在一处,聚而歼之,才能够让我们得以尽快控制整个河北。 所以这一战,不能输。” 杜英会意: “那师兄的胜券几何?” 王猛见逃不过这个问题,只好笑吟吟的说道: “尽全力而为吧。慕容垂······不足为虑。” 杜英亦然为之一笑: “师兄有信心就好。” “余担忧的不在北方,而在南方啊。”王猛接着说道,“现在的鲜卑人,已经完全散乱,上下离心离德,所以不足为虑。这不在其主帅如何如何,而在于其内部已经不可能拧成一股绳,则便是有天纵奇才,也难以挽回这等败局。 可是南方不同,南方百姓心思无论怎么变化,怎样为关中所掀动,总归整个南方的兵甲和民政经济都掌握在世家的手中,而朝廷的正统名分也在,所以只要世家们簇拥在朝廷的身边,上下一心,那么北方想要打进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仲渊,不要小觑了世家们在绝境时所能爆发出来的怒火,一个传承了几代人、潜心经营百年的世家,有其孤傲的底气。” 杜英颔首,毕竟在整个南北朝时期,北方的群雄如同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但是却一向是泾渭分明,北方换北方的皇帝,南方换南方的皇帝,就是北方的换得勤快了一些,而除了北魏最强盛的时候,鲜少有北方王朝浩浩荡荡南下的,一般都是南方王朝隔三差五的嚷嚷着北伐。 大概是因为淝水之战,打断了北方胡人的脊梁骨,又或许是因为淝水之战,让这些胡人也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南朝虽然软弱,可也是一只刺猬。 每一根刺,都是一个世家,没有外力的时候,他们会斗的不可开交,而一旦外来的胁迫到了,这些刺就会齐刷刷的向外竖起来。 南朝的皇权,是他们的掌上玩物,他们不允许皇室的崛起,但是也绝对不允许外来的皇帝插手他们的“玩乐”。 北朝对南朝真正实现绝对的碾压优势,其实还要感谢侯景,这就是一把不讲武德的利剑,用最野蛮粗暴的方式清扫干净了世家,让后来建立在废墟上的南陈只能苟延残喘,无力回天。 说到底,还是因为南朝的世家们都被清扫干净了,所以北方大军的南下再无阻碍。 可是现在,王谢世家可并没有被清扫掉,虽然他们远没有上一代人那么强势,可是世家的底蕴摆在这里,这是让王猛也感到忌惮的存在。 但忌惮归忌惮,对付还是要对付的。 杜英徐徐说道: “师兄,余此生,定要看到山河一统。所以师兄可有良策教我?” 王猛沉声说道: “那就要看仲渊愿不愿意等了。” “若是愿意等呢?” “步步蚕食、步步瓦解,就像是仲渊现在做的一样,久而久之,整个江左人心向背,也不会再和现在这般无足轻重,甚至世家之中也会有大量年轻人赞扬和拥护关中的策略,世家的壁垒,终将不攻自破。”王猛解释道。 “需要多少年?” “至少十年,一代人。”王猛回答。 “那若是不愿意等呢?”杜英接着问。 王猛笑了笑,显然他早就已经料到师弟会有此一问: “以势压人,成破竹之势,谁能挡我?” 杜英不由得一笑,毕竟这是他家祖上杜武库的操作: “所以······高屋建瓴?” 正文 第一四二三章 高屋建瓴,意在何处? 王猛伸手在舆图上一拍: “不错,高屋建瓴!” 他的手所覆盖的位置,正是巴蜀。 昔年晋朝南下,先控巴蜀,再灭东吴。 以泰山压顶之势,江左独木难支。 “以兵马压巴蜀,以新政笼人心, 十年生聚,可成大事。”王猛微笑着说道。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杜英微微皱眉,“余之前就曾经考虑过入蜀,但若入蜀不成,则进退两难,师兄可有良策教我?” “恩威并施, 先乱再控。”王猛回答,“古往今来几次自北方入蜀, 无外乎司马错入蜀以及后来的中朝王师入蜀。 前者,得益于巴蜀之人自开蜀道,后者,则得益于蜀汉后主昏庸,且中朝王师奇正结合,但无论是哪一次,蜀之内乱,是胜负手。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未定蜀先定,所以先搅乱蜀地,我军趁虚而入,则蜀地世家为了平乱,心有余而力不足, 蜀地官军更是在世家的蚕食下本来就已千疮百孔,何足惧哉? 届时尽管仲渊只是在幕后操控,但蜀地投降,并非难事, 就算其不自己纳土于仲渊,仲渊只要能够派遣一路精兵,轻装疾进、昼夜兼程,攻破其中一二重镇,则偌大的蜀地,不攻自破矣! 尤其是现在的关中,再等上一两年,岂不正好有能够用于此的新式兵器出世么?” 火器的秘密研发,在王猛这里,自然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火器所能爆发的威力,王猛现在还不是非常了解,但杜英的信任就是他的信任,杜英对火器寄以厚望,甚至当初在山上隐居的时候就曾经画过很多王猛看都看不懂的草图,所以王猛相信必然还是有一些过人之处的。 而就算是没有过人之处又何妨? 关中王师南下蜀道,内讧的蜀地可不会如同江左那样同仇敌忾。 毕竟蜀地的内部矛盾,可比江左来的激烈。 江左世家,追根溯源,终究是从一群不同方向被驱赶过来的丧家之犬,同是天涯沦落人, 所以该团结的时候还是会团结的。 但是蜀地的矛盾,又夹杂着汉人与蛮人、羌人的矛盾,世家与平民的矛盾,蜀地本地世家和昔年蜀汉所迁入的荆州世家之间的矛盾,另外还有成汉时期、桓温时期以及现在周抚时期,拉拢一派、打压一派所人为缔造的矛盾。 新仇旧怨交叠在一起,再加上蜀地多山、地势崎岖、易守难攻,更是使得各方势力往往选择割据山间谷地、老死不相往来。 这些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以及人为减少的交流,自然也就导致蜀地如同一盘散沙,周抚只是名义上的刺史,却也已经年迈难以视事,桓温对于巴蜀的影响力也有限,所以杜英想要掀动蜀地内讧的话,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关中对于巴蜀的布局,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师兄所言在理,那当务之急······”杜英斟酌说道,“想来应该是先尽可能的稳住巴蜀世家,但也在巴蜀谋求除了他们之外其余可合作的人?” 王猛颔首: “或许仲渊有时间的话应该去汉中看一看,关中占有汉中之后,仲渊还没有去过呢?” “不错,除了汉中,其余各处其实都有涉足。”杜英回答。 “梁州是面向巴蜀的第一线,常年和巴蜀那边打交道,所以仲渊问策于我,不如问策于雍瑞等人。 而且······”王猛欲言又止。 或者准确说是点到为止。 当初杜英实力还很弱小,为了能够拉拢梁州世家、快速解决梁州刺史司马勋这个野心勃勃的腹心之忧,其实是给了梁州世家,诸如雍家、梁家,很大的自主权的。 不过雍瑞和梁殊等人还算是很配合杜英的工作,且在王猛的坐镇指挥之下积极推动关中新政,加快和巴蜀的通商。 这也是因为梁州世家本来就很弱小,完全不是江左那种盘根错节、传承百年的庞然大物,所以借助关中的政策快速发展壮大,本来就是他们所期望的。 只要能够让自家子弟考入各个关键位置,并且在通商的过程中积累大量的财富,那么不是世家也胜似世家了。 所以王猛是在提醒杜英,梁州世家的忠诚是建立在现在杜英能够源源不断为其带来诸多好处的基础上的,而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完全在财政上和权力上掌控了梁州,又会不会出现别的心思,不可知。 因此该去看一看的,得去看一看,该震慑的宵小之辈,更是应当震慑。 需要让梁州世家们意识到,他们能有今天,并不是因为杜英的器重,而是因为杜英的恩赐。 他们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梁州毕竟是王猛当初指挥建设的,所以这件事,王猛出面不合适,其余人的分量则远远不够。 唯有杜英亲自走一遭最合适。 尤其是还牵扯到关中下一步针对巴蜀的战略。 “除了汉中,还有西凉。”杜英徐徐说道,“余走到哪里,就只是看着关中新政的架子搭起来了而已,现在更是得去看一看,这架子是好的,里子有没有偷工减料? 而在不同的地方,关中新政都有所不同,那么在这些地方的是不是也能够适合于本地的发展呢?” 王猛抚掌笑道: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仲渊明悟矣!” 杜英叹道: “这一次轮到师兄放手一搏了,而背后偌大的关中,余来坐镇。” “该回长安看看了!”王猛伸手拍了拍杜英的肩头。 这是杜英成为都督之后的第一次。 就像是昔年在山上,师兄对师弟做的那样。 他盯着杜英的眼眸,叮嘱道: “师弟切不可一直向前走,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看,不是坏事。” 杜英一拱手: “谨受教。” “诶诶诶!”王猛也难免露出来他更为招牌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虚扶一下,“余可受不起都督这般礼节。” 杜英轻叹道: “师兄之心思,余了然,因此不想让师兄失望。” 历史上的师兄,在撒手人寰的时候,犹然还劝诫着苻坚,此时不是南下的时机,奈何······弥留之际的师兄,大概应该能够察觉到苻坚眼底的坚定吧,他的心中又不知道该是怎样的失望? 半生心血,眼见就要付之东流的失望。 所以杜英一直都明白师兄想要什么,也不想让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真的看到师兄充满失望和无奈的眼神。 正文 第一四二四章 匆匆来与去 王猛不知道为什么,从师弟的脸上看出来些许怜悯和叹惋。 这让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我这个师兄还活的好好的呢,感觉师弟都快要给我出殡开席了。 不过杜英的这一抹神色一闪而逝,王猛也就没有在意。 “不,”他摇了摇头,郑重说道,“仲渊, 让为兄失望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不要让天下人失望。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断无后退的道理。” ———————— 王猛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他前来洛阳的目的,一方面是和杜英碰个面,算是整个关中势力的前方和后方主帅完成交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猛并没有打算从蒲坂或者风陵渡渡河,而是选择了洛阳北侧的孟津。 原因也很简单,既然是虚张声势、虚实结合,那么王猛自然不介意玩的彻底一些。 他这个主帅“悄悄”的抵达孟津北岸的河内,风声传出去之后,鲜卑人自然而然也会认为王猛的主要目的就是在河内屯驻兵马,以求能够直接增援汲郡和枋头。 如此一来,关中王师名义上在陈留和慕容恪对阵,背地里意图增援枋头的“战略目的”,就呈现出来了。 合情合理。 这自然也能够让慕容垂针对枋头和汲郡布防,从而为王猛金蝉脱壳、继续北上前往上党主持战事创造机会。 为了配合王猛这个计划,关中王师也是从风陵渡和孟津两个地方渡河,同时河东留守的戴逯也派遣兵马从太原南下上党,做出和王猛会师河内的架势。 而实际上这些兵马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上党。 只不过在王猛汇聚兵马于河内的假象之下,在主观上自然很难想到这一点。 当然在此过程中,六扇门也会尽全力配合释放出各种假象,与此同时,关中报刊也会相对应的大肆报道关中王师意欲东出河内的战略意图,采访军中将士, 既能够对内振奋士气, 又能够给鲜卑人那边透露一些风声。 这真真假假之下,鲜卑人是不是完全相信,不好说,但是少说也得信上个七八成,这就已经足够影响整个河北的兵马调动了。 尤其是王猛正是想要给慕容垂营造出来这种尽是光天化日之下的阳谋,可是又偏偏令人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的感觉,从而诱骗慕容垂不得不把兵马尽量向南展开的同时,还请求慕容德出兵南下。 一口气歼灭慕容垂和慕容德两家主力,才是王猛真正的野心所在。 当然,这背后的各种舆论宣传,也都大有讲究,杜英这时候返回关中,一部分原因也在此。 论玩战术欺诈,这个时代的古人的水平显然还是比不上杜英的。 当然不可否认,这也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报纸等的利用、舆论宣传的重要等等还缺少一些认知,而杜英正好可以利用这个认知偏差。 迎接王猛,又送走王猛, 不过两三个时辰。 但是在这短短时间内, 杜英和王猛已经就之后河北战事的发展详细讨论, 真正的计划已经拟定, 各自的分工也已经明确。 舞台已经搭好,现在就要看这最后的核对剧本之后,将要上演的会是一场千古流传的好戏,还是一场万般算计皆空的笑剧了。 目送王猛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杜英忍不住喃喃叹息: “余来这一遭,希望不会功败垂成吧。” “夫君也有没有信心的时候?”谢道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不知道何时,她已经穿过大堂,走到了门口,注视着杜英的背影。 杜英回过身,柔声说道: “是啊,人算不如天算,年轻的时候总是说些人定胜天的空话,而现在却大略明白,有时候天意如此,算也算不过。” “这可不像是夫君的一贯做派。”谢道韫掩唇轻笑,不过旋即又收起来笑容,行到杜英身边,自顾自的拉起来杜英的手,目光相对,她温柔说道,“夫君尽力而为就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又如何能够算得尽? 大司马之前不是曾说过么,大丈夫立于世,或千古流芳,或遗臭万年······” “怎么,阿元打算和余一起遗臭万年?”杜英笑问,说着,他低下头在谢道韫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感慨道,“香,太香了,看来夫人想要遗臭万年是不可能了,就让为夫一人担着吧。” 还有诸多亲卫在一旁站着,哪怕目不斜视,可谢道韫仍然觉得那一道道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难免扛不住夫君在大庭广众下的亲密动作,但还是握紧了杜英的手,坚定的说道: “夫君,无论前路如何,妾身都会和夫君并肩前行。” “不,如果余真的做了错事,还得指望着夫人把余拉出来呢。”杜英笑道,“而若是真的拉不出来,就让我们一起做那苦命鸳鸯吧。” “说什么呢?!”谢道韫不满的说道,骤然甩开他的手,本来气呼呼的就要直接走,但是脚步一顿,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杜英急忙跟上来。 “你我夫妇两人,纵然无功于天下,也不算无过,夫君何必妄自菲薄?”谢道韫嗔道。 杜英笑了笑: “开个玩笑嘛!” “夫君如今也已经身在高位,或许某一日便天命所加,届时口含天宪、说一不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怎能说出来这样的话呢?”谢道韫愈发不满。 杜英挠了挠头: “方才夫人还说莫要在意天命,结果现在反倒是又把天命所归挂在嘴边了?” 谢道韫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双标行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夫君所忧,在天命能左右前程,而妾身所见,乃夫君与天命合二为一。 非是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也非是什么天意从来高难问,而是天命在我,我即是天,此所谓君临天下也。” 杜英愣愣的看着谢道韫用最朴实无华的语气说着后世看来无比中二的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但旋即他在心中感慨一声,自己倒是当局者迷了,既然自己做了那么多努力,就不能一直秉持着我努力了、剩下的都看命的心态,而应该想着,既已努力,则老天爷也一定会偏向于我。 天命在我,何惧之有? 若是失败了的话······那时候再骂几句老天爷偏心吧。 杜英承认,临阵时节,自己的心态也难免没有那么稳重了,此非主帅所应有。 正文 第一四二五章 我与你们,不是特立独行么? 一个患得患失的主帅,必然也会在之后需要做出判断的时候犹犹豫豫、无从抉择,这显然并不合适。 杜英承认自己的不足,只是这话从谢道韫软软糯糯的语气之中说出来,总是听上去怪怪的。 “有什么不对么?”她问。 杜英赶忙摇了摇头,但又接着如实说道: “应当给夫人左手佩剑、右手握玺,天子冠冕配齐了, 方才彰显霸气,现在说出来太平淡了。” 谢道韫愤愤的伸手打了他一下: “此为妾身对夫君的期盼也,非是妾身所欲为。” “是了是了,夫人毕竟不是霸主,是仙子,从天而降、充盈我心的仙子。”杜英夸赞道。 谢道韫被他说得略略羞涩,而杜英抓住机会得寸进尺,伸手环住她的腰, 柔声说道, “好了好了,知道夫人想要的是母仪天下。” 这一次谢道韫并没有在意杜英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动作,秀眉微蹙: “这话······夫君还是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 杜英环顾一圈,淡淡说道: “现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谢道韫神色复杂几分: “夫君打算何时······” 杜英倒也没有什么话都嚷嚷出来的意思,他压低声音,斟酌说道: “就要看现在的局势了,朝廷给余封爵之后,大司马那边定然也要给出一个交代,毕竟同样有勤王之功,余从县侯直接跨过县公变成了郡公,大司马那边怎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这个问题,显然并不只是一个人考虑过,包括谢道韫。 她轻声说道: “想来应该是要加九锡了。一旦加九锡,那就等于朝廷已经做好了禅让的准备,就要看朝廷能够下几分决心了。” “九锡,也可以不是一口气加上去的。”杜英徐徐说道,“只不过古来篡者, 一般到了加九锡的地步,也就没必要今天加、明日再加了,一口气加上就可以了。 但那是在朝廷已经浑然没有抵抗本事的前提下了,显然现在的朝廷还远远没有狼狈到那一步。 所以余认为无外乎两种,九锡先加一部分,以示荣宠,或者把如今大司马的这个南郡公再向上挪一挪。” “州公······不,是封王!”谢道韫霍然回答,旋即喃喃自语,“封王,无论中朝还是今朝,不封异姓王,此时封王,和加九锡又有什么区别······” “那就要看大司马缺的是什么了。”杜英含笑回答,“他缺的是一个王爵和一块封地么? 不,他缺的是九锡能够带来的合法地位,是为自己更向上一步所能提供的道义基础。 就算是封了异姓王,那也只是一个地方的王, 是朝廷的王, 不能给大司马带来任何额外在朝堂上的名望和地位, 甚至他这个王就应该坐镇封地,而不是出现在朝堂上。 所以,封王相比于九锡,显然更容易为朝廷所接受,而且九锡一般都只加一套,异姓王······可不见得只能封一个啊。” 谢道韫徐徐说道: “若是封楚王的话,那对于大司马来说,的确没有多大的作用,荆楚之地本来就在他的掌控之下,甚至这还能够让朝廷理所当然的拒绝大司马重返朝堂。 关键是在名义上,大司马还不得不接受这个封赏······的确是一步妙手,而且有了一个大司马,就可以再有新的异姓王,固然朝廷会掀动不同异姓王之间的矛盾冲突,可是这也仍然是炙手可热的爵位······” 说着,她不由得看向杜英。 若论天下还有谁合适和桓温并肩,那自然就是眼前的夫君了。 但是夫君刚封了郡公,直接封王,岂不是动作太快? 似乎看出了谢道韫的疑惑,杜英直接回答道: “因而就要看河北这一战、青州这一战,花落谁家了。大司马当不当得起这个王爵,余受不受得起新的异姓王,皆在于此。” “朝廷之中······应当有人可以看出来个中优劣吧?”谢道韫自然是期望夫君能够封王的。 皇位的传承、天命的延续,总归是要走一个合理合法流程的。 杜英直接自立旗号,固然可以,但是天命未归、玉玺未在,不管怎么说都名不正言不顺、为人所诟病。 有一些根深蒂固的老思想,是很难通过诸如关中新政等带来的恩惠就能够消弭掉的。 所以在谢道韫的心中,杜英封王、加九锡,最后接受禅让,这才是最合适走的一条路,否则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是自然,”杜英回答谢道韫的疑惑,“你家三叔,还有殿下家的那位父王,可都不是吃干饭的。 打仗,他们或许不在行,但是论朝堂上的风向、对人心向背的敏锐,他们可都是千年的狐狸。” “若是三叔知道夫君如此欣赏他,想来会很高兴的。”谢道韫微笑着回答,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下来。 “我们本来就是惺惺相惜。”杜英一本正经。 夫君一本正经的时候,一般都不正经。 谢道韫腹诽一声,联想到新安公主和自己哭诉夫君是怎么一边一本正经的讲道理、论得失,一边从容不迫的掀开她的衣裙,最后让给了她毕生难忘的惩罚,至今还又羞又恼的。 “夫君惺惺相惜的人不少嘛。”谢道韫话里有话。 杜英打了一个激灵,你三叔的醋,你也吃?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起因肯定不在于此。 他笑道: “是啊,天下英雄共逐鹿,余既然身在此列,自然也和天下英雄们惺惺相惜,无论是慕容垂,还是会稽王和大司马,又或者是你三叔,甚或者是之前的那些手下败将们。 他们能够趁势而起,成为一方风云人物,自然有其道理所在,取其长,呜!” 谢道韫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瞪了他一眼。 杜英讪讪一笑,握住她的手腕,挪开少许。 “夫君把殿下欺负的很惨啊。”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不过还是补充一句,“虽然她做的有谬,但是夫君的惩罚方式还真是特立独行。 惩罚当有道,夫君之道,取,取人后,咳咳,终究不可取。” “道不同,目的达到了就可以,这一次殿下肯定记忆深刻。”杜英感慨道,“至于夫人所言特立独行,余同你们的相处,不也是特立独行么?” 正文 第一四二六章 不绝于途 谢道韫怔了怔,握了握自己的手,上面还有刚刚捂着杜英的嘴,留下的唇印,带着丝丝冰凉触感。 她一时沉默。 毕竟能够把相敬如宾的夫妻变成和睦共处、欢声笑语的一家人,是夫妻,是哥们, 也是亲人,甚至还是上下级,这普天之下,大概也真独一份了。 说到底,这还是杜英自己不端架子,而是真的认真的、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她们。 但是······谢道韫还是不满意的哼了哼。 三妻四妾, 这家伙可是满满当当。 而且若是自己今天不能为殿下找回来一个公道, 以后还怎么维持自己身为家中大妇、后宅之主的形象? 谢道韫轻轻推了杜英一把: “夫君就算是说的再有理,也有强人所难之处, 还是自己去和殿下解释吧。” 杜英叹道: “哪有什么好解释的,明明这丫头在来的路上乖巧得很,都是因为见到了你这个当家的姊姊,所以一下子变得嚣张了起来,否则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 谢道韫注视着杜英,最终也只是一声叹息: “其实夫君很惯着她了,也······惯着妾身。” 杜英笑了笑: “惯着你们,不是应该的么?夫人可不就是用来宠的?难道还是呼来喝去,满足一下人上人的感觉? 没必要,余在外面就已经感受到了太多这种感觉,所以回到家之后更是想要更能温馨一些,大家少一些尊卑,多一些和睦,岂不是更好?” 谢道韫低声说道: “其实夫君的荣宠,也是有底线的。” “所以余的后院之中,也都是聪明人,不是么?”杜英旋即回答, 同时伸手摸了摸谢道韫的头,“尤其是我家阿元,真是个大聪明。”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 “妾身总觉得夫君这句话不怀好意。” “没有。”杜英讪讪笑着,夫人自然听不懂这种后世人的反讽,所以······还是不要告诉她真相为好。 话音未落,杜英已经举步窜入议事堂中,大声吆喝着两侧厢房的参谋们前来商讨一下返回长安的时间和路程安排。 这些其实已经不需要杜英过问了,新安公主这个小秘书才应该承担起来这样的责任,但是现在杜英的事无巨细,明摆着是心里有鬼。 看着低着头鱼贯而入的参谋们,谢道韫轻哼一声,一甩衣袖走了。 杜仲渊,你给老······余等着。 ————————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杜英伸着懒腰,看着车窗外烟尘滚滚的景象。 从洛阳一路出函谷、入潼关,所见的景象,多半都是这种。 一路上大车首尾相接、络绎不绝, 号子声、呼喊声, 嘈杂无比。 这是关中正在向洛阳方向转运粮草、兵甲等等, 其中有支援济水前线的,将会抵达陈留、睢阳等地。 没有了琅琊作为后方的荀羡,所部粮草器械也都需要关中供应,因为其类似于客军的身份,其实已经做好了会在各种物资分配上受到刁难的准备,但是奈何荀羡把自己看做客军,杜英可没有······ 在杜英的眼中,这已经是自家的兵马了。 只要粮草器械给够,关中的军中思想教育方式传入,那么潜移默化的,这支军队就知道忠诚于都督府,忠诚于整个关中势力,而不是忠诚于某一个主将了。 到时候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并不会选择跟着荀羡走。 当然了,杜英也并不觉得荀羡会走。 荀羡此人还是比较讲义气的,他想要青州百姓不再受苦,现在杜英给了他一个和平的琅琊,而和大司马之间达成的协议,更是可以让青州在未来至少迎来短暂的和平。 既然杜英做到了,那荀羡自然也会在杜英的麾下效力。 说到底,他并没有多少野心,并不想成为诸如杜英和桓温这样的枭雄,甚至还有一颗仁义之心,念念不忘自己治理下的生民。 所以最终会选择成为一个忠臣的可能显然会高于成为一个枭雄,只不过就要看和关中相处这么久,荀羡到底认可的是朝廷的制度还是关中的制度了。 乱世之中,人的想法多样,选择多样,杜英也无可强求。 除了供应睢阳等地粮草之外,汇聚在洛阳的粮草还在向河内转运。 王猛已经在河内驻扎,摆出来了解枋头之围的姿态,鲜卑人针锋相对,旋即沿着太行余脉和漳水各处支流层层布防。 不得不说,王猛当初平定河东、拿下雁门的功业还是很亮眼的,这也就导致手头一样吃紧的慕容垂根本不可能和王猛拉出来一样人数的大军对垒,更不要说主动进攻河内了。 哪怕河内作为山河怀抱的平原,其实一马平川,正适合鲜卑骑兵驰骋。 这也就导致现在河内外侧战场上呈现出了关中王师咄咄逼人,鲜卑人坚壁清野的怪异景象。 毕竟来去如风的胡人,什么时候打过这般拘谨的防守战? 胡人的坚壁清野也给关中这边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毕竟消息的传递因为坚壁清野而变得延缓,关中对于河北的渗透又集中在百姓丁壮之中,显然这些都是胡人在警觉之后重点约束的对象。 所以现在关中在河北的情报网,不能说已经被摧毁,但是其存在也聊胜于无了,杜英和王猛并不能借助六扇门获得如今河北鲜卑人兵马调动的任何消息,自然也就不知道关中这边制定的策略是不是成功了。 万一慕容垂其实也只是在河内虚晃一枪,其目的却是调集兵马到邺城周围,甚至还有强攻上党的打算呢? 现在太行山中的陉口,鲜卑人和关中这边各自掌控半数,所以关中可以偷袭邺城,邺城的军队一样可以强攻上党,上党如今又何尝不是关中王师的繁杂调动而暴露出来的薄弱点? 在各路王师最终没有抵达上党之前,上党的防务还缺少了邓羌这个主心骨,其实是非常空虚的。 河内的局势变化不定,也就注定了王猛现在对于兵马粮草的需求都是多多益善。 关中在结束了夏收之后,自然也开始倾尽全力增援前线,这些络绎不绝东出的车队,带动的是关中和河洛之间的人口流动、货物转运,同时受利的不只是河洛,还有左近的许昌、南阳等地。 正文 第一四二七章 荆州的开放 甚至随着车队,还有更多的关中商货被转运出来,用以供应两淮、荆州和江左的需求。 尤其是荆州,之前有大司马的阻拦,荆州和关中之间只能偷偷摸摸、小打小闹,现在敞开了贸易,荆州自然也显露出来其庞大的市场底蕴。 荆州的大世家并没有几个, 但是小世家却多如繁星。 这些二三流世家或许在整个江南算不得什么,否则也不会一次次怂恿着荆州之主谋反,却又一次次被王谢世家吊打,更多的谋反苗头更是直接被扼杀在摇篮中。 而现在,他们一方面要拥护桓温走向皇位,一方面却又对关中来者不拒。 显然在他们的眼中, 未来关中的一切也将会是他们的一切, 所以现在就加强和关中的联系,了解关中,才能控制关中。 当然了,这是他们明面上的说辞,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主要原因还是这些多少家里有点儿钱的世家们对于关中的商货早就已经眼馋不已了。 家中的男子用终南纸、炭笔,女子用关中的胭脂水粉、抢购关中最新款式的衣衫,这在江左已经形成了不可逆的潮流,换而言之,关中的商货正在改变着整个时代的审美和对于购物的需求。 “关中商品的横空出世,显然让很多原本不攀比的人开始攀比了,让原本不爱美的人开始爱美了,让原本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也开始着急追捧那些首饰水粉,当然还有报刊上精彩绝伦的故事,更是使得现在荆州上下,无论男女老少,都趋之若鹜。” 新安公主叹息道,她的目光在谢道韫和郗道茂的身上打了一个转。 胭脂水粉和衣物的研发显然是谢道韫之前在关中的时候打下的结实底子,而报刊这方面则是郗道茂负责的。 新安公主一句话就拍了两位姊姊的马屁, 自然是让谢道韫和郗道茂笑眯眯的。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 “殿下,可不能忘了余啊。” “啊对对对!”新安公主连连点头。 杜英:······ 总觉得格外的敷衍。 大概是因为那天被阿元骑脸输出,所以在已经被教训的老实了的新安公主眼中,自己这个夫君也不过如此。 一物降一物,只要能够抱住谢姊姊的大腿,以后再也不用害怕夫君的家法了! 杜英对此很难评价,毕竟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大媳妇开心,我也开心,连带着小媳妇也很开心,未尝不是双赢,甚至三赢。 “若说故事,之前虽然报刊不能刊行于荆州,但是报纸上的故事已经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进入荆州,现在正版的出现,倒也算是正本清源的好事了。”郗道茂回答道。 她看上去有些疲倦,是因为她并不是从洛阳和杜英等人一起出发,而是从许昌赶来的,之前关中对洛阳秉持冷处理的态度, 所以很多治理中原的都督府直属衙司, 都开设在了许昌,现在正好需要搬迁回洛阳,郗道茂就是去主持这件事了。 对于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阵仗的她来说,哪怕所负责的其实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也难免很多官吏已经把郗道茂当做了类似于谢道韫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自然有什么问题疑惑,都能够来请教郗夫人。 郗道茂一开始还能够应付,后来就也不敢自己做主了,只好一股脑的向上推,以至于杜英哭笑不得之下只能抽调几个参谋南下,协助处理此事。 郗道茂完成了自己的手头工作,便急匆匆脱身而出,追上杜英的步伐,这一路舟车劳顿、紧赶慢赶,精气神自然不好。 杜英此时伸手顺势一带,郗道茂就已经软倒在他的怀中,直接枕着他的腿沉沉睡去。 杜英一边抚着她的秀发,一边看向新安公主,示意她轻点声,继续说。 “荆州世家说的再好听,也掩不住他们其实只是想要关中的商货,只是不愿意落后于潮流的心思罢了,只要我们善于引导,那么很快就可以在荆州世家之中形成攀比之风。”新安公主露出狡猾的神色,“换而言之,荆州世家的财富,很快就要汇聚在夫君手中了,而关中对于荆州的影响,更是将会超过夫君,更超过大司马的设想。” 杜英叹道: “郗超不在,桓温麾下人才凋零,终于还是找不到合适坐镇荆州的人了,看来剩下的也不过只是一群鼠目寸光之辈,大司马也当真是可怜。” 马车中的几女,齐刷刷看向杜英,皆是无语。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挖墙脚挖的厉害? 这都督府中来自于大司马麾下的人可也不少了,更不要说基层官吏以及书院之中还有大量出身荆蜀的,他们原本应该为大司马效劳才是。 杜英却好似没有自知之明似的,喃喃说道: “既然天意如此,那余也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该取得就得去取,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她们正想要表示夫君在后宅之中,就不要这么虚伪了,但是转念一想,在关中人的眼中,杜英如今显然已经不啻于天命所归,所以他说天意如此,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荆州世家能不能吃下这么多的货物,尚且还不知道,不过有了荆州之后,从关中到整个南方的贸易网都已经组建起来。”谢道韫缓缓说道。 越往高处走,聪明的人自然而然就变得越是谨慎。 谢道韫也不敢打包票,荆州世家上下也都会是心思纯良、趋利忘本之辈,所以说不定短暂的狂热之后,他们还会掀起对荆州本地为数不多的工业的保护以及对于关中的抗拒。 但只要关中持续通过组建的贸易网和荆州联络,荆州上下九不可能真的把关中驱逐出去。 荆州可以选择不和关中贸易,但是当他们转向江左或者巴蜀的时候,会赫然发现,这些地方所售卖的也是关中的货物。 只不过价格更是毫不客气的翻了一番,爱要不要,明摆着就是中间商赚差价。 到时候荆州有苦难言,也就只能选择向关中妥协。 这就是贸易网的威慑,除非某一个地方铁了心要故步自封,否则就必然要受到关中这个贸易网主导者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更是全方位的,从民生经济到物资交流,最终到思想和制度的认知和认同。 正文 第一四二八章 记仇的谢道韫 可是就目前的天下大势,又有谁有胆量故步自封? 涌动的思潮之下,只要不做出一些改变的,哪怕只是象征性的、走过场的改变,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受到抨击。 关中报纸的舆论宣传可不是吃素不说,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如今天下割据各处的这些人,多半都怀有野心。 这野心, 或许是与生俱来,或许是被逼无奈。 毕竟像是杜英、桓温这些人都已经展露出来了逐鹿天下的野望,若是自己再幻想着把周围的重要关隘一掌控,关起门来做土皇帝,那自然只会有一天被强大的敌军叩开关门,到时候生死都在人手。 所以为了生存, 他们也必须要向外进攻, 之前的司马勋, 后来的张平以及氐人、羌人各路豪强,其实都是明证,自己不去争取,只会被动挨打。 只可惜这些人也一样被杜英、桓温等等清扫干净。 接下来还有可能走闭关之路的,也就只剩下荆州和巴蜀了,然而这一张以关中为中心、覆盖天下的贸易网张开,荆州和巴蜀两处想要独善其身,显然也已经不可能。 如今的天下大势,已经不可阻挡的走向了一统。 只是最后谁来完成,仍然还残存有悬念罢了。 显然作为这一张贸易网中心的关中,是最有可能的,而作为贸易网中重要支柱的桓温和朝廷,也都有这个潜力。 “恐怕个人的贪欲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谢道韫温润的声音响起,“荆州世家们所做出的解释,对,也不对,只能说真相并没有那么冠冕堂皇罢了。 看似是在造福百姓,其实又何尝不是他们在积攒自己的实力?” 荆州世家既想要把桓温推上高位, 又不想要桓温手中掌控太多的权力,那么他们所能做的,自然也就只有一边想方设法架空桓温,一边尽可能的让自己拥有不亚于桓温的力量。 借助关中的外力快速发展,也不失为良策。 所以他们才会选择拥抱关中。 郗道茂疑惑问道: “引入外力,那么之后又如何能够从外力的纠缠之下脱身而出呢?” “狐假虎威、趁势而起,这本来就是世家的拿手好戏。”谢道韫微笑着回答,“昔年琅琊王氏是如何一步步架空皇权的,之前荆州世家是如何一点点拿捏住大司马之命脉的,现在他们自然也一样可以故技重施,想要将夫君也变成他们手头上的傀儡。” 杜英哂笑一声: “看来他们还是小觑了关中新政,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理解新政的真谛。” 关中新政,把求发展、求和平的理念已经灌输到了家家户户,寻常百姓也明白跟着关中新政走、打压世家而寻求平等进身的机会,将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好处,将会如何颠覆已经铸就了的命运。 所以就算是荆州世家真的有朝一日能够把杜英变成他们手中随意宰割的傀儡,那么在关中,不,在所有关中新政已经推行的地方, 还会有千千万万的杜英站出来。 他们抗争, 他们怒吼, 他们索要自己合情合理的权力、捍卫自己来之不易的平等,也捍卫这天下久违了的和平。 谢道韫作为当初亲眼见证着关中新政一条条布设开来的人,自然明白夫君的自信缘何而起。 她又何尝不是那千千万万人之中的一个? “每个时代,总归是有被抛弃的人,而现在看来是轮到荆州世家了。”谢道韫淡淡说道,“情理之中。 只是可悲的是,他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春秋大梦之中,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清醒,又或者此一生都只会如此了,一直到夫君带着大军杀入荆州,化为泡影。” 说罢,谢道韫盯着杜英: “夫君,有朝一日,会的吧?” 杜英没有想到谢道韫竟然会略有些突兀的这么问,应诺: “这是自然,荆湖楚地、大江九曲,本就是富庶之地不说,而且为天下要冲,届时就算是余不亲自走一遭,也得委派心腹大将,当得起这个责任的恐怕也就只有师兄了。” 接着,杜英疑惑的看向谢道韫: “阿元对于荆州怎么如此上心?” 谢道韫这一次淡定不了,她气呼呼的说道: “当初在荆州,妾身不得不在荆州世家的大肆进攻之下,把谢家产业全部从荆州腹地转移到了南阳,后来又转移到了关中,仓皇如丧家之犬,而这可是阿爹半生的心血积蓄。 这些荆州世家是一点儿也不在乎阿爹在荆州这些年的汗马功劳,行此等殃及池鱼之举,妾身可是一直记着呢! 现在总算是风水轮流转,到了报复他们的时候,妾身自然不介意夫君下手狠一些。” 杜英登时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好像真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已经是阿元来关中之前了吧? 短短几年,桑田沧海,没有想到阿元还对此念念不忘。 我家阿元这么记仇的么? 一边想着,他一边在车厢里环顾一圈。 新安公主托着腮认真听着。 郗道茂手里捧着一份稿子,阳光透过车帘照进来,也穿过那份稿子,杜英能够清楚的看到上面的字迹,而他也感觉有目光刺透了稿子投射过来,大概是郗道茂也正在看向杜英。 至于桃叶桃根姊妹两个,正在认真收拾东西,至少看上去很认真,只是杜英不知道有什么好收拾的。 归雁已经提前返回关中,谢道韫还是需要有信得过的人坐镇关中负责她那一摊子事的,归雁虽然平时不着调,但是在正事上还真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而疏雨则在外面驾车。 嗯,这三妻四妾、莺莺燕燕的,也不知道阿元会记恨我多久······ 杜英一阵心虚。 老夫老妻了,谢道韫看到这家伙的眼神飘忽不定,就拿捏住了他的心思,下意识的想问: 夫君为何心虚? 却不料杜英先发制人,直接纵身扑了上来。 “夫君,你作甚!”谢道韫惊呼道。 杜英果断回答: “给夫人赔罪。” “夫君何罪之有?”谢道韫哭笑不得。 妾身有理由怀疑你就是心怀不轨。 但是接着她的唇就被堵上了。 马车里顿时一阵咣当作响,惹得马车外的疏雨忍不住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但是又默默地把车帘给放下了。 希望夫君下车的时候,不会双腿发软。 ————————第九卷中原北望完——————- 正文 《第九卷·中原北望》·卷尾词 一斛珠·题《晋末多少事·第九卷中原北望》 中原北望,三千里恶沙迷荡。 胡尘直卷黄浊浪。 挂槊弯弓,射虎伏蛇蟒。 —————— 理不断恩仇更乱,思糊涂鹿奔无向? 只知夜有东风放。 转看青山,却在青云上。 —————————— 第九卷《中原北望》结束了。说实话这一卷的完成度并没有那么高,在最初设想之中的这一卷,应该是波澜壮阔的战争画面,但是在落到纸面上的时候,因为过于偏向于战略层次,所以在战场上的描述并不多。 这一方面是考虑到在之前也描写过很多战场场面,所以难免大幅度的描写会导致审美疲劳,所以以战略为主、各方动态为辅,穿插以日常的打情骂俏,显然是无功无过的写法。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四五月忙于博士考试,所以心思精力放在这上面的不多,只能保持每日的更新稳定,在细节处理上难免不尽人意,还望大家见谅。 不过最终的故事情节还是达到了的,也正如词中所言,转看青山,不知不觉已在青云九霄上,虽然还没有登临,但也是北方无冕之王了。 在下一卷,则双管齐下,一路入蜀、一路入河北,因为在常理看,想要和桓温这样的人物争夺青徐中原,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为何不从巴蜀包抄后路,成高屋建瓴之势呢?那些巴蜀世家、反抗的荆州力量,又会掀起什么波澜呢? 昔也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今也荆梁一线鱼贯而蝉联。 哈哈,希望在逻辑上有自洽之处。 取“蜀中云散,燕赵天青”之意,下一卷名为《云散天青》。 欢迎来到新的一卷。 正文 第一四二九章 归长安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至少在现在的长安,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一场战争带给关中的,是千万个家庭的离别,但也是关中商货需求量的大批量上升,是关中经济受到整个贸易网组建完成之后刺激的又一次长足飞跃。 所以留守在关中的妇女,也一样能够在急缺用人的各处工坊找到自己的工作, 多数还是从事纺织之类的,这既是如今关中最需要人的行当,也是最简单、能够快速入手的行当。 而还有一些妇女,在经过女子书院开设的夜学之类的培训之后,现在已经掌握了基本的书写和行文规范,摇身一变,又成为了新的先生,通过这种一传十、十传百的方式,推动着整个关中的文化普及。 所以哪怕是已经有很多丁壮上了战场, 或者是奔波在从长安到洛阳、河东等地的路上,此时呈现在杜英面前的长安,依旧非常热闹。 “各处工坊开出来了更高的工薪,所以整个长安上下务工赚钱的热情十分高涨。”站在杜英的面前,阎负汇报的时候,脸上也难免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之前又何曾会想到,自己一个在胡人之中辗转、郁郁不得志的小小幕僚,有朝一日会成为关中都督府的话事人,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月不到,但这也是老天爷给他的恩赐,是眼前的杜都督给他的考验。 之前能够成为阎负掣肘的所有人,无论是权翼还是袁宏,又或者是王猛,现在都已经各在他方,阎负总算是熬出了头,成为了此时关中这一亩三分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他的今日, 是杜英赐给他的,阎负并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现在自己能够拿出来这么好的成绩给杜英看,也总算是能够在杜英面前挺着腰杆汇报工作了。 杜英微微颔首: “辛苦了。” “分内之事。”阎负连忙回答。 杜英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于权翼这个说什么话都格外慎重的,相比于袁宏这个什么话都敢胡乱说的,显然还是阎负更招人喜欢一些。 所以小人虽然不可用,但是一个说话好听且能够实打实办事的小人还是可以用的。 杜英提点道: “如果是涨薪酬,那么有人愿意多工作、多劳多得,那是没有关系的,但如果只是强迫人工作,或者哪怕是涨薪酬但还是在强迫人工作,以不听话就直接辞退为要挟,那么必须要严惩不贷。” 说罢,杜英静静看着阎负,似乎想要看出来他心中是不是有鬼。 阎负的额头不知不觉已经冒出了汗珠,他微微低下头,连连应诺。 杜英心中了然,显然这种情况是存在的,只是不知道存在的数量多少,是不是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风气习俗。 “此事, 余会亲自查。之前,不知者无过,但是从今日之后,还有胆敢触犯者,后果自负。” 阎负打了一个激灵,赶忙拱手说道: “属下明白。” 杜英眯了眯眼,沉声说道: “你是都督府的属下,只要做好自己的事,那就衣食无忧,都督府的俸禄也没有贫弱到养不起你的地步吧?” 阎负吓了一跳,双膝一软,眼见得就要直接跪在地上,但是杜英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 阎负下意识的想要向下用力,但是杜英的双手不动如山,这让阎负回过神来,讪讪一笑,同时紧张的左顾右盼,不知道都督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英的语气依旧平淡: “作秀的事谁都会,戏台上的演员三拜九叩,会做的比你更好。所以去把自己要做的事做好,不用在这里告诉本都督你做错了,余只想看到一个更好的结果。” 阎负怔了怔,赶忙点头应诺。 杜英则接着说道: “若是因为眼前的利益就一味的要求百姓为之付出,那么就是与民争利,最终会带来什么后果,那些想让你这么做的人眼界短浅,或许看不到,但是你也看不到么? 若是真的看不到的话,余看着都督府的大小事务,还是交给一个能看清的人来吧。” 阎负打了一个哆嗦,却也听出了杜英的话中还有回旋的余地,赶忙说道: “属下是一时糊涂,没有能够领悟到都督推行新政的真谛所在,属下这就开始调查、整改,并且建立起来一套监督班子,说什么也不可能再让都督所言的这种情况出现,还请都督宽心!” 杜英对于阎负的这个态度还是满意的,聪明的小人,好用的地方就在于稍微敲打一下,他就知道触犯了底线,之后整改起来,下手只会更狠。 阎负自然不敢再在杜英的身边邀功,再多说几句,说不定还有什么他自己都认为无所谓的事被杜英抖落出来,到时候戴罪立功说不定又要变成阶下囚了。 目送阎负离去,新安公主凑到杜英身边,好奇的问道: “之前就已经有人举报阎负贪污受贿、公私不明,而且办事的时候也经常怀有偏见,夫君为何还要用此人?” 杜英含笑说道: “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我们啊,都是光明正大的人,所以往往想不到事情的阴暗面,也就想不到还会有那么多阴谋算计在前方,可是这些小人啊,他们的心中一直都是类似的想法,算计来算计去,自然就知道应该如何算计别人。 关中的这些工坊主,基本上都是在之前关中大肆建设的时候发家致富的,他们能够抓住机遇,也有这个胆量,但是这同样意味着他们的心中恐怕一样有很多算计。 如今在招工之事上,余不相信他们会对摆在面前的利益不管不问,也不相信他们会面对弱者只有怜悯之心。 有一位圣贤曾经说过,商贾们,如果有十成的利益,那么就会选择赌一把,如果有二十成的利益,那么就会选择铤而走险,而如果有三十成的利益,那么更会选择践踏一切。 显然现在关中的商贸,已经能够给他们带来超过平时更多的利益,偏偏他们手头上的人手越来越少,这个时候的他们,又会做什么呢?” 说着,杜英的脸上已经逐渐没有了笑容。 新安公主等人默默听着,脸色也逐渐出现变化。 她们还真的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关中会出现经济发展太快而人不够的情况。 正文 第一四三零章 论君 毕竟在大多数人的心中,现在还是乱世,是无数人流离失所、根本没有办法养家糊口的乱世。 出现工作岗位和薪水都在等人的情况,的确始料不及。 所以在都督府本来就是疲于应付的情况之下,被一些在经商之道上蝇营狗苟多年的人钻了空子,这在情理之中。 杜英需要应对的并不是都督府能不能弥补上这些漏洞,作为整个关中律法的制定者、规矩的维护者以及暴力机关的掌控者, 都督府想要做什么,还轮不到这些商贾们说三道四。 而是都督府内部的人,有没有可能和这些商贾们勾结,逐渐有了利益上的联系,这样的结果,自然是都督府只会对商贾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帮着他们欺上瞒下。 如此一来,杜英就失去了聆听人间声音的机会,他所看到的、听到的,全部都是商贾们可以营造出来、官吏们帮忙修饰和掩饰出来的“真相”。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盖因当利益足够的时候,就算是践踏法律,也一样会有人去做。 “也不知道现在的民间,到底已经是何等景象。”谢道韫秀眉微蹙,如果说通过阎负等人呈递上来的公文可能都有失偏颇的话,那么说不定真实的一切和他们所听所见的恰恰相反。 杜英倒是先摇了摇头: “虽然说这其中肯定有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阎负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等好生调查一下就知道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至少现在关中整体的生活和收入已经有大幅的提升,所以哪怕是财富逐渐集中在顶端的少数人手中,处于中层和底层的百姓们也一样会大量受益。 所以倒是不需要为百姓的温饱担心,只要想一想如何再把那顶端的财富一巴掌拍平, 匀称的分散下去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杜英喃喃补充一句: “就算是再怎么拍,恐怕也做不到完全匀称,尽力而为罢了。”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看向杜英: “连夫君也觉得之前所做的有不妥之处,太过理想了?” “是啊,毕竟关中之前是一张白纸、任由人涂抹不假,但是总归是有一些能够抓住机会的人先崛起,进而开始谋求怎么才能把自己的财富锁住,也封锁下面的人继续向上爬的台阶。”杜英缓缓说道,“掌控财富并且阻断人的进身之道,这其实就是变相的世家。 只有慢慢的,通过完善律法,以捍卫每一个寻常百姓的权力;通过铺开教育,让人人都能够读书认字,黔首子弟也能够登堂入室,从而有和那些先前就富裕起来的人平等对话的机会,一切才会更好。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注定了也会经受一些阵痛,但是好在,现在走在这条路上的也就只有我们, 虽然没有对比, 没有参照,但是至少也没有办法让人批评这样做是好是坏,是不是必须要跟着同样走在这条路上的其他人那样走。” 谢道韫当即说道: “夫君之前就曾经说过,关中应该走关中的路,每个地方的情势不同,百姓的需求不同,政策也应该相对应的做出调整。 若是关中只能沿着别人走过的路向前走,那么何啻于邯郸学步? 最后恐怕也是一无所成。 既然夫君方才担忧有人欺上瞒下,那就不如多在乡野地头上走一走、看一看,眼见不一定为实,但是多看,总是能看出端倪的。 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剧本?只要是对着剧本来演,那么就定然有破绽,届时正是夫君揪着不放、趁机发难的好借口。” 郗道茂跟在谢道韫身侧,连连颔首: “欺上瞒下······这可不是什么小罪名,在这关中,那就是欺君之罪!” 杜英轻笑一声:“余若是不能福泽万民,又如何为君呢?” “夫君对于‘君’的要求未免太高了。”谢道韫反倒是宽慰道,“虽为天子,代天牧民,但也不可能看到每一个角落,难免有失察之处。 若是夫君对自己的要求过于严格,那么之后恐怕会陷入其中、患得患失,反而失去了处理其余事的信心。” 杜英这一次却并没有赞同,他郑重说道: “能明察秋毫者为君,有过错则不可为君。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君为天下之君,为万民之君,陛下之怒,可伏尸百万,而这背后又是多少人的生离死别? 所以每一次决策,都应该千挑万选、慎之又慎,但是需要做出决策的时候又应当果断决绝,最忌惮的便是瞻前顾后。 因而为君,自然应当如此严格,否则又如何为君呢?” 顿了一下,杜英无奈的说道: “余大概庆幸的是,至少现在余还不是君,否则恐怕不知道要做出多少有害于百姓的事了。” 谢道韫低声说道: “一国之希望、一国之决策,落在一个人的身上,本来就不可能指望着没有任何过错,不是么?” 杜英点头: “所以其实把一国寄托在一个或许雄才大略的君上身上,本来就是不靠谱的。” 谢道韫震惊的打量着杜英: “夫君现在所做的,不正是把世家赶出朝堂,把权柄都收到自己的手中么,若是有此感想的话,那岂不是和如今的所作所为背道而驰?” 杜英轻笑着说道: “一个是世家把控朝野,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世家之利,所争所抢也都是世家所需,而百姓身在世家之下,就像是身在一楼,仰望二楼却无处寻觅台阶,终其一生也不可能登上二楼。 而余所设想的这一个,则是天下人真正能够左右国家每一项决策,且能够将天下人,无论是世家还是百姓都一视同仁,既能够受到同一个律法的约束,也能够在整个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各自发挥平等的作用。 当然了,后面的这个设想或许会显得那么天真,就算是古人书中所言的大同,也不过如此了,但是余终此一生,总归是要向这个方向多走几步的,至于最后能够走到哪里,怕是听天由命了。” 说着,杜英忍不住去握住了谢道韫的手: “阿元,古来君主,无论是否圣贤,多半都会在年轻的时候励精图治、任用贤才而远小人,成一时盛世。” 正文 第一四三一章 从君子至君再至君子 接着,杜英话锋一转: “但是等到年迈的时候,就会生性多疑、喜欢大权独揽,偏偏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导致这权柄在无声无息之中被不知道何处冒出来的小人所窃取。 无论是秦皇汉武,都摆脱不了这样的诅咒,这样的历史定数, 所以余自诩为能够平息此乱世的明主,却也知道,或许等到自己年迈的时候,也难免会走上这样的道路。 所以为了防微杜渐,余总归是要做些什么的,等到年迈之后, 老眼昏花之时,这天下不应该再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 奋进向前的, 应该是年轻人;引领潮流的,自应当是年轻人;百折不挠的,还应当是年轻人。 只有初升的太阳,才能其道大光,曾经绚烂的太阳变成了日暮西陲,那么留给人们的也就只有遗憾和叹惋了。 余着实是不想看到那一天,所以现在荡清寰宇,而到了有朝一日,也会把这天下再交还给年轻人,可是到了那个时候的余,又可会还愿意这么做? 年轻时的蓬勃壮志,年轻时的豪言壮语,总是容易为现实所破啊。” 谢道韫若有所思,杜英则径直说道: “所以该布局的,在此之前就要布局,该潜移默化做出影响的,现在就要开始宣讲,让现在这些年轻人成长起来, 还是需要时间的, 而等到他们领悟到这些,更是不知道多久之后了,早一些准备,总没有错。” 谢道韫轻声说道: “所以夫君需要妾身攘助一臂之力?” 杜英携着她的手,向前走去,而郗道茂和新安公主对视一眼,亦然举步跟上,当杜英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她们已经意识到自己跟不上夫君的思维想法了,能够和夫君贴近的、能够真正理解他这些“离经叛道”想法的,恐怕也就只有谢姊姊了。 人家是真的神仙眷侣,我们顶多算是陪衬的花叶······呜呜呜,好委屈。 但是比又比不过,也只能乖乖向谢姊姊学习,争取早日赶上谢姊姊的思想高度这样子。 毕竟夫君也说过,每个人的思维想法不同,所以所能做的事也不同,只要能够对天下太平有所贡献, 那就是好的。 人无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 杜英听到谢道韫的询问: “不错,是你们。” 谢道韫回头看向郗道茂和新安公主,招了招手,新安公主先凑上去挽住了谢道韫的另一边手臂,对着郗道茂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 郗道茂无奈摇头,上前两步,还没有伸手,就已经被杜英娴熟的揽住了腰肢。 杜英笑眯眯的捏了捏,旋即说道: “自京口一别之后,今日又齐家矣!” 谢道韫没好气的回应: “夫君整日里就想着齐家?” “齐家之后,就是治国平天下啦!”杜英笑着回答。 “如今的夫君,可称君子,身在高位而不自傲,手握强权而不自忴,能决策天下、也能俯仰人间。”谢道韫温声说道,“若说是君子,的确合适,若是能做到平天下,那就从君子升为君了。” 杜英好奇的问道: “君子是儒家的君子,君是天下的君,这中间还有这样的说法?” 谢道韫狡黠一笑: “既然是同一个字,又为何没有相通之处呢?夫君平素也说,应当能融会贯通,那么此时将天下事和儒家事融合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杜英无从反驳。 谢道韫好似想通了什么: “其实夫君最终想要避免自己坐不住天下,或者说避免有贪欲而不愿放权给新一代的年轻人,也是因为认为自己无法做到治国平天下了,所以回到修身齐家而已,从君重新回到君子,自身清明无过错,不为天下惹是非,可对?” 杜英犹豫了一会儿,微微点头: “正是如此。” 旋即他忍不住笑道: “从君子到君,再从君到君子,若是一生这样走,想来也是无差的。” “世事无常,哪里有那么多想当然?”谢道韫却是毫不留情的给杜英泼了一盆冷水,“夫君若是想要这么做,那就放手去做,妾身会毫无保留的支持夫君,但是若真的还需要夫君坐在‘君’这个位置上,妾身也不期望见到夫君知难而退。” “这是自然。”杜英答应,但旋即又摇了摇头,“不,当局者迷,有时候余说不定还会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所以这更需要阿元在旁边及时给予纠正。” 万一天下正需要集权,需要有一个人指明方向的时候,杜英直接当了甩手掌柜,那么这天下说不定会重新陷入混乱。 各种思潮的对撞和对于前路的不同探索,这无所谓,是应该的,但是若是这些思潮卷动起来势力对势力的纷争、兵戎相见,那么就违背了杜英引动这思潮、推动天下思想进步的初衷。 他需要的是复兴,是启蒙,不是混乱,不是所有的想法不经过任何的验证就大规模地铺开。 所以杜英也不知道,届时自己是否能够弄清,什么时候需要自己,什么时候又应该放手。 谢道韫柔声说道: “妾身既然和夫君同心,那么恐怕也是身在局中了。” 杜英苦笑: “那岂不是没有答案?” 谢道韫毫不犹豫的回答: “不,即使是身在局中,又为何不能寻觅到破局之法?难道每一次都需要局外人的提点么?” 杜英愣了愣,是啊,凭借我们的力量,凭借我们的经验,又为什么拿捏不住这其中的尺度呢? 他自失的一笑: “是余患得患失,让夫人见笑了。” 谢道韫却握紧了他的手,郑重说道: “夫君越是这般多思多想,越是这般患得患失,越是说明在夫君的心中,真的装着天下。 天下忧乐,天下寒暑,夫君皆担心之、思虑之,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妾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耻笑的,恰恰相反,妾身认为,这正是夫君与众不同之处,是夫君真正能够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原因。” 杜英喃喃说道: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没想到余也有了这般感受。” 谢道韫没有太听清后半句,但是前一句话还是听得分明,她赞许道: “夫君所言,正合妾身之意。 此为君子之道,亦是为君之道,不知道是夫君所言,还是古来哪位君子所言?” “非我所言,但确是君子所言。”杜英回答。 言罢,他意犹未尽: “那确实······是一位君子。” 正文 第一四三二章 师父的端水水平 杜英回到长安的第二天,没有召见都督府中的属官,而是让掾史们各司其职,他选择四处巡查。 亲眼看一看长安各处,看一看这个他曾经一手主持修复,但其实自己再后来很少留意的长安城。 显然在工作岗位上、在工坊市集中、在田间地头间,偶然遇到那些官吏, 考校他们的工作和思想,要比让这些官吏们好生准备一番之后、照本宣科来的强。 而杜英所关注的重点显然要先落在关中书院上。 关中书院是关中新政的滥觞,也是关中的象征——至少在关中之外的人看来是这样的。 罗含作为关中书院的祭酒,此时已经身在洛阳,他有着更宏大的梦想,想要把关中书院的办学理念和思想推动到全天下。 作为起家之处的长安这个书院, 已经成型,自然也就不需要罗含天天盯着。 如今担任长安的关中书院之祭酒的,不是别人,正是杜英的授业恩师——法随。 一心想要隐居山中当个闲散隐士的法随,终究没有能够如愿。 先是被杜英连哄带骗的坐镇各处州郡、配合杜英的老爹杜明整合凉州的人脉和资源,后来又被王猛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来配合罗含负责关中的人才培养工作,可谓是自从杜英和王猛下山之后,他就一刻也没得清闲。 现在罗含一走人,祭酒的位置,法随想要推脱也推脱不掉了,只能又操持起来此地书院的诸多繁琐事宜。 毕竟关中书院的中心还是在此地,一切的新思路、新方法都要在这里进行实践,无论是按照年岁分班级、层层递升,还是组建一些有针对性的短期培训班,又或者是和其余的书院展开合作交流、联合培养,可以说杜英所提出的一系列教育方法,都要拿到这里先试一试,才能在其余的书院全面铺开。 后世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培训方法和任务,让长安书院一力承担了,法随的重任可想而知。 不过此时看到杜英, 这位被迫打工的老师父倒是没有多少怨念, 笑眯眯的看上去和蔼可亲。 既是因为现在教书育人,整日听那朗朗读书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学子出入,从原来的目不识丁或者满口胡言变成了社会的栋梁,这其中的成就感是无与伦比的。 也是因为法随之前培养的两个弟子,杜英和王猛,现在不能说已经成才吧,只能说已经有了经天纬地之能。 若不是因为法随已经身为祭酒、地位崇高,那么上一次关中书院评选“教学名师”,他得当仁不让的坐在第一位。 谁的弟子还能比得过杜英和王猛? 虽然法随自己是有点儿心虚的,说到底自己只是发掘出来了两块璞玉,美玉成形或许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在其中,但是这美玉首先得是美玉。 若是一块顽石,何来成形之说? “弟子携内人司马道福参见师父。”杜英带着新安公主一起行礼。 回到关中之后,谢道韫她们也都忙了起来,杜英把宗教司方面的事交给了谢道韫,让她去和司马恬对接, 对付司马氏皇族,王谢世家有着天然的“血脉压制”。 而郗道茂则负责了整个关中的对外舆论宣传工作,说是宣传, 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作战,关中将要掀起新一轮的舆论欺骗,既煽动各地的百姓对立和反抗本地士族的统治,又让天下各方捉摸不透关中的下一步目标。 所以现在杜英的身边就只剩下了小秘书跟着。 杜英在法随膝下受教多年,不是儿子也胜似儿子了,所以此时他看向新安公主的时候自然也带着一种“我家猪又拱到小白菜啦”的迷之微笑,当即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了一个小盒子。 杜英:······ 这小盒子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当初给阿元和茂儿也送过来着。 联想到昨天母亲梁夫人见到新安公主的时候,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珍藏的祖传手镯,而在此之前,她还曾经给过阿元祖传玉璧、给过茂儿祖传玉佩,这让杜英不由得感慨,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端水大师? 如果没猜错的话,师父下一句话要说······ 在杜英的心中,和法随的口中,声音同时涌出: “这是为师所珍藏的《孝经》汉初孤本,算作送给殿下的见面礼,请殿下莫要推辞。” 新安公主眼前一亮。 寻常孤本,对于出生在皇宫之中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物,昔年永嘉之乱,一场大火烧尽洛阳宫室,酿就了一场不亚于焚书坑儒的文化劫难,这也让南渡的皇室不得不从头搜集各种经典古籍、小心保管,以传绪文化。 毕竟汉家王朝传承的根基依托,便在这一本本经典之中;华夏之所以为华夏,也在这代代流传、完善和解读的字里行间。 所以失去了一次,皇室对于残存下来的经典自然愈发珍惜。 可是这《孝经》可不同,虽然此书在江左也广为流传,是被提倡阅读的经典之一,但对司马氏来说,此书显然还有深层次的意义。 河内温县司马氏,起源于秦末汉初的司马卬,其被项羽封为殷王,后被高祖所杀,子孙后代则被“安置”在温县孝敬里,家族也顺势开始提倡孝道,争做遵纪守法好汉人。 《孝经》,自然成为了家族的传家经典之一。 因此汉初孤本的《孝经》,显然在时间点和内容上都对司马氏有别样的意义,代表着家族的起源。 “多谢师父!”新安公主赶忙伸手接过来,恭恭敬敬的说道。 “仲渊之性情虽跳脱,却也是重情重义的人,想来不会委屈殿下。”法随含笑说道。 杜英则正在对师父一碗水端平的本事啧啧称奇。 之前送给阿元和茂儿的也都是谢家和郗家家传学问的各种前朝孤本,让她们爱不释手。 也不知道师父到底偷偷藏了多少孤本善本,改日得好生搜罗一番。 这不拿出来充公,可说不过去。 法随接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今日坏了规矩,先论亲情再论本职,倒是不妥了。都督,请入内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杜英含笑说道,“理当如此,余怎敢对师父持上下之礼?” 法随自然也不是真的和爱徒客气。 正文 第一四三三章 何处不可做学问? 法随本就是林泉隐者的性情,可以他给杜英半开玩笑似的摆摆架子。 但若杜英给他摆上官的架子,那他可就要抄起来罗含留下的拐杖打人了。 “书院是读书的地方,余来了就得入乡随俗,就不带着这么多人进去了,把亲卫们留在门口,余和殿下随师父入内。”杜英挥了挥手, 让亲卫们候在门口。 “如此甚好。”法随颔首。 敢敲锣打鼓的打扰到了书院上课,他照样抄起来拐杖撵人。 之前的罗含如此,现在的法随一般无二。 关中书院的纪律,谁都不能打破,这里就是安安静静读书写字、能够容纳的下课桌的地方。 杜英抬头,正好看到了映入眼帘的牌匾。 不再是“关中书院”,而是“长安书院”四个字。 他心中了然: “现在书院的改制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 法随回应: “不错,重点还是把长安书院从‘关中书院’这四个字之中剥离出来, 只保留在关中书院的大框架内,共同接受书院的管辖,但是各自拥有自己的办学方法和适合于本地的规章。” 关中书院作为一个逐渐充实完善的体系,现在自然也不再局限于关中,所以在杜英的提醒下,罗含也着手对整个关中书院体系进行规范化的调整建设。 关中书院从原来的或代指长安的这个书院,或代指和关中有关联的所有书院等等杂乱无章的叫法,变成了只代指整个关中新政所建立的教育体系下的书院。 而各地的书院则根据地名有所变化,比如长安书院、京口书院以及建设中的洛阳书院和吴郡书院。 这些都在关中书院体系之下,师资力量可以在书院之间调拨,以让强势的书院带动弱势的书院,而学生也可以更加灵活的选择报考的书院和上课地点。 类似于一个高校的多个校区,在人力和财力上互融互通,但是在日常管理上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如此一来,关中书院原本散乱的师资力量就可以统一调度管理,而书院的财政、招生等等也都步入正轨。 就拨款一事上来说,按照书院每年的研究成果、培养的人才数量以及未来的发展建设方案,综合考虑拨款, 不再存在某一处书院顶着关中书院的名号,是亲生的,拨款就多一些,而某一处书院在一开始为了刻意淡化关中的影响而没有挂关中书院的名字,是领养的,拨款就少一些。 虽然这种事上,古往今来都很难说公平公正,但至少可以在一套完善的品评准则的约束下,变得相对公平。 “长安书院上下,可否有意见?”杜英接着问道。 这样的改制方法,受益最大的显然是那些新组建的书院,诸如京口书院、吴郡书院等,师资薄弱,地处关中势力的边陲,一开始甚至都不敢把关中书院的名头直接挂出来,以防刺激到本地那些无比敏感的世家们。 结果现在,可以理直气壮的对内自称是关中书院所辖,加强内部的团结和荣誉感,对外还能减少关中书院的存在感, 赢了两次, 简称“双赢”。 但是诸如长安书院, 是关中书院的根所在,结果现在没了这金字招牌,学子们又会不会觉得辛辛苦苦考上来,母校改名了? 这不是坑人么?! 法随摇头说道: “那倒没有。其一,长安书院本就是关中书院,人尽皆知,所以不会因为换一个名字就没有人买账了。 其二,书院就是做学问的地方,就算是今日老夫把这匾额换成‘茅······茅屋书院’,那书院之中的人,就不做学问了么? 无论高台楼阁,还是茅屋田舍,又有什么区别?在做学问的人心中,便是身处烂泥沼泽、头顶风雨如晦,只要手中有书、眼前有光,照样可以做学问。” 杜英:······ 师父你方才是不是想说“茅厕书院”来着? 还真是大胆的想法,但是杜英也不得不承认,法随说的有道理,在真正要做学问的人心中,何处不可读书? 而在想要沽名钓誉的人心中,富丽堂皇的殿宇、赫赫在外的威名,才是追求的目标,可是沽名钓誉的人,又如何能够做好学问? 倒是杜英用后世的一些思想带入到了现在关中的学界之中,贻笑大方了。 此时,杜英已经听到了琅琅读书声,一浪又一浪,仿佛一个个教室之中的学子们正在比谁的声音更为嘹亮一样。 而杜英方才对于书生们别样心思的揣测,不攻自破。 他自失的一笑: “看来书院上下的精气神,在师父的掌管之下颇为雄壮。” 法随骄傲的说道: “入则为求学书生,无论先生学子,达者为师。出则为国家栋梁,无论学子先生,可掌一方。 长安书院既承育人之重,自当应为天下太平而教书育人,也自当应为施展抱负以治国平天下而奋发读书,” 杜英看着就像一只骄傲公鸡的师父,亦然颔首。 看来师父在长安书院过的还是很愉快的,之前很少见到他会展露出来这样的精神面貌。 被提振的,不只是这书院之中学子们的精气神,还有师父这个之前已经厌世、避世之人的精气神。 看着杜英略略羡慕和欣慰的目光,法随微笑着说道: “仲渊,其实今日一切之一切,都因你而起、因你而变,关中书院走到今天,能成为天下有口皆碑的教书育人之处,能成为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杏坛桃林,也是得益于仲渊。 是郭祭酒、是老夫在提振书院的精气神不假,但是归根结底,是仲渊先迈出的第一步。” 杜英不由得笑道: “所以余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是么?” “不是么?”法随诧异的回答。 杜英摇头: “天下还大呢,现在我们也只是走出了很小很小一步,余若是这个时候就骄傲,未免太早了。 只要能够让师父为我骄傲,便心满意足了,总算不辜负师父养育教导之恩。” 法随怔了怔,叹道: “为师本就为你们骄傲。能让为师从之前的出尘变成现在的入世,知这红尘之中尚且还有诸多可行之路,你们两个弟子,功莫大焉。 是景略和仲渊改变了为师,也改变了此处、此时、此世无数人的命运。” “改变我们命运的,又何尝不是师父?”杜英反问。 正文 第一四三四章 青青原上草 法随若有所思。 而新安公主在一旁听着,一开始只道是杜英和法随这一对师徒在商业互吹,但是现在看他们一副打机锋的模样,也收起来笑容。 世事轮回,互相影响,的确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先改变了谁。 在这人心思变的大时代下,人们的确是在互相启发、互相改变, 才会让革新之风吹遍关中,又吹卷神州。 说到底,在冥冥之中推动一切的,似乎是时代的大潮。 到了该改变的时候,自然应当有所变,如今变化的这些人, 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天意如此, 天心冥冥,正照在关中啊! 法随喃喃叹道: “仲渊,天命所加,莫要负了天意。” “不,是民心所向。”杜英反驳。 “天意,又何尝不是民心?”法随回答,“万民心之所向、千万人之所向,可比肩天乎,可是天乎?” 杜英沉默,良久之后,微微颔首: “只觉身负重任也。” 法随露出笑容: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杜英伸手揉了揉旁边新安公主的头,含笑说道: “不过余好像也没有被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 法随摇头: “当初你也是在那一场大雪之中走了一遭的,差点儿命都没了,这都不算么?” 杜英一时沉默。 良久之后,他轻声说道: “也许吧,这就是老天爷让我来走这一遭。” 法随和旁边噘着嘴整理乱发的新安公主,自然都没有听出来杜英话中的深层次含义。 他们只道是杜英意识到了自己能走到现在也不容易——虽然相比于诸多白手起家的枭雄来说,的确算是轻松的了。 而杜英更是在心中感叹,自己在这个时代待的时间长了, 逐渐的,逐渐的,都要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穿越者的身份,真正开始融入这个时代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正在做的这些,的确已经逐渐步入正轨,是杜英设想中的正轨,渐渐地也就和杜英所认知的社会没有太大的区别,同时杜英也在这漫长的时光之中逐渐接受了这个时代的现状,行为思想上也在向着这个时代的人靠拢。 虽然不是完全一致,但也相差无几。 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 法随带着杜英穿过书院,此时的长安书院虽然还坐落在当初的位置,但是无论是书院周围,还是书院本身,都已经不一样了。 书院的周围,大量的市集和城镇应运而生,这既得益于围绕书院展开的大量配套设施的建设,吸引了大量的人前来定居,也得益于书院先生、读书人们同样不俗的购买消费能力。 而在书院本身, 曾经的小小院落已经被拔地而起的一处处大型屋舍所包围,纵横交错的道路贯穿其中,大大小小的屋舍各有分工, 或是课堂,或是书房,或是寝室,不一而足。 但是作为整个书院的滥觞之处、精神象征,最早的那个小小院落并没有被拆除,反而被这些屋舍们拱卫在中间,就像是后世那些百年高校的老教学楼一样,被视作整个书院的中心、是书院的风骨所在。 更不要说在这院落之中,还有杜英题下那篇《爱莲说》。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这也是长安书院教书育人的校训,无数人慕名而来。 相比于后来的那些或富丽堂皇,或雅致端庄的屋舍,曾经的这个院落显得有些破败。 连杜英自己都不得不承认: “看上去还真是格格不入啊。” 法随回答: “无论如何格格不入,这里也曾经是书院起家之处,又有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间,书院就能从这个小小的院子之中走出来,发展到了如今的模样? 无论走多远,人都不能忘本,这个院子留在这里,才能让来来往往的书生学子们意识到,前辈们是如何筚路蓝缕,摸索出来了现在的道路,他们之所以能够走得那么轻松,只是因为在他们的前面已经有人负重前行了而已。” 杜英对于师父的教育理念自然是认可的。 他虽然有些厌世心思,但是在拔擢子弟方面,无可挑剔。 “师兄,师兄!”清脆的呼唤声响起。 杜英霍然看去,在下课铃声中,一群少年正对着自己招手。 “呀,这是青草啊!”杜英一眼就认出了当先的少年。 正是当年华山上法随收养的几个孤儿之中的老大,孙青草。 当年陪着自己一起恶搞王猛这个大师兄的小师弟,现在已经长大了,从儿童变成了少年。 虽然看上去还很稚嫩,但是发生了变化的声音和身形无一不在提醒杜英,时光如梭,新一代少年们,正沐浴在阳光下,而不是胡尘之中,茁壮成长。 青青原上草,朝露待日晞。 “嫂······”孙青草正想要继续打招呼,但是脸上很快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旁边的嫂子,怎么换人了? 杜英尴尬的咳嗽一声: “这也是为兄的夫人,喊嫂嫂就好。” 孙青草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干脆利落: “嫂嫂好!” 新安公主眉开眼笑,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了各种小礼物,此时顺势给他们发下去。 当初华山上的儿童,纷纷上前,一口一个“嫂嫂”,喊得格外亲切。 “余的这些师弟们课业如何?”杜英没有想到自家殿下还是挺招孩子们喜欢的,想来也是,阿元看上去太过严肃、茂儿在外人面前有点放不开显得格外高冷,在这方面上还真是新安公主收放自如。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果然还得看皇室啊。 法随叹道: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和你、景略这般天纵奇才,为师也不是什么伯乐,不可能收的所有弟子都是千里马。 不过青草这孩子,课业还是很用功的,时常位列班中一等,说不定能够提前一两年完成所有的课业。” 杜英颔首: “到时候让他好好准备考试,未来的都督府,应当有他一席之地。” “现在想这些,太早了吧?”法随无奈的说道,“仲渊也未曾到急需建立自己的亲信班子的时候,都督府上下,可对你言听计从。” 杜英笑道: “天下要变的太多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正是需要让这些少年们快快得到历练,快快成长。而如今天下乱世,本就是最好的磨刀石,不是么? 等到天下太平了,又何从砥砺人心?” 正文 第一四三五章 一个人的改变 法随虽然觉得杜英的想法未免有揠苗助长的意思,但最终也没有拒绝。 他能够从杜英的话中听出来那种时不我待,同时也知道,杜英现在正是角逐天下的关键时候,如何任用人才、抢占地盘,本来就是当务之急。 只希望在这大争之世下,他所怀之心, 仍然是那个山中少年的赤诚之心吧。 ———————————— 杜英在长安书院停留的时间并不长。 长安书院是万众瞩目之处,是无论谁留守关中都不敢怠慢松懈之处,所以关中上下一直都把最好的给书院,而书院之中的每一个人也为自己能够得到在此读书求学、教书育人的机会而骄傲。 因此法随并没有什么刻意的欢迎仪式,而杜英也并没有跑到某个教室之中听一堂课之类的行为,对于这里的先生和学子,他有充足的信心,也就没有必要打扰到他们的学习生活。 在见了孙青草等阔别已久的师弟们之后,杜英又简单的和法随聊了聊对于关中其余书院的看法以及如何更好地推动书院之间的交流合作。 术业有专攻,但不代表着学子们就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们也应当了解社会百业的大致发展前景和方向,这样才能把握住时代的脉搏。 尤其是长安书院的学子们,未来多半都是要步入官场的,为官,更应该博取百家之长,再因地制宜。 所以他们这些未来的命官、青天老爷们,更应该知道社会现在正需要什么——这可以从不同专业书院之中的求学人数以及所研究的方向最直观地反映出来。 除此之外,杜英其实还挺关心长安书院的师资问题。 招不到足够资格的先生,曾经一直是困扰着罗含的重要问题,后来随着关中书院的招牌打出去,越来越多的南方士子北上求学,也有一些郁郁不得志的官员前来谋一份差事,以他们的家传学问,当一当先生还是可行的。 但是这也难免出现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情况。 之前所教授的只是一些基本常识、经典书目,犹然还可以胜任。 但是到了现在, 很多学子们的基础知识扎实了,可就不能天天“子曰”了,应当培养自己独立的认知和思想。 这些诚然是可以在自己的社会历练之中培养出来,但是也少不得先生的及时指点和纠正。 对此,法随表示杜英可以放心。 多年乱世,避祸山中的隐士众多,现在也已经纷纷出山。 隐居期间,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脉络,现在自然也愿意拿出来传授给学生,以作为传承。 尤其是这些北方的学者们,见多了胡人的肆意妄为,也见过了胡人朝廷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所以他们相比于因陈守旧或者纵玄论玄的南方士族,有着更为豁达、更讲求家国情怀的思想。 不弄玄,而求务实,是北方学者们的基调,也符合关中的需求。 当然了,不只是书院的北方学者们心态如此,也有一些南方来的先生,秉持着类似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天生如此不合群, 又或许是因为后天受到了刺激、改弦更张。 此时走在杜英前面的这一位, 就是如此。 殷浩,字渊源。 在杜英的势力肇始,以殷家为代表的江左二三流世家就和关中有“接触”。 这些世家的典型特征就是在王谢等顶级世家和皇室之间左右摇摆,当有一方势力过于强盛的时候,另外一方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提拔二三流世家以做抗衡,而这些世家便从中牟利。 之前司马昱为了能够在朝堂上压过王谢世家一头,大肆提拔二三流世家,在氏族之中因为清谈而博有名声的殷浩便被选中,成为明面上的执政者。 但奈何骤然临高位而不见得能承其重。 一场北伐,丧师辱国,不但让氐秦一夜崛起,而且也让殷浩从云端坠落,成为庶民。 所谓庶民,其实也是在庶族寒门之列,被踢出了士族而已。 但殷浩作为二三流世家曾经走到高位的代表,虽然犯了这样的大错,在幕后的影响力仍然还有。 后来殷家外戚出身的韩伯被迫留在关中,成为了都督府的一员,在他从被迫转向积极支持关中的过程中,也曾经几次三番的邀请殷浩前来关中。 但是殷浩一开始的态度模棱两可,显然还在观望,但后来随着关中的急剧扩张,在江左也已经注定没有前程了的殷浩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北上。 而他的北来,显然也带动了整个江左二三流世家子弟北上的潮流。 只不过大概那个时候,患得患失的殷浩还不会想到,自己半生纵玄,最骄傲的便是清谈玄学,结果到了关中才赫然发现,在这里,整日的高谈阔论并不会受到待见,人们真正期望的是能见到实打实的利益。 所以殷浩在关中并不受欢迎。 但清谈也不是别无好处,坐而论道,讲求的本就是一个明心见性。 既来之,则安之。 殷浩在关中安顿下来,也就开始渐渐的融入关中。 说到底,关中的整个社会发展和社会思想还是高于江左的小农经济、世族政治的,行走在关中,殷浩也算是看到了大千世界之不同,看到了山外有山。 他是曾经爬上过云端又摔下来的人。 自然不会秉持着所谓的傲气,坚决不承认别人的好。 甚至这些年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反思自己当初为何会摔下来,过错何在,却又不得其法。 显然在关中,他逐渐找到了答案。 如今身为长安书院的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负责的是联络书院和工坊,带着学生们到工坊之中实习,竟然真的渐渐从一个纵玄之人变成了躬行之人。 “都督,殿下,再往前走就是书院和工坊联合开办的实验作坊了,书院的奇思妙想和工坊的生产经验得以在这里融会贯通,相互交流之间,便可知得失、检过错。”殷浩顿住脚步,拱手说道。 杜英颔首示意。 新安公主的注意力却不在远处那个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工坊上,她注视着侧身让开路的殷浩,抿了抿唇,柔声说道: “渊源伯父,你老了。” 殷浩和新安公主之间也并非陌生。 一个是司马昱曾经最器重的下属,一个是司马昱的女儿。 殷浩当年也是看着新安公主长大的。 正文 第一四三六章 败军之将,不见也好 会稽王司马昱对殷浩有知遇之恩。 虽然他的目的也是为了扶持二三流世家之中的佼佼者站出来对抗王谢世家以及在外虎视眈眈的桓温。 但是他选择了殷浩,没有选择别人,这知遇之恩终究是跑不掉的。 可此时,殷浩和新安公主两个人的身份已经和昔年大相径庭,所以就算是想要说上两句,也不知道从何启齿。 到头来反倒是新安公主先开的口。 殷浩愣了愣,后知后觉似的伸手捻了捻垂下来的鬓角白发, 轻笑道: “承蒙殿下挂怀,并不是老了,是之前的白发,现在疯长了而已。” 说到这里,殷浩心中似也有千言万语,最终他也只是喃喃感慨: “岁月如梭,昔年那个跟在大王身后的总角丫头, 都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老夫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岁, 如何不能生华发邪?” 杜英在一旁笑眯眯听着,并无打扰他们的意思。 “父王这些年虽从未去看过伯父,但心中总是挂怀。”新安公主温声说道,“今日得见伯父生活还算潇洒,想来父王也能宽心。” 殷浩叹了一口气: “败军之将、辱国之人,大王不来见我,是对的······不见,还是不见好啊! 当年,是余听信谗言、轻兵冒进,以至于今日,有愧于大王信任,此次北上,也未尝没有修补旧过之意,奈何雄心既没、壮志已无,惟愿在此书院,了结残生罢了。” 前半句话是说给新安公主听的,既是表示自己当年的愧疚, 也是表示自己和会稽王之间已经不愿意再有什么瓜葛, 当年算不清的,也就算不清吧。 后半句话显然是说给杜英听的,以表示现在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往上爬的心思,只不过是想要找一个能够潜心做学问的地方安生过日子罢了,所以恳请杜英不要多想。 杜英会意,点了点头,但是依旧笑眯眯地没有说话。 殷浩这种在士族之中有影响力并且之前也曾经把持朝政的人,杜英当然不可能让他来到关中之后就不管不顾。 在殷浩的身边,可是有不少人盯着,其一言一行都被记录下来。 长安书院现在愿意让殷浩担任先生、传道受业,并且还负责书院之中实习这一块,也是书院现在最看重的部分之一,已经足以说明殷浩已经合格了。 不过显然殷浩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或者说顶多只是怀疑从未有定论,所以他只能这样试试探探的向杜英表明忠心。 因而殷浩其实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着杜英的神情。 杜英点头,说明他听明白了自己的潜台词,可是他没有说话,不知道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会不会并不信任自己? 这让殷浩愈发患得患失。 来关中,接触了那么多新的思想,身在涌动的思潮之中, 自然获益匪浅,而且亲眼看着关中的沧桑巨变,殷浩也不得不佩服杜英的手腕高明之处。 便是以江左的财力物力、全力以赴,恐怕都很难在短短几年之内打造出来这般盛世,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杜仲渊还是白手起家。 奈何,人家现在分明是看不上自己······ 新安公主的反应稍微慢一些,却也察觉到了夫君和殷浩之间古怪的气氛,她夹在中间略有些尴尬,只能向后缩了缩,伸手轻轻扯了扯杜英的衣袖。 “就请渊源为余介绍一下此处工坊吧。”杜英还是要卖夫人几分薄面的,并且对于殷浩这种心思脆弱、没有经历过多少挫折的世家子弟,吊一下胃口,以作为告诫也就算了,要是一直让他处于这种患得患失的境地,恐怕过两天自己就要因为郁郁寡欢憋出病来。 殷浩怔了怔,还没有回过神来,新安公主就已经率先开口: “伯父在书院为这工坊也是劳神劳力久矣了吧?夫君对此工坊颇为重视,之前就听师父称赞伯父的贡献,现在可不能有功而不言。” 殷浩顿时露出喜色,新安公主这分明是在暗示他,杜英之前就已经关注他,而且法随也没有在杜英面前抹黑和贪功,所以在杜英的心中,显然对他印象是很好的。 当即他打起精神,引着杜英向工坊内走去。 所谓的这个书院和工坊之间合作设立的研究作坊,其实就类似于后世高校实验室。 工坊注重生产,而新的技术则要在这些实验室之中研发以及初步验证,才能在工坊之中推行。 因此在这小小的书院工坊之中,负责研发的,负责小试和中试的屋舍房间一应俱全,甚至在工坊外侧还有几块试验田。 “书院现在和已经多处工坊签订协议,工坊的学徒会送到书院中来,书院负责对这些学徒进行简单的文化培训,而学徒们则负责指导书院在工学方面的学子们针对现在工坊发现的问题进行改良。”殷浩指着那些正在忙碌的身影。 其实在这其中,已经看不出来谁是工坊学徒,谁是书院学子了。 毕竟在书院学习工科的学子们,未来也是要进入工坊的。 而工坊的学徒制显然将会逐渐的发生改变,传统意义上的学徒制将会被书院培养人才、工坊任用人才的模式所取代,而这样做的好处自然就是工坊在人才的选拔任用上有更多的自主权,书院学子们毕业之后的去向也一样有更多的自主权。 至少现在还是一方需要人才,尤其是书院培养出来的这种高端人才,另外一方则需要好工作的情况,很容易双向奔赴。 而在一个角落的房间里,杜英听到了“嗡嗡”的声音。 “那边怎么回事?”他问。 殷浩指了指牌匾: “回都督,此为‘蒸汽室’,里面正在研究如何使用蒸汽驱动器械。” 杜英顿时来了兴致,举步而入。 在外间,是几个正在烧水的水壶,一名先生正指着水壶在上课,下面坐着的十几个学子都是一般无二的身着短打、手拿小册子,写写画画。 杜英见状,索性就没有走进去,但是他还是一眼看到了敞开着门的里间,一个已经具有雏形的锅炉伫立在那里,几个人正围绕着锅炉敲敲打打,墙角还堆着煤炭和木柴。 “近期对于蒸汽的研究还颇为顺利,尤其是王师平定河东之后,找到了比木柴更好的燃料,可以在短时间内让更多的水沸腾,从而催动器械的运转。”殷浩解释道。 正文 第一四三七章 谁知前路? 殷浩说的自然是河东盛产的煤炭了。 杜英自然不需要他来讲解整个原理,甚至整条道路的方向就是杜英指明的,只不过杜英刻意淡化了自己在其中的影响罢了。 “什么时候可以有定型的机器?”杜英问道,“余也看到了工坊那边送来的公文,现在只是单纯依靠水力,快要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生产需求了,这蒸汽机若是能够尽快制好, 或可解工坊燃眉之急。 届时,整个书院上下,便是大功一件!” 殷浩眼前一亮,大功······自己这个罪人,是不是有机会立下这样的大功了? 不过又如何知道,会不会又让自己搞砸了呢? 他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该。 杜英径直说道: “渊源, 尔曾出将入相, 是治国之才, 眼前的一个蒸汽机,却弄不好? 需要人,可以调拨人给你,需要钱财则可以调拨钱财给你,余所想要的,就是一个可行的蒸汽机。 便是住在此地,日夜盯着,也要尽快把此物打造出来!” 殷浩登时打起精神。 不惜一切代价······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身处这种热血澎湃之中了,自己又已经有多久没有下定决心去做好一件事了? 浸淫在玄学之中,讲求的是窥探天机、坐而望道。 身处朝堂之上,讲求的是左右平衡、拉拢打压。 后来身在庶族之中,讲求的是谨言慎行、不争不抢,以免落人口实。 少年时的热血,曾经的冲动,都已经变得遥远、触手不可及。 而现在,他又有了新的任务, 不管这个任务之前自己是否曾经了解或者在意,殷浩都在冥冥之中感受到, 或许人生的第二春,就要在此焕发。 并且,不是被人推到前面成为背锅侠的第二春,而是真正的,或许能够让他名留青史的第二春。 拱手行礼,这一次殷浩的动作干净利落,就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而不是已经知天命的老者: “愿效犬马之劳。” —————— 从书院之中出来,天色向晚。 杜英到最后也没有走到屋子之中去近距离看一眼那一台已经显露出来雏形的蒸汽机。 “夫君对那个机器不好奇么?”新安公主凑上前两步。 杜英和殷浩就站在门口聊天,而她可是踮着脚眼巴巴的向里面张望,奈何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所以然来。 杜英笑道: “不好奇,因为在余的构想之中,本应该更加宏大,有着澎湃的动力和强劲的推力。 现在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早着呢,让他们慢慢来吧,余也的确不着急这一时。 有些事能够着急, 必须得着急, 而有些事啊, 本就急不得。” 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只是在引领着这个时代的人们向着正确的方向走,至于最终能够走到哪一步,杜英只是负责指引和修正,但是每一步走下去,每一次脚踏实地,都还得是他们来完成。 否则整个关中的工业最终都只会依赖于自己,若是自己的精力在未来触及不到此处,那么关中的工业研发只会停滞不前。 一个时代的科技发展,少不了要走弯路,少不了要经历失败。 所以杜英并不在意他们最终是如何研制出来蒸汽机的,只在意他们最后能够拿出怎样的成品,也在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又积攒了多少经验教训,摸索出来了多少新的方向。 后者,甚至比前者还要重要。 机器可以从头研究,而积攒的经验,哪怕是错误的经验,也都是难得可贵的。 后世的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的国际社会,所谓的自由国家,不就是因为曾经快人一步,有着丰厚的社会财富积累和知识基础,所以才会凌驾于他人之上,甚至还着手摧毁他国的自信心和生产力,彻底将他国变成自己的经济傀儡么? 恃强凌弱的依凭,就是那一代代人积攒出来的经验,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的挥霍、事半功倍的前行。 “殿下,你知道么?”杜英喃喃说道,他虽然喊了新安公主的名字,但是这低沉的话音,好似就是在说给他一个人听,“曾经有一艘能够蹈海千里的巨舰艨艟被废弃,只是因为建造它的人还在,却失去了一个富有统筹之能、调度之能的国家,也失去了一代代人积攒的技术和经验。 也曾经有一个国家,在战乱泥泞之中走过来,茫然无措、举目皆敌之下,顶着饥荒,用一代人走完了别人几代人要走的路,拿到了和他们一样多的经验和教训。 后人只哀叹前一国之不幸,怀念之;只赞叹后一国之幸运,亦庆幸之。却不知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条路啊,他们也曾经一次次走、一次次错,在无数的跌倒之后方才爬了起来。 而如果想要沿着他们所曾走过的这条路继续向前走,那么就要做好准备,去经受、去接受更多的挑战,去接受一样的跌倒、一样的风吹雨打。 世上哪有什么一帆风顺的路啊?所谓的青云平步也不过只是暂时的,没有足够的经验和眼界作为支撑,骤然临高位,也只会让你摔的更惨而已。 不要以为前人已经为你荡平了前路,其实恰恰相反,他们只是用尽毕生的心血将你送到了这里,送到了继续前行的路口,并且指明了一个大概的方向而已。 至于前路又有什么,谁能知之? 至于前路是否充满艰难险阻,谁又知之?” 新安公主静静听着,其实是似懂非懂,但是她也已经听出来,杜英并不是在评价蒸汽机,又或者是在评价关中的工业,而且根据今天的所见所闻,在告诫他自己。 关中的前路,还需要他带着去走。 所以他必须要时刻做好面对坑洼的准备。 一直等到杜英的话音落下,她方才低声说道: “其实殷浩殷渊源,就是夫君所说的那个临高位而摔下来的人吧? 夫君觉得其如今还可用?” “现在的他,倒是跌落在尘埃之中,又重新爬起来,和以前大略是不一样了。”杜英回答,“所以余还是很期望能够看到他有所新生的,否则这一辈子,浑浑噩噩,恐怕也就过去了,还不如发光发热,或许能换来哪怕只有一刻的璀璨。” “但是又缘何不是飞蛾扑火呢?”新安公主一边回应他,一边看着逐渐西沉的落日。 点点余辉,就像是将要燃尽的光火。 正文 第一四三八章 此间差异晚上与汝谈 殷浩之前就是这一行的门外汉,所以新安公主也不禁觉得,殷浩便是下定决心、不眠不休,也很难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就像是现在的落日余晖,燃烧尽了,也只是为月色的清美做了一个铺垫而已。 “飞蛾扑火啊······那不也是有一刻的燃烧、一刹的璀璨么?”杜英反问,“在这大潮之下,很多人想要扑火,都不得其法,而很多人面对那光焰,也只会义无反顾。 今日的书院之中、作坊之内,殿下知道殷渊源的名字,可知道屋子之中那些敲敲打打之人的名字?” 迟疑片刻,新安公主摇了摇头。 “是啊,若是殷渊源可成此事,少不得名垂青史,而那些人呢?恐怕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但是这本就是他们的工作,是他们的学业,也是他们所热爱的。为了能够成功,他们甘心隐姓埋名,不张扬、不做作、不招惹是非。”杜英徐徐说道,“这才是真正飞蛾扑火的人。 而也正是他们的扑火,才能在这黑夜茫茫之中,一下又一下、持续不断的点燃那火,为我们照亮前路。” 顿了一下,杜英伸手指了指逐渐暗下来的苍穹: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老天爷哪有什么青睐和偏颇?你们都说余是天命所归,余倒是觉得,这条路本就是余一步步走出来的,也是被那些前赴后继的人们用心血照亮的。 哪有什么天意如此,有的,只是一往无前、无怨无悔。” 这一刻,杜英好似终于找到了长久以来困扰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 天命真的在我么? 不,天意悠悠高难问。 天行有常,不会落在谁的身上。 不会因为谁能够平定世间风潮就会青睐于他,此所谓好人不长命。 不会因为谁掀起动乱就会惩戒于他,此所谓祸害遗千年。 所以杜英要做的,并不是自诩为天命加身,而是应该带着关中上下去探索一条脱胎于这个时代、也适合于这个时代的前路,冥冥之中的天意并不会阻拦或者引导,所经历的挫折有,所见到的彩虹也会有。 没有什么天命所归,有的,只是负重前行。 “夫君如此说,是否太悲伤了些?”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不管天心照何人,天下还是期望有人能够携天命而来的,夫君显然已经是很多人心中的天命所归,所以他们愿意追随夫君,因夫君之变而变,顺夫君之意而变······” 新安公主的意思,自然是这天下芸芸众生,其中固然会有那么几个聪明的,能够理解杜英的意思,但是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平庸之人,他们的一生不会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在自己的岗位上历经酸甜苦辣,最终走到生命的尽头。 在他们看来,或许也算是小有所成,但是站在杜英的这个角度来看,只能说波澜不惊。 因而想要让这样的人明白什么“天行有常”,未免强人所难,所以还不如告诉他们,杜英就是天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他们还真的就吃这一套。 否则他们将会逐渐失去对杜英的信心,怀疑既然杜英也不是天命,那天命何在,我们现在所做的是否都不是正确的? 且老天爷在上,如何能被质疑? 杜英会意,毕竟别说是在这个时代了,即使是再过千年,一直到明清时期,唯心主义仍然大行其道,人们仍然信仰着鬼神之说,将上天所赐的祥瑞当做是王朝兴盛的象征。 当然了,华夏对于教派神祇的信奉,又显得特立独行,属于什么神仙管用就信什么神仙,因此信仰看上去五花八门,但是归根结底还只是在信奉天意而已,哪一个神仙显灵了,显然就是哪个神仙代表天意,可信之。 因此很少会出现狂热的信徒,有的只是各种教派的百花齐放。 虽然五德终始说已经淡化,但这种对于天意的追寻从未停止,乃至于更逐渐走向极端。 而此时此世,五德终始说甚至还在大行其道,杜英若是把天命所归抛开,那就真的是自己舍弃已经到手的民心了。 “余也只是自己想一想而已,这条路想要走通,还远着呢。”杜英轻声说道,“只是略有些感慨,从一个蒸汽机竟然能够联想到了天意,而这又牵扯到了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神鬼之说、天意之存,千百年后尚且论不清楚,更何况我们······” 新安公主就没有听明白: “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 杜英含笑说道: “是啊,信仰鬼神之说与否,自然会产生不同的思想流派,个中区别,可又大了去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自然直接勾起了新安公主的好奇心,一把抱住杜英的手臂,她撒娇似的说道: “夫君,告诉妾身嘛,都是什么意思?” 杜英一本正经: “传道受业解惑,总归不是不计报酬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新安公主果断的回答。 杜英其实是假正经,但是看着眼前的她似乎是真的正经起来了,也只好颔首: “晚上与你好好说一说此间差异,细细谈。” 新安公主眉开眼笑: “就知道夫君会为妾身答疑解惑的······” 说着,她踮起足尖,凑到杜英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温柔的声音,暖暖的气息,同时袭击杜英的耳朵。 霎时间,杜英已飘飘然矣。 ———————————— 虽然杜英的心思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但是眼下可不是没有事情要做。 既然已经谈到了宗教的事,杜英自然也要过问一下如今关中的宗教建设的如何了。 他和新安公主一左一右坐定,之所以是这样不分尊卑上下的坐法,也是给眼前的司马恬面子。 表示杜英和公主殿下是平起平坐的。 司马恬是杜英选来收买人心、降低江左抵抗斗志的吉祥物,但是又不全是吉祥物。 宗教之事,繁琐复杂,而且很容易就牵扯到各方利益,毕竟谁也不知道哪家后宅之中就有佛教或者道家的虔诚信徒,一旦枕边风一吹,说不定哪位大佬下场,就是惹不起的存在。 所以司马恬的确适合处理这方面的事。 不管哪位大佬,再大还能大的过司马恬? 在朝堂上,他是堂堂谯王,在关中,他又是实打实的都督外戚。 正文 第一四三九章 识趣的宗教司三人 如果一个司马恬还办不妥这件事,那么后面还有一个郗愔。 辅国将军,而且也还是都督外戚。 这样两个有分量的人压上来,任谁也不敢轻易挑衅。 尤其是都督对于司马恬和郗愔的态度,一直以来都为人所揣测,却无从明辨。 从他们的出身来说,显然杜英是不可能信任他们的。 但是从他们和杜英之间的关系来说, 杜英又不可能不信任他们,毕竟外戚的一切权力来源都在于皇帝本人,而只要皇帝自己还能掌权,那么外戚就永远只是皇帝手边一条狗,除非皇帝完全被架空,否则生杀予夺其实都由陛下一人抉之。 因而如今司马恬和郗愔掌握宗教方面的大权,手底下的人不想听命也没得选。 对于杜英来说,天意高难问, 只能踽踽独行。 可对于这些手底下的人来说, 杜英就是他们的天,所以一样的天意高难问,所以还不如先乖乖办事,少猜多做。 都督一向喜欢能够拿出成绩的人,是典型的用人唯贤,所以少猜多做总没有坏处。 除非是倒施逆行,否则在关中本就不存在多做多错。 “参见都督、殿下!”司马恬拱手向杜英和自家侄女行礼。 新安公主是长公主了,所以他向长公主行礼也是情理之中,哪怕是小辈。 而没有把“殿下”放在前面,显然也是司马恬在表达对杜英的敬意。 报我以木桃、还之以琼瑶,司马恬自然知道自己能够担任现在这个职务,看似只是管理一些和整个新政实施无关的宗教,但是却是在防止宗教力量过多渗入关中,影响到新政,是无可替代的位置,也是为关中新政抵挡外来干涉力量、去除变数的中流砥柱。 这一切的背后,是因为新安公主,更是因为杜英本人的信任, 所以司马恬对杜英,如今已经很难升起多少敌意。 作为对手,作为一个想要篡权夺位的人,还能够给司马氏留下这样的后路,其实已经尽仁尽义了。 杜英打量着司马恬,他话语之间的那点儿小心思,杜英自然看得明白。 不过他也并不是很在意司马恬的效忠。 愿意效忠尽力,那是司马恬识相。 不愿意效忠,那么在他的后面,可还有很多人眼巴巴看着呢。 现在关中缺乏的是有实干经验的中低层官吏,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往往供不应求,而在高层官吏上,其实并不缺乏。 只是吴郡世家,就能够给杜英提供一批人才,就要看杜英愿不愿意安排同出一系的那么多人在议事堂上了。 “余还未返长安的时候,就曾听景略师兄说,诸位在关中行事,风生水起,如今已经初具规模, 景略师兄对诸位也是多加赞赏啊。”杜英含笑说道,“看来当初在京口,余没有看错人。” 司马恬、郗愔和法洁和尚这三人,脸上都多少露出喜色。 王猛在关中的时候,可谓是一直不假颜色,让他们总觉得王猛对他们有意见——关键是每一次王猛提出的建议都能一针见血,让他们想要反驳也找不到说辞,只能唯唯诺诺的认下了——万万没想到,王猛竟然会愿意为他们在都督面前美言。 之前当真是错怪了王景略,想来他在关中的时候也是不想和大家太过亲熟,从而避免一些质疑声音吧? “都是王刺史指挥有方,我等不过只是量力而为罢了。”司马恬赶忙回答。 受了王猛的这等恩情,当然得抓紧也为王猛美言两句。 杜英把司马恬的这点儿小心思尽收眼底。 师兄早就已经把这些人的性情和做事习惯详细介绍过,所以杜英现在只不过是开卷考试而已: “余听闻现在道家教派已经建立起来,并且在终南山下开观招生,可有此事?” 郗愔当即上前一步: “回都督,按照昔日都督之点拨,立‘全真教’之名,招纳天下有识之士,也得益于关中和梁州素来是道家之地,昔年香火鼎盛之道观不计其数,所以还是有很多信众的。 想来可以很快就建设成和江左五斗米道、天师道分庭抗礼之教派。” 五斗米道本来就是以汉中为根基的,在关中也曾经大行其道,所以郗愔有信心并不是吹牛。 杜英心中有数了,又看向法洁和尚。 “阿弥陀佛。”法洁和尚高宣一声法号,“贫僧入关之后,巡游各处,发现关中佛家本就寥寥可数,历经战乱后更是寺庙荒废,有一些小寺庙,根本不通佛法,乃是心怀鬼胎之人招摇撞骗之所为,如今贫僧已拜托各地郡守协助清扫。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奈何佛光煊赫,不照关中久矣······” “余以为,也不是什么坏事。”郗愔嘟囔一声。 法洁和尚顿时面露嗔色: “我佛······” “佛曰,不嗔怒,不埋怨。”郗愔当即回怼,根本不让老和尚开始吟唱那他听得半懂不懂的佛经。 法洁和尚反倒是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清静无为,不争不抢不贪念,此非只佛家之善也。” 郗愔登时闭上了嘴,自己再有抢地盘的意思,反倒就不符合“清静无为”的教义了,属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司马恬也对着杜英露出无奈的神色,显然表示自己的这两个手下不但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利益相悖,所以平时自己能够约束的了他们,却也很难阻挡他们有这种小口角。 总是要有渠道来宣泄不满的。 杜英笑了笑,表示理解。 司马恬能够统筹管理,但是又不能完全管得了他们,郗愔和法洁和尚会有小打小闹,但是还是识大体的。 这本来就是杜英想要的局面。 既能够防止司马恬在宗教之事上一言九鼎,又能够防止佛家或者道教一家独大。 当然,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连那老和尚都不是省油的灯,自然也明白杜英的期望,所以他们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在迎合杜英的需求? “西域那边的佛教呢?”杜英直接开口问道,懒得再看他们在这里拉扯。 法洁和尚沉声说道: “西域佛教之前一直想要进入中原,却苦于道路断绝,如今丝绸之路有重开之意,已经有一些僧侣进入关中。 贫僧认为,为了防止这些僧侣胡乱传教,应当将他们纳入宗教司管辖之下,按照关中之所需,安顿在不同的寺庙。” 正文 第一四四零章 佛教与西域 法洁和尚接着补充道: “若如此,可充实如今寺庙之空虚,且令其有机会和本地僧侣交谈沟通,翻译佛法也更加方便。” “善。”杜英颔首,“这其中可有对西域了解者?” 说到这个,法洁可不困了: “回都督,比比皆是。 之前这些僧侣多半困顿西域, 不得入中原,所以多有定居西域以传教者,久而久之,西域诸国多有皈依我佛者、香火不绝,所以对于西域的了解,恐无出其右。” 杜英也露出笑意: “如此甚好。之前内人也曾经搜集一些有关于西域僧侣的消息, 主持想来也应该看到了, 余一样认为, 这些僧侣可为我所用。” (注:第九百四十四章) 杜英指的是之前郗道茂随着杜英在凉州的时候,曾经就近调查过西域佛教在凉州的传播情况。 在此过程中杜英就已经知晓,西域佛教想要渗透入中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怕整个过程艰难无比,哪怕语言上的不通导致他们经常不得不“手舞足蹈”来传教,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从来没有知难而退,之前在凉州就已经遇到了很多僧侣,可想而知,现在只会只多不少。 而且如今西域佛法,是从天竺新发育诞生的佛法,和之前华夏本土佛教又有所不同,所以这些西域僧侣想要进入中原,并且争取到一席之地,那么少不了需要获得本地方镇的支持。 因而在征服西域上,这些僧侣其实是乐意和关中合作的, 关中允许他们传教,而他们为关中提供所需的情报。 “只恐怕他们不愿意沾染因果。”法洁和尚犹豫了一下说道。 杜英打量着他: “既然想要传教,那么沾染因果不可避免,我予其因,其予我果,则因果两清,岂不也符合佛教之法?” 佛曰:众生皆苦。 众生都是在红尘之中打滚,怎么可能没有因果交涉、利益往来? 唯有勤拂拭,才能让心中不落尘埃罢了。 佛可没有说不能沾染因果,甚至在红尘之中历练,本来就是佛教弟子们主动沾染因果、洗涤慧根的途径,否则又哪里来的那么多苦行僧? 杜英之前就和法洁和尚交谈过,对于这位的造诣心中也有数,只能说不上不下、放在江左中游水平,否则也不可能守着一个甘露寺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寺庙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杜英并不觉得这和尚真的能够在因果方面有什么高见,他这样说,无外乎是不想要让西域僧侣进入关中。 毕竟老和尚辛辛苦苦拉起来的班底,现在还正是刚刚开枝散叶的时候,若是一群西域和尚跑进来,东一个寺庙、西一个石窟的弄起来, 那法洁和尚真的觉得自己可能比不过人家。 杜英对于西域僧人的那一套也已经有所了解,通过华美的佛像和大量的抄经书,构建起来具有物质实体的精神寄托,自然而然会让信众们觉得这和尚靠谱。 相比之下,中原的寺庙和佛堂虽然很气派,但显然就没有那亘古不变的石窟来的庄重,并且给人一种能够传之后世百代的传承感。 因而若是把西域的僧人放进来,法洁和尚显然就只有招架之力了,此时他反倒是不愿意见到关中和西域僧侣之间的合作。 杜英此时开口,虽然没有点破,但是语气已经有所不善。 这让法洁和尚打了一个激灵,如今身在关中,生杀予夺,都在杜英的手中,杜英就算是直接说以后铲除佛教、只保留道家,他也只有在心里面让佛祖诅咒杜英的份儿。 所以现在当然是抓紧妥协: “都督所言在理,是贫僧着相了。” 杜英并没有着急回答,反而看向司马恬。 意思很明确,僧侣这方面,是宗教司推脱不掉的责任,所以司马恬对此是什么意见? 司马恬哪能不明白,都督虽然唱白脸,却只是点到为止,并不会把所有的路都堵死,而之后具体怎么堵住某一条路,还得司马恬来说。 司马恬沉声说道: “其实属下认为可以从关中之盛里寻觅到一些经验。 关中之盛,在于能够海纳百川、包罗万象,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都能够在关中找到容身之处,也都能得温饱。 而佛教现在也是关中的一部分,其实一样也在融入关中。 关中既然能够包容本土佛教,自然也能够包容西域佛教,只要双方能够找到融会贯通之处,岂不就可以缔造出来新的佛教,一个更适合于关中的佛教?” 说着,司马恬又看向郗愔: “在这方面,恐怕重熙更有感悟。” 郗愔会意,这意思自然是要把西域和本土的佛教捏在一起,打造一个新的宗教,就和如今的全真教一样。 但是和全真教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全真教是凭空冒出来的,其中的教义如何、人员安排如何,都是司马恬和郗愔说了算,杜英对此也没有想要插手太多的意思,只要郗愔安插他自己的人不太过分就可以,而如果此时再捏合一个佛教,就不一样了。 显然这个教派的宗旨和教义不可能完全由法洁和尚说了算,至少要给西域的僧侣们空出来一小半的位置才说的过去。 也就等于把法洁和尚手中的权力主动分出去了一些。 老和尚也忍不住微微挑眉,有所动容。 司马恬根本没有看他的神色,自顾自的说道: “西域,为中朝故土,我等后人复土有责,所以若有人愿意为我所用,则不应当拒绝之,尽快收复西域才是正事,以免夜长梦多。” 此话一出,老和尚顿时也收起来神色,微微低头,只是低宣法号。 团结西域的僧侣,从而获得有关于西域的情报,方便王师大举进入西域,这是如今关中的既定策略,其余的任何事都必须要为此让步。 不要说宗教了,就是凉州的兵马和粮草,杜英也从来都没有想要动用的意思,甚至最近的一批战马,杜英都优先供应给了敦煌,补充桓冲之所需。 至少整个西北方向上,关中厉兵秣马。 此时若是法洁和尚跳出来表示,为了确保自己在关中佛教中的话语权而拒绝和西域僧人合作,这直接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今的关中,可以找出来一个人代替法洁和尚,但是却还没有人能够代替西域僧侣在整个西域战略之中的重要地位。 正文 第一四四一章 成为都督想要的人 因而司马恬方才给出的解决方案,其实对于法洁和尚来说已经不是最坏的了。 如果西域僧侣真的给予了杜英足够多的消息情报,并且引领关中王师辨明方向,那么杜英若是要回报西域僧侣,把现在法洁和尚所在的位置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的情况,可不是杜英刚开始只能倚重于法洁和尚的时候了。 饶是老和尚吃斋念佛半生,此时光洁的脑门上也难免冒冷汗。 方才自己一言不慎, 差点儿丢掉了好不容易得到的位置,或许汉家本土佛教这些年来的努力,都将要付之一炬了! 嗔怒、怨念、贪婪,种种不宁的心绪弥漫上来,终究还是腐蚀了他的多年清修! 老和尚在自我检讨之余,还是对着司马恬郑重说道: “掾史所言极是,贫僧受教。” 司马恬微笑着看了一眼杜英, 略带着些邀功的眼神,嘴上则说道: “得赖于都督之信任, 否则有些话余也不敢说、亦更不敢做。只有在关中,才能打破桎梏······” “好了好了。”杜英打断他的“施法”,之前没有注意,这位谯王殿下阿谀奉承的功夫也不差。 不过想来也能够理解,他可以在皇室这一代中脱颖而出,肯定也是有一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看家本领的,否则既糊弄不过去世家,也不会被司马昱选定前去和鲜卑人谈判。 司马恬对于杜英的不耐烦并没有感到惶恐,拱了拱手,退下几步。 他并不需要在杜英的心中树立起来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能够举一反三的形象。 杜英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皇室子弟,既能够彰显杜英对于皇室的仁义,又能够避免司马氏真的重新崛起。 哪怕司马恬在此之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如今他也必须要扮演这样的角色,否则就像是杜英能够将法洁和尚替换成别人一样,司马氏家族之中也不是找不到他的替代者。 只不过现在的杜英还是期望司马氏家族能够为这天下清平出点力的,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洗刷中朝丧权辱国之罪名的机会。 若是杜英真的对司马氏不抱有任何期望,那么他随便找一个无才无德的司马氏子弟充当傀儡, 安排在清贵的位置上彰显仁义,就已经足够了。 宗教司的事务,虽然不算重要,但是也没有到清贵、完全可以取缔的地步。 司马恬对于杜英现在的安排很满意。 所以说哪怕之前的他其实很难算是一个擅长阿谀奉承的人,现在的他也必须要把自己塑造成这个形象。 一生带着面具生活也好过命途戛然而止。 不过他还是对着新安公主悄悄眨了眨眼。 示意这其中并非全是自己的本意,皇侄女只要心里有数就好。 他的小表情,杜英或许没有注意到,但是新安公主是看到了的。 小公主敷衍似的点了点头。 夫君就算是没看到,又怎么可能心里不清楚? 只不过夫君也是在噙着笑看司马恬在这里装模作样罢了。 真不忍心将这个悲惨的事实告诉皇叔······ 想来晚上夫君还要半询问半嘲笑的对本宫说: 你家皇叔是否演技拙劣了些? “宗教司尽快和西域僧侣建立联络,既要想办法用他们,又要避免为这些胡人所算计。”杜英缓缓说道,为今天的讨论下了一个结论,“虽说‘我佛慈悲’,但是难免这其中也有浑水摸鱼,想要趁机坑蒙拐骗、火中取栗的,不可直接相信之。” 说着,杜英看向法洁和尚: “昔日与大师谈论经义,就知大师通晓佛法经典, 方才力邀大师北上关中、宣扬佛法。 如今也期望大师能够不负众望,且顶住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怀疑猜忌,将一个真正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佛家呈现给天下。 一旦佛家香火能够延续,那么个人的得失,在这其中恐怕就微不足道了,不是么?” 法洁和尚此时正打起十二分认真,自然听明白了杜英的话里有话。 杜英对于他还是相信的,尤其是现在西域僧侣之中也不全是良善之辈,说把老和尚踢下去直接换人也不太现实,关中没必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而且杜英显然也不期望看到关中佛教不加抵抗的“****”。 他希望看到的仍然还是两者合流,而法洁和尚在这其中仍然会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说的是不计较个人得失,但是前提是“延续佛家香火”。 佛家若是能够在法洁和尚的手中发扬光大,后人吃斋念佛的时候都能想到曾经的关中有这么一位高僧,那么法洁和尚此时个人的权柄名利受到影响,又有何妨? 身为一个出家人,他相对更加看重的,显然还是自己的身后名,是能不能成为一代宗师。 “阿弥陀佛,都督所言甚是,如醍醐灌顶尔。”老和尚感慨。 不争不抢、不嗔不怒,本来应当是一个佛教徒的基本素养,结果在宗教的人员构成和指挥权上,自己终究是误入歧途,因此愈发惭愧。 相比于杜英所思所想的布道天下,自己的想法显然太偏狭了。 这也让老和尚不吝惜溢美之词。 杜英倒是没有被司马恬和老和尚接二连三的吹捧变得飘飘欲仙,他一心想着等会儿和自家可爱的殿下翻江倒海呢,哪里有心情去听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光头老和尚夸赞什么? 当下杜英也不忘又叮嘱郗愔两句,大意也就是道家现在虽然不需要面对外来的压力,但是也应该约束自身、平缓发展,避免操之过急,出现良莠不齐的情况,闹出什么丑闻。 对此,郗愔自然是不敢大意的。 宗教司如今是道佛并重,若是谁那边因为忙着扩张而闹出点事情来,肯定会备受打压,反而失了先机。 同时,杜英也提醒郗愔,随着全真教的规模越来越大、教义逐渐充实和完善,也可以尝试着对江左发起“攻击”。 显然全真教在表面上一套又一套教义丢出来,看上去比江左流行的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们来的靠谱。 全真教若是能够撼动其他纷杂道家堂口在江左的地位,那也是好事。 郗愔自然是欣喜若狂的。 他之前还担心和西域僧侣的联系会导致都督府的政策不可遏抑的偏向佛教那边。 正文 第一四四二章 犹记那年潼关 现在杜英愿意这样说,自然说明以后道家想要在活动经费上争一争,也是有理由的。 “我们也算是迈出了一小步,向着西域行进的一小步。”杜英最后说道,“宗教,是利器,敌用之可伤我,我用之可伤敌。 因此现在正是关中需要用这柄利器的时候,余还是很期望诸位能够攘助都督府,用好这把刀、走好这一步。” ————————- 杜英原本以为处理完了宗教司这边的事,今天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 虽然就是在书院里转了转、参观了几处工坊,但也辛苦我自己了。 然而······ 正当他嘿嘿笑着看向新安公主、公主殿下也欲说还羞的时候,疏雨大步走进来,看也不看这一对马上就要啃到一起去的狗男女,朗声说道: “公子,任主簿求见!” “洪聚?”杜英挑了挑眉,“余同洪聚,许久未见了,之前说要返回长安,来的倒是很快啊!” “快马加鞭,只为能够早见都督一面,缘何不快?”门外已经响起了任群的声音。 “速来,速来!”杜英哈哈大笑道。 当初起家于关中盟,所依靠的左臂右膀就是王猛和任群,这也是当时杜英其实唯二两个能完全信任的谋士,其余各个村寨的家主族长,多多少少都还有着他们自己的小算盘。 当时杜英负责敲定大方向,王猛负责在前面开路,任群则负责背后的稳定,合作无间。 后来任群也一直负责东线的战事,主要也是跟在大军后面一点点的收拾本地破碎的民政。 等王猛从河东抽身而出,整个都督府的管理体系也逐渐稳定下来之后,任群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留在某一个州府充当郡守了。 王猛之前就一直提议要在关中设立监察机构,这是他主政关中的时间段内重要的举措,而所谓监察,对内监督百官,能够担当这个位置的,自然也得是完全信得过的人。 除了任群,又能是谁? 不过王猛也好,任群也罢,都知道关中百废待兴,如今展露出来的兴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变成空中楼阁。 至少如今,还处于能团结的一定要团结,不能团结的想方设法要团结的地步。 这就意味着在这背后肯定会有很多龌龊。 当然,也难免会有一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举措。 尽管都督府还是下放了很多自主权给地方州府的,以求地方州府主政官员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针对本地的风土人情,对关中新政进行合适的调整,但是这其中的尺度本来就很模糊,难以把控。 所以应该如何惩戒和监督这些越界行为,什么需要严惩,什么因为顺应民意反而应当多加鼓励,成为当地的定策,这些其实都需要有所考量。 一国草创时的监察,本来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不说,反而有可能给社会发展带来负面影响的行为。 但是没有监察,又万万不可以。 人心向背、人心善恶,这些终究都是需要有人来监督、有人来匡正的。 为此,接受了这个重任的任群,并没有着急组建自己的班底、大刀阔斧的选择对各地官吏的行为进行约束和监督,而是选择带着几名亲随,从关中出发,到各地去转一转、看一看。 “属下此次出行,北到上郡,西至武威,南下汉中,东抵许昌。”任群沉声说道,“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之前也已经写成公文上报给都督,幸未辱命。 正巧从凉州经汉中、过扶风,意欲前往河东,得知都督已经返回长安,故特意前来拜见都督,以向都督复命。” 杜英当即起身,降阶上前。 新安公主也追随着起身,杜英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在多数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再和当初那样和属下们勾肩搭背,而且也不需要杜英做出改变,手下人心知肚明,都要和都督之间保持三分距离以表示对都督的敬意。 就算是都督不想要维持其形象,大家这些当手下的也得帮着都督维持。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家可都等着有朝一日把都督送上皇位呢,所以从现在开始树立起来都督高高在上的地位,是必然的。 因而就算是方才杜英见到司马恬等人,也并没有起身迎接,大家只是见礼还礼而已,这也符合一个上位者应该有的姿态。 如今能够让杜英降阶相迎的人已经不多了,王猛算是一个,而眼前的任群,大概算是半个。 新安公主能够看出来,杜英对于任群还是很亲近的,只不过反倒是任群在刻意的维持自己和杜英之间的距离。 “洪聚,你我也已经许久未见了,且同席叙话。”杜英抓住任群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他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同时指了指新安公主说道,“这是内人司马道福。” 新安公主含笑躬身见礼。 她是有女官官衔在身的,是正儿八经的都督秘书,所以在外抛头露面,可以直接介绍官职,方才她也是以此身份和司马恬等人相见,以至于司马恬等人都没有对新安公主行礼——以他们的官衔,自然不能对一个小小的秘书见礼。 而现在杜英以“内人”称呼之,就是在向任群介绍自己的家眷了。 那就是通家之好。 任群忙不迭的行礼,同时低声说道: “都督,这恐怕有所不妥······” 杜英瞪了他一眼: “当初在潼关,你我兄弟喝得酩酊大醉,许下了也学祖将军,中流击楫的豪言壮语,结果现在天下将定、清平初显,不枉我们为之奋斗一场,而这兄弟,反倒是做不成了?” (注:第二十一章) 任群愣了愣,无奈的说道: “都督,日后都督为君······” “哈哈哈,这有什么好怕的?君也不是神仙,没有三头六臂,却需要吃喝拉撒······”杜英大笑道,“是了是了,也不是没有坏事······ 当了余的兄弟,这辈子就得是余的兄弟,若是余为君,那汝便是孤臣一个!” 说着,杜英拍了拍任群的肩膀: “当孤臣,怕不怕?” 任群怔怔的看着杜英。 虽然他没有饮酒、杜英想来也没有醉,但是恍惚间,他看到的好像真的不是高高在上的都督,而是那年潼关,狭小破旧的屋舍之中,醉里挑灯看剑的少年。 正文 第一四四三章 若乱起民间 “仲渊依旧还是那个仲渊,未曾变。”任群下结论似的说道。 杜英呸了一声: “这不是说废话?” 任群这个时候好似才想起来杜英方才问的问题: “当孤臣,还是很怕的,生死都拿捏在君王的手中,自己不过就是君王的一条狗罢了。 狡兔死,走狗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卸磨杀驴了, 所以还不如拉帮结派,至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些照应。 但是······当初我们一起许下了那么多的诺言,立下了那么多的志向,总是要有人想方设法去实现。 仲渊和景略走出去的路已经很远了,任某说什么也不应该退避,不是么? 孤臣就孤臣吧, 当仲渊的孤臣, 余相信也没有那么可怕。” 杜英笑道: “我不吃狗。” 任群:······ 总觉得你在拐弯抹角的骂我, 而且我有证据。 杜英的性格,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劣啊。 任群自暴自弃的说道: “说吧,仲渊打算让我咬谁?” 杜英笑道: “余之前看过了洪聚送上来的公文,其实如今关中最大的问题还是地方上的乱来。 关中占据如此大的地盘,其实也就是用了两三年的功夫而已,虽然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北方战乱、十室九空,而人心思定,另一部分原因也是关中军威强盛,所以诸多地头蛇们往往只能选择先蛰伏、以避其锋芒,再寻找钻营空当。 有一些胆子大的,已经在尝试着挑战关中制度,之前的太原之乱便是如此,奈何他们还是太小看都督府了,所以最后只是成就了‘邓砍头’的名号。 也有一些胆子小的,不敢直接推翻本地的新政,也就只能做一些偷鸡摸狗的行当,想要尽可能从中牟利,也在情理之中。 都说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 就是因为打天下时的一时蛰伏不代表之后一直毫无作为。 那么对此,洪聚可有良策教我?” 任群摇头: “良策谈不上,有一些想法倒是可以禀报都督。 如今还是乱世,派遣重将名臣坐镇一方,并且大肆起用本地的士族以获取支持,也是应取之道,所带来的这些弊端,也是历朝历代都曾遇到的,而且正如都督所言,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想要避免之,也是不可能的,唯有尽可能的防患于未然。 甚至至少现在都督还不需要担心各方主帅们的忠诚,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既然已经明白杜英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孤臣,而且现在显然杜英和王猛都倾向于让自己承担起来监察事宜,干这一行,做孤臣也是情理之中,那么任群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孤臣的依凭, 就是主公的无条件信赖。 而这种信赖显然也是孤臣这边无条件的全盘托出换来的, 若是让主公察觉到有什么隐瞒和瞻前顾后,那么这孤臣也做不得了。 可以和主公看玩笑, 可以说错话,但是不能不说话,更不能想到了还犹犹豫豫。 如今任群和杜英说的这些话,若非孤臣说出来,自然会跟人一种挑拨离间的感觉,但是他说出来,则是在提醒杜英,昔年汉高祖所面临的局面,杜英仍然也有可能面对。 地方上的一些地头蛇不管怎么从中作梗,实际上都是没有办法撼动关中新政向下推行的步伐的,一旦对于民智的开启完成,那么他们的那些小伎俩、小心思,都会在汹涌民意之下被拍成齑粉。 所以更需要提防和戒备的,其实还是手中掌握有行政权和兵权的人。 单独的他们其实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再和地头蛇们相勾连,彻底切断都督府和地方上的联系,使百姓根本不知道上面政策的变化,只能被迫服从于本地官吏的指挥,依旧浑浑噩噩于混沌之中。 “所以洪聚认为,建立起来的监察,主要应该针对的是地方大员,这些蠢蠢欲动或者偷鸡摸狗的地方士族只是其次?”杜英徐徐说道。 任群点头: “他们只能争夺小利,而都督所见、所要者,是整个天下也,因而舍弃这些小利以让他们暂时满足,同时确保各地的大员能够听从朝廷的命令、不走歪路,不失为稳定之道。” 杜英却摇了摇头: “若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只要让得力官员定期巡查、各地大员及时轮流替换就可以,这也是过往诸朝的监察制度,所监察的是地方大员,而皇家之旨意、陛下之龙威与隆恩皆不下乡野。 然后呢?汉之乱,是从朝堂上开始乱的不假,但真正爆发之处,可在朝堂? 中朝之乱,亦是从朝堂上开始乱的不假,可是真正致命之处,又可在朝堂?” 任群一时语塞。 汉之亡,在黄巾之乱,这的确是从乡野起。 中朝之亡,在永嘉之乱,这也的确是从胡人中起。 至少直接的爆发点都不在朝堂上。 显然无论是汉朝还是中朝,对于乡野、边关等等的掌控,远没有那么强大,朝廷对于民心和地方军队实力的了解根本不透彻,掌握的消息也严重滞后,否则又怎么可能任由黄巾这么庞大的组织崛起? 甚至到了现在,东南朝廷的监察制度仍然存在这样那样的缺漏,以至于关中的六扇门时常进出各处州郡如入无人之境。 显然江左的乡野民心民情,根本就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但······又得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实现对民意的掌控? “民意如潮涌,有时候是我们无从阻拦的。”杜英笑着解释道,“当民意如星星之火的时候,埋藏在暗处、隐没在荒草里,想要找到也不是那么容易,但是当民意燃烧起来的时候,总归是有人能够察觉到的。 这些人多半都是治理此地方的底层官吏,他们才是和百姓们距离最近的一批人,所以也应当是监察制度所应该囊括和考虑的对象。 要防止他们和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勾连,将那已经肉眼可见的火焰刻意遮掩住,等到都督府了解到真相的时候,甚至已经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了。” 任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是他很快又笑不出了,皱了皱眉,一时陷入了沉默,手指不安分的轻轻点着桌子。 现在听着是笑话,可是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那么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正文 第一四四四章 任群未来的工作 任群露出来这样的神态,显然也是在认真考虑杜英所说的这样的可能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一旦都督府得到消息都已经是在报纸上了,那就意味着都督府得要着手准备平叛了,把那一个地方的百姓造反镇压下去、把汹涌舆论平息下去,也把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官吏全部撤换掉。 这意味着如今捉襟见肘的兵马需要被调动,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人才已经被腐化,而好不容易聚拢的民心民意则变成了一盘散沙。 无论是哪一种损失, 都是现在的都督府承受不起的。 “所以,洪聚,你能够看到存在的大大小小的问题,这很好。”杜英徐徐说道,“但是很显然,我们现在不仅仅要看到问题, 还得想方设法解决问题, 否则只会有朝一日真的走上我们已经能看到的路。 那岂不是之前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 任群斟酌说道: “余之前的想法的确有避重就轻之处,都督所言在理, 既然想要避免走上前人老路,那就不能再遵循之前的制度,只是谋求将前朝、中朝的制度重新建立起来就好,还应当针对关中的需要进行调整,以方便千千万万代。” “后代是后代的事了。”杜英笑道,“谁能知道千千万万代之后会发生什么?就算是余能够莅临大宝,也没有想着能够把国祚传承到千百代之后。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不变的规律,王朝的更迭都在情理之中,而只要整个华夏的文明仍然还在传承,那就足够了。 而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不过只是清除一些隐患,避免临到老了反倒是被绊一跤而已。 子孙后代想要做什么,那就让他们自己领悟、自己决断去吧。” 任群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若只是秉持这样的想法,那的确让他稍稍轻松一些。 “洪聚,我们是在治理一个国家, 有些应该考虑, 有些就要放下了。”杜英提醒道。 显然任群在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的思想,所以他会顾虑自己的名声,考虑到能不能福泽后人,而实际上眼前的事甚至都没有解决,这样的想法怎么看都有些好高骛远。 王猛之所以是王猛,是历史上的前秦诸葛,就在于他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踏实,所看到的就是眼前、所做好的也是眼前,从除氐人豪强到征服整个北方,按部就班、不紧不慢,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和庞大的帝国——奈何最终这些都坏在了赌徒苻坚的手中。 相比于王猛,任群显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但他能够为杜英和王猛所器重,当然不只是因为一开始就随着他们两个打天下的原因,其悟性也是很高的,此时杜英一说,已然会意,拱手说道: “失虑之处,还请都督见谅。” “慢慢来,不着急。”杜英含笑说道, “余最终想要看到的,是一个上能够抵达都督府议事堂,下能够走到田间地头的监察机构,这个机构应该和决曹一起,成为维护秩序的关键。 决曹所掌之律法,关系到每一个人,而此监察机构所掌之规章,则关系到每一个官吏,相对于一个普通人,显然官吏们应该承担起来更多的责任并且以身作则捍卫关中的律法,所以一旦他们有所违背,也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所以宁肯慢一些、多管齐下,争取能够涵盖到方方面面,而不是照搬前朝的制度之后,察觉到有缺漏不妥之处,又急急忙忙的做出订正,得不偿失。 一个制度一旦推行下去了,就要尽可能的保持其稳定,朝令夕改,古往今来都是大忌讳。” 任群颔首: “属下明白。” “等把这方面的事拉出来一个大框架之后,就可以选派一些得力人手去完成,至于洪聚你,其实在余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现在决曹的殷伯还能撑一段,但毕竟年迈了,早晚还得有人来顶替之。”杜英接着说道。 自关中盟设立决曹之后,一直到现在变成都督府下设的决曹,掌管整个都督府势力范围内的刑事案件和法律制定修订,担任掾史的一直都是杜家的老家臣、元勋人物殷存。 殷存当年是在杜预的膝下长大的,被杜预亲自指点教导过,对于晋律的理解自然更在很多人之上。 但如今也年事已高,本来就已经要退居二线,但是因为关中盟草创的时候急缺人手,所以殷存被杜英推到了决曹掾史的位置上。 现在关中内政平稳,在大方向上已经不需要改变,而晋律经过修缮、补充也已经完全满足现在关中的需要,且新一批通晓晋律的学子已经成长起来,殷存自然就可以如愿以偿的退居二线。 显然在杜英的心中,接替殷存位置的,将会是任群。 监察百官,固然是一项重任,也唯有真正得到陛下信任的人才能主持,并且麾下的官吏也得经过精挑细选——实际上一些初出茅庐并且不被看好的愣头青们更容易被选中,大概就是无知者无畏吧。 但是监察百官也就意味着将会彻底得罪百官,杜英虽然让任群来当孤臣,但是并没有想要把任群推到百官对立面的意思。 在百官的眼中,任群是杜英的人不假,但是他只要不做出来什么有损于群臣利益的事,那么未尝不是一个可以巴结团结的对象。 毕竟都是同朝为官,又有谁会真的想要和同僚之间冷眼相对、从早吵到晚,夜半三更还得互相算计呢? 更何况大家也都想要了解都督的心态。 同时这也让杜英有了一个对外通风吹气以及了解外面风向的途径。 而若是直接把任群固定在监察百官的位置上,那么百官就算是知道这家伙是个笑呵呵的老好人,恐怕也会敬而远之。 这项工作,更应该选取一个刚正不阿而且和杜英之间的干系也不是那么密切的人,这样才能彰显出来朝廷的公平公正,即使是杜英也没有办法插手对于百官的监察和弹劾。 这种铁面无私的人,在官场上是珍稀动物,但是历朝历代多多少少都有。 一个社会的平稳发展,离不开在前面引路的,也离不开这样能够在内部充当标尺、稳定秩序的。 因而社会需要,就必然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时势造英雄也。 正文 第一四四五章 画饼 所以杜英也不着急,早晚能遇到的。 实在不行让师兄临时客串一下都可以,毕竟对于师兄这种信念坚定、思想境界很高的人来说,百官心中的那些小九九,一眼就能够看穿,也就看的和他们拉扯。 等于是变相的铁面无私了。 开局白捡了这么一个万金油师兄,大概是杜英最大的幸运了。 当然,还有冰雪聪明的内助、霍去病再世的小舅子······杜英回想起来路,还是不得不赞叹一声自己的抽卡手气。 话说回来,在杜英的眼中,任群的这一生,本就不该只是止步于此。 同时,律法这方面,再加上六扇门,其实都掌握在殷家父子的手中,等于后世的国安和法院是一家,虽然两个方向上风马牛不相及,却也都是国家重中之重的部门,让殷家父子掌控之,如今大家还没有资格提出疑问,但是久而久之,难免会有一些非议。 殷存早就想退下来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考量,只有他退下来了,下一代的殷举和于谈才能够得到进一步重用。 而律法这方面的工作,已经是关中新政的核心和根本,杜英也不可能托付给其余人来负责。 任群是不二人选。 明白了杜英的意思,任群显然也燃起熊熊斗志。 第一四四五章 对于任群来说,之前还沉浸在前途未卜的担忧之中。 自己作为从龙元戎之中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之一,现在只能四处跑跑腿,美名其曰代替都督巡查监督,可是并没有多少实权,说是巡视,其实用“考察”这两个字更合适一些。 考察考察,既没资格去考,也没有资格去察。 哪怕是知道事情需要一步一步来、饭要一口一口吃,任群还是难免觉得自己和杜英、王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既有在功业上没办法追赶他们的惶恐和烦闷,也有在思想上也被甩开一大截的叹息。 如今在杜英的暗示之下,任群一下子能够看到光明的未来了,又怎么可能不激动? 他急匆匆起身告退,看上去一扫来时的风尘仆仆,算是精神焕发。 新安公主看着杜英送他出门,又施施然回转,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都说夫君能够识人、用人,在妾身看来,最重要的还是夫君知道人之所需,只要能够满足之,那么他们自然心甘情愿为夫君所用。” 杜英无奈的一摊手: “不过是擅长画饼罢了。” 画饼,当真是古往今来,所有老板的必备技能。 可偏偏上下五千年,大多数的打工人们还就真的吃这一套。 新安公主一样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腕脚腕,自从关中流行凳子、椅子之后,再这般正襟跪坐,时间久了就已经有些不习惯了,哪怕是她在裙子底下也暗藏了小几,可是跪着和坐着终究是两种感觉: “那也得会画饼才行呢,不同的人喜欢吃的口味不同,若是画错了,岂不是弄巧成拙? 反而还有可能为人所耻笑呢。” “别人或许不是很清楚,但是洪聚兄毕竟是当初一起在关中盟起家的老人了,他什么心思想法,余还是能拿捏住的。 更不要说在阿元那里,还有一个周蓬儿随时通报他的内心想法。说到底就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罢了,甚至现在在都督府内所做的事之重要,还比不得自家夫人。”杜英解释道。 “妾身之前虽然没有见过任洪聚,但是今日观之,其人做事稳重、恪守礼节······唔,还是夫君硬把人家的礼数破坏掉了的,所以此人行事,本来就应当慢一些,哪怕是功绩少一些,每一步都是稳扎稳打、无可挑剔,也不是什么坏事。 若是急匆匆的行事,结果最后出现了诸多纰漏,为人指摘不说,而且还真的推行下去,甚至为天下所耻笑,那反而更加不妥了。”新安公主含笑说道,“现在报纸大行其道,政策上的纰漏缺陷,可不再是什么小秘密,当官的做错了什么,也要被批评的,但想来任洪聚应当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这不也是好事?” “所以说当局者迷呢。”杜英颔首,“这是他的优势,但是他自己没有看清楚罢了。 人行在路上,总是能够看到别人走的快与慢、好与差,却总是很少低头看一看自己,已经走到何处,又走得如何。 最终偏生要学他人走路,就成了‘邯郸学步’也。 而余身为上官,让每个人去做合适于自己的事,做事慢的不要催,做事快的就帮他们多检查一些免得出现纰漏,因人而异,此御下之道也。” 新安公主配合着点头,表示你说的都对,但是现在······ 她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始打颤。 杜英一下拥住她: “时候不早了,今天的工作结束,接下来是放松时间!” “不要放松!”新安公主着急的说道。 那是给你放松,不是给本宫放松。 “那好吧,那余只能去找茂儿放松一下了。”杜英惋惜的揉了揉她的头,“早点休息。” 但是他还没有走出去两步,手臂就被一把抱住了。 少女犹犹豫豫的说道: “可,可是······妾身不想一个人睡。” 就差把“就想和夫君睡素的”写在脸上了。 杜英若有所思。 新安公主的眼神飘忽不定,能够说出来这样的话,已经很考验她的脸皮了。 “言之有理!”杜英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道,“走走走!” 被杜英推着走的新安公主一脸茫然: “作甚?” “你茂儿姊姊吃荤的,你吃素的,正好!”杜英回答。 “我不······”新安公主本来想要拒绝,可是看杜英眼神灼热的模样,知道他今晚上肯定要开荤,如果不是茂儿姊姊接招,那肯定得应在自己的身上。 好累······完全不想动。 因此当杜英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她果断的说道: “好嘞。” ————————————- 郗道茂正在审阅后日将要见刊的报纸上连载的文章。 随着小说故事这种行文格式越来越流行,说其是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而写小说并且尝试着投稿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也不乏一些名家。 当初站出来反对小说的是他们,现在积极开动脑筋编故事的也是他们。 正文 第一四四六章 胰子很香 赚钱嘛,扬名嘛,不寒颤。 就是这些人所写的内容,良莠不齐,寒颤的很。 这让郗道茂颇为头痛,也不知道是该给他们改,还是直接打回去。 最后还是杜英帮忙制定了一个标准,让女官们先帮忙初筛,最终呈递到郗道茂面前的,都是至少还有一些出彩情节,能够让人看的下去的。 否则以郗道茂柔弱的性情,还不知道要纠结到什么时候。 听到脚步声响起,郗道茂头也不抬: “今天的都已经看不完了,剩下的留到明天吧,再筛选一下。” “今天都看到什么好故事了?”声音响起,却是杜英温润的嗓音。 手中的稿子微微向下,目光越过稿纸看了杜英一眼,接着郗道茂又默默地抬起了稿纸,就当是没有看到这家伙似的。 不过接着,郗道茂意识到了什么,又把稿纸放下一些,看到了从杜英身侧钻出来的新安公主,不由得露出笑意,对着她招了招手。 新安公主背着手、一蹦三跳的走过来,踢了鞋子,拉过来薄被钻了进去,靠在郗道茂身边,吸了吸鼻子: “姊姊是不是用了新款的桂花香胰子,好香呀。” 郗道茂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 “那你用的是什么呀,也很香呢。” “是兰花味道的,名字叫‘岸芷汀兰’,不错吧?”新安公主献宝似的说道。 “这个名字好像是阿元姊姊起得来着。”郗道茂面无表情的说道。 关中的香皂胰子这些新兴产物,多半都是谢家和郗家的产业,只不过有一些为了避嫌并没有打出来两家招牌,以免有人觉得都督府的两位夫人假公济私而已。 固体香皂的制作方法,也算是杜英送给两位夫人的礼物。 新安公主初到关中,见什么都新鲜,自然还不知道这背后的弯弯绕。 自己视若珍宝的香皂,其实根本就是自家产业,要多少有多少。 “难怪方才问那坏家伙香不香,他回答的那么应付!”新安公主气鼓鼓的看向杜英,“让他试一试还不情不愿的!” 杜英此时也露出笑容: “这不是财不外露么?” “原来夫君一直把妾身当外人······”新安公主假惺惺的要哭。 “好了好了,你们要是想要打情骂俏的话,出去闹去。”郗道茂无奈的说道,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稿子,“妾身还有事要做呢。” “余来帮夫人把把关,闲杂人等倒是可以退下了。”杜英一样挤上了软榻,凑到郗道茂一侧。 只不过他的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稿纸上,而是落在了郗道茂的脸颊上,静静端详着细腻的肌肤和连接柔滑如同雾中远山的脸颊轮廓。 “看够了没有?”郗道茂被他盯着看的内心发毛,只能无奈的问道。 杜英柔声说道: “看够估计要到等下辈子了。” 郗道茂“哼”了一声,对于这家伙的甜言蜜语是半句话也不信。 不然的话,右边就不会又多了一个妹妹了。 新安公主“嘿嘿”笑着环住郗道茂的腰: “茂儿姊姊,这家伙就是油嘴滑舌而已,莫要为他所骗,姊姊还是跟着我一起吧。” 郗道茂按住了在自己的腰上来回作祟的那只小手,有点儿痒——当真是和夫君一样不老实——至于郗道茂为什么会知道,倒不是因为基于平时的经验,而是因为还有一只手在另外一边也在游走徘徊。 只不过······她默默地装作不知道而已。 突然,心思已经完全飘到不知道何处,但是肯定不在手中稿纸上的郗道茂,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她凑到新安公主发梢处闻了闻,接着又挪到杜英的脖颈处闻了闻,顿时脸向下一沉: “夫君房里沐浴用的胰子可不是这个味道,所以夫君这一次是在殿下屋里沐浴的?” 杜英讪讪一笑,果然就算是再不争不抢、温润如水的女子,嫁人了之后都会自动开启捉女干雷达,只能低下头凑到自己的手臂上深吸一口气: “这不是殿下让余试一试她的胰子么?确实是挺香的。” 新安公主:??? 方才还不感兴趣的难道不是你么? 对于自家夫君,郗道茂自然是很了解的。 既然已经在殿下的房间之中沐浴,那么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又是努力给关中省水了。 她瞥了一眼新安公主。 公主殿下发现被看穿了,抓着被子裹在身上,捂得严严实实,哭唧唧的说道: “都是夫君逼迫的,妾身,妾身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 杜英顿时瞪大眼睛,气急败坏的说道: “当真是穿上裙子不认人,方才扑腾着水、抓着自己的手不放的也不知道是谁。” “哇!这是能说的么?!” 新安公主又羞又气,直往郗道茂怀里钻。 你们这对儿狗男女,洗了个鸳(*)鸯浴还要来妾身面前装模作样······郗道茂一声不吭的将稿子全部都推到杜英面前,迎着杜英的目光,不紧不慢的说道: “妾身在戏剧小说之道上,不过是初出茅庐而已,既然夫君有闲情逸致,就不妨为妾身筛选一二,以便明日见刊。” 对付这对没脸没皮狗男女的最好办法,自然是谈正事。 否则早晚会被连消带打、一起卷入到乱来之中。 虽然看着这一左一右夹着自己的狗男女,郗道茂也知道今天肯定难逃一劫,但是能拖还是可以拖的。 杜英倒也没有拒绝,长夜漫漫,还有的是时间不说,而且自己方才消耗过一番,正好可以借此喘息一下。 地不累,牛也累啊。 他顺手抄过来文稿,凭借他前世看小说一目十行的本事,匆匆扫过去,心中就已经有了大概。 现在的小说,多半还都是处于刚刚入门的阶段,类似于唐传奇这种,说到底还是对一些民间故事做了简单的记录而已,很多都缺乏明确的主角和主线,也没有什么悬念不说,甚至连爽文都算不上。 “余觉得,刊登在报纸上可能不是很合适,放入史书之中充当《列传》倒还不错。”杜英语气凉凉的说道。 郗道茂和新安公主俱是一笑,自然听明白了杜英阴阳怪气的意思。 史书之中的《列传》,比如司马迁的《刺客列传》,最主要的还是记录一件事、一批人,讲求的是忠诚于历史、言简意赅。 正文 第一四四七章 文化之道 史家惜言,古而有之。 这就导致故事本身显然缺少诸如杜英之前讲过的《白娘子》这种的抑扬顿挫、高低开合、随时随地适合断章的优点,难以引人入胜。 郗道茂温声说道: “是啊,这其中的大多数,放在史书之中作为文字记录没有任何毛病,但是放在报纸上作为故事,显然连‘有趣’这个最基本的特点都没有办法具备。” “何为有趣?”新安公主也来了兴致, 收起来脸上半娇半媚、打算搞事情的神情,盘膝坐好、小脸儿格外严肃。 郗道茂看了一眼杜英,当初这个概念也是杜英讲述的,但杜英此时仍然在快速的翻着一篇篇故事,显然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这个懒家伙······郗道茂在心里嘟囔一声,含笑说道: “夫君之前所言,有趣, 趣味也, 趣味何在, 在字里行间能够有引人入胜之处,在于于理,逻辑吻合、符合常理;于情,则或喜悦,或哀伤,或忧愁,或平静,千百种情感,不一而足,当至少具备其中的几种,令人感同身受、五味杂陈。 虽不求一定在预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情节之转折、人物之好恶,都当有所变化,体现人世之多变、人情之繁杂,引人共鸣。 如此,方有阅读之趣也。 这是好的故事,而不好的故事, 就如眼前所见的,不过就是在记流水账而已,如何能够称得上是好故事呢?” 新安公主明白过来,直接从杜英手中拽过来那些文稿,细细看了一篇,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味同嚼蜡,的确是看不下······”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搭在郗道茂腿上的薄被,略略有些起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新安公主顿时看向杜英。 杜英的一只手随意翻着文稿,另一只手看上去是很懒散的垂在了桌子下,但是······ 很显然在郗道茂腿上作怪的手就来自这家伙! 本宫在认真的学习和领悟,结果你们两个反倒是······ 小姑娘的眼神里面到底是藏不住事的,所以杜英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家三夫人也开启了捉女干雷达。 手上动作一下子停住,他淡淡说道: “若是把这些文稿直接刊登在了报纸上,那么恐怕只会让人觉得报纸后继乏力。 如此一来,想要振兴文脉、另辟蹊径的可能没有了不说,而且还会让人觉得关中最终弄出来了这种不伦不类的文风,既让人欣赏不了, 且半文半骈,说是史料又未免高攀,贻笑大方也。” 郗道茂明白杜英的担忧,关中如今在军事和经济上都逐渐形成对江左的压倒性优势,江左的经济命脉甚至都逐渐掌控在了关中的手中,但是在文化上,江左到底是衣冠南渡之处,是中原正统所归。 在天下人眼里,能够代表华夏文化、代表文脉传承的,还是江左。 这是目前的关中犹然比不了的。 所以杜英一直以来都想要借助报纸,鼓动起来新的文风,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发扬“大众文学”。 避免文学的曲高和寡、自娱自乐,让文学能够走入千家万户,能够从《阳春》《白雪》变成《下里》《巴人》的同时,还保持其趣味性、教育意义等。 甚至本身这就是发人深省、陶冶情操之道,不应该局限在社会的上层,整个社会各个阶层都有资格、也有理由接受文学的熏陶和浸润,以提高整个时代的德操。 然而很显然,现在这有些不伦不类的小说,让杜英感到失望。 郗道茂微微低头: “夫君曾经和妾身说过文学之道,但现在之文学显然并非夫君所欲之文学,中间没有能够引领好,使得整个文风误入歧途,是妾身的过错。” 杜英反倒是不再皱眉,那一只本来都要抽出来的手再一次灵活的“走动”,还时不时捏一捏。 郗道茂“唔”了一声,本想嗔怪的看向杜英,又心中有愧,只能硬生生的忍住。 杜英占了便宜,自然也不好再让自家夫人委屈巴巴的,微笑着说道: “既然是从头开始,那么有一些偏颇和不足,是情理之中的。人无完人,更何况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激发起整个关中的创作热情,夫人亦然功不可没啊。” 说着,杜英拿手量了量这些稿子的厚度: “只是经过筛选、勉强入目的就有这么多,所以还有更多是比这更差的,这说明现在关中之文脉,已经有复苏的迹象。 但是由于关中在战乱之中太久了,百姓们能够识字就已经不错,更不要讲出来一个跌宕起伏的好故事,因此也不能强求。 更不要说,小说戏剧,在关中是草创,在天下,又何尝不是独一份?江左文风鼎盛,却也不见得能够写得出来这些故事,夫人可还记得当初在京口,关中的戏剧不是一样吸引了很多人来看么? 所以啊,万事开头难,文学之道,现在的关中也不过只是刚刚走上来了而已,想要得到全面的振兴和发展,还需要一段时间。 至少要等教育完全跟得上,这样书院培养出来的学子们,有自己更为成熟的认知和阅读经验,而作为受众的百姓们,也不至于磕磕绊绊才能理解清楚故事的含义。” 顿了一下,杜英话锋一转: “不过夫人既然想要做好这件事,那么一切都交给时间,显然还是太慢了。 不如夫人尝试着在报刊上开设专栏,专门讲解分析每一次刊选的文章,品评指点,说出其中利弊,同时还可以向民间广发邀请,请读者们一齐来信,讨论故事之得失、争辩主旨之优劣。 到时候,想来故事本身的寓意,就算是没有那么明确,也会被人一点点的挖出来、分列清楚,也就不需要担心这故事本身是否引人入胜,因为故事也不过是报纸上的一部分,真正引人入胜的是故事和其下的评论这个整体,也就是报纸本身了。” 郗道茂笑眯眯的说道: “夫君说的极是。 所以妾身还可以尝试着请当世之名家对故事进行品评,如此,名家点评有之,可以使作者知得失;读者品评有之,可是使其余读者明寓意。相互辉映,故事本身反倒是不重要了。” “哈哈哈,夫人举一反三矣!”杜英开怀大笑。 正文 第一四四八章 郗道茂:你们两个不讲武德 但旋即,郗道茂图穷匕见: “若论对小说戏剧如何写作之脉络,天下无出夫君之右,所以夫君愿意开此先河么?” 杜英心情正好,正欲满口答应。 可他忽然看到郗道茂期待的神情,还有眼眸之中一闪而过的狡黠,顿时高呼上当。 绕来绕去, 夫人其实是在想方设法的让自己这个老咸鱼提笔嘛! 不对,我怎么是咸鱼呢? 只是在小说剧本上面很久没有动笔抄袭了而已,又不是每日里都躺平,身为三州都督,明明还有拯救天下黎民的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去做,怎么能沉迷于码字呢? 不过······ 怀中软软的, 香香的。 原来是茂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过来,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杜英顿时气血一震,宏图壮志浮现心头: “如此, 余这里正好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既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尝试着写短篇了,那余不妨来写一个长篇的。” 郗道茂看着杜英斗志高昂的模样,顿时也眉开眼笑,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夫君之前所讲的故事其实都不短呢,后来妾身可也是很少看到有人能够写出来诸如《白蛇传》这么长的故事,而且其中构思之精妙、环环相扣,更是现在关中的小说都还达不到的。 所以夫君是打算再写一个如此篇幅的故事么?” 杜英顿时哈哈大笑: “《白蛇传》算得了什么长篇小说?” 君不见后世那些网文写手,动辄就是几百万字起步,甚至还有能够写到上千万字的,关键那书里面的男主角后宅无数却是个处,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顿了一下,喃喃说道: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此千古不变之真理也。如今也该是让一些人意识到这个道理了······ 这一次就以前朝旧事,写一本小说吧。” “三国?”郗道茂顿时来了兴致。 前朝者, 两汉曹魏也,而这期间能够应得上杜英这句话的,也就只有三国时期了。 现在看了这么多故事,又得到过杜英手把手的指导,郗道茂自然对故事的取材也有着敏锐的直觉。 杜英抚掌笑道: “不错,就写《三国》。” 不过他又有些犹豫: “余平时事务繁忙,恐怕也只能罗列一个大纲,到时候落到纸面上,恐怕还是需要茂儿来操持。 这打打杀杀的,终究是男儿家喜欢的······唔!” 郗道茂伸出手指按住了他的唇。 从杜英的怀中坐起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格外的认真: “夫君此言差矣,妾身所欲行的,是小说故事之道,既然如此,在这条道路上所遇到的任何挑战都不应该回避,既然明知道是短板,那就想方设法去解决之。 更何况妾身或许做不来这些事,不能理解你们男子的金戈铁马, 但是妾身现在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整个报刊, 从稿件写作再到后续的排版、见刊,也都是有男有女,这其中一样可以抽调出来一些书院刚刚毕业的书生,正是热血澎湃的时候,想来能够在夫君的启发下,文思泉涌。 至于妾身嘛,只要负责在最终检查一下稿件,确定没有什么故意抹黑以及有失偏颇的地方,不就可以了么?” 杜英又好气又好笑,虽然茂儿一开始是在义正言辞的表明决心,但是后来弯弯绕绕、兜兜转转,还是灵活的把这些事给分了下去。 不过这样也对,身为这方面的总管,也不可能所有的事都需要郗道茂来操刀,尤其是在她明显不擅长的领域。 让一些精通文史的人来写《三国》,自然更加合适。 “茂儿安排就好。”杜英无奈的说道,揉了揉她的头,“没想到现在的茂儿也学聪明了,知道如何迂回包抄了。” “妾身本来就不笨的。”郗道茂气鼓鼓的说道。 杜英哈哈大笑: “是也,是也,那就让余来教茂儿几个新的姿势,茂儿肯定还能举一反三!” 说着,他就作势要开始办正事。 但是郗道茂果断的伸手撑住杜英的胸口,指了指桌子上的稿件: “不行,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呢,夫君之前就曾经说过,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又怎么能全部都拖到明天呢?” 杜英哼了一声: “今天早睡,明天早起,要养成好习惯,对身子好。别以为余不知道,你最近有几天都睡到了日上三竿,晚上肯定又在熬夜。” 如果在文学这一道上有什么是千年传承下来不变的习俗,那大概就是熬夜了。 大多数的文人墨客,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难眠、文思奔涌。 比如······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现在的杜英,跃跃欲试的好心情已经消散的差不多,打着哈欠,就像是倒霉的怀民一样。 郗道茂犹犹豫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吧,但是夫君就别折腾了······否则明天又起不来了。” 杜英应了一声,接着又越过郗道茂看向另一边的新安公主。 公主殿下也是乖巧的颔首。 但是郗道茂收拾文稿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杜英又对着新安公主眨了眨眼。 新安公主一开始没有回应,但是总不能真的把杜英的眼神给无视了,所以她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悄悄点头。 “呼!”杜英吹灭了蜡烛。 郗道茂正想要越过杜英,爬到他的另外一边,让给新安公主一半,却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因为两只手不约而同的按住了她。 一大一小,一左一右。 “你们······”被偷袭了的郗道茂惊呼。 但她的唇直接被堵住了,很快就发不出声音。 模模糊糊大概能听到她的余音: “······两个骗子!” 不讲武德! ——————————- 谢道韫很少见到茂儿妹妹生气发火。 毕竟这位郗家妹妹一向是温吞水的柔弱性格,一直都处于被杜英欺负的状态,真的是杜英让她做什么,她就哼哧哼哧的干,很少有过抱怨。 但是今天,谢道韫优哉游哉的走到了郗道茂的书房,却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正凑在一起,乖乖巧巧的整理文稿,候在门口的几名郗道茂手下的女官,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谢道韫看向阴沉着脸站在桌案前监工的郗道茂,含笑问道。 正文 第一四四九章 夜夜流光环玉树 能把夫君和新安公主这一大一小两个混世魔王给震得服服帖帖,说明这一次茂儿妹妹是真的怒火中烧了。 谢道韫虽然还不知道来龙去脉,但是此时怎么也得站出来打圆场,维护一下后院的和谐。 毕竟后院的和谐依靠杜英这家伙来维持,早晚会沦落到白天吵吵闹闹、晚上被这家伙强行架到一张床榻上缓解矛盾的地步。 杜英自己或许很喜欢这种模式,但是谢道韫还心疼自家牛呢,太过没有节制的话, 现在年轻还好,以后肯定会出问题。 “夫人,你要给为夫做主啊!”杜英看到谢道韫过来,顿时有恃无恐,同时戳了戳旁边的新安公主。 但是低着头的新安公主显然还是要点儿脸皮的,根本没有响应杜英。 杜英顿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但还是旋即眼巴巴、可怜兮兮的看向谢道韫。 看这家伙演技在线的模样,再看殿下妹妹犹犹豫豫的神情,谢道韫就已经知道谁是主犯、谁是被教唆的从犯了。 所以她对着新安公主招了招手。 小公主立刻就要从杜英身边钻过去。 但是杜英上一次在京口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经受了“她们三个像是一家三口有说有笑,而我只能在旁边画圈圈”的尴尬局面,这个时候当然不可能再把新安公主放跑了,再来一次三司会审。 一把捞住了小丫头的腰,将她顺势往怀里一带,就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杜英志得意满的向着对面二位夫人眨了眨眼: “主犯在这里呢,不信的话,阿元先问问茂儿,昨天是谁先把她扑倒的?而且嘴里还嚷嚷着,嚷嚷着什么来着?” 杜英好整以暇,看向新安公主。 然而新安公主的眼神飘忽,俨然是不想搭理他。 可是她这般心虚的神情,落在谢道韫的眼底,自然也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冷笑道: “那说出来听听?” “呀,不要!”新安公主赶忙捂住耳朵, 缩成一团。 谢道韫和郗道茂:······ 这丫头有时候鬼精鬼精的, 但是有时候就是一根筋转不过来, 这个时候你应该去捂着杜英的嘴才是,捂自己的耳朵那不是掩耳盗铃么? 果不其然,杜英才不给她面子,学着她的口吻说道: “哼,一定要让茂儿姊姊也尝一尝被另辟蹊径的滋味!” “啊!”新安公主显然捂着耳朵也堵不住声音,羞的无地自容,只能直接一头撞在杜英的胸口上,两个人登时翻作滚地葫芦。 但杜英仍然还在得意地笑: “你说不要就不要,那余岂不是很没有面子,而且还要被阿元给冤枉了?” “不要说了!”新安公主气呼呼的扬起来小拳头打他,但是被杜英轻而易举的抓住。 但接着,她直接咬在了杜英的肩膀上。 “嘶——”杜英倒吸一口凉气,“要命了!” 他这一嗓门,吓得新安公主赶忙松口,翻身而起,讷讷说道: “我,本宫······妾身没有用力。” 谢道韫无可奈何伸手将被杜英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殿下妹妹拉过来, 一边拍了拍她衣裙, 也不管上面是不是真的沾了尘, 一边看着满地打滚的杜英,忍无可忍: “夫君!这般无赖,成何体统?” 堂堂三州都督,在家里当着三个老婆的面打滚,脸都不要了? 杜英这才顿住动作,不慌不忙的起身,轻轻咳嗽一声: “是真的很疼的。” “我没有······”新安公主委屈巴巴的说道,同时目光在杜英神上扫来扫去,生怕是因为无意之间压到了他某些脆弱的地方而导致的疼。 “好啦,他是装的。”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 新安公主看杜英晃悠了两步,再听谢姊姊这么一说,已经明白过来,顿时愤愤的又要扑上去。 “你属狗的?!”杜英双手抱在胸前,“堂堂公主殿下,强抢民男?” 说着,杜英看向谢道韫: “夫人呐,公主有诏,不得不从。你就要失去你的夫君了,从此你我夫妇,高墙内外、阴阳相隔,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谢娘是路人······” 这一下,就算是原本说好的大家一起睡素的,结果莫名其妙就被这对狗男女给按着、开了新道路的郗道茂,此时也实在是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而新安公主和谢道韫的脸上也是一样的又无奈又好笑,难得能够看到大都督耍宝,还是且看且珍惜吧。 杜英看着三位大小夫人都安生了,也松了一口气。 果然老婆娶多了,也得艺高人胆大才能哄得过来。 新安公主挽起郗道茂的手: “茂儿姊姊,奴奴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虽然觉得这丫头笑嘻嘻的模样,分明是把“下次还敢”直接写在了脸上,但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加上郗道茂本来就是文静性子,再加上自己是又羞又气、满是怪异的感觉,可至少夫君还是高兴了的。 林林总总之下,郗道茂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瞪了嘿嘿笑的杜英一眼,说到底还是这家伙占了大便宜。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这时候自然不能和茂儿过多的拉扯,等到晚上再想办法哄一哄。 茂儿也是过分,明明昨天晚上“夜夜流光环玉树”之后,自己也让她里里外外都舒服透了的,结果到了早上就觉得吃了大亏非得要摆着一副严肃脸。 不过总归是没有真的生气的,说不定下一次“采菊东篱下”指日可待。 谢道韫还不知道杜英都在泛起来什么龌龊心思,收起来笑容: “夫君,工曹方才派人前来禀报,说是新研发的武器已经可以尝试了,问夫君是否有时间移步?” 杜英挑了挑眉: “这是自然。” 他旋即看向谢道韫和郗道茂: “两位夫人一起去看看?” “还是算了吧,妾身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呢。”郗道茂语气凉凉的说道。 昨天说好了一起早睡,结果又折腾到半夜三更,早上果不其然没有爬起来,昨天没看的那些稿子也果不其然的推迟到了现在,而狡诈的杜英和时而狡诈、时而憨憨的新安公主这两个家伙同样果不其然的又逃过一劫。 杜英讪讪一笑: “阿元?” “妾身这里的事也不少呢,等改日吧。”谢道韫回答,“若是妾身不忙一些,堆在夫君案头上的公文就要比人高了。” 正文 第一四五零章 一物降一物 谢道韫现在兼顾参谋司和女官两处,负责两边消息的最终汇总,已经类似于秘书长了。 杜英一天到晚在外面体察民情、视察各个曹司,那他本身要处理的政务,自然一股脑的丢给了谢道韫。 杜英现在竟然还敢主动来问,自然让谢道韫更是气势汹汹。 “其实去看一下也无妨······”杜英讪讪说道,但看两位夫人面色不善, 还是果断的伸手一拽新安公主,拉着自家小秘书溜之大吉,当然在出门的时候,他还没有忘了喊一嗓子,“归雁,一定要照顾好两位主母!” “公子,你又招惹两位姊姊了!”归雁的声音遥遥响起。 暖床丫鬟对于自家公子的德性不要太了解。 谢道韫和郗道茂并肩站在屋檐下, 相视一笑, 接着,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茂儿,你这个当姊姊的,怎么能让殿下妹妹助纣为虐,帮着夫君一起欺负呢?” 潜台词自然是:被欺负了也只能忍着,对那大小两个无赖无计可施,过于丢人。 郗道茂苦恼的说道: “妾身自问相比于往昔,已经大有改观,看是见到夫君和殿下,总是难免想要顺着他们的意思来。” 这是什么怪异的血脉压制,莫非在自家后院之中还有一物降一物的规律······谢道韫不得其解,但是难免心思也开始想歪。 说不定茂儿妹妹也是痛并快乐着,所以半推半就而已。 自己也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免得哪天连自己也折进去。 所以她释然一笑,点了点头。 郗道茂:??? 阿元姊姊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刹那间,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而两人目光交错, 也不过只是眨眼功夫,只听得院子里响起来杜英的回应声: “老夫老妻之间的打打闹闹,能算是招惹呢?” 归雁这一下哑火了,大概是被杜英的嚣张给震撼住了。 杜英洋洋得意的回头对着她做鬼脸,却注意到身边的新安公主已经乖乖巧巧的躬身行礼。 怔了一下,他扭头看去,原来是梁夫人正行过门口,看着自家儿子的这般跳脱模样,颇有些无奈。 “娘亲。”新安公主乖巧说道。 梁夫人当即上前两步,把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起走,低声问这些什么,大概就是家长里短、饮食睡觉之类的。 杜英也不知道母上大人是在旁敲侧击的打听自己最近的生活是不是规律,每日努力的耕作有没有什么收获,反正母上大人也没有看他,他老神在在的跟在后面晃悠就是了。 “仲渊呐。”梁夫人突然回头,看着杜英双手搭在后脑勺上,低低哼着歌的吊儿郎当模样,说是恨铁不成钢吧,这孩子现在已经是千万人之上了;说是为他感到骄傲吧,看他这般懒散的模样,又总觉得应该批评督促两句。 以至于梁夫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杜英双手垂下, 微笑着说道: “现在天气热了,娘亲也不要整日里晃来晃去,找个阴凉的地方,看看书、下下棋,总也是舒坦的,孩儿让阿元调几个清闲的女官陪着你,多半都是士族出身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用。”梁夫人摇头,含笑说道,“老身这每天走过来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挺好的,也就安心了。 阿元她们本来就够忙了,又如何抽的出来人?你这孩子啊,也不要什么事都依靠女儿家。” “你情我愿、郎情妾意,怎么不行呢?”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此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又不是吃软饭什么的······” 说不过杜英,梁夫人只好切入正题: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现在一天天晚睡晚起、累的不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昨天没处理完的工作,等到第二天早上早起处理,不要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别年纪轻轻的就累垮了,现在关中的油灯火烛不愁,但也不是漏夜不眠的原因······” 杜英没有反驳,只是恭恭敬敬地听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前世觉得父母不厌其烦的唠叨实在是难以入耳,但是两世为人,杜英却也知道,这字字句句之间,没有一句话是自私自利的,都是父母关怀之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啊。 所以她愿意唠叨就唠叨吧,人生在世,又能唠叨几年? “殿下,以后得督促大家早些休息。”不过听归听,杜英并不打算自己承担压力。 压力直接来到了新安公主这边。 “哦。”新安公主弱弱的应了一声。 虽然我是个公主不假,但是家里面明显我地位底下。 你们这一个个的,我啷个敢管嘛! “我儿就别欺负殿下了。”梁夫人温声说道,“看把人家给吓得。” “娘亲真好!”新安公主笑嘻嘻的抱紧了她的胳膊。 梁夫人叹道: “乱世之中,流离失所者众多、无家可归者众,所以如今咱们这一家啊,历经战乱、千里奔波,最终可以汇聚在一起,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所以平时你们夫妻要和睦,早些诞下麟儿,老妇也算是给杜家的列祖列宗有一个交代了。” 杜家一直人丁不旺,显然已经成为杜家老一辈人的心病。 新安公主微微咬着下唇,自然不敢直接告诉梁夫人,夫君虽然已经把不该走的路都走了,但实际上该走的路还没走,那样的话,恐怕梁夫人得以为自家儿子是不是脑子有什么大病。 所以羞红着脸,她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 梁夫人作为过来人,虽然察觉到了新安公主的异样,但是只道是小丫头年纪小、在长辈面前害羞得很,所以也就没有在意,又叮嘱了两句,大概也不离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饮食之类的。 新安公主含着笑一一应诺,最终还是杜英不得不出面表示还有要事,梁夫人这才把他们两个放走。 方才小夫妻两个走的潇洒,现在则略有些狼狈。 新安公主吐了吐舌头,不复在郗家姊姊面前的猖狂和游刃有余。 杜英微笑着说道: “娘就是整日无所事事,所以所思所想的就难免只有这些事。” 新安公主摆了摆手: “娘也是为了我们好呀,这应该的······” 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忍不住驻足南望。 显然也是想到了自己的父王和母妃。 正文 第一四五一章 火器的用武之地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此人间之悲事也。 新安公主也不知道父王和母妃在建康府过的好不好,往来家书上的从容不迫,又有谁知道是不是他们的故意掩饰呢? 此时的建康府内,恐怕也是暗流汹涌吧? 杜英察觉到了她顿足南望的动作,正色说道: “用不了多久的。” 他可没有忘,对新安公主许下的承诺。 就算是把司马昱的腿打断, 也得让他老老实实的活着。 ——————- 来迎接杜英的,是参谋司主事张玄之和工曹掾史沈文儒。 “参见都督!”张玄之一身短打,而沈文儒虽然是穿着文官的长袍,但是袖子也高高的挽起。 相比于杜英上一次见到他们,显然他们两个都变黑了、也变瘦了,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儿文秀书生的模样? 要知道无论是张玄之还是沈文儒,都是正儿八经的吴郡世家子弟出身,能够变成这番模样, 足可见他们在工坊将要研发的新项目上废了多少功夫。 当见到杜英的时候,他们也一样感慨于都督的变化。 昔年那个见人笑眯眯,见到人才更是恨不得直接握住手不放人走的年轻人也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其实杜英本人的变化并不是非常大。 但威名,素来都不是自夸自擂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当初的杜英,不过是在关中有威名,人尽皆知是他覆灭了驰骋关中、一时风头无二的氐人秦国,但是在整个天下范围内,氐秦也不过只是地方割据政权罢了。 而现在的杜英,经过河洛、两淮和下江南等几次大战以及政治博弈,显然成为了天下最耀眼的那颗星辰。 当初的他,虽然是关中的都督,但是其实只是一个仰仗于各方共力才能站稳脚跟的地方军阀而已;现在的他,虽然还是关中的都督,但是谁又不知道,在关中人的心中, 他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所以往昔的杜英,在张玄之和沈文儒面前没有架子,那是因为亲爱下属,是因为需要大家齐心用力的时候;而现在若是杜英再笑眯眯的,恐怕两个人心里面都要犯嘀咕: 莫不是都督看我们不顺眼,所以先安抚一下等着之后动手,其实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 杜英又介绍了一下跟在身边的小秘书。 这更让两人打起精神。 都督直接把当朝的公主带在身边不说,目光之中也满是宠溺,不加掩饰。 也就是说这绝不是单纯的享受将公主呼来喝去的快感,而是都督真的没有打算放弃团结包括司马氏在内的所有江左力量,再结合现在司马恬已经在都督府占据一席之地,都督的心思不言而喻。 他想要尽可能的避免通过大规模而激烈的战争最终夺取对天下的控制权,而是想要先将江左内部进行分化,诸如皇族这种应当铁杆反对杜英的派系,杜英一样可以让他们之中的人为自己所用而不存顾虑。 都督身为上位者的这番容人之量,自然给张玄之和沈文儒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们虽然从龙算早的,但是相比于出身关中盟的那些人以及关中本地的官吏们,终究是外来户,所以自然也一样担心未来会被都督偏颇的判断给中伤。 照顾嫡系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哪怕明知道杜英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心中打小九九也是情理之中的。 杜英自然也得经常给他们喂定心丸吃。 新安公主接受了两人的见礼——他们都是出身江左世家的, 对于皇权的敬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敬畏,也是刻在骨子里的习俗,所以并没有因为她现在只是杜英的小跟班就敢敷衍。 更何况······杜英的夫人,哪怕不是明媒正娶的,那也是能呼呼的吹枕头风,谁敢得罪? “火器的研发怎么样了?”杜英一边前行,一边问道。 “按照都督的建议以及调集了诸多工匠共同研发攻关,如今已经打造出来了大小火炮两门,其中一个需要架设在车辆上推行,另外一个则可以肩抬人扛。 目前火炮发射的稳定已经无忧,但威力或许还有调整之处,主要还是装药的量多少,属下等还在研究之中。”沈文儒赶忙回答,“军中需求,和试验场上所能开具的条件不同,所以这几日也请参谋司的几位一并商议改进。” 杜英微微颔首,在制造武器这方面,他也是个小白,顶多算是理论派。 真正适用于战场的火器,哪是那么容易制造出来的? 毕竟在战场上要面临的恶劣环境有很多,比如高温、黄沙、暴雨、大雪等等,都有可能直接影响到火器的施放以及火药的贮存和运输。 且若是火器在这方面的表现不够出色,那么在军备上更倾向于求稳,而且如今对于横刀和甲胄等基础军械还有大量需求的军方,不见得会轻易的接受。 释放起来,既没有强弓硬弩的灵活,又没有投石机的效果拔群,那么只是依靠一两声震天动地的霹雳声音,又有何用? 真的说这呼啸雷声,霹雳车其实也能够做到,否则也不会被冠上“霹雳”的名字。 因此真的想要征服军方将领,如今试验场上的火器,估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杜英轻笑道: “现在中原战场,正是骑兵驰骋之处,但是除了中原,也有其余地方可以派上用场,霹雳车虽然效果拔群,但是体型硕大,现场打造和组装又往往太慢,所以火炮,尤其是一些轻型的火炮,倒是有用武之地。” 沈文儒和张玄之对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都督这是对一些山高路远的地方起了野心啊! 想也知道,都督对巴蜀眼馋久矣,但是一直苦于蜀道之难,让关中的骑兵和大型器械都很难有所发挥,所以到时候恐怕还会受制于巴蜀世家。 要想能够占据巴蜀,哪怕只是在名义上,也少不得巴蜀世家的配合,才能把手深入到那些城高池深的山沟沟城塞之中,这也是巴蜀世家能够历经几个朝代、多个枭雄还能活蹦乱跳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有了火炮,只要威力和射程足够且稳定,往那里一架设,那不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么? 似乎是在响应杜英的幻想一样,“轰!”一声闷响,在山坡后传来。 正文 第一四五二章 大炮开兮 转过山坡,可以看到一大一小初具雏形的两门火炮,正在装填火药和炮弹。 炮弹自然是实心的炮弹,而火药则是黑火药。 看上去是那么的简陋和原始,但这的确是火药和火器第一次出现在历史长河之中。 杜英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搓了两个纸团递给新安公主。 新安公主本来还想拒绝,但接着便又听到先是“砰”的一声闷响。 声音破空, 炮弹直跃。 石破天惊,恍若龙吟! “轰!”炮弹坠地,巨响传来,大地似乎为之一颤。 她打了一个激灵,默默地将纸团塞进了耳朵,看着远处的一处土堆直接被炮弹击碎为滚滚烟尘,半是震撼,半是惊吓。 杜英自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他哈哈大笑道: “大炮开兮轰他娘!” “好······好诗!”沈、张二人尴尬的附和。 然而杜英接着说道: “撼动乾坤三万里。九州雄军齐卸甲,试问谁敢称男儿?!” 这一下,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如此粗鄙之语,也能圆回来? 杜英手指着那火炮,想到了后世网络上的一个梗: “南无大火炮菩萨,照见五蕴皆空、众生平等也!” “哈哈哈!”张玄之等人齐声大笑。 不得不说,火炮哪怕还有诸多不足和改进之处,如此巨大的威力呈现在面前,也的确给他们带来了充足的信心。 这,就是关中问一问鼎之轻重的底气! 不过······往往理想是丰腴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杜英转过头来问道: “目前火炮的产量能够达到多少?” 沈文儒收起来笑容,沉声说道: “每月可产出五门,更为稳定的冶炼锻造工艺仍然还在摸索之中,所以产量难免受到限制,经常会有大量会炸膛的炮管,等到工艺相对成熟之后, 产出也会随之上升。” “五门啊······”杜英知道这不只是数量少的问题,而且十有八九这五门之中还多半是那些轻型小炮。 工曹的难处, 杜英也能够理解,本来就是白手起家,最初不过是关中盟各个坞堡以及杜英从桓温军中要来的一些随军工匠而已,只会最简单的打造兵刃。 底子差、什么技术都得从头开始摸,这就导致关中在冶炼方面上一直步履维艰,不得不在面对任何课题的时候都得投入全部力量攻关。 显然在此之前,关中冶炼行业的主要攻关对象就是甲骑和甲士的一套随身甲胄以及如今军中使用量和需求量都很大的横刀等。 现在这些课题被解决,工匠们才能转过头来攻坚火炮方面面临的问题。 火炮的工艺,显然又在甲胄和刀剑之上,这对于关中工匠们不啻于一个新的挑战。 “工学院那边开办的怎么样了?”杜英顺口问道。 针对各行各业,开设所对应的专门课程,甚至设立专门的书院,这是杜英应对关中专业技术人才短缺所给出的解决方案。 沈文儒面露难色: “工学院草创未久,新招的学生之前对于机械器具多半是一窍不通,而学院和工坊之间的合作也倾向于帮助工坊的学徒们识字扫盲,而学徒们反过来充当学院的先生,教授新的学生们一些基础知识,显然还不足以火炮的研发上有所作为。” 杜英会意,工学院现在的授课方式仍然还是采取的工匠上一些重要的课程、大多数课程由学徒代课, 最终前往工坊之中实习工作的方式, 其实完全类似于后世的高校, 而这种模式下培养出来的学子,想要能够在专业行当上有所突破,恐怕还需要多年的积淀。 见杜英没有开口,沈文儒也拿捏不准杜英是不满还是另有想法。 毕竟按照杜英的设想,工学院显然是要取代工坊之中的长期学徒制,变成由学院统一给学子们打基础,而学子们进入工坊之后,经过短期的培训就可以转入正式岗位。 这样的流程,显然更适合批量化培养和产出适合于现在关中所提倡的流水线生产的方式,但是工坊那边的态度并非如此。 在工匠们眼中,不需要付薪酬的学徒们,显然既是免费的劳动力,又是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是自己衣钵的传承人。 而流水线化的生产方式,显然打破了自家垄断某一条生产流程的可能性,所有的技术都得拿出来和别人共享,而且手底下短暂培训之后就摇身一变也成为工匠的书院学子们,显然也很难说会有什么深厚的师生情谊。 既然如此,那工匠们自然要担忧自己的铁饭碗朝不保夕——自己变成了流水线上重复同一工作的机器,而不再具有一技之长,又凭什么竞争得过那些更有力气和朝气的年轻人? 又如何能够要求他们在书院中对未来争夺饭碗的这些年轻人们倾囊相授呢? 沈文儒知道这些工匠们的心思,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所以他虽然一样心中窝火,却也只能色厉内荏。 之前谢道韫坐镇关中的时候,就曾经对工坊的生产和研发效率大为不满,为此沈文儒也倍感压力,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亲自督阵,又拉上参谋司为自己背书,方才赶在杜英回到关中之前把火炮掏了出来,算是给杜英一个交代。 否则都督到时候把工坊生产速度慢、火炮研发更是还在图纸上这些新账旧账一起算,沈文儒可吃不消。 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杜英竟然敏锐的察觉到了工学院如今正在扮演的越来越低端的角色,这又让沈文儒心里直打鼓。 杜英不说话,他想要直接说什么,又不敢,只能看向张玄之,一副“看在同僚一场的份儿上,拉兄弟一把?”的模样。 张玄之本来老神在在的看看天、看看地,并不打算参与这件事。 这是都督和工曹之间的问题,还牵扯到工坊和书院,准确说是工坊和都督府施政方针之间的矛盾,他一个参谋司的参谋,凭什么要参与到其中? 但是沈文儒不断地把目光投来,张玄之也有点儿扛不住了。 不得不说,这些时日来,和沈文儒共事还是很愉快的。 更主要的,则是因为这火炮是未来军中不可多得的利器,张玄之看在眼里,早就眼馋得很了。 而且军中的那些大老粗们的性情,他也了解。 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 正文 第一四五三章 职称 现在留守都督府的参谋司,就相当于军方在长安的代言人。 参谋司若是能够尽快把火炮给军队送去,让军队有了攻坚克难的利器,那么军中上下自然会觉得张玄之在长安的确是实打实做事的。 都督府那么多口若悬河的文官,在各个曹司争夺利益的时候肯定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因此若不是张玄之努力,这吞金兽似的火炮又凭什么能够这么快投入生产? 所以将领们感激, 张玄之在参谋司的位置自然就会越来越稳当。 而火炮这件事上,沈文儒是吃了苦、下了力了,此时他发出求救的信号,张玄之断无坐视不管的道理,所以此时也只能瞪了沈文儒一眼,好似在说: 大哥看看你那怂样。 沈文儒嘿嘿一笑, 我是一个文官,当然不能那么头铁。 张玄之当即拱手说道: “启禀都督,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工坊之中难免会有一些人自视甚高,认为有功在身,有知识在身,而且也不愿意把自己手中的金饭碗分给他人,所以对于工学院有所抵触,这些也在常理之中······” 沈文儒皱了皱眉,张玄之说的委婉,但是怎么听都像是在列举这些工匠们的罪行。 沈文儒虽然也对这些工匠们不满很久了,但是说到底这些工匠们还是工曹的支柱,若是把他们都收拾掉了,那么工曹未来的工作就没有办法展开了,等工学院的学子们和工坊的学徒们成长起来,那得多少年之后了? 难道这些年工曹就守着既有的东西过日子? 那他这个掾史也可以卷铺盖回家了。 张玄之对着沈文儒微微向下压手,示意稍安勿躁,同时继续说道: “但骄兵悍将、目空一切,早晚会闹出变数。此次监督火炮建造,属下就已发现很多工匠自以为是、不听劝告, 最后一意孤行而酿成过错,所以属下认为,对于这种工匠,应当进行甄别和批评教育,也应当进行惩罚。 根据他们造成的人力物力的不必要浪费,划定惩罚的类型和程度。” 杜英也露出笑容: “善。工坊虽然鼓励奇思妙想,鼓励开发,为此有所浪费都是在情理之中,但是并不意味着一意孤行、故步自封,也可以当做浪费的理由,余期望工曹能够尽快开列名单。 余昨日就已经让任洪聚来组建属于关中的监察机构,到时候会进驻工曹,协助解决这个问题。” 沈文儒打了一个激灵,赶忙应诺。 列出来名单,这件事工曹本身就能做好,而让监察机构入驻,根本就不是监察工匠们,而是监察工曹上下官吏们有没有和工匠勾结、徇私枉法的。 在这上面, 沈文儒敢说自己相对清白, 在真正的徇私枉法和适度的自我抹黑方面的尺度把握的还算可以, 但不敢说手底下的人都清清白白。 而张玄之现在主动把这件事提了出来, 显然是表明工曹已经意识到了内部存在的毛病,所以本来就有自查之意,只是需要杜英赐下来尚方宝剑,否则工匠对关中的作用有目共睹,工曹上下也不能轻易清理工匠队伍、杀鸡儆猴。 因此杜英的回答,显然也退了一步,监察机构的入驻,显然只是监督工曹在处置工匠上是否得体,而并没有多少想要动工曹上下官吏的意思,否则就不是监察,而是处置了。 算是给了张玄之和沈文儒面子。 若是张玄之方才不主动提起来这件事,监察机构出手,就是无分官吏还是工匠了。 沈文儒接着感激的看了一眼张玄之。 张玄之目不斜视,径直说道: “但只要都督府之后对工业仍然有所侧重,那么这就是无可避免的问题,总会有新的一批骄兵悍将出现,也总要再来一次杀鸡儆猴,也总会导致工坊会在一段时间内人心惶惶、无心生产,从而形成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所以属下认为,应当趁机对工坊之中的工匠等级和职务进行划分,不能再以简单的‘工匠’两个字称呼所有人,有经验、工作年限长的,等级更高、薪酬更多,并且也可以不再被局限在一个岗位上,他们应该利用自己的经验,在各个岗位之间穿梭、巡查,统筹管理多个位置,把自己的经验传授下去。 如此一来,工匠们的学识和经验,不再只能通过传授弟子的方式传承,也不再只能通过弟子孝敬的方式体现其价值,而是以职务的高低、等级的高低和薪酬的高低来体现。 这,或许才是工匠们真正所需要的,只不过之前的他们,在没有这种选择之下只能通过别的方式寻觅寄托罢了。” 杜英眼前一亮,这不就是“评职称”么? 他笑道: “如此可行,但工曹还是要吹吹风,做事谨慎一些,总无坏处,如今正是逐鹿之时,余可不希望被小小石头绊一跤。” 张玄之和沈文儒皆是肃然,同时拱手应诺。 杜英并没有在火炮靶场待太久的时间,又强调了一下在目前火器管理上的保密原则就离去,毕竟还要还要带着小秘书去逛街,哦不,去视察关中的商贸呢。 看着杜英的马车上路,沈文儒的背后已经湿透了,他后退一步,对着张玄之郑重一拱手: “今日得赖张小兄臂助了。” 张玄之哈哈笑道: “怎么说余和掾史也是老乡呢,举手之劳,又未违背都督的心思,有何不可呢?” 沈文儒却还是有些忧愁的说道: “奈何,都督到最后都没有走到近前看一看火炮,是否······” 是否他本身对于火炮的研发,也只是一时兴起? 张玄之打量着沈文儒,知道他这种心态属于要提交心血成果之前的患得患失,总觉得自己所做一无是处,忍不住翻来覆去的查验且怀疑上官会不会对此毫不满意。 这种感受,参谋司上下在拿出来一套战略计划的时候也经常会有。 因此他含笑说道: “都督未看,说明都督对火炮的雏形已经很满意了,但是对于细节上并不抱什么期待,所以不如不看。 其实你我心里也有数,现在的生产都没有办法保证八成的成功,所以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现在掾史应当担心的是,此次惩戒一批工匠,会不会干扰到火炮的研发,到时候没办法及时供应军中,可就不好了。” 正文 第一四五四章 只要手下人能办好事 杜英入主长安之后,也在着手规划长安新城。 盖因之前的汉代长安城,历经几次大战,残破久矣,氐人在长安的时候,因为人口凋敝、内乱外战从未停休,所以还能够忍, 到了都督府成立,关中无战事、长安的人口快速恢复,小小的长安自然就装不下那么多人了。 但想要建设和有钱建设又是两回事。 最终都督府也只能采取折中的方案,在长安城南规划的新城,并没有高大的城墙,而是用土墙围成一圈,作为外郭。 在如今的关中,开放显然才是主基调,人们所寻求的也不再是如何构筑起来一座高大坚固的城而营造出来足够的安全感,恰恰相反,人们期望能够寻觅到一个能够和四方宾客交流和交换的地方。 显然一个简简单单围起来的区域,既能够体现出来“无规矩不成方圆”,体现出来此地是官府管辖的正经贸易场所,带给人信心,又能够减少高大的城墙所带来的压迫感,彰显关中的开放态度。 如今的长安,这般姿态、这般城建,反而弄拙成巧、饱受好评。 都督府索性也就将错就错,不再把大量的钱财放在如何建设长安城墙上,而是落在如何修缮城内楼舍街道上。 君不见,如今的长安,无论内外郭,街道上都已经铺上了青石板,道路两边也多半都是砖木屋舍,或是灰色,或是白色, 配上清一水儿的黑瓦, 没有了往日黄色茅草土坯房的黄扑扑、灰蒙蒙模样,而道路的两侧沟渠,也分为明渠和暗渠,水流涓涓,已经有了几分关西水乡的模样。 这是在以往的长安城看不到的,以至于很多从江左来的商贾士人,都恍然间以为回到了家乡。 毕竟这种排水沟渠,还是在南方的城镇中多见一些,那也是因为南方多雨水,有这个需求,否则建造城池的人,就算是考虑到了雨水和污水排放的问题,也一般掏不出来这个闲钱,只有在内城、府衙等处才会铺设管路沟渠。 寻常百姓家? 老百姓可不配用这个! “长安城中,按照都督之前的命令,所有的进水和排水,都是雨污分流, 各走各的路,之后雨水排入城外渭水等上游,而污水则排入下游, 禁止百姓在下游取水。”随着杜英走在街上的,是商曹掾史全旭。 关中如今重视工商,工曹和商曹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沈文儒出身南方士族,只不过是一时没落而已,还是享受过荣华富贵的,但对于全旭这种商贾,现在能够成为执掌关中商贸牛耳之人,那就是真的一飞冲天了。 这也让他倍加珍惜眼前的职位,同样也更加乐意于在杜英的面前表现一下。 实际上整个长安城的营造,工曹那边还是出了主要功夫,商曹则负责募捐、征集意见、招募人手等等,主要操持后勤,但因为工曹那边负责此事的沈家兄弟中的弟弟沈文泽不善言辞,所以这种对外宣传的工作自然而然也落在了商曹的身上。 沈文儒对此也浑不在意。 或者说,这本就是他这个工曹掾史刻意为之。 工曹,相比于商曹,显然地位更高一些。 商曹,就算是再怎么受到重视,说到底也只是处理一些商贸事宜,所能带给关中,也就只是钱财,并且在对外贸易之中发挥一些蚕食敌方经济的作用。 而工曹所能带给关中的,则有可能是整个社会生活的质变,也有可能是整个战场形势的质变。 无论是工曹研发出来的货物还是如今正在开发的火器,显然都足以满足上述两点。 这才是真正的战略武器,商曹顶多算是帮着工曹卖货的。 工曹在这个供求关系中牢牢占据上游。 这对于沈文儒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但对于在工曹之中,一个担任掾史,一个总管技术研发的沈家兄弟来说,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眼红他们位置的不在少数,因此想要寻觅到他们兄弟的把柄以攻讦之的更不在少数。 因此沈文儒更是想要尽可能的坚守弟弟沈文泽的存在感。 沈文泽本来就性情木讷、不喜欢争抢,将他保护在身后,避免被别人算计、落入圈套,显然也是更好的选择。 为此,沈文儒也不介意把工曹的功劳分润出去一些,比如眼前的长安城,就说是商曹的功劳又如何? 反正商曹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对长安城进行进一步的修缮建设,到时候还是得求到沈家兄弟的头上来,而全旭若是不把上面赐下来的好处分给沈家兄弟一些,沈家兄弟又为何要帮他呢? 不帮,那么商曹之前吹的牛就落不到实处,真的成了吹嘘。 帮忙,那么沈家兄弟避免了引人注目又拿到实际的好处。 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全旭,杜英自然能够明白这几个人之间的相互算计和相互利用。 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杜英自然也不会插手。 手下人只要能够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杜英又何必强求分工和过程呢? 他可没有事事过问、实时微操的兴趣。 甚至听着听着,杜英的目光就已经不知不觉的转移到前面晃悠着高马尾的少女身上。 说是前来视察长安的商贸,但是杜英就是找了个借口陪着新安公主逛街而已。 逛街,从来都是对女人的大杀器,很少有女性能够躲避开逛街的诱惑,哪怕是手上没有闲钱,看看也能过过眼瘾、摸摸也能解解馋。 古往今来,便是如此。 大概是因为在逛街的过程中,欣赏美丽的衣服、脂粉和首饰,还有和掌柜的讨价还价,以及根据自己的购买能力精挑细选出喜欢的商品,还有看到心仪却买不起的商品、打算为之继续奋斗······ 这些林林总总、难以言表的感情加在一起,就让逛街对人有足够的吸引力吧。 即使是名下其实已经有各种商铺的谢道韫和郗道茂,也偶尔打着视察商业的名义跑出来逛街,只不过她们平时事务繁忙不说,而且家里的商铺,上新之前也多半都会先孝敬女东家一份儿,所以市面上流行的款式多半都见过了,因此逛街对她们的吸引力暂时没有那么大。 但新安公主不同,高墙大院之中成长起来的她,一开始对这种熙熙攘攘是害怕和害羞的。 正文 第一四五五章 可能胜过秦皇汉武? 可是现在,新安公主就喜欢去凑热闹。 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金丝雀,一开始不敢展翅翱翔,后来有了苍鹰的庇护,也就可以放肆的穿云飞掠了。 说到底这也就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呢。 杜英不紧不慢的跟在新安公主的后面,刻意的压慢步子,和她保持一小段距离。 没办法, 杜英早年的形象过于亲民,而现在长安集市上又有诸多老面孔,现在一个个的也都变成掌柜的之类的。 勤快点儿的,正站在门口亲自吆喝客人。 懒散点儿的,拿着把扇子,在安乐椅上一摇一晃,看着这熙熙攘攘。 所以他们很容易就看到杜英。 大家心里都有数,知道都督现在虽然不得不摆架子,但是他骨子里是一个不喜欢摆架子的人, 所以都笑着打招呼,或者简单的作揖,并不叫破。 但是当杜英凑上前的时候,掌柜们还是绷不住的,恨不得直接掏出来文房四宝让都督题词,然后再把屋里的当打产品直接往都督手里一塞,转头就可以指着自家的货物说: 这可是都督前些时日都青睐的,诸位还不来沾沾喜气? 看着这帮家伙逐渐如狼似虎的神情,杜英就果断的和新安公主保持距离,否则那丫头难免也要被“特殊照顾”。 再把开开心心的殿下吓着了。 “雨污分流这件事做得很好。”杜英一边含笑和那些老熟人们招手,其实就算是他不认识的,也会打声招呼,一边对旁边的全旭说道,“有些事,我们看的长远一些,哪怕是现在要费些力气呢,也是为后代解决麻烦。 未雨绸缪, 从不算错。而且如何才能坚持这么做, 不会日渐荒废,才是更值得思考的,巡查、宣传,应当双管齐下,要让百姓们习惯这样做,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全旭赶忙应诺。 杜英则又侧过头,对旁边亦步亦趋跟着的小丫头说道: “桃叶,这也要记下来,回去告诉礼曹,宣传这方面,是需要礼曹配合的,只是商曹,恐怕人手不足呢。” 主要还是商曹也不能把手伸到宣传口上来。 话是对桃叶说的,却也是说给全旭听的。 全旭一样掏出来炭笔,刷刷记住。 他倒是没有觉得杜英有限制打压商曹的意思,恰恰相反,都督刻意强调商曹的行事范围,才说明在都督的心中, 商曹是很重要的, 否则又何必天天想着限制商曹? 只有无所事事的曹司,才会被加派新任务呢。 嗯,这里没有针对礼曹的意思。 桃叶也一样刷刷写下,她作为谢道韫的小秘书,在这方面自然是很娴熟的。 自杜英回到长安城之后,自然不可能和之前那样,所有的公文消息,都经过一遍初筛,再送过来,因此他的工作量激增。 导致唯一的小秘书新安公主经常手忙脚乱。 为此,谢道韫就让经验已经很丰富的桃叶带着两个得力女官过来帮忙。 杜英视察火炮的时候,桃叶已经在都督府把今天的公文初步分类了,此时又跑过来跟着杜英视察市场,大概她心里也有数,新安公主这位三夫人遇到琳琅满目的衣装商品的时候有多么不靠谱。 就在此时,前方道路上传来了阵阵驼铃声。 杜英也难免好奇的顺着长街看去。 一队西域打扮的商贾正牵着骆驼缓缓行过,街道上的人默契的向两侧让开,同时看着这西域商队,一片喧杂。 杜英挑了挑眉,便听到全旭解释: “自凉州归都督所有之后,长安的西域商贾也日益增多,但相比于前汉全盛之时,还差得远。” “慢慢来。”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 他看着商队缓缓行过,看着那些裹着头巾的西域大胡子们对着两边看热闹的人频频招手示意,笑的眼睛都快看不到了——他们越是受欢迎,自然越是说明商品好卖。 “多和他们聊一聊。”杜英接着说道,“要让他们不要担心关中的市场,把更多的同行引进来。 而且,他们对于西域以及西域以西的了解,更是我们需要的。不过也要注意甄别,莫要被骗了。余会让参谋司配合。” 全旭会意,都督想要打通丝绸之路,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这些胡人商贾,只是从石头缝处渗出来的清泉而已,都督想看到的,则是石破天惊之后的滚滚潮流。 “属下会从他们的嘴中掏出来都督想知道的。”全旭郑重说道。 “诶!”杜英摆了摆手,“我们可是华夏之国、礼仪之邦,可不兴强迫的。” 全旭嘿嘿笑道: “属下有说么?” 杜英斜眼看他。 全旭只好找补: “这些西域商贾们无非是想要更多的利润和通商资格而已,属下认为可以对他们让步,这样的话,也不用我们想办法,他们自己就会说的。” “就这样办。”杜英微笑道,他的目光依旧追着那一支其实并不算大的商队,“余期望能够在未来,听到更多的驼铃声。” “假以时日,长安定然能恢复大汉气象。”全旭信心满满的说道。 “大汉么······”杜英喃喃说道,“那未免太容易了些。” 全旭愣了愣神,都督,我们现在乱世还没结束呢,这个目标也不小的好不好? 杜英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微笑着说道:“两年前的我们,可曾想到会有这般气象?” 全旭错愕,摇头。 杜英旋即笑道: “那么我们又为何不能胜过秦皇汉武呢?” 都督都已经这么说了,全旭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一拱手: “愿效犬马之劳。” “犬马之劳可太小喽!”杜英开玩笑,“应当是泼天的功劳!” 全旭也陪着笑了笑。 但是隐隐之中,他觉得杜英不是在开玩笑。 胜过秦皇汉武,谁知道呢? 不妨试一试。 ————————- 全旭向杜英告辞,去追那些西域商贾了。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杜英摇着扇子向前走,一时间无人并肩。 他侧头,看向落后自己半个身位的桃叶: “跟上来呀,余走的也不快。” 桃叶有些犹豫。 “这是公子的命令。” 她这才举步跟上。 “阿元把你们教的太守规矩了。”杜英“啪”的一声一收扇子,虚敲了一下桃叶的脑袋。 小丫鬟瘪嘴: “谢姊姊说,在外面要维护公子的地位。” “哦?”杜英好奇,“那也就是说,在家里不需要维护了?” 正文 第一四五六章 天下“聪明人”太多 杜英这么一说,桃叶两只手都伸出来连连摇晃,着急的说道: “不,不是······” 她可不敢这么说,否则岂不是在挑拨谢姊姊和公子之间的关系?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公子和谢姊姊之间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挑拨的,这两个都是绝顶聪明的, 所以就算是真的出现了矛盾,他们也会采取阴阳和合的方式来发泄怒火。 对于聪明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打一火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打两火包。 互相咬两口、发泄完了、体力耗尽,也就没有什么矛盾可言了,谁打赢了就听谁的呗。 聪明的夫妻之间, 哪里有过不去的坎? 只不过显然性格也比较老实的桃叶,明知道这一点,此时也因为被杜英吓了一下,没有想到。 “哈哈!”杜英被她惶恐的模样逗笑了,用手指头勾住桃叶的小手指,“你这笨丫头,阿元平时怎么教的?” “谢姊姊也说奴奴姊妹老实,其实就是在说我们笨嘛!”桃叶委屈巴巴。 杜英摇头说道: “笨点好啊······这天下,有时候就是聪明人太多了,不,应该说是自作聪明的人太多了。 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最后又是平添祸乱,所以还不如笨一点,老老实实的,看着这天下变换大王旗。” 桃叶乖乖的任由自家公子勾着手指,跟着他向前走。 她并没有觉得公子的动作有什么不妥,因为她本来就是杜家的丫鬟,还是通房的那种,所以本来就应该伺候公子—— 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 所以公子现在拉着她一起走, 让她很享受这种独自跟在公子身边的感受。 至于公子所说的什么聪明一些、笨一点儿, 其实桃叶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权当是公子在安慰自己。 可是自己本来也不需要安慰,公子和谢姊姊都不嫌弃自己,所以聪明一些、笨一点儿,又有什么区别呢?桃叶本来就当做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杜英方才的这一些话,其实也的确不是,至少不只是说给她听得。 可惜,身边能听这句话的也就只有桃叶,哪怕杜英知道时而一脸茫然,时而悄悄含笑的小丫鬟,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只是低着头晃着他的手,到了后来,根本不是杜英在摇晃,是小丫鬟自己不自主的摇来摇去。 “吃糖葫芦不?”前面突然响起新安公主清脆的嗓音,“又酸又甜,太好吃了! 你们要是再不吃的话,糖可就化了! 为了买下来这些糖葫芦,本宫可是好说歹说, 总算是从那老爷爷的手底下拿到了一些折扣, 否则这么多糖葫芦可要贵上天了,今天出来也没有带多少铜板,这一下全掏空了······” 她一边絮絮叨叨的,一边晃动着手里的三根糖葫芦,身后跟着的亲卫还扛着一个插着糖葫芦的木棒,上面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十多根。 杜英和桃叶:······ 坏了,忘了告诉殿下,这天下糖葫芦的生意,其实都是咱家的,是杜英给那些跟着杜家奔波万里、打生打死的家臣们的奖励。 (注:第一零一六章) 所以如果杜英站出来刷脸,那么不需要付钱,会有成百上千根糖葫芦直接出现在杜英的眼前。 杜家家臣的家业,不也是杜家的产业么······ 杜英想了想,看向旁边的桃叶。 这个恶人,他打算让桃叶来做。 不过新安公主的目光显然直接落在了两个人勾在一起的小手指上,顿时哼了哼,将手中的糖葫芦往桃叶手里一塞: “好呀,你这丫头,竟然背着本宫在背后勾搭我家男人,就惩罚你抓紧把这串糖葫芦吃了!” 桃叶跟在谢道韫身边久了,再加上性情使然,所以现在看上去颇为稳重,真的往这里一站,其实比新安公主这个蹦蹦跳跳、满大街乱窜的更像是公主殿下。 她哭笑不得的接过来糖葫芦,为难的看向杜英,好似在说: 告诉殿下这个残忍的真相,奴家也做不到啊······ 杜英叹了一口气,只能接过来糖葫芦咬了一口,连连点头: “真好吃,不愧是殿下一眼看中的美味,是吧,桃叶?” 桃叶苦着脸点头。 当初试制糖葫芦的时候,她们这些帮忙出谋划策的小丫鬟可没有少偷吃,结果当时吃得太多了,而且酸甜苦辣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都尝试过,现在来吃这最普通版本的糖葫芦,自然有点儿难以下咽。 简称“吃腻了”。 新安公主打量着他们两个的神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本宫早就知道这糖葫芦是夫君大人的了,临出门的时候归雁还专门提醒了本宫,在街上遇到了卖糖葫芦的可以自报家门! 哈哈哈,没想到你们两个竟然还痴痴傻傻的想要作弄本宫!” 杜英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糖葫芦,没想到年年打雁,今日却被雁啄了眼。 呵,果然天下的“聪明人”很多,余也算其中之一啊! 不过······捉弄本公子,可也要付出代价的。 桃叶则懵懵懂懂的说道: “那······殿下何必捉弄我们呢?” 新安公主看着她,“噗哈哈”笑了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 “当然是为了惩罚你了,和夫君勾勾搭搭可不行!” 桃叶登时委屈的说道: “奴,奴是公子的丫鬟······” 看着桃叶这个老实人都快被吓哭了,新安公主也不敢再捉弄她,笑着接过来她手中的糖葫芦,挽住她的手: “走啦,这条街还长着呢,姊姊带你逛一逛,选几件衣服,平时总是见你们姊妹穿着女官的衣服,这可不行。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应当两者并重,不可厚此薄彼呢!” 桃叶其实还是很喜欢穿女官的衣衫的,宽敞透气、很舒坦。 不只是穿着体感上的舒坦,而且还有心态上的舒坦。 身为女官,就意味着她们这些可能一辈子都只能缩在后宅的女儿家,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可以一样在这浩荡天下潮流之中做出来一份功业。 打破女儿家身上的桎梏,或许就在她们这一代。 桃叶出身贫寒,小时候就和妹妹一起被卖到王家充当侍女,后来又被选为歌姬,成为王家“外交”的礼物。 可以说,从小她所见到的,才是这个时代的底层人,无论男女,所经历的悲惨和无奈。 正文 第一四五七章 凭本事抢的,有意见? 那时的桃叶,那时和她一起的王家仆从侍女,那时和她一样命运的江左百姓奴婢,只能随波逐流,只能任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肆意的决定她们的命运。 正因为见到了太多同辈中人被肆意赠送、无从决定自己命运的悲剧,也经历了太多离别,有的姊妹离别更是一生难再见, 所以桃叶才会更加珍视现在自己的生活。 至少是她愿意和喜欢的生活。 并且她们现在在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够在未来不再出现和自己有着一样经历的人。 因此,此时新安公主发出了提议,桃叶却一时沉默。 公主殿下本来就是心思敏感的人,自然也敏锐的察觉到了桃叶的“不对劲”,当即秀眉微蹙,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 可是有心事?” 桃叶看着她,摇了摇头, 柔声说道: “殿下,我们去看看吧。” “这就对了嘛!”新安公主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只要快快乐乐的,悲伤就不能打败我们!” 说着,她对着杜英努了努嘴: “本宫还是被这家伙抢来的呢,虽然历经风雨摧折,现在不也是坚韧不拔?” 桃叶:······ 我是半点儿没见到公子怎么摧折你。 都快宠上天了。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个比喻不是很合适,新安公主讪讪一笑: “好吧好吧,只要能笑出来就行。人生多艰,可要多笑一笑才可以呢!” “好呀。”桃叶应诺,微微笑道,“而且······现在的桃叶,很开心的,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也要更多的笑。” 新安公主感受到了桃叶的心态变化,也能看出来,她脸上流露出的笑容甜甜的, 明显发自内心。 甜甜的少女,惹人怜爱。 这让新安公主忍不住想到,在家中,有才学卓然、果毅稳重的谢姊姊,有温柔如水、不争不抢的茂儿姊姊,还有日常搞怪却从不耽误正事的归雁,有武艺高强而且任劳任怨的疏雨,另外还有桃叶和桃根两个乖巧懂事的姊妹······ 她霍然回首,看向杜英。 “怎么?”杜英被她挑衅似的目光一看,眉毛一挑。 “这么多好姊妹,夫君何德何能啊。”新安公主哼了一声。 杜英哂笑: “余凭本事抢的,有意见?” 新安公主稍稍怔了怔,接着就不可遏抑的泛酸水。 好霸气的宣言······ 从人品上来说,夫君疼爱女子,也重视女子,且为人一向和善——杜英在战场上、在那些被镇压的世家们面前核善的模样,新安公主也没有怎么见过。 从才华上来说,夫君不但文武双全,战可百战百胜,治可牧民一方,而且在诗词歌赋上别有所长, 惹得从关中到江左,人人都称“杜七言”。 天下想要扫榻相迎的骚狐狸,不知道有多少呢。 真羡慕几位姊姊······ 等等,好像本宫也是被这家伙抢来的来着? 那没事了。 新安公主悻悻的向前走。 杜英不知道这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们司马家的人在这方面还是有特长的,大概是当傀儡当久了吧? 所以想象力比较丰富。 ———————————— 小姑娘的闷闷不乐,来得快,去得也快。 新安公主很快就带着桃叶逛街去了。 杜英却没有再跟着她们一起,因为疏雨找到了他,表示有一个人要求见杜英,已经到距离长安城不足十里的地方。 桓冲,桓幼子。 所以杜英急匆匆的返回都督府。 桓冲,在关中的整个军队体系之中,显然是很特殊的存在。 身为桓温的弟弟,他率军守着敦煌,眼巴巴望着西域,也为关中守着西大门,按理说大家应当感念他的“弃暗投明”,可是偏偏桓冲这人,在此之前就是非常有主见的,桓温的命令他也不见的能听,因此大家也难免担心,都督的命令又能约束他多少呢? 更何况昔日桓冲往镇敦煌,可不是投降杜英,而是和杜英约定好,他在敦煌,全力西向,并不会听从杜英的调令率军前往中原,所以不管关中前线吃紧与否,和他桓冲都没有什么干系。 但是杜英想要让桓冲老老实实蹲在敦煌、不在背后捅刀子,还得保证对桓冲的粮草、兵刃等供应,且在大战略上支持桓冲对于西域的攻伐。 因而在都督府上下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份丧权辱国的条约。 桓冲霸占着敦煌,听调不听宣,岂不是在敦煌就和土皇帝一样? 不过桓冲的一些举措还是打消了都督府上下一部分的疑惑,他在敦煌大力推行关中新政、开放贸易、开设书院,并且几次三番请关中派遣官吏前往敦煌,协助管理民政。 都督府这边自然是就坡下驴,从凉州就近抽调官吏前往。 凉州官吏,其出身两极分化严重,一部分是因陈守旧的本地世家,对关中新政属于是捏着鼻子承认的态度,另一部分自然是和杜家关系好的世家,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从龙之臣,管他新政对世家制度有没有好处的,以后大家就是勋贵了,这岂不是比世家更金贵的铁饭碗? 所以后者对于都督府是坚决支持态度,自然也是抽调这部分的人前往敦煌,彻底接管了敦煌民政。 而桓冲在敦煌,只是厉兵秣马,对本地民政不加干涉,反而主动把兵营挪出城池,还亲自带兵前去修缮玉门关和阳关,令这两个已经荒废久矣的汉代凉州门户重新有了汉家旗帜。 桓冲的这般作为,渐渐地让都督府上下对他调低了戒备。 这家伙······当真是个妙人儿啊! 这句话,就是王猛哭笑不得之中,最终下的定论。 这一次桓冲前来关中,却是其移镇敦煌之后的第一次。 带着百余名骑兵,一路风驰电掣,几乎跑出了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让杜英都怀疑河西走廊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难走了。 至于桓冲来的目的,杜英当然也很清楚,其在敦煌窥探西域久矣,显然觉得已经到了出兵的时候。 真正要出兵西域、翻越戈壁大漠,少不得还得关中提供粮草支持,所以桓冲需要杜英点头。 马停在都督府门口,桓冲打量着都督府门前矗立的一对辟邪,又看着并不算富丽堂皇的都督府大门,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 恰在此时,杜英带着张玄之、阎负等都督府要员,大步走出来。 正文 第一四五八章 “郡公”的称呼 “幼子兄!”杜英大笑道,“经年未见,英姿不改往昔啊!” 杜英如今已经是三州实权都督,而他实际控制的地盘更是直接延伸到了江左,影响力天下无出其右。 所以桓冲以前尚且还可以和杜英平辈论交、称兄道弟,此时又如何敢托大? 当即单膝跪地,拱手行大礼: “鹰扬将军、护西域校尉桓冲, 参见都督!” 鹰扬将军是他之前就有的杂号将军头衔,而护西域校尉则是杜英为他请功来的——这大概是天下最容易加上的官衔了,毕竟杜英和桓温两大军方势力对此都不会任何异议。 对于桓温来说,弟弟虽然不愿意参与到内斗之中,颇令人失望,但若其真的能成班定远之旧事,那么桓家岂不是蓬荜生辉? 后人便是不记得有可能遗臭万年的桓温, 也会说一句,想当年桓家还有桓冲桓幼子, 平定西域功赫赫,是大英雄! 桓温虽然厌恶世家,但是如今行事,也逐渐在向世家的风格靠拢了,这般作为,自然属于世家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之中的一贯风格。 大概这就是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吧。 阿兄的心思,桓冲又如何看不明白? 阿兄既然最终愿意放手、让他率性而为,那么桓冲自然也不能辜负了阿兄,所以他此时向杜英行跪礼,半是因为许久未见,对于这位已经凭借关中驱除了河洛、河东等地胡尘的都督表示尊敬,也是半是因为桓冲必须要顺着阿兄的期待,表达自己的忠心。 杜英还没有来得及上前搀扶,跟在他身后的阎负就阴恻恻地说道: “敦煌路途遥远, 或许鹰扬将军还有所不知,如今我家都督已受封为长安郡公,所以将军应当尊称一声‘郡公’才是。” 桓冲皱眉,却没有抬头。 在都督府之中, 对于结好、安稳桓冲,并不是所有人都秉持赞同态度的。 眼前的这个阎负显然就是主要反对者之一,而他的背后所代表的自然是氐秦投降都督府的那些汉人官吏们。 这些官吏之前就和桓家作对、厮杀,因此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好感,后来又多半留在都督府以及关内各处为官,供应敦煌的军粮、民夫等多半都是从此处抽调,以弥补凉州的不足,所以身为父母官的他们,对于用自己麾下的民供养万里之外的敦煌,自然是有意见的。 为一方父母官,自然就要为一方百姓谋福祉,因此也很难说这些官吏们公报私仇,亦或者是目光短浅。 身在其位而谋其政罢了,他们获得了百姓的爱戴、让关中新政更好的推行,本身也没有做错什么。 此时阎负开口这般说,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很清楚,这是在提醒桓冲: 将军和都督的关系可没有那么亲近, 不能乱喊。 对于上官的尊称, 自然也是有讲究的。 若是身为上官的亲信,那么上官的官职一路飙升, 在非正式场合仍然称呼上官的旧职或者兼职,以表明自己追随上官的时间早,这是亲近之意,上官自然也愿意手下人不忘初心、不忘当年一起奋斗时候的艰辛。 所以事到如今,在一些私下里的场合,关中盟出身的人仍然愿意以盟主称呼杜英,一来杜英从来没有在名义上解散关中盟,二来这样自然是表示自己对于当年筚路蓝缕的日子、对于都督提拔于草莽微末的恩情,不敢或忘。 当然了,也是在告诉其余人,且看看,什么叫从龙元戎? 至于阎负等人,追随杜英的时候,杜英正处于从太守到都督的几级连跳期,所以顺理成章的择其大者称呼之,一声“都督”说起来好听。 而这只是亲信随从,若是那些平素和都督没有多少往来、初次会面的人,自然就不能再以“都督”称呼之,因为在“都督”之上,杜英还有“长安郡公”这个更高一级的头衔。 称呼最高的那个头衔,才是表明对其的尊重。 郡公,毕竟是当朝所能授予异姓外人的最高爵位,哪怕是没有加“开府”,也是皇恩浩荡,更胜过都督了。 所以说到底,阎负想要表达的意思就一个: 你又不是都督的亲信,搁这儿装什么自己人? “诶诶,无妨,无妨!”杜英不等桓冲回答,先是狠狠瞪了阎负一眼,又开口打圆场,“余当时在凉州和幼子兄分别的时候,平辈论交,共同讨论天下与西域局势,与幼子兄相交莫逆! 所以不管余身在何处,依旧还是幼子兄口中的‘仲渊’,难道人心会因称呼而变么?” 阎负和张玄之等人在心里齐刷刷说了一声“会”。 但此时当然不能拆杜英的台。 桓冲本就不是傻子,隐隐约约也能回过味儿来,阎负一向是胆小谨慎的,谁给他的胆子能够在杜英面前这样肆意挑拨杜英和桓冲这种听调不听宣的边将之间的关系? 显然也是受命而为嘛! 说到底,就是为了他唱白脸,配合着杜英现在站出来唱红脸,然后让桓冲感动一下。 桓冲正想着的时候,杜英已经伸手托起来桓冲,开玩笑道: “幼子兄速速起身,莫非是丧师辱国了,才要行此大礼?” “那自然不会。”桓冲赶忙说道。 看杜英笑的诚恳,他倒是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 “敦煌苦寒,可还受得住?”杜英当即抓着桓冲的手臂,引他向府内走去,边走边问,“现在若是有什么困难,尽可以说出来!” 阎负和张玄之简单的对桓冲行礼,折身跟上。 张玄之方才偷眼将杜英和桓冲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此时对着阎负使了一个眼色,好似在说: 看看都督这演技,浑然一体、圆润无暇,再看看你的演技,过于夸张,漏洞百出! 阎负无奈的一摊手。 要不人家是都督呢? 看杜英和桓冲把臂行在前面,相谈甚欢,张玄之忍不住凑近了些: “看都督这般架势,真的要出兵西域了。” 阎负压低声音笑道: “参谋司不是早就已经制定了很多出兵西域的计划?而且这些天都督一直在巡查工坊和市集,所关心的也多半都是和西域有关的。” 张玄之颔首: “西域啊······汉家男儿,多少年没有涉足西域了?” 但他盯着前面杜英和桓冲的背影,又意识到什么,恍然摇了摇头: “不,不对!” 正文 第一四五九章 谢道韫:无妨 被张玄之吓了一跳,阎负皱眉: “有什么不对的?” 张玄之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 “或许······都督的目标根本就不在西域。” “那为何······”阎负吐出来三个字,冲着前面努了努嘴。 张玄之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阎负自己也好似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都督对桓家幼子,当真是好啊。” —————————— 杜英回来的时候, 一身酒气。 谢道韫已经沐浴过了,看着摇摇晃晃的他,趿上鞋子走上前,伸手扶住他,不需要杜英张嘴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顿时忍不住皱了皱眉,但还是伸手扶着她: “怎么喝了那么多?” 杜英醉眼惺忪, 舌头有点儿打卷, 说话也不清楚。 “醒酒汤呢?”谢道韫问。 “已经让归雁去准备了。”疏雨喊上桃叶搭把手,一起架着杜英进屋的,累得够呛,一边甩着手,一边无奈的说道,“这是和鹰扬将军喝上瘾了,鹰扬将军醉得更狠,都是让亲卫直接抬回去的。” “桓幼子啊······”谢道韫明白过来,看向杜英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轻声说道,“夫君真的打算交给桓幼子了?” 杜英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人似乎清醒了一些,喃喃说道: “天下皆知关中志在河北,志在,在······” “在西域。”谢道韫提醒道。 “对对对,在西域!”杜英哈哈笑道,“殊不知,殊不知本都督信得过桓幼子, 这,这西?” “西域!”谢道韫没好气的又强调一下。 “这西域,交给他,防守而为!小小的西······”杜英顿了顿,恍然想起来,“西域!对,小小的西域,只需要一员上将,何必十万大军驰骋?!” 一边说着,他一边连连挥手,有几下直接打在了谢道韫的身上,谢道韫也浑然不觉,扶着他躺下,帮他解开外袍、褪下靴子,轻轻捏着杜英的太阳穴。 等到疏雨拿着备好的、只不过重新加热了一下的醒酒汤和归雁一并走进来的时候,杜英已经枕在谢道韫的腿上睡着了,呼噜打的震天响。 疏雨有些愕然的低头看了看热气腾腾的汤。 “放那儿吧,等夫君醒了再热一热。”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歇。 “姊姊, 我来吧。”归雁踢了鞋子凑上来。 谢道韫也没有和她抢,真的论专业的手法,显然还是归雁更好一些,奈何杜英一个翻身,一把抱住谢道韫的大腿,口水直接从嘴角留下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谢道韫颇为无奈的看着这家伙: “先睡吧。” “姊姊不睡?” “还是守着他吧,更何况这样如何睡?”谢道韫叹道。 “搬开就是了。”杜英的贴身丫鬟丝毫没有让自家公子抱着谢姊姊大腿睡觉的觉悟,挽起袖子就要掰开他。 “无妨。”谢道韫摇头说道,手轻轻抚着杜英的脸颊,轻轻的,在他脸颊上掠过,掠过那棱角分明的鼻梁下巴,还有不算很薄的嘴唇。 望着唇角含笑的谢姊姊,归雁也不知如何应答了,只好挤在谢姊姊身边,嗅着杜英身上浓郁的酒味和谢姊姊身上的清香睡了过去。 过一会儿,响起敲门声。 新安公主抱着一摞公文,打着哈欠走进来: “夫君,这是今天剩下的······” 她的视线越过几乎和自己的鼻子等高的公文,看到了杜英正打呼噜睡着,只好将公文往榻边桌子上一放,赌气的坐上榻: “所以又是我来改了?” 谢道韫抽过来一本,揉了揉她的头: “余陪你一起。” “姊姊休息吧,都忙了一天了。”新安公主盘膝,乖巧的说道,“这些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无妨。”谢道韫依旧这般回答。 新安公主当然在心底是期望有人分忧的,嘿嘿笑了笑,把两本公文往谢道韫怀里一塞: “这些是从江左发过来的,姊姊来批注更好一些。” “哦?”谢道韫好奇的问道,“还有需要殿下避讳的?” “嗯······哎呀!”新安公主不做解释,只是埋头干活。 谢道韫将信将疑,翻开公文看了一眼,顿时明白这丫头怎么还带着几分羞赧,又看向枕在自己腿上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了的杜英,轻声说道: “恭喜你了,驸马都尉。” 等到杜英转醒的时候,已经是天蒙蒙亮了。 早前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让他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直接坐了起来,旋即环顾身边。 归雁缩在墙角,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还在睡着,不过身上的被子已经不翼而飞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丫头睡着的时候应该是睡在自己身边的,但是半夜嫌热直接从被子里滚出去了。 而方才枕着的枕头软软的,原来是我家阿元的腿。 谢道韫被杜英枕着,不方便躺下,半坐半倚、美人斜靠,也在睡,但晨风吹着她的眼睫,扑闪扑闪的,让杜英心里泛起吻醒佳人的冲动。 但他旋即看到,在自己的手边,新安公主也缩成一团,身上、手边还散落着几个公文。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昨天剩下的工作,结果自己一时喝高了,所以最后是谢道韫和新安公主一起处理的。 他的动作,还是惊醒了距离近的两个人。 新安公主嘟囔了一声什么,抓过来杜英的胳膊,抱着继续睡。 谢道韫则噙着笑看向他。 杜英果断的凑上前些,但胳膊直接粗暴的从新安公主怀里抽了出来。 好在公主殿下浑不挑剔,没了胳膊,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条大腿,抱着继续睡。 杜英则伸手环住谢道韫的肩: “余昨天喝的人事不省了,辛苦夫人了。” 谢道韫打着哈欠,靠在他的肩头: “无妨。” 说着,她拿起来桌子上摊开的公文,递给杜英: “朝廷那边的使者,已经到许昌了,这是许昌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杜英愣了愣,低头一看,喃喃说道: “开府?” “后面还有。”谢道韫指了指另一个被炭笔圈起来的地方。 “驸马都尉?” 谢道韫颔首:“会稽王为了能够挑拨夫君和大司马之间尽快动手,当真是下了血本啊!” 朝廷派遣使者,言长安郡公北伐有功,再加开府,且赐婚新安公主,加驸马都尉,令长安郡公再接再厉,率军进攻青徐燕赵,尽快光复北方。 正文 第一四六零章 二桃杀三士之计 杜英哭笑不得: “不过只是几个名衔而已,他不给,难道余就没有?” 都督本来就有开府的权力,虽然名义上没有,但实际上大家都这么干的,否则哪里来的都督府? 而驸马都尉······杜英虽然没有这个名衔,但公主殿下正抱着他的腿睡的正香, 而且整个关中谁不知道新安公主被都督给抢来了? 注意,是抢,不是下嫁。 在这个行为之中,杜英对于江左那个朝廷展现出来的态度也已经不言而喻了。 所以一个驸马都尉,也聊胜于无。 因为这既不能改变杜英对于朝廷的态度,也不可能撼动谢道韫身为都督正妻在关中的地位和影响。 显然新安公主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面对谢道韫,她既没有争抢的资格,本身也没有这个能力, 更不可能服众,所以还不如抱着夫君睡大觉。 被夫君宠着、被谢姊姊罩着,难道不香么? 杜英和谢道韫大概都想到了这一点,不约而同的看向睡在他们两个中间的那位当事人。 当事人浑然未觉,“哼哼唧唧”两声,口水都流下来了。 杜英叹了一口气: “余那个便宜岳父,给的东西没有什么诚意,但是想要余付出的代价,却是抓紧和大司马在中原火并。 当真是不想做亏本的买卖啊。” 谢道韫轻声说道: “开府之后,便是开府仪同三司,再之后······要么一辈子就是忠臣,此为忠臣之顶峰、光耀后世也,要么就是加九锡,走上篡取之路,所以纵然未来的岔路不同,至少现在夫君是向前走了。” “被朝廷推着向前走嘛!”杜英无所谓的说道,“时机已经越来越成熟了, 朝廷和大义名分,渐渐地也不是绕不开的坎儿。 到时候朝廷若是识时务,愿意配合,那固然是好的。若是朝廷不愿意,余倒是也不缺他们往前推一把。” “终归是要名正言顺,莫要学典午旧事,只能谈孝不能谈忠。”谢道韫徐徐说道,“所以夫君现在也要谨言慎行,手下人清楚的想来都已经清楚了,不清楚的,便是再怎么提点他们恐怕也不清楚,反而有可能将把柄落在有心人的手中。” 当年司马氏篡位的时候,就属于表演得太过了,直接把司马氏家族塑造成了匡扶曹魏的大忠臣,不过世人是如何想的,至少司马氏家族上下嘴上是这么说的。 所以最终当司马氏篡位的时候,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把忠诚挂在嘴边,要求臣子们保持对朝廷的忠诚。 太打脸了。 这也就只能天天把孝道挂在嘴上, 将对皇帝的忠诚和对长辈的孝顺混为一谈,当然了,这种畸形的思想, 自然而然让一些不愿意出仕的人直接钻了空子,比如李密就写下了脍炙人口的《陈情表》,直接把孝道抬出来以作为拒绝征召的理由。 朝廷上下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还得把这位宣扬为遵守孝道的忠贞之士,殊不知人家的心中,怕是半点对司马氏的好感和忠诚都没有。 因而谢道韫现在提醒杜英,便是让杜英平时不要多说,只要埋头行事便是。 他的心思,整个关中上下,谁又看不穿?谁又不是在期待着呢? 若是杜英这个时候嚷嚷着自己是朝廷的大忠臣,那么之后难免会和司马氏一样“哐哐”打脸,而若是杜英直接表现出了不忠之心,那么江左那边又难免不会拿捏着这个大做文章。 杜英什么都不说,就是给朝廷一个台阶下。 他的功绩摆在这里,朝廷便是不想,也不可能真的亏待了他。 若是能够在“一步登天”之前,尽可能的从朝廷这里攫取到更多的好处,那自然是更加名正言顺。 “夫人所言在理。”杜英微笑道,“前人之鉴,当从之。” 顿了一下,杜英又有些担忧的说道: “朝廷这般挑拨,恐怕余和大司马之间,很难保持现在的默契。” 不用想也知道,朝廷这边给了杜英“开府”和“驸马都尉”,肯定也要给桓温那边加官晋爵。 这种操作,在煽动了杜英的野心的同时,显然也点燃了桓温的野心。 放眼天下,能够阻拦桓温/杜英的,显然已经不再是处于包夹之下,且内部四分五裂、矛盾重重的鲜卑人,而是同为方面大帅的杜英/桓温。 杜英自己都难免有把桓温收拾了,成为朝廷在外的唯一依仗,快乐加九锡的冲动,更不要说桓温的野心其实更大、在一贯的行为上也更加只注重结果,不在乎过程。 “看朝廷那边对大司马的封赏吧。”谢道韫斟酌说道,“此为二桃杀三士之计也,只要夫君和大司马觊觎皇位,那么就是无解的阳谋。 但夫君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司马纵然实力强横,可和大司马翻脸为敌,本来就在夫君的预料之中,不是么? 只不过这场冲突,很有可能会提前罢了。妾身以为,夫君针对大司马,倒是可以双管齐下。” 杜英想了想说道: “正面避让、以免鲜卑渔翁得利;侧面袭击、以断其根基?” “不错。”谢道韫笑道,“看来夫君也非当局者迷嘛!” 杜英叹道: “久病成医。” 大司马显然是杜英未来最大的对手。 所以如何拾掇大司马,他自然也在心中多有盘算了。 “因而夫君入蜀之谋划,当尽快了。”谢道韫轻声说道,“入蜀、成高屋建瓴之势,大司马为保荆州,也不敢和夫君在北方鱼死网破。” 显然,真到了那种情况下,桓温是不敢赌和杜英的全面开战的。 杜英完全可以把整个洛阳以东都让给桓温,反正是被战火摧残的贫瘠之处。 但杜英也可以同时从巴蜀俯冲而下,出川战荆州,桓温的根基自然要被摧毁。 这买卖,桓温就亏大发了。 “蜀道遥远,期望大司马暂时也意识不到余之意,不在西域而在蜀吧。”杜英喃喃说道。 “这也要看鹰扬将军行事快不快了。”谢道韫补充,好奇的问道,“昨夜······夫君是如何同桓幼子谈的?” 杜英的思绪,也不由得飘回到喝的酩酊大醉之前。 ———————————— 昨夜。 杜英和桓冲并没有着急入座,而是不约而同的走到了那张舆图前。 杜英已经令人把舆图换成了囊括关中、河西和西域的舆图。 正文 第一四六一章 两路图西域 只不过西域部分,只是简单地对一些国家进行了标注,道路、地形一无所知。 杜英伸手指了指西域: “全无所知,便纵有向导,何其难也?” 桓冲之前也只是知道杜英在钱粮上大力支持自己,但这只能说明杜英想要稳住自己。 至于杜英是不是真的支持出征西域,桓冲心里也没有底。 这是他必须要走一遭长安, 和杜英面谈的主要原因。 他要想杜英表明自己的决心和忠心。 “万里西域,旧日河山,纵无向导,亦可边打边探,且西域僧侣遍地、商贾横行,皆有东向之意, 可为凭也。”桓冲当即回答。 说着,桓冲主动走到舆图前,拿起来炭笔,自己在标注着“敦煌”的位置左侧空白之处,一笔一划写下来两个名字。 阳关。 玉门。 写完之后,桓冲回头看向杜英,目光炯炯: “昔日旧关,属下已令人修缮;上万儿郎,枕戈待旦。西出阳关,只等都督一声令下矣!” 杜英含笑点了点头,桓冲在敦煌厉兵秣马的种种,他本来就知晓,此时看桓冲说的坚定,便已经明白,纵然是自己不支持,桓冲估计也要一意孤行: “关中钱粮,会尽快调拨凉州,以供取用。余也已经传令姑臧,敦煌之所需, 可以先从凉州调拨,然后由关中补凉州之缺。 另外凉州新训之骑兵一部,也交给幼子指挥,幼子应当已经接收这批军马了吧?” 提到这件事,桓冲自然是感激的,西域万里,骆驼和战马本来就是最重要的物资,杜英能够在中原战事紧张的情况下,犹然给敦煌调拨战马,这本来就是对自己的信任。 不等桓冲再开口说客套话,杜英便先说道: “西域打算怎么打,你说来听听。” “属下之前已制定战略,并上报都督府。”桓冲首先表示自己是经过深思斟酌的,然后在舆图上指了指说道,“届时敦煌兵马兵分两路,一路为主,一路为辅,分别兵出阳关与玉门。 北路将越过戈壁进攻高昌,进而沿天山南北扫荡, 以夺占轮台为首要目标。此地为前汉西域都护府之所在, 扼天山南北要冲、为兵家必争之地,控轮台则可控西域东侧诸国。 届时,讨不臣、征叛乱,皆由都督一言决之。” 汉时的西域都护府,其重心还是在后世的新疆东部,对于新疆更广阔的土地仍然只是保持类似于羁縻的状态,因此西域都护府的建制也在东,朝廷控制的几座重镇也在东,而在这些枢纽城镇之外的广大区域,其实朝廷并没有实际掌控。 至唐代,亦然如此,安西都护府下设四镇,固然已经把重心逐渐转移到新疆中部,代表着帝国之手的前出,甚至唐军还几度越过葱岭,远击域外,但对于安西的实际掌控也一样很难走出汉人扼据的重镇,广大的区域还是交给胡人自治。 这就导致汉亡之后,西域诸国林立蜂拥,而唐衰之时,若非有安西守军以及后来的归义军坚守西北,孤忠不变,恐怕西域也会转瞬之间又变成列国林立的场面。 如今桓冲提出的走高昌、戍轮台的战略,其实也是在走先汉时期征服西域的老路。 杜英虽然眼馋的是整个广义上的西域,却也知道饭要一口口吃,步步进军在辽阔的西域,的确是可取之策,否则只会导致统治根基不稳。 他想要的,是一个完全听从于中央管辖的西域,并且追求能够在此建立州治,而不是和汉唐那样只是设置都护府。 所以······杜英可以料想到,以西域诸国的尿性,定然是在发现最强的几个挨了狠揍之后,就会屁颠屁颠的开门投降,可是杜英想要的却不是他们作为羁縻国仍然存在。 不过到时候如何料理他们,也得等桓冲能打赢了再说。 “另一路偏师呢?”杜英接着问。 “昔年,都督入凉州,顺势讨灭吐谷浑。吐谷浑,鲜卑叛族者也,窃据山林、不成气候,为都督所破,四分五裂。”桓冲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先介绍起了吐谷浑,“之后,其内也分为三路。 一路内附都督,迁移至湟水、凉州等地,休养生息,已化为都督府下子民。” 杜英颔首,在他的治下,都督府对于各族百姓一视同仁,政策上不偏不倚,甚至对一些穷苦的异族百姓也多有照顾,鼓励他们内迁以及和汉族通婚。 都督府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抓紧消化外族,以补充关中蓬勃发展的经济民生和频繁对外征战下,劳动力的严重缺失。 有钱花,没人用,往往才是乐极生悲的事。 但在这些一样流离失所的异族们眼中,能够得温饱、受教化,那自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自然愿意归顺都督府、和汉人融合。 因此这些人化为汉人,毫无心理压力。 桓冲接着说道: “还有一路则南下,没入那雪原之中,不知去向。” 十有八九是被吐蕃各部吞并了······杜英心里嘟囔一声,也不知道现在吐蕃内部是什么情况,但是杜英有生之年,绝对不能允许一个雪域帝国的雏形出现。 “最后一路,则是顺青海道西去,没入西域,应当游荡在天山以南。” 杜英会意,这也是吐谷浑人逃跑的常见路线了,历史上唐军灭吐谷浑,深入南疆万里,等于两军天天在后世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赛跑,硬生生追上去斩将夺旗。 不得不承认,贞观时期的唐军,的确是华夏军事的顶峰。 羡慕啊······ 桓冲则解释自己说这个的原因: “属下认为,如今都督已将吐谷浑纳入麾下,待吐谷浑之子民如己出,且对青海道亦有重视,所以这些西去的吐谷浑部众,应当沐浴王化、为都督所用!” 这一下,不只是杜英,身后默默听着的阎负和张玄之等人都张大了嘴。 虽说师出有名是很重要的,但是桓冲这个名义,属实是有那么亿点点奇特。 杜英也好奇的打量着他,其实出兵西域,拿着一个“收复汉家故土”的名义,就已经足够了,汉家将士谁不期望着有这么一个名留青史的机会? 又何必想这种歪七扭八的理由? 桓冲笑道: “如此,可令数千吐谷浑兵马为我所用,以千余汉家兵马驾驭之,走南路,沿昆仑而行,扫荡大漠以南。” 正文 第一四六三章 幼子,全靠你了 桓冲反应过来,杜英说的显然是自都督府全面推行关中新政之后,那些阴谋勾结、犯上作乱的世家们。 要说这些世家们是不是坏人,那也不算,因为他们是在为了维护自己的制度和利益而抗争,其中也不乏有经世济民之才。 而要说他们是不是好人,显然对于现在已经把推行关中新政作为基础的都督府来说, 这些还想要保持以往一亩三分地、九品中正制的世家们,绝对算不上好人。 如果给他们机会的话,那么他们肯定会不遗余力的选择推翻关中新政。 可想而知,在未来,这种情况将会更多,毕竟关中和河洛等地的世家之前都已经不成气候, 真正体型庞大、动辄关系到一地生民的世家, 还都在荆蜀和江左等地,而这些也是杜英在此之前刻意回避的。 但回避显然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未来杜英肯定是要一匡天下的,因此也必然要直面这些世家。 如何解决这些在本地有着绝对统治力、号召力和声望的世家,一直是关中研究讨论的问题,而且也有诸多人在等待着、旁观者。 桓冲显然也是旁观者之一。 出身龙亢桓氏的他,虽然一直在军中,但是终归还是接受的世家教育,所以也期望最终在关中新政和世家之间有一个更加平和的过渡,而不是直接斥诸武力。 桓冲的性情,本来就是典型的华夏人的性格,是倾向于调和的。 所以他愿意跳出关中,从而避免自己成为激化关中和桓家矛盾的急先锋,反而以现在这种方式成为两家之间联系的特殊纽带。 而他也愿意看到天下各方能够和睦相处、少造杀戮。 对桓家如此,对世家也如此。 杜英之前对于南方世家的态度,显然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极端。 桓冲想一想杜英后院的组成,心里就有数。 都督不知不觉的已经通过联姻的方式,和王谢南渡世家、青徐北伐派以及保皇派同时搭上了关系,并且还让其如同亲兄长的师兄王猛和吴郡世家之间结亲, 所以整个江左的主要派系都已和关中关系密切,这也表明是关中的态度,那就是能团结一切可团结的。 而显然,都督现在已经开始琢磨,应当如何发落那些真的不合作的,所以打算先拿现在看押入狱的人试一试。 毕竟这些多半是从犯和家属的,官府养着他们也是浪费钱粮,可若是直接放出去又无疑会变相降低世家们反叛的成本,得不偿失。 杜英既不可能埋下祸患在身边,也不可能让那些曾经在太原、在北地等处除灭世家而背负世家所传之骂名的将士们寒心。 “邓砍头”还是骂的轻的。 所以选择派去西域,以调整本地的族群比例,桓冲认为是可行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此不当只以仁政招抚之,还应当以律法约束之、以文化教化之,且······以汉人夹杂之,使其学汉家语言、着汉家衣冠、从汉家律法、娶嫁汉家儿女。”杜英接着说道。 他显然并不愿意在安排什么人前往西域上多说,因为这还牵扯到关中对世家的态度和政策。 而这政策和态度又是由世家最终的表现来决定的。 关中律法逐渐完善,而且又不是人口爆炸的时候,所以杜英断不可能因为一些小罪过就直接把人提到西域去。 因此他知道桓冲看向西域, 所以桓冲着急。 但杜英着眼之处, 主要还是在中原,因此桓冲能走得快,便走得快,若是走不快,则杜英建议他可以放慢脚步。 桓冲会意,文化的推广、民族的融合,的确是让一个地区彻底融入华夏的最好办法,之前华夏对于荆蜀和百越的征服便是如此。 温水煮青蛙,慢工出细活,可能需要花费一代甚至两三代人的时光,还需要有一个稳定的朝廷在背后给予支持。 “愿为都督行此事。”桓冲沉声说道。 他愿意做开此先河的第一代人。 那杜英呢? 杜英上前两步,伸手拍了拍桓冲的肩膀: “以后西域,就要靠幼子兄的了。至于中原,余会尽我所能。幼子兄之所需,亦为我之所需;幼子兄之所求,余当以中原满足之。 望终能令西域,为我华夏之地。” 桓冲应诺,但明显还是心事重重。 杜英终究还是让他统率兵马出关西征,这是桓冲梦寐以求的,但也是桓冲心里没底的。 他虽多有率领偏师的经验,但是充当一路主帅、分兵出击万里,乃是平生第一次,又如何能不惴惴不安? “幼子兄远来疲惫,可以先去休息。”杜英微笑着说道,“余知幼子兄定然还有心中犹豫、定策不明之处,这几日可以在长安走走看看,散散心,了解了解关中新政原汁原味的样子,且和参谋司多多沟通,说不定别有所获。” 桓冲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但是得到了杜英的放权,也变相的等于得到了杜英的信任和认可,所以他再次启程的时候,也将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桓冲告辞离去,加急返回长安,他又何尝不是风尘仆仆、身心俱疲? 目送桓冲的身影消失,杜英一言不发。 就从桓冲的态度和精神来看,西域,为汉家所收,情理之中了。 “都督······”身后有人开口,却不是阎负,而是张玄之,“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杜英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既如此说,若不说出来,岂不是显得余不能广开谏言?” “属下不敢!”张玄之急忙说道,旋即语气一转,“桓幼子终究是桓家的人,其纵然无和都督敌对之意,也难免受人蛊惑,而有割据西域之心,届时恐怕摇身一变,又成我华夏心腹大患也! 且此次都督不许以兵马,只许以钱粮,桓幼子未能如愿所偿,不知是否又会对都督心存芥蒂······两家之间,本来就要翻作生死仇敌,属下认为,都督若有心于西域,或可差遣一员上将,而非桓幼子······” 旁边的阎负虽然没有说话,但也跟着拱了拱手,显然表示自己的心中有类似的疑惑,寻求解答。 杜英轻轻笑了笑。 张玄之和阎负俱是一激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紧张的看向杜英。 正文 第一四六四章 入华夏者华夏 ,晋末多少事 杜英徐徐走到另外一边的九州舆图前: “此图,是何之图?” “九州赤县之图也,囊华夏之地。”张玄之赶忙回答。 杜英颔首: “此为华夏,而出了阳关或者玉门关,西出无故人啊!” 张玄之犹豫了一下,他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西出阳关无故人,那片和中原隔绝日久的土地,终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华夏之地,是属于“开疆拓土”而不是“收复故土”的范畴。 所以,都督如此说······ 杜英也没有想当谜语人,解释道: “今朝桓冲出了阳关,便出了华夏。 入华夏者华夏,入夷狄者夷狄。他若是自绝于中原,那么又有什么资格代表中原,代表华夏? 所以摇身一变,其也变成了胡人夷贼罢了! 因此只要都督府上下以诚心待之,放其施为,能帮的就帮,那么其自然也不愿意自绝于华夏。 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都督府现在能够拿出来多少,又给了他多少,桓幼子想来都是能看在心里的,所以余倒是觉得桓幼子不会成为那等忘恩负义之辈。” 杜英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张玄之和阎负等人就算再如何心存忧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否则都督若是甩过来一句: “尔等如此怀疑忠贞之士的忠诚之心,是不是在尔等的心中,背叛才是理所应当?” 这样,大家可就真的接不住话茬了。 “河东那边战况如何了?”杜英显然也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毕竟张玄之他们所能看到的桓冲和杜英看到的桓冲不一样。 他们看到的只是桓家子弟、可能心怀鬼胎,还偏偏拥兵自重。 但是杜英看到的,是位高权重却为了方便朝廷统一指挥而主动让出兵权、叔侄子弟造反谋逆甚至还亲自率军讨伐。 显然在桓冲的心中,一家一户之私利和一国一族之存亡,是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 其实,这才是人应有之情、应有之志,在这乱世之中,没有国家之稳定,何来家族之繁荣? 奈何事到如今,看不清这一点的人,比比皆是。 桓冲在他们之中,反倒是显得另类。 杜英无从向张玄之等人解释他们所看不到的桓冲,毕竟那是在这个时空中没有发生的事。 但是以他都督的权威,张玄之等人也必定不会再多争执。 听闻杜英转变话题,张玄之刚忙拱手说道: “河东我军已经沿太行一线集结,并在上党等地囤积粮草。刺史虽还在河内,但大军已悄然向上党转移,另外我军派出了大量的斥候,配合六扇门封锁鲜卑人的往来消息。” “可能做到断敌耳目?”杜英问。 张玄之露出为难的神色: “暂时还不行,盖因之前六扇门在邺城的行动还是引来了鲜卑人的怀疑,因此六扇门在河北的诸多布局都不得不转入地下,再加上慕容垂一样大肆招买兵马、控制汉人,所以六扇门的情报周转如今颇为不顺,战场消息的封锁主要还是依靠军中骑兵。” “我军前往上党之事,恐怕很难瞒住啊。”杜英皱眉说道。 他当然不相信,以慕容垂的手腕,发现关中编织了那么大的一张情报网络,会无动于衷,会没有任何的反制。 压制住关中赖以传递消息的贫苦汉人是第一步,利用那些忠诚于鲜卑的汉人反向构建起来一个属于鲜卑人的情报探查网络,恐怕就是第二步了。 六扇门在此之前也只是搞过渗透,却很少有锄奸的经验,所以杜英也不知道这张网是否存在,又是否已经张开,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长安没有多少鲜卑探子,在河内和上党等地,探子肯定已经遍地走了。 所以大军的调动,便是昼伏夜出,也不见的就能藏得住。 “刺史的意思是,一锤定音,依靠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战,若是我军奇袭邺城可成,则奇袭之,决战于邺城; 若是奇袭不成,这正兵压境,一样是无解的阳谋,如今的鲜卑人又何处寻觅两路兵马,分别围困枋头和阻拦我军?”张玄之解释道,“届时和鲜卑人决战于邺城之外,一较高低,一样是取胜之道。” 阎负也插嘴: “都督,进攻邺城,乃是灭国之战,灭人一国,则以正兵灭之,更能震慑宵小,刺史之策可行。” 杜英颔首: “既然师兄对此颇有信心,也是好事。参谋司认为,此战成如今之形势,若是以一场大战来决之,胜负几何?” 张玄之想了想,坚定地回答: “八成。” 杜英看着他,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依据呢? “我军攻而敌军守,我军乘胜追击、杀入河北,且兵分两路,使敌不知虚实、不知强弱,只能被迫分兵阻拦,则战场之形势,在我掌握而不在敌掌握。 而鲜卑内乱不久、人心惶惶,且不说其下汉人已分为河北、渤海两方,相互攻讦,便是鲜卑贵族内部,也是争执不休。 因此以胜击败、以合击乱、以多击少,堂堂之阵、锋锐之兵,纵然鲜卑人有战马之利,又如何能挡我?”张玄之回答,掷地有声。 杜英转而看向阎负。 阎负笑眯眯的拱手说道: “属下已经着人选拔前往河北的官吏,只等大军过后,接管地方。” 杜英哈哈大笑: “如今关中之谋臣将士,对于每战必克当真是信心满满啊!” 阎负自然不忘抓紧时间恭维一下: “得赖都督神机妙算,天下大势皆在股掌之中,属下等不过是见机行事、顺势而为罢了。” “好一个顺势而为!”杜英抚掌,“如今的关中,要的就是这股乘东风、引大潮的精气神。 看来余不在的日子里,你们的工作做得也很好啊!余之前见关中之新气象,如今见关中之满斗志,甚是欣慰!” 张玄之和阎负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讪讪而笑。 他们也不过只是各负责一方面的工作而已,不得不承认维系都督府的士气、办事效率等等,主要还是谢道韫和王猛这一前一后两位主持事务的人的功劳,此时未免有贪功的嫌疑。 杜英却不在乎这些,因为他知道王猛和谢道韫对于这样的夸奖也不会在乎。 “把河北的敌我形势详细的讲一讲吧。”杜英虽然放权给王猛,但是大方向上不可能不过问。 灭国之战呢,怎么也得给慕容氏一点儿尊重。 正文 第一四六五章 儿孙何来? 但在表示了对慕容氏的一丢丢尊重之后,杜英补充: “等会儿订一桌酒席,宴请鹰扬将军。” 阎负笑道: “回都督,已经安排好了。” 杜英颔首,这家伙在迎来送往这方面的确有长处。 阎负如今担任都督府长史,在此之上还有两个主簿,分别是王猛和杜明。 但是看架势就知道,这两位都是挂名的。 王猛的主要工作是并州刺史,主簿只是偶尔客串,而杜明的主要工作是坐镇凉州、压住凉州刺史顾淳,因此主簿也是完全客串,只是挂一个能够和刺史平起平坐不掉价的官衔而已。 如今都督府的行政事务,都是阎负在把管。 这家伙是有点儿谄媚小人的性情模样,但是察言观色本事强、办事粗细有度,令人放心,反倒是很适合这个职位。 毕竟大方向上不需要他把控,小细节上倒是很需要他落实,而一些容易引起矛盾的地方也需要他一脸笑意的去调和。 伸手不打笑脸人,谁又不卖他三分薄面呢? 人各有所长,而杜英恰恰把阎负安排在了其所长的位置上。 ———————— 回忆到此为止。 杜英一摊手: “所以,河北和西域皆有定策,余一时兴起,自然就和幼子兄喝多了。 幼子兄乃性情中人,陪他喝一场,兄弟相称,也算是加深一下大家之间的感情吧,以后那偌大的西域,余还指望着他呢。” 说着,杜英叹了一口气: “只是这一个西域,恐怕也得搭进去一个郡王啊。” 谢道韫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此时忍不住提醒道: “夫君,自先汉以来,终究是非皇族、不封王······” “那也得皇族子弟配得上封王才可以。”杜英哂笑一声,“若是按照司马氏子弟的才能来算,那我都督府之中的任何一人,拉出去都配在江左封王!” 谢道韫倒也知道杜英并不是纯粹的吹嘘,如今的都督府也算是汇聚了年轻一辈的英才,相比之下,日薄西山之中的司马氏,其子弟里也鲜少能有让杜英为之一振的。 顿了一下,杜英说道: “华夏者,今非司马氏之华夏,未来亦非杜氏之华夏,而是千千万万华夏人之华夏。 余居中,垂拱而治,乃代百姓而守四方,非代天牧民也。 所以于此华夏有大功者,封侯拜相、尊称亲王,又有何不可呢?于此华夏无功者,身居高位而尸位素餐,又凭什么呢? 阿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至今日,余仍然还是能够听到此声之回响,不觉已六百年了吧?” “嗯。”谢道韫柔柔应了一声。 说句实话,若是曾经的她,对于喊出这样话的人,并没有什么好感。 但是现在的她,见到了太多的饿殍遍野、妻离子散,也见到了流散的关中是如何重新凝聚在杜英旗帜之下的,所以谢道韫反倒是渐渐能够理解了那一场大暴雨之中的百姓的心态。 异位而处,那也是她要做出的选择。 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只是六百年前的先辈们发出的疑问,也是如今的谢道韫,想要问一问天下世家的。 皇帝如同傀儡、换来换去,百姓更是如同韭菜,一茬一茬的割。 可是那皇位的更迭、百姓的死难,背后却是不变的世家? 是因为世家有什么独特之处么,又是因为世家天生高贵么? 人都有两条腿一张嘴,谁又比谁高贵、谁又和谁在千百年前不是一家呢? “那······子孙后代应当如何?”细微的声音从两人之间响起,新安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醒。 或许是在杜英讲述自己如何安抚桓冲的时候,又或许是在杜英刚刚发出感慨的时候。 “儿孙自有儿孙福。虑儿孙之秦皇,不过传国两代;踢子女下车之汉高,却传四百年、至季汉而不息。”杜英淡淡说道,“而且余的理想中,想要构筑一个怎样的国,又什么时候轮到懵懂不知的他们指手画脚了? 而若是他们能够理解为父之苦心,则说明书院的教育尚且还算到位。若是他们不能理解为父的苦心,那说明书院的教育还有改善之处。 余可不希望在有朝一日,余的子孙后代之中也出现‘何不食肉糜’之辈。” “咳咳!”谢道韫轻轻咳嗽一声,示意杜英还是不要当着新安公主的面骂人家祖上。 新安公主笑了笑: “无妨的,家中之前所做的昏庸无能之为,如今也一样付出了代价,想必在未来,夫君会让那些碌碌无为却窃有富贵的司马氏子弟付出更多的代价,这也是应有之道。” 杜英也好奇的看向她。 新安公主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妾身现在是杜家的媳妇,唔!” 她的唇被吻住了。 “奖励一个。”杜英笑道。 新安公主羞的打了他一下,气呼呼就要下榻。 但杜英一把抓住了她。 “夫君作甚?” 杜英却扭头看向谢道韫: “夫人,儿孙何来?” 谢道韫瞥了一眼天色: “都已经大亮了。” 但杜英方才的根本就不是疑问句,他松开抓着新安公主的手,直接抱住了谢道韫。 谢道韫昨天晚上没睡好,本来就很疲惫,此时有气无力的推了杜英两下,看这家伙一点点的又从视线之中滑没,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熟练地插入他的发中,轻轻揉着: “你这冤家······” 而新安公主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终究没有逃窜,而是重新掀开被子,钻了进来,蜷缩在一侧,小脸儿红扑扑的。 也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 虽是夏日,外面暑气升腾,但是屋子里似乎还有春风被锁住,徘徊流连。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户被从里向外推开,一阵夏风随即欢快的钻了进来。 杜英打着赤膊,擦着身上的汗。 谢道韫一边系上腰带,一边打量着阳光下鼓起一块块肌肉的夫君,当然那皮肤上还有一些旧日伤痕,每一道的位置和大小,谢道韫都心知肚明,因此才能在夜深人静、一片漆黑的时候,依然能够寻觅到,并且轻轻地吻。 那是给勇士的奖励。 而在他们两个的身后,新安公主裹着小被子、面对着墙,好似又睡了过去。 杜英却知道她是在生闷气,因为不但没得到想要的,而且还被迫吃了糖葫芦。 正文 第一四六六章 秦汉霸业之肇始 吃了大亏的公主殿下表示以后再也不和你们夫妇两个一起鬼混了。 谢道韫轻轻唤了新安公主两声,见她明显在赌气不回应,便对杜英使了一个眼色。 意思很明显,公主这个小夫人也是得疼的,不能总欺负。 该舔的时候也得舔。 舔自家老婆,那叫宠媳妇、疼老婆、爱娘子,不叫舔狗。 杜英嘿嘿笑着折返。 感受到身后动静的新安公主,正想要说什么,但接着又乖乖的咬着唇,只剩下回荡在唇齿之间的闷哼了。 谢道韫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无奈的摇了摇头,对旁边蹑手蹑脚想要观望的归雁说道: “把准备好的早膳再热一热,夫君劳累了半天,还是要吃些东西的。” —————————— 半个时辰之后,繁忙的大堂之上,各部门的官吏往来有序,虽然人影穿梭,但是所有人都尽量压低声音,害怕打扰到伫立在舆图前的那道身影。 杜英负手而立,打量着舆图上的标注。 新安公主站在杜英的侧前方,神情肃然,按照手中的公文,将一条一条的信息变成图上的文字标注。 但是杜英的余光落在一丝不苟的小秘书身上,难免还是在脑海中浮现出方才自己所见到的桃花潭水深千尺。 背后传来脚步声,杜英也收起来飘忽的心思,转过头。 阎负、张玄之、沈文儒、全旭、林丛、司马恬等都督府掾史以上的官吏尽数到场,齐齐见礼。 杜英示意他们免礼,伸手指了指舆图说道: “昨日余曾经和阎、张两位初步探讨了我军接下来的目标,河北战局交由并州刺史王猛全权负责,西域战事交由鹰扬将军桓冲全权负责,关中、河洛等地只要调拨粮草确保此两处战事之顺畅就可以。” “钱粮所需几何?”户曹掾史林丛开口问道。 昔日关中盟草创之时,户曹主要负责流民的安顿和人口的统计归档。 在那个时候,关中流民遍野、户籍制度已经完全崩溃,所以一州一郡之地,到底有多少百姓,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因而设立一个专门用来统计和安顿流民的机构,迫在眉睫。 杜英便把掌管人口钱粮的仓曹分为户曹和仓曹,前者专司人口,后者则专司钱粮。 后来,关中逐渐安稳、流民居有定所,户籍制度重新构建起来,户曹和仓曹自然也就没有分开行事的必要了,因此当仓曹掾史麻思调任并州之后,杜英就让林丛同时担任两曹掾史,合并两曹为户曹。 毕竟“户曹”以及未来注定要升格成的“户部”,更符合杜英作为一个后世人的习惯。 张玄之作为军方的代表解释道: “战事初期,主要由河东供应上党的王师,由河洛和汝颖供应河南的王师,且河南方向上不会再有大的战事,除非桓大司马现在就要对我们动手、全面开战。 而在西域方向上,之前关中供应的粮草已经足够,之后由凉州负责补充一部分粮草。” “西域远在万里之外,恐怕凉州贫瘠,力有不逮啊。”林丛皱眉说道。 这些年的凉州,其实很难用“贫苦”来形容,在战争没有波及到的这个天边角落,也算是世外桃源了,其物产之富足,已经不弱于战乱之下的中原。 但是现在随着关中的复兴,底子太差的凉州,自然而然会受到关中的嫌弃。 而林丛这么说,自然又说出了关中上下对于西域的另一个担忧,现在桓冲是一副万事不求人的架势,可是谁知道之后真的遇到困难了又会如何呢? 远征西域,前汉也是举国之力完成的。 若是他真的求救过来,那都督府这边又应当是救还是不救呢? “就食于敌。”张玄之给出了答案。 众人皆是沉默。 身在乱世之中的他们,显然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这背后又不知道要带来多少血腥的杀戮和镇压。 不过对于西域那帮墙头草,都督府上下本来也没有什么好感,若是真的杀过去,说不定还可以让西域的胡人和汉人的比例此消彼长,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至于这中间如何实现,那就不是张玄之他们头疼的问题了。 让桓冲头疼并且去做这个恶人,自然是极好的。 而他们,自然能够追随都督做更重要的事,也就有更多获得都督青睐的机会。 如今都督身边的位置,在未来,可就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 桓冲不眼热,张玄之他们可眼热的很。 “在河北那边,亦然如此。六扇门之前在河北民间做了大量的工作。”张玄之接着说道,“所以一旦大军攻入河北,在粮草上的负担反而有可能会更少。” 话已至此,杜英,或者说整个军方有着怎样的野心,已经呼之欲出了。 众人皆看向杜英,杜英的手,则落在了舆图上,覆盖住汉中以南。 “巴蜀?”林丛惊讶的说道。 “是啊,巴蜀!”张玄之回答了他的疑问。 杜英看向张玄之,示意他继续说。 “如今天下各方都无人能够顾及巴蜀,而我军既有关中,若是南下巴蜀,取蜀地之富饶,取蜀地高屋建瓴之势,那么南下荆襄而平江左,岂不易如反掌?”张玄之解释道,他的目光环顾一周,坚定的说道,“诸位同僚,此昔日秦统一六国之道也,此昔日汉战胜楚霸王之道也!” 秦汉霸业,皆由此肇始,所以杜英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巴蜀呢? “都督意欲征伐巴蜀?”林丛打了一个哆嗦,顿时感觉肩膀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此三线开战也,纵然关中已恢复元气,但恐怕······恐怕也很难承受这般压迫,都督三思!”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主管钱粮赋税的林丛,作为关中盟的老人,对杜英的忠心自然是无二的,更不要说他早年出卖林家的黑历史,更是让他只可能身在杜英这条船上,因此这话倒是真的出于公心。 钱粮的大量消耗,军队的调拨开动,这背后都将变成巨大的压力,不只是压在都督府身上,而且还是压在关中万民身上。 如今天下战事不断,都督府的轻徭薄税也逐渐要流于形式,好在关中百姓之前是真的受了大苦的,所以都督府便就是按时按量收税,百姓们也没有多少怨言。 正文 第一四六七章 不动刀兵 对于关中百姓们来说,现在的日子可比以前好多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但是若是都督府再继续增加税收的话,恐怕百姓也要忍耐不住了,并且还会认为都督府和之前的那些胡人枭雄都是一丘之貉,现在终于暴露了丑恶嘴脸。 林丛瞥了一眼商曹掾史全旭,若是钱粮上告急,他一样需要商曹那边也配合着提高商业方面的赋税,所以此时需要全旭帮着开口说话。 全旭显然还在权衡个中利弊,毕竟关中的商贾想要和巴蜀那边全面通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大家只能偷偷摸摸的,总归是给人一种存在不确定风险的感觉。 但商曹和户曹一向联系紧密,全旭也不想得罪了林丛,到时候给自己胡乱派一些征税名义,让自己两头为难,所以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启禀都督,都督府创立至今,百姓对于都督、对于关中新政,多有拥护。 但之前的战乱,显然已经摧折了百姓对于掌权者的信任,这种信任······显然还需要更多的优待政策以及更多的时间,才能慢慢的重建起来。 所以若此时倾尽关中之力入蜀,之后能够尽快得到巴蜀之利尚且好说,若不能得到,那么恐怕怨声载道,都督府在关中的治理将有被撼动的可能······” 杜英显然不可能、也不会把巴蜀当做单纯的劫掠对象。 所以把巴蜀的财富拿来弥补关中的缺失,俨然是不现实的。 杜英听出了他们话里话外的担忧,微笑着说道: “若不用大军呢?谁说征伐一地就必须用大军浩浩荡荡杀过去呢?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啊,诸位!” 杜英这么一说,自然让在场的众人都有些疑惑。 蜀道艰难,众所周知,历朝历代虽有多次入蜀、灭蜀,从北方南下的也不在少数,但是这其中多伴随有奇袭、迂回等冒险的军事行动,比如邓艾的偷渡阴平,若是其一着不慎,那么恐怕灭蜀大军要过多年才能越过险要的剑阁。 但是蜀地的重要性,又不言而喻。 拿下蜀地,无论是从名分声望上,还是在经济财富上,又或者是在军事上,都能够带给关中无与伦比的好处,这是都督府无法抗拒的诱惑。 杜英想要拿下蜀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众所周知。 在之前慕容儁还没有率领十万大军南下的时候,杜英就在暗戳戳图谋蜀地,参谋司和各级官吏也相对应的搜集了很多情报并且制定方案。 而商曹至今仍然在不断地加强和蜀地之间的通商,为的就是给予蜀地的世家足够多的好处,让这些世家在头脑发热之下,认为只有打开蜀地之门,欢迎关中进入,才是能够获得更多利益。 除此之外,六扇门也没有闲着。 北方战乱,大量流民南下,导致整个南方,从巴蜀到江左,都充斥着南北各色人群。 这是一个自秦汉以来的农耕社会、小农经济框架被完全打破的时代,某一个地方出现的异乡人有可能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的都多,所以渐渐地,本地百姓对于异乡人的出现、安居,也都没有什么排斥之心了。 当初踞有巴蜀的成汉,就是在关中南下的流民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立国的李氏家族其实是活跃在关中和巴蜀之间的巴蜀氐人。 这种人群上的流动和融合,带动着文化上的交错和交流、语言上的同化和共通,当然也就给了六扇门更多渗透的机会。 之前的六扇门就是借助这样的人口流动渗透到了河北,现在也一样是借助北方流民的南下渗透到了巴蜀,自然而然为将大量有关于巴蜀的情报传递回关中。 让关中上下对于如今巴蜀内各方地头蛇林立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 现在这些情报之中重要的,都已经罗列在了舆图上。 杜英发出“蜀道难”的感慨之后,却并没有着急解释为什么自己认为蜀地并不需要动用大军出动,他示意张玄之先介绍一下蜀地如今的基本情况。 “当初大司马能够轻易的灭蜀,主要是因为成汉后期的李寿、李势两代君主,一个多收苛捐杂税,另一个则喜欢四处攻伐。”张玄之侃侃而谈,“所以导致巴蜀本地的世家百姓、巴蜀群族和成汉立国根本的关中流民这三方之间矛盾加剧。 最终桓温入蜀的时候,几乎没有愿意为成汉效忠的。” 众人会意。 成汉,可以说是自己作死的典型了,否则以巴蜀的地势险要,桓温入蜀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而桓温入蜀之后,虽然有了灭国之功在身,但是当时的他官职尚小,这一次属于是赌了一把大的,结果大获成功。 也是因为根本不具备割据一方、号令诸侯的资本,所以桓温也并没有趁机坐镇蜀中、割据巴蜀的想法,而是迅速返回荆州,借助自己灭国的威风将荆州彻底掌控住。 毕竟踞有荆州,才能够向北窥探中原而向东饮马大江。 若是桓温真的在之后北伐氐秦成功,证明了朝廷战胜不了的对手在自己这里不过是土鸡瓦狗,那么巴蜀之地自然会归附桓温,而江左朝廷也做好退位让贤的准备就可以了。 奈何桓温在关中是胜了,但是胜利的果实却让杜英渔翁得利,以至于如今的巴蜀上下,对于归附桓温,自然没有多大的兴趣。 这应该是桓温失算的地方,却也是其本就力所不能及之处。 老不出川、少不入蜀,蜀地,的确会消磨英雄骨啊。 “自大司马离开之后,镇守益州的是南渡拥驾老将周抚,但如今其已缠绵病榻,命不久矣。”张玄之继续说道,“昔日纷乱之各方,矛盾并未消除,而朝廷也不敢贸然派遣官吏,越过荆州而掌控巴蜀,因此对于巴蜀主要还是启用本地官吏、以蜀人治理蜀地。 这就使得蜀地的大城镇,多半都在之前随伪朝李汉南下的关中流民将领掌控之中,这些流民将领不学无术,多半会选择和本地世家合作,一方出兵,一方出官,共同治理地方。 而蜀地的乡野平原,为数不多,多数也都在世家掌控之下,这是蜀地世家赖以生身立命之本。 但蜀地的山峦谷地,则多半都在蜀中各族的掌握之中。巴蜀诸族,人数不一而足,其中尤以賨人为众。” 正文 第一四六九章 各有所需 若是杜英允诺江左世家能够和关中新政并存,最终形成类似于诸如西汉时期郡国并行的制度——世家自家掌控土地和百姓,岂不就是一个国中之国? 那恐怕江左的世家们早就已经没有什么斗志了,跟着谁混不是混,现在投了关中为时不晚! 但是很显然,杜英在江左摆出的态度,也只是允诺世家能够缓一缓,慢慢的消化掉关中新政带给世家制度的影响,慢慢的接受在关中新政所构筑的体系下,他们身份和地位的改变而已。 杜英可从来没有说过允许世家的长久存在,而都督府在这方面的口风也从来没有松过。 这也是吴郡世家和青徐世家这两股已经坚定站在杜英这边的世家实力在江左其余世家们的口中都快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原因。 “不可!”张玄之根本没有等杜英开口,就直接说道,“一视同仁,这是关中新政的宗旨之一,而所要‘同’、所要‘平’的,正是之前世家、寒门和平民百姓之间的差异。 曾经强大的中朝,最终分崩离析,一直到现在,皇权旁落、变成了任由世家玩弄的傀儡,这不平,就是很重要的原因! 因此若是都督真的要想关中新政改变之前的所有弊端,不再重蹈永嘉之乱的覆辙,那就不可能对一些世家网开一面,甚至还要把他们从诸多世家之中拔擢出来、刻意扶持饲喂。 这和打造一个巴蜀的王谢世家,又有什么区别?!” “张主簿所言极是!”此时开口的,却是司马恬。 周围诸人还真没有料到,略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司马恬拱手,义正言辞的说道: “世家之害,如今人尽皆知,尤其是在关中,三岁小儿都知不可令世家存也! 而全掾史却还提出收买、拉拢一些世家,是何居心? 都督本就有铲除世家之意。若是之后听之任之,则岂不是空留祸害,且不能彰显都督之公正;若是之后想要铲除之,则岂不是让都督陷于不义之地?” 司马恬的语气很重,而他的那一副严肃神情,显然也显得有些刻意。 这让原本只是在剖析利害,其实也没有掺杂多少个人想法的全旭又好气又笑。 你想要向都督表忠心,没事拿我开刀做什么? 杜英自然也能够感受到司马恬的想法。 显然以司马氏尴尬的地位,他们只能凭借着外戚的身份做孤臣,否则也不会有什么人愿意和未来的前朝皇族有什么瓜葛的。 因此见到人就喷,的确是司马恬表明立场身份和忠心的好方法。 杜英也无从阻拦,若是他批评之,那么司马恬恐怕就要心中惴惴了。 这也可以让司马恬安心。 但是现在张玄之和司马恬次第开口,已经把这件事直接定性了。 显然直接收买一些巴蜀世家,让他们来充当带路党,很难得到诸多下属的一致同意。 杜英无奈的瞥了一眼全旭,全旭方才的言谈之中显然也多少有一些个人的想法,作为商曹掾史,他自然是期望更和平的解决巴蜀,哪怕是向巴蜀世家们让利也是值得的。 这既是他一个巴蜀人让家乡避免战火的小小努力,而且也能够避免双方之间爆发战事、影响到了双方对于这条黄金商道的信心。 至于张玄之和司马恬,其行为意见也很好理解。 张玄之是参谋司主簿,是军队在都督府的代表,所以他必须要为军队说话,而显然战争比和平解决巴蜀问题更能够代表军队的利益,所以张玄之必须要推动战争,为军方争取到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样军方才会更加支持他。 否则他一个小小的主簿,还是空降过来的,不是从军中一点点爬上来的,军方想要撤换掉他,就算是王猛护着都护不住。 如今的关中王师,组成来源都很复杂,但是在关系到每一个士卒共同利益的事情上,无论是什么出身的军人,都会保持一致。 而司马恬,出身皇族的他,天然就和世家不对付,本着“司马氏都要被世家玩坏了,现在更是不能便宜你们”的态度,他是不折不扣的反世家一派,情理之中。 不知不觉的,手下的这些人,也开始出现一个个派系和山头了······杜英如是感慨。 只不过现在约束和划定他们派系的,主要还是个人的一些私利和观念,显然这些还都没有到真正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屁股坐在哪边的地步。 等到哪天,这些人都成长起来、成家立业,再相互联姻、称兄道弟,那么到时候形成的一个个利益相关的群体,才是难对付的。 杜英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这是历朝历代、千百年来,多少雄君明主都没有办法根治的问题。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最多的可不就是帮派之间的恩怨情仇? 杜英徐徐说道: “巴蜀世家那边,可以派人先去试探一下,我们愿意用,他们也不见得就会想要为我所驱策,而他们能够开出什么条件,一样尚且不知道,而他们对于未来世家的消亡有没有清晰的认知,一样不知道。 此事,通事馆要负责探寻,以都督府的名义,前去几个和关中往来比较密切的世家探问。” 通事馆主簿梁殊还在河北,留在关中的出身关中盟的一位长史,当即应诺。 杜英不等张玄之等人开口,接着说道: “巴蜀天险,难免会有一些胆大包天的,想要借助天险以抗衡王师,所以就算是有人在前面带路,王师恐怕也不可能做到不动一兵一卒就彻底荡平巴蜀。 没有刀剑在前开路,所能拿下的土地,恐怕也不是真心归附于我的土地。 所以余决议调动关中新编练两千兵马,调往汉中,并汉中屯驻兵马,为此次战事之主力,总可调动兵马能有多少?” 张玄之急忙说道: “汉中扼沔水上游,需要及时支援南阳,所以屯驻兵马万余,属下认为可调动其中三四成,不可再多,且可从武都和岐山等地新招募归降内附之氐、羌人和吐谷浑人,为我所用、入蜀开路,或可得五千人。” 杜英颔首,在山地作战,氐羌人的确是一把好手: “那就如此决定,参谋司负责拟定调兵计划,户曹负责调拨粮草,在本月内,关中兵马即应开拔。” 正文 第一四七零章 近在眼前 ,晋末多少事 张玄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拱手: “敢问都督,何人为帅?” 杜英笑道: “近在眼前也。” 张玄之不可置信的低头看了看: “属下,属下恐······” 杜英无语,旋即没好气的说道: “你才多大,怎么上阵?余说的是余自己。” “古往今来,灭蜀之战,差遣大将即可,怎能都督亲身犯险?”张玄之赶忙说道。 “请都督三思!”众人也齐刷刷开口。 杜英来了关中,还没有安稳几天呢,就要开溜,这让诸多臣属如何能同意? “战事不休、烽火四起,关中何来大将?”杜英淡淡说道。 这话倒是让张玄之等人无从回答了。 关中名将现在也有很多,但是多半都已经在前线充当重任,而一些后起之秀能不能独当一面尚且难说。 所以参谋司一直以来拟定的南下巴蜀的主将,其实是留守梁州的雍瑞来着。 但是雍瑞作为曾经的梁州别驾,现在的梁州刺史,一直以来充当的其实都是文官。 武将负责征战杀伐,文官负责维持地方,这是关中如今很明确的分工,从而避免出现如今江左出兵征战的时候经常会出现的世家子弟掌兵而不知兵的情况。 毕竟朝廷历次北伐,和世家子弟在作战经验上的缺乏以及自视甚高,也有脱不开的干系。 所以让雍瑞这个文官去掌兵,参谋司一直也觉得有些牵强。 奈何无人可用,即使是军方提出了疑惑,给不出解决方案,也只能勉为其难的接受。 但是很显然,现在杜英给出了新的选择。 别人不是大将,难道杜英自己还不算大将么? 本来还想要开口劝阻的众人,隐约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都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都督回到长安之后,就曾经令人汇总有关于梁州的公文,并且还专门召集了一些梁州出身的官吏问话,其对于梁州的关心程度显然并不在巴蜀之下。 而且都督是大张旗鼓的这么做,丝毫没有打算掩饰什么,那就显而易见是在向众人吹风,表明其对于梁州的态度。 显然都督对于梁州如今的这种世家仍然把控有很大权力的状态有所不满了,因此他有进一步打压梁州世家之心,且并不介意让梁州世家知道此事,显然也是看在梁州世家曾经在杜英崛起的道路上给予了帮助的缘故,想要让他们识趣。 在新政上,该拥护的得拥护,该退让的得退让。 天下世家一视同仁,梁州世家就算是有功,也不能继续触犯底线,甚至在新政的推行上阳奉阴违了。 因此杜英此次南下,其意图显然既在巴蜀,也在沿途的梁州,意欲一箭双雕尔。 而梁州世家当初在关中盟崛起的过程中所做的贡献,的确不可磨灭,如果不是他们坚决的跟着杜英破除司马勋对梁州的掌控,恐怕杜英还需要费尽心力和司马勋这个野心家斗上一斗,而那个时候的关中之疲弱,如何能够斗得过司马勋和氐人两方势力? 正是因为梁州这个心腹之忧被解决了,所以杜英才能倾尽所有对付氐秦,成就灭国之功。 因此若论从龙之早晚,梁州世家上下,都在在座很多人之上。 所以派遣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前去对付梁州世家,显然不合适。 唯有杜英亲自出马,该谈条件的谈条件、该镇压的镇压,才能够让杜英“卸磨杀驴”、“借刀杀人”的这些可能骂名都被减少到最小。 君不见昔日汉高祖开国之后,统率大军转战南北、一一平定叛乱,也正因为是御驾亲征,所以那些功勋的作乱才会被理所当然的定位为“谋逆”,而不是高祖“卸磨杀驴”。 而后世的杯酒释兵权,亦然如此。 毕竟是本朝开国皇帝的所作所为,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会尽一切可能去美化之,而后人一样不会倾向于关注这些事情上的污点,而会认为这就是皇帝陛下所应为。 相反,让在座的某一位前去处理,能不能处理的好是一回事,而最后又会不会落下一个“奸佞”的骂名,又是一回事。 大家都是爱惜羽毛的,既然都督自己都有此意,那又有谁会愿意背负骂名呢? “巴蜀之重要,不言而喻!”阎负第一个开口,义正言辞的说道,“昔年季汉昭烈帝开国,亲自率军入蜀、成就王之霸业。而魏武帝为了阻遏昭烈帝,一样率军屯驻汉中,数十万大军对垒,乃举天下之兵也! 因此都督既有亲自平定巴蜀之意,属下认为正当遵循此道,引兵屯驻汉中,择机入蜀。” 杜英赞许的看了阎负一眼,不得不说,阎负这家伙还不能称之为单纯的小人。 脑子转的快、察言观色本事强,而且真的敢赌,关键时候还能够及时地带动风向。 本来张玄之、全旭等人就算是想明白了个中关节,也还在斟酌利弊,现在被阎负这么一带,谁还敢犹豫? “属下认为都督亲征,情理之中,上能够表明都督一统巴蜀之愿,以镇宵小之辈,下能够提振君心民心,以扬我王师之威!”这是全旭的回答。 他方才在是不是要对蜀地用兵上有所犹豫,结果发现自己和杜英的想法相悖,所以这时候自然抓紧表态。 “都督昔日有轻骑奔袭江南之壮举,而成今日东连吴郡、控扼两淮之势。”张玄之则从军事的角度上来说,“所以属下认为,都督可前往汉中,也坐镇汉中、整肃兵马,待蜀中露出破绽或有变故,一举破敌,以免为敌困阻于险要之中。” “蜀中教派纷杂,但僧侣道士也多有穿行其中,宗教司愿意配合六扇门,搜集消息,为都督所用。”司马恬也不甘落后。 但是他也不可能如同其余人那样洋洋洒洒的说大战略,否则难免会让人觉得他这个司马氏皇族子弟“想法还挺多”,这可不是什么夸赞。 所以站在自己的工作上出发,提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或微不足道,却能彰显其对自己的工作颇为熟稔和有信心,亦不失为表现之道,还不会引起他人的诽谤争议。 司马恬都已经开口了,林丛等其余几名掾史哪里还敢犹豫?当下纷纷七嘴八舌的献策,但多半就是表达一下自己部门能够做些什么。 正文 第一四七一章 可不能让都督尴尬 ,晋末多少事 其实不需要这些掾史们说,杜英多半也会给他们这些任务。 但手下人主动请缨,和杜英分派下去工作,终究是两种感觉。 哪个上司不喜欢积极主动的下属呢? 这些掾史们积极踊跃起来,自然也就没有杜英什么事了。 他本来就是个甩手掌柜,之前出征淮北等地,也是把长安丢给了身后的这些人,现在前去梁州,好似也没有什么区别。 大家嘴上说着不同意,但其实都已经轻车熟路了,甚至大家不得不承认,杜英不在的日子里,好像各项工作都显得宽松一些,而都督身在长安,大家难免紧张不自在。 不过此次杜英南下的目的,既然已经明确为监察梁州的吏治和图谋巴蜀并行,那么也不可能让杜英孤身一人南下。 很快都督府就选出了随着杜英南下的左膀右臂。 一个是之前就已经被王猛选中,后来任群主持监察事宜,也理所应当的划入任群麾下的韩伯。 韩伯,是当初被王羲之留在关中恶心杜英、掺沙子的三个人之一。 如今这其中的王坦之已经身在汲郡,是方面大员,未来少说也要执掌一州,或者位列中枢的。 阮宁则负责外交上的事务,方才还因为出使桓温军中,达成了双方之间的合作停战而立下功勋。 在三人之中,韩伯其实反倒是最先投靠杜英的,身为殷浩外甥的他,本来在江左就没有出头之日,所以还不如干脆利落的找新东家。 也因此,韩伯进入了都督府的核心领导层,地位也仅仅在阎负、权翼等人之下,权翼也东出函谷,韩伯其实已经是阎负之下第一人,当然,他也是关中用来招徕江左人才的一块招牌,并且还真的因为他在关中的不错待遇,使得殷浩本人都北上关中,更不要说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子弟了。 这三人,如今在关中都算得到重用。 而当初交付给他们任务的右军将军王羲之,由于身体不佳,已经告老还乡、隐居会稽,鲜少过问天下事,即便是众人皆知,其必然也是和谢安当初模样,看上去不关心不过问,却仍然还借助着王谢世家的耳目,了解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但是很显然,王羲之已经快到不惑年纪、身子骨又很弱,恐怕是等不到如同谢安那样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而王羲之本人,在这些时日里,也是把王谢世家的未来托付在了谢安的身上,自己则逐渐消失在世人的眼帘之中。 了解这三人从留下到被关中任用之前后始末的人们,想到这里,也不禁感慨此消彼长,为曾经如日中天的王家之消亡、新的势力之崛起而感慨莫名。 至于作为杜英另一副手、负责军方事宜的,则是陆唐。 曾经的杜英亲卫头子,现在已经外放成为合格的军中将领,正巧此次返回关中接收新一批骑兵,原本是打算再率军东出支援中原战事的,既然如此,骑兵可以交给别人统带,而陆唐俨然是最合适成为杜英此次南下副手的。 忠诚、听指挥、不会过多干扰杜英的决策。 杜英对此也没有意见。 除此之外,都督府还选定护羌校尉、敦煌主簿谢凌并金城太守索遐调度凉州的兵马,包括凉州郡兵和吐谷浑归附部落,南下汉中。 且此路兵马昼夜兼程、保持静默,走武都、阴平一线入汉中,这也是杜英可用的另外一股力量。 谢凌是谢艾的儿子,敦煌谢氏的现任家主,而金城太守索遐则是谢艾旧部,当初正是他辅佐着谢凌,及时救援杜明,方才避免了杜家在武威之乱中蒙受灭门惨祸,如今索遐领金城太守,兼护吐谷浑校尉,主要负责的就是招抚、安顿湟水谷地中的吐谷浑人。 谢凌在杜英征伐凉州中的作为,自然让杜英在之后对其多有重用,且其根基在敦煌,本来就可以对桓冲形成掣肘。 除了当初之恩情,敦煌谢氏现在也认祖归宗,和陈郡谢氏这曾经的主宗合流,所以谢凌也是不折不扣的杜家姻亲,未来的皇亲国戚。 因而谢凌和索遐的忠诚,也一样是可以保证的。 除了这些兵马人手之外,都督府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梁州世家上下其实已经萌生不臣之心。 如此,一场战事之后,把梁州的官吏全部换一遍也是必然之策。 所以从何处调集官吏填补空缺,都督府也都做了预案。 杜英坐在桌案前,伸手翻阅着公文,听着手下的几个人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直接开列出来几套名单,一时默然。 好像没有什么用得到本都督的地方了。 垂拱而治,也不过如此了,而这的确也是杜英所设想之中的最终答案。 对于关中新政的答案。 他无聊的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在旁边小秘书的腿上划来划去。 但是很快就被小秘书抓住手腕,甩到了一边,她秀眉微蹙: “夫君不忙,妾身还忙呢!” 杜英被嫌弃了,也不着恼,锲而不舍的伸手,一直到新安公主属实是懒得和这个流氓一般见识了,他方才满意的笑了笑,却又主动收回了手。 新安公主诧异的看着他,自己终于放弃抵抗了,他不摸了? 杜英嘿嘿笑道: “反抗起来才有意思。” “啪!”新安公主直接把公文拍在了他的怀里,气吁吁的说道,“快改!” 而她因为又羞又气,这一下多少声音是大了一些,所以一下子整个议事堂上陷入短暂而凝滞的安静。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但又察觉到不妥,齐刷刷的收了回去。 “我看啊,就应该按照这份名单来,老少官吏皆有,长短互补!”司马恬故意大声地说道,打破了怪异的宁静。 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先是纷纷忍不住看了一眼司马恬,这家伙说话声音是一本正经,但是嘴角上的笑根本不带掩饰的好吧? 显然新安公主和杜英打情骂俏,就表明司马恬的位置稳如泰山。 司马昱一时半刻,不,恐怕这一生也不可能对杜英俯首称臣,所以司马恬这个当叔叔的,说是泰山老丈人,除了年轻点儿,好像也没毛病。 但现在也不是诸人羡慕嫉妒的时候,重要的是可不能让都督尴尬,所以一个个说话声音都不由得提高。 正文 第一四七二章 天井关内 ,晋末多少事 一切都重新变得喧嚣起来。 杜英斜眼看向新安公主。 新安公主讪讪一笑。 “这次你留守长安。”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治不了别人,我还治不了你? 新安公主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这惩罚可来的有些大,她正是年轻爱玩的时候,更喜欢缠着杜英,哪里想和杜英分开那么久? 登时,新安公主委屈巴巴的看向他。 杜英低声说道: “此去梁州,恐怕还有凶险。” “孑然一身,愿与夫君并肩。”新安公主收起来装模作样的委屈,肃然说道。 杜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只好叹了一口气: “那也行,但得让疏雨教授你一二防身之术,或许有用的上。” 新安公主挑了挑眉: “妾身之前就有在学。” “哦?”杜英音调提高一些,“余竟然不知道?” “夫君日理万机,怎能让夫君事事过问?”她坚定的回答,“妾身觉得或有用时,便学了,现在算是粗通一二。” “难怪这两天你的手都粗糙了些,刮得疼。”杜英嘟囔一声。 新安公主:??? 太行八陉,条条皆险要。 滏口便是其中之一,北依鼓山、南靠神麋山,山间有滏水出焉,因其水如泉涌、格外湍急,如釜扬汤,故得此名。 作为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谷,滏口陉连接邯郸郡和上党郡。 邯郸郡是邺城的北侧屏障,而上党的重要性亦不言而喻。 就在滏口的西侧出口,便是潞安。潞安的名字或许并不为很多人所知,但是潞安之下,有一处开阔盆地,唤作“长平”。 战国时,赵国名将廉颇出滏口,驻扎长平以抵御秦军,凭借滏口天险和秦军对垒,使得秦军不得入滏口半步。 奈何四十万大军,最终还是在纸上谈兵的赵括手中灰飞烟灭,也成就了号称“韩白卫李”古代四大名将之一的武安君白起。 后来魏武帝进军河北、攻灭袁尚,也是经由滏口。 滏口天险,道路崎岖,但是却并非自古一条道。 从邯郸方向进入,固然只有一处山口,但是在西侧出口,有两条道路可通行,又分别被两处关隘所扼守,即天井关和东阳关。 之前邓羌进军上党,就曾经注意抢夺攻占这些太行山中的要冲之处,再加之当时鲜卑人从上党撤退走的并非是道路崎岖的滏口,因此天井关和东阳关都顺理成章落入王师手中。 但鲜卑人的应对也不可谓不快速,很快就派遣兵马在滏口的东侧、依山傍水修筑壁垒,而双方斥候小队,自此之后,就经常在狭窄的滏口谷地之中厮杀,不知不觉,只是十人以上的遭遇和作战,就已经有上百次了,近乎每天都有。 如今河北战局再生变化,双方大军在大河沿线拉开阵势、摆开阵仗,一场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因此这滏口陉中,近些时日好像变得更加安静了,就像是双方将士都知道自己这里不是战场的重点,所以没了什么精气神似的。 天井关上,夜色沉沉。 关隘之前,溪流涓涓、山峦耸峙,却是一片寂静。 但是关隘之后,一队又一队的士卒,正森然列阵。 大锅熬煮的松针水很是苦涩,但是站在前面的将领们,一人端着一碗,捏着鼻子也要向嘴里灌,发挥带头作用。 乱世之中,将士们的营养跟不上,经常会出现夜盲症状,所以想要在夜间发起进攻,就得依靠这松针水吊着。 “这一仗打完,至少得十年不能喝这东西了!”朱序端着碗,骂骂咧咧。 而在他的前方,有几个火把凑在一起,照亮了舆图,也是关内除了那些正在烧火煮水的灶台之外,为数不多的光亮。 王猛一样端着碗,一边小口小口抿着,一边看着舆图。 其实身为主帅的他,既不需要亲自出征作战,而且平时在营养方面也没有什么欠缺。 喝松针水,和将士们一起苦着脸,无非就是做个表率罢了。 但是将士们还真吃这一套。 听到朱序的抱怨,王猛瞥了他一眼: “天下未定者,十之六七,怎么,以后还驱策不动你了?” 朱序脸色一变,碗也不敢端着了,往亲卫手中一塞,拱手肃然说道: “末将只是因为喝了松针水一时苦涩而已,并无埋怨刺史之意,还请刺史恕罪!” 王猛前来河东之后,率领王师百战百胜,之前还兵不血刃拿下了雁门关,真正给这些将领们上了一课,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做“上兵伐谋、以势压人”。 再加之王猛之前在河东、上党等地的战功,以及对太原世家的心狠手辣,且不管他在河东民间的声望评价如何世家们肯定也不少在背地里骂他至少在王师军中,声望已经无与伦比,是真正仅次于杜英的存在。 诸如戴逯、朱序、邓羌和沈劲等河东诸将,对于王猛是服气的。 所以现在王猛语气严肃一些,朱序这等沙场上七进七出都不皱眉的猛将,也变得乖巧了些。 王猛微微颔首: “速速喝完,今夜出兵,突破敌军前垒,还需要仰仗将军。” “定不负所托!”朱序慨然应诺,端起来碗,深吸一口气,一口下肚,抹了抹嘴,大步走下高台。 一名名将领已经整装待发,看到朱序,齐刷刷上前一步,拱手见礼。 朱序当即点了几个人,紧接着,数百名士卒应声而出。 王猛也已经走下了台子,他端着水碗,朗声说道: “诸位将士,今夜袭敌营寨,若能成功,则我军沿滏口直扑邯郸而下邺城,切断敌军北归之路,余观鲜卑人,瓮中之鳖也! 而成功与否,皆赖此夜,皆赖诸位! 军中无酒,无可壮行,以水代酒,聊表我心!” 王猛端起来水碗,一饮而尽,然后重重的掷碗于地。 清脆的碎裂声,打破黑夜的寂静。 几个大箱子随之被抬了上来,打开,满满的都是金银珠宝。 王猛旋即指了指那几个箱子,笑道: “一人一把,多多少少,就看个人本事了!” 这一次,回答他的却并不是沉默,朱序率先向前一步,大声说道: “此次夜袭,生死置之度外,金银珠宝,身外之物也,留之何用?还请刺史代为转交家人,我等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为了家人温饱!” 王猛颔首: “可也!” 正文 第一四七三章 属下已无家人 ,晋末多少事 当即两名行军主簿就飞快的记了下来。 接着,王猛看向站在朱序身后,一名欲言又止的校尉: “你,可有想说的?” 那校尉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出来说道: “启禀刺史,属下······属下已经没有家人了!” 和家人走散、孑然一身的流民,才是构成关中王师的主体,其中很多人已经陆续在关中安家立业,但是打光棍的也不是没有,甚至还很多。 在军中将士和那些关中家破人亡的女子之间牵线搭桥,尽快组建家庭以保证关中的婴儿出生率,也是谢道韫带领女官所做的任务之一。 王猛一时默然,走到他身前,招了招手,让校尉到箱子旁边: “伸手!” 校尉伸出手,又有些后悔,毕竟身后数百道目光静静看着,如芒在背,让他有一种被公开处刑的错觉。 但王猛抓着他的手腕,直接落了下去,环顾四周说道: “已是孑然一身的,就不用和你们主将似的牵挂家人了,今宵有酒今宵醉,今宵的赏赐今宵就可拿走,所以想要来领取的,直接来拿!” 说罢,他还抓着一个玉镯子,塞到了那校尉的手中: “若是活着回来,把这个送给心爱的姑娘!” 校尉激动的点头。 而队伍逐渐分为两列,有直接来拿的,有记下名字让转交家人的。 有条不紊。 似乎他们并不是去参加一场夜袭,一场很可能九死一生的战斗,而只是去游行一样。 王猛静静看着这一幕,箱子之中金银在火把下闪烁的光,他无动于衷;将士们重新集结成队列,他亦然不动声色。 一直到士卒们在朱序的带领下,没入黑夜之中,站在那里目送他们出关、纹丝不动的王猛,方才翻身上马。 更多的士卒,排成纵队,徐徐前行。 他们需要等前锋拿下山谷之中的壁垒之后,快速的接管阵地并且冲向下一个营垒、沿着滏水杀向邯郸。 “六扇门有消息传来么?”马背上的王猛,低声问身边的参谋。 “已经有三日无讯了,或许······”参谋下意识地回答,但声音又收住了。 王猛沉声说道: “都是好儿郎啊······”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那几个潜伏在滏口鲜卑军中,及时传递过来鲜卑布防情况的六扇门士卒,还是说此时正一头扎入无边夜色之中的王师将士。 又或,兼而有之。 滏水奔流,游走在山谷之间,曲折回荡。 湍急的水流拍打着耸直的岩壁,飞溅成无数的浪花飞沫,又重新转折汇聚,变成新的激流,冲向下一块岩石。 年复一年。 太行山脉,最显著的特点自然就是一块又一块的山峦巨岩,如同刀劈斧削一般。 这也就让太行山间的山谷变得更加易守难攻,除非敌人是属猿猴的,否则山谷两侧近乎于直上直下的山壁,他们根本没有攀附的可能。 而若是想要翻山越岭跨过营垒关隘,更是要克服千难万险,其道路艰辛之处,也不弱于蜀道。 这才会使得太行八陉之大名,传扬天下。 鲜卑人虽然没有抢夺到两处关城,但是扼守西口,顺着河流安营扎寨、修建石墙作为壁垒,对于处于防守方的他们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既避免了需要分兵把守两处、可能首尾不能相顾的风险,又避免了想要运送补给还需要跨过山路险峻的谷地所带来的不确定性。 且守军还能够依仗于河流作为侧翼屏障。 反正敌人也不可能从这种湍急狂奔的河水之中杀过来,所能走的路只剩下小小的河滩了。 正是因此,再加之最近战事重点明显落在了邺城以南方向上,就使得把守滏口东入口的鲜卑兵马,抽调来抽调去,只剩下了两三千之数。 但此地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别说是两三千,便是两三百人在这里把守,也足以让进攻的军队望而生畏。 夜色深沉,山谷之中阴风阵阵、鬼哭凄厉。 一点点火光摇曳,忽闪忽闪,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鲜卑人的营寨受限于地形,也是沿着山谷排开,十几个士卒一个营帐,而将领们则住在避风处的茅草屋舍中。 “这鬼日子,一天天的,何时才能到头啊!”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守夜的士卒抱紧了兵刃,吸了吸鼻子,嘟囔一声。 虽然已经是夏日,但是山谷阴冷,到了晚上更是凉风鼓荡,哪里有半点儿夏日的模样? 尤其是一股股水汽潮意弥漫上来,让身披铁甲的哨卒觉得身上的衣甲又沉又湿。 迷迷糊糊之中,他好似听到了石头滚动的声音。 山中蛇鼠纷杂,有小东西乱跑,也在情理之中,但他还是勉强睁开打架的眼皮,慢悠悠看过去,接着便是一机灵,抓起来怀中长枪,同时要去推身边睡着的同伴: “谁!” 那猫腰蠕动的黑影果断的招了招手: “起夜,起夜!” 哨卒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下子涌动的血再一次平静下来,同时收回本来要推同伴的手,差点儿把他吵醒了,这个脾气不好的,若真睁了眼发现就这点儿小事,怕是少不了要劈头盖脸的骂一顿。 哨卒不由得嘟囔一声: “大半夜的事儿真多,等会儿可别掉到水······” 最后一点儿声音从喉咙之中消散。 因为一把刀已经抹了他的脖子,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哨卒捂着脖子,眼睛瞪大,不可置信的倒下。 而在他的身后,动手的人一样穿着鲜卑军队的衣甲,干脆利落的又把短刀刺入了旁边已经睡着了的另一名哨卒胸口,猛地一绞! 那起夜的士卒也一点点摸过来,看着已然毙命的两个哨卒,压低声音说道: “巡夜的还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定然会到,抓紧!” 动手的那士卒回应: “若是大军不能及时赶到怎么办?” “不会的,上一次约定了行事日期,想来王刺史不会误事。”他的同伴回答,旋即打量着他,“怎么,动了手反倒是害怕了?” “呵呵,怎么也是当初跟着都督抢长安的人,怕个球!”那士卒笑着回答,“只是担心咱们的死,没有死得其所,白白暴露了,反倒是让那几个杀千刀的提高戒备,给刺史平添麻烦。” 这两个士卒就是潜伏在鲜卑军中的六扇门,也都是关中王师里的老卒了,是第一批潜入河北的六扇门。 正文 第一四七四章 火映滏水 ,晋末多少事 鲜卑人在河北大肆征兵、抓捕丁壮,一些游荡在滏水附近的六扇门士卒,“自然而然”的就被抓来滏口当兵。 之前,他们还顺利的借助巡查的机会,将滏口兵马的布防图传递了出去。 谁曾想到,最近南方战事吃紧,滏口守军被抽调了五百人南下,其中也有和他们一起潜伏下来的几个同伴。 这就导致两人属实是势单力薄,再加之手头兵马少了之后,此地的守将也不得不提高警惕、加强对士卒的约束。 且近期双方都在尽量避免斥候交战,鲜卑人这边是因为自己势力虚弱不敢逞强,而王猛那边则是想要刻意掩藏实力。 因而两人有新的消息想要传递出去也不得其法,只能期望王猛仍然会在约定的时间动手。 “如果实在不行,咱们就放上一把火,扰乱之!”假装起夜的六扇门士卒唤作王超,是从河北逃到关中的流民,所以他一口本地话,是帮助他和同伴们获得信任的关键之一。 摸了摸刀柄,他的同伴,六扇门的张摧轻笑道: “不得不说,胡寇的家伙什还不错。” 慕容垂掌管河北之后,面对手头上有限的兵马,却也并没有采取和慕容儁那样大肆征兵的做法,反而遣散了军中的一些老弱,而尽可能的把仓库中囤积的重甲强弩等分发到各个州府关隘。 为此,也引起了很多鲜卑贵族将领的反对,毕竟这些地方守军、州府乡兵,多半都是本地汉人、羯人等,被强拉的丁壮,所以他们对鲜卑人能有多少忠心,不得而知。 因此在之前鲜卑的作战体系之中,显然这些衣甲劲弩,都是要优先保障鲜卑骑兵和本部步卒的,这些强拉的丁壮,基本上就是充当炮灰,只有在历经多次大战之后幸存下来的丁壮,才有可能得到某个鲜卑将领的赏识,从而被划入自家部众之中。 可是鲜卑骑兵本来就是讲究的长途奔袭、速战速决,因此对于衣甲的需求并不高,而那些鲜卑步卒,人数不多且要尽可能跟上骑兵的冲锋步伐,因此也是身上越轻便越好,这就导致鲜卑军队的整体披甲数并不是很高,哪怕他们在之前的战斗中缴获了不少衣甲。 现在慕容垂将这些衣甲发放下来、武装各地丁壮,自然会让鲜卑贵族们心怀忧虑。 但慕容垂并无妥协之意,再加之如今的大燕国,四分五裂、风雨飘摇,显然已经到了存亡之秋,因此这些鲜卑贵族们也知道,摄政王的这般做法也是在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还真的能够换来一些丁壮的忠心。 这样做有没有让丁壮们心悦诚服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是方便了王超和张摧这两个人。 轻轻敲敲身上的铁甲,还是很能带来安全感的。 将一处处火堆点燃,王超看了同伴一眼,握紧了刀。 一道道火光,把狭窄的河谷照的通透,这是给那一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潜行在河谷之中的军队发来的信号。 张摧却拍了同伴一下,将从火堆之中拖出来的一根燃烧着的木条递给他: “傻愣着干什么,放火啊!” “是谁放哨,疯了么?!”通明的火光把近处的几个营帐完全笼罩住,因此传来一声喝骂,但是很快这骂声就变成了惊呼。 因为一个个火把直接被甩入了营帐里,大火很快就贪婪的吞噬着营帐,熊熊燃烧。 “敌袭!”凄厉的呼声在“呼啦啦”的火光之中,撕碎深夜的寂静,潺潺的流水声在这一刹那也被压盖住。 无数惊慌失措的身影从营帐之中冲出来,他们之中甚至有的人还赤着上身,又或者身上的衣物还卷着火星。 身为士卒,他们的第一反应倒还是抄起来兵刃想要冲向距离营帐不远的矮墙,显然横亘整个河谷的矮墙是他们眼中最能够作为依仗的。 然而两名甲士直接从火光之中大踏步走了出来,他们手里提着刀,身上还是鲜卑士卒的打扮,所以正当惊慌的士卒们想要询问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两名甲士毫不客气的手起刀落,劈砍过来! “西夷!”有人霎时发出惊呼。 西夷,是最新出现的说法。 关中王师自西而来,甚至还有可能出雁门、走云中,从北向南进攻幽燕,所以此时的鲜卑人想要继续用南蛮、岛夷之类或新或旧,用来称呼南渡之人的称呼来称关中王师,显然不合适。 且鲜卑朝堂上,也多少抱着能够挑唆和分裂南朝的想法,因此“西夷”这个称呼,不知不觉之中也就变成了鲜卑士卒对于关中王师的蔑称。 此时看着那两个手起刀落复手起刀落,所到之处血光迸溅的甲士,鲜卑士卒们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第一反应自然就是关中王师已经掩杀了过来,他们视为屏障的那道营垒,早就已经在悄然之中失守了! “跑啊!” 毕竟只是一群被强拉来的丁壮,披甲持刀也是丁壮而已。 所以想要让他们在这种火光冲天、敌军汹涌的情况下继续为鲜卑人效死,自然是不可能的。 当一个人丢了兵刃向后跑,剩下的人也都齐刷刷的转身,一边撕开衣甲随意丢弃,一边大呼小叫、告诉那些和自己相熟的人。 再不跑可来不及了,这滏口,素来只有一条道! “莫乱阵脚!”在后方传来声声大喝,是镇守此地的鲜卑将领带着一队其下部曲赶到,驱赶着那些狼狈的士卒们转身。 “咔嚓!”也是一样的手起刀落,也是劈砍的一样的人。 鲜卑部众们手持砍刀,充当督战队,构成防线,堵在路上。 推攘呼喊着要往后跑的士卒们,终于逐渐平静下来。 一道道目光看着滚落在地上的人头,他们既没有继续前行,却也没有想要转身后退的意思。 身前是死亡,身后是死亡,冲天的火光之中,他们不知道是前方的督战队更可怕一些,还是背后的关中王师更可怕一些。 久在乱世之中的普通人,也渐渐地学会了狡黠的观望。 “随我杀贼,斩首一级赏金十两!”坐镇此地的鲜卑将领察觉到了这些丁壮的犹豫,当即越众而出,“畏缩不前者,譬如此类!” 他是慕容垂的家臣出身,滏口到底是太行之中的要冲,慕容垂纵然抽调走了此地的半数守军,却仍然还是把绝对信得过的亲信放在此处。 正文 第一四七五章 身为门户 ,晋末多少事 火光明暗中,人们都看到了主将的刀尖所指的位置,正是那几个刚刚被砍死的逃窜士卒。 渐渐地,沉默的人群开始转向。 因为他们除了火光之外,还没有感受到其余来自于身后的死亡威胁,但是眼前的刀刃,却是实打实带给了他们压迫。 “进!”鲜卑将领沉声说道,他双手握刀,越过这些鲜卑士卒,走在前面。 火舌就在他的身侧跳动,但他不管不顾,一直到有一个还在燃烧的帐篷横在路中间,他才一脚踹开。 然而紧接着又有几个浑身是火的人挣扎着向这边跑过来,挥舞着双臂,显然是睡得沉的,等想要逃出来的时候,火已经烧上了身。 但鲜卑将领果断的挥刀,将那几个人劈砍在地。 燃烧的火焰中,还时不时传来“呜呜”的哭喊声和凄厉的惨叫声。 鲜卑将领回头看了一眼,诸多士卒,一个又一个跟上他,噤若寒蝉。 而在距离他们不到百丈的位置,王超和张摧正手忙脚乱的高声吆喝着: “敌袭,敌袭在后,快撤退!” 不只是在营寨中有守夜的士卒,营垒上一样有巡查的人,这也是营寨中守夜的那几个哨卒甚至都能直接睡过去的原因。 为了让王师能够顺利摸上来,王超他们两个必须得把营垒上的人也都骗走。 营垒上的守军一看来的是自家人,再看营寨中熊熊火起,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呼喊声和杀声他们不知道那是自家督战队动手的声音一时间不疑有他,纷纷乱乱的跳下营垒。 而张摧壮着胆子引他们往前走,王超则三步并作两步爬上营垒。 从营垒向前方望去,幽深的河谷依旧沉寂,深邃的黑夜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光亮,唯有汹涌的水声充斥着耳畔。 这让王超心里咯噔一声。 没来? 按理说入夜时分,就应该有军队在此等候了才是,看到火起更应该一拥而上。 “杀西夷!”身后骤然响起整齐划一的吼声。 王超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住。 他缓缓扭过头,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正在向这边涌来。 面朝火光和人影,背对浓郁的夜色。 站在营垒上的他,孤身一人。 “还愣着作甚,挽弓!”张摧的声音如平地惊雷,骤然炸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重又转回,手中也拿着一把弩。 王超抄起来丢在墙上的长弓,张弓搭箭。 王师已至,只需要他们能够争取到一点时间。 一丝一毫,都至关重要。 这扼守河谷的营垒上,并没有西出的门户。 但他们两个人站在这里,就是门户。 身为门户,引王师天降! 利箭破空,直扎入当先一名鲜卑士卒的胸口,那人冲锋的动作被卷挟着强大势头和凛冽劲风的箭矢一滞,缓缓跪倒。 但更多的人依旧向前奔跑。 一箭,又一箭。 越来越多的人中箭倒下。 但是他们冲锋的步伐在最初的稍稍停滞之后,现在反而加快。 因为他们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站在营垒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千军万马,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一样的西夷,而是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扰了清梦、乱了人心,放了一把火让鲜卑士卒损失不知几何。 这简直就是在把他们的脸扯下来、丢在地上胡乱的踩。 奔跑中的鲜卑人也后知后觉的放箭。 箭矢呼啸着在王超和张摧身侧掠过。 张摧站在营垒下,扯了扯同伴,示意他别杵在上面当活靶子。 然而王超却并未所动。 张摧愣了愣,他抬头。 同伴扭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什么,看向那浓郁的夜色。 张摧意识到了什么,不管不顾的直接爬上营垒。 在黑夜中,一点,又一点,星星点点的光亮,照亮了黑夜,照亮了湍急、奔流的水。 而那火光闪动,向着营垒的方向移动,更多的火光汇聚,连点成线,又由一条条线汇聚成耀眼的、吞噬所有夜色的光河。 光河流淌,更快过奔流的滏水。 那是星星光火,更是无数的士卒正沿着崎岖的山路、不惜一切代价的狂奔。 杀声更近,有鲜卑人的怒吼,有山谷中王师将士的呐喊。 一支箭射中了王超的腿,他一声不吭的顺着营垒滑下,扯过来一面盾牌,挡住半边身子。 张摧也飞身跃下,他双手握刀,看着已经越来越近的鲜卑人,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喝: “王师在此,胡贼受戮!” 还不明所以的鲜卑士卒们,直接冲上来。 然而几道身影已经爬上了营垒,他们提着横刀,只是扫了一眼营垒后的情形,便“嗷嗷”大叫着跳下来,直接撞入十倍、百倍于己的敌军之中。 更多的士卒在他们的身后爬上来,投入战斗。 而原本以为只有两个西夷女干细的鲜卑士卒们,登时傻了眼。 原来······西夷真的来了! 提斧把一名鲜卑人砍为两段,朱序大笑道: “没了营垒,尔等也能挡我?! 抗拒天兵,下场如此!” “抗拒天兵,下场如此!”无数的王师将士跟着振臂高呼。 本来就是被督战队押着,再加上主将身先士卒,才鼓起勇气冲上来的鲜卑士卒,顿时变成了漏气的皮球,一个个飞也似地扭头向后跑。 这条路,他们刚刚已经跑过一次,现在更是轻车熟路。 当然还有一些被来回折腾几次,已经没了力气的,索性摆烂似的又丢了兵刃,跪倒在路边。 他们又何必为鲜卑人拼命呢? 论族群,西夷是和他们一样的汉人,而鲜卑,可非我族类。 不,不是西夷,是王师,是来解救他们的王师! “恭迎王师!”有人的声音,在黑夜里,孤零零的响起。 “恭迎王师!”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喊。 似乎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大晋朝的顺民,也从来没有手握刀兵,嚷嚷着要“杀西夷”。 朱序根本没有管那些跪伏在路边的人,他依旧向前奔跑,提着刀,目光盯着火光之中绰约的一排身影。 有人选择扭头逃窜,有人选择跪迎王师,自然也有人选择死战不退。 鲜卑部众簇拥在自家主将身边,一点点向前进攻。 他们的步伐稳健,目光之中弥漫着杀意。 丢了滏口,也是死罪,所以他们选择死得其所。 “杀!”朱序单枪匹马,却浑不在意。 “杀!”面对如潮水一样翻越营垒的王师士卒,那鲜卑将领也依旧面色沉静。 正文 第一四七六章 余觉得,做的还不够好 ,晋末多少事 王猛登上了营垒。 这个让天井关、东阳关两处驻扎的王师将士们头疼不已的营垒,此时已经被王师主帅踩在脚下,而王师将士们则在他的左右两侧飞速奔跑过,投入战场。 “对方主帅是谁?”王猛问。 双方斥候都保持静默了之后,已经很难抓到舌头了,所以王猛还真的不知道此时此刻当面的对手。 不过这也不妨他对这个鲜卑将领有些许欣赏,毕竟能够在变乱之后,稳住阵脚、甄别虚实,快速发起反击,并且差一点儿就取得成功,让这一场奇袭险些就功败垂成。 这样或许平时不够谨慎,但是关键时候还是有魄力的将领,在一方守将里也算是值得欣赏了。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王猛王景略,更是无数舍生忘死的关中将士。 他们可以高呼着“杀胡”,义无反顾。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面朝敌人而死,家人能够得到厚厚抚恤,而自己也能够成为英烈祠中的一员,享受代代香火祭祀。 “是伪朝领军将军、邯郸太守慕舆根麾下家臣,不知姓甚名甚。”一名参谋回答。 王猛微微颔首,慕舆根是随着慕容氏起家的谋臣,允文允武,曾经在慕容儁进攻邺城受挫、心存退意的时候坚定地劝说慕容儁继续进攻,最终破敌虚张声势之计,攻破邺城,也成就了慕容氏的霸业,所以慕舆根算是从龙重臣、鲜卑权贵了。 慕舆根一向和慕容恪不对付,且因为慕容儁对他的赏赐少,因此多有怨言,现在选择支持慕容垂,也在情理之中。 “启禀刺史,此次我军能够轻松翻越营垒,便是因为此二位的功劳!”一名校尉引着一群人走过来,原来是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抬在担架上。 王猛当即快步上前: “六扇门的王超和张摧?” 担架上的两个人颤颤巍巍的点头。 他们两个是被后续杀上来的王师将士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在王师抵达的时候,他们已经手持刀盾拼命抵抗鲜卑人的进攻有一会儿了,也正是因为他二人的原因,鲜卑士卒们没有及时翻越营垒,等到他们察觉到营垒外面有敌军杀上来,已经是王师的火把将整个夜色都燃烧殆尽的时候了。 因此这两个六扇门士卒的确功不可没。 王猛蹲下身,握住他们的手,好声劝慰了几句,又给他们检查了一下伤势,好在大多数的血迹都是敌人的。 六扇门出身的最精锐士卒,在战斗素养上,是那些强拉来的丁壮没有办法比的。 但是他们两个受的伤基本也都中在要害,现在也就是剩下一口气吊着,人之后能不能救回来,还得看个人的造化了。 目送已经奄奄一息的两个人被抬下去,王猛轻轻叹了一口气,问跟在身边的六扇门校尉: “他们的确是尽力了,但是余觉得,做的还不够好。” 校尉打了一个激灵,当即识趣的拱手说道: “请刺史赐教。” 王猛伸手指了指那些跪伏在地上的降卒们: “其实这些士卒,哪里能明辨是非,又哪里知道孰对孰错?甚至他们本身就是被强拉的丁壮,平日里受到鲜卑人的欺压,现在让他们为了鲜卑人拼命,可能么?” 校尉摇头。 王猛接着说道: “但是他们还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嗷嗷叫着扑了上来,这又是为何?” “受人蒙蔽、不辨是非。”校尉回答。 王猛颔首: “是啊,那为何是要让其受鲜卑人之蒙蔽,甚至要为了仇人而征战,却不能是受到我们的鼓舞,为我关中、为天下之太平而战呢?” 此时,看着眼前这真实发生的一幕,王猛也不由得想到了,杜英曾经和他讲过的故事。 有一个已经日薄西山的老大帝国,自诩为上国,但是当外敌入侵的时候,群起反抗的百姓还会被朝廷镇压,以至于之后当两个外敌在自家领土上打仗的时候,本地的百姓还会为外敌所利用,随着外敌的刀剑厮杀、掳掠同胞。 杜英问王猛,这样的国家,窝囊么? 王猛说,窝囊。 但杜英又伸手指了指北方,意思自然很明显,如今的北方,胡尘之下,不知道多少汉人沦落挣扎,又或者为虎作伥,和这老大帝国又有什么区别么? 王猛一时默然。 而现在,他又想起了这个故事,他觉得杜英说的没有问题,其实这些本来就不应该是关中的敌人。 师弟交代给六扇门的任务,本来就是包括两个方面的,一方面是潜入、刺探和搜集情报,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分化、拉拢敌人。 在这方面,江左的六扇门显然做的还不错,他们在建康府内掀起的动荡让朝廷不得不以强硬的手腕平乱,而这样做的后果自然就是朝廷的威望直接又向下跌了跌,并且还不得不在很多方面上对这些曾经根本不在他们眼中的平民百姓们做出让步。 朝廷一旦有所妥协,愿意将一些利益分润给百姓,那其实也在变相的表明关中新政的正确,让关中的报纸以及为关中所控制的南方报刊,或是光明正大的鼓吹关中新政,或是借着朝廷新政策的壳子暗中宣传新政的思想,皆大有可为。 但是显然河北的六扇门,在搜集情报方面做的不错,但是在争取和拉拢本地百姓方面还有所欠缺,他们只是基于百姓的支持和同情建立起了一些较为基础和底层的情报网而已。 这个情报网的确在此之前为关中传递了很多有用的消息,但是随着慕容垂的警觉,如今已经被撕扯的支离破碎,曾经遍布乡野的六扇门士卒也不得不分散行动,失去了统一的组织和指挥。 不等那个六扇门校尉回复,王猛接着说道: “若是之前站在这里的,不只是两个人,而是经过他们一点点的劝导、影响和拉拢的十多个人,在经过十多个人齐声呼喊、煽动而影响的更多的人,那么这一仗会不会更加轻松一些? 至少你我站在此处,不会暗道一声‘侥幸’,而他们两个,说不定可以毫发无损的坚持到大军的到来。” “刺史所言在理。”校尉唏嘘不已。 “所以余现在反倒是明白都督对六扇门的期望了,一起行动,就是一把利刃、所向披靡,在敌人的腹心之中、卧榻之侧,搅动个天翻地覆!” 正文 第一四七七章 临滏水而驱邯郸 ,晋末多少事 王猛的右手手指张开,向前一挥: “而若是分散开呢,那么就是散作满天星,所到之处,一样能够引起熊熊之火,让敌人更加疲于奔命。 显然,现在的六扇门,还差得多嘞! 如今六扇门各部各自为战,江左和江淮等地的六扇门能做出来什么样的功绩余不清楚,但是说不定河北的六扇门,能够令人眼前一亮。” 王猛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了拍六扇门校尉的肩膀。 校尉感受到了肩膀上的压力,心中更生效死之心。 如此平易近人的刺史,自然值得人为之效忠。 王猛却笑着说道: “这一切都是都督的计策,只不过之前的你们,或许并没有领悟到都督的意图啊,现在要好生将功补过。” 校尉忍不住看了王猛一眼,对于王猛本人来说,夸一下自家师弟,那就是顺口的事,但是在校尉看来,这是刺史并不打算贪功的表现,所以对刺史更多几分敬佩。 王猛倒是没有察觉到属下的心思,他的目光挪向前方。 天色已经放亮,没有披甲、身上裹着包扎布帛的朱序,提着两个人头走过来,丢在了营垒下。 那人头滚了几圈,滚到一名跪地的降卒身前。 降卒颤颤巍巍的睁开眼去看,接着就“啊”的一声尖叫。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这是主将! 朱序则走到营垒下,对站在上面迎着晨风、笑眯眯的王猛拱手说道: “末将幸未辱命,斩杀胡人主副将!” 王猛点头: “将军受伤了?” “皮肉之伤,无妨。”朱序随意应道。 “好生休息吧。”王猛回答。 “我军······是要休整么?”朱序诧异的问道。 “不,进攻邯郸,以中军为前锋,即刻出发。”王猛跳下营垒,翻身上马,“尔留守此处,把守关隘、修补营垒,另外要尽快把这些降卒甄别出来,愿意回家的,发放路费,愿意留下来的,编入尔部,作为此次战损的弥补。” 朱序先应诺一声,但旋即请示: “启禀刺史,沿滏水长驱邯郸,可控扼邺城北上道路,事关重要,属下身上只是小伤,愿仍旧为前锋!” 王猛摆了摆手: “不允,守着滏口,这里是我们最重要的退路,若是没了,那你就害了这万千将士!” 朱序还想再说,但王猛对他眨了眨眼,朱序顿时神色凛然,赶忙躬身拱手,而王猛则催马前行,后续赶来的王师已经在河滩上集结,在将领们的催促下向东开进。 当走出滏口河谷,广阔的平原在眼前展开的时候,王猛勒住马,跃上路边小丘,极目向东南。 沿着长长的、已经从之前山谷之中的湍急暴怒变得平缓的滏水,可以一路抵达邺城之北、邯郸之南。 但显然有邯郸扼守在从邺城到幽州的道路上,王猛并不会优先把目标放在邺城,而是要铲除邯郸的慕舆根麾下至少万余兵马,否则其在侧翼,永远是一个威胁。 王猛喃喃自语: “直驱邯郸,说得简单,可是慕舆根又如何能让余那么轻松的越过邯郸?北方的慕容德恐怕也已经虎视眈眈了吧?”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略略勾起: “倒要看看,余这一招,你们又会如何应对?” 枋头。 大河坚城、邺城门户,果然不是吹嘘。 慕容令之前被邓羌用骑兵冲散了军队、马踏连营,受了奇耻大辱,现在更是咬着牙想要将枋头城中的邓羌碎尸万段,因此亲自上阵督战,带领麾下士卒日夜攻打。 但是枋头城高池深,且城中人多城小,最适合防守,更不要说之前还有大量的守城器械被遗弃,现在正好为王师所用。 因此慕容令围城月余,毫无进展。 甚至······ 站在枋头城上的王坦之,看着一路骑兵在滚滚烟尘之中飞掠而出,向着枋头城狂奔而来,顿时露出笑容。 在这一路骑兵的后面,黑压压数不清的鲜卑骑兵正在拼命追赶,而一些侧翼上的鲜卑步卒也要压上去支援,但是步卒变阵臃肿,又不敢在骑兵面前直接散开阵型显然骑兵飞驰路上的不少步卒尸体,说明他们已经吃过亏了因此骑兵轻而易举的就可以跳出包夹之势,继续向枋头疾驰。 一队鲜卑步卒从斜地里插进来,横在城池南门和骑兵之间,但是城头上一阵乱箭石块劈头盖脸的打下来,这些步卒们顾前不顾后,登时狼狈不堪的四散,接着又被骑兵迎面撞上,空留一地尸体。 而这种操作,显然也直接换来了城上王坦之的一阵嘲讽: “呵,也不知道是哪个贪功的不怕死。” 城门半开,骑兵飞掠而入,紧接着,在“嘎吱嘎吱”生意中,铁闸门落下,而那些涌到护城壕沟前的鲜卑骑兵们,只能对着城头一阵叫骂、悻悻而去。 “爽快!”人未至而声先至,接着便是密集的脚步声。 邓羌带着十余名亲卫走上城墙,他一手提着横刀,另一手则拎着几个首级,对着王坦之晃了晃,让王坦之能够看到那脸上死不瞑目的神情。 王坦之皱眉,虽然这些时日他也见到了太多人头滚滚,但是还是有点儿不习惯,尤其是当风里还带着浓郁的血腥味道,更是让他想要作呕。 “文度兄!”邓羌看着他这般反应,哈哈大笑,还恶作剧似的把首级向王坦之递了递,“这可是战功啊!” “余乃文人!”王坦之没好气的说道。 邓羌笑的更开心了,不过其余将领和士卒们倒是不敢跟着笑。 主将笑,那是没外人,而他们笑,那就是看不起这位王主簿了。 王坦之虽然还是长袍披甲,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将领们却对他是信服的。 毕竟这些时日来,无论是守城,还是指引邓羌抓住敌军破绽,兜出去大杀特杀,王坦之对于军事计策的熟悉和对于战局的敏锐察觉,都让人觉得这家伙根本不像是没上过战场的书生。 世家子弟,到底是学识渊博,而王坦之又是其中佼佼者,因此有计略、有眼光,在情理之中,江左出兵,多半以世家子弟领兵,也源于此,但奈何他们在待人接物上过于傲慢,总是导致上下沟通不畅,因此主帅和将领离心离德,酿成大祸。 “战果如何?”王坦之接着问道。 “一路杀到了漳水边,破营寨一处、焚毁箭楼两个、斩杀偏将一员,小校四五个。”邓羌如数家珍,“邓某只要出城,总是会有所收获的。” 正文 第一四七八章 诱饵变主攻 ,晋末多少事 “切不可轻敌大意。”王坦之提醒,他撑着城垛向外看去,有一些鲜卑哨骑游荡过来,似乎在打量方才的战场。 这说明鲜卑人显然还是乐意于吸取教训的。 王坦之继续说道: “我们每一次出击,都只是抓住了敌军缺漏罢了,而敌军每一次吸取教训,自然就会更加难缠。” 邓羌哼了哼: “地那么大,人那么多,只要其想要把军阵摆开,总归有破绽,便是没有破绽,余一刀下去,也能劈砍出来!” “骑兵迂回厮杀,是为了扰乱敌军军阵、破坏军心,此为慢工出细活、所处必有得的行为。”王坦之淡淡说道,“若是急于求成,只会葬送我们为数不多的骑兵,到头来被打击军心的,又是谁?” 邓羌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陷阵斗将了,这般道理自然明白,所以只不过是在厮杀一番未果之后发泄一下罢了,当即他便收起来笑容,沉声说道: “此次进攻漳水坝上,发现鲜卑人又有增兵的迹象,尤其是在漳水的对岸,在此之前可是并无营垒的,然而余远远看去,好似多了不少,只不过营垒大略都是方才扎下吧,余率军杀过去、又杀回来,并没有兵马出营拦截,最后旗号纷繁,却还是我们之前就已了解的老对手。” 王坦之颔首: “坝上可有兵马驻扎?” “未有,亦然是如以前那般。” 王坦之笑道: “枋头的重要,就重要在扼守邺城直通大河的河道,就在于城池中只要有兵,城外的漳水河坝就不得安宁。 既然如此,再加之之前我军就已经几次三番出击坝上,所以鲜卑人之前是因为一直注重于围城,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么现在来了援兵,就不应该不抓紧拉到坝上,固守此处河坝。 除非······” 王坦之竖起来两个手指: “一种可能是我军在汲郡和河内等地发起了攻势,使得鲜卑人不得不把兵马摆在河坝以西,震慑汲郡。 另一种可能,则是我军已经从上党东进,应当······” 他想了想说道: “若想要出其不意,且兼顾邺城和幽州,那必然是要走滏口的。所以大军已经杀向邯郸,鲜卑人就算是之前有南下屯兵之所愿,现在恐怕也要抓紧抽调兵马北上、守备邺城了。 但不管怎么说,伯夷所看到的,必然是空营寨,否则有兵不出,这可不是慕容令的一贯作风。” 邓羌顿时露出期待的神色: “也就是说,刺史已经从北面动手了?” 王坦之笑道: “想来应该是如此了,但也不能排除鲜卑人将计就计,说不定正设下陷阱在等着我们出城进攻呢。” “或许余可带骑兵再出城走一遭,试探一下虚实,莫要被鲜卑人的空城计所骗,耽误了大好的战机。”邓羌跃跃欲试。 如果说刚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开玩笑的话,那么现在,他倒是很想弄清楚,鲜卑人到底在弄什么幺蛾子。 “既为我军查明虚实,且又被伯夷如此万军丛中冲杀、耍弄一番,恐怕慕容令便是有什么缺漏,也要弥补上来了。”王坦之摇头,“甚至还会加紧巡查。” 一边说着,他一边向城下走去: “慕容令此人,按照六扇门和通事馆之前送来的消息,心高气傲、睚眦必报,所以伯夷这般行径,三番五次,想来其已经颇为震怒,接下来必然会催促兵马强攻,因此我们的任务,恐怕是如何守住这座城啊!” 王坦之的话音尚未落下,城北就已经传来震天动地的号角声,似乎有千军万马正向小小的枋头扑过来,而在两人的背后,南城墙上,亦然是鼓声阵阵,这是留守的守军正在提醒城中,一样有敌军袭来。 王坦之的嘴角微微翘起,邓羌则飞身上马,正要指挥守城,王坦之却一把拽住了他。 “文度,作甚?!”邓羌不满的说道。 王坦之摇了摇头: “方才慕容令已经调集步骑大军一路截杀于你,军队奔波疲惫而一无所获,如今又怎么可能真的重新调集大军攻城呢? 就算是慕容令想要报复,恐怕那些军中将领们也多半是阳奉阴违、做做样子罢了,因此不可能持续太久的。 既然如此,我军现在也不需要太过紧张,只要箭矢招呼下去,鲜卑人自然会‘知难而退’。” 邓羌会意,当即把几名将校召集过来,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各自前去各处城门指挥坐镇,而邓羌则老神在在的看向王坦之。 王坦之本来要往前走,结果现在被邓羌目光看的背后一阵发毛,只好无奈的问道: “何事?” 邓羌笑道: “文度看上去神情自若,想来心中已有定策。” “没有。”王坦之回答。 “真没有?”邓羌走到王坦之身侧,伸手就要揽住他肩膀,奈何王坦之灵巧的躲过去。 邓羌顿时皱了皱眉: “若有良策,为何不说?莫非你王文度还信不过我?此处也无他人,说又何妨?” “余目前也只是猜测而已,若是贸然告诉伯夷,进而扰乱军心,奈何?”王坦之无奈的回答。 “什么猜测?”邓羌径直问,“但说无妨!” 王坦之喃喃说道: “恐怕······那位王刺史的算计,更包括了这里。” 邓羌打了一个激灵,好像隐约猜测到了什么,他忍不住说道: “可是我们······是诱饵啊?” 王坦之轻声回答: “诱饵又为什么不能成为主攻呢?只要敌军有露出空虚的地方,那么任何一支军队都可以变成主攻,如狼似虎一样穿插上去。 在这种战术上,好像诱饵之中反倒是有不错的人选。” 说着,王坦之打量着邓羌,他方才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邓羌却有些不相信: “之前就已经有定策······” “战场是在变的,人也可以跟着变。”王坦之却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伸手指了指城外,“其实,我们在守城的时候,也在做这样的事,不是么?” 看似是在守城,其实却是让邓羌带着骑兵频频出击,所到之处,杀的毫无防备的鲜卑军队人仰马翻。 邓羌恍然大悟,击掌说道: “其实就是把我们在打的这种战术放大到整个河北,以河北为枋头!” “虚实结合,出其不意罢了。”王坦之斜眼看他,“兵家常有之道,伯夷你该再多读读书了。” 正文 第一四七九章 用萝卜刻一个 邓羌挠头憨笑: “以前有都督,后来有岳父,再后来有刺史,现在又有文度兄,诸位皆是独当一面之才也,有你们出谋划策,邓某只要负责冲杀就好!” 王坦之愣了愣,细细回想起来,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确命好,便是苻黄眉的计谋策略比之杜英和王猛差了些,那也是一方主帅的存在。 但他接着便听到邓羌嘟囔道: “文度在这里面是最弱的,但一样能助我守住枋头,成此中流砥柱之功,不过比起来王刺史以幽燕为棋盘,大略是差了些······” 王坦之:······ 不会说话你就闭上嘴! —————————— 关中,岐山。 凤鸣岐山,周之兴也。 这里曾经是八百年王图霸业的诞生之地,而如今,也只是关中的一座普通县城而已。 但是杜英勒马城外山坡,向城中望去,熙熙攘攘、炊烟袅袅,那来来往往的人和热闹的场景,以及肉眼可见的很多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说明这里的百姓们至少没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生活幸福安康,那么无论是在王城之中,还是在乡野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余现在想要如同寻常百姓一般,乐于樵苏、种豆南山,却不得其法了!”杜英扬起马鞭,不无感慨地说道。 然而身后跟着的官吏和参谋们,齐刷刷的看向他,目光之中,半是赞同,又半是无奈,只觉得都督的这种发言,虽然有肺腑之意,但是也未免有炫耀的成分。 杜英此次南下汉中,同时也有趁机巡视关中西侧诸郡之意,所以并没有直接去走斜谷大道,而是一路西行到了岐山,意欲从岐山向东南穿行入汉中,从而把这一片也刚刚从废墟之中走出来的地方看一看。 “王将军,比之五年前,如何?”杜英又问众多参谋中的一人。 马背上的老者,站在一众年轻的出奇的参谋中,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其仗剑挺腰,只是看这板正的姿势就知道是沙场上打磨出来的。 其不是别人,正是晋朝册封的秦州刺史王擢。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秦州这个行政单位了,而作为关中臭名昭著的墙头草,王擢倒也安于现状,在参谋司中出谋划策,再被请到书院里给没上过战场的书生们讲一讲他此生的颠沛流离和曾经犯的错误,也算是有一个不错的下场了。 尤其是王擢自己飘零半生,也的确想要寻觅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自然就安逸于此了。 而秦州的州治,曾经就设立在天水,岐山这一带正是王擢、司马勋和氐秦交锋的地方,战事时常有发生。 当即,王擢颔首说道: “当初战事纷乱,百姓十不存一,余曾经入城一次,但家家紧闭门户、惶恐不可终日。 而如今不一样了,这般安居乐业的景象,恐怕要一直追溯到胡人南下之前了,此皆为都督之功也,都督之于关中百姓,的确有再造之功。” 杜英笑着环顾一圈: “此非全为余之功,亦得赖于诸位。 走,入城!” “都督!”就在此时,一声呼喊远远传来。 杜英愣了愣,定睛看去,原来是通事馆主事梁殊。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勒住马: “梁殊不是身在河东军中么,怎么跑回关中来了?这通事馆,还通到都督府里来?” 梁殊作为通事馆主事,之前奉命出使河北,圆满完成任务,返回之后曾随着杜英驻扎在酸枣,讲述河北见闻。 杜英折返关中之后,就让梁殊去王猛麾下听令,说不定有用到通事馆的时候。 毕竟梁殊在邺城厮混一圈,倒是真的和不少鲜卑权贵、汉人豪门建立了不错的私人关系。 听到杜英的调侃,众人皆是大笑,而梁殊已经飞马行到杜英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属下,属下奉命从,从河东千里而来,到长安寻觅不得,得知都督西来,又一路追,总算是追上都督了!” 杜英则脸色微变: “发生了何事?” 若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的军情,早就已经八百里加急送过来了,所以杜英至少可以确定河北的战局没有直接崩塌,所以才会出言调侃,此时见梁殊神色紧张,顿时也提起来一颗心。 看梁殊欲言又止,杜英挥了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下疏雨持刀护卫在身侧。 梁殊低声说道: “刺史令属下返回,向都督禀报河北部署,因事关重大,所以刺史担心字里行间写不清楚,且刺史已有僭越之举,所以特意让属下前来向都督说明和请罪。” 杜英挑了挑眉,师兄还能在河北惹出来什么乱子? 他虽猜不到,但看梁殊的郑重神色,倒也不敢轻视,微微颔首: “且说来听听。” “刺史意欲调动河洛的兵马,命苻帅麾下听从号令,但因都督之前并未给予调动中原兵马之便宜行事的权力······”梁殊回答。 杜英笑道: “那倒无妨,余既然把整个北方和山东的战事都交给了师兄来负责,那师兄想要调动便调动。 原来只道是师兄用不上大河以南的兵马,尤其是睢阳等地和慕容恪对阵的兵马,所以未曾思虑及此,倒是余的疏忽了。” 梁殊见杜英神色平和、不似作假,方才接着说道: “因此刺史擅作主张,用都督之印,令苻帅北上。” 杜英点了点头: “他用什么刻的?” “啊?”梁殊张了张嘴,被杜英这个问题问了一个猝不及防。 杜英微微歪头,听不懂? 梁殊犹豫了一下,思考回味了一下,不得其法,只好回答: “木头。” “啧,以前和他说过用萝卜的,估计师兄舍不得用,给吃了。”杜英“啧啧”两声,“罢了,疏雨,着人八百里加急,把余的都督之印给师兄送过去,然后余用萝卜刻一个就好了。 这玩意,打造两个终究不妥,现用现刻虽然麻烦了些,倒也不失为良策。” 梁殊:??? 你们师兄弟,这是要共天下的节奏? 旋即他就释然了,听杜英的语气,之前就已经给王猛讲过可以这么办,算是私下里已经授予王猛权力了,因此梁殊断然不会在这上面上说三道四。 甚至······ 杜英的目光看过来,冷冷的。 梁殊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会把听到的这些话烂在肚子里。 正文 第一四七九章 用萝卜刻一个 邓羌挠头憨笑: “以前有都督,后来有岳父,再后来有刺史,现在又有文度兄,诸位皆是独当一面之才也,有你们出谋划策,邓某只要负责冲杀就好!” 王坦之愣了愣,细细回想起来,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确命好,便是苻黄眉的计谋策略比之杜英和王猛差了些,那也是一方主帅的存在。 但他接着便听到邓羌嘟囔道: “文度在这里面是最弱的,但一样能助我守住枋头,成此中流砥柱之功,不过比起来王刺史以幽燕为棋盘,大略是差了些······” 王坦之:······ 不会说话你就闭上嘴! —————————— 关中,岐山。 凤鸣岐山,周之兴也。 这里曾经是八百年王图霸业的诞生之地,而如今,也只是关中的一座普通县城而已。 但是杜英勒马城外山坡,向城中望去,熙熙攘攘、炊烟袅袅,那来来往往的人和热闹的场景,以及肉眼可见的很多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说明这里的百姓们至少没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生活幸福安康,那么无论是在王城之中,还是在乡野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余现在想要如同寻常百姓一般,乐于樵苏、种豆南山,却不得其法了!”杜英扬起马鞭,不无感慨地说道。 然而身后跟着的官吏和参谋们,齐刷刷的看向他,目光之中,半是赞同,又半是无奈,只觉得都督的这种发言,虽然有肺腑之意,但是也未免有炫耀的成分。 杜英此次南下汉中,同时也有趁机巡视关中西侧诸郡之意,所以并没有直接去走斜谷大道,而是一路西行到了岐山,意欲从岐山向东南穿行入汉中,从而把这一片也刚刚从废墟之中走出来的地方看一看。 “王将军,比之五年前,如何?”杜英又问众多参谋中的一人。 马背上的老者,站在一众年轻的出奇的参谋中,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其仗剑挺腰,只是看这板正的姿势就知道是沙场上打磨出来的。 其不是别人,正是晋朝册封的秦州刺史王擢。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秦州这个行政单位了,而作为关中臭名昭著的墙头草,王擢倒也安于现状,在参谋司中出谋划策,再被请到书院里给没上过战场的书生们讲一讲他此生的颠沛流离和曾经犯的错误,也算是有一个不错的下场了。 尤其是王擢自己飘零半生,也的确想要寻觅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自然就安逸于此了。 而秦州的州治,曾经就设立在天水,岐山这一带正是王擢、司马勋和氐秦交锋的地方,战事时常有发生。 当即,王擢颔首说道: “当初战事纷乱,百姓十不存一,余曾经入城一次,但家家紧闭门户、惶恐不可终日。 而如今不一样了,这般安居乐业的景象,恐怕要一直追溯到胡人南下之前了,此皆为都督之功也,都督之于关中百姓,的确有再造之功。” 杜英笑着环顾一圈: “此非全为余之功,亦得赖于诸位。 走,入城!” “都督!”就在此时,一声呼喊远远传来。 杜英愣了愣,定睛看去,原来是通事馆主事梁殊。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勒住马: “梁殊不是身在河东军中么,怎么跑回关中来了?这通事馆,还通到都督府里来?” 梁殊作为通事馆主事,之前奉命出使河北,圆满完成任务,返回之后曾随着杜英驻扎在酸枣,讲述河北见闻。 杜英折返关中之后,就让梁殊去王猛麾下听令,说不定有用到通事馆的时候。 毕竟梁殊在邺城厮混一圈,倒是真的和不少鲜卑权贵、汉人豪门建立了不错的私人关系。 听到杜英的调侃,众人皆是大笑,而梁殊已经飞马行到杜英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属下,属下奉命从,从河东千里而来,到长安寻觅不得,得知都督西来,又一路追,总算是追上都督了!” 杜英则脸色微变: “发生了何事?” 若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的军情,早就已经八百里加急送过来了,所以杜英至少可以确定河北的战局没有直接崩塌,所以才会出言调侃,此时见梁殊神色紧张,顿时也提起来一颗心。 看梁殊欲言又止,杜英挥了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下疏雨持刀护卫在身侧。 梁殊低声说道: “刺史令属下返回,向都督禀报河北部署,因事关重大,所以刺史担心字里行间写不清楚,且刺史已有僭越之举,所以特意让属下前来向都督说明和请罪。” 杜英挑了挑眉,师兄还能在河北惹出来什么乱子? 他虽猜不到,但看梁殊的郑重神色,倒也不敢轻视,微微颔首: “且说来听听。” “刺史意欲调动河洛的兵马,命苻帅麾下听从号令,但因都督之前并未给予调动中原兵马之便宜行事的权力······”梁殊回答。 杜英笑道: “那倒无妨,余既然把整个北方和山东的战事都交给了师兄来负责,那师兄想要调动便调动。 原来只道是师兄用不上大河以南的兵马,尤其是睢阳等地和慕容恪对阵的兵马,所以未曾思虑及此,倒是余的疏忽了。” 梁殊见杜英神色平和、不似作假,方才接着说道: “因此刺史擅作主张,用都督之印,令苻帅北上。” 杜英点了点头: “他用什么刻的?” “啊?”梁殊张了张嘴,被杜英这个问题问了一个猝不及防。 杜英微微歪头,听不懂? 梁殊犹豫了一下,思考回味了一下,不得其法,只好回答: “木头。” “啧,以前和他说过用萝卜的,估计师兄舍不得用,给吃了。”杜英“啧啧”两声,“罢了,疏雨,着人八百里加急,把余的都督之印给师兄送过去,然后余用萝卜刻一个就好了。 这玩意,打造两个终究不妥,现用现刻虽然麻烦了些,倒也不失为良策。” 梁殊:??? 你们师兄弟,这是要共天下的节奏? 旋即他就释然了,听杜英的语气,之前就已经给王猛讲过可以这么办,算是私下里已经授予王猛权力了,因此梁殊断然不会在这上面上说三道四。 甚至······ 杜英的目光看过来,冷冷的。 梁殊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会把听到的这些话烂在肚子里。 正文 第一四八零章 梁殊的用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余既然已经把战事全交给了师兄,那便信任他,放其施为。”杜英解释了一句,“若是汝当时在邺城有这般需要,亦可为之。” 梁殊顿时反应过来,王猛是无条件、全方位的受到都督的信任,而自己是有条件的受信任。 这也足够了啊! 这种完全看做心腹股肱,甚至连都督的大印都可以给的信任,足以让任何一个臣属为之热血沸腾。 当即梁殊郑重的拱手行礼。 大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架势。 杜英微微一笑,这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许诺,他其实就是说说而已。 对于师兄,杜英完全了解师兄的为人和追求,所以对师兄有僭越的行为,并不在意。 以王猛的聪明才智,他想要算计杜英、取而代之,有一百、一千种方法。 但是对于其余人来说,显然在杜英这里还不足以享受这样的待遇,否则杜英设立监察机构的意义又何在? 无论是打击贪赃枉法也好、监察风纪律法也罢,说到底,监察机构的目的就是为了限制百官的权力。 有了权力,自然就会有一些乱七八糟心思的滋生。 杜英看了一眼梁殊,梁殊固然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但是杜英明白,这种能够在邺城这等龙潭虎穴之中全身而退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没有自知之明?新笔趣阁 他也知道杜英就是在画大饼,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如同王猛这样私刻印章,但是都督能够画饼,就已经很受用了。 君不见,这关中一亩三分地上,诸多掾史、主簿等等,想要见到杜英一面、被都督耳提面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杜英笑道: “恐怕师兄让你返回关中,也不只是这件事吧?” 梁殊颔首: “都督明鉴,属下出身梁州,且久在关中,对汉中的风土人情还算是有些了解,因此刺史得知都督意欲巡查汉中,令属下前来都督驾前听从调用,或可攘助于都督。” 杜英想起来了梁殊的出身,他出身关中寒门,随着家人南下汉中逃难,定居于此,但因为汉中的进身之道都为本地世家所把持,诸如这样的外来户,只能投靠各个世家,充当幕僚,或者通过入赘来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这些偏远地区的世家们也乐意于通过吸纳有才的寒门子弟来提高自家的人才水平,因此入赘之后的赘婿,地位倒也不是很低。 在这般恶劣的出仕环境下,梁殊不得不返回关中,投靠在氐人麾下,后来又作为使者出使王擢部,结果就遇到了极为尴尬的事情——他这个使者还在,氐秦却被杜英给灭了。 但梁殊本来就是心思活络的人,因而他转过头就劝说王擢投靠杜英,摇身一变,成为了王擢派来联系杜英的使者,同样也得到了杜英的礼遇,促成了秦州归附,也使得杜英快速打开了前往安定和凉州的大门,避免了趁乱而起的苻坚积蓄力量,直接给了氐秦致命一击。 梁殊也因此受到重用,直至今日。 如今,他身为通事馆主事、都督麾下的亲信之臣,随着杜英返回汉中,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且梁殊当初就是被汉中世家给排挤出来的,如今返回,定然想着如何折腾汉中世家,让那些被压在下面的寒门子弟们寻觅到进身之道。 王猛让梁殊前来,不需要再多说一字一句,就向杜英传递了他的想法: 汉中世家就算是忠于都督府,也是需要整治的,否则摆在这里就是一个负面榜样。 且整治汉中世家,也不应该让杜英打前锋,甚至都不应该让杜英出手,否则可能会寒了其余还在观望的世家们的心,所以扶持以梁殊为代表的寒门子弟,让寒门子弟们上位、争夺权柄,以本地人治本地人,或许才是可取之道。 在这之中,杜英本身不能扮演存在感太强的角色,只需要在背地里推波助澜就可以了。 如此,在外人的眼中,杜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在推行和维护关中新政而已,汉中世家沦落到什么地步,那都是他们咎由自取、被寒门子弟给报复了,怪得到谁? “师兄的这般想法,倒也无差······”杜英斟酌说道。 梁殊一副茫然的神色,好像根本没有听懂似的。 杜英瞪了他一眼: “别说你不知道师兄派你过来干什么,要是还没有想明白的话,趁早走人。” 梁殊顿时讪讪一笑,装单纯装过了,略有些尴尬。 “所以尔可有良策?”杜英接着问。 梁殊沉默一下,徐徐说道:“属下······恐还需要再了解一下汉中近期的情况。” 他之前一直在河北,的确不在汉中,因此也不敢断然下结论。 杜英颔首: “多了解一下,总没有坏处,余也不着急于这一时,想要看到的不是赶工的方案,而是含有你的理解和思考的计策。 之前在长安的时候,余就已经让任洪聚组建监察司,如今已经搭起来了一个架子,需要在各地筛选人手、设立巡察使,以巡察各处。 当然,汝的重要职责,还是通事馆这边,但此次倒是不妨先兼任一下汉中巡察使,也算是给监察司提供一些经验了。” 梁殊一愣,恍然意识到,杜英并不只是想要听取自己的建议,或者让自己风闻奏事,而是打算把自己推到前面来。 一时间他略微有些犹豫。 但当杜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梁殊还是郑重的应诺。 显然王猛在把他派遣过来的时候,杜英在领悟到王猛意图的时候,他的工作就已经注定了。 “走吧,入城。”杜英温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梁殊浑浑噩噩的催马跟上。 他竟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做的这些,又会给天下的格局带来怎样的影响。 —————————— 慕容垂派遣来的使者,抵达了邯郸城外。 王猛已经率军包围了邯郸城,邯郸城内的慕舆根的确是大胆性情,在得知滏口失守之后,慕舆根并没有直接据城死守。 显然其在拿捏不住这一支王师目的的情况下,也不得不考虑其会不会有可能直接沿着滏水一路向东南杀向邺城,所以慕舆根带兵出城,意图扼守滏水和洺水沿岸的几处小山,以阻遏王猛的行军步伐。 正文 第一四八一章 令其南辕北辙 滏水在南,洺水在北,分别连通邺城和邯郸,所以慕舆根这样做,也能够将各条王师有可能通行的道路都纳入掌控之中。 换而言之,王师不管是直奔邺城还是先打邯郸,总要先过他慕舆根这一关。 奈何大胆归大胆,显然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王猛暗中集结、转运的兵马数量,远大于慕舆根麾下。 而很不幸,滏口一战,王猛动作迅捷,逃出来的鲜卑兵马并不是很多,且慌乱之中,显然他们也没有弄清楚到底有多少敌军来袭,所以最终汇报给慕舆根的情报也错乱不堪。 这就导致慕舆根的判断出现失误,显然他认为王师主力应当还在河内,因此出现在滏口的很有可能只是一路精锐偏师。 这样的战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之前王猛进攻雁门关的时候就曾经令沈劲引兵出岢岚水,切断了鲜卑人的后路。 所以慕舆根自然而然的会认为这是故技重施。 在这些想法的加持之下,慕舆根选择率军前出,尽可能在野外险要之处杀伤王师,也在情理之中。 奈何王猛所率领的数万兵马,根本就是慕舆根设想之中的敌军数量的数倍。 慕舆根在邯郸城外的设防被王猛轻而易举的突破,反倒是折损了数千兵马,占据了邯郸守军的半数。 这也导致慕舆根只能龟缩城中不敢再出,任由王猛将邯郸包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而求援的信使,更是一天十出。 但是······信使的脑袋都会在不久之后,被王师骑兵直截了当的丢在南门下,以至于邯郸城中已人心惶惶。 毕竟谁都没有办法料到,关中王师竟然会悄无声息的从滏口杀过来,将战火直接烧到了邯郸,烧到了邺城以北! “启禀刺史,今日出城的信使总共十队,我军截杀到的有八队,剩下的两队按照刺史的吩咐,已经放走,属下令骑兵配合六扇门追杀,确保其只能向南前往邺城,无从向北前往幽州。”统领中军的戴逯在中军大帐中向王猛禀报。 戴逯奉命留守太原、悄然调动兵马南下,一直到王猛已经潜行到上党,戴逯方才把太原防务交给从雁门关赶来的沈劲,自己也兼程南下,总算是赶上了王师从滏口出击。 而其偏向稳重的性格,也自然而然的统领中军。 河东王师也已经完成了军制改革和统一,此次王猛出击滏口,携带两军兵马,即河东军和河内军,共计四万人,朱序率领河内军为前锋及左翼,戴逯率领河东军为中军和右翼。 (注:军制见第九百六十九章) 如今王猛留下河内军的第一将万余人,由朱序率领镇守滏口,剩下的三万人则前来进攻邯郸。 “多派斥候,截杀幽州方向的哨骑,要强势,尽量使其无人能够走脱。”王猛吩咐道。 “刺史是想要让幽州守军知难而退?”戴逯好奇的问道。 王猛笑道: “邯郸被围、道路被拦腰折断,幽州守军就算是明知不可为,也必然要为之,但是派遣多少人南下,又应该怎么打,恐怕他们自己也得好生掂量一下吧?” “若是能够牵制住慕容德,岂不是更好?”戴逯犹豫了一下说道,“否则慕容德麾下精兵至少在四五万,甚至更在我军之上,若是其孤注一掷,全军南下,恐怕······” 戴逯欲言又止,毕竟王师兵马不多,也是事实,且戴逯也好,朱序也罢,一直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王猛会把多达一万人留在滏口。 滏口天险,之前鲜卑人只留下了千余人,虽然最终是失守了不假,但若是王师正面强攻的话,千余人守着那狭窄的谷地,也足以让数万王师无能为力。 留下一万人,在山谷中也只能以一字长蛇阵摆开,那不是画蛇添足么? 但当时王猛下达军令足够坚定,朱序和戴逯等人基于之前王猛按下河东的迅捷和雁门之战的正确判断,还是选择相信之。 如今戴逯也忍不住再有疑问,王猛只是阻滞鲜卑人南下,说到底还是不能完全阻挡鲜卑人的步伐嘛! “届时再说。”王猛直接回答。 戴逯想了想,建议道: “之前参谋司就曾经建议是否要联络草原各部,引他们牵制幽州的慕容德······” “都督在洛阳的时候曾经告诫于我,莫要有引狼入室之举,焉知其不会是又一个鲜卑?”王猛当即打断戴逯,“此事,休也再提!” 一听是杜英亲自下令,戴逯当然果断的闭上嘴。 王猛的语气倒是随之缓和了不少: “都督不愿黎民再有倒悬之苦,哪怕是幽燕等鲜卑治下的黎民。要知道数十年、两代人前,他们也还是晋朝子民、汉家骨血。” 戴逯一时默然,曾经的他,也是一驱散胡尘为己任,现在却想着能够继续借用草原上的力量,这让戴逯难免生出些许惭愧之情。 王猛接着说道: “而且又有谁说,我军一定要拿下邯郸、再南下邺城?” 戴逯愣了愣,旋即惊讶的问道: “莫非刺史打算直接越过邯郸,强攻邺城?如今鲜卑兵马应当都已经被牵制在了枋头,邺城保不齐真的空虚,属下认为此并非不可行之计策也!” 但是旋即戴逯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若是这样的话,更是应该出其不意,刺史又何必专门把城中求援的使者放过去。” 王猛看着直挠头的戴逯,笑道: “鲜卑最强大的是什么?” “骑兵。”戴逯当即回答。 “不错,既然如此,余又何必在这燕赵之地上越过城池而强攻另一座城池? 我军虽有骑兵,但大多数是步卒,且后勤补给又会被拉长,还有随时受到袭扰的可能。而一旦城中的鲜卑骑兵,见我围城兵马减少,甚至很有可能出城厮杀,反而令我处处被动。”王猛解释。 “愿闻其详。”戴逯无奈的说道。 王猛伸手在舆图上指了指: “骑兵虽能长驱千万里,但燕赵大地之广阔,亦然可令许多骑兵难以及也。 若是我军的主攻方向,根本就不在邯郸呢?” 戴逯瞪大眼睛: “若真如此,届时邺城骑兵向北救援,幽州骑兵向南救援,两军皆汇合于邯郸,而邺城之南,反倒是空虚了! 这······这是调虎离山,令其南辕北辙也!” 正文 第一四八二章 王毒士和邓蛮子 王猛颔首: “王师出现在邯郸,鲜卑兵马必然北上南下,又定然以骑兵为主。而我军这般行径,显然会引起邺城之中的动荡,慕容垂上位不久,正是人心惶惶不安的时候,断然不能让邺城空虚,所以其也会选择让慕容令率军回援邺城,放弃枋头,或只是派遣少量兵马监视枋头。 反正枋头守军经过几次大战,也已经精疲力竭,且敌情未明之下,显然以守城为上。” 戴逯对于枋头城中的那两位的性情倒是有了解,当下笑道: “王文度和邓伯夷,岂是吃亏的主?” 王坦之,镇守太原期间,配合王猛算计太原世家,一时人头滚滚,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镇压住了心怀鬼胎的河东世家。 人送外号,王毒士。 邓羌,是这一次掉人头的主要执行者,而在此之前,他“万人敌”的名号就已经广为人知了。 人送外号,邓蛮子。 这两位,都是阎王爷看了都皱眉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吃亏? 这一次被堵在枋头城中,“千锤百炼”,想来也已经憋了一肚子火了——当然,戴逯现在还不知道,虽然守城很艰难,但是王坦之和邓羌也没少借助城外开阔的地势,用骑兵恶心慕容令。 因此一旦发现,或者说从王猛这里得到了准确的情报,鲜卑人已经调集兵马北上邯郸,那么邓羌和王坦之肯定得缀在后面敲闷棍。 但······戴逯忍不住问道: “就算是枋头加上汲郡的兵马,恐怕也很难强攻邺城。” 王猛笑道: “若是再加上苻帅麾下的兵马呢?” “那,那不是在陈留?”戴逯好奇。 “一条大河,很难渡过么?”王猛反问。 戴逯挠头。 苻黄眉现在其实并没有承担太重的战场压力,因为桓温已经向慕容恪和慕容儁发起进攻,双方正在青州等地鏖战。 慕容恪想来也没有功夫越过济水进攻陈留和睢阳等地了。 但这说到底,不是渡河与否的问题,而是双方分属两个战区,按理说没有办法相互调动的问题, “都督同意了。”王猛补充,同时在心里默念一声,虽然是我私刻的公章,但是仲渊会同意的。 他相信仲渊,一如仲渊相信他。 戴逯顿时再无疑惑,也理清楚了王猛的整个战略部署。 王猛率领四万大军出滏口,看似是绕后奇袭,其实却只是把鲜卑人的主力都吸引过来,而真正的主攻方向,还是在枋头、在汲郡,而以邓羌为前锋,苻黄眉率领大军在后掩杀,这的确是慕容垂在邺城空虚之下招架不住的阵仗。 但······ 戴逯还是忍不住问道: “若是慕容垂并不把所有的兵马都派遣到邯郸来,那岂不是仍然还有可能将我军阻截在枋头或者邺城城下,届时······” 王猛笑道: “布局已定,接下来便是一力破百巧了,不管鲜卑人留下多少兵马,我军尽全力而破之,只要能够攻破,就是成功。 为此,余已经传令朱序,着其率军沿滏水南下,抢占临水。” “临水?”戴逯只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凑到舆图前一看,“临水已在邺城北侧?” 临水,所临的水就是邺城北侧的滏水,因此临水的地位有点儿类似于咸阳之于长安,护卫屏障之城。 若是朱序直接杀奔临水,那恐怕邺城中的慕容垂就真的坐不住了,一方面得调动兵马增援邯郸,避免这个邺城北大门失守,另一方面还得加强临水的防务,尽可能将王师阻截在滏水沿岸,迫使其不能接近城池。 否则以慕容垂现在的得位不正,惹来敌军兵临城下,邺城的军心民心是要直接溃散的。 “妙也!”戴逯抚掌说道,“老朱麾下多是骁勇善战之猛士,只要打的足够凶狠,那么鲜卑人定然要不断地调兵北上,沿着滏水层层设防,这般境况下,恐怕其调动来邯郸的兵马都不会非常多了,又怎么可能还顾得上远在大河边的枋头?” “所以现在为了让鲜卑人相信,我军的主攻方向仍然在北,需要做两件事。”王猛说着,竖起来两根手指,“其一,便是猛攻邯郸,让鲜卑人觉得我军确有拿下邯郸之意图;其二,便是在枋头示敌以弱,令鲜卑人觉得受到青州战场战况未明的牵制,我军不得不在睢阳等地保留大量的兵马,从而忽略苻黄眉的存在。 如今,第二点能不能做到,还要看王文度和苻帅他们能不能领会到余的部署了,但是至少第一点我们是能够做到的,不是么?” 戴逯登时来了信心,一拱手说道: “慕舆根新败,正是士气低落的时候,属下定然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可以打得凶狠一些,但是也不能倾尽所有。”王猛叮嘱,“诸如投石机等,能甩出去的都甩出去,那些石弹我们带着也是累赘,而箭矢要尽量的减少使用。 否则,到时候慕容德率军南下,慕容垂又派兵北上,算起来至少有三四万骑兵与我会猎,我军如何能当之? 因此沿途斥候也一定要多加探查,六扇门全部不惜代价,哪怕是暴露了,也要把敌军的动向送出来! 一旦有大股骑兵南下或北上,我军即刻撤围退往滏口。” “遵令!”戴逯朗声说道。 此时他已经恍然意识到,自家军队已经处于很危险的位置。 在刀尖上跳舞,这是戴逯之前没有感受过的,不过若是此战能够全身而退,那么定然是大功一件。 这让戴逯隐隐又有些期待,不知道最终会有什么样的惊喜。 ———————————— 枋头城。 王坦之着人把前来劝降的使者从城门上吊下去。 也算是“礼送出城”了。 这已经是第三轮来劝降的使者了。 慕容令的战法也很简单,先是猛攻两天,接着便派遣使者来劝降,如是者三。 而邓羌也已经有九天没有出城了,因为城外的鲜卑营寨,已经把整个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不再和之前那样还讲究围三缺一,留下了一个南门。 显然慕容令也被邓羌之前充满挑衅的行为激出了火气。 邓羌倒也没有来得及觉得憋屈,因为鲜卑人的进攻也带给了他足够的压力,就在昨日,若不是邓羌带着亲卫顶上去,东门差点儿就被攻破了。 正文 第一四八三章 苦中作乐 而北门城墙上也被投石机砸出来一个口子,好在王坦之就在北门坐镇,当机立断以劲弩压制住,泼水似的射箭,算是把敌军逼退。 如此险象环生,还是枋头被围之后的第一次。 恐怕也是基于此,慕容令才有信心觉得,守军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派遣使者前来,既是劝降,也是下达最后通牒。 否则破城之后,后果自负。 王坦之礼貌的拒绝了。 但邓羌并没有和之前两次那样直接一口吐沫喷过去。 相反,他忧心忡忡的打量着使者离去的身影: “文度,再这样坚守下去,恐怕要撑不住了。” 王坦之哂笑: “怎么,没有信心了?” 感觉自己一个武将,被文官嘲讽了,邓羌顿时涨红了脸,敲了敲城垛: “余说的是事实,所以是否还有什么谋划?若是文度你也没有好办法,那今夜余率军踏了慕容令的营寨!” “别送死。”王坦之回答。 邓羌悻悻说道: “那又如何是好?” “再坚持坚持,快了。”王坦之回答。 “可若是刺史其实并不是如同文度你所预料的那般······”邓羌犹豫了一下说道。 王坦之无言以对,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邓羌。 邓羌击掌,恍然说道: “是了,那鲜卑人更要不惜一切代价增援邯郸了!” 王坦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邓羌讪讪一笑,搓着手说道: “那文度,不,不不不,军师觉得,大约还要等多久?” “三日之内。”王坦之随口说道。 “真的?” 王坦之轻笑:“那要不来打个赌?” 周围的将领们,俱是眼前一亮。 他们并不在乎赌什么,而是在这枯燥无味的守城生活中,总是要找点儿乐子。 乱世里,苦中作乐的本事还是要有的。 ————————- 枋头城上的人在下赌注,并且赌注已经逐渐夸张到了把长安的房子都压上的地步,甚至有个家伙还直接压上了自家闺女,表示他要是输了,那么赢了的可以来和他家结亲,若是赢了,那么抱歉,他得挑一挑你们各家有没有如意郎君了。 反正怎么都不亏本。 至于赌的内容,也逐渐多样化,从一开始的王猛到底会不会在北方虚晃一枪变成了现在的慕容令到底在什么时候撤兵北上,甚至还包括城外最终会留下多少兵马,林林总总、不尽相同。 至于参与的人,也从一开始的将领们扩展到校尉、仗主,甚至将士们也都纷纷参与进来,或是小赌怡情、跟着自家主将下注,算是捧捧场子;或是多点下注,只求能够把中奖可能最大化;又或是孤注一掷,把全部身家压了上来——不过这种基本都被王坦之劝退了。 王坦之的本意,也只是让守城的压力下颇为紧张的将士们有一个放松的渠道,大家乐呵乐呵,也为了未来的决战做准备,可不是为了让将士们输得倾家荡产,到时候动摇军心可不妥。 而当城上欢声笑语的时候,城下、一处鲜卑人为了观察城中敌情和调度军队而搭起来的高台上,慕容令正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城池。 这座枋头城,就像是他的梦魇一样。 昔日慕容楷在城中,他在城外。 今日王坦之在城中,他在城外。 合着不管是谁在里面,被挡在城外的都是他。 若是一次,慕容令尚且可以自我安慰是时运不济,但已经两次了,他不得不怀疑老天爷是不是要捉弄他。 明明拿下枋头,自己就可以快速地肃清大河北岸的残敌,就能够让大燕的实际控制领土恢复到慕容儁北伐之前的状态,让阿爹的位置看上去是名至实归。 可是,就差枋头。 哪怕是云集大军,他也没有办法踏入枋头城,甚至还导致汲郡那边兵力不足,城中的骑兵一样和枋头城中的邓羌似的,隔三差五的出来袭扰,如入无人之境,使得鲜卑将士们都开始怀疑,到底谁才是围城的一方。 “王坦之,邓羌······”慕容令攥紧了拳头。 “报!”高台下传来传令兵的喊声。 慕容令霍然回头,看到传令兵背后插着八百里加急的令旗,顿时心里一惊,直接从高台上滑了下来: “何事?!” “邺城急报!”传令兵一脸惶急,一边递上公文,一边说道,“西夷突破滏口,一路进攻临水、一路包围邯郸,邺城告急!” 邺城告急的文书以及调动各处兵马的命令想来已经如雪花一样乱飞,所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慕容令手一抖,公文差点儿直接掉落。 西夷的大军不是在河内集结么? 甚至还有不少西夷步骑向汲郡方向挺进,结果被汲郡外的鲜卑兵马阻拦,这些时日双方正在对峙,多有交手呢! 所以那连绵的军营、一望无际的车队,有可能都是假象和空壳子? 而车队的终点,也不是河内,而是天井关? 那些凶恶的、甚至敢于追着鲜卑骑兵撕咬的西夷骑兵,其实有可能背后根本没有增援? 霎时间,慕容令回想起来真个汲郡和河内方向发生的种种,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确切的情报,关于敌军的数量。 因为西夷大军的军营,一直都被他们的骑兵保护的很好,这些骑着西凉骏马的骑兵们,在短途的冲锋和厮杀上,都具有比鲜卑骑兵更多的优势,使得鲜卑骑兵在敌情未明的情况下一样不敢深入,从而也没有发现过,那旗帜飘扬、时不时传来号子声的营寨,有可能是空的。 手脚冰凉的慕容令,愣愣出神,又霍然扭头看向枋头城。 他似乎感受到了一道道嘲讽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奇耻大辱!”他厉声说道,“击鼓,余要拿下枋头!” “少主,三思啊!”几名跟着他的慕容垂家臣赶忙上前,“邺城比枋头更加重要,此时的邺城,方才需要少主的这些兵马!” “少主,留下些许兵马防守即可,一样能够伪装出来大军还在的假象,并且每日派骑兵巡视、使者劝降,一如今日,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说不定这些西夷也察觉不到我军撤离。” “少主,邺城是根本,断不容有失!” 家臣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就差直接把慕容令抱上马,宣布撤军。 慕容令恨恨的一挥手: “你们安排!” 正文 第一四八四章 权翼的提点 说罢,慕容令竟也不管不顾了,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只剩下他的声音隐约飘来: “余率两千轻骑先赶往邺城!大军随后便是!” 留下家臣们面面相觑。 他们之中,有人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枋头。 总觉得城中的那些西夷,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只是这些家臣们不知道的是,已经精疲力尽的城中守军,如今其实也在苦中作乐而已。 他们一样不是超人。 而真正有可能葬送鲜卑兵马的人,却也在赶来的路上。 比如陈留。 ——————- 一日之后。 陈留以北、酸枣以南,官渡。 苻黄眉按刀北望。 大军就在他所站立的山坡下开过。 两万河洛军,再加上从谢万麾下抽调来的五千睢阳军,这是苻黄眉此次率领北上的主力,而在他的后面,还有新编练的许昌、洛阳、汝颖等地郡兵万人,并发动民夫十万。 同时,孟津、风陵等沿河渡口,凑集船只数百条,日夜兼程南下,如今已经在官渡以北的延津、白马津两处渡口汇聚,等待转运大军,而王师之前在洛阳筹建的拥有蒙冲等中小型战船的水师,则一马当先,已经向枋头城外的漳水河坝发起进攻。 且对岸的汲郡城中,隗粹所率领的骑兵也开始攻击沿岸的鲜卑营寨,为大军渡河清理滩头。 大军浩荡,直指大河北岸! 黄沙滚滚,因为浮桥的搭建和人马的涉水而过,浅浅的官渡水已经完全被搅动成黄浊色,沉淀千百年的泥沙,再一次被搅动起来。 “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走上苻黄眉所在山丘的权翼,喃喃说道,他伸手指了指前方,“根据老乡所言,当初魏武就是站在此处,和袁本初遥遥对峙,观其军之雄壮、为天下之首。” “而今我等在此按刀北望,岂不也如昔日魏武一般?”苻黄眉笑着说道。 权翼却摇了摇头:“将军乃是魏武麾下一大将也!” 苻黄眉一愣,旋即猛然反应过来,赶忙后退半步,拱手行礼。 出身氐人的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祸从口出,得赖于权翼的提醒,否则若是落在有心人的耳朵中,足够苻黄眉吃不了兜着走。 权翼不由得叹道:“苻帅还是要谨言慎行啊,都督已今非昔比,就算是其仍旧不计较这些,我们这些做臣······做属下的,还是要慎重些,都督是大英雄,但是架不住底下有小人。” 苻黄眉感激的应诺。 权翼则直接岔开话题: “从此处抵达酸枣,分兵渡河,还需要两日的功夫,正好可以给水师以及汲郡我军一些时间,期望后日渡河的时候,对岸鲜卑兵马已经被肃清了。” “只是不知道慕容令是否已经接到撤兵的命令。”苻黄眉犹豫了一下说道,“否则以我水师和骑兵的孱弱,恐怕进攻鲜卑大军不啻于以卵击石啊。” “余还是相信刺史的。”权翼回答,“而且便是无法击破鲜卑营寨,也应当已将其扰乱,届时我大军次第渡河,鲜卑人想要阻拦也有心无力。 又或者鲜卑大军真的被我等牵制在大河岸边,那刺史就可以从邯郸直接南下邺城,慕容垂回天无力也。 因此无论是哪一种,其实我军都已立于不败之地。” 苻黄眉叹道: “或是灭国,或是覆军,两处大功,不可兼得。” “不易兼得,也不宜兼得。”权翼颇有深意的说道。 在权翼眼中,苻黄眉显然属于对zz不怎么敏感的那种人,否则也不会在氐秦的时候就被排挤,进不了决策层。 因此权翼对苻黄眉的提醒,也采取语焉不详,却也要略略点破的方式。 说的太直白了,打击其自信;说的太含糊了,恐怕苻黄眉听不懂。 身为北方出身的文臣代表人物,权翼一直都在想办法团结拉拢一部分武将。 显然元从派系的武将想都不要想,他们也不稀罕和这些后来投靠的文臣们有什么交集,而南方出身的文武们,本来就是异乡之客,所以自然而然的会抱团取暖。 所以这些北方后续投靠关中的文臣们,所能拉拢团结的对象,自然就是诸如苻黄眉这种降将。 降臣配降将,大家谁也别嫌弃谁。 而只有他们这些人团结起来,才能够和那些从江左过来的文武官员们分庭抗礼。 还可以气势汹汹的表示,我们是从胡尘之中投向光明,尔等是从昏聩之中投向新政,大家都是改弦更张,谁也别嫌弃谁。 所以权翼有意结交和提点苻黄眉,苻黄眉自然也不会推拒。 曾经的他,身份的确很敏感,所以保持和其余臣属之间的距离,是情理之中。 但现在的他,已经是杜英认可的一方主帅,而且如今在关中,氐人、羌人已经和汉人大规模的通婚、杂居,已然不分彼此,所以苻黄眉的氐人身份,显然并不是什么敏感问题了。 甚至杜英也更倾向于看到氐人文武们在自己的麾下不受到排挤。 权翼的提醒,苻黄眉领会了,而权翼借助这些行为所流露出的深交之意,苻黄眉自然也没有傻到毫不在意。 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再和之前那般行礼,只是微微颔首。 这恩惠,他记住了。 “报!”传令兵疾步而来,“启禀将军,枋头急报,敌军已自枋头撤围,枋头守军请将军速速增援!” 苻黄眉眉毛一挑,看向权翼: “成了?” 权翼笑道: “看来苻帅没得选,只能选这灭国之功了。” “哎呦!”苻黄眉急匆匆的下令召集将领,同时不忘回头说道,“邓伯夷那小子,可是个火爆脾气,余若是再慢一些,恐怕这邺城都是他的了!” 若论谁最了解邓羌的性格作风,恐怕还要数邓羌的岳丈和老上司苻黄眉了。 权翼哈哈大笑: “邓将军乃是苻帅的女婿,肥水不流外人田,苻帅又担心什么?” “余是担心那小子不知好歹,前去送死!”苻黄眉脚步徘徊,“若是鲜卑人留下一些兵马,沿途阻截设伏,恐怕我军在莽莽撞撞之下,会受到重创。” 权翼自然知道苻黄眉早就已经把邓羌当做亲儿子来看了: “苻帅且宽心,在邓将军的身边,不是还有王文度么?王文度素来行事稳重且多智,便是邓将军欲兵行险招,王文度也一定会多加阻拦的······” 正文 第一四八五章 王文度是稳重的 此时的枋头。 城门洞开,大队的步卒从城中涌出。 而在步卒们目光所及之处,鲜卑人的营寨冒起滚滚浓烟,骑兵的马蹄声和呐喊声时不时传来。 王坦之策马行在队列的旁边,他抽出横刀,直至前方: “邺城!” “邺城——”无数的士卒们发出高呼。 被无休无止的守城鏖战压抑已久的怒火,在此刻,尽情的喷薄。 “前进!”王坦之接着振臂大呼,只觉得自己的血,在这咆哮声中也在奔流、在沸腾。 这一天,稳重的、足智多谋的王坦之,打算在后续援军赶来之前,直接强攻邺城。 而在王坦之所率领的步卒更前方,邓羌正率领着城中剩下的千余骑兵踏碎鲜卑人的营寨。 慕容令是在昨天晚上撤走的,而城中派出的斥候是在今天早上发现的异样。 其实也不需要斥候发现,王坦之一觉起来就直接让邓羌召集诸将。 因为在此之前,慕容令一直保持着很规律的两天攻城、一天劝降的模式。 然而在昨天劝降之后,慕容令今天却没有攻城。 这一反常态的行为,让王坦之可以肯定,鲜卑人必然有所动作,而且十有八九是撤退了。 所以当王坦之扭头问邓羌敢不敢赌一把的时候,邓羌抄起来家伙就往外走。 而王坦之跟在后面,陆续下达了几个命令。 一个命令是点齐城中所有的兵马,即刻跟在邓羌后面出城,若是鲜卑人只是虚晃一枪的话,到时候也能够尽可能把邓羌接应回来。 当然,也不排除所有人一起战死在城外。 至于另一个命令,则是让斥候速速联络大河水师和汲郡的隗粹,令他们尽快向眼前的敌军发起进攻,不要再顾虑伤亡,此时的首要任务,是抓紧和枋头守军汇合。 无论是进入枋头、接管防务,还是跟着邓羌一起进攻邺城,无疑都将增加邓羌麾下的兵力,让这近乎孤注一掷的战法更多几分胜率。 这两条命令都被不折不扣的执行了下去,只是将领们的神色各不相同。 昨天下注赢了的沾沾自喜,输了的垂头丧气。 仅此而已。 当热血澎湃的王师将士浩荡北上的时候,刚刚发表完简短而激昂之演说的王坦之,却出奇的冷静了下来。 他蓦然回首,看向那座千疮百孔的枋头城。 昨天,下赌注的时候,王坦之果断的拒绝了那些一时上头,想要把半数甚至全部家当压上来的人。 但是今日,他却毫不犹豫的把全部家当都压了上来,就像是一个完全红了眼、血冲脑门而丧失了理智的赌徒,歇斯里地。 前方马蹄声愈发响亮,是开路的骑兵回转,不过大队的骑兵仍然还在充当前锋,回来的只是邓羌带着的十余人。 他看着开进的队伍,犹豫了一下,还是策马直行到王坦之的身边: “为何全军出动?” 王坦之看着他,没有说话。 邓羌这个上马击狂胡、从来没有退缩过的万人敌,此时倒是打了一个激灵,讪讪笑道: “余并非对文度有所怀疑,只是担心······” “余方才在思考罢了。”王坦之似乎才回过神来,沉声说道,“原因很简单,我们不知道刺史能够为我们争取到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慕容垂在短暂的慌乱之后,是不是能够很快看穿我军南北调动的意图,更不知道在幽州观望的慕容德到底会不会南下。 所以最坏的可能,便是慕容德已经南下,将会由他来牵制刺史,而原本要北上的慕容令,就不再那么急迫的救援邺城,只要分出来一些骑兵支援一下便可。 刺史的麾下,也没有多少骑兵,想要在燕赵原野上和鲜卑人骑兵对阵,谈何容易? 而慕容令的大军,仍然还可以回转枋头,赶在我河洛军抵达延津开始渡河之前,重新包围枋头并且巩固漳水防线,届时我军恐要陷入半渡之危,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而最终能不能突破大河防线,还要看鲜卑人留下多少兵马了。” 邓羌也回过味来,从过往的战绩来看,显然慕容垂也是鲜卑军中的主帅级人物,再加上邺城地处中间,南北两处战场的消息往来,其有着天然先知优势,所以更容易做出判断和合理的调度。 相比之下,王猛和王坦之之间的联络,除了借助于六扇门的暗子之外,就只能走河内、上党一线,中间还要穿过大河或者鲜卑人在汲郡等地的防线,因此现在其实根本就处于断绝的状态,王坦之所知晓的有关于王猛的情报,还是大略的一个出兵滏口的时间点而已。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显然和没有并无差别。 因此王猛和王坦之之间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对战局的敏锐程度、对敌情的侦查以及······快速的动作。 只有按照既定的计划,在最短的时间内,默契的完成所有的战术操作,才能够减少慕容垂搜集情报和调度兵马的反应时间。 王坦之的动作越快,鲜卑人越是容易被打蒙,自然也就会疲于奔命。 慕容令带着斗志低迷的军队从枋头拼命跑到邺城,又在察觉到王师的主攻方向还在南方、重新杀向枋头,这个过程中,大军一来一回,原本就低沉的士气恐怕更是会被消磨的所剩无几。 因此王坦之必须要拼一把,甚至······ “或许我们能够制造出两路大军南北并进、齐攻邺城的假象。”王坦之如是说道。 邓羌想了想,点头: “鲜卑人并不知我两路兵马之虚实,似真有可行之处。” 但他接着伸手指了指北方: “慕容令这小子还是有几下子的,方才余派出的一些斥候都没了消息,恐怕在此向北,其还是留下了不少伏兵,意图阻遏我军北上,所以只怕欲速而不达啊。” 王坦之瞥了他一眼,如果说上一次看向邓羌,只是下意识所为,甚至心思都没有腾挪过来的话,那这一次的目光之中,就带着淡淡的鄙夷了。 “文度兄?”邓羌微微皱眉。 泥人也有三分尿性,便是你王文度阴谋层出、算计不断,余也不见得就怕你了。 王坦之回答: “原来万人敌还害怕区区断后伏兵。” 邓羌一声不吭,拍马转身就走。 “怎么?”王坦之问。 “提其主将之头赠汝!”邓羌的声音远远响起。 “粗俗!”王坦之啐了一口。 正文 第一四八六章 汉儿坚守在邺城 留守滏口,朱序自然是不情不愿,但当时王猛对他眨了眨眼,朱序也意识到王猛后续肯定还有安排。 跟着这位刺史时间久了,朱序也渐渐习惯了这位刺史主帅的一些恶趣味,比如喜欢故作神秘,让将领们猜来猜去,最后接到命令方才明白原来如此,彰显王猛的神机妙算。 不过不得不承认,王猛的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敏锐的战场直觉、战略判断,能够让他的这些“神秘”,是真的神秘。 所以朱序也就很懂事的配合主帅的恶趣味。 该配合你工作的,我全力配合,只要能够打胜仗,这样的恶趣味多一些也没有关系。 在王猛率军离开滏口不久之后,朱序就收到了传来的命令。 沿滏水南下,进攻临水城。 这是朱序隐隐约约预想到了的命令。 位于邯郸和邺城之间的临水,容易受到南北敌军的夹击,而且一旦拿下临水,那么邺城的鲜卑军队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反扑,届时朱序注定将要面对敌军不要命的进攻。 但是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更扰乱敌军的战略布局、迫使敌军疲于奔命的么? 一旦战场的节奏彻底掌握在王师的手中,那么就算朱序在临水城,在鲜卑人凶狠的反扑之下,一样能够全身而退。 毕竟完全不知道王师的主攻方向在哪里的鲜卑人,又凭什么能够集中全力进攻临水? 所以朱序没有丝毫犹豫,率军一路狂奔,过关斩将,沿途那些鲜卑斥候和营寨,都被他干脆的绞杀踏破。 一座座营寨被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照亮滏水岸边,从白天到黑夜。 就像是点燃的烽火一样,距离临水城也越来越近。 朱序这般嚣张的前进方式,显然也让整个邺城城内乱作一团。 慕容垂一方面催促慕容令引兵北上,一方面召集亲信、临时征召城中丁壮以及各家部曲。 士卒破门而入、抓捕丁壮的喧闹声,丁壮们反抗的打斗声、家中妇孺的哭喊声,都杂糅在一起,撕碎邺城的天空。 而这些拉壮丁的士卒们,敢于直接踏入寻常百姓家,敢于敲响那些权贵豪门的大门,给他们配合或者全家下狱两种选择,却都敏感的绕开了城中一个不大的四合院。 四合院的门口挂着“关中商会”的牌子。 并不是因为士卒们觉得有朝一日关中王师破城,会和他们清算,而是因为慕容垂亲自下令不可擅动。 后来甚至还派遣了一路兵马,驻扎在周围。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小院内,通事馆驻邺城主簿蒋看端着茶杯站在舆图前,杯中茶水已经放凉了,却浑然不知。 出身长安蒋氏的蒋看,是关中盟起家时候的从龙元戎了,而他如今担任的这个小小“主簿”,其实囊括着关中在邺城的所有事务,包括关中商会、镖局、报刊以及潜伏下来的六扇门,最终都要听从这位主簿的调遣。 在他身后,一名中年锦衣男子正在徘徊,正是商会的谢掌柜,是陈郡谢氏的家臣。 派遣到河北来的商会主事,能力是次要的,忠诚才是首要的。 这位谢掌柜名不见经传,但忠诚无可挑剔。 而河北六扇门统领、领校尉衔的孙元,按刀肃立,一言不发。 “我等,俨然已沦为那豺狼之人质也!”谢掌柜看这一文一武主事都没有说话,不由得顿住脚步,右手背敲着左手心,“两位,总要拿出个主意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主意?”蒋看含笑说道。 谢掌柜一脸茫然,所以这也能笑出来? 蒋看接着解释道: “所以现在只能耐心的等,我军打的越是迅猛、越是强悍,我们反而越是安全,慕容垂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现在的他,恐怕还没有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若是直接把关中留在邺城的通事馆、商会等势力全部都连根拔起,那么就意味着慕容垂如今好不容易构建和稳定的市场秩序直接陷入崩溃——时到如今,双方之间的战事在进行,但是商贾之间的贸易却还在持续。 关中商队仍然在向邺城运送物资,甚至还包括对于守城军队来说颇为关键的粮食,当然,关中商铺们也不是那么好心的,随着战云的逼近,除了粮食之外其余的商品,自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价,而关中商贾在售卖粮食的时候,往往组合售卖,将这些商品和粮食捆绑在一起。 于是邺城的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行人手中,除了粮食之外,出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还有扛着椅子走的。 慕容垂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现在的邺城,的确需要关中的粮食来稳定市场、稳定人心,这样就可以让慕容垂不需要顾虑城中百姓的口粮问题了。 毕竟邺城城中的粮食并不是很多,去岁慕容儁举兵南下,着实好生摧残了鲜卑的国力,以至于慕容垂现在甚至连直接抓捕和清缴这些关中商贾们的仓库、将那些粮食全部都收为己有的心思都不敢有。 因为这样的话,所清缴到的粮食,显然并不足以支撑邺城应对长久的围城战,而如今战局不明,慕容垂又不得不为旷日持久的僵持做准备。 关中愿意每日送来一些粮食,用以帮忙维持城中百姓的生计,慕容垂哪怕是知道关中商贾们肯定没有安好心,在这个过程中既打包销售关中的商品,最终稳赚不赔,而且还有可能悄悄地借此接触更多的城中百姓,将他们那一套新政理念还有汉民族的理念灌输下去,使得更多的汉人成为城中的不稳定因素,暗中心向关中、期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那天。 可是这就和饮鸩止渴一个道理,如今的慕容垂,没有竭泽而渔的资本。 他若是不允关中商贾继续贸易,恐怕城中百姓在感受到危机之下,第二天就要揭竿而起。 这邺城,也就不用守了。 所以外面的王师打的越是凶狠,城中的民心就越是动摇,慕容垂就越是仰仗于关中商贾维持市面的稳定。 谢掌柜不由得叹道: “可是这般作为,总有一种资敌的感觉。” “总要让城中的百姓们有一口饭吃。”蒋看叹道,“之前慕容儁十万大军南下,已经把城中的税收到十年之后了,奈何,在此之前,羯赵和冉魏,也已经收过十年的税。” 正文 第一四八七章 余为冀州人 ,晋末多少事 谢掌柜亦然颔首: “是啊,城中百姓贫苦、有目共睹,且看那街上,卖艺乞讨者有、残疾哀嚎者有、衣不蔽体者有,且非十之二三,乃十之八九。城中茅屋窝棚,迎风飘扬、几欲为风所迫。 因此这些城中百姓,再被围城战事摧折,怕是走投无路了。我王师,是仁义之师、定难之师,既然如此,哪怕是围城的时日更久一些、军中钱粮消耗更多一些,也是值得的。 只要人都还活着,一切都还能够赚回来。” 看这两个家伙一副忧国忧民、大义不惜的模样,六扇门孙元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如今南北的贸易是这种模式: 北方的羊毛皮草等运送到江南和巴蜀,换来绸缎和粮食,而关中在这个过程中主要起的是中间商赚差价的作用,顺便借助这传统的售卖关系网,售卖关中的新鲜事物。 如今从巴蜀和江左等地廉价收购的粮食,送到邺城,价格直接翻了翻尚且趋之若鹜,且还能够以类似于强买强卖的形式把关中的商品售卖出去。 关中商贾在这其中奔波一回,诚然冒着很大的风险,但是所获得的收益也是可观的。 且现在风险其实也没有很大,只要他们不靠近主要战场、绕路而行,那么无论是关中王师还是鲜卑兵马,都不会招惹和劫掠商队,这是上面下来的死命令,没有人敢于违抗,因为一旦抗命,那么将会在战场双方都吃不开,想要转身投降都没得选。 所以······孙元忍不住腹诽: 余怎么就没有在这其中看到关中付出了多大的损失? 顶多就是没有趁着战乱大肆哄抬价格,仍然还维持的还算良心的波动范围之内罢了。 因为孙元知道,这既是因为都督府那边为了树立仁义之师的形象,不允许,也是因为慕容垂一样在盯着,断不可能容许关中商贾趴在邺城羸弱的身上吸血。 “慕容垂也是因为出于维持城内秩序稳定的需要,才会留我们性命,否则外面那些士卒早就已经张牙舞爪杀进来了。”蒋看徐徐说道,“六扇门之前挖好的密道,可以在敌人骤然破门的时候,让多少人撤离?” “十人左右。”孙元回答。 “虽说不能打草惊蛇,但也时刻做好准备吧,老谢,你那儿三个,我这儿三个,把能带走的公文、账簿和花名册带走,剩下的名额留给六扇门。”蒋看缓缓抽出佩刀,用绢布轻轻地擦拭着。 孙元很想说,这样擦刀也就是个心理安慰。 但他也知道,在如狼似虎的鲜卑人面前,什么不是心理安慰呢? “六扇门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通事馆和商曹的诸位。”孙元沉声说道,“所以届时六扇门有一个人引路就好,其余的六扇门将士,会尽可能的争取时间。 在密道的尽头,有人接应,余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所以两位还请放心的撤离。” “谁说我要走了?”蒋看好整以暇,扬起横刀,“随都督起家至今,余手中的刀,已经太久没有饮血了,都快忘了血的滋味。” “这······”孙元没有想到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蒋看,此时持刀肃立,眼神之中竟然也泛出些许杀意。 差点儿忘了,据说这位文官当初也是随着都督在关中鏖战过的。 正儿八经的从龙元戎。 蒋看哂笑: “都督让余来这邺城,是对余忠心不二的信任,按照当初的协议,此处此地,是鲜卑人划给我关中都督府的领地,由都督府管辖,邺城郡守无从过问,就是慕容垂来了,也得先和通事馆打招呼才可以。 余身为此地主事,守土有责,如今这寸土要沦丧,余亦当以身捍卫之。 至于尔等,各有职责所系,当先离去,再图后事。” 孙元和谢掌柜欲言又止,因为一旦鲜卑人彻底和商会撕破脸皮,那么他们的确有更重要的事,就是带着整个商会和六扇门转入地下,直接煽动城内的暴乱。 这个方法,已经在之前建康府的动乱中被证明有效,而在邺城,受到鲜卑人欺压和奴役的百姓、只是单纯的期望能够获得一口饭吃的百姓,相比于富饶的江左,只多不少。 之前的他们不走,就是因为要持续不断的搜集消息、分派人手,不断地通过密道和邺城各处潜伏的人联络,也不断地把能够下放和转移的人都先派出去,如今留在小院之中的人,也是能够维持整个六扇门地下情报网正常运作的极限了。 “咚咚咚!”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敲响了。 屋里、院子里的众人,齐刷刷脸色一变。 孙元当即向前一步,要将蒋看和谢掌柜护在身后,但蒋看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压低声音说道: “走!” 孙元没有犹豫,转身就对着手底下的人打了一个手势。 密道打开,通事馆和商会的人匍匐而入。 熟练地令人心疼。 与此同时,敲门声更重。 “开门吧。”蒋看说道,接着看向身边依旧站着的孙元。 谢掌柜走了,他却留了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有些决定已经做好,多说无用。 但蒋看还是笑了笑,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不怕死?” “余为冀州人。”孙元回答。 蒋看一时沉默,孙元是冀州本地豪族出身,但很不幸,他的家族也已经被“南来北往”的胡人摧残的只剩下祖上的荣耀。 所以孙元对鲜卑人的仇恨,显然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矗立在邺城小院中的他,脚下就是乡土,所以本来就没打算退,更不怕死。 门“哐当”一声被打开。 大概是外面撞门的士卒和里面开门的人双向奔赴造成的结果。 一群士卒涌了进来,当先的将领高昂着头: “谁是这里管事的?!” “哐当!” 这一次,是孙元拔刀的声音。 但刀出半截,被蒋看按住了刀柄。 蒋看微微摇头,用力一推。 刀入鞘,其声沉闷。 孙元错愕的看向蒋看,而蒋看微笑道: “色厉内荏罢了。” 孙元旋即会意,这么蛮横的冲进来,却不是直接捉拿,而是开口问话。 说明对方并不是来杀人的。 至少现在不是。 蒋看一手负在身后,让孙元能够看清自己的手掌,此时是五指张开。 另一只手则矜持的横在身前,不卑不亢: “余便是。” 正文 第一四八八章 所不熟悉的南蛮 ,晋末多少事 “我家大王令汝入宫。”鲜卑将领硬邦邦的说道。 显然是看着眼前这不行礼而且颇为淡定的文士,甚是不爽。 这帮汉奴南蛮,哦,现在叫西夷,就喜欢摆这种臭架子,若不是眼前的这位,是大王要请的客,而不是自家的奴仆,恐怕将领已经忍不住两鞭子抽打过去了。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蒋看施施然说道: “余乃关中都督府通事馆驻邺城通事,余之上司是通事馆梁掾史,梁掾史之上司为长安郡公、都督三州军事,杜都督。 因而贵家大王,非我上官,如何可用‘令’字?且余代大都督负责两方交涉,大都督给予便宜行事之权。因此贵家大王应当用一个‘请’字吧?”请下载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那鲜卑将领被蒋看说的晕头转向,更是没有意识到,其实“召见”这个称呼也没有毛病,反而更适合这种场合。 “你这西夷,怎地油嘴滑舌?!”一名鲜卑士卒冷声说道,“大难临头了,还卖弄口舌!” 蒋看哈哈大笑,一甩袖子,径直向前走。 他的这般从容不迫,让那鲜卑将领皱了皱眉,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在前面带路,同时瞥了一眼跟在蒋看身后的孙元: “我家大王只令尔一人前往。” “我若是不愿呢?”蒋看顿住脚步。 那鲜卑将领霍然抽刀: “你这西夷,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蒋看却好整以暇,打量着他,倒有一种伸长脖子等着来砍的挑衅之意在其中。 鲜卑将领却没有敢动刀子,他霍然收刀入鞘,对着孙元招了招手: “你,跟上!” 蒋看这一次笑的更开心了: “看来王师已到城下矣!” 此言一出,周围的鲜卑士卒们俱是脸色大变。 那鲜卑将领先是紧张的环顾一周,方才厉声说道: “尔如何得知?!” 蒋看却并没有回答,直接问: “可有马车?” 慕容垂本来是想要在宫中接见蒋看的。 但是最终这个地点被更改到了邺城的西城门。 这里仰观三台而俯瞰外城,是邺城宫城的南大门,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从此入,则可以直接杀入占据邺城高处的三台、俯瞰整个战场,取居高临下之势。 而滚滚烟尘,也出现在邺城的西门外。 那是邓羌和汲郡的隗粹汇合之后,凑在一起的骑兵,人数足足有三四千之众。 就是这一路骑兵,衔尾追杀慕容令断后的兵马,一路攻破营寨六处、杀鲜卑士卒数千人,把慕容令精心构建起来的从枋头到邺城的层层防线,摧枯拉朽似的击垮。 着实上演了一番什么叫做“一力破百巧”。 此时的慕容令已经率领大军主力北上临水,支援临水以拒抗朱序是他的新任务。 不过,慕容垂并没有直接让慕容令带着所有兵马前去。 他犹然还留下了慕容令的左翼在邺城,加强邺城守备,当然也是为了镇压威慑邺城之中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们。 毕竟想要看他慕容垂笑话的,不在少数,而居心叵测,也想试一试那个位置的,一样也有。 显然慕容垂的行为,给了很多人启发。 然而慕容垂也好,城中的那些心思各不相同的权贵们也罢,都没有想到,他们还没有做好互相动手的准备,新的敌人就已经杀到了。 邓羌率领骑兵到来,并且在邺城外徘徊不去,意味着在他的身后还有大队的步卒,邓羌的所作所为显然是在给后续赶来的步卒扫清障碍。 那么这岂不是意味着,邺城所要面对的敌人,很有可能根本不是从城北而来,而是从城南而来? “临水那边的战况如何?”慕容垂站在城门上,眺望那些耀武扬威的王师骑兵,很显然,在这般突发情况之下,他的神情也很难再维系以往的镇定。 “启禀大王,双方正围绕临水城和滏水上的渡口激战,三日连战三次,不分胜负。但根据少主的战报消息,此次南下临水的西夷,人数应当在万人上下,并不是非常多,领兵将领倒是西夷河东驻军中堪称能打的朱序,在此之前就常为西夷前锋。”一名慕容垂府中幕僚回答。 慕容垂狠狠地锤了一下城垛: “还以为王景略此番调兵遣将,是想要从邯郸杀来,万万没想到其竟然以三万兵马为诱饵,牵制我邺城、幽州两处兵马,真正担任主攻的,恐怕还是枋头和汲郡等地的西夷!” “可是······若是原本聚集在河内的西夷皆随王景略前往邯郸,那西夷何来这么多兵马?”有幕僚弱弱的问道。 “大河!”慕容垂却已经想到了答案,“在大河北岸,的确没有那么多人,但是大河南岸呢?河洛、睢阳等地,西夷皆有屯驻兵马,之前是为了和逆贼慕容恪等人对峙,如今······ 恐那狡诈的杜仲渊,已经和桓元子商议好,桓元子负责进攻青州,而其直奔邺城了!陈留、睢阳和许昌等地的兵马,岂不皆可调动到大河北岸来? 没想到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那杜仲渊有可能和桓元子达成合约、泾渭分明!” 幕僚们面面相觑。 说实话,这的确不是他们熟悉之中的南蛮。 南蛮朝中朝外,无论是世家之间,还是朝廷和封疆大吏之间,矛盾深刻、多有提防,因此北方胡人对此也多有利用,或是臣服于朝廷、或是阴结于封疆,只求能够通过挑起这两边的矛盾和不满,从而避免整个南朝举国之力北上。 之前殷浩和桓温北伐便是如此,殷浩北伐,桓温蹲在荆州冷嘲热讽,而到了桓温北伐,王羲之前往关中要分一杯羹。 因此朝廷和封疆大吏之间也多半都是各自为战、不互相下绊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如今桓温和杜英虽然看上去泾渭分明,但只要同时动手进攻,又何尝不是一种分工明确呢? 这就意味着,如今的鲜卑,四分五裂的鲜卑,却要面对已经暂时放下隔阂间隙的杜英和桓温。 这让幕僚们感觉有一股凉意,直接从脚底弥漫上来。 “启禀大王,西夷使者已经带到!”声音从身后响起。 慕容垂扭头,看到了拾阶而上的蒋看。 对方衣带飘飘、从容不迫的模样,让慕容垂有一股无名火起,但又无处发泄,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蒋看一直走到近前。 正文 第一四八九章 邺城西门,反客为主 ,晋末多少事 侍卫横过长矛,挡住蒋看的前路。 孙元是陪着蒋看来的,但是直接被阻拦在了城下,毕竟他披甲握刀的架势,侍卫们更不可能放他上来。 蒋看站定,拱了拱手: “参见吴王!” 慕容垂轻轻咳嗽一声,沉声说道: “你我两家已定盟约,约为秦晋之好,为何要再起刀兵?” “大王此言差矣!”蒋看等着慕容垂来问这句话已经很长时间了,然而一开始的时候,是慕容垂派兵包围枋头,显然没有质问的必要。 问,关中也不会把枋头吐出来。 但是现在,关中王师兵临城下,有些话,慕容垂不想说也得说,说不定还能寻觅到一线生机。 只听得蒋看好整以暇: “你我两家的确已是盟友,正基于此,当得知贵军正在枋头围剿、捕杀叛逆,我家都督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仁义,如今又有两家之好,因此更不可能束手旁观。 故我家都督特命有‘万人敌’之美誉的邓将军率军直扑枋头,就是为了能够协助贵军攻破城池、以平叛乱。 至于之后为何贵军突然进攻枋头城中我军,甚至还包围我军、大有直接屠城杀人之意,当真是令人费解。” 说罢,蒋看含笑看向慕容垂,脸上分明写着: 这是不是得给一个说法? 他这般神情,看的慕容垂身边的幕僚和臣属们直磨牙,当真是被颠倒黑白的这家伙气得牙根痒痒。 慕容垂亦然皱了皱眉,一样觉得牙疼。 但是并不是被气得,而是他恍惚间想到了自己坠马断的那颗牙。 自此之后,自己恍然意识到,想要上位,想要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就不能和以前那样蛮横霸道、目空无人。 天下英雄豪杰多矣,小人恶贼亦多矣,因此应当喜怒不形于色,方才会让那些心地善良的人为自己挂在脸上的假象所欺骗,让那些卑鄙小人会为一时的得利而沾沾自喜。 显然在如今慕容垂的眼中,蒋看就是个十足十的得势小人。 因此他没有和蒋看计较的必要,当即淡淡说道: “从邺城到枋头,一路战火不断,或许传令上出现了偏差,又或许将士们没有分清敌我,想来都是误会。” “是啊,都是误会。”蒋看当即顺着台阶下,“大王觉得是误会,我家都督亦然觉得是误会,所以只要我们说清了,事情不就了结?” “那尊使可否解释一下,城外是什么意思?”一名将领咬着牙说道。 “不是误会么?”蒋看反问。 “嘴上说着两家永为秦晋之好,结果反手就率军攻打我邯郸、临水二城,且从枋头北上进攻邺城,耀武扬威于邺城之外,这难道不是刻意而为,也只是误会么?”这一次开口的人,蒋看倒是认识,乃是渤海封家的封孚。 被这般质问,蒋看反倒是不慌不忙。 渤海汉人世家们,现在早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们私下里和关中接触,建立起从渤海、经青州抵达江左的海上贸易道路,关中都督府、青徐都督府和大司马府也都凑在其中充当中间商快乐赚差价。 可以说现在大家都是一起发财的伙伴,而且还是一起趴在鲜卑燕国身上吸血的伙伴,所以封孚的这番发言,更像是在假惺惺的表忠心而已。 蒋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但是相比于他刚刚面对慕容垂尚且不退半步、咄咄逼人的姿态,这样的不回答,已经是很不错的态度了,显然说明蒋看被封孚怼的“哑口无言”。 蒋看配合封孚演出,封孚亦然报之以感激的眼神。 接着,蒋看慢悠悠的说道: “我家都督本就奉王命、讨不臣,之前或许是个误会,但是现在,都督认为尔等身为胡寇,心慕华夏而不尊吾皇、不顺民心,所以当代天讨贼、责无旁贷。” 看着这个文士背着手,用最平和的语气,当着慕容垂的面说出来最嚣张的话,一时间城门楼上的众人,第一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因为都被惊讶到了。 但是气氛紧接着便急转直坠、掉入冰点。 “放肆!”几名文武齐齐出声。 有文官气势汹汹的质问: “尔家杜都督,如今割据西北、盘踞京口,也敢说是忠臣?试问典午朝廷,可认他是忠臣?” 蒋看一脸奇怪的看向他: “朝廷方才册封我家都督为长安郡公,哦,说来这郡公还是建立在两淮战事的功勋上呢,其实也是帮助了诸位。” 杜英和桓温在两淮打的凶狠,揍得就是随着慕容儁南下的权贵和世家,所以邺城留守的这些能够顺利上位,的确要感谢杜英。 可是······慕容儁也是鲜卑,杜英打的就是鲜卑大军主力,所以他们又如何能够认下来这般“恩赐”? 也没有指望这些人还能说上一句感谢,蒋看自顾自的说道: “这正说明我家都督对朝廷的忠心天地昭昭,朝廷对我家都督的信任,更是日月可鉴。” 我呸! 相同的声音,于在场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同时响起。 蒋看感受到看向自己的目光多有不善,但是他也浑不在意: “大王,眼前战事紧张,在此纠结之前是不是误会、我家都督又是不是朝廷的忠臣,恐怕没有什么意义吧? 这些尽可以留给后人评说矣! 而大王眼前,恐怕有更着急的事要做,何不先说来听听?卑职身为都督派遣来邺城的使者,本就起着为大王传音之职。” 此话一落,城头上鸦雀无声。 因为所有人,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被诸多甲士押送来、赤手空拳的文人,竟然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战战兢兢,没有惶恐四顾,而是抬着头,直勾勾看着身披甲胄、站在敌台上、威风凛凛的慕容垂。 好似······他说的不是“大王”和“卑职”,而是: 小爷还忙着呢,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这里,好像已经变成了他的主场。 称得上一句“反客为主”。 慕容垂的嘴角勾了勾,看向蒋看的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欣赏: “就不怕本王杀汝,以告诫杜仲渊,令他知晓,本王抵抗之心?” 蒋看撇了撇嘴: “大王要杀便杀,杀了余,不过使得史书上又多一郦食其也!” “尔便那般确定,汝家都督,便是汉高祖?”慕容垂轻笑道,“方才还是忠臣呢,现在就成了反贼头子。” 正文 第一四九零章 眼下时势,都督造之 ,晋末多少事 蒋看哂笑: “高祖前为秦之忠臣,后为汉之先帝,并不冲突。此为时势造英雄也,亦为英雄造时势也。 眼前之时势如此,我家都督造之。” 此言一出,自然又惹得一片寂静,旋即又是蒋看预料之中的“荒唐”、“胡言乱语”之类没有营养的乱骂。 这些北方世家子弟,早就没了风骨,也就会说这么几句话,说出来也没有几分底气,甚至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早就心向着都督府了。 所以蒋看也并没有把他们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种种放在眼里,只是依旧面色平静的看着慕容垂。 显然,平时的慕容垂为了拉拢汉人、稳定人心,尚且还可以垂首询问汉人世家有什么意见,可是现在,生死关头,慕容垂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这些汉人是不是忠心耿耿,慕容垂心里恐怕也清楚。 所以慕容垂甚至连让他们闭嘴的意思都没有,在一片嘈杂声中,他自顾自的开口说道: “既然本王不想杀你,而你也不怕死,那就出城,去替本王传一句话吧。” 声音很平淡,但是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周围原本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直接消散。 蒋看一拱手: “愿闻其详。” “只要杜都督愿意退兵,那么两国之后永为叔侄之国,请杜都督为叔,我大燕为侄,且大燕愿意割让大河以南的全部土地给予都督府,大燕精兵五万,可为都督调遣,南下攻掠青州、荡平江左,皆不在话下。”慕容垂直接说道。 这一下,城头上的众人,脸色都阴沉下来。 虽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心怀鬼胎,但是至少现在还是鲜卑慕容的臣子,所谓“主辱臣死”,显然现在若是直接许给关中都督府这样的条件,已经不亚于俯首称臣了。 从他们臣子的角度来说,自然很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而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以他们现在已经对关中都督府“心向往之”的状态,显然也更期望能够把自己卖出一个好价格。 一个已经成为都督府附庸之地的臣属,显然很难在日后真正投靠了都督府后,还能够得到充分的重视。 这是让自己的身价大幅度降低的事,因此······ “大王三思!” “大王,有辱国体啊,万万不可!” 七嘴八舌,直接将慕容垂包围。 慕容垂不动声色,只是静静的看着蒋看,好似没有听到这些人说的话一样。 渐渐地,封孚等人也就不再劝,恍惚之中,他们也明白过来。 这位平日里看上去还算和蔼可亲的吴王,既然能够算计着在最关键的时候把握住机会,而且还是把世家和权贵们作为自己的矛,其只做在背后渔翁得利的那个人,那么想来他对于邺城的掌控、对于这些汉人世家是什么德行的了解,在这些臣子们预料之外。 所以现在已是鲜卑燕国的生死关头,所以慕容垂显然并不打算听取哪怕一点儿来自于这些世家子弟的建议,显然那样只会可能导致他误入歧途。 一道道目光,逐渐变得复杂,但是很快他们就默默地低下头或者看向别处,不想让自己脸上遏抑不住、一闪而逝的神情被捕捉到。 蒋看和慕容垂,其实根本就没有看向这些人。 蒋看淡淡说道: “大王打算放余回去?就不怕余非但不能传递大王的话,反而将邺城的虚实告诉城外王师?” 慕容垂笑道: “那你尽可以试一试,城中的虚实,汝了解,不见得本王不了解。” 蒋看登时意识到什么,而还不等他试探,慕容垂就接着说道: “邺城总共就这么大,城中的风吹草动,本王又焉能不知? 否则岂不是对不住‘坐镇邺城、以安后方’这个职务了?” 蒋看倒吸一口凉气,此时他已经完全明晓,慕容垂就是在用城中六扇门、商会等关中人的生命来威胁他,换而言之,这就是慕容垂的人质。 蒋看不知道慕容垂对于六扇门的布局有多少了解大概应该处于知道六扇门的存在,并且已经掌握了六扇门一些据点的位置,但是并没有完全掌握六扇门的行踪。 毕竟慕容垂占据主场之利,想要收买、控制六扇门之中的一些人,还是很容易的,但是除非是六扇门中的极高层,否则下面的人只通过单线和上面联络,因此慕容垂断然不可能掌握六扇门的全部人员和据点。 但就算六扇门能够保全和潜伏,商会可是摆在明面上的。 蒋看脸色阴晴不定,应诺: “余愿意走一遭。” “那就有劳了。”慕容垂彬彬有礼。 蒋看正要举步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说道: “我家都督是大晋臣子,关中也并非国中之国,所以大王不要说错了话。” 慕容垂笑着颔首,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又分明在说: 本王知道了,但下次还敢。 蒋看不再争论,举步下城。 而在他的身后,慕容垂的笑容逐渐收敛,面色平静,淡淡说道: “杜仲渊当真是要一步一步的走,一点儿错都不愿意犯啊。” 鲜卑入了邺城之后就急匆匆的称帝,一副已经底定天下大势的架势,然而现在却被狠狠地打脸,这一个皇帝当的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各方都将鲜卑看做胡人另类,恨不得驱逐出华夏而后快。 事实证明,如今天下道统仍然还在东南朝廷的手中,汉家遗民之心,仍然还心向着朝廷和王师,所以胡人在北方建立起来的政权都不长久,说到底还是没有得人心,没有获得占据多数的汉人的支持。 而现在的杜英和桓温两个人,明明已经完全不受朝廷的约束和皇命的束缚,却还要把自己是晋朝臣子这件事挂在嘴边,显然就是不想让天下人认为其是背弃正统的,而是打算从晋朝的手中一步步夺取正统。 这是一条已经被很多“先贤”们走过的路,也是华夏政权和正统更迭交替的必由之路。 鲜卑,终是走错了路,被暂时的胜利和那些士族的欢呼迷惑了双眼。 现在······也已经无从回头。 慕容垂所能做的,恐怕也只有尽一切可能阻挡这个帝国的崩塌。 当慕容垂心中半是感慨、半是无助的时候,这城头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他的心思。 正文 第一四九一章 杜都督的担忧 ,晋末多少事 此时,众人都看向封孚,不断眼神示意。封孚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向前走出一步: “大王当真打算和关中和谈?” 这件事,慕容垂并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 也没有提前暗示。 因此,世家们对于慕容垂的这般态度非常不满。 就算是明知道他们和慕容垂之间已经出现隔阂,但他们仍然不愿意接受慕容垂方才开出的条件。 “不然?”慕容垂奇怪的问道,伸手指了指外面,“这邺城,依靠谁来守?诸位么?” 封孚犹豫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慕容垂就先开口说道: “古往今来,和谈往往都只是缓兵之计,这一次我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所以缓和一下、调度兵马,是必然的。 且正好可以借助这个机会尝试一下,这西夷是不是真的举国之力杀来,若其连和谈都不愿意的话······ 恐怕就要做好坚守邺城的准备了。” 说着,他的目光在周围众人脸上扫过,微笑道: “诸公为国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本王亦然甚是感怀。此次守城,恐怕也要多仰仗于诸公之力了,各家各户,出人者出人,出钱者出钱,本王感恩不尽······” 顿时,城上众人的脸色都齐刷刷一变。 “怎么?”慕容垂开口。 声音低沉,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在其中 没有人回应,但是这恰恰说明了他们的默认。 慕容垂转身,越过敌台,走向城门的高处。 在城垛之外,一队鲜卑骑兵贸然撞入了邓羌的箭矢射程之内,因此被一通乱箭伺候,只能悻悻折返。 “杜仲渊······听说你根本没有坐镇河北战场。”慕容垂喃喃说道,“本王倒要看看,尔是否会后悔于这一次的决定!” 此时,城门打开,拿着慕容垂手令的蒋看策马而出。 当越过放下的吊桥时,蒋看似乎感受到了从背后投来的目光,他扭过头,看了一眼城上,扬了扬手。 好似在说: 且等着瞧! 慕容垂哂笑,不以为忤。 “阿嚏!”杜英打了一个喷嚏。 在阳平关的凉风中。 他吸了吸鼻子,叹道: “当真是山中十里不同天啊。” 现在已是八月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夹在其中的八月,正是秋老虎翻来覆去打滚的时候。 因此在进入秦岭之前,天气尚且炎热,可是穿山而过,到了汉中门户阳平关,徐徐的山风已经带着秋天的凉意,让人有一种身在深秋的错觉。 “夫君还是多穿些吧,莫要受了风寒。”新安公主跟在杜英的后面, 相比于杜英仍然依靠一身单衣挺着,她早就已经换上了厚衣,外领内衬齐全,双层的锦绣纹饰不仅仅能够渲染出少女的娇俏,而且还实打实的表明这是两层衣衫的叠加。 杜英扭头打量着她,惋惜的摇了摇头。 “怎么,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杜大都督不满意的?”新安公主一边拉着他回屋,不想让他吹那山风,一边笑盈盈打趣道。 杜英叹道: “衣服厚了,无从入手了啊。” 新安公主:??? 旋即她羞涩的默默掩上了门。 屋里,还有参谋和女官正在努力的工作,当然不能让这些下属和外人们听到夫君的胡言乱语。 “我冷,进屋吧。”杜英笑道。 但是被新安公主把住了手臂,一摇一晃拖着向外走: “不,你不冷。” 丧失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就能随时爬山的乐趣,杜英看上去精神并不振作,他打量着周围耸起的群山,轻声说道: “天气转冷,时日无多啊。” 新安公主也收起来笑嘻嘻的神情,柔声问道: “巴蜀不受寒风之扰,就是雨水稍稍多了些,夫君此次南下,不必担心于此吧?” 杜英摇头: “余担心的,不是南下巴蜀,而是河北战局啊。 如今身在汉中、相距千里,收到的文书也已经是多半个月之前的了,也不知道战事如何。” 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 “其实夫君还是应当坐镇长安,甚或是洛阳······此次夫君南行,都督府上下虽然还是一贯服从夫君的指令,但是难免也有所担忧。” 杜英想要趁着天下注意力都在河北、青州两处战场的时候,拿下巴蜀,这无疑也有战略上兵行险招的意味。 毕竟关中不是局外人,而是河北战场上唱主角的。 杜英身为都督府的主心骨,按理说就算不靠前指挥,也应该坐镇长安、稳定军心。 尤其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王师在河北败绩,那么很有可能要面临鲜卑人的反扑,且桓温也定然会在侧翼出击、痛打落水狗,到了那个时候,都督府最好的选择就是全力收缩到关中,放弃武关和函谷关之外的地盘,以长安为根基,再图东出。 而若真是这样的大溃败,那么杜英本人坐镇长安就是最重要的,否则长安也跟着乱作一团、文武官吏们各有想法,那都督府就彻底丧失居中指挥的功能了。 所以杜英南下,几乎就是把一切的希望都压在了河北战场上,压在了王猛、苻黄眉、王坦之、权翼等人身上。 河北之战,许胜不许败。 “时不我待啊。”杜英喃喃说道。 新安公主愣了愣,打量着年轻的夫君。 无论是在议事堂运筹帷幄,还是在军营之中和将士们一同训练,又或者······晚上吹了灯之后的种种不能细说,新安公主都没有觉得夫君有什么需要“时不我待”的地方。 若是他都有这样的感慨,那他的对手,桓温、慕容垂、谢安,还有会稽王司马昱,全部都抹脖子算了。 杜英却接着说道: “大多数开国之祖,都只是完成了打天下,可是余想完成的,还有坐天下、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从现在的乱世到盛世,这至少需要一代人的休养生息,还需要朝廷的政策不断的推行和更迭,中间不容有差错。 所以想要走到这一步,仍然要几十年的功夫。若是打天下不能快一些的话,后面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坐天下?” “夫君以前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怎么又放不下了?”新安公主问道。 “有些可以放下,有些却是从无到有,放不下啊。”杜英轻轻握住她的手,摩挲。 而这个小动作,显然是在无声的述说着杜英的担忧。 正文 第一四九二章 游山玩水杜都督 ,晋末多少事 新安公主却没有任由杜英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中划来划去,而是干脆了当的握紧了他的手: “夫君若是已经下定决心这样走,那就不用回头,全力以赴。” “或许人也应该常回头看看来路。”杜英随口说道。 “那应当是在七老八十之后了。”新安公主摇头,“回首来路,无论是后悔与否,都无从改变了,只剩下唏嘘感慨。 若是年轻的时候就回头看,岂不是亦步亦趋,又或者故步自封?夫君要么就不走,要么就甩开步子尽管走便是。” 杜英哈哈笑道: “夫人所言极是,奖励一个!” “呜呜!”新安公主用力的拍打了他两下,又很快安静了。 风吹卷苍翠的树,发出“哗哗”的响声。 遥远的群山,云遮雾绕,隐见白雪皑皑,迎着风、伸出手,不可掌握。爱阅小说app阅读完整内容 “公子······” 是桃叶的声音。 但接着又收住了。 推门出来的桃叶看着拥吻的男女,默默地又关上了门。 正在研究怎么才能掌握雪山的杜英,松开了手。 新安公主亦然惊了一下,赶忙伸手推开了杜英,抹了抹唇,愤然跺了跺脚,转身就要跑,但是被杜英一把抓住了手,无奈的说道: “又没有外人,躲什么?” 接着,他扭头说道: “桃叶,可以出来了。” 桃叶这才推开门,小脸儿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回味在刚才的惊鸿一瞥中,大概是有可能不知不觉的把自己代入其中了。 “怎么了?”杜英问道,声音温和、挂着微笑。 看上去就像是翩翩佳公子,哪里还有半点儿方才直接把人吻得浑身发软的模样? 桃叶赶忙说道: “公子,参谋司询问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不着急。”杜英含笑说道,“慢慢走,这一路上不是有很多山水风景么,走一走、看一看,方知山河壮美。 而且蜀道艰难,走得太快了,摧折士气,不必。就这么回复他们就好了。” 桃叶应诺,重新掩上门。 而新安公主虽又羞又气,但见杜英陷入沉思,也不去打扰,给他倒了杯水放在院子石桌上,又拿起来杜英的外袍、披在他的肩头,不管夫君怕不怕冷,她都害怕夫君冻着。 杜英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下,新安公主则把水杯推到他面前,好奇的问道: “夫君从长安到岐山,走马观花也似,甚至多有过城而不入,但是自从入岐山道之后,沿途州县,并无多少民众,夫君却走走停停,逢山必爬、逢水必停,又是为何?”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捏了捏小腿。 这几天陪着杜英爬了好几座山,一开始的时候还是兴致勃勃,出生在江南烟雨中的她还没有见过如此雄壮的山河,结果到了后来,千篇一律,也属实是不想看了,索性就坐在山下等着。 走走停停,也难免觉得无聊。 但杜英这样游山玩水,显然不可能真的是游性大发,毕竟现在正是群雄逐鹿的时候,杜英的南下也带着很明确的目的整顿汉中、图谋巴蜀。 又为何要这般耽搁时间? 所以今天新安公主实在是忍不住想要问一问。 杜英轻声说道: “听闻余要前往汉中,汉中世家会作何感想?” “之前恐怕是诚惶诚恐吧。”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说道,“毕竟在此之前夫君从来都没有到过汉中,而夫君的威名,想来这些世家多少也听过,所以应当会担心夫君会在汉中强行推动关中新政。 但是现在呢······” 杜英笑道: “估计至少有一些人已经因为余的游山玩水而放松戒备了吧?在他们的眼中,杜仲渊杜都督恐怕已经不再是之前那样雄心壮志的杜都督,而是沉迷享乐,所到之处只想着声色犬马。 此次南下汉中,与其说是要整顿汉中的吏治,还不如说是想要享受一下汉中的山水。” “所以到时候恐怕这些汉中世家以为只要拿出来足够多的金银珠宝和美人,就能把夫君给打发了。”新安公主噘着嘴说道。 杜英:??? 空气中怎么莫名其妙的弥漫出来一些醋味? 他不由得伸手隔着桌子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怎么?担心夫君的身边出现一些巴蜀佳人争宠?” “没有!”新安公主气呼呼的说道,但旋即话音一转,“不,就是如此,妾身此次出来,肩负重任,要替家里的两位姊姊看着夫君呢,怎能让夫君肆意的沾花惹草?” 杜英叹道: “那也行,其实想要避免他们往余身边塞女人,那就得辛苦辛苦殿下了?” “此话何意?”新安公主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总觉得杜英的笑容里面不怀好意。 杜英却抓住了她仍然停留在桌子上的纤手,拉到鼻子下,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做出陶醉的模样: “真香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余之后只想和美人儿醉生梦死,管他春夏与秋冬。” 新安公主一阵恶寒,另一只手无奈抚额: “万万没想到,竟要做那妲己褒姒之属。” 邺城以南二十里。 蒋看策马奔驰,只用了不到半天时间,就找到了王师大营所在,旋即就······ 被埋伏在路边的王师斥候三下五除二给绑了个结实。 一直到斥候将信将疑的听从他的建议从他怀中摸出来一块令牌,才意识到竟然真的抓了自己人。 所以当王坦之问讯抵达营寨门口的时候,蒋看正拍打着衣袖上的灰尘,半是气愤半是委屈: “本官在邺城尚且还被鲜卑人奉为座上宾,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被自己人给五花大绑了。” 王坦之哈哈大笑着伸手替他虚拍两下: “如此,方可说明王师将士的谨慎小心,只是不意冤枉了主事。” 蒋看当然不敢真的在王坦之面前拿大,他一拱手: “通事馆邺城主事参见王长史。” 王坦之是并州刺史府长史,且在王猛这个并州刺史多半只是挂个虚名的情况下,主簿麻思和长史王坦之才是并州真正的话事人,掌控着整个河东和河内。 只不过现在的王坦之,其实也管不着并州的事务了,只留下麻思一个倒霉蛋留守太原。 但一州之首脑,自然位列蒋看之上。 关中蒋家从龙虽早,但一向擅长察言观色、谨言慎行。 正文 第一四九三章 我们没有资格谈和 ,晋末多少事 因此,蒋看在鲜卑人面前有多么嚣张,在自家上官面前就有多么恭敬。 此所谓张弛有度也。 所以蒋家出身的子弟,虽然能力并不怎么出众,却往往被杜英安排在一些低职高权的位置上,便是因为看中了他们这样的家风。 王坦之和蒋看之前也只是一面之缘,此时看他的这般模样,心中亦然赞赏,微笑着说道: “军中不计重礼,蒋兄,且入营说话。” 蒋看孤身一人前来,王坦之当然很好奇邺城发生了什么。 解开水囊“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蒋看一抹嘴: “长史,余是被鲜卑吴王慕容垂放出城的,其已经派人封锁城门,且查封城中所有的关中商铺,将通事馆内众人也控制起来,只有少部分人已经通过通事馆内密道转移,但是慕容垂已经暗示于我,他知晓密道的存在,想要抓到这些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王坦之皱了皱眉,这是赤果果的在表示自己的手里有人质,威胁城外的关中兵马,不可轻举妄动。 虽然很不喜欢这种被威胁的感觉,但王坦之也不得不考虑这些人质的重要性。 为关中开拓邺城市场,这些商贾们当然也都是提着脑袋在办事,他们所有人都有六扇门背景,或者干脆就是由六扇门假扮的,所以都是不折不扣的关中忠志之士。 纵然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在进入邺城的时候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但王坦之身为城外的攻城王师军师名义上如此,但实际上邓羌根本不打算自己动脑子,王坦之才是那个主帅却不可能不考虑他们的命途。 否则王坦之定然会在关中引起非议。 蒋看察觉到王坦之面露犹豫神色,当即正色说道: “此次慕容垂放我回来谈判,就是拿捏住了我们此处软肋。但我邺城通事馆、商会和六扇门上下,皆已做好了以身许国之准备,所以长史切勿考虑我等。 若是长史不打算谈和,那余即刻返回城中,告知慕容垂,大不了城里城外,拼他个鱼死网破,难道还能畏惧之?! 我等断不可成为阻碍王师前进的把柄,否则此心惭愧,生不如死。” 拿下邺城,就意味着拿下了鲜卑人的中枢,鲜卑燕国本来就已经七零八落的自信心,肯定会被彻底撕扯干净,全国上下离心离德、无心再战,这般境况下,王师底定河北,岂不是轻而易举? 所以蒋看他们断不能容许自己成为王师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哪怕是身死,他们也不愿意身败名裂。 王坦之却无奈的笑了笑: “慕容垂想要和我们谈和,担心王师会尽快攻城?” “不错······” 王坦之一摊手: “那就谈吧,余正愁不知道应该如何拖延时间呢。” “嗯?”蒋看没反应过来。 王坦之则叹息道: “如今余麾下兵马,不过万余,强攻邺城,还要牵制邺城周围的鲜卑援兵,谈何容易? 所以余本来也在想着如何能够虚张声势,让鲜卑人不敢出城试探我军的虚实。 如今倒好,鲜卑人自己先怯懦了,那原本没有资格和谈的我们······倒是可以先诈一诈他们。” 蒋看:??? 也就是说,一万人,你就敢打邺城? 鲜卑大军固然是已经被抽调北上前往邯郸、顺路支援临水,但是慕容垂并没有傻到让自家主力被这样牵着鼻子走,所以还是留下了不少人留守邺城,再加上其后续临时招募的丁壮以及邺城原本为数不多、却绝对堪称精锐的禁军,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接近两万人。 哪怕是良莠不齐,哪怕是士气低落、人心惶惶,但是人家好歹也是控扼坚城、背水一战啊。 攻城的兵马数量甚至还没有守城的多,这是什么大胆包天的操作? 王坦之微笑道: “余这万余人,是从枋头城中拉出来的,求得就是一个一路北上、撕碎鲜卑人临时布设的层层防线,若是余之行动不能快一些的话,无疑会给鲜卑人巩固防线的机会,等到大军渡河北上,所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是今天这般脆弱的防线了。” 蒋看明白过来,但······ 打量着王坦之,又看了看那些跟着王坦之一起过来的将领和参谋们,这些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恐慌或者不自信的神情,甚至还在低声交谈之间流露出笑容,好似用一万人包围两万人连带一座城的根本不是他们。 王坦之似乎看出了蒋看的疑惑,解释道: “余同邓伯夷率军从河内杀奔枋头,就已经做好了抢占枋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之后我军孤军守卫枋头,城外敌军五倍于我,且援兵难以抵达,我军也从未有退缩之意。 因此,如今强攻邺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且河洛各军也已次第渡河,加上后续赶来支援的各州府郡兵,人数已经在四五万上下,如何打不得这邺城?” 蒋看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他也渐渐回过神来,都督府显然是放弃了和大司马争夺青州,所以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在河洛方向上保持太多的兵力。 “那······余折返回城,告知慕容垂愿意和谈?”蒋看试探着问道。 “有劳主事了。”王坦之亦然笑眯眯,“不过主事好像都没有告诉余,慕容垂开出了什么条件吧?” 蒋看愣了一下,旋即一拍脑门。 他之前已经被王坦之的种种操作弄花了眼,险些忘了正事。 邺城。 邓羌率领骑兵远离了邺城。 听到这个消息,慕容垂一直阴沉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说明关中王师应当是在认真考虑自己的提议,所以通过这个方式来表示缓和。 他选择在宫中侧殿召见去而复返的关中使者蒋看。 如今的慕容垂,身为吴王,自封摄政,自然要在皇宫中办公。 办公的地点也选择了侧殿而不是大殿,显然是在学习江左的那位会稽王同行。 而他现在还没有打算登临大宝,原因也是很复杂的。 既是因为慕容儁本人还在青州活蹦乱跳,就算是慕容垂已经开列他不少罪状,也不能否认慕容儁是鲜卑入主中原的功臣,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国之君。 所以他的功绩和在鲜卑人心中的名望,都是很难抹杀的。 正文 第一四九四章 强硬的使者 ,晋末多少事 慕容儁还活着,而慕容垂直接上位,难免会引起责问,最好的选择自然要么是慕容儁死了,要么是慕容儁被抓了之后亲自向慕容垂递交传国玉玺,表明帝位的转移和权力的让渡。 显然现在这两条,都很难实现,慕容垂也只能在心里为桓温和杜英加油,期望他们能够尽快荡平青州、捕杀慕容儁。 且如今的鲜卑,四分五裂,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慕容垂若是登基称帝,名不正言不顺,还有可能被认为是自知已经无力回天之后的自娱自乐,流传到后世,只会为人所耻笑。 另外,如今的慕容垂,在经过对天下大势的谨慎分析,再加上前面还有杜英和桓温这两位“先贤”和“后来者”打个样,慕容垂俨然也意识到,天下正统多多少少还挂在江左朝廷身上。 所以杜英和桓温虽有僭越,却还没有光明正大自立旗号的意思。 一旦自立旗号,那么就意味着和正统的割裂,在名义上就会变成一个地方割据政权。 自然在道义上说不过去,对于人才的吸引力也会直线下降。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永嘉之乱后,地方割据政权层出不穷,一座城池可能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几次变换大王旗。 但如今还真没有几个长寿的割据政权。 所以显然这样的小政权远不能给人安全和信任感。 这会让人才宁肯投奔腐朽而懦弱的江左朝廷,也不会选择在短暂的风光之后就给某个小政权陪葬。 乱世之中,想要寻死很容易,但是想要活着就很难了。 寻死的人,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如今大多数都是想要求活的人。 所以他们自然期望所依附的政权能够长久,而在发现这条船要沉的时候,也会干脆利落的跳船求生。 异位而处,慕容垂对于那些汉人世家的摇摆不定,还是能够理解的,且现在也还有用的到他们的地方,所以慕容垂并不打算直接把他们连根拔起。 还不到时候。 毕竟无论是哪个地方的世家,都具有一个很好地传统积攒财富。 他们会和守财奴一样守着那些家族代代传承下来的基业。 而在慕容垂的眼中,这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不需要担心手下那些鲜卑贵族大老粗们会肆意挥霍的宝藏。 说起来有些丢人,在之前和关中的贸易之中,最积极的不是这些汉人世家或许他们又有其余的途径能够获得关中商品而是鲜卑贵族们。 这些名为“贵族”,其实就是靠着入关之后劫掠而发家致富的大老粗,面对设计精妙、人皆追捧的关中商货,自然头脑发热,只剩下“买买买”,这让关中商贾们赚的盆满钵满,也让鲜卑人通过一次次恶战和带来恶劣影响的劫掠所积攒下来的财富,如同开闸泻水一样飞速流逝。 所以慕容垂知道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之际,是指望不上这些权贵了,只能在合适的时候,向世家“征调”钱粮。 因此,当慕容垂锋锐的目光在大殿上的诸多世家子弟脸上扫过时,这些人都有一种没来由的心悸。 但很快,外面的匆匆脚步声就打破了殿上冰冷的气氛。 “启禀大王,西夷使者求见!” 世家子弟们在心中齐齐吁了一口气。 显然西夷使者的到来让他们可以在表面上同仇敌忾,也可以让慕容垂暂时挪开那冰冷的目光。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在那目光之中看到深层次的贪婪。 显然这样的贪婪不可能应在关中使者身上,而最终只会落在世家们的身上。 一身汉家长袍的蒋看,大步走上殿。 这让世家子弟们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们好像看到了第一个进入邺城的关中使者梁殊。 峨冠博带,汉家衣冠。 邺城万人空巷。 曾经的那个梁殊,让整个邺城乱成一锅粥,最终整个王朝崩坏成如今这般模样。 现在这个蒋看,又不知道会给邺城带来什么影响? 世家们还是挺后悔,当时就应该劝说慕容垂把蒋看关押,或者把蒋看放出去了之后就不应该让他回来。 总之······蒋看的存在总是给他们一种事情不可掌控的感觉。 慕容垂显然并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微笑着打量着蒋看,显然他更想越过世家、构建起来一个和关中都督府之间的直接联系: “这么快就回来,看来是带来了好消息。” 蒋看并没有和慕容垂客气的意思,随意的拱了拱手,接着笑问道: “为什么不是坏消息呢?” 慕容垂笑道: “若是坏消息的话,那尊使只要在城门下面告知一声就可以了,何必再犯险入城一次呢?” 蒋看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余已经和城外的我军主将商议好了,我军主将顾虑到城中还有不少关中百姓,所以不愿强攻城池,愿意先退兵五里,以示诚意。 但具体能不能和殿下和谈,并非我军主将能够决定的,已八百里加急送往关中,禀报都督,同时恐怕还要大王协助,着人前往邯郸,将此消息送给刺史。 无论是都督还是刺史,皆可决定此事,所以想来后者给消息的话,用不了多久。” 慕容垂挑了挑眉: “王景略?” 他倒是没有想到,杜英竟然会赋予了王猛这么大的权柄。 临阵指挥权也就算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样能够理解,但是连这种打还是谈都能决定,那说明王猛在杜英那里的信任无以复加。 看来想要挑拨杜英和王猛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错。”蒋看回答。 “好,本王答应了,期望王刺史能够给一个令本王满意的答复。” 蒋看接着说道: “但我军已经彰显如此诚意,大王是不是应该有所举措?” “尔军犯我之境,如今退军,却还自称诚意,岂有此理?”有一名文官站出来说道。 蒋看却是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 “战事如何,恐怕还容不得尔等置喙。大王意下如何?” 蒋看的态度如此强硬,甚至还有些恶劣,这让那文官皱了皱眉,还想要争辩,就看到慕容垂向下压了压手,只能愤愤的坐了下来。 仿佛是前日城门上的景象重演,慕容垂看也不看周围文官们的不同神色,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盯着蒋看。 殊不知慕容垂的这般行径,让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脸色阴晴不定。 正文 第一四九五章 何不请太子劳军? ,晋末多少事 官员们的想法如何,慕容垂俨然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徐徐说道: “既然贵军如此有诚意,那本王也可以保证我军斥候不出城,你我两军不碰面、不冲突,如何?” 蒋看打量着慕容垂,若是换做他自己前来,蒋看估计就会满口答应了。 可是他想到了王坦之对自己的叮嘱。 如今表面上来看,王师强而鲜卑守城兵马弱。 所以明明占据主动的是关中王师。 在这般境况下,关中王师愿意后退,这是拿出来的诚意不假,但是显然还是顾虑于慕容垂的手上有足够多的人质,换而言之,说明此时邺城中的这些人,其中有不少大鱼。 这已经被鲜卑人和世家们关注到了。 但若王师真的这么好说话,岂不是等于露怯了? 所以······ 蒋看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冷声说道: “我军愿意解除包围,已经彰显了不小的诚意,所以贵军只是不出城就可以了么?” 慕容垂皱眉,还不等他开口来问,蒋看就已经急促的接着说道: “我军远来疲惫,所以余认为大王至少应当有所表示吧?比如派遣一位勋贵出城劳军,以彰显大王和谈之诚意!” “放肆!”这一次,鲜卑勋贵们也坐不住了,他们纷纷喊道,“岂有此理!” “有辱国体!” “大王,臣下等愿为大王鞍前马后,以抗西夷!” “我鲜卑入主邺城、登基称帝,岂能任由这等小儿以诳语辱之!” 中间还夹杂着鲜卑俚语的谩骂,看他们张牙舞爪、吐沫横飞的模样,就知道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以至于那些汉人文官们一个个皆是皱眉,有举起袖子遮住脸庞以回避的,有一样挽起袖子不满的呵斥他们、令他们注重礼仪的,登时整个大殿上乱作一团。 蒋看就身处人群之间,负手而立,明明是他以一己之力搅动的风潮,明明他就站在这风暴的中心,却是对身边的大呼小叫浑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的看向慕容垂。 这些鲜卑人的心态,蒋看当然知晓。 敌军跑到城下,竟然还要我们前去犒劳军士,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侮辱! 而且不管是吴王殿下选中了哪一位勋贵前去,无疑都有可能会被王师直接扣下充当人质。 现在的城中,被控制住了的或者没有被控制的关中人质,有很多。 但是关中王师的手中显然并没有人质。 所以为了多一个谈判的筹码,他们不见得会放过已经送到嘴边的人质,尤其还是鲜卑人不可能不管的勋贵。 所以知道自己的命运,勋贵们不生气才怪。 而汉人文官们看上去只是抓住礼仪不放,但是和不久之前还茹毛饮血的鲜卑勋贵们讲礼仪,不啻于对牛弹琴。 以前的世家文官们就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努力他们曾经尝试着跟匈奴人、羯人讲礼仪,显然对面只跟他们讲刀剑,以至于他们只能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现在的他们却开始疯狂攻讦鲜卑权贵。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显然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如果不满足关中王师提出的这个条件,恐怕和谈的第一步都很难实现,这就会导致他们的家丁和钱粮被慕容垂源源不断的征调和压榨。 而且这件事是应在鲜卑权贵们身上,不管朝堂上少了哪个鲜卑权贵,此消彼长,都能够助长世家文官们的权柄。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也在借助这个机会,表达对于慕容垂一直无视他们的不满。 换而言之,就是在刷存在感,向慕容垂彰显他们的存在。 殊不知······ 慕容垂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向他们,只是微微皱眉,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让世家文官们心里都难免咯噔一下。 他们的嗓门虽然洪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说明什么? 只有死人说话才不会引起重视,或许在慕容垂的眼中,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这让文官们背后冷汗直流,互相交换眼神,收住了声音。 察觉到对面这些聒噪的家伙们终于闭嘴了,鲜卑权贵们顿时底气十足,一个个挺直腰杆,正想要趁此机会、趁胜追击,却不料慕容垂的嗓音骤然响起: “本王同意。” 大殿之上,一切积蓄的气势,一切针锋相对,一切眼神的交错,都随之烟消云散。 只有鼓荡的热风,依旧从洞开的大门之中吹卷进来,吹动所有人的衣袍。 世家文官们神色各异、齐刷刷看向慕容垂。 鲜卑权贵们惊愕莫名,下意识的想要驳斥,但是看到慕容垂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又都乖巧的闭上了嘴,但左顾右盼,显然想要寻找一齐发声的同伴。 “大王英明。”蒋看微笑着回答。 慕容垂的目光则在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的鲜卑权贵们身上扫过: “上庸王?” 上庸王慕容评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恐怕······” “有什么问题么?”慕容垂问,声音冰冷。 “没有!”慕容评打了一个激灵,连忙回答。 上庸王慕容评是鲜卑燕国的奠基人慕容廆的幼子,所以其实是慕容垂的小叔叔。 辈分高,但是和慕容恪、慕容垂等人是同龄。 且慕容评的作战功绩并不高,不能说屡战屡败,但是也只是在战场上和敌军各有胜负,这就导致慕容评在以武力为先的鲜卑勋贵之中并不受重视,明明是上一代,却只是“上庸王”,远比不得如今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吴王”。 所以这也让慕容评不敢在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侄儿面前有任何端架子的行为。 当下,他下意识的看了一圈周围人。 一众勋贵们齐刷刷低头,仿佛刚才用眼神撺掇着慕容评起来反对的不是他们。 慕容评把这些人一个两个全部都记在心里,他不敢记恨慕容垂,但是还是可以记恨这些家伙的。 慕容垂微微一笑,看向蒋看: “可否?” 蒋看却没有说话。 慕容垂脸上的笑容一僵,正想要发火,就听到蒋看笑道: “既然要表露诚意,余还是期望大王能够表露的更彻底一些。听闻贵国陛下的太子还在邺城,何不请这位前来劳军呢?”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慕容垂也愣住了,他盯着蒋看,好似在问: 此话当真? 蒋看颔首。 慕容垂笑了。 正文 第一四九六章 太子年幼 ,晋末多少事 不过,慕容垂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 只有一直盯着他的蒋看,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 “不可!”有胡子花白的鲜卑勋贵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说道。 垂下眼帘,慕容垂问: “有何不可?” 四个字,杀意盎然。 那勋贵乖巧的坐下,坐姿端正。 怎么也看不出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窃窃私语声,随之消散。 “兵临城下,乃死生之地,太子纵然为国之体也,又有何不可?”慕容垂接着说道,声音又提高了些。 显然已经不容驳斥。 他的声音还没有落下,慕容垂麾下的亲信将领们就已经齐刷刷起身。 蒋看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些家伙的腰间都别着佩刀,只不过是短刀,所以当他们端正跪坐在桌案前的时候,刀被桌子给遮掩住了而已。 这让蒋看有些惊讶,他虽然预想到了慕容垂和朝堂上这些文武的关系并不是非常融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至少在慕容垂的眼中,双方的关系显然已经紧张到了慕容垂不得不让自己的亲信佩刀护卫在身边的地步。 不过这些将领的起身,俨然是震慑住了神色各异的文武。 太子自然是慕容儁的儿子,慕容暐。 年仅八岁。 因此慕容垂坚持让太子前去劳军,这简直就是借刀杀人。 既然关中王师很有可能扣留人质,那么显然扣留慕容暐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向北可以威胁邺城的鲜卑朝廷,向南还可以和慕容儁好生谈谈条件。 想必关中王师是不可能拒绝这样诱惑的。 但是······ 若是慕容垂早就已经不把慕容儁放在眼中,对于皇位势在必得了呢? 慕容暐这个太子,现在显然已经是邺城之中阻拦他上位的最大绊脚石。 把南征失败的锅全部都甩在慕容儁的身上虽然十之八九的责任的确应该是慕容儁来担负而且再除掉慕容暐,那么慕容垂和皇位之间,已经是一片坦途。 如今的慕容垂,俨然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这般野心。 所以谁站出来反对,谁就注定会成为慕容垂的眼中钉。 “大王圣明!”汉人文官之中,吏部尚书封放霍然起身说道。 他是封孚的父亲,是渤海豪强在朝中的代表。 随着封放开口,高开、刘准等人纷纷起身应和,前者是追随慕容氏起家的汉人流民,后者一样出身渤海世家,一向和封家同进退。 此三人已经可以说是此时邺城朝堂上汉人的代表了,尤其是那些支持慕容儁和慕容恪的河北世家都已经在之前的邺城之乱中被摧折的七零八落。 汉人们的表态,让鲜卑权贵们猝不及防。 他们打心里的自然是不期望送慕容暐出城的。 血缘关系还是其次,慕容垂和慕容暐之间的血缘一样亲近。 主要还是因为鲜卑权贵们仍然期望能够维持现状,皇帝在外,而且邺城朝廷已经完全不听皇帝的命令,就当皇帝已经造反了,而慕容垂身为吴王,想要执掌政权,名不正言不顺,少不得还需要这些鲜卑权贵们的一致拥护。 尤其是慕容暐的存在,是慕容垂登基绕不过去的绊脚石,除非他愿意蒙受千百年的骂名。 只要维持这种状态,鲜卑权贵们自然就能够从慕容垂那里得到足够多的妥协和让步,以换取他们的支持。 而慕容暐出城,这种权贵们和吴王“共邺城”的局面,显然就要打破了,可想而知,之后慕容垂只要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就能够轻松实现自己的梦想,至于鲜卑权贵阶层,就会从现在的特权阶层沦落成夹着尾巴做人。 毕竟慕容垂本人就是从权贵上位的,所以又怎么可能对他们毫无提防? 但是现在汉人们一个个义正言辞,同时时不时的瞥过来看他们,简直就是把鲜卑权贵们架在火上烤,所以就算是权贵们不愿意,也得点头表示赞同了,否则谁知道慕容垂会不会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之后好算账。 尤其是最开始站出来吼了一嗓子“不可”的老权贵,此时更是背后一身冷汗。 方才当真是冲动了,现在对上慕容垂杀人似的目光,他也难免两股战战,当即果断的开口说道: “大王,太子年幼,恐难以独当一面,老臣认为应当择选宗室之中的得力人选,这既是对留守宗室诸王的锻炼,而且也能够彰显我朝之诚意,还能够避免太子露怯、有辱国体。” “臣下以为然!” “臣附议!” 鲜卑权贵们纷纷起身附和。 既然慕容垂是想要扫清登基路上能有的所有障碍,那么大家不如就顺水推舟,让一位一样有皇室血缘,一样能够继承皇位的宗室跟着一起去,如此也就为慕容垂铲除一个潜在竞争者。 而为数不多的慕容宗室们,脸色齐刷刷一变。 慕容氏自开国以来,一直都有以宗室子弟领兵的传统,此时镇守各方的主帅,多半都是出身慕容氏。 这也就意味着,留守邺城的宗室们,要么是实在不擅长军事,要么是别有所图,否则早就去地方上领兵了,朝廷又不是不给兵权,甚至还鼓励宗室们有所作为。 当然,在慕容儁、慕容恪和慕容垂这些宗室的压制下,留守邺城的宗室子弟多半都是和上庸王慕容评这样,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是没有什么建树的,所以现在让他们往王师大营之中走一遭,不紧张才怪呢。 一道道目光投过来,简直要把提出建议的那个鲜卑老权贵撕成碎片。 而慕容垂微笑着说道: “不如就请上庸王走一遭吧。”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一劫的慕容评,如遭雷击,张大嘴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回应: “太子年幼,本王终究不放心,王叔辈分长、经验丰富,可否为小侄分忧呢?” 慕容评虽然在战场上的本事不怎么样,但基本的嗅觉还是有的,顿时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哪能没有听懂慕容垂的意思? 吴王哪里是担心太子会有辱国体? 他根本就是想要让太子把国体踩在脚下,狠狠地跺两脚。 反正怎么丢人怎么来,丢的可不是慕容垂的人,而是慕容儁的人,是慕容儁这一系皇族的人! 而太子慕容暐少不更事,不见得就能够“完成”慕容垂的期待,所以还需要有一个人在旁边暗中唆使和引导。 正文 第一四九七章 宫门外唱诗 ,晋末多少事 俨然慕容评就是慕容垂选中的那个人。 这让慕容评一时激动起来,若是慕容垂赋予自己这样的重任,那么自然就不可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否则自己到时候大肆宣扬慕容垂的这般险恶用心,再配合上关中报纸的宣传,恐怕慕容垂得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只要自己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也就真的把慕容儁这一系往死里得罪了,所以天然就是慕容垂的盟友。 慕容垂现在又何尝不像是一个孤家寡人? 面对这样无路可走的盟友,他自然也会全力拉拢。 在战场上屡战屡败的上庸王,霎时间好似看到了自己把两字郡王变成一字亲王的可能性。 他霍然起身: “定不辱命!” 这般慷慨激昂,倒是让周围的宗室和权贵们都是一愣,旋即明白的人都无奈的笑了笑。 上庸王这是开窍了。 只可惜太子殿下,恐怕真的难逃魔爪。 慕容垂挪开目光,看向一脸淡然、其实是在欢快吃瓜的蒋看: “尔以为如何?” 蒋看一拱手: “大王之诚意,天地可鉴,想必你我两家能够再缔盟约、互为友邻。” 慕容垂“呵呵”两声: “只期望杜都督不会背弃盟约吧。” 显然王师奇袭枋头的行为,已经让杜英在慕容垂心中的信任度降到了冰点,若不是如今关中王师兵临城下,慕容垂必须要争取到一点儿时间,万万不可能向都督府提出谈判的请求。 蒋看笑道: “大王现在手中不是一样有关中的人质么?所以自然不会。” 慕容垂皱了皱眉,他从蒋看的话音之中听出来了威胁,显然若是慕容垂虐待、捕杀关中人,那么双方就是不死不休了。 这反而让慕容垂略略宽心,关中对于这些人质越是重视,谈判的可行性和可信度就越高,只要自己捏住这些人质,不愁关中王师不退兵。 蒋看打量着慕容垂,他有些好奇,这位陷入沉思的吴王,不会已经心思飘飞到关中王师撤兵,其顺利的莅临大宝吧? 未免想多了······ 不过他愿意把慕容暐送到王师军中,反倒是给都督府增加了不少筹码。 转身告辞之际,蒋看的目光在那些汉人世家们脸上扫过。 这些人有的和他“眉目传情”,有的装出来一副忠贞不二的模样,也有的故意扭开头,不敢直视。 可谓是众生百态,云集于此了。 蒋看哂笑一声,甩袖而去。 有鲜卑权贵看不过蒋看这般潇洒,甚至有些嚣张的姿态,想要起身说什么,便听到慕容垂怏怏的挥手: “今日就到这里吧。” 蒋看是在宫门外见到孙元的。 不得不说,慕容垂还是很有诚意的。 他甚至没有刻意限制城内关中人的自由,只是在他们行动的时候,远远地总会有一些鲜卑人跟着而已。 而孙元前来宫门接蒋看,自然更不会被阻拦。 “回来了?”孙元问。 “嗯。”蒋看伸了一个懒腰,仿佛他刚刚不是去拜见这邺城的主人,而只是去参加了一场寻常的宴会,很是无聊。 “还回来作甚?”孙元接着责问。 这邺城,对于关中人来说,已然是一片死地。 蒋看哂笑: “余一朝是都督府通事馆驻邺城主事,那么一朝就要和城中所有关中人,无论士卒还是百姓,同生共死,所以为何不能回来? 这里,是余工作的地方,变成余的埋骨之地也无妨。” 孙元叹道: “如今已是战争之下,所以对尔等文官并无强求,杀胡,是我们武人的事。”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蒋看哈哈大笑,他的声音在宫门口肆意的回荡,又直冲九霄,“文人不能杀人邪?!” “好霸气的诗!”身后传来喝彩声。 燕国文武们正鱼贯而出,开口说此话的则是汉人队列之中的高开。 高开是汉人文武中为数不多颇为能打的一个,一度曾经统率渤海汉人世家抵挡冉魏的进攻,在冉魏风头最盛的时候为鲜卑慕容氏守住了辽东的西大门,为慕容氏南下争取到了时间。 诸如封放、刘准等人,都曾充当过高开的部下。 蒋看霍然回首,笑道: “此为我家都督于京口新作,以为北伐誓师。” 此话一出,那些或是饶有兴致打量着蒋看,或是窃窃私语好像在聊着诗的内容构造,又或是目不斜视的一众文武,齐刷刷安静了下来。 北伐······伐的可不就是他们么? 敢情这关山五十州,就是指的脚下这片土地。 很霸气,但是挨揍的竟是我自己。 高开也甚是尴尬,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转身离去。 而原本打算说些什么的封放和刘准等人,也不再停留,举步跟上。 一众人呼啦啦的离开,再无一人看向蒋看。 蒋看浑不在意: “走吧。” 孙元也是河北豪族出身,基本的人情世故,平时还是会在意些的,且身在敌后,应该秉持着该拉拢的拉拢,该结交的结交的态度,显然现在蒋看的一通操作让孙元没看懂: “主事,此时得罪这些汉人,是否不妥?” 毕竟燕国的行政事务还得依靠他们,而谈判的时候,这些汉人官吏显然也必不可少。 引经据典、东拉西扯、强词夺理,还得看文化人的,鲜卑权贵那些大老粗恐怕会被都督府耍得团团转还觉得自己血赚。 蒋看轻笑: “没有必要了。” 孙元看了看前后,跟梢的鲜卑士卒离得还有一段距离,显然也是得到了命令不要过度打扰到这两个人,这才开口问道: “此话怎讲?” “慕容垂对于这些汉人提出的建议置若罔闻,最后却对几个鲜卑权贵为了自保提出的建议大加赞赏。 如果说一次也就算了,之前亦然如此,这说明什么?”蒋看反问道。 孙元倒吸一口凉气,但旋即反应过来: “这岂不是正好?正中我等下怀?” 慕容垂想要宰杀这些肥羊,那些肥羊们一个个也都是鬼精鬼精的,万万不可能毫无察觉,所以定然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向关中靠拢。 难怪蒋看方才毫不犹豫的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原来是已经算准了他们会投靠,所以先通过这种方式表明双方的地位。 蒋看却没好气的说道: “就算是事成又如何?我等如今也是自身难保,难道还要想办法拯救这些渤海世家中人?” 正文 第一四九八章 慕容垂的钓鱼行为 ,晋末多少事 孙元目瞪口呆: “那其找上门来,我们······熟视无睹?” 蒋看叹道: “难不成还打算被慕容垂一锅端?而且这些世家们自认为能够骗过慕容垂的眼线接近于我们,殊不知这很有可能已经是一个陷阱,在等着他们。 所以到时候我们不参与,慕容垂没有把柄,还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我们参与的话,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帽子扣下来,想要保全城中的关中人,恐怕又要做出让步。” 孙元冷静下来,颔首: “主事言之有理。” 接着,他有些纠结: “但······” 人家找上门来,且之前就和关中暗通曲款,真的见死不救? “他们是世家。”蒋看语重心长的说道。 孙元怔了一下,他恍然才想起来,关中新政的最大敌人,从来都是胡人,也不是朝廷或者桓温,而是······世家。 甚至杜英在铲除世家之事上和桓温、司马昱还能达成一致,大家都在奔着相同的目的,只不过走着不同的路,而且这里面有康庄大道,有羊肠小道,有温和派也有激进派而已,世之常情。 显然,在这其中,仍然还主动或者被迫和世家合作的桓温和司马昱,应该算是温和派,而至少已经保证关中没有世家的杜英,已经算是不折不扣的激进派哪怕杜英在梁州和江左等地对本地的世家有些妥协,但那也是因为饭要一口口吃,都督府上下也没有奢望着能够一口吃成胖子,甚至还担心都督的步伐走得太快导致关中新政受到世家的反扑、半途而废呢。 而如今慕容垂已经把河北世家打压下去,对渤海世家也是杀心四起,那么于杜英而言,这可是借刀杀人的好时机。 否则等关中王师入城之后,面对暗中传递消息的这些功臣,杜英想要下手打压可没有那么容易,甚至还得看这些家伙们是不是识趣,若是他们识趣,把权力交出来也就算了,若是他们仍然赖在地方州府高层位置上,杜英还得慢慢的和他们斗智斗勇。 又是一场水磨工夫。 “慕容垂想要借刀杀人,那我们也借刀杀人,妙也,妙也。”孙元抚掌说道。 蒋看瞥了他一眼,差点儿忘了,这家伙好像也是河北豪族出身? 孙元察觉到了蒋看的目光,叹息道: “战火纷飞,我孙家早就已经家道中落、不复往昔了,而且家中为战火所吞、为胡人所害者,不知凡几。 所以余现在不奢求也不期望能够恢复家族过往的荣光,因为一个个家族的崛起只可能再带来一场永嘉之乱,那我们现在这些人,岂不是白努力了? 那些已经死在乱世之中的人,岂不是白死了? 这么多牺牲和付出,总是要换来一些教训的,所以现在的余只想着能够亲手把这些胡人撵出去,复仇雪恨,让天下过些太平岁月······” 说到这里,他回首看了一眼邺城的宫墙,高高耸立的三台见证着昔日魏武北伐辽东、震慑草原的辉煌功业,也见证着无数的胡寇肆意走马来去的嚣张猖獗。 只期望,这是其最后一次沾染胡尘了。 孙元叹道: “希望能够看到那一天。” 蒋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一定能够看到那一天。” 与此同时,宫墙之上。 蒋看和孙元并不知道,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他们。 慕容垂负手而立,看着那两道略显孤单的背影: “没有人去和他们搭话?” “宫墙之外,恐怕那些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身边的亲随笑着说道。 “本王倒是期望他们胆子大一些。”慕容垂冷笑,“既然已经有了二心,还遮遮掩掩的,算什么英雄?” 杜英一路游山玩水前往梁州州治所在汉中郡治南郑。 他的这般行径,的确让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汉中世家们松了一口气。 最直观的表现就在于每日梁州刺史雍瑞的府邸上前来拜访的人,少了很多。 显然在世家们看来,杜都督真的只是来巡查一圈的,估计也不敢对掌握着汉中方方面面的他们动手,所以也用这种潇洒的姿态传递出一种放松的意味。 否则以这位都督的一贯讲求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若是想要把汉中世家连根拔起的话,那早就已经兵发多路、双管齐下,从子午谷、斜谷和岐山道同时杀向汉中,以求速战速决了。 杜英的这般松散,恰恰说明他并无恶意。 这也让原本惶恐不安的汉中世家,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歌照唱、舞照跳,而给都督准备的礼物,也堆积满了刺史府的庭院和厢房前者堆着的是物体,后者则住满了人。 雍瑞站在刺史府的前厅,看着庭院中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往来清点物资的人穿梭其中,忙得不可开交,总觉得有些梦幻和离谱。 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美酒佳人,都是汉中世家送给杜英的礼物。 就算杜英看上去是游山玩水来了的,也难以掩盖他凶神恶煞般的名声,所以世家上下,显然都秉持着“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心态,只求能够抓紧表达自己的善意,把这尊大神送走。 相比于那些已经很久没有离开汉中的世家家主,雍瑞当初在长安是和杜英有交集的。 这位年轻的杜都督,从来没有对金银珠宝表现过多少热情,有所缴获就直接下发军士,大概对他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身上的衣服不要有补丁了。 至于美酒佳人······也没有见杜英表露过多少喜爱,迄今为止都督的后院之中就只有三个人,哪怕都是天姿国色,甚至还有皇家血脉,可是在都督府文武的眼中,这绝对算不上多,且我家主公如何配不上当朝公主? 因而杜英甚至还混上了一个“不好美色不嗜酒”的好名声。 大概唯一的缺点,就是······ 雍瑞嘟囔一声: “这帮家伙还不如把自家待嫁的女儿许给别家,然后自己犯点儿事,勾引着都督来抢亲呢。” 虽然不知道都督这是什么比昔年魏武帝还要奇怪的恶趣味,但是雍瑞觉得显然来这么一遭可能比整个院子里的金银和佳人更能让都督动心。 事实证明,谢家、郗家乃至司马家都凭借此在都督府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正文 第一四九九章 乱阵脚的世家子弟 ,晋末多少事 “刺史说什么?”雍瑞身边跟着的一名清点物资的管家不明所以。 “没什么。”雍瑞摆了摆手,不再看那些琳琅满目的礼物,转身走入堂中,问道,“都督还有多久抵达汉中?” “回刺史,根据上一次来报,距离汉中还有一百余里,按照都督的行进日程,估计还有五天······”一名官吏回答。 “每天走二十里,这可不是都督的作风啊,而且汉中哪有那么多名山秀水值得走走停停?”雍瑞喃喃说道,心中升起一种浓郁的不安,“速速派人去联络,都督抵达之后余出城三十里迎接。” 然而还不等官吏回答,外面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刺史,都督已到城外!” “什么?!”包括雍瑞在内,堂上众人目瞪口呆。 方才还说需要五天才能到的人,现在就出现在了门外? 雍瑞的目光在方才回答的那个官吏身上扫过,那官吏一脸丧气。 轻轻咳嗽一声,打破堂上哗然之后怪异的宁静,雍瑞沉声说道: “速速备马,余出城迎接!” 一边说着,他已经一边向门外走去,而在他的身后,世家出身的官吏们登时乱作一团。 在此之前,他们固然已经做好了一切迎接都督视察的准备,样子工程准备了个十足,甚至就连迎接都督的百姓都专门排练了一遍。 但是随着都督的行进速度逐渐放慢,原本严阵以待的众人,自然逐渐的松懈了下来,排练也不排练了,那些从早到晚反复念叨的说辞和脸上略显僵硬的微笑,也都丢到了爪哇国去。 现在杜英突然冲,不,杀到城下,让他们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发动百姓,快去!” “账本,把账本换掉!” “门口那些懒散的守卫全部都换成精神点儿的!” “快呀!” 雍瑞走后的府衙,杂七杂八的声音响起,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这些人的口中冒出来。 这些官吏其实也只是汉中各家从家里筛选推举出来的年轻人罢了。 一方面是因为都督府的管理队伍一直提倡年轻化,所以世家们也顺水推舟响应都督府的号召,让年轻人在台前历练,各家的老阴,不,真正掌权人们则在幕后操纵。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梁州地小物薄,所以官府需要担负的工作并不多。 且梁州勾连巴蜀的地理优势以及关中“悄咪咪”和巴蜀世家勾结的政策需求,导致很多事并不需要也不应该由梁州官府出面,而是本地的世家出面。 因而派出家中的重要人物进入官府,没有那个必要。 如今事发突然,这些经验不足的世家子弟们难免乱了阵脚。 殊不知站在门口的一名护卫,轻轻眨了眨眼,默默地听着他们说出的一切。 “属下参见都督!”雍瑞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杜英入城的时候赶到。 毕竟没有城中人陪同,城门上守军还是要查验令牌文书,才敢确认来的这百余名骑兵,的确护卫着梁州的主人长安郡公杜仲渊。 而雍瑞见到杜英的时候,一脸风尘疲惫的杜都督,正在打量着汉中城布满风霜刀剑刻痕的城墙砖。 杜英一路视察,并没有带着大军行进,身边只有两百骑兵以及诸多随同考察的官吏和工匠。 每到一处,这些官吏就会考察地方上的风土人情,而工匠们则会前去探寻本地的物产矿脉。 前者,是为了调查关中目前民生经济的恢复情况,毕竟来关中定居的流民越来越多,而官府登记造册的速度远赶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乱世之中,躲在山中以及根本没有登记的新生人口不计其数。 而这些人口,给了世家很多赖以操作的空间,世家可以直接将这些流民划入自己家族奴仆和部曲之中,并不上报朝廷,就顺理成章的减少了这些人税收,将他们的劳动所得全部收为己有。 战乱日久,则世家藏匿的人口越多,世家积攒的财富就越多,朝廷的税收却因为连年的战争和灾荒,入不敷出,最终朝廷完全仰仗于世家的“慷慨解囊”,世家趁机架空皇帝。 江左的世家,便是走的这样一条路,而天下的世家,又何尝不是以江左世家为标杆? 所以现在的关中,虽然已经没有了豪强世家,但杜英仍然要未雨绸缪,防止这片土地上因为大量未登记造册的百姓和土地兼并问题而滋生新的世家。 至于后者,自然是为了勘探地形地貌、矿产物资,从而方便因地制宜的规划发展。 显然大部分的州郡主事官员都不精通于此,不能指望着读圣贤书的书生去解决工业发展和城乡规划的问题,而关中书院培养的更多元化的人才,仍然还不足以充盈整个关中,并且还得考虑支援其余书院的建设。 所以杜英必须要给这些旧官们一个发展的思路,避免他们无所事事还自我感觉良好。 因此杜英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在外人看来是浪费时间的游山玩水,而实际上却是对整个关中和汉中的地质勘探和人口普查。 过阳平关之后,杜英留下半数骑兵护卫这些人继续一步步的向汉中探查前进,而自己则率领一百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到汉中。 雍瑞在庆幸紧赶慢赶总算是不算太狼狈,杜英也在庆幸自己紧赶慢赶,显然是打了城中官吏们一个措手不及。 听到雍瑞的回答,杜英的目光从城墙砖上收回,微笑着说道: “长安一别,刺史沧桑了。” “都督风华正茂,属下怎能相比呢?”雍瑞有些感慨。 他还是很愿意推行关中新政的,但主要是因为他如今能够主政梁州得益于杜英和王猛的鼎力支持,所以雍瑞得有所回报,否则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雍瑞还把待嫁的女儿送到了长安,在谢道韫的麾下做事,既是表忠心,又是表示对新政的支持女官做事一样是新政的象征,被江左世家批评为“两大伤风败俗的举措”,另一个显然是书院和连带的考试制度,毕竟那是真的要把世家升官进爵的优势直接连根拔起。 但是梁州世家被清洗的不多,认命的也不多,所以雍瑞这两年基本上都是在和世家们的拉扯之中,只是梁州书院的建设就颇多阻碍,就更不用说其余政策了。 正文 第一五零零章 杜英的钓鱼行为 ,晋末多少事 船已经上了,想下又下不去,想开又开不了。 因而雍瑞又怎么可能不心力憔悴? “都还没有到老当益壮的年纪,说什么不能相比?”杜英哂笑,“余也是千万里奔波,连那京口都走了一遭,也没见多几根白发呢,所以······” 他盯着雍瑞的眼眸: “当断则断,不断则乱,反受其害也。” 雍瑞默然。 他觉得杜英的目光似是一把利刃,直接剖开了他的心,看出了内心所想。 杜英好整以暇,似乎在等着雍瑞的回答。 在他的身后,百余骑兵肃然而行,微微弓腰而手握横刀。 一样曾经身临战场的雍瑞,很清楚这是骑兵将要冲锋的姿势。 虽然只有百余人,但是无不流露出沙场百战的精锐气势,这偌大的南郑城中,想要找到能够阻挡这么一支骑兵的,恐怕很难。 轻轻叹了一口气,雍瑞说道: “有时的确是身不由己,让都督见笑了。” 显然他虽然知道杜英说的道理,但是身在中间,左右权衡、无从取舍,还是难免有所犹豫的。 杜英笑道: “余此次前来,就是想要帮着刺史下定决心。” 雍瑞背后一阵寒意,话都说这个份儿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之前那个一路潇潇洒洒的杜都督,根本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钓鱼行为,而很不幸,已经完全放松戒备的梁州世家,这一次难免要被抓一个现行,恐怕要有劫难了。 “余自作主张,当了一回月老,介绍令女和余麾下的韩胤相识,儿女情长,愿结为伴侣。”杜英话锋一转,落到这上面,“虽然是他们两情相悦,且余也觉得门当户对,但未免有先斩后奏之嫌,要先给刺史赔个不是了。” 说着,杜英像模像样的躬身拱手。 雍瑞的心思已经飘到了梁州世家这一次应该如何自保,如何全身而退上,不曾想杜英突然提到这件事,一时间恍惚,差点儿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他还是敏锐的听到了“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心里更是“咯噔”一声。 雍家,是梁州的老牌世家。 韩胤,是南下的流民。 两者之间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很难是门当户对。 除非······从雍瑞是梁州刺史,而韩胤也已是方面大将来说。 抛开世家不谈,单纯从官职上来看,倒也配得上。 可世家如何能不讲究门楣? 这桩婚事本来就是木已成舟,人家小男女远在京口,雍家想要提反对意见也没办法,但饶是如此,雍家上下不少族老都来闹了好几次,坚决不同意把雍家的女儿许配给一个流民武夫,但都被雍瑞给压了下去。 如今杜英却直接定义为“门当户对”,那显然就是要让世家子女和平民之间的通婚变得毫无争议。 世家若是不同意,那就······没有世家好了。 杜英是笑着说的,是看上去真心实意拱手致歉的,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在雍瑞的脑海中回放,只觉得寒意沿着脊髓直上。 他颤颤巍巍的拱手还礼: “两情相悦就好,余无他求,唯感谢都督对小儿女的照顾。” “小事。”杜英摆了摆手。 行进之间,街坊中的百姓都闻声涌了出来。 仓促抽调来的吏员乡兵正艰难的维持秩序。 杜英放慢步伐,看着路边看热闹的百姓们,沉声说道: “刺史,余观城中百姓,面有菜色啊。” 雍瑞的心早就“哇凉哇凉”的了,此时闻言反倒是没有升起什么波澜,苦笑着说道: “梁州多山地,本就贫瘠,再加之昔年司马勋主政梁州之时,穷兵黩武,百姓积贫积弱,如今反而已算有所起色了。” 杜英回答: “同样是贫苦之地,余路过岐山、凤翔等地,看百姓红光满面、兴高采烈,显然和汉中有所不同。 且汉中和巴蜀通商,是开设榷场之处,往来商贾众多,百姓就算是为这些商贾打打下手、开设一些服务于榷场的产业,也能够维持温饱,但是余看城中百姓,似乎并非如此。 而城中街道,多有萧索破败,更无预料之中的繁华景象,试问那些鱼贯入长安的商贾,都是从何而来,又在何处歇脚? 难道这南郑城里,还别有洞天?” 眼前这些围观的百姓,在杜英看来,和自己之前在关中等地见到的百姓,最大的差距就在于他们对于杜英的到来并没有那么热情。 不是杜英自夸自擂,而是他在关中所到之处,无不都是想要仰慕都督天颜之人,而杜英也能够看出来,这些百姓脸上的笑容都是发自内心的。 这说明关中新政在真真切切的改变他们的生活,而百姓们也真真切切感念杜英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因而杜英有此一问,直接让雍瑞脸色大变。 这简直就是在直接问雍瑞,怎么当的本地父母官? 对于杜英的问题,雍瑞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从巴蜀来的商贾,第一站落脚之处,并不是城中,而是城外。 世家,并非完全都是故步自封之辈,他们一样擅长博采众长、化为己用,否则也不可能在风云多变的乱世里还能混的风生水起。 梁州世家就把关中集市那一套给搬了过来,在城外各个家族的驻地开办集市、招徕商贾,甚至还和巴蜀的世家签订长期的供需协议,成为巴蜀商贾固定落脚和贸易之处。 只不过集市最终的受益者显然主要是世家,那些忙碌在集市之中的本地人,起早贪黑只能赚来一份养家糊口的钱,又如何不会面有菜色呢? 关中市集的财富,显然流入了寻常百姓家。 而梁州市集的财富,则依然汇聚在世家的手中,偏偏世家还能够以此做文章,表示自己对关中新政的支持。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你看,我们都已经积极通商、为本地提供大量就业岗位了。 杜英在来之前,就已经通过本地的六扇门搜集到了大量的情报,对于这些情况多少都有了解杜英一直眼馋巴蜀,所以作为沟通巴蜀第一线的梁州,又怎么可能没有六扇门的探子? 显然梁州世家还是太低估六扇门的本事了,或者说他们当惯了地头蛇,所以对于一向对他们比较宽容的都督府,根本没有多少戒备之心。 雍瑞一时讷讷不敢言。 杜英轻笑一声,至少雍瑞还算是个老实人,没有满嘴胡吹。 正文 第一五零一章 梁州世家的厚礼 ,晋末多少事 梁州的情况的确棘手,所以杜英倒也没有要严惩雍瑞的意思。 至少在雍瑞的管理下,梁州世家也多少对关中存有敬畏,没有太过张狂。 世家如何才能接受关中新政,本来就是杜英一直在研究的,梁州也算是他的一次尝试。 事实证明,世家们虽然面子工程能做到,但是心底的贪婪和自私,还是没有办法轻易的改变。 他依旧慢悠悠的策马行进,笑着和路边的百姓们打招呼,渐渐地让那些看上去有些麻木的百姓们也都露出笑容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上官吧。请下载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但杜英的马蹄声,一下一下,就像是钟鼓之音,回荡在雍瑞的心间,让雍瑞格外紧张。 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府衙前,闻讯赶来的世家家主们和府中官吏云集于此,远远看去,扶老携幼,好不壮观。 虽然梁州世家如今仍然还是本地地头蛇的地位,但也架不住杜英杜仲渊赫赫凶名在外,世家上下自然不可能无视他。 但凡是无视杜英的,现在多半都已经在黄泉路上奔波了,而梁州世家绝不是什么井底之蛙。 之前就已经想尽办法搜集金银美人,只为了讨得这位杜都督的欢心,和和气气的把人迎来送走。 现在杜英来的突然,更是让这些世家紧张的很,一个个提心吊胆的看着这位杜都督的出现。 杜英远远地就翻身下马,不等这些世家族老们举步,就先迎上来: “杜某何德何能,竟然让诸位前来迎接?诸位非是花甲便为古稀,一家之主、不可轻动啊!” 这话说出来,一群年纪的确不小的老家主们虽然意料之外,但的确颇为受用,一个个虽然还不至于直接放下戒备的,但也都露出笑容。 伸手不打笑脸人,杜英和和气气的,那大家自然也是乐得于此。 “都督有底定乾坤、涤荡胡尘的功劳,我等不过是小地方上无甚功绩的小老儿罢了。”一名家主故作谦虚的说道,“因此都督是圣贤,我等附骥尾而已。” “是啊是啊。”周围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 “哦?”杜英登时话锋一转,“既然尔等已然年迈,且自诩没有什么功绩,那也应该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来,把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让给年轻人了。 诸位也上了年纪,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岂不美哉?” 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但是话音回荡在这些老家主们的心中,激起阵阵寒意。 杜英这是在直截了当的要让他们退位让贤,这显然是家主们没有办法接受的。 不过也有冷静一些的,骤然意识到,杜英并没有明确的说“年轻人”是从何处来,说不定只是让他们及时把权柄移交给下一代,这样下一代或许更容易遵从关中新政、也更容易被控制,并没有到了想要把梁州世家的力量全部连根拔起的地步。 毕竟年轻人们对于关中新政的认同感相比于老一辈还是更高的,而他们对于杜英的野心和手腕了解的又或许没有那么多。 但是杜英提出这样的建议,至少没有要直接赶尽杀绝的意思,那就还有商量回旋的余地,世家们也不是不能接受。 都是老狐狸精了,此时当然不能直接表明态度,所以一个个打哈哈,或者说着些什么“身子骨还算硬朗”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最后都是眼巴巴看着杜英,期望他能够早点进去,以避免大家杵在这里都很尴尬。 杜英却不慌不忙的转身走到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名护卫身边,在世家家主们惊奇的目光中伸出手。 那护卫身材相比于周围的骑兵颇为瘦小,此时翻身下来,慢慢悠悠、踩着马镫一摇三晃,最后还是杜英无奈的直接抱住了护卫的腰肢,让小护卫狼狈的滑了下来。 伸手掀开面甲,露出新安公主娇俏的容颜,鬓角还有些细密的汗。 她直接摘下来头盔,扎成丸子头的秀发直接甩开,如云如瀑,吐着舌头用小手扇着气: “夫君,真是热死了!” 杜英笑道: “沙场征战,靠的可就是这铁甲保命呢,热也得忍着。” 新安公主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杜英则微笑着对那些目瞪口呆的家主们说道:“内人顽劣,让诸位见笑了。” 家主们连说不敢。 眼前的这位,既是当朝公主,又是都督夫人,他们如何敢置喙? 只是看着夫妇恩爱的模样,顿时觉得这么些天来辛辛苦苦搜集的那些佳人们,算是白费了。 杜英直接握住新安公主的手,目光里皆是柔情,而新安公主并没有顺从他,把杜英晾在一边,自顾自的将秀发收拢、扎了一个帅气的高马尾,这才笑盈盈的去捉杜英的手。 杜英也不生气,轻轻捏了捏小手,似是惩戒,似是宠爱。 总之甜的发腻,更是让众人不得不好生思考一下都督的家庭地位。 新安公主嬉笑着走了两步,明媚的眼眸之中似乎只有杜英的倒影,两人挽手行到府衙门口,她仿佛才后知后觉的轻轻推开杜英: “那么多人看着呢,不妥。” 杜英哈哈大笑,猛地揽过她的肩头,回首笑道: “谁敢笑我呢?” 众人齐刷刷的低头,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在心中对杜英的戒备却不由得下降了一些,同时“红颜祸水”这四个字不由自主的在心底浮起。 到底是年轻啊,虽然有那么一些算计,但是还是犯了年轻人都容易犯的问题。 这样也好,说明这位杜都督仍旧血气方刚,还会沉迷温柔乡,这些都是弱点。 而很显然,这位看上去千娇百媚的少女,也很好说话的样子,所以不见得不是一个能够用来吹枕头风的门路。 听闻那位谢家长女博学多识、不拘言笑,杜都督这明显耳根软的,怕是在家中压抑久了,更喜欢这种明媚灵巧的人儿。 除此之外,杜英的宠爱,也说明这是杜英的软肋。 只要有软肋就好。 各家家主们原本跳动不停的心,现在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杜英杜仲渊,不过如此! 当真是时势造英雄也,若非时局之利,这般家伙,也能成事? 门内早就已经候着的婢女侍从并不知道门外的变化,依旧按照既定的方案,鱼贯而来,向杜英呈现各家献给杜都督的礼物。 那莺莺燕燕十余人,则正站在庭院中间,已然翩翩起舞。 正文 第一五零二章 都是心意 ,晋末多少事 杜英和新安公主都吓了一跳,夫妻两个下意识的对视一眼,又看向那金灿灿、娇美美。 梁州世家为了送杜英这尊神抓紧走,显然是下了血本的。 “都是我的。”杜英对着新安公主做了一个口型。 新安公主顿时秀眉紧蹙,目光转冷。 杜英自知失言,赶忙找补,又做口型:“我说珠宝。”请下载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轻轻哼了一声,新安公主捏了捏杜英的手,扭头之际,笑意盎然,温暖若春风,用甜腻腻的声音说道: “夫君,这些都是送给我们的么?” 杜英看向雍瑞,雍瑞点头: “区区薄利,不成敬意,还请都督笑纳。” “这不好······”杜英话音还未落下,新安公主就先打断,娇声说道: “夫君,这有什么不好?都是这些下属们的一份心意了。” “是啊,一份心意,都督切勿推辞!”族长们纷纷附和。 一个个在本家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时却都低头哈腰,只盼杜英能够收下。 杜英一旦收下,那就代表和他们预料之中的形象差不多。 那就容易拿捏了! 为此,点头哈腰以满足他的虚荣,是值得的。 杜英犹豫一下,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一个个箱子,脸上贪婪的神色怎么都遮掩不住,而他这番神情落在那些族长们的眼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在心中暗暗数起数来。 一、二、三······ “却之不恭啊。”杜英微笑着说道。 “区区薄利,都督受之无愧。”一名族老开口说道。 周围登时响起一片附和声。 而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的雍瑞,脸上却出其意料的露出些许失望,但又很快被释然所取代。 虽然他的确有一种疯狂的想法,设想着一切的桎梏和掣肘都能够被打破,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也的确在很多地方都敲碎了枷锁,但是显然梁州的情况又和别的地方有所不同,而身居高位之后,这个年轻人的心思,恐怕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吧? 金银珠宝的诱惑,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抵挡的,哪怕是曾经热血奔腾、意志坚定的少年,也容易受到这巨额财富的引诱。 都督,似乎已经和之前不同了。 既然都督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那维持现状,对于雍瑞来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杜英的目光已经越过珠宝,落在了庭院中翩翩起舞的佳人们身上。 站在廊下的一名官吏轻轻拍了拍手,那些舞女们停下动作,排成两排,迈着小碎步、收拢长长的水袖,向杜英走来,贴身的舞裙勾勒出她们曼妙的身姿,惹得一众官吏和族老们都很难做到目不斜视,目光忍不住在她们身上打个转,又有些羡慕的看向杜英。 杜英倒是第一个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新安公主,半是期待,半是请求。 新安公主轻轻摇了摇杜英的手臂,腻声说道: “夫君” “好好好,这个不收,不收!”杜英赶忙说道。 众人齐刷刷的看过来,惊讶之余,对于新安公主在杜英心中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知,看这架势,都督当真是专宠于她了。 “都是诸位的一片心意,夫君不收可也不好。”新安公主接着说道,“不妨就先安顿在厢房,到时候带回长安,时时唤出来献舞,也不失为好去处,夫君意下如何?” “夫人喜欢,那就留下。”杜英笑答。 “多谢都督收留。”佳人们齐齐行礼。 杜英却装模作样的指了指身边的新安公主: “要谢就谢夫人吧。” “多谢夫人!”她们赶忙侧身又对着新安公主施礼。 杜英依旧挽着新安公主的手,对旁边的雍瑞说道: “本都督远来疲惫,今日就先不过问诸多事宜了,刺史也早些休息?” 雍瑞看了看甚至都还没有下山的太阳,不由得腹诽一声:现在是不是还太早? 但看新安公主已经快要挂在杜英身上的模样,顿时隐约感觉到都督所谓的休息可能不是真的睡觉那种休息,哪能不闻弦歌而知雅意,连连颔首: “请都督先移步后院,属下已腾出来屋舍院落请都督下榻。今晚梁州官吏以及各家家主宴请都督,还请都督不吝赏光。” “自然,这是自然!”杜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美人儿也都跟着一起来,还有这些箱子,都抬走!” 登时,莺莺燕燕拥簇着杜英离去,而杜英带来的亲卫们两个抬着一个箱子,一摇一晃,由雍瑞派来的吏员引着去侧厢安顿。 整个院子中一片混乱,人声鼎沸。 而没有说话的各家家主和族老们,一个个嘴角翘起,露出得意的笑容。 有一种已经完全拿捏的感觉。 雍瑞则无奈的轻轻摇头,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 “简直要累死了。”新安公主麻溜的把甲胄脱得干净,只剩下已经被汗浸湿了的薄衫贴在身上,伸了一个懒腰。 甲胄沉,而且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杜英做出那般亲密的举动,说着腻人的话,让她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脸上一阵发烫。 感受到杜英的目光寸步不离,她顿时一手横在胸前,一手踢了厚重的靴子向杜英一甩。 杜英笑着接过来,归拢整齐: “入城之后,余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或许是笑语相向,又或许已是杀机四伏,所以有备无患,总没有坏处。” “若真的有伏兵众多,那夫君岂不是羊入虎口?” 杜英解下来腰间的横刀。 “哐当”一声锐响,横刀出鞘少许,杜英的手指轻轻敲着刀柄: “应该是狼入羊群才是。” 新安公主顿时想起来,六扇门的人早就已经遍布全城,恐怕渗透入城中郡兵的也不计其数,所以杜英真的要动手,这些世家如何能拦得住他? “是了是了,夫君恨不得把外面那些美人儿一个个的都剥成小白羊。”新安公主没好气的说道。 杜英皱眉: “余可没有这般心思想法,莫要造谣生事。” 说句实话,这些舞女们一个个浓妆艳抹的,看身材是不错,看脸······杜英有点儿不是很能理解梁州世家的审美,更何况在自己的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人儿杵着。 “妾身得替几位姊姊妹妹看好你。”新安公主哼了一声,“桃叶,你说对不对?” 桃叶也跟着杜英来了,现在正在默默的脱甲胄,听到新安公主的声音,茫然地抬起头。 正文 第一五零四章 杜英:“披甲!” ,晋末多少事 接着,杜英又看向疏雨: “府上守卫之职,就交给雨儿了。” 疏雨略有些犹豫,她还是想跟着杜英一起的,尤其是感觉此去难免可能会有风险。 新安公主和桃叶闻声也跟着站了起来。 “今晚,恐是腥风血雨,所以你们就不要跟着了,乖乖在这里等。”杜英微笑道,“等我凯旋。” 欲言又止,新安公主正色行礼: “夫君尽管去吧。” “公子······”疏雨还想挣扎,但杜英直接摸了摸她的头,“听话,这里还得需要你保护。” 疏雨这才默默答应。 而杜英张开手臂: “披甲!” 已经穿上甲衣,接过来横刀的杜英,目光之中杀意凛然。 这是雍瑞见到的杜英,也是雍瑞的记忆中杜都督该有的形象。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是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带着一支揭竿而起的队伍,杀穿了关中、震撼了雍凉! 雍瑞还以为权力是销金窟,美人儿是英雄冢,已经磨平了这个年轻人的棱角和锐气,让他渐渐的和这天下所有割据一方的枭雄没有什么差别的时候,此时此刻,看着笔直而立的杜英,他方才恍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之前看到的都是假象。 那个几乎要挂在杜英身上的娇媚少女,此时也绷着小脸儿,在给杜英系上甲衣,一丝不苟。 杜英的目光居高临下,看向雍瑞,让雍瑞的心里咯噔一声。 曾经的释然,曾经的无奈和彷徨,皆被扫平。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属下参见都督!” 甲衣完全穿束好,杜英轻轻拍了拍新安公主的手,新安公主双手合在袖中,躬身后退。 杜英提着横刀,走下台阶,走过拱手行礼的雍瑞身边,和他站在一条线上,方才顿住脚步: “余对刺史,很失望啊。” 雍瑞登时冷汗直冒,低声说道: “属下有负所托。” 都督显然是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关中新政在汉中的形同虚设,知道梁州世家们都做了多少阳奉阴违的事。 雍瑞不知道都督是如何调查出来的,又或者只是捕风捉影。 但是都督确凿的语气以及浑身上下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的浓郁杀气,则无疑在告诉雍瑞,不管都督所获得的信息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或者都督干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揣测,今夜都必然是血流成河的一晚。 梁州世家,就算是乖乖巧巧、日行一善,也终究是都督眼中除之而后快的。 更何况梁州世家上下老不老实,雍瑞心里还是有数的。 可以说此时天汉楼中每一个坐着的人,杀了都不冤枉。 他下意识的开始盘算应该如何给天汉楼中的世家们通风报信。 毕竟他虽然在竭力阻止世家们犯下种种罪孽,但终归只是小辈,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雍家也在其中有诸多不光彩的行径。 然而杜英撇过头,盯着他的侧脸: “刺史······是本都督的刺史,对么?” 雍瑞打了一个激灵,哪还能不明白? 杜英这是在明示,雍家,至少是雍瑞之前的失职和过错,他将既往不咎。 只要雍瑞愿意在今夜,配合杜英行事。 艰难的扭过头,雍瑞对上了杜英灼灼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出的选择,只觉得这一刹那,比所经历过的几十年都要漫长。 他选择了点头。 杜英笑了: “那就有劳刺史带路。” “去,去何处?”雍瑞的脑子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天汉楼啊!”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雍瑞“哦哦”应了两声,旋即惊诧: 还没有人告诉都督,是前往天汉楼呢,他怎么就知道了?! 显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下已经被六扇门渗透的如同筛子的雍瑞,浑浑噩噩的跟着杜英上马。 百余名骑兵已经列阵,填满并不算宽敞的道路。 杜英徐徐催马,笑着说道: “这么多人去天汉楼,恐怕天汉楼塞不下吧?” 雍瑞已经渐渐地从一开始的震动之中回过神来,也意识到如今发生了什么,而自己正处于什么位置上。 若是不配合杜英、阳奉阴违的话,这位都督手中的横刀,恐怕第一个就要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如果能够积极配合都督行事,把该抓的抓一抓,说不定都督也没有想要把梁州世家连根拔起的意思。 都督总归只是带着百余名骑兵过来的,难不成他还真的想用这百余人就和梁州世家拼一个鱼死网破? 雍瑞并不相信,所以此时积极的配合,同时到时候暗示各家尽量低头采取合作的态度,至少能够保全一部分人。 断臂求生,一直都是世家的看家本事之一,只要家族的血脉还能够保全,哪怕是牺牲一代人也不足为虑。 “梁州地小民贫,还是······请都督高抬贵手。”雍瑞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是啊,若不是有些人心怀鬼胎、鱼肉乡里,将我关中新政、关中律法视若无睹,余又何苦摧折呢?”杜英顺水推舟。 他似乎并没有把整个梁州世家铲除的意思。 雍瑞会意,理解都督的苦衷。 一来是因为梁州世家在此处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除非杜英真的把这汉中杀的血流成河,否则根本没有办法确保把梁州世家连根拔起。 一旦大规模的杀人,那么杀不干净就是最大的后患。 所以还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 二来也是因为梁州作为南北枢纽,现在到底是关乎着巴蜀和关中之间的贸易,联络巴蜀世家和商贾,还需要梁州世家的人脉和声望,而杜英既图谋巴蜀,就不可能让梁州世家十室九空。 杀鸡儆猴,让梁州世家收敛一下,应当才是杜英此次的目的吧? 当然了,该掌握的罪证都要掌握住,这些罪证一旦宣扬出去就能够让梁州世家身败名裂,而世家最看重的,可不就是在一地乡邻之间的威望么? 若是颜面扫地,又如何统御和号召民众? 显然现在的杜英掌握了这些把柄,也的确可以让梁州世家有所忌惮。 雍瑞日后也可以狐假虎威,方便行事。 “都督有心了。”雍瑞赔笑,“那都督现在······” 看他试试探探的模样,杜英回首吩咐: “分作三路,堵截各处要道。” 骑兵们轰然应诺,杜英则看向雍瑞: “另外,本地郡兵,刺史可调动多少?” 正文 第一五零五章 天汉楼中一小厮 ,晋末多少事 让郡兵出面配合,这更能说明杜英并无赶尽杀绝之意,雍瑞总算是长松了一口气,一拱手: “阖城上下,愿尊都督号令。” “若真如此,那可就好了。”杜英轻笑着说道。 田老五是天汉楼的一个小厮。 最底层的下人。 一身短打的他,肩膀上搭着毛巾,正穿梭在人群之中。 今夜的天汉楼,格外热闹,梁州世家上下宴请长安郡公,几乎各家有头有脸的人济济一堂。 土生土长的田老五,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在汉中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还是在司马勋逢年过节宴请各家的时候。 只不过那个时候是司马勋主动邀请各家,而现在,则是各家主动宴请长安郡公。 这让田老五也不禁感慨,杜都督当真是天大的面子,不愧是关中人眼中真正的皇帝。 田老五知道关中人的想法,则是因为他的同伴之中就有一个关中流民出身的。 李蛇,绰号“小青蛇”,是店里另一个跑堂的小厮,专门负责给那些客人们端茶倒水。 李蛇经常和田老五叨唠,现在的关中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一次他回家探亲,差点儿没有认出来家门口的路,早就已经从黄土路变成青石板路了。 而田老五还记得,自己好奇地问为什么李蛇不回去,这家伙只能叹息的表示自己已经是天汉楼的小厮了,而且还是卖身的那种,天汉楼也是梁州董氏的产业,妻儿还在这里,想要跑,如何跑得掉? 可怜李蛇的同时,田老五也就只能耐下心来,听李蛇细细讲关中的那些变化,听到入迷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抓住李蛇的手腕,激动的问一声: “关中的平头老百姓也能够读书认字上学?” 犹然记得,烛火映照下的李蛇,慢悠悠的说道: “如何不可呢?不仅如此,关中的百姓,也不用担心受到世家的欺压,没有什么一日为奴、终生是奴的狗屁规定,也没有强买强卖。”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地方,没有世家和百姓,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田老五喃喃说道,心向往之。 李蛇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除非啊,这梁州的世家都死绝了,否则这一天是永远不可能落在咱们梁州人头上的!” 霎时间,田老五的心中也骤然冒出来一丝冲动。 但是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咱老田也不过只是在人家屋檐底下做牛做马的,哪有这个本事? 这种想法很快就被田老五强行压了下去,依旧勤快地做事,十几年如一日。 一直到今天。 喧嚣的天汉楼,骤然寂静了下来。 正忙得晕头转向的田老五,茫然的在桌子之间抬起头来。 天汉楼的大门一直洞开,恭候贵客。 此时能够看到通明的灯火之外,高悬着冷月的天。 一名年轻人,披甲持刀,就站在门口。 他没有走进来。 楼内的众人,脸上神色各异,一时间也没有人敢开口。 接着,田老五就听到了两个字在那年轻人的口中迸发: “拿下!” “贼人作乱,全部拿下!”跟在年轻人身后的将领霍然抽刀。 一队甲士直接涌入,原本喧嚣热闹、推杯换盏的天汉楼,直接被鸡飞狗跳的喧闹声所取代。 “都督,都督这是何意?!” “我要见都督!” 一楼的世家子弟们大呼小叫。 “肃静!”一名甲士直接把刀架在了一名家主的脖子上,那家主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地。 其余的世家子弟们登时噤声,大眼瞪小眼,却都不敢再说话。 楼梯上传来匆匆步伐声,是已经在二楼雅间等候的其余家主们不明所以,纷纷走下来,然后他们就震惊的看到一楼的自家子弟们多半都已经乖巧的抱头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吭一声。 那位在他们眼中显然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杜都督,此时按着刀,就站在大堂的正中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 “郡公,郡公莫要动刀枪,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一名家主赶忙说道。 “哐当!”两声锐响,刀封住了楼梯。 那家主伸手抓住扶手,方才侥幸没有直接撞在刀刃上。 站在后面的几个家主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当即高声呼喊: “来人,来人啊!” 他们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是什么处境,而且敏锐的察觉到,杜英带着前来的士卒大概也就是二三十人的模样,这楼中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还怕了他不成? 在二楼自然也杵着好几个各家家丁部曲,当下纷纷抽刀,而世家家主们也多半撩起来衣袍、露出腰间短刃,梁州地处关中和巴蜀之间,本就民风彪悍,所以家主们多少也都带着家伙什防身。 那些抱头蹲在地上的世家子弟们,此时一样反应过来,不少人的目光之中都流露出狠戾。 在汉中就是净街虎,就是小太岁的他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别说是一个郡公,天王老子来了,在这汉中,也是他们老大。 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 一道道身影纷纷站起来,然而很快他们就愣住了。 因为一楼大堂上,不少小厮,已经默默的抽出了刀。 鬼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藏得刀,而他们的目光投过来,无不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田老五震惊的看着李蛇也在那抽刀的小厮之中。 他下意识的扯了扯李蛇的袖子,做了一个口型: 你不要命了? 李蛇直接砍断了一条桌子腿,递给了田老五。 田老五的手微微颤抖着,接了过来。 李蛇低声说道: “想想你家秋娘,十二岁,是如何死的?” 秋娘是田老五的女儿,两年前被董家的一个庶子逼死了。 就在这天汉楼上。 田老五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对方只是庶子,捏死他,也像是捏死一只蚂蚁。 而此时,那个庶子也在人群之中,仓皇张望。 红了眼睛的田老五,攥紧了桌子腿。 “哐!”一声闷响,这一次的声音,却是从二楼传来。 有人直接掀翻了桌子。 几个刚刚还穿梭在桌案之间,伺候酒菜的小厮,直接从怀中掏出短刃,或者伸手在那掀翻的桌子底下一摸,抽出来长刀。 刀光凛然,小厮们人数不多,但是个个杀气昂扬,同时他们还不忘看向身边那些楞然的同伴: “都督今日清扫梁州世家,冤有头债有主,尔等可还记得都是如何被欺辱的?还不速速前来助阵!” 正文 第一五零六章 历数三罪 ,晋末多少事 短暂的错愕之后,大多人一下子就看清了局势,被困在楼梯上的世家家主们,显然已经是瓮中之鳖。 如果说在从前的从前,他们只会浑浑噩噩的听从世家的号令,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世家的奴仆,那么后来,经过这些同伴的言传身教、耳提面命,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已经幡然意识到,原来只有在梁州才是这样的。 因为在他们的头顶上,有梁州世家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压着,而在秦岭之外的关中,同样出身的人,无论是拥有自己的一块田地还是求学读书,都已经好无阻碍。 那些同阶级的人,如同人一样活着,是活生生的人。 而他们,虽然也活着,但是和鬼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又一个的小厮,默默地抄起来桌子上的家伙,或是盘子、或是汤鼎,或是不知道从哪里掰断的木棍,站在了那些持刀的同伴身边。 而在他们的身侧,甚至那些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歌女乐师,也一个个抱着琵琶、笙管缓缓聚拢。 谁说这东西不能砸人呢? 砸过去一样的脑袋开花。 几十号人无声的聚拢,让那些平日里狗仗人势习惯了的家丁部曲,也都难免两股战战。 他们也就是欺负欺负老百姓,一样没有上过战场。 眼前这场面,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 “都督,这,这是何为?”有家主颤颤巍巍的开口问道。 万万没有想到,这天汉楼中竟然有这么多杜英的人。 转眼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们方才鼓起来的信心,消弭于无形。 杜英慢悠悠的说道: “余自入主梁州之后,念及梁州世家在当初铲除司马勋、拨乱反正之中功勋卓著,所以并未有强制在梁州推行关中新政之意。 所思所想,无外乎是期望诸位能够配合都督府,从中寻觅出一条能够适合于世家,也适合于关中新政的道路。 虽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我们勉勉强强也算是在一条路上走过、并肩战斗过,所以余觉得大家都努力的向中间凑一凑,未尝不能找到一条都能够走一走的路,虽然是别扭了一些、改变了不少,但是至少能够消弭误会、避免刀兵。 中庸之道,不应当如此么?” 说着,杜英已经拉过来一张桌案,坐下,打趣着楼梯上神色各异的众人: “但是显然很不幸,诸位还是辜负了余的信任。 其实就算是诸位对于关中新政有所排斥,余也能够理解,只要地方安稳、百姓安居,那么我们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梁州诸位一直以来的支持,余总不能直接抛到脑后的,到时候给梁州一个特殊的位置,也不是不行,甚至就算朝野舆论汹汹,余亦可力排众议。 毕竟总不能忘了诸位的功劳······” 杜英几乎是在用最凶恶的语气说着最平和软弱的话。 除了那些已经紧张的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人之外,其余人倒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都督的态度比较缓和,那么这件事说不得还有的谈。 大概都督摆出来这样的刀兵阵仗,也就是想要在谈的时候占据上风、压大家一头罢了。 但是世家又如何真的怕这个? 屹立不倒几代人,头顶上主事的早就已经换了好几批了,哪一个不是手握重兵? 然而世家的底气本来就不在兵权上,而在于对本地邻里乡间无与伦比的控制和声望上,这是任何一个初来乍到者想要站稳脚跟都必须要借助的。 否则这江山就永远坐不住。 现在的杜英,大略也就是在耀武扬威吧。 “奈何!”杜英手中的横刀,突然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他依旧坐在那里,语气却骤然凌厉,“尔等在都督府治下,却显然眼里根本就没有余这个都督! 之前如何鱼肉乡里,如今还是如何行径,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俯首为奴,诸位,可还算得清?! 关中和巴蜀展开贸易那么久,巴蜀商贾富得流油,关中亦然富得流油,作为中间中转之地的梁州,却民有菜色、野有饿殍,尔等可能解释解释,这是为何?! 钱财,都流入了何处?” 天汉楼所属的董家家主忍不住争辩道: “都督明察!属下等安心贸易,一切之所得,皆有账目明细,都督若是怀疑的话,还请彻查!” 杜英呵呵冷笑两声: “屯在府库之中的钱财,恐怕是能够查清楚。但是尔等不顾民之死活,不顾梁州之民生,囤积这么多财富,目的何在?! 民有菜色而家仓廪实,是想要在关键的时候开仓放粮、煽动百姓么,是想要等待时机、响应胡寇么?!” 天汉楼上下,鸦雀无声。 家主们一个个或是涨红了脸想要争辩,或是意识到什么面色惨白。 这一顶顶帽子直接甩过来,压在头上,沉重的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既不知道杜英打算如何处置,毕竟现在生死已在他人之手,而且也不知道杜英直接甩过来这些罪名,整个家族是不是都要因此而遗臭万年了。 而还不等下一个声音响起,杜英就霍然起身: “我看,是想造反吧?!” 恍如炸雷,在家主们的心头炸响。 霎时间,他们已然反应过来,在都督的心中,他们已经是反贼了。 脸色苍白者有之,直接握刀打算鱼死网破者有之,大声呼喊表示“冤枉!”的亦然有之。 乱作一团。 而杜英看也不看被堵在楼梯上的那些人,径直扭头看向雍瑞。 雍瑞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梁州世家中的大多数,只是单纯的有囤货居奇的想法而已,当然,在家中囤积钱财和粮草本来就是世家的传统。 仓廪实而知礼节。 古人所云,世家之规。 但现在,杜英想要的,就是直接掏空世家的这些仓储,所以就算是他们一代又一代人都是这么做的,杜英也会给他们扣上“谋反”的帽子。 毕竟这种事本来就说不清楚。 被杜英一看,雍瑞也不敢再拖延,上前迈出一步: “尔等藏匿钱粮、心怀不轨,此罪一也; 豢养私兵、擅动刀枪,此罪二也; 不遵新政、不守法律,此罪三也! 三罪并立,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还有他言?!” 世家家主们一看振振有词的竟然是雍瑞这家伙,一个个顿时怒火中烧。 大家平时做的这些事,难道你这个刺史不知道? 正文 第一五零七章 梁州撤销,余意顺势而为 ,晋末多少事 显然在世家家主们看来,若不是雍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主动帮忙打掩护,很多事根本办不成。 而各家平日里为了报答雍瑞的遮掩,给的好处一样不少。 不说别的,便是那些刺史府中的金银珠宝和美人,就是最终以雍瑞的名义送给杜英的,让雍瑞来代表整个梁州世家,代表梁州的施政成果,而显然杜英最后记住的也是雍瑞得民心。 结果现在落井下石的这个浓眉大眼的! 雍瑞轻轻咳嗽一声,有些羞愧。 杜英则走到雍瑞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世家和新政,本就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所以人能够脚踏两条船,却不能同时走向两个方向。 一定要想好了。” 雍瑞深吸一口气,点头说道: “属下明白,请都督放心。属下之前也多有过错,还请都督给属下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是自然。”杜英对着楼梯上那些神色惶然的世家们努努嘴,“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在来的路上,雍瑞还曾经有过种种为这些世家求情的心思,期望能够“杀鸡儆猴”就可以了,拉出来一批典型处理一下,震慑其余世家,至于之后如何让梁州落实关中新政,还可以慢慢谈、慢慢来。 这其实也是王猛当初平定汉中时的既定方针。 只不过显然梁州世家的居功自傲以及屡教不改,让杜英打算强行推动这个过程了。 所以杜英如今问雍瑞这个问题,显然是在问雍瑞,杀多少人,能够让杜英之后提出的建议畅行无阻? 雍瑞沉声说道: “都督打算变梁州为关中?” 杜英倒是没有想到雍瑞会突兀的有此一问,但很快明白过来,雍瑞是在问梁州还有没有必要以一个独立的行政管理单位存在。 如今的梁州,地位的确有些尴尬,既不在杜英这个雍州、并州和凉州三州都督的名义上管辖范围内,但又被都督府实际掌控,雍瑞这个梁州刺史其实都不算杜英的下属却还听从于杜英的号令。 且梁州的地域范围相比于其余几个州,更是小的可怜,拢共就汉中、阴平和武都三郡之地,而且后两者若不是因为近些年收拢氐羌人安家落户,早就已经是空城一座了。 真正撑起来梁州的,就一个汉中。 因此是否要保留梁州的建制,在都督府内也不是一次掀起过讨论。 只不过因为凉州到底是朝廷当年划定出来的,若是直接取消梁州建制,那就是光明正大的造反了,有违于杜英现在广积粮而缓称王的策略。 可是梁州的存在,如今看来似乎只会成为关中和巴蜀之间沟通的障碍,不管怎么样处理梁州如今的这一批人,早晚还会有一批人在此呼风唤雨,成为强龙压不住的地头蛇。 这是梁州的地形地势所导致的必然。 杜英是支持取消梁州的,只不过之前觉得时机还不成熟。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主要是还没有拿捏住梁州世家。 如今梁州世家已经是瓮中之鳖,这个提议似乎真的可以落实了。 尤其是现在这句话还是从雍瑞的口中冒出来的,这就更是杜英求之不得了。 杜英轻笑: “不是余想,而是顺势而为。” 雍瑞登时会意,杜英显然并不打算主动提出要取消梁州建制。 他需要的是梁州上下齐齐表示: 我们梁州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请都督把梁州归入雍州或者随便哪个州都可以。 是梁州的民心所向,是梁州的大势所趋,是符合梁州百姓利益,是能代表梁州未来发展方向的。 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是滚滚的大潮,朝廷所不能横加阻挡的大潮。 如此一来,杜英也“只能”顺势而为。 就算是朝廷上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得捏着鼻子顺应民意,而杜英自然也就不算触犯了朝廷的行政区划、没有擅作主张影响梁州的归属。 而很显然,在此之前所需要走的第一步,就是把一心想着关起门来当地头蛇的梁州世家解决掉。 杜英的话音落下,雍瑞已经毫不客气的开口: “尔等叛贼,全部交由法办,本官会根据晋律查办!” 带队的甲士看了一眼杜英,杜英微微颔首。 如狼似虎的甲士登时扑了上去,还有打算负隅顽抗的,其实根本不需要甲士出手,那些六扇门就已经足够应对。 两名甲士押住一个,这些家主们或是骂骂咧咧,或是垂头丧气,但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们已经沦为阶下囚。 当有人经过雍瑞身边的时候,啐了一口: “我呸,叛徒!” 口水喷到了雍瑞的脸上。 “老实点!”甲士怒喝一声,一脚踹在那人腿上,那人踉跄两步,低下了头。 雍瑞眯了眯眼,从袖子中掏出手帕,慢条斯理的擦了擦脸。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本官手下不留情了。 至于叛徒······ 如果异位而处,站在这里得到杜英提点的不是雍瑞,而是刚刚吐吐沫的那家伙,雍瑞了解他的为人,恐怕比自己还要点头哈腰、还要装腔作势。 他的怨恨,不是因为雍瑞是叛徒,而是因为自己没能做成杜英的狗。 杜英静静注视着这一幕,从一开始他就让甲士和六扇门把这些世家们包围隔开,直接把他们当做了阶下囚,先亮出刀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判他们的罪名,也就很显然没有打算给他们做狗的机会。 否则以这些世家的皆操,恐怕摇尾乞怜根本不在话下,那杜英想要下手,也得掂量掂量了。 身边有一条狗就可以了,太多了,掌握不过来。 接着,杜英看向那些提着各式各样的家伙,沉默的人们,有小厮、有乐师、有舞女,甚至还有提着菜刀的厨子。 这些人,曾经是狗,曾经是鬼。 而杜英打算让他们不再做狗。 “诸位!”杜英朗声说道,“梁州世家在此地犯下的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之前都督府多有失察,在此,杜某向诸位赔个不是,都督府一定严查追究、清算各家罪行,还梁州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说着,他当真躬身行礼。 天汉楼上,一片哗然。 有不可思议的惊叹,有喜极而涕的欢呼,也有解脱似的长吁。 笑声,哭声,最终这千言万语,都汇聚在一起: “谢都督大恩!” 杜英霍然转身: “走吧,今天的宴,吃不成了。” 正文 第一五零八章 堂上的大箱子 ,晋末多少事 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甲士带着大队的布衣民众涌入。 “都督有令,不准伤人,家中金银珠宝全部封存,其余家什可以自取!”当先的一名仗主朗声喝道,同时一脚踹翻了一名颤颤巍巍还打算抵抗的家丁,手中的刀直接刺入他的胸口。 鲜血喷溅,洒满衣甲,火光之下,仗主的笑容格外狰狞,看的那些闻声涌出大堂的世家子弟们浑身发寒。 “意欲抵抗者,形同此獠!”仗主割下来首级,直接甩到大堂台阶下。 一道道世家子弟的身影,已然软摊在台阶上。 而仗主看也不看,直接向院子深处走去,四处都是惨叫和呼喊声,可是他置若罔闻,身边还有几名文吏,仗主伸手点了点几间屋舍: “这里应该是书房,进去把所有的账本记录都搬出来,小心清点、不准涂改,否则别怪余手下不留情面!” 跟着士卒走进来的文吏们,瑟瑟发抖,忙不迭的应诺。 仗主这才转过身,看到有几个民众直接扛起来一个丫鬟就要往内院去,当即疾行两步,一脚踹飞其中一个人,手中的刀“哐当”出鞘,手起刀落。 “啊!”周围的几个人都发出尖叫声。 不过那刀堪堪收住,落在了那人脖子一侧,擦着他的脖颈过去,留下淡淡的血痕。 仗主冷声说道: “命令听不懂?下不为例,滚!” 民众们一哄而散。 旁边的甲士皱眉说道: “头儿,这种直接抢人的,我们能够拦下,但是那些私藏金银珠宝的,恐怕······” 仗主看向那瑟瑟发抖的丫鬟,蹲下身,温声说道: “不用害怕,我关中将士不会伤害你们。” 看那丫鬟神情逐渐稳定下来,只是抱着膝盖不说话,仗主也不再多说,起身,瞥了一眼周围那些大呼小叫的民众们,这才回答手下的询问: “这些人都被世家欺压久了,所以拿就拿吧,钱财乃身外之物,都督的意思,也是只要不关乎到人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这些金银,本来就有他们的血汗在其中,该是他们的。” 属下好奇的问道: “那头儿为何还要下令不准拿金银,只能取用其余家什?” 仗主沉声说道: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家伙啊,穷怕了,现在都红了眼,说不让拿金银,则他们会忍不住昧下一些,若是说金银财货都能自取,那你说他们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属下甲士一时愕然,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的丫鬟。 恐怕这种强抢女眷的事,就不只是会发生这一次了。 毕竟人总是想要在底线上试试探探。 挠了挠头,属下欲言又止。 “说!”火光之下,仗主的脸色阴晴不定。 甲士赶忙说道: “方才头儿说什么吞什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仗主重复一边,旋即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头,“这是一句古话,很有道理的古话,所以你们啊,也得多看看书了,下次主簿上课的时候,谁都不准开小差!” 甲士赶忙应诺。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仗主则转身向外走去: “走,下一家。” “还有几家?”甲士屁颠屁颠的跟上,不得不说,这种直接砸门的事还是很爽的。 仗主叹了一口气: “多着呢,得抓点儿紧了。” 杜英只有一百骑兵,而且还分出来一些分隔道路。 世家这些老狐狸们,嗅觉灵敏得很,一看骑兵上街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因此开始组织人联络其余世家,不过大街小巷之中或多或少都已经有了骑兵游弋。 所以各家的联络行为也就被无情的截断了,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们,一时半刻也不敢直接和这些王师骑兵冲突。 也就只有几个宅院靠在一起的家族,及时的联络,把各家的家眷聚集在一起,让家丁部曲守住大门。 而杜英也不客气,令陆唐带着六扇门以及发动起来的百姓一起进攻这些地方。 “城中多有高宅大院者,一时难以攻克。”雍瑞站在堂下,向杜英汇报。 他的这个站位,倒不是因为他失去了杜英的信任,而是因为大堂已经完全被占满了。 一箱又一箱,全部都是从各家清缴出来的账本之类的东西,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本又一本。 新安公主已经带着一队女官穿梭在各个箱子之间,清点账本。 这些女官,小腰儿一扭一扭的,还多少带着些风尘模样。 这些所谓的女官,自然不可能是跟着杜英一起来到汉中的,而是新安公主临时找来的。 一部分是从那些安顿在侧厢的、献给杜英的舞女之中筛选出来的机灵之人,另一部分则是杜英直接从天汉楼带回来的舞女和乐师。 这些人几乎都手无缚鸡之力,尤其是后者,已经在天汉楼中果断的站在了杜英这一边,又或者哪怕只是观望,也会在世家那里落得一个“见死不救”的骂名,所以她们除了跟着杜英之外已经别无选择,忠心反倒是有保证。 更何况现在也不需要她们做什么深入敌后潜伏的事,只需要跟着新安公主整理这些各家的账本就可以了。 与其说是账本,不如说是满满的罪证。 从如何兼并、收购土地,到是怎么一点点提高对佃户的征收,再到家族是如何在商贸上盈利以及偷税漏税的,记载的格外清楚。 一个庞大家族的良性运转,当然离不开这种细致入微的管理,若是在这些上面都是一笔烂账的话,那么家族必然也不可能兴盛。 很显然,杜英前来汉中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种种出人意料,在张弛之间,已经让世家们乱了方寸,最终他们选择相信杜英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这些按理说最好应该处理和遮掩一下的账本,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书房之中,轻而易举的就被找到了。 当然,根据刺史府吏员的交代,刺史府中也有一些很重要的账本,但都被临时处理了,现在怕是连灰儿都找不到。 对此,杜英只是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雍瑞,却并没有多过问。 算是不计较此事了。 “不急,后续的兵马,天亮就能赶到。”杜英随口回答,“攻不下来就包围着,劝降即可。” 雍瑞应诺: “属下已经拟定榜单,天亮之后,出榜安民,请都督过目。” 正文 第一五零九章 奈何梁州为我治下 ,晋末多少事 “无妨。”杜英看了看自己和雍瑞之间隔着的这些大箱子,摆了摆手,“余相信你。” 雍瑞有些错愕。 异位而处,他是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自己的。 然而杜英就这么随意的说了。 这让雍瑞心中的担忧渐渐放下,遥遥拱手,转身忙活安民和劝降的事去了。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请撤销梁州建制的事。 都督专门提到了,雍瑞更不敢怠慢。 杜英目送他远去,轻轻笑了笑。 “夫君还是打算将梁州交给他?”新安公主揉着自己的肩膀,在杜英的身边一靠。 杜英把凭几推给她。 新安公主本来想顺势靠在杜英的身上,不过恍然想到这里还是众目睽睽呢,自家夫君又一向是手脚不老实的,可得离他远点。 所以只能勉为其难的靠上凭几,懒洋洋的看着杜英。 “还有那么多工作呢?”杜英没有直接回答方才的问题。 “都是一些重复的归类整理了。”新安公主随口说道,“多妾身一个、少一个,也不差什么。 至于之后的核算,还要等后续的人手赶到,现在这些人都不会打算盘,而且其中有多少能信得过的还得两说。 所以······不妨碍妾身过来喝杯茶吧?” 杜英把自己的茶杯往她面前一推。 新安公主嫌弃的摆手。 “嗯?” “这茶还挺好喝。”新安公主捧着茶杯,小口抿着。 “蜀地的茶。”杜英回答,“味道比不上江左的茶,但是胜在口味新颖。” “新的就是好啊。”新安公主嘟囔一声。 “茶不如新,人不如旧。”杜英笑着说道。 接着,他解释刚刚新安公主提出的问题: “梁州还是要交给雍瑞的,这一次下手狠了些,还不知道要杀多少人,有雍瑞在后面兜着收底,余放心一些。 萝卜加大棒,这大棒挥下去了,总要有人跟在后面喂萝卜吧?梁州的民生经济想要维持现状,还是少不得需要雍瑞去招徕一些愿意遵从关中新政的世家子弟来完成,否则余观梁州这些百姓,不能说民智未开吧,也······一言难尽。” 新安公主微微颔首,因为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就已经收到了诸多奏报,说是民众和军士产生了冲突,多半都是因为民众想要下手杀人,被军士所阻,但也有一些直接被围殴致死的世家子弟,好在······也不算冤枉他们。 也只有平时作恶多端,才能招来如此多的仇恨。 但是很显然,这样的行为是把关中律法直接踩在脚下践踏,单纯的履行“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江湖规矩”。 如果这发生在一座刚刚被关中拿下的城池,那么杜英并不会刻意的去约束。 毕竟在杜英的心中,有些人的确是死有余辜,有些怒火与其继续积压,还不如一吐为快。 奈何,梁州是关中治下。 在名义上不是,在事实上早就是了。 所以杜英并不可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放纵这样的行为,否则只会沦为抨击关中新政的话柄。 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世家们并不会在意梁州世家之前都做过什么大哥不笑二哥,大家都差不多也不会刻意宣传一直以来杜英给予梁州世家的特殊地位,而是会聚焦在关中新政为什么治理不好梁州,最后引发这样的骚乱上。 哪怕······关中新政根本就没有真正在梁州落实过多少。 因而杜英可以让梁州世家去死,却一定要在关中完善的律法支撑之下、经过都督府的审判之后,才能让他们去死。 否则放任这些百姓行事,恐怕会有太多的把柄落入其余世家的手中,只怕到时候杜英辛辛苦苦维持的“关中还是能够和世家和睦共处”的形象,会直接破灭。 这也将会直接影响到关中在京口和吴郡等地的发展。 杜英没有直接说出来这么多,毕竟此地人多眼杂。 但新安公主跟在杜英的身边那么长时间,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小白,当下深以为然,叹道: “若是让那些一直到引颈受戮恐怕都没有回味过来如何产生这些变数的梁州世家中人知道,夫君此次前来的主要意图不在梁州,而借助梁州大作文章的最终目的也不在梁州,不知他们又会作何感想?” 杜英哂笑: “活人还吃不饱呢,何必去管死人的想法?” “这一次,梁州百姓应当能吃饱了。”新安公主叹服。 “但愿吧······所以梁州作为一个独立的区划,更是不宜久留了。”杜英缓缓说道,“无论是将其归入雍州还是益州,都能够更方便的协调本州内的人力物力支援建设梁州。 梁州本来就应该作为一处交通要冲而存在,而不是什么都要自给自足、关起门来培养一群地头蛇,整日里坐井观天。” 此次压服梁州世家,不能说不费吹灰之力吧,但杜英的确只凭借百余名骑兵再加上之前潜伏的六扇门,足可见梁州世家在此地是牛哄哄、一副无人能够招惹的架势,但实际上根本就是夜郎自大,其家中的部曲家丁,面对百战精锐、面对群情激奋的百姓,也几无还手之力。 事到如今,拥有大量财富、一言就能决断蜀地能否畅通无阻前来关中的梁州世家,组织起来的最激烈的抵抗,也无外乎就是把几个院落打通、闭门自守。 哪里还有半点儿本地话事人的架势? 因此可见此地的世家,平时的懒散和自大,已颇为夸张,否则又何至于根本组织不起来像样的抵抗? “所以夫君认为益州好,还是雍州好?”新安公主好奇的问道。 杜英笑而不答。 “那就是雍州了。”她竖起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唇。 “这般肯定?” “梁州就像一只手,从关中伸出,握住巴蜀,有梁州,则直逼蜀之门户,无梁州,则蜀可自成一体。”新安公主微笑着说道,“这扇能够通往蜀地的门,又怎么可能留给蜀地世家们自己呢? 恐怕在夫君的心中,是不是还保留蜀地世家,都在琢磨一二了吧?” 杜英顿时也难免露出惊奇的神色,小秘书跟在自己身边久了,真的快养成肚子里的蛔虫了,的确,梁州世家的这般狼狈,倒是让杜英稍稍松了一口气,显然久在山中的巴蜀世家,可能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正文 第一五一零章 人力资源管理 ,晋末多少事 “苍鹰搏兔,亦尽全力。”新安公主却柔声说道,“夫君切莫大意。” 杜英收起来笑容,从桌案上拿起来一份公文。 正是六扇门呈递上来的关于巴蜀的消息汇总,在阳平关的时候为了整理出来这份文件,参谋司熬了几个通宵。 奈何,杜英翻看之后,还是觉得有太多语焉不详之处。 显然六扇门在蜀地的工作展开也不是很顺利,大概是因为北地流民南下,本就容易引起怀疑吧,这也说明蜀地如今内部恐怕是一个又一个小势力故步自封的姿态。 也不知道又有什么惊喜在等待着杜英- 汉中城内城外的喧嚣声在后续的王师主力抵达之后,逐渐平息。 负隅顽抗的最后几个世家,看到王师兵马充盈街道之后,便果断的选择投降。 至于汉中城外的各家村寨、宅邸,虽然也都是一样的高门大户、易守难攻,甚至带有环壕的都不是一个两个,但架不住家中的主要人物都在汉中城里,沦为了阶下囚,再加之杜英派遣骑兵往来巡弋、切断了各家之间的联络。 最后压着各家家主去劝降,自然马到成功。 而当王师开始收拾城中余烬的时候,杜英也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韩伯。 杜英很期待韩伯的到来,是因为韩伯上一份工作在决曹。 都督府草创之时,以隗粹为决曹掾史,而韩伯就是掾史下的主簿。 隗粹是武夫出身,对于律法本就一知半解,杜英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既是对梁州军方派系的安抚,也是借助武夫的强硬形象推动律法。 至少前者,效果是有的,事实证明,以隗粹为代表的梁州军方在此次事件中保持了沉默,整个汉中城内的郡兵都足不出户,对于世家的求援置若罔闻。 当然这也是因为梁州军方和世家们本来就不对付,这些军方将领多半都是司马勋主政梁州的时候提拔起来的。 而世家们在当时就一直在和司马勋拉扯,说到底还是没打算全力支持司马勋这个外来户成为梁州的主人,也不觉得司马勋能够凭借梁州称霸关中。 所以正是因为世家们的积极拖后腿,司马勋几次出击关中,都无功而返,甚至多线开战的氐秦都能够胖揍他一顿。 这就导致梁州军方对于世家们的好感直线下降,虽然军方对司马勋这种穷兵黩武的行径一样不是很认可,但是每一次出击因为世家的拖延和不配合,战死的可多数都是军方的人。 其实这样的矛盾,在天下各个远离政治中心、偏生还有一些经济民生上自主权的地方,还是很常见的。 两淮世家和将门之间也有矛盾,荆州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世家和以桓温为首的大司马府之间早就是恨不得相互吞噬对方的架势了。 梁州军方这一次坚定的站在都督府这一边,无外乎也是出于这梁州我们把握不住,尔等也别想据为己有的正常心态。 隗粹如今已经完成了决曹修订晋律时需要有人镇场子的任务,重新回归军旅,正在汲郡前线。 而决曹的掾史之位,如今是则是蒋安担任。 这位蒋家家主之前曾经追随杜英南下京口,一直主掌中军,一路上中规中矩,这也是因为他过于谨慎的性格,显然并不适合于参与到杜英日常铤而走险的行动之中。 所以杜英北返之后,就让蒋安调任决曹掾史,如今正配合任群巡查关中各处州郡,了解律法推行之后暴露出来的弊端不足,无论是新的律法,还是任群将要制定出来的监察法令和法度等等,都需要考虑到这些实际应用中存在的问题。 之前熟悉工作的韩伯,则跟着杜英南下,以整顿梁州乱象。 “若是韩伯还能留在关中,或许洪聚他们的工作能轻松一些,可若是没有韩伯,余这里恐怕就有些棘手了。”杜英看着大步走来的韩伯,忍不住感慨道。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新安公主手里抓着一把蒲扇,扇啊扇的。 秋老虎发威,天气重新变得闷热,颇有几分三伏天的架势了。 虽然嘴上说着要偷懒,但是新安公主的偷懒行为也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又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就算是杜英放心把工作交给那些刚刚上岗的女官们,她自己也不可能放心。 本来她就不是那种心大到这种事都能够完全相信下属的人。 所以忙活半天,里衣早就已经湿透了,结果还没有来得及沐浴更衣,就随着杜英前来迎接韩伯和王擢等人。 跟在夫君的身边,既是发挥秘书应该起到的作用,也是彰显女官的存在,这是谢道韫在临行的时候专门交代给她的。 虽然身上黏糊糊的很难受,也得在这里杵着。 当看到韩伯等人走进,新安公主更是把蒲扇往身后的桃叶手中一塞,板起小脸,严肃认真。 杜英无奈的回应刚刚的回答: “关中还是难免步子走的快了些,否则何至于一个人恨不得拆成两个来用? 其实当洪聚兄和蒋安等人去从头学习这些律法知识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种时间上的浪费?可是余也着实找不出来其余的人顶上来。” “这是在人力和时间无法同时满足的情况下,进行的合理调配。”新安公主肃然说道,“无论关中发展到哪一步,都会难免出现这样的问题,既是因为跟着潮流的发展,或快或慢,本就很难预料,也是因为凡事难免会出现变数,人力有穷时,又如何能够考虑到所有的可能? 所以夫君如今好歹还能够找到人完成这些工作,就应当知足了!” 杜英怔了怔,忍不住笑道: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 “关中书院印发的书本上有的。”新安公主顿时露出得意的笑,“这是书院新开设的一门课,教授如何才能统筹管理一个繁忙的官署。 妾身认为,如今很多官员都面临这个问题,尤其是夫君总是在各地抽调人手支援前方、接收城池,后方叫苦不迭者比比皆是,因此提高官员们在这方面的把控,可比多读两本圣贤书来的有用。 至少现在有用。” 杜英的脸上也难免露出一抹异色。 这种人力资源管理的经验,从古至今自然都有,倒也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正文 第一五一一章 有法可依 ,晋末多少事 否则那些千古一帝、一代名臣们就实在是太徒有虚名了。 但是将经验落实在纸面上,变成一种观念和学问,甚至变成一种规矩,还变成一门课程,还是从未有过的。 看来关中书院真的在以自己从未想过的速度向着之前只能幻想一下的方向飞快前进。 杜英不由得嘟囔一声: “老祖宗的智慧啊······” 华夏,从来都不是一个天生故步自封、自得自满的民族。 正是因为这种超绝的集体智慧和创造力,才会让华夏攀爬上了巅峰,有资格称呼四周为“蛮夷”。 因为强大、因为进步,方才骄傲。 可惜后世很多人大概都弄反了这其中的因果本末。 当然了,在明清晚期,就连华夏自己,也弄颠倒了这其中的关系,忘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来的,最终不可避免的摔入了万丈深渊。 但好在,又是通过一代代人的努力,坚韧的爬了上来。 如今杜英所处的位置,虽然不是山谷底部,但是也绝对不是山峰顶部。 所以现在他看着这个民族、这个时代的人,在自己的帮助下,甚至甩开了自己的提点和帮助,大步向上走,还是由衷的自豪的。 毕竟无论是前世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是千百年后的自己还是这胡尘中的自己,身上流淌着的,都是华夏的血。 “看来关中书院渐渐不需要余管了。”杜英欣慰的说道。 “关中新政不是在之前的施政上小修小补、小打小闹,而是尽可能多的推翻重来。”新安公主眨了眨眼,“这是夫君之前说过的。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夫君只是一个人,真的要关心的话,又如何能够面面俱到?能够扶一把、带一程就已经足够,之后能不能尽如人意,或是要看办这事的人能不能领悟夫君的意思,或是······要看天意如何了。” 杜英欲言又止,他知道新安公主说的没错,既然将权柄下放,那就要对办事的人抱有足够的信任,若是瞻前顾后、疑神疑鬼的话,便是能办成的事怕也办不成了。 比如杜英将书院如何运作的权柄下放给了罗含,而罗含也不是贪恋之人,一样下放给了手下,最终缔造了如今颇有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气势的关中书院。 当然,也不是没有失败的案例。 梁州就算一个典型。 但从整体上来说,成功的次数要远高过失败的次数。 “好在大多数人,都希望看到改变啊。”杜英徐徐说道,“虽然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但真理之所以会被定义为真理,说到底还是因为大多数人选择了接受。 而天意······冥冥之中有没有天意余不知道,但是冥冥之中必然有人心。 人心所向,不是天意,也胜似天意了吧?” 新安公主微微蹙眉: “其实如今的关中,夫君就是天意。” “我倒不想做这天。”杜英哂笑。 当韩伯已经行到台阶下的时候,他直接走下台阶。 新安公主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夫君的这般心态,至少在后院这几个共枕之人心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高处不胜寒嘛! 这家伙天天挂在嘴边,导致大家现在对于这个明明充满哲理的句子麻木了。 但······正如现在的夫君降阶相迎一样,或许在杜英的心中,他自己并非天意,可他仍然不能避免,一开始就已经站在高高的台阶上。 所以夫君最后会选择仍然停留在台阶上,还是步入院落中呢? 新安公主饶有兴致的看着杜英和韩伯寒暄两句,向堂内走来,登时侧开,让出道路,接着便听到杜英沉声说道: “此次审讯梁州世家,务必要做到有法可依,要让梁州百姓,不,天下百姓都知道,我关中行事断案,并非依靠道德人情,更是依靠法律,白底黑字的法律、不可挑衅的法律。 康伯,律法如山啊!” 韩伯神色肃然: “请都督放心。” “福儿,把本地的报纸和关中的报纸都叫过来。”杜英扭头吩咐。 新安公主连忙应诺。 在此之前,杜英已下令封闭城门、封锁消息,自然是为了避免城中潜藏的世家势力出城通风报信,毕竟在汉中城外仍然还有不少世家庄园,需要个个清扫、个个击破。 因此报纸更是被下了封口令。 现在是到了借着梁州世家好生宣传一下关中律法的时候了。 这名为晋律,实际上已经被丰富完善了很多地方的新律法,又何尝不是关中新政的象征? 行走之间,新安公主也有些恍惚。 晋律,晋律,明明是我司马家的律法,现在反倒是成了推助杜英将司马氏取而代之的神兵利器,偏生这律法还真是杜英的祖上杜武库亲自编撰的。 对此,她也只能感慨一声:时也命也。 该是杜家的,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杜家子手中。 上苍给了司马氏一个机会,司马氏却未能把握住,又如何还能再乞求上苍的垂怜呢? 雍瑞这几天忙得团团转。 各个世家的罪行罗列编写,各家的财货家产清点,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雍瑞的过目和批准,这也是杜英给他的权力,哪怕是雍瑞在杜英动手的那一夜尚且还摇摆不定。 信任一个人,就让他放手施为,这是杜英展现出来的魄力,自然也是让雍瑞甘心为杜英服务的原因。 当然,这也是因为杜英手中明晃晃的刀的确可以确保杜英在发现有人背叛之后,一刀砍下去。 而后面排着队希望能够得到都督青睐的,则更不在少数。 “康伯兄,这是首恶之名单以及罪行。”随手用衣袖抹了抹额头的汗,雍瑞将一份文书递给一样挽着袖子、频频冒汗的韩伯。 并不是因为他们即将决定数百上千人的命运而紧张,而是因为这秋老虎肆虐汉中,迟迟不去,在正午时分的确是闷热的离谱。 韩伯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就把公文交给手下人去详细核查。 六扇门搜集和审讯,配合上雍瑞补充和整理,最后交给韩伯来核查和判决,如今正是这样的一条流水线。 而各家的家主和家中一些恶迹斑斑的子弟,作为首恶,其判处是放在最后的,其中涉及到杀人偿命的事,韩伯和雍瑞自然也是慎之又慎。 正文 第一五一二章 秋,主杀伐 ,晋末多少事 在此之前,已经有好几批人的命运被裁定。 家族中,有什么好事一般享受不到、出了事一定负责背锅的旁系子弟和女眷,罪过最轻,流放各处或者贬为平民。 所谓的流放,也都不是去什么偏远地区,甚至还有流放到中原去的,说不上是福是祸。 现在的中原的确缺少人口,但中原土地肥沃,又岂是梁州可比? 至于和家族事务多多少少有直接关系的庶子、家臣、妻妾,则多半被流放到边疆,凉州、上郡和河东还有很多地方缺乏劳动力,还有一部分人则被送往敦煌。 桓冲出征西域,缺的就是人。 而最后剩下的,自然就是那些梁州百姓们提到名字多半都要磨牙的存在,以及作为各家象征的家主。 平时抛头露面、代表家族引领风潮的,是这些家主,而现在需要为整个家族承担罪行的,自然也是他们。 就像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责任和荣耀一样如是。 “都督的意思是?”抓住韩伯翻页的时机,雍瑞试探着问道。 掀起来的名单遮盖住了韩伯的脸,明媚的秋光照在那浸染着墨汁的纸上,韩伯的声音徐徐响起: “谋逆之罪,按律当斩。关中律法,祸虽及家人,但层层递减,不会有灭门之罪。” 雍瑞轻轻舒了一口气,虽然对于那些家族旁系人员的判决已经初步拟定,但没有得到韩伯的肯定回答,这其中多少还是有变数的。 如今才算是放心。 至于要掉脑袋的事,梁州世家上下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谋反的罪名都扣下来了,而且扪心自问,各家也并没有什么想要伸冤的意思,所以掉几个脑袋是情理之中的。 世家们对此倒是颇有心理准备。 “呼!” 这不是雍瑞松气的声音,而是风的呼啸。 “吱呀!” 半掩的大门被劲风直接吹开,风从门窗涌入,横扫每一个角落,鼓荡众人的衣袖、吹卷桌案上的纸张,发出“哗哗”的声响。 风里带着的雾气和凉意弥漫上皮肤,驱散燥热和烦闷、蒸发细细密密的汗。 雍瑞霍然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灼热的秋日阳光已经散去,被层层密布的乌云所遮挡。 院子中的大树在风中轻轻摇摆,叶落如雨。 而一场真正的雨,显然也蓄势待发。 “秋天,真的到了。”韩伯放下手中的名单,喃喃说道。 秋,主杀伐。 邺城。 河北的秋,显然比汉中来得更早一些。 淅淅沥沥的冷雨带着秋天独有的凄清,笼罩着邺城的大街小巷。 宽敞的御街上、七横八竖的小巷中,空无一人。 整个邺城,仿佛都沉睡在这浓郁的都要压到地面的乌云下,沉睡在这凄风苦雨中。 甚至都要令人忘记,在城外,还有咄咄逼人的关中王师,而在城内,也还有各怀鬼胎的世家和朝廷。 一切的勾心斗角、战争攻伐,一切熊熊燃烧的火,大略都要被这冷雨所扑灭。 蒋看站在廊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肆意的流淌,轻声说道: “我们现在还不如这雨来的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自从见过慕容垂之后,蒋看就处于被软禁的状态了。 院子外面的鲜卑甲士比之前又多了一圈,风雨中也安然不动。 既然双方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协议,那么慕容垂就直接派人联系王坦之,带着蒋看的亲笔手书联络让燕国太子劳军的事。 有蒋看的亲笔手书作为证明,自然不需要蒋看再跑一趟,慕容垂显然并不打算让蒋看告诉城外的王师,城中现状。 尤其是蒋看之前不卑不亢的表现,让慕容垂刮目相看之余,也不得不担心他是不是已经完全看穿了慕容垂和汉人世家的相互虚与委蛇。 所以这些情报,是不能传递到城外的,否则只会让鲜卑在谈判上处于更大的劣势。 “虽然我们动不了,但是慕容垂的日子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过。”孙元在蒋看的身后。 “嘎吱嘎吱”,是磨刀的声音。 蒋看笑了笑,因为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蒋看刚刚送走了一名前来拜访的渤海世家子弟。 那世家子弟就当着诸多鲜卑甲士的面,敲门、入内。 显然已经完全不打算把慕容垂放在眼里了。 慕容垂打算钓鱼执法,迫使渤海世家们先动手,或者至少主动暴露出来一些罪证,给他一个在人心不会因此而大受影响的前提下动手的借口 孰不料渤海世家上下也不是吃干饭的,在当时朝会上敏锐的察觉到慕容垂的这般打算之后,便开始光明正大的勾连,各家或是紧急转移和收拢产业,或是毫不避讳的在家中操练部曲,俨然已经是一副随时要开战的架势。 这就让慕容垂骑虎难下了。 渤海世家不比梁州世家,其前身都是渤海辽东的地方豪强,在这种穷乡僻壤,圣人教化显然并不顶用,刀剑战马才是顶用的。 所以渤海世家一向武德充沛,还是鲜卑慕容氏地盘的西大门守护者,和河北的羯人、冉魏来来去去打过好多年,家中的子弟上马能挽强弓、部曲能听令变阵,无不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卒。 鲜卑本部兵马的战斗力和装备,或许的确比渤海世家要强很多,但是也架不住渤海世家已经严阵以待,此时的慕容垂若是再想要进攻的话,怎么都避免不了需要投入大量的兵马,打一场至少要持续几天的消耗战。 这场战斗还发生在邺城城内,甚至还是用自己麾下的半数兵马进攻另外一半。 简直不敢想象。 好在慕容垂之前还没有完全暴露出来杀机的时候,征调了不少世家部曲,如今还分散在邺城的各处城门上,这让世家在城中宅院的守备力量的确大打折扣,但是也很显然在城中各处都埋下了隐患。 一旦慕容垂没有办法一下子控制所有的世家部曲,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破罐子破摔,直接开城门引王师入城? 所以现在双方反倒是很尴尬的僵持住了,谁也不敢先动手。 世家也只能通过不断地派人前来拜访蒋看的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慕容垂的不满。 “秋雨绵绵,凄冷潮湿,看来大家都不想动啊。”蒋看不无遗憾的说道。 “嘎吱嘎吱”。 孙元依旧在磨刀,越来越快。 “你那把刀,已经很锋利了。”蒋看嫌弃的说道。 正文 第一五一三章 定然还有破局之法 磨刀声,无疑破坏了这听雨的意境。 孙元淡淡说道: “还不够。” 蒋看却直接联想到了什么,喃喃说道: “是啊,若是城外王师有数万之众,又何必在这里等着鲜卑人和渤海世家狗咬狗呢? 只可惜,这场秋雨,打乱了诸多部署啊。” 世家子弟的拜访,也带来了新的战报。 秋雨连绵之中,进攻临水的王师和前去增援的鲜卑兵马沿着滏水连战七场,王师连破营寨六处,一直强攻到临水城下,被疾驰赶来增援的鲜卑骑兵击败,按照鲜卑人的说法,王师损伤不少,已无力再继续袭扰临水。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王师的主攻方向自始至终都在邺城上,邯郸就是虚晃一枪,从邯郸分出来进攻临水的偏师,属于虚晃一枪中的虚晃一枪,其目的显然是为了吸引和牵制邺城守军,以及截断邯郸和邺城之间的联络,迫使邺城无从判断邯郸的状况,更无从得知幽州慕容德的动向。 这样才能在邺城营造出来紧张的气氛。 因此现在驻扎在临水外的王师,也算完成了切断联系的既定目标,而且慕容令还不得不留下了小半数兵马屯驻临水,既不能增援邯郸,也不好撤回邺城。 目的便已达到,何必再强攻城池? 所谓的王师无力再战,也不过只是安抚人心的说辞罢了,否则怎么不见慕容垂把临水的守军抽调回来,增强邺城孱弱的防务? 至于邯郸方向的战事,因为直线道路不通,传令兵也得费劲功夫绕路,所以世家们现在也只知道,十天之前,王猛又一次率军攻城,结果未卜。 或许邯郸已经被王师攻克,或许双方还在僵持,又或许慕容德已经率领骑兵南下、王猛不得不撤围离开。 在没有看到王师或者慕容德的旗号出现在邺城城外的时候,这对于城内的人来说,的确是一种未知。 若是杜英此时身在邺城,大概要嘟囔上一句: “薛定谔的援兵。” 而显然这种未知,最是百爪挠心,再加上凄冷秋雨淅沥沥的一下,更是平添几分萧瑟落寞,就像是为一个短命王朝的覆灭奏响了前奏一样。 只可惜,本来应该唱主角的王师,因为南方赶来的援兵也被密密的雨水所拖延,所以现在城外的只能虚张声势,和慕容垂整日里试试探探。 显然可能在邺城将要开演的第一场大戏中,很难扮演重要的角色了。 “城外的王文度指望不上,城内的我们,总得做点儿什么。”蒋看忽的下定决心似的说道,“现在双方都已经有一团火熊熊烧了起来,但是如果不抓紧浇一把油的话,恐怕这火只会在这冷雨中逐渐熄灭。” 慕容垂不见得不能能屈能伸,而渤海世家······这帮家伙是世家啊! 能屈能伸?那不是天生本事么? 现在的他们是相互猜忌、一时上头,可是难保冷静两天会发生什么呢。 “我们现在出都出不去了,密道的主要出口已经在上一次离开之后被堵死。”孙元淡淡说道,“那几个只是临时逃跑用的,外面估计已经有不少鲜卑人在盯梢了。” 上一次鲜卑兵马闯进来之后,当然也没有跟他们客气,鸡飞狗跳搜查一番,这密道自然也是找到了的,鲜卑人旋即冲了进去,然而几个出口或是连接被废弃的据点,或是干脆从外面堵死了,鲜卑人没有能判断出来方位。 接着双方有意何谈,这处院子还是被归还了关中通事馆。 孙元似乎怕蒋看不死心,又补充一句: “当时下达的命令,所有跑出去的人都要暂时静默、不得暴露,所以更不用指望他们能够掀起什么热闹了。” 蒋看轻笑道: “一定还有破局的方法,对不对?” 孙元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余怎么不知道?” “那你磨刀作甚?”蒋看扭头。 孙元撇了撇嘴: “若是胡人再闯进来,总要杀两个垫背的。” “不磨刀你也能杀两个。”蒋看不信。 孙元一时沉默,到底是在敌人的心窝窝里背靠背的队友,他的行为还是很容易被蒋看看懂的。 深吸一口气,孙元说道: “或许可以去拜访各个世家,只要能够出去,那么余就有手段能够传递命令给城内潜伏的六扇门。” “可是为什么要拜访各家呢?”蒋看好整以暇。 孙元轻笑: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么?至少如果慕容垂和渤海世家现在不打算直接撕破脸的话,那慕容垂没办法拦着我们,而渤海世家······看他们如今这般扭扭捏捏的心思,又岂会直接拒绝?” 蒋看顿时哈哈大笑: “没想到你个武夫,却算计的如此细腻!” 孙元哼了一声: “余也是世家出身来着。” 但蒋看接着不无担忧的补充道: “可是,慕容垂只能捏着鼻子答应,渤海世家上下既然不打算直接投靠关中,想必也主要是装装样子,甚至还有可能会派人监视我们的一路行程,避免节外生枝。 说不定还会邀请慕容垂麾下的某个亲信一起前来参加,自请监军。在这般境况下,如何传递消息? 又如何实现我们的目的?” 孙元笑道: “第一个问题是六扇门的事,第二个问题是你的事,尔不用担心六扇门,六扇门怕是也帮不上汝。” 蒋看颔首,也撩起来袍子,在孙元的对面坐下,抓起来一块磨刀石,抽出自己的佩刀。 孙元看着那崭新的佩刀,叹道: “蒋兄,你这把刀不磨也没有大碍。” “还是磨一磨吧,说不定要见红。”蒋看笑着拍了拍刀柄,“只是不知道,是谁的血?” 孙元没有接话,反而转移话题: “尔如何知道余有破局之法?” 正磨刀的蒋看,头也不抬: “若是不能破局,你早就提着刀杀出去了,何至于一声不吭守在这里?” 孙元无声的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更快。 廊外,潇潇的秋雨,充斥着肃杀之意。 ————————- 秋雨让道路变得泥泞。 但战情如火、军令如山。 便是爬,也要爬到战场。 站在王坦之面前的苻黄眉,好像就和爬过来的一样,身上满是泥泞,雨水扑打在脸上,肆意的随着风流淌,冲洗着脸上的黄泥,留下一道又一道顺着风向的痕迹。 王坦之原本对于苻黄眉的动作太慢是颇有微词 正文 第一五一四章 来的不算晚 主要是因为王坦之实在是担心,继续拖下去的话慕容垂的疑心会越来越重。 如果不是因为吃准了慕容垂想要借刀杀人,谋害太子慕容暐,王坦之都难免在面对鲜卑使者的时候露怯。 只有苻黄眉的到来,才能给他足够的底气。 而这底气显然来的有点晚。 不过现在看到苻黄眉这般模样,心中的质疑和不满,也就消散了。 他半是惊讶,半是担忧的问道: “苻帅何故如此?” 随意抹了把脸,苻黄眉惭愧的说道: “道路泥泞、辎重难行,不得已,余只能带着亲卫亲自去推那些陷入泥泞的车马,算是给儿郎们做个表率。 紧赶慢赶,好歹算是赶来了。” “的确还不晚。”王坦之打量着那些在风雨中森然排列的队列,暗暗赞叹一声,不愧是一路从潼关打到济水的雄师。 苻黄眉的zz嗅觉比较差,但是带兵打仗的本事的确有一手。 否则杜英也不可能对他如此信任。 “伯夷兄还没有赶来,他率领骑兵在城外游弋,越是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鲜卑人越是不老实,总想摸一摸我们的虚实。”王坦之轻声说道 一边说着,他一边引苻黄眉走入中军大帐,指着那个自己已经打量了不知道多久的沙盘说道: “如今看似是我军已在邯郸、临水和邺城三个方向展开了进攻,但其实都陷入了僵持,尤其是邯郸方向随时有可能会转而和慕容德交战,而临水方向更是虚晃一枪。 所以真正能够靠得住,也必须要尽快解决的,就是邺城。” 苻黄眉颔首: “这一场秋雨,的确阻碍了路途,但是也遮掩了我们的行踪。或许在此之前慕容垂还没有意识到城外的王师其实根本不足以强攻邺城吧? 若是没有这一场秋雨的话,尔等迟迟没有行动,慕容垂恐怕早就起疑心了。” 王坦之咧嘴笑道: “是啊,感谢老天。” 顿了一下,王坦之补充: “不过也是因为慕容垂有一件事想要我们帮忙做,所以大概打心底里,他更愿意相信城外的王师是真的。” “什么事?”苻黄眉好奇的问道。 王坦之笑道: “杀人的事。” 苻黄眉微微错愕,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营帐外面细细的秋雨,喃喃说道: “这倒是一个杀人的好时节啊。” ——————- 邺城。 细雨中,马车缓缓而行。 十余名鲜卑骑兵在前面开路,数十名甲士在后面一声不吭的跟着。 马蹄声踏过泥泞的街道,发出沉闷的响声,惹得远远地有人悄悄推开窗户,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至于道路两侧经过的屋舍,自然都是齐刷刷的紧闭门窗。 自从邺城被围,关中和燕国之间的谈判也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而关中王师也明确摆出来要封锁道路的姿态之后,邺城原本就是百废待兴的民生,彻底被摧残。 沿街曾经热闹的商铺,一个又一个的关门,走街串巷的人影也都消失不见了。 仿佛当时因为关中和慕容垂之间签订的盟约而一时昌盛的邺城商贸,真的也只是昙花一现。 “可惜了,这么好的城。”马车中,有人伸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萧索。 “因为战乱的缘故,再加上下雨。否则的话,邺城一直是整个燕赵的中心,又怎么会差呢?”回答的人,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仿佛自己即将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封家,封孚。 而发出刚刚那个疑问的,自然是要去封家拜访的蒋看。 在渤海世家的震惊之中,蒋看直接向慕容垂提出想要拜访封家、表示对各家一直以来轮流探望的感谢。 慕容垂显然也被蒋看的这一手弄得猝不及防,但最终还是选了同意,并且以担心蒋看的安危为由,派遣了一队步骑前来保护。 至于渤海世家上下,俨然也是哭笑不得。 他们一直想要尽可能的掌握自己的节奏,显然和关中使者的接触,目的也是要给鲜卑人施压、凸显渤海世家在邺城的重要性。 这也算是世家对于之前慕容垂肆意的调动世家部曲和打着世家的名头招募丁壮的报复。 而慕容垂如果想要示好的话,世家就会再次保持和关中的距离。 可是现在,关中使者直接跑来封家拜访,那世家原本维持的节奏显然就被打乱了,甚至他们还想保持的“若即若离”,将会彻底变成“渤海世家已经和关中勾结在一起”。 这是世家不想要的,奈何他们没有办法拒绝。 因为现在的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拒绝关中使者、撇清自己和关中之间的关系。 如此一来,慕容垂会觉得渤海世家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不足为虑。慕容垂直接答应了,必然也有试探的意思。 关中那边就更不用说,之后更是没有继续合作的可能了。 所以渤海世家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件事应诺下来,并且让各家之中的老大——封家出面,接待蒋看,而封家年青一代中最活跃的封孚,自然就要当仁不让的承担起来前来迎接蒋看的任务。 而秉持的态度,自然就是不冷不热、公事公办。 当蒋看回头,看向封孚的时候,封孚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职业性的假笑,看的蒋看一阵恶寒,只能叹道: “只可惜如今两军相争,势均力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 封孚登时打了一个激灵,自然明白了蒋看的潜台词。 王师和鲜卑的势均力敌,是建立在渤海世家还站在鲜卑这边的基础上。 可若是渤海世家转个方向呢? 那岂不就成了碾压之局。 不得不说,蒋看一句话就为封孚勾勒了一个难以抗拒的未来。 但是······封孚想到了家中长辈们的谆谆教诲: 关中新政的最大敌人,不是胡人,而是我们世家! 所以杜英杜仲渊又怎么可能好心让渤海世家取代河北世家,成为这片土地的新主人? 若是杜英真的这么好心,那么渤海世家今天晚上就能揭竿而起。 正是因为关中新政从来没有对某个地方实权世家网开一面,所以渤海世家上下还想观望观望。 “战事旷日持久,苦的是百姓啊。”封孚随口说道。 蒋看一开始并没有在意,毕竟看到眼前这般萧索场景,再想想邺城城外更是怎样一番饿殍遍野,任谁都会有这样的感慨。 正文 第一五一五章 太子劳军 然而,看封孚似笑非笑的模样,蒋看突然意识到什么。 话里有话啊! 关中新政口口声声说要照顾百姓。 那么如今这般情况,显然和关中新政的宗旨并不怎么贴切。所以都督也不想要看到邺城的百姓横遭劫难吧? 尽快和世家合作,达成妥协,说不定可以让邺城的民生经济恢复的更快一些呢! 蒋看无奈的笑了笑,世家这也是在想尽一切办法试探都督对于是不是保留世家、世家以什么样方式存续的态度。 对此,蒋看只有四个字: 无可奉告! 当然,其实并不是他不告诉,而是因为蒋看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否则他也不至于如同现在这样似是而非的吊着渤海世家。 盖因都督是怎么打算的,蒋看心里没数,以前都督没有下定决心,而现在或许下定决心了,可是消息也传不到这封闭的邺城中来。 否则蒋看的选择或许也会更有倾向性。 不过显然在渤海世家的眼中,蒋看现在主动找上门来,其实已经带着很浓的倾向性了。 否则世家上下是不会这样试探的。 隔墙有耳,还容易落人把柄。 最终,心里一样没谱的蒋看,只能模棱两可的接上刚刚封孚的话: “若是真的能够停战,也是好事。” 封孚皱了皱眉,不知道蒋看是真的没有听懂,还是有所顾虑,又或许他的回答,自己没有听明白。 停战······关中都已经摆出来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了,慕容垂也给出了渤海世家之前都没有预料到的卑微态度。 难道关中不趁势进攻,还真的打算停战? “蒋兄此言,发自内心?”封孚咬着牙问道。 蒋看笑了笑: “自然,都督府上下,皆是此心。” “那真的是慈悲为怀了。”封孚没有听出来其他意思,只好附和一声。 蒋看则在心中默默地嘟囔一句: 若是世上再无燕国,大概也是一种停战方式? 但接着,他的注意力就被外面的动静所吸引。 雨中,有鸟的啼鸣,如泣如诉。 心中本就徘徊不定、惶恐不安的封孚,不由得叹道: “乱世,鸟也过的不自在啊。” 蒋看却大略猜测到了这应该是六扇门传递消息的某种手段,闻言,只是微笑。 —————— 邺城城外,军营之中。 辕门中开,风雨中,两队王师骑兵伫立,手中的马槊直直贯在地上,另一只手按住横刀刀柄,无不面露凶恶之气。 燕国上庸王慕容评策马而行,雨水冲刷着他的甲胄,天空上的阴云带着浓郁的杀意已经压到头顶,似乎只要慕容评伸手拔剑,就能够斩开。 在慕容评的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马车只有伞盖,伞盖下,一名驭手,还有一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少年。 没有披甲,反而穿金戴玉,表明其尊贵的身份。 在此之后,护送的鲜卑士卒押送着一车车酒肉钱粮,这是用来犒劳王师的物资。 在辕门下,苻黄眉和王坦之肃然站立,王坦之指着那个马背上的身影说道: “当先的是上庸王慕容评,而马车上的则是鲜卑太子慕容暐。” “慕容垂想要我们帮忙杀了慕容暐?”苻黄眉一脸肃杀之气,嘴唇微动,轻声说道。 王坦之微微颔首: “慕容垂想要登基,最大的障碍自然就是这个侄子,否则总是要想办法将慕容暐先扶上去、再取而代之的。 与其这么麻烦,还不如借助我们的手,除之而后快。” “难道这样就不留下骂名了么?”苻黄眉好奇的问道。 王坦之轻笑: “乱世之中,这已经算很合情合理的行径了。成王败寇,若是他真的想要直接杀了慕容暐上位,也没有什么难处,那些史官们一样会想尽办法遮遮掩掩。 只不过很显然,这位吴王还是要几分面子的,不想让史官们为难。” 苻黄眉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刀: “那就我们代劳吧。” 说话之间,慕容评已经策马行到近前,朗声说道: “大燕上庸王慕容评在此!” 苻黄眉上前一步,微笑道: “本将苻黄眉。” 慕容评登时眼皮一跳。 太子劳军,虽然双方的目的都不纯粹,更像是达成了一项肮脏的交换,但毕竟在面子上还是要能过得去的,关中报纸也不介意以此为噱头宣扬关中王师的耀武耀威。 所以慕容评还是在这两日频频赶到王师军中,和王坦之洽谈个中细节。 虽然这其中也不乏有想要试探一下王师虚实的目的,但主要还是避免不该出现差错的细节出现问题,最终无法实现大家各自的目的。 而在这几次中,慕容评很确定,并没有苻黄眉这个人,很显然这军中名义中主事的是邓羌,而事实上主事的则是王坦之。 结果现在突然冒出来了一个苻黄眉,这让慕容评有一种被打乱节奏的感觉。 他下意识的看向王坦之。 王坦之对他微微颔首,示意放心。 慕容评也恍然想起来了苻黄眉是谁。 氐人的那个降将! 方才慕容评给出的个人介绍还带着头衔,苻黄眉却直接报了名号。 这简直就在嘲笑慕容评: 上庸王又有什么用呢? 说不定一战之后,就沦为阶下囚了。 慕容评冷声说道: “久仰大名。” 王坦之也跟着随意拱了拱手: “辛苦上庸王走一遭了。” 慕容评翻身下马,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马车前: “请太子下马。” 慕容暐的小脸儿被穿过车盖吹进来的冷雨吹打的一阵青一阵白,瑟瑟发抖,听到慕容评的声音,似乎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看着慕容评,牙齿已经在打颤,也不知道是因为冷的,还是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劳烦上庸王了。” 慕容评打量着他,心中亦然轻叹,他对于慕容暐并没有什么恶感,这个年少的太子平时也没有什么劣迹,可以说是中规中矩的那种。 只可惜在如今这般情况下,注定要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想到这里,慕容评自失的一笑,慕容暐的命运基本已经注定,而自己呢? 他又可否全身而退? 自顾不暇的慕容评,没有功夫哀怜他人的命运,不由分说,伸手扶着慕容暐走下马车。 看着小脸儿绷紧的慕容暐,王坦之似乎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惋惜的说道: “奈何,不是慕容氏的公主。” 苻黄眉:??? 但是他很快想明白了,无奈的笑了笑。 千里之外的汉中,一样的寒冷秋雨里,新安公主打了一个喷嚏。 杜英无奈的拿过来一件外衣递给她,责怪道: “让你昨天晚上踢被子。” 新安公主委屈的说道: “没有受风寒的感觉啊,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骂我呢。” 正文 第一五一六章 上庸王不妨去问 因为劳军的流程之前都已经敲定,就差昨天直接把慕容暐拉过来预演一下,所以一切还是很顺利的。 只不过现场的气氛多少有些古怪。 细细的秋雨里,森然列阵的王师将士接受了苻黄眉和慕容暐的检阅,但是这一支军队一直面朝邺城的方向,似乎随时都要去攻打邺城一样。 那锋锐的刀剑、杀气昂然的目光,看的慕容暐直打哆嗦,而凄冷的秋雨,更是平添几分寒意,让慕容暐强忍着不去抱成团缩在角落里。 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之前见过的这般阵仗,还是父皇誓师出征的时候。 然而就是眼前的这支兵马,击败了父皇的十万大军、击碎了鲜卑人一统天下的春秋大梦。 所以这显然是比父皇的十万大军更加可怕的存在,是可以把他的命运拿捏在手上肆意揉搓的存在。 尤其是慕容暐此次出城之前,看到母后以及亲眷们欲言又止、暗自垂泪的神情,心中也多多少少预料到了什么。 只怕······只怕凶多吉少啊。 绷着小脸的燕国太子犒劳想要前来灭国的关中王师,这的确是一件很摧折鲜卑士气、助长王师气焰的事。 恐怕若非邓羌之前率领王师骑兵,在邺城城外的举止过于嚣张,再加上王猛和王坦之的确南北合力营造出来一种大军压境的架势,恐怕慕容垂也不会同意让慕容暐出城。 借助王师之手扣留慕容暐,对于慕容垂来说更像是一种折中的做法。 端着酒碗对着这杀气腾腾的军阵敬了一碗酒,慕容暐一声不吭的转身,看向慕容评,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还需要慕容评的引导。 慕容评自己却还在恍惚之中,因为他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尤其是突然出现的苻黄眉,难免给慕容评一种其中夹杂有诡计的错觉。 或许······在此之前,关中王师只是虚张声势,他们也是在等苻黄眉的到来。 若真是这样,那邺城中的守军的确错过了太多突围的机会。 王坦之看慕容评在发呆,微微一笑,就算是现在察觉到了事情不对,也为时晚矣。 当下,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有劳太子,请入营帐说话。” 慕容暐没有从慕容评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王坦之入帐。 但是苻黄眉却没有跟着进来。 慕容评此时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齐刷刷转向的王师军阵,心里没来由打了个哆嗦,赶忙上前两步问道: “太子劳军之后,按照约定,贵军应当退后十里安营扎寨,可是为何这些兵士所向,不是南,而是北?” 隐约已经意识到什么的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些士卒直接向着邺城的方向开进,总不可能是去做善事的。 王坦之淡淡说道: “若是我军不打算履行约定呢?” 慕容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下一刻,“咚咚”的鼓声直接击碎了他心中仅存的一丝幻想,勉强挤出来的笑容更是荡然无存,他疾步向前,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 “哐当!”有刀出鞘,但不是慕容评的刀,而是随在王坦之身侧的两名亲卫。 两刀横在慕容评身前,阻止他再前进。 慕容评深吸一口凉气,风中的雨丝简直要弥漫入肺中,否则不可能让他四肢都有冰凉的感觉,他近乎后知后觉的喊道: “其实你们一直在拖延时间,等苻黄眉抵达,对么?!” 王坦之看着这个突然醒悟的家伙,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毕竟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如上庸王所料。” 他从容一摊手: “之前余麾下不过万人,而且都是疲惫之师,无力再战,亟需休整。你我两军停战几日,既让我援兵赶到,又让我麾下修缮衣甲,的确是要感谢吴王的英明决策和上庸王在其中斡旋之功了。” 这不是夸奖,不过慕容评自身的工作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也不能指望着他跑了两趟王师军营就能够看穿王师的伪装。 而且王师想要争取时间,慕容垂也想争取时间,鲜卑在这其中并非完全没有获益。 微微出鞘的刀被推了回去,慕容评挡在了慕容暐身前: “保护太子!” 周围的鲜卑士卒也正六神无主,当下汇聚在慕容暐的周围。 王坦之向下压了压手: “上庸王且宽心,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上庸王不必如此紧张。且我家都督一向慈悲为怀,就算是慕容氏国破家亡,也会善待上庸王的。” “本王可不会成为又一个苻黄眉!”慕容评厉声回答,“慕容氏子弟,只可向敌而战,怎会苟且偷生?!” 王坦之轻轻咳嗽一声: “上庸王看来是忘了中军将军弃暗投明之事也,说不定日后你们还有相见的机会,届时上庸王不妨问一问。” 中军将军指的是燕国执掌中军的慕容虔。 根据慕容儁和司马昱之间签订的盟约,慕容虔算是慕容儁借给司马昱的主将,连带还有慕容虔招募的那些北地流民。 但是这样的盟约,在慕容垂这里自然是不承认的,满朝文武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狠狠抨击慕容儁的机会,所以这个盟约摇身一变,成了慕容儁为了能够保全兵马,不得不割弃一部分杂牌。 慕容虔则走投无路之下投靠了司马昱而已。 这其中不存在什么盟约,都不过是慕容儁为自己的狼狈撤退找的借口。 当然了,慕容垂还宽恕了慕容虔的罪过,表示慕容虔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可以理解,若是愿意改邪归正,那么邺城这边随时虚位以待。 可以说是抓着这件事,既凸显了慕容儁丧师辱国的无能,又表达了慕容垂治下朝廷的宽宏大量,做的一篇好文章。 只不过现在慕容虔已经成为了桓温的前锋,在带领着新招募的一些北地流民向青州发起进攻。 显然已经是真的投靠南蛮了。 所以邺城朝廷这边也就不约而同的淡化了慕容虔的存在。 如今被王坦之一口说出这个名字,慕容评愣了愣,无力反驳,只能恨恨的说道: “慕容虔数典忘祖,以后族中自然也有惩戒,但是别想着本王也会步他的后尘。” 王坦之轻轻一笑,挥了挥手。 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卒登时围了上来。 “尔要作甚?!”慕容评惶急的喝骂。 正文 第一五一八章 还犹豫什么? 封家的家主封放也已经上座,他捕捉到了蒋看脸上的轻松笑容,心中暗暗感慨: 身在敌营深处,还敢这样大摇大摆的合纵连横。 关中的使者,胆子都很大啊! 以至于封放觉得,自家儿子安排年轻同辈坐在蒋看身边的行为,有些画蛇添足了,反倒是遮掩了这关中使者的身姿。 假模假样沉吟片刻,见蒋看并无开口之意,封放也就不犹豫了: “现你我两国正处战事,和谈也未定,使者为何要上门拜访?” 蒋看笑道: “和谈,是都督府和贵国朝廷之间的和谈,大概不是你我之间的和谈吧?” 话外之意,之前没有开战的时候,渤海世家将我奉为座上宾,大家还谈妥了从辽东到青州再到江左的整条商路。 甚至到现在这条海上商路还在平稳运行着,渤海世家的人甚至都还长期派驻在青州、两淮和江左等沿途重镇。 所以搁这儿装什么装? 封放皱了皱眉,其实他是想要刻意淡化和关中之间关系的,属于在经济上,大家一起赚钱,但是在zz立场上,大家最好各自摆明车马、互不干扰。 这样才能够让渤海世家的利益最大化,既能够参与到关中组建的贸易网络中,赚到钱,又能够维持自己燕国忠臣的立场,这样才能够确保世家的名声不受损,杜英到时候还得捏着鼻子给他们更多的好处才能让他们的立场“有所转变”。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关中都督府离不开渤海世家帮助的基础上。 不过对此,封放其实是有信心的。 关中都督府崛起的时间才多久?而在整个过程中,从来没有停止过征战,所以封放其实并不觉得杜英现在就有能力拿出来吞灭整个鲜卑燕国的力量。 难道他就不陈兵河洛和荆州,以防止桓温的进攻么? 而邺城城外的王师,迟迟没有大规模进攻城郭,这落在封放的眼中,更能说明一些问题。 显然王师只是虚张声势,想要借助这种城下之盟的气势,尽可能的从鲜卑这里掠取到足够多的好处。 所以封放现在更有信心,能够和蒋看达成一些口头协议,说不定能够让渤海世家的脚下更加坚固。 毕竟踩着两条船呢! “既然贵使是私下会晤,那请恕余不能商谈国事了。”封放假惺惺的说道,“余身为大燕重臣、朝廷命官,承蒙吴王信任,可接见尊使,但尊使若想要挑拨在座诸位同僚和封某同大王之间的关系,那恕难从命!” 蒋看自然不相信渤海世家突然有这种觉悟的,更不相信慕容垂和渤海世家之间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君臣一心的关系。 他打量着封放,左看右看,所看到的就三个字: 得加钱。 当下,蒋看慢悠悠的说道: “家主所言在理,然关中和渤海世家之间的合作,颇为顺畅······” 蒋看的手中其实没有什么筹码,想要凭借一张嘴劝动摇摆不定的渤海世家直接和慕容垂撕破脸,可没有那么容易。 尤其是慕容垂派兵护送蒋看前来,这既是表示自己对渤海世家的信任,又何尝不是一种警告? 渤海世家至少现在在风向上还是倾向朝廷的。 没有筹码,自然就只能谈过去、谈交情。 封放好整以暇听着,交情是有的,但是不拿出来点儿东西,这交情说断也可以断。 反正整个北方商路牵扯到的不只是关中和渤海世家,还有大司马,还有江左的各方,所以封放并不觉得关中有魄力断开商路,而关中如果真的想要以退出相要挟,那渤海世家也不是没有下家可以合作。 大司马,还有江左世家,恐怕都期待着能够在这条商路上分一杯羹呢。 然而,还不等蒋看尝试做出让步,一声闷响,远远地传来。 接着便是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席卷整个邺城。 风雨中,这座沉睡的城,骤然苏醒! 大堂上,各家子弟们,脸色齐刷刷一变。 鼓声,是开战的意思,是从城墙上传来的;锣声,则是从街巷之中传来,这是吏员们告诫各家各户要紧闭门窗、不准上街,而已经征调、录在名册上的壮丁,速速集结。 “家主!”封家的一名家臣浑身湿透,狼狈的冲过院子,因为来得太过惶急,差点儿直接摔倒在台阶上,“西夷,西夷攻城了!” 封放霍然起身,脸色阴晴不定,向南看去。 “砰砰砰!”连续的闷响,恍如雨中的闷雷。 这是石弹砸击城墙的声音。 封放的脸白了白,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大步走到门口,一脚踹在那家臣的肩膀上,把家臣踹了一个踉跄,差点儿直接顺着台阶滚落: “西夷,何处来的西夷?! 那是王师,是解救邺城百姓于水火的王师!” 登时,堂上一片哗然。 但封放霍然回头: “请尊使下令,渤海各家上下,愿意听从尊使调遣!” 蒋看长身而起,他的脸上又何尝不是激动的神色? 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都已经打算做出让步的时候,关中王师竟然开始进攻了。 这说明后续的王师援军应当已经赶到。 现在城外的王师,不是万余人在装腔作势,而是实打实的数万人! 至于封放的态度,倒也是让蒋看有些愣神,但看封放一脸激昂不似作假,蒋看也下定决心: “还请家主分派各家,就近抢占城门,另外······” 话音还未落下,城中就已经响起阵阵嘈杂呼声,浓烈的黑烟在潇潇秋雨中冲天而起。 城中的六扇门,显然也在趁机扰乱城中秩序。 “诸位。”蒋看愈发有底气,“是否要先证实一下,诸位的忠心?就在这府邸之外,就有一队鲜卑人的步骑。 先杀这些鲜卑人,再杀入三台,捉拿慕容垂!” 从刚刚口口声声大燕忠臣,直接就变成了刺王杀驾的反贼,世家子弟们一时甚至都没回过神来。 “还在犹豫什么?!”蒋看暴喝,抽刀,一刀砍断身前桌案的桌角,“再犹豫,尔等皆将如此桌!” 他说着的功夫,封放已经抽刀,“铿锵”作响。 “杀!”他厉声说道。 院中、廊下、堂前,世家子弟和部曲们纷纷抽刀。 这些渤海世家中人,都是曾经的豪强出身,所以一个个武德充沛。 真的要动手,他们自然不会退缩。 正文 第一五二一章 恶魔的诱惑 人群蜂拥而出,外面的街道上登时响起杀声。 转眼功夫,堂上竟然只剩下了蒋看一个人。 蒋看握着刀,手甚至还在轻轻发抖。 很快,有人回转。 是封放。 他手里提着一个还在滴血的脑袋,丢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 “幸未辱命!” 蒋看当即走入雨中,伸手虚扶: “家主客气,前往三台,还请家主引路。” “自当如此。”封放慨然说道。 而街道外面,杀声四起。 这让原本还斗志高昂的封放也愣了一下。 蒋看一样忍不住挠头,渤海世家虽然强悍,但是这动静闹出来的也太大、太快了吧? “不好了,有一队鲜卑骑兵,向此处杀来!”外面响起惶急的声音。 封放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怎么来的这般快?” 他们也不过只是刚刚才决定发难,斩杀门外的那百余名鲜卑步骑,也没有用多长时间,就算是其中有漏网之鱼,跑去向慕容垂汇报,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有兵马赶来平叛。 尤其是城外的王师已经气势汹汹的开始攻城,慕容垂的注意力应该放在城上才是。 霎时间,封放和蒋看交换了一个眼神,皆已了然。 那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种可能,慕容垂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渤海世家和关中使者见面之后,双方和和气气、和气生财。 他就是要趁着双方相谈甚欢的时候,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之后自然也方便网罗罪名,随随便便的定下一个“渤海世家和关中使者”勾结的罪行,就能够把渤海世家全部查处。 至于一开始是不是慕容垂同意的让双方展开会晤,那还重要么? 真的吞并了渤海世家,那慕容垂在这邺城,便是只手遮天! “他做得了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得了十五!”封放的脸上一样流露出狠戾的神色。 渤海世家也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武人世家,如今是放下屠刀当文官,但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外面的杀声越来越响亮,显然是鲜卑军队已经和世家部曲厮杀在一起。 蒋看眨了眨眼,看眼前这架势,在此之前,各家肯定都已经暗自聚集部曲,严阵以待。 或是直接反叛,或是继续当慕容氏的忠臣、上城协防,各家只不过是在等着封放这边的信号而已。 现在慕容垂要撕破脸,那就别怪各家不客气了。 “还请尊使在此稍后,余先杀了这些胡狗再说!”封放杀气腾腾的就要转身去战。 蒋看却一把抓住他: “家主,当务之急,可不是杀多少鲜卑人,而是如何能够让王师入城啊,否则以鲜卑兵马之悍勇,关上城门厮杀,家主可有几成胜算?” 封放顿时讪讪一笑。 他的小心思自然也被蒋看看穿了,原本封放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自然是想着能够尽可能的斩杀和捉拿鲜卑权贵,最好是能够把慕容垂也拿下。 这样就是大功一件。 王师赶到之后,也不可能无视渤海世家的如此大功。 而若现在开城门的话,那这些功劳怕都不能落在渤海世家头上了。 蒋看皱眉说道: “家主立功心切,情有可原,但是可莫要因小失大、错失良机。此时打开邺城城门、引王师入城,又何尝不是泼天功劳呢?” 封放点了点头。 的确,这样的稳定性更高。 外面的杀声愈发响亮,显然越来越多的士卒投入到了战场,正沿着街巷和屋舍争夺厮杀。 因此封放此时的任何一个选择,都将直接决定整个渤海世家的命运、决定外面这些厮杀的世家部曲们是否会白白牺牲。 叹了一口气,他回答: “走,去开城!” —————————————— 关中打算扶持慕容评成为下一代鲜卑共主。 当王坦之明确的表露出来这个意思的时候,慕容评是想要拒绝的。 他一个上一辈的亲王,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也没有什么影响力,凭什么担当鲜卑之主? 但是很快,王坦之就让他明白了。 顺着王坦之手指的方向,那是慕容暐所在的营帐。 关中可以把慕容暐还给慕容评,让慕容评保着慕容暐回去争夺位置,如此一来,慕容评就取代了慕容垂,成为摄政亲王。 到时候慕容评想要当周公可以,想要直接篡夺之,也可以。 以他的功劳,若是做不到任意选择,那就是他自己无能了。 同时,王坦之还指了指邺城。 邺城方向上,杀声震天动地,看王师浩浩荡荡开过去的阵势,慕容评也知道邺城必然是朝不保夕。 而且王师既然吞下了邺城,那自然不可能吐出来。 所以慕容评肯定是要保着慕容暐北走的,这也就意味着原本在邺城搭建起来的秩序、积攒的财富和地位,都将付之一炬。 面对已经乱作一团、白纸一张的鲜卑各部,慕容评自然很容易进行涂抹。 战争,本来就是洗牌的好途径。 “尔等就如此笃定,邺城会破?”慕容评咬牙说道。 王坦之的循循善诱,摆在眼前的功名利禄,再加上慕容虔的亲身经历,以及······当时朝堂上慕容垂对自己的随意差遣。 种种叠加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小恶魔,在不断地敲打慕容评心里的屏障。 王坦之听到此问,笑了笑,当他以这个语气发出疑问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心中有了选择,只不过自己偏偏又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罢了。 成年人呐,总是好面子的。 “若是邺城破了呢?”王坦之问。 慕容评沉默。 良久之后,他低声说道: “护卫太子、保全社稷,本就是臣子的本分。本王,本王······” “报!”外面骤然响起传令兵的声音。 高昂,带着喜悦。 “邺城城门已开,王师入城!” 慕容评如遭雷击,讷讷回首。 邺城······真的被攻破了?! 王坦之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但是在内心亦然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苻黄眉竟然如此靠谱,这才几个时辰? 更没想到城上守军竟然如此不堪,早知道这样,王坦之就应该到了邺城直接攻城的! “上庸王,还在等什么呢?”王坦之走到慕容评的身边,微笑着说道。 就像是引诱着人走向十八层地狱的恶魔。 慕容评浑浑噩噩的颔首。 慕容垂如此不争气,那也就别怪他实在是抵挡不住恶魔的诱惑了。 正文 第一五二二章 王师入邺城 王师进入邺城,城中百姓箪食壶浆,恭迎天子王师在邺城沦丧数十年后,在经历了匈奴、羯人以及冉魏起复、鲜卑入寇,波折跌宕之后,再度来到这里。 慕容垂率领数千鲜卑步骑自三台向西突围,和邓羌、隗粹率领的骑兵遭遇,双方陷入恶战。 奈何这场秋雨一直没有因为战事的焦灼就停歇下来的意思,导致双方的视线都受到阻碍。 而且隗粹率领的骑兵也是一路边打边前进冲到邺城城下的从枋头到邺城的道路已经被王坦之和邓羌清扫干净了,但是从隗粹所在的汲郡到邺城的路上还有很多鲜卑游兵散勇。 这就导致隗粹的麾下也是人困马乏,不过是在强撑着作战而已。 最终还是被慕容垂抓住机会,率数百骑兵杀出重围,向北而去。 与此同时,在城南的军营之中,有一支仪仗齐全却保持沉默的队伍缓缓开出,绕过邺城,迤逦东行。 王坦之带领一部兵马,送这支队伍离开邺城五里,方才折返回城。 等到他入城的时候,苻黄眉已经率军接管邺城各处城门,清扫邺城城内的鲜卑残兵。 因为前两日王师和鲜卑朝廷之间还在假模假样的商量和谈、今天甚至是慕容暐去往王师营寨中劳军的日子,再加上一场秋雨下来,总让人觉得战事就算是有反复,至少会在雨后,谁曾料到王师竟然就在鲜卑太子劳军的时候猝然发难。 这就导致很多鲜卑勋贵们正在家中高卧,属于典型的人在家中坐、敌从天上来。 他们来不及跟着慕容垂突围出城,可是又不愿意直接放下兵刃投降,所以只能召集部曲、负隅顽抗。 邺城在这些年里,换了好几代主人,城池也多次罹遭战火,但每次被彻底毁坏的多半都是平民百姓的屋舍,内城的高宅大院,便是被洗劫破坏过,很快又会被新的统治者修缮,以用来封赏和安顿自家的功勋臣属。 所以现在鲜卑勋贵们凭借这些深宅大院死守,硬生生的把王师拖入巷战,苻黄眉是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一点点的磨下去。 因此王坦之在入城的时候,既听到了百姓的欢呼呐喊声,又听到了远远的杀声。 王坦之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他轻哼一声: “这天上已经有太多的阴霾了,所以也不妨再多一些。” “属下河北六扇门孙元,参见主簿!”前方骤然响起爽朗的声音,孙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雨幕中。 王坦之翻身下马,大笑道: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愧是六扇门的大功臣啊!余之前就从蒋主事那里多听孙统领之名,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寻常!” 孙元尴尬的一笑,拱手说道: “邺城能够拿下,属下并非大功臣,乃是主事深入龙潭虎穴,劝动渤海世家暴起发难,才能策应王师、打开城门。 之前慕容垂对城中六扇门就已多有提防,所以六扇门所做,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不足挂齿。” 王坦之却连连摇头: “此言差矣,若无六扇门在邺城之坚守,渤海世家也不会这般有底气,最终弃暗投明;若不是六扇门之前就已经把眼线布满整个河北,王师此次北上,又怎会如此顺利?” 六扇门在河北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绘制河北的山川地形图。 事实证明,正是因为舆图的详细,才让关中王师的行军格外顺遂,战事开始至今,还没有出现哪一支军队迷途失期的问题,就只有苻黄眉的行军慢了一些,但受到大雨的侵扰,这也在情理之中,谁让苻黄眉行军还不忘把霹雳车拆开了带着呢? 也偏生正是因为这些霹雳车,关中王师才能够在攻城的第一时间就营造出雷霆万钧之势。 所以六扇门在城中策应的事,或许影响不大,顶多算是锦上添花,但是大量的前期工作,的确功不可没。 孙元憨厚的笑了笑,还想要谦虚几句,王坦之却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六扇门是自己人,渤海世家不是,所以孰轻孰重、谁先谁后,统领可要拎得清。” 孙元顿时不说话了。 渤海世家在这一战中的关键时候反水,倒戈一击,的确给了鲜卑人以重创,尤其是渤海世家果断的冲击城门,放王师入城,更是成为一锤定音之举。 所以论功行赏,渤海世家是肯定要排在前面的。 但······很抱歉,也很明显,在关中新政之下,是不能容许世家这样功勋卓著的。 现在的王坦之和孙元等人倒是还不知道杜英在梁州已经大刀阔斧的处置梁州世家,但是都督府未来的风向,他们也不是傻子,如何嗅不到? 总之,把世家捧上去,肯定是不可能的。 孙元深吸一口气: “属下明白。” “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要为都督分忧啊。”王坦之轻声说道,“有些事,都督不合适做的,或者明明不需要都督来做的,我们得做。” 孙元顿时神色凛然,既是因为王坦之的一声“臣子”,其想法已昭然若揭,也是因为孙元诧异于这样的话,为什么会从王坦之的口中说出来,又钻入自己的耳朵中。 王坦之出身太原王氏,这是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 而在此之前,他和孙元也并没有打过照面,不应该直白的把这样的话说给一个陌生同僚听。 所以孙元一时间反倒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说不定多说多错,尤其是对上王坦之这样的人物,孙元是半点儿把柄不想落在王坦之的手中,哪怕对方看上去只是随口一说。 王坦之似乎察觉到了孙元的错愕和沉默,轻轻一笑,不愧是能够在能人辈出的六扇门河北分舵脱颖而出的,这一份谨慎还是在的。 他只好无奈的补充一句: “世家,从来都是顺杆爬的一把好手,若是现在不把竿子撅断,恐怕转眼的功夫,他们就爬上云霄了。” 犹豫一下,孙元问道: “主簿就这么相信余?” “废话,你是六扇门啊。”王坦之露出奇怪的神色。 六扇门,是最忠诚于都督、也只听从于都督的刀。 孙元被噎了一下,讷讷说道: “那主簿就这么自信,渤海世家真会如此?” 王坦之更是奇怪: “余出身世家啊······” 正文 第一五二三章 似定未定的邺城 话音未落,王坦之的目光已经落在孙元身上: “难道你不是么?余记错了?” 孙元只好点头。 “所以渤海世家会不会这样做,统领觉得呢?”王坦之接着问。 孙元咬了咬牙: “那主簿觉得,应当如何是好?”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王坦之回应。 “杀?”孙元打了一个激灵。 王坦之微微颔首: “虽然是渤海世家主动掀起的城中内乱,给了王师可乘之机,也是世家打开的城门,但是他们还没有向王师表示投降之意吧?” 孙元愣了一下,恍然想起来,渤海世家一直以来打着的旗号都是“杀胡人”、“除慕容”。 可是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打出来关中王师的旗号,也没有以王师的一部分自居,更没有派人前来和王坦之接洽,而是一直冲在王师的更前面,掩杀过大街小巷。 而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家伙把能轻易打下来的勋贵府邸全部都拿下,然后快乐的洗劫一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弄得外城和内城一片鸡飞狗跳、哀声哉道。 可那些闭门自守的府邸,世家部曲们一看骨头难啃,就直截了当的避了开来,留给后面赶来的王师。 在整个变乱发生的时候,孙元一样处于风暴的中心,当然也是亲眼看着渤海世家上演了一番“欺软怕硬”。 只不过以洗劫、不封刀来奖励攻城有功的队伍,是古往今来的传统,在乱世之中,更是只要不屠城,怎么来都可以,屠城也不过是有了一个小小的污点而已。 所以孙元没有得到上官的命令,虽然眼睁睁看着这些场景发生,心里有些不自在,却也无从阻拦。 现在王坦之一提醒,孙元自然醒悟过来。 劫掠抢夺,这些是违反关中军队严明军纪的。 所以就算是世家们带着部曲打出来王师的旗号,王坦之一样可以用军法来治他们。 更何况······ 世家们根本没有承认自己是关中王师! 那就意味着,王坦之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把这些世家定义为“乱臣贼子”、“类比胡寇”,再加上他们血淋淋的洗劫罪行,让王师发动进攻,似乎于情说不过去,但是于理却没有任何问题。 “知道世家为什么不打出来王师旗号么?”王坦之突然问道。 孙元下意识摇了摇头。 “这是在待价而沽呢。”王坦之笑着回答。 在短短的这一场变乱之中快速膨胀的渤海世家,的确摇身一变成为了邺城最大的势力,关中想要顺利接管邺城,总是绕不过渤海世家。 显然,现在的渤海世家,想要获得其支持,少不得需要关中大出血,至少这邺城的官职,少说要有三分之二让给渤海世家。 若是关中不能满足类似的要求,自然就不用指望着渤海世家能够乖乖听命。 已经控制了邺城不少人口和财富,同时在河北和渤海各地州郡都有足够影响力的渤海世家,的确有一百种方法恶心都督府。 而若都督府捏着鼻子答应了,那么有世家子弟盘踞在各个位置上,自然会直接阻遏关中新政的推行,这又是都督府绝不想看到的。 所以······ 王坦之依旧笑吟吟看着孙元。 孙元的手指,已经在腰间刀柄上跳舞。 与此同时,在邺城内城城门处。 蒋看也见到了苻黄眉。 苻黄眉一边借着城门洞避雨,一边指挥调度王师强攻城中几处负隅顽抗的府邸,同时还不忘强调尽快搜捕逃散的鲜卑勋贵。 “辛苦了。”苻黄眉得知站在眼前的年轻人身份之后,由衷的说道。 邺城这龙潭虎穴、死生之地,让蒋看淌了一次,还囫囵活着出来了,以后肯定是要受重用的,不过这是人家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换来的,没什么好羡慕的。 蒋看却直截了当的拱手说道: “渤海世家犯上作乱,还请苻帅下令讨平,事不宜迟!” 苻黄眉愣了一下,因为渤海世家既是开城的功臣,又是如今关中海上商路的重要参与者。 现在绞杀渤海世家,不啻于直接在人家背后捅刀子。 虽然时机的确不错,但是怎么都会让人有一种卸磨杀驴的负罪感。 蒋看沉声说道: “苻帅,今日是大好时机,若不动手,后患无穷,将令都督卧榻之侧,平添难眠之愁也!” 苻黄眉打了一个激灵,他的内心中很快就完成了取舍。 杜英早晚是要铲除世家的,这是真正感受过关中新政带来益处的人心知肚明的。 杜英的生前身后名、都督府的千秋功业,都仰仗关中新政的推行。 世家这种拦路虎,必除之而后快。 若是今日不背刺渤海世家,那么等渤海世家又在邺城盘踞经营起来,那都督府将要面对的,又会是一个盘根错节、呼风唤雨的庞然大物,再想要动手,付出的代价就没有今天那么少了。 而且到时候还会让杜英不得不背负上杀戮功臣的罪名。 今日苻黄眉动手,那么就是给杜英背锅。 以都督的性情,又怎么可能忽视了背锅之人的付出呢? 苻黄眉目光凛冽,看向内城: “善!” 这邺城,是鲜卑和渤海世家的邺城,唯有把两者同时铲除,才算彻底平定。 现在只是似定未定、暗流汹涌罢了。 蒋看舒了一口气: “苻帅英明。”- 从平原爬上高峰,又从高峰跌落谷地,放在慕容垂的身上,倒是很合适。 带领数百骑兵匆匆杀出一条道路,突围到了临水城南十里处的慕容垂,勒马回首,邺城已消失在凄风苦雨中,当然也不见王师骑兵的身影了。 而扭头前望,亦然不见临水城墙的踪迹。 雨从天而落,天随雨而低。 荒原上,只有残兵败将,聚集在一起,人人皆是茫然和低落。 风雨里,前去临水和慕容令麾下兵马汇合、调动援兵的斥候,迟迟不见回转踪影,这让慕容垂不敢再多做停歇,尽快赶到临水才是正事。 然而慕容垂很快就停住了马。 他身边的骑兵们,一样勒马,神色逐渐绝望。 在他们的正前方,一队王师步卒,人数大概在四五千上下,正迈着整齐的步伐推进。 方方正正的军阵,看上去没有破绽。 而在步卒的两翼,为数不多的骑兵兜出来,往来巡弋,封锁鲜卑骑兵逃窜迂回的道路。 正文 第一五二四章 狼狈南撤的王猛 慕容垂一时默然。 前方的军阵,看不清旗帜,但是看架势也知道,定然是关中王师。 “大王,速速走!”身边的亲卫急声说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慕容垂叹了一口气,昂首望天。 悠悠苍天,竟无处容我邪? 但是他还是策马疾行。 谁又知道,苍天不会开开眼,真的给自己打开一条活路呢? 亲卫们则直接分作两队,一队继续护卫慕容垂,另一队则迎向关中骑兵。 他们已经很是娴熟,毕竟在此之前,已经有太多的同伴倒在了掩护的路上。 只要能够护送慕容垂逃出生天,别的并不重要。 即使是生命。 察觉到鲜卑骑兵的动向,王师骑兵也随之而动。 奈何,王师骑兵总共不过百余人,哪怕是鲜卑人分了兵也没有人家的人数多,所以只能试试探探,双方兜了一圈,等到王师步卒压上来之后,鲜卑骑兵就随之逃之夭夭了。 “要不是我等骑兵不多,怎能放任这些鲜卑人逃窜?”军阵中,一名偏将气愤地说道。 虽然不知道对方骑兵马队护卫的是谁,一场大雨下来已经让所有人的衣甲都湿透,旗帜更是粘附在旗杆上、舒展不开,自然看不清旗号,但是看对方这个阵仗以及果断的反应,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然有大鱼在。 “我们的任务本来就不是对付骑兵。”勒马伫立的人,正是率军进攻临水的朱序,听到属下的抱怨,他微笑着说道,“鱼跑就跑了吧,刺史的意思也是不用在乎跑了多少鱼。” 偏将愣了愣,不抓大鱼,小鱼不够塞牙缝的啊! 朱序解释道: “鲜卑内部本来就已经四分五裂,不同势力多半也都已经选择了不同的站队位置。 结果现在我们把这一条条原本都已经站在不同位置上的大鱼全部都撵到一个池塘之中。 池塘水浅,就算外面没有风,这些大鱼一样能够掀起来波澜啊。” 偏将疑惑的问道: “但波澜既起,就有变数,恐怕还是一潭死水来的更好些吧。” 朱序瞪了他一眼,这家伙,跟着军中主簿上了几天夜学,说话也跟着文绉绉了起来: “无妨,说到底,那就只是一个池塘。 汪洋大海上的惊涛骇浪都经历过,难道还会害怕小小池塘的水波荡漾?” 偏将只好弱弱的应了一声: “那我们现在的任务是······” “留下一部兵马,截杀逃窜的鲜卑人,然后其余人,伪装成败兵,随我前往临水。”朱序没好气的说道。 偏将:······ 其实主帅你也很想抓住那条大鱼的对不对? 现在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失败的理由而已。 不过当朱序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急匆匆的应诺。 然而不等偏将去传令,一名斥候就已经直接冲到朱序马前: “启禀将军,刺史已率军放弃邯郸,南下临水,望将军速速拿下临水以为接应。” 朱序的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王猛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计划向朱序阐述清楚,所以朱序知道,如果邺城攻克,那么王猛会继续进攻邯郸,阻断鲜卑退路。 而如今王猛主动让出了道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慕容德南下了! “来的还真是时候。”朱序亦然打起斗志。 鲜卑最精悍的幽州骑兵,不知道有几斤几两?- 王猛正率军从邯郸南行。 风雨中,王师将士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 王猛披着蓑衣,站在路边,向北望去,已是眉头紧锁。 邺城攻克的消息传来之后,王猛来不及高兴,就接到了斥候发现鲜卑骑兵的紧急禀报。 这些天,王猛一直在等待慕容德南下。 慕容令率领的鲜卑步卒已经疲于奔命,并且由于从枋头到邺城,再到临水最后到邯郸这条道路上有太多的要冲之地和营寨需要把守、太多的道路需要分兵控扼,所以其实慕容令的军队已经分散的七七八八。 而最终这些兵马的下场也都大差不差,或是在从枋头到邺城的路上被一路狂飙的邓羌击破,或是在临水城下和朱序陷入鏖战,又或是抵达邯郸,结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王猛直接击破。 第一个方向上,是因为下定决心要杀到邺城的关中王师,太过凶悍,邓羌就像是出了笼的猛虎一般,谁能挡他? 第二个方向上,则属于常态,朱序麾下兵马不过万余,围绕着临水展开拉锯在情理之中。 至于邯郸这个方向上,则是慕容令被困守邯郸的慕舆根狠狠地坑了。 慕舆根为了掩盖自己接连丢失滏口和从滏口到邯郸沿途各处营寨的罪过,虚报了城中守军数量。 所以慕容令自然认为自己抵达邯郸之后,就能够配合城中守军向王猛发起进攻,形成内外包夹之姿态。 殊不知慕容令这边认为自家兵马远道而来、不适合作为主攻,慕舆根那边也一样有苦说不出,一样当不了主攻。 最终王猛竟然从容的先击退慕舆根,又调动兵马,在邯郸守军的眼皮子底下击败了从枋头到邯郸一路未停的慕容令,导致慕容令带来增援的接近两万兵马分崩离析,最终撤退到邯郸东、北两个方向安营扎寨。 现在大略应当已经和慕容德会师一处了。 而慕容令和慕舆根之前都和王猛你来我往打了几个回合,对于王猛这边的虚实更是心中有数,所以王猛担心慕容德会不惜一切代价强行追赶自己,也只能催促着将士们在这风雨中仓皇南行。 “今天又有多少掉队的?”王猛扭头问刚刚带着亲卫赶来的戴逯。 戴逯略略抬了抬斗笠,尽可能的让目光能够看到这逶迤队伍的末尾: “估计有数十吧。” “后面的收容,现在可有什么好消息?” 王猛所下达的命令,不算急行军,却也是尽可能的让将士们把脚程提起来了,而这样做的代价自然就是会有士卒陆续掉队,至于伤兵,更是只能跟着收容的队伍缀在后面。 “联络时断时续,之前已经发现了鲜卑斥候的踪迹,恐怕······”戴逯轻轻叹了一口气,“属下认为,让伤员们就地转移和隐蔽吧,至少远离大路。 渐渐地,他们只会距离我们更远。” 王猛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点头,旋即叹道: “这真是余打过的最狼狈的一仗了。” 正文 第一五二五章 渡河还是背水? 戴逯却并没有王猛这种戚戚然的感觉。 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 而且本来他们这一支队伍,名为中军,其实就是王猛以身为饵,诱使慕容德追杀。 既然如此,那稍有不慎,被慕容德追上,直接啃下来大半兵卒,也在情理之中。 更甚至,到了紧急关头,戴逯都做好了弃卒保车的准备,到时候自己会带着大部队留下来原地固守,而让亲卫们护卫王猛先走一步。 接下来的大战,才是决定整个河北战局胜负手的关键,又如何离得开王猛的指挥? 看着此时面露难色的王猛,戴逯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一声,刺史还是太过仁慈了,这样很有可能因小失大······ 但孰不料王猛徐徐说道: “不过距离余既定的战场也已经不远了,所以伤兵和掉队的士卒,能够不抛弃,就不抛弃。” 他伸出手,感受着冰凉的秋雨滴落在手心的触感: “这一场雨,已经让士气比预料之中的低落了很多,而且也让将士们更加疲惫,所以现在余更是不能有半点儿差错,哪怕是已经成为了累赘的伤兵,也不能丢掉。” 戴逯轻声问道: “刺史打算在临水?” 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王猛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戴逯自然就听明白了。 再往前,就是临水了,那里显然就是王猛选定的决战之处。 “临水是个不错的地方。”王猛回答。 “临水那边······次伦(朱序表字)兄可否能够顺利拿下城池,恐怕还有变数。”戴逯忍不住提醒道。 按照王猛之前给朱序的命令,在王师拿下邺城之后,视情况夺取临水。 这就是让朱序临机应变了,可是战场上哪里会冒出来这么多机会? 若是朱序仍然还在和临水的鲜卑守军大眼瞪小眼,那王猛贸然退到临水,岂不是让大军处于腹背受敌的地步? 临水的鲜卑守军再少,在关键的时候暴起发难,一样能够威胁到大军的安全。 决战呢,自然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变数存在。 “次伦可堪此任。”王猛却对朱序信心十足。 戴逯不再多说,跟在王猛麾下时日久了,他也了解这位刺史的行事风格。 十拿九稳,才会开口,一旦下了结论,那么也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关中小诸葛,便是现在王师内部给王猛起的诨号。 显然是充满赞誉的。 王猛也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解释,因为邺城失守,所掀起的波澜,势必会牵扯到临水,临水守军或许都能看到从邺城中逃窜出来的兵马在自家城下乱走的景象。 这对于军心的撼动,将会是其他无可替代的。 而这也将是朱序最好的机会。 若是朱序真的连这个机会都把握不住,那王猛也不是没有第二套方案,大不了就连临水也不要了,直接和鲜卑人决战邺城城下。 邺城的坚固,让王师顿步久矣,现在也该让鲜卑人尝一尝了。 只不过戴逯平时看上去颇为稳重,统率中军也为人所信服,王猛却知道,戴逯一直都有一种杀胡建功的执念,这执念深了,就可以理解为偏执。 之前的王师,一直都是高歌猛进,所以戴逯的这种执念,只会是他前进的动力。 而现在,若是让戴逯意识到王猛打算一退再退,恐怕他的积极性也会受到影响,又或者会坚定的表示要留下来阻敌以争取时间。 哪怕最终王猛迫使戴逯听令而行,也不可避免的在主帅和将领之间撕开一道裂痕。 这显然是王猛不乐意看到的。 当下,他斟酌说道: “平道,你说我军应当渡过滏水列阵,还是背水列阵?” 戴逯沉声说道: “如今雨势并没有减小之意,因此我军若是再渡过滏水,固然有滏水作为屏障,可以增添优势,但其实我军为了实现此举,将要承担不小的风险。 鲜卑人追逐的很急,几乎就跟在我军后面,此时想要渡河,不啻于自寻死路,属下窃认为如果没有做好付出半数以上兵马代价的准备,不宜贸然尝试。 而对于南下的慕容德来说,除了我军的侧后会在渡河的时候暴露,令其获得可乘之机外,其也可以在我军渡河之后选择并不强攻临水,转而从其余地方绕过滏水南下。 敌军以骑兵为主,而我军以步卒为主,两条腿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四条腿,所以届时我军面对彼岸随意游走的骑兵,恐怕会头疼不已。” 王猛微微颔首,从战术的角度分析,看似王师渡河有了一道屏障,却也的确把战场的主动权让给了慕容德。 一旦在和骑兵的作战中陷入被动,王师之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先胜后败都是有可能的。 顿了一下,王猛补充一句: “慕容德也不见得就一定要南下。” 戴逯打了一个激灵,他突然间意识到,如今邺城为王师所占据,而鲜卑的皇帝目前在燕赵之地显然已经完全沦为名义上的了慕容儁更是已经被阻隔在大河以南,对于遥远的幽州完全失去了掌控。 这就意味着,现在幽州的主事者已经完全可以割据自立了,而若是一心想着向南拿下临水、进而杀向邺城的话,反而会导致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摆在面前要不要继续南下呢? 南下,那么就会接应到慕容儁。 皇帝又回来了。 而若不南下,自然难免会背负上种种骂名。 所以与其到了这一步再纠结,似乎不如直接连这滏水都不跨过去了。 至于邺城? 更打不下来,告辞! 显然无论是王猛,还是戴逯,在目睹了鲜卑慕容氏内部的撕裂之后,都不能保证幽州的慕容德能够抵挡得住在幽州用兵自立的诱惑。 所以王师南渡滏水,说不定慕容德也跟着打道回府了。 那王猛诱使慕容德南下、以主力歼灭之的作战计划,也会功亏一篑。 “在滏水背水而战,虽兵行险招,却可能为上策。”戴逯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过届时刺史可以在滏水南岸指挥。 此为决战,亦为九死一生之战,属下愿为前锋!” “前锋是你的没跑了,别人都来不及。”王猛随口说道,“不过余这个刺史也一定是要在的。” 说着,他的目光已经挪开,刺入连绵的雨幕中: “余在,士气就还在,将士们就还愿意奋战,而鲜卑人说不定也更愿意往前走一走。 所以,余才是最大的诱饵啊······ 又怎能缺席?” 正文 第一五二六章 决战在即 这一场连绵持续太久、见证了邺城易主的秋雨,终于在一个黄昏时节结束,没有为这一夜的安眠带来困扰。 但似乎仍然表达自己的不舍,些许雨水顺着屋檐滑落,落在屋檐下的甲胄上。 这里是临水城。 就在不久之前,此城已经易主。 朱序带着王师士卒在城南溜了一圈,不只是为了拦截从邺城逃窜的守军,也是为了更方便自导自演一场戏。 一场王师追杀败兵的戏。 只不过演戏嘛,双方自然都是自己人。 一路上打打杀杀好不热闹,“尸体”也留下了不少。 因为临水城中守军数量并不比城外的少多少,所以城中是一直派遣有斥候游荡在城外,朱序也对这些乱窜的鲜卑斥候无计可施,只能尽可能的局限他们的活动区域。 结果朱序也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自己的这般无奈,导致那些在城外游走的鲜卑斥候,恰巧看到王师截杀一些逃散的鲜卑兵马,甚至还有一队鲜卑骑兵也在其中,被王师直接击溃。 所以显然在鲜卑斥候的眼中,此时正有大量的鲜卑兵马向临水方向溃退。 因而会有那么一支突破王师的包围,接近临水城,也在情理之中。 一直到鲜卑士卒打开城门、无论是披着自家衣甲还是王师衣甲的人蜂拥而入,他们才幡然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陷阱。 当面对被俘的鲜卑将领高声怒骂时,朱序微笑着回答: “为了演好这场戏,余可是专门带着弟兄们在城南兜了一大圈,装模作样好半天的。” 他还不忘杀人诛心似的补充一句: “当然,这也得益于邺城方向贵军的兵败如山倒,否则余无论怎么演戏,恐怕你们都不会相信吧?” 这让鲜卑将领没了脾气,只能低头不语。 其实不只是他,这几日朱序也不是没有抓到一些带着零星兵马逃窜的鲜卑权贵。 这些人多半都是垂头丧气,被抓了之后也就认命似的随意处置。 “邺城丢了,所以这些人的脊梁也就随之垮了,他们茫然无措,所以会有这般心思,情理之中。”回答朱序心中疑惑的,是王坦之,“眼见他起高楼、宴宾客,自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所以鲜卑上下能够团结在慕容氏身边。 如今这邺城为我所得,这高楼应声坍塌,鲜卑本就是一个散乱的部族捏合在一起的,又如何还有为慕容氏效忠之心?” 拿下邺城之后,王坦之并没有留在城中安民,而是急匆匆的带着邓羌、隗粹两部骑兵,一路狂奔到了临水,和朱序会师一处。 当然,朱序也知道王坦之这么着急前来的原因。 显然他是担心朱序没有办法尽快拿下临水,导致王猛退到滏水之后,腹背受敌,使得这一场大战还没有开始,关中王师就已经落於下风。 城头上,朱序沉声问道: “如果没有来得及拿下临水会如何?” 王坦之无奈回答: “那也只能直接退到邺城下。” “万幸。”朱序轻呼了一口气,显然那样自己就会成为这场大战陷入被动的罪魁祸首。 王坦之瞥了他一眼,如果没有料错的话,王猛应该并没有完全指望着朱序能够拿下临水,便是拿不下来,王猛那儿定然也还有备选方案。 这家伙大概又在给自己加戏了。 不过······临水这一出戏,朱序的确唱的很不错。 “渤海世家要跟着鲜卑人走?”朱序好奇的问道。 入城之后,王坦之不只是让士卒尽快挨家挨户抓捕城中的鲜卑士卒,还果断的查抄了渤海世家在此地的不少屋舍产业,让朱序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渤海世家之前不是关中的盟友么? 莫非他们在邺城要为鲜卑人“死社稷”? 王坦之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朱序:??? 王坦之解释道: “这些家伙一个个猴精儿的,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为鲜卑人陪葬,不过······他们既然之前是鲜卑的忠臣,那么现在还是继续当忠臣来的好一些。” 朱序登时醒悟过来,渤海世家不想做忠臣也得做,没得选。 王坦之解释道: “王师进入邺城之后,渤海世家在前面烧杀抢掠,而且并没有直接向王师投诚之意。既违法军令,还待价而沽,余自然也就没有必要跟他们客气,在这上面,各军主将也都达成一致。 所以现在邺城的渤海世家家业都已经被查抄,自家主以下,直系亲眷全部都押送到长安候审,剩下的旁系子弟则就地判决,全部遵从关中律法,就事论事,也不算冤枉他们。” 朱序略略沉默。 世家,尤其是渤海世家这种半世家半豪强的组织,都是什么货色,大家心里是有数的。 按照关中律法来判,不能说十恶不赦吧,也只能说罪不容诛了。 因此王坦之这一次定然是要从重从严拾掇渤海世家了。 再加上河北世家之前已经在鲜卑内乱之中受到重创,所以······朱序突然意识到,整个河北的世家势力,就这样都被铲除了? 王坦之伸手拍了拍朱序的肩膀: “大战在即,这是关中和鲜卑之间的决战,也是汉人和胡人之间的决战,若是此战能胜,则冀州为都督所有,则鲜卑直接被分割成南北两块、首尾不能相顾,恐再也无力威胁中原,更不可能提点数万兵马就能够饮马大江! 所以不能有任何人在背后拖后腿。世家,余定会铲除之。” 朱序瞪大眼,彼其娘之,你不就是世家出身么? 王坦之悠悠然一笑。 曾经,我的确是个世家子弟,哪怕算是寄人篱下,也是琅琊王氏的篱下,普天之下多少人想要站在这里都不得其法,但是······现在我只想做个好人。 开国功臣的那种好人。 “报!滏水北岸发现鲜卑游骑!”一名参谋打破了王坦之和朱序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沉默。 朱序顿时皱眉: “鲜卑人来的这么快?那刺史可有消息传来?” “暂时还联络不上。” “再派人,渡滏水去找,速去!”朱序急促的说道。 找不到王猛,这一仗还怎么打? 王坦之对此倒是似乎并不担忧,伸手撑着城垛: “云散天青,好日子啊。” 天空中阴沉沉的云,似乎被劲风吹散。 夕阳时分,夹杂着红色的光刺破乌云,肆无忌惮的倾泻在阔别已久的大地上。 正文 第一五二七章 两份文书 梁州。 秋雨过后,青山苍翠。 这里已经过了秦岭,其实属于南方的范畴了,乔木植被也多半都是常绿的。 秋雨洗刷掉了秋老虎带来的灼热,拂面的风中带来了一个夏天都未曾见的凉意。 杜英正伏案阅读着雍瑞昨天呈递上来的文书。 总共两份,其中一份是关于梁州撤州设郡的请愿书,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梁州刺史雍瑞是第一个,后面还有通事馆掾史梁殊。 这两个人,再加上如今已经调任南阳的前梁州长史梁惮、身在河北前线的前西戎司马隗粹,是梁州出身的官衔最高的几个。 此时身在梁州的,只有雍瑞和梁殊。 隗粹是武将,在前线,自不用说。 梁惮之前一直是雍瑞的副手,现在身在南阳,俨然是要为以后担任荆州要员做准备。 两人在得知梁州要撤州设郡之后,也定然不会阻拦,南阳更近,因此至少梁惮的请愿文书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至于在雍瑞和梁殊两个名字以下,梁州雍家、董家、梁家等各个世家族老的名字都罗列在其上。 当然,雍瑞也不会傻乎乎的只把世家的名字放在上面,而且现在的梁州世家,幸存下来,仍然能够把持祖业的,也多半都只是一些因祸得福的旁系子弟了。 他们自然是很难真的代表世家的。 梁州世家这个曾经庞大并且呼风唤雨的地头蛇体系,已经宣告崩溃。 所以雍瑞又找来了梁州农、工、商等等行业的领军人物或者地方名人来签这份请愿书。 这些人对此自然是自无不可。 梁州撤州,意味着汉中将要重归关中的怀抱,这既能够让大家直接成为“天子脚下”的臣民,而且关中的新政也肯定会在汉中全面铺开。 这种关系的贴近,自然也在遏制新的世家在汉中的崛起。 这是汉中百姓们乐意看到的。 “这些人,借花献佛倒是好本事。”杜英轻笑着推开这份请愿书,同时伸手拔掉了桃叶咬在齿间的炭笔,“就算是外面裹了木头也不能这样啃。” 桃叶就像是被老师抓住的学生一样,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而刚睡醒午觉、裹着被子揉眼睛的新安公主不客气地伸手接过来文书,扫了一眼: “梁州下辖的汉中、武都和阴平三郡,其中汉中请纳入雍州治下,而武都和阴平是否要就近归入凉州或者益州,还请都督定夺······嚯,说的好像这两处真的在梁州治下似的。” 武都和阴平是汉末三国混战的西部主战场之一,此地的人口曾经被整体迁移入蜀或者魏,后来顺势为氐羌人所占据。 现在管理这里的官吏也都是从凉州抽调过来的,本地的居民也以安抚安置的氐羌、吐谷浑人为主。 换而言之,这里早就不是梁州实际管辖到的地方了,梁州刺史府之前也基本不会过问这两处州郡的死活。 现在倒是想起来还有这么两处地方,拿出来邀功了。 因此新安公主自然有些不屑。 杜英轻笑道: “这一次连梁州刺史府都被换了不少人,总是要想办法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新安公主哼哼了两声: “那另一份文书呢?” “有关于梁州世家和巴蜀世家之间往来的汇总,从财货贸易到人员往来,倒是罗列的很详细。”杜英拿起来的与其说是文书,不如说是卷轴。 卷轴徐徐展开,梁州世家和巴蜀之间的所有贸易和人情,尽在其上。 如此详尽的民生资料,若是放在后世,大概是能让历史学家狂喜的那种。 新安公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就觉得头大: “这里面会不会还有猫腻?” “谅他们也不敢。”杜英轻声说道。 “之前夫君也没有要求雍瑞提供这些资料,他却主动呈递上来,意图何在?”新安公主将信将疑的问道。 杜英伸手指了指卷轴的开头: “后面的都只是一些资料的汇总罢了,重点在这里。” 手指落处,正是两个字: 巴蜀。 新安公主顿时收起来懒散心思,明白了雍瑞的意图: “这是表明梁州上下已经了解夫君对巴蜀的野心,所以现在抓紧彰显一下梁州世家对于巴蜀内情的了解,希望能够获得将功赎罪的机会?” 杜英微微颔首: “想来应该是如此了。雍瑞说到底也是世家出身,这一次余清扫世家,雍家捉拿的人不算多,这也是看在雍瑞的面子上了。 但是显然这也让雍家在残存的梁州世家之中受到了排挤,甚至还因为雍家之前和世家们也是一丘之貉,所以很难获得民众的信任。 雍瑞若是再不有所行动以换取支持的话,恐怕等待他的只有被世家和百姓一起抵制,这是雍瑞不想看到的。 内部的矛盾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候,人自然而然的就会选择向外看,从梁州向外看能够看到什么? 也就是巴蜀了。 所以雍瑞提议拿巴蜀开刀,情理之中。 至于他有没有意识到余本来的意图,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最终的结果显然是一样的。” 新安公主轻轻点头: “所以夫君接下来打算让雍瑞出面,试探巴蜀世家么?” “不着急。”杜英沉声说道,“这一次在梁州下手太狠,的确违背了之前关中营造的新政可以和世家共存的假象。 恐怕短时间内,余都没有办法获得世家的信任了,此时贸然接近巴蜀世家,只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和反感,得不偿失。 而且余是有些担心,梁州世家的先例摆在这里,有可能会让原本还想要寻求和关中新政共存的吴郡世家出现摇摆,这样我们在京口,可就站不稳了。” 新安公主吐了吐舌头。 大家都在向南看着近在咫尺的巴蜀时,谁曾想到,杜英却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口? “眼前的,还没有吃到嘴里呢,所以可以先看着。”杜英似乎看出来了她的疑惑,笑着解释,“而远处的,已经吃到嘴里了,却是万万不能吐出来。” 没有能够跟上杜英的思维,让新安公主悻悻不乐。 杜英握住她的手,牵引着来到自己的身边。 然后新安公主就遇到了自己熟悉的小兄弟。 她登时涨红了脸,虽然书房中只有桃叶坐在桌子对面伏案工作,但是也仍然有一种偷情的刺激感。 瞪了一眼杜英,杜英却置若罔闻,依旧牵着她的手上上下下。 正文 第一五二八章 人间富贵花 被欺负了的新安公主,咬着唇不敢吭声。 生怕对面的桃叶听到声响之后抬头。 殊不知桃叶早就已经用余光看到了两个人的小动作。 殿下的手伸到了杜英那边,而且肩膀还不经意的轻轻抖动。 虽然没有吃过猪肉,但是看过猪跑的桃叶,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只好埋着头装傻,但小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不安的轻轻扭动两下。 杜英作为始作俑者,自然没必要害羞,居高临下看着这两个姑娘装模作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 到底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新安公主一下子就看出了杜英的得意,顿时狠狠地拨弄了两下,弄得杜英酸爽的倒吸凉气。 “是呢是呢,嘴里的不能松、碗里的不能丢。”她酸溜溜的说道,“夫君所言在理,妾身就是嘴里的,桃叶妹妹就是碗里的,夫君吃着一个、看着一个,当真厉害。” 现在被新安公主拿捏着,杜英瞪了她一眼,却没敢反驳。 看夫君如此“乖巧”,新安公主这才微微松了松手,回归到正常的节奏: “阿元姊姊临行之前可是叮嘱过妾身,桃叶还小呢,得看住了夫君,毕竟夫君可不乖哦。” 桃叶闹了个大红脸,坐立不安。 新安公主对她说道: “去端一盆水来备着。” “哦?”桃叶怔了一下,旋即如蒙大赦似的溜了。 杜英呲了呲牙: “臭丫头。” 也不知道是说桃叶脚底抹油跑得太快,还是说新安公主有恃无恐竟然敢反过来调戏自己,又或是在说阿元管的真宽。 疏雨推门进来的时候,窗户打开正在通风,而新安公主正坐在榻上,白皙的小腿从微微提起的裙子下探出来,粉白色的绣花鞋挂在足趾上,随着小腿的摆动也一摇一晃。 她正慢悠悠用润湿的抹布擦着手。 杜英则站在舆图前,似乎正在思考什么,衣冠齐整。 疏雨吸了吸鼻子,要不是熟悉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我真的会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收拾的还挺快。 她看了一眼新安公主,新安公主擦了手之后在默默地擦桌子。 疏雨:??? 看来那里也是战场,如此说来,肯定是又经历过一番唇枪舌剑了,难怪折腾了半个时辰。 你们玩的还挺花。 不过看殿下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疏雨倒也很高兴。 当初在京口的时候,她也是亲眼看着这朵娇嫩的花是如何收敛花瓣、与世隔绝的。 如今重新绽放,已不在云端、不在泥塘,而是人间富贵花。 有着她的富丽堂皇和娇俏动人。 只是这朵花儿,显然现在也插在了杜英的怀中。 虽然他是长安郡公、是关中之主,能者多劳,但还是难免让人泛酸水。 “怎么了?”杜英回头,一本正经。 疏雨轻轻咳了一声,老夫老妻的,一本正经才说明心里有鬼,所以也没打算拆穿他: “公子,顾会求见。” 出身吴郡世家的顾会,之前在都督府中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他的所长本来就不是谋略军策。 但是作为吴郡世家和关中之间牵线搭桥的人,他的存在又不可或缺,平时南北往来贸易,涉及到吴郡世家的,顾会还得常常出面。 所以顾会最终打算发挥一技之长,在关中书院开设书画类的课程。 王猛为了表示对顾会的支持,其实也是为了给一些不想要出仕、还有几分才能的世家子弟们一个落脚的地方,大笔一挥,选择在关中书院开设了专门的书画学院,培养书法家和画家。 但很不幸,现在的关中,多半都是大老粗。 百姓们刚刚从温饱线上挣扎出来,对于什么书法绘画,自然是没有兴趣的。 这东西能当饭吃? 所以书画学院在关中书院内绝对是个小众的存在,也就是一些本来家境就不错的学子会把书画课当成选修课来上。 不过顾会也乐得于此,清清闲闲,又不用担心没有饭吃,并且书画之道,本来就是寻觅三五知己好友来做的,而不是乌泱泱数百人一起、吵吵闹闹,如何静下心来? 并且顾会也坚信,随着整个关中受教育水平的集体提升,书画作为陶冶情操、提升审美的重要手段,也不会再被完全忽视。 不说别的,杜郡公本人也得需要有一批技术精湛的画师来为自己歌功颂德吧? 顾会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态,所以小日子过得还算是潇洒恣肆。 这一次杜英南下梁州,顾会平时也没有什么事,果断申请同行。 名义上说是想要见识一下秦岭和蜀地的山水,采风作画,而实际上大家心里也有数,这是顾会想要看一看杜英打算如何处置梁州世家。 毕竟梁州世家在之前关中体系之中是独一份的存在,甚至享受着比京口的青徐世家更高的半独立自主地位。 吴郡世家所处之地,如今还不算在关中的正式控制范围内,杜英也没有派兵入驻吴郡,否则就是在南渡世家和朝廷以及大司马这三方都很脆弱敏感的神经上跳舞。 所以吴郡世家仍然保留着原本的地位和对本地的控制,这是情理之中的。 而关中王师实际掌控的京口,青徐世家显然已经完全沦为杜英的打工仔,遵守关中新政,除了在家学渊博上占有优势之外,其余世家的特权都已经被收走。 梁州世家之前的处境显然处于吴郡世家和青徐世家之间,所以顾会也想要给吴郡世家的未来寻找一个参考。 然后······ 顾会就震惊的得知,杜英直接把梁州世家好生拾掇了一番。 虽然最后杜英明显是网开一面、做事没有做绝,梁州世家仍然还有一口气在,但是谁都能看出来,现在的梁州世家只可能雌伏在杜英手下,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若是乖乖的接受关中新政,尚且还能够活命,甚至还能通过关中新政寻觅到生身立命之道,可若是不接受的话,大概明天汉中城门上又要多出来一些随风飘啊飘的首级。 顾会得知这个消息后,走出门亲眼看到那些梁州世家的魁首们一个个在囚车中闭目无言的模样他们甚至不敢放肆的辱骂杜英,因为家族仍然还有旁系亲眷存活了下来,为了这些人能够活下去,他们有千万般怨恨,也只能藏在心里。 正文 第一五二九章 安抚吴郡世家 在梁州不可一世的世家,被这样轻易拿捏,这让顾会在足足沉默了半个时辰之后,选择请见杜英。 梁州世家完全被拿捏住的模样,让他感觉无比的畏惧。 吴郡世家在吴郡经营了数百年,可以说王朝都换了几代,顾陆朱张仍然还是吴郡的翘楚。 所以这意味着吴郡世家的血脉,更加盘根错节,也就会给杜英更多把柄。 所以这还意味着吴郡世家的罪恶,更加随手可得、积压如山,这也就会给杜英更多发难的借口。 吴郡世家,不,准确的说大多数的世家,其实都是梁州世家的放大版。 此时见到梁州世家不过一夜就沦为阶下囚,顾会简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睁眼仿佛就看到了吴郡世家的未来。 因此,最终出现在杜英面前的顾会,顶着黑眼圈,看上去格外的憔悴。 杜英打量着他,微笑着说道: “看来这书画也甚是消磨人啊,顾兄都已经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一声“顾兄”在耳边响起,恍如炸雷一样,让原本浑浑噩噩的顾会打了一个激灵。 这让顾会骤然想起来第一次拜访杜英的时候。 那时候,杜英不过刚刚在长安站住脚,把他和陆纳奉为座上宾,而他和陆纳竟然还在心里挑挑拣拣、犹犹豫豫,不知道杜英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扶持对象。 结果短短几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时已经身为长安郡公的杜英,显然已经能反过来随意拿捏他和陆纳的生死,甚至吴郡世家,也不见得能够阻挡真的想要惩戒他们的杜英。 战无不胜的关中王师,的确可以教世家做人。 来不及感叹“造化弄人”,原本还带有几分兴师问罪心思前来的顾会,在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选择了从心,匆匆见礼: “属下昨夜未休息好,一时恍惚,没有察觉到郡公到来,还请郡公恕罪!一声‘顾兄’,属下万万当不起,郡公折煞属下了。” 杜英摆了摆手: “无妨,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看来这汉中的山水不适合汝啊。至于称呼,进入关中书院那就是教书育人的先生,整个关中上下,都理应称呼一声‘先生’。 先生既然是带着学子们出来采风,那不去周边山山水水中走走看看,为何来余这里呀?” 顾会心中苦笑,都督您都快把世家赶尽杀绝了,我哪里还有心思游山玩水? 不过杜英方才的一番表态,倒也算是给顾会吃了一颗定心丸,显然杜英至少没有打算现在找他这个世家子弟算账的意思,而且只要自己好好在书院之中教书育人,那么显然杜英也可以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世家身份。 都督这一手分化,虽然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可是这就是阳谋,根本容不得人拒绝。 顾会蓦然想到了王坦之,想到了已经举家投靠关中的吴郡张家直系主脉。 显然这些人都算是被杜英分化拉拢的典型,偏偏杜英开出的条件足够诱人,他们无从拒绝。 世家,也抵挡不了成为从龙功臣的诱惑,哪怕是这样做的代价是把白绫套在世家自己的脖子上。 而有了杜英现在这么一句话,如果真的有一天,吴郡顾家被清算,那么顾会也不会出面和顾家站在一起、同生共死。 保全血脉,本来就是世家的生身立命之道。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只要不犯错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顾会整个人明显轻松了不少,旋即轻声说道: “属下窃认为,都督此次对付梁州世家,是因为本地世家嚣张跋扈、罪有应得。” “郡公”的称呼变成了“都督”,说明顾会也在想办法拉近和杜英的关系,又或者······在他的心里,这关系本就因为杜英刚刚的一番话近了不少。 杜英好整以暇: “确实。” 接着,他挑了挑眉,意思显然是: 然后呢? 顾会张口结舌,想要质问又问不出来,想要劝谏的话,又害怕明明自己已经撇清了关系、立于“不败”之地,结果万一惹恼了都督,都督真的想要拿他是问,那关中书院的先生这个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眼见得顾会憋了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杜英倒是来了兴致似的,微笑着说道: “梁州世家前车之鉴,余还是很期望天下世家能够引以为戒的。 余在关中推行新政,究其根本,便是世家不思进取、故步自封,只沉迷于空想,明明在外丧师辱国,在内却自高自大。” 他一字一顿的说出来,字字句句敲打在顾会的心头,让顾会想要反驳,一时间又找不出来理由。 因为杜英说的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 而且看似说的是梁州世家,但是顾会清楚,指桑骂槐,说的明明就是江左各家。 毕竟“丧师辱国”这种事,梁州世家还不配。 奈何,在此之前,所有能够走到杜英这个位置上的人,其实都出身世家,因而他们明知道世家制度的弊端,明知道外面的晦暗和自己在粉饰怎样的太平,却不能揭穿,甚至还要用心去维护。 哪怕是虚假的。 现在终于有个人走到云端之上,又转过头,把世家骂的狗血喷头。 偏偏顾会看了看他腰间的刀,再想一想杜英方才的许诺,竟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怎么看都像是自我安慰。 杜英接着笑眯眯的说道: “当然,若是世家能够改正这些问题,余还是很乐意见到世家和关中新政能够和睦共处的。 天下又有什么仇,什么恨,是真的不可化解的呢?” 顾会在心里嘟囔一声:世家和新政想要共存,现在来看,世家占据主导是万万不现实了,谁还敢抱有这样的幻想,早晚会成为下一个梁州世家。 比肩存在,倒是有可能,但是这就像是前汉的郡国并行制,官府直辖的为郡,世家管辖的为国。 可是杜英这样年轻有为、野心勃勃的君主,能够容忍异姓世家称王称霸? 所以最合适的结果,自然就是以新政为主,可以包容世家的存在,但是世家在地方财政、民生、田地、教育等等领域内的垄断,不但要被打破,而且还要沦为被领导的地位。 世家可能还会享有一定的特权,但很不幸,他们和寒门,甚至和寻常百姓之间的差距,会被一点点的拉平。 正文 第一五三零章 蜀地来人 慢性死亡还是当场死亡? 顾会想了想,忽然觉得对于世家来说,前者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谁知道这个过程中又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说不定杜英的成功来的快,也去的快。 把这一点点臆想牢牢地按死在心里,顾会拱手说道: “都督所言极是,梁州世家之短视,我等当引以为戒。且属下既出身吴郡世家,如今家族和都督府之间合作颇为紧密,属下愿意去信一封,阐明都督的想法,避免家族里有一些不明事理的人,因为梁州之事对都督心生芥蒂。” 杜英笑了笑,这家伙倒是会来事: “有劳了。” 顾会长身而起,慨然说道: “为都督效劳,理所应当!” 杜英:······ 说你会来事,怎么还演上了? 殊不知,在顾会的心中,其实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家族那边如何取舍他不管,至少关中书院他是要赖着不走了。 所以帮都督分忧,真的不能说说而已。 杜英目送他离开,轻轻笑了笑,在大争之世下,风云变幻之际,只要自己能够给的足够多,那么世家也并非牢不可破。 “都督!”韩伯、梁殊和雍瑞三人已经在门外等候。 韩伯是带着关中后续队伍赶来的,在这个队伍中,老狐狸王擢属于“有事别叫我、没事凑热闹”的那种,所以主要的任务都是韩伯负责。 而梁殊之前被王猛从河北派来了关中,向杜英传达王猛对于河北的战略部署,之后梁殊被杜英留在关中,让他帮衬任群,把都督府新设立的监察司建立起来。 梁殊自主持通事馆之后,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识广泛了,所以正好能够在这件事上给任群提出一些建议。 监察司现在已经搭起来一个框架,而任群也顺水推舟给了梁殊巡察梁州的任务,梁殊从关中走斜谷大道直下梁州,倒是没有比走岐山过来、一路“游山玩水”的杜英慢多少。 正好赶上了杜英清算梁州世家,本来就出身本地寒门的梁殊,自然也就不客气了,配合着雍瑞对梁州各家展开清查,好一个雷厉风行。 所以现在站在门口的三个人,看上去神色各不相同。 韩伯临时担负起恢复民生和推行新政的任务,几乎是要让梁州在一夜之间完成对关中其余地方的追赶。 这其中牵扯到世家残余、寒门和百姓,自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关中新政的目的,甚至还有一些世代为世家所奴役、已经完全被世家洗脑,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乃是命中注定,甚至还对世家的些许恩赐感恩戴德的百姓,嚷嚷着要让都督府释放他们的家主。 这无疑让韩伯哭笑不得,只能带着从关中带来的官吏以及在本地简拔、能读书认字的寒门子弟们走街串巷的做工作。 对此,韩伯甚至还得感谢一下九品中正制的存在,因为有完整的品级划定,所以韩伯可以轻松的寻觅到那些下品的寒士,将他们拉拢到自己的队伍中,不需要再挨家挨户的打听,何处有可用人才。 这一番连轴转,让韩伯顶着两个黑眼圈,身子轻轻摇晃,似乎随风就能倒。 而梁殊,则主持对世家的判决和清算,这两日杀人和流放以及查抄的事做的都不少,红着眼、杀气腾腾。 至于雍瑞,既要配合梁殊的工作,又要出面帮助韩伯安抚民心,还得尽可能的为世家的残存争取到一线生机,当真是夹在各方之间,看似左右逢源,稍有不慎就是左右不是人,所以满脸纠结。 三人情态,落在杜英的眼中,杜英满意的微微颔首。 至少说明他们是真的为了梁州生计用心了的。 瞥了一眼杵在廊下慢悠悠走来走去的王擢,这老狐狸才是真的来划水的。 不过杜英借助的也只是他对于这一片的经验认知,尤其是王擢在秦、梁等地的乡野民间都流窜过,对于乡野民生的了解反而有可能在很多城中世家之上。 王擢自然是知无不言,但是别的话也不多说。 已经平安着陆、就想着混日子安度晚年的这棵老墙头草,自然是不愿意多招惹是非的。 “梁州世家的处置如何了?”杜英问道。 “回都督,初步的判决已经呈递都督,其中判斩立决者,十有五人,具体名单属下已带来。”雍瑞上前一步,递上文书,“另外流放的数百家眷,已即日启程,前往河西和河洛等地,听从都督府的调遣。” 杜英微微颔首,他对雍瑞的办事效率还是满意的,这也说明雍瑞已经彻底倒向关中这边,不打算做墙头草了。 果然,想要阻止一个人做墙头草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墙拆了。 没有了梁州世家,雍瑞也没得犹豫了。 杜英转而看向梁殊: “梁州世家的处置这方面的确还得需要掾史配合,但是通事馆那边的事,可也不能放下,余还期待着能够听到通事馆关于巴蜀的好消息。” 梁殊笑着说道: “都督真乃神机妙算也,的确有好消息传来,巴蜀那边听闻梁州变故,派人前来拜访都督。” “来者何人?” “蜀中常家和王家的人。” 杜英这几日也是细细翻看了蜀中豪族世家的信息,顿时明白,这两个都是曾经活跃在李氏成汉朝堂上的家族。 桓温入蜀之后,这些世家都受到重创,朝堂上的自家子弟多半都被桓温强制迁徙到了建康府去了,其中很多人现在混得都很落魄,其中就包括常家的常璩。 据说他在建康府受到江左世家的百般刁难和排挤,现在窝在家中正在埋头著书。 如果杜英没记错的话,常璩所写的书,就是《华阳国志》。 在后世,《华阳国志》是所存最早的地方史书,为西南地区自古以来就属于华夏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明。 以世家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中的一贯做派,这些被强制迁徙到建康府的子弟显然让巴蜀世家元气大伤,但是还没有到动摇根本的地步,现在自然依旧是蜀中大户,且因为和桓温之间结下来的梁子,这些巴蜀世家对于晋朝的统治自然不感冒,犹以常家和王家为甚。 杜英出现在梁州,显然已经在传递出杜英图谋巴蜀的信号。 否则杜英没必要到这犄角旮旯来。 “巴蜀各家现在的态度如何?”杜英笑问。 正文 第一五三一章 夺人财路 “还是以支持都督府为主。”梁殊解释道,“在此之前,巴蜀世家是通过梁州世家和关中做生意。 而现在,他们甚至可以直接越过梁州世家,让自己的商队更深入关中腹地,所以都督铲除梁州世家,其实巴蜀那边,不见得会觉得都督一定是要对付世家才这样做。” 杜英轻笑: “看来大家苦中间商久矣。” “中间商”这个名词,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称呼,商业的发达意味着很多商业理念和名词的诞生,报纸上也常常出现“蜀锦直销,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广告台词。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背后还有杜英的推波助澜,这个名词就是他在闲暇之余帮着郗道茂审阅报纸稿件的时候随手加上去的。 大概是为了在这千年之前营造出来一点儿后世的感觉吧。 此心安处是吾乡,杜英的心已经安在了这片千年前的华夏沃土上,但是难免还是有些许对于前世的流连,所以以这种别人读不透的方式聊以自娱。 杜英的打趣,让梁殊等人皆是一笑。 梁州世家就是以中间商的方式,看似联系巴蜀和关中,又其实在依靠自己对梁州的掌控,隔绝巴蜀和关中之间的直接联系。 杜英之前没有动梁州世家,便是因此。 关中曾经还比较脆弱的商贸,经不起和巴蜀断绝往来的打击,哪怕有中间商赚差价也得咬着牙认了。 而现在杜英会把梁州世家一棍子打到尘埃中,也是因此。 巴蜀和关中的商贸想要进一步发展,自然就不能再有人趴在中间大快朵颐。 巴蜀世家虽然是世家制度的拥趸,但是也一样是通商贸易的拥趸,蜀锦、朱砂等蜀地商货是巴蜀世家能够维持经济基础的根本。 所以巴蜀世家看到杜英把梁州世家拾掇了的第一时间反应,或许是唇亡齿寒,或许是天下又少了一小撮世家,但是之后的反应,定然是欣喜若狂。 这样岂不是意味着巴蜀的商队能够畅通无阻的抵达长安? 甚至这样还可以意味着价格一直被梁州世家哄抬的很高的蜀锦等货物,可以降降价,说不定能够在中低端市场上重新找回和关中锦竞争的可能。 随着整个关中,或者说整个都督府治下的民生经济快速恢复,百姓的生活水平肉眼可见的有所好转,所以对于麻锦绸缎的需求也直线上升。 而廉价的关中锦已经充盈寻常百姓家,让百姓也能够用得上以前只能羡慕看一看的锦缎。 甚至关中锦由于其花里胡哨的花样,还在挤占原本属于蜀锦的高端市场各家各户的少男少女,还是喜欢更加花里胡哨的东西。 关中锦的咄咄逼人,让蜀地世家上下一直都很有危机感,现在终于看到了能够减少中间商赚差价的机会,他们自然格外振奋。 之前一直没有派人前来关中拜见杜英,现在倒是积极主动。 杜英甚至有理由怀疑,这帮家伙都能跑到梁州世家的新坟上载歌载舞、坟头蹦迪。 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但······梁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以前梁州世家主要是依靠收购商品、再高价卖出,同时拒绝商贾直接过境前往北方或者蜀郡,从而形成对关中和巴蜀商货的垄断。 诚然,这样让双方的通商受到了很大的阻碍,但也不可否认,这给梁州带来了不少财富。 若是以后巴蜀和关中的商贸能够直通,那么梁州在其中又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地头蛇的崩塌,也代表着整个地方经济的重新洗牌。 只不过这一次的重组,是在都督府的监督下进行的有序、守规矩的重组。 可是众所周知,守规矩往往意味着要吃亏。 梁州若是毫无保留的把这条商路的控制权让出去,那么就等于在把梁州世家的血肉喂给巴蜀世家和关中商贾。 可是明明这民脂民膏,都是从梁州百姓身上压迫、搜刮出来的。 这也意味着,梁州百姓很有可能并不会在本次关中新政的改革中直接得到什么。 至于关中新政所能带来的长远影响,那的确,给了一个穷苦家族从根本上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是······这毕竟是长远的事。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百姓,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说“以后”呢? 他们只会在意关中新政直接带来了什么益处,而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改善,不过若是自己表示抗议和不满的话却又不会迎来之前梁州世家那样凶狠残暴之镇压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断人财路,现在要断掉的,又何尝不是这些梁州百姓们明明已经看到的财路? 杜英打量着韩伯。 梁殊看出了潜在的问题,这很好。 因为梁殊本身就是一个外交人员,处理经济民生这一块,根本不是他所擅长的,这一次也就是借助其出身,给雍瑞的工作把把关。 梁殊都能看到的问题,杜英相信韩伯也一定看到了,否则韩伯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果不其然,韩伯直接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份文书,愁眉苦脸的说道: “属下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想出了两条计策,只可惜未能凑够三策,所以还未来得及禀报都督,且也想再看看巴蜀世家那边的意思,进行修缮。” 杜英:······ 他很能理解这些矫情的谋士们对于一口气提出“上中下”三策,显得自己游刃有余、尽在掌握的心情。 但是憋不出来的话,还是不要硬凑的好。 而打开文书匆匆扫了一眼,杜英也就明白,显然不只是硬凑不出来的问题,而是韩伯认为应当扶持和任用一些寒门子弟,让他们主持开设民营的客栈、酒楼和仓库等等。 换而言之,扶持寒门,接手世家的产业,并且依托这些产业,培养更多的管理人才,把梁州打造成一个迎来送往的重镇。 或许不再做强买强卖的垄断生意,但是这来来往往的油水,一样诱人。 这的确符合梁州的地理优势,而且也从以前的垄断变成了你情我愿的生意。 杜英之前就多次秉持类似的态度,和梁殊等人商议过。 然而当时有梁州世家杵在这里,杜英的意见也不会被听取。 现在倒是可以落实下去。 正文 第一五三二章 拿下来的牌匾 但显然这又牵扯到如何分配这些利益,是否要扶持一些榜样的问题。 韩伯不敢自己做决定,最终还是以这种方式,把问题推给了杜英。 显然他还是担心,若是鼓励和扶持起来一批人的话,这些人经营日久,摇身一变,又成了本地新的世家。 那都督府一番折腾下来,不是白干了? 杜英倒是不慌,他笑道: “若是真的能先富起来一批人,也是好的,这样既能够给梁州百信打个样,也能够维持住此地的财政,避免被关中和巴蜀敲骨吸髓、吸引走人才和财富。 留不住钱,是个问题;留不住人,那更不用谈钱了。” “可是······”韩伯有些犹豫。 “关中新政,从不可能真的和世家并存。”杜英打断。 韩伯的声音戛然而止,心中了然。 只要新政还在,就不可能出现新的世家,因为在成为世家的路上,就会有一把刀在等着他们。 但这也意味着都督府必须时时刻刻掌握着一把能够用的上的刀······ 联系到杜英在此之前就已经推动军制改革,避免军队之中出现拉山头、听调不听宣的情况,并且现在逐渐把征兵制替换为募兵制,显然也是在提高军队的整体归属感和斗志。 这些显然都是为杜英能够掌握好这把刀做准备。 只是不知道十年,几十年后,都督是不是一直都能握住这把刀? 韩伯心存疑惑,但他现在也和都督府之中的大多数人一样,相信杜英,也愿意看一看杜英到底能够带着都督府,走向何处。 反正现在大家已经在乱世混乱之中、在社会秩序崩塌的谷底,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差了。 杜英在梁州刺史府接见了巴蜀世家派来的使者。 一个是常家的常琚,一个是王家的王胡。 他们是两家主事一辈中的年轻子弟,而显然他们这一辈之中还有一些比较出名的,比如之前在成汉朝堂上活跃的常璩和王嘏。 巴蜀世家派遣这两个人来,从人选的角度来看就有很多门道。 主脉子弟,说明巴蜀世家对拜见杜英的重视;年纪轻轻,这既是在迎合杜英喜欢任用年轻人的喜好,也是为了在双方第一次展开高层次对话的时候,显得自己这边太过重视。 若是巴蜀世家真的派遣了一位家主级别的人过来,那么一旦双方谈崩了,很有可能没有挽回的余地。 而若是这一次杜英和两个年轻小辈谈崩了,那么巴蜀世家还能够说“年轻人不懂事”,继续派遣新一批人过来拜见杜英。 换而言之,这两个年轻人就是来试探杜英底线的,就算真的戳中了杜英的底线,那么也有回旋余地。 当两个年轻的使者穿过刺史府大门的时候,看到府门上的牌匾正在被取下来。 两人一边轻手轻脚的绕过去,一边好奇地问引路的梁殊: “敢问这是何意?” 梁殊笑着解释: “梁州士民已经上表请求都督撤销梁州建制,把梁州三郡分别划入其他州,从而避免梁州格格不入,难以融入关中。 都督已然应允,派遣使者前往建康府禀报朝廷,而这梁州刺史府也就要变成‘汉中郡守府’了。” 之前的梁州刺史所管辖的范围和汉中郡基本是重合的,所以根本就没有设立汉中郡守。 现在没了梁州,汉中郡守自然又“出现”了。 新任汉中郡守显然就是前梁州刺史雍瑞。 雍瑞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在梁州主事这么久,却没有能够把关中新政落实下去,本来就心中惴惴,担心杜英清算了世家之后反过来清算他。 所以现在变成太守,算是杜英对他办事不利的惩戒,雍瑞反倒是心里安定。 总比都督每天笑里藏刀来的好。 而梁殊这句话落在常琚和王胡的心中,自然掀起了别样的波澜: 曾经在益州北边盘踞那么久,几乎在向北贸易商路上一直凭借地利死死压制着巴蜀世家的梁州世家,说没就没了? 并且甚至连他们的生身立命根基,都跟着没了? 或许外人看到的是梁州世家对于本地的把控怎样滴水不漏,但像是巴蜀世家这种和他们相爱相杀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老朋友”,却很清楚,梁州世家的根本,其实就是梁州这个独立的政治区划。 在前汉的时候,由于汉中是龙兴之地,虽然没有设州,但是在行政上一向具有很高的独立自主权,而在汉末更是出现了汉中被五斗米道长期割据、管控的局面。 后来朝廷设立梁州,更是让汉中有了一套近乎完全独立于朝廷管控的领导班子。 而很显然,这一套领导班子里面,被塞满了梁州世家的人。 所以只要在梁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无论是讲道理还是动刀子,又或者请官府出面来打官司,还不是梁州世家说一不二? 之前巴蜀世家的北上,就是倒在了梁州世家在本地的蛮不讲理上。 因此,巴蜀世家在得知梁州世家倒下之后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杜英原来也不是不会消灭世家? 而之后的反应自然是狂喜。 但现在,喜悦退去,看着眼前这几乎在一夜之间更换了主人,甚至其存在合法性都已经被推翻的梁州,作为蜀地的使者,常琚和王胡难免渐渐的觉得有些后怕。 毕竟······之前的他们只看到了结果,不知道过程,所以只道是杜英和梁州世家之间的战斗,以杜英的胜利落下帷幕。 而现在,经过道听途说,也亲眼看到整个梁州的变化,他们恍然意识到,杜英的这场胜利来得有多么轻松惬意。 他就像是来梁州进行了一次武装巡游一样,直接解除了梁州世家的一切防卫手段。 在此之前,的确,杜英采取了很多带有欺诈性的行动,而梁州世家这边也放松了戒备。 可是,如果不是早就已经布设好了埋伏并且有着远超过梁州世家的实力,杜英又如何能够做到如此快刀斩乱麻呢? 今日,这些手腕可以用在梁州世家的身上,焉知明日不会直接用在巴蜀世家的身上? 感到一阵阵后怕的两个人,下意识的对视一眼,齐齐加快了脚步。 梁殊不明就里,方才这两个人明显还带着些世家子弟一贯的傲气,讲究的是一个不紧不慢、端正持礼。 正文 第一五三三章 本都督需要两个马前卒 而现在,两个代表巴蜀世家而来的使者,却一反常态的甩开袖子、弓着腰趋步疾行,怎么看都有些着急,还有些狼狈。 意识到什么,梁殊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已经被拿下来的牌匾,不由得轻轻一笑。 恰到好处。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摘牌匾,其实是昨天就已经安排好的,但是梁殊刻意拖到了今天,就是为了给这两个使者看。 告诉他们,不只是梁州要换主人,说不定······这天下也要换主人了。 梁殊不知道他们能够理解到哪一层,毕竟巴蜀世家享受自己的闭门小确幸太久了,天下风云的变化,保不齐对他们也没有多少诱惑,还真比不上梁州换了主人来的影响更大。 不过他们只要能够感受到这背后的威胁之意,就可以了。 杜英已经站在议事堂前台阶上。 年轻的杜都督,身着长袍,背脊笔直,腰悬横刀,按刀下视。 正对上常琚和王胡半是紧张、半是担忧的目光。 看到这么一个年轻人杵在这个地方,再看他那绣着飞虎纹饰的锦袍,常琚和王胡就已经知道这是何人了: “蜀中常琚(王胡)参见长安郡公!” 杜英并没有动,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惹得两人都是齐齐打了个哆嗦。 不管是真实还是心理暗示作用,他们总觉得眼前这位郡公,目光之中带着杀气。 不过有杀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可是典午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异姓郡公,是明明出身杜陵杜氏,九品之中混不到上上品,也一定在上三品之中打转,却偏偏依靠自己的双拳打出来一片天的狠人。 或许在都督府中文武的眼中,杜英是性情温和、待人接物皆没有什么讲究的主公,突出的特点就是奇思妙想很多和平易近人。 但是在巴蜀世家子弟的眼中,这位刚刚一手压灭了梁州世家,能够在九州半壁横着走的人物,是枭雄,是杀胚,是他们理应感到畏惧的。 果然是只有当刀近在咫尺了,人才不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以前的巴蜀世家上下,对于杜英自然是没有多少敬畏之情的,然而现在的他们,只想做郡公的好伙伴。 大家一起有钱赚。 杜英淡淡说道: “远来辛苦了。” “晚辈等带来了族中长辈对郡公的问候,些许薄礼,还请郡公笑纳!”两人齐齐躬身,递上名剌。 附在名剌后面的,自然是厚厚的礼单。 虽然这次派遣使者拜见杜英,是以试探为主,但巴蜀世家既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轻视,而且也有想要借此机会加深双方贸易合作的意图,所以携带的礼物甚是丰厚。 杜英忍不住在心中笑了笑,自己这一次先是收了梁州世家的礼,又是收了巴蜀世家的礼,倒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这些礼,杜英倒也无意退还,全部都归入郡公内库,免得阿元她们整日介的哭穷。 尤其是杜英本人的俸禄并不多,甚至有时候都督府资金紧张,杜英还会主动让出自己的俸禄创业环节,当老板的自然要身先士卒所以杜英自己可支配的钱财并不多,有时候真的是在靠吃软饭过日子,毕竟阿元和茂儿的手上都有家族产业。 更何况这些礼中,有一些已经被“笑纳”了,只不过笑纳的人不是杜英。 那些梁州世家精挑细选的舞女,现在都变成了新安公主麾下的女官。 小秘书摇身一变也变成大秘了,手底下管着一群人了。 杜英转身入内,而两个使者面面相觑,有点捉摸不透杜英这样举止的意图何在。 毕竟若是想要获得巴蜀世家更多的投资,那么杜英应该降阶相迎;而若是想要上来就给一个下马威的话,应该直接在议事堂中上座等候。 这样举止,怎么看都有点儿不伦不类。 不过来都来了,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了。 两人的纠结,落在梁殊的眼中,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都督大概只是好奇这两个蜀地使者长相如何,同时免得他们两个真被一番上座等候的装腔作势吓破胆而已,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很明显这两个大概在自己家族中被称之为“聪慧之人”的使者,自己给自己加戏了。 入内之时,杜英已经坐下,淡淡说道: “两位是为何而来?” 大堂上的布局很是简单,左右各自两排桌案椅子,而在大堂的正中,则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杜英的位置一侧还悬挂着几幅舆图。 大堂左右直通两侧厢房,可以看到厢房里人来人往,还有低语声密密麻麻,显然并没有因为杜英在这里会见宾客而噤声。 这让两个使者大开眼界,仿佛自己身处的并不是一州,啊不,曾经一州刺史的办公衙门,而是一个军营的帅帐,左右两侧便是幕僚们在紧张的讨论局势,顾不得主帅这边的举止了。 这般场景,让王胡他们下意识的以为关中正面临着严重的危机,所以连最基本的面子工程都不打算做了。 可是他们看了一眼沙盘,沙盘上象征关中的旗帜插得漫山遍野都是,而再看一眼杜英身侧的舆图,一个个象征着关中王师的红色箭头,正纵横驰骋在神州大地上,或南或北、或夹击或迂回,只能用“气焰嚣张”四个字来形容了。 是啊,现在正是关中都督府在各个战场上都有所斩获、耀武扬威的时候,又何来的局势紧张之说? 至于是不是专门为他们两个布下了这么一个场景······虽然心里已经很能给自己加戏了,但是两个使者还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的到来值得让杜英这样大动干戈。 唯一的解释,显然是这本就是都督府寻常的办公状态。 也没有因为使者的到来而有所调整。 杜英不畏惧让人透过那一张张舆图看到自己的野心,甚至他就是要把野心赤果果的展现出来,逼迫敌人畏惧和胆怯。 所以,他直接问: “本公欲取巴蜀,需要两个马前卒,汝两家可愿为此?” 开门见山,合情合理,也毫不客气。 常琚和王胡打了一个激灵,原本是半边屁股贴在椅子上,闻言差点儿滑下去。 他们讷讷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偏生在这样的背景下,杜英问出这样的话,好像也没毛病。 正文 第一五三四章 这就送客了? 杜英好奇的看向梁殊,好似想问: 这两个使者什么情况? 梁殊亦然无奈,哪有直接开口这么问的?不吓坏了才怪呢。 毕竟引杜英入蜀,直接从关起门来过自家小日子的世家变成关中新政的马前卒、为杜英开路的急先锋,这是任何一个世家都很难一下子接受的吧? 不过梁殊自然不能说都督是不是用力过猛,只能轻轻咳嗽一声: “都督之意,是关中想要和巴蜀全面合作,所以需要有人代替现在的梁州世家,重新搭建起来桥梁。” 快要从椅子上滑下去的屁股堪堪稳住,常琚和王胡轻轻松了一口气。 听听,这才叫人话! 杜英微笑着说道: “是本公的表述存在问题,引起了误会,那余换种说法关中王师意欲南下巴蜀,尔等可愿为前锋?” 常琚和王胡刚刚往上蹭了蹭,顿时差点儿重新滑下去。 所以这话说得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呢? 两人下意识的看向旁边的梁殊。 杜英口中说出来的和梁殊口中说出来的,感觉完全就不是一件事。 梁殊无奈的耸了耸肩。 外交黑话都听不懂,巴蜀世家这帮家伙合该之前被桓温吊着打,现在又被杜英视为嘴边肥肉。 原来他们还真的对于都督能够平等的和巴蜀世家之间做贸易存在幻想。 梁殊的动作落在常琚两人的眼中,让他们如遭雷击,有一种被好言相劝引到店中,结果发现竟然是奸商的感觉。 偏偏现在大门已经关上、人已经在陷阱中,看来今天这生意,不做也得做了。 常琚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 “蜀道艰难,郡公麾下的确带甲百万、良将千员,但恐怕想要全取蜀中,也得着实费一番力气······” 杜英奇怪的打量着他: “大司马不是前几年方才入蜀么?大司马可为,余不可为?” 常琚被噎了一下,王胡则赶忙接过来话茬说道: “蜀道两分,一走汉陇,一走荆湘,大司马是从荆湘入蜀,而现在郡公所在为汉陇之地······” “我朝开国之时,兵分两路南下灭季汉,岂非自汉陇而入耶?”杜英又好奇的说道。 王胡也被噎了一下,最后只能和常琚相视苦笑。 蜀道难于上青天,但是从古至今,的确还不是从未被跨越过。 但······大司马当时入蜀的时候,朝廷在其余战线上都采取守势,北方更是乱作一团,大司马虚晃一枪,以奇兵奔袭灭蜀。 而本朝开国入蜀更不用说,整个北方都在朝廷掌控之中,巴蜀和东吴不过是偏安、苟延残喘而已。 现如今,杜英又有什么底气说自己能够做到和开国灭蜀以及桓温入蜀这两场行动一样的快捷迅猛、无后顾之忧呢? 青州和河北还在战火之中,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杜英难不成还能放弃河北战场,选择在这个时候入蜀? 正是因为清楚杜英的重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在蜀中上,所以蜀地世家也格外有骨气,敢直接和杜英谈要不要平等贸易。 然而杜英现在如此强硬的态度,让常琚两人不得不真的开始思考一种可能杜郡公不会要挥师南下吧? 如果这样的话,巴蜀世家凭什么阻挡已经近乎举世无敌的关中王师? 凭借巴蜀天险么? 正如杜英自己所言,蜀道也不是一次被跨越了。 又何尝多这一次呢? 杜英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打量着两个人,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就像是在数着什么。 厢房中的谈话声虽然还有,但是似乎在常琚和王胡的耳边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他们所能够听到的,就只剩下杜英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椅子的声音,就像是黄钟大吕,回荡在心头。 “咚”一声落下。 不再有声音响起。 杜英缓缓起身,颇有些遗憾的看向两个人: “看来两家和都督府之间不好合作了,梁殊,替本公送客。” 梁殊应了一声: “两位,请吧。” 常琚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这就送客了? 他恍然间才想起来,自己来到梁州,可不是代表巴蜀世家来向杜英投诚示好的,而是想要延续之前巴蜀世家和梁州之间的贸易,梁州正式换了主人,总是要来拜一拜山门。 结果现在杜英直接送客了,岂不是意味着双方之间的合作根本没得谈? 那······ 杜英毫不避讳的看向梁殊: “可以把常家和王家从能够和关中通商的世家名单上去除了,再问一问巴蜀还有没有其余的世家愿意继续维持双方的贸易,如果有的话,余还是很鼓励他们能够再越过秦岭、进入关中的。” 梁殊看了一眼失神的常琚和王胡,微笑道: “这自然是有的。” “没有也无妨。”杜英看上去略有些不耐烦,“关中的很多商货本来就和巴蜀的货物有所重叠,大家既然做不了朋友,那之后就索性做敌人,本公正好看一看,是关中的财货更受欢迎,还是巴蜀的货物更得人心。” 常琚和王胡的脸色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以为杜英不过是在说大话,或者想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装模作样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完全收起了心中最后一点儿侥幸。 很明显,杜英并没有打算真的和巴蜀世家达成什么贸易,他想要的,是和巴蜀世家之间竞争。 杜英现在倾向于的,显然是在商贸场上竞争,让关中的商货去抢占巴蜀货物的生存空间。 在此之前,双方一个低价、一个高价,井水不犯河水。 可若是关中提高货物质量,却还能够保证货物的供给量,那么巴蜀的商货最后能够剩下什么? 除了老字号的名望之外,一无所有。 而很显然,只是凭借着老字号,是很难在这乱世之中立足的,百姓们也不傻,所看到的自然是谁的东西好用,而不是谁的东西有名气。 这是一个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时代啊。 另外,从杜英现在已经展露出来的野心看,很显然他所贪求的,不只是商贸上的胜利,还有对于巴蜀的实际掌控。 如果说天下其余的什么人能够在巴蜀世家眼皮子底下夺得巴蜀,那恐怕巴蜀世家不会相信,毕竟在杜英之前,这个世道上只有桓温征服了巴蜀,而且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巴蜀世家的不少为官子弟打包带去了建康府。 正文 第一五三五章 闯一闯蜀道的底气 桓温的确是征服了巴蜀。 结果呢? 巴蜀世家如同野火烧不尽的杂草一样,重新掌控了巴蜀、架空了缠绵病榻的益州刺史周抚。 巴蜀还是巴蜀世家的巴蜀,他们能决定谁是巴蜀的主人,也是巴蜀不变的幕后操控者。 然而,现在真的有一个比桓温还要猛的人站了出来。 桓温的崛起尚且还需要依靠荆州世家的支持,而这个人却并没有,甚至他还把世家当做自己崛起的养料,所提出的那些“倒施逆行、离经叛道”的政策,简直就是把世家当作最大的敌人来看待。 所以落在这样的人手中,巴蜀世家真的还能够把控巴蜀、如同一块铁板么? 在见到杜英之前,常琚和王胡大概仍然不会对这个问题有任何的疑惑。 这来源于他们与生俱来的自信和骄傲,也是因为杜英不但远在天边,而且显然也顾不上巴蜀。 可现在,杜英来了,杜英看着他们,杜英想要征服。 那巴蜀世家应该怎么办? 甚至常琚和王胡现在都想不到那么深远的问题,他们必须要考虑,他们两家怎么办。 既然代表全体巴蜀世家跑来试探杜英,那么显然他们也需要优先承受杜英的惩戒和怒火。 脸色如死灰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梁殊“送客”的催促声中,失魂落魄一样离开。 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阐述巴蜀世家对于未来双方通商、一起赚钱的美好构想,也没有来得及表示其实巴蜀世家对于本地游着多么强大的掌控。 从一开始,杜英就完全掌握了气场和话语权,压迫着两个人只能顺着杜英的话说。 既然接不上,那就滚吧。 恭恭敬敬的来,灰头土脸的走,常琚和王胡走到门口,对视一眼,怎一个“窝囊”了得? 不过常琚还是伸手向上指了指。 王胡会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现在这里可是杜英的屋檐。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的背后,有一道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们,一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 目光的主人,正是让他们感到畏惧和无所适从的杜英杜仲渊。 杜英无奈的说道: “这就走了?” 常琚和王胡并没有猜错,杜英的确是在刻意的摆出来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势。 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杜英自然也没有指望着常家和王家这两个巴蜀汉人世家之中的领头羊,摇身一变,成为杜英手中的刀。 但是杜英已经开出了价码,他们都不讨价还价一下的么? 并且很明显,他们并不是生气了,否则应该甩袖子走人,气势汹汹才对。 现在这样子······摆明是被吓到了,灰溜溜离开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属实是让杜英有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 梁殊陪着笑道: “蜀地现在一样摸不清都督的底气,所以恐怕也信以为真了。” 杜英轻轻摩挲下巴: “这蜀道,闯一闯,也不是不可以,余还是有几分底气的。” 梁殊顿时瞪大眼睛,别以为他不知道杜英此次南下到底带了多少兵马。 关中新编练的一个将,再加上梁州本地的郡兵、杜英麾下的护卫亲随,林林总总不超过两万人。 两万人,进攻巴蜀? 怕光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阁,恐怕都越不过去。 杜英却看上去颇有信心的模样,为何? 梁殊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 “是否需要属下再和他们谈一谈?” 杜英摇头: “不着急,他们会回来的。” 梁殊愣了愣,杜英却并没有解释,直接走向侧厢。 显然和这些巴蜀世家打交道,远没有听一听参谋司是打算如何进攻巴蜀来的更有趣。 梁殊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期望都督所言都是真的,否则自己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抚明显已经被吓破胆了的这两个人- “河北那边有战报传来么?”杜英一屁股坐在自家秘书身边。 新安公主正埋头批阅文书,这种事基本上都是她代劳了,杜英只负责最后通读检查一遍,所以现在被压迫的打工人头也不抬,咬牙切齿的说道: “并无!都督何不去问参谋司?” “参谋司那边得到的文书还不是从你这儿来的?”杜英听到这语气就知道臭丫头又在置气,所以随手捞起来一条腿,隔着裙子轻轻捏着。 新安公主显然对杜英的态度很是满意,飞快批阅文书的手略略顿了顿,慢条斯理的说道: “都督向来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所以参谋司在沙盘上所推演出来的结局,和真实的结果,恐怕大差不差,所以参谋司那边保不齐能告诉都督,今日大概进攻到了什么位置······唔!” 她终于忍不住,从小山似的公文之中抬起头来,轻轻咬着唇,幽怨的看着杜英。 这家伙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顺着裙角滑了进去。 捏的还是腿,但已经不是小腿而是大腿了,并且轻轻拂动,时不时的传来若有若无的细密触感。 而在新安公主的桌子对面,还坐着两个女官,看着杜英给上司揉腿的架势,着实是有些羡慕的,而后来又看到明显两个人之间的神情都多了几分暧昧,顿时很识趣的悄然告退。 不想在手下面前丢脸、但是很明显还是被看穿了的新安公主,瞪了杜英一眼,腿儿轻收,作势就要踹他。 但是天天抱在一起睡觉的,对方有几斤几两、想要做甚,自然一清二楚。 杜英娴熟的抓住洁白的足踝,剥了绣鞋。 新安公主这一次不敢再对杜英瞪眼警告了,反而默默地重新低下头去,声音紧跟着软了不少,而且为了防止杜英想要算账,果断的岔开话题: “夫君真的打算进攻巴蜀?” “有何不可?”杜英淡淡说道,手上动作却不停。 若是此时有人低头到桌下去看,发现一只罗袜飘落在绣鞋上。 “那,那应该怎么打?”新安公主微微蹙眉,看似真的在和杜英讨论这个问题。 杜英轻笑道: “用炮呗。” 火炮,才是杜英越过那一道道艰难关隘的底气,否则就算是再弄来一个将的兵马,甚至直接凑齐十万大军,说不定一样为蜀道所阻。 小秘书那一次是亲眼见识过那场石破天惊的操演,倒是反应过来了: “就像当时那样?” 杜英颔首: “而且也像现在这样。” 正文 第一五三七章 凶狠的黄雀 “是啊,如果余是慕容评,余亦然不会愿意在河北继续被慕容垂所驱策。”梁殊笑眯眯的说道,“一旦出了关,是天气苦寒了些,但也是天高任鸟飞。 当然,鲜卑入关定都邺城未久,且定都之后,先是向本地汉人世家妥协,给予了不少好处,后来又是十万大军南下、千里转战而一无所获,演变成今日的局面。 所以除了一开始的意气风发之外,之后鲜卑人其实一直没有在中原捞到多少好处,甚至还有些窝囊。 既然如此,鲜卑人之中,已经有很多人心生去意,在情理之中。” 简而言之,这么一个伤心地,又是初来乍到没多久,鲜卑人本就很难有什么归属感。 所以眼见事不可为,慕容评自然会倾向于退往关外、称王称霸。 众人皆是露出笑容,有慕容评这么一个变数的存在,王师这边似乎更多几成对局势的把控。 张玄之接着说道: “而且都督且看,慕容垂并没有被擒,而是收拾残兵败将,屯驻在邺城以东的阳平郡(今馆陶),凭借此郡和清河郡、建兴郡形成掎角之势,收拢冀州以东、青州以北的残兵败将,沿大清水布设营寨。 所以虽然现在麾下兵马可能捉襟见肘,但属下窃认为慕容垂仍然是不可被忽略的一股势力。” “是啊。”杜英的手落在舆图上,轻声说道,“慕容垂对于邺城周边的掌控不小,所以在这三个郡说不定还能拉起来一支兵马,只是不知多少。 三郡之地,原本是在河北世家掌控之下,清河崔氏也是河北豪门了······不过之前在邺城被慕容垂狠狠打压过,现在退到了清河郡,却没想到慕容垂也如影随形的到来,当真是劫数应在身上,跑都跑不过啊。” 张玄之轻声说道: “河北世家在清河等地根深蒂固,慕容垂想要在此地和河北世家争夺,不见得那么容易,最好是双方能两败俱伤。” 杜英微微颔首,不管是慕容垂和河北世家谁能够胜出,对关中来说都没有坏处。 天下世家强悍者,江左南渡的是一批,河北留守本地的是一批,所以能够把河北世家铲除,那对杜英来说,更方便之后在河北推行关中新政。 “河北,恐怕一时半会消停不了啊。”当局势标注在舆图上,看得更清楚,张玄之喃喃说道,脸上的笑容也消退了几分,听到王师进入邺城,第一反应自然是河北已定,而现在才意识到,这才刚刚开始。 “乌合之众再多,也不足为虑。”杜英摆了摆手,“既然送来的这一份公文只是汇报了一下河北的战况,那说明一切应当还在景略和王文度等人的计划之中,不足为虑。” 张玄之犹豫了一下,问道: “所以都督认为,现在不需要再增大对河北的增援?” “不需要。”杜英笑道,师兄如果需要哭穷的话,早就哭了,师兄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所以需要增援,不会现在再说。 但杜英又补充一句: “其实也是需要的,关中现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掏出来更多的钱粮也不现实,但是在宣传上,倒是可以支持一下,让报纸都大肆宣扬我军攻克邺城之事。” 顿了顿,杜英笑道: “这种大捷之好事,岂不是要尽快告诉朝廷?说不定朝廷还能把余这个郡公向上挪一挪呢。” 杜英的语气说的轻松,让大堂上有些低落、有些犹疑的气氛也跟着放松了些。 众人纷纷应诺,并且你一言我一语出言献策。 只要不是真的往外掏钱粮,那么在舆论宣传上能做的,还是很多的。 甚至还能够反过来用于安定梁州的人心,毕竟梁州刚刚变天,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关中适时地展现出来其强大,自然也能够让梁州百姓安心的成为关中汉中郡的子民。 同时,杜英的这番态度,也意味着目前继续南下经略巴蜀的计策不变,因而参谋司和通事馆这两边也跟着忙碌起来。 杜英看着一下子热闹的议事堂,喃喃自语: “双管齐下,师兄,你那儿可不能掉链子······” 雨后的滏水,水流湍急浑浊,滚滚东去。 王猛看到了滏水,有一种劫后重生的错觉。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比慕容德的骑兵跑得更快,而慕容德麾下的这些如狼似虎的鲜卑精锐也的确不负强军之名,一路上不断包抄迂回、侧翼邀击,几度强攻、切割和撕咬之后,让王猛麾下损失不少。 再加上雨后道路泥泞、车辆难行,所以王猛被迫焚烧了携带的不少器械和粮草,全军轻装南下,可这轻装,自然也就意味着步卒失去了诸如巨盾、车弩等对付骑兵更加有效地武器,所以每一次慕容德的骑兵来袭,对于王猛麾下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不过好在王猛本人一直带着亲卫在军中和将士们一起行走,一旦敌军上来,则组织抢占高地、布设堑壕,以劲弩压住阵脚,他的将旗则一直坚定地飘扬在军阵正中间。 戴逯则更是凶悍,带着为数不多的骑兵殿后,甚至有时好还能在鲜卑人不敌撤退的时候,扑上去反咬一口,让鲜卑人不胜其扰。 显然,慕容德麾下的骑兵,一开始的进攻颇为凌厉,但后来就渐渐陷入颓势,一击不中则迅速收兵。 “慕容德之前定然也是在等机会,等一个能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机会。”站在滏水岸边的一处山坡上,王猛浑身泥泞、叉着腰,手里提着马鞭,对旁边的戴逯说道。 历经苦战,戴逯站在这里,腿都有点儿发抖,不过还是强咬着牙撑着: “奈何,他还是没有料到我军攻破邺城会如此之快,因此他则黄雀啊,眼睁睁看着螳螂捕蝉、大快朵颐,悔之晚矣! 这一路从范阳到邯郸,用了有两日功夫没有?便是一人双马轮换行进,也经不起这样的长途奔袭摧折,所以这一路上他们才会发现进攻无用便匆匆撤退吧。” 一边说着,戴逯一边发笑,带着些小得意。 面对黄雀的凶狠报复,他们终究是活了下来。 而且这只黄雀虽然凶狠,却也已精疲力竭。 扭过头,戴逯看着奔流的滏水,也看着在滏水南岸已经树立起的营寨。 那黄雀,可要一头撞上这捕雀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