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天国》 正文 第1章 黑狱中的活死人 一点昏黄的灯火在深深的地下微微点亮,因灯芯已许久都不曾剪过,使得本就微弱的火焰愈发显得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伴随着灯火的除了灯芯上方飘起的缕缕黑烟之外,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浓浓臭味。 这种即便最贫寒人家也不用的臭油灯便是此地唯一的光源,恰与黑狱的名称相得益彰。 油灯暗渺的光线下是两排八间监室,因这黑狱尚在襄州大狱之下,入地太深,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中有着浓郁到伸手一搅就能滴出水来的潮湿。 阴暗、潮湿、窒闷,这处黑狱果然名副其实。与之相比,地面上哪怕最肮脏的猪舍只怕也比这里要好上十倍百倍。 除了环境太过恶劣之外,黑狱中最让人不可忍受的是那一股触之无形,却又实实在在塞满整个空间的死气,叶易安对这股死气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一千一百二十四个日夜里,那盏臭油灯的灯焰不曾有过稍稍的变化,即便最小的摇曳,也一次都没有。 叶易安住在七号监房——整个黑狱最潮湿幽暗的所在。 进入黑狱的第一千一百二十五天,叶易安计算着时间从发霉草秸铺成的榻上爬起来。 尽管身上的衣衫已经褴褛的不成样子,叶易安依旧很用心的上下整理了一回,而后取了用草秸编成的细小绳环将乱蓬蓬的头发理顺、挽住。 尽量的收拾停当之后,叶易安走到监房正中偏左的一处地方站定,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连续阴沉了十五日,今天也该天光晴好了吧” 几乎就在他闭上眼睛的同时,一束细细的阳光从对面二号监房顶部的一个破洞中射进来,斜斜的照进七号监房,堪堪照在精心选定位置站立的叶易安眉心处。 幽深的地下,死气弥漫的黑暗阴晦黑狱之中却有这样一束光每日如期而至,虽然不知道需要多少地形地势的巧合才能凑成这一幕,但这却不妨碍叶易安全身心的享受这一线光明的奇迹。 这是真正地奇迹,远比广元观所宣称的那些神迹更为荡人心魄的奇迹。 这束非奇迹不能解释的光线实在太细,所以投射在叶易安眉心处的那一片阳光也就只有一枚开元通宝般大小。 看不出叶易安有一丝一毫的抱怨,双眼微闭的他正贪婪的感受着这一钱阳光里蕴含的所有温暖与光明。 连续阴沉了十五天之后,今天外面的天气如愿晴朗了起来,亮亮的,暖暖的,这是春天的旭日之光——真正地最好季节里的最好阳光。 叶易安微微调整着身体,让这一钱阳光滑过脸上的每一个角落,不使一寸一毫遗漏。 十五岁进入黑狱,如今已过了十八岁的叶易安早已褪去了青春少年的稚气,原本俊挺中带着清秀的脸一片苍白,白到没有一丝血色,颀长的身子因为太瘦的缘故愈发显得高了。 这样的瘦弱再配上那一身破到极点的衣衫,其形容之狼狈比市井间最落魄的乞儿都远远不如。 当旭日之光滑过眼眶时,叶易安慢慢睁开了闭着的双眼。 一切都变了! 眉是剑眉,目是星目。 不知什么缘故,黑狱中一千多个日夜的昏暗不曾使叶易安的双眼变的混浊,长久的封闭也不曾使其眼神变的呆滞。这依旧是一双清澈的眼眉,明亮、灵动,每一次眼瞳轮转中,有着三年前不曾有过的沧桑、忧郁,坚定与希望。 这是一双仿佛带着磁力,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仅仅只是因为这双眼睛,即便这幽暗阴沉的黑狱也无法掩盖他的特别。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一钱阳光也越来越低,流动到胸口时终于彻底消失了。 目送阳光逝去,叶易安恋恋不舍的叹了一口气后,取过一小块有着尖利锋缘的坚石在黑狱的墙上划下一道重重的印痕。 又是一天过去了! 做完这个,他开始如过往的一千多个日子一样,回到发霉的草秸榻上,手捏清灵诀后趺坐,闭目,吐纳,导引。 这次的尝试跟以前一样徒劳无功,依旧感应不到半点天地原生灵力。 良久之后,叶易安长长呼出一口气正欲结束徒劳无功的尝试起身时,身侧墙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之声。 悉索声中,墙上一块青砖被人从八号监房掏出,这种青砖原是筑造城墙之用,沉厚粗大,此刻被掏出之后,墙上顿时露出一个联通两间监室的孔洞来。 洞后显露出的是一张黑干糙瘦的脸,因脸上胡须太浓太多,使得面目也模糊起来,唯一引人注目的那双深陷的赫然呈现着暗红反光的眼睛。尤其是那双瞳仁,叶易安觉得比上次见时更红了几分,红到一丝黑色都看不到了。 这人恰如他的称呼一样,是个活死人。 活死人红红的瞳仁盯在依然趺坐的叶易安身上,声音里有着嘲讽,也有着其他一些说不清的情绪,“黑狱乃道门的杂毛们精心布置的五行绝地,此间怎会有原生灵力供你呼吸导引?况且你入狱之时那些牛鼻子已经将你的丹穴碎毁,纵使这里有原生灵力供你所用,也难在体内留存,更别说重新结成元丹了” 言至此处,那人顿了顿后方又说道:“试了一千多次,绝望一千多次,你能不发疯实在难得,只是,就不腻吗?” 叶易安凑近洞孔,“黑狱之中要想不发疯,总该学着自己给自己多找些事做。倒是你,今天异常的很,这一会儿说的话比过去一年都多” 活死人没接这话,顾自问道:“今天是你入黑狱后的多少天?” 在这黑狱之中能有个人说话真是太难得了,叶易安也没问他因何而问,“一千一百二十五日” “你入狱的那天是?” “开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七” 活死人沉默了一会儿,似在计算,又或者仅仅只是在证实什么。“一千多天了,我倒还没问过你因何入了这黑狱?” 闻此一问,叶易安怔了怔。今天这活死人真是太反常了,不仅话多,话音里带着丝丝掩饰不住的喜意不说,居然还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入黑狱三年,叶易安已经知道在这个地方问及别人的过往,与揭人疮疤无异,实在是很招人厌烦的事情。当初活死人第一次搬开青砖时他曾有过同样一问,不仅没得到回答,反而招来一顿破口大骂,而后七个月里活死人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今天这是怎么了? 沉默 活死人也没再催问,也没堵回青砖,只是静静的等着。 良久之后,叶易安才又开口,“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实是太让人意外,活死人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讶异,“不知道?” “是”自十二年前蒙师父收留之后,原为孤儿的叶易安便随他一起住在雾隐山中一处小谷,这处山谷虽不知名,但风景绝佳,天地原生灵力丰沛,不啻于世外桃源。 师父是个谜一般的人物,在修行上所花的时间与心思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常日所见,便是携着一瓯酒前往谷旁的高山之巅,躺卧在山石上看天空中的云聚云散,云卷云舒,九年如一日从无厌倦,似乎那些聚散无定的云象里有着足以让他沉迷的无尽秘密。 跟着这样一个疏懒到几乎什么都不管的师父,本就早熟的叶易安益发成熟的快,十二岁起就接管了谷中的杂务,每月出谷一次采办笔墨茶酒等日常所需之物。 三年前的开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七,又是采办之日,当完成采买的叶易安披着一身夕阳的余晖刚刚走回小谷,便被一个身穿杏黄法衣的道士给捕住,而后就进了这黑狱。这个过程很快,其间又没有什么询问,自被丢进黑狱之后就如同入水沉底的石头,再没人记起,也无人来关心。 并非不想搞清楚事情原委,实在是一入黑狱就连说话都没人听了。三年来除了一个负责送饭的老禁子之外,叶易安就再没见过一个外人,更别说捕他的道人了。而即便是那个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老禁子,也是又聋又哑,既听不清也不想听牢犯们的任何言语。 如此三年下来,不说为何入黑狱的原因不知道,叶易安就连师父的安危去向也不得而知。 在最深的暗夜里也绝不泯灭对光明的渴望之心,乐观是天性;自幼坎坷多艰的命运则磨炼出叶易安坚毅的生性,饶是如此,三年来每每思及师父时,心绪都会陷入他极力想避免的低沉忧虑等负面情绪中。师父纵然未死,也必定如他一般身陷囹圄了,否则,当日他怎会如此轻易被擒?被擒三年也无人来救? 正文 第2章 我的师父谁知道? 叶易安的这番话让那活死人讶异更深,索性直接发问,“你师父宗于何门何派?” 闻问,叶易安缓缓摇头。口中虽然没说,脑海中却自然回忆起当日他问及此事时师父的回答,“待你修行到真丹境界时再言师承不迟,否则说也无益,不过徒增枷锁罢了” 活死人“嘿”的一声,“世间竟有这样的师徒!我且问你,你师父如何称呼?”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你就不想多了解了解你的师父及师门?”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叶易安方道:“家师叶天问,自号云象居士” “叶天问……”活死人摇摇头,“某家还真没听过这人。你修的是内丹道还是外丹道?” “内丹” “那你天赋不错啊,内丹之中是金丹道还是符箓道?” “符箓” “练的什么功法?” “《培元诀》” 听到这个答案,活死人再次摇了摇头,“这漫天下的修行者十个里至少有五个在元丹期练的都是《培元诀》,大路货色罢了,就因为练的人太多,反而从功法上看不出什么了,你这说了等于没说” 又等了片刻,活死人蓦然想起什么,“对了,《培元诀》在导引搬运天地原生灵力时的运行路线有南北之别,若是南人出身的修行者多沿奇经八脉入丹穴,北人则是沿任督及其它一二经脉搬运灵力,你师父教你的是什么路子?” “你说的这两个都不是,家师所授《培元诀》是沿十二正经的搬运路线” “十二正经?怎么可能?” “起于肺经,复经胃经、脾经、肾经及三焦诸经入丹穴,此功法我练了九年,怎么不可能?” 活死人很久没说话,似在思忖十二正经的运行之理,良久之后才又开口,“如你所说,那这种运行之法当是重在洗伐全身经络骨血,反倒将凝丹放在了后面,修行者修炼时都是唯恐凝丹太慢,似你师父这走十二正经的法门岂非本末倒置?这样练下来,多久才能结成元丹?” 这回,叶易安答的却快,“此言差矣,修行者切不可只将心思盯在丹穴之上,如此未免短视了。元丹虽是凝于丹穴之上,但丹穴无论如何重要也只是人身之一隅。于内丹道而言,人身即为鼎炉,鼎炉不固,纵然能凝成元丹,根基也是不牢,徒为元丹之后灵丹期的修行平添了许多麻烦。反之,培元之时先固鼎炉,再思凝丹,看似耗力,其实事半功倍” “这是你师父的原话?哼,你记得倒是挺熟”听叶易安称是,活死人即刻又问,“从你修行之日开始,凝成元丹用了多久?” “八年” “八年!果然不慢,好一个事半功倍”感慨了一句后,活死人又连道:“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培元诀》已传承数百年,数百年间这么多人在元丹期都将其选为入门功法,足可证其经典。似这等经典功法早被人琢磨透了,要想别出机杼何其之难?你师父既然能推陈出新,又能有这样一番识见,此人断无籍籍无名的道理,何以某家竟是听都没听过?” 见活死人分辨不出师父的半点来历,甚至连他是南人还是北人都搞不清楚,叶易安心底难免失望。 “罢了,功法既然看不出端倪,且试试术法,你既修的是符箓道,而今对敌攻击时最具威能的符术是什么名目?” “我不会对敌攻击”,不等活死人再问,叶易安先已说道:“我修的是白符箓术” 听到这个答案,活死人彻底无语了,“你师父究竟想干什么?让你也去做杂毛牛鼻子道士?” 符箓术概而言之可分为两大类,分别是白符箓术与黑符箓术。白符箓宣称是以行善积外功,祈禳祷告不染杀戮,中有厌怪、避鬼、安神、护身、镇宅、避瘟、避土气、止虚耗、种田、利蚕诸法;黑符箓则以诛恶而积外功,中有杀邪、伏魔、斩妖、除祟诸法。 千年以来,除了道门有道人专修白符箓术之外,符箓道的散修们在术法选择上毫无例外选的都是黑符箓术,鲜有例外。在这等背景下,叶易安的白符箓术就显得异常另类了。 古怪太多,既往的经验与判断根本都用不上,至此,活死人也不再问。叶易安也没问他什么,顾自想着心事。 师父着实是古怪,他自己在修行上都看不到用功的样子,授徒上也就可想而知了,纵然有时候抽出时间教授自己,也是将心思放在绘制符箓的云文上,术法上则极其潦草,若是问得多了还惹其厌烦。 似乎在他看来,揭秘绘制符箓的云文中所包含的奥秘竟比实用的术法,乃至于功法更重要。 云文之外,他教给自己更多的反倒是一些与修行毫不相关的事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因师父在教授这些东西上面用功甚勤,以至于叶易安以前常常生出迷惑,自己究竟是在一个修行者门下,还是在私塾的馆学里?师父要的徒弟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至少你师父作对了一件事,若非有他那走十二正经的《培元诀》洗伐锻炼了你的身体,你早就沤烂在这黑狱中了”一番沉默后,活死人撂下这句话堵上了那块沉厚的青砖。叶易安又默坐了一会儿,而后站起身来吟咏诗书。 这既是师父以前所授的功课,亦是叶易安给自己找的事情之一,在这死寂的黑狱之中,生存的法则之一就是要学会给自己找事情做,这样的功课他已经整整持续了三年多。 时间慢慢过去,在这最能使人消沉绝望的黑狱中,叶易安却极力保持着自己制定出的生活节奏。每每吟咏到名贤们的那些优美诗作时,他总会微微的阖上眼睛放心思绪,将整个人沉入诗歌美好曼妙的意境中去,让思想与灵魂在诗歌所营造的壮丽河山、清丽山水与绚烂美景中放飞,舒展。 身是一世界,心是一世界,这就是叶易安对抗黑狱最大的法宝。 倒是那活死人在经过上回的那番长谈后便再没了声息,其间叶易安曾几度想掏出青砖与他说说话,但青砖却从另一侧被卡死了,这是双方之间一个约定俗成的信号,见他没有要对谈的意思,叶易安也只能作罢。 渐渐的,七号监室的墙上又多了六十余道计时的划痕,黑狱中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叶易安渐渐的感受到了丝丝躁动的气息,这是一种只可意会却不可言传的感受,从最初感受到这种气息的那一刻起,随着每一天过去,这种感觉就会更深重一分,越来越明显。 时隔七十天后,青砖再次被挪开,活死人暗红如血的瞳孔再次显露出来,“再过五天是什么日子?” 这一问实在突兀,叶易安默算了一番后才道:“七月十五,当是中元节了” 本朝崇道,当今天子更是如此。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着他的缘故,近几十年间与道门渊源极深的三元节备受看重,五天之后的七月十五便是三元节中的中元之日了。 “杂毛牛鼻子的鸟节谁会在意,我且问你,七月十五究竟是什么日子?” “你是说鬼节?”传说中每年的七月十五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所以市井间的百姓们都会在这一晚烧香焚纸祭祀先祖。七月十五鬼门关会不会开叶易安并不知道,但作为修行者,他知道这一天确实是一年之中阴气死气最重的日子。 “是鬼节”活死人低低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微微的颤音,再看他暗红瞳孔中无论如何也掩饰不尽的激动,叶易安猛然醒悟过来,原来这些天感受到的躁动气息竟是来源于他。 活死人分明是有什么事情,“哦,鬼节怎么了?” 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见他不说,叶易安也没再追问,作势要换别的话题。这地方许多时候纵然别人不问,自己也想说点什么的。黑狱,实在太寂寞了! 果不其然,活死人蓦然蹦出一句,“今年的鬼节是三百年一度的七星冲日,” 七星冲日,太阴之象! 叶易安看向活死人,却见他没头没脑丢下这句话后已经缩了回去,此刻正将青砖复原。 难倒他是怕控制不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自这一回毫无头绪的应答之后,好奇心被勾起的叶易安又多了一番心思,七星冲日与活死人有什么关系?他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此后两天,活死人再没说什么,只是那隐隐的躁动气息越发浓厚了。第三日夜间,大约子时前后,已经入睡的叶易安突然被隔壁一阵异常的响动惊醒。 正文 第3章 一个交易 伸手在墙上重重的敲了敲,墙后没有应答,只是那响动之声也没有停止。 叶易安将手伸向青砖试了试,那边居然没有卡死。 取下青砖向活死人的监室看去,眼前的一幕让叶易安身子猛然一震。 这……怎么可能? 叶易安绝不会忘记他三年前入狱时见到活死人全身时的情景,那时他着实是受了惊吓,“这人……还没死?” 监室里发霉的草秸堆上躺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这人也不知在此被关了多久,身上的衣衫早就烂成了破筛布,露出了骨头架子般的身体。 全身上下瘦的看不到有一丝肉,甚至连脸上都是如此,石牢里的人简直就是一副人皮蒙着的骨头,这也就罢了,最可怖的是这人腰部以下的皮肤都泛着死沉沉的铁灰色,两条腿及脚上更长满了霉烂的白毛。 人都这般模样了竟然还没死,长满了乱须的骷髅头似的脸上,深洞般眼窝里的两只眼睛居然隐隐泛着红光。 当时被这双眼睛看了一眼,彼时十五岁的叶易安感觉全身就像爬满了无数湿滑的软蛇与蠕虫,实在是恶心的很。随后他就被推进了自己的监室,这个过程虽然短暂,但因为看到的太骇人,所以想忘都忘不掉。这也是他将邻居称呼为“活死人”的由来。 但是现在,叶易安赫然看到活死人正在隔壁监室内狂躁的绕室疾走。 三年前他的双腿已霉烂到长满白毛,现在竟然疾走如飞,黑狱之中的光线虽然晦暗,但这么明显的动作叶易安绝不会看错。 正在这时,活死人蓦然疾走而来,爬在青砖另一方的孔洞后,暗红的瞳仁里似要滴出血来,“贼老天骗我,这不是七星冲日” 七星冲日对他很重要;他有办法感应到七星冲日带来的星象之变。叶易安脑海中刹那间浮现出这两个念头,“后日才是七月十五,还有两天” “若真是七星冲日,今夜子时就已开始气机轮转,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不是”活死人语近癫狂,声音里有着无尽的愤怒恐惧……以及深深的绝望。 “还有两天,再试试?” 退回来之后叶易安就再也睡不着了,刚才距离极近,他看的清清楚楚,活死人三年前就已腐烂发霉的腿的确恢复了正常。 这怎么可能?! 根本不可能之事却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难倒他修行未失?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但这个念头刚一浮上脑海,便被叶易安自己给否了。 黑狱是专门关押修行者之地,入狱之前,碎裂凝丹,碎毁丹穴,修行尽废是每个入狱者必然的经历,况且活死人早已自承过这事,应无虚假,否则三年前他的下半身也不会霉乱成那个样子。 又或者,这三年中他修行了什么新功法?但这个应是更无可能,这里可是五行绝地。 世间一切修行者不论法门有什么不同,然万法归一,求得都是金丹大道。这金丹大道听着玄妙,但理论根基不过是先将血肉之身改造为自然之身,打通与天地自然更直接密切的联系,进而不断淬炼精纯,最终实现南华真人所言“万物与我共生,天地与我齐一”的境界,到那一步时便是人与自然完全的相融为一,从而实现不死不灭的金丹证道。 而这一过程的基础便是天地原生灵力,正是凭借原生灵力,人才能够将血肉之身化为自然之身。虽然金丹证道的过程艰难无比,能最终实现金丹大道的古往今来也是少到每一例成功都成了神话,但根本理论不过如此。依据于此,凝丹与丹穴都被碎毁的修行者入了五行绝地那就等于是被彻底废了,想要重修也绝无可能。 这也是叶易安此前千余次呼吸导引都徒劳无功的根本原因,五行绝地禁绝的就是天地原生灵力。 没有天地原生灵力,纵有绝世无双的功法又有何用? 百思不得其解,而这疑惑又是没法问的,纵然问了活死人也不会说。就如同叶易安也绝不会告诉他自己修炼的《培元诀》中十二正经具体的导引搬运线路一样。许久许久,隔壁才渐渐安静下来。 第二天狂躁气息更浓,但这股狂躁的气息在子时之后蓦然消散。又不知过了多久,睡着的叶易安被活死人唤醒了。 一天没见,活死人就彻底地委顿了,周身笼罩在一股绝望的气息中,瞳孔中似要滴出血来的暗红也开始灰败起来。 “叶易安,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你我一同沦落至此,不曾同富贵,却是共患难,说什么交易?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直言便是,我若能做便绝不推辞” 活死人深深看了叶易安一眼,灰败的眼睛里微微闪现出一丝神采,当下再无犹豫,以低得仅仅两人可闻的声音道:“明天七月十五,我给你一个出去的机会。你若能脱此樊笼,需将一物送到我指定之人手中;此外,你还需将那套《培元诀》授予我指定之人,这交易如何?” “你说什么玩笑……”言说至此,却见活死人脸上并无半点玩笑的意思,且是郑重无比,叶易安的话戛然而止,刹那间脑海中天崩地裂,口干舌燥,几乎无法思考,随口只道:“未得家师允准……” “既是交易,我也会授你一套功法以为交换,这套功法之神妙远超你那十二正经的《培元诀》” 依然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醒过神来,活死人说了什么,叶易安其实没太听清。 见他如此,活死人一声冷哼,“井蛙不可语冰,我这功法能帮你恢复碎毁的丹穴,怎么,亏了你嘛?” 恢复丹穴! 活死人此言恰如又一道雷霆当空劈落,金丹大道,听来诱人无比,但其入门的门槛其实非常之高,尤其是第一步吸收导引天地原生灵力结成凝于体内丹穴的元丹,从而化己身为自然之身,凭借的就纯是天赋,若没有这样的天赋,根本感应不到天地原生灵力的话,那纵然是再努力勤奋,终究也难入门。茫茫世间,亿万生民,具有这等天赋的一万人中也没一个。 天赋的表现就是丹穴,这里是凝丹之地,是修行者的根基,丹穴一碎,万事皆休,而活死人竟说他有恢复碎毁丹穴的功法,“这……怎么可能?” “大道幽深,变化万方,生死轮转,有无互化,你才修行了几天,又知道什么!你只说这交易做还是不做?” 这一夜叶易安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心情复杂到根本无法言说的地步。 天明之后,七月十五日到了。 脑子浑浑噩噩的叶易安坐立难安,心中既怀着无限希望,又恐这根本就是活死人的一个玩笑,而且每一深思,越想就越觉着这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玩笑。 分明已觉得不可能,但心底那一丝侥幸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死,两种念头纠缠不休,只将叶易安搅的烦躁不堪,额头及脸上一片滚烫。 这种状况下根本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拖沓疲重的脚步声从黑狱外传来,负责这黑狱的老禁子到了。 老禁子一手提着一只半满的木桶,另一手提着一只浑黄的灯盏,一如往日般为四个犯人添送饭食,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但就在他走到活死人的监室前时,一声似被人猛然扼住脖子的响动传出。 叶易安心中“咚”的一跳,再也忍耐不住,也顾不得老禁子就在隔壁监舍外,疾步奔到墙边搬开了那块大青砖。 灯盏的光芒从孔洞中洒射过来,透过孔洞,叶易安能清清楚楚看到隔壁监舍中的一切。 正文 第4章 出狱!三更月,中庭恰照人如雪 活死人与老禁子隔着粗如儿臂的铁栅面对面站着,老禁子一手提着添饭的长柄食瓢,一手提着皮纸糊成的灯笼,看来并没什么不对。然则从叶易安蹲着的角度看去,却可以清清楚楚见到老禁子的咽喉已被活死人那如同鸟爪般的手紧紧扼住。 诡异的是老禁子要害被制,分明已经气逆的无法呼吸,但他却毫无挣扎,混浊的死鱼般的双眼似被线牵引着紧盯住活死人的脸。 叶易安所蹲的方位恰好可以看到活死人的侧脸及一只眼睛,此时,活死人的眼睛暴睁,里面暗红的瞳仁已经化为一汪流动的碧血,再加上他那一身形容,真是活脱脱一个深渊鬼魅。 慢慢的那汪碧血开始慢慢旋动,越转越快,到最后时恍然成了一个深深的急漩…… 叶易安猛然扭头,急促的喘息,再不敢看活死人的那只眼。就在刚才,随着那汪碧血的旋转,他好似陷入了一片亡灵遍布,死气弥漫的汪洋血海。血海之上阴风掀起滔天巨浪,声声鬼哭尖啸着刺人心魂。 阴风狂涛之中,血海上蓦然形成了一个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巨大漩涡,陷入其中的他随波急转,每一转便往下沉上一分,渐渐的已至没顶。血海漩涡之中,有锥骨的阴寒似无数双白骨森森的鬼手探入体内撕扯吞吃着他的三魂七魄。 一念之差,几乎就是魂沉血海,魄散灵消。 喘息平复之后,叶易安一抚额头,涔涔然一片冷汗。 心下骇然,再看去时叶易安坚决避开了活死人的眼睛。 活死人抬起另一只只是皮包着骨头的鬼手到了老禁子头顶,而后直直的插了下去。人体最坚固的头骨在这只手下如腐泥般被破开。 与此同时,活死人那只扼住咽喉的手也已下滑刺入老禁子的心胸,当其两只手一起抽离出来时,右手掌心上赫然虚悬着一枚鲜活的心脏,那心犹自在一鼓一缩跳动不休;而活死人的左手五指上有着五道血线,一头连着指尖,一头连着老禁子头骨上的五个血洞。 五条分明仍在汩汩流动的血线构成了一副枷锁,将其中数道几近透明,轻烟一般的无形之物牢牢锁死在里面,仍其如何冲撞也难以逃逸。 那些无形的轻烟最终汇入了五条血线之中,而后五条血线经由指尖逆流而上,贯入活死人脸上五官的孔窍之中。 惨黄的灯光下,晦暗而终年不见天日的黑狱在这一刻恍然化为了无比阴森恐怖的森森鬼蜮,叶易安紧紧咬住嘴唇,本就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更苍白了。 汇入了无形轻烟的五条血线入窍之后,活死人抬起右手,竟将掌中那枚仍在跳动的鲜活心脏一口口生吃了下去。 吃完之后过了片刻,活死人眼中突然有鲜血流出,只是这血并不落地,而是循着刚才的线路重新经过指尖流到了老禁子体内。 此前心被掏出后眼目已经闭上的老禁子猛然睁开了眼睛,只是这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半点生气,赫然泛着暗红。 这人失了心……竟然不死! 一阵粗重的喘息之声响起,脸上如释重负的活死人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喘息着站都站不住了,后退着踉跄了几步后歪倒在地上。 看了一眼墙上的洞孔,喘息如雷的活死人沙哑声道:“过来” 随着他的话语,栅栏外的老禁子径直走到了叶易安的监房外,他的腰上拴着的一串正是黑狱中各监室的钥匙。 老禁子虽然未死,但眼神呆滞,走动时全身僵直,看来就如同一只人形傀儡。 僵硬着打开叶易安与活死人监室的门户后,老禁子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抽出腰间官配的差刀,向另两间监室走去。 这黑狱之中除了叶易安两人之外,尚关押着另外两人。只是那两人却比不得全身筋骨血脉被洗伐过的叶易安和一身古怪的活死人,入狱时修行被废掉之后,又经过黑狱恶劣环境的折磨,那两人早已是站都站不起来,奄奄待毙了。 长期紧锁,缺乏油润,监舍的铁栅门推开时有着刺耳的杂音,叶易安顿了顿,将这扇门上下好一番打量后,方才幽幽的吐出一口长气走出自己住了三年多的监室。 “虎落平阳,贼老天又来欺我,竟使一个粗浅至极的傀儡术都使得这般拖泥带水,难看的很。血淋淋的不雅相也就罢了,若不生吃了人心竟然难以为继,嘿,沦落至此,先祖在天有灵若是看到这一幕,必要痛骂我是不肖子孙,让你见笑了” 脸上被乱须遮盖,也看不出活死人说这番话时的神情,但话语中的萧瑟之意却是明显的很,“五行绝地!杂毛牛鼻子们还真是好手段” 叶易安一步步走到活死人已经门户洞开的监室前后却没进去,只是用异常陌生的眼神看着他,“若是你不沦落,适才我的生魂岂非已被你摄走,与这老禁子一样成为你随意驱遣的行尸走肉?如此说来,我倒还真要感谢这五行绝地了” 已经委顿到似乎站都站不起来的活死人迎着叶易安的眼神毫无半点心虚的表示,“叶易安,三年下来,某早已知你聪慧,心思敏捷,也颇有些欣赏你的坚韧心性,但你也别自视太高,不识了好歹。适才某若真是铁了心要将你摄控为尸傀儡,你岂能逃脱?” 刚才活死人主要的力量都用在老禁子身上,对自己只是捎带。若他全力对自己动手,自己能逃脱吗? 再往深一步想,若是老禁子到来之前他先就对自己动手,自己能逃脱? 答案不言自明。 凝丹破碎,丹穴碎毁之后犹能在黑狱这样的五行绝地施展术法,虽然他说这术法很粗浅,且施展完这粗浅术法之后自己也是一副将要油枯灯尽的样子,但这等行为本身就已是实实在在的神奇。这活死人究竟什么来历?他用的什么功法?未入黑狱之前又该是多高的修行境界? 坎坷的命运与这三年堪称炼狱一般的黑狱苦行给予叶易安的不仅仅是坚韧的性格,更有远超实际年龄的沉静,尽管脑海中诸般念头闪现,脸上神情却是不动如山,“那你刚才究竟是要干什么?” “我把性命搭上换来一个让你逃出去的机会,下了这么大本钱,适才有机会往你心魂中加一道印记,好时时提醒你出去之后别忘了咱们昨夜约定的交易,这样做不算过分吧?” 叶易安寸步不让,“你既然有这等在五行绝地行术法的神通,那件事何不自己出去做了,还与我交易什么?” 活死人闻问,冷笑声道:“你真就变的这么蠢了?若今天七星冲日的天象未变,某家岂会将这重于性命的事情交予你?但是现在,你看看某这样子,可还能出得去?” 言至此处,活死人强撑着一声厉喝,“还不进来,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某家也没时间再与你废话了,莫非你真想沤烂在这里?” 叶易安抬头四下看了看再熟悉不过的黑狱,略一沉吟之后迈步跨进了活死人的监室,这一步既出,后面便再无丝毫犹豫迟疑,直接到了委顿于地的活死人身侧。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监室外传来一声闷响,此前将另两个奄奄待毙狱犯杀掉后便一直僵立着的老禁子仆面倒地,随着这个尸傀儡的仆倒,活死人也闭上了有着一双暗红瞳孔的眼睛。 这一回,他是真死了,死的不能再死。 深深的看了活死人一眼,叶易安没有时间感慨什么,寻到老禁子剥下他的公服换上,将帽子压的低低遮住眼眉。而后一手提起送食的木桶,一手按着腰间的差刀,塌胸躬腰,模仿出老禁子那早已无比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向黑狱外走去。 从黑狱的一侧拾级而上,经二十六个台阶之后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宽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暗黑小道,这条小道乃是两堵墙夹持而成,穿过之后,就到了幽长阴森的襄州大狱。 黑狱之外正是晚上,大狱之中分明能感受到从两边监房小小通风口中吹入的夜风,虽然极轻极弱,也让叶易安的脚步猛然一顿,有刹那间的失神。而后,他便更紧的握了握腰间的差刀,一步步向前方有明亮灯火处走去。 那里是一个供大狱禁子们使用的差房,也是他重归自由必须面对的第一关。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所幸没遇到有出外巡视的禁子,反倒是斗酒划拳的吆喝声以及带着浓浓酒意的牢骚抱怨声越来越大,抱怨中元节还得在这鬼地方过,牢骚今天这个囚攮的犯人家眷实在小气,送来的这酒又薄又涩,喝的爷爷心里冒火。 已经三年多,一千一百九十个日夜没有见过这么明亮的灯火了,尽管这一道窄窄的明亮只是从差房掩映住的门缝里透出来的, 眼见差房的门几乎就是关着的,叶易安稍稍加快了步子,眼瞅着就要走过门前时,房门后突然传来一声吆喝,“老舒,下午有两个囚攮的犯子挺尸了,天不管地不收的赖货,也没个家人来收尸安埋。如今就挺在对面杂房,你去,把他们卷了席筒子,等会儿义庄来人好收尸,一个二百,这四百文钱就算你挣下了,赶紧弄完回来吃酒,若是晚了,酒可就没了” 这个声音方罢,另一个喝酒喝到舌头都打了结的声音跟着嚷嚷道:“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好生净净手” 一片哄笑声在屋里响起。 是不理会继续向外走,还是…… 片刻思量之后,叶易安用老禁子特有的疲重步伐向对面那间杂房走去。 杂房之内乱糟糟的一片,点着一盏昏黄的臭油灯,半个屋子堆着打好捆的草秸,另半个屋子凌乱不堪,地上有两张窄窄的薄板,板上各有一具瘦骨嶙峋的死尸。 一眼望去,见杂房后部有一道后门,叶易安反手掩好门后,快步循着后门走了出去。 后门外竟然是又一行两两相对设置的“玄”字号监舍,叶易安走不几步,就看到前方远处有两个禁子正在巡视,当先那人手提着一只明亮的灯笼。这大狱之中避无可避,若他再继续前行,必然要与这两个禁子当面撞上。 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叶易安转身退回了杂房,反手关上门,几番踱步之后,脑中急转的他最终将目光投到了那堆篾片席子上。 没有时间再犹豫迟疑了,主意既定,当即便取了两领草席将两具死尸卷进去,又用草绳将席子拦腰扎好。 而后,叶易安抽出其中一具与他体量相似的死尸,连同身上脱下的那套老禁子的号衣一起埋进了草秸堆中。 做完这些,叶易安又将杂房后门打开之后,方才反身到了那领被抽空的草席子前,紧紧蜷住身子一点一点钻了进去。 钻进去,刚刚躺定,一滴冰冷的汗珠从额头悄然滑落。 他已尽力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的结果将是一场豪赌,要么自由,要么死。 黑狱三年虽然他挺过来了,没疯没呆。但现在有了自由的希望时,哪怕仅仅是很渺茫的希望,叶易安也愿意为了这一线希望将整个生命押上去做一场豪赌! 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每一弹指时间的逝去都是如此漫长,似乎时间也被凝重的命运给压抑的停止了流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舌头发僵的声音嚷嚷着,“老舒,老舒” 无人应答,随后就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以及舌头发僵者粗门大嗓的嘟囔,“这囚攮的老夯货,死到哪儿挺尸去了。喏,就是那两具席子卷好的,赶紧抬走。七月十五,这两个短命鬼可不能在这儿过夜” 听声音这个明显是喝多了的禁子根本就没进来。倒是又听到另两个脚步声进了杂房,随后便听到一阵火镰的击打声,有人在烧纸,有人喃喃的念念有词。 稍后,屏气凝神的叶易安就觉得额头猛然一凉,不知是谁在他的脸上贴了一张黄纸。然后的然后,他便被两人一头一尾的抬了起来向外走去,约莫四五十步后,连席子一起被摔在了一辆老马驾辕的硬板子车上。 马车辚辚,一路前行,其间经过四个岗哨,停顿了四次。但在这个民间称之为鬼节的中元之夜,显然没有一个禁子或者公差愿意招惹这些“死尸”,叶易安脸上的黄纸一次都没被揭开过。 第四次停顿后,马车便一路通行无阻,渐渐的,叶易安耳中听到的除了老马喷打响鼻的声音之外,开始有了城市夜晚该有的各种杂音。 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时辰,马车周围由寂静到喧闹,然后渐渐的复归于寂静,最终马车停定,叶易安被人从车上抬下来,就在他伸手紧紧握着怀抱的腰刀时,他最担心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没有人来解他这张草席上面系着的绳子。 又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叶易安听到两个抬尸人的嘟囔与呵欠声,这两人也不愿意在七月十五夜收埋尸体,三言两语就商量好了,一切等明天天亮后再说。 眼前突然一暗,分明是有人吹熄了灯火,随后,拉里拉杂的脚步声远去,“嘭”的一声有人关上了房门。 周围再次彻底的安静下来,叶易安一动不动,直到一柱香之后,他才从草席中悄然而出。 这是一个类似道观大殿般的所在,空旷,阴森,有淡淡的月辉透过破损的糊窗纸洒照进来,在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月影,朦胧之中隐约可以看到悬挂的匾额上四个大字: 福田义庄 积善行德是谓“种福田”,种福田,得福报。义庄或由官府开办,或由地方富户出资,亦或官民联合主办,专司负责收敛地方上的路倒饿殍等无主尸首。 这间大殿般的所在,里面东西甚是芜杂。两柱香后,叶易安已经换了衣服,并寻了水做了简单的梳洗。 将门无声的推开一条缝隙闪身而出,方一出来,叶易安劈面就撞上了漫天繁星,皎皎皓月。 盛夏、十五、正是满月之夜,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皎洁的星光,如水的月辉便这样朗朗洒洒而来,照在了襄州城,照在了福田义庄,照在了叶易安苍白如雪的脸上。 三更月,中庭恰照人如雪,人如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叶易安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那星,那月,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处,两行清亮的冷泪无声滑落…… 正文 第5章 你不知道? 襄州乃古楚之地,民风素重祭祀鬼神。兼且此地比邻汉水,靠水路吃饭的人家实在太多,是以城中的龙王庙颇是不少,里面供奉的龙神也是不一而足,名称不同,成神与显验的传说也都不同。多年下来,根据百姓们验与不验的口碑,这些龙王庙在香火上也就有了区别。众口相传灵验的自然就香火鼎盛,反之便冷冷清清。 但无论香火多冷清的龙王庙,地方官府也难以擅拆擅平,毕竟一件事若是涉及到神仙与信仰的时候,都是异常麻烦。 久而久之,龙王庙便成了襄州城内最少变化的所在,即便三四十年不见,地方总不会变化,区别的只是更光鲜或者更破落罢了。 襄州城西北角的龙王庙香火冷清,破落到连唯一的一个老庙祝都再坚持不下去了,叶易安从福田义庄顺利脱身之后便一路寻到了这里,而后便静静的坐看,看星月满天,金乌初升,直到旭日完全升起,全身洒满阳光后他才站起身来到了大殿旁边一处门户歪斜的配殿里。 半夜里初到时他曾经进过这配殿一回,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即便是现在,里面仍然有些阴暗,整座龙王庙都破落到庙祝跑光的地步,这处配殿的冷清就更不消说了。 配殿里供奉着一尊不知什么来历的神,脸上身上的漆早已斑驳脱落的不成个样子,倒是整个泥胎底座还坚实的很。 躬身向这座落魄的神像三礼之后,叶易安上了神台使力将布满蛛网浮尘的神像移开,眼前立时出现了一个两块青砖大小的玉函。 活死人入黑狱前在此地留下的东西竟然还在!还好,还好,这就不用再费力寻另外两处了,狡兔三窟,入狱前活死人做这些布置时究竟是因为他心思缜密,还是因为他那时便已经遭到道门的追捕?若是后者,道门又为何要追捕他? 这些活死人都没说,而今随着他死在黑狱,疑问只怕就此成谜了。 这玉函做工极好,上面只有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若非早知道里面装的有东西,甚至会以为这就是一方完整的玉石。 擦拭了灰尘之后,叶易安伸出右手食指,在食指的顶端有一块儿黑斑。这是一个活死人亲手布下的禁制,解除禁制的唯一途径就是取自活死人指定者身上的一滴血。 禁制的期限是五年,活死人没说若是五年后叶易安仍没有完成约定会有什么后果,但只要想想他在黑狱中的手段,其实也就不必说了。 刺破食指,从黑斑处挤出一滴血涂抹在玉函上的缝隙处。叶易安食指上的黑斑并没有消失,甚至连大小都没有变化,而那玉函上的缝隙却越来越大,就像玉石被那滴血溶开了一般。 当缝隙停止扩张的时候,玉函已被分为了两半,揭开之后,里面装着的东西也随之显露出来。 玉函最上面盛放着的是一本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书册,书册封面上端端正正的写着三个用八分楷法书成的红字——《太阴真经》 看到这三个字,叶易安瞬即想到了昨夜黑狱中老禁子化身的尸傀儡,一念至此,即便这书册上没有活死人所下的禁制,他也毫无翻阅一睹的兴趣。 这册《太阴真经》就是交易的最核心内容,为了将之送到指定者手中,活死人不惜一死。 虽然不能翻阅内容,但叶易安心下难免好奇,这里面记载的到底是什么,竟让活死人将之看的比命都重? 再则,自先秦以来凡涉及到书册都有着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在书名的确定上,“经”这个字可不是随意就能用,就敢用的。譬如从春秋时孔子以来,历朝历代儒家学者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但能被尊为“经”,敢于称“经”的又有几本? “经”是经典之意,能著书之人就没有不知道这规矩的,也没谁会刻意违反而使自己成为他人口中笑柄。如此一来,这本《太阴真经》里究竟有什么玄奥,敢于称“经”?它当得起? 《太阴真经》下面就是一些拉里拉杂的东西,但对此时的叶易安而言,这些活死人提都没提到的东西却远比神秘的《太阴真经》更有用。 十余张飞票,面额加起来竟有四万贯之多。时人多以腰缠万贯来形容有钱人,四万贯的份量可想而知,没想到啊,这活死人在敛财上真是好本事。 飞票之外,其余三份散乱的纸张却是空白的告身,告身的资料栏里什么都没填,但告身之上却加盖有山南西道辰州州衙户曹的大红印鉴。 告身就是户籍资料,有了它才能往各地衙门申领过所,凭着过所才能投宿客栈、穿州过县而不惧任何盘查,否则就是流民,一旦被查住,先打三十小板再遣返原籍。 没有告身就没有过所,没有过所,天下虽大却是寸步难行。这样不合朝廷律令,原是根本就不该出现的空白告身对于此刻已成逃犯的叶易安来说,其价值怎么估量都不过分。 空白告身的下面,就只剩九张早已泛黄的竹纹纸,纸上记载的便是活死人要与叶易安交易十二正经《培元诀》的功法,也即是活死人所言能帮其恢复丹穴的功法了。 这古怪的功法有着一个同样古怪的名字,《蛹蝶秘法》,蛹蝶?破蛹成蝶?只可惜,这种功法对修炼地域的要求实在太过苛刻——阴阳炉,这不是指外丹道鼎火修士炼丹的炉子,而是一种极独特的地方,伴生着灵眼的天然五行绝地。 灵眼与五行绝地可谓是冰炭不同炉,尽管活死人言之凿凿,但天下间真有这样的地方? 叶易安摇摇头,正想细看一下《蛹蝶功法》的具体内容时,配殿外却有了动静。 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收进怀中,叶易安走出配殿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胖子。 这是个白嫩白嫩的小胖子,圆溜溜的眼睛又黑又亮,肉肉的鼻子,红嘟嘟的元宝嘴,短胳膊短腿短脖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镶金嵌玉的长命圈儿,再加上肩上挎着的那个圆鼓鼓的包裹,这突然闯进来的小胖子活生生就是个圆球。 咕咕噜噜滚到叶易安面前不远处,小胖子卸下肩上的包裹一屁股坐上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呦,比我来的还早!大长汉,挣钱不?” 长就是高,大长汉就是大高个的意思。 人来的突然,话说的莫名其妙,叶易安没理他,一张脸仍旧大半藏在帽子下。 这下小胖子不高兴了,“咱们是一路的,你给小爷把这个包裹拿到地头,多少钱,说!” 小胖子颐指气使的,叶易安更懒得理他,转身向一边走去。 刚走了两步,衣服一紧,却是小胖子将他的衣襟扯住了,“啪”的拍出一张飞票来,“十贯,够不够?” 叶易安继续走,小胖子只是不放,“二十贯” 二十贯的确是一笔很不少的钱了,若是家里的下人奴仆只怕嘴早都笑歪了,小胖子想着这回大长汉肯定会答应了,孰料就在他转着这样念头的时候,面前突然多出一张纸来。 小胖子只瞥了一眼就认出这是飞票了,只是上面的数额……呃……五千贯? 真的?假的? 小胖子揉揉眼后再看,的确是五千贯,而这张飞票就拿在那大长汉的手中。 小胖子终于放手了,转身走到自己的包裹前抬腿就踢,分明是在借机撒气,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里水润润的,居然就要哭了! 这包裹本就绑的凌乱,三两脚下去顿时就散了,骨碌碌滚出许多盒子来,豆糕、蜜饯、果子、香粉撒了一地,小胖子一脸的纠结,扔吧舍不得,收拾起来吧也实在提不了,白嫩白嫩的脸渐次通红起来,眼眶里的泪珠子也随之滑落下来。 哪儿跑出来这么个活宝! 眼见小胖子泪珠滚滚的又看向了自己,叶易安还真有些不好走了,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也没有太合适的地方可去,昨晚在黑狱及襄州大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现在街面上与城门处的严查可想而知,他虽有空白告身在手,但告身没填,怎么填也需好生思量。这等情况下,此刻与其冒然而出反倒不如留在此地。 叹了一口气,叶易安走到小胖子身前,蹲身将地上凌乱的东西捡起来,复又结结实实的将包裹扎上,随手提了提,根本就不重! 见叶易安如此,小胖子滚滚而下的泪水顿时就收住了,打开刚才唯一捡起来的一盒杏脯就往叶易安手上塞。 叶易安示意不吃,小胖子似乎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客气,一屁股坐回到包裹上吃起来,他吃的极快,那张元宝嘴利索的吓人,手不停的填,但无论填的多快,嘴里面总能及时将核吐出来,一送一吐,中间毫无间断,可谓是迅疾如风。 转眼之间,一盒杏脯就吃完了,小胖子的眼泪已收的干干净净,脸上笑眯眯的跟个大号年画娃娃一样。 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一般的活宝吃货,叶易安也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你要去哪儿?” 小胖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不知道那事?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正文 第6章 我去凤歌山 “拜神”剑眉星目,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此刻的叶易安在小胖子眼中真是冷酷到了极点。 “大好的机会呀”小胖子说完这句勾人胃口的话后却停住了,眼睛眨巴眨巴了好久,见叶易安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方才沮丧的嘟嘴道:“你帮我拿东西,我就说,这真是天大的好机会” “说” 小胖子眨巴眨巴又看了叶易安好一会儿,终于没再废话,说出了事情原委。他从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今天这里会有人聚集,目的是前往神龙岭寻找仙缘,因为没听清楚具体时间,所以一大早就来到此地守株待兔。 小胖子说的不清不楚,但叶易安却是听明白了。分明是有人找了一批对修行界感兴趣的人间世百姓,要带他们前往修行门派接受测试,所谓的仙缘就是看测试能不能通过。 一个人能否成为修行者,与家世出身、富贵贫贱都没关系,根本还是要看有没有能够感应及导引天地原生灵力的天赋,唯有具备了这样的天赋,才会有借原生灵力化血肉之身为自然之身的可能,才能再继续修行凝丹,从而踏上金丹大道。 若是没有这样的天赋,也即修行界所谓的灵根,一切都是虚妄。所谓测试要测的也就是这个。 修行界虽然是个久远的存在,但对于朝廷而言却是极不受欢迎的,至于原因大约不出于李斯的名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朝廷对待所谓游侠儿的态度已是如此,更别说神通更大的修行者了。 在处理修行者的问题上,朝廷采用的是两手办法,硬的一手是用道教这个国教的力量严守住城市及城外大的人口聚集区;软的一手则是虚化否定乃至抹黑修行者的存在。 在朝廷所有的榜文及教化中是没有修行者的,有时实在遮掩不过时,也只会以方士术士称之,这些方士术士无一例外都是骗子,至于那些所谓的神奇术法,哦,那是幻术,假的! 什么……你亲眼所见?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的。还问?究竟是朝廷可信?还是骗子可信?回去好生请教请教左邻右舍的饱学老儒,看看从秦始皇的时候起方士术士就骗了多少人?他们连皇帝都敢骗,何况你这平头百姓?历朝历代多少皇帝都被这些人骗了,想想这些人的骗术得多高明? 当然朝廷也无力将修行界彻底剿杀,即便有道门这个国教在也不成。如此经过多番冲撞,双方就形成了一个可谓是约定俗成的默契,修行者们只要不到人间世中捣乱,在山野之中爱怎么修行就怎么修行,各得其便。 朝廷对待修行界这么个态度,就使得人间世中既知道些内幕又有志修行的人想要走这条路就跟做贼似的,既要竭力避开衙门的视线,还得找到可靠的接引者。 叶易安对修行界的了解虽然也极少,但这些基本常识总还是知道的。今天,自己误打误撞碰上的这次聚会,看来就是一次接引了。也不知是那家门派做下的手段。 就在两人说话时,龙王庙中陆陆续续又走进来了十多人,多是一个长辈带着一个孩子,长辈们脸色紧张,惶惶难安的四下张望,孩子们则是一脸憧憬,满眼的神往之情。 这些人进来之后便各自散开,大约是最后一对父子进来后,一个单身的黄衣汉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到他,分散各处的众人顿时都围了上去。黄衣汉子压低声音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便开始收钱。 小胖子边掏钱边碰了碰叶易安,“一人五十贯,给了就走。这样的机会难得的很,一起去” 对于衙门来说,这是见不得光的事情。看那黄衣汉子敢收这么多钱,必然有遮掩手段,或许这是个混出城的好机会? 一念至此,当黄衣汉子走到面前时,叶易安随小胖子一起不动声色的交了钱。 收完钱,这黄衣汉子领着众人出了龙王庙,庙前早有三辆毫不起眼的带棚牛车在等候,众人无声的挤上牛车,叶易安提着包裹,小胖子一脸兴奋的坐在他身边。 距离城门还有一箭远近时,牛车停住了。叶易安心头一紧,将车窗帘幕撩开一道缝向外看去,正见到那个黄衣汉子走进城门监的公事房。 等黄衣汉子出来的时间里,叶易安仔细观察了前方城门处,与他此前的料想不差,今天城门处的检查格外森严,尤其对出城者更是如此。 小半盏茶功夫后,黄衣汉子出来了,手里拿着三面绣有“襄州镇军”字样的小旗,分插在牛车上后,这个小小的牛车队伍继续起行,免检直接出了城门。 见襄州城楼远远的落在了后面,叶易安总算放下心来。也就没有即刻就走的想法,那样毕竟太扎眼了,且待晚上吧。 牛车又走了十多里后,驶进了路边一家客栈,而后众人都被叫到了一个小院子之中。 院子里早就坐着一个身穿葛袍,面白无须的中年。见众人各寻了地方坐定之后,这中年走到距离最近那人身前,探手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白瓷茶盏。 此人葛袍飘飘,他刚才起身时还特意将袖子拂了拂,空空荡荡,这都是众人亲眼所见的,无论如何也不像装了茶盏的样子。 只这一手,顿时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见状,葛袍中年傲然一笑,接连不断的从飘飘洒洒的袖中掏出一只只茶盏来,直到人人面前都有了方才作罢。 而后,此人又自袖中一掏,这次居然掏出个大肚子茶瓯来为众人添茶,小胖子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后,双眼顿时亮晶晶的,看着葛袍中年满眼崇拜。 其他人比之小胖子也强不了多少,脸上的神情中震惊、骇异、欣羡不一而足。 目睹此状,叶易安嘴角微微一挑,葛袍中年施展的这个术法名叫袖里乾坤,专用于收纳物事,这是最典型的辅助类术法,修行界中只要凝成元丹的可谓是人人会用。差别只在于修为的境界越高,袖里乾坤的空间也就越大。 给众人露了这一手后,葛袍中年什么都没说,就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再次拂了拂袍袖,而后整个人居然就此凭空消失了,等众人听到一声轻咳看去时,此人已经端坐于院中正屋里了。 袖里乾坤之后再用一个缩地成寸,虽然都是入门级的辅助术法,但足以让众人目眩神迷,脸上满是涨红的小胖子就是显例。 至此,葛袍中年再不出来了。接待众人的改成了一个团团脸的青年,在叶易安等人面前各自放了一张竹纹纸。 叶易安低头看去,只见竹纹纸上先写了五个门派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又注了一个钱数,从最高的五百贯到最低的三百贯不等。 “你选哪一个?”小胖子问完,见叶易安毫无兴趣的样子,撇撇嘴招来了那个团团脸的青年,问他这五个门派有什么区别。 钱多的自然是大门派,钱少的是小门派。孰料这样的答案却难以让小胖子满意,一路追问根本的区别究竟在哪儿? 小胖子的样子实在太讨喜了,团团脸青年推辞不过的接了他一盒蜜饯之后,低声道:“测试都是一样的,这没得什么好说。万一你要身具灵根,那灵眼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大门派的灵眼虽多,但弟子也多,你新入门的能抢过谁去?这自然就耽误修行,若我是你,此刻不如就选个中间的,既省钱又实惠” “那何不选最后一个?” 听到这一问,团团脸青年也没掩饰什么,径直说道:“凤歌山灵眼只有两处,这也就罢了,其中一处还比邻着什么五行绝地,根本无法可用。再说,这一派如今破落的不成个样子,风雨飘摇的,还能支撑多久都难说,又有什么好去的” 灵眼比邻五行绝地,这岂非就是活死人口中所言的阴阳炉!叶易安手中端着的茶盏猛然一颤,世间真有这么巧的事? 当团团脸青年被小胖子缠着问完,正欲起身离开时,叶易安在他惊讶的眼神中放下茶盏,递过三百贯的飞票,“我去凤歌山” 正文 第7章 黑符箓术 距离襄州不远处的神龙岭名则为岭,其实是一片莽莽苍苍,占地广大无边的原始荒林,这片纵横交错,连绵起伏的山林据说乃是当年三皇五帝时神龙遍尝百草之地,因以名之。 凤歌山等五派虽然都位于神龙岭西北部地域,算的是邻居,但因为这片地方实在太大,各派之间相距也有数百里之多。叶易安等人各自选定了测试门派并交了三百到五百贯不等的钱之后,便于客栈之中分道各寻机缘,各闯前程。 在团团脸青年的介绍中凤歌山乃五派中最差的一个,冒了这么大风险,花了这么多钱没道理却选一个最差的,所以最终的结果便是去凤歌山的只有叶易安一人而已,就连小胖子也没与他随行,而是遵从那团团脸青年的建议去了五派中实力堪称中等的兰山精舍。 想到分道时小胖子眼圈红红的模样,坐在马车里的叶易安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这个白嫩小胖子倒还真是不让人讨厌。 这一路走了五天,到第三天下午时,马车已无路可走,叶易安便只能下车与他的接引人一起步行。 这接引人也是个青年,却非之前的团团脸。此人言语很少,即便开口说话也是满含戒备,唯恐那一句里露出了个人的什么信息,以至暴露了身份。 看他如此,叶易安也没了与他多说话的心思,两人只是无声赶路而已。 他两人走的极快,但随着入山越来越深,路也越来越崎岖难行,这时叶易安便份外怀念没入黑狱之前的日子。那时他已凝成元丹,虽然元丹期只是修行界中入门的最低境界,但凝丹既成,也就意味着能够使用一些丹力消耗不多的术法,尤其是辅助类术法了,譬如袖里乾坤,缩地成寸。 即便因为修行境界低,每次使用缩地成寸时的距离都不够远,一次不过两三里地,但其胜在只要丹力支撑的住就能连续使用,无论如何也比这样纯凭两脚辛苦赶路要强太多了。 即便只是为了这小小的便利,叶易安也坚定了定要恢复丹穴,再入修行的决心。 一路走到第五天中午,接引人伸手指着前方一座山峦,凤歌山到了。 叶易安仰头细看,见这凤歌山占地并不广大,山势也非峭拔不可攀,并没有什么名山气象。但其景色却极为秀美,在周遭一片莽苍古林与嶙峋乱石中显得分外特别,实有小家碧玉气象。 一路上山却没见到山门,道路两侧草木杂驳也无人修剪,目睹此状,叶易安心下暗忖,看来那团团脸的年轻人倒也不是纯粹为了钱而说瞎话,这凤歌山确实是派小力弱,更兼风雨飘摇,否则一门一派的脸面总还是要顾的。 走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后,两人终于上了山顶。凤歌山是个平顶,呈现小缓坡地势的山顶占地大约有四五十亩上下,三面皆布满了苍翠的古木竹林,只在正中空出一片大约十六七亩的地方,盖着几座相互通联的院落。 时下的房屋皆尚宽大,便是襄州城中有钱富户家的宅子算上后花园怕也不止十五六亩,叶易安虽然早知凤歌山是个小门派,却没想到他竟然小到了这等地步。 这本就是一奇,而这么小的门派居然还能占着一座有灵眼的山独立存在,就更是奇上加奇了。 沿着青石板路走到院落门前,就在接引人伸手叩门,叶易安整理衣衫时,院内忽然传出一声娇叱,“鼠辈,欺人太甚” 娇叱声中,就见两道青光自院内驭空而出,当先那人是个黄衣女子,控驭的是一柄通体色做浅红的木剑,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缁衣青年,脚下则是一支长柄铃铛。 叶易安以前修的就是符箓道,是以一眼便认出这两人控驭的法器正是符箓道修士们最常用的桃木剑及辟邪铃。 能控驭法器御空飞行,这是修为进入灵丹境界的最典型标志,元丹期是万万不行的。灵丹境界又分三重天,依次是灵明期、灵悟期、灵通期,以叶易安的见识,却看不出这两人的修为究竟是灵丹境界的第几重天。 那一女一男控驭法器向南御空而去,随后便消失在山顶南侧的数株高大古树之后,这时叶易安面前的院门也从内打开,五个年纪都在十岁上下的童子一哄而出,从两人身边绕过之后向南疾奔。 “李兄且在此稍等,我去看看”叶易安给接引人留了句话后,便跟在童子们到了那几株枝叶参天的古树后。 古树后是一面断崖,崖下七八丈处则是一片十余亩大小的平地,平地被整理成药畦的样子,上面整齐的种着一种绿叶紫茎的植物,一些植株上,紫茎的顶端已开始长出红色的花蕊。 就在这片药田的旁边,适才那两个驭器而出的男女青年正与另外五人战成一团。 女子的修为明显比那五人要高,但两人以二对五也仅仅只是战成平手,场面一时呈现出胶着之势。 叶易安旁边站着的几个童子稚声大骂那五人是偷药贼,尽管一个个激愤的满脸通红,实质上却帮不了半点忙。 片刻之后下面形势又是一变,女子控驭法器桃木剑一人挡住五人的攻击,只守不攻之下勉力支撑,淄衣人则退后两步开始做起一连串奇怪的动作来。 只见他口中喃喃念诵,手上指掌变幻,与此同时,脚下也踩出不同方位的步子。 这动作叶易安是再熟悉不过,看来这淄衣人是要用符箓术法了。 符箓道的行法绝不是野道士糊弄人般扔张黄纸出去就行的。符、咒、印、斗四大要诀缺一不可,且还要求时间的配合上出不得半点偏差。 符是符纸,这没什么好说。咒是咒语,也即口诵的云文;手上指掌变幻掐出的法诀叫印;至于脚下的禹步则是在步罡踏斗,这里边的讲究也极多,分五行、七星、八卦等各种不同罡步,随着行符的不同而取舍…… 淄衣人的行符中规中矩,就在云文、指诀、罡步完成的同时,袖中飘出一物,此物虚空悬浮着停定之后便蓦地无火自燃起来,任山风吹拂也不受丝毫影响。 借着燃光可清楚看到这飘飞之物居然是一张明黄符纸,符纸上以艳红朱砂绘成的云文图案在火光的映照下隐隐发出浏亮的血色。 没有半点纸灰落下,堪堪就在纸灰燃尽的刹那,随着一声隐约可闻的轻微爆响,虚空之中蓦然爆出十数道裹着蒙蒙青光的冰锥蜂拥向对敌之人射去。 这冰锥去势如电,饶是正面相迎的两人应变亦速也没能全部躲过,当即受伤,就此失了战力。 看到这一幕,叶易安身边的童子们顿时欢呼出声,有的叫那淄衣人的名字,有的则是高叫着凝冰符。 淄衣人的敌对者中,另三人眼见同伴受伤,忙控驭法器改攻为守,五人聚成一团急速后撤,身穿杏黄裙衫的少女正要追击,却被淄衣人给劝住了。 一场斗法就此结束,童子们欢呼雀跃之时,叶易安退步转身重新回到了院门前。 看过适才的斗法之后,他更加坚定了留在凤歌山的决心,此地不仅有修炼《蛹蝶功法》必不可少的阴阳炉,还有黑符箓术,对于此时的他而言,舍此之外还有更合适的地方? 此前早在黑狱之中他便已有决念,若能生出黑狱,若能重新修行,他必当舍白符箓而改习黑符箓术,有了过去那一遭的经历,他再不愿任人鱼肉而毫无还手之力。 等不多久,女子与淄衣人在那五个童子的簇拥下缓步而来,随着两人越走越近,叶易安也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的缘故,渐渐走近的女子竟是深深的刺了叶易安的眼。 似乎整个凤歌山的灵气都聚集到了这个身穿杏黄裙衫的女子身上,远山的阳光洒照着她的发梢衣缘,整个人周身似乎都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杏黄长裙的裙裾在山风的吹拂下微微轻举,这清丽无匹的女子一步一步而来,恍若飘渺仙山中的飞天神女,容光之盛令人不可逼视。 这个女子实在是太漂亮了! 这一眼看过之后,叶易安微微垂下了眼眉,而旁边的接引人早已低下了头。 女子显然是认识接引人的,也知道他此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但她当下的心情明显是不好的很,所以连话都没与两人说一句,只向淄衣人道:“师兄,交给你了” 说完,黄衣女子便领着那五个童子当先入了院门,自始至终,紧蹙双眉的她根本就没留意叶易安。 正文 第8章 阴阳炉 面对面时,叶易安才看清楚淄衣人已经算不得太年轻了,年龄至少当也在三十岁上下,其人面相朴诚和善,正是那种最典型的好人相貌。 “李丰,辛苦你了,且先到后院奉茶,待这位小兄弟测试完后,我自来寻你说话” 拱手向接引人说完这番话后,淄衣人看向叶易安时微微一怔,似乎惊讶于他的脸色何以如此苍白,“我叫林子星,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多谢林兄关心,在下叶易安,身体并无不适” “那就好,既然如此,就随我来吧。早些测试了你也好安心,免得稍后饭也吃不好” 前面关切的询问,此刻善能为他人着想的心思,虽然与这林子星只是第一次见面,说话也只寥寥数句,但叶易安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 跟着林子星进了大门,一路走到最深的一进小院,这进小院中便只有两间纯黑的石屋,屋外分别都植有窝竹。 其间一间石屋外的窝竹长势极佳,根根竹子上的青绿晶莹欲滴,竟是隐隐泛着玉色,山风拂来,竹叶婆娑,尽显飘逸神采。 而另一间石屋外的窝竹却极是古怪,同一丛窝竹似被刀劈过一般,左边的部分苍翠清莹,生机盎然;右边的那些却是枯黄一片,毫无生机。这一绿一黄、一生一死之间的对比实在太突兀,也太强烈。 看到这古怪的奇景,叶易安心中一喜,想来那间石室之所在该就是活死人言之凿凿的阴阳炉了。 林子星也没解释什么,带着叶易安走进了那间正常的黑石屋。 方一进门,叶易安便觉得身上猛然一凉。但这种凉却并非山中常有的阴冷,而是一种沁人心脾,全身如遭山泉洗濯般的清凉。 石屋之内异常空旷,仅有一池以及池边按八卦方位构筑的八个石台而已。池与台皆是用同样的黑石砌成,只是其所用黑石的品质明显要比建屋的那些好得多。 林子星引着叶易安到其中一处高及腰部的圆台前站定,“稍后我会教你一个坐姿及一套呼吸导引的法门,你要用心记,记住后到台上照样做上一遍,等我喊停时你下来就行了” 叶易安点头称是,林子星也没什么废话,当即便开始教授。 坐姿是最简单的七星式,呼吸导引之法也是《培元诀》中最简单的,等林子星说完,叶易安又刻意等了一会儿后,方才上石台坐定,而后便开始呼吸导引。 方一开始,天地原生灵力被导引进体内时特有的感觉汹涌而来,这种感觉已经消失三年多了,惟其如此,现在更显珍贵,叶易安调动起所有的天赋,竭尽全力到近乎是贪婪的导引着身周的灵力。 叶易安在石台上坐定并开始呼吸导引时,一边的林子星便闭上了眼睛,仅仅片刻之后,他两眼之间的额中处隐现出一团蒙蒙青光,看这青光的形状,恍然便是另一只光之眼。 开天眼,与缩地成寸一样的辅助类术法。在天眼之下,原本无质无形不可能被看到的天地原生灵力显现成为一个个纯净如梦幻般的细微光点,点点光点汇聚成流被叶易安导引进了体内。 这个叶易安有天赋灵根,而且天赋之好远胜自己,堪与有天才之誉的师妹相匹敌。 这个发现让林子星耸然动容,继而心头涌起一阵狂喜。 修行难,首先就难在入门的门槛实在太高,若无天赋灵根一切休提,但问题是有灵根的却实在太少,千中选一都要算好运气。 有天赋灵根的已经如此之少,灵根上佳的更是少上加少,而这样的人能被凤歌山这种小门派得到的机率更是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若非师妹的生父便是前任掌门,以她天赋灵根之佳,凤歌山怎么留得住她。 知道了这一背景,也就不难理解林子星此刻的狂喜了。 但这份狂喜维持的时间还不到十弹指,林子星便发现此前被叶易安导引进体内的灵力居然又从周身散逸出来,导引了多少就散逸了多少,导引的多快散逸的就多快,竟然一点都没能在体内留存住。 能导引灵力入体,体内却无丹穴给予容纳,没有丹穴便无法凝结元丹,而无法结丹还说什么金丹大道? 该死的,这竟然是个伪灵根! 三年来唯一一个能感应并导引天地原生灵力入体的测试者居然是个伪灵根,周天诸神哪,你们对凤歌山实在太过残忍。林子星适才的惊喜有多深,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因惊喜与失望之间的间隔实在太短,他的脸色猛然僵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子星才醒过神来,向叶易安黯然叫停。 等叶易安下了石台,林子星神情复杂的看了他良久,最终长声一叹,“远来都是客,且在山上住几日后再下山吧”说完他便转身向外走去。 叶易安心知结果,却也不得不问,“我不能修行?” 林子星转身过来,勉强笑道:“世间不如意事常有,强求不得。小兄弟你年纪既小,性子又沉稳,回去之后或者读书,或者寻些别的生业,总都是能有出头之日的” 叶易安摇摇头,“我自幼好慕神仙,盼了这么多年才得着这样一个机缘来到贵仙山,若是就这样轻易而回,实在心有不甘。俯请林兄容我在此借住些时日,好歹再试试,若最终还是不成,自会死心” 说完,叶易安退后三步,向林子星躬身一礼,“俯请林兄全我一片向道赤诚” 这样的场面林子星实在经历的太多,就在他准备出言拒绝的时候,叶易安上前往他手中塞了一张飞票,“就以一年为期,这一年之中也不会耽搁贵仙山子弟的修行,只在那间石屋中容我一个位置就行” 叶易安伸手所指的正是外面窝竹半生半死的黑石屋。 林子星看了一眼飞票,上面的面额竟然是一千贯,又听完叶易安这番话后,拒绝的话顿时就难说出口了。 虽然是修行者,但毕竟还没修到传说中能够餐风饮露的地步。既然如此,就少不得要吃要喝,要穿要用,而这哪一样都少不得要花钱,钱从哪里来?总不能去偷去抢吧?就是想偷想抢,也要看将人间世视为禁脔的道门肯不肯答应。 而因为修行者的身份不同,心态不同,见识也不同,往往在吃穿住用上不自觉的就比一般人要求更高,如此以来日常花费自然也就更多。对于修行界中各门各派而言,钱财收入都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归根结底,在没有金丹证道之前,修行者也是人! 以凤歌山当前的状况,一千贯实在容不得林子星视而不见,更何况叶易安的要求如此之低,这样一来,让他如何拒绝? 稍稍沉吟了一会儿后,林子星开口道:“我告诉你个实话,这一年之中你想有什么起色怕是不可能了,一千贯毕竟不是个小数目,这样用了对你来说实在冤枉,你可要想清楚了” “林兄真有古君子之风,不过我意已定”叶易安展颜而笑,“多谢林兄成全” 有了林子星的首肯,叶易安得以留在凤歌山。那间没人用的阴阳炉自然也就成为了他的专属修炼地。 这时叶易安已经知道,建造黑石屋的黑石其实是一种名为曜灵石的特殊石材,其最大的功用就在于锁住灵力不使其外泄。 第一次走进活死人称作阴阳炉的黑石屋时,先就看到了灵眼。 位于曜灵石池内的就是灵眼了,虽然听到这个名字就让人想到泉眼、井眼,但池内却不见一滴水,只是浮着一层淡到几乎看不见的水雾般的物事升腾飞散,化于空气之中。 整个屋子呈现的是一幕与外面窝竹差相仿佛的奇景,屋子之内的布设与另一间石屋一模一样,但以曜灵石池为界,似乎有一道竖线将整间屋子分作了两个天地。 一边地上铺着的曜灵石灰扑扑的毫无光泽,其中许多石上还有着细细的龟裂之纹,整个景象恰如塞外千里戈壁,茫茫然感觉不到半点生机,甚至就连小窗外的风都吹不进这里。叶易安踱步过去,刚一踏上苍灰龟裂的曜灵石,刹那间的感觉就像重回了黑狱,只不过这里的死气远比黑狱更浓更冷更厚,四面浓郁的死气将他层层包裹,连呼吸都滞重起来,与此同时,心里也是不宁定,莫名的整个人就心烦意乱,生出许多负面情绪来。 几步退回来之后,随着缕缕清凉透体而来,刚才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一空。这边地上的曜灵石因为有天地原生灵力滋养,块块水润光泽,尤其池边的曜灵石更是灿然散发着晕晕玉光。 天生五行绝地果然够凶煞,跟这里比起来,黑狱中人造的五行绝地还真就不算什么了。 房内围绕灵眼同样有按八卦方位布置的八个石台,三死四生,最后的一个却是奇特的很,堪堪压在中线上,那石台也就诡异的显出一边苍灰一边墨黑的异状。 正文 第9章 蛹蝶秘法 房内灵地的这一半地面如有水洗,干净到纤尘不染的地步,将整个屋子看完,叶易安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来——既然明知这里是五行绝地,凤歌山为什么还要花费偌大力气建造这样一个石屋?只是为了不让灵眼浪费?他们知不知道阴阳炉? 这些疑问都没有答案,念头闪过之后也就过去了,叶易安关好门趺坐下来,取出《蛹蝶秘法》细细参详起来。 入眼不久,就在第一段类似总纲的文字中看到了一段极熟悉的文字,“大道幽深,变化万方,生死轮转,有无互化”乍一看到这四句,叶易安便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略一思量后顿时想起来,这不就是他从黑狱逃脱前夜,活死人口中曾经说过的原话嘛。 难倒活死人在黑狱那个人造五行绝地中表现出来的所有异常都是因为他也修炼了《蛹蝶秘法》的缘故。 这个陡然生出的念头让叶易安更加专心,及至他将整篇秘法一字一句咀嚼着揣摩完抬起头时,见房中小窗外已是夜映星光,在他毫无所觉之中就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 叶易安看着小窗的双眼中一片空蒙,头虽然抬起来了,心神却依旧沉在秘法之中。 他修行的时间并不长,入黑狱之前的修为境界也不高,以他目前的眼力自然还无法对《蛹蝶秘法》做一个整体评价。其之所以会如此沉迷,只是因为这个秘法几乎颠覆了他过往对修行的所有认知,冲击力之大简直就是在头脑中掀起了一场漫天风暴。 说起来太复杂,简而言之就是叶易安以前天经地义的认为修行的基础在于天地原生灵力——这是天地自然精华的荟萃,是一切生机的根源;但现在《蛹蝶秘法》却告诉他,修行其实还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导引死气入体,哦,错了,在《蛹蝶秘法》中是没有“死气”这种说法的,而是将之称为太阴气机,称呼不一,其实说的是同一个东西。 若非《蛹蝶秘法》中还提到修炼此秘法必须要天地原生灵力辅佐,叶易安简直就不敢相信活死人当日所说居然会是真的。 即便如此,秘法中关于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的关系定位也是死为生纲,即太阴气机为君,原生灵力为臣,这……简直是与常识背道而驰。 练还是不练,这是个问题。 这一夜叶易安辗转许久未能成眠,天亮时他已有了决定。而促使其做此决定的根本原因只在于——舍此之外,别无选择! 叶易安性格的一个特点便是做决定时会想的很多,但一旦下了决心,便再无反顾。 于是,在第二天旭日方升之时,叶易安便上了被太阴气机笼罩的曜石修台。 《蛹蝶秘法》是功法而非术法,其中记载的只有坐姿、呼吸方法、导引线路、搬运方式等内容。 乍一上了曜石修台,昨日种种不适顿时汹涌而来,叶易安强忍着遵照秘法施为,因太阴气机侵体而产生的种种不适居然慢慢淡去,最终,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入了定境。 一次练功两个时辰,收功时皮肤什么的分明正常的很,但体内却是如遭玄冰冻绝,就连气血运行都比正常状态慢了至少一倍,如此以来导致整个身体极度不适,尤其是头部眩晕的厉害。 叶易安下了这个修台之后,即刻就奔到房内另一侧上了距离灵眼最近的曜石修台。 坐定、呼吸、导引、搬运,感应导引天地原生灵力对于叶易安而言本该是驾轻就熟,但《蛹蝶秘法》给出的这个方法却让他极不习惯,不仅如此,他更明显的感受到这种方法与他惯常的那种比起来,效果差了许多。 这秘法既然能开创出导引太阴气机入体的法门,何以在导引原生灵力上如此平常?是因为在这个法门中原生灵力的地位本就没有太阴气机来的重要,还是因为创此功法之人没有更好的原生灵力导引法门? 对于叶易安而言这是个无解的疑问,但既然心中存了疑虑,他便开始小心尝试着改用自己习惯的十二正经培元法,边小心翼翼的尝试,边敏锐的关注着身体内部哪怕是最微小的感受,并打定主意,只要稍微察觉到不对时即刻再重新改回来。 侥幸的是同样两个时辰的修炼直到完结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适,这让叶易安又是高兴,又是忐忑,心情复杂的很。 连续四个时辰的练功之后早已饥肠辘辘,叶易安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膳堂。 此后的日子,叶易安也不外出,也不刻意与凤歌山中人结交,只将全部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了修炼之中,无论是探寻师父的消息还是完成活死人的交易,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必须尽快抓紧时间恢复丹穴,到那时即便离开凤歌山也能修行,虽然没了灵眼相助会慢得多,但毕竟是可以自由来去了。 《蛹蝶秘法》每七天为一转,七转为一小周天,七个小周天为一大周天。按那竹纹纸中所载,待一大周天功成圆满之后,碎毁的丹穴即可恢复,总共需费时三百四十三日。 但实际修炼起来之后,叶易安却发现他修炼的情况与竹纹纸中所载颇不一致,这倒并非是出了什么差错,因为他修炼时感受到的与秘法记载相吻合,不一致的地方只在于他的进度与秘法所言相比实在是快的太多了。 丹穴碎毁之后,导引进体内的气机与灵力就失了存据的根本,按常理就会随之散逸掉,导引多少散逸多少。《蛹蝶秘法》的窍要就在于能将导引进体内的太阴气机往经脉中留存一部分,虽然每次留存的不到十分之一,散逸的还是绝大多数,但毕竟是能留下一些。 太阴气机太过霸烈,与人的体性迥然相违,将其导引甚至还要留存在体内经脉之中,其实无异于自饮鸩酒,此时就需要浓郁的天地原生灵力加以调和养护。此功法的另一个神奇之处也恰恰在此,其所留存下的太阴气机对于性质相反的原生灵力居然有吸附之效果,留存了多少,就能从将要散逸的原生灵力中吸附多少,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若按照《蛹蝶功法》中所说,至少需要四个小周天的积累,修炼者体内留存的太阴气机以及吸附的原生灵力才能达到最低搬运标准,进而开始修复碎毁丹穴。但叶易安仅仅在两个小周天之后就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快一点也就罢了,但当修炼的进度整整快了一倍时,叶易安脑海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出“欲速则不达”这五个字来。 为此他停止了一天的修炼,先再次揣摩《蛹蝶秘法》,继而将修炼以来的整个过程进行细致的反思,但最终却是一无所获,实在没有找出什么问题? 事情异常却又找不到问题所在,基于这个基础上的原因分析就变的更像是猜测了,即便如此,叶易安也只能勉强找到两个原因。其一便是他在修炼之初的那次变更——十二正经培元法。 第二个原因也与此有关,如活死人所言,因为他修炼的培元诀导引路线与众不同,其功用之先又是在于对身体经脉骨血的洗伐,历经九年苦修,他的经脉骨血已与一般的修行者迥然不同,而这《蛹蝶秘法》的根基又是从经脉上发力的,难倒是过往九年的苦修打下了眼下堪称飞速进展的基础? 修行本就艰难,又无师父可做指引,就连活死人都死了。这就注定叶易安此时路走的份外艰难,而艰难的环境又反过来逼迫他不断的进行深深的思索、反思与总结,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强行把自己锻打成一个不仅知道用功,更要知道用脑的修行者。 带着些淡淡的忐忑,叶易安继续高速前冲,每天的修炼除了导引留存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之外,还开始了对两种气机的搬运,随着每一天过去,留存都在增加,搬运带来的变化感觉也渐渐明显。 不知不觉中,已是第三个小周天结束之期,而这一日距离叶易安踏上凤歌山已经过去五个月了。 这一日完成所有的修炼收功之后,叶易安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周身上下也隐隐的泛着酸麻,他知道这是用功太勤太过的缘故,连续强拼五个月下来,身体终于是到极限了。 于是,叶易安五个月来第一次没有在修炼完成之后即刻抓紧时间休息,迈步出了阴阳炉后也没回借宿的房间,而是悠悠然出了大院,沿着青石铺成的小径往山顶上树木最为葱茏的所在走去。 正文 第10章 夜遇 不知是因为灵眼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时令分明已是十二月的深冬,但这凤歌山顶却仍然一片苍翠,没有半点叶落枝枯,草木凋零的萧瑟气象。即便山风很冷,但有了过去五个月苦修打底,经历过太阴气机的洗礼之后,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其时夜色已深,天气极佳,朦胧的月光照在窄窄的青石小径上,将叶易安的影子拖的淡淡长长,阑珊的衣角在夜风中微微起伏滚动,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安宁静谧之中。 漫步走进葱茏的树林,一直走到山顶的尽头时眼前景象猛然为之一阔,远远看去前方千山覆雪,万鸟绝踪,这种阔远的景象让叶易安滞胀的心脑都为之一清。 静静的站着看了一会儿后,叶易安转身回来,在林中找了一条盘曲如藤床般的树根闲坐下来,随手摘了一片不知其名但厚薄适中的树叶吹起来。 他自小为孤儿,六岁上遇到师父叶天问入小谷,师父也没多少心思搭理他,更别说陪伴了,其时还是童子的叶易安要排遣山中小谷的清冷寂寞就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儿,吹树叶便是其开发出的能一个人玩的玩具,至于所吹的曲子多是地方民歌。 九年中几乎日日相伴,此时再捡起来,除了最初的一段有些生涩之外,后面的便异常清新悠扬,很难想象一片薄薄的树叶居然能吹出这样鲜活生动的曲调。 一曲吹罢,叶易安刚要随手抛了树叶,蓦然听到身子后侧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吹的不错,这是什么曲子” 叶易安扭头回身便看到了林子月,也就是当日上山之初与淄衣人林子星以二敌五的那个女子。 她依旧穿着一袭嫩黄色的七破间裙,月色之下清美不可方物,只是脸色算不得好,有着浓浓的忧虑与疲惫。 见叶易安要起身见礼,林子月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这是什么曲子,可有词?” “这是本地民歌《襄阳乐》”说完,看了看林子月的神情,叶易安和着曲调轻声将歌词唱了出来: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颜惊郎目。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林子月安静的听完之后也没什么表示,她无言,叶易安也没什么话好说。一时间,场面异常的沉默下来。 良久之后,“你叫叶易安” 叶易安不意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是” “这名字有什么说法?” 这个名字乃是师父给取的,不过叶易安自然不会说这些,只是简单答道:“此名乃是出自靖节先生《归去来兮辞》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靖节先生是谁?这两句又是什么意思?” 叶易安愕然,看林子月的气质实在不像是不读书的,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分明是看到了叶易安的神色,林子月再开口时语气颇不耐烦,“大道渺远,修行之人纵然全心投入犹有不足,岂还有时间来看那些闲书?倒是你,自称好慕神仙,三千道藏看了几本?” 虽然林子月的语气不好,但说的话倒还真有几分道理,叶易安浅浅一笑,“在下无状,见笑了!靖节先生乃是六朝元嘉时的歌诗圣手陶渊明,这两句的意思是依着南窗向外眺望,借窗外美景寄托傲世情怀,虽然身处逼仄的陋室,亦觉舒适心安” 林子月听完后未置一词,只是又换了个话题,“听师兄说你身上的是个伪灵根,似这般根本无法修行,但你这几个月用功之勤数遍凤歌山可谓是无人能及,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做徒劳无功之事?”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不在意刺激到别人,这个林子月还真是犀利啊。月色中,叶易安背靠着苍苍古树淡淡一笑,“若没有尽力试过,怎知是徒劳无功?便真是徒劳无功,若不尽力试上一回,又怎能心安?” 林子月将目光投注到叶易安身上仔仔细细好一番打量,“近来山中很不安宁,你自己小心,否则真出了什么事,别怪老娘没提醒你”说完,这女子再不停留,转身又去巡视别的地方了。 老娘…… 跟这个自称比起来,刚才直刺“伪灵根”的言语真就不算什么了!这个女人看着清丽无双,但性子嘛……叶易安看着林子月在月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入凤歌山五个月了,虽然叶易安保持着与其他人的距离,但平日吃饭都在一个膳堂,再加上零零碎碎听到这一些言语,已足够使他掌握基本情况了。 凤歌山的历史并不悠久,数十年前林子月的祖父凭借过人的天赋,急人之难的性格和长袖善舞的手段在修行界中闯出赫赫威名,就在其声势最盛时创立了凤歌山一脉。 但凤歌山建立未久,林子月的祖父便响应道门的号召投身御魔之战,虽然立下甚大功勋,但最终却未能生还;好在他的儿子及儿媳堪称得力,用二十年时间生生使凤歌山站稳了脚跟,但在三年前又一次的御魔之战中,一心要绍继家风的林子月父母再次血洒西疆,只留下一条骨血。 十五岁的林子月就这样成了孤儿,与此同时,凤歌山这个千金重担也猝不及防的压在了她稚嫩的肩上。尽管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尽管还有父母当年收养的义兄林子星倾力帮衬,但本就有些先天不足的凤歌山还是不可避免的衰落了。 先是门人星散,继而一门一派中必不可少的鼎火丹师也相继辞别,时至今日,说凤歌山是一个门派其实已经相当勉强。曾经颇为热闹的山腰别院早已人去楼空,即便是这山顶之上也仅仅只剩了十一人,林子星、林子月、五个还不曾结丹的童子,以及四个负责洒扫膳食的普通百姓,这四人是两对夫妻,亦是童子中两人的父母。 一个门派沦落到这个地步已经够惨了,更惨的是它还不得安宁,至于原因,除了灵眼之外,最大的惹祸根由就是药田里种的那些紫茎红果,此物乃是外丹道鼎火丹士们必备之物,偏偏方圆数千里之内,又以凤歌山出产最佳。 如今凤歌山已没有自己的鼎火丹士,这些紫茎红果就成了唯一可换取丹药之物,自然看的宝贵。如此一来,冲突就不可避免的爆发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中,尤其是怀璧的还是实力如此弱小的凤歌山,其结果可想而知。 偶尔,叶易安甚至都吃惊凤歌山怎么还能坚持到现在。而它能坚持到现在,其间林子月又遭遇了多少艰难,承受了多少压力? 一个清丽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却有如此犀利强悍的性格,这又岂是偶然? 在知道这些之后,叶易安偶尔见到林子月时竟还有一丝同病相怜之感,这也是他适才面对林子月那般语气时并没有丝毫生气的根本原因。 不管怎么说,这个林子月,乃至似乎有着宿命悲剧色彩的林家其实都还是值得钦佩的。 只是这个林子月处理凤歌山危机的方法实在不敢恭维啊,难倒是当局者迷的缘故? 摇摇头,叶易安抬头看了看月色后起身向回走去,对于凤歌山而言他毕竟只是个过客,更何况,林子月虽然忧郁疲惫,但不管多么艰难,每次远远看到她时,她的腰总是挺的笔直,她的神情总是那般骄傲。 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只怕她也未必肯听自己这个过客的建议吧? 正文 第11章 大凶险,大突破 阴阳炉中,叶易安正在搬运着体内的太阴气机,自满了三个小周天的那夜之后,他每天的修炼中花在搬运上的时间已是越来越长。 天地原生灵力依附于太阴气机之上形成一条涓涓细流,循着线路不断冲刷碎毁的丹穴,每一次搬运这样的过程就重复一次,随着每一天导引后留在体内的存量增加,那涓涓细流都在不断增加新的力量。 这一日,叶易安正在做着例行搬运功课时,体内气机灵力流突然出现了新的变化,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构成的气机灵力流异常躁动起来,就如星火燎原,极短的时间内由一个点扩展到所有的点,进而遍及全体。 因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的属性截然相反,在每一个点的爆发上就形成了二者相斥的局面,相斥却又无法挣脱整条气机灵力流的束缚,于是狂躁的双方就只能在相斥中寻找平衡,最终二者在每一个共生的点上高速转动,以此种动能的方式达到了属性相异间的平衡。 其结果便是形成了一个个细致入微的不断高速旋转的漩涡,每一个点都是一个漩涡,整条气机灵力流其实就是无数个微小漩涡的集合。 通过这种异变的方式,原本截然不相融的太阴气机与天地原生灵力完成了不是融合的融合,而看似平静的气机灵力流下却是充斥着不停的循环往复运动。 叶易安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就在这个刹那,他终于通过亲身体验的方式理解了《道德经》中“反者道之动”的真正含义。 反者道之动,意谓不停的循环往复运动方才是道,自己体内的变化岂非正合乎这一经典论述。 完成融合之后,气机灵力流在性质上仿佛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以前的那种宁静天翻地覆的悍然转化为暴烈的贪婪,似乎每一个内在高速旋转的漩涡都是一张嘴,整个气机灵力流就此变成了一个有着无数张嘴的怪物,疯狂的吞噬着每一丝被导引进体内的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 此前因丹穴碎毁,体内无处存据。叶易安每次导引进体内的气机与灵力十分最多只能留存下一分,但自这番异变发生后,无论太阴气机还是原生灵力只要是被导引进体内的就再没有一丝能够逃逸,即便如此,仍然难以满足体内那个怪物似乎永不知餍足的胃口。 就从这一天开始,叶易安将每天休息的时间压到最少,修炼时也停止了搬运,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导引,导引太阴气机,导引天生灵力,来满足那只怪物的胃口。 七天一转,七转一个小周天,整整两个小周天的时间,叶易安都在做着这一件事,每天不停的“喂”,却不知什么时候是结束之期。 终于在第二个小周天即将结束的最后一日,体内暴烈只是要“吃”的凶兽终于停止了似乎永无尽头的索取,突然平静下来。 但容不得精疲力竭的叶易安稍稍透口气,刚刚平静下来的凶兽如失控的野马般动了起来,在经脉之中横冲直撞。 叶易安面色苍白,气逆到几乎要窒息。 就在这万分凶险,整个人将要对功法失控,进而被功法反噬的千钧一发时刻,叶易安果断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舌尖精血,在剧痛的刺激下,凝聚全部的精神力与心力在狂风疾暴中谨守住灵台一点清明。 守住这一点清明,叶易安调整坐姿改导引为搬运,堪堪在这精血刺激起的精神力与心力将要耗尽的刹那,险而又险的给狂躁的凶兽套上了缰绳。 有了缰绳的引导,凶兽便循着《蛹蝶秘法》中搬运的线路一路狂奔,经不同经脉向碎毁的丹穴冲去。 一遍一遍,越来越快,到全部暴烈的力量全部散发出来时,其势已如山洪溃堤,至此,叶易安作为身体的主人也已无法控制搬运的速度,竭尽所能做到的只是力保这股激流不会偏离搬运线路规定的方向。 这样的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这样已不受控制的搬运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转后,凶兽又一次冲到碎毁的丹穴时没有像此前那样自行前冲轮转,而是就停在了此地。 如此巨大的力量突然放弃前冲停于一地之后,冲击之大可想而知,叶易安的精神力与心力遭此激荡冲撞,在极短的时间内无数次濒临溃灭的边缘。 而此刻一旦溃灭,此前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也就罢了,最可怖的是体内脆弱的神识必然难以抵御这样的巨力冲击,到那时重则身死,轻也是神识尽失,整个人就此成为行尸走肉般的呆子,傻子。 在遭遇这又一个生死存亡的关口时,多舛命运与黑狱三年锻炼出的坚韧心性给予叶易安坚守的最后本钱,尽管头疼欲裂,恨不能就此放弃抵抗以求从蚀骨燃魂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仍然咬紧牙关顶住这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砥砺支撑。 良久之后,激荡的冲击力释放完后,慢慢平静下来的凶兽在丹穴之地开始按照搬运线路自转起来,并很快自旋成一个向内的漩涡。 自旋越来越快,气机灵力流形成的漩涡也被逐渐压缩,越来越紧实,越来越坚密。 随后,体内蓦然发出一响无声的爆鸣,叶易安的精神力与心力终于不堪重负,神识自然启动了自我保护的本能,整个人就此昏厥过去,恍似入了定境。 不知过了多久,叶易安被一只手摇醒,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白嫩白嫩的脸。 肉嘟嘟的鼻子,又黑又亮又大的圆眼睛,还有那张招牌似的元宝嘴,这不是去了兰山精舍的小胖子嘛,“方启杰,你怎么在这儿?” 小胖子双手摇的跟抽鸡爪疯一样,本就够大的眼睛瞪到几乎占据半张脸的地步,“先别说我,你是怎么回事?刚才你身子周围怎么会显出毫光?你结丹了?不是说结丹时才会出现的毫光是青色的嘛,你的怎么又青又黑?难倒你练的是邪功?” 小胖子的元宝嘴就跟连珠箭一样,开口就唰唰放个不停,不说回答,就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但他话中的信息叶易安却是听明白了。 刚才自己身上真显现出丹毫了,那是结丹最典型的标志啊?自己真又重新结成元丹了? 一念至此,叶易安也顾不上再与小胖子说什么,开始尝试着以丹力驱动天眼内视术。 正文 第12章 撑不下去了? 辅助类的天眼术法又可细分为察形与内视两种,天眼内视与袖里乾坤、缩地成寸一样,实是修行者最先掌握的术法。盖因这种术法可查诸己身,有了它,修行时才能真正做到知己。 叶易安在进黑狱之前已经凝成元丹,天眼内视术法也早已掌握,此刻驱动起来实是驾轻就熟。 原本只是因为小胖子的那番话起了尝试之心,没想到一驱动立时就成了,刹那之间,叶易安心中的狂喜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活死人不是说《蛹蝶秘法》的功效止于恢复丹穴吗?怎么到自己这儿却变成了这样? 修行界中有着自己的一些基本规则,就如同农人们流多少汗珠对应多少收获一样,不同的修为境界对应不同的能力,这是毫厘无差的公理。不结元丹不足以行术法,不成就灵丹不足以控法器就是属于这样的规则。 没有结丹哪怕最简单的辅助类术法也无法使用,现在他却顺利的驱动了天眼内视术,这说明了什么? 失去三年之后一朝复得,而且得的如此突然,叶易安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与激动,叶易安驱动术法仔细的察诸己身。 内察之后狂喜中那一丝忐忑终于彻底消失,确定无疑,他不仅恢复丹穴,而且确乎是凝成了元丹。 只不过他这元丹在天眼内视术下呈现出的颜色确实有些不正常,恰如小胖子所言,别人是青色的,他的却是青黑各半。 除此之外,他新凝成的元丹形态也份外古怪的很,入黑狱前凝成的元丹是虚悬于丹穴之上静止不动,但这颗破而后立新凝成的元丹虽然位置没有偏差,同样是虚悬于丹穴之上,但它却是在滴溜溜自己旋转个不停。 难倒不如此就不能平复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的冲突,这是用“反者道之动”——即通过不停的运动来消解属性相斥所产生的斥力,进而达成二者之间的平衡? ……师父,你究竟在哪里,若你在此,必能我徒儿解惑吧 ……活死人,当初谈交易的时候可没说修炼《蛹蝶秘法》居然会有不可控驭,动辄神魂丧灭的泼天风险。更没说以此功法结成的元丹居然会是如此古怪,如此……不稳定? 总而言之,虽然再成凝丹,但这颗元丹之古怪就连丹主叶易安都为之茫茫然性质难辨。 诸多念头闪过之后,叶易安天性中那一丝即便在最黑暗环境中也不曾熄灭的乐观又勃勃然升腾起来,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凝成元丹,毕竟可以使用术法了。而且这一过程还快捷到如此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地步,还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啊”的一声惊呼将叶易安从沉思中惊醒,心思玲珑的小胖子虽然看不到天眼内视术下的一切,但他已从叶易安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真结成元丹了?你到凤歌山才八个月啊!兰山精舍一个措大五年结丹就被吹捧成了百年难遇的奇才,天天傲的眼睛长到了天上,连小爷都不理。跟这措大比起来,八个月就结丹,你岂非就是天才,不,你简直就是神哪” 小胖子的声音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羡慕嫉妒恨,口中说着,这圆球已张牙舞爪的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叶易安的大腿,“八个月就能结丹,金丹证道舍你其谁?叶哥,你就是我亲哥,呸,比我那亲哥还亲,从今天起我可就跟你混了。什么王世杰、苏岭生这帮措大你都帮我灭了他们” 这番话听的叶易安全身只泛鸡皮疙瘩。 尤其是这一扑来势太快,而他抱大腿抱的位置又实在是……这也太靠近男人的要害了,叶易安全身发麻,伸手揪住小胖子的衣领使出偌大力气才将这活宝从身上强行撕下来。 尽管小胖子掩饰的很好,但叶易安还是从他看似疯癫的举动下看出了想藏都藏不住的失意与落寞,虽然只是短短的八个月,但这个小胖子明显有些不一样了。 又闹了一会儿后,小胖子才算安静下来,当即就拉着叶易安往外走,直说这鬼房子里邪门的很,待的越久心里越毛。 叶易安带着他去了自己借住的房间,关上门安心说话。这才知道小胖子八个月前的兰山精舍之行并不顺利。有天赋灵根的人毕竟太少,很有些可遇不可求的味道,不可能随便碰上一个都是。 测试没能通过,小胖子死缠硬磨又在兰山精舍呆了六个月,六个月后依然感应不到半点天地原生灵力,至此总算是死心了。别人催,他又受不得兰山精舍弟子看他的那种眼神,遂就离了兰山精舍,而后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由近及远把整个五门派都转了一圈,发现当日一同离开襄阳前来测试的尽数落马之后,这才三声仰天大笑,心情好了不少。 凤歌山是他最后一站,上得山来言明要找叶易安,林子星也没拦他,甚至还给他指了路,于是他就一路直奔阴阳炉,不成想却正好撞上叶易安结成元丹,“叶哥,咱们同寻仙缘的这批人中唯一成了修行者的就只有你” “你一个人在山中跑了两个月?” “我就是想也不认识路啊,有周七哥陪着”小胖子在脸上比划了一个面团团的手势。 叶易安知道他说的是当日那个团团脸青年,“这个周七倒是不错” “他是不错,不过我也没少给钱”小胖子向后一倒,瘫在了叶易安的榻上,“如今我是要钱没钱,要走也实在走不动了,只能靠叶大兄你收留了” 看着一副赖皮样的小胖子,叶易安猛的问道:“当日你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还偷了不少钱,现在没脸回去了?” 一听到这个,小胖子顿时在榻上翻来滚去,边翻边还不断的嚷嚷着头疼,叫的那个凄惨真是声震屋瓦。 “放心,我不撵你,只是你就不想家人?等着,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去” 一路到了膳堂,却见凤歌山如今所剩的人竟然都齐刷刷在坐,甚至就连那四个普通百姓也都坐在显得空旷的膳堂中,满脸凝重。 他刚一进来,十一双眼睛齐刷刷的盯过来,叶易安脚下一顿,便欲转身退回。 身子刚动,身后林子星的声音传来,“小兄弟等等” 叶易安转身过来,见林子星招手便即走到了他所在的桌子前坐下来。 这一桌坐着的仅有林子星与林子月两人,叶易安坐下时看了林子月一眼,这才发现平日她那总是挺直的腰居然前所未有的塌了下来,脸上的骄傲之色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激愤与凄苦,眼睛里有自责、有茫然、有解脱,更有一抹心灰若死后的决绝。 凤歌山撑不下去了! 正文 第13章 那一剑的风情 “小兄弟,稍后你便收拾了下山去吧。下山后收了心找个能安身立命的营生做做比什么都强” 言至此处,林子星落寞一笑,份外凄苦,似是对叶易安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世人皆道金丹好,能成金丹有几人?烟火人生中只要能得一份平安喜乐,岂不就是人间天上,又何必舍本逐末,非要钻进这腌臜污浊、虎狼遍地的修行界中” 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张飞票塞到叶易安手中后,林子星也不等叶易安说什么,只是催他快走。 就在这时,林子月无声的站起来向自己房间走去,林子星的话以及林子月的这个举动似是开了一个阀门,膳堂之中顿时响起一片老弱及童子的哭声,无依无靠,无路可走,这哭声只让人肝肠寸断。 叶易安看了看手中数额为五百贯的飞票,再听到这样孤苦无依的哭声,什么也没说起身便走,只不过他走的却不是来时的路。 上山八个月之后才知道林子月是住在什么地方,眼见她都要进屋了还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叶易安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她是真没有听到自己跟在她身后?还是已经心灰到什么都不在意了? 两个小周天就是一百天,距离上次那个月夜已是近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中他在刻苦修炼,分心无术,却没想到阴阳炉外的凤歌山居然有了这么大变化。 林子月终于转过身来,却是连话都不想说一句,只是冷冷的看着叶易安。 “入山八个月以来……”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叶易安突然觉得现在还说这种客套话实在很没意思,索性一顿之后直接迎着林子月的眸子沉声道:“要解决凤歌山如今的困境,我倒是有些想法”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分明是有人在起争执。 “所谓的通牒不是还有十天?天机谷,欺人太甚!”听到这争执之声,刚才还是一副颓废模样的林子月蓦然变了,似乎整个人在刹那间化为了一柄绝世名剑,锋芒毕露,森冷寒意逼人而来。 随后便见一道蒙着青色光晕的暗红剑影破空而出,直向争执处而去,正是林子月的法器桃木剑。 窗在前方,破窗 墙在前方,破墙 桃木剑一路狂飙,其间不避不让,连破九窗十一墙,尽显一往无前的刚烈。 叶易安从这一剑的锋芒中看出的却是林子月面临绝境时所做的回应——宁折不弯,宁死不辱。 连片窗倒墙塌的杂声与漫天而起的尘灰过后,叶易安一眼看到了院落的前厅,其间所有的阻碍均已被林如月适才的锋芒一剑破去。 桃木剑被挡住了,挡住它的是一柄辟邪铃 林子星的辟邪铃 剑下站着三人,面如土色,眼神僵直,这一剑虽然没有要他们的命,却吓破了他们的胆。 “叶……叶兄弟,你在就好”三人中的那个团团脸青年看到了叶易安,颤抖着声音招呼,“方公子在哪儿?这两位此来绝无恶意,他们只是来寻方公子的” 桃木剑电射而回,而后便听“嘭”的一声摔门巨响,林子月消失在了她的房中。 “公子,公子,老奴可算找到你了” 叶易安回头,小胖子正气喘吁吁的站在他身后,看着一地的废墟,目瞪口呆。 “方公子”叫了小胖子一句后,叶易安嘿嘿一笑,迈步走到林子月房门前曲指叩了叩,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开门,他索性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 “好,我就信你一回,按你说的办” “你应该信我,试试总不会有什么坏处” 结束与林子月之间的谈话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看到林子月眼中重又泛起的神采,叶易安居然有些微微的欣喜。 一个把自己伪装成很强大的柔弱女子背负着沉重的宿命艰难前行,受了无数委屈,吃了无数苦之后却依然难逃悲剧的结局——这实在是太沉重了,无论谁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故事在自己面前上演吧。 说完事情转身要走时,林子月却叫住了他,“事情重大,这样的事情我也没做过,主意既然是你出的,你就随我一起去” 要重回襄州城!这个可不在叶易安的计划内,眉头微微皱起,“有林兄……” “不行,虽说天机谷通牒中给了十天时间,但难保这帮鼠辈不会耍什么阴谋诡计,师兄要留在山中坐镇” 林子月清丽中自带着十分天生妩媚的眼睛盯死在叶易安身上,语气硬的不容拒绝,“老娘让你去你就去,此次若你的主意真能管用,以后这凤歌山就算你一个了” 这才真是万言万当,不如一缄哪!叶易安沉吟了很短的时间后迎住林子月的眼神,“若此次凤歌山能化险为夷,你需教我黑符箓术,不得藏私” 你是伪灵根,要学术法何用?这样的话林子月根本就没问,抬手在虚空中重重向下一压,脆声道:“好,就依你” 事关凤歌山之存亡,林子月的着急可想而知。说定之后马上就要走,根本不容拒绝。 叶易安匆匆回了一趟借住的房间,此去襄州城他总要带些东西,至少告身要带上,否则连城都进不了。 此时小胖子与那两个前来寻他的家人正在房中说话,见叶易安收拾东西,小胖子顿时蹿上来,“收拾东西干吗?你要去哪儿?” 林子月就在外面立等,叶易安此时也没时间弄清楚这位方公子究竟是那家公子了,只随口回了一句,“襄州” “我也要回,正好跟你一起”小胖子眼睛眨巴眨巴的,“我在兰山精舍看到好几个修行者出门都是飞来飞去的,你也带我飞一回,要不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叶易安急着要走,小胖子黏糊着非要跟他一起,怎么说都不听。 到后来见不是个事儿,叶易安抬起腿一脚踢在小胖子满是肥肉的屁股上,“我现在都飞不起来,怎么带你飞,别挡道” 那两个来寻小胖子的仆人见状立时拍案而起,怒目瞪着叶易安。 但让他们吃惊的是在家里活生生是混世魔王的小胖子挨了这一脚后却是若无其事。 这还是我家少爷嘛? 眼见粘不住,就在叶易安走到房门口时,小胖子蓦然喊道:“我爹是襄州别驾,只要你带我飞一回,不管你到襄州要办什么事,我都能帮着通通路子” 别驾,乃是一州之中仅次于刺史的二号人物,这小胖子果然有些来历。 见叶易安的脚步顿了顿,小胖子顿时颠颠儿的跑过来,涎脸道:“你去襄州不也得有个跑腿的?一回,就飞一回” 见叶易安还是不松口,小胖子真急了,“我这一回去,以后再也跑不出来了,就咱俩这交情,你看着办吧” 叶易安看了看眼睛骨溜溜乱转的小胖子,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爹真是别驾?” 闻言,小胖子头点的鸡啄米也似,“如假包换,在襄州,他说话,管用!” 叶易安听完也不说什么,只是斜眼瞅着小胖子。 也不知是这小胖子心思敏捷还是以前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一下子就读懂了叶易安的眼神,肉手把个胸脯拍的震天响,“别看他是襄州别驾,在家里也得听我奶奶的,我奶奶……哼……那得看我怎么说。只要你们不杀人放火,都能用得上我” 叶易安再无废话,“走,让你飞” 朝屋里嚷嚷了一句话,小胖子屁颠屁颠的跟着叶易安出了门,等那两个别驾府的家人追出来时,一眼看到林子月,双腿猛然就是一颤。 林子月早已等的不耐,叶易安不等她开口先指了指小胖子,“他爹是襄州别驾,带着他用得上” “我爹是别驾,是别驾”小胖子一边频频点头,一边不断往林子月身后瞅,分明是在寻她的法器。 林子月皱皱眉头,转身就去找林子星。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后,凤歌山顶两道蒙蒙青光驭空而起,直上苍穹碧霄。 正文 第14章 丹元镜 随着青光一起起来的还有小胖子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的嚎叫,将远处一队南归的鸿雁吓的阵型大乱,四散狂飞。 或许是林子月根本就没想到什么方不方便的事情,总之,她驭器时带着的是叶易安。 虽然叶易安早就是修行者,但因为修为始终没到灵丹境界,不能控驭法器,所以这次飞行还是他的第一次。 身子周围自有法器放出的防护,既无狂风拂面之苦,安全上也有保障。最初不可避免的心慌过后,叶易安举目四望,看到的一切直让他心神俱醉。 天空如此明净而空阔,朵朵云气异状纷呈,脚下数百里青山起伏绵绵,或为云气遮挡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山间溪流汇集成河、奔流入江,大江茫茫一去不回,似是流到了天地之外。 江山如画,面对如此雄浑壮阔的天地,叶易安先是沉醉,继而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随后又勃然生发出一股难以遏制的野望。 纵然人生坎坷,命运多舛,虽九死也难绝我修行之心,我要修行,我要更高的境界,不为金丹证道,只为终有一日能飞的更高,高到三十三天之上看一看天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样子;只为终有一日能飞的更远,远到大地的边界看一看边界外又是什么模样。 天上地下,任我随性遨游。万方世界,尽我踏遍山川,人生快意至此,夫复何求! 携人同行最耗丹力,所以尽管凤歌山到襄州的距离在修行者的眼中并不算太远,但依林子星与林子月此时的修行境界还是少不得要在中间停下来歇一歇。 落地之后,叶易安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小胖子却紧紧黏住了林子星,“你没事的时候带我飞一回要多少钱?不要钱别的也行啊,尽管说,我爹是别驾” 林子星是老好人,碰上小胖子这样的活宝他真是连招架之功都没有,直被缠的哭笑不得,草草休息了一下就急着动身,要走时不由分说便将叶易安扯到了自己身边。 小胖子还想黏糊,但吃林子星冷眼一瞥,顿时规规矩矩不敢再说半句废话。 距离襄州越近,林子星就招呼着林子月飞的越低,最后几乎是压着山头树梢掠过,饶是如此,还是在距离襄州城二十里外的一个山谷中停了下来。 送完了人林子星便要转回凤歌山坐镇,临走前他反反复复交代林子月的就只有一件事——无论如何,千万千万不要在襄州城内驱动丹力,动用术法,这种行径跟找死几乎没什么区别。 想想林子月的性格,叶易安对林子星这番看似啰嗦的嘱咐深以为然。 本朝尊春秋时老子李耳为皇室先祖,加封其为“太上玄元大圣皇帝”,崇道之风远迈前代。早在国朝初年便有圣谕,诏天下各州县建造道观供奉其时封号还是“太上玄元皇帝”的老子。在天子及朝廷的强力推动下,一时间敕修道观四面开花,覆盖了国朝三百六十州,两千多个县治。 在普通百姓看来,本州本县的敕建道观只是个上香拜神的所在,但漫天下的修行者却都知道它远远不是那么简单。这些敕建道观里面都存有一面由皇城将作监督造,经总领天下道门的大道正亲自降法过的独特法器——丹元镜。 丹元镜的来头虽大,但其功效却只有一样,便是用于对丹力的监测。简而言之,举凡天下修行之人,不管你修的是内丹道还是外丹道,又或者是其他别的什么法门,只要在任意一个州县的城池内驱动了丹力,动用了术法,就必然会被丹元镜给感应锁定,并会在附属的丹元盘上实时显现出施术者的具体方位。 这就是所谓的“标记”了,一经标记,下一步便会有各敕建道观中的神通道士按图索骥前来追捕。若这施法者本就是有朝廷颁发度牒,并被辑录在册的正规道士,还可勉强逃过一劫。但若施法者乃是山野散修,那麻烦可就大了。轻则先碎丹穴再入黑狱;重则直接交予地方官府,以幻术方士邪法害人蛊惑人心的罪名当街烧死示众。 方今的修行界中,道门占据着无可置疑的强势地位。但经历过几次不成功的围剿之后,道门总算是无奈放弃了将整个修行界都置于自己掌握的狂想。正统道门与非道门出身的修行者之间保持了一种平和的局面,尤其是近两代的大道正都未曾再生什么事端。 但这种平和也有界限,亦即道门凭借其强势地位划定的底线——修行者们在山野间自可以随性修行,也可以下山进入人间世的城池,但一入人口稠密的城池之后就绝不允许动用术法,有敢于突破此底线者,必遭追捕。多年下来,这已然成了修行界中的铁律与常识。 不仅是不允许非道门出身的修行者在人间世的城池中施展术法,即便是道门之内的修行者,除了修习白符箓的道人们之外,其他的也都被要求力避这种行径,即便万一要用,也应尽量避开人群。且每在城市内使用一次术法都少不得要向当地敕建道观做详细的说明,且要录于文字签名画押后存档备查。 道门这一严苛规定的目的何在,只要是稍稍有心之人都能猜度把握一二。也正因为如此,举凡一切涉及到丹元镜的事情在修行者们看来都是必须要慎之又慎的大事,尤其对那些非道门出身的修行者更是如此,这可真是容不得半点含糊的。 走完二十里地到了襄州城门处,叶易安预料中的告身检查却没来,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城门处的值守者们上至城门监,下至普通士卒都堆到了小胖子周围。 “哎呦我的小爷,你可总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咱们襄州镇军的营门都被别驾老爷踹坏三回了” 有人叫苦,自然也有人偷笑,“方公子,你要再不回来,首县衙门和州衙里的差人们就再也没有一个好屁股了,五天一索,十天一比,逢五逢十,州县衙门被打断的小板成捆的往外抱” 还有人瞅着小胖子就像瞅着一堆的开元通宝,“小爷,让小的护送你回府” 为找这个逃家的活宝,别驾府不定悬赏了多少钱。 “大哥,借二十贯钱用用” 叶易安也没问小胖子要干啥,掏出一张二十贯的飞票扔了过去,他倒是想递,奈何根本近不到身前。 小胖子接住后随手就塞到了城门监手中,“小爷见到哥哥们也高兴,分了分了,给哥哥们添碗酒吃。别他娘恁多废话,小爷这次回去也不定要打断几根小板,散了吧,小爷自己会走” 小胖子背景深厚,不端架子,脸皮又厚,再加上人长的还讨喜,这就使得他年纪虽小,在襄州城中也算一号人物。 若是往日,在这襄州城中不管是遇到镇军还是公差,亦或是地方的青皮无赖,他方小爷自然说什么是什么,但今天注定是不成了。这些个当值镇军生怕他一溜烟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分出几人来拥着他便往城内走去,小胖子挣不脱,只能扭着脖子冲叶易安嚷嚷了一句,“到城内同福客栈等我” 沾了方小爷的光,叶易安与林子月直接免检进了城。入城之后走了一小段,叶易安皱着眉头到了旁边的绸缎庄,出来时手上多了一顶四面缀有覆面轻纱的雕胡帽。 林子月也着实是被来往行人给看烦了,接过雕胡帽什么也没说的就直接戴上了。 见林子月急冲冲的样子,叶易安也就没提先到同福客栈的事情。陪着她直接到了敕建的广元观。 各敕建道观中的道士们分为两类,一类是香火道士,专门同普通百姓打交道,负责道观的正常运行。另一类便是素不轻易露面,所谓的神通道士,其实也就是修行道人。 跨进广元观的观门时,叶易安的心情异常复杂。三年多前,他十有**就是被此观中的神通道士给投进黑狱的,师父的下落也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三年多前他根本就毫不受神通道士的重视,否则也不会连一次询问都没有。黑狱中的一千多个日夜对他改变极大,这不仅包括性格,也包括相貌。从十五岁到近十九岁,本就是长的最快,相貌变化最大的时候,遑论他还有这样的经历。 他有信心不会被道士们认出来,所以虽然紧张不可避免,但叶易安还是迈步走进了广元观。有黑狱三年及师父的事情在那里架着,这地方他早晚总是要来的,现在先来看看也好。 正文 第15章 请见 接待两人的虽然是与普通人并什么区别的香火道人,却是傲气的很。最后还是叶易安给观里添了二十贯香油才见到知客道人。 但提及要拜见观主,知客道人顿时摇头,直说观主无暇,问什么时候才能有暇,他又含糊以应。 眼见林子月非要追问个具体时间,而那香火道人脸上的不耐之色已经非常明显,叶易安什么都没说,拉起林子月便往观外走去。 “你拉我出来干什么,见不到观主你那主意还有什么用?” “方今道门就是国教,道士们都归着宗正寺管辖,而宗正寺可是专管皇族事务的衙门,这说明什么?” 不等林子月发问,叶易安径直道:“这说明皇帝老儿是将道士们当做宗族看待的。与皇帝同宗,嘿,就不说这个,身为敕建道观观主,你要见的这人同时还有一个襄州道观都提点兼敕建广元观监观的官职,这可是五品官,与本州刺史乃同一品秩”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这样的人若是想见就能见,那他这么多的身份岂不是太不值钱了” 林子月凤歌山都下得少,襄州城就更加来的少了,此时真是又气又急,“那该怎么办?” “去同福客栈,等方启杰,那鸟观主纵然再端着身份,本州别驾的面子总还要给几分吧” “你真信他?要是他不能来呢?咱们岂有那么多时间等?” “这不是修行界。不同的地方就有不同的规矩,在没有破了这些规矩的能力之前,唯有遵从规矩才能更好更快的办事” 说到这些,叶易安不明意味的一笑,“至于那方启杰,只要他还想飞,他就一定会来,就是被他老爹打断了腿,爬也会爬来” ……分章…… 来到同福客栈,林子月进了房之后就再也没出来。叶易安也呆在自己房中,趁此时间好生想想修炼的事情。 此前结丹之后眼睛一睁开就看到了小胖子,继而一路到了这襄州城,关于结丹之事还真没好生想过。 他这结丹还真是蹊跷的很。 叶易安清楚知道自己绝没有仅仅修炼八个月就能结丹的天赋,不仅是他,数遍修行界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大道艰深可不仅仅只是一句说辞而已。 如此一来,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他这丹是怎么结成的?明知其中必有原因,但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叶易安现在对这个疑问还找不到答案,思量良久只能存疑。比这更迫切的是他遇到的一个新问题——修炼已经到了新的阶段,但《蛹蝶秘法》却戛然而止了。 简单来说就是活死人给他的《蛹蝶秘法》只能修炼到现在这一步,甚至结丹都是意外之喜。至于后面该怎么继续修炼,怎样由元丹境界进入灵丹境界,没了。 他手中的仅仅是《蛹蝶秘法》的一部分,甚至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全本的《蛹蝶秘法》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该去那里寻?现在虽有头绪但一时很难做到,那下一步的修炼又该怎么办? 如今他手中唯一掌握的就是那一套师父传授的十二正经《培元诀》了,这套功法在整个元丹期都可用,但问题是这次重新修炼主修的就是《蛹蝶秘法》,现在这样改,真的可行? 想到这里,结丹前修炼时的那两次可谓是生死一线的凶险再次浮上心头,叶易安纵然见识浅薄,总也知道修炼时失控绝非正常状态,虽然他最终闯过来了,且结果也似乎是异乎寻常的好,但这种经历其实并不值得高兴。 此前修炼时的失控究竟是《蛹蝶秘法》必然的过程?还是因为他改动的结果?如果是前者,反倒是好事。但如果是后者……真是让人思之便觉后怕。 但若是现在不改修十二正经《培元诀》他又无功法可用,修行之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此一来,就连停也停不得。 看着手中那九页竹纹纸,叶易安忍不住恨骂了一句,“活死人,你个鸟人实在不地道” 当日两人约定活死人以《蛹蝶秘法》交换他的十二正经《培元诀》,但活死人当时可没说他给出的居然是一套残缺的功法。 现在叶易安已经解开了活死人的死亡之谜——他分明是练了这《蛹蝶秘法》,无奈那黑狱可不是阴阳炉,只有太阴气机,却无一丝一毫的天地原生灵力。这就使得活死人的修炼先天不足。 没有天地原生灵力的辅佐与护持,暴烈太阴气机对身体的伤害不言而喻,活死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借七星冲日引发的太阴之象强冲一回,虽然希望不大,但如果能冲过去,自然便是一番新气象。但可惜的是他算定的七星冲日却爽约了,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后,其时活死人已是必死之局。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交易,才会有他甘于为叶易安的出狱做嫁。 这也是叶易安自己修炼了《蛹蝶秘法》之后才渐渐揣摩明白的,活死人心思之深,不言而喻啊。 近一天的时间两人在同福客栈中都是闭门不出,第二天下午,小胖子终于来了。 他是被人搀扶……其实说搀扶实在勉强,根本就是被两个人架着臂膀抬进来的。 进了叶易安的房间,小胖子爬在榻上把自己摆舒服了,又哎呦呦好一阵叫唤之后,冲那两个抬他进来的年轻汉子摆手道:“替我向严老大带个好,改天再请你们到万花楼吃酒,现在都滚蛋吧” 目睹那两个獐头鼠目,满脸猥琐的汉子笑嘻嘻的走后,叶易安看着小胖子似乎厚了不少的屁股,含笑问道:“又是偷跑出来的?” 见叶易安如此神色,小胖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过我倒是好奇,就你这样子怎么还能偷跑出来” “小爷我可是钻狗洞出来的,是为你俩钻的,这笔账小爷可是记下了”趁着别驾老爷上衙的空当,昨天回去后屁股被打开花的小胖子钻狗洞偷出了家门,而后又找了两个青皮混混将他一路架了过来。 “你放心,以后你若是想飞,我就带你飞”说话声中,林子月推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听到这话,小胖子精神一震,也不哎呦哎呦的怪叫唤了,人虽爬在榻上仍是竭力抬高了上半身,肥手把胸脯拍的山响,豪气干云道:“叶山主爽快,小爷也不是怂货,说吧,你们要干吗?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小爷都担下了” “我们要见广元观主” 闻言,小胖子眼睛瞪得溜圆,几乎占据了半张脸,“什么?” “怎么,不行?”林子月要急了 小胖子强撑起的上半身轰然倒下,“早知道是这事,我何苦要偷跑这一遭?屁大个事情,不值啊” 口中说着,小胖子随手从怀中掏出了一物递给叶易安,“拿这个去,只要虚谷老道在,必定能见,还得给你们上好茶” 这是一张制作异常考究的名刺,泥金勾花,单工本钱至少就值一贯。名刺上用八分楷法写着五个简简单单的小字:方竹山拜上 林子月伸手将名刺扯了过去,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遍后疑惑的看着叶易安,“就凭这个?你不是说他是五品官,跟刺史一样大,别驾总没有刺史大吧” 听到这话小胖子不干了,直挺挺的扬起身子,“呸,不就是一个道士头子,他那五品顶个屁啊,出了道观什么地方他能插手?他敢插手?他插的上手?就是广元观要修缮个屋顶,钱粮工匠也得找我爹说话,五品,哼,长安宫城里好些太监也是五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次前往广元观的路上,林子月还在翻动着手中的名刺,“方启杰说的话是真的嘛” 叶易安沉吟了一会儿,“我对这官场上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但这事上方启杰实在没必要骗我们” 林子月不可置信,“广元观主真就如此不堪……他可是修行者啊,能做观主,修为境界必定不低”。 “那小胖子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再者也没什么不堪的,道观又不是衙门,本就没有插手地方事务的道理。同样的,衙门也插手不到道观里面去,各司其职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叶易安心底也未尝不疑惑,道门坐拥这么强大的力量,真就甘心仅仅蜷缩在教门之内? 难倒……朝廷手中还掌握着压制,或者至少是能够限制道门的力量? 这些都是当下难解的谜啊! 以前年纪小,又是跟在师父身后,也不用叶易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但三年黑狱逃出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处境的变化,叶易安越来越觉得这个看似简单的世界里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 事实证明小胖子并没有说大话,昨天与今天只是一日之隔,但因为本州别驾方竹山的那张名刺,广元观知客道人对两人的态度可谓是天壤之别。 名刺递进去之后,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一个小道童出来请林子月前去相见。 这样的会面让从未经历过的林子月有些紧张,目光自然而然的就投注到了叶易安身上,“你跟我一起去” “你是凤歌山主,我却连凤歌山门徒都不算,进去之后怎么介绍?这样的会面你却冒然带着我这样一个没有名份的外人,无论如何都是失礼。虚谷观主的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谨慎些总是好的” 林子月一咬牙转身要走时,却被叶易安伸手拉住了。 先取了林子月头上戴的帽子,随即又伸手帮她理了理衣衫上的些许凌乱,叶易安做着这一切时自自然然,“记住,此去把你那刚强的性子都收起来,这几年中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一点都不要藏着掖着,全都说出来。若是你说的时候能有眼泪那就最好了!此事必成的,不用紧张,去吧” 若是还在前日的山上,林子月必定要不耐烦的娇叱叶易安太啰嗦,但此刻她竟然什么都没说,静静的听着这平实的嘱咐,任由叶易安为她整理着衣衫。 转身走时,莫名其妙的,此前心中的那些紧张居然就此消失无踪了。 林子月随小道童去后叶易安谢绝了知客道人的陪伴,一个人在观中四处周游。看似走的随意,其实却时刻留意着值得关注的一切,以及每一个经过的道人。 但让他失望的是一圈转下来,却实在没什么收获。虽然规制大些,香火鼎盛些,但这的的确确就是一座普通的道观。沿途碰到的道士也不少,他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 难倒这并非广元观的全部? 想想倒是极有可能,神通道士也是修行者,居于襄州闹市之中的这座广元观显然不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想通了之后,叶易安顿时就丧失了继续游览的兴趣。 他刚走回来,正好见到林子月随在那小道童身后出来。 见到叶易安后,小道童打个揖首后去了,叶易安迎上去,“怎样?” 林子月紧紧咬着牙,神情低落,“虚谷话说的很少,加起来也没有十句,其中还有七句是问名刺的事情,只是到最后,他才说了八日后会派人参加我爹三周年的祭礼。天机谷之事他提都没提” 听完这些话,再看到林子月这表情,叶易安忍不住大笑出声,“事情分明已经成了,你这傻丫头还发什么愁?” “成了?” 眼见自己的大笑已引得许多人关注,叶易安拉起林子月就往外走去。出了道观之后笑意未减,“凤歌山与天机谷之争事涉两方,你适才所说对于虚谷而言就只是一面之词,在这等情况下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能多说什么。但他肯派人参加令尊亡故三周年的祭礼,这本身就已表明态度了,只要你所言属实,广元观必定会支持你的” “要是他派去的人发现七天之后其实并非我爹三周年祭礼的正日……” 叶易安摆摆手示意林子月不用担心,“做什么事都需要有个由头,没有这个由头,天元观的人也不会冒然到凤歌山吧。再则,不管怎么说,女儿思念父亲,举办祭礼以尽孝思总不会错,更何况,这事对天元观而言,重要吗?” “你知道的倒还真多” “多什么,我只是遇事时喜欢瞎想的多些罢了” 襄州街头,两人并肩而行,林子月看着热闹的市井繁华一声叹息,“人心难测,人间世中真是复杂,我不喜欢” 闻言叶易安亦是无言,片刻之后才道:“做人能简单些终归是好,修行者就更是如此,大道至简,心思太多反而不利于修行。你若不习惯就先回山准备七日后的祭礼,我在此等着就是” 口中说着,叶易安已将林子星那日递还的五百贯飞票重又放回了林子月手中,“这次祭礼一定要用心准备,要办的隆重。天机谷就不说了,反正那日是他们通牒的最后期限,总会去的。除了他们,兰山精舍等三派务必要一一请到” 林子月看了看手中的飞票,随即啪的又拍了回来,“老娘虽穷,这个祭礼总还办得起。哼,你很有钱嘛!走了” 说走就走,林子月当真是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她那如弱柳扶风般的细腰又如以往那般挺的笔直,头也高高的昂了起来,真是鹤立鸡群,份外醒目。 看到那个骄傲的林子月又恢复了神气,隐没在人群中的叶易安无声的笑了笑。 正文 第16章 鸡肋 叶易安回到同福客栈的房间中时,小胖子依旧爬在榻上,面前堆着一大片各式精美的盒子,广聚德的蜜饯,三阳居的果脯,赵大麻子家的枣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小胖子手嘴不停,手里填着,嘴里吃着,还不往吐核,其速之快,手口配合之默契真如连珠箭发,让人叹为观止。 这厮一边吃着,榻边还站着一个客栈的伙计,正在讲着过去八个月里襄州城中各色的新鲜事。 “刚才说的那几件虽然热闹,其实都算不得什么。要说过去八个月里城中最值得一说的,那就得数去年七月十五夜里襄州大狱犯人脱逃的事了” 小胖子顿时来了精神,“呦,还有这事,说说,跑了几个,怎么跑的?” 叶易安心中一动,静静在身前的胡凳上坐了下来,没去打扰那个伙计。 这件事本就有说头,难得还碰到一个不知道的,那伙计顿时就来了精神,“就跑了一个,不过死人却是不少。那犯人……” 伙计说的绘声绘色,将叶易安也带回到那个注定终生难忘的夜晚,小胖子听的一愣一愣的,暂时连元宝嘴都停住了。 总体而言,伙计说的虽然有些不尽不实,但基本过程差不多。小胖子听完,一声感慨,“襄州大狱的犯人里竟然还有这等人才,装死人被抬出去,他娘的,真是人才啊” 感慨完,小胖子又紧跟着追问,“这人抓回来没?” “抓回来了,州衙还将人游了街的”,叶易安一愣,见那伙计脸上笑的有些古怪,“不过抓回来的第二天,那犯人就在大狱里暴毙了” 小胖子眼睛骨碌碌乱转,随即嘿嘿笑了起来,他一笑,那伙计也跟着嘿嘿笑,但两人都没说什么。 “七月十五,哎,我就是七月十六早晨走的。早知道有这事,小爷还逃家干嘛。失之交臂,啧啧,可惜了” 这时,叶易安轻声的插问了一句,“那逃犯究竟是什么人?” 伙计刚一转身,小胖子先撂了一句,“这是我大兄” 闻言,伙计忙要见礼,叶易安摆摆手看着他。 “不知道啊,说来也真是邪性,你说逃人的事都没能瞒住,这逃犯的身份却被捂的死紧,愣是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叶哥你也有兴趣”小胖子接了一嘴,“没事,我回去打问打问,非得把这厮的根底刨出来不可,他日若能江湖偶遇,小爷非得好生请他吃一顿酒” 小胖子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串钱来扔过去,伙计接了之后,笑着告退了。 问了一句听说事情已经办妥之后,小胖子就嚷嚷着让叶易安赶紧送他回去,眼瞅着下午散衙的时间就快到了,这回要是再被老爹逮着,那可真不是玩的。 叶易安搀着小胖子下榻,嘴角微翘的问了一句,“你奶奶不在家?” “在啊,怎么了?” 随口回答了之后,小胖子才反应过来,昨天他还夸口家里他爹得听他奶奶的,他奶奶却听他的,仅仅一天屁股却被打成了这样,叶易安这一问真是透着骨子里的坏啊,真真让名震襄州的方小爷情何以堪。 “大丈夫能屈能伸”大概自己都觉得这话实在太假,小胖子讪讪一笑,英雄气短,“这次跑的时间太长,奶奶也不护我了,昨天要不是我爹怕她闪着腰给强行拦着,她老人家都得上来抽我几板子。哎,那次第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小爷这回是真栽了” 叶易安大笑声中架着小胖子出了同福客栈,叫了一辆赶脚的马车来到别驾府一个很小的角门处。正要去叩门时却被小胖子急吼吼的拦住了,“这是内宅的小门,里面住的都是女眷,叩了门也不会有人开。再说,万一有人开了门,不是知道我又跑了?” 小胖子让叶易安打发了车夫,又左右瞅瞅没人之后,便让叶易安架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那里的墙下赫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似小胖子这样半大不小的若是挤挤勉强也能钻进去。 此前小胖子说他是钻狗洞才偷跑出来的叶易安还不信,只当他玩笑。但眼下看小胖子已经开始脱衣服,顿时讶然道:“你真要钻?” 小胖子面不改色,“当年韩信还钻过别人裤裆,大丈夫能屈能伸,小爷不比韩信差” 说着把衣服递了过来,“等我进去之后你再递给我” 说完,这活宝真就忍着疼龇牙咧嘴的趴下身子向洞里面钻去。 看着小胖子此刻很是惹笑的动作,叶易安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暖意升起。这个官名方启杰的家伙虽然总是一副没有正形儿的样子,但对朋友却是有一说一,说了就算。 昨天才挨了这么重的打,今天还执意要到同福客栈。为此,一个别驾府的公子不惜钻狗洞进去也要赴约……他真就仅仅是为了想飞一回? 如果叶易安真这么想,不仅是把小胖子看的太轻贱,也同样看轻了自己。 小胖子钻到一半,身子突然停住不动了。随即,叶易安听到了两声对答。 “爹” “孽障!” 听到小胖子那一声叫爹,叶易安头皮猛然一炸,倒吸了一口凉气。 走还是不走? 仅仅迟疑了一秒,叶易安拔脚就走。 这时候讲不得义气,现在这个局面,单纯父子俩还好解决些。若是他这个外人在侧,别驾大人脸上可就挂不住了,他一尴尬起来,小胖子肯定得更惨。 想的挺好,可惜走不几步,刚刚过去的小角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两个眉清目秀的丫头走出来挡住了去路,其中一个伸了伸手,做出在叶易安看来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手势。 躲,是躲不过去了!叶易安心底一声苦叹,略理了理衣裳后迈步跨进了角门。 小胖子已经完全爬过来了,此时正愁眉苦脸的站在一个面容清雅的中年人身后。 “在下叶易安见过别驾大人” 中年人方竹山沉着脸上上下下将叶易安审视了良久后淡淡开口,“来呀,拿下” 此言一出,顿时便有几个大户人家内宅中必备的健壮仆妇要拥上来。 就在这时,小胖子开腔了,“爹,这是我真朋友,你要是让他受了辱,我还得跑,你抓一回我跑一回,看你怎么跟奶奶交代。大丈夫一言既出,做不到的就是措大” “孽畜住口”小胖子应声停嘴,但眼睛里的倔强却是分毫不让。 方竹山头疼欲裂,狠狠瞪了小胖子一眼后扭过头来,“逆子的狐朋狗友倒是不少,但在我面前叫出真朋友三字的你还是第一个,真是难得的很哪” 听着方竹山这满含讥讽语调的话语,叶易安平实声道:“在下虽是不才,却也不会沦落到与大人口中所言的狐朋狗友同列。能得令郎视为真朋友,实乃在下之荣幸” “哦”方竹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你是读书的士子?不学无术吧” “爹……”叶易安示意小胖子不要说话,不卑不亢的平实语调丝毫未变,“别驾大人面前何敢言读书?不过要论《五经正义》,诗词歌赋,乃至琴棋书画,在下倒也不敢妄自菲薄。若是在下这等的也算不学无术,那襄州州学尽可休矣” “好狂言” “言实不符才是狂言” 言至此处,叶易安拱了拱手,“大人尽可随意考校。在下若真是不学无术之辈,焉能与令郎定交,并得之以真朋友视之?若是如此,大人未免太小瞧令郎了” 顿了顿后,叶易安又补了一句,“恕在下冒犯一问,大人,你真的了解令郎?” 有一等人天生的好新奇,好交游,这就是所谓天然生就的四海性子,小胖子就是如此。他的朋友可谓是遍布襄州,但真正能交心的却是微乎其微,相对于别驾府的门第而言,朋友中能上得了台面的更少。 以往他结交的那些朋友私下里说话时都是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九洋捉鳖的。但偶然的机会真碰到别驾大人当面,不怂不蔫的还真是少的很。即便有,一开口说话也是让人不忍卒听,本就是市井粗豪汉子偏要学读书人腔调,学又学不像,那个尴尬劲儿不说别人,就是小胖子都脸红。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别驾大人愈发瞧不上儿子结交下的狐朋狗友,小胖子好结交朋友却又得不到家人认可,也是难受。 憋屈了好几年后终于出了个叶易安,这番简短的对答下来,小胖子在一边听的满脸放光。 叶易安这么个白身人面对他的父亲时没有一点惊慌失措,整个应答不卑不亢,话不仅说的好听,更重要的是时时刻刻不忘将他抬起来,给他长脸。别看他爹脸上神情似乎没什么变化,但知父莫若子,小胖子知道他爹其实挺欣赏叶易安,没准儿还在心底讶异他这个孽障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对于好交游的小胖子来说,还有什么比朋友获得家人认可,让父亲刮目相看更高兴的事?这次第,小胖子的心情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若依着他真恨不得让阖府上下所有人来看看他这真朋友的风采。 “你随我来”方竹山说完,当先向外走去。 长者命,不敢辞。叶易安将手中的衣服扔给小胖子后便随在方竹山身后去了。 方竹山刚走的远些,那些个内宅的丫头们顿时拥到了小胖子身边,叽叽喳喳的恭喜少爷今天躲过了一大劫难,有些胆大活泼的更是直言少爷这些年结交下那么些朋友,就今天这个让人看着顺眼,既会说话,人长的也好,尤其是那眉眼,带钩子似的,皮肤也够白,女儿家都不如的。 内宅之中全为女眷,难得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这些丫头又都知道少爷的脾性,这一笑闹起来叽叽喳喳就没个停下来的时候。 尽管丫头们说着说着话题就歪了,但此刻只觉吐气扬眉的小胖子那里还在乎!草草穿上衣衫之后,强忍着屁股上的疼痛,远远跟了上去。 出了内院,来到外面一间会客的花厅,方竹山示意叶易安坐下,“交友之道,益者三友,损者三友,仆希望你是前者” “别驾大人当面,在下只说一句,令郎既以友朋待我,我亦必不负之” 这依旧是一句很平实的话,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反倒让方竹山脸上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缕笑意。 茶送上来之后,方竹山看似随意的问起叶易安的家世出身。 叶易安也是看似随口应答,只说自己乃是出身于江南西道辰州一士绅之家,家中亦薄有田产,父亲读书多年却文运不济,未能金榜题名。心灰意冷之下遂绝了仕宦之念在家安心教子。 虽然自己出身于这样一个儒业之家,无奈自幼好慕神仙,实无心于功名。去岁家中迭遭不幸父母双双亡故之后,索性变卖了家宅田产漫游天下,冀望能觅得一份仙缘,也因此与令郎相识定交。 方竹山听的很仔细,听完之后,看他的神情显然对叶易安清白良家子的出身很满意。 嘴上当然少不得要说几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类的话,但在叶易安看来,方竹山对于他不愿科举并不甚在意,不知是不是感觉的差了,叶易安甚至感觉方竹山对他这一不求上进的举动甚至还有些极淡的欢喜。 这番话也说完之后,方竹山放下手中茶盏正色道:“你既是犬子的好友,那就不要再称大人了。某有一事相求,还望你勿要推辞” 闻言,叶易安起身拱手一礼,以示不敢当此言,“大人有事但请吩咐便是” 方竹山将事情说完之后便起身离了花厅,叶易安配合的跟出来,见小胖子果然如方竹山所言般等在外面。 “爹”小胖子这声爹叫的是意气洋洋。 “嗯,交友贵精而不贵多,你也算长进了,以后多跟叶小友亲近亲近”方竹山这淡淡的几句话再次让小胖子红光满面,待其父亲稍稍走远些后,他便再也忍不住的仰天三声大笑。 两人进了花厅,小胖子看到那两盏茶水后嘿嘿一笑,“这些年我交下的朋友中能让我爹命茶陪坐的你可是第一个,今天哥哥你真是给我长脸了” 叶易安微微一笑,注意力却集中在花厅中的那面四折大屏风后面。 待听到屏风后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叶易安向小胖子问道:“我问你个事情,你可得给我说实话”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管问” “当今天子曾亲颁诏令,天下男子十五成丁,你今年有十七了吧,可曾想过以后要做些什么?” 听叶易安问到这个,小胖子满心的意兴顿时消散下来,一脸的苦恼,“我家世代诗书传继,我爹还是一榜进士,生在这样的奉儒守官之家,除了读书科举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路走?但这样的路我又实在不喜欢,一想到要在书房里正襟危坐的诵读诗书就头疼,但这话能跟我爹说?提都不敢提” 这大概就是小胖子经常逃家的根本原因了吧!叶易安未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不想读书科举,那若依着你的性子你想干什么?总得干个什么吧” “若依着我的性子,我倒想去做个捕快,最好还是总管三班衙役的总捕都头” 说起这个小胖子当真是两眼放光,“做捕快既不用天天守在公事房,又能结交南来北往的天下各路好汉,走出去有面子,又能经常碰上新鲜事,对了,还有朝廷俸禄可拿,可不就是天造地设为我准备的职司嘛,可惜……我爹必然不肯的” 叶易安听完,古怪的笑了笑,“有心想做事总是好的” 又闲话了几句之后,外面有下人进来言说夫人要见少爷,现在就等着。 “你且等着,我稍后就回”小胖子不情不愿的上了下人抬着的肩舆。 这边刚一走,屏风后一声轻咳,方竹山走了出来。 刚才所言的相求之事其实简单的很,就是让叶易安帮着套个话,看小胖子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十七岁,着实是不算小了,再这么晃荡下去那个当父母的能不着急? 方竹山无言坐下,沉吟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看着叶易安,“你可愿为靖安地方效一己之力?” 不等叶易安回答,方竹山续又说道:“仆忝为襄州别驾,修行界的事情也略知一二。这事想想倒也无妨,但仙缘难求却不可当了真,你生业之本终究还得落在这人间世中。你既与犬子一样不愿科举,走一走刑名之路也未尝不可?你以士子之身而为公人,只这一条就远胜侪辈,再用心去做,何愁不得进身?”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叶易安正要拒绝时,心头蓦然一动,话到嘴边就改了,“此事来的实在突然,大人且容在下好生思量思量” “嗯,这个倒不急,你好生思量清楚。若有此意,某当寄厚望于你” 当晚,叶易安在留饭别驾府,作陪的主人自然是小胖子,其间别驾夫人还难得出来露了一面。 回同福客栈的路上,叶易安一直在想这事,要查三年多前自己入黑狱的原因及师父的下落,乃至寻找活死人的指定之人,一个公差身份似乎还有些用,但用处究竟有多大又实在难说的很,方竹山的这个提议还真是鸡肋啊。 罢了,且先放着再看看吧。 正文 第17章 霸道客人 六天的时间转瞬即逝,第七天一清早叶易安就到了广元观外。 观里悠悠的早课钟声方一结束,里面便走出了一位面如冠玉的道人,看到等候的叶易安问了一句,“你是凤歌山来人?” “在下叶易安,恭候仙长法驾” 道人看着只有三十上下,但既被虚谷派到凤歌山,此人必是修行者无疑,而修行者的年纪又是最不靠谱的东西,面相与实际之间往往差距甚大。 “时辰也差不多了,这就走吧” 两人到了襄州城门,值守的兵士居然还认得几天前跟着小胖子一起回城的叶易安,免了他的检查,一并问起了方启杰。 “屁股打肿了,正在家里趴着养伤,没有半个月怕是出不了门了”听到这话,众兵士都笑,说方小爷是个热闹人,又大方,以前每两三天必定要到城门处走走转转看看兄弟们,这些时日不见还真是有些念叨。 看到兵士们说的平实不似作伪,叶易安对小胖子的印象又有些改观,这爱交游的活宝身上还真有那么几分潜质,现在年纪尚小不好说,假以时日兴许能成为郭解那样的湖海大豪也未可知。 出了城门,道人笑问了一句,“叶道友与别驾府公子相熟?这位方小爷在襄州可真是声名显赫啊” “小孩子胡闹,倒让仙长见笑了。八个多月前他曾离家寻觅仙缘,在下也是因此与他在凤歌山相识的” “噢”道人眉头微挑,“叶道友既入了凤歌山,那自然就是有仙缘的。倒是方公子测试结果如何?” 叶易安摇摇头,“方公子注定是红尘富贵人哪” 说话间,便见前方一道窈窕身影迎了上来,叶易安告罪一声先上前迎住了杏黄长裙,清丽如仙的林子月。 “你怎么来了?山中可准备好了?” “老娘不来你怎么回山?走回去?设供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为双方引荐并见了礼,三人向前步行一段距离后转入了路边一个小山坳。 其时天色尚早又避开了行人来往的驿道,清风道人与林子月便即驱动丹力召出了法器。 林子月的桃木剑叶易安已不陌生,清风道人的法器却是一枚形似先秦竹简的玉简,方被召出便在蒙蒙青光中暴涨了数十倍,清楚可见简身密布着繁复的云文。 清风道人看了林子月一眼,又看了看叶易安,想说什么却又没开口。 桃木剑载着林子月与叶易安驭空而起,清风随行其后,初时两人都控驭法器飞的极低,到了人烟荒僻处后方才如晴空一鹤排云而上。 因受叶易安拖累,中途林子月不得不降下法器小歇一回。清风却是神情轻松闲适,未见半点疲态。 “敢问林山主芳龄几何?” 这一问有些突兀,但林子月的性子最是洒落,径直答道:“十八,马上就十九了” “何时结的仙缘?” “六岁随父母修行” 闻言,清风道人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浓浓惊讶之色,“不到十三年便修行到了灵丹期灵明境界,叶山主真是好天赋” 大道幽深,大道艰难。修行之路入门凝结元丹已是不易,越往上走更是倍增其难。 从元丹到灵丹,灵丹期又分灵明、灵悟、灵通三重境界,每一次突破都会份外艰难,甚至终生难以突破。可以说这每一重境界都是一道筛子,被筛下的也就意味着仙缘断绝。 相对而言,凝结元丹,从元丹到灵丹还算容易些,但要从灵丹初成到进入灵明境界乃至再往上走,就难上加难了。修行界中惯于将灵丹期的三层境界称之为三重天,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修行之难难于上青天,这一层境界就是一重天哪,跃过去后是天外有天,跃不过去就只能望天兴叹,自伤仙缘。 在这等背景之下,林子月仅仅用了十三年就进入灵丹期灵明境界,修行之速背后反映出的天赋之佳确实是让人惊叹。 歇息了一会儿后要走时,清风道人笑着向叶易安道:“也不能总让林山主受累,这后半程就由贫道略尽绵薄吧” 上了玉简,比之此前的速度明显加快,由此可知清风的修为远比林子月来的高,以叶易安此时的见识判定至少也要高上一重天。既然如此,此前他怎么不带自己,难倒是为了摸一摸林子月修行境界的虚实? 不一时便到了凤歌山上空,清楚可见山下院落中四方树起的高大白幡。其实类似这样的祭礼也就是设供的规模,但林子月显然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场面铺排的远比设供大的多。 控驭法器在院中落下,林子星早带了五个童子等着迎候,得知凤歌山中所有人皆已在眼前,又再看了看那五个童子之后,清风脸上也生出一丝恻然之色来。 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清风便要求一间房间略事休息。其实这也是推辞,何曾真就累了。但他是代表广元观乃至道门的,自然要自矜些身份,不到祭礼的关键时刻是不会出现的。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林子星亲自引导着清风去了。 此时距离祭礼开始的时间尚有一个多时辰,约莫三柱香功夫后,陆续开始有宾客上门,因凤歌山实在乏人可用,叶易安不得不临时顶了一个门下弟子的身份去帮忙,干的就是广元观中知客道人的活计。 他卖相不错,性格沉稳,读书颇多言语可采,干这活儿倒还真是合适,无形之中也为衰落的凤歌山撑起几分面子。 慢慢的,五派之中除了一强独大的天机谷外,兰山精舍、红枫小筑与巴王门参加祭礼的宾客都已到齐,只是看这些人的神情,此来凭吊亡人的悲痛实在欠缺,反倒是看形势的心思更足。 时至今日,天机谷给凤歌山下通牒之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三派的人此来就是要看天机谷如何生吃凤歌山的。 天机谷在五派之中实力远胜其它四家,凤歌山如今又沦落到如此地步,兰山精舍等三派谁也不会为了凤歌山得罪天机谷,但要眼睁睁看着天机谷吞并凤歌山后实力再增,心中也难免更增隐忧。 进则不愿出手,退又深怀忧虑,怀着这样的心思,这些人的心情难免就沉重,表现在脸色上就正好暗合了祭礼的气氛。 不一时时间已至,众人在叶易安的引导下到了院落正中的平场上,平场一面正对着的便是供奉林子月父祖灵位的家祠。 论说女子是不能主祭的,但林家仅此一女,观礼的宾客也没人在意,所以祭礼就在林子月的住持下开始了。 供上大三牲,焚香尚飨……程序一步步的走着,观礼之人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 再有一两个程序就该到诵读祭文了,祭文一诵完灵前焚化之后这祭礼可就算结束了,天机谷的人怎么还不到?通牒的期限不就在今日嘛 就在兰山精舍等三派来人正在构思说辞准备等祭礼之后再多留一些时间的时候,忽见平场上空西南天际显现出一片蒙蒙青光,近二十个修行者正驭器而来。 这么多修行者刻意排成了雁行阵,在空中就拉成好大一片,尤其是到了平场上空时,因为角度的原因,益增气势。 雁行阵乃是最典型的攻击阵型,到别派拜山却摆出这样的阵型一路闯入,至山门也不降下,尤其凤歌山还在行祭礼大典。不尊重活人也就罢了,这分明是连逝者一并给亵渎了,天机谷此来可谓是无礼到了极点,也将其素来的跋扈霸道彰显无遗。 雁行阵就这么停在平场上方,停在众人的头顶上,看样子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正文 第18章 义烈千古 位于雁行阵最前方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一身颜色张扬的极品湖缎长衫,在场众人大多都能认出此人正是天机谷当代天机子最宠爱的弟子朱弘阳。 朱弘阳控驭法器腾于虚空之上居高临下的拱了拱手,“来时家师吩咐的急,即刻就回的,不便下去给诸位见礼还望勿怪” 踩在别人头顶上请人勿怪,下面的人还能说什么?除了寥寥几声回应之外,其他人俱都沉默以应,懒得理他。 朱弘阳也不在意,将眼神转到了林子月身上。 本就清丽无匹的林子月此时一身缟素,反倒更添丽色,我见犹怜。朱弘阳看她时的那种眼神,就是傻子也明白什么意思了。 “十日已到,林山主这就随我回去吧,家师愿将你收录门墙实是你天大的造化啊,从此天机谷与凤歌山合二为一,你我同门修行……” 朱弘阳面带浅笑,话语异常温柔,林子月却似没听到一般,遵照既定的程序恭恭敬敬俯身、跪下、叩首,这是六叩首中的最后一叩,份外来的重。 当其完成叩首站起身时,额头已是一片红肿,隐隐可见丝丝血痕。 林子月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兰山精舍、红枫小筑、巴王门谴来观礼之人碰到她的眼神时都难免有些躲闪,这一瞬间,不知多少人心里在暗暗叹息。 因地理位置接近的缘故,五派都是相互熟稔的,林子月对于三派来观礼的许多人而言,说一句是看着她长大的也不为过。如今目睹这样一个丧父丧母的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被逼到这一步,他们却只是在一边干看着,心中宁能无愧? 目光扫过人群后,林子月的双眼最终落在了朱弘阳的身上,就在这个刹那,她眼神中猛然绽出一缕锋芒,其寒如冰,锐利如剑。 眼到,剑出,桃木剑如离弦的弩矢向朱弘阳电射而去,剑势之疾之速,充满了一去无回的决绝。 目睹这一幕,叶易安摇着头叹了一口气,转身疾步往清风暂歇的房间走去。 走不几步,正好看到清风在林子星的陪同下出来。 抬头看到平场上空的场景后,林子星脸色猛然一变,再也顾不得清风道人,开始驱动丹力控驭法器。 朱弘阳正在满含柔情的劝说,却没想到他要劝说的对象性情如此刚烈,回应都没有一句便拔剑相向。 这就是林子月,在这样的时刻,剑就是她最好的回答——宁折不弯,宁死不辱。 距离太近,这剑来势又太快,毫无准备的朱弘阳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在他即将身首异处的刹那,一支鹤首杖堪堪点住了桃木剑。饶是如此,因剑气太盛,朱弘阳的颈项处裂出一道长长的红痕,其间又血珠点点沁出。 “李老鹤!天机子把师弟都派来了,看来此番是势在必得了,这老货倒是藏得好,不显山不露水的” 看似朴拙的鹤首杖却将锋芒毕露的桃木剑压的再难寸进,就是这一挡,天机谷来人迅即反应过来,很快,十多人转瞬落地,十多件法器先后驭空而起向林子月攻来。 一时间,仍停在平场上空的便只有李老鹤,朱弘阳等位居雁行阵前列的三数人。 有限空间的平场上,十数道法器散发出的蒙蒙青光遮挡了一大片天空,于林子月而言,真如遮天蔽日之势。 林子月虽然撑起了护体的丹力护盾,林子星的法器辟邪铃亦已挡在了她的面前,但在十数件法器的齐攻之下,依然柔弱的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小船,转眼便将倾覆。 被李老鹤手持的鹤首杖点住的桃木剑骤然一退,就在众人皆以为林子月是要疾召法器自救时,毫光爆放,稍稍一退的桃木剑再次电射而前,出其不意的避开正在回收的鹤首杖刺向朱弘阳。 此时,林子月对于漫天攻来的法器视若无睹,此刻,天上地下,万方世界,她的眼中却只有朱弘阳。这一剑锋芒毕露,比剑锋更利的是御剑者一去不还,与之偕亡的气势与决绝。 尽管朱弘阳因刚才那追命一剑提高警惕后避开了要害,却也未能尽数躲过,整条左臂被桃木剑生生斩断。 这丫头……性子实在太烈了!可惜…… 众多观者心底的这声叹息未尽,只听一阵急促的疾雨打新荷之声响过,本已淹没在一片蒙蒙青光中的林子月重现显现出来,毫发无伤,反倒是那十几件攻向她的法器俱被震开。 方才林子月那不救反攻的一剑已是一惊。 而此刻的这一幕更是惊上加惊。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子月身前的那一枚玉简上。 清风脸上有一丝潮红一闪而逝,唯有紧随在他身边的叶易安看到了这一幕。 被众人注视着的清风正要排众而出时,叶易安极轻极低的说了一句话,“天机谷一家独大,飞扬跋扈,实非地方之福!有患不除,必受其乱” 清风冷冷的看了叶易安一眼。 叶易安拱手一礼,诚恳而恭敬。 前方的人自然分往两边,让出已经换上了一身杏黄道衣的清风。 看到他的这身道衣,兰山精舍、红枫小筑与巴王门领队之人眼神互换,神色惊疑而复杂。 师兄最钟爱的弟子在自己眼前被生生斩断一只左臂,性情偏狭的李老鹤本已气急,但这口气却被排众而出的清风给憋住了难以发作。 清风一直走到林子月身前后方才站定,隐隐就将林子月遮蔽在了自己身后。 “敢问这位道长如何称呼?此来是为何事?” 尽管对李老鹤而言,这种情况下还能这样说话已经很难得,但那清风却似没听到一般,头更是没往上稍抬一星半点。 作为虚谷最倚重的左右手之一,至少在襄州左近的修行界中,没有人能让他清风仰视,除了虚谷观主之外亦没有人能这样居高临下的跟他说话,这既关乎他心中的那一份傲气,更关乎穿上杏黄道衣后他所代表的道门尊严。 沉默,沉默中李老鹤脸上的尴尬羞愤越来越浓,但最终他还是咬牙忍了,一招手,天机谷留在空中的三数人一齐落下。拱拱手后又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直到这时清风才神情淡淡的看了口,“贫道广元观清风,奉襄州道门都提点虚谷监观法谕来此观礼,并代表监观为林如海山主致祭文” 淡淡的几句话引发平场上一片骚动,清风对此视若未见,顾自到了供奉着林如海灵位的房前,揖首一礼后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了祭文念诵起来。 满场寂静之中,只有清风朗朗的诵读之声。 这祭文如天下间所有的祭文一样写的骈四俪六,平场之上能完全听懂的微乎其微。待祭文念完,清风回头看向林子月,“先林一阳前辈手创凤歌山,后期年,慨然响应我道门之号召投身御魔之战;二十年后令尊令堂绍继家风再度投身御魔战场,二十年间,林家两代三人相继战殁,斯人虽逝,义烈长存” “对这样的义烈之门,我道门绝不会弃之不顾,今日乃是祭礼大典,这个且留待稍后再说不迟。倒是贫道来时虚谷都提点手书四字相赠凤歌山,似可作为这家祠的牌匾,还望林山主莫要推辞” 林子月刚才在父祖灵前叩头叩的出了血都没掉一滴眼泪,此刻在清风这番话后却是泪流满面,哽咽声道:“多谢虚谷仙长惠赐” 清风自袖中掏出一份题字当众展开,上书的赫然便是“义烈千古” 正文 第19章 遇上你是我的错 看到这极具象征意味的一幕,平场中兰山精舍等三派之人又是羡慕,又是叹息。羡慕于凤歌山的好运气,叹息于只要这份牌匾挂上了林家祠堂,以后只要凤歌山仍是林家子弟为山主,其地位便是泰山之安了。 道门哪,道门! 眼见林子月就要将这幅字双手捧过,李老鹤身后一中年模样的修行者蓦然高声开言:“林一阳与林如海相继参加御魔之战究竟是为了义烈还是为了《太阴真经》?若是为义烈,那林如海夫妇为何在西疆御魔战事最紧要时突然折返去追杀言无心,并最终双双死于言无心之手?当年言无心从魔门圣女手中盗走《太阴真经》之事修行界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林如海夫妇此举岂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血口喷人”林子月全身都轻颤起来。 “血口喷人?若非是觊觎《太阴真经》,你林家为何要在这凤歌山建基立业?当初林一阳选定此地时,这里可还没有发现灵眼,异常处便只有那一方天然生就的五行绝地——方圆数千里之内唯一的五行绝地。除了魔门,谁会用五行绝地修行?林子月,你父祖即便不是出身魔门,也必与魔门关系不浅。清风仙长切不可受了蒙蔽啊” 今日凤歌山这场祭礼的过程真可谓是一波三折,随着这段旧事被揭出,平场之内更是喧哗一片。 但这些喧哗声对于叶易安却是充耳不闻,他的心思全都在一个人及一本书上。 活死人 《太阴真经》 言无心 当日黑狱之中,活死人虽然始终没说过自己的名字,但他一再强调的指定人却正是姓言,言无意。 这个名字与言无心只有一字之差的指定人,再加上那本《太阴真经》,尽管活死人至死都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但他的身份到此刻已可确定无疑。 活死人正是言无心 虽然叶易安对魔门、《太阴真经》以及御魔之战什么的旧事掌故并不清楚,但他已清楚意识到自己卷进了一个大麻烦,一个深不见底,动辄就能吃人的大漩涡,大麻烦之中。 流年不利,在黑狱中碰到活死人,现在应该叫言无心这样的狱友,究竟是大幸运,还是大不幸? 平场上的事态发展仍在继续,历经一波三折之后,此刻波折再生,那揭出一段旧事秘辛的天机门人话刚说完,全场大哗声中,清风朗声高言,“数年前御魔之战中,凤歌山主林如海贤伉俪之所以突然折返,乃是受了虚谷监观的法谕追捕盗经后逃入我中原的魔贼言无心,虽然最终未能功成,言无心至今仍逍遥法外,去向成谜。但此事却丝毫无损于林山主贤伉俪之义烈” “至于数十年前林家定基立业凤歌山时无灵眼之说更是虚妄,此地若早有灵眼,焉能空置留待林一阳前辈?彼时别人看不出此地有灵眼激发之象,林一阳山主便也看不出不成?今日之事实足以说明一切了,以此无据可查之事损及逝者清誉,天机谷这位道兄开口时还需三思” 清风的反驳确实有力,但比这有力反驳更重要的是其所传达的一种意图——襄州道门是护定凤歌山了。 道门如此态度究竟是因为表彰凤歌山的听话,行千金买马骨之举?还是将凤歌山立为踏板,正式插手五派?毕竟道门掌控散修界的意图虽然从未成功过,但实现这种意图的愿望也从未放弃过。 又或者,以上两种可能是兼而有之? “事涉魔门怎能不慎重,广元观如此行事未免太霸道了吧”说话的是朱弘阳,他被林子月决绝的断去一臂,现在虽然止了血,但脸色苍白的可怕。眼瞅着局面对天机谷越来越不利,有可能断臂之仇再难报还,终究忍不住插了嘴。 此前清风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与他身上的杏黄道衣与身份相得益彰。但听到朱弘阳说道门霸道的指责后,侧身过来时脸色已然冷了下来,“哦!你是在指责道门?” “道门又怎样,说不得吗?”朱弘阳实是气疯了心,这句话堵的又快又急,李老鹤挡都没挡住。 “好,好,好”第三个好字刚刚吐出,站在林子月身前一步处的清风蓦然消失不见,随后便听“啪”的一声脆响,朱弘阳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耳光,嘴角的血当即就流了出来。 再次显现身影的清风就站在朱弘阳面前三步处,“道门别人尽可以说,但你这种飞扬跋扈的蠢货却是例外” 这时平场中就算是傻子也看出来清风在亮明态度后这是要立威了,朱弘阳却看不清形势一头撞上去,说他是傻子还真不过分。 朱弘阳吐出的血沫里分明含着好几颗碎掉的牙齿,这一刻谁的阻止示意他都看不到顾不上了,“去你妈的道门……” 这句怒骂刚刚出口都没骂完整,还不等他驭出法器,清风反手便已抽了过去。 耳光打的是朱弘阳,抽的却是天机谷的脸。一耳光之后又是一耳光,李老鹤实在是不得不出手了! “小儿辈言语无状,清风仙长恕罪”手持的鹤木杖向前一伸,眼瞅着就要点住清风的手。 清风似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幕般,伸出的手不避不让不退,掌心处蓦然幻化出一条尺许长短,蒙蒙澄澈青光中带着点点炽白的光鞭。 光鞭迎住点来的鹤首杖,李老鹤这柄经过多重炼器的手杖在甫一接触光鞭的刹那便即冒出缕缕白烟。 目睹此状,平场中甚至有人惊呼出声,“丹力外化!清风道长修的是金丹道!” 修行者的基础是要有天赋灵根,但天赋之中也有高下等差之别,唯有天赋最高者方可成为金丹修士。如果说世间万人中唯有寥寥数人能有天赋灵根,那么怀有天赋灵根者的人中每千人都未必会有一个金丹修士。 这是距离金丹证道最近的一批人,真正的天子骄子,所以唯有他们被称之为金丹修士!也唯有他们才具备将无形丹力外化为有形之物的能力。 金丹修士大多心怀天道,无意纷争;且他们与符箓道、鼎火道及炼器道都不同的是,别家修行低处稍易,越往上越难,他们修行时却是入门最难,越往上反倒容易些;再加之金丹修士的数量在修行者中所占比例极低,所以这种金丹修士就很难看到,但他们一旦出现必定会引起震动。 清风外化丹力而出的光鞭缠住鹤首杖,与此同时,玉简法器控驭而出挡住了朱弘阳含恨驭出的一枚长阳刺,这一切都在电石火花间发生,他那只伸出去的手没受丝毫阻挡,结结实实的反抽在了朱弘阳的脸上。 这一耳光抽的更重,朱弘阳生生被抽倒在地。 炼器而成的鹤首杖终究不如直接外化的丹力来的霸烈,饶是李老鹤见势不对回手的快,杖上鹤首处也多了数道深及寸许的黑色印痕。似这种炼器却被别人的丹力直接在器身上加以熔刻,纵然没有全毁,也差不多少了。 鹤首杖收回后,光鞭转向一甩抽上了仍自被驭出的长阳刺上,长阳刺上的蒙蒙青光一遭遇光鞭,顿时如冰雪入汤池般迅疾消散。 朱弘阳见势不妙急速回收长阳刺时已经晚了,被光鞭缠绕住的长阳刺再也不受控驭,片刻之后,光鞭窜回清风的掌心处消失不见,散了青光的长阳刺则咚的一声掉在地上——至此,这件法器算是彻底废了。 法器对于修行者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已无需多说,至少对于朱弘阳而言,若是能选择的话,他宁愿再挨刚才那两耳光也会想要保住法器。 李老鹤脸色青的发绿,阻止住蠢蠢欲动的天机谷子弟后,拉起已分辨不清是什么脸色的朱弘阳转身就走。 清风召回玉简法器,脸上又自恢复了那淡淡的神情,目光扫过全场后落在林子月身上,“恶客已去,祭礼也该继续了” 清风从出现到现在的短短时间里,一人独挡李老鹤与朱弘阳而尽占上风,损一炼器,毁一法器。而素来一霸的天机谷吃了这么大的亏却只能含恨而退,连场面话都没留下一句,这战绩,这气场,一时间,整个平场中所有人皆被清风的气势所夺,就连林子月都愣了一下之后方才重礼为谢。 道门哪,道门! 在这所有人中,唯一出神的是叶易安。眼睛虽在看着清风,心思却放在他此前的几句话上,“言无心至今仍逍遥法外,去向成谜” 言无心入的可是专门关押修行者的黑狱,如今更死在了黑狱之中。清风,或者说道门真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言无心又是怎么入的黑狱?若是知道却又故意这么说……那林如海夫妇之死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由此生发开去,叶易安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心里总隐隐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乃至林一阳,林如海及整个凤歌山似乎都被一层厚厚的浓雾笼罩着,若真有浓雾驱散的那一日,不一定能翻出什么深藏久远的大秘密来。 祭礼结束了,林子月以山主的身份邀请诸位观礼来宾尝一尝凤歌山的素席。兰山精舍等三派来人见清风颔首而应,也都留了下来。 没想到今日凤歌山的祭礼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身份敏感的清风如此高调亮相,究竟会给形势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容不得三派不小心观察。 素席摆定,众人落座,席间清风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一面,适才毕露的锋芒尽数收起,此刻的他清淡和煦,更看不到半点架子,与三派中哪怕是普通弟子也能言笑甚欢。尽显出高门精英弟子的风采。 素酒你来我往中,清风已不动声色的约定了往三派拜山的行程,说完这些之后,他目光微微一转落在了林子月身上,“早闻凤歌山乃方圆千里之内紫茎朱果的最佳产地,此物培育不易,说来贫道倒是有几个师弟专好鼎火之道,在奇药异草的培育上也颇有心得,便引荐了他们来凤歌山略助一臂之力如何?” 此言一出,兰山精舍等三派来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掩饰都掩饰不住。此时此刻,紫茎玉果反倒不那么重要了,他们更关心的是林子月将如何作答。 这几个道门出身的鼎火丹士一旦入驻凤歌山,这门可就再也关不住了。与道门比起来,他们甚至更愿意看到天机谷生吃了凤歌山。 一时间,众人停止了说话,目光都着落在林子月身上。 鼎火丹士对一个门派实在太重要了,可以说是一个门派发展最重要的根基之一。被众人盯着的林子月心中很乱,不知怎么的,眼睛自然而然便向叶易安看去。 此刻,担负着知客职责的叶易安正领着五童子在送酒,林子月向他招了招手。 叶易安走过来,林子月将事情说了,“如今山中药田的事情都归你管着,这事你说说吧” 我什么时候管药田了!这丫头总算还不笨,只是活生生把我架到火上了。叶易安心底一个苦笑,脸上却是露出迷糊神色,“山主莫非忘了?前些时咱们不是议定要邀兰山精舍、红枫小筑及巴王门一同经营药田嘛,如此各出所长,也能共得其利” 叶易安此言一出,兰山精舍三派来人目光陡然一亮,若非顾忌着清风的面子,只怕早就喜形于色了。 “这个倒是确有其事,不过当时没做决定,哪有你口中的‘议定’一说”林子月看了清风一眼,眼神中颇带愧疚。 “啊”叶易安微张着嘴,“没议定?那日我见山主没说话,还以为你默许了呢,给三派尊主的书信都已写好送出了,这……” 清风适时的轻浅一笑,“无妨,贫道也是突发之想罢了。如今四派既然有了这样的好主意,广元观也是喜闻乐见。此事就不提了,不过另有一事林山主就不要再推辞了吧” 三派来人刚刚放下去的欣喜心思又高高的吊了起来。 清风点了林子月的名,别人就不好插话了,“仙长请言” “贫道观林山主天赋极佳,有意引荐山主见一见贫道的师尊,十有**这世间便又多了一位金丹修士也未可知,山主以为如何?” 金丹修士太难得,也自有其一套特殊的测试及培养方式,这涉及到硬件设施及软件功法等方方面面,除了那些传承久远,根基深厚的大门大派,一般的散修门派根本难窥其门径,五派之中就连实力最强的天机谷也不具备此种能力。 清风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林子月脸色微红,眼中的愧疚之色更浓了,站起身来向清风深深一礼,“多谢仙长如此,现在我说什么也难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仙长为我引荐如此仙缘,原不该辞,只是凤歌山乃家祖……” “林山主的意思贫道明了,这只是测试嘛!便是测试通过,你我缘成同门,那道门之内也不尽是出家人,亦有在家居士,更有俗家弟子,林山主永为凤歌山之主,至于其他的顾虑大可不必” “既如此,就多谢仙长了” 眼见林子月飘然下拜接受了清风的这一建言,叶易安有片刻的失神。 待心思收摄回来后,就连生性乐观坚韧的叶易安在这一刻也生出深深的无力感来,清风这一手釜底抽薪玩的实在是太漂亮了,他已可断定,只要林子月去了,不管她有没有金丹修士的天赋,回来时身上必定多了一个道门俗家弟子的身份,区别只在于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罢了。 也就在这一刻,叶易安打定主意再不插手凤歌山之事,不管最初是出于什么原因被卷进来,但到现在他已做尽了他能力范围内的一切事情,再往前走,既无益,亦是平白为自己招惹麻烦,甚至会种祸。 正在这时,有通报说天机谷谴使请见。 天机谷?今天这场祭礼真是越来越出人意料了。 天机谷派来的使者乃是当代天机子最小的师弟,亦是派中常项事务的主持之人陈方卓。 陈方卓手中提着一只盒子进来时谁也没想到这盒子里装着的竟然是一颗人头。 一颗极新鲜的人头 朱弘阳的人头 陈方卓的姿态放的极低,先给清风致歉,再给林子月致歉,最后是给兰山精舍等三派观礼之人致歉。 天机谷的反应实在够快,反应的方式也实在太狠。 看着一脸诚挚歉意的陈方卓,再看看心里如同吃了苍蝇却不得不与陈方卓寒暄的众人,叶易安心里只觉阵阵发冷,从六岁跟随师父修行以来,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了解了修行界。 一个断了一臂又被毁了法器的朱弘阳对于天机谷还有什么用? 但是,当朱弘阳的人头被天机谷砍下来并送到这里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清风,还有这个至今仍未谋面,但一出手就是心爱弟子人头的天机子…… 叶易安不知道神仙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的是,在没修成神仙之前,不管境界多高的修行者终究都还是人 修行界远没有那些渴慕仙缘之人想象的那么美好,它不过是人间世的一个镜像罢了 修行界真的会吃人的! 正文 第20章 少年情怀总是诗 天机谷陈方卓看似诚恳到极致的致歉成功使众人吃下了一只臭虫,但因为有朱弘阳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那里,这股子恶心还发作不出来。原本很热闹的场面迅速冷寂下来,素席草草结束。 三派来人在陈方卓走后也相继告辞,清风随着去了兰山精舍,这是他拜山的第一站。走之前与林子月约定,待其与师尊联系好后,自会亲自来接引林子月前往测试。 “言无心出身于何门何派?”跟出来送行的叶易安一边注目着客人远去,一边随口向身边站着的林子星问道。 林子星听到言无心深深的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言无心原本出身于江南西道辰州言家,这个家族虽然传承久远,但与修行界往来的很少。尽管如此,知道他们的修行者仍然很多,就因为言家的赶尸实在太出名了” “赶尸?” “要想将客死异乡的亲人千里扶灵而归实在太辛苦了,言家子弟最擅长的就是将死人赶回原籍,夜行日宿,就跟放牧一样,只不过别人是赶牛赶羊,他们赶的却是死人” 叶易安无言,脑子里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黑狱之夜的老禁子——也即言无心口中的尸傀儡,这应当也是术法的一种吧。能专研这样的术法,言家还真是……特别的很。 “言家很神秘,也不与修行界往来,言无心怎么去的魔门,又怎么取得魔女信任并盗取《太阴真经》之事都无人知晓。但他盗经出逃的事情实在太大,遂使其一夜之间名动天下” 眼见宾客都走的差不多了,林子月正要往这边走过来,叶易安忙急着问个他最关心的问题,“那言家现在怎样了?” “哪里还有什么言家”林子星笑了笑,“言无心自作孽不可活也就罢了,还连累了整个家族,他失踪之后,道门以雷霆之势横扫辰州散修界,言家已被连根拔起,子弟多已战死,纵有漏网之鱼也早已敛迹深藏,不敢露头了” 闻言,叶易安心里咯噔一下,有片刻的失神。 这下子麻烦大了。 “师妹来了,切不可在她面前提及言家之事,言无心更是提不得”对于林子星的提醒,叶易安沉重的点了点头。 该走的都走了,今天的祭礼可谓是近乎完美的达到了预期目标,自林如海夫妇死后,风雨飘摇数年已经到了绝境,几乎被生吃的凤歌山终于摆脱了生死危机。而作为实现这一目标始作俑者的叶易安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这时,走过来的林子月跟林子星说了几句话后林子星便转身进了院子。 而后,林子月伸手指了指山顶西南侧的树林,向叶易安道:“我们过去走走” 前往树林的路上,叶易安脑子里都在想着他与言无心的那个约定,将要到树林时心中才拿定了主意。既已有了主意也就暂时将这事放到了一边,不欲让林子月看出什么来。 其间他一句话都没说,奇怪的是林子月也没有说话。 终于走到树林的边缘,叶易安抬头看了看这一片林子,三个月前的那个月夜,两人便是在这片树林里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偶遇。 那晚,叶易安吹了一支用树叶演奏的曲子,而后又哼唱了两首《襄城乐》的民歌,那晚的月亮可真圆,那晚,那般的经历是叶易安人生中的第一次。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林洒照在身上时已破碎成点点块块,斑斑驳驳。脚下踩着不知何时飘零萎落的枯叶,微微的沙沙作响,再次走进这片树林,叶易安心底莫名的生出了些感伤,很轻的酸,很淡的涩,却又清晰可感,挥之不散。 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林子月,少女依旧清丽无双,只是那晚她身上挥之不去的沉重与憔悴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身形笔直,她的身影飒爽,她的眼神里卸下了疲惫茫然,取而代之的是消失了许久的青春与希望。 看到这个似乎是焕然一新的林子月,叶易安蓦然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怎么?” “没怎么” “没怎么你为什么叹气?” “我没有叹气” “你刚才那不是叹气是什么?” “本就不是叹气” 四目相对,林子月“嗤”的笑出声来,与此同时,叶易安也笑了。 虽然仅仅只是一笑,但刚才心底挥之不散的淡淡酸涩却被一种心安所替代,叶易安的心再次通透起来。 “你当初怎么想到要去找道门的?当时你又怎么那么肯定道门一定会出手?” “凤歌山两代之中有三人都死于道门主导的御魔之战,可谓父死子继。付出了这样的牺牲,你若不去找也就罢了,只要肯去,道门就没有丝毫推辞的余地,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都必须出手。至于怎么想到要找道门?除了道门还有谁能吃得住天机谷?” “是啊,听着好简单。我与师兄怎么就没想到?” “散修界的门派又有哪家是对道门毫无提防之心的?提防的久了就会形成习惯,常怀这种提防之心,你与叶兄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就不会往这里想” “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林子月停住脚步,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是叶易安” 林子月闻言再次“嗤”的一笑,而后蓦然道:“你不想让我去道门测试?” 虽然是在问,但林子月的这句问话却用的是肯定语气。 叶易安的脚步声猛然一顿,没有说话。林子月也不催问,眼神着落在他的侧脸上,静静的等着。 并没过多久,叶易安转过身来,迎着林子月的眼神很慢却很肯定的说道:“是,我不想让你去” 林子月的眼睛慢慢的弯了起来,弯的就像两轮月牙,脸上的得意与骄傲藏都藏不住,脚下一撩,便将一枚松果踢到了林子深处,“既然答应了,去总还是要去的。再说我若真成了金丹修士,看谁还敢欺负凤歌山。但……你总该知道,我永远是凤歌山主,去了还是要回来的” 说完后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叶易安答话,林子月偏了偏头,“你生气了?” “我生气了,你还是要去?”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你就在凤歌山等着,我一定回来” 叶易安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这时他正好走进一团浓厚的树荫,因为树荫的遮盖,加上微微偏过去的头,这个本就极淡的笑容愈发模糊的分辨不清了。 “好啊,既然你一定要去,那就去吧。正好,我也该走了” 林子月猛然停住,双眉急跳,“走?为什么要走?” “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即便你不去测试,今天祭礼之后我也该下山了” 林子月明显的烦躁起来,“你要去哪儿?去干什么?给老娘说清楚” “襄州城,做捕快” 林子月先是双眼一瞪,要说什么时却又眉眼弯弯起来,“那好,你就在襄州。若是敢跑去别的地方,老娘回来找到你后定要敲折你的腿,让你再也跑不了” 这一场漫长的对话就此结束,从树林回去之后,叶易安就拿到了一本书册,“答应你的黑符箓术都录在这里了,你无法修行留着这个做个纪念也成,这可是家父最重要的遗物,定要仔细保存好了,里面的内容也切记不得外泄” 林子月的性情刚烈而洒落,但在递过这本看似极普通的书册时,却罕见的有些扭捏起来,脸上甚至还起了一抹像极了羞红的胭脂粉。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林子月明显很不适应这样的气氛,仿佛是无话找话般又弄来了一些书册,“你要做捕快没点拳脚功夫怎么成?我又不在,你要被欺负了谁替你出头?这里面的找两本拿回去练练,你长着七窍玲珑心,又肯吃苦,定能练出来的” 叶易安随手拨弄,见这些书册尽是些人间世江湖中的武功秘籍,《降龙十八掌》、《乾坤大挪移》、《九阴白骨爪》、《蛤蟆功》、《北冥神功》、《独孤九剑》……林林总总不下二十种之多 “这都是家父当年花费好大功夫才收集起来的,都是人间世中最顶级的搏击之术,你随便练成一样,当个大侠都没什么问题了” 叶易安原本想说我要这些干嘛,话到嘴边时心头一动,挑挑拣拣的从里面选了两本,一本是《无影脚》,另一本则是《灵犀指》,两本恰恰是一个练手,一个练脚。 “你怎么挑这两本”林子月撇撇嘴,从书堆里拎出了一本《葵花宝典》递过来,“好像听我爹说过,这本是最厉害的,你拿去试试” “我又不想真的成为武林高手,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挑完书后,屋里再次沉默下来。叶易安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来,“我走了” “哦” 叶易安深深的看了林子月一眼后,起身,开门,走出。 见他走了出去,林子月猛地从胡凳上蹦起来跳到窗边,透过窗棂看着叶易安的身影一步步走过猩红的残阳,走进另一侧屋檐下深深的暗影中。 正文 第21章 雾隐小谷 没有惊动林子月,叶易安与林子星简单的辞行之后,就在那个满是露珠的早晨静悄悄的离开了凤歌山。 下山之后叶易安并没有直接到襄州城,而是悄悄的到了距离襄州城百余里的雾隐山深处。 沿着一条清澈的山间溪流逆水而上,行到水穷时会看到一片野生的竹林,穿过这片密密匝匝的竹林之后就会发现前方崖壁上有着一个不甚规则的洞口。 藏在密密竹林后的深山古洞黝黑阴森,使人一见便觉心中发寒,但在叶易安眼中却是如此亲切,就像远行的游子看到了久别的家门。 静静的在竹林中观察了许久也没看出任何异常之后,叶易安走出竹林一步步进了石洞。 无需点火,叶易安对石洞中的地形了如指掌,将脚步放到最轻的走了两柱香功夫后,前方天光渐显。 石洞的尽头是一处被群山环绕的山谷,山谷并不大,一条山涧从谷中流过,两边野生的桃林枝叶繁茂,在桃林与山涧环绕的青草地上建有数间雅致的茅舍。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待看到谷中山鸡野兔大胆的随意来去之后,叶易安再不犹豫,迈步出了洞口向茅舍疾走而去。 久已无人打理,茅舍明显的破败了。里面没有师父,有的只是一地散乱,处处灰尘。 好在这里也没有明显斗法的痕迹,亦没有血迹尸首什么的,心里早有准备的叶易安放心了不少。 将几间茅舍都走了一遍,叶易安没发现任何有关师父下落的线索。平复了心中的情绪之后,出茅舍来到谷中桃林后一个小小的洞穴中。 这个洞穴入口小且隐蔽,里面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干燥,温度终年波动不大,且不生虫蚁。 这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隐蔽储藏间。 初时,叶易安是将此地作为日常用品的储藏之所,粮食,盐茶,当然还有酒放在这里面是再合适不过了。再后来,他把一些自己收藏的物事也都收进了这里。 或许与小时候孤儿的经历有关,叶易安总是有一点好藏东西的癖好,师父叶天问为此笑过他好些回,说是小家子气,却也没能将这习惯给扳过来。 从储藏洞最深处寻觅到那只手钉的木盒后,叶易安由衷的感到一阵欣喜。 盒子里装着的东西其实平常的很,笔墨纸砚一套,纸是黄色的符纸,墨是上好朱砂调成的丹朱,这一套均是符箓修士必备的绘符之物。 除此之外,尚有一些成品的符箓,其中大多是叶易安自己绘制的,只有那么三四张是师父留下的范例成品,他一直没舍得用,就留到了现在。 一一将诸物检视了一遍之后,叶易安便将之收到了袖里乾坤中。 走出储藏洞,叶易安来到茅舍前便即口诵云文,手掐法诀,脚踏罡步,手足口之间的配合流畅自然,而后便见一张符纸自其袖中若有牵引般飘飞而出。 与林子星当日行符时不同的是,林子星那符纸飘出后当即无风自燃,而后爆出一片冰锥攻向敌人。但叶易安袖中飘出的这张符纸却未立即自燃,缓缓飘到了前方茅舍的梁柱上后这才自燃起来。 自燃完毕,一声轻微爆鸣响过,茅舍四角根基处蓦然显现出四个青色光团,光团一现即逝,整顿茅舍则轻微的抖动了几下,在一片淡淡的尘灰中复又安稳如山。 这就是白符箓术中专用于镇宅的安山术法了,虽然数年没再用过,但此刻捡起来亦是毫不陌生。 牛刀小试,即刻功成,这让叶易安的心情好了不少。隐隐觉得自己的丹力比之三年多前似是增加了一些。同为初凝元丹,但这次凝成的元丹比三年多前的丹力更厚,虽然差别并不是太多,却能清晰的感觉到。 也没心思琢磨这变化了,叶易安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进了茅舍,取出笔墨纸砚以及林子月给的那本黑符箓术,摊在桌子上便准备照本绘符。 从凤歌山下来直到这小谷的路程中,休息时叶易安早将这本书册细看了个遍,里面记载的黑符箓术法着实不少,但可惜的是因为他的修为太低,仅是元丹初结,丹力根本不足以驱动那些高阶术法。所以目前能用的也就只有五个基本符术。 引金符、长木符、寒冰符、离火符、土刺符,金木水火土一样缺。 净手焚香,符纸铺就,丹砂调匀之后,叶易安凝神定思了约半柱香的功夫,而后开始轻声诵念书符咒,这咒语发音奇古而又怪异,鼻音与连音及卷舌音极多,绝不同于当下通用的语言文字。 书符咒诵念完毕已经是一柱香功夫之后了,咒语念完,叶易安即刻搬运丹力,待丹力搬运到位后伸手提起那管饱蘸朱砂的羊毫笔时,笔管周身隐隐散发出青皂两色交汇的毫光,尤其是笔尖处最为明显。 深吸一口气,叶易安运腕挥毫,铺开的黄色符纸上顿时落下一道极不规则的红色线条。 凭着这口气,叶易安的手没有半点停顿,一气呵成将整张符纸绘完,看来是行云流水,但他那紧张的神色与额间渗出的细密汗珠足以说明这个过程是如何的吃力。 最后一笔完成后,叶易安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三年多未曾绘符,终究是手生了” 黄色符纸上艳红朱砂绘成的既不是丹青,也不是墨书,而是一些古怪线条的集合,这些线条非直非曲,盘绕扭结在一起,组成的图案既象某种古拙的文字,又象意义繁复的画卷。 身处茅舍之中看着这张新鲜出炉的离火符,叶易安的思绪自然飘飞到了数年之前师父叶天问第一次给他讲解白符箓术法时的情景,甚至就连那些话都清晰可记: “《灵宝无量度人上经**》中有云:‘符者上天之合契也,群仙随符摄召下降’,符法之根本乃是人借天地自然五行之力为我所用,所谓‘思存天神与己神合一,而以书符通其邮’,单凭一张云篆所画符纸就想借用天地五行之力,符法怎会如此简单?每一道符用出,脚下要有与之相配合的步罡踏斗之法、手上要有与之配合的指诀、口中还有符文需要念诵,只有这四者结合一处,再以丹力驱动,才能真正发挥出符法之威力。符法不同,与之相配合的步法,指诀,云文与符图又自不同,譬如我刚才用上清符时手上用的是天纲诀,用安山符时又换作地灵诀就是这个道理” 记忆中的画面一幅幅展开,恍然间似乎又见到师父指着符箓上古古怪怪的线条问他:“你看此物象什么?” “初看象画,近看象字,若总体看去却象民间所说的‘鬼画符’” 闻言,师父笑了笑未予置评,片刻后又指着笔下的线条道:“仔细看,它究竟象什么?”。 这次叶易安静下心来凝神细看,慢慢感觉这些原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线条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流畅,每一笔的曲折流动都是如此自然,恍若这些线条本身自有生命,只是引着笔墨顺其自然流动记录而已。 看着纸上曲折流绕的线条,那一刻叶易安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日日所见的山涧、云海,涧流中清澈的山泉缘山势自然而下,恰如云海中片片白云或卷或舒,一切出乎自然天成而又无比和谐,脑海中福至心灵,他口中也自然道:“这线条倒象山间涧流,白云舒卷!”。 “倒有三分灵气!我现在所绘的正是云文”,叶天问看了看紧盯着符纸的叶易安,脸上浅浅一笑递过手中毫笔道:“你来试试!”。 闻言,叶易安也没客气,接过毫笔模仿着师父绘就的符文点画了起来。他尚算聪慧,此时做起这等三岁小儿初学字时的事来,自以为该是轻松无比。 孰知事实却是大谬不然,从第一笔下去就不顺,自此笔笔都不顺,整个临摹下来,只觉气窒胸闷,只有说不出的难受,如此状态之下,他着力绘成的云文真是拙劣不堪,摹本与师父范本之间的差距实不可以道里计。 拿起自己临摹出的云文,师父看了看后但只一笑未置可否,只是他这淡淡的一笑倒让性子里好强的叶易安红了脸,“这云文有什么用?” “云文系脱胎于天地云气之象。许多极有见识的修行界前辈都猜度它与我们现在口中所说、笔下所写的文字并无二致,其实质应也是一种语言。丹道之术,归根溯源在于借天地自然之力为我所用,而行符者与天地自然沟通的法门便是云文。符箓道士所用符箓及口中所念符文皆是以云文而成。简而言之,它是符箓修士借用天地之力的灵媒,是术法的根基。可惜……” 见师父脸上突然显现出一种极度遗憾的神情,叶易安追问着,“可惜什么?” “可惜云文的真意早已失传,纵然千余年来想要揭晓其奥秘的修士可谓代不乏人,但成就依然有限,其间还有许多讹误。天问,天问,嘿!我真想问问这古奥艰深的云文究竟成于何人?成于何时?里面又蕴藏着什么奥秘” 自此,叶易安的课业中就多了最重要的一项,跟随师父学习其所了解的云文。 这一学便是叫苦不迭。 在师父的教授中,云文与当下通用的语言一样,也有字词句之分,由字构词,由词成句,其由词成句的过程中自有特定的语法结构,半点错乱不得。其他诸如涉及山川五行的专有名词,在云文中也有特定表达,一笔之差便迥然两异。这些也还罢了,尤其是云文的发音太过特殊,既多鼻音,又多是卷舌而发,听着含糊,念诵艰难,且极容易出错。只让颇以聪慧自诩的叶易安苦不堪言,几次发起急来还罕见的扔了叶天问亲绘的手本,口中发气道:“云文学起来如此难法,世间这么多符箓修士难道人人都会?”。 师父好像永远也不会发怒,当然也没有大喜,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冲淡的笑意,这淡淡的语调恰如他说话时的语调一般无二。 见叶易安学的发毛,叶天问依旧如此的淡然道:“不说人人都会,就连粗通者已是千中无一。至于精通,云文的奥秘都未全然揭晓,又怎会有精通之人?” 听到这话,叶易安顿时来了兴趣,身子俯前在案几上振振有辞道:“不会云文怎么行符?若他们能如此,那我还要受这罪干什么?”。 “不识字之人未必就不能写字?符箓修行之法流传古远,譬如上清符等常用之符的书写规范及符文诵念发音早已固定,纵然不会云文,照猫画虎、死记硬背也能用它,世间符箓修士中,十停有九停行符时全仗对这些常用符法的死记硬背,虽然能用,却不解符图及云文真意” 恭恭敬敬的捡起地上的手本,叶易安陪着笑脸道:“既然如此,弟子又何必非要知道云文究竟是什么意思?同样照猫画虎不行吗?反正也能行符。师父,学这云文究竟有什么好处?”。 “符图及符文系以云文而成,不通云文,又如何明白符箓真意?如此也敢称符箓修士?这等人纵然勤勉,成就也终究有限的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唯有精熟云文,方有可能明悟符箓道之真谛,如此进境自速,此民间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是也!” 师父双手负后,绕室侃侃而言,这番神态恰与世间硕儒差相仿佛,“这是于大处说,于近处小处而言,习好云文,你便可自绘符图,进境高时甚或能自创新符术;而发音练的精熟,你自可揣摩其中规律,或可缩短符文念诵时间,如此以来,行符时自然就比现在快的多了。” 缓缓说完这些,叶天问浅浅看了叶易安一眼,依旧淡淡的语调道:“如此,你可要继续学吗?”。 对于刚刚入门的叶易安来说,师父口中“明白符箓真谛”对他倒没什么触动,反倒是能缩短行符时间于他实在有莫大的诱惑力。行符更快其实就跟先下手为强这个道理一样,手快有手慢无,越快越好。以前为丐儿时常与人抢食的叶易安对这个朴素的道理再明白不过了。叶天问看似无意间的话实在是挠到了他心头最痒痒的地方。 恭谨的斟了一盏山泉水奉于师父,叶易安以少有的正色道:“弟子谨受教,请师父开讲!”。 回忆如水流过之后,叶易安再次凝神定思,搬运丹力绘起了寒冰符。 绘符之要首重连贯,从下笔的那一刻起到整个符图绘完,中间不能有丝毫的停顿,更别说断笔了。一顿一停,也就意味着这张符图成了废物,前面所耗费的丹力与心力自然也付诸东流。 这一次的绘制比之刚才强了不少,饶是如此,绘完之后也需要休息良久。一天之内绘制两张符图已是叶易安如今修为的极限,当下也不再做徒劳的做第三次尝试。 将东西都收拾完毕又修炼了个多时辰之后。通过天眼内视术法探查丹力已经恢复之后,叶易安走出茅舍,面对着一株桃树试验离火符。 林子月给的那本黑符箓书册中,关于行离火符时手、口、足、符图如何配合皆有详细记载,口诵的符文甚至用当下的文字标注了诵念之音。这些叶易安早已记得的熟稔。 口诵符文的同时,手上指掌变化掐出日君诀,脚下步罡踏斗,因此前有白符箓术的基础在,手足口的配合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堪堪就在口中最后一个云文音符念诵完毕的同时,手中法诀与足下罡步也已同时结束。此前绘成后收于袖里乾坤的离火符若有牵引般虚空飘出,而后无风自燃,燃尽的刹那,随着一声轻微的爆鸣,空中突然出现一个大如小号木盆般的火球直向选定的桃树轰去。 三十步外,叶易安就见碗口粗的桃树瞬间被炸成两段,散发出蒙蒙青玄之光的火球犹自不肯停息,附着在倒地的树干上燃烧不绝,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此前还是绿意葱茏的桃树已化为一片灰烬。 这是叶易安施放出的第一个黑符箓术法,出人意料的顺利,叶易安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惊喜。就从这一刻开始,身为符箓修士的他终于具备了对敌攻击的能力。黑符箓术的大门已在他面前缓缓敞开。 正文 第22章 天道少全,天道缺一 惊喜中心痒难耐的叶易安又试了寒冰符,但这一次出人意料的是行符居然没有成功,口诵云文,手掐法诀,足踏罡步都没有问题,但任叶易安试了好多回,袖里乾坤中的寒冰符图就是不响应。 符图不动,符箓术法自然就施放不出来。 惊喜还不曾消退就碰上当头一棒,叶易安的心猛然吊了起来。但他今天实在已无力再绘制符图,只能任一颗心这么吊着修炼十二正经培元诀。 《蛹蝶功法》结丹之后的部分没有了,叶易安手头又没有更好的功法,又不能停了修炼,最终还是决定继续修炼十二正经《培元诀》,一则是这功法练的熟了,再则当下他也只有这一种功法能将他送到灵丹境界。 一到灵丹境界,十二正经《培元诀》就算功成圆满了,介时就得寻觅新的合适功法,不过这都是后事,且等等再说吧。 十二正经《培元诀》修炼完后,天色已近黄昏,叶易安弄了些东西吃后就闲了下来。人闲了心却不得闲,老是想着寒冰符未能释放成功的事情,最后竟有些心烦意乱了。 排解胡思乱想心烦的最好方法就是找事做,找来找去,倒是把那两本人间世中的江湖秘籍《无影脚》与《灵犀指》给寻了出来。 叶易安当初之所以会选这两本,想法其实极简单,《无影脚》是练脚的,求得便是出脚迅速;《灵犀指》则是练指掌的,求的也是迅速多变。这恰与符箓术法中手掐指诀、足踏罡步的要求不谋而合,练习这两种功夫或许对提高行符速度有所帮助也未可知。 此刻既然无事索性就练练吧,通读了这两本秘籍之后,叶易安顿时收起了最初有的那一点轻视之心。 这两种秘籍哪一种都不好练,要想有所成就也都要下苦功夫,但他本身占了一个绝大优势——体内的经脉骨血已经由十二正经《培元诀》洗伐了九年之多,其实已经达到了秘籍中所言的先天境界。 这情形就等于别人练《无影脚》和《灵犀指》是希望由外入内,而他则是练习之前内的那一部分先已达到,而今只需练习招式即可。由低向高难,以高就低就要容易的多了。 饶是如此,一个时辰练下来,叶易安依旧是满身见汗,等他在山涧洗过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定。 休息的地方选在了近乎终年恒温且隐蔽的储藏洞中,躺下来之后却一时难以入眠,叶易安强拧着让思绪从寒冰符转到了离火符上。 离火符虽然施放成功,但此刻仔细回顾之后叶易安却想到了一点不足之处。 一次行符施放出一个火球,虽然那个火球的威力着实不小,但若要与别的修行者斗法时,修行者毕竟不是不会动的桃树,如此一来,这一个火球要想建功可就太难了。 在耗费丹力一样的情况下,若是能将一个大火球拆分成许多个小的,由点攻击转化为面攻击,准头势必能够大增吧?叶易安的思绪很自然的就转向了这里。 第二天起来,叶易安就着山泉吃了几茎煮熟的葛根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开始绘制符图,今天他首先绘制的依旧是离火符与寒冰符,尤其是那寒冰符,绘完之后与林子月所给的黑符箓书册几番对照,以确认没有任何偏差。 试验符术的过程与昨天一样,离火符顺利施放成功,但寒冰符却不予响应。 叶易安确认自己施放符术的过程不会有偏差,那么为什么不能成功呢? 这样的试验此后又经过了三回,三回之中寒冰符依旧无一成功,离火符却是越来越顺。 找不到原因,叶易安只能暂时将这个深深的疑问放在心底,开始试验另三种符术。试验的结果是长木符与引金符都没问题,但到土刺符时却出现了跟寒冰符一样的情况,符图根本不予响应。 这回叶易安的心情就平静的多了,甚至因为土刺符的失败隐隐猜度出寒冰符难以成功的根由,简单而言就是三个字——不合适。 以上五种符术对应的是金木水火土五系,天地万物莫不各染五性,人也不例外。根据生辰的不同,人的生性已经注定。譬如民间为初生之婴孩论命宫、星宫时常有五行缺金,五行缺水等等说法。 至于五行俱全什么都不缺的固然是有,却极少极少。 由此叶易安产生了一个朦胧的认知,师父曾言符术的根本是修行者通过符图为灵媒借天地自然之力为我所用,若施术者天生匮乏五行中的某性,自然也就失去了沟通自然的根基,根基不存,纵然施术的过程再正确又有什么用? 天道少全,天道缺一,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世间十全十美之事实在太少,许多是勉强不来的,若一味强求便是逆天了。 逆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听着固然豪气,但对于叶易安而言,至少当下他还丝毫没有这个念头。正如师父曾经告诫过他的那样——人不患不知人,患于不知己。 若以他现在的修行境界便生出逆天的心思,这究竟是豪气还是傻气? 解决了这个疑惑之后,叶易安便索性放弃了寒冰符与土刺符的努力,转而专攻离火、引金与长木三符。每日练习、试验、反思,力求将三符施放的更加精准,并在此过程中揣摩符法背后的关窍。 等他将这三个术法的行符过程练习的熟练无比之后,心思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对术法的演化上来。 演化并不是要改变术法的性质,而是着力于术法的过程,即在丹力耗费不变的前提下在施放符术的过程上用力,以求达到减少施术时间并强化施术效果的作用。 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乃是源自于数年之前师父叶天问对他的一次教导,其时叶易安已将白符箓术中的安山等术法练的熟练,也就没了继续练习这些符术的兴趣。 对此,师父也没厉言训诫,只是拿起身前盛放着泉水的茶盏向茅舍地上铺着的青石泼去,因他用了丹力,盏中泉水呈扇形倾于地上时,青石地面上竟被细小的水珠击出一个个肉眼可见的小坑。 叶易安对师父此举茫然不解其意,而师父口中也不解说,伸手又拿过了他面前的茶盏,抖手而出时,茶盏中的泉水径成一线向地面射去,轻响声中,青石地面上已多了一个深如小指的细洞。 那日明亮的天光下,那一片轻浅的水坑和深若小指的细洞对比起来分外明显。 “两盏水,我用的是同样的丹力”,静静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叶易安面前,师父依旧是淡淡的语调道:“符箓并不仅仅在施放,更重要的在于控制!控制方向,控制力量,唯其如此,方称得上是符箓为我所用,这才是真正的‘行’符”。 师父简单的两个动作及寥寥数语,却让叶易安领悟到了符箓道法中除宽广之外另一个更为深邃的方向,汗颜之余,他心中的欢喜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起身走到师父身前,叶易安端端正正的躬身一礼,这样的举动在两人之间实属罕见。 行礼完毕,叶易安又问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我随师父学习云文以来,经过多次测试,通过减并滑音、轻音,如今已将施放安山符时需要诵念的符文由原本的二十七个音节减少到二十三个而不影响行符效果。然则如此以来,虽然念诵符文的时间缩短了,但脚下步法却跟不上符文的念诵速度,在总体的行符速度上依然无法提高,针对于此,未知师父可有以教我”。 闻问,叶天问无言站起,在他站起身的同时,手中一带,原本放在桌上的茶盏顿时向地上跌落下去。 茶盏离桌的刹那,叶天问的腿脚也开始动了起来,叶易安只觉眼前一片幻影闪过,根本就看不清师父到底是如何动法。 “叮”的一声,茶盏触地碎裂,恰在此时,师父的腿脚也已停住,留在地上的只有六个淡淡的脚印,原来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已出脚六次。 见到地上的脚印,叶易安咋舌不已,直到此时,师父淡淡的声音才响起道:“世间事有些能曲中求,有些却只能直中取。对云文及符术的理解靠领悟,但提高步速及手速,却只能靠苦练!半点取巧不得”。 难得的讲了这些之后,叶天问的懒病发作,提着酒瓯就要上山去看那云卷云舒。走到门口时撂下了一句话,“某曾试过,安山符的符文可精简到十四个音节,镇梁符的符文可精简到二十六个音节不影响施符效果,至于如何做到这些,你就在我教你的云文中下功夫吧” 自那以后,叶易安重燃了练习符术的热情,只不过他再也不一味追求新符术,而是更着重对已掌握的符法的反思及尝试,方向的控制,力度的掌控成了他努力的重点。 总而言之,就是力求从施符变为行符。 与此同时,他对云文的学习也更加认真。功夫不负有用心人,渐渐的,甚至能够在师父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尝试阅读手本,虽然不免还有些磕巴艰涩,但这毕竟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性跃升,叶天问虽然不曾就此夸过他,但在云文的教授上却勤快了不少,只此便可看出他对叶易安的满意。 随着云文知识的增多,叶易安开始了更多的学以致用,即用所学的云文知识来分析符图及符文。 以前是针对白符箓术,现在却是要演化黑符箓术,只要有方向,有方法,本就是光脚出身的叶易安又何惧吃苦?更何况这本身就是能给他带来无数趣味的事情,虽苦亦乐。 自此,叶易安便在谷中住了下来进行强化修炼,小谷中天地灵力充沛,正合适十二正经《培元诀》的修炼。一天两次的功法修炼之余,其他的时间都被用在了对那三个符术的演化上。 此事说来容易做来却难,纵使有已学过的云文打底可以进行基本的分析,每一个口诵云文音节的简化,每一笔符图上云文的简化都需要几时甚至上百次的试验才能见到成效。这还得益于这三个符术都是基本符术的缘故。 修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每一次失败都让叶易安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天道好还,没有一分辛苦,断难有一分收获。 修炼之余,叶易安把休息的时间安排在了《无影脚》与《灵犀指》的练习上。提高手速与步速的同时,他更想到了一记绝招来提高念诵符文的速度——选一枚大小适中的石子洗净之后放入口中,而后以最快的语速背诵五经及诗文,从最初的含糊到慢慢清楚,语速就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提高与强化。 简而言之,叶易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精简后的口诵云文相匹配,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缩短行符的时间。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间繁华一千年。 转眼之间,叶易安来到小谷已近半载,春意盎然一变为秋风萧瑟。 这一日,叶易安没有修炼,而是缓缓踏遍了谷中的每一个角落。将要离开时心中却更添了对小谷的留恋。 天地虽大,这里却是他唯一的家! 三个符术已经演化到当前他能做到的极限;《无影脚》与《灵犀指》按照秘籍中的说法已经练成,语速的强化也已完成,能在这里做的都已做完,而境界的提升却非朝夕之功,是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更何况山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叶易安带着淡淡的感伤正转到桃林中看那一片飘零的叶时,忽见东北天际有一道蒙蒙青光破空而来。 身子一转隐于桃树之后,那点淡淡的感伤转瞬消失无踪。一会儿的功夫后,青光飞近,叶易安在树后已可清楚看到来人身上那一袭标志性的杏黄道衣。 小谷如此偏僻,怎会有道人来此?是专为小谷而来,还是仅仅路过?这些念头在叶易安脑海中一闪而过,身子隐的更深了些。心中盼着这道人最好只是路过。 孰料事与愿违,那道人控驭法器停在了小谷中的茅舍前面。 正文 第23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眼见道人轻车熟路的直奔师父的房间而去,叶易安心中一紧,此人绝非第一次来!看来师父必然是落入了道门之手,而且不知是何原因,纵然时隔四年多了,道门竟然还在不时巡查此地。 是现在就走? 还是等着那道人走了之后自己再走? 几乎没有耽搁,叶易安就开始借着桃林的遮挡轻手轻脚向谷外走去。过去数月以来他在茅舍与小谷中留下的痕迹太多,太新,根本瞒不住人的。那道人见后必定会巡查,谷中太小,藏都藏不住,现在不走,稍后就更走不了了。 蹑手蹑脚,屏气凝神,叶易安走的小心异常,万分不愿惊动那道人。 道人既能驭器而来,虽然观他适才驭器飞行的姿态还有些生疏,但毕竟那是灵丹期的典型标志,灵丹与元丹,这差距可不是一点两点。再则,从地域上看,这来的道人十有**是广元观辖下,若与他照了面,此去襄州就是无穷祸患。 不管是寻找师父的下落还是打探言家的消息,进而完成与活死人的约定,襄州都非去不可,且停留的时间还短不了,这个祸患不能留。 一步一步,叶易安走的小心翼翼,丝毫没有使用缩地成寸术法的念头,修行者对丹力波动异常敏感,道人一旦察觉追上来,他能驭器,无论如何是跑不赢的。 眼瞅着洞口就在前方十来步远处时,一个声音蓦然从身后传来,“何方道友,来此何干?” 叶易安停步转身,见他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年约三旬的道人,身材魁梧,须发如针。 “道长请了!学生就住在雾隐山左近,近日偶往山中游赏,不意误入此间,眼见天色不早,也该告辞了”叶易安拱手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儒生礼后,转身欲去。 “此地乃雾隐山深处,走一趟没有五六个时辰断然来不了,其间还多有豺狼猛兽,你这书生还真是好雅兴,好本事” 道人带着讥诮的语调说完这句后冷冷一笑,“道友为何如此藏头露尾,既然来了,便说说清楚吧” 叶易安长吐一口气,刚刚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转身完毕的同时,身周已出现了一个青玄两色交杂的光盾。 这是最基本的防护类术法,修行者只要结丹之后俱可使用。丹力耗尽之前,光盾便不会消失。 甫一转身便即驱动防护光盾,光盾方一显现完成叶易安便片刻不停的开始口诵符文,掐诀踏斗,分明是要行符了。 被揭破之后连一句狡辩都没有,不耽搁半点时间便开始准备动手。叶易安翻脸如此之快实在大出道人意料之外,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厉喝一声:“好胆!” 法器速度最快,所以修行者斗法时十有**都是先动用法器以抢得主动。那道人见叶易安先驱动护盾,而后又开始掐诀踏斗,心中已是大定。一个连法器都用不了的元丹期小贼竟然敢跟道爷动手,找死! 厉喝完毕,虬须道人当即驱动堪称道门制式法器的松纹剑向叶易安护盾劈来。 终究是法器更快,就在叶易安仍在行符之时,松纹剑带着一泓青色流光电射而来,居高临下以力劈华山之势重击在青玄混色的护盾上。 伴随着一连串丹力流相互撞击的轻微荜拨声,激荡的丹力流飞溅四散,灿如上元之夜的焰火,转瞬即逝。 青玄护盾在这一记法器重击之下震荡频频,却始终没有如虬须道人预想的那般破碎。 “这厮丹力好厚实”这个念头在虬须道人心中一闪而过,正要重驭法器松纹剑一剑破盾收人时,却见那青玄护盾外蓦然飘出了一张正无风自燃的符纸。 “这厮施符怎生这般快法?”虬须道人此刻已顾不得驭器攻敌,先行驱动护盾。 虽然叶易安接连让他意外,但虬须道人此刻并无半点担心,他能驭器,灵丹期的丹力之厚更非元丹期修士可比,就是耗也能耗赢了。这厮真是不自量力,死有余辜! 虬须道人的护盾刚刚显现,符纸已自燃完毕,轻微的爆鸣声中,数十上百个青玄光点拖曳着细细的流光如一张网般破空罩向了松纹剑。 “引金符!这厮好阴险的心思,不好”饶是虬须道人驭器极快,却也来不及了。青玄色的光网已当空将他的松纹剑兜头罩住。 叶易安抢先动手施放出的第一个符术要攻击的居然是法器松纹剑! 数十上百个青玄光斑直接附着在了剑体之上,法器外的护体青光根本挡不住这些光斑。 法器是以丹力控驭,其力量的大小与主人的修行境界密切相连。符箓术法则是修行者借用天地自然之力后的结果,施术者本人的丹力只是灵媒的一种,远非符术威能的全部。 法器快,威能则受限于主人;符术慢,却能借用天地自然之力,一快一慢,一小一大之间自然体现出了大道平衡的法则。 虬须道人的修行境界虽比叶易安高,但还没高到纯凭丹力便能克制符术的地步,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器松纹剑被青玄光网破去护体毫光直接束缚住了剑体。 引金符之功效不在于毁伤对方法器,作为一个元丹期就能使用的基本符术,它也没有那么大的威能,其效果只在于限制对方法器的运行轨迹,使其主人控驭法器的意图在一定时间内难以实现。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在组成光网的青玄光斑消失之前,虬须道人若想控驭法器向东,松纹剑的运行轨迹极有可能是向西,甚或向南向北也不一定。 至于这个符术的效果能维持多长时间,那就要看虬须道人的本事了。 一看走不了了,叶易安转身便驱动护盾,而后便放出了这一道针对法器而去的引金符,符术刚刚完成,仍在护盾中的他已开始了再次的口诵云文、掐诀踏斗。 过往数月,叶易安练习行符时孜孜以求的就只有一个字——快,更快!此刻遭遇到修行生涯中的第一场斗法,还是以弱战强,这种几乎是发自骨子里的对速度的执着更是发挥到了极致,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其间没有浪费半点时间。 此刻法器已不能再用,虬须道人只能别寻攻击手段,口诵符文,手掐法诀,步罡踏斗,他居然也是一个黑符箓修士。 符术对符术 像这样硬碰硬的对决,原本应当是修行境界高者稳占优势。但让虬须道人万分郁闷的是,对面那厮不知是从那里冒出来的怪胎,其行符的速度实在太快,他第一个符术施放的过程刚刚进行到一半,对面的符图已经自燃完毕,随即就见十余道被压缩的紧密结实,闪着蓝光的锐形火针一窝蜂般向他攻来。 元丹期只能使用五个基本符术,与火有关的就只有离火符,但眼前这一窝蜂似的锐利火针还是离火符?太上玄元皇帝!火球呐,火球在哪儿? 纯凭丹力撑起的护盾面对可借天地自然之力的符术时本就居于劣势,双方距离又太近,完全避过这一窝蜂亦是不可能,虬须道人脸色疾变,当机立断放弃了施放到一半的符术全力加强丹力护盾。 锐利火针蜂拥而至,青光大盛的护盾一阵激烈的震颤之后终于不支破碎,但它总算将向着当胸要害处而来的火箭消解一空,但另有三道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了,其中两道侥幸擦着杏黄道衣而过,最后一道却实打实刺进了他的腿中。 若非修为境界领先甚远,一切妄图用丹力护盾挡住符术全部攻击的想法都是徒劳。可借天地自然之力为我所用是符箓修士最大的优势,但可惜的是施放符术的过程实在有些长,尤其是在斗法中就更显得漫长了。你死我活的斗法之中,一线之差,往往就是生死之别啊! 锐利火针透体而过,虬须道人失声痛呼,此时他满心都是后悔,后悔动手太慢,后悔太过轻敌,否则斗法之初就能控驭法器将这阴险的怪胎生生劈的形神俱灭,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这厮古怪太多,行符太快,腿部受了重创的虬须道人已无再与他进行符术对攻之念,驱动所有丹力于法器之上消解引金符,只求先尽快脱身。 只要当下能摆脱对方手手快的局面,只要自己能有一点调整的时间,道爷定要你形神俱灭。 虬须道人奋力一搏终于见效,引金符对法器的束缚被提前消解,法器回转,道人如愿以偿的踏上了法器。 道人刚刚腾空而起,耳际却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爆鸣,又这么快?这个念头方一闪现,便觉后背处一片灼热,再然后……道人“嘭”的一声从空中坠下,爬在地上的他整个身体破的跟筛子一样,血喷如柱。 纵然是修行者,受了这样的重伤也注定是活不了了。 随着道人坠地身死,空中的那柄松纹剑也当空掉落下来,正好插在距离道人不远处的碧草地上,剑柄摇动不已发出些微清音,似在呜咽。 眼见道人已死,叶易安也撑不住的倒在了地上。行符是一件极耗丹力与心力的事情,以元丹期的丹力一天行符两次就属正常,此后每多一次都是对丹力极大的考验。 护盾的消耗之外,适才他片刻不停的连行三符,早已是透支到了极限。若适才第三道离火符未能建功的话,他就只能引颈就戮,再无一战之力。 趺坐休息了一会儿后,叶易安连导引搬运的功课都不敢做,起身便向谷外走去。 走不几步,他又转身回来,直接到了道人身边。 道人身死之后,作为辅助类术法的袖里乾坤也再难维持,原本里面容纳的东西散乱的洒了一地。叶易安也不及细看,草草收捡着一股脑收进了自己的袖里乾坤中。 将道人拖进茅舍,叶易安一把火将房子点了。而后又拖了几捆柴草到道人身死的地方盖住血迹,依旧是一把火点着。至于那把松纹剑,带着实在危险,扔了又着实有些可惜,最终被放置在了石洞中的一道石缝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叶易安再没有片刻停留直接出了小谷。 初时是走,待丹力慢慢恢复些后,他便即刻用上了缩地成寸的术法,总之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小谷越远越好,道门实在太庞大了,对上他们,再多的谨慎小心都不过分。 直到离开小谷已经上百里,襄州城墙已清晰可见时,叶易安绷紧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下来。 放慢速度安步当车,在秋日夕阳的余晖中,他一步步走进了襄州城。 正文 第24章 给你爹省点心吧 襄阳居秦岭余脉,处汉水中游,北通汝洛,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吴越,自古便是贯通南北、承启东西的交通要辏,南船北马汇聚之地。地理位置如此重要,加之本城又是国朝最为著名的漆器中心,纵然天色已近黄昏,襄州街头依然是熙熙攘攘,喧闹不堪。 进得城来,叶易安耳听着市井嘈嘈之声,眼看着人流如织的繁华,对比凤歌山与小谷中的日子,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缓步走在热闹的街市中,感受着周围无处不在的人间烟火气息,叶易安一直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林子月是那种走在热闹的城市街头就不适应的修行者,叶易安却是不同,他不仅不排斥这种环境,此时此刻甚至还有些享受的感觉,真正彻底的放松。 缓步徐行,不知不觉中就看到了前方的望江楼。 几乎任何一座傍水而建的城市都会有一座名为望江的酒楼,且往往还是本城最好的酒楼,襄州的望江楼也不例外,尤其是楼中自酿的襄阳醉当真是让人一饮之后再难忘怀。 国朝有八大名酒之说,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剑南道的剑南春酿,坊间传言酿出襄阳醉的大酒师就是望江楼从剑南道重金礼聘过来的,半年前在襄州城时叶易安曾慕名一尝,至今记忆犹新。 茶性清,酒性洁,且若是能静心品味,此二物皆能将饮者引入得意忘言的玄远之境,是以素来为修行者爱重,甚或痴迷。眼见望江楼便在前方,叶易安居然动了几分酒性,脚步一转便入楼而来。 刚进门就听到二楼上有人在吵闹,动静很大。叶易安原也没在意,找了个座头正要坐下时却听到了小胖子那熟悉的声音。 这还真是巧了,不过这小胖子还真是个惹祸精,只要他在的地方准保消停不了。 坐是坐不下去了,从看热闹的人堆中挤上二楼,入眼就是一副剑拔弩张的局面。 半年没见,小胖子除了身高蹿了一截儿之外,其他的居然都没变,给人的感觉还是那个样子。乍一见到他,叶易安心底竟然油然生出些亲切来。 此刻小胖子正满脸涨红的瞪着对面一个弱冠年纪的青年,这青年衣衫锦绣,敷粉簪花,正是当下风尚中风流公子的标准打扮。这样的人只看一眼,也知道其出身必定是非富即贵。 小胖子与簪花少年身后都站着一帮人,跟着簪花青年的看着极象是府中的帮闲,至于小胖子身后一望便知是市井中的混混头子。 双方飙在一起对峙,场面上却是小胖子这方明显落了下风,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个平日走路恨不能打横的大混混儿们一个个缩头缩脑,脸上的苦色之重差点能拧出水来。 他们既然是这个怂样,小胖子再起劲气势也撑不起来。看到这一幕倒让叶易安奇怪了,那簪花青年是谁啊,能让别驾府的方小爷都吃瘪。 好在看热闹的人多,低低的议论声也多,一会儿功夫叶易安就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簪花青年名叫王世杰,乃本州王使君家的二公子,双方起冲突的原因就是为了争一间雅阁。 望江楼二楼的雅阁虽多,但江景最佳的却只有一间,王世杰与方启杰明天中午都要这间,双方就杠上了,谁也不肯让谁,任掌柜在一边苦劝也是无用。 就等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局面蓦然一变,那占着上风的簪花青年不惯于被这么多人围观,心烦意乱的又看小胖子咬牙不让,脸色阴沉的一挥手,“既然好说着不成,那就给我打”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那些帮闲顿时扑了出来,这些人总算顾忌着小胖子的身份绕开了他。 跟着小胖子的那些混混头子们欺压个平头百姓还行,此刻对上刺史府的二公子后简直就成了一群绵羊,敢还手的几乎没有,一个个抱头被人痛揍。 小胖子天然生就的江湖习性,这种性格的一大特点就是好面子,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搞成这样让他方小爷的面子往那里摆?脸色涨红的他二话不说,上前就冲那簪花青年狠狠踹了一脚。 一般来说,在这样的意气之争中虽然争的双方是官宦子弟,但他们是少有动手的,都是放手下人打。簪花青年没防着小胖子竟然主动对他出手,被这结结实实的一脚踹翻在地,衣服也乱了,簪着的花也掉了。从刚才的意气风发到现在的狼狈不过是转眼间事。 簪花青年人还没爬起来,口中先已叫开了,“给少爷打,打死了我顶着” 这样的事情实在没意思,叶易安原本没想插手。但见到那几个刺史府的帮闲围住了小胖子,大混混们却没一个上前的时候,终究是不能不管了。他总不能眼看着小胖子在自己面前被人打吧。 叶易安分开人群向小胖子走去,其间有两个刺史府帮闲上前拦他,直接用无影脚绕了过去,那两个帮闲只觉眼睛一花人就没了,别说拦人,衣裳角都没捞着一下。 这个时候看到叶易安,小胖子的惊喜可想而知。但叶易安开口的一句话让他白嫩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给人陪个不是,咱们走” “什么?” “想走,晚了!” 王世杰与方启杰两造里都炸了,叶易安没理会那个王世杰,看着小胖子,“你要不听,我可走了”说完,当真转身要走。 这下小胖子真急了,以他的性子挨顿打真不算什么,但一则怕当众挨打面子上过不去,再则也怕叶易安这一走就再找不着人了。好歹刚才踹了王世杰一脚,现在说个软话也不算很吃亏,涨着通红的脸憋了又憋,终于憋出了一句赔不是的话。 说完,小胖子头一低,跟在叶易安身后就要往外走。 他俩都没走成,看着身前堵的严严实实的帮闲们,叶易安回过头来。 王世杰阴沉着脸,“方胖子你过来让少爷踹一脚,要不然,哼!” 小胖子脖子一梗,要说什么时却被叶易安拦住了,“你先让人动的手,方公子也已经赔了不是,还不够?”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地方还轮不到你说话” 对这种货色叶易安真是无语的很了,道理说不通也就不再说话了,脚下一提一踹,挡在他面前的那个帮闲就飞了出去。 一脚既出,脚脚不停,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叶易安的身影如穿花蝴蝶般来去,每一次起脚必有一人飞出,一连串砰砰声响中,簪花青年带来的帮闲就再没有一个能站着的了。 从发动到清理完毕,前后不过十数息的功夫,叶易安收脚停住身子时,最后一个帮闲堪堪砸在地上。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望江楼上下寂静到落针可闻,许多看热闹的人都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嘴不知什么时候张开了,就这么瞠目结舌的看着叶易安。 叶易安看了唯一站着的簪花青年一眼,他的眼神很平静,簪花青年却是全身一哆嗦,身子不由自主的连退了好几步。脸上青红一片,跟见了鬼一样。 收回目光后,叶易安拉住反应过来后跃跃欲前的小胖子直接往楼下走去。 这时节小胖子如何肯走?头极力的向后扭着,身子一蹦一蹦的。 见状,叶易安低声了一句,“给你爹省点心吧”这才让小胖子止住了蹦跳。 腿安生了嘴却不肯安生,仰着头夜枭般的大笑了三声后,这才跟着叶易安往下走去。 正文 第25章 新鲜出炉小捕快 一路走过,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自然分开,两人很顺利就到了望江楼门口。正要出门时,一辆轩车结结实实挡住了前路。 车门开处,两个人走了下来,前面的是个满身熏香浓郁到呛人的青年,后面的则是一青衣长随。 看到这人,小胖子“咦”了一声。 “方贤弟好久不见,改日若有暇记得来岘山寻我茶叙”熏香青年与小胖子寒暄了一句后便即回头催促贴身的长随,“二弟就在上面,还不快去唤他下来给我拿药”急促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烦躁。 小胖子拱手还礼,嘻嘻一笑,“好说,好说” 出了望江楼,小胖子咯咯的笑个不停。笑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扭头来看叶易安。 “听刚才吩咐下人的话音,这人该是王世杰的兄长吧?他得的什么病?” “他是王世文,正是王世杰的亲哥,没听说他得什么病啊。两年前见他的时候还挺好,怎么到岘山结庐读书了两年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自开国以来,国朝的读书士子们就有两大风尚,这个叶易安也是知道的。一个是漫游,就是读完书后并不急着参加科举,而是打好包裹离家游历一段时间,有钱的骑马,没钱的骑驴,既为漫游名山大川,也为沿途拜访各地知名学者切磋学问。 漫游之外的另一大风尚就是读书山林了,这个阶段是在学堂的学习结束之后,漫游之前。士子们会选择一处清幽的山林结庐读书,主要目的是借山林的清幽对学堂所学进行总结自省,以图提高。至于读书山林的时间长短,一般而言不会少于半年,再长就是自己做主了。 读书山林两年能把一个正常人读成这个鬼样子?小胖子说的不错,刚刚见到的王世文的确就是一副鬼样子。 其人首先是瘦,瘦的简直快成一把柴了。其次是气色实在太差,纵然脸上敷着厚厚的粉,也掩盖不住眉头眼角的青黑之气。跟这两样相比,更可怖的是这人身上纵然熏香厚到了如此地步,叶易安错身而过时仍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王世文可有不爱穿新衣的怪癖?” “他?以前衣服鲜亮的很,非湖绸不穿的,咦,还真是,他刚才的衣裳还真破” 听到小胖子这个答话,叶易安心头猛然一动,想起了师父昔年曾经说过的一件事,难倒王世文……“你找人去看看王世文在哪儿拿药,若是能探问出来他拿的什么药就更好了” 说完,叶易安又叮嘱了一句,“找两个真正能用的,像刚才那些货色就别拿出来现眼了” 小胖子也没多问转身就去了,没过一会儿再回来时脸上的尴尬之色已经褪尽,“那几个王八蛋小爷饶不了他们,不过细想想,刚才那场面他们也确实为难,毕竟王世杰他爹是刺史” 叶易安扭头看了看小胖子,而后摇了摇头,“好交游没错,但什么样的朋友该怎样对待,你也该好好琢磨了” 小胖子答应的勤快,但真正听进去没有,听进去多少就只有天知道了。 随后小胖子就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叶易安也没说的太多,只说自己的修行遇到了阻碍,短期内难有突破,山里住的久了难免静极思动,就下山来逛逛。 听到这个小胖子顿时喜形于色,拉着叶易安就往家里走去,只说这些日子他爹问过好几回的。 当晚,叶易安就在别驾府吃的饭,将要吃完时,方竹山从外面走了进来,陪着饮了一盏酒后,便将叶易安叫到书房说话。 书房中只有两人,方竹山问了叶易安这半年的去向后说到了一个消息。在当前“开元”这个年号用了二十九年之后,方今天子有意改元。 一遇改元,按照惯例便会颁布推恩令推恩天下,据方竹山从吏部同年那里探得的消息,这次推恩之中有一条是便是针对在任五品以上官员的。 国朝的流内品秩官分为九品,九品之内又分三等,其中五品和三品就是两个门槛,三品以上可服朱紫,是高级官员;五品以上可服绯红官衣,乃中级官员;五品以下则是低级官员。 按照朝廷规矩,以往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有恩荫子弟出仕为官的资格。这次推恩令却将这一资格放宽到了五品以上,方竹山身为襄州别驾,正是从五品,如此他就有了恩荫一子的资格。也就意味着他的两个儿子中有一个可以不经科举出仕,授从九品下阶官职。 从九品下阶乃是流内官中最低的一等,再加上恩荫出身的官员上升空间有限。方竹山大儿子读书有成,走这条路未免屈了些,他自己也不愿意。倒是正好给小胖子准备上了。 至此,方竹山也就把话挑明了,既然儿子志不在读书科举,而是对靖安捕盗有兴趣,那恩荫时自然就会替他活动一个刑名的官职。只是他又对儿子不放心,遂就想着让叶易安入行帮衬一把。 “官场险恶,就犬子那生性冒然一头撞进去总让人难以放心呐,你既是他好友,岂忍坐视?贤侄你性子沉稳,某是放心的,就当做个伴当陪他几年,待其宦海沉浮几遭,性子静定下来之后,某对贤侄自有回报。某既说的坦诚,也望贤侄坦诚相待。若你无意于此,只管明言就是,某也好另作安排” 可怜天下父母心,而且别人把话说在了明面上,叶易安也没什么反感的,静静听完之后只说了一句,“我与方少兄甚是投缘,只要是在襄州城内做事,一切听大人安排” 闻言,方竹山拈须而笑,“本朝虽有回避制度,但恩荫官倒还真不同于其他,再则他那芝麻绿豆官也碍不着某什么,吏部那里自有某来想办法,你放心就是” 当下方竹山细说了更进一步的安排,因推恩令还未颁布,小胖子还得等些时候才能入仕。这段时间里叶易安可到州衙做个捕快,上面有方竹山看顾着,方便他尽快熟悉公门事务以及刑名里的门道。 待小胖子正式入仕之后,再将他调到小胖子手下,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届时即便方竹山秩满被调往别处,也能略略放心了。 流内为官,流外为吏,普通捕快就是不入流的小吏,有一州别驾亲自操办,叶易安入职的事情真是再快不过了。仅仅隔了一夜,到第二天下午州衙散衙时,所有的程序都已走完,换上皂衣红裹肚公人服的叶易安正式成为襄州州衙的一名小捕快。 正文 第26章 圈套 州衙英俊冷酷的小捕快,望江楼前雪肤碧眼的波斯胡姬活店招。最近几日,这两个新出现的人物迅速成为襄州街头热议的焦点。 一身玄黑皂衣被腰间血色的红裹肚紧紧剎住,红裹肚左边插着一柄制式的铁尺,右边悬着一截锁人的铁链。一套原本极普通的公人服愣是让叶易安将精明干练的意味穿出了十足十。这般凝重的颜色再配上他那张俊挺苍白的脸,州衙新鲜出炉的小捕快自然而然成了襄州街头一道新鲜的风景。 无视又一波围观的人群,叶易安脚步不疾不徐的沿着街道向前走去。这已是他巡街的第十天了。 十天前他正式成为州衙捕快,见过都头孟煌之后就被安排下了巡街的职司,从那日起,他每天的职责就是全服披挂之后在街上来回游走。 襄州州衙共有一百四十四名捕快,十二人一班,设班头一人管领,共计十二班。对于这些捕快而言,巡街与公堂站班是最让人厌烦的事情。刺史升堂必得三班衙役站班,这是轮值的活儿,轮到谁也不敢马虎,毕竟使君大人就在上面坐着。但巡街可就不一样了,谁也不愿出去吃灰。 久而久之,捕快之中就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共识,唯有那些最窝囊的捕快才会干巡街这种脏活儿。 叶易安是别驾大人亲自安排进来的,甫一入职就被安排去巡街,这让许多人初听之下简直不敢相信。孟都头玩儿的是哪一出?这叶易安肯干? 预料中的纷争并没有出现,那个看来并不像是善茬子的叶易安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派差去巡街了,而且每天的巡街可谓是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短短几天,因为他,连带着州衙捕快们的整体形象都好了不少。 沿街走到禹王生药铺的店招下时,叶易安转身折了进去。从巡街的第一天他就开始留意这间生药铺,但进来这却是第一次。 禹王生药铺是襄州城内最大的几家生药铺之一,叶易安关注它的原因很简单,当日王世文急着找弟弟王世杰拿的药就是出自这间生药铺。 药是王世杰亲自来拿的,随便谴一个仆人就能办的事非要自己做,再想想他的身份,这样的举动本身就是反常。更反常的是他买的什么药居然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而小胖子找来打探消息的人却已失踪了好几天,音讯全无。 事物反常必有妖异啊! 叶易安刚一走进生药铺,顿时就有一个学徒模样的人迎了上来,让座让茶殷勤的很。 “近来城中多次走水,州衙有令,城中各商贾贸易行均需尽力于防火事务。此来不为搅扰,各处看看也就走了”叶易安谢绝了那学徒的让座让茶,口中说着人已往铺子后面走去。 学徒闻言,请示了前堂掌柜之后便陪着他四处转看。禹王生药铺面积很大,除了前面的铺面之外,后面尚有四进院子,多是仓库与药房。叶易安看得很仔细,却没察觉出什么异常来,只觉得这生药铺的规模着实是大,收药的种类也繁杂的很。许多其它药房不收的这里都不拒绝。 “贵店可在别处开有分号?” 学徒的伙计闻问摇了摇头。 只这一个铺面,能撑起这么大的库房?这许多用量极少的生僻药草最终落向了何处?疑惑油然而生,叶易安却未曾宣之于口。 很快就转到了第四进院落,学徒的伙计看着紧闭的院门一脸为难,“这是敝号东主的私宅,敝东主生性好静,公爷你看……” 叶易安看了看深闭的院门笑了笑,“里面既不是库房,不看也罢,记得提醒一声防火就是” 平平常常的从禹王生药铺里出来,叶易安继续巡街。就在这天上午的巡街将要结束时,一个青衣汉子匆匆忙忙的到了他面前,“公爷,那边有人殴斗,再不管怕是就要出人命了” 青衣汉子领着叶易安离开了主街,三穿两绕的到了一处穷巷前,伸手一指:“就在里面” 眼前的穷巷非常逼窄,再从黯淡的光线看来,另一头必定是被堵死了的。这分明就是个只通一头的死巷子。 黯淡的光线中,隐隐绰绰的可以看到一群人拥在一起,不时的传出殴斗呼喝之声。 “嗯,你且在此看着,待我到州衙叫人来”叶易安只往巷子里看了一眼,撂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异常的干脆利落。 青衣汉子没料到叶易安竟然会是这么个反应,当即就愣住了,待叶易安都走了好几步后方疾跑上前,“公爷,这是要打死人的,怎么等得了?” “这般的好勇斗狠之辈打死一个少一个祸害,都死干净了最好”叶易安头也不回,只是向前。 此言一出,青衣人更无别话,从后面急窜而上意图将叶易安制住。 孰料叶易安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青衣人身子刚动他已疾转过来。 虎扑而上的青衣人只觉眼前一道影子闪过,而后猛然一黑,刚刚扑倒一半的身体就此凌空倒飞出去猛砸在墙上,直到倒地之后,青衣人才感觉到脸上的剧痛,下意识的伸手一摸,半边脸都已塌陷下去,似是被几十斤的重锤狠狠砸过一样。 意识勉强到了这里,青衣人满嘴的碎牙都不及吐出,人就昏死过去。 叶易安收脚转身,面前已多了好几个人挡住前路,与此同时,身后也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分明是穷巷中的那些人正往外急赶。 叶易安看着对面那个明显是领头人的三角眼老者,淡淡的问了一句,“王世杰让你们来的?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袭击朝廷公差,这个罪名你们吃得起?” 三角眼老者双眼猛然一缩,口中却是什么都没说,等着前后的人聚齐合围之后,咬牙吐出了一个字,“上” 这些人跟当日望江楼上那群帮闲不可同日而语,个个身形健硕到衣服都要撑爆,神气完足,两边的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便知是久练过拳脚的。 这些人也没讲什么江湖道义,随着三角眼老者一句话,十几个人一起扑了上来,看他们这架势,若非地形受限的话,一起来的三十多号人只怕谁都不会等着。 正文 第27章 灵眼与五石散 这些人扑上来的同时,长吸一口气的叶易安动了,因为速度太快,几乎是刹那之间他就化身成了一片影子,身形如清风般在那十多人的缝隙中穿插。 人如风影,脚如重锤,双方甫一交接的刹那,第一个人凌空飞了起来,直到身子飞上半空之后,这人的惨叫声才刚刚出口。 而后,三角眼老者看到的就是一个又一个弟子不断飞起来,此起彼伏,中间竟是连半点停顿都没有,默契的就像是双方早演练过无数次一样。 有的人飞起时还能惨叫一声,大多数却是叫都没叫,举凡没叫的倒地之后连挣扎都没了。 这……这……是什么状况? 仅仅数十弹指的功夫,三角眼老者蓦然瞪大的眼睛还没恢复过来,刚才的十几人就再没有一个能站着的了,而那个快到如幻影一般的煞星正急速向他们冲来。 同样的过程再次上演,就连三角眼老者也没能挡住一丝半毫,当第三十二个人也飞起来时,影子还原成了叶易安,拍拍手,粗重的喘息了几声。 便在这时,前方的巷子里有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叶易安转身,平静的等着。 人未到,声先至,“叶哥,坚持住,我来救你了” 话刚说完,前方左侧的巷道里冲出了小胖子,因为跑的太急,他的脸上涨的通红。 冲出巷道不几步,小胖子猛然停住了,喘气都给忘了,眼睛呆愣愣的瞪着唯一站着的叶易安。 紧随其后又有十几个捕快从横巷里冲出来,而后……这十几人也都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状况? 此前小胖子收到风声说有人要伏击叶易安,闻讯之后当即赶往州衙拉了这票人赶过来,一群人急赶慢赶,谁想到来了之后竟然会是这样的场面。 设下伏击的倒了一地,唯一还站着,且看起来还是一副气定神闲模样的居然是被伏击之人。你娘啊,这可是三十多人,三十多个清一色练过拳脚的健硕汉子,算算时间,就是他们自己一个一个往下倒该也没这么快吧! “叶哥,这都是你揍趴下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胖子,不过叶易安却没理他,走到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老捕快面前拱手道:“禀雷副都头,在下适才巡街时,忽遭这些歹人伏击。此辈当街聚众行凶朝廷官差,目无法纪,实属胆大妄为,俯请雷副都头严捕严查” 副都头雷云长着一张冷脸,深深看了叶易安一眼后手一挥,跟他来的那些捕快们四下散开收拾局面。 眼见雷云也去查看那些倒地的青衣汉子了,小胖子凑上来低声耳语了一句,“城中可是不能用术法的,要是被广元观的丹元镜给标记上,那麻烦可就大了” 叶易安摇了摇头,小胖子双眼一亮,“没用术法?没用术法就把三阳帮精锐一股脑给干翻了!叶哥,这是什么手段,你可得教我” “三阳帮?” 小胖子解释了几句,三阳帮从码头起家,如今已是本地最有实力的帮会,襄州漆器外运中几乎所有最有油水的都被他们给包揽了,靠的就是敢打能打,这个帮会可谓是人财合一,帮众又够凶残亡命,即便是州衙中的捕快也都不愿轻易招惹他们。 叶易安伸手指了指那个仆倒在地的三角眼老者,“这厮可是帮主?” 小棒子摇摇头,“三阳帮帮主李云复镇守老巢,素不轻出” 说到这里,小胖子蓦然一拍脑袋,“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说,马小七找到了” “噢,人在哪儿?” “人在江边找到的,尸首都泡烂了,我也是刚听老雷说起” 马小七之死再结合刚才的这次伏击,看来王世杰已起了警觉之心,不能再等了!一念至此,叶易安瞥了雷云一眼,“这个雷副都头靠的住?” 小胖子闻言眨巴眨巴眼睛,“那得看干什么事了。论资历、本事与口碑,此前都该是他继任都头,事到临头,孟煌那厮把妹子送给王世杰做了便宜大舅子,硬生生横插一杠子把都头抢走了,别的事不敢说,但要对付孟煌的话,老雷绝对靠得住” 两人正说到这里,雷云走了过来,“伏击叶兄弟的总共三十二人,弟兄们都认出来了,全是三阳帮里最知名的打手” 言至此处,雷云既震惊而又玩味的看着叶易安,“三十二人虽然一个没死,但断胳膊断腿的却有二十七个,这些人就算没彻底废了也差不远,叶兄弟真是好本事啊” 叶易安笑笑,“在下尚有一事相请,还望雷都头玉成” “什么事你说,只要能做到的,某决不推辞” 以雷云的性格而言,话能说到这一步在他已经算得上是豪气干云了。但当叶易安将要办的事情说了之后,别说是他,就连小胖子的嘴都紧紧抿到了一起,“叶哥,这事儿……太急了吧,也未免太险了” “险什么,又不是去抓人,不过是找件东西罢了”叶易安双眼只是紧盯住雷云。 脸色变幻了几遭后,雷云咬牙声道:“此事我亲自去办,你说的那东西只要有,某就一定就给找出来,只是……” “后面的事情在下自然会给都头一个交代”叶易安将“都头”两字咬的极重。 雷云盯住叶易安,随后目光又着落到小胖子身上。小胖子一脸的凝重,但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至此,雷云再也不说什么了,点了两个捕快便匆匆而去。临走之前交代一众捕快唯叶易安之命是从。 若是之前即便有雷云这样的交代,那些捕快也不会真正听话。但此刻,有那一地的青衣汉子衬着,旁边又站着小胖子,当叶易安说起事时,众捕快们还真没有一个找别扭的。 留了三四个人看住场面通报州衙后,叶易安带着其他十名捕快急速离去。 穿过横巷进入主街,叶易安一路向前,到禹王生药铺时整支队伍一拐,径直冲了进去。 热闹的生药铺内突然冲进一群凶神恶煞的捕快,顿时就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情景,叶易安对此视若无睹,一马当先直往后冲,早得了吩咐的众捕快紧随其后,整支队伍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一路没有顾盼与耽搁,叶易安直接冲到了禹王生药铺后的第四进院落前,没有叩门,没有通报,抬脚一踹,本就虚掩着的大门轰然中开。 进了院子之后,众捕快迅即分散开来,窜入院中的每一处房间。 见场面完全控制住后,叶易安方才真正安下心来。 院子里一片嘈杂声中,分散开的众捕快陆续来报。禹王生药铺掌柜并不在院中,各间屋子里也并未发现异常。 听众捕快这么一说,小胖子有些稳不住了,“怎么会……” 他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叶易安给瞪了回去,“刘班头,劳你大驾,把那些女眷都给我押出来” 面相老成的刘班头本想说点什么,但对上叶易安那张苍白的脸后,原本要说的话又都吞了回去,只是遵照吩咐将女眷们都从各屋赶了出来。 看着这些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女人,叶易安瞅了瞅刘班头。 刘班头心底叹了一口气,脸上却黑沉下来,做捕快多年,他这一寒下脸来着实让人心里发憷,尤其是对这些女眷们而言。 “韩继宗的事情发了,他犯下如此重罪,九族同诛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此言一出,院子里顿时就是哭声一片,刘班头办老了案子的,脸上没有丝毫松劲儿,字字句句将女人们推到了绝望的深渊之后,方才话风一转,露出了一线生机。 检举,揭发。无奈女眷们虽然颇想抓住这一线生机,却实在检举不出什么罪行来,甚至卖假药的事情都说不出一件。 刘班头也有些绷不住了,转头看了叶易安一眼,意思是从这群女人身上只怕是诈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叶易安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上前一步沉声道:“揭发不出什么罪行,难倒日常连可疑的行径也不曾见着?” 女眷们茫然对望,就在叶易安将要失望之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哆哆嗦嗦站起来,言说她几次值夜的时候都曾从窗缝中窥见老爷去了静室,却没有点灯,好久才见出来。 三更半夜不睡觉却去什么静室,滞留许久还不点灯,这下子别说叶易安,刘班头等人也察觉出了异常,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比邻着水井的静室位置很偏,面积也很小,里面只有一张香案,一只蒲团而已,空阔的一览无余。 不过这个却瞒不住经验丰富的刘班头,随着他一招手,捕快们顿时各找器物在屋里一面面墙,一块块地面的敲击起来。 待敲到西墙角跟儿时,有空空的声响传出。再一细查,覆盖着这块地面的青石板居然是活动的。 撬开青石板,下面顿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将点燃的柴草扔下去,刘班头只看了一眼便判断出下面并无别的出口。 熏了近一柱香的时间也没见着里面有什么动静,刘班头这才命人取水泼熄了柴草,此后就是等了。 等到勉强能下人的时候,叶易安手持火把第一个蹿了下去,小胖子与刘班头紧随其后。 举着火把在烟雾的余烬中走到尽头,就见到一处大小与上面静室差相仿佛的平场。 平场上纵横交错的挖出了许多地沟,地沟的左右及下方俱都被一种黑的发亮的石头覆满,沟内满灌的都是暗红的血浆。不知那韩继宗用了什么法门,地沟内满满的血浆竟然没有凝固,艳艳生鲜的好似在流动一般。 便在这些地沟交汇的中央处立着一只大小如石几的三足鼎,隐约之间似乎还有淡淡的异香传出。 幽暗的地下,灌满了不凝的血浆,纵横错乱如鬼画符般的地沟,还有那只古怪的三足鼎,如此阴森的场面让刘班头与小胖子毛骨悚然。 刘班头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狗日的这个韩朝宗居然是个邪法方士,活该被烧死!叶兄弟,碰上这样邪性的场面,按规矩咱们的活儿就干完了,后面的就该通报广元观接手,你看……” 叶易安皱了皱眉头,沉吟了一会儿后才开口,“雷都头还指着这个案子引出别的案子来,若现在交由广元观接手,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再则,这是个大案,现在一旦交出去,只怕兄弟们这趟就是白忙活了” 禹王生药铺作为襄州城内有数的大药铺,里面的油水不言自明。在这点上刘班头根本就不用叶易安多说什么,“那……” “先找个不惊动广元观的由头缉拿韩继宗,只要能拿住这厮,什么事儿都好办了” 刘班头点点头后转身就向外走去,“刚才问过了,韩继宗这厮是去了百花楼,没准儿现在已经跟婊子喝到榻上去了,我这就带人去拿他” “此人恐有妖法,刘头儿与众兄弟务必小心,若事不可为,宁可让他跑了也别伤着众位兄弟” “我省得”,刘班头去后,叶易安让人从上面扔下竹竿,远远的捅了捅那只三足鼎炉,等了一会儿不见异常,这才直接用竹竿捅开了鼎炉的盖子。 依然没什么异常,看来韩继宗这厮对这处秘密丹室还真是放心的很,居然没设什么禁制,又或者他不是不想,而是怕惊动了广元观的丹元镜以至于不敢轻举妄动? 随着盖子掀开,顿时有一股异香飘散而出,叶易安闻了几下,精神居然为之振奋了些。 到这时,叶易安已然可以断定此前自己的怀疑不差。 走到小胖子身边向他吩咐了一回,小胖子听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当下更无二话,蹭蹭蹭就去办事了。 一时间洞内便只剩叶易安一人,他没再理会那只三足鼎,蹲身下来摸了摸血沟内铺着的黑石头。 早在刚才看到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此物乃是曜灵石,正是凤歌山灵眼石屋的建造材料。 这种石头最大的功用就是能吸附天地原生灵力而后再缓缓释出,可谓是天地原生灵力最佳的收贮器。用它做建造材料,正能将灵眼的作用发挥到最佳。 修行界中众所周知,天地原生灵力至清至洁,越是诸气混杂的人口聚集之地便越稀薄。襄州的繁华在山南东道可谓是首屈一指,韩继宗在这城中弄这些曜灵石干嘛?更别说还有这些血浆了。 怎么想都透着古怪啊! 一时琢磨不出,叶易安站起身来将整个血沟走了一遍,初时还看不出什么,但越到后来脑子里的念头便越发清晰。 看似杂乱无章的血沟分明就是一个个云文图案,这么多云文图案汇集到一起,难倒……这就是师父当日所说的符阵? 符阵可以看做是符图的集合,拥有比符图更为强大的力量。每一个符阵的设置都有其特殊的功用,若这些血沟真是符阵的话,那这个符阵的功用又是什么? 不知不觉之中就走到了三足鼎前,叶易安手持火把俯身细查鼎身时,蓦然眼睛一花,似是被什么晃了一下眼睛。 这下反光是来自极低之处,叶易安放低火把蹲身下来后,蓦然看到的物事让他愕然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 就在鼎之三足正中处的地面上赫然有一片黑如墨玉般的曜灵石,这些曜灵石呈环形排列,环形的正中央是一块碗般大小的空白。 就在这片空白处,有一股极轻极淡似水汽般的雾气不住升腾,但其腾起不足一尺高的距离时便似碰到了什么不可逾越的东西一样再难向上,最终只能缓缓下沉,落入四面汇聚而来的血沟之中。 这居然是一孔灵眼! 虽然跟凤歌山上如水桶般大小的灵眼比起来眼前这个实在太细小了些,但它的的确确是一孔灵眼。 这个事实完全颠覆了叶易安对灵眼的认知,但真真切切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容不得他不相信。 最初的匪夷所思过后,叶易安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惊喜。灵眼对于修行者而言不啻于命脉,若是能掌握一孔只属于自己的灵眼……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响,有人从上面下来了。 叶易安收起纷乱的心思,举着火把向外迎去,待看清楚走在前面那人时讶然道:“别驾大人,你怎么下来了?” 一身绯色官衣的方竹山摆了摆手,双眼在火把的亮光下熠熠生辉,“贤侄,你可确定韩继宗在此间烧炼的是五石散?” 叶易安看看跟在叶竹山身后那人,笑道:“是不是五石散还得徐医士验过才算。徐医士,请” 跟在方竹山身后的正是州衙仵作班头徐光旭,兹事体大,他也没心思说话玩笑,顺着叶易安手指的方向到了三足鼎前,伸手在丹鼎中蘸了一指,而后先闻,再看,最后甚至将指上所蘸的粉末置于口中细细品咂。 方竹山紧盯着徐光旭的脸,兴奋、紧张、焦灼,诸般复杂的神情在脸上不断变幻。 徐光旭太清楚五石散究竟意味着什么了,惟其如此他更是倍加慎重,众人足足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后才见他结束沉默,向方竹山点点头道:“观其色,察其味,此鼎炉之中正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与赤石脂,叶捕快判明无差,这的确是五石散” 听完,方竹山抿住嘴缓缓点了点头,脸色举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距他极近的叶易安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强自收摄下的激动。 “你先上去等我” 等徐光旭离开之后,方竹山看着叶易安点了点头,“贤侄,你做的很好,非常好!现在就只剩一处地方了” 正文 第28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叶易安明白方竹山的意思,但他却没有接话,有时候表现的太聪明了未必就是好事。 静静等了一会儿后,方竹山复又开口道:“启杰已将事情的原委与你的安排都告诉我了,马小七之死王世杰脱不了干系,只是此人虽有杀人的心肠,却断没有亲手杀人而后抛尸汉水的胆量。再结合适才你遭伏击一事来看,几可断定马小七是死于三阳帮之手” “那地方等闲人纵然去了也难以建功,时间拖得久了又难保不会生变。贤侄既有百人敌的手段,就再辛苦一趟吧” “大人有命安敢不从,只是此地也异常重要,容不得有什么闪失” “这是王世杰罪证的源头,某安能轻忽?你放心,我会让启杰亲自在此盯着。待我们上去之后,这地方不会再让任何人下来” 两人议定上去之后,方竹山当即命人放下青石板封死了洞口。叶易安走出静室就见到院落里密密麻麻沾满了皂衣红裹肚的公差,当是方竹山适才一并带来的。 方竹山唤过小胖子轻声叮嘱了几句后,便带着一班公差直奔岘山而去,他要去见雷副都头,更要亲眼看到从王世文处搜出的五石散。 方竹山刚走,叶易安也带着两班二十四个衙役直奔三阳帮老巢。 往日终日大门不闭的三阳帮老巢此刻却紧紧关住了门户,有跟随而来的公差正要上前喊话时却被叶易安给叫住了。 三十多个精锐伏击一个公差居然失了手,这本是绝无可能出现的事情反过来也将三阳帮逼到了死角。看大门紧闭的情形,消息必然是传回了。现在的三阳帮内只怕正在心慌意乱的筹谋应对之策。 这一喊话,没准儿就刺激他们做出了什么决定也未可知。 叶易安请三位捕快在三阳帮老巢的高墙下搭起两层的人梯,而后全力发动,在众捕快瞠目结舌的眼神中化为一道风影循着人梯直接越过了高墙。 他刚刚消失在高墙那一端,外面的众捕快就听到一连串的惨叫声,而后“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众捕快冲进大门,入眼处就见到十几个青衣汉子躺了一地,尽管有几个人在不断挣扎,但能爬起来的却一个都没有。 此前见识过一回的那些捕快都被叶易安留在了禹王生药铺,随他来的这两班捕快毫无心理准备的目睹此状,再看叶易安时眼神全都变了。 你娘啊,这还是人嘛?难倒这就是传说中的武林绝顶高手! “随我冲,那些小喽啰且不必管,务必要擒住三阳帮匪首”叶易安无暇旁顾,一声断喝之后便率先向前奔去。 众捕快紧随其后往里间急冲,沿途就见凡有阻挡时,不论什么人来到了叶易安面前都是一脚即破。 抬脚,踹飞,收脚,疾行,甚至前冲的速度都未曾稍缓。 这真是让人目眩神迷而又热血沸腾的脚法啊,众捕快每看一次,士气便大振一分。整个二十多人的队伍在叶易安的带领下如离弦之箭向前射去。 快,更快,在这样莫之能御的锋芒面前,称雄襄州当年的三阳帮如土鸡瓦狗一触即溃,当叶易安一脚踹飞考究的雕花门户闯进高挂着忠义匾额的大堂时,报信的三阳帮众都还没到。 忠义堂内正有八人正在议事,乍见一群公差闯了进来,这些人俱都霍然而起。 叶易安双眼一扫,“谁是李云复?” 一个豹眼浓须,身形魁伟的汉子上前一步,“某家便是,尔等……” 前面四个字刚一听完,叶易安便已箭般前冲,抬腿处一脚向李云复踹去。 “嘭”的一声如中败革之音,这一脚居然生生被李云复一个肘锤给挡住了。 叶易安应势收脚,收的快去的更快,膝部一缩一弹,第二脚再次踹出。 李云复再挡 眨眼间,叶易安第三脚又至。 从第一脚开始,叶易安所用的脚法与攻击的方向就再没有丝毫变化,一切都是明明白白。按说这样单一的攻击套路可以有无数变招的方法应对,但李云复却什么都用不了。 只因为叶易安的脚法实在是太快了,快到根本没给李云复任何变招的时间,在这样的情势下,他若变招也就意味着自己解除防护。 叶易安的脚法实在算不得什么出奇,唯一的就是快,快如狂风骤雨,快到丝毫不容人有喘息之机,便是这一快破掉了李云复所有的机巧变化。 他不变,李云复便被逼的不能变,也不敢变。 如击败革之声不断传出,十余息之间,叶易安已踢出了十七脚,李云复也挡了十七次。 借力蓄力,借力发力,叶易安每一脚都比前一脚更重,每一脚都像一柄锤子狠狠砸下,且一锤比一锤重,根本看不到停止的尽头。 第十八脚踢出,李云复终于退了一步,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退到第七步时,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 他退,叶易安便进,但脚上速度却是丝毫不减。 第三十二脚踢出,一声闷响在忠义堂内清晰传出,李云复的双臂的臂骨竟被叶易安生生踢断,脚下去势犹自未尽直击李云复的左颊。 又是一声闷响,李云复的左脸整个塌陷下去。 叶易安收脚看了一眼委顿在地的李云复后便将目光向另外七人看去。 这七人被众公差拦在战团之外,此时一接触到叶易安如有实质般的眼神,有的目光游离,有的躲闪,还有的干脆直接垂下了头。 正面与官差对抗已属不智,更何况这样的官差又怎么正面对抗? 李云复是三阳帮中无可争议的第一高手,适才那毫无花巧却又惊采绝艳的一战不仅彻底废了李云复,更将这些观战者的斗志瓦解冰消。 “锁了”随着叶易安这一句淡淡的吩咐,三阳帮高层被一锅端了个干净。 此前损失了几乎所有核心战力,此刻又逢老巢被端,纵横襄州多年的三阳帮就此烟消云散。 拿了这些人后,叶易安却没回州衙,而是一股脑将人带回到了禹王生药铺。 方一走进院子,就见到孟煌铁青的脸,还有那喷涌而出的叱骂,“叶易安你发了失心疯不成,擅自行动……” 没容他继续骂下去,叶易安只回了一个字,“滚” 孟煌脸色猝变,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就在他正要发作时,叶易安身后的院门处一队人被锁拿进来。 看到这群被锁之人,孟煌跟活见了鬼似的满眼不可置信,不说他,留在院子中的捕快们亦是哗然声起。 正文 第29章 后患 叶易安看都没再看孟煌一眼,也没理会捕快的群情哗然,径直走到了眉花眼笑的小胖子面前,“有人下去过?” “鸟!方小爷也不是吃素的,就凭孟煌这卖妹的夯货还不够看”小胖子一张元宝嘴都要笑成三瓣了,“一战成名,你可真是一战成名了。叶哥,你这手拳脚功夫要是不肯教我,那可别怪我要割袍断义了” 什么一战成名叶易安根本就不在意,做捕快乃至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他来襄州的目的罢了。此时此刻能让他在意的便只有下面那间暗室。听说他离开后便未曾有人下去过,这才放心。 “暗室中的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吧,切不可说漏了嘴。老刘与徐仵作那里你也去交代一声,他们就是对着浑家也不能说。此外你想法子把这处宅子给我弄到手,多少钱我来出。这两件事你要是办的快,办的好,《无影脚》与《灵犀指》我都可传你” 小胖子闻言,当即仰头三声大笑,“好说,这事我定当妥妥的给你办下来” 说完了这事,小胖子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左右瞅瞅见捕快们都离得远,遂低声问了一句,“叶哥,五石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们如此看重?” 此时就是坐等方竹山返回,左右也是无事,叶易安便轻声的给小胖子解释了一回。 五石散原是魏晋六朝时一个修习外丹道的炼丹方士炼丹失败后的偶然产物,此物对于修行者境界的提升毫无帮助,但服食之后却能惑乱心智,使服用者产生飘飘欲仙的极度快感,在药效制造的幻境内,当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成什么,真是快活到了极点。 既然有这么强大神奇的功效,五石散的流行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极短的时间之内它便如星火燎原一般在当时的贵族富豪圈子中传开。 只是贵族豪富们争服五石散的时候,谁也没料到这别号“神仙药”的五石散居然有两个要命的副作用,一是极易上瘾,且一旦上瘾便如跗骨之蛆再难戒除;二是此物对身体的伤害太大,长期服食不仅会使人变瘦变黑,体质嬴弱到甚至走路都艰难,更可怕的是它还会导致人的皮肤失水硬化,最后发展到触之即疼,一碰就碎的地步。皮肤碎裂后出现的伤口根本无法愈合,于是就流黄水流脓汁,整个人臭不可闻。至于最后的结局便也只剩一个痛呼而死了。 因五石散流行太广,甚至影响到了当时贵族豪富们的生活习惯,譬如彼时的贵族男子好穿旧衣破衣,皆因新衣太硬让他们那硬化的皮肤受不了;再譬如彼时的贵族男子好敷粉熏香,实是为了遮盖身上不断散发的臭味。 五石散祸害太烈,最终为朝廷禁绝。有此前车之鉴,后世都将之列为第一等禁药,本朝自然也不例外,早在国朝初年就颁布过禁炼五石散的诏书,诏书之内明言一切与五石散有关碍的人物都以重罪论处,遇赦不赦。修行界内,历任大道正也都颁下过禁止修行者炼制、售卖五石散的法谕。 可以说不管是在人间世还是修行界,五石散都属于碰都不能碰的禁忌。只要跟他沾上边,不死也得脱层皮。 小胖子听完,咋舌了好一会儿,蓦然嘿嘿贱笑起来,“王世杰对他哥还真是贴心的很哪!这王八蛋既然沾上了五石散,那……” “王世杰干的事情实属丧心病狂,有这么个儿子,他爹也跑不了了”言至此处,叶易安也笑了笑,“若无意外,下次你再撂牌子的时候就该说‘我爹是刺史’了,这可比我爹是别驾有气势的多” 这话当真是说到小胖子心坎上了,连串贱笑滚滚而出,好容易笑完之后方才勉强压低声音道:“难怪刚才我爹来的这么快,平时都是压着四方步的,原来是奔着刺史去的,好,有前途” 叶易安对这货是彻底无语了。 旁边的孟煌看到两人这样子,一口牙都彻底咬碎了。但他却实在没有很好的办法,方启杰可不是他能压得住的,现在更添了一个叶易安。 孟煌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兔相公般的小白脸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拳脚,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把整个三阳帮给挑了,就连号称襄州拳脚第一的李云复也被打出了狗脑子。 若要不信,李云复等人俱已就擒,那二十多个捕快也不可能同时骗他。 但要相信的话却实在是难,狗日的,这还是人嘛,简直就是人形凶器啊! 此来的任务注定是完不成了,想到要这样两手空空的去面对正热锅蚂蚁般的王世杰,孟煌更添了一阵脑仁子疼。 罢了,与其留在这里尴尬,还不如先回去再说。 见到孟煌悄无声息的出了院门,叶易安拍了小胖子一下,“找两个信得过的捕快跟上去,看看能不能摸住王世杰的下落。你爹马上就要收网,这个时候可别让王世杰给跑了” “小爷还没在他头上拉屎撒尿,能让他跑了?”小胖子屁颠屁颠的就去寻人。 又等了一会儿,方竹山还没到,不过刘班头等人却先回来了。 叶易安见他们空手而归难免有些失望,但细一想也是正常,韩继宗既然能炼制五石散,必是外丹道中的鼎火修士无疑,这样的修行者自然不好抓。 这又是一个后患哪! 刘班头等人回来后没多久,方竹山终于回来了,问过三阳帮之行的结果后,密声嘱咐道:“大局已定,我这就带人去拿王世杰,而后带着他两兄弟去寻王扶远说话。你领一班捕快严守此地,未得我之手书,任谁也不能下那密道。此乃最重要之罪证,切切” 交代完后,方竹山便匆匆而去,一并将他此前带来的捕快尽数带走,小胖子也一起去了。于是,整个院子里便只剩了叶易安及刘班头等人。至于韩继宗的那些家眷早被撵进柴屋锁起来了。 剩下的这十来个捕快正是最初随他一起冲进禹王生药铺的,见人都走干净之后,叶易安向刘班头等人一笑道:“诸位今天着实辛苦了,只是现在还得再受受累,务必好生搜一搜韩继宗的罪证” 方竹山走时已明令此地由叶易安负责,他此言一出,众捕快顿时雀跃着奔向了不同的房间。韩继宗家产抄没入官已成定局,在此之前大家发一注横财也不碍着谁。 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直到天色黑定许久之后,才见副都头雷云拿着一纸方竹山的手令到来。 正文 第30章 夜杀 命人将韩继宗的家眷押往襄州大狱下狱候审,将禹王生药铺查封并密留一班捕快驻守以期捕拿潜逃的韩继宗。该办的事情办完之后,雷云命心满意足的刘班头等人先走,却特意叫住了叶易安。 此时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白天热闹的街头现在却一片寂静,两人在月色中并肩而行,脚步声远远传出。 雷云边走边偏头看了叶易安一眼,心底深深的叹息。 是他叫住的叶易安,但现在两人并肩走了许久,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成为捕快不过十天,十天里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被许多捕快私下里讥为窝囊——有那么硬的靠山却连顶一下孟煌都不敢。但谁能想到就是这个最年轻的窝囊捕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实在是太惊人了。能隐忍之人谁无心机?有心机又有本事,更重要的是今天又立下如此大功,而他本就是方别驾的亲信。手下里突然出了这样一个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的人物,真是要命啊。 孟煌肯定是不行了,自己坐上都头之位已是必然之事,只是这都头的位子能坐多久?又该怎么应对叶易安这个属下? 这个问题不想则已,一想就头疼,想得越多头越疼。 良久之后,雷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叶易安,某还真是羡慕你年轻有为呀” 雷云的心思叶易安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此前雷云不说话他也不好说什么,要不倒显得小人之心了。 现在雷云既然开了口,叶易安便索性停下脚步把话直接挑明了,“都头,我这捕快注定是做不长的。至多三四年,少则一两年之内必会求去,在此期间还请都头多多照拂” 月光下,叶易安眼神坦然,尽显他这番话乃是出于真心。 这番话对于此刻的雷云而言不啻于久旱之甘霖, 看着面前的叶易安,此前方别驾关于他的几句话自然浮上了雷云的心头,原本有些模糊不明的意思顿时无比清晰起来。 两下一印证,如释重负的雷云哑然而笑,暗骂自己庸人自扰,免不得要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笑话了。 真是心急生乱啊,怎么就没想到叶易安人如此年轻,听说又是读书人出身,这等文武双全的人才,方别驾既视其为亲信,又怎会只给安排一个捕快的前程? 正如方别驾所言,他来就是学习的,时间一到,纵使自己这个小庙想留他也留不住了。 心情大好的雷云再开口时先打了个哈哈,“见笑了。巡街的差事不必再提,老弟你说就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上你想干什么,老哥哥定然都依你” 叶易安闻言眼神一亮,“听说咱们州衙大狱去年出了一件奇案,一个死囚居然越狱逃跑了?” “莫说这事,真是丢人到家了。怎么?你想接手这个案子?” 不等叶易安说什么,雷云先自点了点头,“老弟好心思啊!你的本事不必说了,但资历毕竟太浅,若是现在就独立接手案子,既难有头绪也压不住别人说闲话。但若不能独立办案,想学什么就终究隔着一层。这等情况下,接手这个案子倒是正好” “这是个没人抢的活儿,你接手了也就没人会说什么。再则这个案子能办出来自然好,办不出来也没人会指责,毕竟对上面是已经了结了的。正是绝佳练手的材料” 叶易安原本还有一丝顾虑,怕冒然抢着要办这个案子会招人疑虑,雷云这番话真是说到他心坎上了,当即拱手致谢,“多谢都头成全” “好说,好说”今晚的雷云真是异常亲切,丝毫看不到他招牌似的冷面,“某授你全权,老弟你尽管放手去办就是” 此后的路程中两人言笑甚欢,直到叶易安租住的房门前方才欣然而散。 叶易安租住的是州衙附近一户人家隔出的别院,院子不大却收拾的洁净雅致,尤其是院中的那一丛修竹更是合他的心意。 进了院子关好门,叶易安将到正房门口时,身子蓦然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明亮的月色下,院中修竹丛后走出一个人来,其人望之四旬左右,面白微须,颇有几分洵洵儒雅的气度,只是,这份踏月而出的儒雅却全被眼神中的疯狂破坏无遗。 “韩继宗?” 来人并未否认,那便就是承认了。 韩继宗满布血丝的眼睛紧盯在叶易安身上,藏在身后的手动了几动,似乎想做些什么,却终究没做出来。 叶易安身体紧绷,脸上神情却看不出太多的异常来,只是眼角的余光自转身之后就再没离开韩继宗藏起来的那只手,“今时今日,韩掌柜的时间何等宝贵,却漏液相候于某,未知有何见教?” “叶易安,你即刻陪我到禹王生药铺,待我办完事后将我及家眷送出城去。做到这些我便饶你一条狗命,否则,明年今夜就是你的祭辰” “噢?” “你不信?” 叶易安迎着韩继宗的眼神和煦声道:“你所说之事我根本做不到,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眼见韩继宗脸色开始狰狞起来,藏于背后的手蠢蠢欲动,叶易安声音愈发温和轻柔,“禹王生药铺已被查封,此刻里面就驻有一班准备拿你的捕快,这地方肯定是回不去了;不过你的家眷……” “我的家眷如何?” 韩继宗此刻对家眷表现出的急切让叶易安眉头微微一跳,“就在适才我回来时,你的家眷已被押往州衙大狱。不过这些人倒没甚要紧” “你能将她们弄出来?”韩继宗问过之后略一迟疑,而后咬牙道:“也罢,你若将她们交给我,并护送我们出城,我便……饶你不死” “你真当州衙是我开的?能将那么多人弄出来还护送你们出城?” 叶易安说话时,眼睛紧盯在韩继宗脸上,不放过他神情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我就是一个小捕快而已,要把你所有家眷一起弄出来是不可能的,不过……” 总是在彻底堵死之后马上给出一线光明,韩继宗在绝望与希望中不断被撩拨,心神实已到了焦躁爆发的边缘,厉声追问,“不过什么?” “弄出所有人虽不可能,但要弄出一个某总还是能保的” “叶易安,你真是想死不成” 眼见韩继宗已经癫狂,叶易安蓦然一声低喝,“韩继宗你他娘犯的什么事自己还不知道?你想要的别说老子给不了,就是给了老子也是个死。左右都是死,老子何必要受你胁迫?” 这一声及时的低喝阻止了韩继宗迫在眉睫的爆发,叶易安越说越快,“能救一个总是一个,趁着州衙还未曾将此案通报广元观,你带着人速速远遁,凭你的本事换个地方何愁闯不下一份新的家业,非得把自己和能救的家人都葬在这襄州城中才甘心?” 言至此处,叶易安丝毫不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又是一声低喝,“只能一个,你说救谁?” 至少在这个刹那,韩继宗的眼神完全混乱了,从他无意识蠕动的嘴唇来看,似乎他也在喃喃自问,“救谁?” 叶易安早已蓄势待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刹那间速度提到极限的他闪电般劈出。 韩继宗纵然反应不及,身体却本能的闪过要害。 孰料叶易安这发挥全部潜能的极限一击根本就不是攻向他的要害,而是那只将手藏于身后的臂膀。 臂骨瞬间折断,吃此巨力一震,其背后手中握着的东西顿时跳飞出来,叶易安根本没敢用手接这不知名的物事,皂色公人服的下摆一提一撩将之卷了起来。 扯掉红裹肚,反手褪下整件皂色公人服将那物事紧紧包裹之后,叶易安悬着的心才总算稍稍落定。 将手中的公人服小心翼翼放到地上之后,叶易安转身便向韩继宗扑去。 韩继宗并不长于机变,这时才反应过来,脸都疼的变形了,“叶易安你使诈……” 想说的话还不曾说完,叶易安已到了面前,灵犀指如钳子般准确的捏住了韩继宗的咽喉。 “有些东西根本就不该出现,五石散就是其中之一”叶易安没再给韩继宗哪怕说一句话的机会,口中说着,手指已然发力。 话说完,韩继宗的喉骨已被捏碎,头随即软软的歪到了一边。 他的眼睛圆睁着,死不瞑目。 至此,叶易安心中的大石总算完全落下。转身将皂色公人服打开,见里面裹着的是一只琉璃瓶。 这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做工精美到了极致,既薄且透,可以清晰看到里面装着半瓶蓝色的液体,这液体不知是怎生炼化而出的,居然如此澄澈晶莹,纯净的就如同夏日雨后的天空。 蓝色液体在琉璃瓶中并非静止不动,而是若有生命一般不断从底部生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气泡,小气泡冲上液面之后,随即汽化为淡淡的烟雾在琉璃瓶的上半部微微翻涌,待升到瓶口时遇阻沉降,最终又化为晶莹蓝的液体。 看着这个美到极致的瓶子,叶易安心底暗道了一声侥幸。以前在雾隐山小谷时,疏懒的师父偶尔也会给他讲一些修行界中的常识及典故。提及外丹道的鼎火修士时,师父曾特别提到一句——小心他们的毒。 从某种程度而言,鼎火修士堪称修行界中的学者,他们是最具有探索与实验精神的修行者。他们总是在不断探求自然界中一石一木中所蕴含的未被发现的物性,不断尝试将不同的物性通过火法,或者是水法炼丹的方式进行新的组合。 简而言之,他们干的就是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鼎火修士们总是能弄出一些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的东西,而这些新东西中有的根本无用;有的流行天下——譬如火药;也有的简直就不该被发现出来,譬如五石散,再譬如各式各样的毒。 鼎火修士毫无疑问是当今天下最擅长用毒的一群人,叶易安牢记师父曾经说过的话——即便是修行很低的鼎火修士也绝不能小觑,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下一刻能亮出个什么东西来,如果这东西是毒,那……鼎火修士弄出的新毒药,往往除了他们自己根本无人能解。 说完这些,叶天问给了叶易安一个忠告——若无必要,绝不要与鼎火修士为敌。若冲突不可避免,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冲上去,也不是转身逃走,而是要在第一时间撑起丹力护盾。 这个看来美到让人目炫的蓝色琉璃瓶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叶易安不懂,他也不想花费时间与心思去搞懂,他只要知道这东西既然能被韩继宗视为最后的杀手锏,必定很毒很致命就足够了。 比此前更小心翼翼的将蓝色琉璃瓶收进袖里乾坤后,叶易安长出了一口气。转身走到死不瞑目的韩继宗身前。 蹲下身子伸手将那双犹自圆睁的双眼抚闭后,叶易安静静的将韩继宗的尸体端详了一会儿。 犯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及时逃走,晚上还来了这么其实很拙劣的一出……这是个心思并不复杂的人,同时也是个重情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位修行者却无声无息的死在了这里。 叶易安并不是为杀韩继宗而后悔,如果时间能倒退,他依旧会这样做。他只是,仅仅只是心里莫名的有些唏嘘。 与此同时,他心中还有着点点庆幸。庆幸这里是襄州城,说来还真要感谢广元观,若非有他们那面丹元镜镇着让韩继宗不敢动用丹力术法,今晚的结果如何就实难预料了。 人死之后袖里乾坤自然再也无力支持,韩继宗身周也零零散散的落了不少东西,叶易安将之收起之后,便出了院子直奔州衙向值守的捕快通报了韩继宗身死的消息。 暗夜之中潜入赁房之处意图不轨,遂被当场格杀。 值守的捕快恰好是白天经历其事的,边记录叶易安口述的经过,边抬眼看了这个新晋小捕快一眼。 昏黄的灯光下,叶易安的脸色愈发显得苍白,苍白到一点血色都看不见,浑似从那个坟墓中爬出的死尸。一天之内,三阳帮、禹王生药铺这两个在襄州城中都大名鼎鼎的所在均覆没于此人之手,念头转到这里时,值守捕快手中一抖,竹纹纸上顿时落下了一团黑黑的墨猪。 涉及到人命案是不过夜的,当晚就有仵作带人前来,验尸一并收尸,叶易安跟着忙活了许久,睡下时早已夜色深沉。 第二天的州衙里气氛明显不正常,就在有的人静等消息,有的人茫然不解四处打问时,一个震动整个衙门的消息传出。现任刺史王使君昨日突发恶疾,已难理政。州衙一应事务悉数交由方别驾处断。 与此同时,据传王使君已由幕僚拟好章奏,抱病告老之余以现任刺史的身份力荐别驾方竹山接任刺史一职。 第一个消息确凿无疑,第二个消息就不好说了。不过方别驾出身于奉儒守官之家,素来爱惜羽毛,是以官声口碑都很不差;人当壮年,理政能力也不错;加之吏部有其同年在得力位置上,若是再有前任刺史力荐,几条凑起来继任使君也就**不离十了。 消息传出之后不久,就有杂役来请各曹参军们会议,负责统领捕快的都头自然也在其列,只不过各曹去的都是参军一人,也即只有主官与会,唯独捕快这一块却是正副都头都被叫去了。 会议之后,原别驾方竹山正式开始署理衙务,各曹人事均无变动,参军还是那些老人,唯独孟煌被彻底削职,都头一职由原副都头孟煌正式接任。 昨天的事情之后,叶易安原本想着方竹山必定要大肆揭破王世杰之事,进而倒掉王刺史。却没料到事情最终会以这样暗中交易的方式结束。 不过细想想,这样的确对方竹山最为有利,越是波澜不惊越利于他接位。细细品味,真是越想越觉得能学不少东西啊。 对于这样的结果叶易安自也是乐见其成,毕竟这对他也有好处,五石散的事情闹开之后,广元观必定会插手。真要如此的话,禹王生药铺的归属可就实在难说了。 当天下午,叶易安就拿到了去年那件越狱案的侦办权,雷云只是交代了一句,此案能不能办出来都没什么,只是一定要保密,万不可露了消息于坊间市井,否则州衙真是自己打自己脸了。 得了授权,叶易安第一时间就去提档,一股脑将包括他在内的四份档案悉数提了出来。 拿到文档之后,他就再没心思呆在衙门了,索性直接回了赁处。州衙中凡手中有案子的捕快都有行动与时间上的自由,这也就意味着从今天开始,叶易安终于结束了巡街的职司,重又恢复了自由之身。 回到家中煮好庵茶,一盏茶尽心情也尽量平定下来之后,叶易安循着监室的编号从四份文档中找出了自己的那份。 正文 第31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份已经有些泛黄的文档中只有一张纸,纸上所书从格式到措辞都没遵循刑名文书该有的规范,简直不正规到了极点。 纸上所记的内容怕是连一百个字都不到,再除去抓捕时间、过程等记载之后,有用的信息就更是寥寥无几。 这不到百字的内容却让叶易安看了不下一盏茶的时间,随后他站起身来在房中缓缓踱步,步子走的很慢,脑子里却是急速转动。 文书之中没有他的名字,身高体貌等刑名文书中必备的信息也都没有,代表他曾于黑狱中存在的就只有一个监室编号。 对一个关押者的记载少到了这等地步,足以说明叶易安是如何的无足轻重了,在当初撰写这份文档的人眼中,他简直就如尘埃蚂蚁般没有一点存在感。 既然如此无关紧要,又何必要抓,还要被关进黑狱? 抓他的原因只有五个字,五个刀刻入心,叶易安这一生注定永远不会忘记的五个字——禁忌者门徒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禁忌者 师父是禁忌者? 叶易安跟了叶天问九年,以师父疏懒的性子和志趣爱好,他绝不相信师父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那么,师父究竟犯了道门的什么禁忌? 还有,当初道门抓了自己后为什么没有提审,按照常理即便仅是试试他们也该询问自己知道多少师父的信息,为什么没这么做?难倒他们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对师父,对师门一无所知? 第二条现在已经无用,却对叶易安刺激极深的信息是文书上所写的关于对他的处理意见,仅有短短的两个字——在押 就是这两个字导致叶易安黑狱三年多连一次提审都没有。这条轻描淡写到只有两个字的处理意见却是他的丧书。在押就意味着永无提审,自然也就永无出狱之期。 写下这两个字的人就是要让他死在黑狱之中,死的不明不白,死的不为人知。 两个字,两把刀,刀刀都扎在叶易安的心上,原来他是如此轻贱,轻贱到他的性命都可以被人如此漫不经心的给处理了。 这像不像散步之余漫不经心的抬脚碾死一只偶然从身前爬过的蚂蚁? 好在泛黄纸页的最下方有着文档出具人的签名花押,签名者为“清云”,旁边还有一枚印鉴,“清心堂主” 清云是道号无疑,只是不知他是否隶属广元观。与清心堂主是否一人? 此外,这个清心堂主的名称实在古怪。自出黑狱之后,叶易安就一直留心道门,自然知道敕建道观所遵循的十方丛林制度。 在这个制度中,每一敕建道观的最高首领乃是监观,其下依次是三都、八执事,五主及十八头,直到普通道人。 三都是都管、都讲、都橱,地位仅次于监观;三都之下是客、寮、库、张、经、典、堂、号八大执事;再次便是堂主、殿主、经主、化主、静主‘五主’,至于十八头就是更具体的管理某一事一物的道士了。 在三都八执五主十八头中,唯一有堂主称谓的就是“五主”之首了,但其名称却并非清心堂。 清心堂主的印鉴真是不伦不类,究竟是那家敕建道观居然内设有这样一个机构? 答案当下无解,叶易安只是将其牢牢的记在了心中。只要一日不死,便一日不忘。 看完文档,叶易安的心情很复杂 原想着拿到自己在黑狱中的文档之后必然就能知晓师父的下落,却没想到这里面涉及到师父的有用信息却仅有“禁忌者”三字。好在线索没断,清云或是清心堂主必定知道师父的下落。 从茫无头绪到现在明确知道该要找谁,此诚为叶易安入襄州以来最大的收获。至少在寻找师父的道路上,他实实在在的迈进了一步。 “清云,等着我”几不可闻的喃喃自语声中,叶易安缓缓合上了这份连他名字都懒得问懒得记,仅有一个编号却几乎让他沤烂在黑狱中的文档。 看完自己的,再翻开活死人的文档时叶易安心情就轻松多了。同样的从格式到措辞都极不规范,但关于活死人的记载就多多了。 看完文档,叶易安心头久已存在的一个疑惑也得到了解答。 当日在凤歌山上揭破活死人言无心的身份时,清风曾当众说从魔教圣女处盗得《太阴真经》的言无心去向成谜,所知其最后的动向便是杀了林子月父母。 当时听闻此言,叶易安曾疑惑于清风这般说法究竟是真是假,是道门真不知道活死人即为言无心,还是刻意隐瞒? 看着手中这份文档,叶易安已可确定清风彼时所言并未骗人,道门居然真不知道他们苦苦追索的言无心其实早已入了黑狱,甚至都已死在其中。 文档中同样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监室编号。言无心被道门捕拿的原因是因为他违反了不得在城池之内施用丹力术法的禁令,先被丹元镜标记,进而杀了两名前来捕拿的神通道人。 据记载,言无心曾多次被提审,却始终没有开口,所以关于他的真实身份才会一片空白,连名字都没有。 在处理意见的部分,写的是“该犯来历成疑,术法成疑,疑见魔门渊源,待查,在押” 在这份文档上签名花押的道人叶易安并不陌生——广元观清风。 一个敕建道观中不可能有两个清风,这个清风的手段叶易安是亲眼见识过的,很厉害的一个人,没想到即便是他亲自出马依然没能搞清楚言无心的身份。 活死人,嘿,自己以前还真是小觑了他。这个言无心大不简单哪! 第二天,叶易安拿着这四份文档找到了专司负责文档保管的捕快,州衙捕快中年纪最大的冯云山。 “呦,这可是好酒,小叶你太客气了”冯云山接过叶易安递过来的两瓯襄阳醉时,满是皱纹的眼睛笑咪到了一起。 叶易安原想着提两瓯酒来,与这老捕快边喝边聊,却没想到冯云山顺手将酒接过之后就紧紧的收了起来,丝毫没有要拿出来的意思。 见状,叶易安哑然一笑,伸手将那四份文档拍了拍,“冯班头,这些文档我可是看不明白。格式、措辞无一合乎规范也就罢了,怎么签名花押的还都是道士,呶,瞅瞅这份,广元观清风,什么时候广元观也能管到州衙了?” 那两瓯酒以及这个冯班头的称呼都让冯云龙很受用,闻言咪咪一笑,“广元观自然管不到州衙,但黑狱里面关谁不关谁却是他们说了算” “噢”叶易安脸上恰到好处的显露出浓浓的讶异,“请冯班头指点” 冯云龙在现役捕快中资历最老,管理文档又多的是时间,解释的也就份外细致了,甚至到了有些拉杂啰嗦的地步。 叶易安带着和煦的笑容听完冯云龙的啰嗦,归总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襄州地方凡涉及到方士术士以幻术骗人的案子均统一交由广元观管辖,在这些案子中,他们有抓捕、审讯乃至给出处断建议的权力。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既然能抓能审,索性就将黑狱设在广元观罢了,何必要放在咱们襄州大狱?出了事算谁的?说起来,我手中这个案子就是咱们州衙替他广元观背的锅” 冯云龙闻言撇撇嘴,“你这话好没见识。关押、处断乃至刑杀之权实属朝廷最不可让予的权力,这代表着天子乃至朝廷的威严。俺没读过多少书也听说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话。再是人犯那也是天子子民,若是道士都能随便关押处断天子子民,那还成个什么事体?” “在襄州,代表圣天子与朝廷治理地方的就只有咱们州衙,你别看广元观能抓人,审人,但人犯必须置于州衙大狱关押,最终那人犯是杀是烧,还得刺史老爷说了算,广元观有的也只是建言之权,轮不着他们做主” “再说了,道士是出家人,道观是清净地,这种地方建个大狱成什么样子?” 叶易安实没想到冯云龙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有大见识的话来,拱手施了一礼,“冯班头说的好,谨受教了” 冯云龙很受用的嘿嘿一笑。 由此,叶易安也算明白了,朝廷虽然给予了道门处置修行者的权力,但这个权力却是受限的。既人犯必须在官衙关押,对人犯的处断也必须经过官衙,并最终上报刑部备案,乃至勾红。 这样的制度设计固然是为了维护天子与朝廷的威严,同时也是为了限制道门吧? 而且从这个制度设计上,叶易安明显能察觉出朝廷对待修行者的心态。 不管你是什么门派,修的什么道,也不管你修行到了什么境界,只要你还没金丹证道白日飞升,只要脚还踏在大唐国土上,你就是大唐子民,就该归属天子与朝廷管辖。 原来,朝廷对修行界,对修行者真正的态度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一句经典的老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谁也不能例外 怎么管,管的效果如何是一回事,但这种态度,天子也罢,朝廷也罢都绝不会变化。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叶易安越发明白,这回来襄州,做这个捕快实是一个极正确的决定。 修行界内,大唐境内的道门实已是无敌的存在。但在人间世中,纵然道门是国教,但代表天子与朝廷的,能且只能是各地官衙。 思绪至此,此前久已存在的一个疑惑再次浮上叶易安的心头,道门实力如此超绝,天子及朝廷究竟凭借什么力量来压制,或者说平衡道门? 叶易安确信这种力量一定存在,但究竟是什么呢? 正文 第32章 谁家香饵钓金鳖 以叶易安当下的身份,这个问题自然无解,只能留待以后揭秘了。 搞清楚黑狱的管理体制之后,叶易安将四份文档缴还,重又借出了一份失踪人口记录文档。 这份文档中记载的是过去五年在襄州失踪人口的总信息,其中自以襄州本地人居多,但外州的也有三十七人。 作为山南东道最重要的州府,襄州辖地甚大,在这么大的地域内,过往五年失踪的外地人口肯定不止三十七人,只是这三十七人都是家属报过案的,里面有失踪者详细的户籍信息。 叶易安将这三十七人的资料整理出来之后,便连开了三十八份准备发往外地不同州府的协查公文来找雷云。 雷云拿过这一厚叠协查公文翻了翻,“你这是?” “去年黑狱越狱案中,四名囚犯除了两人之外,还有两人连身份信息都没有,其中一个就是越狱者。连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还怎么查案,只能广撒网,先做些外围调查了。这是过去五年在襄州失踪的外地人口,先摸摸吧” “这些协查通报一回来,你可就有的累了”雷云笑说了一句后,就在这些协查公文上一一签字花押。 刚从雷云的公事房出来正好就看到小胖子晃晃荡荡从外面进来,见到叶易安当即便凑了上来,得意洋洋的笑着。 “你来的正好,想个法子,给我这些协查公文上加个州衙的官印” “这是什么?” “赶紧去吧,再晚就散衙了,我就在这立等” 小胖子将公文翻了翻,看明白怎么回事之后没有半点推辞,边往内衙走边回头嘱咐,“等着啊,有好事” 不过两柱香功夫,小胖子就跑回来了,三十八份协查公文上除了都头雷云的签名花押之外,尚加盖了襄州州衙的大红官印。 看到这个,叶易安满意的笑了。有了襄州州衙的官印,这些协查公文发出之后的受重视程度就完全不一样了,即便是为了照顾襄州州衙的面子,对方也一定会有所行动并给予回执。 三十八份协查公文,叶易安真正在乎的其实只有一份——发往江南西道辰州的那一份,这份公文请求协查的对象正是言无心。 在这份协查公文中,叶易安刻意模糊了言无心的死讯,只说襄州大狱中关押着一个嫌犯,疑为言无心。但因为其不肯开口,所以特请辰州州衙户曹将言无心的资料信息发往襄州,一并对言无心在辰州的行踪做一调查。 此来襄州,叶易安有两个最直接的目的,一则是探听师父的下落,虽然还无结果,但已经有了方向。 至于另一个目的就是要设法寻找言无心指定的联系人言无意。原本这件事应该不会很难,但在辰州言家遭道门强力围剿之后情况就变的复杂了。 据凤歌山上林子星所言,言家早已灭门,寥寥无几的侥幸逃脱者也已高隐深藏。这些人中有没有言无意?怎么样把他找出来? 冒然去找必定是白花心思,叶易安因就想到了这一手。言家之所以被灭门正是受了言无心的牵连,那些侥幸逃生的言家子弟对他焉能无恨?不知道言无心的消息也就罢了,只要有了消息,这些人能忍住不来看一看? 更何况,与言无心联系在一起的还有那本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太阴真经》 叶易安发出这份协查公文并不是想查言无心,目的只在于打草惊蛇,就是为了向言家的漏网之鱼放消息。至于他们能不能收到,这个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言家在辰州盘踞那么多年这能是白给的? 这份发自襄州,为核实狱中一囚犯是否为言无心的公文只要到了辰州,必定会掀起些波澜来。不管来的是谁,都绕不过他这个主管此案的捕快,饵料已经洒出,叶易安现在要做的就是静等。 小胖子跟着叶易安一起去发协查公文,其间表功意味浓厚的透露了他所说的好消息——韩继宗伏诛之后,禹王生药铺的处理也就没了什么障碍,经州衙决断,决定将其发官售卖,所得钱财充入官库。 “咱方小爷既然开了口,谁还能争?只是这房价实在不能压的太低,否则我爹脸面上也不好看” 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好消息,叶易安心中大喜,“州衙里的人都人精似的,既是知道你要,价钱上早就该是压了又压的,明摆着占便宜的事情。若是再去压价,岂非贪而不知足!” 小胖子嘿嘿一笑,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 “那叶哥你答应我的事情……” “等办完了手头的事情就去交割宅子,今天就找人收拾,等搬过去安顿好后你就随我练功,不过,你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小胖子眉开眼笑,一双肉手把胸脯拍的咚咚作响。顺便谄媚的把称呼都给改了,叶哥换为了师父。 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刚刚荣升为襄州第一衙内的方小爷果然非同寻常,叶易安只是掏了钱,其它的从房子交割到收拾整理都由他一手帮办了,当天黄昏时分,整个宅子便已整理完毕,随时可以入住。 得到这个通报之后,叶易安按捺不住,当晚就搬进了韩继宗居住的最后一进小院,并坚拒了小胖子送几个奴仆的好意,孤身一人住在那进封闭性极强的院落中。 将东西收拾完并强行将小胖子撵回家后,叶易安关上院门转身就下了暗室。 暗室之中一切如旧,叶易安手擎灯盏将那一孔细细的灵眼端详许久后满足的叹息了一声。 终于有了一孔属于自己的灵眼,关于师父的消息之外,这该算是入襄州以来无心插柳的另一大收获了。 灵眼在侧,叶易安却没急着修炼十二正经《培元诀》,而是手执纸笔将地上由血沟组成,疑为符阵的云纹尽数临摹下来,做完这些之后,他便离开暗室回到房中,一刻不愿多等的开始分析这些云文。 云文中的未知实在太多,已知的里面也存在许多讹误,叶易安虽然跟随师父学了九年,所知亦是有限,好在他总算还有基础,且这基础尚算牢固。 以有限的知识分析可能是第一次碰到的符阵,其间的艰难可想而知。不知不觉中,天光已然大亮,叶易安却浑然不觉,顾自看着当日师父教授云文时记下的那些笔记。 从发现的已知中分析未知所包含的可能性,进而再对诸多可能性一一进行验证,以期找到最可能是原貌的那一种可能性。这个过程是艰难而枯燥的,但对于叶易安而言,却又是充满乐趣的。似乎恍然之间又回到了黑狱前雾隐山小谷的日子,清淡的宁静。 整整一天没有出门,到暮色四合时分,叶易安的工作终于结束。 正文 第33章 请君自入瓮 尽管仍然包含着许多的不确定性与未解的疑问,但叶易安对于暗室内繁复组合云文的性质有了一个大概的判定。 这应该是个符阵,至少其功用之一便是专为锁定灵眼的灵力不使其外泄。简单而言就是说在那个暗室之内,一切灵力的波动都被禁锢在符阵之内,里边的出不去,外边的探查也进不来。 而那个三足鼎应当就是符阵中最为重要的阵眼,它与那些血沟一起发挥作用,才支撑起符阵的运行。 得出这个判定让叶易安长舒了一口气,如果他的判定正确的话,这就意味着在暗室之内修炼是安全的,当然,这也有个前提,便是绝不能离开符阵的范围。 在热闹繁华的襄州城中,在广元观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修炼,这个念头仅是想想就让叶易安莫名的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兴奋。 这股兴奋来的如此突然而又强烈,让叶易安自己都有些吃惊。 道门啊,道门! 正在这时,院门处忽然传来数响剥啄的叩门声。 能这样的敲门就绝非是小胖子,那又会是谁呢?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人。 天机谷当代天机子最小的师弟,派中常项事务的主持之人陈方卓身穿着一袭襕衫儒服静静的看着叶易安。 见叩门之人是他,叶易安丝毫没有伸手肃客的意思,“陈执事?稀客啊,未知此来有何见教?” 陈方卓脸色很冷,说话更冷,“某此来是要为禹王生药铺讨一个公道,叶易安你若识趣,现在就该交出房契,若然如此,顾念你是凤歌山弟子,为天机谷与凤歌山关系计,某可以将你杀韩继宗一事揭过,否则……” 叶易安回答他的是一只脚,无影脚。 这一脚太快,陈方卓更没想到叶易安居然敢动手,而且动手之前毫无先兆。是以不等他将威胁的话说出口,人已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不等他站起身,叶易安已如影随形而至,伸手揪住陈方卓的领子将其整个上半身都提了起来,“在襄州城中当面恐吓州衙捕快,陈方卓,你作死吧?” 陈方卓冷冷的盯着叶易安,形容虽然狼狈,但气势却是丝毫未减,“好,叶易安,我愿你永远莫出襄州城一步”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今天都出不了襄州”叶易安讥诮一笑,“怎么,陈执事莫非想行术法?如此甚好,州衙黑狱正为汝辈所设” 陈方卓脸色大变,“叶易安你真疯了不成,某今日在城中若有不测,天机谷必百倍还报凤歌山” 叶易安“嗤”的一笑,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今时不同往日,凤歌山已不是以前的凤歌山,天机谷也不是以前的天机谷。在道门面前,天机子可以毫不犹豫砍掉爱徒朱弘阳的脑袋,你又比朱弘阳强上多少?” 此刻的陈方卓真是悔青了肠子,真是太小看这个籍籍无名之辈了,“你……” 见陈方卓憋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叶易安松开了他的衣襟,冷冷声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陈执事,以天地之大,你还是别太把天机谷当回事才好,尤其是在这人间世中,襄州城内” 陈方卓狼狈的站起身来,脸色阴晴不定的看着叶易安。 这时,叶易安恍若无事的浅浅一笑,“敢问陈大执事凭什么让我交出这禹王生药铺?” “韩继宗乃我谷中供奉的鼎火修士,禹王生药铺实属我天机谷产业。此间绝无可能制售假药,更别说致人死命。叶易安你领人以此为借口杀韩继宗,吞灭我谷之产业,不觉拙劣?” 为方便与王刺史暗中达成交易,也是为了避免广元观插手其中平添变数,继叶易安借小胖子之口叮嘱之外,方竹山亦对寥寥几个知情者下了封口令,韩继宗炼制五石散之事需谨守秘密,州衙对外布告禹王生药铺被查封的原因是制售假药,致人死命。 听完陈方卓气势如虹的指责,叶易安眼睛眨了眨,“陈执事的消息倒是灵通,只是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韩继宗乃是贵谷供奉的鼎火修士,此间乃天机谷产业?” 若是在襄州城外,若非有丹元镜及道门压着,叶易安早已死在陈方卓法器之下,但此时此地,陈方卓面对既有好拳脚又有州衙捕快身份的叶易安却是毫无办法。不过他既敢上门自然也不会毫无准备,当下便拿出几封信来,“这是韩继宗与我之间往还的私信,里面的内容自可证明一切” 接过信看完后顺手就收进了袖里乾坤中,就在陈方卓脸色又变时,叶易安蓦然一笑,“韩继宗既是贵谷供奉,那其炼制五石散毒害刺史府王世文大公子之事必定是出自贵谷之授意喽?” 陈方卓双眼暴睁,身子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什么,五石散?” ………… “陈执事,请用茶” “噢……好……请,请”陈方卓明显的心神不属,手中虽然端起了茶盏,却连茶盏歪斜,洒出了茶水都没发现。 目睹此状,叶易安无声的浅笑了一下。自他将韩继宗事涉五石散之事的因由备细说了一遍后,来时气势逼人的陈方卓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就此再也不肯走了。 无奈之下,叶易安只能请他到房中叙话,陈方卓也没推辞直接就进来了,但进来之后却一直没开口。虽然他脸上竭力做出一副镇定样子,但端茶盏时的一个小小动作却将其惊魂未定的底细彻底暴露在叶易安面前。 五石散——朝廷与道门的共同禁忌果然非同寻常,跟它沾上了关系之后,就连在襄州散修界中不可一世的天机谷也变的惶惶难安起来。 想到适才陈方卓振振有辞言及韩继宗乃天机谷供奉,禹王生药铺乃天机谷产业,并给出那些私信作为证据的情景,叶易安心底忍不住再次莞尔而笑。 现在的韩继宗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放下茶盏,陈方卓轻咳了几声后终于打破了沉默,“叶少兄,以你之见,韩继宗这逆贼私自炼制五石散之事会否传入广元观?” 听陈方卓将“私自”二字咬的份外重,叶易安嘴角微微翘了翘,侧着身子也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陈执事,事情经过我已尽数向你言明,现在不妨把话说的更直白些,如今州衙的人事变动已经顺利结束,对于暂代刺史事的方大人而言,一动不如一静,五石散如此敏感,州衙何必多事给自己找麻烦?既有这种心思,自然也就不希望广元观插手其中,横生枝节” 正文 第34章 世事无常如转轮 事涉五石散这么大的事情,陈方卓自不可能只听他一面之词,后面少不得要再就此事加一打探。以天机谷的力量,若真要横下心查清此事的话是难不住他们的。既然如此,叶易安现在若是说话再遮遮掩掩,未免有些太小家子气。 再则,更重要的是看过那些文档之后,叶易安对于天机谷的看法与想法已与在凤歌山上时截然不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机谷对于道门的态度已无需多言。虽然叶易安现在对于如何借用天机谷之力还毫无头绪,但这并不妨碍他提前结点善缘。 世事无常如转轮,将来的事情谁能说的定呢? 闻言,陈方卓长出了一口气,“如此就好”而后,其人居然站起身来很正式的向叶易安拱手一礼,“叶少兄能不计前嫌在此事上为天机谷遮掩,某及谷中上下足感盛情。此前某之行状太过无礼,还望叶少兄见谅则个” 不计前嫌?这应该说的是天机谷与凤歌山的旧怨吧,毕竟与陈方卓第一次见面时,他正以凤歌山子弟的身份干着知客的差事。 “不打不相识嘛,陈执事言重了,至于说到凤歌山,那些不愉快的旧事就毋庸再提了” “叶少兄快人快语,好心胸,好气度。你这个朋友某交下了” “岂敢,岂敢”两人对视之间俱都一笑,话说的热闹,只是这话到底有几成准数,就只在双方心中衡量了。 但不管怎么说,陈方卓这几句话下来屋里的气氛顿时好了不少,仅从表面看来,两人的距离也拉进了不少。 “既已定交,某还有一不情之请,万望贤弟莫要推辞” “陈兄请言” 陈方卓所言的不情之请可以分为两条来看,天机谷有意购回禹王生药铺,想请叶易安割爱;若是宅子实在不愿出手的话,也请叶易安居中帮忙,务必要将库房中那些封存的药石给弄出来,当然,天机谷也不是白要,多少钱都随叶易安开口,天机谷绝无二话。 听完,叶易安沉吟了一会儿后,方才问道:“陈兄,恕我冒昧一问,天机谷乃修行界门派,为何会在这人间世中开设店铺?又为何对这个生药铺如此执着?” 闻问,陈方卓讶然的看了叶易安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是说这还用问? “天机谷于襄州城中开设禹王生药铺,一则是为钱,再则就是为了这些药石” 听到这个答案,徐子越差点将一口茶喷在了陈方卓脸上,“你天机谷可不是凤歌山这样的小门小派,说这话也不嫌寒碜!修行者还能缺钱?求得是金丹大道,要钱又有何用?” “钱能通神哪,连神仙都爱钱,何况咱们这些连仙门往哪儿开都没见着的”经过陈方卓一番解释叶易安才真正恍然大悟。 归结而言,修行不仅要靠天赋,也少不了外在的资源。天机谷供奉着五派之中最多的鼎火修士,这就少不得要开炉炼丹,而丹炉一开,就不知得多少名贵,甚至是罕见稀有的药草灵石往进填。 不同的丹药所需的药石各不相同,且不说这些药草、灵石产地各有不同;也不说这些东西成熟期各自不同,修行者根本不可能凭借个人之力将之一一收集,就是有那勤快的愿意风餐露宿,山南海北的跑也是枉然。盖因很多药草他们就是知道在哪里也得不到。 譬如外丹道中有一味极其重要的回生草就只产于剑南道青城山中,这是其唯一产地,此乃修行界人尽皆知之事。但又有几个散修敢无视青城无量观之禁令入山采药?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然则,无量观虽然禁得住修行者,却不能对普通的采药百姓下同样禁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天子没下令封山,无量观就不能断了这些药农的活路。 如此一来,外丹修行者虽然不能入山采药,但只要足够有钱,就能得到回生草,甚至是品相极佳的回生草。 这只是一个小例子。即便撇开禁令不言,天下间鼎火修士能有多少人?天机谷中供奉的才几个?而普天之下的普通药户又有多少人?只要有足够的钱在人间世收购,就等于有无数药户可为我所用,帮忙去做寻觅药草灵石这最繁琐也最耗时间的基础性工作,鼎火修士则专心炼丹,何乐而不为? 再者除了满足门派内供奉的鼎火修士材料需求之外,修行者也要吃,要穿,甚至许多人还有特殊的嗜好,他们见识多,眼界广,又自视与一般人不同,这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好的,品茗要八大名茶之上品,饮酒亦是如此,这哪一样离了钱能行? 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不止是天机谷,钱对于修行界中的任何门派都是不能轻忽之物。毕竟钱是修行者们能获得资源支持最有效的手段。 由此难免又引发了一个新问题,修行者们的钱要从何而来?道门将人间世看的如此之紧,靠术法弄钱风险太大,也非长久之道,于是就有了天机谷在襄州开设药房之事,如此不仅能聚敛钱财,亦能就近收集各种药石,可谓是两得其便。 一口气说到这里,陈方卓看了叶易安一眼,“就连广元观都在襄州城中开设着好几家商贾贸易行,我这间小药房又算得了什么?再者,在这襄州城中开商贾贸易行的修行界门派又岂止我天机谷一家” 陈方卓这番解说真是让叶易安长见识了,不过细想想,这样的修行界才更符合世情世理,“我管他几家,又不碍着我什么事。倒是那广元观除了香客的供奉香火外,尚有朝廷划拨的赐田以资供养,论理当是不缺钱才对。这出家人却干上了商贾贸易的行当,委实是……吃相太难看了些” 陈方卓哈哈一笑,“叶少兄还记得当日凤歌山上清风穿的那件杏黄道衣否?是由湖州最上品锦缎裁剪而成,那样的好东西早在前朝就入了贡品名录,一两丝足值一两金。单从衣着上就可窥一斑而知全豹了。若没有额外财源,他清风的衣着能如此精美?” 说话间陈方卓随口点出了几处地方,这里面有襄州最大的香烛火纸行也就罢了,居然还有本城最大的米粮行。 这事说完,也该叶易安表态了,“这处宅子州衙已发官售卖,出面将宅子接手过来的正是方大人家二公子。承蒙他的情分刚刚将宅子转给我,若当下再将宅子转给陈兄你,只怕与方公子面上不好看哪” 言至于此,叶易安看似垂下头去吹茶盏中的浮沫,其实眼角的余光片刻未离陈方卓。 这的确是一处好产业,但他绝非贪恋这处宅子,在意的唯有暗室中那一孔灵眼而已,只是不知道陈方卓是否知晓内情。 陈方卓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之色,迅即收敛的干干净净,“既然如此,也就罢了。只是库房中的那些药石……” 叶易安笑着摆了摆手,“那些药石已被州衙查封,现正在发官售卖,陈兄你放心,此事我定当给你办下来,保证一点不少” 从陈方卓适才的态度上看不出他是否知道有那一孔灵眼存在,叶易安边小口的呷着茶水,边又续言道:“宅子的事情我也着实为难,这样吧,陈兄想将这处宅子买回去想必也是看此处地角好,想继续经营生药铺,不知我猜的可对?” 陈方卓点头时脸上已有了一丝惊喜,“少兄所言不差,你的意思是……” “既然如此,陈兄尽管将临街的那进院子拿去就是,换个名字,天机谷依旧可以继续开生药铺。这样亦算两全其美,陈兄以为如何?” 陈方卓抚掌而笑,“足领盛情。至于赁金叶少兄尽管放心,我天机谷断不会委屈了你” 见陈方卓笑意晏晏,并不似作伪,叶易安心头一跳,“难倒天机谷真不知道禹王生药铺中还藏着这处灵眼?难倒这处灵眼是被韩继宗发现的? 如果是韩继宗发现的,那他隐瞒下来就再正常不过了,居于闹市之中的这一处灵眼所蕴含的价值真是怎么估量都不过分。韩继宗独守秘密据为己有倒也正常。 叶易安心中动念,口中随口道:“说什么赁金,陈兄太见外了” 陈方卓只是不肯,又连说了几句。听着听着,叶易安心头一动,“赁金什么的再也休提,某在凤歌山时倒是听说过天机谷供奉的鼎火修士修为高深,这丹药倒是比黄白之物更动人” 不要钱要丹药,闻言,陈方卓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了几声,“依着少兄就是。待我回谷之后即刻便谴人先送些来,以酬少兄盛情” 送客时,陈方卓丝毫没提起那几封与韩继宗往还私信的事,叶易安也没提,两人执手作别,份外亲近。 正文 第35章 收获 目睹陈方卓走远,叶易安关上院门后转身就下了暗室。 趺坐、导引、搬运,符阵中的叶易安一开始修炼十二正经《培元诀》之后,脑海中的诸般杂念自然无形散去。 身处地下,修炼中又入了定境,浑然不觉时间流逝。当其最终收功走出暗室,外面早已天光大亮,不知不觉间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看着一片静谧的院落,叶易安原本悬着的一些心思彻底放松下来,事实证明自己的判断没错,暗室中的那处符阵果然有遮蔽丹元镜探查的效果,若非如此,广元观早该来人了吧。 说来他昨晚的行为实在有些冒险,毕竟他那判断中有许多揣测的成份,但这个险却不得不冒,否则不说别的,但是胸中的那股冲动就能将人憋死。 而从结果看来,这个险冒的也值。纵然身处襄州闹市,也不用担心耽搁修炼了。 这一天叶易安没去州衙,索性就在家中修炼功法。黄昏时再次收功未久,又有叩门声传来。 这次来的天机谷中一个弟子,见到叶易安后当即奉上了一个乳白色的玉瓶。 收下玉瓶后,叶易安便着那天机谷弟子明早再来,带他一起到州衙办药石的事情。 那名弟子走后,叶易安回到房中打开乳白色玉瓶,首先便看到一张折好的纸胜,上面记载了丹丸的名字、功效、服用以及行丹的方法。除此之外,纸胜的背面还有一笔小字:“此丹炼制不易,叶少兄莫要轻贱” 这两句话必是出自陈方卓之手,能让他这个天机谷的二号人物如此郑而重之,乳白玉瓶中丹丸的珍贵可想而知。 丹名聚灵。就如同世间有人身怀灵根能吸收导引天地原生灵力一样,自然界中也有一些植物对天地原生灵力有吸附作用,鼎火修士采集这些植物,经过水法炼丹术与火法炼丹术交替使用,最终将这些植物吸附的原生灵力提纯结丹。 原理看似简单,但过程却是极其繁杂,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除此之外,炼制此丹所耗费的材料亦是惊人。 将如山一样高高堆起的聚灵草最终浓缩提炼成一颗拇指般大小的丸药,其间所蕴含的工作量之大与鼎火修士心血耗费之巨可想而知。难怪陈方卓要忍不住小家子气的刻意添上这么一句叮嘱。 这种聚灵丹可以帮助天赋上佳的弟子大大缩短凝丹的过程,进而加速优异后进子弟的成长速度,即便在天机谷中也属于战略级的丹药范畴,数量极少,亦绝不轻易予人,这回能拿出来给叶易安一丸,实是堪称绝大手笔了。 叶易安将纸胜看完后反转玉瓶,手掌中顿时多了一枚色作深碧,大小如小号蜜枣般的丸药。 托着丸药的手有一种醇和的清凉滋味,叶易安满怀惊喜的将这枚聚灵丹审视了一番之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急迫,重又下了暗室。 与人间世中的重病患者服食那些名贵丸药一样,越是炼制不易的珍贵丸药,其对于服药及行药的要求就越苛刻,目的就在于要确保药效能得以最佳发挥。 当然,不讲究这些随意生吞也可以,只是如此以来,原本十分的药效能生发出几分可就不得而知了。这也是玉瓶中特意备了那份纸胜的根本原因。 服用聚灵丹最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在灵眼附近,服食之后,还需严格按照纸胜上所载的行丹方法加以行化,唯有如此方可将药力尽数吸收。 修炼之人对境界提升的渴望跟守财奴对黄金的贪婪并没有什么差别,叶易安纵然性子沉稳些,遇到这种事情也再难稳住。下到暗室之后即刻服丹、行丹,满怀着行丹后突然窜上灵丹境界,控驭法器遨游于四海八荒的美梦。 此后的时日,叶易安的生活重心就只有一件——行丹。至于其它的一些杂事只是顺带办理而已。 禹王生药铺库房中被查封的那些药石已经料理妥当,原禹王生药铺更名为三阳,天机谷派来主持新生药铺的那人正是给叶易安送聚灵丹的弟子。 除了改个名字之外,其它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天机谷的新生药铺就此开张。 忙完这事之后,终日无所事事的小胖子也正式开练起了《无影脚》与《灵犀指》只不过他现在练的都是入门基本功,要想有所小成还早得很,这在无形中也减少了叶易安指导的时间。 最为挂心的协查公文还没有消息,不过这也正常,此去江南西道辰州山高水长,公文往还又不比灵丹修士们可以飞天遁地,光是在路上耗费的时间就短不了。 总而言之,这段时间里除了行丹及修炼之外,叶易安颇为清闲。这一日功课结束,闲暇中的他蓦然想起袖里乾坤中收的那些东西来。 先是在雾隐山小谷中杀了虬须道人,此前又杀了韩继宗,这两人都是修行者,死后因袖里乾坤无力维持落出了一些东西,当时顺手装起,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将这些东西都取出来之后,居然拉里拉杂的铺满了一张桌子。从韩继宗那里得来的多是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的都是些丸药。 叶易安将那些装丹药的小瓶子打开,居然没有一个瓶子装有纸胜,没有说明就不知道这些丸药有何用途。鼎火修士炼出来的东西即便是另一个鼎火修士也不敢乱吃,这些瓶子看着不少,但其实毫无用处。 至于那些个小罐子,叶易安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打开了。 简而言之,韩继宗留下的这些东西因为无法判明性质所以其实就是废物一堆。 意兴阑珊的翻看虬须道人落下的东西,随意一翻,居然还真找到几样好物事。 首先让他眼前一亮的是十余张符图,虽然这些符图对应的符术都是灵丹境界之后才能使用,他现在一张也用不了。但叶易安手拿着这些符图时依旧是满心欢喜。 这十三张符图中的五张在林子月给的那本黑符箓术法中有记载,这也就意味着当他的修为境界由元丹期提升到灵丹期后,这五张符图便能使用了。 另外八张虽然因为没有对应的指诀、罡步以及口诵云文而无法使用,但对叶易安而言,这绝不意味着它们就是废物。 符图虽不可用,却能从图上收集到此前未见过的云文,从而进一步补充师父所授之不足。 云文中含有的奥秘太深太多,而有志于耗费时间心力揭秘的修行者又太少,且还各存着门户之见。这就使得时至今日仍无一本关于云文的典籍。如此恶劣的情势下,要研究云文就只能自寻材料,自行摸索。 既要研究,对于材料的掌握自然就是越多越好,但关于云文材料的收集却很难,至少对于散修们而言很难。毕竟那个符箓修士也不会主动把他的符图随意示人,这岂非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他掌握了那些符术。 所以,对于云文的研究者而言,每一张此前没见过的符图都显得弥足珍贵。 正文 第36章 黑狱之中鹰面人 叶易安小心的将这些符图收起来之后继续查看,待检看到最后时,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让他惊喜不已。 这是一本驭器法门,内容是向初入灵丹境界者教授驭器法门的,虽然不知道这个法门到底是什么货色,但对于叶易安而言,有一个就比什么都强。 对于一个事实上已经无师父、无师门、无指导的三无修士而言,还有什么可挑剔奢望的呢? 先学着备用再说,若是以后有机缘能学到更好的驭器法门,再改换不迟。 想到这里,叶易安也暗叹侥幸。一般而言,修行者们对于已经学会的功法、术法及驭器法门很少随身携带,无用不说,也不太安全,再则也会占用袖里乾坤有限的空间。 那日雾隐谷中看虬须道人驭器飞行时姿态很不熟练,想来他定是刚到灵丹境界,刚开始驭器,所以才会将法门随身携带,这才能让叶易安得之于手。 或许仅仅晚上几天,就要与这本法门失之交臂了。 翻捡完毕,除了符图及驭器法门之外,其它无用之物都被叶易安一股脑埋在暗室地下。 从暗室中上来准备好笔墨,叶易安将那些符图中从未见过的云文一一抄录于师父当日给他的一个手本中,而后便拿起驭器法门细细研读起来。 册子不厚,里面也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俱是实践操作的方法。读完并将之牢记于心之后,叶易安取来火镰将册子点燃焚烧,心中自然而然的冒出一个念头:有聚灵丹相助后突破灵丹期有望,驭器法门好歹也掌握了一个,以后若想驭器飞天,总还得想办法弄个法器啊! 没有师门授予,法器之难求远胜于驭器法门,这着实又是个大麻烦。 至于虬须道人留下的那柄松纹剑,叶易安想都没敢想。那是神通修士的制式法器,他若敢用,实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这事一时也没有解决之道,只能再看机缘了。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已到了第二十八日。这是行丹的最后一天,但叶易安的心情却与高兴二字毫不沾边,其实又岂止是不高兴,简直就是惊悚了。 从元丹期突破到灵丹境界,对于凝丹而言除了丹力的增强之外,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凝丹淬炼的更为精纯。 天眼内视术下,在凝丹精纯淬炼的考量上有一个比较直观的观察方法——看凝丹的颜色,元丹期的凝丹呈现青色,突破到灵丹境界时,凝丹则会呈现出碧色。 此刻叶易安的凝丹已经开始呈现碧色,但……这仅仅只是一部分,凝丹的另一部分仍然是灰色。 《蛹蝶秘法》修炼出的这颗凝丹原本是青灰交杂,现在却转为碧灰交杂,在丹穴上滴溜溜自转个不停的一枚凝丹呈现出两种颜色,泾渭分明,毫不混杂。 若仅是如此也没什么,让叶易安惊悚的是,随着行丹完毕后聚灵丹的功效被凝丹尽数吸收,他这枚古怪的凝丹又开始极度的不稳定起来。 当初凤歌山上阴阳炉中,凝成这枚两色混杂、还不断自转的古怪元丹的过程极其艰难。想到过程中两次生死一线的危险,还有那燃魂焚心般的痛苦,当察觉到凝丹再次不稳时叶易安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构成凝丹的一半是太阴气机,一般是天地原生灵力。两者属性截然相斥,依靠着不停的自转运动勉强维持了整个丹体的均衡。此时凝丹突然不稳,难倒是因为聚灵丹使灵力增加太多,本就脆弱的平衡被打破的缘故? 发现异常根本就不敢再耽搁,当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呼吸导引太阴气机,力图维持住平衡。 现在去凤歌山不太现实,舍此之外,也就只能先到黑狱救救急了。也借此判定一下凝丹不稳的缘故是否如猜想一般。 想到就走,其时天色已是薄暮时分,等叶易安到了州衙大狱时天色已彻底黑定下来。“地”字号监舍当值的禁子看到他这个当红新人到来,忙不迭的客套寒暄。 叶易安随意应付了几句后就直奔黑狱而去,那禁子知道他接手了去年越狱的案子,也没觉奇怪,笑呵呵的目送他走后,方才撇撇嘴自言自语:“敢接这个案子真是自讨苦吃,呸,想出头想疯了心的夯货,不知天高地厚” 再次走进住了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夜的黑狱,叶易安实有太多的感慨。黑狱中又关押进了三个倒霉散修,却都已被这严酷的环境折磨的半死不活,有人进来也没个反应。 五行绝地封锁的便是气机灵力,无需担忧会触发丹元镜。除了被强行指定专司负责黑狱的禁子之外,再没有那个禁子愿意主动到这个“死气”浓郁的地方来,怕折寿啊!加之下来之前又专门有过交代,叶易安也不担心会有人打扰。 拿着从禁子处要来的钥匙打开七号监室,叶易安将自己隐身在臭油灯火光难及之处,开始呼吸导引此间的太阴气机。 第一缕太阴气机刚被导引进体内,本就不稳的凝丹顿时又化身成了长着无数大嘴的凶兽,贪婪的吞噬着每一丝的太阴气机。叶易安能做的就只有不停导引,不停喂食,根本不知这凶兽的胃口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满足。 呼吸导引之中自然而然便入了定境,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处突然传来一阵急剧的声响。 头顶不就是襄州大狱嘛,叶易安刚睁开眼,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循着阶梯往黑狱而来。 很快黑狱之中便多了六个人,其中五人同样的高瘦身形,同样窄颧骨,鹰钩鼻,微微泛着碧色的眼睛。 这样身形面貌如鹰的五个人裹着一件同样漆黑如墨的大氅,在黑狱昏黄暗昧的臭油灯光下真是份外诡异。 “道门的杂毛还有些手段,还是这里舒服”五人中的一人开了口,声音尖利刺耳,让人过目难忘。 这高瘦如鹰,微泛碧色的眼睛更像鹰的人口中说着,已将手中拎着的那人扔到了地上,“这里就是你说的黑狱?言无心那厮在哪儿?” 被扔在地上的正是此前与叶易安寒暄的禁子,此时早已全身酥软如泥,惊骇欲死,“这里就是黑狱,小的不知道谁是言无心” “五弟,就这几间监室,还用跟他费什么口舌”未见这说话的鹰面人如何动作,鸟爪般的手掌中已蓦然多了一件疑似法器之物,此物形似立柱,上面浮雕着一些物象,却因距离太远光线太暗看不清楚究竟是何物。 鹰面人轻轻一送,掌心上虚空悬浮的立柱顿时沉降下去,一直降到禁子的头顶,而后破颅骨如腐泥般径直沉入了禁子头颅之中。 随即就见那禁子双眼泛白,唇舌荷荷连声却说不出话来,全身痉挛般的轻颤中,整个身子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缩起来,极短的时间内,禁子就如被吸空了水的皮囊一般,原本粗苯痴肥的身子只剩了一条狗般大小。 活生生将禁子的精血气神吸噬一空后,浮雕立柱从禁子头顶悬空升起,离开脑颅的刹那,原本看来平平无奇的立柱通身绽放出一晕浏亮的墨色毫光,毫光一现即隐,浮雕立柱也自回到鹰面人手中消失不见。 目睹到这一幕,七号监舍黑暗处的叶易安只觉头皮阵阵发紧,就如同脖子后面被人吹了阴风一样。原本趺坐在暗影里的身子轻轻缓缓歪到了监舍中潮湿发霉的乱草堆上。 正文 第37章 鸟人,你吃得,我就吃不得! 叶易安一边装着新入黑狱的囚犯,一边心思急转。 这也太倒霉了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 这些人是来找言无心的,难倒他们是辰州言家来人? 这些人实在太古怪,万一要不是呢? 该怎么试探? 就在叶易安急转心思的时候,那几人已开始搜索各处监室,前面三个倒霉的散修被确认不是言无心之后,鹰面人们话都没问一句,直接就祭出了立柱将人吸噬的干干净净。 很短的时间里,一个鹰面人走到了叶易安面前。 正在鹰面人伸手去搬叶易安的脸欲察其面容,而叶易安准备出口问话时,黑狱上面突然传来一声示警的尖啸。 “走,老五带个活口好问话” 随即,叶易安就被人提着出了黑狱,刚一走完阶梯上了襄州大狱,当先的鹰面人就祭出了浮雕立柱。 原本极小的浮雕立柱极速涨大,转眼已是高达五尺,粗如水缸。 至此柱上的浮雕清晰无比的呈现出来,密密麻麻全是狼头,诸多浮雕狼头神态不一,但狰狞嗜血的神韵却是一模一样。 浮雕立柱涨大完毕后破空而起,只一击,襄州大狱由坚固青石建造的屋顶顿时四分五裂的塌下大大一个角落,带着浓重寒意的夜风强灌进来,荡起狱中不知沉积了多久的阴湿腐浊气息。 随后,叶易安就被提着随五人一起上了浮雕立柱,破空从塌陷处向外飞去。 浮雕立柱刚一飞出大狱不久,便见十数个身穿杏黄法衣的神通道士从大狱出口处驭器腾空飞速追来。 刚才鹰面人若是从大狱出口离开,必遭伏击。只从这一点来看,这几人便不说别的,经验已足够丰富。 神通道士追赶之中却并未攻击,只是形成合围之势将浮雕立柱围住,以看押之势驱逐鹰面人向城外飞去。 这显然是因为神通道士不欲在城内斗法,奇怪的是战斗经验明显很丰富的鹰面人居然对此未有异常反应。 叶易安的观察只能到此为止,体内蓦然出现的巨变已使其无心他顾。 原本就已不稳的凝丹异变突起,凝丹中本是居于劣势的太阴气机异常狂暴起来,其势竟是要从丹体中脱离出来。 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此刻简直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叶易安知道,这是丹体的太阴气机受到了强烈刺激的缘故。浮雕立柱上的太阴气机太过浓厚精纯,两相感应之下,自己那平衡被打破的凝丹又显露出凤歌山阴阳炉中的古怪特性。 凝丹之内,平衡一旦失衡,属性迥异的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又开始了不死不休的排异相斥,每一个细微到点上的相斥化为了漩涡,每一个漩涡又都变成了一张贪婪的嘴,此时此刻,叶易安的整个凝丹已成了长着无数张嘴的饕餮恶兽。 只是要吃,要吃 要么就是吃进足够的太阴气机使之与原生灵力相匹配,进而重建平衡,整个凝丹就此恢复稳定状态。 要么就是二者排异相斥争斗到底,最终打破已经其薄如纸的脆弱平衡,介时居于劣势的太阴气机必被更为强大的灵力驱逐。 一旦出现这种结果,对于叶易安而言就是天塌地陷的灾难,凝丹不保还在其次,身体这个最大的鼎炉只怕也得被二虎相争毁个稀烂。 就连痛骂言无心的精神也没了,更无暇关注外边的情势,此时此刻,心急如焚的叶易安只能调集全部的心力去维持这脆弱的平衡,能坚持多久就算多久。 没过多久,叶易安感觉全身一疼,被人扔在了荒地上。 这地方他知道,正是襄州城外十数里处的坟园,多年来城中老死病死或者横死之人大多埋在这里,坟茔累累叠叠,不可计数。 勉力查看形势,就见身前不远处那五个鹰面人正在祭出法器,这五人身形相同、面貌相同、衣着相同、就连法器也一模一样,居然都是浮雕立柱。 五跟浮雕立柱被祭出之后迅即涨大,随后就见一根立柱缓缓向地下沉降,待半个柱体都沉入土中之后才停止了沉降之势。 第二根立柱直接叠在了第一根浮雕立柱上,随后其它的三根也相继一一竖叠起来,转眼之间,累累坟茔之中便立起了一根高达七层楼阁,粗如明堂廊柱的浮雕千狼柱。 这一夜本就星月晦暗,不知是不是身体状态太不好之下的错觉,叶易安只觉就在这根浮雕千狼柱立起的刹那,整个坟园的凄凉夜空蓦然又添了几分黑沉。 立柱通体爆闪出一片墨色毫光,这墨色如此深沉浏亮,竟将坟园灰暗的夜色都给刺破。 以浮雕千狼柱为中心,墨色毫光如水面涟漪一般向四面八方铺漾开去,转眼之间大半个坟园都已笼罩在墨色毫光之中。 迅即,墨色毫光范围内的一切草木都向着浮雕千狼柱倒伏过去,这一范围之内的原本自然杂生的太阴气机以百川归海之势悉数被吸纳进了浮雕千狼柱内。 这五个鹰面人竟是早就存了心要将神通道士引到此地,只因坟园本就是太阴气机最为浓厚的所在。 此五人手段这么强悍,面对两倍多的神通道士也无丝毫畏惧之色,那里有一点漏网之鱼的惶惶之态?鹰面人十有**不是言家子弟,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此时作为追击一方的神通道士也已相继抵达降落并驭出了法器,随着墨色毫光扩展到了身前,神通道士针锋相对的发起了反击。 这是自叶易安入修行界以来遭遇到的第一次大规模斗法,参与人数众多,场面宏大,但其却无暇观战。 以他体内的状况那里还禁得住浮雕千狼柱对毫光范围内一切太阴气机的吸纳?本就支撑的异常辛苦的叶易安眼见再做抵挡只是徒劳,心灰如死之下,性子深处的决绝陡然爆发出来,索性放弃了强行压服式的抵御,改而运行起了《蛹蝶秘法》逆势导引太阴气机入体。 刚一开始导引,随着第一缕太阴气机入体,就如同三伏天吃了碗冰镇过的冷淘一样,全身上下从内到外透出无尽的舒爽。 受此刺激,本就躁动不堪的凝丹之内顿时天翻地覆,无数个点,无数只有一张饕餮大嘴的凶兽乱纷纷将导引进的这一点太阴气机撕吃的干干净净。而这正是水花落进了滚油锅,激荡起更多的咆哮与混乱。 舒爽的感觉仅仅维持了数息,身体转眼就变成了一个大漩涡,将导引进的太阴气机吞噬一空的同时,犹在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索取。 此时此刻就算天塌下来叶易安也顾忌不得了,他只能将《蛹蝶秘法》运行到自己所能做到的极致,狼吞虎咽,不停的吃。随着导引,墨色毫光重化为太阴气机以汹涌之势进入叶易安体内。 渐渐的,叶易安发现,当下正汹涌入体的太阴气机与凤歌山阴阳炉中导引进的有着差异,这黑色毫光所化的太阴气机似乎更为精纯,不仅不弱于前些时日服用聚灵丹释放出的灵力,甚至更远胜之,且还无需行丹。随着太阴气机不断被导入体内,原本悬于一线的平衡开始有了恢复的迹象。 凤歌山上阴阳炉中的太阴气机乃是天地原生,而此刻导引的太阴气机却是直接来自鹰面人的法器浮雕千狼柱,是修行者苦修后的结晶,以鹰面人的修行境界来看,这些太阴气机不知被淬炼过多少重了。难倒这就是差异的根源? 化身为饕餮恶兽的不稳凝丹滴溜溜自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进入体内的每一丝太阴气机都被其卷裹而入,不遗漏一丝一毫。这是实实在在的凶兽,不管吃了什么,骨头渣子都不会吐出一点儿。 叶易安本就在墨色毫光范围内,这一导引,无异于是在狠挖鹰面人的墙角。法器本与凝丹相连,他这举动就如同直接伸手到五个鹰面人的凝丹中撕扯下一块又一块苦修多年的丹力,大嚼大咬的吞吃。 体内状况正在飞快的好转,等叶易安意识到他正在干的是与吃人无异的事情时,方一睁眼,就碰上了一个鹰面人的眼神,这饱含着深深疑惑、愤怒与杀意的眼神如此锐利,刺得他眼眉似有痛觉,恍然若有实质。 叶易安既愧且惊,更有恐惧,发乎本能的反应便是要驱动缩地成寸术法遁走。孰料凤歌山阴阳炉中身体失控的情景再次出现,往日百用百灵的缩地成寸根本没有响应。 几乎是刹那之间,叶易安的额头便生生逼出了一层冷汗。这番必死无疑了! 干下了这等生吃人的事情,鹰面人岂能容他? 冷汗一层逼着一层,孰料鹰面人却始终没来,只是其眼神中的杀意愈发浓郁。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叶易安早死了无数次,可惜鹰面人毕竟无此神通。 惊魂稍定,疑虑狂升。鹰面人已然杀意滔天,为什么却无行动? 叶易安仔细看去,这才注意到五个鹰面人的站姿极为古怪,隐隐成阵。再看他们的法器合五为一,却紧密成一个整体,脑海中顿时生出一个揣测来——为维持这个高达七层楼阁的浮雕千狼柱,五人现在不能动? 鹰面人的迟迟不动正好佐证了叶易安的揣测。 惊魂又定下些,同样不能动的叶易安向那个欲用眼神杀他的鹰面人投去了一个满带着歉意的笑容。 一边吃着人一边笑着对被吃那人说着抱歉,被吃那人是什么感受,现在的鹰面人就是什么心情——他简直要疯了。 正在这时,另一个鹰面人蓦然出声道:“老五,凝神定思” 排行老五的鹰面人目眦欲裂,瞪着叶易安的眼神简直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 听到这声“老五”的称呼,叶易安有些昏沉的脑袋猛然清醒过来,此前在黑狱中将禁子吸干,并欲同样料理他的可不就是这厮? 一念至此,叶易安猛然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鸟人,你想吃我,我便吃不得你?配合着这个眼神,他一并伸出舌尖在唇齿间来回滑动。 正做着这动作时忽然想到,若广元观的神通道士实力不济,这厮先恢复了行动能力…… 体内这颗凝丹真是害死人,它一发作起来,不仅身体失控,就连脑子都不够用了。想想适才的举动,这不可是他脑子清醒时能做出的事情。 再不看那鸟人——真有那本事你就瞪死我!叶易安按照适才另一鹰面人所言凝神定思,以最快的速度导引起来。 现在拼的就是谁先能动,他先恢复行动能力就活,反之就死。 吃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过于专注之下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此前在丹穴上急速自转的凝丹渐渐慢了下来,最终恢复到了正常速度。 与此同时,叶易安也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将一直吊在胸口的那口气吐出后,叶易安连用天眼内视术查看一下凝丹状况的时间都不敢耽搁,站起身的同时便已驱动缩地成寸术法,转瞬之间整个人就从墨色毫光中消失不见。 至于那个老五鹰面人的表情,不看也罢,免得做噩梦。 连用两个缩地成寸术法远远离开坟园,又见后无追兵之后,叶易安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正文 第38章 吃人后的跃升 现在怎么办? 稍稍沉吟了一会儿做了决定之后,叶易安折而向西面一处小岗,这回却没用缩地成寸术法,以免留下可被追踪的丹力波动痕迹。 蹑手蹑脚的上了只是个土坡的小岗顶部,叶易安借着茂密衰草的遮掩向前方远处的坟园看去。 暗夜苍穹下,襄州郊外一根高达七层楼阁的浮雕千狼柱破空而起,以其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墨色毫光构成的黑色帐幕,几乎整个坟园尽在其笼罩之中。这样的场景远远看去,真是奇幻诡谲。 叶易安睁大眼睛却看不清楚墨色毫光内的情形,本打算用可以察形的天眼术窥看,想了想却又放弃了。 这五个鹰面人太古怪,不值得冒险。 眼睛向墨色毫光构成的光幕外看去,细细搜寻之下还真看出点东西来。距离光幕约三百步远近的空中,有两个神通道人驭空腾空做出戒护状态,月色夜风下,他们身上穿着的杏黄法衣飘飘洒洒,份外醒目。 就在这两个神通道士身后的地上联排躺着十多人,这些人身上都穿着杏黄法衣,看不出是死是活。只是看他们排列的如此整齐,十有**怕是都已变为尸体了。 在这些尸体的南侧,又有近二十人在夜空中盘旋飞舞激烈的斗法,争斗者中一方穿着杏黄法衣,另一方则无一例外都裹着纯黑的风氅,与那五个鹰面人的穿着一模一样。 杏黄法衣的神通道士在人数上明显占优,但穿着风氅的黑衣人却有黑色帐幕可为依仗,他们也的确是在不断的想诱使神通道士进入黑色帐幕。 其间,叶易安看到有一个神通道士一时不查落进黑色帐幕,出来时已呈倒飞之势,砸在地上时全身已是硬挺挺的,眼见是不能活了。 这道士一死,立时便有道人上前抢下他的尸身。就在双方斗法的场地附近,零零散散落有四五具黑衣人的尸体。 正看到这时,蓦然就见黑色帐幕一鼓一缩,鼓缩之间,又有五六具尸体被抛了出来,全都是神通道士。 看不清的黑色帐幕之中也在斗法,且是斗的更激烈。双方死了这么多人,看来这场斗法持续的时间已经很不短了。 看着神通道士高达近二十人的战损,叶易安不得不感慨于黑衣人的实力之强。 居然能在广元观的地头上杀了这么多神通道士?这帮家伙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就在这时,坟园中的情景又是一变,墨色毫光构成的帐幕突然开始急剧的鼓缩起来,与此同时,似是领头的神通道士已急令后撤。 饶是他反应的够快,仍旧慢了几分,又一次深深的收缩之后,黑色光幕蓦然急鼓而出,墨色毫光笼罩的范围瞬间暴增了五分之一还多。 来不及退避的神通道士俱都被卷入其中,有两人都已驭起法器前冲却仍然未能逃脱。 当黑色光幕停止鼓缩时,光幕外有多了七具尸体。 这突如其来的一变让叶易安看的咋舌不已。 此时坟园之中,斗法的双方无论在人数还是战力上,黑衣人都已占据了绝对上风,就在叶易安以为鹰面人必要全歼剩余的神通道士时,却见那些黑衣人突然撤到了黑色光幕后面,随后一片法器毫光闪烁,这些人从光幕的另一侧驭器而走。 墨色毫光如退潮的海水般急速收缩,最终尽数复归于浮雕千狼柱中。 挟大胜之势却急速而退,这情形还用说吗,必定是道门的强援到了,“追上去缠斗,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可惜坟园中领头的神通道士似乎还没从刚才那一波惨重伤亡中缓过神来,又或者是根本不敢以弱击强去缠斗由鹰面人亲自断后的黑衣人,最终任由黑衣人控驭法器飞进了晦暗的夜色中。 就在这时,神通道士身后的天际处一片毫光闪烁,当先处的毫光已非叶易安惯见的碧色,而是炽白生辉,在这暗夜中份外夺人眼目。 目睹此状,叶易安重重一拳砸在地上,“可惜” 叶易安绝非亲近道门,而是对那些黑衣人忌惮甚深。眼见神通道士死了这么多黑衣人却从容而退,心里就觉得份外不舒服。 这毕竟不是他期盼的两败俱伤,神通道士伤亡的够惨重,若是黑衣人也遭重挫,尤其是那五个鹰面人都死绝了才好。 一声骂完,目睹越来越近的道门援军,叶易安再不敢停留,也不敢动用缩地成寸术法,猫着腰一步步退下了小岗。好在那些来援的神通道人心系战局,再则也是为地面神通道人的惨重伤亡所惊,无人留意于他。 远远的离开坟园之后,心中犹自叹息不已的叶易安在野地中寻了一处农人看庄稼的草棚暂时歇下脚来。现在襄州城门早已关闭,回城是回不去了,只能在此等候天明。 草棚内,叶易安驱动了天眼内视术,只见原本失衡的凝丹再次恢复了平衡,其自转之势跟以前没什么区别,颜色却由青灰变为了碧黑。 今晚的危机终于过去了,叶易安长出一口气。而后再细细内查,发现丹力激增,已与前几日不可同日而语。 就如同不同的容器装水多少不一一样,凝丹就是容器,丹力就是水,丹力的多少与凝丹的境界密切相关。若是境界太低,纵然修炼时用功再勤,也只是增添了凝丹的淬炼之功,而无法将导引到的灵力转化为使用术法所需的丹力。 这其中虽然也有天赋不同,同一境界内不同修士丹力有多少之别,但境界决定丹力的根本原则不会变。 像叶易安这种突然丹力暴涨的情况只能说明一件事——境界跃升。 若非是已从元丹期跃升到灵丹期,这种情况根本就无法解释。 进入灵丹境界了? 这个念头刚在心头闪过,叶易安的身体已在原地消失。现身后瞅了瞅四周,再看看来时的方向,一股惊喜澎湃而来。 同样的一个缩地成寸术法,此刻施术后的距离远超以前,这铁一般的事情证明:的确是进入灵丹境界了! 元丹凝丹也好,或从元丹期突破到灵丹境界也好,最具有标志性的表现就是身体会放出毫光。只是他此前所处环境太过恶劣,根本顾及不到,否则的话早该发现了。 此前逃离时连用两次缩地成寸而没察觉,情形类似,仍然是对外界环境太过紧张的缘故。 从元丹期到灵丹期的突破使叶易安忘记了今晚经历的一切艰险,惊喜之情久久难平。这意味着他可以控驭法器,可以使用更多的符术,每天使用符术的次数也大幅增多。 总而言之,这是战力上一次质的跃升,如同脱去一层枷锁,从此刻开始他拥有了更多的自由,虽然距离金丹证道后南华真人所言的破除一切时间空间束缚,从而获得绝对自由还很遥远很遥远,但毕竟实实在在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当叶易安一步步走回草棚后,惊喜才慢慢平复下来,此时再思及这次突破的过程,心中真是百味杂陈。 要说突破快,他是真够快了,简直快到令人目眩,说出去只怕都没人相信的地步。 但快是要付出代价的,从凤歌山阴阳炉凝丹算起,如今在修行上他已经历了三次命悬一线的极度危险。快的根源除了天赋上佳和机缘巧合之外,归根结底还在那颗古怪的凝丹上。 这是什么样的凝丹哪,它带来了飞一般的修行速度,同时也带来了时时崩散的巨大风险。体内有这样一颗凝丹,对于叶易安而言就像脖子里时时吊着一根索命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它给勒死。 身为修行者却无法掌控自己体内的凝丹,若是可以选择的话,叶易安宁肯回复到黑狱之前的状态,宁肯境界提升慢一些,也要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而不是现在这样虽然修行境界提升极快,却时时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最后一丝惊喜也彻底褪去。叶易安看着草棚外晦暗的夜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世间事之不完满十有**,喜忧参半啊! 在草棚中歇息到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后,叶易安便起身离开往襄阳城门赶去。 正文 第39章 布置 赶到时,城门刚刚打开,只是气氛之凝重与往日截然不同。看守城门的镇军士卒比之往日多了一倍不止。 这些值守士卒多有认识他的,也没多检查什么,甚至没问他去了哪里。只是迭声提醒让其速到州衙,城里发生大事了。 发生了什么大事叶易安自然心知肚明,不过这也免去了多余的寒暄闲话,辞别值守士卒后径直赶到了州衙雷云的公事房中。 推门进去之后,先就看到如今实际执掌州事的方竹山,脸色凝重,眼圈泛黑。 “你去哪里了?深夜也不着家”方竹山开口就带着浓浓的火气,叶易安也没解释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雷云。 雷云的脸色比方竹山更沉,三言两语将州衙大狱的事情说了。 叶易安知道他两人脸色为何如此难看,自然也就能理解两人的心情。说来这两人都是新官上任,州衙大狱却捅出这么个大篓子,不窝火才怪。尤其是方竹山谋求接任刺史的事情还没有成功,现在根本禁不起折腾,更别说是这种大折腾了。 “不知州衙大狱中是否有囚犯越狱逃脱?” “这个倒没有,只是死的不少。大狱里死了十二个,黑狱里的三个死绝了,此外,尚有五个禁子遇难” “黑狱的死绝了?”叶易安看向方竹山,“那里可是广元观该管,关押的囚犯也都非同寻常,看来,这次大狱之所以会出事,其中的内情颇不简单哪” 修行界的秘密瞒得了普通百姓却瞒不住方竹山与雷云,他们总是知道一些风声的。听完叶易安此言,两人顿时精神一震。 雷云啪的在身前的文案上重重拍了一记,“小叶说的有理,想那大狱的屋顶都是由青石建造,何等坚厚?怎会这么容易就垮塌了,还有那五个禁子,死状也实在太蹊跷,能做下这等事的断非普通人。娘的,这都是黑狱惹得祸,大人,咱们替广元观背的这个黑锅实在冤枉” 昨夜大狱中死人太多,雷云、方竹山见后难免心乱,既要想如何追捕劫狱之人,更要想此事如何善后对自己最有利,心思一时根本用不到这上面来,此时听叶易安一句简单的提醒,顿时那些细节浮上心头。 越想越觉得叶易安说的有道理,更关键的是,这也是他们想听到的话,广元观好歹也是敕建道观,监观虚谷更是与刺史同一品秩的五品道官,以其身份顶下这件案子是再合适不过了,如此以来,襄州州衙也就有了脱身之道。 “叶捕快与雷都头所言甚是,本官这就去广元观走一遭,他广元观惹出的事端休想推卸到州衙头上” 眼见方竹山起身要走,叶易安轻轻的补了一句,“昨晚那些强人未必就不会再来,为以防万一计,在确定州城彻底太平之前,大人不妨将靖安地方之事一并交给他们” 听到这话,雷云在方竹山身后向叶易安翘了翘大拇指,“小叶说的极是。那样的强人咱们州衙怎么挡得住,捕得了?” 方竹山嘉许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后便匆匆去了。这时节叶易安也不便回去,便在雷云的公事房中坐等。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方竹山回来了,脸色比之此前轻松了许多。 他此去没有遇到料想中必不可少的扯皮推责任,素来说话云山雾罩的广元观监观虚谷痛快的承当下了此事,并言会详细写明事情原委上呈大道正,并请大道正向吏部说明,算是彻底撇清了襄州州衙,也即方竹山的责任。 但与此同时,他也提出了要求。广元观中能派出的道人有限,出家人的身份也不方便,再则靖安地方乃是州衙不可推卸之责任,是以保全州城一方平安之事万万不敢接,也不能接。 这事只能依靠州衙,广元观会派道人易装辅佐。 随后,方竹山就对两人做了分工。因虚谷也判断昨夜那批强人极有可能去而复返,再闯大狱。特命雷云带人坐镇襄州大狱,在广元观支援力量的佐助下力保大狱不失。 叶易安则负责襄州城内的靖安之事,既要防止谣言流播,人心不稳;又需弹压地方,勿使人在这段敏感时刻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方竹山交代的挺多,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这段时间一定要平稳度过,大狱那边出事了还有广元观撑着,城内其它地方万万不能再出事了。 为方便办事,方竹山甚至还不惜破坏规矩,给叶易安这个十足的新人安排了一个“权副都头”的头衔,虽然“权”有暂时的意思,但以叶易安的资历,这样的安排在讲究资历的衙门内真是太惊人了。 临走时,方竹山重重拍了拍叶易安的肩头,“把你月前剿灭三阳帮的手段都拿出来,非常时期,治乱就需重典,某寄厚望于你” 方竹山走后,叶易安转过身,不等他开口雷云先已摇手道:“老弟什么都不用说,我也不是那心胸狭窄之辈。先同舟共济把这段日子过去再说,什么时候方大人正式接任了刺史,咱们就能松口气了” 叶易安点点头,向雷云叮嘱了一句,大狱那边若是昨夜的强人再来,万不可逞强,能躲多快就躲多快,一切看广元观的吧。 雷云闻言嘿嘿一笑,“老弟,这个我懂” 随后两人商量了人手调派,雷云带走的尚不足三分之一人马。 从雷云公事房辞出之后,叶易安先去找到了小胖子,随后便以州衙的名义在望江楼包下了整个大堂,将调派到他手下的那些个捕快们一股脑请去好吃好喝招待了一顿。 有平灭三阳帮的战绩在前,有雷云叮嘱配合的吩咐在后,又有小胖子在座,众捕快平静的接受了叶易安出任“权副都头”的事实,酒酣耳热之际,众人纷纷开言定当支持叶都头。 这一场酒之后,叶易安又让小胖子出面将城中有些势力的门派及混混头子们都给叫来。 对于他们,叶易安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语意森然的直接下了为期一个月的襄州禁武令,在这一个月之内,不管是地盘之争还是意气之争,或者是江湖仇杀,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襄州城内禁绝一切武斗。有什么恩怨都放到以后再说。 凡敢于违反这一禁令的,叶易安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只有一个字:“剿” 经历了三阳帮的覆灭之后,叶易安自然就有了说这个字的资格。不管在座的这些人心中如何想,却无一人敢提出异议。 好在禁武令只有一个月,就忍忍吧。 而后,叶易安又特地留下了几个与小胖子关系特别亲近的混混头子,交代他们暗查城中一切说江南西道辰州口音的外乡人,发现一个报上一个,言至最后,叶易安许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好处,把这几人撩拨的火炭一般心思。 当天下午,叶易安辖下的捕快一起出动,对城内外所有的客栈、舟船、青楼乃至大户人家的护院进行了一次堪称本城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严格盘查,所有的外乡人俱都被登记册录。 与此同时,那几个与小胖子关系亲近的混子头领亦将手下尽数撒出,目标只在操江南西道辰州口音的外乡人,他们的出动极好的弥补了捕快们的不足。 当此之时,叶易安借用方竹山给予的权力在襄州城内洒下了一张漫天大网,力求将辰州来的外乡人一网扫尽。 黑白两路动用了如许力量,言家若有人来,总该能网住一个吧? 正文 第40章 弄巧成拙之八方风雨会襄州 布置完一切的叶易安刚刚结束在街头的巡视回到州衙,就见一个杂役在衙门口刷上了一张告示,看其腋下夹着的厚厚一叠,显然这告示还要在城内外广为张布。 叶易安走过去一看告示内容,心里顿时“咯噔”一跳。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是说数年前捕得一巨骗,此人精熟幻术,并以此邪术为祸百姓,蛊惑人心。经广元观高道甄别认定,此人正是朝廷禁绝的术士之流。且其人冥顽不化,历时数年仍不肯接受高道点化,进而幡然醒悟。无奈之下,广元观乃请示州衙,拟将此巨骗焚烧示众,以警醒百姓知幻术之不可信,术士方士之虚妄。 此巨骗看押甚严,断无脱逃之虞。俟州衙上报刑部并得回令之后,即刻执行。 告示中,这个巨骗被明明白白的标示出了籍贯姓名:江南西道辰州言无心 难倒道门知道活死人就是言无心了? 原是准备回衙等消息,但看完这告示后叶易安拔脚赶往大狱找到了雷云。 “都头,那张告示是怎么回事?咱们求的是静,如此大张旗鼓,岂非与初衷相悖?” “别急”雷云解释了事情原委,这张告示的张布乃是广元观的意思,就连内容都是他们拟定的。 “广元观那道人跟方大人说有法子引出昨夜的强人并加以剿灭,大人想尽快平息此事,加之又要仰赖他们出力,遂就允了” 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道门在布设圈套,“那言无心是怎么回事?怎么冒出这么个人来?” “昨夜大狱中有与那些强人照了面而又侥幸逃生的,禁子与囚犯都有,据他们说,那些人闯入大狱目的就在于找一个名唤言无心的人” 说到这里,雷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那些道士一听到这消息顿时脸色大变,说话遮遮掩掩的连老子都瞒着,我呸,昨夜咱们果然是给他们背的锅,难怪那滑不留手的虚谷这回如此好说话。依我看,这个名唤言无心的贼囚身上有大文章” 听到这话,叶易安一颗高悬的心总算暂时落了下来。眼角余光见一道杏黄法衣身影正走过来,遂抢着说了一句,“广元观想要设套,就怕弄巧成拙,都头定要小心,情势不对时带着兄弟们保命为先” 见叶易安说的郑重,雷云脸色也沉凝起来,无声的点了点头。 两人说完,杏黄道衣也到了身前,“咦,你怎会在此?” 叶易安转身就看到了清风,此时这道人正眼带讶异的看着他那一身皂衣红裹肚的公人服。 与清风久已不见了,不知为何,此时乍一见到他,叶易安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的却是林子月挺拔的腰肢,骄傲的神情,还有那一声让人过耳难忘的“老娘”自称。 “你们认识?清风道长,这位便是我衙副都头,年纪虽轻却是少有的干才,如今州城内的靖安事务就是他一手统管。叶副都头,清风道长乃是虚谷监管的得力臂助,如今广元观与州衙居中联络的事情就由他负责” 清风似笑非笑,“叶副都头,失敬失敬” 恰在这时有捕快来寻雷云。 清风目送雷云远去,“凤歌山弟子竟然干起了捕快?还成了副都头” “某天资愚钝,比不得山主与道长。还是林兄说得好啊,世人皆道金丹好,能成金丹有几人?烟火人生中只要能得一份平安喜乐,也是人间天上。做捕快,好歹也算一份能安身立命的营生吧” 清风摇了摇头,似是没料到叶易安给出的居然是这样的解释,“林兄?林子星?” 叶易安点头。清风微微一笑,“那他可曾跟你说过,身为修行者是不能食朝廷俸禄,入各级官衙出仕为官的” “朝廷还有这古怪规矩?再说,捕快算个什么官?” “这是道门的规矩!既然身为修行者又岂能贪恋人间富贵权势?若修行者都能随意为官,岂非要天下大乱?” 叶易安皱了皱眉头后淡淡一笑,“哦,道门的规矩可真多” 清风转身,叶易安脸色平静的迎上他的眼神,尽管其眼神平静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但良久良久却没有丝毫退避躲闪。 最终还是清风先自转过身去,结束了这一次眼神的交接,“这段时间正是多事之秋,你做这个副都头倒也正好,待这次事了之后,广元观自会寻州衙说话” 闻言,叶易安只是淡淡一笑。 看着仅仅弱冠年纪的叶易安,尤其他脸上那脸上这抹淡淡的笑容,清风心中油然滋生出一股不快来。虽然表面看来此人平静温润如处子,但其骨子里就是个桀骜不驯的散修,正是道门最应防范的那一类人。 换了时间,换了地点,换了身份之后,原本算是旧相识的两人居然有些相看两相厌了。就在清风准备走时,叶易安主动开口发问,“昨夜那些人是什么来历,还望道长赐告” 清风毕竟还算识大体,明白叶易安既然暂时负责着州城内的靖安事宜,那有些消息就不能瞒他,略一沉吟后缓缓吐出了两个字,“魔门” 叶易安一愣,“魔门?” 清风摆摆手,“魔门这次来人并不太多,目标也很清楚。想必不会横生枝节袭扰普通百姓,我广元观自也会监查州城” 言至此处,清风顿了顿后又道:“不过,广元观毕竟人手有限,魔门行事又难猜度,若真有万一之事,叶副都头好自为之吧” 说完,清风大袖飘飘的去了。留下叶易安久久无言。 来的居然是力量足以与道门相抗衡的魔门!他们为何而来? 叶易安第一次听到魔门就是在凤歌山上,此时再听清风提起,自然而然又翻捡起旧时的记忆。 先是言无心偷了魔教圣女的《太阴真经》逃往中原大唐境内,继而遭遇林子月父母的追杀,结果却是追杀者被杀,言无心却就此失去踪迹。 随着这些旧日听到的信息浮上脑际,魔门来此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太阴真经》,昨夜找言无心并非最终目的,他们是为《太阴真经》来的。 只是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襄州,且一来就直扑黑狱言明要寻言无心? 难倒……是那份发往辰州的协查公文惹的祸? 结合魔门来的时机,叶易安越想越觉得可能。 《太阴真经》既然是魔门重宝,魔门必定要追回,言无心既无消息,魔门自然会盯住言家子弟。只怕,言家那些在道门剿杀中的漏网之鱼早已在魔门的监控之中。 原想着给言家漏网之鱼放消息,打草惊蛇引他们来襄州,以便寻找言无意,孰料言家子弟还没见着,先把魔门这庞然大物给引来了。 一念至此,早已面寒如水的叶易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言无心已死,魔门注定是找不到他了,若然如此,魔门岂能不追查那份协查公文的根源? 这一追,可就要追到他身上了。 此时再思及袖里乾坤中装着的那本《太阴真经》叶易安就觉一阵火炭般的灼热。 从襄州大狱里出来后,叶易安小心翼翼查明无人追踪后走进了城西那处破落的龙王庙,将袖里乾坤中的重要物事一并藏在了当初取出《太阴真经》的地方。 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料想不差自己真出了事,那住着的禹王生药铺院子也难保安全,唯有藏在这里才算安心。 当初言无心能将《太阴真经》藏在此地达数年之久,这个地方的安全性已毋庸置疑。 若事情发展到万分凶险的那一步时,《太阴真经》可就成了他保命的最大依仗。 做完这件事后心里稍稍宁定了些。 走出龙门庙大门时,叶易安长吐了一口气。 一份协查公文原本是想借此引来言家子弟,却没想到弄巧成拙,极大可能自己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如今襄州城内外的形势异常复杂,魔门来人的目标是经由言无心找到《太阴真经》,道门的目标是魔门,而魔门道门本就水火不相容,这中间还得算上可能已悄然入城的言家漏网之鱼。 这还真是八方风雨会襄州,在如此复杂的形势下如何保全自身,进而找到言无意? 这事情仅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但叶易安却没有退步的余地。他身上有言无心设置的禁制,距离约定期限只剩三年多了。三年多说短不短,但此次若不能找到言家嫡系血脉,经过又一次惊吓的言家子弟必会隐藏的更深,到那时,禁制一发,神仙难救。 纵然明知是行险,也只能留下一搏了。 既然风云已起,索性就让这场热闹来的更大些吧! 从龙王庙出来后,叶易安并未回衙,沿街走着,待看到老马货站的店招后踱步走了进去。 如今襄州普通百姓中不认识叶易安的还很多,但类似老马货站这样的商贾贸易行就很少了,尤其那些大贸易行就更是如此。 叶易安刚刚进门,前铺掌柜顿时一溜小碎步的迎了过来,“未知叶都头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一边笑容可掬的寒暄,一点迭声催促做着杂事的学徒伙计上茶,上好茶。 叶易安一路被迎进专门接待大客户的雅致小厅,坐下来品了一口上好的顾渚紫笋,顺手挡住了前堂掌柜递来的飞票,“州衙的规矩我懂,但我今天不是为此而来的,劳驾,请马掌柜出来说话” 前堂掌柜又加了一张递过去,依旧被叶易安拒了。 这时前堂掌柜已然知道这位州衙刚刚蹿起的新贵已非自己所能伺候的了,笑着告罪了一声,去请马掌柜了。 老马货站的掌柜身肥体胖,富贾气派十足。见他到了,叶易安也没与他多寒暄,直接要纸要笔就当着马掌柜的面写了一封信。 叶易安将信折好,顺手就递了过去,“这是给巴王门主的急信,有劳马掌柜亲自跑一趟吧,今日之内务必送到” “叶都头敢是认错了人?什么巴王门,俄老马怎么听不明白啊”老马本就很大的眼睛瞪的牛铃也似,眼神一片茫然。 若非此前早从陈方卓处得知老马货栈乃五派之巴王门的产业,叶易安还真要被这老马给骗了,这厮装的可真像啊。 他想要演戏,叶易安却不配合,笑了笑也没说话,只是留下信后便施施然起身去了。 正文 第41章 言家余孽 从老马货栈出来之后,又一路去了另两家商贾贸易行,最后才到的原禹王生药铺改为的三阳生药铺。 从三阳生药铺出来时天色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叶易安过家门而不入,转身回了州衙。 等他到时,今天撒出去进行全城盘查的捕快们开始陆续返回。叶易安自煮了一瓯茶后,便在今天才分配的公事房中看起了各班头呈报的信息。 襄州乃山南东道大城,又是国朝漆器中心,交通便利,地方富庶。像这样的南船北马汇聚之地历来都是鱼龙混杂,虽然仅仅只是一下午的时间,这一轮严查也远未结束,但查出来的东西着实不少。光逃犯就查出来了七八个之多,其中有两个还是刑部下过悬红榜的重犯。 叶易安对于这些呈报只是一扫而过,而后拿起那份专门登记外乡人的文报专心细看起来。 这一看却是有些失望,眼瞅着就要翻完,天南海北的都见到了,却就是没有江南西道辰州的。 翻到最后一页,叶易安一眼扫到中间时,眼神猛然一亮。 江南西道辰州言如意 籍贯对,姓氏也对。但再一细看,叶易安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个言如意是个女子也就罢了,年纪也刚满双十,且是两年前就到了襄州,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漆器行。与此同时,她名下还有一家在襄州可谓最知名的粥场。 叶易安虽然没去过福泽粥场,但其名声却早已如雷贯耳,却没想到其开设人居然是这么个小姑娘。 “言”在辰州本就是大姓,而不管从年纪,到襄州的时间还有福泽粥场来看,言如意怎么都不像是言家余孽。 找个时间去看看吧! 放下文报时天色已经黑定,叶易安也没出去,就在州衙会食的食堂里随便吃了些,吃完后起身倒了襄州大狱。 大狱内,雷云带着的捕快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见到叶易安都凑了上来。 “你怎么来了?” “总有些不放心”叶易安向雷云笑了笑,“今晚我就留在此地陪众兄弟,听都头调遣” 雷云闻言也没多说什么,招呼着叶易安进了值守房,两人就着一瓯浓浓的庵茶熬时间。 一瓯茶喝的彻底没味时,外面传来了又一次的打更声,梆梆梆梆,空竹之声在这深深的暗夜里传出极远。 夜深了! 雷云面色稍展,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这时候还不来,今晚该能太平度过了” 话音未落,急促的脚步声中,一个捕快斜按着腰刀闯了进来,“都……都头……来了” 雷云霍然而起,“马老六,你胆子都让狗叼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把气喘匀实了再说话” 急喘之后,马老六仍是惊魂难定,不过好歹是把话说清楚了。 就在刚才有五个人闯进了大狱,这五人既非闯门而入,也没翻墙,竟然是如夜枭一般飞进来的!五人的高矮胖瘦一模一样,全身都裹在一袭黑色大氅中,再这样飞进来,这……还是人嘛?简直就如深渊中爬出的恶鬼,看到这一幕还能赶来报信,他马老六就算胆子很肥的了。 “广元观的道士在哪儿?” “道士已把人拦下了,都头,咱们怎么办?” 雷云扭头与叶易安对视了一眼。 “这五人幻术如此高超,必定是邪法术士,对付他们乃是广元观道士的职责,咱们就别瞎掺和了。马班头,你去把兄弟们都叫回来,咱们只要守住州衙大狱就好”叶易安说话时,把“幻术”与“邪法术士”两个字眼咬的极重。 雷云会意的点点头,“老六,就按叶副都头说的办” 马老六早就心里发毛,这时候能撤回来真是再合心意不过了。 “马班头回来”叶易安站起身来,“这些人古怪的很,算了,还是我去吧” “叶兄弟,你……” “我年轻,腿脚好歹利索些,真有什么跑着也方便。不去瞅瞅也不行,万一今晚有个什么事儿,别让广元观再把咱们坑进去”叶易安与雷云说完,在马老六感激不尽的眼神中出了值守房。 出大狱后又过了一进院子,就见到十多个公差正弓腰控背蜷缩在一堵花墙下。叶易安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就见他们一个个面无血色,甚至还有几人牙齿轻颤不已。 “撤,都撤” 叶易安此言一出,众捕快如闻仙音的撤了下去。 目睹他们都撤走之后,叶易安从花墙后站起身向外看去,只一眼,便与一个眼神对上了。 一个微微泛着碧色的眼神,一个似曾相识的眼神,鹰面人的眼神! 与此同时,叶易安蓦然便觉丹穴上的凝丹突然躁动起来,心底也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寒意。 或许仅仅是出于本能,就在寒意涌起的同时,叶易安驱动缩地成寸术法,整个人凭空消失不见。 距离他消失不过数个弹指的时间,一团墨色流光无声无息显现出来。 刹那之间,流光笼罩之处,花墙化为齑粉,就连墙角生着的野草也瞬间枯黄。夜风拂过,叶易安适才站立之地顿时成了光秃秃一片。 眼见这突然的一击居然未能建功,鹰面人碧眼一冷。但不等他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一件炽白流光的法器已破空而至。 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晚这场势必难免的斗法开始了。 叶易安在五六进院落之外现出身形,刚才心底突然涌出的寒意太过于强烈,此刻想来那竟是人面临极端危险环境时身体应激生出的警讯。 为什么会这样? 联系到警讯生发前凝丹的躁动,难倒这与昨夜从鹰面人法器上“偷”来的太阴气机有关? 因为凝丹中的部分太阴气机与鹰面人同源,所以才会在适才那个时刻生出感应来? 这些仅仅是揣测,仍难定论。顿了一会儿后,叶易安才算定住心神,虽然异常关注那边的情形,但有了刚才的经历后,他现在却是不敢再靠拢过去。 并非是怕暴露修行者的身份,自白天与清风见面之后,这已无甚大碍。有凤歌山弟子及襄州州衙副都头的身份顶着,纵然被丹元镜标记,广元观也不会对他如何。若非如此,刚才他也不会如此果断的驱动缩地成寸术法。 若从这一点来看,被清风揭破修行者的身份反倒是一件好事。这等于是破除了他身上的一道枷锁,至少在魔门彻底退出,襄州恢复风平浪静之前,他若使用术法广元观应不会过多干涉。 此时不敢再回去,是因为适才的事情已经明白无误的证明,他已被那鹰面人给盯上了。 摇摇头,叶易安看了看四周,认出此地乃州衙一个极冷清的所在,衙门的文档室就安置在这处院落,当日他调取黑狱文档时曾经来过。 正要迈步离开时,眼角余光却看到院角的墙上多了一双手。 这么晚了,有谁会来此? 叶易安身子向后一靠,整个人顿时隐入了墙角花树后的暗影内。 黑影闪过,院子里已多了一个黑衣人。只看他们那身装扮,叶易安一眼就认出这两人乃是鹰面人的手下。 这么晚了他们来这里干吗?为何不用术法,却要翻墙而入? 这时,又一个黑衣人翻上了院墙,而后身子一探,又提了一个人上来。 冯云龙! 被这第二个黑衣人提着的正是州衙内负责保管积年文档的冯云龙。 看到他,叶易安顿时明白了黑衣人的意图——这两人是来找黑狱文档的。 昨晚在黑狱中没找到言无心,今晚即刻就来找黑狱的文档,这倒是确定言无心是否真在襄州黑狱的上好方法。 这才是他们今晚真正的目的所在。鹰面人那里根本就是幌子,目的就是为了将所有人都吸引过去好方便这两个黑衣人行事,如此也难怪他们不用术法了。 第二个黑衣人落地之后,两人架着冯云龙便往文档室而去。 叶易安正欲有所行动时,暗夜下的围墙上忽然又多出一双手来。 屏住呼吸将身子再向暗影更深处靠了靠,叶易安就见到围墙上露出了一张脸。 这是一张枯瘦的脸,颌下蓄着一撮山羊须,不大的眼睛里眼神闪烁不定。 将院中扫量了一番后方才翻墙而过,这人如狸猫般悄无声息的落地之后,即刻藏身在了文档室外不远处的一方暗影中。 叶易安双眼紧紧盯着这人,心潮激荡到几难自控的地步。就在刚才,此人扫量整个院子时,如水的月色分明反射出了他眼中的那一抹暗红。 眼泛红光,这人居然有着一双与活死人言无心十成相似的眼睛! 没有人天生红眼,这只能是修炼特殊功法的结果。 这人紧盯着文档室,叶易安紧盯着他。他没动,叶易安也没动。 没过多久,文档室门缝中透出的灯光蓦地熄灭,门开处,唰的出了一道人影。 “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的是冯云龙。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黑衣人相继走出了文档室。就在两人刚走过红眼人的藏身处时,袭击突然而来。 一件方形法器蓦然从虚空中显现出来。仅仅一闪的功夫,方形法器已暴长成五尺血棺,兜头便向两个黑衣人罩去。 “这厮竟然敢用术法?”这个念头在叶易安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此时已无暇想的太多。红眼人动手的同时,他也已发动。 口中默诵云文,手掐指诀,脚下步罡踏斗,叶易安的此次行符实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堪堪就在血棺刚将两个黑衣人罩住不久,一纸符图从袖中飘出。 符图无风自燃的火光惊动了此前将注意力全放在黑衣人身上的红眼人,眼睛方一看到符图,这厮立时就撑起了丹力护盾,与此同时,竟将已经建功的法器血棺急召而回。 是该说这厮胆小怕死,还是该说他够谨慎果决? 轻微的爆鸣声中,符图燃尽处一片紧实细密的锐形火针爆闪而出向红眼人攻去。 红眼人见叶易安施放出的竟然是黑符箓术中最为入门级的离火符,脸上分明闪现出一道懊恼神色。及至见到锐形火针顺利穿透血棺的护体毫光后,方才面色稍变。 火针刺上血棺的刹那,整个血棺陡然一变,原本紧密坚实的棺体突然还原成一汪血水流动起来,甚至上面还能看到血流反射出的泠泠月光。 锋芒毕露的锐形火针一入血流便如泥牛入海般再无消息。 叶易安行此一符虽然未能建功,却是将那两个黑衣人解救出来。孰料这两人脱出生天之后却毫无向红眼人出手的意思,转身就要遁走。 而红眼人被叶易安偷袭后也全无还击报复的打算,眼神只是着落在黑衣人身上。 自己的符术生生被法器给破掉,只此一击,叶易安便知他与红眼人的修行差距太大,正欲遁走时察觉到这奇怪一幕,身子又停了下来。 黑衣人被红眼人锁定丹力,与此同时,此前被弥漫血色遮盖的血棺内飞出四道黑影将两个黑衣人紧紧围住。 这四道黑影乃是四具身形高大的血尸,头顶径直裸露着白森森的头盖骨,脸上全无丝毫表情。 黑衣人想是也知此时断难遁走,驭出的法器掉头一转便向血尸杀去。 这二人的法器一是弧度极大的圆月形弯刀,另一样则是经幡般的物事,两样法器都裹在一片灰黑的毫光之中。 圆月弯刀去势如电临空劈中一血尸的胸腹,“叮”的一响金铁撞击声中,血尸虽是皮肉翻卷,肋骨尽断,尸体却未断做两截。另一侧被经幡裹住的血尸张口喷出一团黏稠的液体,落在经幡上顿时激起灰黑毫光一片震荡,而后这液体直落经幡表面,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幡面上居然肉眼可及的破出一个大洞来。 两样法器急速飞回,被经幡裹住的血尸整个上半身血肉化尽,只剩一副森森骨架却依然未倒,犹自向黑衣人扑去。 看到这一幕,叶易安心中一凉,这两个黑衣人与红眼人的实力差距太大,便是与他们合力也难将红眼人放倒。 就是这片刻耽搁,到了两个黑衣人上空的血棺突然吐射出一片暗红血光,如红罗帐般撒了下来,控驭圆月弯刀法器的黑衣人被血尸逼住闪躲不及顿时被网入血棺红光之中。 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凄厉而起,便在这时,适才血尸一出便开始行符的叶易安放出了一道清灵符,这是白符箓术,功效不在攻敌杀伤,但对辟邪镇祟却又奇效。 数道细小如头环的青色光圈爆出,蓦然套在了血尸头顶的森森白骨上。刚刚还是坚不可摧、张牙舞爪的血尸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望天无声嘶嚎。 “还不快走”叶易安随手抄起已失了主人的圆月弯刀法器,与经幡黑衣人错身而过时留下了一声低语,“告诉你家头领,欲寻言无心,便将此人擒来见我,要活的” 话音刚落,叶易安的身影已消失在暗夜虚空之中。黑衣人紧随其后仓皇而逃。 两人消失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圆月弯刀黑衣人在血棺之下,红光之中活生生被剥去血肉,渐次化为一具森森骷髅。 正文 第42章 宴请(上) 叶易安回到大狱值守房,看着十多盏明亮如昼的灯火与众多捕快后,心魂方定。 此后他再没出房一步,脸上与众捕快一样面色凝重,脑子里却在急转不休。 红眼,还有那古怪的血棺法器,适才那红眼人已可断定是言家余孽无疑,只是这厮究竟是不是言无意?此外,这厮怎么敢在州城还是州衙内悍然动用丹力法器?是知道广元观道士无暇他顾?纵然如此依然会被丹元镜标记,他这漏网之鱼就不怕广元观腾出手后收拾他? 难倒这背后还有其它原因? 如果这厮就是言无意……想到这里,叶易安便觉脑仁生疼。若真是如此,只盼着适才那黑衣人能顺利逃走,跟红眼人比起来,他甚至更愿意跟魔门做交易。 枯坐了近半个时辰后,有一便装的广元观道人走了进来,只看他脸上神情,众捕快已知外面的事情结束了,众人不约而同的长长吐气,值守房内异常窒闷的气氛顿时松动下来。 等叶易安随在雷云身后赶到适才斗法的地点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以此为中心的近五重院落已彻底化为一片断壁残垣。 跟来的捕快们面面相觑,不少捕快从震惊中醒过神后投向叶易安的眼神中满是感激,此前若不是叶副都头及时将他们叫回来,这还能活嘛? 雷云面沉如铁,谴了一个捕快即刻飞报方大人之后,看向了似在等着他们到来的广元观清风,“道长,这……” “今夜入侵的邪法方士已落荒而逃,我道门正在衔尾追击,待明日,真一观虚静都管与本观虚谷都提点自会寻方大人说话,现在,此地的收尾事务就仰仗雷都头了,今夜之事勿令外传”清风说完,便带着适才报信的道人一起急匆匆去了。 雷云看着两人的背影恨恨的往地上啐了一口,而后不得不领着众捕快收拾残局。 这些杂事轮不着叶易安这个副都头去做,心里想着清风适才的话。 真一观乃是山南东道最大的敕建道观,负责总领整个山南东道的教门事务。其地位可谓是山南第一观,都管位列三都之首,乃是观中仅次于监观的第二号人物。 真一观虚静居然到了襄州,这只能说明两件事。其一,那一夜坟园之战中,广元观损失惨重,不得不向真一观请援。其二,这一次魔门来的力量很强,这又足以说明《太阴真经》的重要性。 因为那夜坟园之战中亲眼目睹了道门的损失,据此,叶易安也可大约判断出广元观的实力——也即神通道人的多少。 没过多久,披着一身睡袍的方竹山就到了。看到这一片狼藉之后,脸上原有的惺忪睡意顿时一扫而空,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听完雷云的绍介之后,方竹山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时给叶易安点了一个眼色。 方竹山走后,眼见自己留在此地已是无益,叶易安便即辞出,一路到了别驾府。 方竹山正在书房中绕室踱步,见叶易安进来,谴退引路的下人后劈面就问:“仆记得你曾广为游历寻觅仙缘,能否请到一些有真本领的奇人异士助州衙一臂之力?” 叶易安没想到方竹山特特把他叫来竟然是为了这事,“不知大人寻这等人来如何安排?” “堂堂一州州衙却被人随意来去,破坏至此,朝廷及本官颜面何存?近来之事仆自会上表朝廷,但在朝廷的处断下来之前,州衙及城中重要官员的护卫之事不能不有所加强,广元观无能,这段时日仆就只能仰仗你了” 城中最重要的官员就是方竹山,看来刚才州衙中一片齑粉的情景给予他的不仅是愤怒,更有恐惧。 叶易安点点头,“我尽力为之。只是真要请这等人下山,广元观那里怕是多有不便” “州衙的事情还轮不着他广元观做主,虚谷老儿若敢刁难,自有仆去寻他说话。哼,无能之辈!此事我授你全权,尽快去办,但有所需直接来寻我。请来的那些人嘱他们注意些也就是了” 叶易安颔首以应,见事情说完正要告辞时,方竹山又叫住了他,“启杰那边你去交代一声,这些日子不要再出门。练习拳脚也尽可以在家中,你得便来指导一下也就是了” 事情说完,叶易安从别驾府直接回了禹王生药铺的住处,到了最后一进院落之后便径直进了地底暗室。 暗室之中方一取出圆月弯刀,顿时便觉一股森寒之气扑面而来,霜刃如雪将其眼眉映照的纤毫毕现。 这柄得自魔门子弟的法器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入手份外沉重,且刀刃的弯曲弧度远超出一般的弯刀,望之便如一轮上弦新月,形制古怪的很。 将圆月弯刀细细观察了许久后,叶易安边回顾着虬须道人留下的驭器之法,边尝试着将这一法门运用到圆月弯刀上。 原想着道门的驭器法门未必能对魔门法器有效果,孰料控驭圆月弯刀的过程远比他设想的更顺利。 一个多时辰之后,随着叶易安心神动念,收纳于袖里乾坤中的圆月弯刀应势而出,整个刀身俱都笼罩在一片墨碧交杂的毫光之中。 圆月弯刀先是虚空悬停,而后便在指令下绕室飞旋,霜雪般的刀刃不断将烛火光亮反射于墙壁之上,一时间,小小的暗室内光斑乱闪、刀意凛然。 绕室第二周,叶易安正驱动法器做出各种不同的飞行姿态时,圆月弯刀蓦然刺入墙壁,直没刀柄。 终究还是驭器的时间太短,难以精微控制。叶易安也不气馁,继续操练。 驭器本是他早已有之的梦想,一丝童心未泯,加之叶易安对待修行之事认真易沉迷的秉性,不知不觉中便忘了时间的流逝。 待其终于从沉迷中醒过神出了暗室,外面已是日近正中。叶易安一拍脑门,出门便直奔望江楼而去。 一进望江楼,早已在此等候的刘班头顿时迎了上来,“叶都头,酒菜皆已齐备,要不要再请几个歌儿舞女来助兴?” 跟随刘班头同来的是他手下十一名捕快,也正是当日跟着叶易安一起冲进禹王生药铺,并大大发了一注财喜的一班人。这些捕快俱都公服鲜亮,精神抖擞,见到叶易安份外亲热。 叶易安边与他们打着招呼边向刘班头摇了摇头,“待会儿有事要说,歌儿舞女掺杂其中着实不便。若事情说的顺利,晚上到万花楼也不迟” 两人正说到这里时,楼外施施然走进了一身团衫儒服打扮的陈方卓。 叶易安向刘班头打了个眼色后,笑着向陈方卓迎去。 二楼的雅阁早已布置妥当,待两人坐定时,雅阁外早有四个捕快肃然而立,陈方卓带来的人则被刘班头领往旁边的雅阁安置。 雅阁门户洞开,陈方卓看了看外面手按腰刀的捕快,“叶少兄你昨日一封书信邀约我家谷主前来相见,奈何我家谷主久矣不出山,只能老哥哥跑这一趟了,只是你这……究竟弄的是哪一出儿?” 叶易安提着茶瓯亲为陈方卓斟满一盏茶水,“我今日宴请的是五派首领,待人都到了,再说正事不迟” 正文 第43章 饮宴(下) “你请了五派首领?” 这时刘班头领着林子星从外面走了进来,叶易安忙上前相迎寒暄。 寒暄未完,外面又陆续走进两人来。这两人叶易安都没见过,经林子星绍介后才知他们分别是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的两位管事。 待众人坐定之后,天色已是日上中天,正午的时间到了。 叶易安从窗户外收回目光,为四人斟满襄阳醉后便邀饮开席。尽管酒菜丰盛,众人却无心饮宴,草草尽了三巡酒后林子星率先问起了今日邀约的缘由。 叶易安放下酒樽浅浅一笑说道:“近来城中邪法方士作乱之事各位当已知晓,在下昨日冒昧到各派在城中的产业里具柬邀约五派首领来城中相会,为的便是此事” 陈方卓等人面色一凝,相互之间交换着眼色却无人开口,听叶易安继续说道:“在下平白被方大人安了个副都头的职司,管的就是襄州城内靖安之事。推脱不掉也就只能勉为其难了,今日之会也正是奉了州衙方大人的意思,相请各派谴出得力弟子下山襄助地方靖安事务” 派修行界中的门派弟子下山帮助官府靖安地方?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叶老弟,不是我驳你的面子,这事实在是……有丹元镜在,我等便是派了子弟下山又有何用?” “广元观那里自有州衙与之交涉,此事陈兄无需担心” 这时,此前一直未曾发声的兰山精舍阴大管事干干一笑,“叶都头一封书信某等即刻前来,不管对州衙还是都头,我兰山精舍都尽说得过了。只是修行界与人间世无异于两重天地,修行界子弟也断无插手地方官府事务的道理,都头所言之事恕我兰山精舍是帮不上忙了” 闻言,叶易安此前一直浅笑着的脸慢慢沉了下来,“兰山精舍虽立基业于深山之中,却依然在我襄州辖境,为我襄州子民,阴大管事这两重天之说还真是稀奇” 不理会脸色骤变的阴大管事,叶易安一声断喝,“来人” “喏”雅阁大门开处,皂服红裹肚的公差们应声如雷。目睹此状,阴大管事不怒反笑,笑容中的轻蔑之意真是再明显不过。 没搞清对象就乱发官威,这不是可怕而是可笑了吧!桌子下面,林子星悄悄踢了叶易安一脚。 叶易安向林子星一笑,“老马货站违律雇佣流民之事可查实了?” “证据确凿” 叶易安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抄!有敢于拘捕者可予格杀。行文本州下辖六县,凡与老马货栈有关联之商贾贸易行一体查封” 一声暴喏,众捕快蜂拥而出。 阴大管事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老马货站的底细别人不知道,在座的四人却是清楚知道那就是巴王门的产业。查抄老马货栈也就意味着彻底断了巴王门的药石来源及最大的财源。 巴王门是五派中今天唯一未曾派人与会的门派。 阴大管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雅阁内落针可闻,气氛沉窒。 叶易安站起身来边为四人执瓯添酒,边淡淡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修行者也概莫能外。五派立基业于襄州辖境多年,州衙却未曾向各派征纳一粟一帛的租庸调税赋,更未曾征发一丁之徭役,对各派的优容可谓无以复加。而今地方有事,州衙促请,诸位却吝于一臂之助,是何道理?” 比之适才下令查抄老马货栈时的疾言厉色,叶易安现在的声音轻轻淡淡,但四人却听得异常认真,适才作势欲走的阴大管事也无声的坐了下来,脸上轻蔑的笑容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雅阁之内,叶易安清淡的声音仍在继续,“诸位若执意不肯援手,租庸调税赋与征发徭役之事暂且不提,州衙对各派在襄州境内的商贾贸易再也优容不得了。各位今天既然卖了州衙一个面子,州衙也不能没有表示,给十天时间请各派将这些商贾贸易行自行了结退出襄州,十日之后,若真要州衙动手清理时,大家脸上须都不好看了” 红枫小筑来的黄管事是个暴脾气,受不得气。“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叶易安,你这是威胁我等?我红枫小筑在州城中的产业素来严守《大唐律》……” 不等他将话说完,叶易安已淡淡的接过了话头,“黄管事定要说威胁,那就是吧。某奉马大人之令而来,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凡不肯襄助州衙之门派,州衙绝不欢迎其在襄州境内落脚渔利。至于守不守《大唐律》?黄管事,这个是要州衙说了才算的” 至此,叶易安已是图穷匕见! 黄管事紧盯着他眼中闪烁不定,叶易安迎着他的眼神无一丝一毫之避让。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许久,最终,黄管事移开眼神,冷哼声中愤然……重新坐了回去。 见状,叶易安浅浅一笑。这个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阴管事也罢,黄管事也罢,不过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罢了。 一个修行门派若要立足乃至发展就必然要有稳定的药石及钱财来源,这是根基。而这个根基必须扎根于人间世中。只此一条,襄州州衙就有了牵制境内修行门派的本钱。 除非这些修行门派真能舍弃襄州而往别地经营产业,只是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因为需求的缘故,凡修行门派所经营的商贾贸易行在业务上极其相近,至少都与药石有着直接关系,如此一来便极容易引发竞争。 不同的州府境内又有不同的修行门派,这些门派岂能容得下红枫小筑等外来门派抢食?强龙难压地头蛇,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出走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 更何况,遍数山南东道境内,又有几个地方能比襄州更为富庶,水陆交通更为便利? 雅阁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在无边的寂静中,黄管事等人第一次清晰并深刻的认识到,素来让他们引以自傲的修行门派绝非想象中的那般超凡脱俗。往日让他们极其不屑的地方官衙竟也有无法轻忽的力量。 这一刻,叶易安适才说过的那句话重又浮上心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仔细咀嚼这十六个字,黄管事等人只觉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寂静之中陈方卓哈哈一笑,举起酒樽对叶易安对饮了一盏,“不提什么州衙不州衙的,既然老弟升任了主管州城靖安的副都头,以你我的交情焉有不帮衬的道理。某就做个主,回山之后即谴十名弟子下山交你调遣,如何?” 叶易安起身向陈方卓深施一礼,“天机谷急地方之难,陈兄云天高义,州衙及我自当牢记。山高水长,异日自有还报” 陈方卓急忙离座扶起叶易安,“你要人我给你,只是这时间上……同为修行之人,叶都头也当明白人间世中不利修行,这些弟子若是耽搁的久了着实不便” 叶易安携着陈方卓的手共同落座,郑重言明一等州城复归于平静之后,即刻谴这些弟子回山,绝不多迁延时日耽误他们的修行。说完这些之后他也笑着点了一句,州衙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要的是精兵强将,滥竽充数可是不成,天机谷谴下山的弟子至少得是灵丹期吧,否则,天机谷怎么拿的出手? 天机谷在五派之中实力最强,陈方卓如此表现,阴管事与黄管事更是再也无话可说。两人也都捏着鼻子认下了十个灵丹期弟子的派差,而后分毫不肯多留的告辞求去。 叶易安满脸春风,恭恭敬敬的将两人一直送到了楼下,态度与适才相比真是判若云泥。他将身段放的这么低,总算让阴、黄两人胸中的郁闷为之稍舒。 正文 第45章 夜袭、被劫 不知道林子星是什么时候走的。叶易安正欲迈步前往州衙时,心念一动,蓦然扭头向右侧看去。 望江楼的右侧是一排商贾贸易行,人流进出如织,便在其中的一方台阶上,有一双眼睛正透过人群看着他。 她看的时间必定不短了,否则叶易安也不会对这眼神有所感应。 这是一双静如春水般的眼睛,见叶易安看过来后,眼睛的主人却没有半点普通女子的羞涩,于人群中微微一个颔首后,便带着一抹春水般的笑容飘然而去。 前些日子刚入州衙开始巡街时被人围观的习惯,叶易安对此也未在意,径直去了州衙公事房。 上午全城盘查的汇总文报已经送到,叶易安随即便埋首其中。 看文报,不时还有一些捕快进来呈报一些杂事,一下午的时间便在忙忙碌碌中过去。待散衙钟声敲响,叶易安站起身边活动手脚,边考虑着今晚究竟是回禹王生药铺还是继续到州衙大狱过夜。 州衙大狱的枯坐难熬,禹王生药铺却又太过于危险。魔门也罢,昨夜突然出现的言家余孽也罢,都是在晚上行动。先是强袭黑狱,昨夜又找到了州衙文档房,以如此高效的速度,下一步找到自己这个协查公文的发布者也是早晚间事了吧。 禹王生药铺回还是不回? 正在思虑的时候,有杂役通报说三阳生药铺掌柜请见。闻言,叶易安双眼一亮,三阳生药铺就是原本的禹王生药铺,正是天机谷产业。 难倒,天机谷派来的弟子已经到了? 叶易安命将人请进,一问果然如此。只不过陈方卓派来的人却比约定的多了两个,其在信中明确言明,这多出的两人修行境界更高,谴来的目的是专为护卫叶易安的安全。 叶易安第一次见陈方卓是在凤歌山上,其时对此人印象极差。但随着近来交往增多,从前次的聚灵丹到眼前的人员调派,他对陈方卓的印象已悄然改观——此人或许很难成为可与交心的好朋友,但若有什么事与他合作的话,却的确是个很好的对象。 为此十二人设宴接风,宴饮罢将其中四人安排到方宅暂充护卫,另四人引荐给雷云以备不时之需,最后的四人则被叶易安留在了自己身边。 事情办完,天色早已黑定。叶易安带着四人回到了三阳生药铺,数日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家歇宿。 三阳生药铺五进院落,有足够的房间来安排这些修行者。将四人的住处在第四进院落安置妥当后,叶易安方才向自己独居的小院走去。 是夜明月高悬,叶易安方一走进院子,蓦然便觉头顶处的空中陡然一黑。 自回三阳生药铺以来便一直神经高度紧绷的叶易安不假思索的驱动了丹力护盾,刹那之间,他的身周已多出一个类似蚕茧般的光圈,黑色与碧色交杂的光圈倒映着素洁的月光,粲然生辉。 丹力护盾方起,便被一片红色流光覆盖,二者前后之差只在毫厘之间。 抬头处,叶易安便看到了那一具硕大的血棺,以及站在对面墙角暗影处的红眼人。 几乎就在看到那双红眼的同时,叶易安果断的驱动了缩地成寸术法,但在头顶红光的笼罩下,他的身子却是纹丝不动。 缩地成寸术法居然无效! 就这短短的时间,叶易安玄碧混杂的丹力护盾已开始如水面涟漪般轻微震颤起来,而这正是护盾承受巨大压力的典型征兆。 红眼人毒蛇般的眼神中显露出丝丝笑意,尽管叶易安居然能躲过偷袭实是让他意外,但猎物终究是入了牢笼。 看着叶易安逃脱不成时脸上一闪即逝的惊骇,红眼人一笑之间举起了枯瘦如鸟爪般的右手,悬空而停的血棺陡然放出更为凌厉的流光。玄碧交杂的丹力护盾彻底淹没在一片血色的光雾之中。 红眼人静静的等着,等着叶易安的反击,困兽犹斗,反击的越凌厉,丹力流逝愈快,当已是岌岌可危的丹力护盾崩溃,就是这个机敏如狐的小子束手就擒之时。 没有意料中的凌厉反击,血雾中的叶易安只是叫了一声敌袭,随即便谨守住丹力护盾,除了适才那个没有建功的缩地成寸术法之外,他竟是没有多余浪费一丝一毫的丹力。 红眼人愈发讨厌这个居然能使出白符箓术,行事每每出其意表的小子了。 红眼人冷冷一笑,血色光雾愈发的凌厉。若非必须要生擒此子以逼问消息,岂容他残存到现在?不过他那正确的应对也只是多苟延残喘一会儿罢了,至于呼救,谁能来救他? 就在这时,轰隆闷响声中,小院一侧的墙壁忽然垮塌下来,四件法器发出耀眼的流光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入杀向红眼人。 这厮只不过是个修行低微的州衙副都头罢了,又不是道人,怎会有这许多修行远胜于他的护卫? 手下有这些人在,昨晚他为什么不用? 红眼人眼神一缩,整个人已隐没在血色丹力护盾之中。 那两道当先法器所含蕴的丹力之强猛使得红眼人的丹力护盾一阵急促震颤,紧随其后的两道三阳刺复又全力攻来,两前两后的四柄三阳刺撞上丹力护盾,顿时激荡起一片璀璨的丹力流波。 红眼人修行境界虽高,但攻敌之时却忽遭突袭,虽然挡住了四枚三阳刺的攻击,丹力护盾也再难承受,倏然破裂。 丹力未曾耗尽之前,丹力护盾的恢复只在转念之间,但就在这时,就在红眼人护盾方破,新的护盾又未显现之时,一柄圆月弯刀如蓄势已久的毒蛇猛然噬向了红眼人的后背。 这是叶易安入院门后的第一次出手,是他忍耐至今后唯一的一次反击。 叶易安反击的时机选择再次出乎红眼人的意料。 以五攻一,叶易安的反击时机又如何刁钻恶毒,红眼人终究是躲不过了,血棺法器尚在急召而回的途中,森寒的圆月弯刀却已死死咬上了红眼人的肩背。 红眼人整个右臂齐根斩落,但诡异的是却见不到一点血光,断掉的右臂几乎在落地的同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干瘪起来。 夜枭般的惨呼声中红眼人蓦然消失在血棺之中破空而去。 修行境界如此之高,逃命的意识与本领却如此之强,红眼人实也算修行界中的一朵奇葩了。 “追” 控驭着圆月弯刀,叶易安凌空而起急追血棺。 夜风呼啸,转眼便已出城,叶易安不仅无法追上血棺,且距离越拉越大。 他驭器不熟,四个天机谷弟子又只是紧守在他身侧,丝毫也无突前追击之意。正在叶易安心中恨恨之时,一件法器猝不及防的击中了前面的血棺。 浮雕千狼柱,魔门鹰面人! 遭此重击,急剧滚涌的血色毫光瞬间崩散,裹在其中的血棺向地急坠。 便在这时,空中又突然多出一道散发着炽白毫光的简形法器,直向浮雕千狼柱所在而来。 这种炽白毫光的简形法器叶易安见过,坟园之战中,道门援军首领便是驭此而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可是多少年都难碰上一回的好事啊。 见此一幕,叶易安心中狂喜,控驭着本已虚空悬停的法器向着血棺落处急降。 此时,血棺周遭的护器毫光已经散尽,本体尽露。饶是如此,落地之后的叶易安也未靠近,控驭着圆月弯刀临空向棺中劈去。 圆月弯刀落空了…… 一面不知何时出现的素白锦帕挡住了这势在必中的一刀。明亮的月光下,叶易安甚至能看清楚锦帕上绣着的点点杏花,迷蒙烟雨,还有那青山如黛、春水流波的美景。 绿水青山,杏花烟雨,好一副江南美景。呼吸之间,美景破碎,延展开的锦帕化为一片丝网,裹住血棺飞向一侧的密林。 几度驭器攻击却无法伤及锦帕分毫,叶易安扭头看去,便见到了那个站在密林边缘处的素衣女子。 斑驳的树影遮盖了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有了那双春水般的眼睛就尽够了。 此女赫然便是午后在望江楼外,于人群之中凝望他的那个女子。 见叶易安看过来,正要转身的素衣女子居然回眸一笑,而后又敛身一礼后消失于密林之中。 红眼人修行境界既高,人又奸猾如狐。若非机缘巧合要想生擒他何其难也,眼见如此珍贵的猎物将要到手时却被人给劫走了,叶易安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 叶易安冲动欲追,却被那四个天机谷弟子给拦住了,满肚子郁闷发泄不出,只能恨恨声道:“有一日落于我手,定让你笑个够,贱人” 从密林中收回目光,再看了看鹰面人与道门激烈的斗法场面,叶易安果断后撤,在那四个天机谷弟子的护卫下直接回到了城中三阳生药铺。 这一回他不敢再托大,直接将四人安排在了自己住着的独居小院里。 看着四人各回房间后谨守规矩的情景,叶易安对他四人的恶感总算是消散了些。经历了刚才之事后他也算明白了这些天机谷弟子的底线——只是护卫他的安全,除非他的安危受到威胁,否则四人断不会出手。 狗日的陈方卓,真是谨慎的过了头。 此刻,叶易安真后悔中午为什么要告诉他广元观真正的虚实。 有此四人在侧,安全上多了保障,自由上却受了局限。叶易安无法再去暗室,倒换来连日未曾有过的一夜安眠。 第二天早晨起来,叶易安也没去州衙,带着四人直奔广元观点明要见清风。 正文 第46章 是她! 在静室中见到清风时,这个以往总是一副举重若轻模样的道人终于露出了无可掩饰的疲态,就连那身杏黄道衣上也有了许多未抚平的褶皱。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天赋绝佳的高门精英子弟如此一反常态的模样,叶易安心中就莫名的涌出了一股快意。 这股快意居然还挺强烈! 清风正是负责广元观与州衙之间联络之人,双方坐定之后没有寒暄,直接入了正题。 广元观的丹元镜既然能监测到灵力气机并加以锁定,那红眼人连着两夜都曾施用术法,必定难逃锁定。叶易安此来就是想借丹元盘一用,借此按图索骥找到红眼人,一并将那素白女子给揪出来。 有道门肯出手的话,擒获这两人应无问题吧。 听说叶易安这个副都头昨晚居然在自己家中被修行者伏击偷袭,且听了描述判定此人并非魔门子弟后,清风脸上怒色涌现,叶易安的安危值不得什么,此事实是对广元观**裸的蔑视。 曾几何时,广元观居然威风扫地到了如此地步。 虽然生了怒火,但在听完叶易安的要求之后,清风却是面露苦色,沉吟良久后再万分为难的启齿一叹,“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什么意思?丹元镜居然无法标记那红眼人?是丹元镜无此能力,还是红眼人有什么办法遮蔽丹元镜的监测与标记? 红眼人如此,那魔门呢? 先是直接追问,继而几番言语试探,无奈清风漏了一句口风后,便再也不肯对丹元镜的事情说到一分一毫。 清风越是如此,叶易安便越是心中发凉,继而发寒。从鹰面人强入黑狱到现在已经不是一天半天了,广元观虽然损失惨重,但援军早到了。若是丹元镜真能标记鹰面人的话,那这些魔崽子早就该被屠戮一空了吧。那里还容得他们昨夜再闯州衙? 结果早已不言自明,如此说来,这些魔崽子岂非就有了自由进出州城的能力。一念至此,叶易安除了在心底痛骂广元观之外就只能庆幸了,庆幸自己好歹向五派勒啃出这些人手来,否则真要被广元观给害死了。 见叶易安无言,清风明显提振了语调道:“不过此事你也无需担心。至多三五日,待了结了魔门的事情之后,这些混账行子一个都跑不了” 三五日之后? “州衙外张贴的告示我也看了。广元观能将言无心一举成擒实在是可喜可贺,魔门此次突然在襄州兴风作浪,十有**是冲着他来的。剿灭这些魔崽子有了重大进展?” 不知是不是叶易安的错觉,在他说到“言无心”三字时,清风脸上分明流露出了一点失意的苦涩,“此次潜入襄州的魔门妖孽人数虽不为多,但实力之强实不可小觑啊。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广元观坐镇襄州,焉能容魔门妖孽肆意横行?短则三日,多则五日,此辈必是有来无回” 清风此言真真假假,亲眼目睹了坟园之战后,这些刻意给广元观撑台子的话自然是听不得。但那两度言之凿凿要在五日之内平灭魔门的话只怕就不是虚妄了。 这话清风既然说出来了,叶易安其实是信的。此番来袭的魔门子弟虽强,又占着偷袭及敌明我暗的优势闹出恁大动荡,看来气势如虹,但襄州毕竟是大唐腹地,是道门势力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所在。只要道门从最初的打击中醒过神并调整过来,迎接这些魔门子弟的最终只能是败亡之局。 这是战略大势,是必然结局。清风一说叶易安就能明白,但让他不明白的是,在彻底剿灭这些魔门子弟的过程中,丹元镜能发挥多大作用?它究竟能不能监测并标记魔门出身的修行者? 对此,清风没有给出回答。反倒是话题一转问起了叶易安从五派抽调人手的事情,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想将五派修行者接管过去。 开什么玩笑?魔门此来的目的便是经由言无心找到当年被其盗走的《太阴真经》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魔门闹的动荡虽大,其实却是一无所获。 此后几日被围剿的越急,魔门必定越疯狂,找到自己只是早晚间事。更要命的是前天晚上他还给那个闯入州衙文档房的魔崽子留了话,这等情势下,魔门更加不会放弃他这条线索。 这些五派子弟就是自己保命的本钱,岂能交予广元观?听到这个话茬儿,叶易安顿时将头摇的抽疯也似,顺手祭起了方竹山这面大旗。 清风闻言,笑着摆了摆手,“国朝初年,前太宗皇帝被众族公推为天可汗之日,道魔两门便于天坛焚香盟誓,誓约有三:双方力避争斗;纵有争斗只限于修行界内,修行者之间,不得殃及无辜百姓;不得破坏人间世运行之秩序” “此所谓天坛之盟,三誓约可视为三铁律。道魔有别,这第一条便不说了,但后两条百年来双方鲜有违背。其中第三条不得破坏人间世运行之秩序,就是为保护各级官吏的,毕竟他们是地方的实际管理者与秩序的维护者。此次虽有魔门做祸襄州,但州衙诸位大人的安危其实毋庸担心” 又是天坛之盟,又是三铁律,叶易安还真是长见识了。不过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还真是难说,“清风道长说所言我自然是信的,但方大人那里可就不好说了,毕竟是事涉合家安危,谨慎些也不为过吧?” 一听到方竹山这个名字,清风自然就想到了上午那一场极不愉快的会面。昨夜近乎半个州衙化为齑粉之后,方竹山对广元观的不满已经到了极致,若非有真一观虚静都管居中劝和,只怕他弹劾虚谷及广元观的奏章都已发出了。 寻他说话,岂非自讨没趣?想到道门与朝廷各级官衙之间微妙的关系,饶是清风也只能在心底郁闷一叹。 这次的会面无果而终,叶易安没能得到红眼人的切实消息,清风也没能将这批五派的生力军纳入广元观的掌控范围。 送叶易安出去时清风不断强调,襄州境内凡涉及到修行界的人与事均应归于广元观管辖,此次州衙越过广元观从五派招募修行者实属越权。只是考虑到襄州最近的形势比较特殊,方才对此事不予追究。 待广元观清理了魔门余孽腾出手后,州衙应即刻遣散五派子弟,若不予遣散则应将管理之权移交广元观。在州衙暂时统领五派子弟其间,当监督尔等若非必要不得在城池之内、百姓面前动用丹力术法,以免惑乱人心…… 清风说了许多,目的都是为了申明广元观的权限及权威。对此,叶易安也不与他争执什么,但只点头而已。 到了山门处,清风说完,叶易安正要走时,蓦然转身问道:“观中可有号为清云的道长?” “清云道长外出游历已有年余,最近也该回来了” 闻言,叶易安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便告辞离去。 清云便是四年前将他送入黑狱,亦是那个在文书上花押建议将他“在押”的道人,现在终于有了关于他的明确消息。走出广元观的山门之后,叶易安无言的将手紧紧攥了攥。 回州衙的路上,叶易安无意间看到路边一家漆器行外挂着“福泽”的店招,当下便走了进去。 这几日在他一手主导的全城盘查中,只查出一个既是江南西道辰州人氏,同时又姓言的言如意,此人在襄州经营着一家漆器行,同时还开办着一家粥场。 粥场与漆器行是同一个名字——福泽。 因文报中说言如意是个年仅双十的女子,两年前就到了襄州,且“言”在辰州本为大姓,是以叶易安对她并未太在意。只是此刻既已到了门前索性便进去看看。 唐时襄州人善为漆器,天下取法,谓之襄样。此时天下人所用之漆器,十之六七乃是出自襄州,不仅唐人喜欢,尤其深受域外各族的欢迎,被爱称为“库露真” “襄州做漆器,中有库露真。持以遗北虏,赞叹若有神。每岁走其使,耗费如云囤……”以上诗句正是襄州漆器行销域内外的显证,作为天下知名的漆器之都,襄州城内以此为业的商贾贸易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家名为“福泽”的漆器行只是中等规模,进去转了一圈后实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叶易安要见言如意,伙计言说掌柜在城郊的福泽粥场。 这敏感时刻叶易安并无出城的打算,闻言正要出门回衙时,却听店中一客人惊叹声道:“好精妙漆工,好雅致的图样” 随意扭头过去看了看,就是这一眼让叶易安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 那客人手中拿着的是一面漆盘,红底黑面,盘面正中有一副图画,画中绿水青山,娇嫩中透出无限春意的杏花正在三月的迷蒙烟雨中皎皎绽放。 好一副江南杏花烟雨图,恰与昨夜素裙女子那方锦帕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便在这时,有伙计上前小心翼翼的从客人手中接过了漆盘,含笑赔礼着解说此盘乃店主人特意定制自用的,并不外售。 听到这里,叶易安双眉一扬,径直出了漆器行。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昨夜那突然出现劫走红眼人的素裙女子十有**便是言如意。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其实让叶易安踌躇的就只有一件事——要不要通知广元观? 昨夜虽只是惊鸿一瞥,但素裙女子的修行境界极高已是毋庸置疑之事,若无广元观道士援手,实在难策万全。但问题是若真让广元观参与其中,此次行动的主导权必为其所夺,纵然能寻到红眼人,入不了自己之手又有何用? 沉吟思虑了一会儿后,叶易安最终有了决断。 正文 第47章 恶霸 主意既定便再无犹豫,回到州衙后便开始雷厉风行的集结队伍,先是派人传令中断盘查,将暂时划归他调遣的八班九十六名公差一体召回,而后又将分散的十二名天机谷子弟集结起来。 待两队人马集结完毕之后,叶易安便带着一百零八人的队伍直奔城郊福泽粥场。 九十多个同一装束的公差列队集体出动,黑压压遮盖了好大一片街面,当真是气势如虹。沿途引得无数路人围观,亦将城中大小帮派惊的鸡飞狗跳,尤其是看着那一马当先之人竟然是几乎凭借一人之力覆灭了整个三阳帮的叶易安之后,这份躁动与不安更是达到了顶点。 大小帮派与所谓帮派的首领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无不心惊肉跳,第一反应便是赶紧严查帮众中是否有违反叶都头襄州禁武令的贱胚,若有,直接先打断腿之后再拖来问话;与此同时,急派灵便的心腹密切关注叶易安的一举一动。 做完这两件事后,众首领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咬牙切齿重申,襄州禁武令的时限未到之前,即便是杀父淫母之仇也得先给老子放下,若有管不住的,手动剁手,脚动剁脚。 面对如此严令,襄州江湖人士无不纷纷感叹,州城中实实在在又多了一号人物,叶易安真是不简单,年纪虽小,官职不大,但若论崛起之速,影响力之大,尤其是对市井江湖的影响力之大,便是雷云都头怕也不及他。 当然,雷云都头也没有他那般的好拳脚。 直到叶易安带着的队伍出城之后,众帮派首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市井间的暗流激荡方才平息下来。 福泽粥场的面积并不大,尚未抵达粥场门前,叶易安先下令八班九十六名捕快将整个粥场团团围住,尤其是看好每一处门户。 此令一出,众捕快面面相觑。已经有了叶易安心腹自觉的刘班头忙上前劝阻。 福泽是襄州城中唯一一个全年常设不闭的粥场,虽然每日施粥的数量并不是太多,但胜在日日可期,两年下来城中不知有多少贫苦百姓都曾受惠于此。这也使得粥场的开办者言如意民望极高,俨然便是襄州善行的化身。 没有丝毫征兆,叶易安便要对此地下手,捕快们心中既不愿意,也颇有忌惮。 “咱们是来查逃犯的,你们如此蛇蝎作甚?”叶易安的脸色虽然极不好看,但刘班头及众捕快听到这话后却是如释重负。 捕快们开始行动时,叶易安叫住了刘班头,着他留心,若里面稍有不对的动静时,即刻飞报广元观请援。 “里面有邪法术士作祟?”见叶易安点头,刘班头面色一凛,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来。 一等捕快们展布完毕,叶易安深吸一口气,在十二名天机谷弟子的环护下直接进了粥场大门。 黑压压一片捕快未曾通报先就直接围了粥场,这动静实在太大,叶易安刚一进门就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给堵住了。 门内就是一大片平场,亦是施粥的地方,此时虽然还没到饭时,但已有不少人在此聚集等候,其中尤以童子居多,跟在管事身后好奇的张望气势逼人的叶易安。 看着这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童子,叶易安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心下唏嘘,面上神情却无丝毫松动,语调也是捕快们习惯的强势,“某乃襄州州衙副都头,速传言如意来见” “我家小姐身体不适,官爷请回吧。待家小姐身体康健之后,自当登门拜访” 叶易安来前早打问过关于粥场的一些信息,知道言如意每来粥场都是住在西北角的那处小院子。听到管事的推搪之言后也不再与他废话,迈步便向小院儿行去。 管事当即跟上,嘴上絮絮叨叨个不停,话说的极客气,脚下却是半点不松,牵绊着不让叶易安前行。 叶易安来的突然,求的便是一个快字,那里甘心被这管事缠磨,脚下一撩,无影脚下,犹自聒噪不已的管事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凌空飞了出去。 目睹此状,围观的众乞儿童子如受惊的小兽般哗然四散,看着叶易安的眼神中满是仇恨恐惧,直到见着滚地葫芦的管事爬起身似乎没怎么受伤时才惊恐稍减。 此时此刻,众天机谷子弟簇拥中的叶易安俨然成了众乞儿童子眼中最大的恶霸。 那管事也是个死脑筋,爬起身后继续来拦阻叶易安,回应他的又是一脚。 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 如此周而复始了四次,那管事终于爬不起来了,这是累的。 等叶易安到了西院门口时,面对的是一排正在呼呼喘着粗气的乞儿童子,手拉手联成一排挡在他面前,个个面对叶易安时虽因为恐惧而全身颤抖不已,却依旧坚持着不肯退让。 他们,要用自己稚嫩的肩膀与胸膛保护言如意姐姐,保护这个他们眼中的仙子。 刹那间起脚七次,七个乞儿童子前后联成一串飞了出去,前进速度丝毫不受影响的叶易安昂然踏进了院门。 乞儿童子们高高的飞起,摔在地上后却又都一股脑儿的爬了起来,看看脚下再看看西院门口,一个个搔首结舌不明所以——被那大恶人踹飞了这么远,怎么落地时却并不觉着疼?这也就罢了,竟然还一点都没受伤。 叶易安刚进院门就见到了如昨晚一样素裙的言如意。 言如意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异常,静静的站在那里,眼如春水,全身也散发着如春水般纯净而娴静的气质。 言如意静静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后,转身向正堂屋内行去,“此地简陋逼窄,正堂难容诸位尊客安坐,叶副都头请” 此话的意思分明是请叶易安一人入内,但叶易安却只当没听见,带着十二个天机谷弟子浩浩荡荡一起进了正堂。 屋内果然不大,除了洁净之外陈设上也极平场,唯一的亮色便是屋内摆放着不下十盆之多的异种花卉,尤以两个主座后的两盆最为独特及鲜妍娇美。 言如意见一大堆人一起涌进来,再次看了叶易安一眼,眼神中有微微的错愕。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伸手将叶易安延请到了有一株异种花卉的主座,而后便命人奉茶。 唐时不管到了谁家都是先奉茶汤再行叙话,叶易安虽是十足恶客,但上门总有上门的规矩,两个粗使丫头奉茶完毕便自行退下。 “这是我亲手采摘制成的粗茶,煮茶的水也是经冬的雪水,此茶虽然粗陋,倒也勉强可饮,请”坐在另一个主座上的言如意举盏示意,叶易安只是端了端茶盏,一点要喝的意思都没有。 见他如此,在正堂内或坐或站的天机谷子弟自然也无人饮此茶水。 见言如意轻轻啜饮一口后放下了茶盏,叶易安再不与她磨蹭,“言如意,你昨晚的事情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把昨晚那红眼人交出来吧” 正文 第48章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说到红眼人,叶易安心中一动,扭过头去特意仔细瞅了瞅言如意的面容。 精致秀美的五官挑不出半点瑕疵,若论颜色之盛,这言如意竟是不输于林子月。只是她的美貌并非林子月那般的丽色逼人,让人初睹之下常有炫目之感。 如月夜芙蓉,她的丽色并不以炫目见长,而是润物无声,稍一细看便会显出十分颜色。 但叶易安关注的不是这个,而是她的眼睛。 眼睛大而亮,眼形极美,眸子中流光晶莹如迢迢春水,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一点红色。 言如意在叶易安逼人的注视中一片沉静,倒是随来的一些天机谷弟子见叶易安如此,心中不免生出许多带着绯红颜色的想法来。 从言如意的瞳仁中看不到一点红色,叶易安莫名的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交人” 言如意一点事发的觉悟都没有,平静的很,“叶都头能找到此地原是意料中事,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都头可愿为我解惑?” 言如意在拖延时间?她为什么要拖延时间?这个念头在叶易安心头一闪而过。 不管为什么,绝不能从了她的愿,叶易安没理会她的问题,直接将公人服腰间的制式锁链砸在了两人之间的小几上,哐啷作响,“你真要逼我拿人” 言如意看了看冰冷的锁链,蓦然一笑。这一笑,她整个人都似变了,刹那间的容光之盛直可惑人心智,“叶都头好盛的官威,只是你凭什么拿人?” “我……”话刚出口,便听得一片稀里哗啦乱响,跟他一起入了正堂的天机谷子弟几乎在同一时间东倒西歪下去,双眼闭合。这些人俱都面色微红,看样子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乍见这一幕,叶易安心中陡然一凉,检查自身却又并无异常。当此之时,正堂之内便只有同坐在主座上的两人尚自清醒。 此时叶易安真是悔之无及,尽管他已足够谨慎小心,现在看来还是太托大了。昨夜已经亲眼见识了这个神秘的言如意的不凡,今天就该拉着广元观的人马同来才是。 心念急转,叶易安回过头面对言如意时,适才脸上的冷厉已化为一片和煦春风,“好手段,言掌柜可愿为我解惑?” 言如意笑颜如花,容光益盛,“叶都头何以前倨而后恭?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本是叶易安的原话,此时用来真是别有韵味。这言如意不仅神秘,绝美,词锋之利亦是毫不让人。 叶易安无言,伸手提起茶瓯为言如意添茶,姿态绝佳。续满茶水,言如意笑的更甜了,春水般的眸子看向了叶易安背后的那盆异种奇花,神情间还真有要为其解惑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道夺目的光华突然闪现,圆月弯刀驭空而出,刀身上玄碧夹杂的毫光使得整个正堂为之一亮。与此同时,叶易安手中茶瓯也已脱手,劈面砸向言如意。 法器刚一驭出,茶瓯方一脱手,叶易安整个人亦同时驱动了缩地成寸术法。 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紧接着叶易安就撞上了一堵墙,一堵看不见的无影无形的墙。 不知言如意在这正堂之内下了什么禁制,整间屋子已经笼罩在一个无形的透明牢笼之中,根本无法遁走。 而圆月弯刀与茶瓯也尽数被一方绣着绿水青山,杏花烟雨的锦帕给挡了下来,尽管法器上毫光大盛,距离言如意的额头不过数指,但在这至柔之物的锦帕面前,却如被捆缚住的猛兽,再难有伤人之力。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叶易安暴起发难又如此突然。若按常理言如意当是避无可避,但这不可能之事就这样发生了,好像言如意早就准备好了等着他发动一般。 遁走不成,叶易安正要转身反扑时,适才遭遇到的无形之墙陡然幻化为看不见的牢笼将其禁锢其中,就连想要召回法器亦是不能。 至此,叶易安彻彻底底的被解除了反击之力。 言如意修长的手指临空一叩,被锦帕束缚在空中的茶瓯划出一道优雅的曲线重回到了小几上,一滴茶水都未曾洒出。 作完这个举动后,言如意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圆月弯刀的法器上,更准确的说是集中在了护持法器的玄碧流光上,恍若看到了什么稀世奇珍,甚至都没看刚才偷袭欲置其死地的叶易安一眼。 良久之后,言如意从玄碧流光上收回眼神,起身走到了叶易安面前,双眼中的春水晶晶亮粲然生辉,满是不可思议,“你的凝丹居然真是兼具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据我所知,能使法器上呈现如此二色毫光的便只有《蛹蝶秘法》了,你修炼了《蛹蝶秘法》?居然还凝丹成功,并突破到了灵丹期?” 听这个神秘的女子一口道出《蛹蝶秘法》,叶易安心神猛然一震。 见叶易安没说话,言如意脸上油然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绕着他连转了几个圈子,将其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好几遍。 刚才的事情她一句不提,而此刻她的眼神还有这举动都是如此古怪,直让叶易安心中发毛。 “你可知《蛹蝶秘法》本是个笑柄,其运行之理与人体运行的自然之理截然悖逆。非凝丹破碎、丹穴碎毁不可修炼,只是如此一来,哪个修行者能纯以血肉之躯抵御暴烈太阴气机的侵蚀?” “魔门修炼的根基岂非正是太阴气机?”不管言如意在抽什么疯,她这会儿既然愿意说话,叶易安求之不得,每多拖一会儿或许就意味着有新的变数的可能。 “何为正道?何为魔门?” 不过,言如意显然无心在此问题上纠缠,话题即刻转了回来,“这不一样,你口中的魔门是以太阴气机为修炼根基不假,但那是体内有丹穴可为融炼冲和太阴气机的霸烈,而且从修炼之初到凝丹初结往往耗时数年乃至数十年,以少至多,身体自然有一个渐渐适应的过程。但《蛹蝶秘法》却求的是速成,洪水来袭却又无堤坝可为阻挡,这套功法的旨理本就荒谬,修行本为求仙,此法之立意却是求死” 叶易安自修炼《蛹蝶秘法》以来可谓是险情迭出,先是凝丹,继而是从元丹期到凝丹期的突破,每次都是险死还生。亲身体验使得叶易安心底对言如意这番话颇为认同。 “《蛹蝶秘法》虽有‘秘法’之名,但知道的人总有一些。然则能凭借此功法重凝元丹,并进而突破到灵丹期的,除了宁无缺之外,你可算第一人” “宁无缺是谁?” 言如意似笑非笑,“六百年前,宁无缺手创出《蛹蝶秘法》,传言之中他为了修炼此功法不惜去势” 闻言,叶易安双眉猛然一挑,去势?言如意虽然说的含蓄,但这去势岂非就是自宫。宁无缺也未免也太邪太狠了。 “天地万物莫不有阴阳之辨,人体属阳,恰与太阴气机相悖逆。宁无缺于落霞洲五行绝域闭关三年犹无法修炼,遂去势自为阴人,至此方开始修炼《蛹蝶秘法》并最终功成” 言如意的目光再次着落于叶易安的唇间髭须及喉结处,“纵然首创此功法的宁无缺亦需去势之后方才能得其门而入,你却身无残缺的修到了灵丹期?舍此之外,还有你那扑朔迷离的身世来历,叶都头,你身上的谜可真多” 扑所迷离的身世来历?言如意此言何意?她调查过自己? 言如意分明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据叶都头告身上所载,你乃是江南西道辰州庆丰坊人,巧的很,家舅正好就住在庆丰坊,此地正是我常来常往的去处,却从未听说过叶都头,甚至连姓叶的人家都没听说过。这真是咄咄怪事” 言如意揭出这张底牌后,叶易安反倒彻底平静下来了。 眼前这个神秘的言如意将他摸得清清楚楚,他对其却几乎是一无所知,这等情况下冒然而来并最终导致如此结局实在不冤枉。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后悔已经无用,只能将之牢记在心,引以为戒。 言如意既然在他身上花费了偌大功夫必有所图,“你究竟想干什么,说” 正文 第49章 异路仙缘 言如意轻轻浅浅一笑,恰如芙蓉初绽清新绝美,“既然你修炼的确是《蛹蝶秘法》,有一事咱们倒是可以合作。做完此事之后咱们再说其他,叶都头意下如何?” “合作?” “正是” “何事?” “近来广元观与哈德木等人的大战你必然知晓,我欲擒获哈德木兄弟五人,咱们合作的便是此事”说话间,未见言如意有什么动作,叶易安身周的禁锢却悄然消失,并任由其收回了圆月弯刀。 “哈德木兄弟五人?你说的是鹰面人?” 言如意略一错愕后展颜一笑,“他五人倒还真是长了一张鹰面” “你的修行境界比之他五人如何?你可还有别的帮手?” “若我能远胜他五人,何必找你帮手?”言如意摇摇头,“还是这句话,若我有别的合适帮手,又何必找你?” 闻言叶易安一声冷笑,“你疯了” “若没有你,这的确是疯了”言如意面色如常,据她的说法,鹰面人最为强大之处乃是那法器浮雕千狼柱确实厉害。这五人本就是修行者中极其少见的器修,又是孪生五胞胎共修同一样炼器,兼且五件炼器还可合五为一,如此一来,其威能就远超于五倍叠加了。 这神秘的言如意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但其见识之广博却是令人叹为观止。见叶易安对器修甚是茫然,遂不吝言语加以解释。 按她的说法,修行者天赋有差,若纯以天赋论金丹修士实为第一,符箓修士次之,此二者又被统称为内丹修士,从凝丹到对凝丹淬炼进而寻求境界的提升都是以内炼为主,修行的主要途径是直接化天地原生灵力或太阴气机为我所用,修行法门虽然有别,但大致不脱于呼吸导引搬运的路径。求的是有朝一日体内金丹大成,羽化登仙。 虽然内丹修士在修炼中也会服用丹药,也会控驭法器,但这些都只是修行的佐助与丹力运用的需要而已,根本还是内炼。主与次,道与用区分的清清楚楚。 金丹修士与符箓修士之后,排行第三的便是鼎火修士,这些修行者往往自知天赋有缺,若强行走内丹的路子前途实在渺茫,遂另辟蹊径。他们直接呼吸导引天地原生灵力或太阴气机进而化为己用的能力差些,索性便从自然界中富含此物的灵草药石上着手,将之提炼提纯加以服用再配合特殊的方法将之行化还原。 归根结底,鼎火修士走的是由外入内的路子。虽然他们也凝丹,但在境界提升也即凝丹的淬炼上主要依靠外服丹药,求的是一日丹成,白日飞升。 至于排行最后的便是器修了,这些修行者虽有天赋,但灵根委实太差,内炼走不通,鼎火也难,却又不甘于就此放弃仙缘,于是便以器为丹。修行法门是炼丹即炼器,炼器即炼丹,求的是一朝人器混融,和与为一,自此肉身便如黄金玄铁般千年万年不腐不朽,进而超脱生死与天地同寿。 为与金丹修士与符箓修士的内丹道相区别,鼎火修士与器修又被统称为外丹道。四者在修炼上各有特色,譬如金丹修士天赋最高,但门槛亦高,从凝结元丹到元丹期、灵丹期三重天的突破总体而言远比其他三类修士来的慢,但此辈一旦突破到真丹下入室境界后,境界提升的速度就会远胜其他三类修士,且整个修行路上最为平顺。 符箓修士前期的进境虽比金丹修士来得快,但一过真丹期这一速度优势便会逆转,且后面要想谋求境界的提升也远会遇到重重阻碍,越往上,修行之路比之金丹修士就更崎岖。 鼎火修士虽能由外入内化用天地自然诸多灵草药石,但唯其如此,前期虽比符箓修士更快捷,但越往上行,路也更是难走,炼药所需的天材地宝已是稀缺难求,炼制这些天材地宝的方法更是雾里看花,难上加难,何其难也! 至于器修,进境之速堪称四类修士之冠。但终日炼器,求的又是人器合一,难免人染物性。此辈进境最速,杀戮亦是最重,甚或多有以杀证道,以力证道者。只是杀戮之心太重有违上天好生之德,遭遇天劫也就在所难免。境界上的小突破有小天劫,越往上走天劫越大,人与天斗,其中艰难凶险可想而知。 但也正因为修行上的特点,同一境界下,往往以器修的战力最高。 一口气解释了这么多,言如意稍觉口干,取过茶水小呷了一口,“器修战力之强就强在炼器上,与神魂交联的炼器自然远胜于只是以丹力控驭的法器。然物极必反,其最强处恰恰也是最弱处,炼器一旦被破,器修也就不足为虑了” 言如意长篇大论时,叶易安很安静的听着,听的很仔细。因为师父以前的懒散,他对修行界其实知之甚少,这也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只是听是一回事,做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坟园之战距今未久,那浮雕千狼柱高达七层楼阁,墨色毫光散开处几乎笼罩整个坟园,十数个神通道士活着进去转眼便硬挺挺出来的情景犹在眼前,以他两人想要破这样的凶物? 叶易安并非是没有自信,他只是有自知之明而已。言如意方一说完,他便果断摇头,“你要找死我不拦你,只是恕我不能奉陪了” 说完,叶易安站起身来,这一回他没有任何异常的动作,只是迈步向正堂外走去。 言如意越看越不简单,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在襄州呆了两年多,还置办下一个漆器行和一个粥场,其必有目的。不管她图的是什么,叶易安不相信她真会对自己下杀手。 她有这个能力,这也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自己毕竟是州衙副都头,此来粥场又是闹的沸沸扬扬,若真死在这里,言如意无论如何是遮掩不过的。做下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至少襄州城言如意是再也呆不得了,那她这过往两年的经营也必然付诸东流,不管她在襄州城想要干什么,想得到什么,也自然化为泡影。不仅如此,她势必还将遭到道门的追缉,这样的代价她愿不愿意付? 若真能就这样走了自然最好,纵然是走不成,叶易安也要通过这一举动表明自己的态度意志,进而降低言如意要价的心理底线。 某既已落入你手,被胁迫做事也属正常,但这要价也不能太高,否则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管言如意笑的多甜美,此刻两人之间关系的实质就是一场各怀机心的谈判。 叶易安突然起身便走,不惜豪赌将自己置于生死险境,是为出一奇招。原以为言如意必定会阻止,轻则动口以他的身世来历为胁迫;重则直接动手。 孰料他的预估居然全部落空,言如意没动口更没动手,甚至脸色都无变化。 如此表现让叶易安心中一紧,脚下却半步没停,管她又在抽什么疯,先出去再说。 正文 第50章 合作 叶易安自座中起身刚走出几步,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这种香味异常古怪,方一入鼻,身子便油然生出些慵懒来。 身体每往前一步花香便愈发浓郁,这异常花香好生霸道,似是能透过肌理直入人体乃至作用于丹穴,仅仅三数步之间不仅身体有些发软,就连脑子都有些迷糊起来。 至此,总算找到了十二个天机谷弟子无声无息倒地的原因。恰在此时,刚才一直没动的言如意上前轻搀住了叶易安的臂膀,“此花出自域外狮子国,复又经鼎火修士花费甲子之功悉心培育,名为醉花阴。适才为十二人分享的花香如今叶都头一人独占,难免要花不醉人人自醉了” 待叶易安重又回到刚刚起身离开的主座,虽然同在一间房内,那醉花阴的香气却悄然消失,在另一种此前根本不曾留意的极淡花香中,体内的各种异常迅速恢复过来。 这间正堂内就只有两个主座后面放着的花不一样,望之便是异种。不消说这两盆花就是与醉花阴相克之物。 “名花倾国两相欢,言掌柜既然执意留客,某就客随主便。只是我在外面的那几十个捕快兄弟还请言掌柜一并给安置了” 说完等了一会儿眼见言如意不为所动,叶易安又放软身段柔缓着声音道:“事已至此,也不妨直言相告。就在今日来此之前,我曾亲耳听清风道长说过,至多五日之内必将哈德木五兄弟一网成擒。既然有道门出手,言掌柜又何必亲身犯险?” 闻听此言,言如意双眉一挑,似是在琢磨清风敢放出如此豪言的原因。随后移目到叶易安脸上时,话题却是陡然一转,“叶都头既已修炼了《蛹蝶秘法》为何适才控驭的法器却如此稀松平常,莫非你竟不知《蛹蝶秘法》施用上的窍要?” 叶易安心中一突,端起茶盏边小口呷着边随意道:“愿闻其详” “宁无缺一代天骄,他创出的《蛹蝶秘法》岂能平常?其在丹力的运用上别有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妙法门,叶都头若是知晓此法门,适才要遁走我无论如何是拦不住的。莫非都头是在藏拙?” 看着眼前笑的如母狐狸一般的言如意,叶易安心底却在痛骂活死人言无心。此人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他既身怀《蛹蝶秘法》自然就该知道关于这种功法的过往。 这根本就是一门没法修炼的功法,他自己就死在这功法的修炼上。虽然不知什么原因自己居然九死一生的修炼到目前这一步,但论及言无心最初的居心用意,却实是刻意隐瞒、包藏祸心。 身上被人下了致命的禁制,谁还能安心修炼?出狱之后第一件事必定是先想着完成约定解除禁制,这是人心之常,亦是人性之本能,言无心该就是这般想法。用一门看来玄之又玄却无用的《蛹蝶秘法》坚其完成约定送出《太阴真经》之心,顺带还能骗他那一门别出蹊径的十二正经《培元诀》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言无心却是绝对的反例,临死之前还不忘骗人害人,这厮幸亏是早死了,否则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更可恨的是,这厮给出《蛹蝶秘法》时明知此功法无用依旧留了一手,给出的功法残缺也就罢了,丹力运用法门居然提都没提。仅以此事观此人之用心,已是黑到了不可问的地步。 将心中怨气发泄一番后,叶易安叹息着摇了摇头,摆脱了一个言无心,又跳出来一个言如意,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叶易安自己知道言如意抛出的这个饵他是无法拒绝的,谈判到了这个地步,再绕圈子便已非他行事的风格了。 放下手中茶盏后,叶易安面对言如意径直问道:“你手中有全套的《蛹蝶秘法》及丹力运用法门?” “蛹蝶秘法共有五层,对应不同的修行境界,我手中只有元丹期与灵丹期两层的功法及法门。至于后三层,便只有往《太阴真经》中寻觅了” 肃容起来的言如意又恢复了此前春水般的平静,“不过即便是得到《太阴真经》后三层功法及法门也难窥全豹” 叶易安掩饰住心底的波澜问道:“这是为何?” “盖因《太阴真经》中的全部内容乃是以云文写成,读都读不懂,要来又有何用?” 魔门重宝《太阴真经》居然是用云文书写的!言如意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叶易安心神激荡,脸色上都有了反应。 言如意见状续又说道:“我既要与你携手行事,便不愿虚语欺人。不过你也不必觉得亏了,这可是出自宁无缺的功法及法门,其神妙处远非你能想象” 叶易安嘿嘿一笑后,话题也陡然一转,“昨晚被你劫走的红眼人可是赶尸言家的嫡系子弟?” “叶都头何以对言家如此关注?”问完之后,言如意也不等叶易安回答,便顾自摇头道:“待哈德木兄弟的事了之后,咱们再说此事不迟,正好,我也有别的事情相求叶都头,不过那可是另一个交易了” “说吧,让我干什么,怎么干?” 一柱香功夫后,叶易安缓缓点头,算是正式应承下了此事,两人的关系再度变化,微妙的由敌对暂时化为了携手双方。 又经一柱香的时间,关于此次合作的所有细则全部商议完毕。言如意正要命人将天机门十二弟子唤醒时,叶易安突然问了一句,“既然《蛹蝶秘法》是记载于《太阴真经》,而《太阴真经》又是以人所不识的云文写成,那这前两层的《蛹蝶秘法》又是从何而来?” 闻问,言如意没有回答,好似叶易安根本就没问过,她也根本没听过一样。 起身离开时,叶易安从袖中掏出一张飞票放在小几上。言如意看着这张面额为五百贯的飞票愕然看着他。 “大人不管,给外面那些来领粥的孩子每人做一身棉衣吧,天气渐渐凉了,布料不用多好但一定要暖和。剩余的就多买些米粮,将粥熬的稠些,让他们能吃一天饱饭算一天”说完,叶易安头也不回的出了正堂。 言如意看了看这五百贯飞票,又看着叶易安的背影出正堂远去,脸上春水般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变化。 正文 第51章 凤歌山顶 言如意手中那前两层的《蛹蝶秘法》究竟是怎么来的?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看言如意的表现,分明是知道却不愿说,这中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与秘密?回衙时,叶易安不断的想着这个问题,却终因知道的太少,即便想猜测也无从猜起,一切只能留待以后看能否揭出谜底了。 浩浩荡荡前往福泽粥场,却又一无所获的无功而返。入城之后,叶易安没急着回衙,直接将队伍带到了望江楼,连排的席面开出去,鸡鸭鱼肉流水般的送上来,一顿大吃大喝之后,众捕快们有些低迷的士气再次暴涨起来。 宴饮之中,叶易安安抚过那十二个天机谷弟子后,便让刘班头亲自去将薛五叫了过来。 薛五是襄州城中一个并不算太大的混混头子,他也是围在小胖子身边的那些混混头子中叶易安唯一瞧得上眼的一个,这厮能以不到二十六岁的年纪便在市井间混到如今地位,能力的确是有一些,恰好言如意的福泽漆器行就开在他的地盘内。 叶易安找来薛五就只有一件事,在尽可能不惊动言如意的前提下全力搜集有关她的一切信息。 今天叶易安出城时闹的动静实在太大,薛五来时心惊胆战,走时却是神清气爽,想着叶都头隐隐绰绰间许下的好处,他便是挣断脊梁经也得把这次的差事给办漂亮了。 饮宴散了之后,叶易安将众捕快交给刘班头,着他们继续前几天的任务,纵然慢些,这次也一定要细致的将整个襄州州城给篦一遍,一应牛鬼蛇神可以先不捕拿,但州衙必须心中有数。 安排交代完毕后,叶易安带着四护卫回了住处,关上门就开始操练言如意告知的几样《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这也是她下的订金,想要人卖命,提前不给点好处怎么成。 薄暮时分,叶易安方从操演的沉迷中醒过神来。这一下午是个异常愉悦的过程,惟其如此,他心中便愈发痛恨言无心,这么好的东西,为何这厮当初一点不说? 与此同时,他也对宁无缺有了浓厚的兴趣,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有着怎样的过往?居然惊才绝艳到如此地步。 收拾好心情之后,叶易安出门赶在最后的时刻之前离开了襄阳城,来到位于城郊的福泽粥场,这一次他没带作为护卫的天机谷弟子。 见他到了,言如意也无多话,直接驱动法器,素白锦帕凌空驭出,片刻之后便已飞长成一块卧榻般大小形似飞毯的物事,缓缓飘降到两人膝前的位置停定。 叶易安随着言如意走上去,随即飞毯腾空而起,在一片夜色中向南而行。 言如意没有说话,叶易安也不开腔,没过多久,飞毯便到了一处山中。 襄州城郊最有名的山当属立有堕泪碑的岘山。但若论山水清灵之胜,则要推鹿门山。自东汉末年著名隐士庞德公为躲避朝廷征召携家隐居于此以来,五百年间多有高士隐逸于此,遂使此山成为知名的隐逸胜地,亦使“鹿门高士傲帝王”的品评遍传天下。 这是一座充满清灵秀逸的灵山,进入鹿门山未久言如意便降下了飞毯,小心翼翼驱动术法来到了一处位置极为隐蔽的院子外。 隐身于一株高大浓密的乌桕树上居高临下向下探看,只见小院占地并不甚大,院内建筑的形制分明是寺观式样。看来与天下间各处山中的兰若野观实没什么区别。 “此地便是广元上观,并不接纳香客,乃是神通道士们的居所” 听了言如意这一句简短的解说,叶易安恍然。此前他第一次陪着林子月进入广元观时便曾疑惑未在其中见到一个神通道士,繁华的州城内分明也不适合神通道士们居住修炼。 原来这些敕建道观是有上下之分,下观建在城中如常进行一切宗教事务,上观则隐于下观附近的清灵之地,专供神通道士们使用。如此正是两得其便,至于上下观之间的这点距离,对于神通道士们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入则宁静,出则繁华,入世出世只在一念之间,道门还真是会占地方,好享受啊。 “你要对付的是鹰面人吧?” “放心,他们会来此地的” 正在这时,下方原本一片静谧的院子中忽然出现了几点烛火,山林的空旷使这几点烛火的光亮愈显熹微,微光之中便见四个穿着杏黄法衣的神通道士从一间殿宇中走出,四人之中尚有一个身着锦绣、身段飘逸的中年人。 明显是处于被监视之中的中年人刚一走出殿宇便即停住了步子,而后又是吁气,又是遥望寂寥的山林夜空,看来真是孤寂萧瑟的很,这种环境,还有他的种种作为,也更增了其人的出尘气度。 可惜隐隐绰绰的烛火实在太暗根本无法看清此人的面容,神通道士在侧又不便使用天眼术法窥看,否则就连叶易安也好奇月夜山林,广元上观中,这个被囚禁着的风神出众的中年究竟是谁? 中年人虚空遥望了一阵儿后继续缓步前行,看样子分明是囚禁岁月中每日例行的放风。 等了一会儿不见鹰面人来,叶易安轻声问道:“这人是谁?” 问完许久却未见回答,叶易安扭头过去,言如意脸上的失神正好落入眼帘。 又问了一遍,言如意方才醒过神来,蚊蚁般淡淡声道:“言无心” 这是最出乎叶易安意料的回答,“怎么可能?” 言如意的眼神猛然刺来,盯住叶易安灼灼生辉。 叶易安迎住她的眼神没有半点闪避退缩,“我是说,若这人真是言无心,现今风声鹤唳之际,广元观岂能如此安排?” 言如意的眼神在叶易安脸上停留许久后方才移开,“要擒住哈德木等人,言无心岂非就是最好的诱饵?此人无论体态身形,乃至神情意态都与言无心没什么区别。加之此前广元观与州衙共同签章发布的告示,虽然看不大清面容,但这人十有**当是言无心” “你见过言无心。你与他是什么关系?”叶易安问话很疾,不留思虑的时间。但问话的声音却很轻柔,不欲使人生出戒备之心。 主客易位,这一回却是叶易安紧盯住言如意不放。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叶易安心底却能明晰的感受到她的不正常。 对于面如春水,心狡如狐的言如意来说,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机会真是太难得了。 言如意没有说话,身子微微一退,面部一偏,顿时便将一双眼睛藏进了浓浓夜色中。 可惜!叶易安扼腕叹息,心底冒出诸多言如意与言无心关系的猜度,却都挡在了那一双红眼睛上,遂就使得这个问题愈发的扑朔迷离起来。 但适才他也有了一个重大收获,即可以确定的说,言如意与言无心之间必然关系匪浅。甚至可以断言,言如意当也是言家余孽无疑。 沉默中又等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依然不见鹰面人来,而那“言无心”则在四个神通道人的夹持下重新回到出来时的殿宇。 鹰面人没来! 叶易安扭头看去,言如意皱着眉头,显然如今的场面让她感到意外。 片刻之后,言如意招呼叶易安下了乌桕树。 远离开广元上观,就在叶易安以为今晚之事到此结束时,言如意却又将法器召了出来,“上” 飞毯腾空而起后一路向神龙岭飞去,沉默之中叶易安渐渐发现了不对。 言如意此去的方向分明就是凤歌山。 飞毯最终停在了凤歌山的山腰处,距离山顶不远不近。言如意收了法器后一言不发,径直上山,叶易安落后半步,心中尽是疑惑。 她到凤歌山来干什么? 不一时到了山顶,此时夜色已深,凤歌山顶的院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偶有夜虫鸣叫,看来再正常不过了。 “此间乃是凤歌山,前方院落中有一处天生五行绝地与灵眼共生的阴阳炉——那是一间黑石筑成的屋子,哈德木五兄弟便在那黑石屋中,你可准备好了?” 正文 第52章 斗法 言如意此言让叶易安一惊一喜一忧,惊的是鹰面人怎么会躲在此地;喜的是只从这番话来看,言如意对自己根底的了解仍然有限;忧的是既然鹰面人在此,那林子星等人的安危…… 然则不等他问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的言如意已当先闯入了寂静的院落,按照事先的商议,叶易安远远吊在她的身后跟了上去。 言如意分明对凤歌山顶的房屋布局非常清楚,一路直奔阴阳炉,人未到法器先至,适才化为飞毯的素白锦帕此刻暴长成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其势要将阴阳炉连同其所在的院落一起纳入其中。 不知是言如意用了什么法门还是她这件法器太过于神奇,素帕上放出的护器毫光并非叶易安此前见过的单一颜色,竟然是随着锦帕上所绣的画面颜色散射出五彩毫光。 因是离得远,叶易安反而更看得清楚。晦暗的夜色中,凤歌山顶却突然铺展开一轴宛若神品的巨幅江南山水画卷,五彩毫光之中,绿水青山,杏花烟雨俱都生鲜灵动,其间还有叶易安此前不曾注意到的融于山水中的人物。 人物共有两个,俱都是麻衣高冠,其中一人手中把玩着一枚形似摄魂铃的物件,还有一人则是手持引魂幡。两人俱都弯腰探身看着一具通体血红的棺木。 看到那色做血红的棺木时易安心头猛然一跳,这东西太眼熟了,简直就与昨夜红眼人的血棺法器一模一样。 锦帕所化的巨网遮天而降,绘有云石及飞来峰的四个角落处下降的速度尤其迅捷,眼见阴阳炉所在的院落便要尽入网中时,突有墨色浏亮的毫光从阴阳炉中流出,方与巨网的五彩毫光交接便即激荡起腾腾狂涌的丹力流波。 这情形恰似夕阳西下时五彩弥漫的天际突然腾起滚滚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乌云,场面之诡谲奇幻实难以言语形容。 紧随着滚滚墨色毫光之后,一截高逾层楼、粗如明堂廊柱的浮雕千狼柱向着地面急速沉降,而后,当日坟园之战中的一幕再次显现。 在墨色毫光与五彩毫光激荡起的丹力狂流中,高达七层楼阁的浮雕千狼柱以肉眼难以看清的突兀急速耸立于凤歌山顶,随着每一层浮雕千狼柱的叠加,墨色毫光便愈发浏亮,威势益盛,也将散发着五彩毫光的巨网高高向上顶起一截。 待浮雕千狼柱最终定高在七层楼阁时,已将锦帕所化的巨网撑高到了半天之上,网与被网之间一时成了僵持之势,但浮雕千狼柱明显占据着优势。 墨色毫光形成的帐幕几度鼓缩,却始终无法击破五彩毫光进而攻击巨网本体,稍稍一个停顿之后,墨色毫光内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一声之后紧接着一群,随即便是一片。 群狼狂嚎,一声声练成一片音波狂潮,只如众鬼夜哭,夺人心魄。叶易安耳中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但心神识海之内却是波澜翻卷,平生所经历,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惊怖之事,惊怖画面,乃至令人恐惧的声音瞬间如溃堤的洪水般蜂拥而出,猝不及防的以席卷一切的气势向心防冲去。 若非言如意早有说明,若非叶易安早有戒备,这猝然一击足以使其心防崩散,神魂俱灭。 叶易安正自应付时,忽有春雨细细的淅沥之声传来,其间还夹杂着山涧流泉,水滴石苔的至清音声,此声直达心神识海,虽不能洗去那百鬼夜哭的惊魂音潮,却于无形间筑起一道相对于音潮虽弱却坚韧的堤坝,挡住了滚滚涌出的惊怖。 直至此刻,叶易安依旧没有按言如意此前交代的那样放出丹力护盾,他宁可此时忍受冲击,也要尽量隐藏住自己不使鹰面人提前察知。 虽然是合作,但面对言如意这样的合作伙伴,绝不意味着她说什么自己就怎么做。至少在这第一次合作中,叶易安给予言如意的只是非常有保留的信任。 群狼狂嚎的汹涌音潮中,千狼柱上的浮雕狼头突然一个接一个的被唤醒开始舔舌龇牙做出种种血腥的噬人恶态,因浮雕狼头密密匝匝,一眼看去,场面既像一堆紧紧纽缠在一起的蛆虫在眼前翻涌,又似一群恶鬼从深渊中爬起,让人极度恶心之余,心底自然生出无穷惧意。 随即,唤醒的浮雕狼头中相继飞出一只只纯为通体墨色的恶狼,几十只构成一群后便在墨色毫光中腾空飞身而起扑向五彩毫光。 叶易安清晰看到这些飞腾而起的墨狼面部在不停的急剧变化,前一刻还是狰狞的狼头狼脸,下一刻就变成了人头狼身,不同人头上的人脸也都截然不一,只是无一例外的恐怖而凶厉。 人脸狼脸急速变幻不停,墨色恶狼成群结对的向上狂扑而去,虽然一入五彩霞光便如烈焰焚身般迅速化散,但因其数太多,五彩霞光亦以肉眼可见的急速黯淡下去。 就在这时,霞光之中忽然出现了两个老者,一驱摄魂铃,一驭引魂幡,在霞光边缘处显隐无定,狂屠大杀,几乎是瞬时之间便已将一个扑上的狼群斩杀化散。 尽管这两个老人俱都是麻衣高冠,极为飘逸的打扮。但看到他们叶易安只觉得似乎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尸寒,而此两人的形象乃至衣着打扮恰与此前在锦帕画面中所见的两人一模一样。 至此,言如意与鹰面人的斗法历经三次波折后已进入最为**的阶段。 看着眼前堪称恢弘壮阔的斗法场面,再想想自己那柄顺手捡来的圆月弯刀,纵然心坚如叶易安者,也不免为之太息。 无师父、无师门、无功法的三无修士真心难混哪!同样生而为人,但人间世中的贫富之别有如天壤。同样为修行者,法器与法器之间的差别更是天上地下,如果说言如意是顶级富豪,那自己真是连乞丐都不如了。 难怪日间言如意任其收回圆月弯刀时,瞬间的脸色如此古怪。那分明就是**裸的讥笑。 正想着言如意那个古怪的脸色时,她的眼神到了——让叶易安出动的眼神。 来历神秘至极的言如意自知不是哈德木五兄弟的敌手,斗都斗不赢更别说生擒了。此番实力尽出掀起的这一场恢弘斗法,目的只在于为叶易安创造机会,一个唯有修炼了《蛹蝶秘法》才能奏效的机会。 正文 第53章 我真的不想做万众瞩目的英雄 尽管言如意与鹰面人斗的天翻地覆,但今晚能否破去浮雕千狼柱的关键却在叶易安身上。他若能成功,作为器修的鹰面人炼器被破后言如意自能将其手到擒来;若是不能成功,言如意除了落荒而逃并被人衔尾追杀外再无别的结局。 三无修士不仅意味着没有好法器,也意味着没有好功法,更意味着要想得到一点别人或许是师门简单授予的好东西,就得拿汗水,血水,甚至是押上整个性命去拼。 叶易安的修行突破到目前的灵丹期后,原本就是无奈救急的十二正经《培元诀》也终于到了尽头。现在的他在修行上实已到了无功法可用的绝境,虽然早知进入灵丹期后修行便是以淬丹为主,但时至今日,他却连淬丹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 作为一个乞丐级的三无修士,他实在是太想要第二层的《蛹蝶秘法》了,尤其是经历了下午的操演之后,此前不知道的《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更是勾的他撕心挠肺,心里就如同有一团熊熊火焰在燃烧,在炙烤,在爆裂,若不能将之得到,仅是这心火就能将他烧焦。 修行界中,又有几个门派弟子能真正理解隐藏在三无修士内心最深处的悲凉,渴望与挣扎。 即便只是为了这些,纵然明知与言如意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叶易安也只能咬牙一搏。更何况,在内心深处,在出黑狱之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头悬梁锥刺股般的牢记着师父——那个将他从街头生死边缘救出来的师父,那个给了他衣食无忧的稳定生活,将他引入修行大道,给了他亲情的温暖,家的温馨,早已被他视为父亲的师父仍然陷落在道门手中。等着他去寻找,去解救。 十年前,你将我救出苦海,给了我六年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 十年后,我必将生死以报,八荒**,天上地下,纵然花费六年,六十年,乃至六百年,只要一息尚存,师父,我一定救你出来。 但要想将师父从道门手中救出谈何容易?但有此执念在,理智的叶易安在真正的机会来临时不惜走最险的路,入最险的赌局。 受恩滴水,还报涌泉。历险中险,求一心安。本就是一个应当腐烂在黑狱中的劫余人,侥幸爬出后若还不能快意恩仇,纵然修成金丹大道,人生亦有何趣?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纵然身死其间,金丹无望,人生又有何憾! 深吸一口气,将要行险一搏前心中陡然涌出的种种执念杂念平复下去后,俯身在远处房脊暗影中的叶易安悄无声息滑下房顶,融入夜色的暗影中向阴阳炉所在的院落潜去。 这处地方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鹰面人与言如意斗法正酣,叶易安借着房屋的暗影潜行到距离阴阳炉所在的院落仅有数十步距离时,悄无声息的驱动了斗法时作为防护的丹力护盾。 《蛹蝶秘法》的丹力运用法门是一套截然不同的体系,心中默思,如下午反复操演时的一样,丹力护盾悄然出现。 只不过这一回叶易安的丹力护盾再非以前的青灰交杂,或者是玄碧交杂。而是呈现出纯然浓郁的玄色,玄为黑,是以这笼罩全身的丹力护盾就是纯粹的黑色。 这就是《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的第一个妙用,它能使功法修炼者在混杂的两色之间选择丹力运用时毫光所呈现的颜色,无论是丹力护盾、法器还是符箓术,只要是基于《蛹蝶秘法》凝丹的运用,其所呈现出的毫光即可以是本来面目的两色混杂,也可以是两种颜色中的任何一种。 随着玄黑丹力护盾的出现,本就隐身在暗影中的叶易安彻底的融入了浓厚的黑暗夜色中,因有这样一层黑色屏障遮蔽在身前,视力不可避免会受些影响,但护盾上丹力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却极好的弥补了这一缺陷,恍若为视力弱化的叶易安增添了一双心眼。 护盾稳定并适应之后,叶易安紧接着驱动了第二个运用法门,极短的时间内,一片黑暗中不可见的丹力护盾上发生了细微却又激烈的变化。 《蛹蝶秘法》的凝丹是由性质截然相对的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共同构成,这必然导致气机与灵力会在丹体每一个细微的点上斗争冲突。《蛹蝶秘法》开篇的惊才绝艳之处就在于它从《道德经》“反者道之动”的自然至理中突破性的创造出了一种方法,从而以时刻运动的形态平衡了性质迥异的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的共生问题,这也使得凝丹体每一个细微的点所呈现的其实都是一种漩涡的状态。 修炼《蛹蝶秘法》所成的凝丹本身就是一个漩涡,这也是叶易安体内凝丹迥然不同于其他修行者的根本原因所在,别人或用灵力,或用气机,因为只有一种,性质精纯,丹体稳定,天眼内视术下呈现的自然就是悬于丹穴之上的静止状态。 叶易安的凝丹却根本无法静止,因为运动一旦停止,将太阴气机与原生灵力束缚并纽结在一起的力量就会消失,平衡荡然无存后,由无数漩涡构成的丹体便会即刻崩散。所以他的凝丹才会呈现出如此古怪的不停滴溜溜自转的形态。 此刻随着第二个法门的运用,“漩涡”这种《蛹蝶秘法》凝丹最大的特异性自然而然的便在丹力护盾上加以体现出来。 融入黑暗夜色中不可见的丹力护盾上,初如水落油锅,护盾表面每一个细微的点都从静止状态化为了一个个沸腾的目力不可见的漩涡,无数个小漩涡形成后争相扩张相互挤压,相互吞噬,最终在整个丹力护盾表面求得了一种力的平衡。 至此,第二个丹力运用法门也正式驱动完毕,叶易安给它取了一个极形象的名字——吞噬 丹力护盾是以防护为主,自然会呈现出向外的张力。但因为凝丹的诡异,叶易安的丹力护盾却根本就是一个内敛的大漩涡。 这种特异性表现在运用上就使得叶易安只要居于丹力护盾之内,基本就不惧于天眼术法的探查,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自身散溢出的丹力波动未曾流出就先已被丹力护盾给漩涡吞噬;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天眼术法的察敌是通过丹力流的触碰反射实现的,别的修行者若想探查于他,放出的细微丹力流方一触碰就会被漩涡吸入吞噬,根本不会形成反射。 而没有反射又如何能察形,定位? 而这正是言如意确定叶易安修炼了《蛹蝶秘法》后即刻要与他合作的根本原因。唯有他才有可能悄无声息的潜入浮雕千狼柱放出的如帐幕般的黑色毫光内,寻找到器修炼器的器根,进而加以破毁。 接连两个法门运用顺利,叶易安的心情愈发静定下来。小心翼翼的施展了一个缩地成寸术法遁入阴阳炉所在院落的一个荒僻角落处。 身形刚一显现,眼前顿时就是一片漆黑。周遭弥漫着强烈的太阴气机,因黑色毫光太过于浓烈,本就晦暗的夜色微光更是无法穿透黑色毫光,这里面居然是一点光线也无。 黑色毫光范围内就是一个寂灭光源的黑暗小世界,肉眼在这里已然丧失了作用。 叶易安急忙启动天眼术法,并在丹力护盾感应构成的“心眼”配合下,眼前方才“光亮”起来。 身形显现出来之后叶易安的身子立即静止不动,小心的感应着周围环境中最细小的变化,如今他已经到了浮雕千狼柱释出的黑色毫光范围内,《蛹蝶秘法》的丹力运用法门是否管用,即刻就见分晓。 时间一点点过去,叶易安的神经虽然依旧紧绷,但心里却稍稍放松了些。在这个炼器释放出的毫光范围内,鹰面人对异常的感应几乎是瞬时的,这么长时间依旧没有动静,几可断定他的潜入并没有被发现。 先确定了这一点后,叶易安依旧呆在原地开始运用天眼术及“心眼”默查周围的环境。 以阴阳炉中灵眼所在地为边界,浮雕千狼柱放出的如穹顶帐幕般的黑色毫光向着太阴气机所在的方向延伸铺展开去,范围其实远远超出了一个院落大小,虽没有坟园之战中那么大,但毫光的颜色明显更为浏亮。 仰头望去,在凤歌山顶高高耸立起来的浮雕千狼柱与他所在的藏身地相隔仅有一个院落,就连千狼柱上那些俨然活物,正在添舌龇牙的浮雕狼头都隐约可见。 此刻,这短短的距离内却是异常的拥挤,看不清数量,也无法计算数量的巨狼正在狂躁的向上拥挤腾冲,使得黑色毫光内本就激荡的气氛愈发狂躁。 这些巨狼在天眼术下清晰可见,但它们其实并无实在的血肉形体,可谓有像而无形。条条巨狼足踏虚空,狼头与人头,狼脸与人脸急速变幻,几乎每一刻都有不定数的双面巨狼在向上的拥挤腾冲中向天狂嚎,嚎叫之声不入双耳,但叶易安的丹力护盾却能直接感应到冲击。 知道言如意在外面苦撑给他留出的时间有限,叶易安观察完毕后并无多余的等待,潜下身子向浮雕千狼柱摸去,身子刚动了几步,头顶处几只无形巨狼突然停止了向上的腾冲拥挤,蓦然向叶易安所在看了过来。 巨狼什么都没看见,分不出是人眼还是狼眼的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了明显的疑惑之色,叶易安身子停住不动,片刻之后,这些巨狼重又扭头过去,狂嚎着向上冲去。 必然是自己的丹力护盾触碰到了它们,这些巨狼虽然无实在的形体,但却是由气机凝化而成,这样直接的触碰依然会有感应。 巨狼如此之多,要想到达浮雕千狼柱而不触碰它们根本毫无可能,时间很紧,根本不容叶易安有太多的迟疑。 几乎是片刻之后叶易安便下了决断,一改适才的小心翼翼,直接在黑色毫光帐幕内驱动了缩地成寸术法,因其不敢冒然直接到达浮雕千狼柱前,是以就将显现的位置定在了一个巨狼最为密集拥挤之处。 缩地成寸后现身的刹那,叶易安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乃至头顶都是狼头狼身,激起狼窝子一阵愈发狂乱的躁动。 这里本就是黑色毫光帐幕内最为躁动的点,恰如发生在风暴中心的小涟漪根本不会被察觉一样,狼窝子的狂乱反而掩盖住了叶易安丹力护盾冲撞的躁动。 眼见这个方法奏效,紧接着又是两个缩地成寸术法,当叶易安第三次在另一个狼窝子中显现出来时,身侧已是一片嶙峋山石堆成的假山。高高耸立的浮雕千狼柱就在假山的另一侧。 至此,他已成功的接近了浮雕千狼柱而未被察觉,这个良好的开端让叶易安精神为之一振。 片刻的停歇后当其探头向假山另一侧看去时,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一双眼睛,一双极其熟悉,瞳仁隐泛碧光的鹰面人的眼睛。 好在有这假山作为阻隔,否则,叶易安的丹力护盾便会直接触碰到鹰面人的丹力气机。 叶易安低下头去屏息凝神等了片刻后抬起头,见到鹰面人的眼中生出了疑惑之色,但明显并没有发现他。 被人贴身靠近,即便看不见也会有感应,这是人的正常反应。叶易安绕过假山,看到近在眼前的浮雕千狼柱的同时,也看到了以各据奇怪方位的五个鹰面人。 有此前坟园中的经历,叶易安知道鹰面人此时是不能动的。若非有言如意此前的提醒告诫,他必定会驭出法器将这孪生五兄弟的头颅尽数斩落。 器修的血肉神魂是与炼器结合在一起的,修行境界越高,这种结合就越紧密,直到最终全然相融为一。这也就意味着在此刻炼器浮雕千狼柱放出的毫光范围内,鹰面人可以身外化身,可以藏身在任何地方,眼前所见不一定就是其真正的肉身,在如此诡异的情形下对他们发动猝然一击除了自行暴露之外,根本毫无用处。 器修的根本就在炼器,欲斩器修,必破炼器。 以天眼术法与心眼为助,叶易安悄然绕过五个鹰面人到了靠近仰望中愈显高耸的浮雕千狼柱下。 除非是低级器修,否则器修者炼器的材质很难判定,在经过不同时间不同方法的炼制之后,炼器呈现出的样子早非器体原本的面貌。但只要器修者的修行还没达到人器相融为一的境界,无论炼器怎样变化,器根却是无法变的。 这是一件器得以成为炼器的质性根源,是炼器的绝对核心,是对一件炼器进行评价的基础,亦是炼器最为脆弱的所在。 欲破炼器,必破器根。 仰望高达七层楼阁,通体质如墨玉隐泛流光的浮雕千狼柱,叶易安此刻要做的便是寻出器根所在。 浮雕千狼柱上,密密匝匝的浮雕狼头俱已成了活物,面目狰狞而凶残。 叶易安对于这些已成活物的浮雕狼头只是一扫而过,他的目的是要在这些密密匝匝的狼头中寻找到唯一不动的那颗,据言如意所说,那里就是这件凶残炼器的器根所在。 找到那唯一不动的浮雕狼头,将言如意给的那枚玉玦塞入狼口,这就是他这次合作中的任务,亦是此刻最终的目的所在。 紧张的寻觅过后,叶易安终于在第二三两层浮雕千狼柱的交接处找到了那个不动的狼头。 直至目前一切顺利,成功似乎已然在望。 叶易安紧盯住那处方位,微微吐出一口长气后驭出圆月弯刀腾身而上。 浮雕千狼柱二三层交接处离地越有三层楼阁高度,驭器飞升眨眼即至。 驭器飞升的同时,叶易安已从袖里乾坤中悄然取出了一方形制奇古,通体莹白中却有中心一点微微金黄的玉玦。 孰料这玉玦刚一取出显现,不等叶易安将之塞入狼口,此前一直端立不动的浮雕千狼柱突然急速的转动起来,面前那颗不动的狼头顿时消失。 与此同时,虚空中原本正向上腾冲的群狼也突然停止了动作,在各种各样的姿态下齐齐回头看向了叶易安站立之处。 只是因为这一枚玉玦,黑色毫光内原本的狂躁在瞬间化为了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只狼眼、五个鹰面人的十只森森碧眼都凝聚在了浮雕千狼柱的二三层交接处。 如果言如意就在面前,现在的叶易安会毫不犹豫的将她碎尸万段尤不解其恨。在这般重要的事情中她居然敢隐瞒如此致命的信息——那枚形制奇古的玉玦在黑色光幕中居然会发光!而且看样子是太阴气机越强烈浓郁,其玉光便愈盛。此时,它那灼灼光芒之盛简直比得上豪富之家插有十数只蜡烛的整架灯树。 原本一片暗黑的小世界内突然出现了一个如此强烈的光源,遂使眼眉都被映照的纤毫毕现的叶易安瞬间由潜行者突变为昊日般的存在。 你娘啊,老子是来偷袭的,不是来做那御魔战场上需要万众瞩目,身披金甲圣衣、足踏五彩祥云的盖世英雄! 偷袭!什么是偷?言如意,你…… 叶易安反应足够快,方见玉玦光华大放,立时便将之重新收回了袖里乾坤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仅仅数息的死寂之后,黑色帐幕之内陡然如开了锅的沸水,此前的躁动已然被被那枚玉玦激化为疯狂。 正文 第54章 舞蹈在生死之间 无数条足踏虚空的巨狼一起放声狂嚎,音潮之汹涌如惊天狂澜排山倒海砸向叶易安的心防。 外有丹力护盾,内有言如意告知的抵御法门,心防虽然未曾失守,但心神遭遇剧烈震荡的叶易安却连驭器都难维持,生生从虚空中被轰了下来。 狂嚎之声未停,本是一力向上腾冲的群狼临空蹈虚从四面八方向叶易安适才显身之处狂涌而来,汹涌之势如大江溃堤。 若非掉落的快,叶易安的丹力护盾在这样的冲击面前定然是瞬间破碎的结局。 好在玉玦被收回袖里乾坤后光源迅即隐没,叶易安得以重入黑暗,强忍住心神受创后的烦躁驱动一个缩地成寸术法,将自己隐在一个地形的死角处平复受创的心神。 心神若不能尽快宁定下来,施展术法时随时都有可能出错,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错。以他如今的处境,这种情况下若还心存侥幸妄图强行突出,实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与此同时,高耸的浮雕千狼柱在急速的转动中开始不断变幻组合,五截柱体在虚空中上下换位,其速之快想要锁定其中一层都难,更别说找到那尊不动的浮雕狼首了。 冲击之后未能生噬闯入者,虚空群狼开始在黑色光幕内四下寻觅叶易安,初时还显混乱,待千狼柱换位完成后,混乱的群狼顿时上下分层,左右分线的搜捕起来。 在与言如意斗法中反击正烈的鹰面人为了消除心腹之患,不惜放弃已经可见的胜势,转攻为守全力剿灭这不知怎样潜入,又能隐藏许久而不被发现的叶易安。 群狼秩序井然的搜捕正在极力压缩着叶易安的躲避空间,叶易安则在抓紧一切时间恢复受创的心神。 当此之时,活着逃出去已是叶易安最大的任务,至于原本破除炼器的任务……言如意,你死去吧 就在叶易安心神将要恢复的时刻,继突然自转及上下换位之后,浮雕千狼柱再生变化。其放出的黑色光幕原本是自上至下笼罩大地,此刻那黑色光幕却突然由下向山的开始翻卷起来。 黑色光幕翻卷起的部分并不多,恰如一袭窗帘被人揭起了一个帘角。但相对于七层楼阁的高度,这一袭帘角已高达层楼。并不太明亮的月光如水般流淌进来,黑暗中的房屋、山石开始显露出不同的形状。 当月光流过藏身处的角落时,心神刚刚定下来的叶易安急驱缩地成寸,几乎就是擦着他消失的刹那,浮雕千狼柱最顶层的一具浮雕狼首中忽有一道杂有丝丝冷白的乌光精准的照射在了藏身之处。 没有轰响,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响动,叶易安适才的藏身处已无声无息的化为了一片虚无。不是塌陷,而是彻底的抹去,假山、散碎的石块,以及石块间偶生的杂草,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无声无息的湮灭了。 方才驱动的那个缩地成寸术法是以遁出黑色光幕为目的,但术法运行之中,叶易安却似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生生被逼的显现出来,落地处恰恰就在黑色光幕的边缘,正好看到适才藏身处被杂有冷白乌光抹去的情景。 这一眼所见让叶易安肝胆俱裂,圆月弯刀闪电般驭出强冲黑色光幕。 法器的威力自然要远大于辅助类术法,竭尽全力攻其一点,黑色光幕顿时被圆月弯刀破开,但此时左近的群狼也已蹈虚凌空扑下,叶易安不敢赌自己的丹力护盾能挡住这十余条太阴气机所化影狼的冲击而不碎,只能咬牙召回法器斩杀群狼。 有了圆月弯刀及丹力护盾两层防护,稍定的叶易安急忙变换位置,好在适才那杂有丝丝冷白的乌光威力虽大,发动却慢,一击不中之后不知为何鹰面人竟未再用。 莫非是这威力大的惊人的术法太耗时间又太耗丹力的缘故? 为维护一攻一守的两层防护,太阴气机耗费极快,位置变换完毕,叶易安即刻驱动《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几乎是刹那之间,纯然玄黑的丹力护盾一变为晶莹的碧色,圆月弯刀的护器毫光也随之变化。 疯狂前扑的影狼面对碧色毫光居然猛的一挫,甚或还有微微后退之势。叶易安见状眼神猛然一缩,人在丹力护盾中口诵云文,手掐指诀,脚下步罡踏斗。 此次行符速度之快可谓前所未有,袖中飘出的符纸并未立即自燃,而是径直穿过丹力护盾飘向适才透明之墙所在的位置。 虚空中,一只影狼张口将符图整张吞下,黄色符纸却未受丝毫影响的穿过其有影无形的身体继续向前。 符纸显现后居然呈现出如此飘飞之态,叶易安此次驱动的居然是个并不用于杀敌的白符箓术! 符纸触碰到虚空中的阻挡后方才开始自燃。极快的自燃后轻微的爆鸣声中,一片湛然碧光急速洒出,透明墙体所在的位置应着这湛然深碧冒出一片黑色光雾,分明已经受损。而被符光扫中的影狼无一例外瞬间虚化,叶易安甚至在心湖深处听到了声声惨嚎。 符名守正,在白符箓术中专为驱邪镇祟之用。 原来,应对这太阴气机所化的黑色光幕及人狼变幻不定的邪祟影狼,最有效的手段不是法器斩杀,而是符箓修士斗法中根本不能用于攻击的白符箓术! 法器力量的根源只在丹力,符箓术法却可借用天地自然之力,其威能不可同日而语,符箓修士最可为凭仗的依旧是符箓术法。 守正符术一出,黑色光幕内的气氛陡然再紧,适才已经停歇的冷白乌光再次显现,众影狼似被什么催逼般彻底狂化,无视气机相克的本能狂扑而上。 这种变化本身足以说明鹰面人对白符箓术的忌惮,可惜在这样疾如狂风骤雨的攻击面前,还要不断变幻位置的叶易安连施展符术的时间都没有了。 攻击太猛,施符是需要时间的。当此之时,叶易安的形势实已踏上了生死边缘,岌岌可危到了极点。 以他的修为根本不足以与鹰面人这般正面抗衡,能坚持到现在实已是他心思敏捷,绝佳应对的缘故。但尽管如此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若无变数,丹力一旦耗尽就是必死的局面。 而在如此高强度的消耗面前,他的丹力又能维持多久? 与言如意的合作一步步走到现在,叶易安已然走进了一场杀局。 一场针对他自己,覆灭已迫在眉睫的杀局。 为消除自己这个心腹之患,鹰面人攘外先行安内,转攻为守。在自己牵制了鹰面人诸多力量的形势下,言如意正是该极力强攻以乱敌阵脚使其首尾不能兼顾。若不如此,也该集中力量援救自己才对,可是这母狐狸的攻势不仅未见强化,反而有收缩的态势,其恶毒用心已昭然若揭。 以她的修行境界,黑色毫光构成的帐幕根本瞒不过她的天眼术法,她分明是目睹自己一击不中后已知事不可为……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不走? 她是在意自己的死活?呸,这个念头方一出现,就被叶易安自己给断然否了。舍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原因——玉玦 那枚形制奇古的玉玦乃是破除鹰面人炼器的关键,看着亦是不凡,言如意必然是舍不得就此舍弃。 一念至此,叶易安再不存苟延残喘的拖延之心,狂驱丹力,刹那间法器流光,威力大胜,斩破数具影狼后绕出一个诡异的弧线电射而回。 适才守正符术破去的无形光墙早已被补上,已成瓮中之鳖态势的叶易安方一踏上飞回的圆月弯刀,当即驭器向上疾冲。 黑色毫光的帐幕顶部正是与言如意法器的交接部,亦是最强之处。身处如此绝境的叶易安不惜耗费丹力逆势向最强点冲去,实与自杀无异。他这突然而又绝不合情理的举动显然让鹰面人措手不及,反其道而行之的上冲反倒异常顺利。 黑色毫光外素帕法器放出的五彩毫光愈发明显,那两个麻衣高冠的老者却已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被言如意给收回了。 “贱人”心底一声恶骂,眼见着黑色光幕的顶部似已触手可及时,叶易安抖手从袖里乾坤中奋力向上抛出一物,自己却驭器划出一道疾陡的弧线以比上冲更快的速度急坠而下。 被他抛出之物方一离开袖里乾坤,即刻发出了粲然的玉光,在这黑色帐幕之中真如昊日般显眼——正是适才那枚玉玦 向上高抛的玉玦方一显现,几乎是眨眼之间,素帕所化巨网陡然毫光大放,黑色帐幕的顶部亦是黑色光雾浓浓涌涌,双方用力之强,比之适才斗法最激烈时似乎犹有过之。 鹰面人虽有必杀叶易安之心,但最让他们忌惮的毫无疑问是那枚玉玦,人与玉玦合一时没什么好说,但此刻当两者分开时,鹰面人的选择必然是先夺取奇古玉玦。 鹰面人关注及用力的方向发生了转移,底部的影狼适才随他上冲,此时还未曾下落,急驭而下的叶易安所面临的如山压力瞬间巨减,但用在法器圆月弯刀上的丹力却是丝毫未减,劈向光幕下部的无形禁锢之墙。 鹰面人修行境界虽高,设置的禁锢之墙虽然厉害,但面积毕竟太大。叶易安与他们相比修行境界虽低,却是以全力攻一点,譬如以针刺球,在不用担心冷白乌光、没有许多影狼阻碍的情况下顺利破开一道缝隙脱身而出。 再次呼吸到凤歌山顶带着花木清香的清冷空气时,叶易安几乎要醉了。唯有经历过人生绝境并从中脱逃而出的人才会有如此感受。 原来生之可恋,生之可贵就在于即便一口普通的空气也能让人畅爽不已,若是空气中再带着丝丝的花木清香,简直就是呼吸欲醉。 连着几次贪婪的呼吸,促急心跳平复后正准备闪身离开,让言如意那狠毒贱人与鹰面人拼个你死我活之时,叶易安就见头顶处蓦然霞光再盛,锦帕所化五彩霞光中突然多出了一具血棺,由四个血尸傀儡抬着穿越虚空直向黑色毫光所化帐幕的顶部飞去。 此前被他抛出的那枚奇古玉玦正以一种虚悬的姿态空立于黑色毫光帐幕最顶部的与五彩霞光交接处。显然,在言如意毫无保留的极力发动下,鹰面人无法猝取玉玦。而言如意也无法突破这黑色毫光构成的帐幕将玉玦虚空摄取过来,遂就形成了眼前诡异的相持局面。 乍一见到血棺,叶易安的第一反应就是红眼人。 这下,原本要走的他悄然停住了脚步。 血棺还未曾接触到黑色光幕,在前抬棺的两个血尸傀儡身上已开始点点湮灭,先是枯干无血的肉身,继而是肉身下的森森白骨俱都以肉眼可及的速度先变为浮灰,继而离体飞逝。 几乎只在数息之间,恰如一堆灰尘砌成的灰人遭遇一阵大风般,两个血尸傀儡在虚空中湮灭的无影无踪,但血棺犹在强力向前挺进,棺体触及到黑色光幕的部分虽还没有开始湮灭,血色却已消失无踪,露出了长于极阴之地的千年槐木真身。 直到此刻,叶易安才切身认识到全力发动的浮雕千狼柱威能是何等恐怖,现在看来,与广元观的坟园之战中鹰面人分明还有极大保留,否则岂容那些或主动或被动进入黑色光幕的神通道士留下尸首?但为何自己却能无碍? 是因为《蛹蝶秘法》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凝丹之内的太阴气机本就有一部分是直接来源于鹰面人,二者同源? 疑惑之中就见血棺仍在向着黑色光幕内强力推进,眼见近一半的棺身继露出本体后已开始湮灭时,血棺之内突然伸出一只裹着金丝手套的手来。 这金丝手套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分明已经伸进了黑色光幕中却未见损伤。 言如意!这母狐狸终于是赤膊上阵了。目睹此状,叶易安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快意,此时他毫不介意,甚至期望见到“合作伙伴”也被浮雕千狼柱给湮灭了最好。 若能见此胜景,真是人生大快意事,足值得纵酒狂歌,高呼痛快! 正文 第55章 豪赌 可惜,那金丝玉手惊鸿一瞥间如同轻拂花上露珠般勾走了空立的玉玦,随即就见湮灭之势越来越快的血棺中一道金丝身影闪出,一个显隐之间便遁回到五彩霞光最深处。 纵然是恨不得言如意即刻就人化飞灰,叶易安也不能不承认言如意被金丝衣紧裹全身的躯体实在是如那只纤纤素手般完美无瑕到动人心魄。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紧随而来更强烈的想法是——这长着蝎子心的母狐狸究竟什么来历,身上怎么装着这许多让人眼热的好东西。 《道德经》中有言:“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原来道祖老子也会骗人,自己太不足,她却太有余,天道不公啊 言如意方一遁走,一道杂有丝丝冷白的乌光从浮雕千狼柱最顶端的狼首中射出,精准击中棺体,刹那间,血棺并后面两个血尸凭空湮灭的无影无踪。 这一幕让叶易安愈发肯定了此前的判断,冷白乌光威力惊人,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它发动的就慢。恰如符箓修士的符箓术法,威力最大,但运用起来却最耗时间,远不如纯以丹力控驭的法器来的快捷。 目睹言如意差之毫厘的夺回玉玦,叶易安心思电转,在走与不走之间艰难抉择。不走难免又要冒险;走,此前因尝试白符箓术意外建功时冒出的那个构想若不试上一试,实在太不甘心。 正在犹豫难有决断时,头顶上的五彩霞光已开始收束,显然,言如意动了逃跑之念。 今晚九死一生,付出的实在太多,就这样一无所获的走了?这一走不说其它,至少意味着就此放手第二层《蛹蝶秘法》以及那妙用无穷的丹力运用法门。付出这么多之后却是如此结局,怎会甘心?如何甘心?岂能甘心? 言如意身上不时抖露出的好东西激发了叶易安的信心,言如意的意图逃跑之举使他下了决断。 控驭法器飞上而上,叶易安重新站到了言如意的面前,首先就看到她那花容失色惨白的脸。显然刚才险而又险的举动让她受惊极深。 再次四目相对,两人都如见了杀父仇人般脸色冷如万年玄冰,但在叶易安无法察觉到的言如意眼神最深处,悄然隐藏着一抹欣赏。 这与对人的好恶观感与情感都无关,只是最纯粹的欣赏。眼前这个捕快头子论修为刚到灵丹期,论法器……嗤,就他那明光闪闪跟镀了银似的圆月弯刀也能算法器?其人唯一可做依仗的只有仅仅修炼了一层的《蛹蝶秘法》 就是这么个无论怎么算都是低端的修行者,居然能在最为依仗的潜行被破,进而身形全部暴露的情况下从浮雕千狼柱中毫发无损的逃出来!说出去有谁会信?但它却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眼前。 心系破除鹰面人的炼器,言如意可谓时刻关注着叶易安的一举一动,其身形暴露后的每一个举动都没漏掉一丝一毫。 让言如意油然生出欣赏之念的正是叶易安从暴露到逃出过程中的应对,这些应对有大有小,但无一例外的是,在那生死一线根本不容思考的处境中,叶易安每次都做出了他能做出的最佳选择,给出了最正确的应对。 正是这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最佳应对由一个个点串成了一条成功的逃生之路。其间只要有一个错误出现,甚至仅仅是正确的应对却慢了一点时间,他都必死无疑。 尤其是他在最后时刻抛出玉玦化解杀局的一着,虽然让人恨的咬牙,却也难以否认这实是神来一笔,是必死之中的唯一求活之路,他居然又把握住了。 这是天赋的能力,还是后天的捷才急智?亦或二者兼而有之? 不管是什么,都使人心底难免生出纯粹的欣赏,以及……丝丝的寒意 没有时间扯皮,四目相对中,叶易安径直发问,“你有没有能迅速恢复丹力的丹药?” 斗法到如此地步,面对的又是鹰面人这样的对手,其势就如大军鏖战沙场,实力不及的一方就是想撤想逃也不是转身一跑就能行的,越是如此,死的越惨。 正因为如此,取回玉玦后言如意才没迅速遁走,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闻问,正竭力收拾残局的言如意极快的瞥了叶易安一眼,眼神中的探究之色甚深,不过她却没做无用的发问,也没耽误太多时间,很快无声的点了点头。 “那丹药的药力全部行散开需要多长时间?” “半盏茶” “你还能不能坚持半盏茶的功夫?” 言如意无声点头 “半盏茶后,你能不能进行同等时间的全力攻击?你能不能使那浮雕千狼柱定住” 言如意略一迟疑后咬牙点头 “把丹药和玉玦给我,半盏茶后你把下方那阴阳炉上的曜灵石屋扫平。我有一个办法值得一试,咱们再搏一把” 言如意猛然扭头看向叶易安,眼神之亮,其间含蕴的东西之多实难言表。但仅仅就在三五息之后,她便慨然而应:“好” 见她答应的如此之快,如此之果决。接过药丸与玉玦的叶易安对这个长着蝎子心的母狐狸油然生出了几分欣赏——纯粹的欣赏。 此刻若自己就此拿着药丸与玉玦走了,她根本无法来追索。 若自己更狠些,拖个大半盏茶之后再悄然遁走,丹力大耗的她别说来追自己,十有**连逃脱都无望。 这个蝎子心母狐狸说出那个“好”字,给出药丸与玉玦的时候,无异于是将半条命押在了自己身上。对于她这等人而言,这样豪赌的决定如何难得已无需再多赘言。 这场豪赌,这个女人赌的就是他叶易安值得信任。 让叶易安欣赏的不是言如意那他看不清楚的修行境界,也不是她身上那些令人艳羡的好东西。仅仅只是她在这样的时候仍敢于搏命一掷的豪情,以及做出如此重大决定时毫不拖泥带水的果决。 这个或许心黑透了的母狐狸除了七窍玲珑心之外,血液骨子里还隐藏着唯有绝境时才会显现,巾帼不让于须眉的豪气。还有足以与此豪气相匹配的干练果决。 只是她这一场豪赌的结果是赢?还是输?叶易安是否值得信任,他会走,还是留? 若现在就扔下言如意离开,叶易安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那方明显不同寻常的玉玦,以及一枚或许是极为难得的丹药——这一点只从言如意给出丹药时脸上万分不舍的表情即能看出。有这两件东西到手,今晚的付出也就不算虚妄了。 若现在留下,随后会遭遇什么凶险,乃至今晚是否还能生离都是未知之数。 叶易安也在赌,是走?还是留? 言如意与叶易安两人都在赌,或许他们赌的并不是一个结果,而是那传说中的……人性? 正文 第56章 豪赌进行中 叶易安带着药丸与玉玦走了,言如意不知道他藏身在了何处,这既是因为此刻她根本无暇他顾,也是因为一旦叶易安将自己藏身于丹力护盾之后,即便是她也无法查知其行踪。 《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同样出自宁无缺,是最能将秘法凝丹威能尽数发挥出来的关键。二者一个是“道”本,一个是“术”用,相得益彰。可以说,只有掌握了丹力运用法门,《蛹蝶秘法》才能真正在运用上有所作为。 即便只是掌握了几个丹力运用法门,叶易安的战力已有质的飞跃。想要强行破开他那近乎能吞噬一切丹力探查的护盾,所需要的修行境界是当下的言如意还不具备的。 咬了咬牙齿,言如意一改适才准备逃走的打算,将已经开始收起的法器铺展开,复又与鹰面人的炼器缠斗到了一起。 她实力不及鹰面人,这般举动之后也许就再没有收起法器的逃走的机会了。 既然答应了就定然做到,要赌就赌个大的,要赌就赌到底! 言如意已然下注,叶易安呢? 这段时间过的真慢,尽管言如意竭尽所能的应变,局势仍是越来越不利,不过她总算是顶下来了。 半盏茶时间终于到了,言如意从法器上收回的目光掠过黑暗的夜空以及同样黑暗的凤歌山顶,丝毫没看到叶易安的行踪。 收回目光后仅仅只是刹那间的迟疑,言如意猛催丹力,斗法下方处阴阳炉所在的曜灵石屋瞬间崩散,与此同时,素帕化为的巨网上五彩毫光陡然大放,生生将适才半盏茶时间里不断冲击上攻的黑色毫光生生压了下去,正腾冲而来的一波影狼还未逞威便已被炼化。 斗法许久,言如意的丹力损耗已经不小,在这等情势下面对实力胜过自己的对手做全力出击,其势已是不留后手。 孤注一掷! 言如意究竟是傻?还是果决? 此时鹰面人占据着绝对优势,取胜已近在咫尺,自然不容于言如意这分明是垂死挣扎的举动,当即应势凌厉反击。一时间风起云涌,星月无光,盛放的五彩霞光与滚滚浏亮的黑色毫光纽结在一起,如云海生怒,狂涌翻腾,恍若凤歌山顶的这一角天宇就此塌陷。 群狼长嚎与山涧泉流之声刺刺相向,构成了一片呕哑嘲哳之声。素帕江南画卷中的两个老人已再次显现而出与众多影狼厮杀一处。 至此,风格山顶的这场斗法在即将落幕时激烈到了最**。 言如意勉力支撑已经艰难,此番全力反击虽气势如虹,但根基已然松动,就在她这最后的虚火最旺之时,曜灵石屋的废墟上突然多出了一个裹在玄黑护盾中的人影。 口诵云文,手掐指诀,足踏罡步,手足口的配合流畅迅捷,极短的时间内便见一张符图飘然而出。 叶易安如约现身 看到这个身影,正做强弩之搏的言如意猛然长出了一口气,原本如黑云压城的心情陡然明朗起来,精神大振之下,攻势愈发凌厉。 看着离袖而出的那张符图,叶易安心中既感惊骇又有万分不舍,不舍的是这几张符图乃是师父叶天问唯一遗留之物,是睹物思人的念想,寄托了他极多的情感,若非实在不得已,他绝不肯轻用。 惊骇的却是当日师父给他作为范本学习的这符图驱动起来耗费的丹力居然如此巨大,若非他的修行境界已经由元丹期突破到灵丹期,这般的符图他根本就用不了。 这些感情与想法只是一闪而逝,眼见行符成功,叶易安即刻另换了一个位置再次开始行符。浮雕千狼柱上偶尔射出的湮灭之光实在太让他忌惮,不得不小心又小心。 一旦行符成功,符图离开行符者之后便已化为借用天地自然之力的灵媒,似显实隐,无从阻挡。那第一张符图径直向黑色光幕飘去,却没能抵达设想中的目标浮雕千狼柱,最终悬于光幕之上无风自燃起来,显然是受到了那无形之墙的阻挡。 从开始自燃到燃尽不过眨眼间事,堪堪就在符图燃尽的刹那,一片浓郁的深碧灵光恍似流星划过凤歌山顶般璀璨闪现,其出现之突然恰如石破天惊,其光之盛将这一角天宇都映的碧森森的。 深碧灵光之下,浏亮的黑色毫光风起云涌之势刚起就化为了一片黑沉沉的光雾飞散开去,当深碧灵光消失时,黑色光幕上陡然出现了一片近乎占据了三分之一面积的空白大洞,凡此范围之内的黑色毫光与影狼均尽数消熔。 符箓修士间斗法时毫无用处的白符箓术再次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威能,目睹此异状,精神益振的言如意毫无保留的榨出最后的丹力施于法器之上,五彩霞光大盛之中,随着一片巨大的阴影,素帕上所绘美景一角的飞来峰无声显现出来。 有着两座望江楼般大小的飞来峰刚一出现即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压向浮雕千狼柱,恰在此时,千狼柱最顶端狼首中射出的冷白乌光堪堪击中了曜灵石屋废墟,这里也正是叶易安刚才行符之处。 散落着满地曜灵黑石的废墟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就连那几丛半生半死的异状窝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但仅仅片刻之后,此前被废墟埋压堵死的灵眼突然喷出大团浓郁的天地原生灵力,方一落在黑色光幕上顿时生出一片片激荡的丹力流波。继适才的白符箓术之后,黑色毫光及其本体浮雕千狼柱再遭重创。 此时鹰面人已知上了叶易安的恶当。先毁去能吸附灵眼灵力不使其外泄的曜灵石屋,这小杂碎又选在那废墟上行符,分明就是诱使他们的湮灭之光向此处出手,进而放出再无阻挡的灵眼。 灵眼中浓郁天地原生灵力对黑色毫光的克化腐蚀毋庸置疑,更可虑的是其灵力之多简直是源源不尽,无有停歇。仅此一招便将炼器浮雕千狼柱可以吸纳阴阳炉中太阴气机的优势彻底扫平。 这狡诈的小杂碎真是太会化地势为我所用了。早知如此,此前宁可将搜寻言无心的事情缓一缓,也该先将这个不是道门出身却修了白符箓术,满身上下都是古怪的小杂碎给灭了再说。 鹰面人有先不顾言如意全力击杀叶易安之心,无奈那飞来峰却已兜头压下。 正文 第57章 我来了,我毁灭 对于这样的庞然巨物,言如意只需将之从法器上召唤出来设定目标后就可以不管,任其自然下压。鹰面人却无此能力将之顶在黑色毫光之外,且正是因为此物太过庞大,想要将其湮灭干净也非一时之功,只能看着它一边湮灭一边刺破黑色光幕镇在了浮雕千狼柱上。 至此,至少在飞来峰被湮灭干净之前浮雕千狼柱已被定住,此刻鹰面人纵然想逃,短时间内也不行了。已然到了丹力耗尽边缘的言如意掏出压箱底的本事后,终于做到了叶易安要求她做的一切。 立足大地,高达七层楼阁的浮雕千狼柱顶着一座正不断湮灭的飞来峰,凤歌山陡然长高了一大截,这情景真是诡异古怪到了极处。 目睹言如意竟然搬出这么一座堪称小山的庞然巨物,刚刚放出第二张符图的叶易安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真是太狠太彪悍了,让人悚然心惊。 一惊之后,他便再行换位,开始施放第三个,也是在师父霸烈符图下所能放出的最后一个白符箓术。 第二张符图从还未曾完全补齐的破洞中飘飞进去直接抵达浮雕千狼柱的本体,杂着丝丝冷白的乌光虽然准确击中了符图,却如刺中了一幅幻影,无可阻挡。 一声轻微的爆鸣后,因灵眼破除阻碍的缘故,第二道借用天地自然之力的白符箓术放出的深碧灵光比之第一次范围更大,几乎将细长的浮雕千狼柱本体尽数笼罩。 深碧灵光显现之时,破洞修复中的黑色光幕急剧鼓缩,浮雕千狼柱上密密匝匝的狼头齐在灵光中徒劳的闪避,咆哮挣扎,不断变幻出的人面上所显现的极度痛苦表情俨然便是一副炼狱图。 与之相应的是,黑色光幕中无数条影狼瞬间崩溃为光雾,如风消逝。 狼首齐齐剧烈而动,顿时便将那不动的一尊凸显出来。 深碧灵光方一消逝,被灵眼喷出灵力熔出不规则空白的黑色光幕停止了修复,浮雕千狼柱上却陡然涌出浓郁到有如实质的墨色流光,层层裹裹的包住了整个柱身,密密匝匝的浮雕狼首犹如被浓厚的尘灰掩埋,整个柱体看来爆粗了许多,浮雕看不到了,表面光滑如镜。 言如意的五彩霞光爆出了最后一次的盛放,竭尽所能的给予浮雕千狼柱更大压力。 就在这时,第三道符图飘飞而出。 几乎就在符图刚一离体的刹那,一道冷厉的光华亮起,控驭着圆月弯刀法器的叶易安暴起斩破一片黑色光幕,强行杀进了浮雕千狼柱的黑色毫光之中。 纵有能吞噬一切探查的丹力护盾,但停止修复后残破越来越大的黑色光幕内却已无法潜行匿踪,叶易安也没想再隐匿踪迹,驭器腾空,一路杀向此前那尊不动浮雕狼首显现的方位。 晦暗的月光透过片片不规则的空白流进黑色光幕中,在这个明暗交错的小世界,驭空刺入的圆月弯刀散发出的泠泠寒光恰似叶易安的眼神,尖利锋锐而决绝。 在这成败只此一举,双方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驭器疾冲的叶易安消逝了一切杂念,眼中,心中只有如山崩海啸般的滔滔杀机。 一条条影狼被斩于刀下,尽管丹力实已到了油枯灯尽的窘境,叶易安却不避不让,不躲不闪,只是向前,只是杀杀杀杀杀杀杀 这一刻,他的心中,他的胸膛全被沸腾的杀意盈满。四年黑狱,乃至二十年人生中遭遇的所有不公、不甘,以及沉淀隐藏在心湖最深处的愤怒、伤怀,乃至无数个深夜伤于身世的自卑俱都喷薄而出,尽数化为势如排山倒海的无穷杀意 杀的越烈,心湖中便越干净,胸中的快意便愈发勃勃然如狂潮逆天,令人战栗,令人疯狂,令人只是向前,纵然前方便是那浩浩天宇,也要撞上去,要么将天撞个窟窿,容我自由自在的伸展一回已经蜷缩太久的躯体与灵魂,要么就头裂身消的撞死在青天之下。 这一遭,宁死……不退 此时,叶易安俨然已经疯魔,他要战斗,他要毁灭,他要不死不休的敌人也在无形中超越了,敌人是鹰面人,但绝不仅仅只有鹰面人,他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如影子般挣不脱甩不掉的存在 或许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根本就不应当与之战斗抗争,或许这个敌人永远无法战胜,与之战斗本身就是无意义的虚无,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叶易安就要战斗到底,不死不休。 进或者退,人生不过如此 此时,进与退这两个简单的动作象征意味太浓,对于叶易安而言意味着太多太多,他不想退,他不能退,他更不愿意退。 退就是屈服 他宁死也不愿屈服 这无关理智,无关取舍,这关乎态度,这是……人生无可逃避的抉择 第三道深碧灵光在浮雕千狼柱上闪现,只不过这一次它的范围却极窄,仅仅只是一小片 浮雕千狼柱一小片柱体上的黑色浏光如雪入沸汤般迅速消融,露出了那尊唯一不动的浮雕狼首,面目狰狞。 群狼齐嚎,毫光激荡,就连柱体下的大地都开始震颤起来,斩杀掉面前的最后一条影狼,疾冲到浮雕千狼柱前的叶易安驭器踏步于虚空之上,掏出那枚形制奇古的玉玦塞进了狼口之中。 犹如被点亮的明烛,玉玦瞬间散放出灼灼光华,先是莹白的玉光,继而便化为玉玦中心那一点的金黄光辉 刹那间,黑色光幕的小世界内如同升起了一枚耀眼的烈日。惨嚎声中,日辉所到之处黑色光幕消失了,残存不多的影狼消失了,最终这个别为一体的小世界也彻底崩溃消失了。 因为不甘,所以豪赌。舞蹈于生死边缘,最终,叶易安亲手毁灭了这个与他而言近乎无敌的存在。 暗夜之中,玉玦放出的烈日之光洒照在叶易安的脸上身上,使得驭器立于虚空之上的他全身散发着一晕璀璨的金光,就连苍白如雪的脸都多了十分神采,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坚毅、刚强、充满着虽淡却永不泯灭的希望。 足踏虚空,任衣袂在烈烈山风的吹拂下飘摇飞举,叶易安静静的俯视着黑色光幕的崩溃,俯视着脚下这片大地显现出自然的模样。 俯视着这一幕,叶易安心中除了滔天杀意之外,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的感觉悄然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虽然很快便散去,却如一颗种子落入了心湖最深处,在未知的时间里等待着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就在小世界崩溃的同时,湮灭了近一半的飞来峰亦悄然消失重归于素帕之上,高达九层楼阁的浮雕千狼柱急剧缩小,最终落在地上时剩下的只是一根长约三尺,粗如擀面杖,分辨不出材质的五色棍棒。 重又恢复原状的玉玦就落在五色棒的旁边。 虚空之中,叶易安手疾的将五色棒摄入袖里乾坤后便迅即驭器远遁,他身形方一消失,素帕所化巨网几乎是擦着他的衣缘罩下,罩住了玉玦,也罩住了肉身分置于五个隐秘处的鹰面人 不容那几个神情极度萎靡的鹰面人开口,巨网已经收回,刹那之后,凤歌山顶复归于风平浪静,晦月依旧,山风依旧,只是地面上多了一片寸草也无、光滑如镜的废墟。 废墟两侧,丹力彻底耗空后脸色一样惨白的叶易安与言如意四目相对。 “那浮雕千狼柱是炼器,而非法器。如今哈德木等人仍然活着,你也没有抹去那炼器中器主神识的手段与法门,要之又有何用?”言如意的声音清脆温软,恰如她的容貌极为动人。 但叶易安却丝毫不为所动,“一分付出一分收获,我付出了这么多总不能空手而回吧,至于你说的手段与法门,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仍然没有。这是我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 夜色中,言如意的面容与声音冷了下来,“失了炼器,哈德木五人还有什么用处?我又何必花费偌大精力将他兄弟生擒?那浮雕千狼柱乃我势在必得之物,叶易安,你莫要逼我太甚,否则……” 言如意话音刚落,突觉眼前一花,随即她那粉嫩的脖子就被两根手指紧紧捏住了,眼前陡然一黑,窒息的感觉顿时汹涌而来。 此时这场历经波折的斗法刚刚结束,叶易安身上眼中蓬勃的杀意犹未散去,森冷晦暗的月光下,他恍然化身成了嗜血杀神,杀机腾腾。 看着近在咫尺却异常陌生的叶易安。言如意油然生出极为少见的浓浓悔意与恐惧,此刻她丹力已然耗尽,此人却是拳脚双绝,这时候招惹他真是昏了头。只看他的眼神,他分明……真会下杀手 丹力耗尽之后,灵犀指下的言如意就像一张白纸般脆弱,叶易安满布森冷杀机的眼神灼灼逼视着她那双春水般的眸子,“玉玦的账还没跟你清算,居然又口出威胁。似你这等蛇蝎心肠的女子,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在叶易安的逼视下,言如意微微侧首,唇舌几度翕张似要辩解什么,既说不出话又怕这时节刺激了明显处于异常状态的叶易安,最终未发一声。 长长的几个呼吸之后,叶易安强行按捺住了勃发的杀机,收回几度欲要发力的灵犀指,在言如意急促的咳嗽声中沉声道:“合作之初,你要的是鹰面人五兄弟,如今我已助你达成心愿,这浮雕千狼柱是我拿命换回来的,我的就是我的,你要想抢,那就拿命来拼” 丹力的恢复绝非极短时间就可办到,失了神通之后,此刻的言如意实与人间世中的闺阁女子没多少分别,咳嗽了许久之后方才呼吸畅达,“你我的合作还未结束,何言打杀?这浮雕千狼柱我与你换如何?” “浮雕千狼柱的威能你也清楚,这可不是好换的。此事以后再说不迟,现在你已生擒哈德木五兄弟,欠我的也该结清了吧” 言如意很利索的递过了一本薄薄的书册状物事,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这让叶易安的脸色好看了些。 接过书册收入袖里乾坤后,叶易安转身便走,“明后两日我自会去寻你,所言合作之事那时再说不迟,告辞” 眼见他的背影将要彻底隐没时,身后传来言如意幽幽的声音,“若我说那玉玦突放光华之事,我之前亦是毫不知情,你可信?”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事情已经过了,再言信与不信有何必要”话音未落,叶易安已转入一处花墙不见了踪影。 正文 第58章 不可被揭破的秘密 叶易安之所以急着走是因为两个原因,一则是没细看过言如意给出的第二层《蛹蝶秘法》及丹力运用法门之前,他不想现在就与其谈合作之事;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急着去找林子星,确认凤歌山人员的安危。 鹰面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无论在黑狱中还是坟园之战,杀起人来全没有半点手软。他们既然以凤歌山为躲藏之地,即便仅仅只是为了保持行踪的隐秘,林子星等人也难活命。 心中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叶易安见到安然无恙,只是被下了禁制的林子星时,不免愕然一愣,继而心中涌起了一阵狂喜。 这下状态刚刚好转不久的林子月不用再遭打击,伤心欲绝了。 心中不由自主冒出的这个念头让叶易安有些神伤,原来他急急赶来的原因既因为林子星的确是一个可敬可亲的兄长,更因为林子月。 刚才就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竟然如此不忍于林子月的伤心。 不仅是林子星,凤歌山顶的所有人俱都安然无恙,狂喜之后,叶易安边力求恢复些丹力为他们解除禁制,边在心中疑惑不已。 鹰面人入黑狱时的情景犹历历在目,这可不是他们的行事风格。林子星等人安然无恙的背后,实让叶易安强烈的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禁制解除后,叶易安便问起了鹰面人入凤歌山的事情。 据林子星所言,就在叶易安于望江楼设宴的那一夜鹰面人就到了,将山中人尽数控制后又下了禁制,但除此之外,却不曾对他们有什么虐待,不仅没有虐待,甚至每天还会给他们送些饮食。 不仅不杀人,还给送吃喝?叶易安越听越迷惑,这还是自己看到的鹰面人吗? 这自然不可能是鹰面人突然性情大变,他们对待凤歌山人古怪的态度背后必有原因,只是这原因究竟是什么? 林子星说完后就开始发问。叶易安不想解释的太多,也不想让他太担心,便只说鹰面人已经走了,凤歌山顶大体无碍,只是阴阳炉所在的院落化为了一片废墟。 口中说到阴阳炉,叶易安脑海中猛然有一道灵光闪过。蓦然想到了一个鹰面人之所以会在凤歌山顶出现的重要原因——他们正是为了阴阳炉中的太阴气机而来。 鹰面人连番与道门争斗,虽然使得广元观损失惨重,本身是否受伤不好说,丹力的急剧耗损却是一定的,唯有在这个方圆数千里内唯一的五行绝地,他们才能得以最快的恢复。 只是这一个原因就够了,更何况凤歌山本就够偏僻,而其如今与广元观的关系更使这里成为实实在在的最佳藏身地。 只是……数千上万里远道而来的鹰面人怎么会知道凤歌山上有阴阳炉? 此事虽非什么大秘密,但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太多。若是鹰面人到襄州的时间够长能知道也就罢了,偏偏他们来此的日子并不多,主要心思还在与广元观及道门的争斗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能顺利找到此地,除了提前知道之外还真是无法解释了。 刹那间,去年凤歌山祭礼之上,天机谷弟子指责凤歌山开创者林一阳父子与魔门关系不浅的话突然涌上心头。 想到这里,再想到如今正在玄都观继来院中的林子月,叶易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深渊。 这是一个不能被确凿揭破的秘密,否则第一个被吞噬的必定就是林子月。 “叶兄弟,叶易安……” “啊?” “你想到什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我被禁制的久了腿脚有些不便,你扶我去看看” 叶易安搀着林子星出了房屋后,林子星率先去的地方却非是阴阳炉所在的院落,而是供奉着林一阳及林如海夫妇牌位的家祠。 看到家祠完好无恙后,林子星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待其走近些后,先是发了一声惊“咦”,继而又释然的侧身看了看叶易安,“你有心了” 家祠内,牌位前的香炉中有三柱将将要烧到尽头的燃香,香炉前的铜盆中亦有厚厚一层新烧出的纸灰,分明是有人曾在此焚香燃纸祭悼林一阳及林如海夫妇。 且从那燃香插的端端正正的姿态来看,这祭悼之人还很诚心诚意。 鹰面人已不在,自然不可能是他们。也不可能是刚刚才解除禁制的凤歌山中人,林子星自然以为是叶易安。 叶易安回头看了一下来处,言如意应该也是从那里走的吧? 此前在这里焚香燃纸祭悼林一阳等三人的只能是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若是言家余孽,根本没理由这么做。 她若是魔门的出身,又怎会与鹰面人为敌? 即便诡异到她是道门的出身,也没必要如此示好凤歌山,更不会如此诚心诚意吧? 她究竟是什么人? 在广元上观没有等到鹰面人后,她又怎么连探查都没有就直接认定鹰面人就在凤歌山阴阳炉中? 最关键的是,她与林子月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会给林子月带来什么? 与言如意接触的越多,就会发现缠绕在她身上的谜越多,其人便会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现在虽没有法子,但叶易安相信他总有将这一切揭破的时候。 林子星等人被禁制的久了神思大损,确定鹰面人已走,凤歌山无碍之后,神思倦怠俱都昏昏欲睡,洒扫残局的事情只能留待明日再说了。 林子星留叶易安就在山中住下,休息前两人说了会儿话,叶易安叮嘱他今晚之事务必守秘,尤其是对道门,毕竟这事之中有很多说不清楚的地方,说出去只是给凤歌山徒增麻烦罢了。 林子星应允之后絮絮叨叨,说的最核心的一条便是山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也该给师妹去个信了。 看着林子星睡下后,叶易安将整个凤歌山顶巡视了一遍后便来到阴阳炉所在的废墟处。 曜灵石屋虽然成了废墟,五行绝地与灵眼却不会消失。叶易安便在废墟间觅地修炼,对他而言,这是天造地设的最佳修炼处所,呼吸导引搬运,不知不觉间,丹力开始逐渐恢复。 大功告成收功之时,天际正是黎明前最为深沉的黑暗,这一夜马上就要过去了。叶易安刚刚从趺坐中站起身来,蓦然察觉到一点极其细微的丹力波动。 这是接收到《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后的又一点好处,理顺了性质迥异的凝丹之后,他对周围细微丹力波动的感知更为敏感了。 简而言之,由宁无缺手创并总结出的丹力运用法门就是一把黄金钥匙,唯有掌握了它才能真正挖掘并释放出《蛹蝶秘法》的诸多神通。否则便是身怀宝山而不知其用,沦落得泯然众人矣。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此?叶易安闪身到一丛窝竹后,驱动丹力护盾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 没过多久,便见废墟上空有人驭器而来,这人驭器飞行时压的极低,显然是在竭力隐藏行迹。 这时若往此人身上投注丹力驱动天眼术法必为其察觉,夜色太暗也看不出什么,叶易安唯有紧盯住他。 这人在废墟中呆了一小会儿后便往林子星等人歇息的院落而去,看他脚步匆忙的样子分明心下异常焦急,惟其如此,他对周围的关注也自然而然下降。 叶易安小心的跟在他的身后,法器圆月弯刀已是蓄势待发,这厮若有什么异常必定先发制人。 但这人只是草草将凤歌山顶的院落转了一遍,而后驭器便走。 使法器及丹力护盾都呈现出纯黑毫光,叶易安驭起圆月弯刀远远跟在此人身后。 一路向襄州城所在方向飞去,眼见城墙已然在望时,那人驭器急坠落在了一处占地不小,却异常破败的院落内。 叶易安小心翼翼的潜进院落,发现这里乃是襄州城郊一处破败不堪的龙王庙。 向隐见火光处潜去,叶易安从朽烂残缺的破窗中看到龙王庙偏殿内聚集着一群穿着各色杂服的胡人。 十二人,俱都是高鼻翘须,只从面相上看便知这些汉子并非唐人。 很快,叶易安便从十二人中找到了一个熟面孔——红眼人闯入州衙文档房那夜侥幸逃生的黑衣人之一,亦是当日他曾留话之人。 这些人是跟随鹰面人的魔门徒众! 这些人正围在一起问那刚刚从凤歌山驭器而回者,五位祭祀在广元上观的行动可还顺利?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广元上观那里又有什么动静? 被问者一脸茫然,只说广元上观丝毫看不出异常,也没有斗法的痕迹。凤歌山顶他也去了,同样没找着五位祭祀。 静静听完这些魔门徒众的商议后,叶易安悄然而走,用缩地成寸术法直接遁回到了三阳生药铺房屋内。 显现出来后刚刚点亮烛台,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门开处,州衙刘班头几乎是扑着闯了进来。 “叶都头,你去哪儿了?出大事了” 叶易安压压手,倒了一盏冷茶递过去,“天塌不下来,坐下慢慢说,说清楚” 正文 第59章 不该强硬的强硬 刘班头将冷茶一饮而尽,说起了这一夜州城中发生的事情。 入夜之后州城突然就乱了,先是四面八方起了七八处火头将满城人都给惊起,就在火龙队忙的四脚朝天之时,城中多处人家遭人强行破门闯入一片乱打乱砸。 这些人闯入的全是华宅美屋的城中大户,这些大户人家中奴婢甚众,夜半遇袭后惊慌求救,呼天抢地之声可谓此起彼伏,愈发使州城之内人心惶惶,难以自安。 更过份的是这些鸟人居然连方大人的别驾府都没放过,而且格外闹腾的厉害,生生把府中的老祖宗都给惊的昏阙过去。 不容方大人把家宅安顿好,城中众多士绅耆宿便已相继登门行问罪之势。一脑门子火的方竹山急传负责城内靖安事务的叶易安却又找不到人,更是火冒三丈。只能将坐镇襄州大狱的都头雷云抽调出来,带着一群衣衫不整匆匆赶来的捕快四下那贼,但扰攘了大半夜,眼见城中越来越乱,却是一个贼都没拿住。 这刘班头也是趁着拿贼的时机跑来寻叶易安的,一则是通报形势,更主要的是让他准备好说辞。 举城夜惊,满城大哗,官绅士庶尽皆人心惶惶难以自安,这可是能通天的大事,一城之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主管靖安事务的都头却不在,事情之严重可想而知。 作为州衙副都头,叶易安此刻的处境已是极度危险,渎于公事的罪名已然坐实,发生如此严重的事情后也不是打几十小板就能了结的,更非自身难保的方竹山所能包庇。 刘班头说完之后便满脸惶急的看着叶易安,这些日子他跟叶易安走的近,心中也有了叶易安心腹的自觉,眼瞅着这位顶头上司年轻能力强,靠山又硬,一片前程锦绣的气象,若他倒了,自己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但事已至此,叶易安……又怎能不倒? 越想心火越旺,刘班头顾自将那装满凉水的茶瓯取来连喝了三盏,犹未能浇灭心头的急火,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叶易安。 “城中乱成这样,广元观可有什么举动?” 闻问,刘班头摇摇头,“广元观也被人点了火,烧了两间配殿” 叶易安听完未置可否,沉吟了一会儿后向刘班头吩咐了一番,刘班头听完,满脸不可置信,又经催促之后方才急急去了。 刘班头走后,叶易安伏案疾书了两封书信,而后便出房到了天机谷四弟子的房间。 城中一夜乱成这样,这四个天机谷弟子自然无法安睡。叶易安来后也无多话,先请三人携书信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红枫小筑、兰山精舍及天机谷,另一人则往城中召集同门弟子。 “现在将他们召回来?那别驾府及大狱……” 叶易安也没多解释,摆摆手,“无妨,去吧” 没过多久,被分配到方宅及襄州大狱的八名天机谷弟子便已聚齐赶回。见到叶易安,负责保护方宅的四名天机谷弟子脸色讪讪,既愧且怒。 叶易安问过之后才知,城中乱起时他们被两个修行者给调虎离山了,就在他们去追那两人时,那两人的同伙趁机闯入方宅闹了个天翻地覆,等他们赶回时人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又不敢再追,整晚真是憋屈窝火到了极点。 叶易安听完,嘴上温言抚慰,心下却在暗自摇头,这四人真是……既然担负的是保护家宅的任务,哪有尽数涌去追敌的道理?天机谷也不知怎么培养弟子的,真是一味修行的傻了嘛 遇事不用脑子,便是修行境界再高又有何用? 叶易安越是好言安慰,那四人脸上就越是挂不住。因为修行者的身份他们本是极不愿下山掺和人间世中的事情,待听说还是做家宅护卫之后更是倨傲,自以为对他们这般大材小用的安排实是侮辱,为此,虽然迫于陈方卓严令不敢拒绝,但可没少在叶易安面前甩脸子。 有了前面这样过往,此时此刻面对叶易安,心高气傲的他们脸上怎么挂得住? 既是为掩饰尴尬,也是真心愤恨,这四人便将最强烈的情绪发泄到了那些在城中闹事的修行者身上。天机谷子弟一损俱损,他四人的情绪自然也影响到了其他五人。 又等了一会儿,眼见已经天光大亮之后,叶易安领着九人出了三阳生药铺,也没行术法,径直走城门出了城。 昨夜方竹山命人满城疯找叶易安,城门这里也被问了好几回,眼见一大早叶易安仅带着几个人匆匆出城,值守的城门监虽未拦阻,却派了军士飞报州衙。 此刻州衙中正是乱糟糟的一团,各处火头还未完全扑灭,捕快们忙碌了一夜却连一个贼人都没拿住,这使得本就惶惶的人心愈发慌乱。那些个行问罪之师的士绅耆宿们愈发不肯走了,昨夜他们实在被惊吓的够呛,现如今贼人依旧逍遥在外,他们怎敢回去?州衙好歹安全些。有些胆小的甚至命仆从将妻儿老小都接进了衙门。 此时此刻,仍未正式接任刺史的方竹山对于这些地方士绅名宿愈发的不敢得罪,尽管心中冒火,还得小陪着笑脸安抚这些代表着地方民望的人物,其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便在这时,忽有城门值守军士来报,副都头叶易安刚刚带了几个人行色匆匆的出城而去了。 值守军士此言一出,俨然成了集市的州衙正堂顿时群情大哗,那些个被惊吓了一晚上,至今仍在受惊吓中的士绅耆宿们顿时将满腔怒火倾泻到了叶易安身上。 对方竹山纵然不满总还要顾忌他的身份,对叶易安可就无此顾虑了。霎时间州衙正堂变为了针对叶易安的批斗场,一片追捕缉拿,喊打喊杀之声。 叶易安自是不知道州衙正堂中的这番热闹,便是知道现在也无心理会。出城后,他带着那九个天机谷弟子便一路赶到了距离昨夜那间破败龙王庙不远处的一片桃林中。 静静的又等了一会儿,便见陈方卓领着近十余人进了桃林,随后未久,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的阴、黄两位管事也相继到来。 看到阴、黄两人身后不多不少正好十名弟子,叶易安脸色如常,心下却是一片冰寒,这两个老小子实在太不给面子了。 “急请诸位来此的原因已在信中说明,既为襄州修行门派,诸位岂能坐视贼辈祸乱桑梓,某已查明昨夜贼辈共十二人,如今俱都藏身于前方龙王庙中,这擒贼之事少不得要劳烦诸位了” 听到对方只有十二人,阴、黄、陈三人脸上轻松了些,但相互之间你望我,我望你,谁都不肯先开口。 这些人心中的那点子小心思叶易安一看就明白,此时此刻既没心思也没时间跟他们废话,直接就将目光盯在了距离最近的阴大管事身上。 “虽然知道了对方人数,但其实力如何仍是一无所知,这……” 阴大管事话还没说完,叶易安的眼神已经跳过他落在了黄管事身上,黄管事一连串咳嗽后,说出的话与阴管事大同小异。 “好”叶易安冷冷一笑,“当日望江楼中,你二人皆已应诺派弟子下山襄助州城靖安,然则答应之后却迟迟未见行动,昨夜襄州之乱,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难辞其咎” 说完,叶易安也不再看他俩,径直将目光着落到了陈方卓身上。 此时之情势乃是叶易安要借用三派人手围剿作乱的修行者,本该是他求人的事情,却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强硬,莫非他还有什么依仗?纵使三派不愿出力,他也有办法收拾这群胆大妄为之辈? 道门? 在叶易安与阴、黄两人对话时,这些念头就在陈方卓心头急转不休。说实话他也不想为这破事损耗天机谷的战力,但等到叶易安看过来时,他却未显出任何的犹豫迟疑,慨然道:“惩恶诛邪,护佑桑梓乃我天机谷义不容辞之责任” 闻听陈方卓如此豪言,阴、黄两人直是恨的牙痒痒,与此同时,心里自然而然也冒出了陈方卓适才想到的那些念头? 不该强硬的时候如此强硬,事情反常,岂无妖异? “好”叶易安抚掌而赞,“我也没什么章程,人手铺开,冲上去拿人就是” 眼见叶易安转身就要走,阴、黄两人有些急了。他们没想到这个年轻的过分的副都头在应当求人的情势下依旧如此强硬,根本不容他们有半点拿捏的余地。而且稍逆其意便是一刀见血,仿佛随时都在准备翻脸。 他一句话便将昨夜州城大乱的责任罩在了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身上,这么重的责任担不担得起先两说,谁又愿意担? 在叶易安本不该强势的极端强势面前,阴、黄两人只能暂时再忍下一口气,拦住看样子就要发动的叶易安,言说惩恶诛邪,护佑桑梓之事不敢让人。 看到这一幕,陈方卓心底一个苦笑,他这多疑的性子真是害死人哪,这一遭又上了叶易安的恶当。 叶易安以最快的时间把控住形势后,也不再搞什么商量,直接开始分派任务。人数二十有余的天机谷负责龙王庙东、西两个方向,红枫小筑负责南面,兰山精舍负责北面,就以最简单的四面合围之势冲上去。谁负责的方位走脱了人谁负责。 一切简单明了,清清楚楚。任务刚分派完毕,就见负责护卫方竹山府宅的四名天机谷弟子一马当先驭器冲了上去,他们一动,整个天机谷弟子顿时一起冲出。 见状,陈方卓真是恨不能将那四个弟子一巴掌拍死。眼见天机谷如此举动,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来人也再无磨耗的余地。 刹那间整个桃林上空毫光四射,分属三派的四十多个修行者驭器腾空,黑压压一片向龙王庙压去。 目睹此状,长舒了一口气的叶易安驱动缩地成寸,径直遁到了龙王庙中,身子方一显现,他便开始口诵云文、手掐指诀、足踏罡步。 当一纸符图飘出时,四面合围之势刚成的众多三派弟子对视之间纷纷咋舌,这行符速度也实在太快了吧! 轻微的爆鸣声中,属于灵丹期的炎火符陡然发动,一个足有水缸般大小的火球虚空显现,以泰山压低之势砸向龙王庙中那处尚算完好的配殿。 本就破败腐朽的配殿那堪如此蹂躏,火光四溅中轰然倒塌,愈发将这一道炎火符的气势衬的十足。 这是叶易安第一次在如此多修行者面前展露符术,只将阴、黄、陈并众三派弟子看的悚然动容。虽说通过修行者的面相去判断年龄是最不靠谱之事,但大家都知道的是唯有修行境界突破灵丹期之后,凝丹方有驻颜之功。 看叶易安的面相至多只在弱冠,不管这是不是他此刻真实的年纪,都说明了一件事,此人居然在弱冠之年就将修行境界突破到了灵丹期。 这样的天赋与速度,除了那林子月之外,实是近数十年来襄州散修界第一人,潜力无穷啊。 配殿轰然倒塌之中,几道人影驾驭着黑色毫光的法器在漫天火光中逆冲而上,与此同时,龙王庙外东、南、西三面皆有三派弟子驭器攻向看似毫无一物的虚空。 碧色毫光的法器击中虚空,当即便有一人被从遁法中逼的显现出来。 一场人数多达五十余的修行者大斗法就此开始,一时间,破败的龙王庙上空毫光四射,法器翻飞。不到半盏茶功法,原本规模颇是不小的龙王庙就在尘灰滚滚中被夷为平地。 正文 第60章 雷霆破贼,吐气扬眉 因为书信中叶易安将事情的严重性说的足够,不管来之前三派之人心中在想什么,为以防万一计此番下山时带来的都是派中精锐。纵然一对一、二对二、乃至三对一时拼不过这些魔门徒众,但五对一总该够了,更别说这些还是一夜未眠、丹力耗损的魔门徒众。 这些魔门徒众修行境界虽然算不得低,无奈好汉架不住群狼,更别说三派之中还有的阴、黄、陈三人坐镇。 纵有魔门徒众能在平均以一敌五的被群殴中突围而出,也逃不过修行境界远胜众弟子的阴、黄、陈蓄势已久的突击。 这是一场没有什么悬念的斗法,叶易安自那一道行符之后就退出了龙王庙在外掠阵,边监控着局势边将此事的首尾在心中捋了一遍。 这些魔门徒众昨夜大闹州城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玩调虎离山,意图将鹿门山广元上观中的神通道士吸引到州城,从而为鹰面人突击广元上观掳掠“言无心”的行动减轻压力。 言如意最初选择在广元上观外等候鹰面人的安排其实并没有错,鹰面人不是不来,而是在等时间,意图等州城大乱众多神通道士被调走之后再来。由此才有了后来他亲身参与的风格山顶大斗法。 道门显然看破了这并不高明的调虎离山之计,在那些神通道士眼中,襄州城内的靖安到底有多重要实在不好说。但要在州城靖安与擒获鹰面人之间做选择的话,他们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坟园之战那么多神通道士死于鹰面人之手,这笔仇可不是那么容易了结的。 再则,鹰面人在魔门中的地位显然不会太低。对于神通道士们而言,擒获他们才是实实在在能呈报于玄都观大道正法驾前的功绩吧,至于州城一夜之乱,能避免自然最好,若不能兼顾时,先顾那边还用问吗? 州城欲是乱的厉害,就越说明鹰面人随时将至。为求布下的陷阱在擒获斩杀鹰面人时万无一失,广元上观楞是没上当,没抽调人手往州城。而他们越是不派人去,这些魔门徒众就闹的越厉害。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若是执意作乱,一个修行者在人间世中的破坏力已足够惊人,更何况十二人?多方聚合之下最终成就了昨夜襄州的大乱。 捋顺事情的过程中虽然有一些——尤其是关于道门的部分纯是叶易安的揣测,但有襄州大乱这个事实摆在面前,叶易安相信自己的揣测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经此一事之后,近日州衙与广元观积攒已久的矛盾总该彻底大爆发吧? 思绪至此,叶易安的目光掠过眼前的斗法投向了浩淼的苍穹,嘴角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冷笑! 只要有可能,任何一件能打击到广元观的事情他都会竭力推动,就权当是先收的利息吧。乱,越乱越好,惟其如此他才有可能寻找到机会。 这场人数众多的斗法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尘埃落定,十二名魔门徒众悉数成擒,无一逃脱。 看着脚下被下了禁制后躺倒一片的魔门徒众,叶易安躬身向三派所有的修行者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团礼,“今日之战,全仰仗诸位方得以将此贼辈一网成擒,护佑桑梓、造福百姓,诸位功德无量” 语声沉肃、行礼恭敬,这一礼、这些话以州衙副都头的身份说出,让刚刚经历一场大胜,士气如虹的三派子弟精神愈振,与有荣焉。 行礼罢,叶易安上前挽住阴、黄两位管事的臂膀,无论他们如何坚辞,也定要到望江楼中痛饮了庆功酒后方能回山。 看着此时热情如火,每句话都说得你份外舒服的叶易安,再想想此前他说翻脸就翻脸的情状,阴、黄两人相视之间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叶副都头啊真是成精怪了,不好敷衍哪。 未伤一个弟子便将大乱襄州的贼辈一网成擒,这事也实在办的漂亮。又见随来的门下弟子个个兴致高昂,阴、黄两人遂被叶易安强拖着往州城而去。陈方卓那里自不消说。 一行五十余人押送着十二个魔门徒众浩浩荡荡前往州城,距离城门二里远近时,正碰上刘班头带着手下十一个兄弟逶迤而来,随同他们一起的是正好十二辆站笼囚车,有几辆囚车通体黑沉发亮,也不知是用了多少年了。 此前叶易安让他去寻觅十二辆囚车赶往城郊待用时,刘班头看叶易安的眼神跟见鬼了一样,办这差事的过程中虽然是遵命照办,但心里七上八下,根本不相信这些囚车真能派上用场,就连手下兄弟来问这些囚车的用处,也被他没好气的吼了回去。 谁能想到…… 看着眼前这十二个捕快听说贼辈悉数成擒时满脸的震惊、呆滞。本就意兴高昂的三派弟子愈发笑的矜持了,修行者面对普通人时的优越感更是在心底爆棚。对于长年居于深山之中的他们而言,偶有这样的经历,那感觉还真是不坏的很。 “愣着干什么,锁人哪”叶易安笑着提醒了一句后,刘班头这才醒过神来。此前的惶惶难安与萎靡瞬间消失一空,刹那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将那十二个下了禁制的魔门徒众一体锁入囚笼之后,叶易安又吩咐刘班头先两个口舌便给的兄弟,一个往州衙报信,另一个通知市井百姓前来认凶。 “极是,极是”闻言,刘班头连连点头,功夫在诗外,要想让这场注定会轰动襄州的大功来的更完美,叶副都头交代的这两件事真就是太重要了。 两个报信公差中负责往州衙报信的那人到了州衙正堂时,见到往日温文尔雅的马别驾正双眼一片青黑的强坐着,脸上带着干干的笑容,眼中尽是血丝,形容憔悴的不成个样子。 正堂内两璧间加添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个本城的士绅名流,分明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却又神情亢奋,正你唱我和的怒斥叶易安,这些人虽然顾忌着身份不至于破口大骂,但拐弯子的阴损话却是比直接怒骂更难听。 从昨夜至今折腾了这么久,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士绅名流们也实在被熬的受不住,加之州衙从昨夜全城大索至今居然仍未抓到一个凶徒,害得他们有家不敢回,几造里凑起来胸中的火气难免越来越大,说话也就渐渐的越发不顾忌了。 叶易安是方竹山一手安排进州衙的,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更重要的是就在几日之前,又是方竹山独断专行将叶易安这个做公差未足两月的弱冠青年擢拔为副都头,全权委任其州城靖安事务。 若不出事,一个署理州务的别驾擢拔一个副都头就是个屁事;但昨晚出了这么大事,这件事难免就被翻出来了。明为斥骂叶易安,却有不少阴风都是刮向方竹山的。偏偏方竹山此时还真说不出什么来,以他的身份遭遇如此之事,此时之窝囊、窝火可想而知。 从昨夜至今方竹山实是失望的寒了心,见公差进来也没什么精神,“说吧,什么事” “启禀别驾,两柱香前,叶副都头经浴血苦战已将昨夜作乱襄州的十二名贼人一体成擒,现已打入囚笼正在押回州城途中。副都头特命小人前来报捷” 此言一出,原本扰攘不休的正堂内陡然落针可闻,刚刚还在阴阳怪气的士绅名流们集体失语,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之间忽有一人疾声问道:“人犯在哪儿?果然就是昨夜大乱襄州的贼子?” 这人便是适才言语最为放肆无状的那人,看他此时对公差疾言厉色的情状,好似叶易安抓住贼人竟是千不该万不该一般。 不过他那后一问却让满堂众人都将目光再次集中到了公差身上。州衙里干的许多事情瞒得过普通百姓,却瞒不过这些消息灵通的地头蛇,一件案子破不了找人顶罪的事情州衙可没少干,这一回莫不是故技重施? 以前州衙这么干,苦主是普通百姓也就罢了;但这一回,他叶易安要是还敢这么干,把咱们这些缙绅当泥腿子糊弄,就是官司打到长安天子驾前,也不行! 闻此一问,就连方竹山也按捺住心头陡然涌起的狂喜,目光灼灼的盯着那公差。 这报信公差也是老油子了,焉能不明白这一问的意思?当下原本还是趴伏着禀事的他猛然直起腰板,挺胸凸肚的迎住那名缙绅的眼神朗声道:“算算时间,锁拿贼人的囚车当已入城。叶副都头为尽快平复州城人心,谴小人来时已命另一公差晓谕合城百姓前往指认凶徒。昨夜州城大乱,苦主众多,自当有人能将凶徒认出” 听到叶易安居然敢布告全城让人随意指认凶徒,那问话的缙绅当即瞠目结舌。 他居然真将那些凶徒一网打尽了! 这么快,怎么可能? 当此之时堂中那些适才没管住嘴的士绅名流心情之复杂、脸色之精彩真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真凶被擒,去了威胁当然高兴;但再一想及适才当着方竹山的面出言无忌的情景,却又怎么高兴的起来? 至此,方竹山亦是心神大定。端起茶盏小口品呷时的姿态复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方竹山一边小口的呷着茶水,一边将目光缓缓从那些缙绅们脸上滑过,刚才还群言粥粥,满脸激愤的缙绅们此刻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萎了,此前出言无状者要么低头避开了他的眼神,要么就是满脸尴尬的赔笑,那笑容看起来跟哭似的。 一圈看完之后,方竹山这才放下手中茶盏淡淡然站起身来,“诸位心系地方靖安可谓呕心沥血,如今叶副都头已雷霆破贼,焉能不一起去看看” 说完,他当先向外走去,众士绅名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多人满心不想去,去给自己找别扭嘛?但方别驾既然发了话,不去未免就太不识趣了。 在本城士绅名流的簇拥下,方竹山一路到了州衙门口却没见到囚车队伍。正疑惑间,有消息灵通的杂役禀说囚车队伍早已入城,只是现在被众多百姓堵在了望江楼前。 “噢,如此盛况,咱们也去观观民风如何?”方竹山回身目光在众缙绅身上扫了一圈,虽然是问话的口气,但话刚问完不待众人答话先已开始迈步,这般明显的意思却让那些缙绅们还怎么说? 正文 第61章 黑锅、转圜与交情 一路前行,越近望江楼人群聚集越多,也越喧哗。议论纷纷的是又有那一坊那一户的那个人认出了一个凶徒,那凶徒望之便不是唐人,该是那一方那一族的胡人。 除此之外,议论最多的便是州衙这次堪称神速的缉凶,这才几个时辰?这么多凶徒就被尽数捕拿,无一漏网,这实实不像是州衙行事的作风啊。 既然是闲话议论,一些个老襄州就喜欢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翻出来说,近些的从开元初年讲起,远些的就说到了睿宗、中宗朝,甚至还有人把神龙天后坐天下时代的事情给翻出来。 翻的都是襄州几十年间发生的大案要案,比较的就是一条,破案缉凶的速度,比来比去,此案影响之大堪称第一,而其缉凶速度之快亦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许多事不比较也就罢了,一比可就难免要引发许多感慨。由是就有人瘪着牙齿没剩几颗的嘴感叹襄州州衙真是不同以往了,别的就不说,单看看这襄州街面上已经多久都没听说过一起殴斗了?还有那些捕快们,这些天可是天天都在逐坊逐户的排查凶徒,论起他们的勤勉那也是多少年都没见过的了。 此言一出,应和者众。这些市井百姓不知道什么襄州禁武令,但街面上少了殴斗,多了太平却是每天实实在在的感受。 由此,市井间的闲话议论自然向前延伸,此次这般大案破的这么快,还有城中这许多变化都是从方别驾主掌州务之后才开始的,难怪人家是金榜题名的进士出身,果然有本事,有魄力,要不能任用那么年轻的捕快出任副都头?今天抓住这一伙大贼的可不就是那个叶副都头! 什么是慧眼识人?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有这位方别驾掌州务,至少咱州城能更太平了,这样的官就该让他坐州衙掌了正印才好。 这些个议论多多少少飘进了方竹山及众缙绅的耳中,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民风民望,方竹山的脸色更多了几分淡然,缙绅名流们却不免尴尬之色愈浓。 以望江楼为中心的街面上聚集的人多,但与昨夜满城惶惶难安比较起来,此时的民气可是高涨到了极点,对州衙的好评也到了极点。 等方竹山等人穿过人群到达人群聚集的中心点望江楼前时,就见到一排囚车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街面上,囚车四边正有四五班捕快在警戒并维持秩序,不时放苦主进来指认凶徒,旁边还有州衙中老于刑名的刀笔吏现场书录这些指认,整个场面既公开透明尽显州衙的坦荡,又井然有序。 看到这里,方竹山是愈发的满意了。 看样子,昨夜那场坏事变好事当已是确定无疑。 只是在这现场却没见到最大的功臣叶易安。 有维持秩序的捕快见别驾及城中名流一起到来,当下便飞奔进了被伙计严密把守的望江楼,片刻之后,叶易安一溜小碎步的急趋而出,他这一现身可了不得了,周遭的喧哗陡然如风浪般高涨起来,其中甚至不乏诸多欢呼。 距离方竹山还有十余步远近时,叶易安已拱手行礼,朗声道:“遵照大人面授之机宜,末员幸不辱命,将贼众一网成擒,请大人验明正身” 因是用上了些丹力,周遭虽然一片喧哗,但叶易安这番话却是在喧哗中清清楚楚。一时众多百姓纷纷来了兴趣——此次擒凶竟然是方别驾掌舵拿的主意? 众缙绅是亲眼目睹方竹山焦头烂额情状的,闻言虽心下不屑,这时刻脸上却不能不凑趣,只是一边凑趣一边不免要在心中痛骂叶易安实在太会演戏,也太会给方竹山抬轿子了。此时此刻,这般风势之下,单是这一句话就要给方竹山涨多少民望?树多少口碑? 方竹山一改脸上的淡然,笑眯眯的迎住趋步而来的叶易安。他更是演戏老手,当下两人就在这人头涌涌的街头展现了一把州衙上贤下能的良好形象,这可是州衙多少年没见的正面宣传了。 方竹山随即又细看了那些魔门徒众及慰问了众捕快,随后才在望江楼东主的延请下入楼暂歇看茶。 进入到望江楼后,叶易安方才有机会与方竹山单独说话。 雅阁内,见望江楼东主辞出之后,叶易安当即为昨晚找不到人请罪。话刚出口就被方竹山给挡了,“你能如此之快的将这些凶徒一网成擒,昨夜必定是追寻他们的行踪去了,我还不昏聩,你请的什么罪?” 说完,素来居官行事最重气度的方竹山居然起身重重的拍了拍叶易安的肩膀,“此事你做的好,甚好!” 说完,方竹山缓步到了窗前看着下面涌涌的人群,“好险!” 见叶易安不明其意,方竹山眼神挑了挑下方的人群,“我昨日接到同年快马急报,近日负责山南东道的监察御史已入我襄州境,或许此人此刻就在下面的人群中也未可知” 他这一解释叶易安顿时明白过来,朝廷负责纠劾百官的乃是御史台,御史台下又分殿院、台院、察院三个部分,监察御史便是属于察院,每人负责一道或者几道,专司负责纠劾地方官吏。 这些人到地方后并不知会当地官衙,而是易服暗访暗查,又手握直奏之权,最是让地方官员头痛惧怕。 以方竹山如今的尴尬身份,这一句“好险”确实是好险。 感慨完方竹山便问起了这些凶徒昨夜大乱州城的意图及目的,这个也是关键的很,若是他们作乱是因为遭遇地方衙门不公对待,那可就尴尬,也就需要尽快着手遮掩了。 总之,在目前这个异常敏感的时刻,一切隐患都必须提前扼杀。 “禀大人,这十二个凶徒都是邪法方士。这一次,咱们依旧是在给广元观背黑锅”叶易安详细的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方竹山听完,怒不可遏的一掌拍在了窗棂上。 自他将王使君逼退掌握州衙实权之后,城中就一直不安靖,原因都与邪法术士有关,而这本该是广元观的事情。昨夜更因为广元观置州城于不顾方才酿成如此大乱,偏生这些贼道士还无一句解释通报,生生让他担惊受怕了这许久,并饱受那些士绅名流的冷言讥讽,几造里加在一起,就是个泥人也耐不住性子了,更何况他方竹山又何尝是好欺负的? 虽然方竹山没说他会怎么办,但只看他此刻的脸色已经尽够了,这一回襄州州衙必定是要与广元观彻底撕破脸了。 想到这里,叶易安倒不忘提醒了一句,“广元观中有些道人颇有神通,大人若行事太过激切,恐怕……” “他们敢!”方竹山冷冷一笑,“这是大唐的天下,不是道门的。替圣天子掌控天下的是朝廷,还轮不着他们这些道人翻天,以邪法对付本官?给他虚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叶易安不明白方竹山如此强烈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但方竹山自己既不说,他也不好问,顺势说起了另一件事,“只是经此一事后属下这捕快怕是干不成了” “此言何意?” 叶易安便将清风所言修行者不能入各级官衙食朝廷俸禄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真是那修行之人?” 此前方竹山一直以为叶易安跟他儿子小胖子一样,想修行却无仙缘,此刻见叶易安点头自承身份,顿时脸色一凝,“这倒是个棘手之事” “若非有这修行者的身份,我也请不来那些援兵,擒不住这些凶徒了。大人,恕在下直言,那些修行者既然在我襄州境内就该归属我州衙管辖,州衙若无得力人员及手段控制这些异能之辈,昨夜之事实难保不会重演,州衙还要给广元观背多少次黑锅?” 叶易安说完,方竹山虽然点了点头却无明确表态,显然他也清楚知道是有这么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沉吟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言道:“此事虽然棘手,却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且等我来想办法。你安心做好你的职司就是” 听方竹山话中的意思分明是不想做规矩的破坏者,却又说可以转圜。 在这等事情上不破坏规矩还能转圜?怎么转圜?方竹山明显没有细说的意思,叶易安也就知趣的不问,但从其脸色及话语来看,此事纵然能转圜也明显不好办。 至少在当下叶易安还真不愿意丢了这个身份,如今越来越发现,背靠着在襄州就代表着天子与朝廷的州衙,他不仅能调动许多资源为我所用,在面对广元观与散修界中那些门派时也能更从容,更让对方有所忌惮,并从中有可能寻觅到机会,丢了着实可惜。 但真要是守不住时那也没什么,化明为暗未尝不会另有气象。 叶易安从不纠结于自己无法掌控之事,只会未雨绸缪。且看方竹山的手段吧。 说完话,方竹山也就没在望江楼多呆,起身离去安排州衙刑曹来接收这批凶徒,这件案子也就算正式从叶易安手中移交出去,后续的问案、定案、向刑部写呈报公文等等收尾之事就无需他插手了。相信以方竹山的手段,在他的亲自关注下,这件案子自然能办的漂漂亮亮,滴水不漏。 方竹山临走前,叶易安陪着他会见了三派修行者。这是一次气氛热烈的会面,三派修行者很有面子,叶易安很有面子,更重要的是在三派修行者亲眼目睹了州衙第一人对叶易安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看重,这也正好为叶易安此前屡次展示出的强势做了最好的注脚与补充。 这一场欢宴的账自然是由州衙来会了,这五十多个修行者对那些菜肴兴致不大,但对襄阳醉却是情有独钟,这一场饮宴可谓是襄州散修界多年未见的一次盛会。 饮宴之间,叶易安将陈方卓拉到了一边问起巴王门的事情。 待听说他们还没开始动手,叶易安轻轻的点了一句,“陈兄,襄州这一场大戏即将落幕,广元观眼瞅着可就要抽出手来了” “这么快?这消息可确切?” “我什么时候给你放过假消息?” 陈方卓哈哈一笑,借着些微酒意搂住叶易安的臂膀,“叶少兄这条消息确实重要,你我之间感激的话语就不多说了,免得生份。敝谷大供奉又有一炉上品好丹行将炼成,届时自然忘不了叶少兄” 叶易安修行境界刚刚突破到灵丹期,短期内再有大突破的可能性很小。加之他那《蛹蝶秘法》的特异性,还真不敢再随便吃药了,否则再来一回上次那般的失衡真真受不了。闻言,叶易安一笑,“我对陈兄可是以知己相许的,丹药什么的万勿再提,你我之间弄的跟个商贾贸易一般还有什么意思?只要我以后遇到难处时,陈兄能助一臂之力也就尽够了” 丹药,尤其是上品丹药对于非鼎火修士出身散修的重要性真是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陈方卓知道叶易安是凤歌山弟子,更知道凤歌山如今还没真正恢复元气,根本没有鼎火修士来投。在这等情况下他居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自己亲口许出的上品丹药,尽管陈方卓生性多疑,面对这样的极度异常之事,也无法再怀疑叶易安所说愿以知己与他相交的话语。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陈方卓极其难得的真情流露了一回。经此一事,两人的关系从最初的下坑胁迫到相互利用,又扎扎实实的迈进了一大步,虽然距离知己还有距离,但交情却实实在在是有一些了。 送走三派弟子,将那十二个魔门徒众交给前来接收的刑曹官员后,回到州衙的叶易安却没闲着,找来刘班头让他将归属管辖的八班公差集合起来。 如今鹰面人已被言如意生擒,随同他们来襄州的魔门徒众死的不算,剩下的这十二人也已被一网打尽。襄州城近日的纷乱到此已是告一段落了,此时将这八班公差一体集合起来,叶易安的想法就是来一次全城大索,将前些日子严密盘查中查出问题的那些人尽数捕拿。 秋风扫落叶,既然如今他是主管州城靖安的副都头,也是时候还州城百姓一个太平了。 正在捕快们集结的时候,小胖子撅着嘴晃进了叶易安的公事房。 正文 第62章 就是要整你 这些日子因魔门之故,州衙及城中接连出事,方竹山护犊心切,已经给小胖子下了禁足令,根本不允许他出门。就连他习练《无影脚》与《灵犀指》也是叶易安抽空上门传授,昨夜刚发生了那样的大事,现在的他断然出不了门才对啊。 叶易安抬头看看小胖子衣衫上的褶皱还有那几块污垢,“你又逃家了,是翻墙还是钻洞出来的?” 小胖子一屁股坐上了处理公文的书几,闻问没好气的给叶易安翻了个白眼儿,“再不出来,小爷不憋死也给气死了” 叶易安一脚踹在小胖子的白嫩肥屁股上,将他给踹下去之后方才问道:“又是什么事惹得方小爷不高兴了?” 小胖子一边龇牙咧嘴的揉着屁股,一边说起了上午州衙正堂里发生的事情。 他本是个生性跳脱之人,这些天因为禁足令在家里差点被憋疯了。适才正好听到他爹方竹山的贴身长随说起那些士绅名流们的挤兑与阴阳怪气,当下再也忍不住的跑了出来。 绘声绘色带着添油加醋将那些人的话学了一遍后,张牙舞爪的小胖子一把抱住了叶易安的胳膊,“师父,他们骂的可是你,咱不能忍哪。此仇不报,枉为人子,嗯,当然还有那个枉为人徒” 叶易安看着小胖子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猫般蹦来跳去激动的不得了,等他蹦够了之后方才出言问道:“你准备怎么报仇?” “这群鸟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怂货,只要师父你解除襄州禁武令,一切都看我的” “你爹能不能顺利接任襄州刺史最近也该有消息了,你现在领一帮青皮大混混去报仇,坑的究竟是谁?孰轻孰重?” 一听这话,小胖子顿时蔫了。若是一般的官职也就罢了,但涉及到刺史这样的主官时,地方士绅名流们的风评就很重要了。对于如今正处于关键时刻的方竹山而言,这些人还真是得罪不起,这也是上午面对众多责难和阴阳怪气的话语他只能哑忍的根本原因。 小胖子愣了一下后蓦然一声怪叫,“啊啊,真是憋死我了” 叫过之后,他也不知怎么想到的,蓦然又道:“不对啊,师父,上午他们那般表现必然也是自知得罪了我爹,若这些贼厮鸟们心存忌惮,铁了心给我爹升任刺史下绊子怎么办?” 叶易安惊异的看了小胖子一眼,能想到这一点,还真该对他刮目相看。 “闹事的有那些人?” 闻言,小胖子双眼一亮,爬在书几上唰唰唰写了一串名字。 叶易安皱了皱眉头,把名单又扔了回去,“这些人太多怎么下手?把挑头的给我剔出来” 小胖子重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三个人名。这时,刘班头从外面走了进来,禀说八班九十六名捕快已集合完毕。 叶易安将全城大索的任务说了之后,又拿起那张录有三个名字的竹纹纸递给了刘班头,“你亲自带人去此三家,他们名下有商贾贸易行的就查商贾贸易行,没有的就查田庄,凡雇佣的流民都带回来” 闻言,小胖子一愣之后顿时两眼笑的眯成了一条缝,三声仰天狂笑,“高,弄死他们” 叶易安没理会他的鬼哭狼嚎,对转身要走的刘班头补充交代道“查回来的流民看管起来也就是了,不用打” 彼时按朝廷律令普通百姓不得擅离乡土,若要出行尤其是长期在外,必须持告身往官衙申领过所之后才能动身。否则私自外出便属流民,抓住之后先打三十小板再遣回原籍,容留流民者亦治笞刑。 这是明白无误的朝廷律令,只是自高宗朝起,随着人口迅速繁衍而朝廷授田不足,许多百姓不得不离家谋生,这些农人既不懂什么朝廷律令,也怕进官衙,所以往往都无过所,按律他们都属流民。 法不责众,再则,前朝则天神龙天后主政的三十余年间对于流民一直是宽容以待,这么几十年的累积下来,又逢着如今天下太平,关于流民的这条律令就渐渐废弛,以至于许多人想都想不起来了。 但废弛是一回事,这条律令实实在在记载于《大唐律》又是另一回事。 相比于从城中雇工,流民们工钱既低,人又老实肯干,如今有产业的士绅之家就没有不雇佣流民的。叶易安真要有心依据《大唐律》借查流民向那三个缙绅发难,那还真是一查一个准,他们想跑都跑不了。 跟小胖子的想法比起来,叶易安这手段才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背靠《大唐律》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回去把《大唐律》好生通读,你以后可是要在刑名上出身的,纵然再不喜读书,本朝律法总要精熟才成” 小胖子嬉皮笑脸的,“放心放心,我一定读。这么好的坑人玩意儿,放着不学岂不可惜了” 看着他那张嬉笑的脸,叶易安心底泛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州城百姓还没从昨夜十二个贼辈仅仅几个时辰后就被一网打尽的惊异中完全醒过神来,就见近百名捕快一起出动,全城大索,抓的人都是一串串一溜溜的。紧随其后,州衙外及城门口处就流水般的贴出了一张张布告,上书内容大同小异,皆是某某逃犯因何事被某地某级官衙追缉,何时来襄州,今日被缉拿归案。 先有十二个魔门徒众被抓,随着这些布告一张张贴出,襄州市井间一片热议的同时,百姓们心中触手可及的安全感也一点点越积越多,越积越厚。 经此一番秋风所落叶般的雷霆行动,在州衙展示了足够的强力,且这种强力被证明成效非凡之后,襄州城前些日子的不安定,尤其是昨夜大乱后的全城恐慌迅速安定下来,坊间众口一词称誉州衙用人得当,靖安有力。 由是,叶易安以及大胆启用他的方竹山之民望又被推高了一大截。 叶易安回衙后的作为让方竹山极其满意,尤其是当那三个被查缙绅一脸赔笑的求到他面前时,他就更满意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方竹山清楚的明白,这三人此前必定去找过叶易安。却为叶易安严词所拒,硬生生将这三人推到了自己面前。 在当前的局势下,叶易安这一手查流民真堪称神来之笔。对城中士绅名流们的震慑、威慑作用不言而喻,对自己的用处实是太大了。 收拢缙绅,再听听市井间的民望,原本对他方竹山极其不利的局面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全逆转过来,恰恰这正是监察御史入襄州的时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事? 这个叶易安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有脑子,手下有这么一个人在,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能给你来个惊喜,似这等得力之人若就此不能再用委实是太可惜了。 和颜悦色送走那三个被揉搓的再没半点脾气的缙绅之后,方竹山也彻底下定了决心,不管是因为自己用着顺手省心还是为了辅助儿子,叶易安都必须留在衙门之内,为此,他不惜抹下老脸去求那人。 决心下定之后,方竹山便开始琢磨该怎么去寻母亲说话,此事能不能成,老夫人肯不肯点头才是关键。 广元观内,清风听完小道童说完街上的热闹后深深的蹙了蹙眉头,扭头去看监观虚谷。 虚谷挥手遣退小道童后许久没有说话。 “观主,我这就往州衙走一趟,擒住的那十二个贼人必是魔门奸邪无疑,既然是修行者,那这些人如何处断就该由我广元观说了算。正好还可从他们口中打问哈德木等人的消息” 清风说完等了一会儿,转身要走时却被此前一直没开口的虚谷给叫住了,“昨夜没有出手,现在去要人,你此行岂非自取其辱?” “那……这些魔崽子就任由州衙处断了不成?观主,这个先例开不得” “这个先例是开不得”虚谷缓缓点了点头,“但昨夜之事也确是我广元观做的差了” “这事岂能怪得观主,分明是虚静都管……” “放肆”虚谷喝住清风不使其接着往下说,面上忧色却是半点未减。 清风见状也只能含恨叹息,他知道虚谷忧虑的根源。如今的广元观已经生生被夹在了州衙和代表本道总观的虚静之间难以自处。 虚静只要哈德木五人,在他看来,能擒住这五个在魔门中地位并不算低的魔头,即便襄州做些牺牲也算不得什么。但襄州州衙显然不这样想,尤其是如今处境微妙的方竹山更不会有这般想法。 如今本道真一观观主倦于俗务在山南东道道门之内已非什么秘密,虚静需要擒杀哈德木等人维护颜面并为自己积累功绩,以谋求观主之位;方竹山也需要地方安宁谋求刺史之位。 两人这般顶在一起,且各自执着,却让立观于襄州,又归属真一观管辖的广元观如何自处? 昨夜城中大乱刚起,虚谷便有意抽调人手回援却为虚静所阻,唯恐哈德木等人来后力量不足以擒杀。 决定是虚静做的,但如今所有的尴尬与为难却要让广元观来抗,清风岂能不郁闷? “方竹山那里我自去拜会,你去见见那个叶易安。为今之计,总要尽快探得哈德木等人消息,了结了此事才是根本” 面对虚谷的拜访,方竹山直接称病,根本未与其相见。方竹山与虚谷虽然素不亲近,但如此直接的闭门羹却还是第一次,由此可见其态度。 与方竹山比起来,叶易安对前来的清风虽不亲近,却也绝说不上疏离。清风要见那十二个魔门徒众的要求他也给予了最大的配合。 个多时辰后,清风方才告辞,“一举擒获十二个魔门徒众,且还是生擒,叶副都头好本事” 闻言,叶易安哈哈一笑,“仙长说笑了,我有什么本事?不过全仗着散修界各位道友抬爱罢了” 清风淡淡一笑,也没提要接收这十二人之事,径直出州衙回到了广元观。 见到虚谷,清风说了此行的收获,见到了那十二人,确认了他们魔门的身份。但遗憾的是却没问出哈德木等人藏身地的消息,他用了术法,不是这些人不说,而是他们也确实不知道哈德木五祭祀现在何处。 听完,虚谷脸上忧色又起,这时清风开口道:“如今本观夹持两端,既然虚静都管那里不好说话,便只有从方竹山身上想办法了,如今他正在谋求刺史之位,只要他接位不成……” 清风话还没说透就被虚谷给堵住了,“道门不得插手朝廷之事,此乃铁律” “修行者不得入官衙也是规矩。论说起来,也是方竹山他先坏了规矩。再则,若没有叶易安这个身为修行者的副都头,州衙凭什么擒住这十二个魔门弟子?方竹山又怎能在观主面前如此放肆?” 这番话说完之后清风才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颇不恭敬,方欲致歉时,却见虚谷沉吟不语,当下心中一动,“莫如观主便直接以襄州道门都提点的身份行文州衙,直接要求开革叶易安,没有了他这个身为修行者的副都头,州衙自然就与修行界断了联系,届时,方竹山纵然对我广元观再不满,也决然不敢如此不恭敬了” 说完之后清风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此外,待哈德木等人的事情了结之后,散修界那边也该好好敲打敲打了。若没有他们凑手,叶易安也兴不起风浪来,尤其是天机谷,再也纵容不得了” 这一次,虚谷倒不迟疑,直接点了点头,“此事你去办吧” 正文 第63章 此曲销魂, 第二次合作 广元观中虚谷与清风的这番谋划叶易安并不知晓,全城大索之后,既知州城靖安已无大碍,他便直接将余下的事情一并交还给了都头雷云,此举既为避嫌,另一方面也实在是不想再被琐事牵绊。 他这样的举动雷云自然是欢迎至极,心中刚起的一些芥蒂顿即消散下去。 从雷云处告辞后,叶易安回到家便闭门研读言如意给他的第二层《蛹蝶秘法》及丹力运用法门。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近黄昏,这时门口忽有剥啄的叩门声传来。 叶易安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原想着那叩门之人见无人应门便会自去,孰料那人却似知道他在家般一直不急不缓的叩着,执着的很。 最终当叶易安打开门时,首先就看到了一双春水般的眸子。 言如意身穿一袭嫩黄石榴裙,注目叶易安盈盈而笑,“恭喜叶副都头得立大功,名震襄州” 看言如意此刻的笑容,那里还有半点上次分别时两人几乎生死相向的芥蒂? 只不过叶易安却不会为她的美色所惑,又顾念院中暗室内灵眼的秘密,所以丝毫也无延客入内的意思,便堵在门口问道:“言掌柜上门所为何事?” 眼见叶易安没有请她入内的打算,言如意脸上没表露出半点不快,眸子一轮便别是一番风情,“夕阳西下,正是汉江江景最为佳妙之时,敢请叶副都头与我泛舟共赏?” 似言如意这般的女子,除非自己想走,否则轰都不管用。叶易安本也有事问她,加之在屋里坐的久了,也有出去发散发散的心思,遂就与言如意一同出城到了汉江江畔。 言如意招来一艘平底阔头的打花橹,这种船虽然行的慢却胜在宽敞平稳,正是游船的上佳选择。 打花橹上一家三口,男人充为船工,女人充为厨娘,两人的女儿端茶送水之外还兼为歌姬。 桨板荡荡悠悠之中打花橹平稳滑入了江心水道,叶易安驻足船头,但见清澈宽广的汉水绵长浩荡,放眼望去不见尽头,仿佛流到了天地之外。江流远处两侧的青山在水汽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若有若无。近处,万道夕阳霞光洒照在清澈宽广的江面上,金蛇万道,美不胜收。 目睹如此浩荡美景,吃江风吹拂,叶易安直觉心胸陡然为之一阔。虽然不知道言如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这个安排确是让人无可挑剔。 河鲜收拾停当,自望江楼沽来的襄阳醉也已满斟之后,那个眉眼颇有清秀的船家女儿便来请叶易安舱中安坐,边饮酒边欣赏江景。 叶易安与言如意相对坐定,叶易安以为就要正式谈话时,却听言如意叫住了欲要避往后舱的船家女儿,“如此胜景美酒焉能无歌,且唱首曲子来听听” 闻言,叶易安诧异的看了言如意一眼,得到的是一个不明其意的春水般笑容。 她这一笑间的容光之盛让那船家女子都为之愣了一下,随后才到后舱抱出一面琵琶来。 “易安兄,请” 这个称呼变幻的十分突然,但言如意叫出口时却又如此自然,便在这邀饮之中,船家女子手指轻拨,琵琶声中脆声唱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 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 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 矣,不可方思。 这船家女子所唱乃是《诗经》十五国风中的名篇《周南汉广》 此诗叶易安并不陌生,明白这是一首苦恋之歌,一位青年樵夫在汉江江畔偶遇一位出游的女子并对之一见钟情,却始终难遂心愿,情丝缠绕,无以解脱之中唯有对着滔滔江水发出深沉无尽的叹息,叹息汉水太宽,汉水太长难以渡过。 此处以汉水之宽广绵长无法渡过来比拟心爱的女子之不可追求,回环复沓,反复咏唱,直将那一份极力追求却渺茫难即的深情表达的缠绵深沉、份外动人。 当年师父教授《诗经》初习此诗时叶易安只觉这首诗委实太过简单,文字既不华美,全诗三章的后四句又完全相同,实在是无趣的很。但时隔多年,此刻在这汉水之上又闻此歌,却觉船家女子回环复沓的歌声蓦然击中了他心底一处最柔软的角落。恍然之间便与这首诗,与诗中叹息不绝的青年樵夫有了一种心灵的共鸣。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这共鸣因何而生?又因何而起? 未已,船家女子一曲歌罢抱着琵琶悄然退去。叶易安无言端起面前酒樽一饮而尽。 饮罢放下酒樽,正与言如意满是探究意味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看到她这眼神,叶易安顿时收束起纷飞的思绪,“曲已尽听,酒已满饮,也该入正题了” 言如意探究的眼神继续在叶易安脸上逡巡了一番后,说起了正事。 首先她便问起了《蛹蝶功法》及其丹力运用法门可有讹误?闻问,叶易安摇了摇头。 一门功法,特别是类似于《蛹蝶秘法》这般别出蹊径的功法想要作伪极难,没练过此功法的言如意想要对练成了第一层的叶易安作伪就更是难上加难。 不管是对功法旨理还是细节的推敲,叶易安都没能发现一点问题,由此基本已可断定言如意给的这第二层功法及丹力运用法门并无问题。 见叶易安摇头,言如意满意的笑了笑,随即便提出了两人继续合作之事,说来,这也是她最初关注叶易安,并不惜以揭破其身份为要挟要做之事。 “这次你若能助我成事,我便将那血棺主人给你,如何?” 闻问,叶易安随即反问,“那血棺法器的主人当是出自辰州言家无疑,只是他究竟是谁?” 言如意双眸闪动,“待人到了你手中,你自问他便是” 言如意要做之事就没一件是简单的,跟她合作付出那么大代价之后却只得到一个身份不明的红眼人,这样的付出与回报太不对等,叶易安岂能愿意? 见言如意一点消息不肯透露,叶易安便什么都不说了,顾自饮酒欣赏江景。 言如意寻他如此之急,足以说明其心情之急迫,既然如此,耗着就是,看谁耗得过谁? 要合作总是要下订金的吧 良久之后,果如叶易安所料,言如意恨恨声道:“你说的不错,那人正是辰州言家的言无垢” 叶易安放下酒樽,心中一阵失望,“言无垢?他既是言家子弟为何丝毫不惧丹元镜的标记,敢在襄州城中肆意运用术法?” “此人胆小如鼠,早已纳降于道门助其追捕言家逃脱子弟,既然成了道门豢养的鹰犬,又何惧于道门丹元镜的标记?” 这个回答实是大出叶易安意料之外,不过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言如意不仅知道红眼人的身份,就连其降于道门的秘事都知晓,这也让叶易安心中下了一个决断,与其这般雾里看花的寻觅,不如赌上一把。 沉吟片刻之后,叶易安迎住言如意的眼神一字一字道:“言家有一人名唤言无意,此人可还活着?” 言如意惊诧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后缓缓点了点头。 “我欲寻他,你可知晓其藏身之处?” 言如意再次点头,“我知道,不过此人早已移居于榆关之外,那里可是魔门的势力范围,你敢去?” “敢与不敢就不劳你费心了,说吧,你想干什么,又想让我干什么?” 言如意要做的事情果然大不简单——她的目标是广元上观中囚禁的那个“言无心”,最终目的是想要确定此人之真伪。 那人是不是真的言无心? 叶易安听完言如意所说并不觉得意外,其实此事之前已经露出端倪,他两人初至广元上观守候鹰面人时,言如意看到那囚禁者后的表现就非常反常。 言如意说完之后叶易安沉吟了许久,让他沉吟的原因既是在考量此番合作中他所要承担的风险,更主要的却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言如意真相——广元上观中囚禁的那个“言无心”是个十足假货,标准的诱饵。 当年言无心从魔教圣女处盗取《太阴真经》后便即遁入中原,最终死在襄州黑狱之中。他虽是被道门擒获,但就连负责他这件案子的清风都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这也就意味着普天之下知道言无心最终下落,更准确的说知道言无心之死的就只有叶易安一人。 本来此事告诉言如意也没什么,但问题是言无心还关联着那本要命的《太阴真经》 说出言无心死讯的同时,其实就是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这个风险实在太大,大到叶易安无法承受的地步,犹豫良久之后,他终归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让言无心继续生死不知吧,有这个迷雾挡在前面,自己方能更加安全。并借由这个秘密获取更多不确定的机会。 叶易安沉吟不语时,言如意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只是静等。待其终于点头答应之后,言如意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里莫名的安心了不少。 她清楚知道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叶易安不是个君子,更不会为她的姿色所迷,其人心性坚韧冷酷,脑子转的快,机变亦快。与之相处时,自己以往惯用且无往而不利的诸多优势根本发挥不出。 按说与这等人的合作本该是如同刀尖上的起舞,提心吊胆,风险异常。但不知为什么,看到他郑重的点头之后,言如意心底自然而然的涌出一股心安来。 思虑之中,言如意突然福至心灵的找到了心安的原因——盖因面前这个男子不管其心性如何,机变如何,他却有着一个最大的特点: 一诺千金 与他说事时他话很少,极少的问话也都在关节点上,他绝不肯轻易答应许诺什么,每一个点头之前必定是深思熟虑。但只要他点头答应之后,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纵然明知此去是在生死一线中搏机会,他也绝不退缩,绝不毁诺。 换言之便是只要他允诺了你一件事,就会陪着你赴汤蹈火,生死以之,绝不背离,绝不放弃,即便是坠入万丈深渊,不用扭头也知道身边必然有他陪着你一起掉下去 或许,这就是自己看到他点头后如此心安的根源吧。这份心安不是源于他肯出手帮忙,而是因为总是知道只要他允诺了,便会一直陪着你,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好男儿轻生死而重一诺,他不是真君子,却该算是个……好男儿吧?”在打花橹哗啦哗啦的桨声中,言如意心头忽然冒出这么个莫名的念头来。 举樽邀饮,一饮而尽,放下酒樽时两人四目对视,第二次合作的约定就此达成。 此时天色已然薄暮,打花橹亦已返航。下船之后,叶易安正要离开时,言如意却叫住他说起了交换鹰面人那件炼器之事。 听到这个话头儿叶易安顿时停住了脚步,眼神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好奇与渴望。 浮雕千狼柱的威能是明摆着的,能与之交换的东西必定也是不凡。来历神秘之极的言如意身上不乏好东西,只是这一回她拿出手的究竟是什么? 又有谁真正理解一个三无修士对上品法器垂涎欲滴般渴望背后的心酸? 正文 第64章 我有战甲,其名裂天 交换法器自然不可能在千帆驻泊的码头处进行,两人并肩而行到了位于城郊的福泽粥场小西院儿。 依旧是那间正堂,只是里面没再摆上名唤醉花阴的狮子国异种花卉。接过奉上的茶汤随意呷了一口后,叶易安便迫不及待的看向了言如意,此时此刻,那里还看得出半点他素来的沉稳? 难得看到叶易安如孩童期盼心爱玩具般的猴急,言如意小小的惊愕了一下后抿唇一笑,从袖中掏出了一件物事。 怀着极高的期望乍一见到这物事,叶易安心中陡然一凉,这纯然是本能反应。随即他便静定下来,言如意既然拿得出手,这件东西总该有不凡之处吧。 这是一件类似上衣般的物事,却没有袖子,方方正正的只在一边露出三个洞来,一大两小,分明是供头部及两臂穿出之用。 言如意将之抖开向叶易安展示了一下后,便将之放到了两人座位中间的小几上,放下时哗啦作响,这件看来不起眼到甚至有些寒酸的东西居然是由金属制成。 放定之后,言如意伸手向叶易安做了个请的姿势,任其自由品鉴。 叶易安伸手去拿,第一下居然没拿起来,当其第二次将之拎起时却不免咋舌,这么一件小小的东西份量居然几达百斤之重! 将此物摊开之后细看,任叶易安用手指在上面碾动了十多回,依然无法判定其所用的材质究竟是什么金属。 这种性质不明的金属被打造成一个个如鱼鳞般大小的环,每一枚鱼鳞环又与周遭另四环相套扣,形如网锁,一个个网锁最终缀合形成衣状的整体。但任叶易安极目细观,却看不到每一个小环上有丝毫裂缝的痕迹,好似它天生就是这样,而非人工打造套扣连缀。 这件毫不起眼的物事上却蕴含着让人叹为观止的锻造技艺,其浑然天成的状态真可谓是巧夺天工。 低调的精致,无声的奢华!越是细看,这件乌不溜秋的东西便越是让人目眩神迷。 “这是一套鱼鳞锁子甲的甲身,据传是六百年前由宁无缺于落霞洲亲手炼制而成,可惜任我用尽办法也没能发掘出其神异之处,或许易安兄能辨明真伪,并为我一解其惑” 听说此物乃是出自宁无缺,叶易安正在甲身上滑动的手指陡然一顿,而后也无多言,直接将此残甲穿到了身上。 百斤重物临身,随之而来的拙笨感不言而喻。不等言如意出言提醒,叶易安先已驱动了丹力。 丹力方一驱动,或许只是幻觉,叶易安心湖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嘶鸣,这种感觉如同尘封多年的绝世名剑破土出匣时的那一声龙吟,随即丹力便如大河决堤般向那甲身狂泻过去。 初时尚不觉如何,但当丹力倾泻到大半时,拙笨甲身突然开始变紧,直到与叶易安的身形完全匹配之后方才停止。在此一过程中甲身也在变轻,并越来越轻,轻到最后时已然恍若无物。 这两个异变完成之后,原本拙笨的甲身穿在身上就如同新长出了一层皮肤般,若非刻意去看,简直感觉不到。 随后,乌不溜秋的甲身上开始晕出深碧之光,当深碧光芒隐去时,玄黑之光复又显现出来。 二者交替出现,变幻的速度越来越快,当丹力的抽取到达顶点时,组成甲身的无数个鱼鳞环上突然凸显出一个个盘曲纽结的怪异符号,这些符号显现出来后便虚悬漂浮在二色丹光之中。其场景真是神异玄奇到了极点。 可惜,那些盘曲纽结的怪异符号凸浮出的时间尚不到十个弹指就又隐没了回去,随之甲身的深碧、玄黑两色毫光也随之褪去。 甲身重又恢复成了乌不溜秋不起眼的样子,除了重量没有再变化之外,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即逝。 而此时的叶易安却觉凝丹摇动,这是丹力耗空时最为典型的征兆。 言如意看着那复归于平凡的甲身,双眼粲然生辉,“非修炼《蛹蝶秘法》者不可控驭,这果然是宁无缺亲手炼制,六百年前名动天下的裂天战甲” 尽管丹力被抽取一空,但对于这件此刻穿在身上轻若无物的甲身,叶易安满意的简直要仰天长啸方能抒发兴奋之情,且不说这是与他修炼功法同出一源的无上妙物,单是为了最后显现的那些怪异符号就足以让他惊喜莫名。 尽管那些盘曲纽结的怪异符号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让叶易安认出那是云文,他竭力收集、梦寐以求的云文。 叶易安强自控制住心底的狂喜与兴奋,“既是战甲,那其它的部分呢?” 这时代甲胄不是什么稀罕物事,襄州城楼上值守军士所穿的明光甲更是日日可见,叶易安自然也知道一套完整的战甲应该包括甲身、甲袖、甲裙以及配件四个部分。 甲身防护整个上身,甲袖防护双臂,甲裙主要是为护裆。配件里应当有防护头部的头盔,分为遮脸与不遮脸两种。有的配件中甚至还包括战靴。 如此方才算得是一套完整的战甲。不管宁无缺当初炼制的这一套战甲都有些什么,但既然能称之为战甲,必然不会只有甲身这一件。 闻问,言如意摇了摇头,“我手中便只此一件,至于其它的部分现在何处我亦不知,毕竟是六百年了” 叶易安凝视言如意许久,言如意迎着他的眼神中没有丝毫闪烁。 良久之后,叶易安收回目光的同时,已将鹰面人的炼器五色棒扔到了小几上,“换了” 言如意看看五色棒,再看看叶易安丝毫没有脱下意思的甲身,神情颇为复杂。尽管知道这件裂天战甲的残件对她毫无用处,但叶易安患得患失之心太重,还真怕她反悔变卦,遂出口问道:“宁无缺到底是谁?又有着怎样的过往?” 言如意收起五色棒后再次摇头,“此事我不能说,以你的身份不能知道,也无需知道,更不要四下打听,否则引火烧身时便是悔之无及了” 见她说的郑重,叶易安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只是心底的疑惑更深更浓。 一时间正堂内的气氛有些凝重,言如意端起茶盏轻轻一笑,“六百年了,宁无缺是谁有何重要?易安兄只需知道这裂天战甲实非凡品就够了,可惜你当前修行境界太低,丹力既不足,淬炼的也不够,难以将其威能尽数发挥出来” 听到这个叶易安无奈一笑,何止是难以尽数发挥威能,以他如今的修行境界,就连这件裂天战甲残件究竟有哪些威能都难以辨认的完全,又何谈其他。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好法器可不好用啊,只能留待以后逐渐开发了。 这时,言如意突然又提了一个要求,要求叶易安若能将甲身上那些盘曲纽结的怪异符号显现不落时,准其对符号加以记录。 “这也是此次交换的条件?” “不是条件,是请求” “依我的修行境界能做到这一步时不知是多久之后了”言至此处,叶易安心中蓦然一动,“怎么?言掌柜也对云文有兴趣?” 闻问,此前一直说话直爽的言如意却遮遮掩掩起来,只说好奇而已。 见她如此,本想与她切磋云文已补充自己之收集的叶易安难免失望。不过这事也勉强不来,只能作罢。 看到言如意在云文之事上的遮掩,想及她以前曾经说过《太阴真经》乃是以云文写成,再想及她对言无心的关注与执着,一切其实都清楚的很了。 《太阴真经》里究竟记载了什么?能让背景如此不简单的言如意为了它都不惜甘冒奇险。若非顾忌言无心在上面下的禁制,叶易安真想打开看看,尽管能看懂多少实在说不准。 事情办完,叶易安起身告辞,言如意却提议要送他到凤歌山,给出的理由是使其借助阴阳炉尽快恢复丹力,以免影响两人的合作。 对此,叶易安没有拒绝。 再次乘上素帕所化的飞毯去往凤歌山时,叶易安看着身边的言如意,突然醒悟到这个女子实是世间唯一知道他修炼《蛹蝶秘法》之人,一念至此,心中难免觉得古怪。 两人曾经同生共死的并肩战斗,互相掌握着对方的一些核心信息,却又如此陌生。 熟悉的陌生人? 这种状态还要延续多久? 或许是察觉到什么,言如意问道:“怎么?” “没什么”叶易安说完,沉吟片刻后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究竟是谁?” 回答他的是沉默,良久良久之后,就在叶易安以为她不会说话了时,言如意幽幽一声叹息,“你究竟是谁?” 对于叶易安来说,他的来历是不可对人言说的秘密,所以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沉默。 许久之后,言如意又是一声叹息,更深更长…… 两个身怀秘密的人即便现在正并肩而行,即便马上又要一起去冒险,却注定了只能成为熟悉的陌生人。 只是,他们身怀的秘密究竟是不能言说,还是因为……缺乏信任。 这一回言如意没上凤歌山,将叶易安送到之后便转身而去。叶易安也没刻意惊动林子星等人,顾自往阴阳炉所在修炼,一夜时间过去,待天边微露晨曦之时,丹力尽复的他悄然回到了襄州城中。 这天上午叶易安本不欲去州衙,正在家中研读《蛹蝶秘法》第二层时,有州衙杂役上门,言说方别驾传见。 州衙之中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的方竹山见叶易安进来,放下笔从案头上挑出了一份公文,“你看看吧” 这是一份异常正式的公文,从称呼到行文的格式与措辞,乃至最后加盖的官印都是一丝不苟,印章有两个,“道门襄州都提点”、“敕建广元观监观”其实印章的主人只有一个。 以虚谷名义发给襄州州衙的这份正式公文就只说到一件事——叶易安其人有邪法术士之嫌疑,因其身份敏感不宜再担任副都头之职司,亦不宜于继续效力州衙,当予以开革云云。 “修行者非道门出身就是邪法术士?广元观还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哼,好威风,好霸气” 在本朝只要贴上“邪法术士”四字,其结局不是老死黑狱,便是当街烧死示众。如今广元观却将这四字贴在了叶易安身上,前面加上的“疑似”两字就是**裸的威胁。 对邪法术士的处理乃是道门的权力所在,这份公文隐含之意已经非常明显——若是州衙不将叶易安开革,若是叶易安不肯听话,撕破脸时广元观就要将叶易安以邪法术士加以缉捕了。 看完之后叶易安将公文送还给了方竹山,“一切听凭大人安排” “你去将昨日缉捕的那十二名贼子移交给广元观,此事做完之后你便暂时离开州衙” 见叶易安面色不变的接受了自己的安排,方竹山满意的点了点头,“同城之内却将这种公文送到了本官案头,虚谷老儿既然想斗,本官就陪他斗上一场。这段日子你虽不用再在州衙用事,但万勿离开襄州。对了,昨日你在望江楼宴请的那些朋友,不妨趁这段空闲日子多走动走动” 叶易安会意点头,辞出之前推荐刘班头接任自己空出的副都头之职,方竹山自然应允。 走出州衙时抬头看了看天空,居然莫名的感觉到一阵轻松,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他不用再挂心州衙及州城的靖安事务,重又恢复自由之身了。 移交那十二个魔门徒众的事情叶易安自己没去,交代给了刘班头。他只是去雷云那里坐了坐。 风头正劲的叶易安突然离职,一并连捕快身份都不再保留,其副都头一职由刘班头继任,等这个爆炸性消息在州衙传开,并开始向市井间扩散时,叶易安早已回到了居所,不理会因他而起的热闹了。 回来之后,他先行遣退了那四名天机谷弟子,一并将一封刚刚写好的书信着他们交给陈方卓。 四名面带讶色的天机谷弟子走后,叶易安即从门外锁住了小院的门户,而后进入空闲了好些天的暗室开始心无旁骛的修炼《蛹蝶秘法》 他在地下暗室,修炼中又入了定境,自然不知道他这小院门前走马灯似的来了许多人,小胖子、刘班头、一些个捕快甚至还有许多帮派大豪都怀着各种心思前来拜访,好在他提前从外面将门锁了,否则这一天光是会客都已不够,那里还能潜心修炼? 上午开始修炼,黄昏时收功,叶易安只觉份外舒爽,若非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依着本心他真想就此长居凤歌山中做一个心无旁骛的修行者。 日日沉迷于追寻金丹大道的无穷意趣之中,偶有闲暇则缓步山中,听松涛阵阵、观云卷云舒,心中不染半点尘埃,亦无丝毫琐事萦怀,这样的日子该是何等逍遥快活。 可惜,可惜啊! 感慨之中,叶易安离开暗室出城到了福泽粥场,当其见到言如意时,适才的那一点感慨早已被藏入心湖深处。 就在今晚,冒险的时刻又到了。 正文 第65章 黑云遮月,气势无双 言如意正在素手煮茶,见叶易安到来浅浅一笑,“算着时辰你也该到了,茶将三沸,来得正巧” “这两天琐事缠身倒是忘了问你,哈德木他们究竟是靠什么法子避过丹元镜的标注?” 闻问,言如意扭头过来,探究的看了他一眼。 “广元观行文到州衙,以我是修行者为由要求免除我副都头的职司,就连普通捕快也做不得了。没了这个身份,再在州城之内动用术法就有诸多不便” 此时小泥炉上所烹的庵茶堪堪三沸如鱼眼,言如意素手分花点茶,整套动作若合节奏,有着一种无声的韵律之美。 分茶完毕,亲手给叶易安奉上一盏后,言如意方掏出一块非金非铁看不出材质,形如古镜般的物事递了过来,“你口中所言的魔门与道门纷争了几百年,总归是有些手段的,你将这面红雪镜佩在身上,便能避过广元观丹元镜的探查与标注,不过,它还能用多久可就不好说了” 平白得到这样一件能避过丹元镜的好东西,叶易安正自高兴时却听到言如意最后一句,顿时大为扫兴,“怎么?” “襄州本就是南船北马汇聚的重镇,经哈德木等人一闹之后,我料广元观中的丹元镜必定会有所变化,届时,这红雪镜就未必有效了” “变化?” “天下间这许多城池,但城池与城池之间总有轻重之别。似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北都晋阳,乃至扬州、益州等城池远非一般可比,其城内所用之丹元镜的威能自然就更高,这原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有什么难想的?所谓变化,便是广元观中的丹元镜会提升威能,毕竟这里既是交通要塞,又为漆器之都,不出事还没什么,一出了事其重要性自然凸显” 这番话为叶易安手中的红雪镜蒙上了一层鸡肋的色彩,“那它到底还能用多久?” “我亦不知,不过丹元镜若要提升威能,需经皇城将作监与大道正两个衙门,便是快也要三五个月,在此之前你尽可放心” 听说还能用三五个月,叶易安当即珍而重之的将红雪镜收进了袖里乾坤,见他如此,言如意莞尔一笑。 等两人将一盏茶吃完,天色也已黑定,言如意放下茶盏,“走” 再入鹿门山,这次两人却没聚在一起。叶易安在广元上观外的一株古树上藏好身形,取出言如意递给他的一件物事——这就是传说中的****了。 据传上好的****乃是用极西之地一种珍稀小兽的内皮制成,言如意给出的这张****从材质上看的确是好东西,但要说戴上他就能人所不识,实在还不至于。纵然是手中这件堪称精品的****也只能在晚上用用罢了。 ****戴上后极不舒服,叶易安将之取了下来,随后便是等待。等待言如意出手,等待他出动时机的到来。 虽然广元上观中囚禁着一个活生生的“言无心”,但言如意要的不是这个人——她总算还有自知之明。 今晚合作的最终目的便是从这个“言无心”身上取出一些血液,少则三五滴也就够了,言如意有办法据此判定这个“言无心”的真假。 这也是叶易安同意与她第二次合作的根本前提,有言如意出面制造乱象,而后他趁乱潜入,从那个假货身上弄几滴血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当那轮光华熹微的上弦月高高从树梢上跳起时,静谧的广元上观内再次出现了叶易安曾经见过的那一幕。 随着观中一处偏殿开启,手持四点灯火的四个道人夹持着一个身着锦绣、身段飘逸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中年人刚一走出殿宇便即停住了步子,而后又是吁气,又是遥望寂寥的山林夜空,看来真是孤寂萧瑟的很,这种环境,还有他的种种作为,更增了其人的气度与神秘。 若按言如意此前所言,这中年与真正的言无心简直一模一样。看着这个言无心的翻版,叶易安很难将他与黑狱之中的活死人等同起来——活死人言无心未入黑狱之前居然是如此的风神出众,俊逸风流? 叶易安心中想着活死人在黑狱中的模样,手上已将****戴起。 待****戴好之后,叶易安开始收摄心神,告诫自己今晚务必小心再小心,既要小心安危,同时也要注意不能暴露真实身份。 静静的等待中,在殿宇前遥望山林夜空良久的中年人开始缓步走向偏殿所在的空寂院落中央。 见中年人动步下了台阶,言如意却未动手,叶易安暗道可惜。若他是言如意,中年人方一踏出殿宇,他便会立即动手。 从殿宇门前下台阶直到院落中央,中年人走的很慢,言如意还是没有动手。 中年人在院子中间站了足有两三柱香的功夫,言如意仍然没动手。 就在那四个身穿杏黄道衣的神通道士开始转身准备回转殿宇中时,叶易安陡觉整个夜空为之一黯,好大一片黑云凭空出现,无声无息间将整个广元上观遮蔽的星月无光。 几乎就在黑云出现的同时,鹰面人的炼器浮雕千狼柱从天而坠,只不过这一回却非是一层一层的叠加,而是五层先行组合完毕后整体突降。 先是黑云遮月,继而高达七层楼阁的浮雕千狼柱从天而降,言如意不出手则已,甫一出手便是风起云涌,声势惊人。 从天而降的浮雕千狼柱硬生生砸下的刹那,似乎整个广元上观都为之震动,中年人所在院落的铺地青石瞬间纷纷龟裂,漫天的尘灰从四面八方扬起,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响房瓦坠地的破碎声。 整个广元上观如遭地震强袭。 硬生生砸下的浮雕千狼柱就立在已转过身来的神通道士身前不远处,将他们与来时的殿宇分隔开来。方一砸下立稳,柱身之上的黑色毫光便如潮水般汹涌急出,并以肉眼难及的速度张起了标志性的黑色光幕。 而后,柱身之上密密匝匝的浮雕狼首一起活了过来,面目狰狞,择人欲噬,数百上千的影狼从狼首上化身而出,成群成阵仰天嘶嚎。 言如意一旦出手便毫无保留的营造出最为狂暴的气势,当此之时,广元上观宛若已堕入黑天魔域,覆灭只在喘息之间。 正文 第66章 选择与决断 但叶易安知道这一切只是外强中干而已,那突然出现将天空遮蔽的星月无光的黑云自然是由言如意的法器素帕所化,至于浮雕千狼柱亦是由她弄的手脚。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法门,但叶易安知道的是这浮雕千狼柱毕竟已今非昔比,在言如意彻底降服鹰面人兄弟之前,其实际威能至多能达到六成,而这还是在言如意不计丹力耗损的情况下才能实现。 简而言之,眼前这看似有无上威能的浮雕千狼柱其实威能不足,但其用来制造混乱却已足够。 就在此时,叶易安悄然驱动色呈玄黑的丹力护盾潜入了黑云笼罩下尘灰犹自弥漫的广元上观。 一入观中,叶易安便片刻也不耽搁的进入了浮雕千狼柱放出的黑色光幕,恰在这时,被无数虚空影狼层层包裹的四个神通道人撑起了丹力护盾,也不知他们用的是什么法门,四人的护盾居然联为一体,形成了一个堪堪将五人一起笼罩其中的护盾光幕。 在黑云及浮雕千狼柱两层黑幕之下,这一个小小的深碧中有炽白流动的护盾光幕异常耀眼醒目。 隐在黑暗深处的叶易安看到那宛若极品翡翠颜色的深碧,以及深碧中流动的炽白,心下当即咯噔一跳。 修行界中修行者之间若想判断对方的修行境界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修行境界高者固然可以通过天眼术法以及别种法门探查出境界低者的修行境界,但这种探查却是极为失礼之举,而探查本身使用术法时的丹力波动又很难不被对方查知,所以若非逼不得已时,很少有修行者会干这种极易惹人仇视的蠢事。 修行境界高者尚且如此,修行境界低者便是想探查境界高者的修行根底也难以做到。所以在这等情况下,修行者对对方修行境界的判定就成为一件大难题。往往多是根据对方的师门出身,面相,感觉等等综合做一个模糊判断。 但万事皆有例外,这个例外便是在斗法中可以根据对方丹力护盾及法器呈现出的丹毫颜色做一个判断。 以天地原生灵力为仙缘基础的修行者在元丹期时虽然无法控驭法器,却可使用丹力护盾,此时其护盾呈现的便是青色。 元丹期为青,灵丹期为碧,真丹期为炽白,金丹期自然为金,金丹大成则是由金转紫。紫为极贵之色,设若丹毫能放出紫光时,已然是大道归一,天门将开了,其情形恰如当年秦国函谷关守将尹喜远望紫气贯通云霄自东而来,因以得识老子真身一般。 以丹毫判定境界虽非绝对,却是鲜少例外,像言如意那种能使法器放出五彩毫光进而遮蔽修行境界的极品妖孽不提也罢。叶易安见眼前这四个神通道士的护盾毫光深碧有若极品翡翠也就罢了,居然其间还有炽白颜色流动,分明是修行已经到了灵丹期三重天中的最后一重,即将向真丹期下入室境界突破。 虽然自己与他们同属灵丹期,但他却是刚入灵丹未久,勉强算得是灵丹期灵明境界,连灵通境界的门都不曾窥见,更别说进入并即将突破灵悟境界了。 灵明、灵通、灵悟是为灵丹期三重天。三重天的说法既是指层次多,天外有天,更是说每一重天的突破之难,难于上青天。 他是刚刚进入灵丹期第一重天,对方四人却是即将突破第三重天,这其间的差距之大,已难以做道里计。 四个神通道士的修行境界已足够惊人,拥有如此强悍的实力却在放出丹力护盾后便再无行动,居然并不反击,看到这一幕,叶易安心中开始泛凉。 冰凉! 能将四个修行境界在灵丹期第三重天的神通道人做诱饵,虽然行动之前就知道这些牛鼻子道人是在挖坑设伏,但他们的实力如此强横,坑挖的这么深,仍然让叶易安悚然心惊。 这四个做诱饵的神通道人此时之所以拖着不出手,不用想也知道是在为外部的合围拖时间,与言如意的这一次合作实实在在是跳进深不可测的黑坑了。 判定形势后,适才一丝一毫时间都不愿浪费,急潜而入的叶易安轻轻悄悄的将自己隐藏的更紧更深,脑子急速转动的都是三个字——怎么办? 进——纵然有《蛹蝶秘法》的潜藏功能,叶易安也不愿如此。如今他已如入网之鱼,这是他脱身的最后依仗。谁愿意在陷入罗网之后没等下网之人发觉便先自揭出底牌? 退——便是毁诺,叶易安虽绝无君子与英雄情结,却也不屑不愿做那食言而肥的小人,更何况,他若毁诺,言无意的行踪怎么办?边塞榆关之外的地域如此广大,如何去寻?又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寻? 进退两难,叶易安深隐于藏匿之地一动不动,既不进也不退。 他在等,等言如意做出选择。 作为率先发动攻击的一方,言如意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踪都不可能,此时此刻,她的处境远比自己恶劣十倍百倍,而以她的聪慧自然也能判明当前的形势,正常状况下自然会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而且是抓紧时间疾走。 只要她肯走,不仅能使道门隐藏的力量尽数暴露,且能被其引走,虽然她能全身而退的机会实在渺茫。但自己走时的压力却为之大减。 与此同时,既然是合作,她这主导的一方先走了,那自己再走便不为毁诺。 所以,此时此刻,叶易安最佳的选择便是既不进亦不退,守定一个字——等 他等的时间并不长,随着又一片仰天狂嚎,浮雕千狼柱黑色光幕内的狼群齐向神通道人攻去,深碧中杂有炽白的护盾毫光大盛的同时,四支道门制式松纹剑驭空而起,刹那间的光华照亮了整个黑色光幕,密密匝匝的影狼随之纷纷化散。 就在这时,浮雕千狼柱最顶层的一具狼首之中突然吐出一道杂有冷白的乌光,乌光堪堪击中四个神通道士联手驱动的丹力护盾,虽然未曾伤着本体,却将在黑色光幕中异常显眼的护盾瞬间湮灭。 见到乌光吐出的刹那,身子一震的叶易安边在心底痛骂,边已如离弦之箭般从藏匿之地疾风而出。 湮灭之光乃是浮雕千狼柱的杀手锏,如果说影狼的攻击还可被看做言如意撤退前的惑敌,那需要耗费大量丹力的湮灭之光的出手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言如意疯了 她以这种方式作出了抉择——行动继续 正文 第67章 疾风之袭,一剑西来,坠崖 此前在凤歌山时叶易安很欣赏言如意做抉择时毫不拖泥带水的果断,更欣赏她不惜生死绝境亦敢放手一搏的豪情。但现在,面对言如意再次疯狂的举动,叶易安却只想骂人。 这个看似春水般的女人太狠了,她是真狠,狠就狠在她对自己也是如此决绝。 而她对自己的这种决绝也将叶易安逼得再无退路,情势至此,他若不想毁诺,就必须对言如意有个交代。 而不管他准备怎么交代,都无法再藏匿——他必须出手了。 退无可退便无须再退,叶易安如黑暗中隐忍待机的恶狼,毫无征兆的蓦然发动了疾风之袭。 距离本就不远,裹在玄黑丹力护盾中突然发难的叶易安又势如疾风,待其冲到那四个心神只在浮雕千狼柱的神通道士面前时,四人中只有两人重又撑起了此前被言如意借助炼器浮雕千狼柱强行破去的丹力护盾。 最后一刻亮出獠牙。已然近身时,叶易安才突然驭出圆月弯刀。 这柄自魔门徒众处顺来的法器最大的特色就是亮,恰如一道白虹贯日而出,突然驭出的圆月弯刀完美的发挥出突袭的最大威力,刀光闪过,一蓬血雨逆冲狂飙,与叶易安当面尚未撑起丹力护盾的神通道人生生被劈成了两半。 穿行于血雨之中,一口气尚未吐完的叶易安紧紧抓住突袭所能拥有的最短时间差,急驭圆月弯刀向另一个神通道士抹去。 又是一蓬血光飚出,只可惜毕竟还是慢了些,随着神通道士的闪避,这一刀只抹去了他的一只右臂,等叶易安再想补上一刀时,那神通道士的丹力护盾已经撑起,圆月弯刀重劈在丹力护盾上,激荡起璀璨如花火绽放的丹力流波。 此刀不中,叶易安再没想劈出第四刀,以驭器而出时同样的急速收回圆月弯刀后,贴身绕过被夹持的中年人向黑暗中飞遁而去。 疾风而来,三刀一绕,斩一人断一臂之后便迅即遁去,叶易安的出现与遁走都是如此突然,道门中人的注意力又尽为言如意所吸引,居然在他遁走时未遇阻挡反击。 饶是如此,变换着路线飞速遁走的叶易安仍然感受到黑暗中如箭雨般急射而来的丹力探查与锁定,好在他那发源于《蛹蝶秘法》的丹力护盾对这种丹力波动具有吞噬功效,方不至于被丹力锁定并被随之而来的法器轰成飞灰。 这时,言如意恰到好处的做出了最为适当的掩护应对,浮雕千狼柱上放出的黑光已然浓稠如雾,彻底将叶易安的身形掩藏起来,亦使后方急驭而来的两柄道门制式法器松纹剑失了目标。 身形方被浓稠如雾的黑光掩藏,叶易安即刻驱动缩地成寸术法,但其遁入虚空中的身体在穿越广元观围墙上空时,却被一面无形之墙给生生逼的显出了身形。 若非他反应够快复又迅速遁入黑雾之中,只此一下便足以要了性命。 《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中“潜行”的优点与劣势都在这短短时间里显露无疑。 情形一如上次在凤歌山时一样,叶易安再次身陷笼中,欲走不能。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浓浓不甘与愤恨的怒吼,“道爷乃广元观清云,魔门鼠辈,还不显形” 只听怒吼声,便知这道人脾气之火爆。 黑暗中,叶易安的身形猛然一顿,清云,清云这厮回来了! 四年黑狱中不见天日的绝望记忆电闪而过,最终定格在泛黄竹纹上的“在押”二字上,叶易安将双手紧攥到再无一丝血色方才强行阻挡住要转身杀回的炽烈冲动。 清云,等着我,等着我! 叶易安与上次一样身陷笼中,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言如意对他的接应确是不遗余力。 几乎紧随着他遁走不利,黑云遮蔽下的天空中突然显现出一尊如两座望江楼般大小的山峰,带着撕破空气时的尖利呼啸凌空压下,此山若然落实,整座广元上观立成齑粉。 这座飞来峰除了凌空下压之外别无神异之处,看来拙笨无比,但它正是以拙笨成就了自己最大的威能。 黑暗之中,广元上观外隐有惊讶声传来,似是没想到今夜入网的魔门徒众居然有此神通。 就在这时,一剑西来 此剑方一显现时尚是三尺青锋,****而出的瞬间却爆出彗星般刺破夜空的光华,待其一剑劈中从天而坠的飞来峰,剑身已长达三丈,刹那间,星月无光的广元观上空被巨剑释出的炽白毫光映照的亮如白昼,威压如山。 一剑西来,一剑刺穿飞来峰后去势不停,直向不远处一方山谷****而去,穿在剑身的飞来峰亦被凌空掳走。 巨剑的炽白毫光虽是稍一显现即随着剑身刺入飞来峰而隐没,但那耀如烈日般的炽白却让人过目难忘。 这是叶易安第一次亲眼目睹真丹期修行者的出手,一剑之威,竟至于斯! 言如意显然也已感受到生死危机,丝毫没理会已然失去控驭的飞来峰,神速变招应对。 院落中深深扎入地下的浮雕千狼柱突然拔地而起,带着浓浓尘灰向着广元观上方虚空撞去。 浮雕千狼柱撞上已经将整个院落尽数笼罩的虚空之墙,无声的轰鸣中,两股巨大的丹力气流强悍对冲,强烈的丹力流瞬间撞击后居然形成了丹力流爆,霎时间,下方的院落在强烈的冲击波中化为齑粉,院落内外方圆数十丈范围内的草木尽被横扫一空。 亲眼见识过浮雕千狼柱之威能的叶易安在撞击之前先已驱动缩地成寸术法,饶是如此也未能尽数避过,遁入虚空中虽然穿过了广元观上空的无形之墙,身体却在极速震颤摆动,几度差点被生生逼的显现出来落进丹力流爆的冲击波中。 险而又险的躲过一劫,当叶易安在距离广元上观数里之外的一处密林中显现出来时,只觉全身上下、从内到外如遭闪电劈中般酸麻不已,浑身的肌肉不受控制的轻颤个不停。 便在这时一声轰响,小谷上空巨剑毫光再次爆射而出,穿于其上的飞来峰则在瞬间土崩瓦解,碎裂为无数土石落入谷中。 去势不减的巨剑划弧而归,炽白毫光到处,经适才撞击后声势大损的浮雕千狼柱如雪遇骄阳,护器毫光纷纷化散。 尽管浮雕千狼柱去势甚急意图避过巨剑遁入黑云之中,却终究没能逃脱。 烈日般的光耀之中巨剑凌空斩落,破去浮雕千狼柱的护器毫光后正中柱体器身。 似有无数巨狼濒死惨嚎,浮雕千狼柱被此一剑斩破,高达七层楼阁的柱身轰然破碎化散,跌落到一片平滑废墟间的只剩下一根五色棒,以及双眼浑噩、七窍渗血的鹰面人五兄弟。 巨剑西来,一剑破碎飞来峰,又一剑斩落千狼柱,赫赫声威几令人不敢逼视。 没有片刻停歇,第三剑已向遮蔽了整个广元上观的黑云斩去。 此时,叶易安的身子终于能动了,他当即毫不迟疑的驱动丹力护盾将自己更深的隐藏于这一片密林之中。 走?还是不走? 现在若走,就只能再不管已陷入重围之中的言如意死活;但若现在不走,清云等人且不说,只那巨剑主人稍稍缓过手来,只怕他便再也走不了了。 走?还是不走? 堪堪就在巨剑将要斩落之际,黑云陡然急变为一张至柔丝网裹缠住气势强横的庞然巨剑。 黑云消失时,言如意的身形也已彻底暴露。 百炼钢遇上绕指柔,孰胜? 言如意那素帕法器也不知什么材质制成,虽无反击之力,却将丹力磅礴,凌厉无匹的剑身紧紧缠裹拖住。 巨剑悬头,面如死水的言如意没敢浪费半点时间,在众多设伏神通道士涌上来合围之前抖手掷出一物,此物甫一落地便即碎裂,随即言如意的脚下出现了一幅直径在三尺左右的阴阳鱼图。 脚下的阴阳鱼图散射出若有实质的黑白两色光华,高度正与言如意齐平,恰如一个圆柱将其身体罩入其中。 众多设伏道人驭出的法器差之毫厘的击中两色光华圆柱后却如入虚空,法器固然无损,却也无法损及圆柱内的言如意分毫。 众目睽睽之下,感应不到丝毫丹力波动,圆柱之内的言如意开始虚化,整个人在巨剑炽白毫光下逐渐变淡。 此时,设伏道人已经将言如意团团围住,诸多法器轮番急攻,但一遇那两色光华圆柱便如入虚空,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淡,似乎马上便要消失,却连用以追踪的丹力波动都感应不到。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今夜敢闯广元上观,言如意有的不仅是豪情,更有这不惧围攻的依仗后手。 可惜……就在她的身影已然虚化到要看不见时,头顶的巨剑陡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剑吟,而后庞然巨剑竟是强拖着密缠的丝网斩中了阴阳鱼圆柱。 圆柱陡然消散,距离阴阳鱼四五里外的一片断崖上,言如意毫无征兆的显现出来,红润如江南杏花的脸庞早已苍白如纸,遂使嘴角沁出的那一缕血迹愈发触目惊心。 遁走失败,本人更受了重伤,面对正强拖着素帕所化巨网破空而来的庞然巨剑,言如意眼中流露出的是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她的丹力已经无法再束缚巨剑,能做的只是稍稍拖延其速度,这又有什么意义?死亡就这般突如其来,狰狞如在目前,如此清晰,如此触手可及。 脑海中一片空白,言如意不想目睹巨剑斩落,她闭上了眼睛。 眼睛刚刚闭上,蓦然感觉到一阵疾风,随即她就被人紧紧拥入怀中急速前冲。 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言如意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随即就见到耀如烈日般的庞然巨剑凌厉而至,森然长剑挟风雷之势刺中了剑下宛若蝼蚁般的陌生人。 她甚至看见庞然巨剑临身前的刹那,陌生人的身体上突然显现出玄黑与凝碧两色夹杂的毫光,这毫光一闪即逝,随即被紧拥在怀中的言如意就随同狂吐出一口鲜血的陌生人一起如断线风筝般飘飞出去,飞过断崖,沉入崖下无边的黑暗,最终落入崖下渔梁渡前沔水的深深激流中。 再次闭上眼睛的刹那,言如意脑海中突有灵光闪过——那张陌生的脸正是她亲手给予叶易安的****。 原来,救她的是叶易安,虽然这种救更像是寻死! 原来,此刻将她紧拥在怀,并随她一起坠入无边黑暗的是叶易安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闪过时,言如意心中的恐惧蓦然退散,复又涌起的是淡淡的、满满的心安。 随后,她便在刺骨的冰寒与黑暗中失去了意识,在此之前她所做出的唯一动作便是收拢手指,紧紧的抓住了那一角衣袂。 她抓的如此之紧,仿佛这一角衣袂包裹的便是整个世界。 正文 第68章 月下有谁丽如仙 叶易安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片昏暗,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松脂气息。 燃烧的松明子不时发出荜拨之声,每一次都引得火焰一阵颤抖摇曳,跳跃的火焰也映照出这一方小天地的轮廓。 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幽暗、静谧。他就躺在洞中最为避风的角落,身下铺着厚厚的蓑衣草。 这样的幽暗,这样的静寂,恍然似又回到了黑狱,回到了那一千多个永生难以忘怀的日夜。 他想翻动下身体却引来一波刺骨的强烈剧痛,因着这剧痛混沌的脑子也彻底清醒过来,记忆纷至沓来,自然也包括他为什么会落得眼前如此地步。 广元上观外,断崖之上,为什么明知奇险无比也要去救言如意? 究竟是怕她死了之后再也找不到言无意的所在,进而无法解除活死人下在身上的禁制? 还是因为那时的他若毁诺而去,自己将再难心安。冒死救人求的其实就是一个心安? 又或者是两者兼有? 无法动弹的叶易安想了想,却越想越乱,最后索性将其抛到一边再也不想了。世间许多事情原本就无法理的清楚,他只是知道,做出那样绝对堪称疯狂的举动后,自己似乎并不后悔,这就够了。 忍受着连绵不断袭来的剧痛,叶易安尝试着驱动起天眼内视术法。 虽然异常吃力,但天眼内视术最终还是顺利驱动了。这个刹那,叶易安高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不少。 天眼内视中,他体内的伤情非常严重,尤其是经脉骨理受创之重简直到了不忍卒睹的地步。但让叶易安彻底放心下来的是,他的丹穴依然存在,虽然丹力稀薄,但凝丹也大体完好。 庆幸之余,叶易安再次回顾了断崖上那个可谓是惊鸿一瞥的瞬间——从他窜出抄住言如意到坠入断崖,其间时间之短暂确乎是惊鸿一瞥。 回顾之后,他也找到了侥幸逃生的根源——裂天战甲,若非有那件甲身护卫,他早已死在那庞然巨剑之下。 人算不如天算。原本在他想来,抢下言如意后借助断崖下的沔水逃遁,时间应当是够的,所以他才会在那样的时刻悍然一搏,却没想到终究还是低估了真丹期修士的威能。 脑子里正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洞口处本就暗弱的光线猛然一沉,随之便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借着松明子的光亮叶易安再次看到了言如意。 望江楼前人潮中一眼相识后便总是精致如春水般的女人不见了,头发再也不是一丝不乱的流云髻,无尽青丝只是披在肩上,其间还有两绺散拂在面颊上,不仅简单更带着稍稍的……凌乱。 而凌乱,原本是绝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 面颊也没有了三月杏花般的粉泽,苍白里透着枯黄,甚至隐隐还有些发青。眼神里也再没了春水般的韵致灵动,有的只是浓浓的担忧、疲惫、憔悴。 看着她这般的眼神,叶易安居然刹那间想到了林子月,凤歌山中的那个月夜,她也曾有着同样的眼神。 言如意穿着遍布荆棘划痕及点点尘污的石榴裙走进石洞深处,偶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叶易安明亮灵动并始终清澈着的眼眉。 “你……醒了?”刹那间,言如意眼神中的担忧、疲惫、憔悴一扫而空,涌上的是无穷无尽的惊喜,因着这份惊喜,连她的脸上都多了三分光泽。 霎时间,叶易安心底居然涌起一丝丝温暖的感动,自小至大,二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的安危如此牵挂,如此喜形于色。 纵然是师父,他总是流云般的闲淡,纵然挂念也无法从神色间感受。远远比不得此刻目睹言如意的惊喜来的强烈,“嗯,醒了……水快流干了” 此刻满身都被一股惊喜之气笼罩的言如意低下头,就见到手中捧着的树叶小碗里,清澈的泉水正点点滴滴的洒落出去。 急忙把手正过来,可惜为时已晚,树叶小碗中的泉水已只剩了浅浅的一层,这么少的水也只够打湿嘴唇的。 看看水,看看树叶小碗,再抬头看看叶易安,此刻的言如意居然有些手足无措的微微的呆。 能从言如意身上看到这样一幕,因为反差太大,所以效果太过明显,静谧的石洞中,叶易安居然发出了几声轻笑。 他这笑声让言如意更加的有些呆乱,愣了一会儿后才醒悟过来似的猛然转身出去了。 只不过与适才比起来,此刻她走出时的脚步声都多了几分轻盈。 看着她的背影叶易安摇了摇头,她只怕从没照顾过人吧? 再次捧着树叶小碗进洞之后,明显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的言如意已经恢复了正常,叶易安也没再多说什么,喝过水便让她扶自己起来。 仅仅是从躺着到趺坐,叶易安就已汗透重衣。歇了一阵儿后他便凝神定思,开始修炼。 这一回修炼的却不是《蛹蝶秘法》,而是久已未曾修炼过的十二正经《培元诀》,那套出自于师父,对洗伐锻炼筋骨有着奇效的特异功法。 一进入修炼之中后叶易安便份外沉迷,此后的时间除了睡觉之外就是修炼,吃的喝的俱都由言如意一手安排。 洞中不辨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日收功之后,叶易安终于能够不用人扶的自己站立起来了。 躺了许久之后自由行动的愉悦可想而知,叶易安一点点走到洞外,抬头就见到一片大好月光。 山洞外是一个小洲般的所在,小洲的前方是月涌大江流的滔滔汉水,其它三面俱被壁立千仞的悬崖与世隔绝。许是因为每逢大水小洲必被淹没的缘故,此间并无大树,遍布的都是摇摇芦苇,萋萋芳草。 圆月高挂,皎洁的月辉照在有朦胧夜雾腾起的小洲上,偶一低头,甚至能看见碧绿芳草叶脉间刚刚凝起的露珠。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小洲恍然便是人间桃花源,清新纯净到了极处。 尽管身子已有些疲累,叶易安深呼吸了几次后反而更不愿再回昏暗的山洞,当下便做了一回武陵渔人,走出山洞后继续前行。 踩着柔软的碧草走了一段,刚刚恢复行动能力的叶易安已是气喘吁吁,当下便转过前方那一丛野草坐了下来。 野草后面居然藏着一个由三面山间泉水汇成的小塘,其水之清澈使得塘中小鱼皆如游动于虚空之中,水面反射着皎洁的月辉,整个小塘恍然群山汉水间的一面灵境,美不胜收。 小塘边有轻微的夜风带着沁人心脾的水草气息拂面而来,叶易安只觉这些日子苦修的疲累一扫而空,身心俱醉,心旷神怡。 恰在这时,忽听小塘另一侧处传来一声哗啦的水响,随即就看到一段嫩如凝脂般的玉臂伸出水面,然后,一具美到刺人眼眉的**女体就这样穿出水面,显露于明月山风之下。 清澈如镜的小潭中,淡淡袅绕的水气里,这具黑发及腰的**女体恍若最能摄人心魄的山魅水妖,素净纯美的如梦似幻,惊心动魄。 女子虽有一半的身体仍在水中,但如此清澈到直若无物般的潭水又能遮掩什么?人生二十年,叶易安的经历可谓曲折复杂,但似这般景象却是第一次见,一时不知何故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女子从水中站起后摇头甩动黑发上的水珠,头刚摇到一半,春水般的眼神陡然与叶易安呆呆的眼眸撞上。 四目相对,无声的对视仅仅持续了片刻,哗啦一片巨大水响声中,言如意简直是将自己砸进了水里,跌跌撞撞的重新隐回到适才潜水钻出的那丛芦苇后。 直到这时,叶易安犯了迷症的心神方才清醒过来,慌慌的急忙起身,却因起的太急两腿一软,人又重新坐了下来。 不等他扶膝再起,突有一枚饱浸了潭水的松果穿过芦苇丛正正的打在他额头上,“呆子,还没看够?” 话刚说完,言如意飘忽如江南烟雨的吃吃轻笑已穿过袅绕的水气清晰传来。 二十年来,叶易安从未如这一刻般尴尬心慌过,勉力撑着膝头站起身,急急忙忙一脚深一脚浅的刚走了两步,却未注意脚下那团丛生的蔓草,吃其一绊,顿时倒地葫芦般摔倒在地。 纵然是受了伤,但经过这段日子苦修十二正经《培元诀》实已恢复了行动能力。一个有着行动能力的修行者,还是灵丹期修行者居然会被野草绊倒?! 这一刻,叶易安惯有的坚韧、冷静、沉稳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有的只是天下间任何一个弱冠男子碰到他这处境时都会有的尴尬与羞愤。 叶易安再次起身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言如意的声音:“站住” 停住转身,就见到言如意正光着白生生的脚丫踩着蔓草踏步而来。皎皎素月之下,满头黑发自然流泻,清洗过的石榴裙裾在夜风中轻轻荡漾飘举,再有她那素净的容颜。此时此刻,自袅袅水气中赤足而来的她俨然凌波仙子。 带着浴后淡淡的清香,言如意走到叶易安身边后侧膝坐下,拍了拍身边的蔓草,“坐” 实在是没有经验,这时节叶易安不仅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脸上该摆出什么表情都犯愁,乖乖的应声坐了下来。 “你重伤之后刚能行动,这般疾走最是大忌伤身。歇歇再走不迟”,行若无事的将这句话说完。顿了片刻后,言如意突然又道:“呆子……好看嘛?” 正文 第69章 两首歌,大荒谬 霎时间,叶易安苍白如雪的脸上硬生生被激的滚烫发红,他没说好看不好看,也没解释为什么会看到适才那一幕,木了一会儿后才终于开口:“我等修行之人,肉身不过是臭皮囊,求道长河中的筏子罢了,无须太在意” 此时此刻听到这干干的话语,言如意顿时啐了一口,“呸,住嘴” 叶易安应声住口,也不看言如意,两人之间一时静默起来。 静默了许久,正在叶易安欲要起身回转山洞时,依旧看着月光水色的言如意柔声开口道:“上次泛舟汉江时见你极喜欢《诗经》中的歌诗,我也给你唱一首听听可好?” “诗三百,(孔子)皆弦歌之”《诗经》乃是一部乐歌总集,每一首皆能配合雅乐歌唱。言如意说完也不等叶易安回答,顾自看着明月潭水悠悠唱出声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此诗乃是《诗经》十五国风中的《郑风野有蔓草》篇。零露是指蔓草之上晶莹澄澈的露珠,“漙”与“瀼瀼”皆是指露珠之多。清扬婉兮中的“扬”是指眉之美,“清”则是指目之美。 这首诗说的是晨曦初露时节,郊外凝满了晶莹露珠的青青碧草地上,一位眉目如画的美人巧遇了一位男子,偶然的邂逅却使其一见钟情。而后,两人牵着手在朝阳的金光中走向碧草深处。 这是《诗经》中少有的表现一见钟情的歌诗,虽只有两章,但其每章六句中,都是前两句布景,中两句出现人物,后两句写情。 景是曼妙美景,人是清扬美人,情是一见钟情。总之,这首歌诗写的就是最美的人在最美的风景中巧遇了最浪漫的爱情。一切都是如此阳光、美好、宛若童话。 言如意的声音与她的眼神容颜一样清丽婉媚,远胜于那日汉水打花橹上的歌姬,虽无弦琴伴乐,依然将这首近千年前的歌诗唱的欢喜动人,春水般的眼神里有着淡而久远的喜悦欢欣。 一曲唱罢,只是静听的叶易安却始终没有说话,言如意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怎么样?” “很好” “什么好?” “你唱的很好” “那歌诗呢?” 许久的沉吟后,叶易安方才干干声回应道:“听起来很美也很好,但就因为太好反而不真切了,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闻言,言如意的身子微微一震,不知是否想到了什么。无声之中将手指正在抚弄的一枚小石子远远扔进了平滑如镜的小潭中。 石入水面荡起一圈圈向外扩散的涟漪,并肩而坐的两人俱都看着涟漪一圈圈泛起,扩散、消失。 无人说话,静默再次袭来。 当最后一晕涟漪也彻底消失后,叶易安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修炼了” 说完,他便迈步向山洞走去。看着他那披着一身星辉的背影渐行渐远,言如意转过身来,静静的坐在小潭边,许久许久,直到越深越浓的夜雾将其全然笼罩。 这一夜随后的时间里,言如意再没进山洞。 这一夜随后的时间里,叶易安总是睡的不甚踏实。 第二天天刚放亮,叶易安放弃了每日清晨必行的修炼,走出山洞来到了昨夜的小潭边,远远的就见言如意依旧坐在那里,似乎从昨夜自己走后她就一直坐到了现在。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夜露深寒,你……” “你醒了,坐”言如意没有回头,一如昨夜赤足而来时的样子拍了拍身边的蔓草,“坐” 或许是眼前的言如意太不一样,太陌生的缘故,叶易安没再说什么,重又坐回了昨晚曾经坐过的位置。 坐下之后,言如意却没说话。 叶易安静静的等了一会儿,正欲开口时,言如意突然轻轻的哼起一个别有风味的曲调,曲调哼完,她已旁若无人般轻轻唱道: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卷舌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与昨夜唱《郑风野有蔓草》时不同,言如意唱着这分明是民歌的曲调时虽然歌声极轻淡,却让人油然感受到其间沉郁的哀伤、孤独与悲怜。 只听歌词,这三首民歌唱的是北地旅人的艰辛,其间有行人的孤独飘零,路途的险峻难行,北地的严寒刺骨,以及心怀家乡的悲痛情绪。 乍听之下,叶易安原以为言如意是起了乡关之思,但稍一品味,却又觉得言如意在这三首民歌中显露出的心思与情思远非如此简单,恰如她这个人般,扑朔迷离,幽远而难以把握。 唱完,言如意没有再如昨夜那般相问。叶易安感觉到此刻的她太过于不同,又见她久久无言,遂扭头看去。 这一看,便是一愣。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那昏暗的山洞中,心思也全在修炼上,从不曾真正细看过言如意。昨夜虽月光大好,但毕竟是隔得远。自那日断崖相拥跳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言如意。 言如意明显的瘦了,昨夜她赤足而来时看着还觉飘逸,此时再看却是整个身子都已明显的憔悴瘦损。此前脸上如江南杏花般的颜色再也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尤其是眼周的部位有着掩都掩不住的青黑之气。 一愣之后,之前日子里许多琐碎平常的记忆便带着浓浓的别样滋味涌上心头,这些天他一直不能动,吃的喝的乃至于擦脸净手,更换躺着的蓑衣草等等等等一应杂事都是由言如意一手操办。 可以说,前些天言如意简直就如同他的血脉亲人一般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若非如此,他也难以专心修炼,进而恢复的这么快。 只是那些日子里他虽然意识到了却从来都不曾想过,言如意本是一个一直被人伺候,既没有也不会照顾人的人。 而他更不曾想过,那日跌落断崖之前,其实言如意也受了极重的伤。 一个从不会照顾人的言如意要将如此重伤的他照顾到无微不至的地步,那这些日子里她……还能有多少时间用于自我修炼恢复? 一个重伤之人似这般只将心思用在照顾他身上,伤情岂能不愈拖愈重,又岂能不憔悴瘦损? 面对着这样一张分明能感受到枯萎凋零的容颜,刹那间,一股无法言说滋味的热流陡然冲上叶易安的心头,竟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恰在这时,发间似乎还带着深深夜露气息的言如意扭过头来,“言无垢的血可取到了?” 这一刻,昨夜乃至于适才唱民歌时的言如意消失了,而断崖之前叶易安熟悉的那个言如意又回来了。 那夜在广元上观,叶易安虽然以疾风之袭冲到了中年人身前,杀一人断一臂后绕过中年人迅即遁走,说来确是与中年人有过近身接触,但因为时间太短,当时的情势又太过于危险,他根本无暇停留采集其血液。 那种时刻,面对那样四个修为已到灵丹期第三重天的神通道人,或许片刻的耽搁就要付出生死的代价。 情势危险至此,他依然冲了上去,虽然最终未能完成当初合作的约定,但他冲上去的行动本身其实就足以向言如意交代了。 这种情形本可以明言,叶易安也能说得理直气壮。但此时看着眼前如斯憔悴瘦损的言如意,他却极其罕见的心软了,似乎心湖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别让她再失望了。 叶易安心底长长叹息了一声,探手去取言如意给的那个琉璃瓶时,借着袖子的遮掩,翻腕用瓶塞内部自带的细长琉璃针刺破手指取了几滴血纳入瓶中。 见叶易安不说话,动作又是如此迟缓,言如意面色愈发苍白,眼中有着浓浓的失望,“怎么……没成功?” 借着她抬头问话的遮掩,叶易安悄然将琉璃瓶换到另一只手上,藏好取血的手指后将琉璃瓶递到了言如意面前。 看着面前这个琉璃小瓶中隐隐透出的血色,言如意的双眼瞬间亮的刺人。 不知是不是叶易安的错觉,言如意接过琉璃小瓶时,同样失了血色的手分明在微微颤抖。 见她拿到小瓶后起身往别处走出,知道她是要用秘法验证这个“言无心”的真假,叶易安识趣的没有跟着,同时心里有些微微的惭愧——言如意拿到小瓶后根本没有一丝怀疑,对他可谓是信任的很了。 叶易安现在已能确定,言如意两年前赶到襄州并在此间开设漆器行和福泽粥场,不管她有多少打算,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必然是与言无心有关。 如今对于她而言,这件事总算是有一个结果了吧。只是让人疑惑的是,早在两年之前,她怎么就能确定言无心就在襄州?此事可是连将言无心投入黑狱的道门都不知道的。 言无心已经死在黑狱。广元上观那个所谓的“言无心”明确是个作为诱饵的假货,取他的血与叶易安用自己的血其实并无分别,反正他两人都不是言无心,这样想来,也就不算欺骗了吧? 叶易安心里想着这些,又过了约半盏茶功夫,便见言如意重又走了回来。 尽管心中早已知道结果,叶易安还是不得不做出一副好奇神色,“结果如何?那人可是言无心?” 言如意紧紧攥着手中的琉璃小瓶,脸上两颊间有着异常的潮红,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叶易安赫然站起,“什么?” 此刻,言如意的神情复杂的说不清楚,“没错,囚禁在广元上观中的那人正是言无心” 荒谬,太荒谬了! 正文 第70章 禁制解除 叶易安两步走到言如意面前盯住她的眼睛,“你用的是什么检测法门?” 言如意看向叶易安,眼神奇怪。 叶易安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异常,放缓声音道:“兹事体大,可万万不能出错” “不会错,他就是言无心”言如意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着不可动摇的自信。 怎么会这样? 叶易安真糊涂了,低头沉思的时候恰好看到言如意紧攥着琉璃小瓶的手指上有一点明显的血痕。 言如意注意到叶易安的目光正要缩手时,却被叶易安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以血测血?”叶易安猛然抬头,“言无心是你什么人?你是……言无意” 刹那间,言如意整个身体散发出浓郁的杀机,眼神也陡然变幻为无形利剑紧紧盯在叶易安身上。 叶易安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些,心神电转的只有一个念头,以血测血唯有对亲如父子之间的血脉传承才称得上精准,言如意采用这种方式来做检测,且对检测结果如此深信不疑——这其实已经在无形中证明了她与言无心之间的关系。 这个来历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的女子居然是言无心的女儿! 惊讶,惊诧,甚至都有些惊悚了。 只是,她刚才测的分明是自己的血,怎么可能检测到言无心?他叶易安在血脉上与言无心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心神急转至此,叶易安脑海中突有一道灵光闪过,袖中一捻手指,没错,他刚才取血的那根手指正是当初被言无心种下禁制的那根。 而黑狱那夜,言无心对禁子用完傀儡术后已是油枯灯尽,也正是以其骨血为灵媒方才完成了禁制的过程——他手指上那块无法消去,且随着时间流逝渐趋扩大的黑斑就是这血灵媒的显证。 自己刚才取的分明是言无心当初种下的血灵媒! 虽然是取于自己身上,但言无意适才检测的其实是言无心之血。 尽管过程本身太过于巧合离奇,但言如意给出的结果已经佐证了一切。 叶易安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却没注意到言如意神情及眼神中激烈的挣扎纠结,最终,眼神中的如剑锐利渐渐化为无奈,满身的杀意也在不自知之间悄然消散。 只是,她的脸上依旧有着无尽的矛盾挣扎。 身世于她而言实为不可泄露的秘密,眼前这个面色苍白如雪的男子既已道破,她就当必杀之。 只是为什么……下不去手?! 此时此刻,言如意心中充满了滔天恨意,恨这贼老天,恨言无心,恨叶易安,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的软弱,杀一个人能有多难? 她恨自己的软弱,杀一个人……怎么这么难? 理清楚事情原委之后,叶易安心中疑惑方去,惊喜已是山崩海啸般而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言如意,言无意,这岂非就是一个人?当日黑狱中的约定终于到了履行的时刻,一直悬在他头顶的禁制也终于要解除了。 心中愈是惊喜,叶易安面色反倒愈发的沉稳,抬头紧盯住言如意,“你就是言无意” “你为何执意要找言无意?” 此时,叶易安已无心再绕圈子,径直将藏于袖中的手指亮明在了言如意面前,“适才琉璃瓶中所装之血乃是取自于我,这个禁制你可认识?” 闻言,言如意紧盯住叶易安血痕宛然的手指,脸上表情变幻之复杂实难以言语形容。 良久之后,她方才抬起头来,“广元观那人……” 叶易安没等她问完,“假的” “言无心现在何处?” “这个禁制你可认识?你可能解?” 言如意蓦然转过身去,无言默立,叶易安知她现在的心神摇动,也不催促。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言如意再度转过身时,脸上已看不出什么异常来,“情丝如网,千千作结。此禁制名为相思扣,原是由民间痴女束缚情郎的巫术改造而成,以血为灵媒,也必须以血为解” 听言如意将此禁制的名称来历说的如此清楚,叶易安心中大定,“好一个相思扣,只是,你可能解?” 当日活死人在黑狱中下禁制时虽未说明这禁制的名称,却也明确说过此禁制唯有他的指定人言无意能解,因为这世间唯有言无意才有与他相同的血液。并以此警戒叶易安莫生异心。 有此背景在,叶易安此时这看似极简单的一问,其实无异于要言如意亲口承认她与言无心之间的父女关系。 言如意侧过身去避开了叶易安的灼灼眼神,“欲种相思扣,需以心尖血。下此禁制最是伤身,言无心如此不顾自身损耗在你身上种下如此禁制,其间必有原因。岂能轻易而解?” 尽管急欲知道言无心的消息,却仍能在这等心神必然难定的时刻想到这些,至此,叶易安熟悉的那个言如意彻底恢复了。 “你为我解除禁制相思扣,我给你言无心的消息,还有……《太阴真经》” 言如意霍然转身紧盯住叶易安,片刻后咬牙声道:“好” 解除相思扣的过程非常繁复,当其最终完成时,便见从言如意同一部位的指尖处蓦然凝出了一点鲜红的血珠。血珠滴进叶易安指尖已然破裂的黑斑部位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叶易安的血液居然对源自言如意心尖的这一滴血产生了极为明显的排斥,言如意的那一滴心尖血分明已经落在叶易安的指尖肌肤上却是凝而不散。二者之间就像是水与油般绝不混融。 看到这本应是绝不该出现的一幕,叶易安茫然不解,言如意却是脸色极其古怪。 莫非言如意根本不是言无意,更非言无心的女儿? 就在叶易安心下生疑时,言如意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再等等” 静心等了一会儿后奇异的一幕再次出现,言如意那一滴心尖血突然毫无征兆的沁入肌肤,进入黑斑中后居然再次凝结成珠,而后没有丝毫停留的逆游向上。 叶易安甚至能清楚看到这一滴血珠在自己肌肤下的滚动,最终,其一路逆游到了心尖部位后彻底融进了心血之中。 言如意在叶易安心头留下一滴取自自己心尖的鲜血之后,叶易安指尖处已渐有扩大趋势的黑斑开始慢慢淡去,最终消失于无形。 叶易安密切的关注着黑斑淡化消失的整个过程,当其彻底完成时,心中如同放下了沉压已久的千斤巨石,竖起手指在眼前端详了许久,全身上下有着说不尽的放松欢喜。 终于彻底摆脱活死人了! 言如意也没有打扰他,任其静静品味一个背负许久的巨大包袱彻底卸下时的轻松喜悦。 良久之后,叶易安惊喜的心情方才缓缓平复,看向言如意时却发现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憔悴之色也更明显了些。 欲种相思扣,需以心尖血。下此禁制最是伤身,那要解这种禁制呢…… 叶易安再无多话,径直言道:“《太阴真经》我收在襄州城中一秘处,你若得便,现在便可随我去取” 言至此处后叶易安顿了顿,按照适才的约定,他现在就该告知言无心的消息,只是面对着女儿说出其父的死讯,言如意的身体又是这种状态,即便心硬如他也觉难以启齿。 言如意点点头后却极其奇怪的没有追问言无心的消息,而是问了一个似乎在此刻根本不应当提及的问题,“你若不说《太阴真经》在你手中,我决然不会想到。为什么?” 黑狱之中的这次交易,言无心可谓是不尽不实,尤其是在《蛹蝶秘法》上隐瞒太多,分明只是想利用叶易安。因此叶易安此时即便不按照当初与他的约定完成交易实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如果是在堕入断崖之前确认言如意的身份,此时叶易安必定不会主动提及当初约定中关于《太阴真经》的部分。当世唯有他一人知道言无心的确切下落,就凭这个消息,他自信既能逼得言如意为她解除禁制,又将《太阴真经》继续留于手中。 而后即便是与言如意交易,以《太阴真经》的价值又能换回多少他求而不得的好东西?丹药、功法、法器…… 但现在……叶易安看似寡情,其实骨子里却极其重情,惟其如此,他才更不愿意轻易接受情分,更别说欠人情分了。 虽说这段时间里他究竟欠不欠言如意的情分实在是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但在这件事上叶易安却不想去算。 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要的就是一个心安而已。 看着眼前愈发憔悴瘦损的言如意,面对如此古怪的问题,叶易安浅浅的笑了笑,“我就是想告诉你,就是想给你” 问得古怪,答的没有道理,但言如意却似听懂了,“你可知道你为何不用去势便能修炼成《蛹蝶秘法》?”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这话听来荒谬的很,但本就不正常的《蛹蝶秘法》却的确是如此荒谬。就连功法的创造者宁无缺也是在自宫之后方才能够修炼,他为什么例外?凭什么例外? 这是萦绕在叶易安心中许久的一个疑惑了,他没有说话,静等言如意给出答案。 言如意看了看他那已然消去黑斑的指尖,“因为你是纯阳之体,所以能在毫无丹力之初抵御住太阴气机的霸烈,进而将之与原生灵力相平衡” 纯阳之体,叶易安将这四个字咂摸了一遍,“拥有这种体质的人很少?” “倒也算不得太少,但拥有这种体质者几乎都无法拥有天赋灵根,鱼与熊掌本不可兼得。似你这等的例外当是寥若星辰,至少我所知道的六百年间唯你一人而已” 言如意主动揭破此事,这算不算投桃报李? “噢,此事你为何不早说” “我也是刚刚知道”言如意点了点叶易安的指尖,“因为你的血” 说到这里之后,言如意便不再就此多说。而她一旦不愿说什么时,便是再问也无用了。 此时叶易安虽未全部恢复,驭器已无问题。顾念着言如意素帕法器已失,受创严重,遂邀其共驱法器。 言如意没有拒绝,当两人乘驭圆月弯刀飞天而起离开小洲后,又几乎不约而同的回头下望,心思不明。 小洲寂寂,两人亦是无言,唯有这一段共同流落的日子却是再也忘不掉了! 正文 第71章 变化(上) 驭器到了襄州城外僻处,叶易安收了法器与言如意一路步行,终又回到襄州城中。 走进城门的刹那,叶易安居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入城之后,叶易安便带着言如意到了那处破败的龙王庙取出藏于偏殿中的《太阴真经》 言如意珍而重之的收起《太阴真经》后,蓦然轻声的说了一句,“言无意乃言无心之子,现居于榆关之外的无根山比宁谷中,我就是言如意” 闻言,叶易安怔了一下,随即便若无其事的继续迈步前行,“你二人本为血脉同出的兄妹,既然如此,给他还是给你又有什么分别?” 走出龙王庙,看着庙前繁华的街市,停住步子的言如意提请叶易安帮她照拂福泽漆器行以及设于城郊处的粥场。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早晨听她哼唱这两首民歌时,叶易安隐隐已知她有归家之意,所以此刻听到这托付之言并不太讶异。他也无意追问言如意急着回去的原因,是为了治伤?还是为了《太阴真经》? 与之相比,叶易安更好奇的是另一个女人——与言无心生下言无意及言如意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见叶易安没有任何迟疑的应下了她的托付,言如意的情绪似乎稍稍好了些,“如今哈德木五兄弟已入道门之手,襄州复归安宁之后道门必定会追索哈德木等人冒险来此的根由。你那告身上祖籍辰州的漏洞我会设法为你补上,至于其他,你要小心了” 没有那份发往江南西道辰州州衙的协查公文就引不来鹰面人,其后的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今这般摸样。虽然中间颇多曲折,也出乎于当初的预料之外,但最终结果却是殊途同归——他解除禁制,也算完成了当初与活死人的约定。 目的达成之后再来回顾,那份协查公文就成了叶易安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关口,能不能过都必须得过。 叶易安点点头,言如意再没说什么,静静的站了一会儿。 “我走了” “保重” 走下龙王庙前的第一级台阶之后,言如意就再没有回头,就那般一步步的走上了长街,走进了热闹的人潮,最终从叶易安的视线中彻底消失。 自始至终,言如意都没再问及言无心的确切消息,是她在意的只是《太阴真经》而不关心言无心死活?还是已经感应到了什么? 目送她消失之后,叶易安转身回到无人的龙王庙中,驱动术法直接遁回到位于三阳生药铺最后一进院落的居所房中。 此后数日,叶易安竟是一次都没有出门,全力修炼直到伤势彻底恢复。 伤势完好之后打开深锁已久的院门,叶易安注意到整个前院居然是寂静到透出一股死气沉沉。 他这个院子的前面都被天机谷赁下用来开设三阳生药铺,从店面到库房,往日里经常是不断有伙计来往,热闹的很,这是怎么了? 一路走过去才发现原本生意兴隆的三阳生药铺居然已经关张,不仅前面接待客人的铺面停了,各个院落里的库房也一扫而空,从门上强力砸开的痕迹和屋内遍地狼藉的景象来看,放弃这个生药铺显然不是天机谷的本意。 叶易安的眉头皱了起来。天机谷乃是本州散修界中最为强横的势力,谁敢对他们动手? 一路走过查看,直到从前门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叶易安站定之后,就见到街角拐弯处一家茶肆门前蹲着一张熟面孔。 蓬乱的头发,褴褛的衣衫,手持的打狗棍还有面前摆着的那个豁口碗,这个讨饭花子般模样的人居然就是此前曾给他做过护卫的天机谷弟子。 修行者素来自傲,天机谷弟子尤其如此,如今却不惜做出这幅扮相……叶易安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很明显,他在无名小洲养伤的这段时间,襄州修行界中明显是发生了大事。 经过一番掩饰之后,讨饭花子装扮的天机谷弟子终于与叶易安单独相见,随即便通报了一个大出其意料之外的消息。 天机谷被攻破了,说是攻破其实还是这天机谷弟子的隐讳说法。在叶易安看来,天机谷分明已经覆灭,这个昔日襄州散修界中实力最为强横的门派如今只剩了十几人,还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被人不断追杀。 叶易安按捺住初听这个消息后的震惊开始一一发问。 天机谷当代天机子已经战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叶易安才知道陈方卓与那当代天机子本是嫡亲兄弟,不过稍微好些的消息是陈方卓侥幸逃出,如今已继任天机子,正领着残余力量挣扎求存。 先是天机谷率先发动了攻灭巴王门之战,其间虽小有波折却无碍大局,天机谷实为完胜。 然而就在这场大胜之后的第三夜,已被攻破的巴王门与天机谷同遭攻击,攻方实力极其强悍,纯然以泰山压顶之势碾压过来,天机谷的抵抗还未形成气候就已遭覆灭,侥幸逃生者不过五六人,其中还有三人因伤势太重死在路上。 天机谷与巴王门同时遇袭时,因陈方卓正好在由巴王门赶回天机谷的途中而侥幸逃此大劫。 算算时间,天机谷攻灭巴王门恰好是在他坠崖的当夜,也就是在那天他曾谴退了这几个护卫,并托他们给陈方卓送了一封书信。也就是在这一夜,广元上观从言如意手中强行夺走了鹰面人。三日之后,天机谷便遭覆灭。 也是在这个时候,叶易安才知道现在距离他坠崖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与言如意在那无名小洲中平静的两月,山外襄州修行界却已是风起云涌,格局大变。 能如此强力的覆灭天机谷,襄州唯有道门方才有此力量,尤其是天机谷覆灭的那个时间里,广元观本身实力虽遭重创,但有真一观都管虚静带来的增援人手,聚集在襄州的道门实力其实不减反增,灭掉天机谷可谓是毫无悬念。 然则出乎叶易安意料之外的是,据那天机谷弟子所言,此次覆灭天机谷固然是以道门为主导,但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也都参与其中,且是出力不小。其实直到现在,道门力量早已撤走,此时作为主力在追杀陈方卓等人的也恰是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 襄州散修界中五门派,巴王门已经覆灭,天机谷其实也已覆灭。其余三派中凤歌山自去年的祭礼之后已然可算作为道门羽翼,如今再加上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短短时间里道门居然已经统一了修行界。 好手段,好魄力!只是叶易安隐隐觉得这其间似乎有什么不对。道门与散修界的关系历来敏感,虽然道门一统修行界的野望一直存在,但数度失败并搅的一片大乱之后,他们其实也已认识到此事实难完成,遂有接连两代大道正约束道门的举动,而那位据说颇尚清静的当代大道正亦是这一政策的忠实继承者。 如此说来,道门此次在襄州一统修行界的雷霆举动就显得有些突兀了,甚至可以说是与其对待散修界的主流理念全然相悖。 经过凤歌山祭礼之事后,叶易安已经知道代表襄州道门处理散修界事务的乃是清风,此人当日显露的手段是分化、渗透、拉拢。观其目的是着力于在散修界中扩散道门影响力与威慑力,而非谋求如此激烈的吞并统一。 一个人的理念绝不会突然变化,清风却怎会变的如此突兀?他这种急变与叶易安对他惯用的印象截然不符。 正文 第72章 变化(下) 边听那天机谷弟子叙说情况,叶易安脑子里边在急速分析消化信息,那弟子说完之后呈上了一封陈方卓的亲笔书信。 厚达七八页竹纹纸的书信其实只说了一件事——陈方卓几乎是拜求了,让叶易安施以援手拖住如疯狗般的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如若他们再如此不遗余力的追杀下去,天机谷仅剩的这最后一点种子也再难保全了。 看完书信叶易安心底苦笑了一声,莫非陈方卓还不知道他已不是襄州州衙副都头了,想想也不意外。他交卸副都头职司的那一日也正是天机谷攻灭巴王门的时候,随后天机谷便遭碾压,陈方卓仓皇亡命到现在,还真是极有可能不知此事。 没有了州衙副都头的身份,他拿什么拖住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陈方卓等人的安危却又不能不管。 “你先在此稍候,我出去一趟”在那名天机谷弟子渴求的眼神中,叶易安出了三阳生药铺,直奔别驾府。 到后却没见着方竹山,甚至连小胖子都没见着。倒是从那喜气洋洋的别驾府下人口中听到两个消息: 一是前王使君已买舟还乡,方竹山正式接任了襄州刺史。 二是朝廷正式改元,用了二十九年代表着无限辉煌盛世的“开元”作结,国号改为“天宝。与此同时,推恩令也正式颁布,小胖子方启杰得以恩荫入仕,授官襄州刑曹主事,品秩为从九品下阶。 如今新鲜上任的方竹山正以刺史的身份巡视下辖各县,方启杰与之随行。至于什么时间回来,现在还真是说不准。 方竹山终于成功上位,就连小胖子也入了刑曹,这本该是好消息,但叶易安听完却实难高兴的起来。 上位之后,方竹山的心态必定会有变化,至于怎么变实难预估啊! 从别驾府出来,叶易安转身到了州衙雷云的公事房。 见他到来,雷云甚是亲热客气,叶易安耐着性子与他寒暄了一番后便问起了广元观。 说到这个,雷云精神都为之一振,素来持重的脸上也露出了堪称灿烂的笑容。 当日方竹山说要与虚谷斗上一斗的话并未放空,斗的结果便是方竹山最终顺利升任刺史,虚谷则到了真一观清修,道门襄州总提点及敕建广元观监观的职司都已拱手让人。 简而言之便是一句话,虚谷被从襄州给踢出去了,也正是通过这次人事变动,襄州州衙与广元观剑拔弩张的气氛得以平息,双方再度平衡下来。 这又是一个叶易安听完后高兴不起来的好消息。 州衙与广元观都握手言和了,他那里还有居中用事的机会?又何谈拖住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 “现在广元观中负责与州衙居中联络的可还是清风道人?”比照清风,广元观中负责联络州衙的道人同时也是负责处理散修界事务之人,亦应当是此次雷霆覆灭天机谷的主导者,所谓知己知彼,叶易安因有此问。 “也滚蛋了”雷云说完撇了撇嘴,“以前看见穿着一身道袍的清风就烦,不过跟现在这个清云一比,我还真有些想着那清风道人了” “清云?都头是说广元观中顶替清风职司的是清云?” 雷云点点头,“可不是这贼厮,横的很,不瞒你说,老哥我是一见他那副冷脸就心中冒火,一断子绝孙的牛鼻子张狂个什么?用得着摆出那一副看不起人的嘴脸?” 修行者面对普通人时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这是修行界中常态,清风不过是掩饰的好罢了,如今换上个不加掩饰的自然就惹得雷云大发邪火。叶易安对此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清云。 两人说完话时散衙钟声已经敲过了好一会儿,雷云执意要安排到望江楼小酌,叶易安感谢之后予以坚辞,只说今日实在有事,改日再邀都头痛饮。 从雷云的公事房出来时,叶易安由不得感慨了一句,短短两个月,襄州的情势变化真可谓是天翻地覆了。 回到三阳生药铺居所,那名天机谷弟子早已等的望眼欲穿。叶易安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细问了陈方卓等人的处境。 狡兔三窟,天机谷也不例外,早已在莽莽苍苍的神龙岭深处觅得一处生有灵眼的退身之地,无奈五派相伴多年,对此早有风闻,虽不能确定具体地处,但大概的方位却还是能做一判定。 正是因为如此,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份外用力加以封锁,使得陈方卓等人欲退不能,同时也怕若是甩不掉这些尾巴纵然去了那处所在反而只能暴露。 进退两难之间,陈方卓等人便只能在一个极狭小的范围内与追兵周旋,若非他带的这十几人都是当日被拨去攻灭巴王门的天机谷核心精锐,只怕早已支撑不住。饶是如此,如今之形势也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叶易安听完无声的沉思了良久,而后修书一封交给那名天机谷弟子,着其速速送往陈方卓手中。 信中他毫无隐瞒的将襄州修行界现状加以告知,同时亦说明了自己身份的变化,而后给出了他的两条建议。 现在就看陈方卓如何决断了,他若肯听从的话,局势必被搅动,危机也就有了化解的可能。 送走天机谷弟子后叶易安独自到了望江楼,一别两月,别的倒还没什么,襄阳醉倒着实有几分挂念。 两瓯襄阳醉独酌完毕时天色早已黑定,叶易安回到位于三阳生药铺的居所后便直接入了暗室,趺坐下来一番凝神定思的功课后正准备修炼第二层的《蛹蝶秘法》时,耳中蓦然听到几声异常的声响。 这暗室虽是置于地下,却在地面上设有极为隐蔽的通风孔道,可以听到院中传来的声音。纵然如此,若非叶易安现在是处于凝神定思状态也实难注意到这几声异响,盖因这声音实在太轻微——就像有人在小心翼翼的行步。 多事之秋,容不得不倍加小心。 叶易安驱动丹力护盾后悄然来到上面作为遮蔽之用的静室中,原本被他掩住的静室门户此时却呈现半开之状。 他没有听错,确实是有人闯进来了。 正文 第73章 江湖啊,江湖 目睹此状叶易安愈发小心,悄无声息的来到小窗前向外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两个身影,随后,又有一人从厢房中走出来。 三人的装束是一身黑,就连脸上都用黑布蒙着,这样的扮相委实太江湖了,是组团来偷盗劫舍的毛贼?但他们从不同的屋里出来时却分明没拿任何财物。 第三人出屋之后先向另两人摇了摇头,许是已经确定院中无人的缘故,这厮没什么顾忌的开了口,“不对啊,咱们从望江楼一路跟到这里,分明见他进了院子,怎会没人?” 另两人亦是疑惑,其中一个似是自言自语道:“莫非他用术法遁走了?” 闻言,与他站在一起的黑衣蒙面人顿时摇头,“没了州衙副都头的身份,他有多大胆子敢在州城内擅用术法?再说,上次在城外龙王庙围剿那十二个大乱州城的贼辈时咱们都是亲眼见过的,他的修行境界不过灵丹期,我等三人谁也不比他差。全力戒备之下,他纵然敢用术法,其丹力波动岂能尽数逃过我三人的探查?” “那……” 这三人还在满头雾水不知叶易安为什么凭空消失了时,叶易安却已从对话中查知了他们的来历。 当日龙王庙围剿魔门徒众乃是三派合力的结果,天机谷、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俱都参与其中,撇掉天机谷,这三人只能是红枫小筑或者兰山精舍的出身,只不过此时还难确认罢了。 商量了一会儿未有结果,三人随即驱动丹力对整个小院做了一番全面探查,意图感应搜索出最细微的丹力波动。 探查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但他们这种举动却让叶易安的眼神猛然一缩。 不管他们是出自红枫小筑还是兰山精舍,都为散修无疑。以如此身份却敢毫无顾忌的在州城之内驱动丹力而丝毫无惧于丹元镜,这……说明了什么? 叶易安静静的站在窗后,心中既冰且冷,冰冷之中又有浓烈杀意悄然涌现。 亲身搜索与丹力探查俱都无功而返之后,黑衣蒙面的三人尽管疑惑难消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又等了一会儿后,终于商量着先行撤回,明日再动手也不迟。 身体全然笼罩在黑色护盾中的叶易安远远跟着三人,借着房舍树木的遮蔽一路到了州城最大的三江客栈,随后又伏于房脊之上目睹三人进了客栈最后部一个单独的院落。 三人推门进入其中一间房屋的同时,叶易安驱动缩地成寸术法直接到了这间房屋的后窗处。 身怀红雪镜可遮蔽丹元镜的标注,复有丹力护盾可遮蔽驱动术法时的丹力波动,在房屋鳞次栉比的襄州城内,叶易安已然化身为暗夜精灵。 静静的立于窗外,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户向屋内看去,第一眼,叶易安就看到了一个熟人——脾气很大心眼却很小的红枫小筑大管事阴无咎。 三个黑衣蒙面人进屋,阴无咎放下手中茶盏沉声问道:“伏杀可得手了?” 一门之内一人之下的人物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呼来喝去,随意驱遣。阴无咎忍叶易安已经很久了,对于一个自视甚高又气量不大的人,这种忍耐无疑是种煎熬。可惜叶易安前有州衙副都头的身份,后有五派中实力最强的天机谷支持唱和,此前纵有万般不愿不甘,他也只能忍着, 这次叶易安官职被道门给剥掉,又有天机谷自作孽去攻灭巴王门。广元观内新主持散修界事务的清云道长杀伐果断,处理天机谷时一并对与其眉来眼去的叶易安下达了追杀令,闻此消息,阴无咎只觉胸中憋屈已久的一口恶气终于吐了出来。 杀叶易安既能消除胸中一口恶气,又能彻底斩断天机谷与州衙的联系,不给这落水狗任何一丝翻身的希望,何乐而不为? 可惜的是自官职被剥之后,叶易安便一直杳无音讯,遂使追杀令始终落不到实处。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他终于出现,阴无咎再也忍不住了,他要亲赴第一线,亲手布置对叶易安的伏杀,第一个知道这毛头小子伏尸授首的消息。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襄州散修界还远未到你能做主的时候。乱出风头是要付出代价的。 阴无咎话音方落的同时,后窗外丹力护盾中的叶易安已自袖里乾坤中掏出****。待那三个黑衣蒙面人开始解释事情原委时,他已在默诵云文,手掐指诀,步罡踏斗。 手足口的配合完毕,一张符图悄然从叶易安袖中飘飞而出,与白符箓术符图抵近目标之后方才自燃不同,这张黑符箓术中的炎火符图方一离袖随即无风自燃。 符图燃尽,随着一声轻微的爆鸣声响,房屋上空毫无征兆的陡然出现一个大如水缸般的烈烈火球。 夜幕使这个硕大的火球份外耀眼夺目,恰如彗星扫过天际,仅仅一瞬之间,火球便挟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向阴无咎四人所在的房屋重轰下去。 瓦片铺成的屋顶在这样的黑符箓术攻击下脆薄如纸,穿透、轰击、爆裂,这一道炎火符攻击一如那次在龙王庙剿灭魔门徒众般快捷,流畅,声威夺人。 随着大火球在屋内彻底爆裂,夜色下三江客栈最后一进院落内仿佛在瞬间同时点燃了一大堆焰火,夜空都为之一亮,流光璀璨,美不胜收。 可惜叶易安却无法欣赏如斯美景,适才那张符图自燃的同时,他已开始了再次步罡踏斗的行符。 当满身狼狈到极点,分明已遭重创的阴无咎勉力从已被彻底抹去的火焰废墟中驭器腾空而起时,叶易安的第二道炎火符堪堪行符完毕。 目睹又一张符图几乎就在自己身前自燃,腾身而上的阴无咎甚至顾不上细看叶易安一眼,老鼠眼差点瞪出眼眶的同时,身周的丹力护盾毫光爆闪,此时此刻,素来最好装为高人风范的他真是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尽管他那丹力护盾放出的毫光色彩已是深碧染白,尽管他的修行境界已经到了灵丹期第三重天,但其仅凭丹力驱动的护盾与法器依然不足以完全抵挡可借天地自然之力为我所用的黑符箓术。 符图自燃完毕,又一个连珠大火球虚空显现,直接轰上了阴无咎的丹力护盾及法器。 护盾瞬间破裂,法器直接被轰飞,刚刚被轰上来的阴无咎转眼又被轰了下去,重重砸在地上。 当叶易安一步步走到阴无咎面前时,鼻间清晰的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烤肉气息。不过灵丹期第三重天的修行境界毕竟不是白给,接连遭遇两道灵丹期炎火符术攻击之后,他居然还能吊住一口气不死。 低头看看已经没了人模样的阴无咎一眼后,叶易安用仅只两人可听到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说了一句,“瞑目吧,我是叶易安” 说完,他便轻轻的抬起脚来,一寸一寸下落,最终盖住了阴无咎满是惊骇、不解与恐惧的双眼。最终的最终,叶易安脚下发力重重的蹍了下去。 当他抬起脚时,即便阴无咎他妈妈在这里,也全然无法认出儿子了。 收回脚,叶易安驭出法器转身向房屋废墟走去。 那三个黑衣蒙面人的修行境界虽比叶易安高些,却还没高到阴无咎那等地步,陡然遭遇同为灵丹期修行者的黑符箓术偷袭,虽然还没死绝,却再无丝毫战力可言,便是站起来都难。 他们恐惧,他们渴望求生,同时他们也有着至死难解的疑惑——符箓修士的行符绝非一蹴而就,而且必然伴随着丹力波动,所以这本是根本不可能被用于偷袭的术法。但这厮却是以黑符箓术偷袭,而且居然还成功了?! 三人的恐惧与哀求对于经历过黑狱锤炼的叶易安毫无用处,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命,如果不能逆命,就该认命,这也是叶易安心中的道,如果有一天他为人所杀,临死之前他或许会叹息,会遗憾,却绝不会后悔、抱怨,更不会哀求乞命。 修行界是人间世的镜像,修行者的世界是另一个江湖,与人间世中的江湖相比,这里争斗的方式虽有不同,但遵循的法则却没什么两样,同样的铁血,同样的冷酷。 出来混,终归是要还的! 真实的江湖里没有那么多意外的传说! 叶易安很冷静的面对着三人,很冷静的驭出法器,然后他依旧很冷静的控驭圆月弯刀砍下了三颗血淋淋脑袋。 没有恶心,没有呕吐,更没有什么杀人后的不适,他仅仅只是不想给这三人第二次伏杀他的机会而已。 然后的然后,当圆月弯刀上的最后一滴鲜血滑落时,叶易安收刀,转身,走人。 他要赶在广元上观的道士们到来之前,去往下一个目标。 再次驱动缩地成寸术法,这一遭叶易安直接遁出了州城,一路来到了鹿门山,当广元上观已然在望时,他寻觅了一处僻静的藏身地边修炼恢复丹力,边安静的等待。 等待的时间挺长,几乎是整整一夜,其间叶易安曾于离离的树叶间看到有七八个神通道人从城内驭器返回广元上观。 夜晚离山,想必他们是去处理三江客栈的案子吧。作为襄州最大最兴隆的客栈,三江客栈自然也占据着州城最核心的位置,适才的袭杀时间虽短,但两道炎火符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除此之外还要算上必然会有来看热闹的人发现阴无咎四人被杀后引发的动荡波澜。 刚刚平静了两个月的州城再度于最繁华处发生这样离奇的凶案,代替清风接手这一块事务的清云必定会很恼火吧,刚刚握手言和的州衙与广元观又会因为这件明显不是普通人能干出的恶性凶杀案而生出怎样的龌龊? 当这些念头浮现出来时,叶易安浅浅的笑了笑,清云……等着我,这是命啊! 一夜的等待,终于在天边微露晨曦的时刻结束了。当隐藏于鹿门山深处的广元上观内敲响悠远出尘的早课钟声时,叶易安起身驱动丹力护盾向观内潜去。 神通道人也是道人,既在道观之中哪怕只是做做样子早课晚课的诵经总是免不得的,这个时间正是潜入广元上观的最佳时刻。 叶易安绷紧身上的每一条神经,远远避开有整齐而清朗诵经声传出的经堂,小心翼翼往膳堂摸去。 正文 第74章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传说中唯有修行境界到了真丹期方能完全辟谷,没到这个境界纵然是神通修士也免不得口腹之累。或许是怕烹制饮食时的烟火熏着了供奉神灵,广元上观也如人间世中的其它道观一样将膳堂安排在一个远远的角落。 遵照道门的十方丛林制度,道观之内照例是要在早课的诵经结束后方能进食,当叶易安潜进膳堂时,这里尚是空荡荡一片,偶尔有面相粗陋的道人进出布置碗筷并送来木桶及簸箩盛装的饭食。 或许是从没想过有人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广元上观膳堂的安全防护几乎为零,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早课时间。 待那三个脸上睡意都未全然散尽的粗陋道童送完一趟东西又出去后,叶易安小心翼翼的潜到了膳堂正中的那张粗大桌子前。 这张桌子明显是用来放置盛装着饭食的木桶与簸箩以便于向周围分发的,此时桌上已满放了两只木桶及两扇簸箩。木桶里盛装的是黄精杂以粳米熬成的养生细粥,簸箩里则排列着一只只犹自冒着热气的胡饼。 这两样饮食俱都是烹制精细,卖相绝佳。叶易安小心翼翼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只琉璃瓶来。 这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做工精美到了极致,既薄且透,可以清晰看到里面装着半瓶蓝色的液体,这液体不知是怎生炼化而出的,居然如此澄澈晶莹,纯净的就如同夏日雨后的天空。 蓝色液体在琉璃瓶中并非静止不动,而是若有生命一般不断从底部生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气泡,小气泡冲上液面之后,随即汽化为淡淡的烟雾在琉璃瓶的上半部微微翻涌,待升到瓶口时遇阻沉降,最终又化为晶莹蓝的液体。 这个美到极致的瓶子乃是取自天机谷前供奉韩继宗,这个胆大到敢于炼制五石散的鼎火修士曾意图以此为杀手锏胁迫叶易安。 鼎火修士擅长炼制毒药,虽然至今叶易安依然不知道这个瓶子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毒,但只要知道能被一个鼎火修士视为杀手锏要同归于尽的东西必定不简单也就够了。 叶易安没有打开瓶子将里面的蓝色液体倒入盛满细粥的木桶。如果他这样下毒实是太小瞧神通道士了,同时也是因为不敢,师父对鼎火修士用毒的告诫言犹在耳,不明白蓝色液体的物性之前,他绝不会冒然打开瓶子。 最终,叶易安小心翼翼将瓶子压在了装满胡饼的簸箩下面。这是一个精心选定的地方,因为是悬压,只要簸箩稍稍一动,瓶子必然就会坠下破碎,又因为青石地上有着一个狭长的小坑,破碎的瓶子坠入其中后甚至不会被特别留意到。 将瓶子放置好后,叶易安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连串的画面。早课诵经结束后,广元上观的道人门鱼贯来到膳堂坐定,道童们开始给诸位神通道人分食,其中一个道童端起簸箩,悬压其下的琉璃瓶顿时跌入小坑中破碎开来,随即,被韩继宗视为最后之杀手锏的蓝色液体便悄无声息的汽化在整个膳堂。 画面一幕幕闪现完毕时,悄然撤出的叶易安陡然想到刚刚离开的言如意,一股遗憾之情油然而生。可惜她已经走了,若不然两人结伴来做此事,该会有别样的快意吧? 叶易安真想亲眼目睹韩继宗之琉璃瓶跌落后的结果,无奈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于冒险,遂只能压下心头深深的遗憾,潜出广元上观并离了鹿门山后即刻驭起法器赶往襄州辖下的云溪县治。 据昨日在别驾府——不,现在应当改称为刺史府得来的消息,方竹山的车驾队伍现在正该巡视到云溪。刺史出巡声势必大,断无找不到的道理。 云溪县驿馆,叶易安请驿吏通报进去找州衙从事方启杰,没过一会儿,小胖子倒比通报的驿吏更先跑了出来,不过看来这些天方竹山对他的教育还算成功,顾忌着身上穿的青色官衣,小胖子总算没在人来人往的驿站门口发疯。 待进屋之后,小胖子逮住叶易安好一通埋怨,边埋怨边拖着他到了方竹山的屋外。 方竹山正在接见云溪县衙的官员,两人等了一会儿后方才进去。见到叶易安,方竹山直接便问他这两个月去了哪里。 叶易安说家乡宗族中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因是信来的急就未向大人禀报。两人正说话间,便见州衙中一个熟面孔的小吏气喘吁吁的进来,附耳对方竹山说了一通小话。 方竹山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挥手谴退小吏后负手起身踱步不已。 他既不说话叶易安自然也不问,倒是小胖子忍不住问出了口。 “昨夜州城之中又有邪法方士作乱,烧了三江客栈一个院子,死了四人”方竹山的声音很闷,透着无可掩饰的阴沉烦躁。 他也确是郁闷,升任刺史前这邪法方士就闹个不停,险险坏了他的大事。升任刺史后刚刚开始以一州之主的身份巡视辖境没两天,就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活生生就像宴饮正酣、兴致正浓时突然吃出个臭虫,太丧气败兴了。 “又是邪法方士?人可抓住了?” 面对儿子的追问,方竹山摇摇头。有些话他没说,其实适才那前来报信的小吏曾经提及,早晨州衙雷都头专为此案去了广元观,广元观的那些牛鼻子没抓住凶徒也就罢了,态度还如得了失心疯一般恶劣的很。 这样的话说出来更是丧兴,方竹山虽然没说,脸色却又阴沉了几分。 听说凶徒还没抓住,小胖子顿时就忍不住了,“这群牛鼻子平日里一个个眼睛恨不能长到额头上,真出了事后却是屁事不顶,还指着州衙给他们背黑锅不成?” 说到这里,小胖子突然停了停,而后放低声音道:“爹你刚升任刺史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广元观居然又跟上次一样抓不住凶徒,他们是真抓不住,还是……” 听到这话,叶易安看了看小胖子,两个月不见这家伙还真是长进了不少,喜欢动脑子了……虽然这次脑子动的有点歪。 踱步不已的方竹山对此未予置评,踱步之间到了叶易安面前,“你回来的尚算及时,这几日就住在我府上那里都不要去了,等着我为你引荐一人” 叶易安面色平静的颔首以应,“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甫一上任就出了这样凶杀四人惊动半城的恶性案件,方竹山再没有兴致继续巡视,好在本州下辖的几县他也算都走到了,当即便命驾而返。 随着方竹山与小胖子并辔回到襄州州城,进了城门后小胖子就溜出队伍直奔三阳生药铺后的居所,要让叶易安看他这两个月苦练《灵犀指》与《无影脚》的结果。 “练武之事,先培根基。只需将根基扎的牢固了,再操练起招式时自然事半功倍,否则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此所谓欲速则不达也……你再缠我也没用,基础没到,我是不会传你招式的……哎,放手,再不放手我可踹你了啊” 三阳生药铺内,不想再练基本功的小胖子正胡搅蛮缠着让叶易安传授招式时,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推开院门的是两个道人,他们也没想到院子里居然是这副场景。乍一见到穿着一身青色官衣的小胖子抱住叶易安的腿撒赖的情景,两人俱是一愣。 小胖子纵然是个脸皮厚的混不吝,但穿着官衣时被人看到如此不雅相的一幕,尤其这两个货还穿着道衣,顿时就恼了,“什么鸟(diao)人,眼瞎了手也没长?敲门都不会?” 眨眼之间,小胖子就完成了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撒赖精到州城第一纨绔的转换,变脸比翻书都快,气势凌人,话也是怎么难听就怎么往出扔。 听到这茅坑石头一般的话语当先那道人脸色立变,恰在这时,落后他半步的道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这道人冷哼一声,也不看小胖子,进院之后冷冷盯住叶易安劈面问道:“你昨夜人在何处?行踪如何?何人可为证明?” 被人无视已经极度不爽,眼见这两个道人还如此耍横,小胖子愈发不干了,踏步挡在叶易安面前,把那一身青色官衣抖的哗哗作响,“呦,这是谁呀,敢在刑曹主事面前充大个,擅闯民宅也就罢了,还要盘人行踪,这也是你们能问的?怎么着,道观改成官衙了?” 那当先的道人看也不看叫嚣的小胖子,只是冷盯住叶易安。 “退下” “别理这两个措大夯货……”小胖子犹在叫嚣,屁股上猛然一沉,整个人顿时凌空而起,在空中倒翻了一个跟头后却又稳稳当当站在了叶易安身后,摸摸白嫩白嫩的肉屁股,一点儿不疼。 叶易安稳稳当当将小胖子遮护住后拱了拱手,语调平静的问道:“敢问这位仙长是……” “这位乃是广元观清云道长,为昨夜三江客栈凶案而来。叶易安你身为修行者,自当知道本观若对你有所问询并不为僭越” 说话的是随同清云而来的那个道人,说完还不忘提醒叶易安好生交代,不得有所隐瞒。 这就是清云! 断崖之夜虽然与清云有过照面,但因为彼时时间太短,又不知其为清云。电石火花之间其实未能将人看的清楚。说来,在历经黑狱三年,出狱又是两年,整整五年光阴流逝之后,这才是叶易安第一次清楚的面对清云。 面相约三十许人,国字脸的长相堪称堂皇正气,只是眼神的冷厉之下却始终游移着丝丝暴戾。 深深将清云的面容刻于心底,叶易安正要开口说话,小胖子先在后面嚷嚷开了,“师父,昨晚在云溪吃花酒的事情可不能传到我爹耳中,否则,咱俩可都跑不了” 闻言,叶易安身子微微一震,这死胖子,没白疼。 注目清云,叶易安浅浅的笑了笑,“刚随方刺史车驾回城,一身尘土的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见笑了!至于方主事所说昨夜之事……还请两位仙长代为隐晦” 清云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紧盯住叶易安,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花来。 叶易安毫无闪避的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不闪不躲,就连嘴角的浅笑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良久之后,清云终于开口了,语速既快且疾,“亮亮你的丹力护盾” “想打架,好啊,不劳我师父动手,小爷接下了”小胖子人还没窜出来,就被叶易安拎住耳朵又塞回到了自己身体后面。 “清云道长好威风啊”毫不掩饰的嘲讽了一句后,叶易安驱动了丹力护盾。 看到丹力护盾上纯正的碧色时,随同清云而来的道人明显松弛了不少。 清云将叶易安的丹力护盾看了许久,而后什么也没说的转身便走。 目送清云两人的背影远去,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适的迹象,叶易安心中疑惑——莫非韩继宗的那个琉璃瓶只是虚张声势?黎明的那次潜入放毒一点儿效果没有? 心中遗憾着,手上松开了正在蹦跳的小胖子,“这个清云不是好相与的,又是个修行者,以上遇上他你多收敛些,别自己凑上去找死” “呸,小爷怕他……”小胖子正要跳脚,被叶易安一脚踹屁股上给踹老实了,“知道,知道,师父,昨晚在三江客栈连屠四人是你干的?” “你说呢?” 小胖子上上下下将叶易安好一番打量,“上次三阳帮伏击你,你都一个没杀。看着不像啊” “好端端我杀人做甚?你以为那是杀鸡?” 闻听此言小胖子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后,无限遗憾的咂嘴叹息了一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看看人家李太白这首《侠客行》里说的多好,师父你有如此身手却不肯杀人,啧啧,既可惜了身手又有失高手风范哪” 叶易安回答他的只有一声怒叱,“滚” 正文 第75章 危崖青松,激流磐石 自三阳生药铺退出后,清云直接回到了广元观。前虚谷所住的房间内现在已然换了主人。 清云进来时,面相在四旬左右的新任监观虚生刚从蒲团上起身,虽然静修了个多时辰,眼眉之间的疲态依旧未能尽褪。以他的修行境界居然会出现这种状况,足以说明此前其丹力的损耗到了何种地步。 广元上观,膳堂……该死的! 目睹此状,清云知趣的什么都没提。 虚生随手点了一张胡凳,“坐,叶易安那里去过了?” 清云坐下后腰板依旧挺的笔直,“是,清风当日说的不错,叶易安的身形确与两月前坠崖的男子极其相似。但我适才勒令他显现了丹力护盾,毫光是为碧色,从碧色的澄澈与圆融程度来看,确认其修行境界刚入灵丹期未久,尚在第一重天入门处徘徊” “此外,关于他的行踪,他昨夜当在云溪与州衙方竹山的儿子一起鬼混。也正是因为有那个纨绔在,不便于直接将叶易安擒回观中严审” 对于拥有术法的修行者而言,行踪实在太容易作假,但修行境界与丹毫的颜色却万难作伪。听清云说到后半部分时,虚生脸上的神色动了动,“灵丹期灵明境界,以此修为确实不足以击杀阴无咎四人,况且用的还是无法偷袭的符箓术。只是阴无咎等人刚要伏杀他便转眼身死,若非是他所为,又有何人?这也未免太凑巧了些” 清云静静听完后摇了摇头,“他有杀阴无咎之心不假,但他却无这样的本事。昨夜在三江客栈中杀人者当是另有其人” “他可有同党?” 清云再次摇了摇头,“据清风当日所言他是出身于凤歌山,凤歌山什么情形观主亦是了然于胸。林子月不在且不说他们肯不肯出手,便是整个凤歌山的所有战力一起用上,实也做不下这等事来。我以为,这还是天机谷余孽干的好事” 对此判断,虚生沉吟良久后方才缓缓声道:“先是在三江客栈杀阴无咎四人,继而于我上观下毒。天机谷余孽或许有这手段,但本观留意陈方卓已久,其人机变有余而胆魄不足。杀阴无咎或有可能,在广元上观下毒……此绝非他之敢为,看着倒更像是叶易安的手段” 虚生说完,也未等清云发表意见便微微阖上了双目。 人至穷途有何事不敢为?清云虽对虚生监观这番话有些不以为然,但又素知他最善观人,且出言无虚,一时心中也有些摇动, 莫非是叶易安勾结天机谷余孽共同作案?但昨夜好几个胆大的目击者可都一口咬定凶手只有一人,纵然离得远看不太清楚,面相与叶易安也绝不相似。 虚生刚刚挤走虚谷接任监观,襄州城内便发生如此修行者为恶的大杀案,随后上观老巢还遭人狠狠捅了一刀,这件凶案若是不破,虚生这新监观的脸面往那里搁? 作为虚生的头号心腹,此事他实是义不容辞,只是这案子委实太过于扑朔迷离。 正在这时,房门处传来剥啄叩门之声。进来的正是适才与清云一起去盘查叶易安的那个道人。 “明玉,何事?” 那号为明玉的道人脸上有些小激动,“启禀观主,适才与清云师叔回来后正轮着我值守丹元镜,此前叶易安显现丹力护盾时分明驱动了丹力,但丹元镜上却全无显现,更无标注” 脸色一变的清云霍然站起,“好贼子,果然有鬼。我这就将他擒回严审” 清云身子方动便被虚生给叫住了,“他既与方启杰在一起,此时将他擒回,又无确凿证据,方竹山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方竹山又如何,不过一普通人罢了,有何可惧?” “行事时若不能一击必杀,又何必盲动?”清云性情暴烈,那虚生看来涵养极好也未计较他言语上的冲撞,“世人皆知方竹山出身于世代奉儒守官之家,却不知三十五年前方家也曾出过一个好慕修行的忤逆子,更不知这忤逆子乃是在紫极宫受的道箓。虽然此人早已被方家逐出家门,但血脉之亲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听到紫极宫三字,清云双眼猛然一缩,瞬时间凌厉如刀。明玉则是满脸震惊中隐有惧色。仙居于长安玄都观的大道正虽有总领天下道门的职衔,但却有一处道观以及观中道人却是他也管不到、不能去管的。 紫极宫——立观于长安宫城,独占天家大小法事,乃当今天子亲奉之宫观,观中所有道人之道箓亦由天子亲授之。每一道人衣食及香火月例皆等同于翰林院中诸位供奉翰林。 虽然以“宫”为名,虽然这处所在可谓毫无声名,甚至出了道门就连知者也是寥寥,但若论地位之尊贵,实为天下第一观。 若只是尊贵决不至于让明玉脸上现出惧色,实是自国朝初年至今,百年光阴的冲刷虽然依旧洗不掉笼罩在紫极宫上的重重迷雾,但有一些东西依旧是不可避免的泄露出来。 如今在道门之内,即便是普通神通道士也知道紫极宫有着一个要命的职责——监查道门。 虽然同根而生,但在朝廷的制度设计上,紫极宫对于道门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天敌克星,好在传说中他们的人数不多,但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个出身于紫极宫的道人都份外让人忌惮。 也就是听说这个内幕之后,明玉方才恍然大悟于前虚谷监管为何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方竹山有这么个兄弟在,纵然历经时间流逝后护短已成为习惯的道门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在紫极宫供奉道人与一个州观监观之间做抉择,其结果还用问吗? 面对神秘的紫极宫,在它的庞然威压面前,清云的怒火与狂傲虽然内敛的深沉,却绝无一丝惧色。反倒诡异的更多出了几分似乎并非针对于叶易安的凌厉战意,“那叶易安……” “再有十多日本观的丹元镜也就该提升威能了,与其将他抓来严审,何如隐于暗处细查,再狡猾的狐狸也总会露出蛛丝马迹的” “是”事情说完,清云与明玉正要退出时,身后传来虚生淡淡的声音,“派人去叶易安的籍贯地好生查查,襄州发往辰州州衙的那份言无心协查公文亦是出于叶易安之手。此人……殊不简单” 这个消息清云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言身子一震。 因为那份协查公文而引出了魔门哈德木等人,又因为他们方才知道虚谷去位,这才有虚生接任监观之事。 甚至可以说,广元观这次的监观易主直接就源于那份协查公文。虚谷失之于它,虚生得之于它。 接任以来,尤其是真一观虚静都管带人撤回之后,虚生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压着关于鹰面人的调查——他不想听到太多为虚谷鸣不平的声音。但现在,因为这个疑点重重的叶易安,虚生终于要发全力了。 遵从方竹山的嘱咐,叶易安搬到了刺史府中暂居,就住在小胖子所在院落的厢房内。 当夜晚饭时,从州衙回来的方竹山带着一脸倦色而来与叶易安小饮了几杯,叶易安知道这是他笼络人心的小手段,却把个小胖子激动的了不得——老爹给他朋友面子,这就是他最大的面子。 三人正和乐融融的吃酒闲话时,门房带着一个急匆匆的公差进来报信,言说距离州城极近的城郊处刚有人作祸,动静闹的极大,如今州城外西北角整片天都被火把映红了,百姓惶恐难安。 昨夜连着今夜,一听到又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作祸,素来在属下及百姓面前极重风仪的方竹山也忍不住勃然而怒,“还不速去捕人,传语雷云,今夜若再让那贼人跑了,本官的刑杖须不饶他” 报信公差脖子一缩,怯弱声道:“地方里正一谴人来报,雷都头不及召全人手就带着当值的捕快即刻赶过去了,只是那些做祸的贼子颇不寻常,是以才命小人前来报信” 这时节公差越解释,方竹山愈怒,正在他的叱喝将要出口时叶易安轻轻的插问了一句,“雷都头是老成持重人,既然谴你来此必有因由,那些个作乱贼子有何异常?” 真仗义!报信公差满是感激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后急忙声道:“作乱的实非普通贼子,小人等分明已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那两个贼子却突然放出一闪光飞剑,继而人就踩在剑上飞上了天,实在擒他不得。雷都头说这是精通幻术的邪法方士,是故命小人来禀知使君” 报信公差话音方落,就听屋内一片哗啦声响,拍案而起的方竹山怒火攻心之下将布满菜肴佳酿的小几都给踹翻了,“广元观无能,贼道士欺人太甚” 怒火之中,方竹山急令报信公差即刻前往广元观。 报信公差如蒙大赦的走后,怒火并未稍歇的方竹山转过身来指着满脸同仇敌忾神色的小胖子,“你也去,告诉那些无能贼道,你是我方竹山的儿子,今夜就盯死在那里,若是再让贼人跑了,仆与他广元观绝不罢休” 小胖子嗷嗷响应,一蹦三尺高的正要出门时却被叶易安一把拉住了,“使君大人不可,贼人是否退去仍未可知,少公子身份尊贵,万一……” “师父放手,小爷不怕。广元观贼道辱我父子太甚,小爷跟他们没完”白天里三阳生药铺后院中清云对他的无视再次涌上心头,旧仇加新恨,热血冲头的小胖子恨不得要蹦上天去,但在叶易安的手下,他的蹦跳却只能是徒劳。 “那你去” “在下也不能去,当前护卫刺史府才是在下之第一要务” 闻言,悚然而惊的方竹山迅速冷静下来,两月前府中遭贼子祸乱的情景顿时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如今叶易安可是他身边唯一能用的修行者了。 方竹山以手抚额深深看了叶易安一眼后,也无废话,喝住小胖子后便急急往后宅行去,无论如何,上次因贼人作乱昏阙过去的老夫人那里再出不得半点差错了。 刺史府后宅,方竹山一家围着老夫人聚于一屋之内,为防意外大开着的房门外,叶易安挺身而立。 他的脸色沉肃端严,他的眼神锐利无畏,他的身体虽然瘦削,但腰板却挺的笔直,宛若激流之磐石、危崖之青松,虽雨狂风急,吾一身挡之。 此时此刻,叶易安再不刻意收敛身为修行者又经黑狱磨砺出的气势,在屋内煌煌灯树的映照下,整个人恍然如破鞘而出的绝世名剑,散发出逼人眼眉的璀璨光华。 看着叶易安的背影,小胖子双眼直冒金星,方竹山等人无形中安心不少。 其间,小胖子的生母方夫人轻轻碰了碰方竹山,继而又用眼神点了点叶易安,虽然一句话没说,方竹山却清楚明白了他的意思,重重点头以应。 于是,方夫人看向叶易安的眼神里就有了几分慈祥,夫君安排叶易安辅佐儿子的打算她早已知之,虽然前两个月丫头们也曾从市井间的议论中学说了这个年轻人的不凡,但她毕竟未曾亲见。 这一刻,亲眼看着这样锐利到甚至让人有些心生寒意的叶易安,方夫人终于放心了,回看夫君方竹山的那一眼里愈发多了几分浓厚的柔情。 正文 第76章 那一笑的疑惑 尽管叶易安气势全放,整个人也是一副森然戒备的模样,但其心中却无半点紧张,有的只是感慨。 派人在城外闹,亏他陈方卓想的出来!闹在城外固然不用担心被丹元镜锁定标记,进而避免被道门凭借丹元盘按图索骥的追杀以至于折损人手,但这效果可就差到了天上地下。 不在州城,旷野山村之间能闹出多大动静?别看只是一堵城墙之隔,心理上的冲击以及随之而来的压力都份外不同,若非有昨夜自己在三江客栈杀阴无咎等人的凶案垫着,方竹山绝不至于反应如此激烈。 日暮途穷之时,行事愈发要破釜沉舟,不发则已,发则力求必中。这时候若还斤斤算计于得失……这个陈方卓,精明有余,魄力不足啊! 也正是由此,叶易安判定陈方卓当不会采用他的第二条建议了。 昨日由那天机谷弟子送出的书信中叶易安给出了两条建议,第一便是建议其谴人来州城闹出点响动,惟其如此才能给州衙施压,他才能居中用事鼓动方竹山强行征召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出人入州城襄助靖安。否则,刚刚与广元观握手言和的方竹山必然有所顾忌。 至于第二个建议,则是力图说服陈方卓放弃试图甩脱尾巴撤到神龙岭中后备基地的打算,而是别走蹊径窜往与襄州比邻的州郡,并向沿途所能遇到的散修界大小门派通报道门在襄州屠伐散修异己,一统修行界之事。 对于散修界而言,这本就是最能挑动他们神经的事情,亦是大小散修门派最为担忧之事,消息本无虚妄,言语上再多些挑唆技巧,何愁搅不起浑水?如此便不说别的,至少甘为道门走狗的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必然会成为那些散修门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纵然顾忌着他们的主子做不出什么太激烈的行动,但这些听闻消息的散修门派施阴手下绊子总免不得吧,如此一来,陈方卓等人不仅逃生压力大减,甚或还能争取到趁势反击的机会也未可知。 这计划还是能有些用的,只可惜陈方卓却不会用。不是他不明白这计划中的用意,而是他的心思太多——归根结底,是他还心存复派之念,又对道门的恐惧太深。 心存恢复天机谷之念就不能不顾忌道门,对道门恐惧太深,自然也就不敢彻底的得罪道门——而往别处散播并挑唆襄州道门屠伐异己的消息无疑就属于这一类。 哎,可惜了! 当夜自然无人侵入刺史府,夜露刚起未久,雷云又派人前来报信,言说经过州衙众捕快舍生忘死的围攻,已成功将贼人驱离。而后检点被贼人袭扰之村庄,未见一人伤亡,只有几个瘸了腿的,还是在惊吓中逃跑时自己崴着的。 闻报,方竹山长出一口气的同时脸色更黑了,他自然不会相信就凭那些个捕快能将修行者驱离的话——这就说明广元观根本没有抓住人,今晚作乱的贼人又成功逃脱了。 挑衅——在他治下的襄州内外居然成了这些贼人可任意来去的菜园子,无所顾忌。这已经不是挑衅,而是**裸的羞辱了。 得知天机谷来人顺利逃脱之后,叶易安也松了口气,不再陪着神情亢奋的小胖子干熬,直接回房睡了。 襄州城外,看着贼人袭扰过后村舍乱糟糟一片的景象。跟随清云同来的明玉脸色铁青。若再加上旁边站着的那些个捕快们看他的古怪眼神,就连好脾气的他都再也忍不住的怒形于色,快要气炸肺了。 修行界中什么样的小毛贼都敢来剃广元观的眼眉了,而这些个小毛贼居然还成功逃脱了,可恼,可恨,可杀,更可气! 前时因为哈德木等人,广元上观中的神通道士已是折损严重,全凭真一观虚静都管带来的人支撑场面,这也是前监观虚谷如此弱势的根本原因之一。 擒住哈德木等人后,虚静都管在新任虚生监观的请求下平灭了天机谷后带人撤回了真一观。广元上观立时空虚下来,遂使追杀天机谷余孽的行动不得不交由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主导,以至于拉里拉杂拖到现在都未能收尾。 广元观紧急请调援兵,好容易从各处调来一批神通道士充实上观,未曾料到这些人刚刚熟悉环境还不曾派上用场时,膳堂却遭人下毒。 那下毒之人手段极其阴险,所用之毒又不知是哪家鼎火修士新炼之物,无色无味却霸道异常,初时难以发觉,等到发现异常时,却已造成了堪称惨重的伤亡。 下毒之人太阴损,广元观又太大意。二者合一,遂使襄州广元观这遭注定要在道门之内出名了——成为笑柄的恶名。 也正是下毒案,使得如今上观之中遇事时总想着以自保为先,闻报有修行者作乱广元上观的第一反应是集结力量先行防护自保,这种安排绝不能说错。但等到观望清楚形势终于派出人手时,贼子已开始遁逃,随即上观又因可用之人实在太少难以合围,竟使毛贼侥幸逃脱。 襄州道门的中心,敕建广元上观何时沦落到如此地步? 但让明玉感到极意外的是,面对如此场面连他都气恼难平了,往日脾性暴烈的清云师叔却一反常态的没什么异常表示。 这真比眼前的局面更让人吃惊! 明玉微微瞥了师叔一眼,却见清云的心思明显不在眼前的贼子祸乱案上,观其眉头微皱,眼神闪烁,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思虑的如此深沉。 更为古怪的是,就在清云招呼他转身离开时,其嘴角处分明露出了一缕稍纵即逝的笑容。 若非亲眼所见,明玉简直不敢相信,师叔他……居然笑的出来? 他又因何发笑? 因为这一幕实在太反常,以至于这个笑容,以及因为这个笑容而生发的疑惑便牢牢的在明玉心中扎了根,直到那一夜…… 一觉好睡,叶易安早晨起来刚梳洗罢,便见着小胖子呵欠连天的走过来,眼眶隐见黑色,分明是昨夜兴奋过度没有睡好的缘故。 招呼叶易安吃早餐的过程中小胖子毫无食欲,昏昏欲睡,最终穿上官衣去州衙的时候,简直跟上刑场一样。 没事送他出门时,叶易安交代小胖子上午若是有暇就去找一趟雷云,着其把城中两家商贾贸易行给查封了。 “他们怎么得罪师父你了?嘿,这两家可都是城中颇有声名的大商贾贸易行,不太好下手吧?” “这两家商贾贸易行背后站着的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你不陌生吧?如今这两派已经投入到广元观门下做了走狗,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了?至于如何下手,雷都头是行家,只要他肯干,要多少理由找不出来?” 听了叶易安的介绍后,刚刚还是愁眉苦脸的小胖子顿时来了精神,“敢跟贼牛鼻子同流合污,兔崽子,看方小爷弄不死你们。师父你就瞧好吧,雷云那里,我这刑曹从事也不是白给的” 听说要整人后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的小胖子走后,叶易安在刺史府呆的无聊,也实在不耐烦那些个丫头们找着借口来看耍猴似的看他,索性给门房留话后出了刺史府漫步于襄州街头。 热闹的街市中正难得闲适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叶都头” 叶易安停步看去,拦住他的乃是薛五——襄州城中一个并不算太大的混混头子,亦是围绕在小胖子身边的那些混混头子中他唯一能看上眼的一个。 寒暄了几句后,薛五直接便道:“当日叶都头吩咐小人办的事情已经办好”说话间,他已从袖中掏出了厚厚一叠竹纹纸。 叶易安接过竹纹纸时已然想起事情原委,因言如意的福泽漆器行就在薛五的地盘上,两个多月前他曾吩咐薛五帮他详查言如意的行踪。这叠竹纹纸该就是详查的结果了。 “有心了”叶易安说话间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张飞票递过,孰料薛五却坚不肯收,又说了几句话后,这个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混混头子也没什么黏糊,干净利索的转身便走了。 虽然此时的叶易安已经不是州衙副都头,也失去了对襄州市井江湖的管辖权,但薛五对他的态度却丝毫看不出变化。 至此,叶易安愈发高看了他几分。随后他也不再街头悠游,就近寻了一家素洁的茶肆,就着茶博士精心烹制的庵茶细看起薛五搜集的资料来。 薛五的确是很有能力,又兼地头蛇之便利,历时数月竟是生生把言如意到襄州的行踪多给挖了出来,竹纹纸上的记载很琐碎,流水账似的,他却看的津津有味。 在这份资料中,叶易安看出的第一个亮点便是言如意来襄州的时间。此前他为副都头时曾命辖下捕快对外乡人,尤其是江南西道辰州来的外乡人做过一次全城盘查。 根据当日的文报中说,言如意是两年多前来的襄州,但现在看来,那份文报上的资料明显不够精准。 据薛五的调查,其实早在此之前一年多言如意就曾到过襄州,并在三江客栈包房住了一个多月。虽然这一个多月中她究竟干了什么实在难以一一明查,但只是这个时间就足以让叶易安心中一动。 叶易安放下竹纹纸端起茶盏,眼神虽然透过雅阁半卷的竹帘落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心思却仍在言如意初来襄州的时间上打转。 两年多加一年多,堪堪就是四年有余的时间,算着这个时间,言如意第一次来襄州之时恰恰也就是活死人言无心刚刚进入黑狱的时候。 这是巧合?若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但言如意嘛……绝无可能。 如此就又勾起了叶易安心中早已存在的一个疑问,言如意是怎么知道言无心在襄州的? 说来,最后跟言无心接触的其实只有两个早已死去之人,那就是林子月的父母林如海夫妇。 言如意能如此准确的把握连道门都不知道的消息,难倒是林如海夫妇临死之前的传讯所致? 想想凤歌山顶林氏家祠前言如意诡异的上香举动,此事几乎确定无疑。 只是林如海与言如意究竟是什么关系?以至于临死之前他们还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再则,笼罩在林如海身上的重重迷雾林子月究竟知道不知道? 或许,这才是叶易安真正关心在意之所在。 正文 第77章 师父,你也太不厚道了 一盏茶喝完之后,叶易安继续埋头阅看,他看的很慢,将整份资料看完之后又发现了两件很古怪的事情。 按这份资料的记载,言如意定居襄州的两年多以来,去的最多的居然是两个让人意料不到的地方。其一是城中各家书肆,这原也没什么,离奇的是她所购买的书里十成中有九成都是道教典籍,慨而言之,基本上凡是与道教有关系的书籍她几乎是来者不拒。 即便是与道门结仇并想要报仇,也不至于如此吧?言如意此举究竟是想干什么? 书肆之外的另一处地方则是鹿门山,不过言如意的目的地却并非山中的广元上观,而是与之截然在两个方向的孟浩然草庐。去的次数之频繁几乎到了每十天必有一次的地步。 “孟浩然”看到这个名字,叶易安稍稍有些出神,随即发生了一声饱含遗憾的太息。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这是十七年间诗仙之名轰传天下,刚刚被天子传诏进京的李太白大作。诗中第一句所言的孟夫子便是指孟浩然。 孟浩然是襄州山水幻化出的精灵,是这座城池、这片土地的神话,亦是这一方百姓永不厌倦的话题,其人早已化身为襄州的精神象征。叶易安自被师父收留后便从之学习琴棋书画,多年浸染下来,纵然其饱经艰难困厄磨炼的心性如铁,但似乎是隐藏于骨血深处的那一点文人情怀却从未真正泯灭。 相反,每当处境越是困厄之时,这份情怀便随之越发深挚,黑狱之中一千多个日夜里每天不忘诵诗便是这种情怀的显证。或许是因为,他也曾在内心深处渴望过只是做一个纯粹的书生,过一种寂寂寞寞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的简单却平静的生活。 因着这份虽然深隐却始终不去的情怀,叶易安也曾经渴望见一见这位名满天下自然风流的大诗客。可惜当他终于从黑狱中脱身之后并有此闲暇之时,却惊闻孟浩然已因诗家天子王昌龄的来访而纵情宴饮,食鲜疾以至于背痈复发而亡。 一代诗歌圣手就此溘然长逝!由是,身在襄州却未能与孟浩然一晤就成了叶易安心中一个不大不小,绝不会与人言说的遗憾。却没想到,言如意居然又与此扯上了关系。 孟浩然已于前年仙逝,他那知名襄州的孟浩然草庐亦已人去楼空,言如意却为何还往那里跑的如此频繁? 那里究竟有什么人或者事在深深的吸引着她? 抬头见天色尚早,左右无事的叶易安便拟往鹿门山孟浩然草庐一游。 出茶肆后还没走到城门口,却见薛五从后面追了上来,言说方小爷命人找他,找到后请其前往州衙相见。 这小胖子又有什么事? 州衙之中,小胖子居然独占着一间公事房,坐在那里看着公文居然是有模有样,但一见叶易安进来后顿时就没了正形。 “什么事不能回去说,这么急?” 小胖子安顿叶易安坐下后笑嘻嘻的亲手奉上了一盏茶水,“好事。刚刚有人来报备,是广元观请了十多个坟匠” 闻听此言叶易安的精神陡然为之一振,果然是好消息! 坟匠乃百工之一,顾名思义便是专为人挖坟的,人生大事无过于生死,生立屋,死居坟,坟墓从地址勘定到开挖,再到挖成,其间都有严格的禁忌与规矩。遵守这些规矩是风俗中对亡人必不可少的尊重,若非逼不得已,即便是修行者也不会主动破坏这样的风俗规矩。 因着这些禁忌与规矩,所以坟匠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挖都能干的。又因涉及到死人之事异常敏感,按此时之规定,凡在籍之坟匠接到雇佣之后必须往衙门报备,这原也是州衙监控地方刑案的众多手段之一。 一般而言,只要时间充裕些,一个墓穴用一个坟匠就够了,至多两人。再多坟匠们自己都不肯干了,摊下来的工钱太少,不合算。 广元观既要雇佣坟匠,自然是因为观中死了人。一次雇佣十几个坟匠,就算两个坟匠合挖一墓,广元观中死人当也在七八人以上。 韩继宗那毒药起作用了? 一念至此,叶易安便让小胖子找人去查城中大号水缸的售卖情况。 小胖子虽不解其意,还是遵照叶易安的吩咐出门找杂役去打问。 没过多久消息传回,约与坟匠来报备的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有广元观道人一并在市井中购置了六口最大号的圆缸。 道人之死不称为死,而是别称为羽化。羽化之后的安埋也不用棺木,而是用缸。即是将身死的道人以坐姿置于缸中,而后封闭缸口,此即所谓“坐缸”,乃道门之内特有的仪轨。但这种仪轨却非任何道人都能享受,唯有高道身死之后方得如此安置。 高道的标准实在有些模糊,按照时下道门通行的标准,也即唯有受戒正式获得道箓的道人才能享受如此待遇,似那等小道童是万万不成的。 州城之内的广元观中未闻有道人羽化之事,那么这些坟匠必然是为广元上观准备的,再结合那六口大缸,叶易安已可断定,昨日他冒险潜入广元上观膳堂的下毒已经开花结果,至少有六名神通道士倒在了韩继宗的毒药之下。 叶易安起身在小胖子的公事房内走了几圈,心思复杂。 可惜啊,这六人都死了,怎么最该被毒死的清云却是安然无恙。 此时小胖子已经明白事情原委,正自兴奋时却见叶易安神情间有些郁郁寡欢,凑上来问道:“师父,你也太不厚道了,怎么,死六个还不够。总不能指望着他们一次死绝吧?” 闻言,叶易安的眉头跳了跳,什么都没说。正在这时,叩门声中,都头雷云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叶易安也在,雷云愣了一下,随即上前亲热招呼。三人说了几句闲话后雷云便道明了来意。 早晨小胖子招呼过后,他一点没打折扣的派人把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在城中的产业给封了,没想到这两家反应甚速,一天还没过完他们便都派人找上门来,手中还拿着广元观新任虚生监观的亲笔信。 虚生虽则是管不到州衙的道官,但其毕竟是五品的品秩,且在地方拥有绝大影响力。纵然雷云也很厌烦广元观的道人,但接下虚生的信后仍难免心中打鼓,便来向始作俑者的小胖子拿主意。 “好歹也是个正五品,怎么倒为两家商贾求情,还用上了亲笔信笺,这虚生的脸面也太不值钱了”小胖子骂了一回后径直对雷云道:“别理会这不要脸的老货,州衙的事情还轮不着他来插手,只要你雷都头行事靠得住《大唐律》,该封就接着封,封死他们这群有眼无珠的鸟人” “咱州衙办事自然是要依着《大唐律》的……” 不等面带苦色的雷云接着往下说,叶易安拦过了话头,“罢了,方主事你也别为难雷都头,既然虚生监观的亲笔信笺都到了,这面子不能不卖。解封了吧” 雷云欢喜,小胖子愕然,却听叶易安继续说道:“解封之后雷都头让那两家的掌柜给传个话,既然要在襄州地头上商贾贸易,那地方靖安之事便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每家派三十个弟子到州城襄助靖安总不算难为他们吧” 闻言,雷云不解,“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是……” 叶易安为之解释之后,雷云嘿嘿一笑,“正发愁若是再遇上邪法方士作乱不好应付,这就有人送上门了,叶兄弟放心,除非他们别在襄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捞钱,否则,我有的是办法揉搓他们,这事情老哥拿手!” 相视之间,三人俱都一笑。 正文 第78章 政教合一,人间天国 有虚生监观的亲笔信笺,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的两处产业迅即解封,但这两家的掌柜却是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出了州衙后迅即便往广元观请见虚生监观,恰巧清云也在。 听完事情原委,虚生沉吟了片刻,“既是州衙要人就给他们” “啊!若按雷云所言抽出这么些人来,那追剿天机谷余孽必然再难兼顾……”两个托名为掌柜的红枫小筑及兰山精舍弟子边口中叫苦,边将目光投向一边站着的清云。 虚生不再多言,亦将目光投向了清云。 清云面沉如水,看不出他的心思,“你们先出去,稍后我自会为尔等分说” 与始终都是和煦的虚生比起来,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其实更忌惮如今直接管着他们,且脾性中隐有暴戾的清云,见他发话便也不敢再做多余口舌,苦着脸出去等消息了。 一时间,房内便只剩了两人。虚生淡淡的问了一句,“本观的心思你可明白?” 清云略一躬身,“是。以城中产业为根底要挟散修界中门派,这原就是叶易安最先耍弄出的手段,此次如出一辙,亦必然是他在暗中操弄。目的自然是为了打乱本观一统襄州修行界的计划,保全陈方卓等天机谷余孽。既然如此,索性便遂了他的心愿。陈方卓已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但得喘息之机,焉能不一会叶易安?” “只需盯死了叶易安,或许陈方卓也就唾手可得了。只要二人相会,便是叶易安亦可当场格杀,届时,便是方竹山也说不出什么了” “你见的明白”虚生微一颔首后稍稍沉吟了片刻,“统一襄州修行界的事情太过于晃眼,若是能快刀斩乱麻也还罢了,偏生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实在无能,天机谷之事拖的太久了,迟则生变。若再有有心人居中操弄,则后果更加难测。借此机会变一变未尝不是好事” 清云无言,因他低着头,也无法从眼神及神情间窥知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现今叶易安是住在方竹山府中?” 清云点头称是。 “将方府盯紧了,但有发现陌生人入住其中即刻报我。至于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就按你适才所言交代着办吧” 清云恭敬的退出虚生的房间后,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那两个等候之人立时便围了上来。 清云引着两人远远离开了虚生的房间,目光投向渺远的天际,良久之后方才开口道:“你们即刻回山传信给两位门主,州衙那边先无须理会,当务之急只在集中力量尽快剿灭天机谷余孽” 或许是心神难定,又或许是用力太过的缘故,清云的声音中有着丝丝掩饰不住的暗哑。 “不给州衙调拨人手?那……本门在城中的产业……” 清云霍然转身,逼视着两人的目光里隐隐似有火苗闪动,原本深隐于内的暴戾无所遮掩的涌涌散发,化为清晰可感的凌厉杀机。 那两个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只觉全身森冷,在清云满是杀意的眼神逼视下,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头也深深的低了下去。 “事有大小轻重,尔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剿灭天机谷余孽,其他的待办好这件事后再说不迟。怎么,你们是信不过广元观?还是信不过我?” 来自于清云身上的威压益盛,两个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已是噤若寒蝉,“不……不敢” “回去告诉你们门主,这件事情已经拖的太久,是到该了结的时候了。都把养寇自重这样的小心思给我收起来。凡修为在灵丹期以上的弟子尽数集结,捕杀天机谷余孽的同时仔细着我的传令,传令一到不得有半点折扣违背。襄州修行界一统乃是大势所趋,谁敢不听令行事,天机谷的现在就是他的明天,届时勿要怪我言之不预。去吧!” 说完,清云没再看脸色苍白急退的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复又将目光投向了渺远的天际。 今日天气大好,黄昏时分,天际云映斜阳联为火烧之势,一眼看去,空中似遭血染。 清云久久的凝视着这残阳如血,渐渐的,因悍然违背虚生之意愿而生出的恐惧不安消失一空,胸中涌起的是无尽的畅快,还有那虽淡却让他整个人为之升华的圣洁。 一统襄州修行界,终于再无遮掩的将这句话说出来了!这是起点,但绝非他真正的全部目的,亦绝非终点。 六百年传承,道门,承载着无数人信仰的道门,其最终的道路必然是一统八荒**,平灭一切异端,在这人间之世中为虔诚的信众们建立起梦想的天国。 政教合一,人间天国! 六百年前头扎黄巾之太平道先贤未尽的大业自有我辈奋起继承,六百年前五斗米道的遗憾自有我辈来证圆满,四百年前天师道席卷江南却功亏一篑的遗恨自会在我辈手中了结。 自五年前张九龄去相,李林甫接任首辅相公以来,李唐那蛊惑人心的盛世已不可避免的走向了终结,如今,就连代表着无限辉煌的“开元”年号都已废除。 逆君倦政纵情歌舞,奸相当权口蜜腹剑,朝政日昏,百姓生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趋艰难,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印证着引路者的点悟——时机将至,这是道祖赋予你的宿命与无上荣光,当人间天国的大门经由你手多开启一分,便是你踏上永证大道之时。 舍身修行成就一人之金丹大道,与舍身于解除亿万信众疾苦,成就永恒人间天国,孰小?孰大?孰轻?孰重? 注视着如血的残阳,引路者当日给予他的点悟之言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中回荡,尽管清云对于引路者的点悟之言早已铭心刻骨,但每每于暗夜或无人处回顾时,却从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畅爽快意。 微微的阖上眼睛,清云一切的纷扰杂念与诸般情绪都在那不断重复回荡的点悟之言下消散一空,当这点悟之言在他脑海中经过多次反复回荡后激响为占据一切的洪钟大吕之声时,就连体内的满腔血热都跟着热起来——让人战栗、执迷的狂热。 属于他觉醒的时机已至,他再也不用像同道者那般继续坚忍待时,从此刻起他所需要的仅仅只是行动,至于行动后的结局会如何,一切自有高居于三十三天之上的道祖做出最终的评判与裁决。 这……才是属于他的金光正途,修行大道。 许久许久之后,清云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虚生所居的经房时,眼中倒映着如血残阳的狂热已化为摒弃一切的决绝。 这个总是做出一副高深莫测模样,实则贪恋权势,首鼠两端的败类,在觉醒时机到来之际绝不容你再次反复。 至于叶易安……当这个面色苍白,满身疑点重重的青年浮上脑海时,清云摇摇头将之甩到一边。不过一无关紧要的跳梁之辈罢了,这时候怎么会想到他? 念头一闪而过,清云紧了紧手中自袖里乾坤取出的那件物事,强行控制住因为狂热而微微战栗的身体后,一步步向虚生所在的经房走去。 这一刻,他踏上了自己的金光正途,修行大道 这一刻,他坚如磐石,无所畏惧 正文 第79章 事物反常,必有妖异 州衙小胖子公事房中,与小胖子说了一会儿闲话的叶易安正准备走时,雷云谴了一捕快来报信,言说那两个掌柜出了州衙后并未回商贾贸易行,而是去了广元观。 他们是去找清云了,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并浮现出清云那张脸时,叶易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一时又说不清楚。 小胖子还要继续在州衙熬时间,叶易安便自先回,路上这个念头一直盘绕不去,待进了方府大门正遗憾着住在此间实是白白浪费时间而无法修炼时,脑海中蓦有一道灵光闪过。 清云,盘查,丹元镜……刹那之间,叶易安便醒悟过来不对的地方究竟是在那里。 昨日三阳生药铺居所中清云曾盘查于他,他的深碧丹力护盾可谓毫无破绽。然则正所谓百密一疏,当时他却未曾想到因为有红雪镜在身,这次驱动丹力护盾就难被丹元镜查知,更别说标注了。 从言如意处要来红雪镜原本就是为了在城中使用术法时不被丹元镜查知,却没想到正是因为红雪镜对丹元镜的遮蔽,居然给他留下了一个如此之大的破绽。 他如今已不在州衙任职,身份上只是一个普通散修。广元观之所以不敢动他,他所依仗处一则在于自觉没有留下足以让广元观追缉他的把柄;二则是方竹山。 其实这两个依仗又是合二为一的,若没有方竹山的存在,以他一个无门派作为依靠的普通散修,即便没违反道门的规矩,广元观若要捕他又有何难?这样的事情他们难倒做不出?之所以没做只是因为顾忌方竹山罢了。 相反,作为散修,他若违反了广元观的规矩,对他有管辖之权的广元观要捕他时,便是方竹山也不好说什么了。 身为长居人间世城池中的散修,却身怀能遮蔽丹元镜监控探查之物,只凭意图不轨四字,也足以冲撞道门的规矩了吧。 如此说来,广元观现在其实已经有了捕他的理由,且这理由足以能堵住方竹山的嘴。 既然如此,广元观,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清云为什么没动手?是他们没注意到丹元镜这一次的异常,还是……别有所图? 叶易安从来都不是心存侥幸之人,以丹元镜对道门的重要性,以清云昨日对他的态度,第一种可能根本不存在。那就只能是第二种了。 能动手却不动手,清云究竟在等什么?他图的又是什么? 走进方府大门时,叶易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此后数日,叶易安一步未出方府大门,自闭于房中悉心揣摩第二层《蛹蝶秘法》及其丹力运用法门的精义。第三天午后忽闻外面有吵闹之声,他原拟不予过问,孰料那声音竟是越来越大,遂走出去问了一个过路的府中下人。 据那下人言说,府门前不知怎么来了个不知死活的讨饭花子,死缠着不走也就罢了,还闹腾的厉害,若非顾忌着刺史府的观瞻,定要将其腿给打断。 听了下人的描述,叶易安立知这正在闹腾的讨饭花子必是天机谷弟子无疑。这厮倒是好手段,居然能查知自己住在了刺史府。 想了想,叶易安终究还是出了府门。 府门前,刺史府下人远远的围成一圈边冷眼看着讨饭花子打扮的天机谷弟子的闹腾,边等着捕快的到来。 叶易安径直穿过圈子来到天机谷弟子面前,弯腰往豁口碗里扔铜钱的同时低声道:“此地极有可能已遭广元观监控,设法速走,勿要引狼入室” “这两日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精锐尽出,追剿也是越来越急,我等危在旦夕只能冒险往人群稠密处转进,天机子正在城外红树林,务请叶都头一会”天机谷弟子语速飞快的说完之后,伏地向叶易安连连叩首,似在感谢他的施舍。 叶易安没有转身,面色如常的重新回了刺史府内,只是他的心情却远没有脸色那般平静。 回到屋内,叶易安边踱步边心思急转不休。 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真狠的下心放弃城中的产业,放弃他们的药石与钱财来源,放弃一个散修门派立派的根基? 这绝无可能! 但他们现在干的事情却又该怎么解释? 太反常了! 叶易安停止踱步在胡床上坐下来,做了一番凝神定思的功课使心绪彻底平静下来之后,开始重新回顾整件事情始末,意图寻出反常举动背后的原因。 如今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已经化身为广元观的仆从打手,他们反常举动的根子只能是在广元观身上。 换而言之,是广元观在授意他们无视州衙。 前任监观是被方竹山斗倒的,这个结果足以显示出方竹山的性格与能力。在此广元观与州衙刚刚握手言和的敏感时刻,不管出于何种考虑,广元观都没有不顾忌州衙的理由。 这是叶易安早已考虑过的,也是他借小胖子出面,经由雷云之手故技重施的根本原因。法子是老法子,但在当下的情势下却是算定必然会管用的法子,然则这结果却是大出意料到南辕北辙的地步。 广元观究竟怎么了?或者说是如今执掌散修界的清云怎么了?完全不按常理行事,且还是毫无转圜举动的与州衙硬生生撕破脸,观其行事简直如同疯了一般的毫无顾忌,他究竟想干什么? 思忖许久仍然一无所获。自出黑狱以来这还是叶易安第一次完全把握不住一件反常之事的任何脉络。 因为如此,就使得要不要出城去见陈方卓变的异常难以决断。 半盏茶的功夫后,叶易安已有决定。 虽然现在去见陈方卓实属极其冒险的不智之举,但他还是决定去。 此番若是不去,或许就再也见不到陈方卓了。两人数次合作中也算有了些情分,如今其人落难到如此绝境,若然不见,叶易安总觉有些心中难安。 当然,这还不是他决定要去的根本原因。根源在于他希望能在见陈方卓的过程中搜寻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以帮助自己破除迷雾,进而重新把握住清云行事时的想法脉络。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与他相比清云实在太强大了,面对这样一个决然要不死不休的强敌,再多的准备再细致的了解把握都不过分,即便要因此而冒险,至少在叶易安看来亦是值得。 主意一定,叶易安便再无犹豫反复,起身便向门外走去。 刚推开门就见到方竹山的贴身长随前来传话,言说府中来了一位远客,晚间设宴为其接风洗尘,方竹山着他定要准时与宴。 叶易安点头答应的同时,心底也有些讶异,方竹山其人素重规矩,平时若无大事绝不会在散衙钟声敲响之前回府,今天这个远客什么来头,竟能让他破例? 莫非这就是方竹山要为他引荐之人? 这些个念头一闪而过后叶易安便不再多想,经由一处僻静的侧门出了刺史府。踏出侧门之前他先已戴上了****,而后在热闹的街市上多次试探都没探查到有人跟踪之后,方才选了一处穷巷直接遁出了州城。 襄州城郊红树林中,叶易安见到了陈方卓以及剩余寥寥的天机谷弟子。 面对狼狈到极处的陈方卓,两人的这一次相见实有恍如隔世之感。 或许是因为人在落难时更易动情,陈方卓对叶易安此时仍能来见,感动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但随后的信息交换中,两人却都失望的很。叶易安毫无隐瞒的向陈方卓说明了自己的举动与无奈。坦诚的神色与言语明明白白告诉陈方卓,他确实尽了自己的全力,但在广元观不按常理出牌的情况下,若想在极短时间内解除危机,实在力有未逮。 最终,叶易安在此时此刻能做的便是为疲敝的陈方卓等人提供一处藏身歇息之所。 不知为何,当说出那处无名小洲的所在时,叶易安心底隐隐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怅然。 陈方卓失望,叶易安也同样失望,因为他在陈方卓的介绍中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能解释广元观、清云的反常。 一点都没有。 两人之间的谈话不时被打断,这是因为陈方卓要不断起身离去查看红树林外围的警戒。 被追杀的久了不能不小心谨慎,尤其是这两天,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简直就跟得了狂犬病的疯狗一般追杀的又狠又急,使他们很难获得较长时间的休息,短短两天里,本就寥寥的人员又硬生生折损了将近一半。 时至今日,天机谷已然名存实亡了。 交换完信息,两人俱都无言,良久之后,陈方卓方才苦笑一声,“两三个时辰了还没见到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的贼子们追上来,莫非他们脚软了?今晚或许我们能在那无名小洲休整一夜,这好歹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闻听此言,叶易安心头一动。刚才他从刺史府出来时也未遭遇任何追踪,虽然省心省事,但却使其难以心安,因为这完全不符合他的预估。 在丹元镜上漏出了那么大的破绽,广元观即便别有所图而没有立即动手,起码的监控总该有吧,但却偏偏没有。 因为此事,叶易安对陈方卓的这句自嘲异常敏感,询问之后听过其详细的介绍后,叶易安心底开始生发出缕缕不安。 正在这时,有在外围警戒的天机谷弟子来报,因同样感觉到异常,适才他们冒险前出侦测,却没有丝毫发现。似乎这两天如疯狗般咬住他们的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之人突然之间一撤而空了。 正文 第80章 剑拔弩张, 广元观疯了 闻此消息,满脸惊喜之情的陈方卓赫然站起,急命再行细查,吩咐完后,激动不已的他索性离开了红树林亲自前出侦测。 叶易安看着陡然精神大振的陈方卓远去,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今天遭遇到的反常之事太多。事物反常必有妖异,现在的问题只是,广元观种种反常举动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目的? 尽管叶易安可算才思敏捷,遇事也喜欢动脑子,但任他蹙眉冥思苦想了许久,却依然未能找到答案,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苦思之中陈方卓回来了,脸上几乎都放出了光,他也带来了确实的消息,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的追兵确实撤走了,走的非常突然而且干净。 简单的通报完情况后,陈方卓便向叶易安辞行,这是他苦熬许久之后换来的一线光明,现在,是该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尽速回到后备基地了。 面对归心似箭的陈方卓,叶易安几度犹豫之后终于还是开了口,“陈兄能否稍缓些时间再走?” 陈方卓诧异的看着叶易安。 叶易安尽量简洁的陈述了自己的理由。广元观的举动太过反常,如此紧缩人手必有所图,而且料想其发动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作为广元观共同的敌人,值此非常时刻,正应就近密切关注他们的举动,或许能因此获得什么机遇又或变数也未可知。 就算不为机遇与变数。难倒天机谷就不想报仇?就甘心退缩于神农岭深处?身处那等已经与人间世完全脱离联系的深幽荒僻之地,没有了弟子补充,没有了药石及钱财来源,天机谷的复兴从何谈起? 叶易安的陈述极有鼓动性,陈方卓认真的听了,听完也不惜花费如今异常宝贵的时间思忖了良久,但其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叶兄弟说的甚有道理,但对于我等而言,如今生存才是第一要务,至于报仇及复兴天机谷,只能留待将来了” 说完,陈方卓歉意的向叶易安笑了笑后遗憾的一声长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若此时只是我一人,不说广元观,便是刀山火海只要叶兄弟知会一声,陈某也陪你闯了跳了,虽死无悔。可惜,我不是……叶兄弟,见谅了” “是我强人所难了”叶易安再无多余啰嗦,肃容向陈方卓深深拱手一礼,“陈兄珍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陈方卓带着仅剩的天机谷弟子走出了红树林,夕阳已然落尽的薄暮中,他们的背影中有着无尽的疲惫、孤单与悲凉。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遥想从第一次听闻天机谷之名到此时此景,叶易安心底难免生出浓浓的感慨。 繁华落尽终成尘,从当初的襄州散修界最强者走到眼前名存实亡的寥落,争霸就是一柄锋锐的刀,成王也罢,败寇也罢,不同的结果背后,留下的都是无尽人头,淋漓鲜血。 别人的 或者……自己的! 这些感慨停留的时间很短暂,当陈方卓等人彻底消失,叶易安转过身时,这份感慨便已被他深埋心底,重新充塞于心头的依旧是广元观,清云。 这次出来耽搁的时间终究还是太长了些,当叶易安驱动缩地成寸术法重新遁回襄州城时,天色已然由薄暮彻底黑定下来。 他修行者的身份只有方竹山父子知道,为避免在刺史府中引起不必要的惊恐,叶易安没有直接遁入府内。依旧由之前遁出城时的那个穷巷显现出来,而后融于夜色之中一步步向刺史府走去。 或许是盛世余韵,此时的达官显贵之家每有夜宴必定开始的极晚,饮宴的时间却很长,在歌儿舞女的助兴下力求通宵达旦之欢。 方竹山府的夜宴虽然不至于通宵达旦,但不到月上柳梢恐怕也难以开宴,时间尽有,所以心中有事的叶易安也并不急着回府,缓步之间脑海中犹在思虑不绝。 拐过最后一个街角时,若非叶易安闪身的快,险险就要与一人撞上。 叶易安抬头去看那人时,那人也正转过身来对他怒目而视。 四目相视之后,叶易安低下头来,告罪一声后便低头继续前行,像极了城中那些性子懦弱怕惹事的士子书生。 那人见他如此,哼了一声后也未再与他计较,扭过头去继续向刺史府大门所在方向看去。 尽管转过街角后前方不远处便是刺史府,但叶易安经过府门前时就连目光都没有丝毫的斜视,更别说进府了。一路向前,径直走过刺史府转入另一处街角。 叶易安脚下不乱,面色亦是平静,心中却是惊涛狂澜,只因刚才差点与他相撞那人他认识——当日为围剿十二魔门徒众,他曾以州衙副都头的身份征召三派精锐,此人正是其中之一,虽然难以叫出他的名字,但其兰山精舍弟子的身份却是再不会错的。 脚下依旧没停的叶易安庆幸于自己的谨慎,正是因为这份谨慎他才会在出城以及回城时都戴上了言如意给的那副****,也正因为如此,适才那个一心关注着刺史府的兰山精舍弟子才没将他给认出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质朴之语却是金玉良言。 庆幸过后,诸多念头顿时狂涌而来。 此前消失的兰山精舍弟子怎么会到了襄州城中,还是在刺史府外?这里有什么事比追杀已入天机谷弟子更重要,甚至可以让他们付出不惜功亏一篑放陈方卓等人遁逃的代价? 适才的偶遇是巧合?还是预谋的行动? 是只来了刚才那一人,还是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的精锐都被调来了此地? 难道清云调人来此是为抓捕自己的? 叶易安如夜游的士子般将刺史府周围的街道乃至小巷都走了一遍,因心底有了准备,尽管天已入夜,他还是借着人家门前悬着的灯笼与零星灯火认出了不少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弟子。 人数并不算多,但位置却异常重要,几乎刺史府外每一条街道与小巷中都有两派精锐弟子在逡巡,实已将整个刺史府尽数纳入了监测之中。 看到两派布置出如此阵仗,叶易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多更深的疑惑也随之涌上心头。 可以肯定不是来拿他的。若要拿他,以他的修行境界,根本不足以让广元观摆出如此阵仗。 但眼前的这一切却明明白白的存在着,分明就是冲着刺史府而来。 顺理成章的,一个连叶易安自己都难以接受的念头陡然涌上心头,因这想法实是不可能的疯狂,他的身子都为之激灵灵一颤。 广元观疯了,他们要……围攻刺史府,他们的目标是方竹山?! 恰在这时,周遭陆续响起了急促的鼓声,鼓声之中,襄州城内不同坊区的沉厚坊门相继隆隆闭锁起来,千门万户也随着鼓声闭门落闩。 几乎在很短的时间里,随着鼓声的号令,热闹的街市陡然一变为寂静,襄州也正式走入了暗夜之中,等待着几个时辰后再次被鼓声唤醒。 宵禁的时间到了! 正文 第81章 一波三折,水落石出 怎么办?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考虑,借着宵禁前坊鼓声声的喧闹,叶易安驱动丹力护盾悄悄潜进了刺史府。 别人都可以不管,但想到小胖子……叶易安无声的叹了口气。广元观主事之人极有可能已经疯了,他却没有,终究还没能将心修炼到硬如铁石的程度,以至于能眼睁睁看着小胖子在自己面前横死。 刺史府第三进院落花厅中,两架灯树上数十点烛火悉数点燃,将整间花厅映照的亮如白昼。 宽阔的花厅中酒菜皆已齐备,州中教坊司差来侍奉助兴的歌儿舞女也已张布好了各色管弦乐器,真是好一副满堂富贵,和乐融融的景象。 见叶易安从门口处进来,采用正式单席制设宴,高踞于主位下侧的方竹山笑着招手道:“来的虽然及时,终究还是迟了些,说不得要罚酒三樽了,毋庸多礼,坐” 这是一次典型的家宴,坐在最上位的便是刺史府中的老夫人,其他女眷皆都一一列席,坐在最下首的小胖子也连连招手,“师父,到这儿来” 彼时若非极其亲近绝不会随意邀人赴此家宴。反过来说,但凡能被邀请参加这样的饮宴,也就意味着设宴的主人已将其视为通家之好,往来无禁忌了。 看着方竹山的笑容,小胖子的笑脸,再看看这一大家子齐聚一堂的情景,叶易安心底猛然打了个突。 时间紧急,他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法,没理会小胖子的招呼径直到了方竹山身侧。 方竹山正诧异素来行事几乎让人无可挑剔的叶易安怎么如此鲁莽时,叶易安已俯身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 听完这几句话后,方竹山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不过出乎叶易安意料之外的是,遇此突变,方竹山却未如往常般独自沉思应对之策,也未与其他亲眷商议,而是直接将目光投向了身侧下首处坐着的一人。 因刚才来的紧急,直到此刻叶易安才注意到这个他从未在刺史府见过的人。 面相只在三旬左右,一身清闲淡素的葛袍,其人风仪可谓极其出众。细看之下,他的五官相貌居然与方竹山有六七分相似。 若是往常,叶易安必定要与此人寒暄几句。但现在的情况委实太过于紧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动手,他若想将完全不通术法的小胖子顺利带出险境,那真是半点时间都耽搁不得了。 因是如此,叶易安也再没了顾忌,向方竹山低声道:“刺史府已被合围,情势急如星火。在下斗胆,敢请大人即刻将小公子托付于我,我必竭尽所能将其携出府外。若今夜只是一场虚惊,明日自当毫发无损送回。若……我亦将力保小公子安危” 这番话叶易安说的又快又急,因是发自肺腑,脸上自然显露出令人信而不疑的赤诚。 方竹山未曾答话,倒是他下首处身穿葛袍的男子蓦然开言,“广元观新任监观是虚生吧,围攻刺史府?他没有这个胆子!” 此人的声音极为清澈,恰如山涧流泉,让人一听便印象深刻。而其所说的内容更是有意无意的点明了他的身份,对虚生熟悉到可以把握其性格的程度,却又没穿官衣,此人显然也是修行界中人了。 能在这样的家宴中坐在这个位置,面相还与方竹山如此相似,不消说此人定然也是方家子弟。 方竹山藏的可真深哪,没想到素以世代奉儒守官之家自傲的方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追慕金丹大道的修行者。 情势已容不得叶易安再浪费时间多做解释,现在每一点时间的浪费无形间都是在加重自己的危险,他本就是行事果决之人,见方竹山不答话,索性也不再等,起身走了几步直接拉起小胖子,“跟我走” 小胖子一脸的迷惑不解,“师父……”话还不曾说完,花厅外突然传来一片嘈乱之声,有侍奉下人们的惊叫,也有传菜中盏碗细碟的破碎之声。 广元观果然疯了! 因心中早有准备,外间嘈乱之声刚一响起,叶易安先行驱动丹力灭翻了那两架灯树,屋里陡然陷入一片黑暗,他则拉着犹未反应过来的小胖子窜到了花厅中厚厚的两层帷幄之间。 几乎与此同时,在屋内外联成一片的惊呼声中,整个花厅的屋顶被一支长约丈许,散布着深碧炽白毫光的悬空巨剑瞬间破碎。 轰隆巨响声中,这柄突然出现,毫光笼罩的虚空巨剑呼吸之间先碎屋顶,后破四墙,屋内众人还不曾反应过来,他们适才耐以遮身的房屋已被拆了个干干净净,放眼处已是一片月光星辉。 房屋破碎,但屋内众人却丝毫未被砖石瓦砾所伤。 不知何时,整间花厅上空已悄然立起了一幅炽白光幕,正是它护住了厅中所有人未受任何伤害。 因房屋破碎,屋内悬挂的长可及地的厚重帷幕也随之落下在地上堆成半人高的一团,藏身其间的叶易安见到这炽白光幕时既感大惊,又稍稍松了口气。 算上断崖之夜,这是叶易安第二次亲眼见到真丹期修行者出手。方竹山啊方竹山,这城府实在太深。 这个可称异端的方家子弟究竟什么来头?其修行境界已然高到吓人的地步,怎么自己却从未听说过?他并不在襄州活动? 脑子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继而他便心思电转的想到了别处。 至此,广元观的种种反常的根由已经暴露无遗——这帮疯子居然真是围攻刺史府了。 面对如此疯狂的举动,叶易安原本的计划只能是尽力救走小胖子,这是他能力的极限,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自不量力之人。虽然方竹山若真死了会使其失去依仗,进而失去对付清云最大的助力,实在太过于可惜,却也没有什么办法来力挽狂澜。 但现在有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真丹期高手坐镇就不一样了,只要能保全住方竹山,不管广元观还有清云发什么疯,用的什么理由,做下围攻刺史府的事情后,就不啻于把天捅了个窟窿,后面就有了无数或可寻觅到机会的变数。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只要保住方竹山顺利度过这次致命的危机,亲手对付清云这个原本还是遥遥无期的目标就近在眼前。 因为那来历不明的葛袍男子显露出真丹期的绝高修行境界,叶易安应对局势变化的计划也随之而变。原本潜入府中时只希望能救走小胖子,现在却是要尽力保全方竹山。 看到这个色呈炽白的光幕,吃惊的绝非叶易安一人。光幕之外,清云调来的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众弟子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透过帷幕的缝隙,无意从藏身处现身出来的叶易安见葛袍男子蓦然跨前一步,朗声道:“虚生何在?吾乃内廷紫极宫天家供奉道人虚相,尔等身为修行之人竟敢聚众围攻地方州衙,想要谋逆不成?还不速速退去” 闻听此言,叶易安双眼一亮,精神也为之陡然一振。 内廷,长安皇宫又可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朱雀门内三省六部及各寺监所在的皇城;另一个则是承天门内天子所居的宫城,普天之下唯有宫城之内方能被称为内廷。至于天家供奉道人,这还用多说吗? 这个来历神秘的葛袍人居然是天子身边的道人,来历如此显赫,复有真丹修行境界,其人一出,连州衙都颇有忌惮的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岂能不作鸟兽散? 这惊喜委实来的太大! 但当叶易安看到光幕外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精锐弟子们脸上的神情时,刚刚涌起的惊喜顿时被打落回去。 面对葛袍人吐出的如此惊人来历,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弟子竟是丝毫不为所动,有些人听闻此言后脸上甚至还露出了明显的噱笑,看他们的神情似是早就知道葛袍人会有这样的说辞一般。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随即就见清云排众而出,招手处适才雷霆破屋的虚空巨剑高悬于葛袍人头顶,不断发出龙吟般的悠长剑啸,语声里带着丝丝颤音不屑说道:“你这遭大道正亲下法旨通缉的逆贼,时至此刻仍以此狂言欺人岂不可笑?贫道劝你莫做徒劳之顽抗,更莫要想着逃遁而走,否则伤及无辜时,只会益增你的罪孽” 清云将“伤及无辜”四字咬音极重,葛袍人适才的气势因此立遭重挫。 目睹清云紧盯葛袍人时如鹰般锐利,以及满溢着狂热暴戾的眼神,叶易安瞬时顿悟过来。 错了,他此前的想法全都错了,原来今夜清云悍然攻击刺史府为的根本不是方竹山,而是这个葛袍人! 堂堂一州刺史方竹山不过是清云用来胁迫葛袍人的人质! 葛袍人究竟是谁? 天家供奉道人还是遭大道正点名通缉的逆贼?这个问题此时注定无解了,因为在此刻此地,代表着敕建广元观的清云有足够的能力给葛袍人安上任何身份,他根本无能自辩。 清云话声方落,随着他一招手,又有十余道毫光闪过,光幕上空处陡然又多出了十多个身穿杏黄法衣的道人,驭器腾空,将光幕所在院落的上空彻底封死。 与此同时,下方处光幕四周又有数十个红枫小筑与兰心精舍的弟子从遁法中显现出来。 刹那间,广元上观、红枫小筑、兰山精舍共七十多个皆为灵丹期以上境界的修行者将葛袍人撑起的光幕密密匝匝围住,天上地下,水泄不通。 至此,情势又是一变,叶易安心神电转之间,只将目光紧紧盯住葛袍人。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时移势易,以变应变,此时,葛袍人的应对将决定着他的变化。 正文 第82章 人心之险,险于山川 围困虽密,敌人虽强,但以葛袍人真丹期的修行境界若只是一心想逃,未必就没有机会。 厚厚的帷幄之下,叶易安看到葛袍人回头,看着他的目光从方家人身上一一扫过。 看着他此时的眼神,虽然葛袍人未曾说话,叶易安却已明白了他的选择。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原来,纵然修行境界高到真丹期的修行者依然斩不断血脉亲情。 看懂了葛袍人眼神的同时,叶易安也已悄然驱动了丹力护盾。 “我去寻援兵,你告诉那葛袍人要慎用丹力,尽量坚持。还有你自己藏紧些,别死了”对小胖子吩咐了一句后,叶易安便不再理他,转眼过来紧紧盯住局势变化。 纵然葛袍人修行境界已到真丹期,在受胁迫行动受限的情况下也绝无能力硬抗这么多人的攻击,若无外力干预,其最终必死。因为无法割舍亲情,葛袍人的选择注定是个死局。 在这等形势下,叶易安即便留下也没有丝毫改变局势的可能,唯有跳出去,方才有搅动死水的可能,为此必死杀局留下一丝变数。 只是清云等人既已布下了如此严密的杀阵,光幕之外焉能没有禁制?面对禁制,他的潜行之术也难发挥作用,当此之时,唯有等,等双方交手时,希望那禁制能生出破绽来。 那时才是叶易安发动的时刻,真丹期的修行者其出手总不会让人太失望吧? 葛袍人将亲人一一扫视完毕后,转身过来面对清云时未发一言,其卓然而立的身姿中自然流露出虽入绝境却凛然不屈的傲然气度。 这一刻,叶易安相信了他的说法,这个葛袍人当是内廷供奉道人无疑。 一个如此骄傲的人纵然让他说谎也会为之不屑吧! 我不会逃,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擒,要拿我,你来! 清云看懂了葛袍人无声的回答,心神大定的同时,双眼中的狂热开始勃勃燃起。 他亦无多话,就在眼中的狂热燃至沸腾时,并指如剑凌厉下压,高悬于葛袍人头顶的虚空巨剑顿时带着不绝于耳的龙吟向那光幕暴斩下去。 随着清云的发动,刹那间,光幕周遭法器旋飞,毫光乱射,除了支撑禁制的二十余人外,其他诸人皆紧随清云驭出法器向光幕狂攻而去。 攻击之多,攻势之猛,足称狂潮,霎时间,光幕上空激荡起无数道炽白深碧混杂的丹力流波。 面对如此狂猛的攻势,纵然葛袍人修行境界已入真丹期也难乍然承受,脚下连退两步之后方才将摇动不已的光幕重新稳住。 就在叶易安急盼葛袍人祭出大威能法器雷霆反击时,却见他稳住光幕后便开始手足并用的做出一系列动作。 虽然看不到葛袍人的口型,但其手掐指诀,脚踏罡步的动作却是叶易安再熟悉不过的。 葛袍人在行符,他修行的也是符箓道! 承受着疾风密雨般的攻击,葛袍人终于行符完毕,当那张飘出的符图自燃完毕后,随着一声轻微的爆鸣,花厅所在院落的天空中,原本散浮于四处的云朵骤然如遭牵引般居中到一片极小空域,随即,片片云朵由白转黑的同时开始极速翻卷,最终化为一个幽暗深邃内旋不绝的云洞。 “谨守方位勿使逆贼逃脱,小心防护” 压着清云的沉声提醒,一声惊蛰般的雷声陡然在云洞最中心处炸响,响声未尽,这片天地陡然为之一亮,云洞中爆出一道粗如石磨般的霹雳闪电,下探之中又陡然化为一片细密如箭的密网电阵。 暗夜雷电,煌煌天威,霎时间,天地亮如白昼。 灼人眼目的电光中,密网电阵从天而降将整个花厅所在的二进院落尽数笼罩,一片凄厉的惨嚎声中,那些在光幕笼罩外的刺史府服侍下人纷纷倒地毙命,二十余个在灵通境界以下的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丹力护盾被电阵硬生生击破,浓郁的焦糊气息中,这些修行者也如刺史府下人般被当场击毙。 一符之危,引天动地,只此一击,便将清云带来的人手轰灭了三分之一。 符箓术法岂非只有金木水火土五系,怎么还有风雷闪电?这是什么符术?这些念头在叶易安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也顾不得心潮澎湃于这撼天动地的一符之威。就在光幕上空十多个神通道士为应对密箭电阵难以兼顾禁制,清云一方又是手忙脚乱的瞬间,叶易安驱动缩地成寸术法顺利的遁出了刺史府。 此前入刺史府时一个人,此时出刺史府时仍然一个人,出入之间局势的变化却已是迥然有别。 在远处一堵高墙的暗影中显现出来,叶易安边无声的遥望着刺史府,边在心中紧急盘算,现在他该如何破此死局? 陈方卓等人已遁入神龙岭深处,无人可用的叶易安虽然成功从刺史府中遁出,却无力破除死局。强摄心神使之静定下来后,心思电转之间,叶易安已然想及到一个重要关节,此时之襄州有能力破局的其实仅有一人——广元观新任监观虚生。 随着这个念头闪现,叶易安自然忆及适才在刺史府中他没看到新任监观虚生的身影,不管广元观有什么理由,围攻刺史府都可谓惊世骇俗之事,这么大的行动作为监观的虚生实在没有任何不出现的理由。 但他的确没有出现。 他为什么没有出现? 只是很短的时间后,叶易安陡然消失在高墙的暗影中。 宵禁后,白日里香客不断的广元观也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叶易安如魅影般穿行在各处殿阁之间,他留心此地久矣,是以很顺利就找到了监观所居的静室。 清素雅致的静室中空无一人,目睹此状,叶易安转身间驱动术法扑向鹿门山深处的广元上观。 深山中的广元上观在夜色中份外清寂,叶易安小心翼翼潜入其中,静等了一会儿却没见到一个神通道士之后,心神稍定,在丹力护盾的笼罩下向上观内唯一有灯火闪亮处摸去。 这是广元上观最后,亦是最僻静的一处偏院,很小的院子里香烟弥漫,满布香烛气息的空中漂浮着许多已化为灰烬的细碎黑色纸灰,数点长明灯的灯豆在夜风中摇动不止,为小偏院带来黯淡光明的同时,也为此间凭空点染出十分阴森幽冷。 偏院西角处植有一丛茂密的窝竹,无声无息潜入院中的叶易安看到那个值守神通道士后,即刻身形一转深藏于窝竹之后。 借助于竹枝竹叶间天然成就的缝隙,叶易安首先就看到了院中按七星方位摆放的七口大缸。 缸身硕大,缸口处俱都蒙覆着道门特制的黄裱纸,纸上遍布由艳红朱砂绘成的繁复云文。 每口缸前皆有细颈长明灯一盏,高足香炉一尊,焚烧过后的香纸余烬一堆,以及灵牌一面。 怎么会是七口大缸?当叶易安的目光落在天枢位的那口大缸,看清缸前灵牌上所写的内容时,脸色骤然一变。 这是虚生的灵位,虚生死了! 霎时间,叶易安心中一片冰冷。 不管虚生死的时机多么可疑,他都已经死了,也随之断绝了叶易安破除刺史府死局的唯一希望。 诸天十道,路路断绝,现在怎么办? 就在他思虑急转以求另谋去路时,灵牌后的大缸上突有异常变动,因这变动极其微小,叶易安初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定睛细看才发现蒙着缸口的云文黄裱纸确实在轻颤不休。 叶易安眼神猛然一缩,此时一阵夜风吹来,随着长明灯愈发幽渺的摇曳,蒙覆大缸的黄裱纸突然被捅破,一只毫无血色的森白中泛着幽蓝的枯手缓缓探了出来。 暗夜山中,鬼火灵牌,再乍见到这样一幕,即便叶易安也不免后背猛然一凉,随后便涌起一股惊喜。 虚生没死! 屏气凝神之间,随着那只泛着幽蓝的森白之手继续上探,缸口蒙覆的黄裱纸彻底碎裂,最终一人完整的从缸中站了起来。 叶易安没见过虚生,但只看这人身上所穿的华丽法服已可判定其必为虚生无疑,按照道门的十方丛林制度,道人之法衣与朝廷官员们的官衣有异曲同工之妙,混乱不得。 在幽渺摇曳鬼火般的长明灯光下,刚刚从坐缸里爬出来的虚生活脱脱就是一个深渊恶鬼,全身的血肉似乎都已化尽,整个人只是一具蒙着人皮的骷髅,全身都如那只鬼手般,森白中泛着幽蓝,华美的法衣空空荡荡吊在身上。 看此情形,虚生分明是中了剧毒,虽然侥幸未死却也成了这般人形骷髅的模样。 难倒是自己上次在膳堂下毒的结果? 就在这时,却见仍然立于缸中的虚生突然驭出了一枚形如令牌的法器, 他发现我了? 叶易安刚欲迈出的脚步猛然一收,丹力驱动之下,身周一片玄黑的丹力护盾愈发幽暗。 形如道士作法时所用令牌的法器缓缓飘出,却看不到一点护器毫光,至此,叶易安已然看出虚生受创仍然极重,否则以他的身份,绝不至于驭器如此艰难到几乎难以为继的地步。 法器艰难飘飞,线路却不是朝向窝竹后的叶易安,而是那正在趺坐入静的值守神通道人。 直到此时,叶易安才看清楚这个值守道人原是他见过的,前些日与清云一起到三阳生药铺中居所盘查他的就是这个道人。 虚生究竟要干什么? 几个转念的功夫,令牌法器已经到了值守道人脑后。 在叶易安脸色微变之中,虚生驭出的令牌陡然加速下沉,重击在值守道人脑部。 值守道人何曾料到分明已经坐缸的虚生会死而复生?何曾料到身为监观的虚生会突袭于他?毫无防备之下,被令牌法器一击而中,仆倒于地。 或许是虚生伤势太重影响了法器威能的缘故,被击中倒地的值守道人居然未死,趴着身子扬起一张鲜血淋漓的脸看向虚生。 从叶易安的角度能看到这值守道人的眼神,惊讶、茫然,显然他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脸上枯干到已看不出一丝血肉,虚生的眼睛就份外显得大,他显然没料到自己偷袭出手居然没能一击而杀,面对值守道人这般的眼神,他有些尴尬,羞怒,不过仅仅微微一躲闪后,他的目光随即转了回来。 “监观……你……为什么?” 虚生没有说话,盯住值守道人驭动令牌法器又补了一击,这一回值守道人再也难以幸免,圆睁双目含恨而死。 收回法器后,虚生艰难的从缸中出来,缓缓挪步到值守道人的尸身前,枯瘦如鬼爪的双手插入头骨已然裂开的尸身中。 恍然之间,似乎鹰面人入黑狱时的景象再现,透过那只鬼爪般的手,值守道人的血肉精魂被吸噬一空,而虚生干瘪如骷髅的身体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实红润起来,其皮下白骨上的幽蓝之光虽也由深至浅,但却无法彻底消失。 就在虚生吞噬那值守道人时,丹力护盾内的叶易安悄无声息遁出了偏院。 在偏院外远远显现出来后,尽管叶易安长吐了一口气,却依旧无法驱散心中那股寒意。长明灯火闪烁的小偏院幽渺阴森,恍若一只择人欲噬的凶兽。 若有可能,叶易安真不想看到适才那一幕。经过黑狱锤炼的他不是害怕恐惧,仅仅只是不想。 让他从内心最深处生出寒意的不是虚生的死而复活,也不是虚生丝毫不逊于魔门的手段,而是…… 暗夜之中,心思复杂难言的叶易安无声幽幽一叹。 人心有多深,有多险? 大千世界,凶名深著的凶兽何止千百,但纵然把这些知名凶兽都绑在一起,又怎及人的可怕可怖? 正文 第83章 轻轻的你走了,不留一点尘埃 刻意停留了一段时间,将这一点感慨也收摄起来后,叶易安踏步向小偏院走去,他的步子渐行渐重,脚步声也越来越急,带起推开偏院的门户时,配合着脚下的步伐,脸上已是一副急如星火的神情。 恰如他所料,偏院中已经恢复如常,值守道人的尸身不见了,地上干净的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血迹都找不到。 叶易安将正转过身来的虚生细看了两眼后,脸上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惊喜神情,促声道:“在下叶易安见过虚生监观,贵观清云不知何故居然带人围攻刺史府,在下谨奉方刺史及内廷紫极宫虚相仙长之命请监观速速动身平复逆乱” 此时的虚生虽然脸色仍极苍白,但外表看来已无甚异常。转过身来盯着叶易安的眼神幽深难测,无可把握,“清云丧心病狂,本观亦为其暗算,刚刚才得脱身。你来时,虚相仙长可还好?” “虚相仙长神通广大,来时正见他一符灭尽二十余逆贼” “如此就好”虚生笑了笑,状极欢畅,但紧盯着他的叶易安却分明看到他的眼角处微微一蹙,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失望。 这神情及眼神变化都极细微,若非叶易安有刚才的经历打底,根本注意不到。 这厮什么意思? 难倒他与清云是一伙的?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的同时,本就满怀戒备的叶易安更提了十分小心,“监观,请” “清云此贼,百死不足以赎其罪,走” 眼见虚生驭器腾空,叶易安心下疑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时间宝贵,能不横生枝节最好。 孰料虚生腾空之后却未起行,“叶小友头前带路可也” 去刺史府还用带路?叶易安抬头迎上虚生的眼神,四目对视之间,全身骤然紧绷。 这是一个看来并无异常,但叶易安却印象深刻的眼神,恰与虚生此前以令牌法器偷袭那值守道人时流露的眼神一模一样。 这厮想对自己动手! 若非要破刺史府的杀局离他不得,叶易安此刻会毫不犹豫尽力攻杀祛毒未尽的虚生,哪怕为此冒些风险也在所不惜。 “监观说笑了,刺史府近在咫尺何须导引?监观神通无边,地位尊崇,在下能追随骥尾已是荣幸,焉敢僭越居前。监观,请” 闻言,虚生深深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叶易安微微低头,以极恭敬的姿势掩住了自己的眼神。 片刻后,虚生与叶易安一前一后,驭器向刺史府疾行而去。 由鹿门山驭器入城,远远看到刺史府上空仍有法器毫光闪耀时,叶易安悬吊着心为之一松,尽管其间的过程颇历曲折,总算还未来迟。 虚生从广元上观动身时还有些磨磨蹭蹭的不爽利,但此刻刺史府已然在望时,他却表现的比叶易安更急切奋勇。 甚至未与叶易安招呼一声,虚生已急催法器如流星般驭空直至刺史府最高处。 暗夜之中,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毫光的虚生虚悬于飞檐之上,背后一轮朦胧圆月,全套正装法服愈发将其衬托的庄严飘逸,恍若方降凡尘的天外飞仙。 “贫道乃道门襄州都提点、敕建广元上观监观虚生。清云丧心病狂,包藏祸心,先下毒谋害本观于前,继而围攻刺史府于后,已是罪不可赦。尔等还不速速停手,诛此逆贼!” 看着如此状如飞仙、道骨仙风的虚生,叶易安控驭法器停住前行的势子,而后更直接驭器下坠,重新潜入到暗沉夜色之中。 目的已达,实无必要再与虚生同道而行,因为那实在……让人恶心。 再则,不知是否天然生性的缘故,叶易安既不习惯,也不喜欢将自己弄的满身光环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 虚生既然喜欢,那这风骚就让他独领了吧。 黑暗才是叶易安最为钟情的所在。 虚生的声音并不大,刺史府内却是清晰可闻,霎时间,叶易安便见数十道飞腾于虚空中的法器毫光骤然紊乱起来。 便在这时,一声急促的龙吟剑啸挟带着风雷之声逆空急上,那柄虚空巨剑法器上释出的毫光之盛便连圆月都为之失色。 势如雷霆,疾如闪电,这必杀之剑在许多人尚自茫然的眼神中当空斩落,斩向飞檐之上,斩向天外飞仙的虚生。 是清云! 被揭破之后却不赶紧遁逃,更无一句自辩,悍然出手便是竭尽法器之所能的必杀,这清云之行事果然够狠决。 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清云已然出手,不可谓不快。但虚生却似早知他不会遁逃,必然拼死反噬般准备好了应对之道。 圆月之下,飞檐之上的虚生突然凭空消失,但其所驭的那面令牌法器却突然以肉眼难及的速度暴涨成人身大小,而原本篆刻着许多奇形云纹的令牌之上也突然多出了一具道装法服的雕像,雕像的五官恰与虚生如出一辙。 这情形之疾变诡异就像是虚生整个人生生钻入令牌中化为了浮雕一般,看到这一幕从未见过的奇景,当日言如意对修行界的绍介瞬间涌上心头。 不可思议,虚生居然是个器修,那面令牌便是他的炼器。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拥有最多上佳天赋弟子的道门之内,敕建广元观的监观居然是个修行者中公认天赋最低的器修? 又有谁能相信,身为出家之人,被襄州众多信徒顶礼膜拜,终日谆谆劝人向善顺命的本州第一仙长居然是号称要以杀证道,逆天改命的器修? 如此多年,道门不可能不知道虚生器修的根底,而以一个器修者的出身能在道门内走到今天这等地位,虚生简直就是一个传奇。只是在这一过程中,他究竟付出了什么,付出了多少? 刹那间,适才飞檐之上道骨仙风的虚生与此前广元上观中偷袭击杀值守道人的虚生两张面容,两种神情混乱的在叶易安脑海中翻卷,闪回。最终混融成一尊有着前后两张脸的双面雕像。 一面如春风化雨,道骨仙风;另一面却是鬼脸狰狞,择人欲噬。两张脸变幻不定,收取由心,需要那张就将那张取出来。 思绪发散至此,叶易安对虚生的戒备也已深深烙印到心湖最深处。 面对此人,再多的小心谨慎都不过分。 面对此人,纵然其舌灿莲花也绝不可信。 永远,永远也不要将后背留给他。 虚生的炼器令牌暴涨完成后即刻滴溜溜转动不休,清云气势磅礴的一剑斩上令牌后,其瞬间转动的速度更是暴增十倍不止,最终便以此等异常古怪的方式消解了清云势在必得的一击。 修行界中法器与炼器的差距在这一刻显现的淋漓尽致,尽管虚生毒伤未愈,清云又是全力一击,仍无法将虚生击杀。 一剑不中之后,一片呼啸声中,十余支道门制式法器松阳剑飞驭而来,将犹在转动不休的令牌团团护住。 此前由清云带来,驭器腾空负责禁制的广元上观神通道人们终于醒过神来。 此时纵然是个傻子都已看出清云大势已去,但让隐身于黑暗中的叶易安看不明白的是,清云却没有半点要逃遁的意思,仍在近乎徒劳的抓紧最后时间狂攻虚生。 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此时都已收回了法器,面对本州道门最有权势两位人物的内讧,他们都没有冒然插手其中。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分明是广元观内斗的斗法中。 虽然是势单力弱的一方,但悍然主攻的居然仍是清云,此时他的驭器攻击已然是完全不计丹力消耗的疯狂。 这厮是知道逃不了,也自知罪行太重不愿被抓捕后再遭凌辱,索性疯狂到底,至少求一个痛快解脱? 叶易安心中思量,眼神却未曾有片刻离开清云。 眼睛微微眯起,他的心跳也在逐渐加快,但身体却在暗影中藏的更深更稳。 恰如老练的猎手发现猎物已入困境时的沉着关注一样,此时此刻,天上地下,叶易安的眼中心中就只有清云。 他在等,等待可能到来的出手时机。 今天,他决不允许清云从此地生逃出去。 静静的等待中,蓦然,其势已成强弩之末的清云再次发动了不输于第一剑的凌厉强攻,气势磅礴,充满了一去不回、同归于尽的决绝。 受此吸引,此时刺史府二进院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空中法器激斗最烈处,唯有叶易安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只是盯住清云。 也就在这个瞬间,叶易安注意到了清云那微乎其微的一次侧首,以及他看向葛袍人的那一眼。 清云这极其隐蔽的一眼中流露出的是无限惊喜,以及让叶易安都觉悚然心惊的狂热。 清云……真的疯了! 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曾改变过,攻击虚生只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几乎就在心中转出这个念头的同时,暗影中的叶易安急速化静为动。 清云用心如此深沉,牺牲如此之大的一击必定非同凡响,两人修行境界的差距又大,为求谨慎,叶易安未曾驭器,而是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开始行符。 在清云完全不顾丹力损耗甚至会毁碎丹穴的狂攻下,剑器的斗法愈加激烈到了最**。 就在这时,虚空中的巨剑突然急剧缩小,毫光也已化散消失的巨剑从天而坠。而下方的清云也就在这时折身向葛袍人狂扑而去。 今晚变生肘腋,葛袍人能支撑到现在实也到了能力极限,所以在大局已定之后便即收起了本就岌岌可危的丹力护盾。 此时葛袍人也如其他人一样关注着空中斗法的战局,待因天空巨剑突然坠落而将目光寻向清云时,清云距离他已是咫尺之遥。 当葛袍人看清楚近在咫尺的清云时,脸上瞬间浮现出的是一片死灰,也就在这时,周围开始出现一片惊恐欲绝的疾呼。 自爆凝丹! 清云要爆丹! 此时的清云面容已经完全扭曲,但他的整个身体却由内而外散发出刺眼的光芒,恰如他整个人从身体内部被点亮了一般,化身为比适才巨剑毫光更为炽亮的光源。 这么近的距离,无论驭器还是行符都已无法阻挡其爆丹了。 而以清云的修行境界,一旦其以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为代价的爆丹完成,不说在场诸人,便是整个刺史府也会在瞬间化为飞灰。 这是修行者以舍弃六道轮回为代价的终极攻击手段,也是绝大多数修行者绝不会用,甚至想都不会想到的手段。 虽然就如同刺破水球般,此时只要一个小小的攻击就能阻止清云用疯狂以不足以形容的疯狂举动,但……时间已然不够了。 纵使葛袍人此时再度撑起护盾,在清云这等级数的修行者悍然自爆凝丹面前,已然只是徒劳。 死亡近在眼前,不可避免! 花厅废墟内外,无人能够逃脱,无人能够幸免! 就在清云体内的炽亮已经将其五官都湮没时,就在即将丹爆前的刹那,数十道被压缩到极细极密的锐形火针毫无征兆的从虚空中显现出来,随即一窝蜂般刺入了清云体内。 如同胀满的水袋突然间开了数十个口子,几乎只是几个弹指的时间,清云体内已激压到最高点的炽亮便从锐形火针刺入处散溢一空。 这是世间最精美的焰火绽放时也无法比拟的奇景,当那数十道散溢出来的炽亮消失时,清云整个人也被化散的干干净净,干净的不留半点尘埃,就如同他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红枫小筑弟子,兰山精舍弟子,广元上观神通道人心胆俱裂的看着这一幕,良久之后心驰神摇的心神才慢慢平复下来,继之以起的是无边的惊异。 救了他们,可谓是救了在场所有人的只是一道元丹期入门级符术! 就是这一道变形的离火符抹去了清云,不仅抹去了他的今生,亦抹去了他的来世,彻底,干净,永远永远。 此前在襄州修行界呼风唤雨的清云,被抹去后消失的如此干净,干净到连一点尘埃都不曾留下。 惊魂甫定,鸦雀无声的花厅废墟内外,数十双眼睛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同一个方向,同一个人。 圆月朦胧,夜风拂动,众人瞩目中的弱冠青年一足踏于皎皎月辉之下,另一足则仍隐没在光明难及的暗影之中。 光明与黑暗的交汇使得青年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愈发迷离难辨,唯一清晰的唯有那一双即便在黑暗中仍然清澈、明亮、灵动的眼,以及眼神中永不曾动摇改变的锐利与坚定。 正文 第84章 叶易安,你被征召了! 这是一个极好的天气,昨夜刚刚下过一场润物无声的细雨,今晨天色却已放晴,明亮的阳光洒照着雨后份外干净的襄州城,点尘不染,就连空气里都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 刺史府后院占地数亩的花园中,阳光、绿树、繁花,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遂使叶易安的等待也就不那么无聊。 这已是清云身死后的第三天,前两天中叶易安一步都没离开过刺史府,今晨起身未久便被召唤至此,而后便是静静的等待。 方家“逆子”、紫极宫内廷供奉道人虚相就暂时下榻在后花园的两间草庐中,叶易安等待的便是虚相的会见。 两天以来,尽管叶易安刚刚立下了对于整个襄州修行界而言堪称扶危定难的大功,但寸步未出刺史府的他却远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能将清云亲手抹杀固然是其念兹在兹的夙愿,但……他的死法却远非叶易安所期望。 他死的太快了! 快到一句话没留,更没有给予叶易安任何问话的机会。 与世无争,分明就是山野散修的师父为什么会遭遇道门的抓捕?“禁忌者”究竟是什么意思?抓捕的命令究竟是谁下达的?更重要的是,师父如今是死是活?若不幸仙逝,尸骸在哪儿?若依然健在,人在哪儿? 还有,当初将自己送往黑狱的那份文档中,与清云共同花押并签章为“清心堂主”的人又是谁? 这一切的疑问都随着清云的死而断了线索,也使得叶易安难以放开怀抱,纵情高兴。 哎,天道少全,天道缺一。世间事总是如此难得完美。 从面前那株犹自带着水气的繁花上收回目光,叶易安脑海中如水流石上般自然浮现出一句屈子《离骚》中经典而又俗烂的话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静静的将这句九年前早已熟诵于心的老话仔细咂摸了几遍后,于无声无息中,这两日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点点懒散与当尽欢时却难以尽欢的淡淡惆怅蓦然消散无形。 便在这时,一个青衣小仆到了叶易安所在的花亭处,言说虚相仙长有请。 沿着青石铺就的斜径向花园深处行去,走不多久,前方两个身穿杏黄道衣的人影映入眼帘。 其中一人正是广元观监观虚生,卸去正装法服的他多了几分随意,却丝毫无损那一身道骨仙风的气度。 两个迎面而来的道人中虚生是落后半步走在后面的,只看两人走位的前后顺序,叶易安虽未见过另一个道人,也知其必定来历不凡。 襄州城内的道门之中已没有人比虚生地位更高,能让他殿后随行,这个未知的陌生道人至少也该是真一观中三都以上的出身,只是不知他是否就是断崖之夜凭借一柄巨剑,先破飞来峰、再破千狼柱,第三剑便将言如意及自己斩落断崖的真一观都管虚静。 两人的神情间虽然看不出什么,但他们出现在此地,主动拜会虚相就已说明许多事情了。 想到这里,叶易安嘴角浅浅的出现了一缕笑容。 这两天他虽然寸步未出刺史府,但有小胖子这个耳报神在,却是什么消息都未有遗漏。自然也知道广元观可谓是一点都未得轻松。 短短数月之间,先是鹰面人来闹了一场,将广元观的神通道士杀的七零八落;继而又有广元上观膳堂内集体中毒事件,又死了一批神通道人;那些坐缸的神通道人还未曾掩埋,三天前清云围攻刺史府的逆乱事件又相继发生。 仔细想想,广元观还真是流年不利,诸事不顺到了极点。若非背靠道门这课大树,经此三事,广元观早该土崩瓦解了。 能在广元观流年不利的运程上稍稍发挥一点作用,叶易安感觉很满意,权当是替师父收了点利息吧。 对面而行的三人越走越近,叶易安带着唇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容先一步让到了青石斜径一侧,避道礼让的姿态做的极足。 当先那道人的目光从叶易安身上只是一掠而过,倒是虚生路过时稍稍停住了步子,“叶都头也是来见虚相供奉的?这两日忙的糊涂了,清云之事还未谢过叶都头,若有暇时不妨来我广元观小坐” “什么谢不谢的,监观言重了。能往广元观亲耳聆听虚生仙长得道真言,实是在下之荣幸” 虚生闻言,面容和煦的连道了几个“好”字,看着迈步要走时,却又极随意的问了句,“前几日清云恶行未彰时,听此逆贼言及叶都头曾往江南西道辰州发过一份协查公文,要求协查之人乃是言家邪修言无心,未知此事是真是假?” 叶易安未有丝毫犹豫的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此时不仅是虚生,便是前面那个适才经过时对叶易安无视的道人也已转身过来。 虚生脸上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语音语速也与适才一般无二,“噢,叶都头因何确定言无心这妖孽就在襄州?” 虚生陪伴的未知道人虽未发一言,但那清淡却如有实质的眼神落在身上还真是不舒服的很,叶易安压制住想动动身子以避开那眼神的心念,开口道:“监观说的差了。在下若是能够确定,又何必要发此协查公文?” 说完,叶易安微微侧身直接迎上了那陌生道人的眼神,浅笑着续道:“此事说来话长,当日在下曾偶于凤歌山中听清风道长说及言无心最后现身之地乃是在襄州,入州衙后又经雷都头差遣负责黑狱越狱一案,因那越狱者以及另一名死在狱中的囚犯皆无姓名来历,无奈之下只能用笨功夫梳理数年以内在襄州失踪的外乡人,共查得三十八人,遂就发了三十八份协查公文,言无心只是其中之一,存的不过是侥幸心思罢了” 叶易安将来龙去脉解说的极仔细,虚生看了那未知道人一眼后也没再多问什么,三人就此别过,背道而行。 走了一会儿,那未知道人脚下不停的淡淡声开言,“此子便是清云作乱之夜大放异彩的叶易安?” “正是” “他是什么来历?修行境界如何?” “据其告身所载,他乃山南西道辰州人氏,后往凤歌山寻觅仙缘,而后下山入了州衙,极得方竹山赏识器重,如今虽已交卸了副都头职司,人却住在刺史府。至于修行境界,据清云亲身探查,报说其刚入灵丹期未久” “山南西道辰州人氏……”未知道人将这句话喃喃自语了一遍,“派人去辰州详查此子根底,不得稍有遗漏” “清云作乱之前已经派人去了,若是快,三五日间也该有消息传回了” 闻言,未知道人点了点头,又走了几步后,方才再次开口,“广元观接连出事,尤其是清云围攻刺史府之事后,本就负责监察山南东西两道道门的虚相插手襄州修行界已不可避免,这也是化解清云之事及你得以继续留任监观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此子既是方竹山的亲信,又曾救过虚相,还是一散修,此时又在此地出现。料来虚相选定之人就是他了,若然如此,你与他就成了打对台的两方,辰州那边即便查出什么东西当下也不可轻举妄动,只是这叶易安务必要盯紧,若能发现些什么事,不定那一日或许就有大用” 未知道人所言虚生其实早已想到,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恭顺点头称是而已。 “记住,清云之事未消散之前,不得轻举妄动。当务之急是整肃内部,并力保城池之内再不得有邪法方士作乱。至于散修界,暂时丢手出去也无不可,道门与紫极宫之间的纠葛已经绵延百年,在襄州暂时让他虚相一步也没什么,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虚生听完,再次点头间轻轻的补了八个字,“明让暗争,以待将来” 未知道人笑了笑,虚生能说出这八个字他也就不用再多言啰嗦的交代了,当下果然便不再多说,一路前行,最终从侧门处出了刺史府后花园。 另一方,叶易安正坐在虚相面前。 说来这只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但叶易安却并不觉陌生,静静的看着这个俗家名为方竹松的道人。 虚相眉眼之间有着浅浅的疲惫,想必这两日间他也真是忙碌的很了。 坐定之后,虚相也无寒暄,直接从袖中掏出了一面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的符牌。 叶易安接过一手可握的符牌,首先就看到牌身正面篆刻的“羽林”二字,下面尚有“仁勇校尉”四个小字。 方今天下有负责御边的边军,有负责镇守地方的镇军,但能以羽林为号的有且只有一支军队,那便是顶着天子亲卫名号的羽林军了,此乃人尽皆知之事。 至于“仁勇校尉”好歹混过州衙的叶易安也不陌生,这是个正九品武散官的衔号,所谓散官便是只享受俸禄待遇,不任实职的意思。 依《大唐律》此时天下所有人等在身份上被界定为三等——官人、良人、贱人,官人与良人无需多说,所谓贱人指的是一应官私奴婢。三等人中,自然以官人的身份最高,俸禄之外还享有免征赋税徭役等诸多特权。 只看这面牌子的正面,分明就是一个证明官人身份的身份牌,与那些文官们腰间所配,由礼部统一监制的金龟、银龟什么的没有区别。 要说唯一特别的就是这个不起眼九品仁勇校尉的属籍实在有些显赫——羽林军还真不是好混的,其编制总共只有三千人,里面真可谓是权贵子弟多如狗,子爵男爵遍地走。 将牌子翻过来后才显示出真正的异常来,牌子的背面篆刻有一些在普通人看来古怪纽结的纹路,但叶易安凭借多年学习钻研的云文功底认出这些纹路乃是三字云文——紫极宫 叶易安将牌子看完之后重又放回了面前的小几上,而后抬头看着虚相。 孰料虚相却没再提牌子的事情,而是问了一个在叶易安看来极为空泛而又幽深的问题,“何者为道?” 什么是道? 这一问让叶易安的脑海异常活泛,许多个念头想法纷至沓来,但却是搅在一起混沌一片,想要张口时却只觉无言,想说的太多,却又自忖都无法说的清楚。 由是,叶易安深深的体味了一把言不达意,又或是不尽之意,尽在言外的滋味。 虽然无法与言,但见虚相一副定要等他答案的模样,叶易安也只能强自作答:“道可道,非常道” 闻言,虚相立时便笑了,笑的很欢畅,且并不让人尴尬。 笑过之后,虚相再看向叶易安时已是一脸肃容,“虽曰道可道,非常道,虽则人人皆可对道有不同之领悟,但勿要记住,道的有一层含义却是毋庸置疑,不可变更的” “仙长请言” “道乃天地运行之法则。日升月落,春种秋收,草木荣枯,生老病死,天地万物莫不各遵其法则而行,法则一乱,天下必乱” 此间之法则乃是指规律的意思吧,虚相这番话的意思是说天地间万事万物之运行自有其不可也不应违背的规律,若强行违背或是逾越必然会导致混乱。叶易安听完未予置评,只道:“道长妙论,在下谨受教了” “若真觉得此言乃是妙论,就该牢记于心。于你而言更该记住,朝廷的归朝廷,道门的归道门,身为道门便不该插手朝廷该管之事,更不应存有一丝一毫僭越的野心,此乃铁律,不容有丝毫违背” 说完这些之后,虚相屈指轻叩,本是置于小几上的符牌立时若有托举一般,虚空浮起直入叶易安怀中,“经襄州刺史方使君举荐,由贫道考察核准,叶易安,从此刻起你被征召了。属籍羽林卫,授官正九品上阶,待礼部备案存档之后,官衣等一应杂物稍后自会送达你处,俸禄暂于襄州州衙支领。如此,你可还有何疑义?” 所谓征召,便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的意思,对此,叶易安还能有什么疑义?他不明白的只是虚相征召他究竟想让他干什么?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得清清楚楚知道,这个新身份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要知道,风险就更要知道了。 正文 第85章 久别重逢,眉飞色舞 叶易安的手指在符牌上轻轻抚动,“正九品羽林军仁勇校尉,拿了这个牌子究竟要干些什么?” “虽是属籍羽林,却是归属紫极宫管辖”虚相笑了笑,“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监测襄州道门的异常” 到这个时候,叶易安心头一个长久的疑惑终于开始显露出一丝真相了。此前他一直疑惑于道门的势力如此强横,朝廷该如何平衡与道门的关系?看来,这建立于内廷之中,天子亲奉的紫极宫就是朝廷应对道门的手段之一了。 “仙长能否明示的更详细些,何为道门的异常?” 虚相站起身来,负手于后缓缓踱着步子,“朝廷的归朝廷,道门的归道门。襄州道门任何有违于此的举动都属异常,都在你的监测范围之内。譬如那逆贼清云围攻刺史府的举动就是绝对的僭越。你需切记,无论任何原因,也无论道门有任何理由,他们都绝不能对衙门以及朝廷官员有任何不利之举动,这是不能触碰的铁律” 当初广元观还是前虚谷任监观时曾与州衙矛盾激化到撕破脸的地步,为此,叶易安曾提醒方竹山提防广元观使用异常手段,但方竹山对此却并不畏惧。那时叶易安还不明白方竹山的底气何在,现在答案终于揭晓了。 虚相缓缓踱步到叶易安身前续又说道:“道门之内虽有清云这等执迷于人间天国之空想的鼠目败类,但毕竟是少数,似他那夜悍然围攻刺史府的举动亦是极为特殊的个例。这一块你留心即可,主要的任务还在襄州散修界” 不等叶易安插言问话,虚相先已给了说明,“道门乃是出世之宗教,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也就够了,何必徒惹纷争?似此前那般广元观一统襄州修行界之事亦属多余的僭越之举,这方是你的主要任务所在,绝不能任由这样的情形再次发生” 这时,叶易安已完全明白了虚相的意思。说来其实也简单的很,意思就是朝廷在给予道门国教的崇高地位,并划拨大量钱财土地遍建道观供养道人的同时,也给道门划定了一个圈子,道门就只能在这个圈子内活动,任何试图跨越这个圈子的举动都属僭越。 而他的身份其实就是朝廷监测地方道门的密探,任务就是看圈子的——监测道门始终在朝廷划定的圈子内活动。 至于如此防备道门一统散修界,道理其实也简单的很,道门的实力已足够强悍,实不能再任其扩张下去了。除此之外,保留散修界亦是对道门又多了一重平衡与牵制的力量。于朝廷而言正可谓是一举两得。 由此叶易安亦解除了另一个疑惑。道门的力量如此强大,为何几任大道正呕心沥血都难以完成对修行界的大一统,这其间除了散修界风起云涌的抵抗之外,朝廷只怕也没少发挥作用。 听完虚相的任务介绍,叶易安沉吟了片刻后径直发问,“要看住广元观谈何容易,仙长的要求如此之高,却不知能给予我什么权力完成任务?” “不是看住,是监测,继而将消息呈送于贫道。至于如何处断,以什么方式处断,自有贫道接手” 闻听此言,叶易安心头压力一减的同时油然生出一股浓浓的失望来。看来紫极宫不仅是对道门提防有加,对他们这些招募来的散修密探也未必就放心了。 然则若只是做个报信的,那这个什么仁勇校尉还真是没意思的很了。 叶易安的失望没能瞒过虚相的眼睛,重新在小几后坐下来,虚相端起面前的茶盏小呷了一口后方又开言,“数月以来广元观频频出事,襄州修行界的情形毕竟不同于别处;再则,本州方使君对你的能力赞誉有加,希望你能在阻止邪法方士祸乱地方上发挥更多作用,有鉴于此,贫道可暂时授权于你出面整顿襄州散修界” 叶易安眼眉一跳,虚相轻轻的摆了摆手,“此前真一观虚静都管当面,此事我已与虚生商议完毕。广元观会从散修界缩回手来,至于如何整顿就看你的了,此事上,州衙与贫道自会给予你全力支持” “你且放手去做。只要这面符牌在身便不受丹元镜之监测标注,便是有什么做的差了,只要你羽林仁勇校尉的官身未被剥去,除我紫极宫外无论道门还是地方官衙都无权处断于你,没有了这些后顾之忧,你又有何惧?” 闻听此言,叶易安心头一阵惊喜。这个虚相说话真是大喘气,真正的好东西直到现在才端上来。 说来,这个羽林仁勇校尉身份最有价值之处也就在虚相适才所言的两点了,一则可以跳出丹元镜如芒刺在背般的监测与标注,这对于散修者而言其意义之大已毋庸多言;再则有了此一身份,便能脱出道门与官衙的双重管辖,自由度的提升与以前相比可谓是天上地下。 不愧是天子亲奉的道观,出手果然够大气! 当下,叶易安反腕之间便将适才一直拈于指间轻抚的符牌收进了袖里乾坤中。 由是,也就意味着叶易安正式接受了朝廷的征召,属籍虽是挂名于羽林军中,其实却跟羽林军没有半点关系。直接归属于紫极宫管辖,顶头上司正是虚相。 目睹叶易安这一举动后,虚相无声一笑间给叶易安递过了一盏茶水,双方举盏一饮而尽,待放下茶盏时,无形间两人的距离已然近了许多。 随后便是闲聊式的谈话了,叶易安首先问起了清云之事。经虚相解释之后才知道门之内一直有着一批渴望突破一切束缚,建立所谓政教合一之人间天国的狂热者,这些人数量或许并不算太多,但都隐藏的很深,且内部极为团结。而他们也正是紫极宫最主要的敌人。 清云便是属于这样的狂热者,他围攻刺史府的目的正是为了杀掉虚相。如此即可以为以往被灭的狂热者报仇,亦可削弱紫极宫的力量,当然更重要的是借此更进一步冲撞紫极宫与道门之间本就貌合神离的紧绷关系。 身为取得道箓的在籍道人居然率众围攻刺史府,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若是大肆散播传扬,对于道门固然极为不利,亦非力求平衡稳定道门与朝廷关系的紫极宫所乐见,所以经过两天的谈判交易之后,此案最终被无声的平息下来,算是双方合力将此事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听完,叶易安问了一个他适才一直不太能想明白的问题,“仙长并紫极宫中诸位高道岂非也属道门,为何……” 虚相闻问淡淡一笑,“同为道人不假,但我紫极宫中道人皆为儒道双修,与虚生等人终归还是有些区别的。我且问你,何者为‘礼’?” 叶易安沉思了片刻,“小则是指迎来送往、婚丧嫁娶等所遵循的礼仪,大则当是规范天下百姓想法及行为的法则” “不错,正是法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朋友有信,乃至臣忠子孝,弟敬兄悌……儒家圣人所言,无一不是在说法则,若普天之下人人遵此法则而不违背僭越,则人间亦天国,普罗大众自然得解脱,此岂非与道门金丹大道的解脱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日道祖身处春秋争霸之乱世,目睹百姓涂炭于战火,流离于道路,《道德经》五千言说的岂只是个人解脱?如此未免将道祖瞧的太小太低!道祖求的是消弭战乱,众生皆从乱离苦海脱身的解脱大道。虽然对如何平定乱世的手段有所不同,开出的方子也有不同,但细查道祖与儒圣之本心,根源却是归一” 说着这些时,此前一直神情言语清淡的虚相居然激动起来,叶易安甚至在他那并无掩饰的眼神中看到了丝丝狂热。 目睹此状,不知为何,叶易安脑海中居然极其自然的浮现出清云的身影,还有他悍然求死时眼中流露出的……狂热。 这是叶易安短短时间里第二次从虚相口中听闻“人间天国”四字,第一次是他转述清云等人渴望的政教合一之人间天国,第二次则是刚刚他所描述的若人人都能遵循法则而行后人间亦天国。 认知不同的人间天国,相同的狂热,叶易安对此无由评价,只能在追溯两人的出身中获得答案与释然。 清云是纯粹的道门出身。虚相则是出身于世代奉儒守官之家。虽然同为修行者,同为侍奉道祖及诸神的道人,但因为出身的不同,导致修行之外他们心中对“道”的认知也有不同,或许这就是差异的根源吧。 或许是个人经历的原因,叶易安对此兴趣缺缺,趁着虚相因为激动而心神难以宁定之时,话题一转问起了关于清心堂及禁忌者之事。 听到这两个问题,虚相探究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噢,你知道的倒还真是不少?” 发问之前叶易安早有心理准备,遂又将雷云着他查办黑狱越狱案提说出来,关于清心堂与禁忌者,他本就是从自己那份黑狱文档中第一次知道,算来并不为谎言,所以面对虚相探究的眼神,依旧面色坦然。 解释完,叶易安看着虚相,心头高高吊起,期盼,担忧,紧张,诸般情绪混杂一处,可谓五味杂陈。 当虚相再度开口时,叶易安高高悬吊的心猛然落地,按捺住陡然涌起的惊喜之情凝神定思,唯恐对虚相的话语有一字一句之遗漏。 据虚相之言,清心堂与禁忌者其实就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事,清心堂正是为追缉捕拿禁忌者所设,它也是道门之内为数不多的几个能获得紫极宫全力配合的部门。 清心堂有总堂与分堂之区别,总堂设置于长安玄都观,由大道正直接管辖。总堂之下,天下各道亦设有分堂,分堂并不归属各道总观管辖,而是只听命于玄都观总堂,且分堂并不设置于各道之总观中,其堂口所在地与神通道士的配属皆属于道门的核心机密。 简而言之,清心堂乃是直属于大道正的一个极端隐秘机构,即便在道门之内也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分布于何处,有多少人,这些人又是什么身份。 言至此处,虚相略一沉吟之后,终究还是点了叶易安一句,“据传虚生乃是玄都观清心总堂中某一位高权重之掌令道人的贴身道童出身,此说贫道还未曾证实,但空穴来风必定有因,否则他一个器修断难攀到今日之地位,再看此次真一观都管虚静对他一力回护,益证传言不虚。你要多加留意与小心了” 清心堂,虚生……叶易安脸色沉肃的点了点头,心下却又起了一点期冀。 依着虚相的介绍,清心堂实在是迷雾重重。按其总堂与分堂的设置,也就意味着大唐有多少个道就有多少个清心堂主,这还要加上一个总堂的堂主。在这二十多个清心堂主中,谁是抓捕师父的那个?其人对外呈现的身份是什么?他的堂口又设置在何处? 原本这些都是一头雾水,无处可于下手。但现在虚生既然有这等背景在,或许能从他身上寻求突破? 虚相自然不知道叶易安的想法所在,提醒过后又简洁的介绍了禁忌者,所谓禁忌者就是违背了道门禁忌的修行者,这些人中既包括道门内部的神通道人,亦包括道门之外的散修们。 至于禁忌是什么,虚相只是为了解释略举了两个例子。譬如对于道门而言,最大的禁忌者便是那些私自建立教门及淫祠,供奉邪神并传播教义,招纳信众的修行之人,凡有违于上面任何一款的修行者,道门对其必要除之而后快。 再譬如,对云文的追根溯源亦是道门禁忌之一。言说到这一点时,虚相脸上露出的除了淡淡疑惑之色外,还有着极为明显的不以为然。 显然,作为一个与叶易安同样的符箓修士,虚相对于道门这种对云文只许知其然,不能知其所以然的举动颇有不满。以他的身份,又岂能甘于道门这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安排?只是无奈于紫极宫居然也同意道门这一看起来分明极荒唐的禁忌认定,所以不好公开出言讨伐罢了。 或许,这也是他为什么说到禁忌者,便会举云文为例的根本原因。分明是心中存有怨念。 然则,就是这几句对于虚相而言只是隐晦着发牢骚的话却在叶易安心中激荡起漫天的惊涛骇浪。困扰他五年,其间百般苦思而不得其解的疑问在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刻终于有了解答。 师父被道门抓捕是因为云文,正是因为他对云文原貌及全貌孜孜不倦的追溯才使他成为禁忌者。 告别虚相,从刺史府后花园出来后过了许久,叶易安心中的波澜才慢慢平复。随之心头涌起的既有侥幸、警惕,更有愈发迷雾重重的深邃疑惑。 侥幸于他对云文的学习钻研一直隐秘不为人所知。警惕于此事以后更需倍加小心。 至于疑惑,则是道门为什么不想让修行者去追溯云文的原貌?这据说是传自于上古诸神,古老而又残缺的云文中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以至于让道门如此不遗余力的加以掩盖遮挡? 因为从虚相处接受到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叶易安心中也实难平定,出了后花园索性并未回宿处,而是从侧门中来到了襄州繁华的街头,边随意漫步,边再次更为细致的梳理消化那些得来极为不易的信息。 正在叶易安沉迷于内心世界时,心头忽有所感。 当他恼火的抬起头来,看看是谁挡住了去路时,原本微微眯起的双眼却陡然散发出晶亮的光辉,“山主,你……怎么回来了!” 襄州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唯一不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叶易安,另一个则是穿着一袭嫩黄拂拂娇,霸道挡住他去路的凤歌山主林子月。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怎么,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惹恼了本山主,打折你的腿” 林子月的语气很凶,林子月的脸紧紧绷着,林子月秀挺的鼻子微微皱着,一切看起来都是很生气的样子,但她那早已飞扬起的眉,还有那双紧盯着叶易安,咪咪的弯成两轮月牙儿的眼却出卖了一切。 久别重逢,眉飞色舞,这是怎样青春飞扬的无限欢喜啊! 正文 第86章 流年似水 ,故人依旧 拂拂娇又名霞纱样,原是长安皇宫中一位贵妃在落日余晖中登上花萼争辉楼,举目远眺间见西天彩霞美丽异常,遂令内廷染院据此作霞纱样,经匠工呕心沥血,待其成,光辉灿烂美不胜收。以其制为女裙,倍增着裙者十分娇艳,因以拂拂娇名之。 拂拂娇出于内廷,盛行于长安贵盛之家,还远未流传至山南西道襄州。因是如此,林子月这一身的拂拂娇就显得份外夺人眼目。 其人本就极美,又得拂拂娇倍增丽色与贵盛之气,遂使年方双十的她乍然灿放如稀世明珠,绝美无匹,青春无敌。 人来人往的襄州街头,几乎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都会移目过来欣赏这如同画中走出的美人,因为她的出现与存在,这一片街头陡然又多了几分热闹拥挤与明媚的色彩。 凤凰涅槃,昔日凤歌山上那个总是笼罩在无边重压中的少女终于以最华丽的姿态绽放了。 看着眼前极力做出一副生气模样,亭亭玉立的林子月。叶易安莫名的又想起了凤歌山顶她驭起桃木剑时一往无前的刚烈决绝。 美人如玉,剑气如虹 当记忆中凤歌山顶彪悍的林子月与眼前这个身着拂拂娇的林子月融合为一时,叶易安的嘴角如解冻春风般慢慢翘了起来,在这个自心湖最深处漾出的笑容中,刚刚还在纠缠他的那些密密乱乱的信息,那些反复思量不得其解的疑问俱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这一刻,叶易安心中没有了道门,没有了修行功法,没有了羽林仁勇校尉,没有了黑狱,甚至连五年来时刻念兹在兹的师父都暂时深隐到了心湖一角。 目之所见便是心中整个的世界,此时此地,此情此刻,他的眼中便只有故作生气,却又眉眼弯弯如月牙般的林子月。 襄州街头,纵然周遭有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林子月却如激流磐石,毫不在意,恍似那些窥看她丽色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然则当叶易安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却还以一笑时,她那故作的生气却再也绷不住了,粲然一笑,倾国倾城。 相视而笑中,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肩并肩漫步于襄州街头。 叶易安没问林子月要去那里,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跟着林子月走着,边走边听着耳边的讨伐,“好啊你,人在襄州为什么不给我去信?” “我又不知道你在哪里” “你不知道就不会问师兄嘛,问一句话有多难?哼,在长安每次想到这个,老娘都想敲折你的腿” 林子月还要继续发泄怨气时,却见身边的叶易安转身去了路边的一家店铺,片刻后等他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顶四周缀有覆面轻纱的雕胡帽。 当叶易安扬起雕胡帽时,林子月微微上前任叶易安为她戴上雕胡帽,并细心的理好了帽檐处的覆面轻纱。 叶易安做着这些时举动轻柔而自然。在他面前,稍稍低下头去的林子月无声间自然而然的想起了一年前,两人第一次同入襄州城的情景。 那一次也是叶易安为她买了雕胡帽,那一次也是他亲手为她戴上,那一次就连叶易安整理覆面轻纱时的动作也如此刻般细致轻柔。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紧绷了三年,早已疲惫不堪的心第一次放松下来。 低着头,林子月悄然的笑了,虽然时光如水,一年的分离中没有见面,也没有书信往还,但一切还都是旧时模样。 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感觉还是这种感觉,真好,真好! 给林子月戴好雕胡帽,叶易安向左右看了看后长出了一口气。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林子月那般能将无数人的注目视为无物,他终究还是不习惯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 “我们出城走走吧” “好”叶易安没问出城去哪儿,也没问要去干什么,既然林子月或许是因为过往的经历习惯了在他面前哪怕伪装也要伪装出一副强势模样,那他跟着走就是了。 至于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这重要吗? 出城的路上,叶易安说话很少,一直都是林子月再说。说长安的繁华,说长安街市的热闹,说长安街市间那些奇装异服不知分属于多少异邦的胡人,唯独没说的是她在玄都观继来院的经历。 叶易安偶尔开口时,说的也是襄州市井间发生的那些逸闻趣事,丝毫没提过往一年中他的所作所为。 两人似是心有灵犀,在今天这个久别重逢的日子里,不愿有丝毫的沉重与烦恼破坏了好心情。 出城之后,经过这一段路,重逢乍见的惊喜已然过去,慢慢沉淀为一种淡而隽永的平安喜乐。叶易安抬头看看,天,蓝蓝的,云,白白的。 继续前行,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渔梁渡附近,看看对面的鹿门山,显然林子月是想往山中一游。 毕竟是在凤歌山中长大,与繁华的城市比起来,她依然更为亲近山林。 作为襄州城外最为知名的渡口,渔梁渡照例很热闹喧哗,目睹此状,林子月远远的停住脚步,折而向渡口上方行去。 到了沔水边,林子月却未如叶易安想象的那般施展术法过江,而是招手唤过了一条供人泛江游赏之用的平头打花橹。 上得船来,看到似曾相识的船娘,叶易安脑海中蓦然出现了言如意的身影,说来还真是巧,这条打花橹正是当日他与言如意泛舟汉江时坐过的那艘。 刹那间,叶易安有微微的失神,言如意现在还好吧! 这时,船工那充为歌姬的女儿前来奉茶,正碰上林子月取下了雕胡帽,船工女儿愣了愣之后带着浓浓的艳羡叹声道:“姐姐的裙子真好看,人更好看” 这句话让正四下张望的林子月笑颜如花,瞥了一眼面前小几上的点歌牌,“你会唱曲子?且唱个好听的,我多助你胭脂花粉钱” “我唱个《诗经》里的《周南汉广》篇可好?” 闻听此言,叶易安无声的笑了笑,上次来时,这船工女儿张口唱的也是这首“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的《周南汉广》 闻听带了个“经”字儿,林子月顿时摇头。歌姬女儿想了想,“《汉江临泛》姐姐可喜欢?” 林子月是个连陶渊明都不知道的,那里又会知道什么《汉江临泛》?只是面对歌姬女儿艳羡亲近的眼神,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将歌诗的内容诵读一遍听听,遂就将目光投向了叶易安,让他救场。 叶易安看着微微发窘的林子月,含笑不语。直到她这“老娘”将要爆发前的刹那,方才哈哈大笑声道:“山主莫要再多考虑挑剔了,《汉江临泛》乃王摩诘之名篇,当世山水之作几无能出其右者” 说完,叶易安又如那些读书士子般故作沉醉的将诗作曼声轻吟了一遍: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这是叶易安极喜欢的一首诗,此刻又恰值泛舟江上份外有感,轻吟之声正与诗歌意韵暗合,吟罢,歌姬女儿先已拍手而赞,“吟的真好,公子定是州学里的领诵?” 叶易安还未答话,林子月先已摇头不止,“不好,我不喜欢,再换个曲子” 这下子,歌姬女儿双眼瞪的老大,紧攥着白生生的手冥思苦想了许久后方才怯生生道:“我给姐姐唱个咱们襄州孟山人的《夜归鹿门寺》可好?” 林子月装模作样的顿了一会儿后,方才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歌姬女儿如释重负的往后舱去取琵琶,待她走后,叶易安嘴角还未曾完全翘起,脚上已多了另一只呈碾压之势的纤足,“你若再敢笑,下船就打折你的腿,老娘说到做到” 至此,叶易安再也忍不住了,全然放开的清朗笑声在整艘打花橹上回荡。 不待恼羞成怒的林子月有更多动作,船工女儿已怀抱琵琶袅袅而来,片刻之后,在如水的琵琶声中,有清脆的歌声与打花橹一桨一桨的汩汩水声相互唱和。 歌姬女儿所唱正是襄州孟浩然脍炙人口的名篇《夜归鹿门寺》: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樵径非遥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 待一曲歌罢,打花橹恰已渡过了江面,厚给了歌姬女儿银钱之后下得船来,林子月撇嘴声道:“这些曲子听的人犯困,还不如你在凤歌山上唱的那两支好听” 风格山顶,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遇是在那个月夜,叶易安练功之余出来透气发散,正自我舒缓心情的吹着树叶时,恰逢巡夜而来的林子月。应他的要求唱了两首地方的民歌俚曲《襄城乐》: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好女儿,花颜惊郎目。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这两首俚曲怎会比王维孟浩然的山水名篇更好?但叶易安却听懂了林子月这毫不讲道理的话语,浅浅一笑,温润如玉。 下船前行,面对茫茫鹿门山,林子月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恰在这时,有山中樵子对面行来,叶易安遂上前见礼问询孟浩然草庐之所在。 唐人都有读书山林的习惯,酷爱自然的孟夫子更不会例外。他的家虽在襄州城内,他却于鹿门山中结了几间草庐作为读书之所,此后,这几间草庐便伴随了他一生。 如今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已化入鹿门山的青山秀水,山涧流泉之中,唯其所居的草庐仍在松风明月中等待主人的夜归。既然到了鹿门山,心情难得如此轻松闲适的叶易安油然生出了几分读书士子探幽访胜的情怀。 孟浩然名满天下,更是襄州人的骄傲。那常年伐木山中的樵子自然知晓其草庐之所在。 谢过樵子的指引后,叶易安便会同林子月循着孟浩然走惯的小径向草庐行去。 未计走了多久,转过一方陡峭的青石,前方陡然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平谷,平谷之中小溪环绕,碧草茵茵,便在这山溪碧草之间建有一栋如同山水画般的草庐。 目睹此景,林子月欢然赞叹。 茅舍半亩许,草庐四五间。山花绕屋后,菜畦列于前。涧水盘曲绕,鸟鸣深树巅。面对如此小谷庐舍,不说性好山水的林子月,便是叶易安亦觉眼前一亮,就连心绪也为之安定了不少。 只看此处草庐的选址,遗憾于未能一见的孟浩然便不愧其山水宗师的盛名。 两人欣喜之下正欲迈步上前时,却见草庐门扉由内开启,一位粗衣麻服、面容奇古的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者望也没望叶易安与林子月,径直将手中端着的簸箩置于一向阳处晾晒之后,拍拍手转身回了草庐中。 看来孟浩然草庐已然易主,且主人并无好客之心,此时若强行凑上去未免太不知趣。叶易安浅笑着摇摇头后,迈步到了簸箩边,想看看这位俨然大有出尘气象的老者晾晒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眼看去,叶易安的眉头猛然一挑。 簸箩之中整齐的排列着一些经过处理后干干净净的龟甲兽骨,这些甲骨大小不等,但相同的是每一片甲骨上面都刻有许多自成规则的纹路符号。 这绝然是一种文字,但叶易安细看良久,却是一个都不认识。此文字既非秦篆,亦非汉隶,当世根本未曾出现过。 详察其构字之法与笔意,其间流露出的古风古意实是明显到了极点。这种气质的暗合正与叶易安苦学钻研的云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看着这些陌生的线条,叶易安心头怦然而动,这种看似同样奇古的文字与云文之间有没有联系?对它的钻研能否有助于解除笼罩在云文上的重重迷雾? 正文 第87章 蝮蛇心思,默默为你 “怎么了?”林子月见叶易安神情有些不对,出言相问。 叶易安从那些刻满异常线条的甲骨上收回目光,看着林子月浅浅的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好奇这上面刻着的究竟是什么罢了” 他并无要欺瞒林子月的意思,若是高兴的事情他会很乐意与林子月分享,至于涉及到道门禁忌的事情则注定了只合适于埋藏心底,在真相未曾揭晓之前,说出来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徒增烦恼。 面色平静的又细看了一会儿后,叶易安前行几步走到茅舍门前,屈指轻叩良久,屋门却始终未曾开启,里面一点声响也无。 那老人刚才分明就是从这个门里进去的。 又轻叩了数声依然未有响应,叶易安转身走到林子月身边,“走吧,改日再来” 林子月正恼怒于那老人的不通人情,“还来?” 叶易安含笑点头,话音却是斩钉截铁,“来” 游完这里天色已然到了薄暮时分,林子月说该到回凤歌山的时候了,说完,斜着眼睛瞥了叶易安一眼。 叶易安很识趣,没容她再说老娘打折你的腿,径直道:“我也去” 林子月抿唇一笑,头却抬得高高的,骄傲的就像一只孔雀。 驭出那柄熟悉的桃木剑后,林子月向叶易安招了招手,“上来呀,莫非你要走着去凤歌山不成?” “她还不知道我也是修行者?林子星为何也没告诉她?”叶易安心下疑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一如曾经经历过的那般踏上了桃木剑。 恰如晴空一鹤排云而上,绽放着蒙蒙护器毫光的桃木剑载着两人平稳的飞上了天空。 说来叶易安平生的第一次驭器飞行就是林子月带的他,只是这一回高飞天际时他再没了第一次的心驰神摇。心中想着的依旧是孟浩然草庐中的那个老人,那些甲骨以及……言如意。 此前他曾命薛五收集言如意入襄州以来的行踪信息,在薛五回报的资料中明确记载有言如意常来常往的两处异常之地。 其一是经常往书肆大量购买道教典籍;另一个便是数日一次往来于孟浩然草庐。 她为什么去孟浩然草庐如此频繁?适才那个老人,还有那些甲骨与她有什么关系?这里面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叶易安正自思绪纷飞时,耳边忽然听到林子月的叮嘱,“发什么呆?小心掉下去……抱着我” “啊?” 林子月没有回头,但叶易安这惊讶的一声却让她那晶莹的耳轮乃至整个脖子上的肌肤都起了一晕浅红。 林子月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只是声音突然恶狠狠起来,“啊什么啊,让你做什么就做,再敢啰嗦一个字,老娘打折你的腿” “噢”叶易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两手十指收拢松开,再收拢再松开,如此数度之后,方才坚定的合拢双臂搂住了林子月婀娜的细长腰身。 就在这时,原本飞行平稳的桃木剑猛然一个下沉,伴随着一连串的起伏震荡之后方才重归于平稳。 叶易安无声的笑了,却未开口调笑。将肤色更为晕红的林子月拥在怀中,轻嗅着她发间如山中松竹般的清香,静静的看远处天际那那一片灿烂温馨的晚霞。 这一刻,自出黑狱以来,叶易安第一次感受到了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平静,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平安喜乐之中。 静静的沉默保持了许久,最终还是依旧没有回头的林子月率先打破了沉默,“今天在那船上的曲子真是难听,你再唱一个也好让我洗洗耳朵” 片刻后,林子月耳边果然响起了叶易安纯以民歌曲调唱出的俚曲《折杨柳》: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一连将这四句唱了两遍,到第二遍结尾时,林子月终于忍不住的笑出声来。此前在叶易安怀中一直紧绷着的身子也于无声无息间自然松弛下来。 待这一曲《折杨柳》回环复沓着三遍而罢,凤歌山顶已然在望。此前第一次由林子月携着驭器飞行时,同样是从凤歌山到襄州的距离,林子月中途不得不落地休息了一回。但这一次却是一路直达,仅从这一点来看,林子月在玄都观继来院中修行境界确实是进境神速。 那里果然是更适合她的所在,想到这里,叶易安心情有些复杂。 距离凤歌山顶尚远时,无需林子月的提醒,叶易安先已松开了拥着她的手。 在山顶驭器下降时,林子月轻声的说了一句,“你若想飞时,我就带你飞。天下之大,风景佳妙处甚多,你若想看时,我就带你去看” 迎着林子月羞意未退的眼神,叶易安沉沉的点了点头。 当晚,叶易安便宿在初上凤歌山时借住的那间客舍,前来夜话的林子月刚走,林子星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林子星郑而重之的关好房门接过叶易安递来的茶盏后,直接开口道:“这些日子里襄州修行界发生的事情你都跟师妹说了?” 见叶易安摇头,林子星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没说就好,师妹这次回山仅仅数日停留而已,实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些。高高兴兴的回来,高高兴兴的离开不比什么都好?” 说完,林子星这才哈哈一笑,“刺史府中一符定乾坤,老弟这回真是立了大功了,连带着我凤歌山也是与有荣焉,恭喜了” 叶易安摆了摆手,“林兄莫要取笑我了。山主那边……” “师妹太不容易了!此番能入玄都观继来院实是难得的好机缘。我希望她能心无旁骛,也过的简单高兴些”言至此处,林子星顿了顿后看着叶易安,“不瞒你说,下午就在你们回山之前,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的两位门主曾联袂到访” 叶易安眉头一挑,“噢,他们来干什么?” “他二人意图将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并入我凤歌山” 林子星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此间五派,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开派立基的时间最久,便是此前一手遮天的天机谷也有不如。他们居然想并入我天机谷,嘿” 闻听此言,叶易安眉头一皱,端着茶盏的手随之骤然一紧。他刚接手襄州散修界的整顿之事,从昨天到现在才多长时间,就出了这样的鸟事,若说这其中没有虚生的影子,打死他都不信。 让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并入凤歌山,这一招还真有些神来之笔的意味,虚生不愧是清心堂的出身,出手果然又阴又狠。 如今襄州修行界中人尽皆知他叶易安乃是出身于凤歌山,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若真并入了凤歌山,却让他还如何出手整肃?如此一来,两派就能顺利从清云的逆乱案中脱身出来,且还能不伤一点筋骨。 更为重要的是,凤歌山主乃是如今就在玄都观继来院修行的林子月,有这样一位山主在,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投入凤歌山与仍在道门的掌控中又能有多大区别? 最坏的情况,即便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脱离了道门的掌控,至少也不会与道门为敌。 叶易安接手襄州散修界后甚至还未想好该怎么整顿,虚生就出了这么阴毒的一招,偏偏因为他与凤歌山的渊源之故,似乎还不好拒绝,甚至连不满都得憋在心里。 这果然是虚生行事的风格,恰如那夜他在广元上观袭杀值守道人一样,出手既快且阴狠。 这些念头在叶易安心中一闪而过,“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真是连脸都不要了,林兄是如何答复他们的?” “愚兄虽笨,眼却不盲,这滩浑水凤歌山蹚不起,也不想蹚。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不过是把我凤歌山当壳子做盾牌使用罢了,何曾安有好心?再则,即便他们是真心投靠,过来之后这凤歌山上谁来做主?小庙里安上两尊大菩萨,鸠占鹊巢实是必然之结局” 说完,林子星为难的摇了摇头,“只是这两人并未死心,今日去时留下话定要见师妹再行面请,你也知道师妹久有光大凤歌山之心,俨然已成了执念,她人又年轻气傲,怕只怕为人利用啊” 林子月与林子星截然不同,林子星为人宽厚,生性淡泊自守而无野心。林子月却是生性好强,骨子里极为骄傲。此前凤歌山为人欺凌,岌岌可危的过往对她刺激很深,这种刺激也就顺理成章转化为光大凤歌山的信念,加之此时的她对道门满含感激之情,被人利用的可能性还真是很大。 若虚生出手时连林子月的性格都算计在内的话……叶易安眼中有森冷的杀意缓缓浮现,这人就如蜷伏的毒蛇一般,阴冷可怕且可恨,实在该死。 静默了一会儿,叶易安开口发问,“山主此次是因何回山?” “朝廷改元天宝,如此大事岂能无推恩,无恭贺!道门有意荐举一批义烈之士上奏天子请为表彰,或许是近水楼台的缘故,先门主夫妇亦名列其中,师妹此番回来就是为此事做准备的” 闻听此言,叶易安赫然站起,脸色都有些变了。与刚才兰山精舍和红枫小筑来投的消息比起来,林子星此刻的言语简直让他悚然心惊,心底有恐惧油然而生。 如今他已可确定林如海夫妇来历复杂,与魔门实有着至为深厚的渊源,这个秘密现在虽还未被揭破,却已有人心存怀疑,去年凤歌山祭礼上的一幕便是显证。再则,天下本无不透风的墙,如何敢保这秘密永不泄露? 若此次任由道门将凤歌山抬的如此之高,异日一旦秘密揭破,林如海夫妇乃至凤歌山身败名裂时,以林子月的性格如何受得了这般巨大的打击。 况且树大招风,被抬的越高,秘密揭破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对于本身根底不干净的凤歌山来说,不出风头才是最佳状态。 道门这一笼络的举动,其实是在无形之间将凤歌山架上了熊熊火堆,一旦秘密揭破,被烧死的人中必然少不了林子月。 “此事不可” 叶易安的声音急促低沉,脸色亦十分郑重,林子星见他如此,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后点了点头,“虚名害人,先门主夫妇若非为了那义烈家风的虚名,也不至于……再则,我凤歌山毕竟是散修界中门派,这根底永远也变不了,与道门之间走的太近未必是福。此事我亦不赞成,只是要想劝师妹放弃,难,难哪!” 那个做子女的不希望父母死后能备极哀荣?人同此心,遑论心中对此可谓是念兹在兹的林子月? 叶易安在屋内踱步不绝,与此同时,心思电转思虑破解之道。接连数圈之后,他的眼中蓦然一亮,“要表彰凤歌山也非是不行,只是不能由道门荐举,此事由襄州州衙来办更为适宜” “州衙?” “对,州衙!”劝说林子月放弃此次机会几无可能,既然此事一定要办,那就索性让州衙来办。州衙可以以任何名目向朝廷申报请求表彰凤歌山,只要避开“义烈”二字就成。这也在无形之中将凤歌山的受表彰与魔门,与御魔之战撇开关系。 如此,即便将来林如海夫妇的身份秘密被揭破,由人间世州衙举荐的天子表彰也与修行界没什么关系,不存在欺世盗名之讥,所引发的震荡也会小上许多。 甚至就连这次表彰,因为是州衙举荐的关系,其在修行界中所获得的关注也会随之小上很多。 虽然不要这只是虚名的表彰才是最佳之策,但在当前的情势下,这是叶易安为了林子月能想到,也能尽力办到的最佳办法了。 林子星沉吟了一会儿后点点头,“能跟道门尽量保持些距离总是好的,况且我等本就是襄州治下,如此也算名正言顺。此事就依你,师妹那边我来设法相劝。只是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 “此事交由我来办,我现在出去,今晚或许就不会回来了”叶易安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住了步子,转过身来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后对林子星道:“玄都观继来院中人才鼎盛,功课安排必然也紧,林兄你且劝劝山主早些回去吧,莫要因为这些琐事耽误了她的修行,若因此惹得他人耻笑实为不值” “叶兄弟此言正得我心,明日待她起身之后我就去促驾。师妹心气高,从不甘于人后,料想她能听得进去。怕就怕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那两个不安好心的来的太早” 叶易安闻言,什么都不说,转身出门而去。 出门之后即刻驭起法器圆月弯刀,叶易安在苍茫夜色中飞越千山直往神龙岭深处而去。 正文 第88章 异象 与傍晚时分铺满整个天际的晚霞相应,这夜皓月当空,繁星满天,在一片星月辉映之中,叶易安于莽莽苍苍的神农岭深处降下了法器。 方一落地,整个人便被突然出现的四人团团围住,就连头顶都有两人驭器腾空,来回巡弋。 对此,叶易安既无意外,也无紧张,“一别不过数日就认不得故人了?我是叶易安,来见天机子陈兄” “是叶都头” “是他!老五,你们下来吧,老七,你去通报” 当叶易安随同迎出来的陈方卓一起进入天机谷的后备基地时,脸上有着浓浓的讶异之色。 天机谷能将这个后备基地藏得如此之深,任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悉心打探却始终未能发现,叶易安虽早知此地必然不简单,却没料到这个后备基地隐藏之深邃居然到了这等地步。 后备基地的入口居然是在一面如刀削般峭壁的中部,上不沾天,下不挨地,非驭器不能入。且其洞口开口之小,仅仅比一般人家的大门稍大,就这还是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 就凭这门户,若非有人引领,几乎无从寻觅。真不知道天机谷当初是怎么发现这处所在的。 从门户进入之后,就到了一处葫芦形的洞窟,整个洞窟分为两层,稍微宽大的下部是一汪森森然碧映眼眉的水潭,面积极大,里面浮游着一些叶易安从未见过的鱼兽。 驭器从潭面上飞过时,一股浓郁的天地原生灵力扑面而来,丝毫不亚于凤歌山顶的曜灵石屋。 陈方卓等人都居住在葫芦的上部一层,造物之神奇也在这一层的地貌上表现的淋漓尽致,相比于葫芦下面的一层,这一层面积要小上不少,四面向中间有伸出的石台,却又未曾合围,恰恰只在最中心处留了一个状极规则的圆形孔洞。 叶易安便是从这一处孔洞中驭器飞入第二层空间的,一路至此,心底由不得要生出浓浓的感慨,鬼斧神工,天造地设也不外如是了。最神奇之处还在于,这处分明是在山腹之中的洞窟居然毫无气闷,甚至许多地方还有星辉月光透过一些不知如何形成的孔洞穿入进来。 经天机谷多年开掘,葫芦洞窟第二层已成规模,四面石壁上有多间门户俱全的石室,室内桌椅灯盏乃至湖缎锦被,刑窑白瓷枕都一应俱全。 多年五派霸主的身份毕竟不是白给的,天机谷即便落魄到如此地步,豪富风范依然可见。 叶易安收回打量的目光,向坐在石几另一侧的陈方卓笑叹道:“有这么一处天造地设的好所在,难怪陈兄当日执意要速归。此间天地原生灵力浓郁,又不虑外人搅扰,自成一方清净世界,实是我辈修行者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 听着叶易安出于赤诚的夸赞,陈方卓脸上却无丝毫欢容,眉宇之间甚至还有浓浓的忧急之色。 这忧急之色如此浓厚,以至于叶易安轻易便可察知,由此心中自然便起了疑惑,有这么一处上佳的休养生息之所,陈方卓还有什么好急的? 陈方卓嘴唇几度翕张,分明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又未曾说出口,转而探问叶易安的来意。 时间甚紧,叶易安也就无意多生枝节。先是言简意赅的通报了襄州修行界这几日间堪称天翻地覆的变化,继而又直接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要伏杀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两家的门主,就在明天,就在凤歌山下! 不管是为了向虚生还以颜色,还是为了林子月不被人利用以至被拖入泥淖,亦或是他正式整肃襄州散修界的第一步,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两派门主都不能再留了。 不解决这两块绊脚石,就难以将襄州散修界彻底打散,他也就无法真正的整肃,进而控制局面。 以他的修行境界,若想仅凭一面羽林仁勇校尉的符牌就将襄州散修界纳于掌中,只能是痴心妄想。即便后面有州衙与紫极宫撑着也不行。 关系到一门一派之未来去向乃至于生死存亡时,再妄图以城中产业为要挟逼人就范就未免太可笑了。 所以,虽然是弱势赴任,但深明形势的叶易安却从幻想过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会主动来投,也因此从没想过要用什么怀柔手段。 怀柔不是不用,但那只能是最后。在此之前必须强硬,恰如他在任州衙副都头时给诸派留下的印象一样,一言既出,绝无空回,不听招呼的,必以雷霆还报。 权威未建立之前,何来怀柔?何言怀柔? 因提前就想好并定下了这一原则,遂使得叶易安整肃的第一步必然,也必须是雷霆风暴。不出手则已,只要出手必定得是杀手。 由是,即便没有林子月之事,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这两个不开眼的门主也早已注定是他的出手目标。 不把这两个已然沦为广元观走狗的家伙给灭了,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就乱不起来,形势不乱,却让他这个弱势的襄州散修界执法者如何居中操弄局势,并最终将其掌控? 乱并不可怕,怕的就是不乱,怕的就是乱的不够,唯有乱中才会有更多变数,更多机会,唯有大乱方有大治。 纵然仅仅是为了营造大乱的局势,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那两个家伙也留不得了,他们实在已经有了足够多必死的理由,但这两人身为一派之主,修行境界自然不会太低,该如何下手就显得尤为重要。 若一击不能必杀,且不说后面的麻烦,单是他的这些想法乃至于他整个人可就成了笑柄。 该找谁出手? 最初这个问题浮上脑海时,叶易安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虚相,而非此刻他来找的陈方卓。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原本不想给陈方卓再一次谈条件的机会,这会干扰影响到他希望中对襄州散修界彻底的掌控。 但最终,当他真正做出决断时,找到的依旧是陈方卓。这个变化的根源只在于他对虚相及其背后紫极宫的再认知。 与绝对掌控襄州散修界比起来,虚相及其所代表的紫极宫明显有更大可能给他带来更多需求的满足。如此一个看似极简单的权衡之后,他有了当下的决定。 不能找虚相! 宁可与陈方卓讨价还价,在掌控襄州散修界上做些让步。也要不借用虚相将这件大事难事漂漂亮亮的办下来。 他所求的是要在虚相面前最大化凸显出自己的价值,惟其如此才能得到真正的看重。那可是天子亲奉的紫极宫,若能得到它的看重将意味着什么,还用问吗? 他的路太崎岖,敌人太强大,而他的力量又太弱小。这就注定了他在做每一件事,每一个抉择时都必须进行最细微的比较与权衡。也唯有这样,他的每一份付出才有可能得到最大的收获。 不是斤斤计较,只是不敢浪费,因为……浪费不起! 伏杀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当家人毕竟不是小事,这很可能意味着要死人,而陈方卓现在分明是死不起的。原本叶易安以为陈方卓必定会为此纠结良久,为此在来的路上他甚至连说辞都准备好了。 孰料,陈方卓听完叶易安所言之后猛然拍案而起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真接手襄州散修界了?我等能回天机谷了?” 陈方卓其人心思有余而魄力不足,这样的人是很少会激动到拍案而起的。陈方卓此刻的表现让叶易安都为之惊讶。 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将陈方卓好一番打量后,叶易安取出虚相所授的那面符牌径直扔到了石几上。 “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何曾骗过陈兄。看看吧,这面符牌可不是谁都能伪造出来的。至于回天机谷,就凭尔等与他们已是不死不休的血仇,不把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的筋骨给抽了,你敢回去?就算陈兄你不想再报仇,他们又岂能放心?卧薪尝胆,勾践灭吴之事可是千古镜鉴” 陈方卓取过符牌反复打量了许久,甚至不避叶易安驱动天眼术法细加审看。 叶易安见状笑了笑,这就是陈方卓,因早知其人,所以他也并不生气。 良久之后,陈方卓奉还符牌时咬死相问的依旧是那句,“如你所言,诛此两人之后我等便可回天机谷了?” 到这时,叶易安再也忍不住了,“陈兄,此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急着离开?” “这地方近日异相频发,大变就在眼前。我等若再不离开怕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陈方卓长声而叹,“先遭**,天复不佑,奈何,奈何!” 异相、大变……叶易安还待再问,陈方卓却已站起身来,“天亮前若要赶到凤歌山,时间已然太紧,再耽搁不得了,走吧” 说完,也不等叶易安答话,陈方卓便已开始招呼其他人。 很短的时间里,天机谷剩余弟子已然聚齐,比之上次时又多了两个气度沉凝的中年。据陈方卓简短的绍介,这两人乃是于此地静修并负责看护后备基地之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得以在道门碾压式的灭门大劫中幸免下来。 看着这些天机谷弟子袖里乾坤中都装不下,有的手中还提着包裹时,叶易安暗道侥幸。陈方卓等人东西都收拾好了,分明去意已决,若非他来的及时,再想寻觅他们谈何容易。 驭器出了洞窟时,叶易安分明听到陈方卓如释重负的长吐了一口气。 叶易安刻意放慢驭器速度极目看去,果然看到了异常之相。 洞窟所在的千仞绝壁之下乃是一个占地极广的大泽,此泽也不知有多深,月光照耀下的水面呈现出的居然是一片黑乌之色,令人望之便觉心中寒意顿生。 原本平静的大泽水面,此时却是无风而动荡不停,就像水底有什么在搅动一般。 就在叶易安低头俯瞰时,极远处的大泽中突然自水底冒上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水泡。 明亮的月光下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这突然出现的水泡高达十余层楼阁,占地几近数百亩方圆。巨型水泡刚一出现便即碎裂,因其骤然破裂搅动的疾风以及漫天水雾竟使叶易安清晰可感。 诡异,壮观,这就是叶易安此刻的感受。他还欲再看时,那边陈方卓已急发警讯,“不好,快走!” 叶易安心头一凛,人也跟着天机谷诸弟子急催法器,眼睛却依然向下俯瞰。 适才那个水泡仿佛就是一个信号,几乎数十弹指之间,黑乌发沉的大泽上便四面开花涌起了无数水泡,跟后面这些水泡比起来,刚才那个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更可怖的是,这些水泡都是一串串冒上来,前面一个还未曾破碎,后面的便已顶起,最激烈处甚至有六七层水泡叠在一起破裂的。 这许多堪称超巨型的水泡不断涌现,又不断破裂,引动周遭天象亦为之急变,几乎是一瞬之间,大泽上空已是疾风大作,狂雨将成,因其声势太大,甚至连大泽正当空处的云象都为之搅动起来。 疾行远避的同时低头俯瞰,此时整个乌黑的大泽已恍若烧开了水的大锅,沸腾狂卷,风浪滔天。当此之时,诡异仍在,壮观的感受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面对如此风起云涌的异相,叶易安心底升腾起的唯有深深的恐惧。以及与恐惧一样深沉的疑惑。 那深不可测,令人望之便心生寒意的大泽中究竟隐藏着什么? 一路疾行了顿饭功夫,大泽已然看不见时,领头的陈方卓方才放慢了速度。 叶易安再次回头望去,只见大泽虽然看不见了,但其所在处的上空沸腾翻卷的云象已然呈现出深灰的龙卷之状。从天空到看不见的大泽水面,巨大的龙卷云上粗下细恰如一管云桥连通了天地。 这是叶易安平生所未见的奇景,但真正见到时,此时的他丝毫也无凑上前细看的心思。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在这样的天地异象面前,修行者的渺小被凸显的淋漓尽致。 一路上,适才所见始终在叶易安脑海中盘旋不绝,直至到了凤歌山后,他才强摄住心神,将注意力尽数转移到眼前。 一番凝神定思的功夫后,此前被那大泽异象撼动的心神方才恢复过来。当此之时,他的眼神心神便只专注于此次的伏杀。 抬头看看,夜色中已有晨曦初露,天就要亮了! 正文 第89章 伏杀?虐杀! 叶易安正抬头看天时,陈方卓从一边凑了上来。 “人都安排好了?” 陈方卓点了点头,默然了一会儿,“红枫小筑的阴南生与兰山精舍的黄玉强修行境界都颇为不低,等会儿若只有他们两个来,我等自然尽力一搏。但以他们一派之主的身份,若是随行者众多,那……” 分明是老毛病又犯了,不等陈方卓说完,叶易安先就冷冷的一句顶了回去,“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阴南生与黄玉强不死,尔等想回天机谷就是痴人说梦!此事可不是我在求着你,是陈兄你要自救。这一点若是想不明白,你们现在就可以走” 陈方卓吃此一呛,满脸涨红,口舌呐呐难言。昔日襄州散修界霸主落到如此地步,还真是英雄气短,令人唏嘘。 叶易安刻意的没有再开口,也没看他。将之生生晾了一段时间醒醒脑子后,方才轻声一叹道:“天机谷到如今地步,实已入了绝境。没点子破釜沉舟的魄力与决心,何来出头之日?我知陈兄你长于计算,但经营门派与商贾贸易也没多大区别,不过开源节流四字而已。若是断了源头,即便再节流又有何用?陈兄,听我一句劝,你现在也该多想想开源之事了” 闻言,陈方卓苦笑连连,“开源,谈何容易?” “怎么不容易?阴南生与黄玉强一死,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必定群龙无首,复有州衙追究其围攻刺史府之事,焉得不乱?陈兄你趁虚而入,只要手握灵眼与鼎火修士,复有稳定的药石及钱财来源,还怕招募不到修行者?如此方为开源之道,何愁天机谷不能迅速壮大?” 陈方卓双眼中精芒闪动,跨前一步紧紧凑到了叶易安身侧,“老弟,你肯放开手让我吸纳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弟子?你肯任我天机谷再行壮大?” 看看此时的陈方卓哪里还有半点可怜落魄模样?叶易安摇摇头,又被这只老狐狸给骗了,刚才他根本就是一直在演戏,目的就是等着套自己这番话的。 这人太精明,什么事心思一转都明白。他岂是不愿杀阴南生与黄玉强,他们之间可是有不死不休之血仇的。之所以在动手之前还来演这么一场戏,分明是又在计算着既想趁此机会报仇,又想从自己这里捞些好处。 这个陈方卓,即便是为自己报仇的时候,也不想让别人白白的顺手捡便宜。其喜欢计算的性子真是深入到骨髓里了。 叶易安没再跟他一点一点的谈价还价,跟他来这个实在太累,索性就将自己的要求直接撂了出来,“以你我的交情,天机谷能发展壮大,我是乐见其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支持,但有一句话可得说在前面,自今日开始,天机谷必须就于紫极宫之范围,紫极宫不会干涉你们派中日常事务,但万一真要有什么事时,陈兄你可别再跟我来现在这一手,否则……” 后面的话叶易安没有再说,说这些伤和气的话实在没意思。再则以陈方卓的精明,他自然明白自己没说出口的意思。 昔日天机谷在最鼎盛之时道门说灭就给灭了,那作为天子亲奉、并负责监察道门的紫极宫又岂是易与之辈? 有过往那段经历在,天机谷便是想靠向道门也再无可能——便是他陈方卓愿意,今天跟着他的这些弟子也不会答应。在这等情势下,若是再违逆了紫极宫,天机谷岂能还有活路? 话说到这一步时,陈方卓已然是笑眯眯的点头不迭,口中更是异常少见的连出豪言力表对紫极宫的耿耿忠心。 紫极宫那么大来头,能瞧得上一个小小的襄州散修界门派?光是这一条,先就破除了陈方卓对于天机谷会被吞并的担忧。 其次,紫极宫天高皇帝远,代表其利益常驻襄州的又仅有叶易安一人,恰如叶易安适才所言,便是让他干涉天机谷的日常事务,只怕他还嫌烦吧。 既不用担心被吞并,又不用担心失去自主性,虽然以后有事时少不得要听调遣,但能以此换回天机谷枯木逢春、再行壮大的机会,并顺势靠上一个能与道门相抗衡的庞然大物,这交易真是怎么计算怎么划算。 远的不说,经叶易安给出的定心丸一吃,当下陈方卓心中最大的隐忧(若回天机谷,该如何应对道门)已瞬时而解,守得云开见月明,不外如是。 笑眯眯的向紫极宫大表了一番忠心后,陈方卓转身要走之前仍未忘问了一句,“陈兄弟你可是出身于凤歌山的,若是老哥哥们拼着最后一点元气灭了阴南生与黄玉强后凤歌山又顺势……嘿,这个……” 闻言,叶易安直接给他回了一个白眼,“我在凤歌山只是记名弟子你不知道?林山主经清风引荐如今正在玄都观继来院修行之事你不知道?如今主持凤歌山的林子星是什么性格你不知道?” 陈方卓厚着面皮打了个哈哈,“权当老哥是小人,兄弟你是君子,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是古已有之嘛。” 转身要走时,不知是否高兴过头了,陈方卓居然撂了一句依照他的性格本不该说出的话,“依照散修界的惯例规矩,一派之主若往别派拜山时为表诚敬友善之意上山时历来是少带人手的,尤其是像老弟你说的这种有求于人的情形就更是如此了。所以只要老弟你的消息不差,阴南生与黄玉强随身的人必定不多,你放心,这件事老哥就算拼死也必定给你办下来” 此言一出,真是坐死了他此前的可怜与尴尬都是装的,都是在演戏。对此,叶易安只能向天而叹,这厮真是极品! 陈方卓的一番表演结束后,天光已然大亮。没过多久,便见下面的山路上有几道人影渐行渐近。 经陈方卓亲自确认这四人中的两人正是阴南生与黄玉强后,叶易安冷冷一笑,这又是两个会演戏的,为了做姿态,居然连法器都不用了,一派之主居然步行拜山,与他们相比,陈方卓那点演技还真就不够看了。 当阴南生与黄玉强四人越走越近时,隐身于一株古木之后的叶易安静静的看着陈方卓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伏击。 先布禁制防止逃遁,继而毫无停顿的法器齐出,整个伏击从发动到攻势全开不过只有十数弹指的时间。 在这次伏击中,陈方卓再无任何保留,所有人一起动手,无分先后。在这样猝然而又狂暴的偷袭中,仅仅第一波齐攻过后,随同阴南生与黄玉强而来的两人便已仆地身死。 往往修行者之间的斗法纵然落败身死,死状也大多不难看。但眼前这两个随行者却是死状极惨,那手脚俱断、头崩肠涌的景象让叶易安都为之眉头一皱。 实在太血腥了!这已然不是伏杀,而是虐杀。看那鲜血满地喷洒的景象便知天机谷弟子对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中人的恨意有多深了。 灭门之仇,还有两个多月的追杀,因为仇恨太过于强烈,无形中又将天机谷弟子的战力推高了至少一成。 但静静观战的叶易安却对陈方卓的战术布置不甚满意,此次伏杀一出手便全攻全力这个是不错的,但干嘛这么早就将那两个随行者给杀了,这两个修行境界与长相成反比的家伙分明无力从禁制中逃出报信,留着他们能给予阴南生与黄玉强多少牵制? 这一杀可好,阴南生与黄玉强彻底无后顾之忧了。很多时候愤怒是需要抑制的,失策,真是失策! 阴南生与黄玉强都是一派门主之尊,纵然突遭伏击,纵然敌人的数量是他们的近十倍之多,要想击垮他们总也该不会太容易。正当叶易安以为这场伏杀会纠缠许久时,禁制之内狂乱的斗法却以远比他预料中更短的时间结束了。 或许是因为自忖金丹无望,而当了门主后的日子又过得太舒坦,阴南生与黄玉强远远没表现出能与他们身份相匹配的战力;除此之外,也是因为陈方卓一方中有两个中年修行者的表现实在太抢眼。 这两个气度沉凝的中年人正是此前陈方卓介绍中负责看守后备基地的潜修者。 两个法器毫光已是碧中杂有炽白的灵丹期第三重天修行者,有此暗手在,难怪素来谨慎小心的陈方卓敢在刚才那般豪言放话。 没有九成把握宁肯死逃也绝不拼命,反之便是毫不留手的全力猛攻。若撇开对大局的把握不论,在具体事务的管理与细部操作上,陈方卓确实是个足能让人放心的人才,创业或许不成,但要论守业却是第一流好手。 一场狂风暴雨般的伏杀结束时,纵然叶易安想要留阴南生与黄玉强一命以图后用也不可能了。 这两个襄州散修界中的一派之尊已被红了眼的天机谷弟子虐杀的没了人形,若非叶易安阻止的快,就连那两颗勉强还能辨认出五官相貌的人头都难保住。 叶易安抬脚将两颗人头来回拨弄了几遭后也只能无奈作罢,“这两人都是清云逆乱案中最重要的从犯,尸身送到州衙吧,邪法术士作乱按朝廷规矩是要当街焚烧示众的,这把火免不得” 说完,叶易安抬头看向陈方卓,“你等暂且就住在三阳生药铺,一则避一避这两人死后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乱起的狂潮,再则好生休养几日的同时也将生药铺料理料理,争取早日重新开业” 陈方卓等人对此安排自无异意,此地不宜久留,带上阴南生与黄玉强的尸体后便驭器腾空赶往襄州城。 回望凤歌山顶叶易安的眼神中有着浓浓的不舍与无奈,良久之后,他方毅然回头,将这一份儿女情长深埋于心底的同时,驭器向陈方卓等人急追而去。 正文 第90章 神霄雷法,异常虚相 襄州城外,陈方卓等人停在红树林中等候,叶易安先一步驱动缩地成寸术法进城,在州衙中寻到雷云说明事情原委后,由他亲带了两班捕快与两驾装运尸身的牛车将陈方卓等人引入城中。 或许是小胖子嘴快,又或许是看到了州衙公文的缘故,叶易安由方竹山与紫极宫虚相联名举荐补为正九品仁勇校尉的消息已被雷云知晓。 一路上,雷云为此感叹不已,既赞方使君慧眼识才,能为属下着想;又赞叶易安有才更有命,前途无量。 无形之中,此前因叶易安任副都头时风头太劲而使两人之间产生的那一抹隔阂自然散去。 叶易安话说的很少,也很谦逊客气,他能理解雷云的心情。在大唐官衙中任职,有流内流外之分别,流内九品是为官,流外九等是为吏,流内官以正一品为尊,流外吏亦是以第一等为高。 雷云熬了这么多年,年近五十终于熬到了如今流外一等的位阶,说来已是极其难得,但在官制中因为其是流外,所以即便一等仍然是吏,算不得《大唐律》中区分官、良、贱三等人中的官人。 流外与流内,吏与官,这一字之差可就差的太多了,若在卸任之前不能以“吏干”由流外升转为流内的话,将来即便死了想让灵位及墓碑上的用字漂亮点都不能够,更别说装点门风,荣耀先祖并惠及子孙了。 然则,要想流外转流内,由吏变为官,一步之差不啻于天堑,何其难也! 这块心病在叶易安如此年纪便已正九品的事实面前如何能不发作?这时叶易安若要再表现的张狂自得,岂非徒惹嫉恨,也太不地道。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叶易安根本没把这个正九品当回事,与他而言不过浮云罢了,他看重的唯有实实在在,能为我所用的权力。 一趟走完,将陈方卓等人安顿到三阳生药铺,并将阴南生与黄玉强之死的原因通报于州衙刑曹之后,叶易安转身到了刺史府去寻虚相。 葛袍飘飘的虚相依旧住在刺史府后花园的那几间草庐中,听完叶易安的通报,他脸上当即露出了惊讶之色,“阴南生与黄玉强死了!” “他二人的尸身已交给州衙雷云都头,亦已通报了刑曹,三两日间州衙就该发布告安排当众焚尸了” 阴南生与黄玉强毕竟是两派门主,叶易安这才接手多长时间,居然就将他两人给诛杀了,如此速度已足够让人吃惊,更让人惊讶的是其办下如此大事居然丝毫没借用他的力量,甚至连提都没提。 紫极宫地位尊崇,但也正因为如此,人员也就极为紧张,虽然相对于一般的道观,它的规模可谓极大。但去除供奉道人中那些素不轻出一步的镇宫老神仙们,再平摊到大唐如此广大的地域,紫极宫能派往地方的可用之人就显得实在太少。 若非如此,虚相也不至于一个人要负责对山南东西两道道门的监察。虽说他可以在地方寻觅合适之散修加以征召,但那羽林卫的武散官却不是说能给就能给的,否则吏部那边就别想过关。 说来说去,紫极宫或许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可用之人。这也就要求其所选定征召的散修必须能力出众,否则似虚相等人真是累死都顾不过来了。 以此而言,叶易安接受征召后的第一次出手堪称惊艳,“说说,此事你是如何做到的?” 叶易安将事情原委细说了一遍,虚相听闻阴南生与黄玉强有意将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并入凤歌山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冷笑,“多年的两派之主去向一个子侄辈低头求纳,难哪!若无人提点,阴、黄二人断然想不出这一手棋,此事必是虚生的首尾” 闻言,叶易安表情如常,心中却暗忖虚相对襄州散修界的了解远比他想象的要深,以后与其相处时对此还真是要多加留心。 此后虚相便未再插言,直到叶易安说完之后方才开口问道:“观你之意,是想借天机谷之手收拢并掌控襄州散修界?” 叶易安点了点头。 “为何是天机谷,而非凤歌山” “凤歌山乃是襄州道门在散修界中树立的典范,山主如今更在玄都观继来院修行,与道门的关系实在太近。至于天机谷,他们与道门有灭门杀亲之仇,若无紫极宫之支持,尔等实难自立,且从现任天机子的生性判断,其主动背叛紫极宫的可能极小” “选择天机谷,有你所言的第一个原因就够了。此事上你能摒弃门户之见,殊为难得。阴南生与黄玉强的事情也做的好,时机把握既准,出手亦够干净利索,叶易安,你且放手去做,我寄厚望于你” “多谢仙长” 虚相笑笑,将叶易安又看了一眼后淡淡声道:“有功则赏,有过必罚。今日之除阴、黄再加上清云逆乱之夜你所立殊功,也足以申领赏功了,说吧,你想申领什么以为奖功?丹药?功法?就是想要钱财也尽可以开口” 还有这等好事?紫极宫果然大气! 闻听此言叶易安双眼一亮,根本无需思索,直言自己也是符箓修士,希望能习得清云逆乱之夜中虚相施放出的雷电符法。 “你想学神霄雷法?” 神霄雷法! 闻此四字,叶易安心头猛然一跳,呼吸都急促了些,“那就是神霄雷法?神霄雷法岂非是白符箓术,何以仙长那夜却……” 对于符箓修士而言,神霄雷法堪称符术中至高无上之存在。这是最神奇,同时也是知名度最高的符术,没有之一。 知名度高到甚至见识多些的人间世市井百姓都有耳闻,只因为神霄雷法乃是唯一一个会出现在圣旨中的符术名称。每岁凡京师或地方遭遇长久不雨之大旱,祭祀天地、供奉龙王等手段一一用尽而未能奏效时,天子便会诏请高道行神霄雷法祈雨。 祈雨成功,旱情解除之后,此高道往往会被朝廷赏功册封为“真人”,在册封诏书上除了其它诸多赞誉外,必不可少的一条便是言及被册封者神霄雷法精湛,惠及社稷苍生。 由是,神霄雷法之名广为传扬,与其它的符术比起来,这种威能神通可沟通天地、呼云唤雨的符术简直令符箓修士闻之便觉心驰神摇,能行此法者亦是天下百姓公认的陆地活神仙。 可惜,神霄雷法之名虽然轰传天下,但这种雷法的法门却太神秘,除了朝廷册封的堪称凤毛麟角的真人们之外,居然无人知晓。 愈是如此,神霄雷法就越发被推高到了传说中仙法的地步。有此背景在,作为符箓修士,叶易安乍一闻听虚相那夜所施展的居然是神霄雷法,且这神霄雷法还能以黑符箓术用于攻敌,又岂能不激动莫名。 “以黑白来强行区分符箓术,未免太陈旧,也太狭隘了”虚相简单的点了一句后,就未再对神霄雷法做更多的解说,只是向叶易安摇了摇头道:“非是我要食言,神霄雷法实为紫极宫概不外传之秘法,这个你学不得” “我现在难倒还不是紫极宫的人?” “非紫极宫之受箓道人皆不可学” 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叶易安心中的激动期盼陡然化为深深的失望。紫极宫的道人都是要经过皇帝亲授道箓,且名额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要走通此路简直比士子们考状元都难,不啻于登天。 再则,叶易安也无心穿那一身道袍。但这几乎也就注定了他终生与神霄雷法无缘。对于符箓修士而言,这是何等残酷? 眼见叶易安神情沮丧,颇能理解他心情的虚相纯是安慰的补了一句,“你若真想学,便尽力成就护法散人吧,于你而言,这是唯一可通神霄雷法的路径” “护法散人?” 经虚相解释后才知,紫极宫中有八位护法散人,其地位堪与真人比肩。这些神秘到连虚相也未曾见过的护法散人都是散修的出身,又都曾立过擎天保驾之功,惟有两者相合,方能经天子御准进入紫极宫内最为神秘的藏经阁,进而学习到神霄雷法。 护法散人名额恒定八人,唯有八人中有某人羽化之后,才能递补进新的护法散人。 听到这里,叶易安摇摇头,这岂不比成为紫极宫受箓道人更难?但有了这一段解说的缓冲,他的心情也平复下来。 叶易安虽然生性执着,却并不死钻牛角尖,多少明白些天道少全的道理。适才之所以如此少见的为一门符箓术法如此心神摇动,只是因为神霄雷法乃是他初随师父学习白符箓术时藏身少年胸怀中的最高梦想罢了。 人人皆有少年时,每个曾经的少年心中都有过绚烂的梦想。 如此渴望学到神霄雷法,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仔细咂摸,叶易安其实已经很难分得清楚,适才让他一听之下便为之怦然心动的究竟是这种被传为仙法的符箓术,还是那曾经的少年情怀,青春岁月。 在叶易安与人对谈时极为少见的失神之中,虚相又换了提议,“若你无意于丹药,我便传你一门甲马术如何?” 与刚才相比,此刻叶易安面对又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时从容了许多,“何为甲马术?” “甲马术乃是不同于缩地成寸及驭器飞行之外的另一种长程速行术法,其并不以丹力驱动,实质仍为符术” 虚相的解释虽然极其简单,但叶易安却从中听出了甲马术所蕴含的巨大实用价值,兴致也随之高涨。 符箓术与全然凭借自身丹力施展的术法比起来,缺点在于术法驱动的速度慢,优点却在于可以借助天地自然之力,而自身丹力仅仅只是作为灵媒。二者之间对丹力消耗的要求与术法威能有着极大的差距。 当前他所会用的利行术法就只有缩地成寸,否则就得驭器。缩地成寸虽然好用,但受限于修行境界,距离却是有限的很,而且施展此术时另有一个弊端便是无法同时对周围进行观察,只能定点投送。 这在平时没什么,但在局势瞬息万变的斗法时便存有无限隐忧了。 缩地成寸术法如此,驭器飞行也有弊端,最主要的表现就是丹力消耗太快也太大,实在不利于长程飞行。 若真有一种能供长程利行的符箓术,其最核心的价值就在于使叶易安获得了更多的自由,必将极大的扩展他的活动范围,而这又将带来多少变化,多少机遇? 世人追慕金丹大道,其实质岂非就是为了追求对时间空间等一切束缚的打破?岂非就是为了获得更多更广的自由? 因为《蛹蝶秘法》的缘故,使得叶易安至少在目前的修行路上对丹药需求有限,**流的路子就是想走也根本走不通;也同样因为《蛹蝶秘法》的缘故,其它功法对他亦毫无吸引力。当下最有价值的便是符术了,没有过多的考虑,叶易安看着虚相径直道:“我就学甲马术” 学习的过程先是立誓,非得虚相允准,绝不将甲马术外传。随后便是学习绘制甲马符图,再然后便是牢记与此符图共成一体的云文、指诀及罡步。 此一过程中,叶易安的学习能力再次让虚相刮目相看。 学习完毕,叶易安作为试验第一次施放出的甲马符便异常顺利,符图飘出无风自燃后,身前不远处陡然从虚空中幻化出一匹雄健的五花连钱马来。 当叶易安上前伸手触摸到五花连钱马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躯体时,眉头猛然一挑,扭过头来看向虚相,“甲马术乃是召唤术的一种?” 召唤术是符箓术的一个分支,同时也是符箓术中最为艰深、威能最大、最难学到的一系。 其它的符箓术法多以符图驱动,但攻击类的符箓召唤术却都需以符阵方能驱动。除此之外,它在行符时间、对行符者修行境界的要求上都极为严苛,因是如此,别说没路子能学到,就是有路子,绝大多数符箓修士也会对此敬而言之。 便是别的不说,单是一笔不断的绘制一套完整的符阵就已经难度极高。遑论要想驱动此符阵所需的丹力简直就是海量级的,因为一个符术抽干全部丹力,又有几个符箓修行者愿意?这样的符术用于斗法真的实用? 好在这个甲马术乃是召唤术中的辅助类术法,否则只怕叶易安又要空欢喜了。 见叶易安又要开口,虚相先行摆手,“不要问了,待你再立了大功可申领封赏时再开口发问不迟” 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胡饼,即便紫极宫出手大气也不行。叶易安按捺住对于召唤术强烈的求知欲,遣散了五花连钱马后开始试验第二道甲马符。 但这一次,符图却毫无响应。 虚相的声音淡淡传来,“你这张符甲是想要召唤龙,还是凤?” “麒麟” 闻言,虚相莞尔一笑,“似龙凤麒麟等皆为天地灵瑞所化,以你如今的修行境界就想将它们召唤出来?还有那些知名的凶兽你也一并不必试了,都是枉然” 跨御飞龙,遨游九天,这是多少修行者都曾憧憬过的美梦!“那到何等修行境界方能呼龙引凤?” “元灵金真,且等你的修行境界突破到真丹境界时再试不迟” 闻听此言,叶易安果断将跨龙御凤的想法摁回到心湖最深处。 甲马术学习完毕,叶易安并未急着告辞,对于实为三无修士的他而言,能有机会与虚相多多闲话的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学习。 恰逢虚相也并无多余之事,两人品茗闲话中,叶易安想及昨夜在天机谷后备基地看到的天地异象,遂就顺口说了出来。 他原本的想法是想借虚相广博的见闻为其解惑——那乌黑暗沉的大泽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居然能搅动起如此天地异象? 孰料他的描述还未曾结束,虚相已霍然站起,脆响声中,就连绊翻了茶盏都毫无所觉。 虚相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即便是清云逆乱之夜,面对生死关头时也未曾见他失态,此后的接触中他一直都是淡淡的。但此刻…… 那天地异象的大泽中究竟有什么,竟让他激动至此?! 虚相紧盯住叶易安没有任何解释,咬牙说出口的只有三个字:“带我去,现在” 正文 第91章 黑水大泽 去而复返 虚相说要去时竟是一点都不耽搁,就在后花园中当场施展术法遁出了襄州城。 襄州城外人烟稀少处,虚相对叶易安说了一句“甲马术”后便开始行符。 见他已在手掐指诀,步罡踏斗。叶易安遂也有样学样,随后两道符图相继飘出无风自燃,轻微的爆鸣声里,两人身前不远处的虚空中已蓦然幻化出两只大鸟。 率先幻化出的那只怒目金钩,看着年纪并不大,但体型却已堪称庞然大物,苍黑如铁的翅羽边缘隐泛金光,当其显现出来后一声长唳,清脆渺远,声震长空,方圆近十里范围内的草泽林木之中扑簌簌一片疾响,随即就见走兽狂奔、乌雀乱飞。 此禽之威猛霸气在这一声长唳中尽显无遗,虚相甲马术召唤出的居然是一只金翅大鹏鸟。 与这只金翅大鹏相比,叶易安召唤出的那只苍鹰就显得既小又弱,更在金翅大鹏鸟的气势威压下瑟瑟颓靡。 “头前带路”踏上金翅大鹏鸟的虚相葛袍飘飘,恍然如仙,只有说不尽的飘逸出尘气度。 叶易安驾御着苍鹰腾空高飞,当先向无边无际的苍茫神龙岭深处飞去。 这是叶易安第一次实用甲马术,驾御苍鹰遨游九天亦是修行路上从未有过的体验,足下鹰唳声声,眼前江山如画,此景此景如梦似幻,可惜因为虚相催促的急,竟是难以细细品味,只顾埋头赶路。 飞了许久,在连绵起伏无尽的层山叠嶂中,远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幽深大泽反射太阳光辉后显现出的一片潾潾金光。 乍一见到大泽,长程飞行后即将抵达目的地的惊喜之余,叶易安心底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浓烈的惊惧来。霎时间,大泽水面暗沉发乌的幽深,那夜大泽中风狂云卷的异象再度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由是,与之相联的疑问也自然而然的再度浮现出来——那幽深大泽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虚相为何对此如此动容失态? 思绪纷飞之间,叶易安驾御的苍鹰已经飞抵大泽上空。 高空俯瞰,大泽水波不兴、平滑如镜,宁静的恍若镶嵌在苍茫大山中的一颗秀美明珠,哪里还有半点狂暴异象? 叶易安不明其故,微皱眉头向下指了指,向虚相示意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 面色肃然的虚相点点头后并未开口,只是驾御着足下的金翅大鹏鸟放慢速度缓缓下降中不断绕着大泽反复盘旋。观其额间隐有炽白毫光闪现,分明是已然驱动了天眼术法。 叶易安有样学样,驾御苍鹰跟在金翅大鹏鸟身后盘旋下坠的同时,也已驱动起天眼术法向下方探看。 上一遭来此大泽时来去都很匆忙,时间又是在夜里无法看的清楚。此时居高临下复有天眼术法佐助,叶易安这才注意到整个大泽及其周围的环境颇不寻常。 在下面时根本注意不到,居高而观方见以大泽为中心,周围方圆广达数十里范围的地域内竟然是寸草不生,山岭、低谷、缓坡、平地无一例外,不见一棵树一株草,向天裸露的全是生冷的巨石,枯干的黄土。 在苍翠连绵、密林覆满的神龙岭中,这样的一片异常之地真是显眼的很了,若非此地是深处于亘古原始密林之深处,只怕早已名动襄州。 看到如此异常之地貌,叶易安心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莫非这大泽周围乃是天然生就的五行绝地? 为验证这一想法,叶易安在苍鹰背上趺坐下来,悄然引动《蛹蝶秘法》 验证的结果是脚下这片土地绝非五行绝地,但不知为何,《蛹蝶秘法》在此间引动时却出现了丝丝缕缕修炼时从未感受到过的涟漪。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蛹蝶秘法》与这片土地有着一种极其稀薄,却又清晰可感的联系一般。 恰在这时,叶易安只觉身上似乎也起了异状,低头看去,趺坐的身体上居然隐隐释放出玄黑与深碧两色混杂的毫光。 猛然抬头看了一眼虚相,见他仍在驾御金翅大鹏鸟盘旋下降,注意力只在下方大泽后,叶易安这才放下心来自查己身。 一番自查过后,叶易安发现释出淡淡毫光的其实只是那袭得自于言如意的裂天战甲甲身,因为这具甲身是贴身穿在外衣里面,人又呈趺坐之势,所以才会出现全身释出毫光的奇景。 这亦是前所未有之事。叶易安引动《蛹蝶秘法》使甲身释出的毫光缓缓消退后对此异常仍然莫名所以。 脚下这片并非五行绝地的土地上究竟隐藏着什么古怪,《蛹蝶秘法》与残缺的裂天战甲为什么会接连出现从未有过的异常反应? 因为这两点异常,叶易安对于大泽已从单纯的好奇进而生发出浓厚的探究之心,驾御苍鹰放慢下降的速度后,叶易安不再紧随虚相,而是维持高度不变,更为细致的以天眼术法向下探查。 纵然是在天眼术法之下,依然无法探入大泽水面以下太深距离。 那暗乌发沉的大泽就像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怪兽,面对这样的古怪,叶易安的探查只能是徒劳无功。 无奈的摇摇头后,叶易安将目光投向了大泽旁边壁立千仞的断崖。 天眼术法下,断崖表面上经岁月铺满的青苔已丝毫不成为阻碍,透过它们,叶易安看着看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不对呀,青苔之下的断崖石面上怎么会呈现出如此明显的灼烧痕迹?那些光滑到几近釉面程度的石质硬壳分明是经历了异常高温的结果。 还有那断面的整齐程度,纵然天地之力再鬼斧神工也绝对无法形成如此效果,实在太整齐了! 这看来俨然天地奇观的断崖竟然不是天然生成,而是……人力劈出来的? 这个念头刚在叶易安脑海中出现,顿时就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据天眼术法探查所得就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如此劈山断海之神迹真是人力所能成就的? 要劈出如此高达千仞的断崖,那人需立于多么深远的高空?他又怎能承受如此深空中触之便毁肌销骨的肆虐雷暴罡风?此外,要想成就如此骇人听闻的效果,便不说那灼烧痕迹,其所驭法器该是巨大到何等铺天盖地的程度?这可是劈山哪! 就在叶易安为自己的探查结果云山雾罩之时,脚下苍鹰突然毫无征兆的异常狂躁起来,就像经受了什么大恐惧的刺激,它居然不受驾御的嘶鸣着奋力上冲,似是急于离开大泽上空。 就在叶易安强行以云文强行约束苍鹰时,下方处同时响起了金翅大鹏鸟急促的长唳,唳声中有恐惧,也有丝丝的兴奋之意。 叶易安方一探首下望,赫然便见原本平静无波的大泽水面突然波涛大作,翻滚起来色做墨沉的波涛转瞬之间便汇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漩涡,漩涡狂卷将整个大泽都搅动起来。 一眼目测过去,黑沉沉的漩涡最中心处居然深达数十丈,恰如大地之上突然裂开了一张嘴,森森然欲要吞噬天地。 因这漩涡太大,急速搅动起来后,大泽上空处的空气亦被搅动,短短时间内,原本平静无比的大泽顿时狂暴的风起云涌起来。 叶易安重新驾御住苍鹰时,苍鹰飞离大泽已经极远。任其如何催动,这只看上去颇有几分神俊的苍鹰都不肯再往大泽有丝毫靠近。 无奈之下,叶易安只能作罢。抬眼望去,见金翅大鹏鸟并未如苍鹰那般高飞远窜,依旧在风起云涌的大泽上空逆风盘旋飞舞,只是长唳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紧。 借助于天眼术法,叶易安清楚看到虚相脸上异常沉肃,显然也很紧张。 但不知是否是幻觉,叶易安在他脸上却看出了强烈到粲然生辉的兴奋、期盼。 又一次长唳盘旋后,大鹏金翅鸟身周陡然出现了一个炽白光罩,目睹此状,叶易安双眉一挑。 虚相疯了不成?金翅大鹏鸟体型如此硕大,又处于不断运动状态,要维持这样一个全方位护盾,其丹力消耗简直堪称恐怖。 这个念头还未消散,蓦然便觉天地间光线为之一暗,下方的大泽漩涡更加狂暴的旋动后,一道粗如千年古木的巨型水箭从暗沉如墨的漩涡中心处陡然急射而出,逆空刺向金翅大鹏鸟。 这粗如千年古木,长达百丈的水箭乌沉沉到一片漆黑的地步,更可惧的是其通体内外还都缠绕闪烁着丝丝细碎的闪电。 巨型电光水箭如此威势震天,饶是虚相与金翅大鹏鸟分明已有所戒备仍被这一箭之威逆射的狼狈不堪。 虚相撑起的丹力护罩仅仅支撑了数息便已硬生生被击碎,随即就见刚才还有些兴奋之意的金翅大鹏鸟惨唳声中疾速斜飞窜逃,身下有大片苍黑如铁的羽毛翻卷滚落。 显然,尽管有虚相的护盾防护,尽管金翅大鹏鸟还是逃窜开去,但却依旧被大泽中逆射而出的电光水箭深深击伤。 电光水箭去势未尽,最终射向旁边的千仞断崖高处,轰隆隆天崩地陷声中,壁立千仞的断崖上生生多出了一个深达数十丈的幽深洞窟。 脚下的苍鹰颤抖着嘶鸣窜逃,身居其上的叶易安口干舌燥,头皮发麻,这一遭他再没有强行控御苍鹰,任其向大泽远处飞窜。 等它再度慢慢平静下来时,大泽在叶易安的视线中重新化为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驱动天眼术法极目看去,大泽水面重又恢复了平静,其上空处的云气也重新由聚而散,似乎刚才那惊动这一角天地的雷霆风暴根本就未曾发生过。 虚相驾御着长唳声中满含痛苦的金翅大鹏鸟与叶易安汇合到了一起。 “陈方卓等人现在何处?” 分明遭遇了重挫,但此刻的虚相全然被一股堪称躁动的兴奋包围着,叶易安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此时问到陈方卓等人,但还是出言答道:“我将他们安置在襄州三阳生药铺内” “你即刻回城看住他们,不容他们与外人有任何接触,尤其是广元观”虚相说完,顿了顿后紧盯住叶易安,“要形影不离的贴身看管,你可记住了?” 叶易安低头应是,而后再无一句废话的驾御苍鹰调头向襄州城飞去。 远远的再也看不到金翅大鹏鸟时,心思电转的叶易安已得出了结论。 刚刚杀了阴南生与黄玉强,如今又与广元观同在襄州城内,以陈方卓的性格小心躲避都还来不及,焉敢与广元观接触?又何须看管? 纵然要看管,又哪里需要他叶易安形影不离的贴身看管? 虚相此举分明是想要支开他! 他遭遇重挫后还能如此兴奋,不管那大泽中有什么,其价值必然惊人之极。 确定结论的同时,叶易安心中也已有了决断。 一路回到襄州城,叶易安在三阳生药铺找到陈方卓一番悉心交代后,重又悄悄遁出了城。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叶易安在城外无人处沉思了良久后,驱动甲马术召唤出一只体型更小的苍鹰贴着树梢再度向神龙岭深处进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距离大泽还很远时,叶易安遣退苍鹰,不惧丹力消耗的撑起能屏蔽探查的丹力护盾,改用缩地成寸术法一点点向大泽摸去。 当他再次远观到虚相时,金翅大鹏鸟已经不见踪迹。 而虚相则正手执一散发炽白毫光之物在大泽旁边的空地上点化不绝,观其手停意不停的景象,分明是在布置符阵。 趁着虚相无暇分心的空隙,叶易安悄然驭出圆月弯刀,在玄黑丹力护罩的遮蔽下悄悄窜进了天机谷那异常隐蔽的后备基地内。 直到进入了葫芦洞窟后,叶易安才长出一口气来,与此同时,心中侥幸于因这洞窟的位置不太好描述,所以此前闲聊时并未将此洞窟的位置详告虚相。 很快,他就在二层洞窟内找到了一处通风透光进来的小口,其方位正好可容人向下窥探到大泽水面。 寻好这处所在后,叶易安一路上始终不宁定的心终于平静下来,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静等。 等谜底揭开的那一刻。 正文 第92章 三跳 这一等就是许久。 天色早已彻底黑沉,当大泽平静下来时,葫芦洞窟中孤身一人的叶易安竟然感受到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其间唯一的动静便是虚相的工作终于完成,当那一片颇大面积的地面上突然显现出异彩毫光时,也彻底证实了叶易安此前的猜测。 这的确是个符阵,庞大而又繁复。 当整个符阵被激活后,虚相仅仅休息了一会儿便步入了符阵最中心处,随着步罡踏斗等一系列动作的完成,整个符阵陡然爆发出一片璀璨光华。 立于光华最盛处的虚相渐渐虚化,最终消失无形。当他彻底消失时,符阵也随之慢慢黯淡下来,最终归于黑暗。 又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符阵突然毫无征兆的再次放出光华,光华越来越盛中虚相由虚化到实体,再次显现出来。 一走出符阵,虚相便即萎顿在地。叶易安远观到这一幕时心下自然浮现起师父叶天问当日的叮嘱。 修行未能达到一定境界之前切勿轻易尝试符阵,其对丹力的需求实在太大,而且一旦驱动就难以骤停,极易形成反噬己身之效果,轻则凝丹受损,重则甚至会殃及丹穴,进而动摇修行根基。 目睹虚相此时情状之后,方知师父昔日的教导实为金玉良言,三岁小儿舞数十斤之巨斧,最大的可能不是伤人,而是自伤。 虚相出来后,符阵的光华并未消散,其间又陆续走出一连串的道人,这些道人无一例外都穿着全套法服。 直到最后一个道人显现出来,符阵黯淡下去后,叶易安数了数,鱼贯而出的道人多达十四个。 这些道人聚到大泽旁的一处高地向下指点商议了一番后便迅速散开,很快,大泽周遭的地上便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了七座高达丈余的土台。 七座土台是以北斗七星阵型分布,随着道人们飞身而上连番布置,经幡、长几、香案、香炉、令牌、桃木剑乃至朱砂墨以及文房四宝等作法需用之物一一齐备。 而后便见十四个道人分列于七座土台上趺坐下来,虽然距离的远看不清楚,但他们的样子分明是在齐诵着什么。 初时叶易安还不觉得,但随着十四道人的齐诵时间越来越长,葫芦洞窟外这一角本就暗沉的天际越发暗沉起来,到最后时已然到了浓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这情形就如同有人拉起一块厚重的黑色大幕将大泽上空的一角天空完全遮蔽了一样,幕布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了。 目睹此状,叶易安心中一沉,沉吟片刻后还是决定驱动天眼术法。虽然此举着实有些冒险,但不如此却又实在难以甘心。 孰料天眼术法方一驱动投射到黑幕上,黑幕未能穿透,其目光所落之处的黑幕上却有黑光如涟漪般泛起并轻震不休。 这是什么鬼东西,居然连《蛹蝶秘法》修炼出的丹力波动都能感应?叶易安面色一沉,迅即收了天眼术法,驱动丹力将自己整个躯体紧紧包裹在丹力护盾中。 或许是这一次触发太过轻微,又或许是黑幕下的道人们心神只在大泽之中的缘故,直到那一点黑光涟漪彻底消散,叶易安也未察觉有什么异常。 但有了适才的经历,叶易安再不敢冒然而试。下次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修行界中偷窥别人作法历来都是禁忌中的禁忌,他又是违背虚相的号令偷偷潜来的,一旦被发现,后果险不可测。 看不到,走又实在不甘心,叶易安退身回来在葫芦洞窟的二层连续不停的踱步良久之后,方才将躁动的心情缓缓收摄住。 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叶易安打定主意,等。 现在走也是冒险,与其如此不如等到底,他还就不信了,那些道人总有撤去黑幕的时候,届时总能看出一些端倪吧。 等待的时间远比他预想中的更为漫长,眼见夜色越来越深,眼见天边晨曦初露,眼见一轮旭日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天光早已大亮,洞窟下方笼罩住大泽的黑幕却依然故我,没有一缕阳光能穿透进去,自然也就看不到黑幕下大泽中的景象。 更可恨的是这黑幕不仅将光线全部屏蔽,就连声音亦被其屏蔽的严严实实,由此,黑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是丝毫没有外泄出来。 叶易安静静的站在这个小小的洞口前,面对眼前黝黑的光幕,恍若又回到了熟悉的黑狱。 同样的暗无天日,同样的一无所知,同样的不知道这一切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当黑狱中的记忆与感觉再次重温时,叶易安一直未能彻底平静的内心慢慢的安静下来。随后,等待的时间越长,他的心情反倒越平静。 就这样站在洞口前看着月落日出,再到日上中天,直到太阳又一次开始西沉时,恍若雨过天晴,下方的黑色大幕终于虚化散去。 叶易安第一眼看到的是仍然狂潮涌动的大泽,但这种涌动却已经没有了后劲,俨然便是**之后的余韵。 第二眼看到的则是大泽旁边恍若刚刚经历了大地震肆虐过的土地,原本异状嶙峋的巨石无一例外尽被抹平,广大地域内居然再也看不到任何突起之物,就连那七座用于作法的高高土台也消失了。 第三眼……叶易安心中怦然一跳,他看到的是一个让其无比震惊之物,这是一个长达数百丈,让人一眼望去便再难移开目光,同时心中翻江倒海的庞然巨兽。 几乎在看到这庞然巨兽的瞬间,叶易安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字来: 龙! 这分明就是传说中能行云布雨、遨游九天的巨龙! 但震惊过后细看之时却又发现此庞然巨兽却与典籍中描绘的龙之形象差异很大,这种差异首先表现在尾巴上,这是一条滑腻腻的尾巴,其形状就如同放大了无数倍的蛇尾,丝毫不见龙尾上应有的鳍, 其次是爪子,此庞然巨兽虽然也有爪子,但它的爪子仅只有一对两只,比之于真龙的两对四只少了一半。 最后则是角,这俨然如龙的巨兽头上并没有角,一片平秃秃的滑腻。 细辨分别的同时,叶易安脑中也在急速翻捡曾经看过的古籍,将眼前这庞然巨兽与传说中的异兽一一进行比对。 当其细看完毕,比对也已有了结果——蛟! 若无差错的话,这个让人看得眼晕的大家伙分明就是一只蛟。长到如此庞然体量,这只蛟纵然不是龙,距离化为真龙也已为时不远了吧! 对蛟的震惊与好奇过后,叶易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在上古诸多典籍的记载以及修行界流传的传说中,凡蛟生之地必有重宝存焉,且蛟的体量越大,重宝便愈显珍贵。 龙生九子,九子各异。据部分上古典籍所载,蛟乃逆天之意禀真龙戾气而生,成长极难,是以蛟往往会借助其对重宝异常敏锐的感知天赋加以寻觅并伴生其侧,借助天地重宝的灵气加以修炼。 由是,重宝的等次其实也间接的决定着蛟的成长前程,眼前此蛟分明已具化龙之相,若那些上古典籍所载及传说不虚的话,这大泽之内隐藏着的将是何种等次的天地重宝? 一念至此,叶易安心头怦然一跳! 跳过之后,叶易安浅笑着摇了摇头,虚相引来的这些道人连蛟都能诛杀,纵然传说是真,蛟生之地确有天地重宝,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时下方大泽狂涛余韵的水面已然平静下来,然则,原本积水丰沛的大泽在庞然巨蛟被斩杀之后却如同破了底的大锅般水面开始急速沉降,沉降之中,水面上再次出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漩涡滚滚向下内旋,水面的下降也越发来的迅疾。 叶易安正注目于如此匪夷所思的奇景时,却听身后陡然传来“汩”的一声低沉闷响。 在这个葫芦洞窟中,唯有第一层有水,当又一声闷响传来时,叶易安转身走到二层石台边缘透过圆形缝隙向下看去。 这一看真是咄咄怪哉,随着下方大泽水面的急速沉降,葫芦洞窟第一层的水面也在急速下降,原本淹没在水中的石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露出来。 水面之上,无数古怪的异状水中生灵正乱攘攘的挤做一团,翻滚蹦跳,似是极力要跳出来自于水底的巨大吸力。 其中蹦跳的最厉害的是一种圆滚滚的异状大鱼,这种鱼几乎每一条都比叶易安的身体更长更粗。 所有的翻滚蹦跳乃至腾跃都是徒劳,很快,水面便下降到底,整个洞窟一层全然干涸,在底部乱伏的水草间显露出数个黑森森直通向下的洞口。 更奇怪的是,刚才那些翻滚蹦跳的异状水中生灵也都消失不见了,就连那些比他的身体还大的怪鱼也是同样如此。 这些鱼去了何处?这些洞口又通向何处?观其几乎是与下方大泽的水面一同沉降,莫非此间居然连通着大泽? 这个念头出现后随即又被叶易安自己给否了,这里是千仞绝壁之中,地势又如此之高,怎么可能? 疑惑中,叶易安转身回到小小洞口向大泽探望,只见下方水面沉降的速度仍在继续加快,大泽如锅形的全貌已隐约可见。 就在这时,隐约就见大泽水面漩涡的中心边缘处突然向天抛起一大片物事,这些物事飞腾到空中时仍在急促的扭曲蹦跳,其中最显眼的一群正是刚才洞窟一层中的那些异状大鱼。 这种大鱼长的极其古怪,让人见之便过目难忘。天眼术法下,叶易安看的清清楚楚,这是再也不会认错的。 几乎就在认出大鱼的同一瞬间,叶易安心头第三次怦然而跳。 虽然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但有一点已经由这些大鱼的再次出现确定无疑——这个葫芦洞窟里确实有连通大泽底部的管道路径! 正文 第93章 大纛长幡,去不去? 越到后来大泽水面的漩涡声势越大,滔滔急水如江河倒灌般向下倾泻,汇聚成的势能几至于惊动一角天地,大泽周遭的地面上细小的石砾微微抖颤不停,大泽上空密布着闷雷般低沉暗哑的嘶吼。 此时,大泽及其周围的这一角天地就如同被唤醒的凶兽,狂暴躁动,嚣闹不休。 水面下降的速度更快了。 终于,在一串急促的尖啸及飞沫抛飞中大泽露出了锅锥般的底部,以及底部那个硕大幽深,似是直通九幽黄泉的大洞,大泽黑水就是从这里倾泻下去的。 水被排干之后,大泽底部已是一片泥涂世界,乌黑的淤泥与曼生的水草缠杂混裹在一起,俱都被水势搅扯的七零八落,乱不可言。 但除了那个硕大幽深的黑洞之外,此时已然干涸的黑水大泽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叶易安细致的逐片探查,最终依旧是一无所获。 怎么会这样? 难倒蛟生之地必有重宝的传说都是假的? 难倒此前引动《蛹蝶秘法》时那淡而真切的涟漪,还有裂天战甲残缺甲身释出的毫光都只是偶然? 正在叶易安疑惑不解之时,下方处虚相引来的那些道人们却有了动作。 没看清他们如何施为,就见一片泥涂的大泽底部无声无息间再次隆起了七座高达数丈的土台。 同样的土台,同样的七星布置,看到这一幕,叶易安心中一紧,唯恐这些道人们故技重施再次作法升起黑幕,若是如此,他不仅又将见无所见,闻无所闻,此前漫长的等待也都化为梦幻泡影。 好在这一幕并未出现。高台隆起完毕后,十四个道人依旧分为七组各据一台,只不过这回他们却未趺坐诵经,也未布置香案等物,只是在每座高台的中心位置布设起圆若昊日,盘面可容人平躺其上的硕大铜镜。 七面形制巨大的铜镜几乎毫厘不差的在同一时间布设完毕,随即,七面铜镜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清雅悠长的自鸣。 “江心镜?” 大唐最好的铸镜出于扬州,扬州最好的铸镜莫过于别名“百炼镜”的江心镜,此镜只能于五月五日铸于扬子江中,且易破难成。其中最佳之上品往往能发自鸣之音。 似下面高台上规制如此之大的江心镜,已堪称扬州百炼镜中之神品,仅仅一面铜镜的价值之昂已足抵一个中县一年赋税收入之总和。而今同时出现一模一样的七面,其价值实已到了不可估量之地步。 道人们布设的这七面铜镜必是法器无疑,这套法器的原体已经如此珍贵,驱动起来,威能…… 铜镜刚一布设完毕,恰在七星中部不远处的泥涂中再次隆起了一座高台。只是这最后出现的高台与那七座都不相同,台体细的多,也高的多,俨然便是一根细长的土柱。 土柱停止隆起生长后,身居天枢位高台的道人抖手放出了一件法器。 这件法器初时极小,转眼间便已临风暴涨为一柱高达近十层楼阁的大纛,大纛顶部垂下四面绘满血红朱砂云纹图案的长幡。 古怪的是这四面长幡垂落时竟然丝毫没有随风摆动的情景,垂落完毕后,幡上用艳红朱砂绘成的云纹犹如活了一般,从最顶部逐次散发出蒙蒙毫光,毫光在每一条云纹上闪过,如四条引线将大纛长幡彻底激活。 当四道银蛇般向下窜动的毫光点亮了最后一条盘曲纽结的云文后,这件堪称超巨型法器的大纛长幡已是光辉夺目,尤其是四幅幡面,晶亮如镜中不断有云纹闪亮。 这时,十四个道人不约而同的在七座高台上掐指步罡,口中念诵云文不绝。 看着道人们整齐划一有若舞蹈的动作,叶易安目不转睛。不算虚相昨晚的举动,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一套符阵从布设到驱动的全过程。 七面同样绘满云纹的铜镜与大纛长幡共同构成了整个符阵,十四个道人一起行符驱动,无论怎么算,这都属修行界中难得一见的大型符阵了。能有机会看到这一幕,对于叶易安广博见闻极有裨益。 修行之道绝非闭门造车就能成就绝大境界,这是天赋、勤奋、机缘与知识的累积,广博见闻其实就是在增长知识。 行符的时间很长,当其最终结束时,十四道符图同时从道人们宽大的法服袍袖中飘出,两两合一印向七面铜镜。 十四张经过漫长行符方才飘飞而出的符图无风自燃后发出爆鸣的刹那,黑水大泽上方的天空陡然为之一亮,七面百炼镜的镜盘上蓦然出现了七道异常明亮的光柱。 初时,这些光柱的颜色还只是如同反射的日光,明亮中透着明媚的柔和,但随着镜盘上所刻云纹的每一次闪亮,光柱便炽烈一分。 先是黄昏的日光,再到正午的烈日,及至到最后时,这七道从镜盘上冲天而起的光柱已经炽烈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地步,黑水大泽底部空气中无形的浓厚水气在光柱周围汽化为腾腾白雾。 目睹此状,叶易安沉醉的心神中蓦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这就是古籍中所载的日之精华?鼎火修士们梦寐以求的日精居然是这个样子!” 当七柱日精纯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百炼镜的镜盘陡然侧翻过来,随即,七柱日精便以不同的角度同时投注在了大纛长幡之上。 仅仅片刻之后,四面长幡围绕着大纛由慢而快急速转动起来,随着其越旋越快,四面长幡恍然联为了一个整体,晶亮的幡面将镜盘投射过来的七柱日精均匀而毫无遗漏等差的分向大泽底部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每一条水草的叶脉经纬之内。 霎时间,恍若一轮烈日落在了黑水大泽之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所有潮湿的水气都已被汽化为腾腾白雾在热气的催逼下翻卷上涌。 从叶易安的角度看去,原本泥泞不堪的黑水大泽此时已然变化为奇幻深谷,云雾缭绕,美不胜收。 当那些侥幸未曾化尽的水雾升起后随风散开时,大泽底部已由一片泥涂变为了滴水不存。 大纛长幡仍未停止对这片土地的炙烤,很快,大泽底部凡日精照耀处都开始龟裂出一道道缝隙,随着地下的水气也流失一空,这些缝隙也随之越扯越大,越扯越宽。 当无数道已经宽到能容纳一人掉进去的裂缝爬满整个大泽底部时,大泽底部淤泥之下的情景已是暴露无遗。 此时,道人们设置此一符阵的目的也已是昭然若揭,他们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将大泽底部可能存在的秘密给翻出来。 日精的炙烤稍停了一会儿,七座高台上各有一个道人按照不同的区域划分将整个大泽底部细细检视了一遍。 叶易安紧盯着他们的检视,也目睹了他们的一无所获。 道人们却毫不气馁,重新回到高台后再度驱动符阵,百炼镜与大道长幡再次发动,只不过这一回的目标却转为了黑水大泽底部四周的泽壁。 同样的一幕再次出现,本已干涸龟裂的泽壁开始炸出一道道宽深的裂缝,当第一块泽璧淤泥开始扑簌簌掉落时,很快,大泽底部便已腾起厚厚的飞灰。 当这些飞灰彻底散尽,整个大泽底部恍然宽大了不少,这一切只因为四周泽璧崩裂坍塌,被生生剥掉了厚厚一层。 尘埃落定,泽璧西南方位那个突然出现的洞窟也幽幽显现出来。 此前一直静静看着道人们施为的叶易安身子陡然绷紧,这个建立于泽璧的洞窟跟底部那个大洞截然不同,其洞口处呈现出来的居然是宽长的四方形状,俨然便如人间世中煌煌殿宇的入口。 此一形状也足以证明这处被泽泥封埋的洞窟绝非巨蛟打造,它必然是人工开掘建造的结果。 谁能在如此幽深的黑水大泽底部构建出这样一处堪称神迹的洞窟? 亦或此间原非大泽,只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桑田变为沧海,洞窟亦随之沉降地下? 若是第一种可能,那么这处洞窟展现的便是其建造者无边的神力。 若是第二种可能,桑田沧海,随同这处洞窟一起沉降深埋的是多么悠久的岁月?数百年?数千年? 不管是那一种可能,都注定了这个静静深藏于黑水大泽底部的洞窟绝不平凡。 这不平凡的洞窟中是否真隐藏有传说中巨蛟为之守护的天地重宝? 双眼紧盯着幽深而又神秘的洞窟门户,叶易安心思急转。 下不下,去不去? 当目睹到那些全套法服的道人们驱动丹力护盾鱼贯进入洞窟时,叶易安最终做了决断。 等待了这么久,若洞窟已在眼前显现时还不去看一看实在不甘心。即便只是为了求一个心安,他也必须前往一探。 至于冒险,若无必要即便最小的风险叶易安也绝不愿沾惹;但决心定时,本就是黑狱劫后余生的他又有何惧? 再则,他有自知之明,绝无意与那些道人抢夺重宝。既怀此心,纵然此去甚有风险,这风险当也在可控之内吧! 决心已定便再无犹豫,叶易安转身之间先已驱动丹力护盾将自己全身防护于玄黑护罩之内,而后驭出圆月弯刀法器,经由平台上的圆形孔洞驭器直向葫芦洞窟第一层干涸地面上最大的黑洞沉降下去。 转瞬之后,叶易安已被浓郁的水腥气息淹没,在周遭幽深无边的黑暗里,纵然法器圆月弯刀上释出的毫光也为之幽幽不振,恍若森碧鬼火。 心弦紧绷,全神戒备,叶易安不断的沉下去,沉下去…… 正文 第94章 惊险与巧遇 葫芦洞窟位于千仞绝壁的中部位置,从此洞窟第一层向大泽底部沉降,全神戒备的叶易安落入的是一个类似于深井般的石洞,石洞斜而向下,中间颇有急弯。 洞内带着浓浓腥臭的水气令人闻之作呕,洞璧亦是滑不留手,一片令人几乎要窒息的沉闷中,叶易安借着法器释出的毫光小心翼翼向下沉落。 因所处环境太过于封闭,时间之流逝就份外显的慢,也不知过了多久,法器下方终于显现出尽数被湿滑苔藓覆盖的地面,至此,叶易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漫长的沉降终于结束了。 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后,心神丝毫不敢放松的叶易安弯腰俯身穿过前方一段逼窄的石梁,在法器毫光的引领下继续前行。 这依然是一个狭窄漆黑的石孔道,比之于刚才的沉降,这一段路更加的崎岖难行,能直起腰行走的地段很少,走了约莫两柱香功夫后,前方陡然一阔,出现了一个有刺史府一进院落大小的石室。 石室内已无积水,地上遍布的都是各种早已死透的异状水族,空气中充斥着浓厚的腥臊恶臭气息。 石室内有一缕缕的微光从上方透射下来,落在地上形成了小片斑驳细碎的光影,叶易安抬头看去,见石室上方有一块两个井口般大小的豁口,只是这豁口已被大堆倒伏纽结成团的水草捂的严严实实,偶尔的微光便是从水草间的缝隙透射下来。 不消说水草上面就是黑水大泽的底部,而这处豁口就是石室与黑水大泽连通的路径,此前他在葫芦洞窟中所见的大怪鱼想必就是从这里被漩涡的强力吸纳并抛上水面的。 要不要从这处豁口上去? 叶易安性格中的沉稳发挥了作用,虽然路径就在头顶,但他却没急着行动,而是驱动天眼术法将整个石室内壁细细检查了一遍。 石室内最为幽暗的那个角落引起了他的注意,迈步过去,便见此地乃是水草丛生的最为丰茂之处。 叶易安没有伸手,而是驱动法器圆月弯刀清理起来,渐渐的,当水草被清理干净时,一个新的石洞复又显现出来。 目睹此状,叶易安心头怦然一跳,这处石洞又是通往何处? 走入石洞后,叶易安发现这处石洞比之适才所经过的好走了许多,不仅身周毫无挂碍阻挡,就连地面亦是一片平坦。 但叶易安越走却越是心惊,数十步后他再也按捺不住越来越深的疑惑停下了脚步,在法器毫光与天眼术法两重作用下细查洞璧以及那平坦的过分的地面。 细查的结果完全坐实了他适才看似匪夷所思的猜测,这个新出现的石洞果然不是天然生成,竟是有修行者纯以法器开凿出来的。 当天眼术法剥去表面附着的苔藓后,无论石洞的洞壁还是地面,其石面上呈现出的全然都是光滑晶亮如琉璃般的景象,就如同有人给这些石头上上了一层透明的釉彩。 这只能是高温烧灼后的结果,霎时间,叶易安想到了千仞绝壁石面上的异常。 那劈山与在黑水大泽最深处开凿洞窟的居然是同一人?他是谁?究竟想要干什么? 怀着种种疑问,叶易安继续向前,一路甚是顺遂,越往前走,越能清晰感觉到脚下的路面正在逐渐上行。 由黑水大泽底部向上,莫非这处路径就是通向那处洞窟的? 一念至此,叶易安心中涌出一股惊喜,脚下的步子也越发的快了。 终于,他走到了这处水下通道的尽头,法器圆月弯刀释出的毫光中,清晰可见通道尽头处又一个更为广阔的幽暗空间。 但就在这时,叶易安体内的凝丹却毫无征兆的突然摇动起来,与此同时,虚悬于空中的圆月弯刀也如遭遇大风的烛火,护器毫光瞬间散尽,法器跌落于地,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叶易安惯势前行的脚步刚刚落下,身周的丹力护盾已蓦然破碎化散,然则他却顾不得这些,只因体内凝丹已然翻江倒海,似乎溃散只在顷刻之间,更严重的是就连丹穴也有了崩毁的征兆。 就在这异变突生就要万劫不复的紧急关头,叶易安贴身穿着的裂天战甲甲身突然爆发出灿然毫光,将其凝丹与丹穴紧紧护住。 趁此机会,身心皆惊的叶易脚下急退。 一连退了数步,裂天战甲甲身的毫光悄然散去,与此同时,刚刚还是翻江倒海的凝丹也毫无预兆的平静下来,丹穴也已恢复到稳固状态。 叶易安试着驱动丹力护盾,一切如常。但那柄因为前导而落入禁制的法器圆月弯刀却是再也难以控驭。 驱动天眼内视之术细查凝丹与丹穴,就是刚才仅仅数个弹指的功夫,他的丹力已经损耗了近半之数。 自出黑狱至今,虽然叶易安也曾颇历险境,但要论凶险程度的话,刚才那一刻堪称最为惊魂。 至此,叶易安已然明白,前方的空间中分明设置有异常霸道的无形禁制,这禁制正是针对修行者的根本处发力。 他刚才是步行闯入,走的慢,进入浅,退的也快,就这还需借助异宝裂天战甲的防护才极为勉强的侥幸逃过一劫。若是不明所以之下驭器高速闯入,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凝丹与丹穴碎毁,修行尽废简直就是一定的。 即便侥幸逃出,他依旧搭上了自己唯一可用的法器。 遭遇如许惊恐,损失如此之大,一切只因为多走了一步半,由此可知,前方那无形的禁制霸烈凶猛到了何等地步。 更可恨的是如此威力的禁制却没有丝毫预警,只此一条,便使这禁制的杀伤能力暴增了一倍不止。 面对如此险恶的禁制,催驭法器毫无效果的叶易安果断放弃了新的尝试,在这种闻所未闻的禁制面前,他不敢再有丝毫妄动与冒险。 叶易安在远离禁制处踱步良久却一筹莫展的想不出任何继续前行的办法,天眼术法下看着几十步之外的通道尽头,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虽天涯咫尺,却咫尺天涯的无力感。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就在叶易安心底涌起的无奈达到最顶峰时,通道尽头处突然传来一连串刺耳的尖啸,尖啸声中尚有沉闷的巨响,这感觉就如同有人推开了一道尘封已久的厚重门户,轰然作响。 响声不绝之中,一道道不规则的光线从通道尽头处漏射过来,原本一片漆黑的通道里顿时有了光。 由是,叶易安清楚看到挡在前方通道尽头处的是一尊雕像。 那雕像如此高大,以至于即便从通道尽头的最上方看去,也只能看到不全的一只脚,下方则是不知有多大的雕像台基。 看到这雕像时叶易安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神再次怦然而动,此时他几乎已能确定,这处通道的尽头正该是道人们探寻出来的那处洞窟,只不过道人们走的是正门,而他抄的则是密道。 怎么办? 急绕了一个圈子后,一个念头蓦然从叶易安脑海中闪现出来,这光从何而来?难倒道人们已经进去了,他们是怎么进去的,难倒他们已经解除了洞窟中的禁制? 深吸一口气后,适才一直裹足不前的叶易安再次前行,他走的极慢极慢,小心翼翼的一点点试探。 直到彻底走过刚才的异常之地后,叶易安终于放下心来,他的猜测没错,刚才那霸烈险恶的无形禁制确实消失了,但当他想要驭回掉在地上的法器时,圆月弯刀却毫无响应。 这件叶易安唯一的法器算是彻底毁了。 叶易安没时间惋惜,捡收起灵性尽失的圆月弯刀后继续向前摸去,只不过此时他的脚步愈发轻微到落地无声的地步。 通道尽头,当叶易安从台基与通道相错间仅容一人勉强爬过的缝隙攀上台基,正式进入道人们发现的洞窟时,身周的丹力护盾再度毫无征兆的消散了。 叶易安大惊,但紧接着就发现除了丹力护盾消散之外,体内却无任何不适,这与刚才踏进禁制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尝试着驱动天眼内视术意图查看凝丹与丹穴的情况,孰料这个耗费丹力极少的辅助类术法也无法驱动。 在这处布有雕像的洞窟内竟然无法动用丹力,或许这也是一种禁制,只不过与适才那霸道的禁制比起来,这种只限制而不伤害的禁制简直堪称王道。 稍稍放心之后,叶易安的行动愈发小心,以免弄出任何声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尊雕像高大到了何等地步,身在雕像之后的他完全站起身后,居然只勉强够到雕像的一只脚。 正当他借着雕像的遮挡准备向洞窟内探看时,双眉蓦然一挑。 就在他身前不远处,雕像另一只脚的暗影中赫然有一只完整的手臂,齐根而断的手臂。 比突兀断臂更引人注目的是其末端紧握着的一柄刀。 这是一柄名副其实的大刀,虽是短刀式样,但其长度与平躺下来的叶易安都不相上下,刀身之阔亦不亚于半幅门板,刀脊最厚处多达两拳,锋刃处却是其薄如纸。 这柄大到让人咋舌的短刀朴实无华,也不知是何材质制成,通体玄黑到无一丝反光,若非是那只断臂太过引人注目,落在暗影中的它简直毫不起眼。 这柄一眼看去便觉有无限杀意的大刀唯一或可算为装饰的是刀身上密布的繁复云文。 叶易安悄步上前细细辨认,最终认出的却只有刀柄上篆刻着的五个云文: 裂天斩鬼刀 认出刀名的同时,一股勃然杀意从叶易安心头不受控制的涌起。 不知在此地寂寞的等待了多久,就连握着它的断臂都早已枯干风化,黑如最深沉之暗夜的大刀上却不曾落上一点尘灰。 叶易安痴迷的看着这柄名为裂天斩鬼的巨型长刀,心中有着莫名而起的无限欢喜,恍惚之间,他似乎听到了冷艳长刀那无声的自鸣;恍惚之间,他似乎感觉自己一直在等着的法器就是这柄长刀,似乎身为修行者的他与这柄或许寂寞了数百上千年的长刀有着宿世的因缘,在经历了长久的分离后终于再次相遇。 裂天斩鬼刀,裂天……这刀就连名字都与他身上那残缺的裂天战甲如此合拍。 正文 第95章 圣殿 痴迷的看了许久,叶易安终于伸出手去。 手指刚一抚上裂天斩鬼刀冰冷沉厚的巨大刀身,如同在渊之潜龙突然飞腾而起一变为飞龙在天,恍惚之间,叶易安心底似是突然响起了一声势如奔潮的无声啸鸣。 这种恍然若存的无声啸鸣气势太盛,刹那间,叶易安堪称坚韧的心神亦为之所夺。 心脑之间短暂的一片空白后,叶易安就觉手指处猛然一阵刺痛,低头看去时,似是魔怔了一般,不知何时他的指尖居然抚上了裂天斩鬼刀的刀刃,此时指尖处更多了一道深深的破口。 殷红的鲜血流出,却无一滴洒落地上,而是异常诡异的化为一条红线游动于裂天斩鬼刀的刀刃边缘,最终将整个其薄如纸的刀刃尽数包住后,复又缓缓沁入了刀身之中。 随后裂天斩鬼刀便又复归于长久的寂静,朴拙的式样,沉黑的刀身,除了那令人咋舌的宽度与长度外,此刀再无一丝一毫引人注目处,恰与周遭之黑暗融合的天衣无缝。 一柄黑暗的巨刀! 一个游走于黑暗中的人! 珠联璧合! 当叶易安收回已经停止出血的手指时,对于裂天斩鬼刀,他的眼中更多了几分痴迷,心中也益增了几分惊喜。 刚才刀刃吸纳人血的异状已明白无误的证明此刀在最初打造时乃是经过人血祭炼的,恰如传说中的名剑干将莫邪需以铸剑师的鲜血为祭后方能成器一样,若非绝世名兵断不至于如此。 由是,即便抛开刀身上密布的繁复云文不算,这柄裂天斩鬼刀依然堪称名器。 由于此处洞窟中有无法使用丹力的禁制,叶易安不得不先带着裂天斩鬼刀回到来时禁制范围外的密道,而后再将霸刀收进袖里乾坤。 这一过程说来容易,但做起来着实太不简单,不能发出声响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裂天斩鬼刀实在太重,远比它那庞大形制显现出份量的更重,若非叶易安身为修行者体内有丹力流转,面对如此重达数百斤的巨刀恐怕只能束手无策,望而兴叹。 重新退回到密道,叶易安方一驱动丹力欲将裂天斩鬼刀收入袖里乾坤时,丹力却突然脱离导引搬运的线路流入了刀身之中,而后便见刀身上篆刻的繁复云文被逐次点亮。 有了刚才血祭的经历,叶易安面对这一异常时并不惊慌,不仅未对流向裂天斩鬼刀的丹力加以限制,反而有意导引缓缓送入。 当整个刀身篆刻的繁复云文尽数被点亮时,裂天斩鬼刀原是暗黑的刀身突然一变为深碧,莹莹碧光柔和而晶莹,恍然之间,这柄朴实无华的巨刀突然呈现出耀人眼目的丽色,恰似以世间最为名贵的翡翠雕成,华贵万方,逼人眼眉。 通体深碧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刀身在不断导引进入的丹力下再次变为玄黑,这玄黑之色与其原本枯涩的暗黑截然不同,光润浏亮,宛若凤歌山灵眼中心处饱经天地原生灵力浸染的曜灵石光。 先为深碧、复为玄黑,恰是叶易安《蛹蝶秘法》凝丹的本原之色。 当玄黑流光褪去时,刀身的繁复云文也归于黯淡,随着丹力尽数被导引回归体内凝丹,裂天斩鬼刀重又恢复为毫不起眼的枯涩朴拙,唯一的不同只是那庞然巨大的刀身却随着叶易安的心意缩小了数倍。 此时再看这柄霸刀已与人间世中一般的刀器没什么分别,甚至更为不起眼。 刚刚损失了圆月弯刀,转眼便得了这么一件能大能小的霸刀,叶易安心情大畅的同时,也遗憾着此地实在不便,使其无法一试裂天斩鬼刀的威能。 将刀郑而重之的收进袖里乾坤后,全身利索下来的叶易安重又循着密道潜回到了雕像所在的洞窟。 隐身在雕像后的暗影内,叶易安仔细打量整座洞窟,目之所见是让人震惊的巨大,以及出乎意料的简陋。 凹凸不平的地面,石痕错杂的穹顶,这一切都昭示着这个深埋于黑水大泽底部的神秘所在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后来虽然经人收拾过,但这种收拾也简陋的基本跟没收拾看不出太多区别。 洞窟之内空空荡荡,因为它的巨大,遂使这种空荡更显空旷。其间唯一所有的便是两座同样无比巨大,但雕工却是惨不忍睹的雕像。 除此之外,这座洞窟中唯一多的东西便是四处可见的燃烧痕迹,以及布满了整个石壁下层的岩画。 那些燃烧痕迹显然是有很多人曾在此生火后烟熏火燎的结果,至于那些岩画,粗糙简陋,不仅颜色单一,绘画技法更是半点都谈不上。叶易安粗略看去,感觉就像是一群三岁小儿随意拣起一块石头在墙上的涂刻。 将这空旷到一览无余的洞窟打量完毕后,叶易安摇摇头,没想到历经波折后最终揭秘出的居然是这么一处毫不起眼的简陋所在,无论怎么看,这里也不像藏有天地重宝的样子。 此时,洞窟人为所加的简陋石门已然洞开,光线正是由此贯入。虚相以符阵引来的十四个道人也俱都进入了洞窟之中,正在另一座巨大雕像前结为七星阵式,趺坐诵经。 他们的诵经持续了很久,除此之外竟是别无动作,又因这个洞窟实在太大,且无法使用丹力,叶易安纵然想探探他们诵念的是什么也不能够。 这些能驱动大纛长幡那等大威能符阵的神通道人们耗费巨大心血后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到此诵经的。正因为心怀此念叶易安才没有撤走,敛身深藏等待道人们揭露谜底。 等的久了委实有些无聊,叶易安索性借助有些黯淡的光线细看洞窟石壁上的岩画。 这些毫无技法可言,只是简单粗陋线条勾勒的岩画绘制的内容非常单一,基本都是在简单的重复,有效的画面里叶易安看了许久,才认出第一幅绘的是一个人捂着自己的肚子蜷成一团,极度痛苦的样子。 随后紧接着的几幅与此大同小异,捂着的部位虽然不同,却都是一样的痛苦。 然后,壁画的内容为之一变,画的是有人采集了不同的草茎果木加以食用,但吃完之后也如前面几幅一样满是痛苦,乃至直接躺在地上,看画中的意思分明已经死了。 叶易安花费了偌大心力连看带猜,才将这些实在太粗陋画面的意思搞清楚。此后一连十几幅画面又是与此大同小异,都是说不同的人采集了不同的东西,结果吃了就中毒,或者异常痛苦,或者直接身死。 这一系列画面结束后,内容再次一变。这回出现的是一个人,从画面上有些扭曲的线条来看,这似乎应该是个年轻女人。此女子出游,偶然见到山间有一处天然生成形似神龙头部的巨石,她才此巨石下站了许久,下一幅岩画中说她一回去肚子就莫名其妙的大了起来。 再下一幅画的就是她生出了一个儿子,至此,简陋岩画中终于有了第一个刻画较多,形象相对清晰的人物——年轻女子莫名其妙生出的这个儿子居然是个长着龙头人身的怪胎。 看到这里,叶易安心头蓦然一动。以前跟随师父在雾隐山小谷读书时曾看到过的一本典籍内容顿时浮上心头。 神农! 这些岩画绘制的居然是太古三皇之一神农氏的故事! 叶易安此前所看之书乃东汉末年玄晏先生皇甫谧所著之《帝王世纪》,这是一部专述帝王世系、年代及事迹的著作,所叙上起三皇,下迄汉魏。内容多采自经传图纬及诸子杂书,其中载录了许多《史记》与《汉书》阙而不备的史事,富有盛名。 据《帝王世纪》所载,神农本姓姜,其母安登出身于有蟜氏部族,后嫁于相邻之少典部族之君为妃,某日,安登游华山之阳时偶见一石龙,因有所感,回来后便即怀孕,生子龙首人身。 这个天生怪异的儿子长大后有盛德,教民种五谷,发展农业,尝百草,首创医学药学,深受远古先民崇敬爱戴,尊称其为农业之神,号为神农氏。而在记载中,其尝百草之地正是襄州附近莽莽苍苍的神农岭,其最终因体内积毒过深亦是死在神农岭中。 可以说,神农岭之名称由来正是源于神农氏。 一念至此,这个神秘洞窟的来历已是不言自明——此间乃是太古先民们祭祀神农氏的圣殿,这些密密匝匝的岩画绘制的便是神农氏出身的来历以及他的盛德贡献。 叶易安悄无声息的长吐出一口气,再看眼前这简单到粗陋的洞窟时,顿时有一股别样滋味涌上心头。 从太古三皇之一的神农时代至今已有多少岁月? 数千上万年后,他却机缘巧合的来到了这处太古先民的奉祭之所,遥想那个神人辈出的大洪荒时代,怎能不让人心潮涌动,浮想联翩! 至于刚才居然暗嘲此地之简陋,真是太浅薄了。 良久之后,叶易安的心神方才完全平复下来,趁着道人们只是专心诵经的当口,他自藏身的暗影处冒险向外探望,见洞窟中所立的两尊巨大塑像中其中一个正是人身龙首。 重新回到暗影中时,叶易安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两尊塑像一是人身龙首的神农,另一尊塑的则是一个人首蛇身的女子。 神农的雕像虽然是直立的,但其上半身呈现出的却是躬身朝向那人首蛇身之女子,那女子手执着一卷厚厚的竹简,似是正要授予神农。 叶易安印象中符合人首蛇身形象的就只有被称为娲皇的始祖女神女娲了,关于女娲造人及其补天的故事典籍中记载极多,可谓人尽皆知。 然则,女娲在太古时代向三皇之一的神农授予书卷之事却是从无记载,就连与之相关的传说也没有。 既然如此,为何这个从太古时期遗存下来的神农圣殿中会出现如此形态的雕塑?若真有此事,为何有关与神农的其他许多事情都记载流传了下来,而这件在当时注定是轰动天地的大事盛事却在历史长河中湮灭的如此彻底? 若没有此事,《道德经》记载中朴拙而无机巧的太古先民们又怎会耗费无尽人力立起这样两尊雕塑? 此外,恰如雕塑所呈现出来的,始祖女神娲皇要授予神农氏的那卷书简中究竟记载的是什么东西? 正当叶易安沉溺于数千上万年前洪荒时代遗留的浓厚迷雾中时,洞窟中在巨大娲皇雕塑前诵经不绝的法服道人们有了新的动静。 正文 第96章 大光明,大突破 诵经结束,那十几个道人站起身来分为两拨,一拨走出了洞窟,另一拨则就在娲皇雕塑前布置起来。 随着一根根由极品玉石雕琢成的玉条取出,安放,渐渐形成了一个占地极大的圈子,圈子外侧是取形于八卦,内中则是一幅典型的阴阳鱼图。 “此神农圣殿中有禁绝丹力使用的禁制,这些道人如此举动意欲何为?” 在叶易安的疑惑中,将阵型布置完毕的道人们郑而重之的取出了两副星盘状的物事安放在阴阳鱼图鱼眼所在的星位上。 这两副如桌面般大小、色呈一黑一白的星盘必定极其珍贵,否则道人们不会如此紧张,动作也不会如此小心翼翼。 星盘安放好未久,此前出去的那拨道人也已赶回。真是难为他们了,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凑齐了祀神的大三牲,此外尚有众多的香烛纸表等物。 随后,神农圣殿粗陋厚重的石门在隆隆声中被重新关闭,一片黑暗中,道人们在阴阳鱼图两副星盘间点起了一堆熊熊篝火。 在叶易安讶异无比的眼神中,那十几个全套法服披挂下威严无比的道人不约而同将全身衣物褪的干干净净,就连素袜麻鞋也未保留,而后又将头上挽着的道髻打散,披头散发。 至此,道人们已是跣足散发,全身**,就这犹自不够,众道人又自奉祀的大三牲上取来血浆,循着特定的图案将身上抹的红白相间,鲜血淋漓。 做到这一步后,**的道人们开始向娲皇塑像焚香尚飨,香烛燃起,纸表烧起后,十几个道人蓦然起身走到阴阳鱼图中间,人人手操一条牛尾,围着此前点燃的那堆熊熊篝火团成一圈蹦跳起舞。 这十几个道人一起跳着的绝非时下盛行的连袖舞,同样是群体舞,道人们甩头抛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动作远比连袖舞的动作更大,更夸张,一举一动之神韵莫不是在模拟自然界中之万事万物。其间除了异常频繁的双臂高举祈天等象征性意味极浓的动作外,道人们口中还在齐声唱着一支节奏简单,但发音异常含混的长歌。 浓厚的鼻音,绝多的卷舌与连音,叶易安只听了数句已然断定道人们唱的必是云文无疑。 建于数千上万年前的神农圣殿中,幽暗的光线下,一群跣足散发,全身**的道人全身鲜血淋漓的手舞足蹈,口中发音异常的嘶吼而歌,眼前的场面实让暗影中的叶易安感觉既诡异又好笑。 如此环境,如此场面,如此表现,真是好一副群魔乱舞的画面,也正是道门宣扬中邪教举行淫祀时最标准的画面。若非亲眼见这些人刚刚脱下了法服,叶易安实难相信他们居然会是道人,居然会以如此道门极力打击的方式进行对娲皇的奉祀。 道门,道人……他们身上的古怪还真是多啊! 叶易安侧耳细听,能听懂的虽然极少,也隐约猜测出道人们所唱的内容乃是表达对天地神灵的敬畏以及祈求。 目睹如此画面,叶易安脑海中油然浮现出《吕氏春秋古乐》篇中的一条记载: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万物之极” 据皇甫谧《帝王世纪》所载,葛天氏乃太古时古葛地部落之首领,乃太古三皇时代的一方君主,存世年代当在伏羲氏之后,神农氏之前。 道人们此时对娲皇的奉祀与万年前葛天氏奉祀天地时的仪式极为相似,显然是在以太古时期的方式祀神。 万年时光可谓久远,不知这些道人舞蹈的动作,还有那云文长歌的歌辞究竟是如何原汁原味保留下来的,这可是上万年哪! 一念至此,叶易安对道门又多了更为深邃的认知,虽然眼前这些人绝大可能是出身于紫极宫,但他们道人的身份却也毋庸置疑。 道门哪道门,在它那浓厚的暗影下究竟隐藏着多少年光阴累积的秘密? 顿饭功夫后,赤身**道人们的太古祀神之舞终于行进到了尾声,当十几个道人呼喝声中一起停住身子,并将手中牛尾点向阴阳鱼眼处的黑白星盘时,此前一直没有异常的星盘陡然被激活了一般,盘面上逆冲起两道碧光粲然的光柱。 幽暗的神农圣殿为之一亮,霎时间,两副星盘已化身为两孔灵力丰沛到已成喷发之势的灵眼,盘面上逆冲起的碧光灵力流将娲皇雕塑紧紧裹住,而后又顺着塑像表面瀑布般流淌下来,散溢向神农圣殿的每一个角落。 很快,叶易安便感受到了星盘释出的灵力,表面看来,这灵力与凤歌山顶灵眼中喷出的天地原生灵力并无区别,但当叶易安尝试着稍稍导引入体时这才发现二者之间的差异实在太大。 星盘中释出的这种灵力明显更为纯净,恍似经过淬炼一般,导引入体后毫无阻碍的便融入凝丹之内。 然则……叶易安很快又发现了异常。在导引这种灵力时,他根本无法达到以往修炼时的凝神定思状态,心湖与脑海之中总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电光掠影般的无尽面孔。 因这些面孔太多,闪现的太快,所以根本无法将任意一副面孔看的清楚。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无尽量闪动的面孔上都统一的呈现出两种神情。 一则忧愁 一则虔诚 与此同时,随着灵力导引的越多,本就不宁定的心湖中开始不由自主的积蓄起越来越多的负面情绪,极短的时间里,叶易安心湖中就充满了浓郁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念头在无尽量面孔闪现的脑海中一闪而逝,此时叶易安已顾不得解惑,先自咬紧牙关,决绝的终止了对星盘释出之灵力的导引。 切断这异常古怪又异常精纯之灵力与体内凝丹的联系后,叶易安无声的长出了一口气。 真是太艰难了! 当他体内凝丹吸纳到这种异常精纯,几乎无需再淬炼便能直接转化为丹力的灵力后,简直就如同人服食五石散后的沉溺状态一样,只是要吃,贪婪的难以自拔。丝毫不管心湖中的异常。 真邪门! 叶易安稍稍平复了心境后偶一向外张望,赫然却见被灵力紧紧包裹的娲皇塑像居然起了令人骇异的变化,娲皇那原本肃穆中微微含笑的面容不知何时早已微笑尽去,肃穆也被无尽悲悯所取代。 虽然神农圣殿中这两具雕塑简直毫无雕工可言,但因着这份饱含大慈悲情怀的悲悯,粗糙的始祖女神雕塑此刻油然显现出无形的神圣辉光。 神圣辉光虽不可见,却是清晰可感,在空旷的神农圣殿内无远弗届,虽一石一尘皆都沐浴其间。 在神圣辉光中,不知何时叶易安心脑中的那些无尽量忧愁面孔与负面情绪皆已化散一空,身体如同重归母体,有着无尽的温暖与平安喜乐。 自然而然,叶易安心湖中悄然浮现出一股冲动,想要就此膜拜在娲身塑像前,就此永浴在这大悲悯的辉光中。 凭借绝大毅力方才阻止了这一冲动,圣殿之内,重新穿上法服的众道人们早已叩拜于娲皇像前,其中数个道人眼中隐有泪光,显然是激动到了极点。 阴阳鱼眼上的黑白星盘仍在持续向娲皇塑像喷出那种让人一加导引便极难自拔的灵力,当娲皇脸上的悲悯与神圣辉光皆已浓郁到无以复加时,大门被闭后已然幽暗的神农圣殿中突然光明大作。 高大的娲皇雕塑突然之间放出绝大光明,此前无形的神圣辉光亦如旭日阳光般显化出来洒向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只是这神圣辉光显化出的光线比之阳光更为神奇——它能穿透一切黑暗与阻碍,纵然藏身于神农雕像后的叶易安也全身尽披辉光。 随着光明大作,神圣辉光显现,娲皇手中所执的那卷厚厚书册状物事突然从塑像整体上脱离出来,若有牵引般虚空飞升到了圣殿穹顶中心处。 目睹如此神迹,叶易安心潮澎湃如大江溃堤,就连身体都向外移动了不少。所幸此时众道人俱都在叩拜不绝,也无人注意到他。 神农圣殿穹顶处,分明呈现出石雕形状的厚厚书册状物事在绝大光明中缓缓展开,当其尽数展布完毕的刹那,圣殿内显化出的神圣辉光同时激变为灿烂金光,顿时整个洞窟如同黄金铸就,令人目眩神迷。 金色大光明中,一个柔和如慈母呓语般的声音无端响起,怀着极大悲悯的温柔声音山涧流泉般缓缓轻吟着一种绝然类似于云文的语言。 随着这个令人无比心安与喜乐声音的吟诵,虚悬在穹顶处已经尽数展布开的书卷上有一个个同样绝类于云文的符号向空漂浮而起,显化片刻后才又归于虚无。 此时神农圣殿内已无人再能留意世间任何其它事物,包括不断流逝的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诵念声停止了,书卷上绝类云文的符号已然全部显化完毕。 吟诵的内容叶易安一句都没听懂,此时自然更无法解读其意。显化出的那些符号也没认出一个来。但万分奇怪的是,这声音与符号的全部内容却深深的遗存在了他的脑海中,记忆之深刻就像刀刻斧凿一般清晰。 这时,神农圣殿中显化出的金色大光明在无息的黯淡下去,与此同时,穹顶处重又收拢的书卷虚空悬浮着向下坠落,观其方向,分明是要落向神农雕像手中。 就在这时,两个脸上犹有未干泪痕的道人蓦然从星盘上冲天而起,凌空截下了那充满无限神异的书卷。 没有想象中的禁制,道人们轻轻松松的便接下了书卷,目睹此状,叶易安一颗心简直要跳出来,任他将双手攥的发白到没有一丝血色方才控制住要想跳出去抢过书卷的炽烈心念。 两个道人落地之后,即刻被其他道人团团围住,这十几个满脸充血激动到无以复加的道人将书卷防护的可谓滴水不漏。 娲皇雕塑神圣辉光显化出的最后光明在此时无息寂灭,寂灭前的刹那,叶易安抬头望去,娲皇脸上那似饱含着无奈的大悲悯如同暗夜之光深深刺入他的心湖深处。 随后,神农圣殿归于一片黑暗,重又恢复到万年之后被打开前的情景。 在黑暗的掩护下,心情复杂难言的叶易安悄然退出了神农圣殿。 回到密道中,转身看看密道与圣殿相连的那一线孔道,也不知心中为何会有此念,叶易安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了裂天斩鬼刀。 这里已经出了圣殿不能使用丹力的禁制范围,当叶易安驭起裂天斩鬼刀时,蓦然发觉护器毫光所呈现出的深碧与玄黑之色比之此前澄净了许多。 这个发现让他惊喜莫名,当下暂放了欲行之事,先自驱动天眼内视术探查。 探查的结果使其忐忑的惊喜扎扎实实落到了实处,从发现裂天斩鬼刀到此刻不过几个时辰的间隔,他的修行境界居然发生了诡异的重大突破。 原本他只是刚刚踏入灵丹期灵明境界的门槛,现在却突然跃升到了灵通境界,从灵丹期第一重天一步跨越到了第二重天。 之所以用三重天来形容灵丹期三重境界,正是因为此间境界的突破实在太难,每一次的突破都需要修行者耗费很长的时间,甚至还有许多天赋稍差或机缘不佳的修行者终生难以突破,叶易安却如此莫名其妙的跃升到了天外有天的境界,这实是一次修行路上的重大突破。 惊喜过后再详思这次堪称匪夷所思的突破过程,叶易安能想到的原因只有娲皇雕塑上显化出的神圣辉光。 归根结底,灵丹期的修炼主要是对体内丹穴凝丹的淬炼,而据他亲身所感,适才圣殿中显化出的神圣辉光分明对人体有着极为柔和却又效果显著的净化神异。 难倒是那娲皇雕塑显化的神圣辉光无形中淬炼了凝丹,这才有了他修行境界上整整跨越一重天的大突破? 叶易安无法证实这一揣测,然则思来想去后却又找不到别的可能,最终只能满怀惊喜的将此疑惑深埋心底。 按捺住惊喜的心神后,叶易安驱动裂天斩鬼刀劈向暗道一侧的石壁,刀体入石毫不费力便卸下了一面长阔厚重的石板。 叶易安收回裂天斩鬼刀,天眼术法下只见刀身上毫无半点损伤,当下惊喜更盛。 裂天斩鬼刀不负其名,果然名器! 用石板堵死暗道与圣殿相连的缝隙时,叶易安心底竟然涌起浓浓的不舍与眷恋。 良久之后,他轻轻的阖上了石板。 只愿娲皇复归安宁平静,永远不用再目睹世间一切丑陋纷争! 随着圣殿在石板后消失,叶易安此番违逆虚相叮嘱的冒险之举也走到了尾声。 正文 第97章 偷袭之偷袭 从黑水大泽底部密道退回石室,叶易安迟疑了片刻后最终没从这里出去。刚才耽误了一会儿,也不知此时道人们在上面干什么,走没走?若从此间出去实在有些冒险。 对于这种不必要的冒险叶易安历来是敬谢不敏,当下不辞道路难行,依旧从来时的孔道退回到了葫芦洞窟。 重新站在葫芦洞窟中向外张望时才见天色早已入夜,皓月当空,将黑水大泽及周遭照的异常清晰。 从他潜回黑山大泽那夜至今,不知不觉中已是两天过去了!此时再回忆这两天的经历,叶易安居然有恍如隔世之感。 两天之间他收获了一柄来历不明的裂天斩鬼刀,修行境界也有了直接跃升一重天的大突破,更亲眼目睹并亲身经历了神农圣殿中匪夷所思的神迹。 盘点收获不可谓不大,虽然其间的等待既久且枯燥,而且全程都只能潜踪匿迹,但与巨大的收获比起来,那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现在再回顾两天前他决意违背虚相的叮嘱悄然返回的决绝,一切都值了。 思绪纷飞中,叶易安探首向神农圣殿的正门处看去。 明澈的月光下,就见虚相等人并未离去,十几个道人此时正一起驱动术法,圣殿粗陋的厚重石门外,地面轻颤不绝,一堵宽厚的土墙正从地上缓缓隆起,观其之长势,道人们分明是想以此土墙将神农圣殿重新封闭起来。 看他们如此郑而重之的做派,土墙封门之后或许会布设下极厉害的禁制也未可知。 道人们的如此举动很合叶易安的心意,微微颔首时目光偶一掠过黑水大泽顶部,却见摆放着巨蛟尸身的附近突然多出了一个人影。 叶易安双眉一挑,刚刚关注道人们之前他分明看过巨蛟,那时还无此人。 这人从何而来?又是什么身份? 这个无声无息突然出现在巨蛟旁边的人显然极为擅长潜踪匿迹,只在巨蛟蛟首处停留了片刻,随即便又潜回到巨蛟庞大身躯另一侧的背光暗影中,若非叶易安适才已经窥破了他的行迹,此时还真难察觉。 此时之情形若想看清这人的容貌不用天眼术法是不行了,然则,当叶易安驱动出的天眼刚一投射过去,那人仅是稍稍外露的头部即刻深藏下去。 见状,叶易安疾步后退的同时果断收起天眼术法,并驱动了丹力护盾。 仅仅是毫厘之差,刚刚驱动出的丹力护盾上就感应到一缕极其细微的丹力波动。 这缕丹力波动细微到恍若清风拂面,若非叶易安留意的紧,根本很难察觉。 《蛹蝶秘法》修炼出的凝丹因其性质特殊本就极难被人探查到,何况叶易安适才那一眼最多只能算作惊鸿一瞥。如此情势下,那人居然就能即刻加以察觉,实在令人心惊。 那人的如此表现除了证明其修行境界远高于叶易安之外,尚足以说明其人亦是经常游走于黑暗中潜踪匿迹的高手,是以对人的窥探份外敏感。 而他察觉被人窥探后并非即刻回望,而是先藏形再探查的反应亦足以说明这一点。 然则,尽管此人着实不凡,但因为是他,叶易安的惊鸿一瞥已足以将他认出来。 若是换了一个人断然不行,但面对此刻襄州修行界中最让叶易安凛惕,可谓念兹在兹的虚生时,这就已经足够了! 下面那悄悄潜来之人正是广元观观主虚生! 虽然讶异于虚生怎会来到此地,但他真正出现时叶易安却并不吃惊,道门之中实在有着太多外人难知的秘密,虚生此人又绝非无能之辈,加之黑水大泽这几天闹出的动静也足够大,虚生有所察觉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观其以观主之尊亲来探查,叶易安甚至隐隐猜度出虚生只怕连虚相引来之道人的身份都已有了大致的判断,否则断不至于谨慎到如此地步。 认出虚生鬼祟的身影后,叶易安便站在原地静静等待,良久之后,方才轻轻迈步重新走到那小小的洞口前,这回他再没驱动天眼术法,只是纯以肉眼探看。 足足等了近半盏茶功夫后,虚生才又从巨蛟尸体背光的暗影处微微探出头来,随即叶易安的丹力护盾上便又感应到极其细微的丹力波动,这分明是从洞口处漏进来的。 叶易安动也不动的任其探查,他就不信了,只要他不再动用天眼术法反探查,虚生即便再神,还真能从这千仞绝壁上一个如岩鸟巢穴般的小洞口处发现他的存在? 这样的岩鸟巢穴小洞口在这面千仞绝壁上四处分布,数量即便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虚生能再次毫无差错将他所在的小洞口给认出来已是了得到极致了。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后,那股极细微的丹力波动消失了。 没过多久,虚生整个人从背光暗影处显现出来,隐约之中就见他到了已经干涸的黑水大泽边缘向下窥看,分明是在窥视虚相等人的动静。 居高临下之中看到虚生一直撑着丹力护盾,丝毫也无要收起来的意思。叶易安皱了皱眉头。 若不论其他,看虚生这一连串动作中显露出的行事风格……跟自己还真有几分相似啊! 一念至此,叶易安“呸”的啐了一口。而后自然想到,道门之内是仅有虚生的行事风格如此,还是清心堂出身的都是如此? 此一问题自然无解,又静等了一会儿,见虚生已然将注意力都集中到黑水大泽底部后,叶易安慎之又慎的从葫芦洞窟中贴着岩壁驭器而出。 出了洞窟见虚生并未发现自己,叶易安长出了一口气,不过他却并未就此折返襄州。 绕了一个圈子悄然降落下来,叶易安小心翼翼的潜行到巨蛟身后,恰恰就是刚才虚生的躲藏之地。 站定之后,全身包裹在玄黑丹力护盾中的叶易安当即开始口诵云文,步罡踏斗。 当符图从袖中无声飘飞而出,看着那无风自燃的火光,叶易安毫不迟疑驱动缩地成寸术法的同时嘴角露出了一缕笑容。 此次行符他用的是目前所会符术中声势最大的炎火符,面对如此谨慎的虚生,杀伤效果如何难做过多期望,他图的就是一个硕大火球从天而降的热闹。 虚相等人对于神农圣殿如此隐秘行事,唯恐怕人知道。如此情势下,当他们发现一旁窥视的虚生时,双方之间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身体已开始虚化的叶易安嘴角处看来已成虚幻的笑容更为浓厚了。 任虚生奸猾似鬼,没有应付完从天而降的炎火符前也休想藏匿行迹,而这个时间已足够虚相等人发现他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此前虚生在后面一手策划阴南生与黄玉强投靠凤歌山,实让他憋了一肚子火,直到这一颗声势浩大的炎火球后,这口闷气才算出了不少。 就在叶易安身形彻底虚化消失的同时,一团照亮了这一角天空的火光突然显现出来,静谧的黑水大泽泽畔,一颗硕大的火球从天而降,堪堪照在火光下面容已有些扭曲的虚生身上。 叶易安没有留着看结果,冒这个险实在不值。缩地成寸遁走之后,他没有循原来的路径返回襄州,而是远远的绕了一个圈子。最终在襄州城外直接以术法遁进了三阳生药铺自己的房间。 出门与同样住在此间的陈方卓面谈了一番,有些事情还得再强调交代一下。面谈之中,他得知了一个消息,就在昨天午时,州衙张布文告后便在衙门前的长街上架起高高的柴堆,由福田义庄的人动手,当着众多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将阴南生与黄玉强的尸首烧成了飞灰。 烧完这两人之后,州衙刑曹随即张布了新的文告,直斥位于襄州辖境内荒僻之地的所谓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乃邪法术士藏污纳垢之所,当予以取缔,其在城中产业一并没官,此二派弟子当速往州衙自首,否则一旦捕获必严惩不贷。 小胖子看着没个正形儿,但其人做起事来还真是挺让人放心。叶易安向陈方卓一笑道:“门主已死,门派复遭州衙取缔,这把火一烧、文告一出,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必乱,你等且再安心住上几日,等彼辈乱的差不多时即可出山收拾残局了” “好说,好说,不急,不急”陈方卓尽管嘴上连道不急,脸上笑容间透出的急切却是连瞎子都瞒不住。 这番谈话中陈方卓自始至终都没问叶易安过去两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跟这样的人一起办事,就是省心哪! 从陈方卓处出来后,叶易安回房小憩了不到一个时辰天光便已大亮,起身梳洗罢,一路到了州衙雷云的公事房。 简单几句寒暄后,叶易安便将来意和盘托出。 雷云听到叶易安详细打探鹿门山中孟浩然草庐的情况,且语气中似有不善之意,当即面露苦色,“老弟,孟山人在襄州可是非同一般,如今他驾鹤西去未久,若在这时打他草庐的主意,且不说他那三个儿子必然不肯,消息一旦传出,咱们脊梁骨都得被人戳烂” 说完,雷云亲手给叶易安续了茶水,“鹿门山中好风景的地方多的是,老弟你想挑哪儿不行,何必非得盯着孟家” 闻听此言,叶易安真是哭笑不得,“老雷你还真是凭空污人清白的好手,我何曾想过要谋夺孟山人草庐了。就是让你帮着查查如今草庐中所住那老者的来历” 老雷哈哈一笑,神色顿时轻松下来,“这个容易,派人往孟家问问他们把草庐赁给谁了就是,老哥即刻给你办” 说话间,老雷拉了拉唤铃,即刻就有当值的公差走了进来。 孟家在城中的宅子距离州衙不远,那公差领命去后,叶易安也没急着走,边与雷云闲话边等着消息传回。 口中随意闲话,叶易安心里一直想着的其实还是孟浩然草庐中的那个老人,以及他那日晾晒出来的篆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古怪文字,当然,自然也少不了与那老人关系不明的言如意。 有了过去两天的经历后,叶易安如今对云文愈发的上心,这种据说是缘于云象的古老文字中有着太多的秘密,或者说它本就是解开许多秘密最重要的钥匙。 就连师父也是因为云文而成为禁忌者的,而云文更直接关系到《蛹蝶秘法》后三层的修炼功法,即便只从自身需要的角度考量,对于叶易安而言云文的重要性也是怎么估量都不过分。 然则要解开云文的秘密谈何容易!这等情况下,任何一点能对此有所帮助的线索他都绝不肯放过,宁错勿漏。 那个老人晾晒的那些古怪龟甲兽骨,尤其当他背后还有一个神秘的言如意时,就足以让叶易安对他格外关注了。 没过多久,探问的公差回来了,报说如今租住孟浩然草庐的是个姓许的孤身老者,祖籍汝南召陵,人是由东都洛阳过来的。其初搬入时,孟家有子弟在场,观这老者似是个书痴,且颇有金石之好。 除此之外,孟家人也提到这老者的脾气实在古怪。 单从这些信息里实在看不出什么,叶易安听完未置可否,谢过雷云与那公差后便离开了州衙,一路往鹿门山而去。 重至孟浩然草庐,这次与上次一样,叶易安又狠狠的吃了个闭门羹,任他如何叩门里面都没有半点回应。 无功而返时叶易安油然一声叹息,这老者如此油盐不进,看来不用点邪门的法子还真见不到人了。 行走于鹿门山清幽的山中樵径,就在他琢磨此事该找小胖子来办还是直接找薛五时,体内凝丹蓦然感应到几丝异常的波动。 《蛹蝶秘法》修炼出的灵丹对丹力波动的感应很敏感,加之叶易安本就是潜踪匿迹的行家里手,是以刚察觉出异常的刹那便即刻明悟——他被人追踪设伏了。而对方这一丝丹力波动的泄露正是要动手前的先兆。 身子陡然紧绷的同时,叶易安脑海中电闪过许多念头。 追踪设伏他的人是谁? 他刚刚偷袭了虚生,莫非是虚生?他怎能这么快就摆脱虚相等人? 脑中急促转念的同时,叶易安已驱动了丹力护盾将自己紧紧护住。 正文 第98章 快战,血杀 叶易安身周呈现出澄澈深碧之色的丹力护盾方一显现,追踪设伏之人知道行迹已为叶易安所察,当下也不再藏匿行迹,霎时间,樵径周边陡然现出四个人来。 因叶易安太警觉,四人布设的禁制尚未最后完成,是以现身出来后并未立刻攻击。 几乎与四人现身的同时,叶易安已经驭出了裂天斩鬼刀,向樵径正前方那人劈面攻去。 此番叶易安毫无保留,这还是他自得了裂天斩鬼刀后第一次的全丹力攻击。 当此时也,修行境界大跃升的威能在对法器进行全丹力的催动下被展现的淋漓尽致,裂天斩鬼刀几乎在被驭出的同时便已暴涨数倍,恢复到叶易安初发现它时那般的大小。 其刀比之叶易安更长,刀身之宽不啻于大户人家的半扇门板,原本朴拙的暗沉刀身随着全丹力的催动赫然激变为丹力护盾一样的澄澈深碧之色。 山中樵径本就逼窄,裂天斩鬼刀却又如此巨大,至其驭出,竟是森森然将小径上方的一角天空都给遮蔽了,刀身之下无论草木山石尽多呈现出幽幽碧色。 叶易安与人争斗时素来求的就是一个快字,此番被人伏击时更是将此追求到了极致。他深知此时唯有快,更快方能在以弱对强时打破敌人的节奏和从容布置,进而寻觅到新的变数。 是以四人方一显现,甚至连正面那人长什么摸样都没完全看清楚时叶易安便已出手,急驭出的裂天斩鬼刀在全丹力催动下绽放着森森碧毫电闪雷鸣般向当面那人凌空劈去。 设伏意图围攻击杀叶易安的四人因此前两度见过他出手,是以对其修行境界有所把握,并自信以他四人必定能够吃死叶易安,没料到设伏的最后阶段却是变数迭出。 先是叶易安不知为何居然提前发现了他们的设伏,虽然只是数十弹指之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则就是这放在平常看来毫厘般的差别,此刻却使得他们的禁制未能完全布设完毕。 四人仓促现身,正忙于禁制的完善时。料定中陡然被围后必定采取守势的叶易安却一毫一秒都不曾耽搁的发动了堪称旋风般的攻击。 伏杀一次又一次脱离提前设想的安排,四人中与叶易安当面那人正急补禁制时,头顶天空猛然一黯,霸气凌厉到简直让人感觉蛮横的裂天斩鬼刀已然以电闪之势当头劈下。 这名心思全在禁制上的伏杀者仓促间驱动的丹力护盾还未全部显现完成,裂天斩鬼刀已碧森森劈进了他的大好头颅。 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几乎只是眼皮一眨的时间,这个与叶易安当面设伏者的身体已从头至裆整齐平滑的左右分开,此人分向两侧的两只眼内眼珠甚至还动了动,似在疑惑视角怎么突然变的如此奇怪,下一刻,他就看到了自己身体中部因为高压而狂飙出的鲜血,这也是他人生中看到的最后一幕画面。 第一名设伏者被叶易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劈为两半,满腔子的鲜血****高飙,落下时已是一片殷红血雨。 便在这血雾所化的蒙蒙血雨中,毫无一丝迟疑的叶易安急驭裂天斩鬼刀向左侧第二名设伏者劈去。 快! 极快! 快到目不暇接! 心神犹在狂震中的第二名设伏者丹力护盾刚刚成形,头顶已然一黯,碧森森裂天斩鬼刀当头重劈在那同样呈现出澄澈深碧的丹力护盾上。 呈现出同一颜色的细碎丹力流波四下飞溅中,未能一举劈碎丹力护盾的裂天斩鬼刀蓦然上扬的同时,刀身之上居然发出了一声清越似龙吟般的长啸,此啸与鹰面人浮雕千狼柱的影狼狂嚎颇有相似之处,其声无闻,却专在听者心湖中炸响。 长啸声中,裂天斩鬼刀长度惊人的刀刃上悄然浮现出一缕暗红,这缕暗红的颜色虽不够深纯,显现面积也极小,但当其呈现出来时,霸刀周遭的空气都陡然翻起了一片热浪。 瞬间功夫完成这些激变后,碧森森裂天斩鬼刀带着一线暗红再度重劈向第二名设伏者那摇动仍未结束的丹力护盾。 从丹力护盾呈现出的颜色来看,第二名设伏者的修行境界实与此时的叶易安乃是同一等级,都为灵丹期第二重天。然则,完成激变的裂天斩鬼刀却在第二次重劈中,挟长啸之狂猛霸气以暗红刀刃硬生生切进丹力护盾。 切入之后,裂天斩鬼刀的硕大刀身便开始急速震颤,霎时间,第二名设伏者正强力维持的丹力护盾在震荡中轰然碎裂,化散为无数玉屑般的丹力流波。 随着裂天斩鬼刀再一次的凌厉下压,适才那蓬血雨还未完全落尽时,第二蓬满腔子的鲜血已在体内高压下逆冲狂飙。 从四人仓促现身到现在,仅仅三刀的时间,其中两人已殒命当场,化为漫天血雨及四半整齐平滑的尸体。 一则因为叶易安实在太快——反应快,出手更快;再则是因为太过于震惊,四人中的剩余两人竟然不及出手援助。 怎么会这样? 此前应他之召,兰山精舍、红枫小筑与天机谷三派联合会剿那十二个修行者逆贼时分明见过他叶易安出手,也判定出他的修行境界不过刚到灵丹期第一重天。从那是距今这才多长时间,怎么他的修行境界就生生超拔到了第二重天? 这样的境界跃升简直闻所未闻,这么短的时间就是他有本事弄来足够多上品聚灵丹当炒胡豆吃,也没这么快吧?难倒他能刻意改变丹力护盾及护器毫光的颜色?只是……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即便他的修行境界是灵丹期第二重天,第一个王灵运境界不及死的不冤,那第二个黄雨晨可是与他同样的灵丹期第二重天修行境界,且已撑起了丹力护盾,怎么会仅仅支撑了两刀就给生劈了。 那件大到能砸死一头牛、碧森森的法器究竟是个什么凶物?叶易安这狠贼依仗着它居然能瞬杀同一境界之修行者? 怎么……会这样? 这些无比震惊的念头在剩余两人脑海中霹雳般闪过,只是他们却没有任何时间来揣摩原因。因为叶易安刚才的攻击杀人实在太凌厉凶霸,懵头后终于清醒过来的两人做出的第一动作竟然不是合力攻击,而是在驱动丹力护盾的同时驭出法器以防护之势虚悬于丹力护盾之前。 就此两人还有些不放心,也或许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两人在做着这些防护布置时不约而同的相互靠拢。 至于防止叶易安逃脱的禁制……现在简直就是个笑话。 终于靠拢到一起后,气势已被叶易安所夺的两人终于安心了不少,一边紧盯叶易安,一边急召本为以防万一而埋伏在渔梁渡附近的同伙。 他们还有余党! 看到这一幕,叶易安急驭裂天斩鬼刀向第三人劈去,这一回,攻击之声势与气势比之适才的两次更为凌厉。 那两人面对劈面而来的碧森森裂天斩鬼刀居然身子猛然一颤,随即,丹力护盾与法器上皆是毫光暴盛,显然也如叶易安一样采用了全丹力驱动,只不过,他们是全丹力防护罢了。 裂天斩鬼刀堪堪已到两人面前时,却突然凌空一沉,划出一道急速的弧线调头而回,随即就见叶易安足踏法器驭空而起,哈哈大笑声中飞过樵径一侧之山丘,观其去向分明是襄州城。 叶易安走时的大笑让两人脸上一红。 急慌慌驭器腾空,等两人飞至山丘上空时,正好见到驭器降落在山丘另一侧的叶易安驱动缩地成寸术法后虚化的身影。 叶易安不是不想一举歼灭剩余两人,实在是快战,尤其是全丹力发动的快战消耗太大,刚才裂天斩鬼刀长啸并刀刃出现暗红之激变的那一刻,他的丹力几乎在瞬间被抽干,对于这等强度的快战实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归根结底,修行者一切的根基仍在凝丹与丹力上,纵然裂天斩鬼刀这等已然显露出绝世名器气象的法器,其威能之发挥也不得不受限于叶易安的修行境界。 在山丘另一侧驭器下降后,叶易安将要驱动缩地成寸术法遁走之前,复又驱动了第二层《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中的另一个辅助类小法门。 此小法门名为“附尾”,其功效不在攻击,也不在防护,而是释出细微之丹力波动以供人追索。宁无缺当初创设这一法门的目的当是为了供同伴寻觅其踪迹的便利。 毕竟《蛹蝶秘法》凝丹所具有的“吞噬”功能使得其修炼者行动间不会留下丹力波动,所以不得不创设这样一个对于别的修行者根本毫无功效的小法门。 如今这个小法门却被叶易安全然变换了另一种用途。 “附尾”驱动完毕后,叶易安淡淡一笑间,在那急急升空两人的凌空注视下,驱动缩地成寸术法虚化遁去。 适才的斗法之后他已经认出这四人的来历,当日在襄州城外龙王庙共同会剿那十二个魔门余孽时,这四人中有两人都出现在兰山精舍的队伍中。 昨天州衙才将阴南生与黄玉强的尸首烧为飞灰并张布了公告,今天他们就整出了这等无异于狗急跳墙的伏杀之举,看来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不仅乱了,而且是大乱到孤注一掷了。 放出“附尾”之丹力波动后,不怕他们不循迹而来,经过刚才的伏杀失败后。这批人不管是想为黄玉强报仇还是想借杀他以凝聚人心进而稳定形势,就只剩衔尾追杀一条路,想必他们就是再蠢也该知道,若是这一次不能最终成功,以后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仅仅一盏茶功夫后,三阳生药铺最后一进院落中,于院中央负手而立的叶易安便迎来了意料之中的追杀者。 这些人来的还真快! 静静看着这七人将他团团围住后,叶易安轻轻一笑,向适才鹿门山中观测到他离去的那两人云淡风轻的招了招手。 目睹此笑容,那两人心中猛然一跳,然则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这个并不大的院落中陡然又多出十余人来,为首者正是此前两个多月中被他们追杀的如过街老鼠般的天机谷余孽陈方卓。 世事无常如轮转,追杀者转眼之间便已成了被伏杀的猎物。 兰山精舍七人面色大变,欲有所行动时,却发觉就在他们将叶易安困于其中的禁制之外,又多了一层更为坚厚的禁制。 大禁制套着小禁制的最中心处,驱动出丹力护盾的叶易安再次招了招手,“且留一个活口,其他的……” 后面的话叶易安没有再说,出口的只有一声幽幽叹息。 陈方卓这些人人数虽然并不算太多,但战力却绝不容小觑。此前在凤歌山中伏杀两派门主阴南生与黄玉强时都如切瓜斩菜一般,此时要屠这七个心绪已乱的兰山精舍弟子,还真如苍鹰捕兔般没花费太多功夫。 尤其是叶易安那句留一个活口的话,更在无形中动摇了七人的心志。 若非七人中有三人竟然具有死志,负隅顽抗的很厉害,只怕结束的时间会更早,更快。 大禁制之下,法器翻飞,丹力流波四溅,不时有残肢断臂及飙出的血雨落下,惨嚎之声更是不时响起,叶易安静静的站在这杀戮场的最中央,静静的目睹着死亡之舞就在身边上演,他的面容很平静,他的眼神比面容更平静。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修行界是另一个江湖,其中的修行者若不能真正远离纷争,那杀与被杀就是或许无可逃避的命运! 杀戮之舞最终结束时,留下的那个活口恰是此前在鹿门山中未死的两人之一,当叶易安踏着一地淋漓的鲜血走到他面前,一脚将其踹翻,而后又将血迹猩红的脚重重踏上他的面庞时,这个兰山精舍弟子彻底崩溃了。 他所交代的情况与叶易安预计的大同小异,黄玉强被杀、州衙文告一出后,兰山精舍立时大乱,但其毕竟是襄州修行界中历史最为悠久的门派,局势虽乱,却未曾彻底散掉。 派中一位长老笼络住十余个核心弟子勉强维持了乱而不散的局面,也不知他们从何处得到消息,伏杀黄玉强乃是叶易安所为。为再度凝聚人心,此长老便有了今日的设伏之举。 问清楚长老之所在后,叶易安收回脚看向陈方卓,“既然时机已到便无需再等。尔等收拾好此地残局,待我回来之后即刻前往兰山精舍” 叶易安出门后直接到了州衙小胖子的公事房。 听说叶易安要带他出去,且还交代必须穿着官服,小胖子顿时兴致高昂,“说,师父你要欺男,还是霸女?放心,就算不穿这身官衣,方小爷也兜得住” 公事房中除了两人之外并无旁人,闻言,叶易安一脚踹在他那肥屁股上把嘴贱的小胖子给踹老实了,而后交代他去找几个公差,将孟浩然草庐中那个老人就地锁拿看守。 至于理由——叶易安刚从他哪儿出来就遭到了伏杀,这岂非就是最好的理由! “仔细交代,这人我有大用,锁拿看守住后客气些,尤其是草庐中的东西一样都不能乱动”说话间,叶易安随手递过去一张飞票。 这是给那些公差的,举凡他们一出动,手脚就干净不了,这是不能宣之于口却又约定俗成的规矩,叶易安无意破坏,小胖子也无意破坏,笑着接过飞票后出去了。 不一时事情办妥,小胖子跟着叶易安到了三阳生药铺,见到陈方卓等人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再听说此去是要抄山,目标还是兰山精舍,小胖子顿时双眼圆睁,“这帮狗眼看人低的鸟人也有今日,师父,够意思,这仇报的爽利!” 虽然从未说过,但小胖子直到如今也没忘了此前偷出家门寻觅仙缘时在兰山精舍所受的那些白眼委屈。 正当叶易安带人欲走时,院门处一阵轻微的丹力波动中,虚相显现出来。而紧随其后出现的居然是广元观主虚生。 叶易安转身制止住陈方卓等人满是戒备的举动时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眼神中的异样,这时,虚生已随着虚相已缓步走进了院子,浅浅一皱眉头,“好大的血腥气!” 正文 第99章 一统;巧合? 面对虚生的发问,叶易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虚相。 虚相紧绷着一张脸,面沉如水,但面对叶易安的眼神时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叶易安委实有些看不懂两人之间的关系了,口中淡淡声道:“此前在凤歌山中我遭到几个散修界小贼的伏杀,侥幸将他们引到此地一并解决了,既然是杀人,怎能没有血腥气?” 闻言,虚生与虚相脸上表情皆有所动。 “哦,你此前在鹿门山?” “好胆,谁干的?” 第一个问题出自虚生之口,第二个则是虚相。 叶易安抬脚踹了踹精神已经崩溃的那个活口,“已经证实,设伏之人出自兰山精舍。至于鹿门山,这两日我去的次数颇是不少,怎么,有问题?” 见叶易安话中有刺,虚生浅浅一笑,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了看虚相后自己未再说话。 虚相的脸色愈发的不好了,“你去鹿门山所为何事?” 面对虚相的问话,叶易安回答的很平和,“前些时偶游鹿门山,发现山中有一从洛阳迁来之人似有可疑,前两日多往鹿门山便是为核查此事。就在刚才,我已报请州衙将其人缉拿看管” 闻言,虚相点了点头后蓦然看向叶易安身后的陈方卓,“这位便是天机谷陈大执事吧?” 天机谷未被道门碾压灭门之前,陈方卓担任的恰是总领日常事务的大执事之职,这个颇有些微妙的称呼瞬间勾起了天机谷人的旧恨,当下便有按捺不住的天机谷弟子骚动起来,眼神如视寇仇般死死盯着虚生。 虚生对此只若未见,脸上的云淡风轻也是丝毫未改。 陈方卓制止住手下的骚动后看也没看虚生,只是向虚相恭敬行礼,“贱名有辱仙长清听,在下正是陈方卓” “嗯,陈执事气度娴雅,果然是散修界中难得一见的高士。天机谷之事贫道也听说了,着实遗憾,然则不破不立,贫道料定贵派必能浴火重生,远迈昔日之辉煌。这一点上,陈执事少不得要与叶校尉多多亲近” 叶易安心弦一紧,见陈方卓听完虚相此言后脸上居然满是感激涕零之神色,心底不由暗叹,这个老陈果然是个会演戏的。 陈方卓面向虚相时本就躬着的身子愈发沉了两分,“仙长金玉良玉,敢不铭记于心?过去两日间在下与叶校尉几乎形影不离,甚或秉烛夜谈,其间收获实多。以后少不得还要向校尉多多请益” 此言一出,虚相本是紧绷的脸色顿时舒缓下来,看着陈方卓含笑点头,连称了几个好字。 又温言劝慰鼓励了陈方卓几句后,虚相转过头去看了虚生一眼。 虚生淡淡一笑,拱手道了一句“告辞”后便径直转身去了。 他来的突然,走的蹊跷。来去之间未对兰山精舍伏杀叶易安之事有任何表示,唯一关心的就只是过往两天中叶易安的行踪。 此时叶易安已经看明白了,此番虚生与虚相联袂而来其实就是为弄清楚过去两天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虚生此举摆明了是在怀疑他就是在黑水大泽以炎火符偷袭之人,他有此怀疑叶易安并不感到奇怪,只是为什么虚相会跟他一起?甚或见自己不配合时还代他发问? 虚相是否也在怀疑自己? 还有,看他们联袂而来的情景,自己从黑水大泽走时放出的那个炎火符分明达到了预想的效果,揭破了虚生的偷窥行径。只是……他们怎么会和解? 这是否预示着虚相与虚生关系的变化?若然不是,他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二叔,你怎么会跟他一起?连着两任广元观主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鸟(diao)人”虚生走后,小胖子凑了上来。 这话听的虚相眉头连皱,“放肆!你如今也已入仕,敕建一观之主也是你能随意品评的?” 小胖子闻言嬉皮笑脸的嘿嘿了两声,显然是没把虚相这明显的场面话当回事。 见虚相也要走,叶易安上前送他出门。 送出院门后叶易安并未止步,“虚生观主适才来的蹊跷,看他的意思是在查我过去两天的行踪?” 虚相脚步缓了缓,温言声道:“你行事坦荡,怕他查什么?莫要多想,安心做好你的事即可。看你的意思是准备今日就对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动手了?” 叶易安见虚相避实就虚的把话岔开,倒也不好再追问什么,点点头道:“是,兰山精舍的此次伏杀实在是个好机会,也无需再拖下去了” “嗯,此时快刀斩乱麻将襄州散修界料理了也是好事” 说完,虚相顿了顿后才又言道:“近期之内或许会有道门人物陆续抵达襄州,兰山精舍与红枫小筑的事情料理完后,你行事需小心些,一并叮嘱陈方卓等人这段时间莫要生事” 道门为什么会陆续派人来?叶易安心思一转已然明白此事必与神农圣殿有关,否则襄州还有什么能值得道门如此异动?但口中依旧追问道:“他们是为散修界之事而来?” 果然,虚相摇了摇头,“与此无干,这些人当不会插手地方修行界之事,你们谨慎些也就是了,倒也不用怕他们什么” 眼见已经要到第四进院落门口,叶易安想了想,此事若是决口不问反倒显得不正常了,遂出口问道:“天机谷后备基地那边的异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虚相的脚步停住了,转过身来向叶易安肃容道:“那里已被紫极宫与道门联合列为禁忌之地,此事以后再莫提起,更不能再去了”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表情与语气有些过于凝重,虚相边继续迈步边放缓了语气,“此事非是我要瞒你,实是你知道了也无甚好处,倒不如莫要探问来的清静。此事开不得玩笑,陈方卓他们那里你也别忘了叮嘱” 叶易安点点头,果然一句都不再问。 见叶易安如此听话,虚相的脸色愈发和煦了,“那些杂事你不管也罢,安心把襄州道门给看紧了,只要做好了这一点,你前程必然远大,我也断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闻听此言,叶易安但只点头而已。 “我那俗家侄子方启杰是个不安分的,却肯听你的话。既然他与你投缘,你就帮我将他看紧些,他是老夫人的命根子,万不能出事的” 方启杰是小胖子的官名,见叶易安郑重点头后,虚相也未再多言,摆摆手示意不必再送后便径直去了。 叶易安转回最后一进院落,陈方卓顿时靠了上来,“如何?” “放心,道门与广元观不会再插手散修界之事”说完,叶易安一招手,“走,去兰山精舍” 出城到了荒僻处后,叶易安并未当众驭出裂天斩鬼刀,而是行了一道甲马符。 很快,众人面前便虚空显现出一只个头极大的金雕来。 此雕眼神锐利如箭,指爪锋利如刀,隐隐泛着寒光,方一出现便显出十分雄峻气势,比之叶易安此前所召唤的苍鹰,气派真是大的太多了。 随着叶易安修行境界的跃升,甲马符所能召唤出的代步禽兽之等级也随之水涨船高。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修行者一切的根基只在于凝丹,它的变化会带来外围一系列随之而来的变化。 “这是召唤术?”陈方卓是个识货的,问话时脸色微微一变。 也难怪他如此,动辄便需以符阵驱动的召唤术作为符箓术法中最为玄奥的一系,散修界中历来少见。遂也就凭空为这种符箓术法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连带着能用这种术法的人也自然而然水涨船高。 “不过是召唤术法中一个不起眼的辅助类术法罢了,没什么了不得”叶易安随意的摆摆手,“走!” 携起小胖子后,叶易安催动金雕怒飞而起,极短的时间里便已排云而上直到碧霄深处。 今日天色极佳,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在这蓝天白云之中回荡不绝的都是小胖子兴奋不已的大呼小叫之声。 距离兰山精舍不远处时,刚才一直稍稍落后些的陈方卓追了上来,问及行动方略。 “这还要什么方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既已问明那长老盘踞之处,直接下去把他灭了就是,将此冥顽不化之辈一解决,再让方从事带那活口下去收拾人心,大局可定矣。其间若有人敢于顽抗,不必回报,只管斩杀了便是!” 见叶易安说的利索,此时挟强烈复仇气势而来的陈方卓亦是难得的豪气干云,言明请叶易安凌空掠阵之后,便带着那十多个天机谷弟子向兰山精舍老巢雷霆扑去。 如今在兰山精舍中勉力维持大局的乃是长老黄玉明,此人也是黄玉强六个兄弟中唯一一个有修行天赋的。此前早由那个活口嘴里问出了他在兰山精舍的宿处,陈方卓领率人以雷霆之势扑击下去后,先行直接用禁制封住了那处院子,而后合力齐攻,很短的时间里就结束了战斗。 兰山精舍真是人心散了!不仅巡山警戒之人一个没有,就连长老住处遭遇强攻,听到动静赶出来的兰山精舍弟子也没几个出手相助的,多是脸色漠然的在一边观望风色。 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也罢;说树倒猢狲散也罢,不过眼前如此了。否则,这个身为长老的黄玉明也不至于就被生生围斗而死。 黄玉明授首之后,陈方卓等人拥着那活口与一身官衣,代表着州衙的小胖子随即出现,软硬两手施展下来,大局便已底定。 兰山精舍到了如此地步,再要求这些普通弟子们对其忠诚不渝未免太过于苛求。此时只要有人能给他们提供稳定的修炼环境,并灵眼、丹药、功法不缺,头领换了谁不成? 自始至终,叶易安甚至就没下去。解决完兰山精舍之后,一行人片刻未停的转战红枫小筑。 红枫小筑比之兰山精舍更是不堪。黄玉强死后兰山精舍好歹还有一个能维持局面的长老黄玉明,而红枫小筑的大管事此前已被叶易安轰死在襄州城内三江客栈,短短时间后门主阴南生又随即身死,门派内部竟是连一个能服众维持大局的人都找不到。 形势恶劣至此,红枫小筑内部几个握有实权之人仍在争权夺利,门下弟子目睹此状后人心涣散可想而知。 又是一次干净的秋风扫落叶,在叶易安的授意下,陈方卓毫不客气的将那几个争权夺利之辈尽数屠了个干净。 在这一过程中叶易安不介意多杀些人,他要的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散修界,原本这些有些权威的旧人老人死绝了最好,现在死的越干净,后面的麻烦就会越少。 当红枫小筑那五个争权夺利的小头领相继授首之时,也标志着叶易安正式完成了对襄州散修界的大一统。 虽然现在的襄州散修界前所未有的虚弱,比之以前可谓实力骤减,但另一方面它也是前所未有的干净与团结。 傲立于金雕之上俯视着从****状态渐渐归于平静的红枫小筑,叶易安遥想起初出黑狱之时踏上凤歌山的情景,五味杂陈中有更多的信心点点滋生汇聚。 时至今日,他手上终于聚集起了一点力量。借助于此,他当能在追寻目标的漫漫长路上寻求更多的机会与变数了吧! 收回俯视的目光后仰头看看,天高云阔,气象万千! 叶易安控驭着金雕降落下去时,红枫小筑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见他下来,正自忙碌着收拢人心的陈方卓顿时迎了上来。 而后两人便在阴南生那堪称穷极奢华的房内安静叙话。 说是叙话实在勉强,其实这就是一次面对面的分赃,一张偌大的桌子上摆满了丹药、法器、功法,当然也少不了成堆的飞票。 以陈方卓的善于算计,铺排出这样的场面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多年的积累被他搜刮的干干净净。 想想阴南生与黄玉强,这还真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将桌子上的东西一一看过之后,叶易安笑了笑,“收获颇丰啊,这里有没有能迅速恢复丹力的灵药?” 此前在凤歌山顶帮言如意收服鹰面人五兄弟时叶易安曾服过一枚她给的丹药,其效用就在**速补充消耗的丹力。此药对于修行境界的提升虽无帮助,却是实战斗法中的第一等妙物。 听叶易安问到这个,陈方卓本是发着光的一张脸顿时苦色弥漫。 太狠了,真是太狠了呀!这种丹药方子本就被各家鼎火修士捂的极严,炼制起来所需药石也极难寻觅,更重要的是成丹率很低。几下综合起来,遂就使这种回龙丹成为极度稀缺珍贵之物。孰料叶易安张口就要这最要命的物事。 至此,陈方卓对于叶易安的手狠有了更深的认知。 苦着脸扣扣索索从袖中掏出了三只玉瓶,“都在这儿了” 叶易安看了看三只玉瓶也没收起,只是又将目光盯住了陈方卓。 眼神与眼神间无声的对峙了良久后,陈方卓方才又扣扣索索的摸出了三瓶,“天地良心,真没有了!” 叶易安缓缓将三只玉瓶划拉过来,而后又看向了陈方卓。 陈方卓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整个人几乎要跳脚起来。然则,叶易安丝毫不为他的这些表演所动,眼神分毫不退。 这次对峙的时间更紧,最终陈方卓几乎是哆嗦着又掏出了三瓶。 一手将九瓶回龙丹尽数扫入袖中,又在那高高堆着的飞票上抓了两把后,叶易安一摆手,“罢了,这些你都留着吧。要收拢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不给点好处总是不行” 叶易安此举让陈方卓愕然一愣,没想到适才索命鬼一般的叶易安此刻居然如此慷慨起来,那些聚灵丹、法器、功法之类居然一样没要。这前后的反差实在太大,无形间就如此前那手召唤术一样,叶易安在他眼中凭空又添了几分神秘。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陈方卓苦瓜般的脸色终于舒缓了不少。但不等他脸色完全舒展完毕,叶易安又轻轻淡淡的补了一句,“别的也就罢了,这回龙丹每年给我准备个五六瓶,广元观那些道人们如狼似虎的,应付起来着实不容易啊” 不等陈方卓脸色再变,叶易安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州城各派的产业你尽快派人接收,也该重新开张了,这多关门一天要损失多少钱财药石!” 短短的时间里,陈方卓脸上神情变化真比翻书都快,最终化为送叶易安走时的那一声幽幽长叹。 这个看似年轻到极点的叶校尉说狠也狠,说慷慨也足够慷慨,糊弄不得啊! 带着猛发一笔横财后眉开眼笑的小胖子回到襄州,叶易安将他送至刺史府大门处后,转身欲往鹿门山中的孟浩然草庐。 身后,小胖子甜到发腻的声音紧追而来,“师父,下次再有这等好事可千万别忘了我。今晚万花楼的花酒,小爷全包了,师父你可要准时到” 他这得意到张狂的叫嚣刚刚结束,便听到数声分明是极力压抑着怒火的咳嗽声。 只听声音,这咳嗽的除了刺史方竹山之外还有何人? 带着由衷的笑意,叶易安一路向鹿门山孟浩然草庐而去。 方一转过草庐前那块堪称天然屏风的大青石,叶易安脚下猛然一顿。 大青石后,草庐之前,溪水环绕的青青碧草上,妆容精致,一袭黛色石榴裙的言如意亭亭玉立,眼眸间的春水流波恰与身后山泉,脚下蔓草和谐如一。 这一幕让叶易安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歌诗里许多关于江南的名句来。 杏花,烟雨,以及拂面不寒的三月杏花雨中撑着油纸伞的妩媚少女。 霎时间,一股春风般淡而悠远的江南气息扑面而来。 然则,瞬间的思绪飞散过后,叶易安心中油然涌起一抹惊喜的同时冒出的念头却是: 这真是巧合? 正文 第100章 呆子,又见呆子! 脚下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叶易安走到了言如意面前。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碧草茵茵,山泉潺潺,叶易安平日虽不多话,但真需要时其口舌绝不输人。言如意亦是词锋一展,犀利逼人。 然则,此时此刻,说了这两句听来极为干巴的话后,两人居然都有些无言,场面一时怪异的沉默下来。 “这天……可真蓝” “你的伤怎么样了?” 几乎是同时开口,言如意说的是天色,叶易安问的却是伤势。 “有劳挂念,我的伤势已无大碍” 对答进入正常轨道后,适才那种莫名无言的梗阻顿时散去,说话也随之流畅起来。然则,不知是否错觉,言如意总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气息,淡淡的,怅怅的。 问过言如意的伤势后,叶易安极自然的转换了话题,“你是什么时候回襄州的?怎么在这儿?” “两天前就回来了” 终于入了正题,言如意心底微微的涟漪顿时隐没,那股淡淡怅怅的气息也随之消散,“至于为何来此!叶校尉好盛的官威,无故加人以罪,我焉得不来?” 言如意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灵通,回到襄州刚两天便已知道叶易安被举荐为羽林军正九品仁勇校尉的消息。 叶易安对此也并不讶异,“我刚从此地离开便遭伏杀,若说是巧合,这也太巧了吧” 他并不为言如意颇见尖刻的言辞所动,咬定缉拿看管这许姓老者的原因。“倒是你来的蹊跷,孟家人分明说他是孤身而来,且与你姓氏籍贯都不相同,纵然他有事也与你无关。说吧,你们有何瓜葛?” “叶校尉这是在审我?”言如意亦是分毫不让,“许老才学过人,我素慕其学因有半师之谊,‘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此孔圣之言,校尉大人总该听说过。倒是叶校尉你如今已非州衙都头,一个属籍羽林,且还只是散官的仁勇校尉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驱使襄州公差,更凭什么拿人?” “我是奉本州方刺史……” 话已出口,叶易安觉着这样的斗嘴实在没意思,“说这些又有何用,你我之间当坦诚相见,方是解决之道” “许老连修行者都不是,且终年醉心书斋,门都少出。叶校尉,你真觉得他会参与对你的伏杀?” 至此,对话已经难以再持续下去。 说不成就不说了吧,叶易安转过身进了门户大开的孟浩然草庐。 刚一进门两个皂服红裹肚的公差顿时迎了出来,见着叶易安,“都头,都头”喊的亲热之极。 跟在叶易安身后的言如意见状,淡淡的冷哼了一声。 叶易安与两个公差寒暄了几句后,前行走进了草庐中最为核心的书房。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屋,有着两扇远超平常规格的大开窗,尽数打开的窗户使得屋内异常明亮。 时令正好,窗外山花野草蓬蓬勃勃绿意盎然,入眼处皆是苍翠欲滴,在山鸟啾啾的鸣叫声中,时间在这里似乎都停步不前了。 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果然找了一处好读书地方,看着眼前的一切,遥想孟浩然在此悠游的数十年岁月,叶易安都油然生出一分就此抛却琐事,终老于斯的念头。 可惜,人生难得是自由……撇下瞬间的失神,叶易安看向被看管的许公达。 此时的许公达完全不像是个被缉拿看管之人,他的面前放着一具炭火燃烧正旺的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一只造型清拙的酒瓯,听那咝咝之声,分明酒已温的正到火候。 许公达坐在一方竹夫人上,手持酒樽边小口呷饮,边透过开着的窗户眺望窗外青山落日,目光玄远。 黄草庐、绿蚁酒,面前虽无下酒小菜,窗外青山足可佐饮。这鬓染银霜的许公达容貌虽实在可称寝陋,但这份出尘气度却是叶易安在人间世中所仅见。 这样的人恰与这孟浩然草庐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到此时不用再问一句话,叶易安也相信了言如意此前的言语——许公达乃是个才学过人的纯粹读书人。 跟在叶易安身后进来的言如意看到这一幕后,脸色顿时好看了不少。然则,许公达对于进来的两人却只若未见,不仅对叶易安,对言如意也是同样如此。 叶易安见状也没上前问他什么,踱步之间将屋内细细打量。 孟家人此前曾言这脾气古怪的许公达是个爱好金石的书痴,现在看来果然不错。这间宽敞明亮的草庐里,除了人活动时所必须的地方之外,几乎尽数被书给淹埋了,间中有缝隙空档时,也都摆放着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青铜古器。 叶易安知道读书人多不喜欢别人翻动他们的书籍,因为在那看似杂乱无章之下往往有着唯有主人知道的顺序,别人一旦动了再找书时就极为不便。因是如此,他一路踱步看过去时始终只动眼,未动手。 目睹此状,看着窗外目光玄远的许公达无声的看了他一眼。 叶易安将众多书册俱都浏览了一遍后发现这为数众多的书基本都属于小学的范畴,也即大都属于文字学方面的书籍。 所谓文字学,顾名思义就是研究文字的性质、造字法、起源、发展、形体与音义的关系、正字法、文字的创制与改革、个别文字演变等的一门学问,除了研究文字之外,其还包括音韵与训诂的研究。 音韵是研究语言发音的,训诂则是译解词义、并研究构词法与语法的。 看着屋内一册册各种版本的《尔雅》、《说文解字》、《四声切韵》等等书籍,再加上为数众多的各种古文字拓片,叶易安心中有一种揣测在渐渐成型。 当他再将屋内摆放着的众多青铜古器一一细看,发现这每一件器皿上无一例外都刻有或多或少的钟鼎文时,嘴角悄然露出一丝笑容,原本的揣测至此已几可论定。 其间叶易安只是细看,看完之后转身便出了书房,其间未向许公达置一词,发一问。 出去时一并将那两个公差打发回了官衙,而后叶易安便在草庐外静静等候。 大约半盏茶功夫后,言如意从屋里走了出来,无声走到叶易安身侧。 叶易安没有侧身,也没有扭头,目光依旧看着将要落到青山远处的夕阳,淡淡声道:“你想借许公达之手解析出云文的秘密,这真的可行?” 言如意面无表情,看不出她的想法,身子却是微微一抖,“你想多了!” “姓许,籍贯汝南召陵,莫非这位许公达乃东汉许君后人?若是如此,解析文字倒真是其家学了,倒真难为你能找出这么个人来” 叶易安所称之东汉许君乃是《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说文一书历时二十一年呕心沥血而成,不仅是文字学的首创之书,亦是当之无愧的权威之书。 因《说文解字》所体现出的绝高价值,许慎“字圣”之名早已深入人心,许公达若为其后人,恰是家学渊源。 言如意叹了一口气,“许公雅好小学,有何不可?” “雅好小学自无不可,只是古往今来文字如此之多,他却为何仅对钟鼎文情有独钟?还有,那些龟甲兽骨上所刻之符号又是什么文字?我观其形态,似乎竟比钟鼎文更古” 所谓钟鼎文就是铜器铭文,是篆刻在青铜器上的一种文字,最早出现于商,兴盛于周,六朝之后便已没落。这是当今已知最早的成系统的文字,要想解析古老的云文奥秘,钟鼎文确实是当前所能找到的距离云文最近,也是最有价值的参照对象。 叶易安转过身来,注目言如意,“时至此刻,你若再加掩饰未免就是欲盖弥彰了” 良久之后,言如意打破沉默,长叹过后却又如解冻春风般蓦然一笑,“你呀,该聪明的时候是个呆子,该呆的时候却又聪明的过了头!不错,许公达正是字圣后人,我将其请到襄州也正是为了解析云文之奥秘” 当日断崖之后,叶易安在汉水侧畔无名小洲养伤时偶然撞见言如意月下出浴,被言如意连称了几句呆子。这是唯一的一次,此时乍闻这一称呼,小洲月夜的记忆陡然浮上心头。 不过,仅仅瞬间的失神后,叶易安便将心思转了回来,“那些龟甲兽骨……” “那是许公在相州收集到的,据他所言,那些龟甲兽骨上的纹路并非出于天然,而是人工刻写上去的,确是一种比之钟鼎文更早更古的文字” 的确比钟鼎文更早! 叶易安心中猛然一跳,什么都没再多问,近乎霸道的迎住言如意的眼神沉声道:“襄助许公,我要做什么?” 正文 第101章 不怕死,就算你一个 叶易安没有给言如意拒绝的余地,直接表明了态度——他要参与此事。将来若许公达真能有所成就,他自然也是要分享结果的。 许公达有家学渊源,自己又是个书痴,恰是做此事极好的人选。 再则,虽然从未宣之于口,但叶易安其实挺相信言如意的眼光,她能在这个脾性古怪的书痴身上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只此一点,便足以让叶易安对许公达建立起一些信心。 “果然是官哪,好霸道!只是解析云文乃道门之大禁忌,参与其中实有绝大风险……” 叶易安的师父叶天问就是因为试图要解析云文的秘密而被清心堂捕拿的,言如意这倒是实话。 然则不等她说完,叶易安已淡淡的接了一句,“自与你相识以来,我所遭遇的风险还少?” 前有凤歌山顶为收服鹰面人五兄弟九死一生,继有广元上观为验证那假言无心命悬一线,尤其是广元上观那次,叶易安甚至还以疾风之袭将两个神通道人杀一人断一臂。 也就是在那一夜,叶易安最终为救言如意而跌落断崖,遂有了后来两人流落无名小洲之事。 说来,叶易安与言如意相识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关系也极微妙,说近则各怀心防,实在近不起来;说远却又数度一起出生入死。 不知想到了什么,叶易安的插言让言如意沉吟下来,良久之后,春水流波的脸上粲然一笑,“既然你不怕死,那就算你一个” 闻听此言,叶易安心中一定。言如意并不是一个能随便被人拿捏的人,她若执意不肯答应的话,此事还真是难办。 叶易安因师父叶天问对云文的探究而入黑狱,出狱之后随着不断的经历,云文越发凸显出重要性的同时也越发雾隐深藏,每对其了解的多一点,就感觉它藏着的秘密更深一层。 对于这种情况,叶易安也很无力,在寻求破解云文奥秘的道路上他始终未能找不到一个方向,只能强自压抑住心底强烈的渴望孤独摸索,效果却是微乎其微。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此事上总算有了个突破,至少与以前相比,现在有了个明确的方向。 随着言如意的首肯,继前两次之后,两人之间又有了第三次合作。 随之,叶易安便问出了一个让他疑惑不已的问题,许公达既然要干如此触犯道门忌讳之事,为什么会选择住在鹿门山?虽然一个在北麓,一个在南麓,但广元上观毕竟就在鹿门山中。 言如意长叹声中给出的答案让叶易安也为之无奈,许公达痴爱孟浩然之诗,更倾慕其人之风采,孟浩然草庐就是他亲自选定的地方,除此之外,性格倔强的他那里都不去。 由此言如意也提出了叶易安所需承担之事,一则是要帮助寻觅那种刻有文字符号的龟甲兽骨,若想系统解析一种不知多久前诞生的上古语言,没有一定量可用于分析比对的文字材料是不可能的。 许公达当前所做之事便是试图由钟鼎文解析出那种更为古老的龟甲兽骨文,而后再以目前看来时间上最为接近的龟甲兽骨文为基础,窥探解析云文的奥秘。 就像爬楼梯一样,一步一个根基,看来方法似乎很蠢。但面对如此雾隐深藏的云文,若想系统的揭示出它的秘密,这反倒是最可行,也最可靠的办法。 不管云文上笼罩着多少秘密,其在功能上归根结底还是一种文字系统。让毕生专研此道的学者以专业的治学手段来解决它,岂不比零散而毫无体系方法可言的摸索来的更可靠? 也正是因缘于此,当前为许公达寻觅收集到足够多的刻有符号的龟甲兽骨就变的异常重要了。 至于另一件所需承担之事便是要确保许公达的安全,说到这一点时,言如意脸上有着异乎寻常的郑重,“当世治小学的名家我皆有了解,其中一些甚至还亲自登门拜访过,若说谁最有可能做成此事,当世非许公莫属!所以,必须确保他的安危不能出任何差错” 即便前一次合作中决意要打广元上观的主意时,言如意也没如此郑重过,由此可见,许公达在她心中的地位重要到了何等地步。 她越是如此,叶易安心底反倒越欣喜,对许公达的信心亦随之水涨船高了几分。 没有过多的言语,言如意说完后,叶易安只是沉沉的点了点头。 叶易安素不轻易许人,但其只要答应便是一诺千金,对此,言如意可谓深有体会。 至此,两人第三次的合作正式谈定,四目对视之间俱都一笑。由此,两人之间刚才因为许公达而引起的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事情说完,叶易安留在此地不过徒增许公达的不快,遂就决定先走,以后再设法缓和两人的关系就是。 既然合作关系已经确立,叶易安临行之前便将虚相此前对他交代的部分内容告知了言如意——近期道门内会陆续有人抵达襄州,万事小心。 闻听此言,言如意眉头一挑,问起原因时,叶易安却是摇头口称不知。 神农圣殿的秘密他绝不会轻易出口,即便面对的是言如意也不会。 叶易安的背影刚在那方堪称天然屏风的大青石后消失,孟浩然草庐前的茵茵碧草上突然凭空显现出两个人来。这两人发式迥异于唐人,满脸胡须浓密,从身上所穿服饰的式样来看,分明是河北道幽州以北的昭武九姓胡人。 两人中高瘦的那个望着叶易安消失的方向,言语中有极大不满,“破解云文如此重大之事既然被看破,就该将他杀了,怎能还让他参与进来?” “你在偷听我说话?”言如意面色如常,但声音却已冷了下来。 “若是轧荦山在此,绝不容你……” “我与轧荦山也只是合作,我要做什么,还轮不着他来替我做主,更别说你这狗才了” 那瘦高昭武九姓胡也是有些地位之人,吃此呛白脸色顿时一变,但不等他再说什么,已被身旁矮胖些的同伴所阻,“轧荦山对木萨的敬重你不知道?木萨如何行事还要你教不成,你莫忘了来前轧荦山的交代,咱们此来只需听木萨的吩咐就是,不许你再多嘴,更不许你再偷听木萨说话” 矮胖些的昭武九姓胡人明显地位更高,他此言一出,那瘦高之人纵然不服,却也没再开口。 喝住这个同伴之后,矮胖之人面色谦恭的向言如意拱手作了一个唐礼,“曲忽多是个混人,木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言如意回了一礼,“既有莫罗合此言,这次也就罢了。云文之事绝非短时间内便能有所收获,你们也无需用心在此。倒是刚刚得了个消息,近日道门会陆续有人抵达襄州,真一观都管虚静或许就在其中,这可是救哈德木等鹰面五兄弟的好机会” “此事我们会密切留意,若有机会救哈德木他们,我们一定也将木萨的法器山河锦取回奉上” “如此就多谢了。我还有事你们就先去吧,不用时时跟着我” 这时,瘦高的曲忽多梗着脖子连说不行,又说来前轧荦山特别吩咐过,他收到消息说言无意已派人到了唐国,十有**是冲言如意而来,必须要确保言如意的安全,这才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闻听此言,尤其是听到言无意这个名字,言如意春水般的眼中蓦然闪过一道锋锐如电的寒芒,随即悄然隐去,“轧荦山这次派来的人中以你二人修行境界最高,你们都跟在我身后,如何能救哈德木五兄弟” 说完这句后言如意再无多话,亦不再停留,径直向孟浩然草庐而去。 看着言如意进去后反手关上了草庐的门扉,瘦高的曲忽多冷哼了一声,“什么木萨!” 话刚说完,便听一声清脆的耳光响亮,矮胖的莫罗合这一耳光真是打的不轻,“敢对木萨不敬,你要想死,别连累阿爷我” 这一耳光下去,激怒之下,曲忽多纵然因为对莫罗合发自内心的忌惮而不敢动手,却也忍不住的怒声辩道:“她还没有继木萨位,而且根本没有希望继位,算什么木萨?对一卑贱女子如此畏惧,莫罗合你的胆子都被草原上的鬣狗吞吃了不成?” 矮胖的莫罗合闻言嘿嘿冷笑,“她身上流着木萨的血,又有轧荦山要让她成为木萨,你说她会不会是木萨?曲忽多你个蠢货也不想想,以她的身世,若只是个普通女子能到今天还活的好好的?能让轧荦山如此支持她?你个蠢货再好好想想,圣门之内那些曾经对她有过不敬的巫觋们现在又如何了?” 莫罗合说的这些曲忽多以前从未想过,此时遭如此激烈的方式提醒,一旦思虑起来时想的越多,满腔满脑的怒火都开始无形冰消,渐渐的就连胡须下涨红的脸也开始慢慢变的惨白,“都……都死了!” “肉身早已腐烂,魂灵却永世为其所拘,这比死更可怕” 莫罗合走到曲忽多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更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可怕在哪儿,这样的人不是我们应该招惹的。除非轧荦山有令,否则不要对她有半点不敬,你别忘了,有些女人的心眼可是比羊绒更细更小的” 正文 第103章 疯子的第一次 凤歌山顶,结束了又一次七天一转的修炼之后,叶易安葛衫飘飘,闲步到了山顶南侧的密林。 立身于密林的峭壁边缘,阵阵含蕴着悠远花木清香的山风拂面而来,这些山风带来微微寒意的同时,也在试图化解他近来因用功太勤而在心中积郁起的烦闷。 叶易安静静的站在山风之中任衣袂轻举飞扬,晨曦初露的天际下放眼望去,但见薄雾流岚中千峰竞秀,郁郁葱葱,天地之间有着无尽令人清晰可感的勃然生机。 纵然山风清新,风景如画,但胸中的烦闷却始终无法消散,这实是叶易安前所未有的经历。 微闭双目连续数次凝神定思依旧没有效果后,叶易安心中悄然生出了凛惕之心,莫非这就是言如意曾经提及的心障? 金丹大道之难不仅难在境界的提升,亦难在修行路上必然要遭遇的拦路虎。这种难路虎对于修行境界尚低的修行者而言就叫心障,对于修行境界高的便是传说中的天劫。 拦路虎来无预兆,次数不定,应对修行者境界高低之不同展现出的威能也不一,修行境界越高,其所遇到的拦路虎之威能也就越强,否则也就不会有天劫之说了。 身为修行者,遭遇拦路虎几乎是不可逃避的宿命。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金丹修士遭遇的机率最低,平均下来次数也最少;器修则最高,次数也最为频密。 符箓修士与鼎火修士介于二者之间,具体如何却又因人而异。以叶易安如今的修行境界而言,本是不应有拦路虎出现的——至少言如意此前的绍介中是如此,按她的说法,灵丹期修士要到第三重天时才会迎来修行路上的第一次心障,而且往往还是在灵丹期向真丹期突破的关口时才会突然出现。 为什么自己的提前了? 叶易安绝不会认为这是又一次境界大跃升的先兆,金丹大道怎会有那么多的侥幸!排除掉这种可能,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的修行中出了问题。 但这问题究竟在哪儿?是因为此前进境太快,尤其是经历了前次神农殿中大跃升后根基不牢的缘故,还是因为那怪异的《蛹蝶秘法》? 大道至公,有大机缘自然也就可能会遭遇大风险,就如同房子造的太快,根基不牢后隐患必大一样,这个道理叶易安总还是明白的。让他难以确定的是,此次心障的出现,究竟与《蛹蝶秘法》有没有关系,若有关系,此中的关联又有多大? 毕竟这是一门自开创至今修炼者可谓凤毛麟角的功法,叶易安就是想探问借鉴也无人可问,只能自行摸索。 不提天劫巨大的威能,对于修行者而言,不管修行境界高低,拦路虎之可怕的共同点在于只要遇到就必须破解,其间没有任何可供逃避的可能,一旦破解不了,修行之路就难以再做寸进,这自然就意味着金丹大道的终结。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地方在于,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之事,不进则退,被挡的久了仍不能突破,也意味着修行者往往连当前的修行境界都难以保持。 这一进一退之间葬送的或许就是一份修行者为之生死以之的仙缘。 可恨的是拦路虎既然名之为虎,想要破解就如伏虎般艰难。尤其是叶易安迎头撞上的这种心障,起于内,发于心,攻不得,杀不了,极为棘手难缠。 虽然修行者们都知道遭遇拦路虎后只要能顺利破解,此后必然就将迎来一段修行境界快速上升的黄金修炼期,但却少有修行者会作死到期待心障的降临。 数度凝神定思的功课无效之后,叶易安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随之消失。这不是因为修炼太急、在阴阳炉中闭的太久而产生的胸闷,它实实在在就是心障! 心障不除,连凝神定思都不能够,又何谈修炼? 这蓦然出现的变故彻底搅散了叶易安本为散心而来的兴致,面对突如其来的心障却苦思无解之下,心中的烦闷也随之越积越厚。 天不蓝了,云不白了,就连隐带着山林清香,吹面不寒的山风也份外惹厌起来。叶易安在峭壁前默立许久不仅没想到破解之道,体内的情况反倒以江河日下的速度一泻千里的走向溃散。 越刻意控制就越多,越积越厚的烦闷陡然激化为烦躁,这烦躁太盛太多之下先是引发了心湖动荡不堪,继而叶易安体内正常的丹力流转都开始呈现出受阻,乃至于紊乱的状况。 对于修行者而言,凝丹与丹力是一切的根本,丹力紊乱若不能尽快理顺,必将反噬凝丹。 叶易安修行路上碰到的第一只拦路虎不仅来的早,来的突然,更来的汹涌猛烈,甫一出现呈现出的就是猛虎下山横扫一切之势。 默然而立的叶易安正在运用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调动一切可用能用的力量阻击由心障引发并推动的大溃散,但他阻击的越强越坚决,大溃散蔓延的就越快,越汹涌。 终于,凝丹开始摇动了。 但这还不是噩梦的结束。 很快,就连丹穴都隐隐震颤起来。 霎时间,继额头沁出一片汗珠之后,叶易安的内衫都被急速爆出的冷汗濡湿。 面对这个发源于自己内心,强大到无法抵御的敌人,五年多以来,叶易安甚至第一次感受到黑狱中也未曾有过的绝望。 自六岁被师父叶天问收留并追随其修行以来,叶易安修行路上所遭遇过的凶险实以此刻第一。 最强大的急流往往隐藏在最平静的水面下。 人最大的敌人真是自己? 就在叶易安阻击无效,抵御无策,体内修行根基即将毁于一旦前的刹那,风起云涌的心湖最深处突有吟诵之声莫名而起。 这突然而起的心音恰如慈母的呢喃低语,温柔、温暖;其所吟诵的内容也恰如慈母的呢喃低语,其声可辨,其意难明。 神农圣殿,娲皇雕塑 这心音分明就是神农圣殿中娲皇雕塑手执之物虚空展开后呈现的内容,就连那慈母呢喃般的语声语调都一模一样! 恰如百炼钢遭遇了绕指柔,狂暴的大溃散在心音出现之后居然平静下来,甚至开始呈现出收摄的趋向。 轻语呢喃一遍又一遍,大溃散一点点退去,丹穴恢复了宁静,凝丹停止了摇动,就连受阻紊乱的丹力流动也已恢复了正常,就在叶易安狂喜之时,心音却渐悄渐歇,最终隐没到了不可探查的心湖最为幽深之处。 而此时,狂躁刚刚复归为烦闷,这种连凝神定思的修炼功课都无法化去的烦闷依然在心间驻留,不曾消散。 一切都回归到了原点,心障仍然存在,如同虚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再度斩落。 叶易安的狂喜戛然而止,与之伴生的是不解乃至怨恨,以那心音所展现的威能若想灭掉这心障可谓简单之极,但她为何不肯? 她为何一定要让自己去面对这可怖到了极点,动辄便是道基尽毁的心障? 凤歌山顶,峭壁之前,叶易安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却依旧没有答案! 最终,脑子都疼了,当叶易安此刻再不愿去想,而将目光投向看似平凡其实却含蕴着自然之大美的郁郁青山时,油然涌起了一股此刻绝对不合时宜,却又强烈到了极点的冲动。 人生无常,修行之路亦无常,且随它去吧! 这一刻,叶易安暂时抛却了素有的沉稳与遇事先思后动的习惯,驭器诀法一动,法器裂天斩鬼刀破空而出。 踏步其上,丹力催动之下,法器向天逆冲而起。 飞过凤歌山顶,穿过如轻纱般笼罩着神农岭的晨曦薄雾,穿过更为浓密的白云朵朵,惊走那群惯以高飞知名的禽鸟,叶易安心无旁骛,只是盯着更高处的澄澈青天,向上,高飞。 没有停歇,没有犹豫,向上,再向上,此时此刻,原本只是突然而起的冲动随着急速的向上高飞已然被点燃为熊熊烈火。 一把在胸中燃烧,连血液都被烧的沸腾的熊熊烈火。 凤歌山已在叶易安脚下变成泥丸般大小,原本向上时看来游散无定的白云也低低的铺成了一片云海,至于那群禽鸟更是小到成为散落在云海间的点点砂砾时,叶易安犹自不肯罢休,不肯停止,他在继续向上,向再高处,向更高处飞去。 随着他的高飞,凤歌山顶所感受到的和煦山风此时已然凌厉如刀,虽有护器毫光,但因风势太锐太强,飞扬轻举的衣袂在肆虐的风中烈烈作响。呼吸开始不畅,胸口也已有了闷闷的钝痛,但这一切都不能稍稍阻止他持续不停的高飞。 胸膛的那把火燃烧的更烈更旺,叶易安痴迷的看着白云之上越发湛蓝深邃的天空,随着他飞的越高,眼前的天空就变的越深越广。渐渐的,胸中那把包含太多的烈火乃至身体出现的所有不适,以及刚才遭遇心障的一切体验都勃然汇聚成一股强烈到已被引爆的心念——他要向上,他要高飞,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这天究竟有多高,有多广。 他要向上高飞,飞到天的边界,飞到天的尽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飞了多高,连绵不绝的云海之上,湛蓝如洗的青天之中,无边无际的空旷里,叶易安在继续挣扎向上。 初升的旭日阳光洒照过来,衣缘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一眼望不到边界浩渺无尽的虚空中,飞的越高却发现天却越来越深,越来越广,前方的路延伸的也漫长。 在如此浩阔到已无尽头可言的空间中,叶易安的挣扎向上的身影显得如此瘦弱孤独,青天的无边无际亦使他的身影显得如此落寞。 但就在这看似孤独落寞身影的最深处,却有一股比之凌厉狂风更为张扬的豪情在不断生发,飞扬激荡。 终于,当凌厉的强风变为**蚀骨的罡风时,叶易安的高飞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青天依旧深邃高远,他却到达了能力的极限。 护器毫光已经剧烈摇动到了行将溃散的边缘,虽然这个高度的罡风只能算作余韵,身体的感受却如万针穿刺,痛不可言。 脸色苍白如雪的叶易安衣衫早已凌乱,但他双眼中燃烧着的那两团火却未曾有丝毫熄灭,看着依旧是无边无垠的青天虚空,无法再做寸进的他缓缓发出一声道家用于练气的长啸。 长啸之声初时极低,渐次高亢悠长,叶易安将胸中烈火及心愿难偿的无尽憾恨尽数融入长啸之中发散而出。 这是心的洗浴! 白云之上,青天之中,悠长的啸声如天际滚雷绵绵不尽,打破了这无垠虚空中的亘古长存的静默。 长啸声中,最后一次仰望过无尽青天之后,叶易安陡然转身疾冲而下,刚才高飞时有多快,现在就有多快,甚至更快。 他就是要用这流星飞逝天际般的急速来平息热血激荡的身心,消弭天地无限而人身却被束缚的憾恨,几乎就是在短短的瞬息之间,叶易安突然明白了《南华经》,明白了那个在道教中被奉为“南华真人”的庄子毕生追求的精义。 鲲鹏互化,列子御风,原来就连长生不死亦非修道者的终极追求,唯有突破一切束缚,无所无凭,自由自在遨游于天地之间的绝对心灵之自由才是金丹大道真正的要义。 若不得绝对之自由,若仍有束缚,若无穷极天地奥秘的执着追求之心,纵然长生不死,也不过是一具能永恒不灭的行尸走肉罢了,这不是真正的道,这也不是他想要的道。 修道是为了突破天地及世间万物赋予人身的束缚,但对束缚的打破却绝非修行的终极目标。道的精髓正是要以突破束缚后所获得的自由去探究天地所蕴含的无穷奥秘。 走到天地的尽头,探究出其间蕴含的一切奥秘,这才是修行的终极目标,核心要义。 不管这种突然的领悟是对还是错,但这种灵光乍现的领悟却让叶易安的心胸为之豁然开阔,心中此前生出的怨恨也随之如风逝去。 若初遇心障就畏惧不敢直面,迁怒于人,以此脆弱之心又何必修道?如何修道?何谈修道? 一念通达之间,随着叶易安心情重归于宁静,原本暗含狂躁的长啸渐次转为清越,平缓悠长之中带着淡淡的欣喜清宁。 当叶易安从青天白云之间重新回到凤歌山顶时,本是无意之间的默查之后却突然发现盘踞在心间的那一点烦闷不知何时居然消失了。 莫非这就是大道玄幽的体现?心障莫名其妙而来,却又莫名其妙而去。 这见鬼的第一次! 距离凤歌山顶两座山头的一方嶙峋巨石上,面如冠玉的清德扭头看向身侧的朴拙道人,“你确定适才那个疯子就是叶易安?” 正文 第104章 出手 “此人正是叶易安” 朴拙道人的话让清德皱了皱眉头,他是清云逆乱之后从长安到襄州的,他来时,因为接连出事广元观已调整为全面的守势,在修行界无甚作为。这种环境让一心想要用事建功的他很是寂寥。 神农圣殿之事本是绝好的机会,可惜他却没赶上。为此,清德心中对虚生颇有微词,当日你既然发现异常,为什么不带着我? 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一件或许有机会建功的“正事”,这就由不得清德不对叶易安上心,想要漂漂亮亮把事情办下来,如此上可搏得虚静大都管的青睐,复又能狠狠落一落紫极宫的面子。 甚或能够借此机会打破紫极宫在襄州修行界的布置,进而扭转道门广元观不利的颓势也未可知。若真能如此,那他在山南道门也就算一炮而红,不负此番由长安南下之意了。 在叶易安身上冀望太多,孰料这个明显让虚生极为看重的叶易安却太不配合,自他接手此事以来这个散修便已上了凤歌山,此后就如缩头乌龟一般不断修炼,修炼,再修炼。 除了修炼他就没干过别的事,凤歌山都没下过一步,这却让清德如何着手揪出他不知藏于何处的狐狸尾巴? 叶易安蛰伏不动的这段时间,清德也曾经想从别处下手,奈何道门自己调查出的叶易安之出身清白干净,根本没有可供下手之处。其他的路径如州衙、散修界也都无迹可循。 一时间,面对叶易安,清德实有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之郁闷。 若非总还顾忌着叶易安乃紫极宫选定之人的身份,在掌握把柄之前实不能直接动手,他还真想直接将人捕了拷问,清心堂一脉出身的人还缺这种手段? 面临的僵局让清德甚为烦闷,这一日亲至凤歌山也正是想看看叶易安有何异动,却没料到撞上了眼前这一幕。 这个行事如此癫狂之人就是叶易安?! 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一闪而过后,清德将疯子的念头抛到一边,问及近几日叶易安的行踪可有异常。 朴拙道人专司负责监控叶易安,清德接下此事后,他也自然转而听命于清德。闻问,他又一次摇了摇头,“从上次回报至今,叶易安依旧没下山一步,也未见他会过什么人,整日都在修炼” 说到这里,朴拙道人顿了顿后,复又补充了一句,“此人之修炼可谓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用功之勤实在少见” 一听叶易安在修炼,仍在修炼,夜以继日的修炼,清德心中被人牵着鼻子的烦闷就愈盛,这厮始终不动,却让道爷从何下手? 不行,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阴着脸略一沉吟之后,清德向朴拙道人问起了孟浩然草庐之事。 “如今住在孟浩然草庐之人名唤许公达,两年多前由东都而来,其人是个不得志的老书痴,平日里除了偶尔在鹿门山中小作游览之外,绝少出门。从未会客,便是有人叩门,也未见他接纳” 朴拙道人将探查出的情况说完之后,直接给出了结论,“此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清德的眉头皱的更深了,随即吩咐道:“把这个许公达给捕了” 闻言,朴拙道人一愣,“我用天眼术法探查过,许公达绝非修行者,这样的人即便有什么劣迹,也该州衙出手捕拿,咱们……” “不捕拿也能请他到广元观品品茶论论道嘛,读书人,风雅事,相得益彰”见那朴拙道人还是有些犹豫,清德提高了些音量,“按我说的办就是,即刻就去” 朴拙道人走后,清德又向凤歌山看了看。 叶易安龟缩起来之前最后关联的就是这个许公达,虽然清德并不明白叶易安为何会在意这样一个连修行者都不是的老书痴,但却不妨碍他以此为突破口进行试探。 清德根本不在意许公达,将他抓到广元观的目的只在试探,希望叶易安是真的在意这个糟老头子,进而被引动吧,当前这种不死不活的闷局真是让人受够了。 心障破除后,叶易安感觉修炼起来明显畅爽了许多,大半天的时间便在凝神定思的呼吸导引中如飞逝去,黄昏时分,当他结束修炼走出阴阳炉时不仅未觉胸闷,反而神清气爽。 一路闲步回到自己在凤歌山顶的房间,刚推开门就看到言如意的背影。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林子星仁厚之名果不虚传” 只听此言,叶易安便明白定然是林子星告知了她自己房间之所在。以前小胖子来寻自己那次也是如此,这个林子星哪,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心里对谁都不设防的。 言如意口中说着话,身子却没转过来,春水般的双眼晶晶亮的看着榻上挂着的那枚香囊。 叶易安的卧榻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干净、整洁,没有一丝多余之物,如此情形下,这枚悬着的香囊就份外显得突兀了。 这是一枚巴掌大小,做工极为精致的香囊。香囊正面绣着的乃是数颗晶莹圆润的红豆,背面则绣着出自汉代才女卓文君的两句歌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自开元年间状元才子王摩诘一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轰传天下之后,红豆便成了最能寄寓男女情思之物。 这样的红豆再加上这样的歌诗,这只可容男子佩于腰间的香囊用意何在已是昭然若揭。 言如意分明已将香囊看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伸手,似乎是碰都不愿碰一下。待叶易安端来一盏茶水递过时,她方悠悠的说了一句,“此间乐否?尚思蜀否?” 这是汉末三国时魏文帝曹丕向蜀后主刘禅的经典一问,此刻从言如意口中吐出来,或许只是错觉,叶易安无论怎么都觉得味道有些不对。 这只香囊是由林子月在长安西市所购,前次回山那夜,叶易安住在凤歌山中,林子月来寻他说话,临走时留在了叶易安的榻上。 至今,叶易安仍然清晰记得那夜林子月掏出香囊时扭捏不自然的样子,如此情态出现在时时口称“老娘”,动辄就要打折人腿的林子月身上真是太不寻常,也因此,那一幕的场景也就愈发让人难以忘怀。 叶易安丝毫没有与言如意谈论这香囊的想法与兴趣,茶盏递过后直接上前将香囊取下收进了怀中,至于那“尚思蜀否”的一问就权当没听见吧。 “看这香囊的形制当是悬于腰间佩珂之上才对吧,贴怀收的这么紧,就不怕压坏了没法向香囊主人交代?” 叶易安静静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小呷了一口,“说吧,这么急来找我所为何事?” 一个始终不接茬,另一个自然就说不下去了。但言如意随后吐出口的话却让叶易安赫然站了起来,“许公不见了?” 惊过之后再看看言如意平静如水的脸色,叶易安重新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却依旧着落在言如意脸上。 见叶易安静定的这么快,又能这么快察觉出其中的异常,言如意眼神中有欣赏,也有不甘。 刚才抛出这个消息时,她是真想让叶易安好生着急着急,乐不思蜀…… 目的未达,在叶易安的凝视之下,言如意只能又补充道:“人是中午不见的,不过他房中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虽然从言如意的表现上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后一句,叶易安仍旧心中为之一定。 若将许公达带走之人真知道其着力解析云文之事,即便是作为证据,也必然要带走一些东西。而今孟浩然草庐中东西一样不少,只能说明下手之人还未察觉许公达身上最大的秘密。 “会不会是出去游赏山景了?” 言如意摇头,“许公喜静不喜动,少有出门。再则我与他有过约定,若要出门必定会有便笺留言,但那草庐中却没有” 叶易安收回目光,低头沉思起来。 原本最有可能干出此事的当是道门广元观,但在不知道许公达解析云文之后,广元观动手的可能性反倒降到了最低——他们实在没有向许公达动手的理由。 但如若不是广元观,又会是谁? 一路想去,叶易安竟然连一个怀疑目标都没想到。 “即便是广元观动的手,此事当前也无大碍。虽说解析云文乃是道门之大禁忌,但他们也不是谁都抓的。天下这么大,修行者如此之多,有意钻研云文的自然少不了,他们抓的过来?凡因此事被他们捕拿的,或者是用心多年之人,或者便是取得重大进境之辈” 言如意慢慢的呷着茶水言道:“许公并非修行者,又是字圣后人,他对云文有兴趣实是再正常不过,所以即便是广元观动的手,至少当下并无什么太多可虑之处” 言如意果然不让人失望,她刚说的这些怕是最初找到许公达时就想好的吧。对此,叶易安只问了一句,“若是广元观掳的人,你就不怕他把你供出来?” 对此,言如意没有解释,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他不会”简单的话语里有着绝然的自信。 虽然不知道言如意因何如此自信,但叶易安却相信她的这份自信。 默默的坐了一会儿后,叶易安起身往门外走去,“许公的时间太宝贵,咱们若是坐等着白白耗费了未免可惜,走吧,至少总要先查明他现在何处” 两人走出门时,言如意淡淡的问了一句,“是林子月?” “嗯?” “送你香囊的那人是林子月?” 叶易安不想与任何人讨论他与林子月之间的一切,有些事是只适合放在心底独自品味的,由是,这一问他恍若未闻,迈步出门而去。 清德远远的目送两人驭器下山,脸上由衷的露出了一抹笑容。变被动为主动的感觉还真是好,就连胸中积郁的烦闷都开解了不少。 这个女人是谁? 还有那个许公达……有些意思啊! 正文 第105章 天意 襄州州衙,叶易安从凤歌山上下来之后先就到了这里,一圈问过之后确认许公达并非州衙所捕。 继而他又往刑曹公事房找到了小胖子方启杰,由他出面向市井间的那些混混头目们查问,亦没有人对许公达动手。 这两处查完之后,叶易安走进了昔日他任职州衙副都头时的公事房,曾经的刘班头见他进来,忙不迭的上前迎候,亲自端茶送水,曲尽殷勤。 刘班头在州衙沉浮几近二十载,当班头十年却难寸进,若非叶易安在方竹山面前的极力举荐,这副都头无论如何也轮不得他来继任,由是他的这番亲热殷勤也就理所当然了。 坐下寒暄了几句后,叶易安便说明了来意。似乎一切仍跟过去一样,刘班头听完没有任何迟疑,当即便点齐一班心腹公差前往广元观。 叶易安堪堪将一瓯庵茶喝完时,沉沉的脚步声中刘班头回来了。 “道人们倒也爽快,我带人去一问,他们即说许公达确实曾往广元观品茗论道,不过就在今日午后,他已随清宁道长出山门云游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实难有个准信儿” 刘班头将一盏茶咕咚饮尽后,看着眉头微挑的叶易安问道:“都头,现在该怎么办?” “这事你记着每过两日便派人到广元观问问,只要人一天没回来,这种查问就不要停。你做到这些也就够了” 说话间,叶易安站起身来准备向外走,“对了,薛五此人你可听说过?噢,知道就好,对他你尽可多关照些” 眼见散衙钟声都已敲过,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刘班头执意要请叶易安到望江楼小酌,还说众兄弟都希望亲近亲近都头,却被叶易安给坚拒了。 “好意心领,只是我实有要事。改日松闲下来时,我来做东与众兄弟们好好乐乐”说完,叶易安也没再多留,一路出了州衙。 走在灯火方兴的襄州街头,叶易安暗想着这事棘手了! 广元观居然直承许公达确实是在他们手中!这个直承,还有后面那个云游的说法真是神来之笔啊。 就这么短短几句话不仅将许公达的被掳轻描淡写成访道之文人雅事,更堵死了借州衙发难的可能,而且还能名正言顺的将许公达捏在手上。 好慕神仙的文人追随道人云游实属平常之极的事情,走到哪里都说得过去。而道人的方外之游往往又是随性随缘,难有定踪。 许公达什么时候“云游”回来,这还不是任由广元观说了算? 当前麻烦之处在于许公达在襄州乃是孤身人,没有血亲也就意味着连个苦主都找不到,想往广元观闹腾催逼都不能够。 广元观为什么要抓许公达? 广元观中是谁操办的此事? 此刻对于叶易安而言这些都是未解之谜,但不管广元观中是哪个贼道干的这事,此人都不好应付。 漫步襄州街头,针对许公达此次的突然被掳,叶易安感觉自己就像走进了一阵迷雾,脑海中翻来覆去都在想着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对于广元观而言,许公达这种并非修行者的老书痴实在没有任何能引起他们兴趣的理由,他们为什么要将许公达掳走? 事物反常必有妖异,只是,这件事情的妖异究竟在哪儿? 沉思中一路走到福泽漆器行,门户虽开,言如意却不在其中,负责守店的伙计言说掌柜下午确实在此,只是天擦黑时回了位于城郊处的福泽粥场。 许公达落入广元观手中的消息要与言如意通报,看看天色,叶易安也无意再一路走出城。当下便行了一处暗沉的窄巷,借着夜色的掩护施展术法往城郊福泽粥场赶去。 自从与言如意第一次合作后得到《蛹蝶秘法》前两层修炼功法与丹力运用法门,发现《蛹蝶秘法》之凝丹丹力具有可防别人探查的“吞噬”功效后,叶易安便以生性及过往经历共同作用出的谨慎将这种功效运用到了极致。 每次使用术法之前必定先要驱出丹力护盾,这种谨慎的行为久而久之之下便成了习惯,此次也不例外。 没有了襄州城内千门万户的灯火,城郊的福泽粥场在夜色下份外显得幽暗,叶易安方从缩地成寸术法中显现出来,脚下刚欲抬步,蓦然先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丹力波动。 这股丹力波动异常幽微,若非蛹蝶凝丹对丹力波动异常敏感,叶易安赶的又巧,恐怕很难查知。 抬起的脚步悄然收回,叶易安未再丝毫异动,就在原地悄然蹲身下来,借着身前不远处那片桌椅的遮挡向丹力波动源头看去。 入目处首先就看到一道红色身影,分明是个穿红裙的女子,女子头上梳着高高的流云髻,发髻之上两派并列上去对称的插着许多玉簪。 此时,红裙女子正不断拔出长簪脱手掷出,原本只是数寸长短的长簪落地之后即刻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暴涨变幻成高可及人、粗如海碗般的玉柱,柱身通体散发出幽幽红光,看来份外诡异。 红裙女子布置的极快,看她的布置分明是要以这种间隔设置的玉柱将整个小西院团团围住。 又一支玉簪脱手而出化为玉柱后,眼见那红裙女子似有转身之意,叶易安稍稍变换了姿势,想将红裙女子的脸看清楚。 就在这时,似要转身的红裙女子猛然停住,而后抬起手来,即便光线暗淡,依然清晰可见裙袖落下后露出的那段手臂欺霜赛雪,莹白如玉。 红裙女子手腕上佩着一串由各色玉石串成的手链,每两个颜色的间隔处都缀有一枚似是四角形的玉铃铛,整条手链与绝美的手臂可谓是珠联璧合,令人过目难忘。 抬起手的同时,红裙女子轻轻的摇了摇,没有声响,但刹那间,叶易安却陡然发觉自己眼前的空间猛然为之一晃。 这种感觉微妙到说不清楚。 遮蔽的桌椅在晃,天空在晃,就连天际那轮晦暗的上弦月也在晃动。随着红裙女子不断摇动手链上的玉铃,叶易安眼前所见的空间由晃动而至扭曲,天旋地转。 红裙女子在玉铃摇动中转过身来,只是此时叶易安已无法看清楚她的面容,他眼前的这一方世界已是彻底混乱了,借以遮蔽身形的桌椅飞到了天上,天上的上弦月却沉在了地上,红裙女子的身影在不断变换位置,眼神想要将她抓住都难,更别说看清她的面容了。 红裙女子方一转过身来即刻并指如刀点向叶易安藏身之处,随着她手指的方向,发髻上四支玉簪脱飞而出,尚在空中便已迎风暴涨为玉柱向叶易安所在处四角的地面插落。 蛹蝶凝丹有吞噬之功效,无惧探查,她是怎么发现我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叶易安已无暇探究其中原因,催动丹力强化护盾的同时猛然闭上了眼睛。 眼前紊乱动荡的世界消失了,但叶易安却丝毫没感觉处境有任何好转,黑暗之中,他恍然置身于一片错乱的空间,这片空间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他整个人在这错乱的空间内颠倒翻转,竟是站都站不稳了,更别说施展术法。 空间震荡,这是什么见鬼的法器术法,听都没听过! 心神紧绷之中,叶易安赫然睁眼,驭出裂天斩鬼刀向眼前一片错乱的世界斩去。 他要劈碎眼前这片紊乱的世界。 一刀劈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未曾劈中,但叶易安却敏锐的注意到裂天斩鬼刀斩落的那线空间停止震荡恢复了正常。 虽然只是一线空间恢复正常,却已能证明裂天斩鬼刀对这见鬼的空间震荡有效。 没有任何时间上的间隔,方一发现,叶易安即刻毫无保留的全丹力催动。 当日鹿门山中的一幕再次显现,通体散发着玄黑毫光的裂天斩鬼刀刀刃之上泛起一线暗红,狂猛巨硕的霸刀在叶易安身侧电石花火般斩下四刀。 霎时间,叶易安及身周被裂天斩鬼刀劈下的空间就如同一片脱离了整株树木的飞叶,从整个这一角世界中被剥离出来。 外面的世界依旧紊乱颠倒,叶易安所在的被剥离出的空间却恢复了正常,这种小与大、正与反的重叠逆转让叶易安的眼睛万分难受,心烦意乱直欲作呕。 叶易安强忍住心头的不适急驱缩地成寸术法却无法遁走,看来那空间震荡本身亦是一种能将人困在其中难以挣脱的禁制。 发现无法遁走后,叶易安转而继续全丹力催动裂天斩鬼刀向前狂劈,混乱的空间片片破碎,却如一面尽是裂纹却始终未曾碎裂的铜镜。 随着裂天斩鬼刀每一刀劈下,叶易安面前就会多出一方或大或小的世界,眼前所见之上弦月已多达十数个之多,但那颠倒紊乱的世界依然没有碎裂崩溃。 正在这时,全丹力催动下的裂天斩鬼刀似是发了性般突然发出无声的清越龙吟。 耳闻裂天斩鬼刀突显异常,丹力已然将空的叶易安却没有任何迟疑犹豫,果断加速催动,将已不多的丹力导引向裂天斩鬼刀。 护器毫光暴涨,龙吟之声隐隐已成风潮之势,在这龙吟声中,此前始终不曾碎裂崩溃的颠倒紊乱世界突如骄阳照雪,瀑布般的涟漪滚动中飞速融化。 这个裂天斩鬼刀真是天生好强的器性! 局面至此,叶易安已经看出裂天斩鬼刀分明对红裙女子的奇形玉铃有生克之效,当下也不再用缩地成寸术法,驭器而起穿过那正在融化的颠倒空间投入西院之中。 身形即将消失前的刹那,叶易安回头一望,看到的是依旧模糊的红裙女子正紧紧盯着他的裂天斩鬼刀,她的面容身影都极其模糊,但那双盯着霸刀的眼却精光夺目。 目睹叶易安进入小西院,红裙女子手指一招,适才飞出的四支玉柱应势飞回,变为玉簪重新插回到女子的发髻。 适才这四枚本要封住叶易安藏身处四角的玉簪在裂天斩鬼刀显现的刹那突然虚空疾停,直到此刻被召回,竟是一点用处都没派上。 继召回这四枚玉簪之后,红裙女子春葱般的手指连番拨动,西院外已经种下的诸多玉柱相继飞回重新化为玉簪。 做完这一切后,红裙女子身影蓦然虚化,就此飘然而去。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这番行动因为叶易安的闯入分明是失败了,但她离去时脸上的神情却无丝毫失望沮丧,反而有着不可抑制的兴奋。 叶易安一进入言如意在福泽粥场固定的住所小西院后,就见到灯火明亮的正堂内言如意正在对着一副棋秤在打谱。 见他来的如此急促突然,言如意讶异的抬起头,“发生什么事了?” 言如意竟然没发觉仅仅一墙之隔的红裙女子?一念至此,叶易安心中陡然一凉。 言如意的修行境界他大致有个把握,此番那红裙女子都已欺到门上了她仍然毫无所觉,这说明了什么? 那红裙女子的修行境界高到了何等地步? 她究竟什么来历? 那诡异的空间震荡又是什么法器术法? “都被人打上门了还如此悠闲,真是好雅兴”见言如意仍是一脸未解的样子,叶易安边吞服功效在**速恢复丹力的回龙丹,边言简意赅的将适才之经历道明。 言如意不等听完,脸色已然发冷,素手一拍,棋秤虚空疾飞出正堂撞向西院的围墙。 闷响声中,宽达近丈的一段围墙轰然倒塌,墙外不仅没有叶易安所说的泛红玉柱,更无红裙女子。 她居然就这样走了? 叶易安正为红裙女子毫无理由的突然消失不解时,脸色稍松的言如意凝重无比道:“适才之事你再说一遍,一丝一毫都不要遗漏” 叶易安如其所言将刚才的经历又说了一遍,说完之后,紧跟着问道:“此人是谁?什么来历?” 言如意对此追问恍若未闻,双眼粲然生辉的盯住叶易安,“让我看看你这新得的法器” 叶易安没理会她的要求,“此人究竟是谁?” “她是我在塞外的仇敌,来杀我的”言如意一带而过,眼神急促的盯着叶易安。 这样的急促在言如意身上还是第一次出现,不知为何,看到她这眼神,叶易安心头居然自然而然的浮现出适才红裙女子盯着裂天斩鬼刀的眼神。 尽管心有疑惑,叶易安还是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了裂天斩鬼刀。 方一脱离袖里乾坤,裂天斩鬼刀迅即恢复了原身大小,刹那间,正堂之内恍若又立起了一道门户。 明亮的灯火下,庞然大物的裂天斩鬼刀朴拙暗沉,刀身上似乎沉淀着无尽岁月沧桑。 言如意近乎痴迷的看着刀身,看着刀身上那繁复的云文,看着刀柄上“裂天斩鬼刀”的篆刻。 端详良久,当其探手向前欲要一摸刀体时,朴拙暗沉的裂天斩鬼刀蓦然发出一声短促的龙吟,似是在拒绝言如意的探抚。 言如意缩回手,转身之间看向叶易安时,脸上的欢喜如同心里开出了花,“居然是你!果然是你!天意!” 看着眼前惊喜到全身似乎要发出光来的言如意,叶易安心头油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此强悍的仇敌都杀上门了还这么高兴,这言如意疯了不成? 正文 第106章 因由;眉目 “你知道裂天斩鬼刀?” “六百年前宁无缺亲铸此刀,耗时三年,其刀将成之夜落霞洲上风雨大作,雷鸣闪电彻夜不息,恍若天亦为之开裂;又有阴气森森,百鬼夜哭。眼见铸刀行将功亏一篑之时,宁无缺乃自刺其身以血引之,刀体遂成” 当日于神农圣殿中偶得裂天斩鬼刀后叶易安只是喜欢,却从没想到这柄看来霸道无比的巨刀竟然还有如此堪称传奇的来历。 “刀成之后,宁无缺持之一刀断天,雷消电歇。一刀断地,百鬼退散。因以名之裂天斩鬼刀” 叶易安收回巨刀,轻柔的抚着刀身,“后来呢?” “此刀六百年前叱咤风云,沛然莫御。后来随着宁无缺的突然失踪而销声匿迹,没想到六百年后却在你的手中重见天日,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你不是说了天意嘛,偶得”简洁的回话中,叶易安反手将裂天斩鬼刀收进了袖里乾坤中。与此同时他的心神稍分,自然而然回想到了当日的神农圣殿。 裂天斩鬼刀的来历既已揭晓,那神农圣殿中手握此刀的断臂者身份也已呼之欲出——宁无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神农圣殿?也是为了娲皇雕像上的那幅石卷?最重要的是,是谁斩断了他的手臂? 虽然言如意每每提及宁无缺时言语都有所保留,若无必要对其绝无过多的信息泄露,但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已足以让叶易安对宁无缺形成一个基本认知。 宁无缺绝然是个狂傲的天才!敢以刀斩天,岂不狂傲?能手创出《蛹蝶秘法》这等别出蹊径的功法,岂不天才? 这样的人又有谁能斩下他的手臂? 宁无缺与此人的这一战又该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言如意并未注意到叶易安的分神,撇嘴一笑似是在嘲讽叶易安急收裂天斩鬼刀的小家子气举动,“修行界中法器有三等之分,平凡的便是法器,再高些便是法宝,至于其上就是传说中的神器了,此刀实乃不可多得之物,就是将之列为神器也不为过。可惜你的修行境界尚低,纵然神器在手也只能明珠蒙尘,难放光华” 说到这里,言如意顿了顿,“不过你可要小心了,既然此刀已在赤虹面前露了相,她是必欲得知而后快的” “赤虹?这名字倒古怪”看到言如意的笑容,叶易安也翘了翘嘴角,“杀人你都不惧,我又何惧夺刀?” “这等贱婢哪里配有名字!彩虹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这贱婢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闻听此言,叶易安嘴角的笑容悄然敛去。红裙女子的出手他是亲身经历过的,法器术法极为诡异难缠,这样的人有七个?而且还是别人的奴婢!什么人能用这样的奴婢?! 一念至此,叶易安带着些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显然,这是叶易安所以为的红裙女子对裂天斩鬼刀露出那般眼神的原因了,尤其是听了言如意对裂天斩鬼刀的介绍后,此刀不凡的来历极为自然的又加深了他的这一印象。 修行界不过是人间界的一个镜像罢了,好东西惹人觊觎真是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是裂天斩鬼刀这样的好东西。 听他这般感慨,言如意本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缩了回去,转身过来看向叶易安的那一眼份外复杂。 叶易安没有注意到言如意这小小的异常,他想到的是另一件事,“赤虹既然有意杀你并夺裂天斩鬼刀,为何刚才突然而走?” “那贱婢的法器虽然神异,却需布设完毕才能发挥出最大威能。你提前撞破了她,裂天斩鬼刀恰又对她的法器有生克之效,她若那时不走,待你我会合之后她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说完,言如意居然似模似样的向叶易安拱手一礼,“说来你又救了我一次,如此大恩,如何回报?” 春水般的言如意身上到底水有多深,叶易安根本看不透。甚至有些时候他都怀疑前两次合作时,至少凤歌山顶生擒哈德木五兄弟那次自己即便不出手,她也会有后手拿住那五个鹰面人。 这样一个让人看不透的言如意,观其又对红裙女子的底细如此清楚,即便自己不来,赤虹真能杀得了她? 心中既存此念,叶易安便没理会言如意的这番作派,开口通报了许公达确为广元观所掳的消息。 静静听完之后,言如意眉头一皱,“如此倒真是麻烦了” “什么麻烦?” “麻烦的是此刻咱们究竟该去探寻许公的消息,还是该去找赤虹那贱婢” 闻听此言,叶易安精神一震,“你知道赤虹的藏身之处?”见言如意点头,他当即起身向外走去,“此事何须犹豫,走” “你是不放心你的裂天斩鬼刀吧!” 言如意话语中的调侃意味极浓,叶易安对此只若未闻。身上永远不缺好东西的言如意又怎会真正明白一个三无修士面对此类事情时的谨慎?既然她难以理解,那自己又何必要说? 叶易安随着言如意施展术法遁入城内,从窄巷中走出时,两人极其自然的已是并肩而行。 其时距离宵禁尚有个多时辰,正是州城夜晚最为热闹的时刻,叶易安便步直行目不斜视,身侧的言如意却是左边瞅瞅,右边看看,一副心情很好很好,好到了不得的样子。 看她一副贪逛夜市的小女儿模样,哪里像是去寻仇杀人的? 言如意的举动无形中拖慢了两人前行的速度,她又没跟叶易安说明赤虹究竟藏身何处,叶易安便是想领先而行加快进度也不可得。 走了一会儿,叶易安扭头过去想要催促时,言如意却折身进了街侧的一家绸缎庄。 恼火,也有一点无奈!不知为何,自从经历了无名小洲的那两个月,有了那段言如意不顾自身伤情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那个月夜偶遇其月下出浴的尴尬事后,叶易安再面对她时,一些此前可以很冷硬的言辞乃至举动就有些做不出来了。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就有多近。其间偶尔三两次闲暇时,叶易安也曾无意中想过这件事。论说他们两人有过同赴患难,又在无名小洲朝夕相处两个月的经历,双方的关系本是应该能更亲近些的,但为什么就没有呢? 此刻站在灯火阑珊的襄州街头,偶一再想到这个问题,叶易安隐隐之间有了答案,一个其实早有明悟的答案。 因为……秘密! 两个身上都有着太多不能或是不愿对人言说之秘密的人,怎么可能亲近的起来?这就如同两只刺猬的相处,注定了必须保持足够的距离。 这样的两个人若要强行靠的太近,即便不受伤,又该有多累? 由是,叶易安莫名的想到了林子月,想到这个骄傲的凤歌山主时,阑珊的灯火下,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笑意。 也就是在此刻,想明白他与言如意之间为何难以亲近时,他也顿悟了为什么会喜欢与林子月亲近独处的原因。 不是因为林子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绝美。 更不是因为林子月凤歌山主的身份。 一切只因为他遇到林子月的时间太合适,更重要的是林子月足够简单,她的出身经历一清二楚,她的心思在叶易安看来就如凤歌山顶的明月一样,澄澈透明。 她很骄傲,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对于挚爱的,譬如凤歌山,不惜付出生命之代价加以守护。对于憎恨的,譬如当日之天机谷,也绝无虚与委蛇,一怒拔剑就是她最真实的写照。 爱与恨,在她这里就如同黑与白,简简单单,清清楚楚。而她遇事的应对也同样如此,拔剑相向,有死而已,决不妥协。 因着这份简单与果决,她的身上自然而然透出一种勃勃然飒爽英气。与她在一起时,仿佛眼前的世界都干净简单明朗了许多,那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平安喜乐恰是叶易安极难获得却又孜孜以求的。 在最深的暗夜里执着的寻求光明,没有人喜欢黑暗,没有人喜欢总是紧紧的将自己包裹深藏,说话行事都要三思而行,心底深处始终有一点不泯之文人情怀的叶易安更是如此。 自己渴望却不可得的东西在林子月身上近乎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这样的人,叶易安怎会不喜欢,怎能不油然而生守护之心。 思绪纷飞之中,言如意从绸缎庄里走了出来,此时的她已然换做了一身男装打扮,益显俊逸风流。 时俗中女子好作男装已成风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许是她出手够大方的缘故,绸缎庄里的前堂掌柜与一位伙计共同随在后面相送。 那伙计乍一见到叶易安顿时满脸堆笑,“这位尊客请了,尊夫人前两次在鄙庄所购的雕胡帽刚到了新货,式样……” 伙计正说到这里,屁股上蓦然被那前堂掌柜狠狠踹了一脚,“你个贼杀胚眼瞎了不成,这位客爷何曾来买过雕胡帽?” 骂完伙计,掌柜转过身来打躬作揖,赔笑不已,只说伙计委实是个混账行子,连人都认不清了。 这时叶易安才注意到言如意随意走进的这家绸缎庄恰好是他两次给林子月买雕胡帽的那家,或许是林子月容光太盛的缘故,连带着伙计把他都给记住了。 尽管前堂掌柜反应够快,依旧还是晚了,至少言如意那已经掏出来准备递过去的打赏汤茶钱又嗖的一声收回了袖中。 “尊夫人……”瞥了叶易安一眼后,言如意蓦然转身向身后一处简陋的汤饼担子冲去。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让前堂掌柜与哭丧着脸的伙计莫名所以,就连叶易安也是一愣,但马上他就明白过来。 几乎与言如意转身过去的同时,汤饼担子周围蓦然出现了一缕极细微的丹力波动。 感应到丹力波动的同时,叶易安已从那寥寥的食客中锁定了目标,当即脚下一动。 叶易安虽是后发,但在未动用术法的情况下,他的无影脚却是先至。 食客中那面相朴拙无奇之人眼见紧盯着他的叶易安来的如此之快,眼神为之一慌的同时,身体蓦然开始虚化。 然则,不等他身体虚化完成,一柄堪称惊世骇俗的巨刀凌空出现,恰好斩在他身右两尺外的虚空处。 霎时间面相朴拙之人如遭闪电劈中,身子一阵急颤中倒在了地上,虚化也自然消失。 虽然从绸缎庄前到此地距离并不算太近,但在无影脚下依然太短,在锁定其丹力波动的情况下,叶易安复以近乎疾风之袭的速度果断出手,面相朴拙之人……太慢了! 裂天斩鬼刀一刀斩劈之后即刻被叶易安收回,这一切来的太快,旁观之人只见到隐约间一道黑影闪过,那个面相朴拙的食客就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言如意才赶到,抬脚就重重踢在了倒地之面相朴拙食客的肚子上,踢完之后方才恨声道:“好小贼,偷了我一次还不肯罢休” 目睹此状,就连叶易安都忍不住挑了下眉头。这一脚分明是带着丹力冲面相朴拙之人的凝丹及丹穴所在处去的,观其一脚下去即刻昏死的模样,不管这厮是谁,十有**修道的根基是彻底废了。 “呆子,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将这小贼拖去见官” 言如意容颜精致,服饰华美,这颐指气使的气度更是十足十,周围之人根本未有怀疑。叶易安当即什么话都没说,提起面相朴拙之人就走,以他看似稍有些文弱的身形居然有如此大力,倒引得不少路人啧啧称奇。 距离事发地两条街的一处暗黑横窄穷巷中,叶易安扔下了面相朴拙之人,“这厮是跟踪你的?你怎么发现的?” 不怪叶易安多话,此人一点行迹未露,自己毫无察觉,言如意怎么看破的? 黑暗中,言如意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这人是跟踪她的,“我也不确定,突然转身而去不过是试探罢了” “感应?”叶易安无意识的自问了一句,“我怎么没感应到?” “你才被人追踪过几回?出去吧,帮我看着巷口别让人闯进来” 所谓怕人闯进来不过是托辞罢了,她分明是不想让自己听到她的讯问。叶易安转身而出时,脑海里蓦然又浮现出言如意刚才那句无意间说出的话,“你才被人追踪过几回?” 由此又想到赤虹,莫非这个身上随时都能掏出好东西的言如意也经常被人追踪,乃至追杀? 就在这时,身后隐隐传来一句莫名其妙的低叱,“扫兴!” 叶易安静静的站在巷口暗影中,既无心窥探里面的问话,也实在窥探不到。这样的事情言如意必定是会设置禁制的。 约莫顿饭功夫之后,言如意从里面走了出来,“广元上观神通道人清无,奉虚生之命监控你的,现在归属清德调遣,捕拿许公亦是出自清德的授意,目的是想将你引你凤歌山,进而探查你的异动好揪狐狸尾巴” 信息很多,叶易安听完并未就此细说,只是问了一句,“许公现在何处可问出来了?” 言如意无声的点了点头。 “走” 正文 第107章 网中游鱼知为谁? 言如意没动,叶易安走出两步后回过头来。 “许公被安置在云溪的道观中,你如何能去?” 云溪是襄州下辖的一个县治,城内亦设有道观。言如意的意思叶易安明白,以他的身份去道观中救人,只要稍有不慎被人认出来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广元观虚生本就对他心存疑虑,安排监控他的清无此时又已死在言如意手中,今晚若云溪道观那边再出了事,除非叶易安能自证未曾离开过襄州,否则就等于坐实了虚生对他的怀疑。 襄州散修界的掌控者却干出夜袭道观的举动,且其如此之作为还对紫极宫毫无益处,出了这样的事情,即便虚相也难对他回护了吧。 叶易安正自思忖时,言如意摆了摆手,“你在此等着,我去去就回” 言如意说完后就施展术法遁走了,叶易安不明其意却也并未轻举妄动。 没过多,言如意就又从窄巷暗影中显现出来,“走吧,现在去寻赤虹正当其时” “今晚不救许公,等那清德发现清无已死必会将其转移,届时若想再救只怕夜长梦多……” 正说到这里,叶易安话语骤停,“你有其他人手?” “你呀,总是该聪明的时候却太笨,该笨的时候却太聪明”幽幽的话音里言如意已迈步出了窄巷。 重新走上长街,两人肩并肩无言前行,走了一段后,言如意开口道:“你为何不问?” 言如意在襄州藏有多少人手?这些人是什么修行境界,什么身份? 她的布置究竟是什么? “若我问了,你会说?” 言如意蓦然停下脚步,侧身过来看着叶易安,“你若问,我就说” 阑珊的灯火下言如意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有些烫人。 叶易安与她对视了一眼后扭过头来继续前行,“以你之行事,既然做此安排,必定就有十成救出许公的把握。对我来说知道这个就够了,又何必多事窥人私密” 夜色下,言如意看着叶易安的背影,眼神中突然而起的亮晶晶光芒慢慢黯淡下去。 跟上叶易安的步伐,两人继续并肩前行,只是这一回更沉默了。 一路向前,眼见将要到达襄州城中青楼烟花聚集之所的尚艺坊时,沉默了许久的言如意突然再次开言,“林子月美吗?” 此前每每遇到这样的问题,叶易安都只若未闻,绝不与言如意谈论任何有关林子月之事。 但这次…… 闻问,叶易安停住了脚步,侧身过来直面着言如意的眼神缓慢却坚定的点了点头。 言如意停步的地方恰是一处朦胧的暗影,她的脸色神情朦胧于暗影之中看不清楚,良久之后,嘴唇几度翕张,分明是欲言又止的她终于还是将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喜欢她?” 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叶易安回答的很快也很坚定,“是” “早知这一问实在多余”似是自语般说出这句话后,言如意走出暗影,迈步跨进了尚艺坊四季不闭的大门。 看着她的身影,叶易安心情有些复杂,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的释然。 就在两人相继走进尚艺坊的坊门时,身后相继响起隆隆低沉的击鼓之声,宵禁的时间到了,随着城内其他诸坊相继关闭坊门,千门万户的灯火也随之隐没为一片黑暗。 依唐律,凡天下三百六十州大小城池夜间必行宵禁,唯青楼楚馆聚集之坊区可为例外。 满城黑暗中,整个坊区内处处花灯高悬的尚艺坊恍若暗夜明珠,愈显光华璀璨。 两人进入坊区,入眼处就见到一条笔直长街,长街两侧整齐的建有一栋栋相联的小楼,每座小楼的二层处都建有临街的宽大望台,此时,每处望台上皆有人数不等的妓家凭栏而立,在身侧高高挑起的花灯下对着楼下长街上的寻欢客们红袖相招。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胭脂水粉气息,入眼处一片锦绣娇颜,耳中尽是莺声燕语,夜色下的尚艺坊可谓占尽了襄州满城风流繁华,满满的皆是人间烟火气息。 无视于两侧高处的娇声相召,叶易安淡然行走其间,恰在这时,身侧楼中有曼妙轻歌随着琵琶之声流泻而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深情在此,盼千金游子惜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此歌方起,言如意的脚步无形间缓了缓,待一曲歌罢,她的脚步却蓦然加快,“我给你的面具呢,戴上” 寻了一处暗影戴上面具后,两人一路走进了堪称尚艺坊中规模最大的快活楼。 快活楼中灯树密布,亮如白昼,言如意的面色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叶易安,你可知天际彩虹从何而来?” 这一问实在突兀,叶易安摇摇头。 “彩虹之为物,美则美矣,却是天地淫气所化”言如意口中说着,手上递过了一份供客人挑选妓家所用的花牌。 凡能列于花牌者皆为楼中当红阿姑,无需上二楼望台揽客。此花牌制作精美,上面有知名画师绘制的小像,每幅小像下均配有介绍此位红阿姑之所擅长的文字。 顺着言如意的示意,叶易安看到了位列花牌第二位的花不语。 叶易安并不笨,此刻当然明白这所谓的快活楼红阿姑花不语就是赤虹,没想到,她竟然会以如此方式掩藏身份。 花牌上,对于赤虹的介绍是其人长于健舞。 彼时舞蹈有软、健之分,所谓软舞乃是指拓枝、绿腰诸类,多源于山清水软的江南;健舞则是指胡旋、胡腾、剑器舞等,多源自北地乃至龟兹、高昌等西域诸国。 叶易安点了花不语,前来伺候的龟公做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言说姑娘早有相熟恩客前来。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面前陡然多了一张数额高达百贯的飞票,龟公团胖的脸上顿时一抽。 就在这时,紧接着又是一张飞票,仍然百贯。 “阿耶最不喜欢听的就是个‘不’字,半柱香时间内若是见不到花不语,也就不用见了” “客爷……稍等”龟公拿着两百贯的飞票骨碌碌去了,很快便有人前来迎请叶易安两人向后行去,殷勤备至。 花不语在快活楼中地位甚高,一人独居着一座小院,里面的布设奢华精美。进入院中后,言如意并未随叶易安一起进那间厢房,而是如同随从下人般在外等候。 叶易安走了两步,身后蓦然传来言如意的叮嘱声,“小心” 言如意恐被赤虹认出,按照计划她并不与赤虹碰面而是在外围等候下手,闻此叮嘱,叶易安并未特别在意,点点头进了厢房。 方入馨香扑鼻的厢房,顿时便有一个身着紫裙的婢女迎了上来。 这紫裙婢女容貌白皙艳美,迎客安坐、奉茶布酒时笑颜如花,不时以丰满的身子挨蹭叶易安,场面真有说不出的香艳风流。 叶易安坐下之后张口说话时声震屋瓦,“快去把花不语给阿耶叫出来,只要叫阿耶满意,当即连你这小美人也一起赎了,阿耶有的是钱,保你们穿金戴银,荣华富贵” 口中嚷嚷着的同时随手掏出一张二十贯的飞票打赏了过去,紫裙婢女伸手来接时,叶易安顺势一牵一带,白皙艳美的婢女顿时倒进了他的怀中。 叶易安探手到婢女身上作势欲要轻薄,那婢女攥紧飞票也不甚推拒,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吃吃娇笑不已。 这一连串的动作中看不出任何异常,叶易安对她的试探完毕,遂作势不耐,一巴掌拍在婢女的圆臀上,“老子满身的火气都被你撩起来了,快去快去,把花不语给阿耶叫出来” 紫裙婢女手抚圆臀,水汪汪的眼睛似娇似嗔的飞了叶易安一眼后举步去了。约莫半盏茶后,一阵珠钗碰响的叮叮声中,怀抱琵琶的紫裙婢女前导着赤虹走了出来,在距离叶易安近十步远处的一方波斯胡毯上站定。 赤虹依旧是一身大红颜色的舞裙,裸露出大片欺霜赛玉的肌肤,其人看不出年纪大小,头发微见金色,深目高鼻,精致的面容充满异域风情,实为难得一见的上好颜色。 做出一副急色模样的叶易安心思全在她的腕间及发髻之上,发髻上密密玉钗依旧,奇形玉玲也佩在手腕上。 “等不得了,开始开始” 在叶易安的高声催促中,紫裙婢女手抚琵琶,立时便有淙淙音声流泻而出,赤虹略略福身一礼后,便即随着琵琶声合节而舞。 她跳的是一曲具有浓厚西域风情的胡旋舞,整个人在那方小小的波斯圆毯上旋转不休,修长的双臂随之舞出不同的姿势。 臂如凝玉,舞裙飞扬,尽管其越旋越快,穿着翘头舞靴的双脚在声声急声声催的琵琶声下交错变换已密如雨点,却不曾丝毫超出波斯圆毯之范围。花牌上关于她善于健舞的介绍果不虚妄。 舞蹈之中,赤虹曼妙的身姿尽显无遗,琵琶收歇,一曲舞罢,满脸尽是痴迷急色的叶易安手持两樽美酒促步到了赤虹面前,色眯眯道:“这小细腰把阿耶的心都给摇散了,好,他奶奶的实在跳的太好了。美人辛苦,来,陪阿耶喝个交杯,阿耶有重赏” 如此疾舞后脸上却不见半点汗珠的赤虹妩媚一笑接过叶易安所递酒樽,伸出的恰是佩戴着七星玉铃的那只手。 嘿嘿一声贱笑,叶易安便如那些好占便宜的寻访客般趁着赤虹手接酒樽的空当趁势往她手腕抹去。 终于将那串奇形玉铃连同赤虹的手腕紧紧攥在手中后,叶易安轻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随即再无隐藏保留的驱动丹力发动言如意此前所授之禁制之法。 这是个小禁制之法,发动甚快,当其完成时,赤虹尚未有任何异动。至此,叶易安彻底放心。 依言如意此前所言,赤虹最具威胁的便是奇形玉铃,但此物却最惧别人之气血浸染,那个小禁制之法更是可称专为赤虹等人所设。 如今奇形玉铃已然在握,赤虹其人也已落入禁制之中,罗网已经张布完毕,其人还能脱出生天不成? 就在这时,赤虹蓦然展颜而笑,“尊客好性急,都弄疼奴奴了” 已入罗网的赤虹神色自若,与此同时,布设罗网的叶易安却是脸色促变。 谁家香饵钓金鳖? 究竟谁才是网中之鱼? 正文 第108章 比杀局更冰冷的是人心 眼见情势不对,叶易安发动禁制的同时,急驱丹力护盾。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琵琶脆响,叶易安体内正自流转搬运的丹力如遭重锤轰击,丹力气机流动瞬间紊乱,护盾还不曾显现完成便已化散。 这声琵琶与赤虹奇形玉铃施展开后的法器威能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威力大小却如云泥之别,叶易安接连又尝试了三次,每次都被恰如其时出现的琵琶声打乱了丹力流动。 丹力的搬运流转都难以圆转自如,何谈发动禁制,驱动术法,驭使法器? 至此,叶易安已然明白,除非修行境界稳压这操弄琵琶之人,又或是在其发动之前便先完成丹力护盾的布设,否则一落后手就几无翻身余地。 第三次尝试失败后,叶易安松开了紧捏住赤虹的手,转身过来看向那怀抱琵琶的紫裙婢女,“赤橙黄绿青蓝紫,你是紫虹!” 紫裙婢女水汪汪的眼睛瞟了叶易安一眼,含娇含嗔,曲尽风韵。但其却未理会叶易安的问话,神情专注的似在等着什么。 仅仅是片刻之后,厢房门开处,两个婢女装扮的女子提着一人走了进来,这两人一人黄裙、一人绿裙,颜色鲜明的很。 彩虹七色已经到了四色,其他三人想必也不会远吧! 黄虹、绿虹两人提着的那人身上所穿正是言如意此前在绸缎庄中所购之男服,面容相貌亦与言如意所戴的人皮面具一模一样。 外面的言如意也落网了! 两人本是来伏击赤虹,转眼却已落入赤虹等人精心布设的罗网,瞬息之间主客易位,叶易安心头一沉的同时,急思脱身之法。 便在这时,赤虹脆声娇笑间春葱般的手儿抚上了叶易安的脸,“分明是俊俏郎君,何必自毁清容。郎君好心,便将那宝刀借奴奴一观如何?” 口中柔情蜜意,手上却蓦然发力,“嗤”的一响皮帛剥落声中,叶易安脸上的人皮面具竟被生生拽下。 “小娘子委实佳人,只是这手未免太重了些”说话间,叶易安探手入袖掏出裂天斩鬼刀递过,当真是听话的很了。 人如刀俎,我为鱼肉之势已成,此时与其等赤虹下手倒不如自己主动些,能多拖延一分便多一分时间。 裂天斩鬼刀甫一离袖便即恢复了原体大小,森森然如在房中又立起了一道门户。 注目裂天斩鬼刀,赤虹眼中再次露出叶易安熟悉的那种眼神,“大姐你看” 其实根本不用她提醒,身穿紫色婢女服的紫虹早已盯上了巨大的刀身,脸上满是踏破铁鞋的惊喜,“朴拙苍劲,霸气无双,果然是裂天斩鬼刀” 就在这时,又一响皮帛剥落声中,绿虹恶狠狠撕脱了提进来那人脸上的人皮面具,随着她的动作便听其身侧处站着的黄裙女子一声促呼,“大姐……这不是言如意” 杀言如意,取裂天斩鬼刀乃是赤虹等人煞费心思布设此罗网的目的所在,而在这两个目的中,言如意实是赤虹等人此番不远万里南下的首要目标。 稳操胜券之事却突遭变故,满脸惊喜的赤虹与紫虹扭头看去,就见绿虹撕开的面具下是个已然昏阙的女子,此女身形高矮胖瘦都与言如意差相仿佛,唯有那张脸却与言如意差的太远。 这人果然不是言如意! 言如意何时掉的包?她早知赤虹这里是个罗网圈套?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来?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些念头相继在脸色急变的紫虹等人脑海中一一闪过,变故太大,疑惑太多,由不得她们不一时乱了阵脚。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扬起一片乱纷纷丹力流波,正自疑惑的赤虹扭头看去,就见刚才异常老实听话的叶易安正急驭裂天斩鬼刀斩劈屋内布设的禁制。 刚才显现出来时还是苍劲朴拙的裂天斩鬼刀此时已然毫光大放,显现于刀刃上的那一线暗红份外夺目,随着对禁制的狂猛斩劈,有龙吟之声悠长响起。 赤虹有过与叶易安交手的经验,知道这分明是裂天斩鬼刀被全丹力驱动的结果。 这小贼分明是趁着她们遭遇促变后分神的机会妄图逃脱,好快的反应,果然是早知那擒住的言如意是个冒牌货。 如此看来,他分明也知此间乃是罗网圈套,知道还敢进来,是要以身作饵,拖住自己等人? 谁设罗网?谁是网中游鱼? 从这贼子进来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他……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也该揭晓了吧! 不等脸色一变再变的赤虹有所动作,陡然发出一声冷哼的紫虹手已急拨琵琶。 此时的琵琶声再没有了适才的柔媚,凛凛然透出浓烈金戈铁马的杀机。 紫虹含恨发动,琵琶声中,叶易安适才抢着机会驱动出的丹力护盾剧烈摇动,俨然已在行将溃散的边缘,心头如遭大铁锤轰击,就连眼前的屋内空间也如一块完整的镜面突然破碎。 脚下铺着青石的地面在琵琶声中悄然化为流沙,流沙下陷,瞬间地面已是一片无尽无涯的茫茫虚空,与此同时面前的屋墙窗户等实物也在轰然破碎后纷纷坠落,霎时,叶易安所处于的快活楼小院厢房已尽数消失,身周一切俱都化为一片茫然虚无。 彩虹七色,由外及内分别为赤橙黄绿青蓝紫,同样是在空间上用力,但这紫虹施展后的威能比之赤虹强大了太多,纵然其出手仓促,瞬间的空间碎裂也远非赤虹的空间震荡可比。 丹力护盾虽已风雨飘摇,但它只要还没完全破碎就能维护住丹力的导引搬运,有过与赤虹短暂斗法的经验,叶易安强忍住心头剧烈的痛苦,无视眼前的破碎,亦无视脚下地面的消失,在一片突如其来的虚空中驭起裂天斩鬼刀向刚才着落处重重劈去。 堪堪就在这时,厢房所化之虚空世界陡然一阵剧烈的震荡,似乎整个空间都遭遇重击。 震荡之中,一个锋芒毕露的声音从虚空最深远处隆隆而来,“吾乃广元观清德,何方邪法妖人敢在襄州作祟!” 便是在这剧烈的空间震荡中,裂天斩鬼刀带着森然澄碧流光重劈下去。 一蓬更为散乱的丹力流波后,虚空中陡然出现了一线星月光辉,叶易安毫无迟滞,随着裂天斩鬼刀从这一线破裂的禁制处脱身而出。 方一脱困,眼前的虚空复又化为实相世界,星、月、夜色下的襄州城,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不绝的快活楼历历在目。因瞬间连续转换的太快太突然,叶易安眼前为之一炫。 随后,他就看到了一张眉目俊挺、英气勃勃的面孔,以及这张面孔身后多达二十余人的神通道士队伍。 对于近年迭遭重创的广元观而言,如此规模的神通道士大集结当已是全部实力所在了吧,他们怎会在这个时间齐聚于此?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叶易安先已向面前英气勃勃的神通道人促声道:“诸位仙长来的正好,下面有魔门巨妖,术法古怪,不容小觑” 叶易安的出现显然也出乎众道人之意料,其他二十余神通道士愣了一下后继续布设禁制,倒是那英气勃勃的神通道人看清楚叶易安再无面具遮挡的面容后双眼陡然一亮。用颇堪玩味的声音开口问道:“你是叶易安?你怎会与魔门妖孽同处一室?说,你的同党共有几人?” 面对如此眼神,叶易安适才未脱困前空间震荡时突闻的那声叱喝陡然浮上心头。 清德,这厮就是清德! 刚刚放松些的身体再次瞬间紧绷。适才虽然侥幸脱困而出,却也将他的丹力彻底耗尽,此刻的他实在虚弱到了极处。 赤虹、紫虹等人所谋是在他的法器,而眼前这受虚生指派专门对付他的清德要的却是命! 更狠的是,清德一开口便将他打上了魔门妖孽同党的印记,此间又无别人。 从叶易安破围而出到现在时间极短,这厮转眼便已下定了将他趁机黑死的决断,心思不可谓不毒;再观其张口便栽赃的手段,这么短的时间反应不可谓不快! 方脱虎穴,又入狼窝,叶易安此刻处境之凶险竟是比之刚才犹有过之。 清德话刚说完还不曾有行动时,赤虹等人所在的厢房之内突有霞光冲天而起,色彩绚烂,美若虹霓。 鱼鳞细瓦铺就的厢房屋顶无形化散,逆冲而起的霞光撞上神通道人们布设的禁制,一片疾如密雨般的丹爆轰隆炸响,恍若夏日惊雷,震彻夜空。 不约而同之间,数个分布于不同方位的神通道人开口疾呼,“妖人厉害,谨守方位,速攻” 一间并不算大的厢房内能有多少人?这是清德的想法,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本应不多的魔门妖孽居然有如此气焰,二十多个神通道人合力布下的禁制眼见就要被他们冲破。 此前那不明来历的信报还有叶易安这贼厮果然都没说错,藏在快活楼中的确是魔门巨妖无疑。 一念至此,清德不仅没有忧惧,心底反而陡然涌起一股狂喜。 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到了,欲建大功正当其时。 这时,身侧一神通道人突然指着他的身后疾呼,清德从厢房内逆冲而起的五彩霞光上收回目光,就见已是强弩之末的叶易安趁着刚才的空当已然逃走。为防施展缩地成寸术法时身体不及虚化完毕就被强行阻截,这厮居然是强撑着驭器而逃。 看着叶易安丹力耗尽下却又急速而逃时歪歪斜斜,几欲坠落的狼狈模样,清德冷冷一笑间蓦然转身,“这厮勾结魔门巨妖证据确凿,逃不了他,先擒杀这几个魔头之后,再收拾小喽啰不迟” 说话之间,清德已驭出法器,身先士卒的加入了众神通道人对厢房的围攻。 不避凶险,攻的又猛又急,众神通道人士气大振的同时,清德双眼之中分明有熊熊烈焰在燃烧。 这是不可遏制的野望之火,此火一起便是燎原之势,这样的大火要么烧死敌人,要么烧死自己,否则绝无熄灭之可能! 身后半个天空都被清德与赤虹等人声势浩大的斗法映照的流光溢彩,旱雷般的丹爆声隆隆不绝于耳,这场斗法刚一开始就到达了最**,多达三十余人的修行者抛开顾忌尽数全力施为之下,静夜中的襄州城陡然呈现出一片风雨飘摇之势。 看来,为擒杀赤虹等人,清德一干神通道人居然连城池之内不得妄动术法的道门严令都已不顾。今夜,襄州注定会是人心惶惶的不眠之夜。 不见清德追来,身后又响起如斯闻之几乎要天崩地裂的大斗法之声,叶易安持续高度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松。 其性如狼的清德不会追来了,至少眼下他总算暂时脱离了连绵的杀局。 心劲一松,本就歪歪斜斜的裂天斩鬼刀顿时再难支撑,叶易安直接从空中掉了下来。 迭遭杀局而能侥幸支撑到现在,无论是丹力还是心力都透支的太厉害了,刚才的强弩之末到现在已是几乎油枯灯尽。 好在他驭器而逃时飞的本就不高,掉下来虽然疼痛难免却也不至于断胳膊断腿。 他掉在距离快活楼并不太远的一处人家院落中,随着他的掉落,响起的是一片惊呼与慌乱脚步声。 这户人家被快活楼声势浩大的斗法惊动,一家人披衣而起聚在院子里仰望天空就见到一道飞仙般的身影驭空而行,正自心神狂震之时,驭空而行的飞仙却突然如折翅的鸟儿般掉进了自家院子,随同一起掉落的还有那柄比自家半扇大门板还要宽大的巨刀。 亲眼目睹这一幕……这家年纪最大的老太爷一口气堵住上不来,双眼一翻,直挺挺向后倒去,其他众人炸窝般的惊呼急退中也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叩头,霎时间所有人手忙脚乱的跪倒一片,口中说着乱七八糟的祷词向叶易安叩首不绝。 叶易安没理会这些百姓,龇牙咧嘴的坐起身后迅即掏出一瓶回龙丹倒进口中,而后旁若无人的开始趺坐导引,以加速丹丸药力的行散。 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炼制出的回龙丹与言如意当日所给的那枚真有云泥之别,这一瓶三粒的药效加起来还不如言如意那半颗药效来的强。 回龙丹丹药的性质求的就是一个快字,复经行药之后,药力散布的更快,叶易安站起身时,这户百姓犹在叩首不绝。 叶易安收起裂天斩鬼刀的同时,顺手摸出一张飞票留在了地上,而后驱动缩地成寸术法,整个人在这户百姓骇异的眼神中虚化遁走。 身形刚在三阳生药铺后的院落中显现出来,扑面而来的又是一片饱含凛惕、不怀好意的眼神,待看清楚迎面那人是陈方卓时,叶易安一颗心才算落下地来。 “叶校尉?!” “陈兄!你们怎会在此?” 襄州城内原红枫小筑、兰山精舍、天机谷及巴王门的产业相继开业,因人手用的分散,陈方卓不太放心,巡视的就勤。今天入城也正是为此而来,他是个谨慎性子,要到广元观眼皮子底下办事无论如何不太放心,遂就将能够抽出来的护卫力量尽数带了过来。就连原看守天机谷后备基地的两个修行者都被他随身带了一个。 要巡视,要查账一时难以结束,为免惊动,他们自然就住到了三阳生药铺这里,快活楼声势浩大的斗法自然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与警惕,恰在这时叶易安突然显现,遂就有了适才那一幕。 听说快活楼那边是广元观在与来历不明的修行者在大斗法,陈方卓等人如释重负的同时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盯着点,待那边声势不继时即刻叫我”叶易安向快活楼所在点了点,交代过陈方卓后,转身回了自己的寝卧。 点燃烛火,看着那一点烛光由小到大,终于能够安静下来时,叶易安脑海中首先蹦出来的就是言如意。 言如意! 言如意…… 晕黄的烛火映照在叶易安的脸上,其神情变幻之复杂简直难以言表,一度从他身上迸发出的凌厉杀意强烈到让烛火都为之无风摇曳。 赤虹此前的猜测全然错了。叶易安也不愿再回顾当时乍闻那人竟是言如意的替身时瞬间的震惊与冰冷。 如坠万年冰山,从身体最深处向外散发,足以令人寒彻骨髓的冰冷! 虽然直到此刻仍然不明白言如意的图谋到底有多少,但叶易安已明明白白的知道,今晚他就是言如意的一只饵,一只可以凭借裂天斩鬼刀拖住赤虹等人的饵。 广元观那么多神通道人几乎倾巢出动,来的这么准,时间又这么巧,这岂是偶然? 今夜,叶易安曾经以为自己是布网之人;随后,赤虹等人以为网在自己手中;再然后,大队人马出现的清德等人以为自己是布网之人,但所有人都错了,今夜的这张大网其实始终都掌握在直到现在还不曾现身的言如意手中。 从她陪着自己走进快活楼的那一刻,这张网就已布好撒下。 她是什么时候从快活楼那处院子中走的?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先是对叶易安隐瞒了一切,继而又亲自将叶易安送进了她洞若观火的陷阱之中。 当自以为稳操胜券的叶易安踏进厢房的那一刻,此后的迭遭杀局便已注定。 看着他迈出那一步时,言如意的脸上该是什么表情? 无风摇曳的烛火突然熄灭,唯有一缕青烟袅袅而起,盘旋在叶易安冷硬如铁的身上、脸上。 寝卧之内黑暗,森冷,恍然便是襄州大狱最深处的黑狱。 不知过了多久,叩门声响起,“校尉,那边斗到尾声了” 深吸一口气后,叶易安转身走出寝卧,“走” 闻言,陈方卓愕然,“去哪儿?” 叶易安脚步不停,留给陈方卓的是一句听来极淡极淡的话语: “杀人!” 正文 第109章 传奇,又见传奇 陈方卓之为人魄力或许不足,精明算计却绝对有余,很快就明白了叶易安的意思。 这是要浑水摸鱼了,看这场斗法的场面与气势,广元观可谓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敌,双方斗到这个时候,处于下风的自不必说,即便占着上风的怕也好受不了。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的确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然则浑水摸鱼重在一个“摸”字上,但看叶易安此时杀气四溢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去摸鱼的,倒更像是要将整个鱼塘子掀翻。 利害关头,陈方卓有些小小的犹豫,现在若是去了,稍后只要出手,那可就是与道门做下了死仇,这风险……未免太大了吧! 但不等他开口委婉建言,随他而来的那些心腹护卫先已群情昂扬,不约而同追随了叶易安的脚步。 这些能被陈方卓视为绝对可靠之心腹无一例外都是昔日灭门惨祸中侥幸逃脱的天机谷旧人,虽然黄玉强与阴南生是在他们手上伏诛,虽然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已被踏破,但这绝不代表这些劫后余生之人就此忘记了真正的仇敌。 他们所有人都跟陈方卓一样清楚的知道,昔日强横一时的天机谷一朝覆灭,真正的仇敌是道门广元观,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不过是广元观手中的刀罢了。 一朝灭门,随后又是两个多月时刻命悬一线的逃亡,这些侥幸余生者心中积郁着太多的仇恨,踏破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只能缓解,却难以真正解除这种仇恨。 不是他们不想报仇,而是这仇实在无法报——仇敌实在太强了,强到让人绝望,这也是陈方卓安抚他们的最重要理由。 但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如此之好的机会,更有叶易安一马当先引领,压抑已久的他们岂能拒绝? 看着众人群情踊跃的样子,陈方卓生生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明白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了,否则以后再想统领这些人可就千难万难了。 此刻唯一让他堪做安慰的就是,从第一次相识到现在,他眼中的叶易安就绝非盲目冲动之人。 叶易安果然没有被胸中勃勃杀机冲昏头脑,引着一众天劫谷劫余弟子潜踪匿迹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后方才接近快活楼,目睹这标准是浑水摸鱼的安排,陈方卓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不少。 襄州烟花第一的快活楼早已是一片狼藉,妓家与寻芳客们亦早已逃的无影无踪,叶易安等人悄然摸到赤虹所在之厢房,也即大斗法的核心地带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十多具尸身。 这些尸体大半都穿着杏黄道衣,分明是广元观的神通道人,其间夹杂着三具身穿艳色长裙的女子,便在这一片惨烈的狼藉上空,尚有十余人在缠斗不休。 一方是身穿杏黄道衣的广元观神通道人,另一方则是同样穿着艳色长裙的女子,双方大禁制中套着小禁制,虽然斗法的场景依旧火爆激烈,但双方均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形势亦是清晰可见。 期间,那四个艳裙女子分明有极为明显的突围之意,无奈却被满脸激愤的神通道人们拼死阻截,这些道人的修行境界明显不及艳裙女子,但他们胜在阵势奇特,其所采用的神奇阵法强有力弥补了实力的不足,加之又有人数上的优势,居然生生把那四个艳裙女子给死死拖住。 乍一看到眼前的场面,陈方卓等人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于散修界中人而言,道门强势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一次看到十几个神通道人伏尸于地,这样的场景在襄州修行界可谓百年难遇,委实是太震撼了! 与此之外,他们亦震惊于这些艳裙女子的来历,这些修行境界奇高,仅以三人之伤亡就能杀伤五倍神通道人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五倍,那可是五倍啊!而且看现在仍在持续的战局,分明是那四个艳裙女子更为占优,这实力……太强悍了! 心中极度震惊之余,陈方卓忙招呼着随来的六人更为小心的加以隐藏,虽然现在神通道人与艳裙女子已经杀红了眼,几乎没有心思关注敌人以外的事情,但他们若因不慎而自行暴露,那可真是太蠢笨了。 做完这些之后,陈方卓凑到静静默立于暗影中的叶易安身边,以呓语般的微声问道:“我们该如何行事?” 叶易安回答的异常简洁,“等” 陈方卓静默了一会儿后再次问道:“以你之见,他们的斗法结果会如何?” 这一问陈方卓并没指望叶易安能给出确定的答案,毕竟斗法双方各有优劣,现在的形势实在难以判明。 孰料他刚刚问完,叶易安就异常明确的给出了答案,“广元观必胜” “噢?何以见得?” “斗法至此,仍未见援军出现,料来那些女子不会再有同党增援接应。她们虽修行境界更高,但直到此刻仍然无法破毁道人的阵法,后面就再难破阵了,而此阵不破,她们修行境界上优势必然要被神通道人逐渐消磨,更重要的是……” 言至此处,叶易安顿了顿后才又续道:“心态” “心态?” “这里是广元观神通道人们的地盘,那心存求活之心的四女实不愿久留,想走却又不可得,心中必定会越来越乱。双方实力大体持平之时,一方心态大乱,另一方却是同仇敌忾,纵然拖得时间长些,结局却已不问可知” 闻听此言,陈方卓心下一阵失望。依他的想法,最好那些女子大展神威将神通道人都杀绝了才好,如此既算间接的报了仇,又无需亲自动手。 若情势真如叶易安的判断,那可就麻烦了。神通道人们果真赢了,却让他们如何是好? 心中患得患失了良久,“那……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点丹力”说完这句后叶易安就重新陷入了沉默。 看着暗影中的叶易安,陈方卓隐隐生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叶易安的心思并不在眼前这场斗法上,他更关心的似乎是其他什么事情。 在这些细部的事情上,陈方卓的感觉总是敏锐而准确,的确,虽然眼神着落在远处声势依然浩大的斗法上,但叶易安的心思却已然飘到了别处。 眼前的斗法大局已定,此时他更关心的是言如意。 她为什么还没出现? 她此刻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 若说言如意此刻是在云溪营救许公达,叶易安是绝不会相信的。若单纯只为此事,以云溪道观的实力,根本不足以让言如意花费偌大心思。 借广元观之手解决一心要杀她的赤虹等人,若言如意是这个想法的话,那此刻她这个撒网的渔翁无论如何也该出现了。 今夜,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暗影中的叶易安静静的等着,陈方卓等人以为他在等废墟外大斗法的结束,但,其实他真正想等的却是言如意的出现。 剧烈的斗法本就极耗丹力,修行者的丹力又非无穷无尽,外面的斗法终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时,艳裙女子已只剩两人,神通道人也只剩了五人。 月色下,废墟中,看着被制后满脸绝望怨毒的绿虹、青虹与紫虹,丹力同样已是油枯灯尽的清德慢慢笑了起来,笑声先是极小,渐次越来越大。 狂野的笑声中,他那已然疲惫痛苦到极点的双眼中再次腾起熊熊烈焰。 虽然此前飞符传书往广元上观的请援没有回应后让他担惊受怕了许久,虽然此刻他亦是身负重伤,但到结果揭晓的这一刻,所有身心经历的痛苦都值了,足值了! 死伤了这么多神通道人算什么?与此相比,他更在意的是能造成神通道人如此重大的伤亡,这几个妖女在魔门的地位该有多高? 而今他冲杀在第一线斩杀四人并亲手擒住了三人,这又该是多大的功绩? 自上次御魔之战后,一片平静的内地诸州道门中何曾有过如此辉煌的战绩? 凭此战绩,身后复有那位强力靠山之存在,此番何愁不能跃冲至道门年轻辈中第一线人物,只要能取得这样的身份与资格,前途……还需问否? 这一趟自长安南下太值了! 他在襄州苦苦的等待太值了! 广元上观未能派来增援真是太好了! 此前斗法中他坚决顶住撤退的建言,咬牙坚持到底的决断太对了! 斗法的最中心处,地面满布暗红的鲜血,清德站在淋漓的血泊中纵声长笑,任眼中的烈焰尽情燃烧,沸腾他的心神,沸腾他的血液。 在这沸腾全身的烈焰中,清德忘却了身上重伤的痛苦,看到的只有道门又一个注定会被载入教史,以清德命名的传奇就此辉煌开篇! 就在清德纵声长笑到最**,眼中的烈焰燃烧到最顶峰时,一柄森然巨刀携着澄碧流光与悠长龙吟驭空而来,仅仅一瞬之间,绿虹、青虹与赤虹已被斩为六段,鲜血狂飙,落下时化为淋漓血雨。 这柄森然巨刀俨然便是身先士卒的主帅,紧随其后,又有六件几乎都是以全丹力驭出的法器狂猛驭空而来,杀向那四个此时施放护盾都已勉强的神通道人。 四颗人头或半截残躯离体飞出,血雨愈发下的大了。 血滴落在脸上,湿湿的,热热的,清德的笑声戛然而止。 看着那森然巨大的裂天斩鬼刀,虽不见其人,清德已知来人是谁……怎么会这样? 襄州的一个小散修,此前如缩头乌龟般蜷缩在凤歌山、斗法之初狗一样在他面前狼狈逃窜的叶易安居然还敢回来? 怎么会这样…… 从兴奋的云端陡然跌到绝望的最深渊,因大笑戛然而止的太快,脸上犹自发僵的清德任淋漓的血滴落在脸上、身上,反差太大后一片混沌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句念头: 传奇刚刚辉煌开篇……怎么会这样? 沉闷的脚步声中,叶易安踏着废墟血泊一路走来,裂天斩鬼刀在他手中已收为平常佩刀大小,尽管刚才一连斩杀了三人,刀刃之上却无一点血痕。 走到脸上覆满鲜血的清德面前,叶易安平静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嘲讽,没有问话,有的只是干净利落的手起刀落。 脸上沾满鲜血已看不清表情的人头旋飞而起,一段名为清德的传奇刚刚辉煌开篇便被强行落幕。 收回裂天斩鬼刀,叶易安甚至没再多看清德一眼,转身向来处的暗影走去,“都烧了吧,越快越好” 满脸苦涩的陈方卓带着六个满脸兴奋中意犹未尽的天机谷弟子很快做好了收尾之事,当那把大火燃烧起来时,今晚这场震动州城的大斗法终于结束。 随后,叶易安带领陈方卓七人直接遁进了州城内的广元下观,于钟楼最高处寻到了丹元镜的放置之所。 由是,州城内再次爆发了一场规模极小的斗法,秉承叶易安一贯的作风,这次的斗法以八人全力齐攻开始,以暴风骤雨般的速度结束。 值守钟楼丹元镜的两个神通道人正为接连急报而广元上观却毫无回应跳脚时,八件法器已蓦然驭空而来,他们的抵抗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甚至直到至死之时,他们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升平天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敢攻击道门赖以控制人间世的丹元镜。 杀人不是目的,毁掉丹元镜才是这次急袭的要义。 对于破毁丹元镜,最上心的无疑就是陈方卓,亲手办好这件事后,他脸上的表情益发的复杂了。 这里面既有如释重负,又有一种近乎深入骨髓的恐惧,更多的却是后悔。 后悔这次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要撞上叶易安,以至于一连串做下这许多事情来。 但不管他的心情与神情如何复杂,陈方卓都只能默认一个对他而言异常苦涩的事实——从这一刻起,他将永远无法再摆脱叶易安,永远永远! 破毁丹元镜后,叶易安犹未停止继续前行的脚步,领着七人遁出城后一路向广元上观奔去。 目睹此状,陈方卓唯一能做的便是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今晚的叶易安太反常了! 他从没想到这个自认识以来总是行事异常谨慎的叶易安会有如此疯狂的一面,难倒他居然想以此七人将广元上观也给灭了? 八人还未曾抵达,远远便见隐身于清幽山林的广元上观中忽有火光浓烟腾起。 “你们在此等我,不得召唤万勿靠近”留下这句话后,叶易安似是发现了寻觅已久的东西般,加快速度向广元上观遁去。 答案终于要揭晓了吗? 广元上观外,叶易安强行按捺住有些急切的心思,驱动色作玄黑的丹力护盾将自己裹藏的严严实实之后,方才小心翼翼潜入了观中。 由外围向火光起处摸去,一路所见是比快活楼更为惨烈的废墟,昔日清幽神秘的广元上观已经彻底毁了。 当叶易安最终到达火光起处时,首先就看到了一手将他送进陷阱后便消失无踪的言如意。 言如意就站在一角飞檐上,足下踩着的是对任何一个道观都至为神圣的大殿。 足踏供奉着道祖的大殿,手中提着的却是两颗犹在滴血的人头。 在配殿冲天而起的火光中,隐匿行踪的叶易安看的清清楚楚,那两颗人头一颗是出自虚静,另一颗却是此前被广元上观用来做饵的假言无心。 足踏大殿,手持人头,一片废墟的上观、两边配殿冲天而起的火光形成了最完美的背景,高立于飞檐之上的言如意俨然就是传说中的飞天魔女。 一样的身姿曼妙,一样的艳丽无双,一样的嗜血狰狞。 或许眼前的言如意实在太陌生,又或许是这一幕的象征意味太浓,叶易安一时竟无法厘清目睹后的感受。 恰在这时,大殿之下多达数十人的聚集人群中有一个发音古怪的声音昂然而起,“斩杀道门一道之大都管,手刃我圣门苦苦追杀而不可得的大逆言无心,如意仙子可称传奇,受命木萨实至名归!” 黑暗之中,叶易安终于等到了此前他一直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言如意亲手将他送入陷阱,是要以他所怀之裂天斩鬼刀拖住赤虹等人,而后再以赤虹等人调动广元上观的神通道人,其最终的目的却非营救许公达,甚至不是赤虹等人,而是广元上观,更准确的说是广元上观中的这个她明知是假,却能以假乱真的“言无心” 即便真一观大都管虚静,亦没有真正放在言如意心中,只不过是假言无心的陪衬罢了。 就在这一刻,叶易安感觉自己终于真正有几分明白了一直都神秘着的言如意。 能如此冷静的对待明知是来追杀她的赤虹等人,能如此冷静的对待几乎要了她性命的真一观大都管虚静,能如此缜密的安排这样一场大迷局,进而得手一个她自己清清楚楚知道是假货的言无心。 其人心胸之大,心思之深,行事之出人意表,对目标之执着,或许正如适才那发音古怪之人所言……言如意或许终有一日成就传奇。 而今夜,就是传奇的开篇! 正文 第110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火势大起,言如意扔掉手中的人头后便开始分派任务。一路继续搜索漏网之鱼的广元观观主虚生;一路即刻飞赴云溪水云观救出许公达,务必保证其安全;最后复又一路赶往襄州城快活楼收拾残局。 奔腾的烈焰中,言如意足踏大殿,神采飞扬,此刻她身上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居于人上的特质气势尽显无遗,指挥若定、谈笑用兵,凡有所命,飞檐下那些明显不是善类的修行者无不响应如雷,凛声而遵。 随着众多异貌凶徒领命离去,场面稍稍有些杂乱,但暗影中叶易安却未有任何举动,唯恐惊动了言如意以及她亲领的那一队异貌凶徒。 “木萨”这个明显出于异族的词汇究竟是什么意思叶易安不得而知,但这却不妨碍他从刚才那一幕中彻底认清言如意的身份。 体内流淌着僵尸门辰州言家血脉的言如意不仅是出身于魔门,而且在魔门之内地位极高。这些异貌凶徒实为魔门妖孽无疑。 此时若被言如意及这些异貌魔妖发现他的窥伺,结果如何叶易安实难预料。 言如意这一路是最后走的,只是,烈火熊熊已经燃及大殿的广元上观却再也恢复不到往日的清幽静寂。 言如意选择亲自带队前往快活楼,除了心怀剿杀赤虹及清德所率之神通道人的目的之外,或许还为了给自己收尸吧! 目送言如意乘素帕法器所化之飞毯御空而去,面色如铁的叶易安耽搁了一会儿后正欲结束静默遁身而走时,双眉蓦然一挑,刚刚抬起的脚步复又轻轻收回。 借山间夜风的风势荜拨拨燃烧正烈的大殿门口,一道人影脚步踉跄的从大火中蹚了出来,这人穿着的那身杏黄道衣凌乱不堪,头上挽着的道髻亦是散落乱披着头上身上,隐隐约约遮挡了他的眼眉面容。 刚一走出并离开大殿的火势范围后这人顿即委顿在地,身周本就极度不稳的丹力护盾瞬间破碎化散。 显然,这个神通道人虽然侥幸从杀劫中逃脱,并借助大殿中必有的隐秘藏身地坚持到了现在,但其伤势之重实也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倒地之后,急速喘息的道人一动不动,乱发愈发严实的遮盖住他的脸,但对叶易安来说这并不重要,因为他看到了这道人裸露在外的诡异的手臂。 这只手臂上泛着一汪明显之极的幽蓝,这种幽蓝望色绝非偶然的沾染,竟像是从皮下的肌骨深处透出来的。 只此一眼,叶易安即刻判明了道人的身份,随之,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惊喜。 昔日,就在这里,就在这广元上观,叶易安曾亲眼目睹分明已经坐缸的监观虚生从不啻于棺材的缸中爬出,彼时,形如骷髅的他全身都泛着这种幽蓝之色,直到偷袭并吞噬了那名值守道人的精血之后方才恢复过来。 那一幕给叶易安留下的印象太深,深到纵然想要忘记也不可能,惟其如此,此刻这道人的身份也已昭然若揭。 虚生,这个从火场中逃出的道人绝是虚生无疑! 从暗影中一步步走出,叶易安静静的到了虚生身前,先放出一个无形禁制后再抬脚一挑,如丧家之犬般趴伏着喘息不已的虚生就被翻了过来,仰面向天。 “叶……叶校尉来的正好,魔门作乱,快带本观前往神农岭中黑水大泽,那里高道众多,速请诸位仙长前来戡乱,勿使魔门妖孽生逃” 虚生勉强说完后即刻便是一连串的咳嗽,因为咳嗽的太剧烈,其整个人都如虾子般抽到了一起。 这样的虚生愈发像一只奄奄待毙的垂死丧家之犬了。 叶易安静静的看着虚生,看着昔日总是高高在上的广元观监观这幅狼狈之极的样子,看足了,看够了之后方才蹲身下来,“说,道门设在山南东道的清心堂究竟位于何处?堂主是谁,什么身份?被清心堂捕拿的禁忌者又被关押在何处?” 虚生的身体猛然僵住,随后又是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 在他那似乎要将心肺都吐出来的剧咳声中,夹杂着叶易安淡而平静的声音,“你的答案若能让我满意,我会让你死的很体面,你会是死于御魔的道门英雄,被人焚香祭拜;否则,我会用鱼鳞碎剐一点点剥去你身上的每一片血肉喂狗,而后再拘你生魂日日以丹火炙烤,我保证,一天都不会少” 咳嗽声停了,看着叶易安身周直到此刻依然张布着的丹力护盾,虚生眼神中终于浮现出最深沉的绝望。 叶易安直视着他的眼睛,“坐缸之中你都能爬出来偷袭吞噬同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虚生,在我的面前你不会有任何机会,绝不会” 闻言,虚生笑了笑,继而发出了一声幽长的叹息,“我终究还是太小瞧你了,死在你这样的人手中不为冤枉,我说” 终于听到这两个字时,尽管叶易安面色平静如常,心中却是风云激荡,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一种欲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太久的等待终于迎来了一线光明。 太久的寻觅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 师父,师父,等着我,四海九州、天上地下,我必救你! “说!” 虚生唇舌翕张之间正欲说话时,双眼蓦然一亮,随后他便疯了般开始狂笑起来。 顺着他的眼神转身回头,分明分开的并不久,却恍若隔世般陌生,于是,叶易安再次看到了言如意——刚刚分明已经离去的言如意,以及那些已凌空将他与虚生合围的密密匝匝的魔门妖孽。 虚生的狂笑在继续,“你我本是同一类人,有你为伴,黄泉路上再不寂寞” 叶易安心中因刚才太过专注于虚生而丧失警惕的后悔刚刚出现便被他自己从心湖中抹去,后悔何用?何必后悔? 似乎隔着无穷无尽永不可跨越的天堑时空,叶易安看向了言如意。 他脸上没有特别的神情,更说不上咬牙切齿,只是淡淡的平静,淡淡的看着虚悬于飞毯之上,居高临下的言如意。 言如意低着头,不知是因为光线暗影的原因还是因为她不愿意的缘故,叶易安居然无法看到她的眼神。 刹那间,叶易安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浓烈的失望——对言如意的失望。 自己之前还真是将她看的太高了,现在看来,她不配! 不管言如意以后能成就如何的传奇,但就凭她此刻的表现,叶易安心底对她所有的便只有蔑视。 深深的蔑视! 也就是在这一刻,叶易安心底忽然有了一种自己此前都没意识到其存在的如释重负,原来,刚才他意识的最深处一直在纠结于言如意的背叛,纠结于过往两人的相识,纠结于汉水之畔无名小洲中的那两个月。 原来,真正让他如此难受,乃至于甚至无法控制杀意的根源不是背叛,而是因为……背叛的人是言如意。 原来,在他心湖深处甚至自己都未察觉的所在,言如意已在无形之中占据了一个极特殊的位置。 过往的经历,深藏的秘密,肩负的几乎不可能实现的重任,这一切都决定了叶易安很难与人亲近,决定了他近乎宿命的孤独。 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方知酒浓,孤独的人才会如此在意每一份哪怕极淡的情感,不管这份情感是什么性质都是弥足珍贵。 因为对于孤独者而言,每一份即便很淡薄的情感都如同暗夜中的一缕光明,他们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乃至生命来守护的光明。 唯其看的太重,破灭时就会伤的太深! 但雨过总会天晴。 痛过,便是解脱! 当叶易安直面言如意而投出蔑视眼神的刹那,也就意味着此前所有的纠结随之烟消云散。 为了一个背叛后却连头都不能抬起的女人而纠结,不值,太不值了! 没有责问,甚至任何一句话都没有,叶易安注定不是会浪费精力去做这些无意义之事的人。 他只是平静的从言如意身上收回目光,平静的凝神定思,平静的开始强化丹力护盾,平静的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战。 人生中的最后一战。 他不求饶,也绝不会束手待毙,当陷入重围逃走已无可能时,他唯一且必然的选择就是应战。 或者杀出一条血路,或者战死当场,如果这是不可逃避的命运……那就来吧! 一切的准备做好之后,叶易安微微的闭了闭眼,这一生的经历瞬间在脑海中回放完毕,无意间轻轻一嗅,虽然大火勃烈使得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躁烈气息,却依然无法尽掩夜风中携来的山野清香。 那是怎样清新而隽永的山林气息啊! 一嗅之后,叶易安猛然睁开眼来,便在这包围的中心处发出一声耸动山林的断喝,“要战便战,来!” 正文 第111章 天涯路远,后会无期 “算是条汉子”一声暴喝紧随叶易安的约战之声响起,“我来成全你” 话声之中,一个身形瘦高的异貌胡人驭器欲降,但其紧盯着叶易安的眼神中却有着未加掩饰地欣赏之意。 不会妨碍他出手,很单纯的欣赏。 “曲忽多,住手!此地不宜久留,走!”言如意话刚说完,人已当先转身,驭起法器山河锦所化之飞毯破空而去。 虚空中将叶易安及虚生团团包围的众魔门妖孽纷纷随行,成两翼之势将言如意紧紧护住,瘦高个的异貌胡人曲忽多似是遗憾的咂了咂嘴,“你等着,早晚我必与你一战,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撂下这句话后,曲忽多哈哈一笑,驭起法器凌空一转,流星般向言如意等人追去。 她……就这样走了?! 没有心思来分析言如意的异常,不等她的身影在虚空中彻底远去不见,叶易安先已转身向虚生看去。 虚生还好端端的躺在那里,但随即叶易安就发现了不对。 抬脚一拨,虚生毫无动静,急忙蹲身下来看时,这贼道脸上还保持着刚才狂笑叫嚣时的神情,但人却已经没了气息。 几度确认之后,叶易安不得不接受这个冰冷的现实——虚生死了! 趁着刚才叶易安所有心力与丹力都被言如意等人吸引过去,禁制松动的时机,自忖绝无活路的这厮干净利索的把自己给了结了。 果然是坐缸之后都能爬出来的家伙,够狠! 叶易安在虚生尸身前蹲了许久,方脱险境的惊喜还来不及品味便被得而复失的失落所取代。 虽然从发现虚生到言如意出现再莫名退走的时间并不长,叶易安的心绪却是云翻浪卷,迭经激荡。 良久之后,叶易安站起身来,脚下一挑将死狗般的虚生尸身挑进正在燃烧的大殿之中,复又等了一会儿未见任何异常后,这才驱动术法遁出了广元上观。 来到陈方卓等人的藏身之地,叶易安也并未多说什么,只着其即刻回山,最近无事绝不要踏足襄州城一步,今夜所见所为更是绝口不能提及。 闻听不用再上广元上观,陈方卓立时长出了一口气。虽然他也对广元上观熊熊大火背后的事情好奇不已,却一句都没多问。当即便领着身后六人驭器而回。 送走他们后,叶易安看了看火势仍在弥漫的广元上观,又看了看暗沉的襄州城,驭出裂天斩鬼刀向凤歌山飞去。 在凤歌山顶降落下来后,他并未直接回到自己的寝卧,更没有到阴阳炉中修炼,踩着夜虫的低鸣与地上斑驳的月影走到了山顶南侧的密林。 这里是他与林子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遇之地,亦是他每有烦闷时最喜欢的独处之所。 明月照危崖,流光正徘徊。山顶之上,夜晚的山风比之白日更为凌厉,扑面而来中带着浓浓的寒意。 月光下,山风中,叶易安静静的在危崖峭壁之前默然而立,前几日他由此地逆冲向天直达白云青天深处后顿悟的畅爽犹自目前,转瞬之间,便已迭经了这许多波澜。 鲲鹏互化,列子御风,人生为何有如此之多的艰难磨折?一重磨折一重束缚,累累而积竟至密如丝网,南华真人所言之无由依凭遨游天地的自由固然令人心驰神往,但要做到,要身到心亦到却是何其难也! 知易行难,甚或无法而行,人生之苦楚莫过于此。大道修行,心的磨砺远比修行境界的提升更为艰难。 原来,金丹大道之路绝不仅是修行境界的提升,更是心灵的炼狱之旅。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忽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这个脚步声叶易安绝不陌生,曾经在汉江侧畔无名小洲的石洞中他听了整整两个月。 一个绝不可能,也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怎么来了? 她来干什么? 几乎在刚一听到脚步声的同时,叶易安便已迅即转身。 夜虫鸣叫声中,披着一身月辉出现的果然是言如意,仅仅只有一个人的言如意。 没有了那些可视为其护卫的异貌胡人,如水的月光下,言如意脸上也没有了广元上观足踏大殿时似乎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势,裙裾飘飘,精致的脸上双眼如春水流波,纤纤温柔。 看到转身过来的叶易安驱动出丹力护盾,并已驭出裂天斩鬼刀时,言如意双眼蓦然一黯,停住了脚步。 两人在凤歌山顶南崖峭壁前相对而立,相距不过十步远近,却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叶易安根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夜虫的鸣叫使得峭壁之上愈发幽静,似乎一直在等待叶易安责问乃至痛骂的言如意终于率先开言,“你为什么不出手?” 叶易安紧盯着言如意,全是戒备,却并无半点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值得他再有丝毫信任,那又何必废话? 不是不想出手,只是因为修行境界不如。你若要战,我必死战;你若不战,我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事情必须去做,此身不可轻掷,何必主动寻死。 也许是因为叶易安的沉默,也许是因为看懂了叶易安没有说明的意思,又或许是因为叶易安眼中那毫不加掩饰的轻蔑,言如意的眼神愈发黯然。 又是片刻无声的沉默后,言如意猛然抬起头来直视叶易安的双眼,“裂天斩鬼刀乃教门圣物,赤虹等人此来襄州既然见到就必欲得知而后快,但此刀非比凡品素能认主,所以,赤虹等人若想让此刀发挥作用,就离不得你” 言如意此番一开口便似胸中有什么在向外喷发一样,话说的很快很急,“所以,快活楼中你进入的虽是一个陷阱,却绝无性命之忧。赤虹她们不会杀你的,至少在言无意还没有登上圣王之位前绝不会杀你” 连珠般将这番话一口气说完后,言如意便满脸希冀的看着叶易安。 然则,浑身包裹在玄黑丹力护盾中的叶易安便如万年冰山般,不仅无言,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言如意脸上的希冀开始消失,继而,她整个人似乎都有些躁动起来,适才一直默立的身子开始踱步,且踱步越来越快,“赤虹等人现身;真一观虚静也到了广元上观,身边还没什么护卫;盯住虚静的同时还发现了那个假言无心,今晚实在是个绝好的机会,我等了很多年梦寐以求的好机会,我不能放过,我……别无选择” 说到这里,言如意猛然停步,双眼灼灼的看着叶易安,既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我安慰,“我真的别无选择!” 丹力护盾中,今晚自与言如意在快活楼厢房前分开以来就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的叶易安终于开口了,“即便赤虹等人不会杀我,广元观清德、虚生也不会杀我?” 很平静的语调,很简短的话语,但就是这短短的两句话却让言如意哑口无言。 虚生对叶易安持有怀疑与敌意并派遣清德专司此事的事情言如意清楚知道,甚至清德派来监控叶易安的神通道人都是死于她手,而这两人又是广元观中名副其实的一二号人物,言如意既安排了人向他们报信,如此大事,这两人岂能一个都不出动? 不管他们是谁出动,纵然赤虹等人不杀叶易安,他们也不会杀吗? 这个问题已无需再言,叶易安此前的经历就是最好的答案,当时若非他逃得快,此刻早已成为清德手下亡魂。 言如意脸上神情变幻,刚才开口后话急如连珠的气势荡然无存,“在我的算计中,以广元观目前的实力绝然无法消灭赤虹那几个贱婢,双方最多是战个平手,如此则耗时必久,到我收拾局面时自能救你出困” “你的算计?”叶易安的话语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浓浓讥讽,“你确是好算计,只是既有如此好算计,却为何没算到我能从赤虹等人手中逃生?没算到我会正好撞上清德?” “你……”霎时间,言如意的脸上一片雪白,比她身上笼罩着的清冷的月辉更白。 “快活楼中我能不死实要感谢你算计出错,罢了,此刻再说这些不过废话。我只问你,你我既已约定携手合作,今晚的安排为何不提前说与我知?” 言如意的脸色愈发的苍冷,“尚艺坊门前我曾有言,‘你若问,我就说’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问?” 闻听此言,丹力护盾内的叶易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的很冷很冷,“我若问了,你真会说?你真不怕一说之后我不肯为你做饵,入那赤虹等人布好的陷阱?” 这一问实在诛心,亦彻底将言如意此前所有的自我安慰彻底撕碎。 沉默 这次打破沉默的是叶易安,“你可要战?” 言如意无言 “不战就走” 言如意依旧无言 回想此前言如意在广元上观中足踏大殿时的神采飞扬,再看她此刻夜色中的孤寂落寞,叶易安终究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我无意窥探你的私密,但亦知你所谋者大,欲成大事者心狠手辣也属正常,既然做了,便无需后悔” 此时此刻,这番话从叶易安口中说出来实在太过于石破天惊,脸色苍白如雪的言如意愕然抬头,唇舌喏喏似要说些什么。 然则不等她开口,叶易安已自续道:“无论你有多少个理由,背叛就是背叛,没有了信任,相处已是不能,又何谈合作?今夜你我恩断义绝,从此你心中少了一点愧疚羁绊,我亦能求一个心念畅达,如此岂非两得其便” 说话间,叶易安已开始迈步,很快便远远绕过言如意向山顶院落中的宿处行去,留下的唯有一句平静淡然的话语,“夜色已深,今夜你又做下如许大事,此间实非久留之地,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天涯路远,只愿你心想事成,你我后会无期” 话音袅袅声中,叶易安已消失在树林深处,便是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月光如水,夜风呼啸,危崖峭壁之上,回响于言如意耳畔的唯有叶易安“心想事成,后会无期”的寄语以及夜虫声声不绝的凄切鸣唱…… 正文 第112章 长安行 第二天晨曦初露,当叶易安再来到凤歌山顶南侧密林前的危崖时,山风依旧,夜虫的鸣叫却早已寂寂无声,随着虫鸣一起消失的还有言如意——那个曾经总是妆容精致、眼如春水的女子。 她走了! 昨夜做下火烧广元上观并诛杀真一观大都管虚静的事情后,言如意必然要走,而且会走得很远,也必不会再回襄州。 此一走,恰如他昨夜所言,天眼路远,后会无期! 遥望远处天际刚从千万里云海中跳出的那轮旭日,与言如意从相识到昨夜恩断义绝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闪过。襄州城望江楼前人潮中的那一眼;凤歌山顶收服鹰面人五兄弟的豪赌;断崖上的同生共死;无名小洲中的朝夕相处;再到昨夜一切的结束。 并没有多久,危崖之上,叶易安向着那初升的朝阳展颜一笑——无论如何,昨夜她终究还是来了,孤身一人来面对了她所做出的一切。 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虽然是同样恩断义绝后会无期的结局。但言如意肯不肯面对,来与不来对于叶易安而言却是截然不同。 因为她来了,所以叶易安不再后悔与她的相交,不再后悔曾经对她的评价……不再否定他们曾经的确有过的那一段情谊。 情谊无价,至珍至贵,因为在叶易安的生命中太过于匮乏,所以他才会份外看重。 一入魔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但这一别至少说的够清楚、了断的够干净,由是,昨夜最终的恩断义绝便再无牵绊与遗憾! 笑罢,叶易安转身、离去。结束的已然结束,该作的仍需继续前行。 回转阴阳炉的途中,叶易安默默思忖,此番与言如意恩断义绝之后,也就意味着许公达那里彻底没了指望,云文之事又得从长计议了。而云文的解密又直接关系着后三层的《蛹蝶秘法》,一环套一环,着实不易啊! 摇摇头,这个且先不想,毕竟《蛹蝶秘法》后三层功法并非当前之迫切需要,缓一缓未尝不可。最让他遗憾的却是昨夜虚生之死,生生又断了寻找师父的线索,要想将这条线重新接起来不知又要花费多少波折。 正当叶易安想着心事时前方蓦然传来几声大呼小叫,抬头看去,发出这连串怪声的却是小胖子方启杰,在他身边站着的赫然是紫极宫虚相。 “见过仙长”叶易安疾走几步上前先与虚相见礼过后看着小胖子,“今天不是州衙的休沐日吧,你怎么来了?” 小胖子吃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山果,他吃起东西来依旧如三年前叶易安初识他时一样,速度快的吓人,填的快,吐核更快,如同连珠一般,就这样即便嘴包的满满的居然还不影响说话,“二叔即将返京,我这当侄子的总得多亲热亲热,更何况是来找师父你,我更得缠着来了” 闻言,叶易安愕然看向虚相,“仙长要回京?” 虚相没理会叶易安的话茬,脸色沉肃的径直问道:“昨夜你在哪里?广元观损失惨重的事情你可参与了?” 虚相此言一出,叶易安心下当即咯噔一跳,总算他镇静功夫了得,脸上才没显露出什么异常。正待开口说话时,眼角余光却见到小胖子双眉急蹙,似有所指。 与小胖子相处的久了,叶易安对他的鬼灵精知之甚深。当下,将要出口的话蓦然一转,迎着虚相的眼神点头道:“昨夜我曾到过快活楼,广元观之事确有参与” 话刚说完,小胖子先已蹦跳起来,“好啊师父,你去快活楼吃花酒居然不叫我?!没义气,太没义气了” 口中热闹叫嚣的同时,小胖子非常隐蔽的向叶易安翘了翘大拇指。 “放肆”呵斥住小胖子之后,虚相点了点叶易安,“说,你是如何参与的?” 昨夜事发时虚相当是在神农岭深处的黑水大泽吧,他如何知道我去了快活楼?而且看样子就连小胖子也知道。 那他们知道不知道言如意的事情? 霎时之间,叶易安心思急转,最终决定不能将言如意给漏出来。不管道门能不能查出昨夜的真凶就是言如意,至少不应当从他口中说出来,否则,他昨夜对言如意背叛的指责岂非就成了笑话? 再者,言如意的事情只要提说一点,扯出来的就太多,如此反倒将他自己深深的绕进去了,实为不智。 主意打定之后,叶易安便说他素来也好清歌妙舞,昨日偶从州衙刘班头处听说快活楼来了一位善胡舞的花不语,胡旋极妙,遂有心见识一下。因此昨夜就到了快活楼,观舞正酣之时却逢广元观清德率众而来,正好碰上两虎相争。 至于后面的内容,叶易安便再无半点虚语掩饰,真真切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如何侥幸逃脱;如何正逢陈方卓带人下山巡查;如何领着他们杀了一个回马枪,直至斩赤虹、黄虹、绿虹、杀清德无一遗漏。 话说到这里便即结束,叶易安这番话是三分假七分真,叙说当中,小胖子听的大呼过瘾,虚相却是未发一言。 及至叶易安说完,虚相接连发问,问及的都是一些细节。 好在他这些发问都着落在后半段趁火打劫上,叶易安遂也有一说一,全是实话。 终于问完之后,虚相伸出手来点了点叶易安,“快活楼何等所在?你如此恣意妄为,事情稍有不谐则死无地矣,届时谁也救你不得。此外,那几个邪法妖人也就罢了,道门之人岂是你能杀的?” 事情说完,面对虚相的斥责叶易安绝不辩驳,倒是旁边的小胖子嘟噜声道:“广元观贼道士有几个好东西?连二叔你都想杀,实是死有余辜!再说,他们将天机谷灭门都做得,别人报仇就报不得?那等情势下,师父若不肯带陈方卓他们出头,以后如何指望他们效力?遇着昨晚那么好的趁火打劫机会,收买人心正当其时” “已经做了官终日还是只知打打杀杀,你这逆子,终究还是吃你爹棍棒太少”口中说着,虚相屈指一弹,一道炽白毫光闪过,小胖子顿时被定住身形,如泥塑土偶般既不能言,更不能动了。 定住小胖子后,虚相引着叶易安往旁边走了几步,“非奉号令,以你的身份却去斩杀神通道人实是大错,念你无知又是初犯,此番且饶你一回,此事可一不可再,否则不说道门,便是我也饶不得你,可记住了?” 叶易安点头称是,依旧未有半句辩解。 见他态度如此,虚相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那边可交代的仔细了?” 这句话问的实在突兀,叶易安停了一会儿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陈方卓等人,“昨夜参与的七人皆是旧日天机谷弟子,我已交代过了,他们也知此事之严重,当不敢乱说” “嗯,走之前你再去交代一回,最好着他们闭关一段时日不露面才好” “走?” “随我去长安” 虚相长叹了一口气,“昨夜广元上观亦遭焚毁,自监观虚生以下,神通道人无一幸免。就连因事而来的真一观大都管虚静都被枭了首级,触目惊心哪!出了这等大事,道门岂能善罢甘休?你的身份本就易遭道门所忌,又确实在其中搀了一脚,这时节留在襄州殊为不智,正好随我往长安,既是避避风头,也是提前过过经堂,这一步终究要过,现在去了也免得以后再浪费时间” 虚相这一会儿短短的话语里转折太快,信息也太多。叶易安尽管万分在意所谓的“经堂”是个什么所在,却不得不先做出一副异常吃惊的样子,“广元上观都被抄了?好大的手笔,谁干的?” “除了魔门谁还敢做出此等大逆之事?”虚相幽幽一声叹息,其间流露出的感情复杂的很,“我已往广元上观亲自验看过一具神通道人尸身,确系魔门出手无疑” 说完之后,虚相又叹息了一回,而后摇摇头似是不愿再说,转而解释起经堂之事来。 据他所说,所谓经堂乃是紫极宫设在长安城内的一处小观,此观并不对外接受香火供奉,其职责只为培训天下各道州中似叶易安这等身份的人物。 作为紫极宫在地方发展起来用以监控道门的线人,无一例外都是散修的出身,这些人在修行上各有各的路子,紫极宫不想管,但他们的脑子紫极宫却不能不管。 尤其是那些经考察后颇居潜力,紫极宫以后意欲大用的线人,就更不能不管了。 经堂顾名思义就是学经、读经之所在。经过挑选的线人进入经堂之后除了要系统学习《道德》、《南华》等道教经典之外,尚需系统学习《五经正义》 《五经正义》成书于国朝初年,是由前太宗皇帝亲自下诏,经孔子嫡孙——贞观朝国子祭酒、位列十八学士之一的孔颖达亲手编订而成,实为最正宗的儒家经典。 听到这里,再回想起虚相此前关于“人间天国”的说法,叶易安对紫极宫设置此一经堂的目的已是心如明镜。 归根结底,紫极宫此举是对线人们做“统一思想”的工作,意图通过经堂的学经、读经,使他们选定的这些线人亦能自觉接受那一套儒道合一、人间天国的理念。进而在这些没太多朝廷概念的散修者们心中种下“忠君”的种子。 紫极宫从没有像道门那样直接表达一统散修界的意图,但观其用心却是不言自明,只不过手段更为隐晦,意图润物无声罢了。只看经堂之设,实是意味深长! 当然,这些只是叶易安自己思忖所得,虚相断不会说的如此清楚。 简单介绍完经堂学习的内容后,虚相又隐隐点了一句,能入经堂对于线人们而言诚为不易,叶易安不得轻忽懈怠,以免影响以后的前途。“襄州为国朝漆器之都,又是南船北马汇聚之地,复背靠神农岭之十万大山,此间为兵家之必争,实乃大有可为之地,我对你有厚望寄焉,切不可自误!” “我一走,襄州散修界……” “襄州散修界迭经变故,如今正该休养生息,能有多少事情?”言至此处,虚相没好脸色的看了叶易安一眼,“你不在,少生出多少是非?你有甲马术,往来也不难吧,只是未来三个月之内即便你要回来,也不得踏进襄州城一步,记住了?” 虚相的脸色及语气虽都不算好,但其对叶易安的关照与寄望却是其意深深,叶易安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当即点头称是。 事情交代完,虚相便欲回城,给了叶易安一天时间料理私事及散修界事务,一天之后共同前往长安。 他走之前总算是将小胖子的禁制解了,两人闲话的过程中,叶易安才知事情原委。 原来,昨夜快活楼中有一龟公遭了大斗法的池鱼之殃,被房顶落下的木石给砸断了腿,人却没死,他也就成为唯一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之人,恰巧这厮看过做副都头时威风凛凛的叶易安,遂就将他给认了出来。 后来,这命大的龟公被前来收拾残局的公差们给找了出来,因事情重大亲自审案的方竹山闻听事涉叶易安,遂叫来小胖子着他即刻去寻人。 小胖子哪里去找叶易安?正在这时恰逢虚相从黑水大泽返城,因就有了刚才的那场问话。 听完事情原委,叶易安只能感慨天网恢恢,人力毕竟有时而穷。 小胖子说完,笑嘻嘻道:“别看我二叔是个出家的方外道人,其实跟我爹一样最不喜欢属下对其谎言相欺,师父你刚才连杀人的事情都毫不隐瞒的说了,我二叔脸色虽臭,心底却必然高兴,你这心腹地位稳稳当当是跑不了了” 说到这里,小胖子正欲话题一转要从叶易安这里敲诈些好处时,却被远处虚相催促,当下只能怏怏而去。 目送虚相带着小胖子驭空而去消失在蓝天白云深处,叶易安蓦然想到的却是那个总是喜欢口称“老娘”;动辄就要打折他腿的林子月。 长安、林子月…… 此后一日,叶易安甚为忙碌,前往兰山精舍见陈方卓;收捡袖里乾坤中一些不适宜带往长安之物;跟林子星一起收拾要带给林子月的东西;此外还要往襄州城亲自向方竹山辞行,并将《灵犀指》、《无影脚》的入门功法传授给欣喜若狂的小胖子…… 诸多杂事一一办完之后,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第二日,在依旧灿烂的旭日朝阳中,叶易安驱动甲马符召唤出金雕紧随虚相排云而上,跨千山,越万水直向长安而去。 正文 第113章 太巧 由山南东道襄州一路北飞,入京畿道直至长安城。 叶易安召唤出的金雕与虚相召唤出的金翅大鹏鸟皆是禽中心高气傲者,怒飞而起便肆意争高,青天云海之间也没在意飞了多久,叶易安便透过云雾的缝隙看到下方远处有一座气势恢宏到了极点的雄城。 居高临下看到此城的第一眼时,虽然从未到过西京,但叶易安也知其必是有着黄金之城美誉的长安无疑。这不仅仅在于它的占地广大,市肆繁华,更重要的是这座城池整体透出的那种雍容华贵、睥睨天下的气度是沿途所见之城市全不具备的。 在距离长安尚有很远的一处隐蔽地方降落下来,虚相遣退金翅大鹏鸟后见叶易安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遂出言问其缘故。 纵然隔得远,此间已能见到巍巍长安之轮廓,足踏大地与高居青天时的感受又自不同,叶易安只感觉前方的那座城似乎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威压,“修行界中提及世间百姓,修行者多不以为意,甚或还有鄙薄之言。今日目睹此城,才知世间百姓之可敬可畏,他们能造出如此浩浩雄城,修行界中便是修行境界至高者又有谁能做到?” 虚相没料到叶易安的心神不属却是为了这番感慨,不过他也没就此说些什么,只是当先向官道走去。 前往长安的官道上车马如簇,叶易安跟在虚相身后安步而行,约半个时辰后,前方有水气隐约而来,又不多远,便见一道造型别致的木桥横跨在清清水流之上。桥边两侧遍植垂柳,只是这些柳树无一例外都是光秃秃的,拂拂垂枝尽被折了个干净。 “这就是灞桥了” 彼时有折柳赠别的习俗,凡送人远行别的都可以没有,一条柳枝却是必不可少。即为“柳”“留”谐音,有惜别留客之意;又为柳条插枝可活,寄望行人亦能如柳枝般随遇可安。 因是如此,才会出现眼前灞桥两侧柳枝尽为所折的情景。 灞桥距离长安十里,可称天下间最为知名的赠别之地,人来人往间,虚相略退与叶易安并肩而行,见他意兴飘逸的模样,因而有问。 看着眼前的灞桥秃柳,叶易安心头油然浮现出两句歌诗,虚相见问,他也就随口吟了出来:“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 此时叶易安身穿一袭葛袍,因其身形颀长,葛袍便颇显飘逸,恰与他此时缓步四顾、随口诵诗的气度相得益彰。 只看此时的叶易安浑然就是一个少年风流的士子文人,虚相闻听诗句后将他打量一番,因笑道:“甫一离开襄州,你整个人的气质都似为之一变,咄咄怪哉!” 闻言,叶易安愣了愣,随后无声清浅一笑。 虚相见的极准,不知为何,一离开襄州——离开黑狱所在,离开与师父朝夕相处了九年的雾隐山小谷,离开了广元观还有散修界之后,叶易安在不自知中心境为之一松一阔,恍似背负着重担之人暂时抛下了担子,那种轻松惬意实不足与外人道也。 笑过之后叶易安也没解释什么,与虚相安步当车过了灞桥,桥侧十里长亭处有人正在设宴赠别,其间有歌伎佐酒,唱的正是王摩诘脍炙人口的《阳关曲》 又前行五里,路边复有一短亭,里面亦有小宴,观其情景,正是情人置酒而别。两人正路过时,恰逢女子怀抱琵琶幽怨而歌。 这女子的琵琶技艺极为精妙,叶易安不由得稍稍放缓了脚步,听闻女子合着琵琶唱出的乃是一首他只闻其调而未闻其辞的民歌《折杨柳》: 折杨柳,挽郎手。问郎几时归,不言但回首! 折杨柳,怨杨柳。如何短长条,只系妾心头,不系郎马首? 琵琶佳妙,歌喉婉媚,曲辞亦清丽可喜,听完之后,叶易安方才加快了步伐,心中愈发觉得这一趟到长安诚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长亭连短亭之后经由麟德门入了长安城,叶易安入目所见,正如初唐四杰之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所言:“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放眼望去是一片说不尽的富丽繁华。 虚相察觉出叶易安兴致甚佳后遂也放缓了步子,两人行走在可容十余辆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上,边任由叶易安游目四观,虚相边向他解说一些注意事项。 “这朱雀大街乃是长安主道,以此为界,城内被分为长安、万年两县。经此大街一路向北便是朱雀门内的皇城,而后继续向上到了承天门后就是圣天子所居的宫城” 叶易安随着虚相的解说抬头看去,便见朱雀大街最远处隐隐可见一片覆盖着明黄琉璃瓦的楼群,那里该就是所谓皇宫之所在了吧。 “皇城与宫城位于长安地势最高的龙首原上,叶易安你需切记,无论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得在龙首原附近驱动丹力,更别提施展术法了,这是修行者在长安必须遵守的第一禁忌,若有违反,不说贫道,就是紫极宫供奉大真人出面也救不得你” 在皇宫里施展术法岂非就是找死,叶易安点头牢记了虚相的这条叮嘱。 “此外,长安城比不得襄州,城中密布设置之丹元镜阵的威能之盛远非你能想象。纵然不是龙首原,只要是在城内,若非绝对必要时能不动丹力术法就不要动,否则必为玄都观查知标记,纵然你有仁勇校尉的身份,解释起来也会很麻烦” 此事叶易安早听言如意提说过,是以此刻闻之也不觉意外,点头称是时心中甚至还有淡淡的欢喜,此来他本就无惹是生非之心,长安城中对修行者的禁锢如此之严,正好让他难得清静的度过这三个月时光。 两人一路漫步一路交代注意事项,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堪称长安繁华第一的西市,虚相正说到此间距离经堂已经不远时,旁边一个书肆中忽然有人呼唤虚相。 停步扭头看去,便见呼唤之人乃是一个面容清癯、鬓发斑白的老者。其人发髻挽的随意,也未加冠,只是随便的插了根木簪子;一身素色便袍洗的隐隐有些泛白;脚上也是极随意的拖着一双多耳麻鞋。 修行者的修行境界一旦突破灵丹期时便会自然生出驻颜之功效,所以修行界中但凡以老者形象出现的往往修行境界都不高,亦多是仙缘坎坷之辈。这虽非铁律——譬如也有修行者主动放弃凝丹驻颜,但毕竟例外只在极少数。 眼前这个风仪甚佳的的老者实在不像修行境界绝高之人,如此以来,他要么就不是修行者,要么修行境界就很低,但叶易安见虚相对这老者却是执礼甚恭,而且明显可以看出这份恭敬乃是发于赤诚。 老者与虚相寒暄了几句后,便将手指了指叶易安对虚相说道:“我知你是个忙碌的,就不劳烦你了。只不过是找个人帮我出把子气力,这位小友若是有暇,便请他受累如何?” “李博士既然瞧得上他,就让他替你跑上这一趟”虚相转身过来简短的给叶易安介绍了几句后便让他一切听李博士吩咐,而后又给他说了个地址,着其事情办完后径直前往。 据虚相的绍介,这李博士致仕前乃是任职于国子学的五经博士,实为方今天下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他也曾受邀往经堂讲过经,其时虚相正好在经堂学经,二人论起来实有师徒之份。只是其人自致仕之后便已谢绝邀约闭门读书著述自娱,不再前往经堂了。 这人果然不是修行者。对于虚相的这个安排叶易安欣然接受,他心底本就有那么一点始终未泯的文人情怀,如今有机会与国子学五经博士相处,虽无攀附之心,亦不至于抗拒。 李博士要他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便是帮他送那新购得的厚厚一叠书籍。只因这李博士致仕之后为躲清静避居终南山中草庐,其地乃车马难至之处,所以需要人力搬运。 这件事对于叶易安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拿起那些书册便随李博士上了雇来的赶脚车,出长安南门十五里已到终南山脚下。 终南山乃距离长安最近的名山,风景绝佳,兼有闹中取静之妙,素来便是城中显贵们广置别业之所,读书人们也好在此结庐。 下了马车步行约个多时辰便到了李博士结庐的地处,草庐三间,外面开有菜畦。 在此侍候饮食起居的两个老仆正在菜畦中忙碌,双手沾满了泥水,李博士见状就让叶易安将书直接送至他的书房。 如孟浩然草庐一样,书房也是李博士结庐中最大的一间房屋,里面窗明几净,每一物都被放置的一丝不苟。 只从此一细节叶易安便可看出这李博士的治学风格必定极为严谨。 放下书后叶易安看了一下四壁的书架,原本只是随意的扫量,却让他眉头为之一挑。 四壁书架颇多的藏书中有一璧明显是最近翻阅最多的,居然极为巧合的跟许公达那书房一样尽是些文字学书籍,只是量没有那么多罢了。 《说文解字》、《淮南鸿烈解诂》、《四声切韵》等书皆历历在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收捡极为整齐的古文字拓片,叶易安再低头看看他提进来的那些新购之书,绝大多数亦是文字学相关书籍。 不会这么巧吧?这李博士乃是五经博士,怎会如此专注文字学? 就在这时,李博士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叶易安接过茶水小口品呷时,以极随意的语气说起了自己的好奇。 闻问,李博士笑言道:“我穷治五经一辈子,到头了!如今既已致仕再不用交那功课,不妨换换脑子。这文字、音韵之中实是趣味无穷啊” 听李博士此言,又见他只是刚开始治文字学,叶易安也就去了疑惑。并暗笑自己实在太敏感,文字学作为一门专门的学问,读书人对它感兴趣岂非再正常不过?天下间这样的读书人不知凡几,又有什么可生疑的。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又有脚步声传来,显然这人是李博士极熟悉的,听到脚步声后便向叶易安笑道:“豪客来矣,此人素来好藏名茶,我便讹他些借花献佛,以酬小友为我送书之累” 许是也觉得这话说的实在突兀,李博士说完后因又笑补了一句,“虚可道人与我已是熟不拘礼,说来,我这两年间之好文字学泰半还是受了他的鼓动” 闻言,叶易安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道人?法号还是虚可? 那些野道士们不论,举凡受了道箓的正规道人法号却非随意乱取的,其间自有辈分之别。如今各道观中还未受戒获得道箓的道人不算,正式受戒后便为“明”字辈,其上是“清”,再上才是“虚”,“虚”后有“玄”,至于“明、清、虚、玄”之后还有什么,就非叶易安所熟知了。 但不管怎样,法号以“虚”发端的道人在道门中地位已经颇高,虚谷、虚生皆是一观之主,虚静更是一道总观的大都管,这虚可又是什么人?他怎么会鼓动李博士去钻研文字学?若不涉云文也就罢了,若然相反,那可是道门的禁忌啊! 难倒是自己想多了,虚可此举只是对好友随意的提醒? 正在叶易安借低头品呷茶水之机掩饰了脸上的疑惑时,来客已经进门。 随着这虚可走入房中,霎时间,叶易安直觉感应到一股浓烈的森冷。 正文 第114章 神转折 那是一种观之无形,触之无物,却又能清晰可感的森冷,就好像这虚可是终年淹埋于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因在黑暗中呆的太久阴冷已入骨髓,其人即便从黑暗中走出,所至之处也不免渗出森森寒意。 叶易安借放下茶盏的功夫打量虚可,观其面相只在三十许人,身形矮小且偏于瘦弱,其貌不扬,而且总还给人一种病怏怏的感觉。 总之,这个法号虚可的道人若非穿着一身轻便道衣,倒是像极了城中那些多年科举不第后困顿长安、且疾病缠身的落魄文人。 叶易安打量虚可时,虚可亦在看着他,此人的一双眼睛也混浊晦暗的很,实在看不出什么神采。 在叶易安身上上上下下逡巡了一番后,背对着李博士的虚可双眼中蓦然有精光耀起,这一抹精光来的毫无征兆,恰如偏锋一剑突兀而起,根本不容人稍有反应的时间。 修行界中以天眼术法窥看他人修行境界乃是最招人忌讳之事,虚可与叶易安素不相识,甫一见面便突袭以天眼术法窥看叶易安根底,此人行事之风格与他身上透出的森冷气息还真是如出一辙。 早在虚可进门之前听闻李博士说到他身份时叶易安心中便已生疑,有此心防,他复又是生性谨慎之人,《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中的吞噬早早启动,虚可发动虽促,但在叶易安全力戒备之下,亦没能探查出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来。 脸上神情不动,叶易安心底却是发出一声冷笑,虽然只是刚刚见面,但他已可确定这虚可就是个十足十行事手段阴暗的鸟人。 没从叶易安身上探查出什么异常,虚可却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其人几乎无话,也不与叶易安寒暄,只在书房中寻了一张胡凳坐下听两人说话。 又与叶易安说了几句后,李博士便催促虚可速去取些好茶来。 虚可倒还真听李博士的话,闻言刚刚坐下的他当即起身出门而去,从他进来再到此刻离去,愣是嘴都没张一下。 待他走后,李博士方才向叶易安笑着摇摇头,无奈声道:“他就是这样的冷性子,十天半月听不到他一句言语。出家之人自号出世方外,灭尽人伦,性子本就容易乖戾,若再碰上天生的性冷,愈发显的不近人情了,小友也莫在意,他这人其实面冷心热,会面的多了你自然知晓” 面冷心热?冷倒不差,这“热”也只是针对李博士你吧! 心下暗想的同时,叶易安几乎已可确定虚可与李博士的结交必定别有所图,观其这样一个冷性子之人居然会极力鼓动李博士去钻研文字学,这其间含蕴的意味就太惹人深思了。 越是如此,叶易安反倒再没提及一句与文字学相关之事,而是话题一转扯到了琴棋书画等文人雅好之上,与此同时,借着闲话的机会不着痕迹的点明他与虚相其实并不熟稔,只是因为有同乡之谊,经另一同乡绍介后才有今日的结伴而行,目的是想请虚相引荐一处可靠的道观为丧亡的亲人做一场法事,仅此而已。 李博士并不疑他这番刻意与虚相撇清关系的话语,听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直说若早知叶易安与虚相只是萍水之交,真不该厚颜劳他跑这一趟。 叶易安自是逊谢不已,笑言自己身为文运蹭蹬的不第举子能有机会为国子学五经博士效劳,实是荣幸之至,或许因此沾了文气,下科能一举振作也未可知。 客套了几句后,两人又将话题转到了文人所好之上,说话的场所也从书房转到了草庐外榆荫下的石几处,正说时,脚步声响,却是那虚可端着一应煎茶的器具走了过来。 叶易安也不看他,顾自继续笑言道:“博士你得意的早,自然难以体味我等困顿科场的煎熬,若只是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奈何一人科举便身负一家之望,纵然想放手时又谈何容易?” 李博士接过茶具边忙活着煮茶,边笑看着叶易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兴致盎然的样子。 虚可虽然依旧无言,但其注意力始终着落在叶易安身上,显然对这样一个突然从李博士身边冒出来的人仍然心存疑虑。 这厮好重的疑心! 叶易安见状索性更不去看他,笑着讲起了襄州科举场中的一件轶事。说本乡有一士人杜羔累举不中,再一次落第后将归家时,其妻刘氏寄诗嘲讽。诗云: 良人白白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以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 那杜羔遭遇妻子如此奚落,恰如当年说秦不成的苏秦,不仅没有灰心,反倒愈发刻苦攻读,终于一举高中,喜报传来,全家无比高兴,其妻又寄一诗。 此时,李博士已经忙完,静候红泥小炉上的煮茶三沸,见叶易安停住了话头,出言催问,“这刘氏又写的什么诗?” 见李博士颇有些急不可耐的样子,叶易安笑过之后才将诗句说了出来: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李博士听完,以手抚掌大笑出声,“这刘氏虽然市侩可鄙,倒还有几分才情” 笑过之后,李博士继而一叹,“及第全胜十政官,金汤镀了出长安。马头渐入襄州郭,为极时人洗眼看!一朝金榜题名,世人当即刮目相看,科举能带来如此荣耀,也怪不得士人们痴迷了” 叶易安微微转身,侧对虚可幽幽一声长叹,点头声道:“博士一语道破人心,可谓说尽了似我这般不第举子的心酸,欲中则文运不济,欲舍又心有不甘,哎,难哪!” “你才弱冠之龄,不过荒废了一科,何至于如此?”李博士笑着嗔怪了叶易安一句后接续问道:“你读书如何?可能静得了,入得心?” “读书倒还好,只是颇有怪癖” “哦,说来听听” 眼见虚可一言不发,却对自己的说话极其留意,叶易安心中愈发冷笑。一个方外道人真会对科举读书之事感兴趣?这厮却赖着不走,分明是想从自己的说话中加以窥探真伪。 “譬如我读史喜在雪夜,以莹玄鉴;读子喜伴月,以寄远神;读《山海经》等喜依疏花瘦竹,以收无垠之游而约飘渺之论;读骚喜空山悲号;读赋喜纵水狂呼;读歌诗必要歌童按拍;至于读鬼神杂录则喜烧烛破幽,总之怪癖甚多” 李博士听完再度抚掌叹息,“你倒是个能知书中真趣的,可惜,书读的过杂反倒离科举愈发的远了。” 叶易安点头应和,心下却是不以为意,从跟随师父叶天问读书以来,目的就只在借以解除山居寂寞,何曾想过要中什么科举?目的不同,读书的选择自然也就不同。 孰料那李博士却当了真,边将红泥小炉上堪堪三沸的茶瓯取下分花点茶,边顾自言道:“吾观你言辞可采,人物亦称风流,所具才情若就此荒废未免可惜。罢了,你我今日偶遇也属缘法,老朽山居正有闲暇,你若愿意可常来此间,且看数载之后能不能还你一个金榜题名” 李博士此言一出,不仅是那虚可脸色促变,叶易安亦是瞠目结舌。 这也太……怎么会这样? 然则当前之情势却已容不得叶易安拒绝,李博士言语中的收徒之意已异常明显,试问天下间有哪个落弟举子面对这等机会时会加以拒绝? 刚才他不惜花费如此之多的口舌说及科举与读书之事,固然有难得与纯文人面谈时的快意,但这个因素只是微不足道,主要的目的却是为了打消虚可对他身份的疑虑,从而将自己在虚可面前隐藏起来。 前面费了这么大劲,现在若要突然做出大反常之事,岂非前功尽弃? 怪只怪刚才为掩饰身份用力太过,现在生生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心思难言,但叶易安脸上却是一副闻言大喜的模样,当即便要向李博士行谒师之礼。 李博士居然没拦! 其人原本有些随意的坐姿也改为端肃挺直,就此生受了叶易安的师礼,礼罢,这老先生还将腰间佩珂上系着的一枚玉玦给了叶易安做见面礼,一并加了一通训话,就此硬生生坐死了师徒位份。 礼罢站起身来的叶易安一边恭听李博士的训话,心中却是苦笑不已,他绝非抗拒这次拜师,相反能拜这样一位朝廷认可的大儒为师他亦为之心喜。只是他何曾要科举?偏偏李博士就是冲此来的。 这后面的戏……没法唱啊! 苦也,苦也! 一切再随机应变吧! 心中发苦的叶易安瞥眼看向虚可,却见此前一直不言少动,恍若不存在一般的虚可此时之脸色比他更苦,分明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坐在那里一副全身发痒的样子。 不知为何,看到虚可这番模样后,叶易安心下莫名为之一畅,顿感爽快了不少。 由此脑海中灵光一闪,若能趁此机会跟随李博士系统学习一回文字学的治学之道…… 念头转到这里时,叶易安心中那一点苦意顿时烟消云散。 这一趟长安真是来的太对了! 名份既定,心情大好的李博士侧过身去面向虚可,“道兄与我比邻而居,以后少不得要多见小徒,你可要对他多照拂些” 随着李博士的话,心思灵动的叶易安顿时上前似模似样的给虚可行了一礼。 虚可素来就是一副病怏怏模样,随着他这一礼,观其脸色简直就是病入膏肓,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时节,叶易安的心情真是想坏都坏不起来了! 正文 第115章 心战 虽然拜师的过程还远没有结束,譬如叶易安还需给李博士进呈师礼等,但毕竟双方名份已定,再次坐下来吃茶时气氛比之刚才又有了不同。 不知不觉间,李博士已然端起了师父的架子,言辞亦无刚才那般温煦可亲,全身上下满满的都是师道尊严——国子学中那个严厉的老师又回来了。 叶易安虽然也知道这才是时下身为老师者的常态,但心里终归还是有些别扭,这么正儿八经的老师跟此前另一位师父叶天问比起来真是风格差异太大,也难免他现在有些不适应。 问话中见叶易安并无随他长住山林的打算,李博士颇感遗憾,但也未做勉强,只是着他每十日上山一次检查课业,一并还开列了一份书单,并据此布置了学习任务。 叶易安恭谨而受,又说了一会儿话后,李博士亲手煮的这一瓯煎茶已然罄尽,天色也已黑了下来。 见状,叶易安便起身辞行,李博士见留他不住也索罢了,只是叮嘱下山时务必小心,这十日间不得荒嬉,否则检查课业时断不会留情,那伴随他多年的戒尺正是为尔所设。 终南山中,叶易安一人独行,初始时他曾有意驱动缩地成寸术法,丹力都已流转时蓦然心头一动,将此想法舍弃,依旧步行下山。 夜风轻寒,夜月皎皎,皎洁的月光中叶易安缓步而行于终南名山,在一片清幽寂静中油然感受到久违的闲适之情。 的确是久违了! 上次有这样的心情与感受还是六年多前,人在雾隐山小谷时的旧事了吧。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光如水,转眼六年多就已过去了。 这六年……嘿,不堪回首…… 叶易安不想坏了自入长安以来难得的好心情,好意趣,拂手之间将已然浮现的回忆尽数散去,应和着脚下轻松的步伐与月光,闲吟起王摩诘那首正合当下况味的名作《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一首绝句刚刚吟罢,叶易安闲静如水的心湖中突如狂风漫卷,刹那间风起云涌。 他被人盯上了! 不知是那人故意,还是叶易安的感应太过于敏锐,总之,几乎与适才最后一句歌诗出口同步,他清清楚楚感应到自己被人给死死盯住了。 这种突然而来的感应如此森冷,恰如身后跟着一条不知何时便会暴起噬人的恶狼,这恶狼紧随着他的脚印亦步亦趋,虽然仍未曾暴起,但其在月光下泠泠泛着寒光的利齿与齿间垂涎而下的口液却如历历在目,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时刻盯着项背要害处的眼睛几已清晰可见。 刹那间,叶易安背部的肌肤陡然绷紧,狂风漫卷的心湖深处涌起一股强烈之极的冲动——想要驭出裂天斩鬼刀,回身将这毒蛇般窥伺之人碎尸万段的冲动。 荒山野岭之中,这种被人窥伺的感觉绝不好受,心绪持续绷紧以及随之带来的紧张压力如黑云压城般狂荡而起,反过来又进一步推高了心绪的紧绷状态。 明知其在,却又不能回身观看,这种未知恰恰正是人心生发恐怖的根源。 此时此刻,若论及叶易安的感受,不啻于正在经历一场让修行者最为恐惧惊悚的劫法。 饶是如此,叶易安仍然极力压抑住心湖中涌起的躁烈冲动,极力抚平心绪的同时不仅没有回头,而且以绝大坚韧之毅力保持着身形乃至步幅都与此前毫无分别。 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圈套! 这突然而起的感应如此森冷,虽然玄奥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叶易安已然清晰无比的确定,这一切的根源只在虚可,身后那个不知隐身于何地窥伺着他的虚可。 这厮委实是太多疑了,自己此前做了那么多功夫居然仍未打消他的疑虑! 感应来的如此突然而强烈,毫无疑问是虚可刻意为之的结果——投石问路,这厮想的就是借此逼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虚可这番投石试探把握的非常精妙,若是修行者必然能感应到,反之若只是人间世中一个普通落第书生的话,却又必然感应不到,最多只会觉得山间夜风更寒了几分而已。 总是一副病怏怏模样的虚可分明对他的出现疑虑难消,却又因为《蛹蝶秘法》的特异性难以探查清楚,由是,才会有了此刻这一幕。 只要叶易安反应稍慢,又或是因为忍受不了心绪持续绷紧带来的如山压力与恐惧而回头,那他此前在李博士结庐中所做的一切身份掩饰都将前功尽弃,紧随其后更将迎来虚可早已蓄势待发的雷霆攻击。 忍字头上一把刀,但当此之时,对叶易安最有利的却只能是忍,这是一次起于无端,发于无形,双方甚至连面都不会碰的斗法。 一次心之战争!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似乎虚可根本就不曾出现过,叶易安迈着与适才几无差别的步伐继续山行而下,口中接续吟起了王摩诘另一首更为应景的名作《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名山月夜,葛袍飘飘,这晴朗的诵诗声愈发为清幽静谧的环境点染了几分诗意,行走其间的叶易安俨然便是一位好慕山水而不惜乘兴夜游的士子,山风松影之中自有浓浓的风流书卷气息。 在这望之飘然出尘的风仪下,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弦已然绷紧到几乎就要骤然断裂的地步,心神的消耗更是不啻于正在经历一场生死大斗法。 就在刚才《终南山》吟至半途时,全身最为脆弱的颈项处突然强烈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耳边甚至隐隐听到了风刃破空而来的急袭声。 终于,这场心之战争到达了最为激烈的**,虚可已然图穷匕见,驱动术法凝风为刀,以此无形之刃疾攻向叶易安的颈项。 此刀虽然观之无形,但若论锋锐之盛,绝不输于世间任何名器。 以此锋锐加于颈项之脆弱血肉,二者甫一交接的刹那,便是叶易安人头旋飞之时。 回头……还是不回? 丹力护盾驱动……还是不驱动? 那一刻,叶易安心神还在做着激烈的分析挣扎,身体却因本能迸发出强烈到几乎无可遏制的冲动。 回首一望的冲动!即刻闪避的冲动! 理智的权衡煎熬与身体本能冲动之间猝然爆发的矛盾如雷云风暴炸响在心湖深处,心神所受之冲撞让叶易安瞬间眼前发黑。 这一击实在太重! 终究还是黑狱锻炼出的坚韧意志占了上风,叶易安没有回头,没有闪避,亦没有驱动丹力护盾。 既已入局这场心之战争,既已在这场豪赌中押下了赌注,那就落子无悔,拼着生死搏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果。 结果……他赌赢了! 虚可以术法化出的风刃电闪而来,疾速而定,堪堪就定在距离叶易安颈项间肌肤一纸之隔处。 此刻,叶易安生与死的距离就只有一纸之隔。 恰也就在这时,叶易安口中吐出了最后一句“隔水问樵夫”而后抬起手来,啪的一声重重拍在后颈上,“怪哉!这时节山中怎么就有了蚊子,咄咄怪哉!” 随着他的抬手,风刃应势消解,重新化为山间清风。 喃喃自语声中,叶易安继续向下,口中复又漫吟起另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诗,飘逸依旧,疏狂依旧。 恰如来之无形,这场险恶到叶易安几欲吐血的心之战争结束的也毫无端倪,弹指之间,风刃化碎,森冷的寒意也骤然消失,天地间复归于月白风轻。 叶易安感应到的一切异常都消失了,漫天而来让人浑欲窒息的压力瞬间退的干干净净,直到这时,他额头才沁出了一片早已生发出却又被生生压住的细汗。 将几欲脱口而出的那口长气再压回去,叶易安恍若全无所感般曼声吟唱着走下了注定让其再难忘怀的终南山,直到第二天当其经过麟德门站在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街头时,一颗心才算彻底放了下来。 继而,便在这人来人往的朱雀街头,叶易安嘴角露出一缕傲然笑意。 尽管过程惊心动魄,一度生死一线,但到这时他终于可以说一句,在这场无相无形的诡异心战中他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赢了! 更为重要的是经此一役,由虚可至慎的举动已足以让他判定,虚可对李博士刻意的接近与鼓动背后,必定隐藏着深沉的用心。 再考虑到那些文字学的书籍与资料,这份用心十足十与云文有关。 而以虚可如此谨慎的心性却能挑中李博士,虽然不知其缘由何在,但是叶易安隐隐之间有了一个明悟——或许,曾于许公达身上断掉的那根线就此无心插柳的重又接上了。 虚可——李博士——叶易安,初入长安,实是无心之间遭遇的一件事情发展到现在,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那些刻在龟甲兽骨之上,比之铜器铭文更早的上古文字要不要告知李博士?若要告知,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才不至于引起虚可的怀疑? 此外,以后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与虚可相处?这极有可能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啊。 一路想着这些,叶易安到了虚相昨日给他的那个地址处。 这是一处占地不大,但内部却极清新雅致的小居所,想来或许是虚相在城中置办下用以出宫后方便的产业也未可知。 宅子内有一对老夫妻负责打理,叶易安报上姓名后就被迎了进去,住处饮食的安排也很快就布置的妥帖,且让叶易安极为满意。 直到下午暮色四合时分,虚相才从外边进来,开口问及叶易安今天逛了些什么地方,看了什么景致。又说明天一早就该到经堂报到了。 察其说话并不知自己昨夜未归之事,叶易安斟酌着将一些事情说了出来,说到了李博士在终南山的隐居,也说到了与他比邻而居的虚可,只是未提那些文字学的书籍,更没提昨夜那惊心动魄的经历。 说完之后,叶易安便向虚相打问虚可的根底。 “虚可……”虚相将这个道号念了几遍,沉吟良久后摇了摇头,“此人我倒真未曾听过” “不知道?”闻言,叶易安有着不加掩饰的失望。 这时虚相反倒笑了,言说长安城中道观不下百所,道人逾万,若再加上城郊的部分就更多了,他岂能尽知? “仙长若是得便,还请查问一下此人根底如何?”叶易安缓缓声道:“这个与师父比邻而居的道人我瞅着像是修行者的出身” “这虚可是个神通道人!” 虚相郑重了些,随即点了点头,分明是答应了叶易安的提议去查查虚可的底细。以他紫极宫供奉道人的身份干这种事情还真是得天独厚。 点头过后,虚相猛然省及一事,“师父?玉潮先生收你为徒了?” 玉潮乃李博士的字,至于先生则就是对他的尊称了。叶易安闻问点了点头,将那一段神转折的过程细说了一遍。 虚相听完顿时笑出声来,“你呀实是自作自受!玉潮先生蜚声士林三十载,学养深厚且长于治学,实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学问方家,多年来想拜在他门下的士子不知凡几,怎么偏就收了你这么个注定心思不会在学问上的徒弟” 言至此处,虚相又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玉潮先生还真是遇人不淑了,倒是便宜了你,有这么个师父在,三月之后经堂的考核你还有何惧?” 对于紫极宫在天下各道州发展出的这些线人们而言,能来经堂不容易,出经堂更不容易。习经之后会有考核,过不了就意味着与人生中一次极重要的机遇擦肩而过。相反若是考的好,自然便会得到紫极宫更多的看重,而与此看重对等的便是更高的品秩,更多的权力乃至好处。 虚相笑,叶易安也笑,笑过之后顺势提出了另一个要求,帮他弄一个山南东道的拔解举子身份。 叶易安此意是在尽量坐实自己在终南山中说出的身份,以应付虚可有可能的探查;虚相却只当他怕在李博士面前露了馅,再次笑其自讨苦吃。 紫极宫的线人常需隐藏身份,这等事对于虚相而言实在不难,不过他也将话说到了前头,给这个掩饰身份可以,叶易安你可别真打什么科举的主意。科举乃朝廷抡才大典,实是一等一的大事,乱不得! 叶易安被虚相这个煞有其事的告诫弄得哭笑不得,科举?中了能成就金丹大道不成?既然不能,何必要去? 当晚虚相便宿在此处,第二日一早亲领着叶易安到了经堂。 由是,叶易安开始了他从未经历过的学堂生涯。 正文 第116章 天生焦点林子月 采用坊区结构的长安城就像一幅整齐的棋盘,紫极宫下设的明经堂就开办在这幅棋盘最中心的位置。 位于光福坊内的明经堂名曰为“堂”,整个建筑却是典型的道观式样,只是这个道观从不对外接受香火罢了。 此地本是一正三品京官的家宅,后来这京官告老致仕之后意欲还乡落叶归根,临走前上表天子请将此宅度为道观,因是如此,明经堂仍然保留着家宅的许多特征,高高的围墙与后花园一个不缺,这也就使得它愈发不显山不露水起来。 虚相亲自带着叶易安到明经堂报到,一应手续办理异常严格,其间还有许多古怪的规矩,譬如绝不能探问其他学员的姓名籍贯;绝不能显露丹力术法;除非十天一次的休沐日,否则决不允许私自出观等等。 手续办完后,虚相再次叮嘱叶易安不得生事之后便大袖飘飘的去了。经过一番如同学子初进州学的忙碌后,叶易安终于赶在午时前安顿停当。 明经堂内膳食是一水儿的素斋,制作精美,味道甚佳。住处房间虽小,胜在能保证一人一间,无需与人合住,由是,除了那严格的近乎苛刻的禁酒令之外,叶易安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这一天是报到日并不开始讲经,当天下午,清闲下来的叶易安便到了明经堂内设的藏书房,循着李博士开出的书单将一应书籍都借了出来。 望着怀中那一叠书原本还颇有些挠头,但当他回到房间摊开《春秋繁露》看起来时,却在不知不觉中沉了进去,当其再次抬起头时,已是日影西斜。 叶易安站起身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如此单纯闲适的时光了,这一下午看过来,心底竟然莫名的生出些淡淡的满足。 吃过晚饭后他也没到后花园闲逛,而是继续看书。他有跟随师父叶天问读书的底子,身为修行者又最能凝神定思,是以效率极高,看书极快。约算下来,李博士给他布置的以十天为界限的任务最多五天即能完成。 一夜无话,第二天明经堂正式开讲。叶易安也见到了除他之外的另三十九名学员。 叶易安在打量别人时,别人也在打量他,且无一例外脸上都露出了颇为惊讶并艳羡的神色,这一切只因为叶易安的面相实在太年轻了,在一群皆是中年人相貌的学员中堪称鹤立鸡群,想不惹人关注都不行。 修行者的修行境界一旦突破到灵丹期,体内凝丹便会自然生发出驻颜功效,所以修行者当下呈现出的相貌往往也能反应出他们修行境界突破到灵丹期的时间。 以此观之,这四十名学员中大多都是在三旬至四旬时完成了灵丹期的突破,而叶易安……这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若非谁都知道能入明经堂的人都不简单,只怕这些人就要怀疑叶易安是不是元丹期后辈了。 凡被紫极宫招募之线人无一例外都是散修的出身,身为散修却能在弱冠之年便将修行境界突破到灵丹期,怎能不让人欣羡? 面对众多关注的眼神,叶易安一一含笑回应,其间竟无一个遗漏,态度很亲和、姿态摆的也很低。 这种眼神交流的特殊见面仪式过后,叶易安等四十名学员便在老师的带领下开始了耗时长久的祭拜。 先拜道祖,再拜孔子,然后又是集体面向龙首原上宫城所在之方向遥拜,仪式很正规,也很庄严肃穆,道祖、儒圣、当今天子一个不缺。 拜完之后开始授课讲经,四十个人被分作了四处,每十个学员却配了四个老师,两个讲道经,两个讲儒经。 只从这些安排布置上便可清清楚楚看出,紫极宫对这些学员实是用心极深。 前面铺垫的很足,气氛搞的很庄重,但到真正开始讲经后却让叶易安颇感失望。 并非这些老师们讲的不好——能被紫极宫延请而来,这些老师无一例外都是第一流人物。让叶易安失望的是他们的论调指向性太过于明显。 他们的讲经并非是依次讲解经典,而是从道家及儒家经典中支离破碎的抽取不同内容糅合在一处,用以佐证、论述虚相所言之“人间天国”理论的正确性。 简而言之,这里根本不是在讲经,而是在讲紫极宫的“人间天国”理论。在讲身为修行者也该忠于君王、辅保朝廷。 叶易安天性酷爱自由,尤其是经历过黑狱暗无天日的禁锢与凤歌山顶的顿悟后,内心深处更是对一切有碍于自由的论调异常反感。 原本还是饶有兴味,但听不多久便觉索然无趣。如果说道门设置的黑狱是禁锢人的身体,这紫极宫的明经堂则是禁锢人的头脑心灵,只不过手段更隐蔽罢了。 尽管心下很反感,但以他的性格却绝不会将这种反感形诸于色,面色如常的听着,心中却是在默思反刍昨日所看的典籍原文。 比起这些明显有所偏向的老师,叶易安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既然他已认定金丹大道的实质不仅在于修行境界的提升,更在于对庄子所言之自由的追求,那他就决不允许别人来主宰他的头脑与心灵。 课程安排的很满,一日的讲经之后还安排了堪称海量的背诵任务。 叶易安曾经跟随师父叶天问系统学习过经典,但学员中有他这般经历的人却很少,让一个惯于山野的修行者再来这样学经实在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情,但这些人又都知道此次考核的结果将直接关系到他们未来所能掌握的资源和权力,是以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能被选中来此的人果然都不简单,并不以好恶影响自己的行事,一个个诵起经来远比各级官学里的士子们更努力,看着他们的勤奋叶易安心中自有感慨——紫极宫着实是不简单哪! 反复的诵读无疑会使这些内容深深镌刻在心底,并烙印在心湖当中,潜移默化之下也自然会影响到诵经者的思维及行动,乃至是非判断的标准,价值取向的选择,紫极宫所意图达到的目的就这样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了这些人。 修行界中,这些大势力做事时果然有其独到之处,绝非仅仅只有斗法厮杀那么简单。若非如此,他们也难有今日之成就地位吧! 想通了这些后,叶易安每日如常听经,外在的表现丝毫不比其他学员来的差。但内里却将这难得的闲静学习机会用在了对原典的广泛阅览与思考上。 他将时间分配的非常均匀,一日看儒家经典,另一日则看道典,上课时再反刍思考,两相对比印证。日子过的平静而充实。 不知不觉间已是九天过去,或许是见学员们都够勤奋,第九日午后,明经堂宣布下午不再讲经,准学员们出观自由活动,领略一番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风采。 这半天再加上第二天就是一天半,这下子明经堂中顿时就热闹起来,叶易安心中也自高兴,略略将房中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后便出门直奔玄都观而去。 玄都观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大观,亦是敕令总领天下道门的大道正驻跸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气势之恢弘,香火之鼎盛自不待言。 站在玄都观外看着那一片黄色琉璃瓦绵延不尽的壮阔,叶易安久久凝望,这里就是天下修行者瞩目的中心,这里就是林子月的修行之所,它的辉煌壮丽甚至远超自己此前在襄州的想象。 凤凰涅槃,林子月终究是苦尽甘来了! 玄都观知客堂,当叶易安以家人的身份提出要见林子月的要求后,很快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林子月从门外走了进来。 那急促的脚步声已足以说明她的心情,尽管走的很快,但依旧能听到她与人招呼的声音,显然,即便在规模如此浩大的玄都观中,她依然算得是被关注的焦点,至少也是焦点之一,否则也不会短短的时间里需要与人打那么多次招呼。 “咚咚咚”跑进知客堂,林子月见到叶易安后脸上的笑容只是稍一闪现就马上消失了,随即脸绷的紧紧的。 久别重逢于他乡,叶易安高兴之余却有些小小的不习惯,不习惯于林子月身上穿着的那身轻便道装。 身处道观之中,穿着道装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当这身衣服穿在林子月身上时,在叶易安看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喜欢! 实实在在的不喜欢! “你在这里等我”见叶易安看着自己的衣服,林子月低头看了一眼后,走到叶易安身前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转身咚咚咚的跑出去了。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就长的多了,一连喝完三盏知客道人送来的茶水后,熟悉的脚步声与沿途不断的招呼声才又再次响起。 当林子月重新走进知客堂时,整个素雅的房间都为之一亮,空间里似乎在无形中增添了十分色彩。 重新而来的林子月褪去了道装,换上的是一袭拂拂娇长裙,其色如西天晚霞,绚烂飘逸。发髻明显精心梳理过,恰是当前京中最为流行的倭堕式样,华贵中带着丝丝说不出的慵懒之意。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烘托那张绝美的面庞。林子月与言如意不同,她的美本就是那种天生丽质的明艳,再经一番薄施淡妆精心打扮下来后更是靓丽到刺人眼眉的地步。 玄都观知客堂本就是一个热闹所在,叶易安甚至能清楚感觉到就在林子月现身的刹那,原本颇有些嘈杂的知客堂瞬间为之一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集中到了林子月身上。 知客堂内的变化让叶易安高兴之余,心中居然莫名的生出了丝丝缕缕的……自豪。 不管是在以前的凤歌山还是现在的玄都观,林子月注定都是那种焦点似的人物。但她的特异之处就在于,她实在具有着无视于焦点的天赋。 不管是事也罢,人也罢,只要无关于她,她尽皆能够忽视掉,她仅仅只在意她所在意的,眼中也仅仅只关注她所关注的。至于其他她根本不在意,纵然有百千人围观,她也能毫无负担的做到视而不见。 譬如此刻,她的眼中就只有叶易安,她也就只关注叶易安,至于知客堂中其他人对她的关注与注视,甚至连让她稍稍斜斜眼眉都做不到。 目睹此状,叶易安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受。纵然离开襄州来到长安玄都观已经两年多的时光,林子月依旧还是凤歌山上的那个林子月——那个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想法看法;那个惟心是视;那个一怒即可拔剑、至情至性的林子月。 看着这样的林子月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叶易安心底涌出欣喜与更多自豪的同时,也蓦然生发出淡淡的担忧。 为林子月的担忧! 她的人,她的性格都太像一柄根本不懂得藏锋的绝世名剑,至情至性、至纯至净,却太过于锋锐毕露,但……刚锋岂非易折? “跟我走”林子月走近过来,一句话打断了叶易安的思绪。 两人相跟着一起走出知客堂,走出玄都观。其间一袭拂拂娇的林子月招引了众多香客的目光,叶易安浅浅一笑间摇了摇头,再不去想那些让人烦心之事。两人的相聚实在太难得,又何必自己给自己扫兴。 一路上林子月一句话都没说,脸上也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但叶易安却并未太在意,女为悦己者容,刚才林子月急急忙忙回去妆容打扮的事实本身就已说明一切了。 终于出了占地广大的玄都观后,一直默默而行的林子月突然转过身来,恶狠狠道:“老娘真想打折你的腿” 再次听到这熟悉无比的话语,叶易安嘴角油然浮现出了笑容,“我又怎么招惹你了?” “师兄分明说你九天前就由襄州动身来了长安,怎么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面对林子月的兴师问罪,叶易安正要回答时,身侧蓦然传来一声惊喜之极的呼唤,“师妹!” 正文 第117章 横生枝节 长安,玄都观前,叶易安与林子月应声看去,见到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观其面容不过只比叶易安略大,身穿一袭宝蓝色长衫,打眼一望便知是湖绸中的上品。腰间佩珂及其悬挂的玉玦无不精美异常。 这人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已尽显良好的风仪与家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实堪称西京城中风流少年的典范代表。 此人在身后随从的环护下站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目光却只是投注在林子月身上。 只是看看这人望向林子月的眼神,叶易安便已明白了一切,那眼神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惊喜,亦有着同样不加掩饰的情意。 久别重逢后刚刚相聚,话还不曾说两句出门就碰上了一个明显是林子月仰慕者的人物,叶易安叹息着摇了摇头。 扫兴啊! “骆师兄,你也出来发散发散!” 林子月一开口,那骆姓青年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温润了,“正是,两年了,师妹走出继来院的次数当真是屈指可计,今日真是巧极!若师妹有意访一访帝都的繁华,师兄我倒愿毛遂自荐为师妹做个向导” 言至此处,骆姓青年终于抬眼看了看静静站在林子月身边的叶易安,“敢问这位是……” 叶易安没有说话,林子月先已摆了摆手,动作中透出一股她那极具标志性的干净利落,“不用了,师兄你自便吧” 说完,林子月便已当先迈步而行,叶易安也没有与那骆姓青年寒暄的意思,与林子月并肩而行。 走不几步,两人停了下来,却是跟随骆姓青年而来的随从挡住了去路。这些随从看向叶易安的眼神中颇有些不善之意。 林子月的脸沉了下来,“骆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妹勿要动怒。你少有出门,长安城中诸色人物又是鱼龙混杂,轻信不得……”骆姓青年向林子月陪笑着解释后,继而目光一轮,便又重新回到了叶易安身上。 只是此刻他看向叶易安的眼神中再没有了刚才的漫不经意,“林师妹入继来院两年有余了,我却从未见过足下,敢问足下是谁?” 骆姓青年语气还算不错,但其间颐指气使的盘问味道却极浓郁。 或许是与黑狱的经历有关,叶易安非常不喜欢骆姓青年这种盘问的语气,更不喜欢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 虽然如此,但叶易安却并无与他冲突的意思。毕竟从适才这些话可以知道,此人亦是继来院中人,且还是林子月的师兄,他固然可以不在乎这鸟人,但林子月毕竟还要继续在那里修行,实无必要给林子月平添麻烦。 深深的皱了皱眉头,叶易安拦住了欲要抢着说话的林子月后正待开口时,身后却又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小十弟,怎么了?” 明经堂中不许互相打问身份,便是连姓名籍贯也不许。由是便形成了极为独特的称呼方式,四十人分为四组,以甲乙丙丁名之,每一组十人又按年龄大小排序,由此而成各自在明经堂中的称呼,就连老师授课时也是如此称呼。 叶易安在乙组中最小,位列老十,所以组中人惯称其为小十弟。 这种称呼方式极怪异,好在唐人好称行第,习惯后也就没什么了。 只听这称呼方式也知来人乃是明经堂中同组学员。他们出现在这里倒也并不奇怪,毕竟玄都观乃天下修行者瞩目之地,既然来了长安总是要到此看看的。 叶易安回身看看,见本组学员除了他之外,其他九人竟是结伴来游,“五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同样转过身来的林子月诧异于这个称呼,“五哥?” 此时也不便解释太多,叶易安含糊道:“我此来京城是为学经的,这几位皆是我的同窗,我们惯以行第称之” 闻言,林子月狠狠瞥了叶易安一眼,意思是你还瞒着我什么,等会儿看我怎么跟你算账!瞥过之后,其人上前一步顺着叶易安的介绍,大哥、二哥的一路叫了下去,一直叫到九哥。 她本就明艳到刺人眼眉的地步,这番见礼又如此洒落爽利,顿时便博得乙组众人好感。 那生性最为开朗豪放的老五还礼过后,手指叶易安哈哈笑道:“难怪你走的如此匆忙,一转眼的功夫找都找不到了。原来是携着家眷进京的,有如此宝眷,小十弟,好福气啊” 几人正在寒暄时,乙组老七忽然拉住那明显是众人首领的五哥低声耳语了几句,老五脸色微变,随即抬头向骆姓青年等人看去。 叶易安不知何故,上前一步,老五低声问道:“小十弟,你认识他?” 叶易安摇摇头。老五嘿嘿一笑,“此人乃是山南东道散修界中第一大派锦绣盟骆家的少主骆天赐,传闻中乃是修行天才,名声大得很,但人却少见。若非小七弟眼利,咱们居然对面不识了。哼,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闻言,叶易安心头一动。不仅是在山南东,便是整个山南东西两道,举凡修行者而没有听过锦绣盟大名的可谓绝无仅有,他自然也早已久闻其名。 锦绣盟之所以如此有名,是因为它独具庞大的规模及雄厚的实力,以此两点来论,这个盘踞于房州的散修门派实是山南散修界中当之无愧的第一门户。 这扫兴之人居然是锦绣盟唯一的少主骆天赐,真是好大的来头。难怪远在帝都仍能带着这许多随从招摇过市。 本组老七能将他认出来,不消说当也是来自山南东道的线人,甚至极有可能就是紫极宫布在房州的线人。再看五哥此刻的神情,估摸着来历也不出山南。 比照林子月的情形,那骆天赐既然能入玄都观继来院修行,除了本人天赋极佳外,锦绣盟与道门关系紧密亦是毋庸置疑。而其这样的背景简直就是紫极宫线人们的天敌。 观老五、老七两人神情间颇有跃跃欲试之意,叶易安低声劝解了几句,意谓此间乃是帝都,这里又是玄都观山门所在地,肆意不得。 叶易安私心里是顾虑林子月,实在不愿给她造成任何不良影响。老五、老七等人亦非莽撞,想到明经堂森严戒律,也只能将刚刚冒起的那个机具诱惑力的念头强自按捺下去。 十兄弟聚首结伴而行,且个个面色不善,骆天赐的随从们瞅了瞅少主的脸色后再没拦阻,无声间散开,只是其中一人紧紧盯住老七,若有所思的样子。 目送林子月与叶易安并肩离开后,骆天赐适才就已阴沉的脸色彻底冰寒下来,“小师弟?听此称呼,那厮分明也是门派中人,查,一定要把他的底子给我查出来” 骆天赐将叶易安“小十弟”的称呼听成了小师弟,不过这也不妨碍什么。距他最近的随从闻言当即点了点头。 他常在京中随侍骆天赐,自然明白这位少主的心性。其人天赋高,自视亦高,等闲之物俱都看不到眼里,然则一旦有某物入了他的眼中,那是必要得手而后快的。 物且如此何况人乎?骆天赐实非纵情滥情之人,在此之前甚至都没见过他对那家女子用过心,唯独对这个同在继来院中的师妹林子月在意的很,以他的心性,不动心则已,一旦动念往往就是坚如铁石。看来这件差事无论如何也要办好了。 那厮既与林子月熟稔,想必也是襄州修行界中人物。锦绣盟所在的房州正好比邻襄州,想打探其来历,纵使费些周折,当也不难吧! 接下任务的随从正自思忖时,却听另一随从犹疑声道:“适才那十人中有一人倒极似本州散修界中的方从军” 他口中的本州自然就是指房州,只是方从军这个名字谁都没印象。 “方从军其人并不显山露水,修行境界也似不高。我只是偶听盟主说过一句,疑其乃是紫极宫的线人” 闻听此言乃是出自盟主,骆天赐以下众人俱都面色一肃,长久以来,他们素知盟主言不轻发,发则必中。这番话中虽然有个“疑”字,但他既然能宣之于口,也就**不离十了。 方从军是紫极宫线人,那与他随行的其他人…… 牵涉到紫极宫后,骆天赐本是冰寒的脸色慢慢沉敛起来,思忖一番后向此前那个随从缓缓声道:“父亲既有此言,方从军之事便无需我等费心。你探查那厮根底时不可急躁,宁可慢些,却需谨慎从事,勿要使其察觉才好” 那随从郑重的点了点头。经此一事,骆天赐再无游兴,径直回到了玄都观继来院自己的房中。 方一推开房门,骆天赐脚下蓦然一顿,待看清楚房中之人的面容身形后,原本有些随意的身子立时端肃起来。 进入房中,反手关好房门后,骆天赐躬身之间无比恭谨声道:“未知仙长鹤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未知仙长此来有何见教?” 提前在房中等候被骆天赐称之为仙长之人穿着一袭便装道服,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脸上始终呈现出一幅恹恹病态。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此人身上无形间流露出一股深深的森寒之意。 其人并未理会骆天赐的客套寒暄,顾自声道:“兴教会之事近来进展如何?” 闻听此问,骆天赐倍感头疼,小心措辞回答道:“近来本州乡野之间又多了两所兰若野观” 似是知道这样的回答必定会使那人不满,骆天赐忙又续言解释道:“家父命小子禀知仙长,私建教门乃道门第一大禁忌,欲行此大事不能不倍加小心。一教之兴,仙、法、道三宝缺一不可,如今正该是蓄力构筑神仙谱系、编撰典籍及培养传教骨干之时,先将根基打的牢厚,倒不急于观宇之扩张” 那道人闻言冷哼一声,“说这些有何用?贫道要的是信众,越多越好的信众,没有信众一切只是镜花水月” 这道人一怒,房中的空气都似冰凝了一般,骆天赐神情愈发恭敬,但口中却是自有坚持,“纵观道门教史,凡一教之大兴必需逢于乱世,世乱****艰,民艰则神昌,如今四海升平,兴教若强行发力,殊为不智。俯请仙长明鉴” 沉默,冰一般的沉默,其间骆天赐数度偷眼去瞧,那道人却始终未再开言。 似乎是在比拼耐性的良久之后,骆天赐悠悠一声叹息,“自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去相伊始,人君倦政,朝政悉入李林甫之手。李林甫其人仙长焉能不知?天下之乱为期不远矣,俯请仙长稍安勿躁,静待时变” 那道人闻言又是一声冷哼,片刻之后才再度开口,“没有吾等,锦绣盟焉得今日?尔父子最好心中有数。罢了,此事暂且不提。我委你探查的那事可有结果了?” “当日清云道长猝发义举聚众强攻襄州刺史府,意图斩杀紫极宫虚相,未料功败垂成。事发之后襄州修行界对此讳莫如深,本盟极耗人力物力终于探查得知,致使清云仙长爆丹殉教不成的罪魁乃有两人,一是广元观新任监观虚生;另一人则是一名唤叶易安的散修,此人如今亦被虚相选定为线人,总掌襄州散修界” “叶易安?”闻听此名,那道人脸上闪过一道异常之色,继而脸上终于露出深深的悲恸,“你说清云意欲爆丹而亡……” “正是” “好,好,好!死得其所,他没辜负贫道的接引,贫道没看错他,没看错……” 话语喃喃,极为罕见的真情流露之后,那道人缓缓闭上眼睛,“虚生与叶易安都必须死” 眼见骆天赐要说话,那道人抬手摇了摇,“此事不劳你们,贫道会亲自动手,你只需给我一幅叶易安的画像描摹清楚他的容貌即可” 骆天赐心底暗舒了一口气,躬身应是。 事情说完后那道人一刻也不多留,转身向外走去,骆天赐肃立依旧,“恭送虚可仙长” 正文 第118章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离了玄都观后,明经堂乙组老五等九人也自识趣,寻了一个借口就走了,没再打扰叶易安与林子月难得的独处,叶易安也没出言留他们。 倒是那老五与老七走时特意交代要他小心的话语让叶易安心中微微的生出些暖意来。 与他而言,每一份哪怕是最简单的关切都如此弥足珍贵! 那几人刚走,林子月便迫不及待转身皱眉,做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给老娘交代清楚,你分明八天前就已离开襄州进京,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找我?还有刚才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你又习得什么经?” 西京、东都、北都,唐朝自定鼎之日便立有三都,而在三都之中若论锦绣繁华,西京长安自是稳居第一。长安街头的人来人往远非襄州可比,站在这异乡喧闹的街头,看着面前强自绷着脸的林子月,刚刚因骆天赐而起的一点扫兴顿时如风散去。 或许是因为远离襄州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每每与林子月相处时总能感受到别样的平安喜乐,总之,此时此刻,叶易安的心情很好,非常好,好到就如同这长安街头的午后阳光。 面对林子月的盘问,叶易安未曾说话,脸上先已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笑容落在林子月眼中,委实,委实是……有点坏! “你笑什么?真要让老娘打折你的腿不成?” “你何时成了我的家眷?有你这样的家眷,我还真是好福气” 刚才老五误会了他两人的关系,甚至还以此调笑,彼时林子月却没有否认,甚至连一点要否认的意思都没有。叶易安的坏笑真是由此而来。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林子月微微扬起的脸,使得她的绝美愈发明艳,闻言,她的脸上分明起了一层浅浅的晕红,但凤歌山主本人却是猛一甩头,下颌高高翘起,哼的一声,“便宜你了” 发自心底的娇羞真的需要用骄傲来掩饰?这真能掩饰的住……? 没有预设的目的地,两人就这样在长安街头随意的并肩而行,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谁在一起。 漫步之中,叶易安将自己被虚相征召成为紫极宫线人,以及此次来京的目的尽数说了出来,林子月听完,“唔”了一声,“紫极宫……” “怎么?” “没怎么,紫极宫与玄都观可是对头吶” 说完这句,林子月蓦然一笑,摇了摇头,“还好我不是道门的黄冠。还好你现在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倒解决一件我最近总是拿不定主意的烦心事” 道门中的女道人被称为黄冠。听到林子月此言,叶易安当即便问她拿不定主意的心事究竟是什么。 “前几日继来院中的管事道人寻过我,说观中有位高道有意收我为正式门徒,问我愿不愿意拜师。我拿不定主意的就是这事,原还想着近日要回襄州一趟找你与师兄商议商议的” 叶易安没想到林子月说的居然是这样的事情,“噢?欲要收你为徒那人是谁?” 林子月摇摇头,“这个管事道人倒没有明说,只说那是位玄字辈的高道,修行境界很高,在道门中地位也很高,似乎眼界也很高,很难有人能入其法眼,着我莫要错失了机会” 玄字辈高道! 听到这句话,叶易安心头一跳,修行界中他目前接触到的道人中明、清、虚三个辈分都有,唯独没见过更高一级的玄字辈高道是什么样子。 连续两任广元观监观虚谷与虚生撇开不提,就连山南东道真一观的大都管虚静也只是虚字辈,那玄字辈神通道人的修行境界以及在道门的地位又该是…… 虽然早知林子月一入继来院便不啻于凤凰涅槃,但实没想到仅仅两年多,她便一飞冲天到了如此地步。 对于天下修行界中人而言,林子月刚刚轻描淡写说出的是多少修行者梦寐以望却求而不得的天赐良机! 也难怪那继来院管事道人不肯明言那人的法号,其人位份实在太高,万一林子月拒绝的话,善后之事可就不好做了。 见叶易安微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林子月伸手过来推了推他,“你既入了紫极宫,此事我自然就不会答应,这种拜师跟进继来院不同,既要做那高道的入室弟子,散修的身份肯定是不行了。我若真入了道门,你又在紫极宫,那成什么样子了” 说到这里,林子月咯咯一笑,“莫非你我还要成为寇仇不成?不用想了,此事我拒了就是,一等继来院五年修行期满,我就回凤歌山,没准儿还能祝你一臂之力” 林子月笑颜如花,眼神清澈纯净,这一切都说明这番话,这个决定确乎是出自她的真心。 为了叶易安她确实是发自真心的愿意放弃这个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放弃这份几乎可以断定是一生中一旦错过就再不会有的咫尺仙缘。 叶易安的脚步不知何时越走越慢,最终竟至于停了下来,就在林子月诧然回身时,他却蓦然一笑,“天予弗取,反受其疚。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闻言,林子月一脸的惊诧,“那,你……我……” 叶易安轻轻走到林子月面前,脸上清浅的笑容中却有着浓浓的柔情,“你还真是个傻丫头啊,你在长安玄都观修行,与我在襄州给紫极宫做线人能有多大关系?若二者真有妨碍的话,你现在岂非连继来院也呆不得了?再则,即便入了道门,你依旧是凤歌山主,那是你的家业,更没有什么妨碍” 林子月有些怔怔的,“这真的行?” 叶易安迎着林子月的眼神,语声愈发的轻柔,也愈发的坚定,“为什么不行?你最大的愿望岂非就是光大凤歌山,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怎能轻易错过?再者,以你的天赋,错过如此唾手可得的仙缘,或许便是永久的遗憾与悔恨” 说完,也不等林子月再说什么,叶易安已迈步前行,“听我的,如此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此后的徐行中,林子月颇有些心神不属,不时的便要扭头过来看看叶易安,虽然没有说话,眼神中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这真的行吗?” 每一次,叶易安给予的都是无比坚定的笑容。 正是在这一次次的无声交流中,心底对叶易安无比信任的林子月散去了一切疑虑,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明媚起来。 而她这笑容无形中已经将其心事暴露无遗——不管是出于光大凤歌山的目的,还是为了追慕仙缘,她其实是想紧紧抓住这次机会的。 只是林子月没有注意到,叶易安也不会让她看到自己心湖深处的波澜。 林子月这一步跨出,将来如何实难预料。但此时此刻,叶易安给予林子月的却只会是更多的坚定。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叶易安不会让林子月因为自己而留下遗憾。 绝不会!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了许久,恼人的心事被叶易安化去,林子月顿时便像凤歌山顶自由的鸟儿般快活,转身折进了街侧的一家酒肆。 风吹槐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 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酒肆以及门前作为活店招的碧眼波斯胡姬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此时有叶易安相伴,恼人心事又已化去的林子月心情好的简直要飞起来,怎能不进来见识见识。 而叶易安,总是会顺遂她的心意的。 这是一家不大却很整洁雅致的酒肆,两人也没要雅阁,便坐在大堂的散座上边品呷色呈淡红的酸甜果酒,边欣赏大堂内演舞台上歌伎的曼妙轻歌。 那歌伎年纪已过双十,容貌亦不出众,但一手琵琶技艺与歌喉却是上佳,恰与这酒肆配合的相得益彰。 一盏果酒饮尽,半阙残歌也已收歇。歌伎正稍事歇息时,大堂内的酒客纷纷出言,要那歌伎莫再唱旧曲。至于要唱什么?这还需问嘛!大家要听的自然是翰林供奉李谪仙最新的歌诗。 去岁,当今天子亲下诏书征传李太白进京,赐坐七宝床、御手调羹给予前所未有之礼遇后赐其翰林供奉之职,由是,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诗仙便正式常住帝都。 就此,长安城中大小酒肆佐酒的歌伎们便极力寻觅李太白的每一首新制歌诗,似眼前这般场景,各酒肆中几乎每天都在重复上演。 歌伎歇息罢,果然不负众望,琵琶拨动之间唱了一首李白的新作《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这是一首表现爱情与离别的歌诗。它以女子自述的口吻,抒写爱情的经过以及对远出经商丈夫的思念。这样题材的歌诗自古多有,但出自于李白之手便即分外不同,将一段儿女子情事写的清新动人,如从胸臆中流出,萦回曲折,透出说不尽的一往深情。 这诗以情动人,语言却是极浅切,不仅叶易安听得津津有味,林子月也听的入神,曲罢,她欢然一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歌诗里说的真好!咱们算不算?” 难得林子月对歌诗如此感兴趣,闻问,叶易安笑着摇了摇头,“你我相遇的时候你早已是乌丝满头,我也早就不骑竹马久矣,如何能算?” “谁让你不早些来寻我?可惜了”说完,林子月瞅瞅左右,压低声音问道:“刚才那歌伎所唱中‘常存抱柱信’是什么意思?” 看她这颇有些偷偷摸摸的模样,叶易安忍不住又是一笑,学着她的样子俯身低声解释道:“《南华经》中有言:‘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梁柱而死。’说的是一个叫尾生的痴心人和心爱的女子约会于桥下,可心上人迟迟没来赴约,不幸的是大水却涨上来了,尾生为了信守诺言坚持不肯离去,最后竟然抱桥柱溺亡。” 呷了一口果酒后,叶易安续道:“在这诗中是说,与丈夫青梅竹马的女子婚后立下了愿与丈夫永不分离的誓言,并在心中自誓将像尾生一样宁死不负誓约” “尾生真是好可惜……”林子月的感慨刚叹息到一半儿,却让旁边正添酒过来的跑堂小二给听到了,这人是天生的快嘴,当即便带着一脸的笑插了一句,“二位客官是在说尾生?好巧,据此不远正好就有一座尾生庙” 闻言,也不知林子月想到了什么,问清楚尾生庙的地处后酒也不吃了,招呼上叶易安起身就走。 出了酒肆,林子月一路直接到了那个占地极小的尾生庙,进门时恰好碰上一对脸上有着绵绵情意的情侣。 进入庙中后,林子月也不左顾右盼,来到小小正殿内供奉的尾生像前拈香便拜,拜完之后复又闭起双目,无比虔诚的口舌默念。 这是再标准不过的许愿了,待其站起身后,叶易安笑问了一句,“你许的什么愿?” 林子月却未立即回答,而是直接走到了旁边站着的叶易安身前,伸出白生生的纤手按在了叶易安跳动的胸膛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所念诵的恰是此前赠与叶易安香囊上所绣的一句歌诗。 口中说着的同时,她的整个身子也已依偎进了叶易安怀中,抱住叶易安身子的双臂环的很紧,很紧。 “誓约既然立下了,我就会像尾生一样长存抱柱信”说到这里,身子分明是柔情款款的林子月蓦然语声一变,咬牙切齿般继续说道:“叶易安,你若敢负我,纵然追遍九天十地,老娘也绝不放过你” 叶易安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而后伸出手去将陌生又熟悉的林子月紧紧拥住。 正文 第119章 身份揭破 尾生庙中盟誓定约,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诺言许下之后,两人的关系顿时便是突飞猛进。 在尾生庙中盘桓了许久后两人方才离开,重新走上人来人往的长安街头,林子月脸上有着不加掩饰,也不想掩饰的浓情蜜意;叶易安虽然因为性格的缘故显得持重些,但其每一看向林子月时眼眉间的温柔却是情意深深深几许,无形间使素来冷硬坚韧的他多了几分别样的柔和。 可惜,欢乐的时间总是不够,总是太短。当叶易安将林子月送回到玄都观前时已是月上柳梢,似乎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一下午的时间就没有了。 “进去吧,十天之后我一定早早的就来寻你,到时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去”,然则,当叶易安刚一转身离开,身后却又响起了脚步声,却是林子月又追了上来。 “我再送送你”简单的话语中有着太多的依依不舍。 “傻丫头”叶易安口中轻叹的同时,已伸出手去无声的握住了林子月的手。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林子月歪着头一笑,屈起一根手指在叶易安的手心里轻轻挠动不休,地上,两人被月光拖出的影子早已浑融如一,再分不出那个是你,那个是我。 你送我,我送你,来来回回了两三遭之后,这场艰难的送别才最终结束。定情之日,正值情浓之时却不得不分开,委实太残酷。 这一夜,下午发生的一切不受控制的在两人脑海中不断回放,闪现;这一夜,两人如人间世中一切甜蜜的情侣一样,又不约而同的失眠了。 尽管如此,第二日天色微明时叶易安便已起身,梳洗罢,离了明经堂前往李博士的终南草庐。 走在晨曦下别样秀美的山中小径时,叶易安还不时会想起林子月,想着改日定要与她同游此一名山。 但当李博士草庐远远在望,那个总是一副怏怏病容,满身森寒的虚可浮上脑海之际,恰如兜头吹来了一股阴风,叶易安心中的绮思自然消散的干干净净。 调整着心绪,踏进草庐的那一刻,熟悉的叶易安又回来了。 草庐内没有见到虚可道人,李博士端坐于书房之中,面前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各式古文字的拓片,显然是正在做着钻研的工作。 “已经十天了!”见叶易安进来,李博士欣然起身,活动手脚并轻轻的按压着眼眉,一并将叶易安引到了茅庐外榆荫下的石几前。 两人坐定之后,叶易安将早已准备好的拜师礼进呈上来,“虽言治学需勤,但老师也莫要太辛苦了,当以保重身体为先” 李玉溪摆摆手,自有侍奉的老仆前来收走这些师礼,随后他也未再多说什么闲话,破口便问课业之事,考察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开始了。 叶易安本有《五经正义》的基础,且当年跟随叶天问打下的基础还挺坚厚。过去十天里也着实下了功夫,并不惧于考校。 青山秀色之中,榆荫笼罩之下,两人一问一答,不时有诵经之声朗朗而出,为这一片清丽山水点染上几分淡淡的书卷气息。 玄都观继来院中,骆天赐的心情很不好。早课时他已委婉的打探过,林子月昨夜回来的时间很晚,两年多了,这样的情景在她身上还是第一次出现。 愈发影响到他心情的是,今日早间的晨课中林子月可谓是神采飞扬,眉眼间的喜悦之意浓郁的简直要流出来。 能让一个修行者如此形诸于色,这该是怎样的欢喜? 到这时,骆天赐即便是个傻子也知道林子月突然变化的原因在昨天下午那个无名小子身上。 脑海里一浮现那小子眉目俊挺的脸,骆天赐的心情便愈发的坏了。 正在这时,观中一个相熟的道人溜溜达达的走了进来。素有城府的骆天赐虽然心情不好,脸上却没显现出来,对道人的接待殷勤依旧。 两人边品呷着最为上品的蒙顶石花边随意闲聊,骆天赐明知这道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却绝不主动开言相询。闲话了许久之后,还是那道人先忍不住的提起了几味药石。 这几种药石皆是难寻之物,即便放在修行界中也算贵重。闻言,骆天赐沉吟良久后说出了一连串难处,其形色诚挚,言语恳切,容不得人不相信。然而就在道人脸上的失望已形诸于色时,他却突然一转口风,应承下此事来。 这种与人交往时的小手段原本并不出奇,但在骆天赐炉火纯青的演绎下,加之这道人常在观中心思相对纯净些,竟然未曾看透,心中大定的同时,对面前这个散修界弟子愈发的好感大增。他却不知这本就是骆天赐在继来院中常用的手段,似这等的小手段他还有很多,便是凭借于此,他在继来院乃至玄都观都搏下了极好的人缘。 数年下来,这道人也知骆天赐其人言出必践,举凡他答应的必定会做到。心事大定之后,他便也影影绰绰的说出了一个消息。 关于林子月得人青眼,行将拜师的消息。 看道人说此事时似笑非笑的神情,显然是早已知道骆天赐对林子月的用心所在,原本还存着借此噱笑之心,无奈骆天赐年纪虽然不大,心思却比道人更深,竟至于让道人的这番心思尽数落到了空处。 应付完这个讨人嫌的道人后,骆天赐的心情一发坏到了极处。真是没想到啊,林子月居然能博得那位的青眼——举凡对玄都观略知一二之人谁不知道那位素来眼高于顶,能入其法眼可谓难上加难。 不行,绝不能让林子月成为那位的入室弟子,否则…… 正当心情差无可差的骆天赐绕室踱步思虑良方之时,一个眉眼清秀的小道童叩门而入,通传知客堂内有人请见。 继来院中规矩很大,不管什么出身都不得带长随入内,骆天赐亦不例外。 来到知客堂,见请见的正是昨日刚刚分别的长随头领,两人到了一处偏僻所在后,那长随头领也无多话,径直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像递过。 骆天赐接过画像打眼一看,画中人正是昨日伴在林子月身边的男子,当即眉眼一挑看着长随头子。 “少主,昨日随在林姑娘身边的这人名唤叶易安,巧的很,他也正是紫极宫在襄州的线人,如今襄州散修界的实际执掌人” 道破叶易安的身份后,长随头子又说起了昨日接令之后如何即刻派人前往襄州,如何殚尽竭虑摸出叶易安的根底并绘像,又如何星夜兼程的将绘像送回…… 只是这番大表忠心与能力的话骆天赐全没在意,此时此刻,他之前所有的坏心情都随着这幅画像的到来一扫而空。 骆天赐已没有心情与长随头子再多废话,打发了他之后,回转到继来院房中思虑良久后先是寻到之前那道人一番耳语,随后又往管理他们这等人的执事道人处请了假。 准假出了继来院,骆天赐未带一人悄然出城直奔终南山。 这还是骆天赐第一次主动来寻虚可,当他将叶易安的画像摊开在书几上时,分明感到草庐中的空气瞬间森寒到几乎要落雨成冰的地步。 而虚可乍见画像时眼中闪现出的利芒更是比冰锋冷十倍百倍。 自始至终,虚可未发一言。出了草庐远远离开之后骆天赐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继而无声一笑。 围绕林子月的两个棘手难题都已迎刃而解,这一刻,骆天赐心中的畅美难以尽言,就连眼前的终南山水似乎都增添了十分丽色。 当骆天赐悠然下山时,李博士对叶易安的考校亦已结束,这位在士林中被尊称为玉溪公的前国子学五经博士对于考校的结果异常满意,是以居然异常难得的在考校之后与门下弟子围炉品茗闲话。 闲谈之中,叶易安有意无意的问起了老师近来对文字学钻研的进展。孰料一提及此事顿时引来李博士一番长吁短叹。 其叹息的对象是字圣许慎,叹息的根由正是那本公认的辉煌巨制《说文解字》。这本文字学的集大成之作实在太成功了,就如同一座巍峨大山挡在李博士面前,使其再难有大的突破。 而以李玉溪的心性以及在士林中的身份,既然在文字学上花费了偌大心力,焉能甘于只是在许慎划定的范围内零敲碎打,而没有突破? 即便那人是字圣许慎,但作为当世最为杰出的大儒学者之一,李玉溪也自有他的骄傲。 但面对如此巍峨大山,要突破谈何容易?长吁短叹到后来,李博士甚至发起了牢骚,感慨字圣其生太早,自己则生的太晚。 就在李玉溪慨叹最盛之时,叶易安从袖中掏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榆荫下的石几上,“老师请看” 李玉溪拿起那物,见是一块泛白的骨片,出于龟甲的骨片材质极好辨认。对此心意难平的他初时并未太在意,但当其看到龟甲上点点划划的花纹之后,“咦”的一声,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这片一望便知是极古的龟甲残片上有着七八团紧凑的花纹,这些花纹一看便知绝非是天然生就,而是人力以锐器刻画的结果。 龟甲残片上的花纹布列整齐,笔画之间透出一股悠远的苍劲古朴。李玉溪近乎痴迷的将这七八团刻纹凝视了许久,“此物你从何而来?” 牢骚没有了,慨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李玉溪紧盯着叶易安的双眼中发着光,因心情起伏的太厉害,他的话声里甚至带上了清晰可辨的颤音。 这枚龟甲残片乃是得自于许公达,当日他与言如意第三次合作时用以作为样本的,后来双方的合作不了了之,但此物却留在了他处。 也正是那次,叶易安知道这种刻有异常花纹的龟甲兽骨乃是许公达在河北道相州偶得之物,当他正要答话时,蓦听李博士诧然声道:“好你个虚可,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一点声息都没有” 叶易安蓦然回望,就见虚可道人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观其神情,分明是在窥听两人的谈话。 虚可都已到了身后,自己却全无感应,他分明是用了极高明的术法以隐匿气息及丹力波动。 他来了多久? 以他与李玉溪的关系,想来即可来,有什么必要隐匿气息及丹力波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更重要的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为什么有如此强烈的杀意? 正文 第120章 相州行 叶易安与虚可的眼神一错而过,一旁坐着的李玉溪则连连招手,“道人快来,小徒这里有这一件好东西,你不可不看” “噢,能让你玉溪公如此赞誉,那就一定是好东西了,贫道还真得开开眼界”虚可极力收敛着身上的杀意,做出一副刚闻其事,兴致盎然的样子,殊不知他这一反常态的多话本身在叶易安看来就愈显异常。 走到榆荫下的石几边坐下之后,虚可顺手拿起龟甲残片细细参详,旁边的李玉溪则难掩激动的心情站起身来,负手踱步缓缓声道:“老夫自国子学致仕之后受你这道人蛊惑转而钻研文字小学,如今已有数年矣。积数年之功,老夫几可判定这枚龟甲残片上所刻画之符号当是一类未见于《说文解字》的奇古文字” “奇古文字?” “是”李玉溪郑重的点了点头,“一种比之钟鼎文更古,字圣许慎亦未曾见过的文字” 比钟鼎文更古! 与叶易安同样别有怀抱的虚可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手中这枚龟甲残片的意义,扭过头来目光灼灼的看向叶易安,“若玉溪公法眼无差,此物真可谓无价之宝了,却不知小友是从何处所得” 叶易安轻轻抚动着手中的茶盏,迎着虚可的眼神浅浅一笑,“这是前次进京途中偶得之物,未曾想竟得老师如此看重?” “偶得?在哪里?”话出口之后虚可才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于急促,掸了掸道袍放慢声音道:“贫道虽是山野之人,但在各地敕建道观中也有一些方外之交,或许能帮着寻觅也未可知” 道门遍布天下的势力之大就连李玉溪亦是知之甚深,闻言也将渴求的眼神落在了叶易安身上。 若此间只有李玉溪,叶易安自会如实相告,但旁边多了一个心怀叵测的虚可之后,情形就决然不同了。 叶易安随口说出一座从襄州到长安途中必经的城池名称,又虚拟出一番偶得龟甲残片的过程,且言明只看到这一枚,他说的毫无破绽,但归根结底却全是一派胡言。 听他说完,刚才已停止踱步的李玉溪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文字学的研究不同于其它,若想解析一种当世从未见过的奇古文字,没有一定量的实物作为基础根本不可能,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似这种龟甲残片必须越多越好。其数量越多就越能尽快出成果,出好成果。 眼见宝山在前而不得其门而入,李玉溪的失望与失落可想而知。 虚可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不过今天的他却多话的厉害,不断反复追问叶易安偶得这枚龟甲残片的过程细节,让叶易安应付的异常吃力。 谎言本就很难十全十美,尤其是仓促造出的谎言就更是如此,而检验谎言最好的方式就是对细节的盘问。就在叶易安应付的越来越吃力之时,虚可却突然收住话头,乃至主动岔开了话题。 因为龟甲残片的缘故,三人的这一次小聚郁郁而散。虚可最先告辞,叶易安与他作别时惊讶的发现,此前他身上针对自己流露出的杀意已在无声无息间消失一空。 《蛹蝶秘法》对此类事物的感应异常敏锐,以至于叶易安能非常肯定,虚可不是在掩饰,而是他的杀意确实消散了。 从李玉溪处回到自己的茅舍之后,虚可久久的看着骆天赐送来的那副画像—叶易安的画像,病怏怏的脸上阴沉一片。 因为那枚突然出现的龟甲残片,他满腔的杀意只能隐忍下去。以他的精明,叶易安临时而成的谎言能瞒过李玉溪,却绝瞒不过他。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隐忍。 他真切的明白那些龟甲残片的价值,在李玉溪身上花费了偌大的时间与心力,为的是什么? 与这等大事比起来,别说只是一时杀机的隐忍,就是再大的代价他也会付出。叶易安终究是个死,不过就是多让其多苟活一些时日好去寻觅那些龟甲残片罢了。 虚可并不担心叶易安在此事上会不尽力,与叶易安看出了他的心怀叵测一样,他同样也看出了叶易安对李玉溪的别有所图,今天这枚突然出现的龟甲残片不过是愈发证实了而已。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所图却是一模一样,那就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可惜自己名列于玄都观的禁足令名录,禁令未撤销之前不得出长安城百里范围,天下虽大,他却连京畿道都出不去。不能亲自监控叶易安的行踪进而寻到龟甲残片真正的来源实是遗憾,而为全实力,道门内部的志同道合者又无法轻动。 想来想去,为谨慎计,虚可最终还是想到了骆天赐身上,骆家父子虽然为人奸猾,但办事的能力还是有的,希望这次他们莫要让自己失望,否则,终有一日会老账新帐一起清算。 一念至此,虚可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懑——他们这些一心欲要大振道门的清流为何如此艰难?还要等多久,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无束缚的放手施为?而那普天之下最大的功德——一个几乎是与道门同时诞生,绵延数百年的人间天国之理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实现? 满腔愤懑中,身前叶易安的画像蓦然自燃起来,很快化为一片灰烬。而虚可的身形就在袅袅青烟中虚化不见。 虚可走后,叶易安也没留多久。下山途中脑海中不时浮现的都是李玉溪怅然若失的眼神。继而,他的脑海中莫名的又浮现出许公达的身影。 想到许公达,顿时便有一股急迫感油然而生。 李玉溪与许公达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两人对材料的需求自然也就一致,而许公达开始的又早得多,这等情势下,每一天的拖延或许就意味着那些龟甲兽骨的获得将更难。 既然已经将龟甲残片亮了出来,就等于迈出了第一步,走都走了,又怎能再犹豫迟疑? 回城的途中,叶易安始终在思虑此事,等踏进长安南门时心中已有决断。他要尽快回襄州一趟,此前他曾吩咐过陈方卓,着其利用手中掌握的产业为掩护秘往相州搜寻龟甲兽骨,现在想必已经有了结果。若有必要的话,他甚至要亲往相州一行。 思虑既定,入城之后叶易安并未急着回明经堂,转而到了玄都观去寻林子月,自己既然要离京且时间难定,不能不来告知一声。 叶易安对林子月毫无隐瞒的说了自己的行程安排,林子月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着他路上小心,并一再叮嘱他尽快回来。 其间,林子月眉眼之间有着掩饰极好的忧色,但正因为她掩饰的太好,所以心中有事的叶易安也未查知。 事情说完后叶易安便未再多留,离开玄都观后又到了初来长安的那处小宅去寻虚相,却没能见到人。 问过那对充做下人的老夫妇知道虚相近两日当会来此后,叶易安当即伏案留下了一封书信。内容是让虚相代他向明经堂请假。 明经堂的学经是以三月为期,考试也设在三个月后。有过往十天的经历打底,叶易安自忖通过考试当无问题,若为此耽误了龟甲兽骨的收集殊为不智。 片刻未停的将一切办妥之后,叶易安甚至连明经堂都未再回,折身径直出了长安城,而后驱动甲马术召唤出金雕高飞入云直奔襄州。 待其到达襄州时已是将夜时分,他也并未入城而是直接到了兰山精舍。当日天机谷被踏破之日已经付之一炬,陈方卓借他之力反攻回来后就常驻在了此间。 与陈方卓见面之后,叶易安也并无太多的寒暄,直接问起了前往相州收集龟甲兽骨之事。 闻问,陈方卓以手抚额,“哎呀,这些日子真是忙乱的糊涂了,竟忘了询问此事,人是早派过去了,校尉且稍坐,我去问问便回” 半盏茶功夫后,陈方卓再回来时脸色已凝重了许多。目睹此状,叶易安心头一沉,“怎么了?” “当日校尉交办此事后,我即刻便派了人前往相州,为首之人还是我天机谷中的老人,定然可靠的。算算时间他们早该回来了,即便寻访不顺也该有个消息传回,但时至今日,不仅人没回来,消息也无一星半点。这……” 言至此处,陈方卓顿了顿之后才又问道:“校尉,你要的那些骨片究竟是个什么物事?” 因那些龟甲兽骨事涉极大秘密,当日叶易安交办此事时并未说的太多,陈方卓也未太在意,只当是古怪些的药石罢了,毕竟药石中就有一味功效在止血生肌的龙骨。 但到了此刻,他已然发觉出不对,若只是普通的药石收购,他派去的人怎会凭空消失了一般?那领队之人是由他亲选的天机谷老人,修行境界不低,人也灵活机变,纵然遇事也尽应付的过来,断不该如此才对。 难倒那些有着古怪花纹的龟甲兽骨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大波折与秘密? “此乃紫极宫交办之事,我也不是太清楚”随口回应着陈方卓的同时,叶易安已知自己此前的担心落到了实处。 这些龟甲兽骨之事至为隐秘,而知道它是出自相州的更是寥寥无几。不消说,陈方卓派往相州之人所出现的异常必定与言如意脱不了干系。 这个女人出手真是够狠够快! 已经落后许久了,再也耽搁不得。 就在兰山精舍休息了一夜后,第二日一早,叶易安一行三人驱动术法向河北道相州疾飞而去。 正文 第121章 是谁? 相州旧称邺城,传为春秋五霸之齐桓公所筑,三国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曾长居于此,实为河北道不折不扣的大城名城。但一路急行而来的叶易安入城之后却无赏玩的心情。 此次随他一同前来相州的还有秦阳、赵旭,二者皆是陈方卓最为倚重的天机谷旧人,其中那秦阳更是昔日守护天机谷后备基地者并在其中隐修的两人之一。 站在陌生的相州街头,赵旭探听清楚若罗生药铺所在之后拔脚就要去,却被叶易安给叫住了。 若罗乃相州城中有名的大生药铺,与天机谷设在襄州的三阳生药铺合作多年,陈方卓前次所派之人主要就是依靠他们这个地头蛇来收集龟甲兽骨。这也是当前所知的最后线索。 “现在就去若罗生药铺殊为不智,不可莽撞”来相州途中,叶易安早有打算,拦住赵旭后他也未与两人商量什么,便径直分派了任务。而后三人便各自散开,各行其事。 秦阳、赵旭走后,叶易安漫步向前,走了不到半盏茶功夫见到街侧有一家规模并不太大的生药铺,当即折身走了进去。 生药铺中有些冷清,见他进来,无精打采的卖药伙计才勉强提振了些精神,“客官要什么药?” 叶易安边打量着药铺内的布设边随口问道:“此间可有上品新罗红参?” 只此一问那伙计顿时便来了精神,连声称有,并很快捧出了几个锦盒,里面所装皆是源自新罗的红参。 叶易安一一看过之后叹了口气,“这些红参离上品还差得远,罢了,凑活用吧,这支我要了” “整支都要?” 叶易安也不答话,只是斜了那伙计一眼。 人参本就贵重,这些又是远自新罗而来,价值极昂,一般人若要买时都是以“钱”计算,似叶易安这般出手就是整支购入的豪客对于这家生药铺而言实是多年难遇。 此时,那伙计不唯精神大震,双眼中简直放出光来。双腿打跌的窜到后面,仅仅一会儿的功夫,便见掌柜亲身出来奉茶招呼。 掌柜热情的寒暄中,叶易安一连串提过许多药草之后方才漫不经意的续问了一句,“你这生药铺中可有龙骨?” 龙骨乃是一味止血生肌的药材,实在算不得特殊,亦是一般生药铺中必备之物。作为一个买药之人,他这一问实是再正常不过,但就是这分明极为正常的一问却使得那掌柜面色一紧。 “怎么,你家开生药铺的连龙骨都没有?” “不瞒尊客,小店之中当前还真是没有。其实不仅是小店,如今整个相州城中只怕也没那家生药铺还有此物了” 叶易安一脸的讶异,“噢?这倒还真是咄咄怪事” “是有些怪”那掌柜赔笑着解释,“就在前不久,本城来了一位出手豪绰的大药商,专收龙骨,各家生药铺的存货尽被其一扫而空。别说库房,就连这前堂药柜里的也都被搜罗的干干净净,客官若还要买龙骨,只怕是难了” 此后的闲谈之中,叶易安以好奇为由又问了许多,却没能得着太多的信息。譬如那豪客长的什么摸样?相州龙骨与其它地方有什么不同?骨面上可有花纹等等。 从掌柜的描述来看,叶易安可以确定那个所谓的豪客他此前从未见过。相州龙骨也与别处没什么区别,至少这家生药铺售出的龙骨中没见着有什么花纹的。 若说唯一有用的信息便是那大手笔全城搜罗龙骨的豪客仍未收手,如今依旧住在城郊敞开收货,就连地址掌柜都说的清清楚楚。 住在城郊,那里可正是丹元镜监控范围之外,这会是巧合? 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后,叶易安付过钱提着红参离开了这家生药铺。此后又一连走了几家,情形正如那掌柜所言,各家龙骨俱都售罄,还真是花钱都买不着了。 这一趟走下来后叶易安心中已有了底,当下也不再继续寻觅,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后便凝神定思,做起每日必行的丹力搬运功课。虽然因无阴阳炉的缘故这种功课难以提升丹力,但对丹力的纯化却有好处。 一旦做起修行功课时间份外就过得快,当叶易安再度睁开眼时已是行将入夜时分,唤伙计送来几瓯酒慢慢啜饮完毕,窗外已是万籁俱寂。 夜色深了! 饮尽最后一盏酒后,叶易安起身拂灭房中灯火,随后他的身体就在一片黑暗中虚化、消失。 虚化的身形再度显现出来时,叶易安已在相州城郊处,前方距离不远便是那豪客包租的庄园。 星光漫天、夜虫唧唧,将田庄好一番打量后,叶易安方才驱动出色作玄黑的丹力护盾紧紧包裹着往庄园内潜去。 在暗影中穿梭着靠近庄园,距离越近叶易安越发的小心翼翼。能在相州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不管那所谓的豪客他认识不认识,其必然与言如意有着异常紧密的关系。 言如意的手段叶易安知之甚深,更知面对她时即便再多的谨慎也绝不过分。 果不其然,就在距离庄园最近一团林木暗影笼罩的茵茵绿草中,叶易安发现了一块异状的石头,这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有着与周遭绿草毫无分别的颜色,形状透着古怪的精致。 缓缓蹲身下去,叶易安谨慎的没有使用天眼术法,而是纯以目力继续寻觅。良久之后,直到双目都已隐隐酸胀时,他才将其余八块同样的石头一一辨明方位。 连同开始的那一块,这九块异状石头共同在暗影下的绿草丛中构成了一幅诡异的图案。 叶易安远远避开这九块异状石头模样的物事后继续横向寻觅,很快,他就又在距离不远处的另一团暗影中发现了同样的布设。 同样的发现出现四次之后,叶易安心头倒抽了一口冷气。此时不用再看他也知道类似这样的诡异图案必定遍布于整个庄园外围,共同构成了一个类似于符阵般的法阵。 虽然不知道这种法阵的威能何在,但仅仅这种布设本身就已堪称大手笔。 类似于符阵的这种布设若想发挥出最大威能,其每一块石头的安放都需布阵者耗费巨大的丹力,能将整个庄园围起来的法阵需要多少块异状石头模样的物事?又需要多少丹力的消耗! 对于一般的散修者而言,符阵根本就是一件奢侈到碰都碰不起的存在,眼前这一切……疯子,这简直就是疯子般的举动! 规制浩大的法阵却又如此不易察觉,若非他心中早存凛惕而没有冒然行事,此时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平复住暗潮渐生的心绪后,叶易安接连后退,在离开那些异状怪石很远的距离后全力驱动丹力,而后将全丹力尽数投入到《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中的“吞噬”上,内向锁死任何丹力外泄的可能。 做好这一准备之后,他才以比之刚才更多的谨慎再度向庄园潜去,其间没有使用任何术法,一步步走过,甚至就连那高墙都是借助暗影的遮蔽以手脚并用的方式翻过去的。 终于在高墙另一侧稳稳落地站定之后,叶易安悄无声息却又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还好,《蛹蝶秘法》的吞噬法门总算没让他失望,他最担心的丹力外泄以至于引动法阵之事并不曾出现。 穿过这道藏匿极深的法阵之后,庄园内部的护卫在叶易安这等修行者看来简直便是虽有似无,其后的搜素中,他很顺利就找到了充为库房的所在。 这庄园中所谓之豪客将相州城内之龙骨一扫而空,只是堆放它们就需要极大的地处。叶易安潜入其中一间库房,悄然驱动天眼术法探查堆积如山的龙骨。 所谓龙骨自然不可能真是龙的骨头,不过是各种兽骨罢了,探查的结果让叶易安既失望又欣喜。失望于库房中的这些所谓龙骨无一例外皆是净面,没有一块有人工刻写花纹的。 欣喜则同样来自于此——他的失望正好说明这所谓豪客搜寻龟甲兽骨的进展也并不顺利,至少这间库房内就没有一片是真正有用的。 此后一连又去了两间库房,结果依旧。正当叶易安刚刚摸进第四间库房时,房外本是一片静谧的庄园中突发异响,动静来的又大又急。 库房之内,叶易安透过半开的窗户向外看去,就见庄园高墙外原本澄澈明朗的夜空中突然涌起了大团大团的绿色浓雾,浓雾无声,但那诡异的颜色在月光之下愈显惨绿,观其形态俨然便是人间世中百姓们闻之色变的鬼雾。 鬼雾腾起的速度极快,眨眼之间已是蒸腾漫涌,整个高墙都被其尽数遮蔽,其间夜鸟惊飞,还不曾靠近惨绿鬼雾便已纷纷坠地而僵,随后又以肉眼几难跟上的速度被化的干干净净,就连最坚硬的指爪也不例外。 在叶易安眼中,这突然而起后就不断蒸腾漫涌,此时已将整个庄园团团裹住的鬼雾俨然就是一道鬼门关,其威能太盛,落入其中,即便是修行者恐也难逃肉身为其所化的命运。 就在这时,高墙之内一个发音古怪的声音高高响起,“叶易安,如梦法阵绝非你能抗拒,如今你既已落入阵中,还不束手就缚?” 我何时落入阵中了? 库房内,叶易安调整身形循声看去,就见发声者乃是一个瘦高的异貌胡人。此人他并不陌生,正是当日与言如意决裂之夜,在襄州广元上观中叫嚣着要与他一战的那厮。 这人明明白白是言如意的属下,什么豪客药商,收集龙骨分明就是言如意在背后捣的鬼,其目的与他一般无二,都是为了搜罗到更多刻有奇古文字的龟甲兽骨。 瘦高异貌胡人面对的方向并非他所在的库房,而是正面那一片惨绿鬼雾。 叶易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到高墙上的虚空之中蒸腾漫涌的惨绿浓雾深处有一个形似圆球般的空洞,隐隐绰绰可见空洞内正有一人被困其中。 这个法阵是专为自己布设的……触发进而被困入阵中的这人是谁?他又因何而来? 正文 第122章 柳暗花明,诸人齐至 惨绿浓雾深处的球形空洞中,被高瘦异貌胡人误认为是叶易安的陌生者正用尽全力试图冲出束缚,但这法阵的威能实在太大,即便只是引而不发的状态亦足以将其困死其中,遂就使得他的挣扎显得异常徒劳。 隐隐绰绰之间根本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他究竟是谁?蓦然之间,旁观的叶易安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人紧随着自己出现,观其此刻被困的位置,也正是自己刚才潜入庄园时所选定的方位,这难倒只是巧合? 又或者,这不明身份之人根本就是追踪自己而来? 这个念头方一出现,便越想越觉可能。龟甲兽骨之事异常隐秘,除非是他这样的知情者,否则此间的庄园根本就没有被修行者探查乃至潜入的理由。若非是追摄自己而来,这人出现的时机怎会如此巧合?闯入的地点又怎会如此巧合? 思虑渐深,叶易安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假如他的这番猜度不错,势必将引出另一个新问题——此人究竟是属于何方势力,又是为了什么原因要追踪自己? 一念至此,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虚可那张病怏怏的脸孔已然在心湖中浮现出来。随即,心中便是咯噔一跳。 叶易安在库房中思虑旁观,库房外的高瘦异貌胡人却等的不耐烦了,厉声喝道:“叶易安,你再不束手就缚,阿耶对你可就不客气了” 几乎与厉喝同时,就见瘦高异貌胡人身后成奇形站立的九人收了收将全身遮盖严严实实的黑袍博袖,亮出十八只色呈惨绿如鸟爪般的枯手微微举扬,霎时间,本已蒸腾漫涌的惨绿鬼雾瞬间风云激荡,尤其是刻意漏出的球形空洞四周,激荡的鬼雾层层冲击越压越厚,恍若流动的铜墙铁壁般从四面八方向空处合围。 被困其中之人周遭的空间被越压越小,谁都能看出只要那些冲压厚积的鬼雾一合围,此人必定就是如那些惊飞夜鸟般瞬间腐化的结局。 就在堪堪一线之悬时,球形空间中的被围困者蓦然停止了挣扎,束手而立,一副无奈就缚模样。 瘦高异貌胡人见状似是长出了一口气,继而长笑出声,“识时务者为俊杰,叶易安你也莫要不甘,实在不服,稍后我与你一对一斗上一场,定要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口中说着,随着他一扬手,身后那九个黑衣人十八只惨绿鬼爪顿时隐回到黑袍博袖之中,风云激荡的鬼雾平静下来,虽未完全撤去,但被困者面前的雾气却已退散一空——这留给他的分明是个纳降的口子。 至此,库房中的叶易安也已看出,这个恐怖之极的法阵虽是专为他而设,却并没有要取他性命的意思,目的只在于生擒,否则也就不会有刚才那个球形空洞的出现了。 这算是言如意给他留的一份香火情! 心中思绪转动,叶易安双眼却片刻未离鬼雾范围,当那被困者面前的浓雾向四周逸散之后,他的面容也就再无遮挡的呈现出来。 短短的一眼让叶易安双眉猛然一挑,这人他虽不知其名,却在几天之前刚刚见过,数日之前玄都观外,跟随着骆天赐并距离其最近的就是这厮。 山南东道锦绣盟少主的属下怎会无缘无故的来到河北道相州,并漏液来闯这处看来并无丝毫异常的庄园? 认出这人面容的同时,叶易安也就此证实了自己刚才的揣测——这个触发法阵之人果然是追踪他而来,其幕后的指使者必是骆天赐无疑。 骆天赐为什么要这么干,难倒是因为林子月? 几乎是挑动双眉的同时,叶易安已全身绷紧。 正面浓雾散去,异变突生,刚刚看似放弃了一切挣扎的被困者陡然身形急转,转动之间一面苍古铜镜从其体内分离而出,瞬间暴涨成人身大小,几乎没有任何时间的间隔,被困者已与暴涨的铜镜合二为一。 这厮竟是个器修!继而,铜镜先前冲后高飙,以肉眼难及的速度欲绕开惨绿鬼雾从庄园中遁逃出去。 瘦高异貌胡人等始终以为被困者必是叶易安无疑,此时骤然惊变,反应终究是慢了一些,眼见那被困者就要出奇而逃时,其下方处的房屋中突有一柄门板长的巨刀凌空而起,正正重劈在苍古铜镜上。 遭此急袭,漫射出一片绚烂镜光的苍古铜镜虽然受损并不严重,但其先发的急冲之势却为之一阻,吃此一阻,不等苍古铜镜再次蓄势高飚,后方惨绿鬼雾已如影随形而来,并最终将整个铜镜尽数湮没。 刚才绚烂的镜光在惨绿鬼雾中异常散乱的闪烁着,几乎是贴着惨绿鬼雾的边缘,一击而中的叶易安急驭裂天斩鬼刀鸿飞冥冥直向不远处的相州城内而去。 变数一个接着一个,直让本就不以急变见长的瘦高异貌胡人应接不暇,直到叶易安已驭器冲出庄园之后,他才呀的一声,“叶易安!” 眼见即便此刻驭器而追,也绝无把握在抵达相州城墙前拦下叶易安,瘦高异貌胡人废然一叹,放弃了急追的想法。 他们身份敏感,若无必然把握实也不愿冒暴露之风险。只是当瘦高异貌胡人目睹身后九人操控惨绿鬼雾剿杀不明来历的器修闯入者时,心中始终难以放下伴随叶易安出现而出现的疑问: 要避过如梦法阵潜入庄园可谓极难,叶易安即便做到了也绝不容易,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出那一刀,这分明是在帮自己等人,他真有这般好心? “手下留人!” 面对异貌胡人突然而古怪的吩咐,九黑袍人中之为首者愕然摇了摇头。 全力催动的如梦法阵威能实在太大,这时想要留人,太晚了! 目睹此状,瘦高异貌胡人猛一抚额,这种变故迭生,反应次次落后的感觉还真是不好受,憋在心里有火有发不出。 直到这时,他总算明白过来,叶易安即便帮他也不过是顺手为之,根本目的还是要利用他们来剪除这个闯入者。 “速派人往幽州通禀木萨,叶易安已如其所料在相州现身”随着瘦高异貌胡人一声吩咐,立时便有人应声而去。 此后两日,高度戒备的庄园却是一片平静,叶易安惊鸿一瞥后就再未出现。第三天傍晚时分,庄园中迎进了披着一身暮色,远自幽州赶来的言如意。 坐定之后,言如意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便问那瘦高异貌胡人可查出了叶易安的行踪。 言如意对叶易安的看重让瘦高异貌胡人颇不以为然,言如意见他如此,冷冷一笑,“当日你主动请缨要来相州,这都多少时日了,却一无所获” 瘦高异貌胡人是个直脾气,以前就曾当面顶撞过言如意,此时见她话语中分明有指责自己无能之意,当即愤然声道:“我找不到木萨交办之物,未必那叶易安就能?” 言如意也没与他争辩什么,只是淡淡声道:“你可愿与我做一搏戏?” “木萨要搏什么?” “搏就搏叶易安能第一个找出我所需之物。若我输了,此后再不对你发号施令;若你输了,自今之后……” 不等言如意说完,那瘦高异貌胡人已当众放言道:“若我输了,此后自会对木萨心悦诚服,凡有所命,莫敢不从” “好!”言如意一字出口,脸上流露出十分的自信与神采。 两日前那夜,叶易安驭器离开庄园后便直接遁入了其在城中所居的客栈房间。那个闯入者之死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此前他之所以不惜暴露自身的驭出裂天斩鬼刀凌空阻击,绝不是因为林子月而与骆天赐的争风吃醋之举,他那一刀虽然突然,却是深思之结果。 不管骆天赐是因为什么原因谴人追踪于他,既然这人悄无声息的随他到了相州,甚至闯入了那座庄园,他就绝不允许其人再生还回去。龟甲兽骨的秘密绝不容泄露,那怕这种泄露仅仅只是一种可能也不行。 在这一点上,不管他与言如意现今的关系如何,这却是两人共同利益之所在。大小轻重,叶易安总还是分得清的,这才是他此前出手的根本原因。 那瘦高异貌胡人的揣测不能算错,却失之于狭隘,未免将叶易安想的太小了些。 此后两日叶易安一步未出客栈,只是专心于修行功课。第三天傍晚,就在言如意抵达庄园的时刻,消失了两天的赵旭走进了叶易安的房间。 哗哗啦啦不下数百片龙骨铺在房中榻上,几乎将整个卧榻尽数遮住。但目睹此状的叶易安却皱着眉头看了看赵旭,“就这么点儿?” 赵旭点点头,“相州下辖五县之生药铺中所存龙骨不知被谁给收购一空,能找出这么些已经着实不易” 此前叶易安分派给赵旭的任务便是往相州下辖五县搜寻龙骨,历三日之功却只收集到这么一点,州城也就罢了,连县城也不放过,言如意那一方下的功夫还真够大的。 赵旭所言之情况叶易安尽都知晓,遂也没有再问,低头一一审视他带回来的那些龙骨。 一片片检看过去,越看越是失望,这数百片所谓之龙骨与城郊庄园库房中的存货一样皆为净面,且一片比一片干净,根本没有半点人工刻写的花纹印记。 据当日言如意所说,许公达手中的那一批龟甲兽骨正是偶得于相州生药铺中,并被生药铺作为能止血生肌的龙骨药材在售卖。看言如意命人买空整个相州生药铺中龙骨的布置,这种说法当无讹误。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无所获?而且据探查得知,一无所获的不仅是他,言如意那一方也同样如此。 许公达无心都能偶得,自己等人有心搜寻却找不到了。为什么会这样?此间又出现了什么偏差? 失望的将数百枚骨片检视完毕后,叶易安在榻沿处缓缓坐下身来,思虑原委的同时,手上随意在周遭散落的骨片上滑动着。 苦思良久却毫无所得,正当叶易安准备将此问题搁置一旁起身时,原本只是无意识在骨片上滑动的手指蓦然感觉到一片枯涩。 龙骨骨面应该很平滑才对,即便不平滑也绝不至于枯涩,那指尖的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拿起那枚骨片细细打量,很快叶易安就发现了异常,继而心中涌起一股狂喜。 这枚表面同样是一片惨白的骨片上有着手指触摸时清晰可辨的刮痕,刮痕分布的很均匀,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的结果。 若是普通骨片根本无须去刮;反之,这枚骨片上原本必然有些东西,最先发现它的人又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不想保留,所以才会刻意刮去? 难倒…… “这枚龙骨你从何处得来?” 张旭闻问愕然,“五县所得之骨片俱都混作一处,实在辨认不出了” 此言丝毫未曾损及叶易安守得云开见月明般的好心情,“无妨,你只要记得在哪些生药铺中购得过龙骨就足矣。辛苦了数日,今晚你好生休憩,明天再陪我走一遭” 赵旭不明其意,茫然点头。叶易安低头看着手中那枚看上去并无异常的惨白龙骨,嘴角终于露出了自到相州以来的第一缕笑容。 这一天傍晚,比言如意与赵旭更晚些时候,相州南门处走进了一位身穿拂拂娇丽裙,面容明艳无双的女子。见已抵达相州,心情郁郁的她精神明显为之一振,入城之后迈步走进距离最近的一家客栈,张口便向店中伙计打问此间可住有一位来自襄州、名唤叶易安的客人前来投宿。 闻说没有之后,她即刻转身离开,走向下一家客栈继续打问。生性率真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就在其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另一位身穿上品湖绸,风仪出众的翩翩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未曾有丝毫惊动面容明艳无双的拂拂娇女子,只是审慎的跟随其后,静等着她找出叶易安的那一刻。 正文 第123章 重逢,怎么办? 足不出门整整三天,事情说完赵旭回房休息之后,叶易安推开窗户见月色大好,遂有心出去发散发散。 如预料不错的话,龟甲兽骨之事当有了头绪。柳暗花明之后叶易安心情不错,也就有了些许玩赏相州夜景的心情。 当其漫步一番后从一可抄近路而归的小巷重回客栈时,还未走出巷口,偶一扭头之间眼神瞥到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华美的服饰,出众的风仪,尽管那身影刻意将自己遮掩在人群之中,但因叶易安眼太利,兼且对他印象太深,是以依旧将他给认了出来。 骆天赐也到了相州!而且到了自己投宿的客栈之外,且行踪闪烁…… 几乎是在瞥见骆天赐的同时,叶易安已收回迈出的脚步,整个人又重回到小巷暗影中。 骆天赐是为三日前死掉的那个属下而来? 隐身于暗影中,叶易安心思急转的猜度着骆天赐的来意。在没弄明白这点之前,他无意重回客栈。看其刻意隐藏行踪的举动分明是不怀好意,若是为自己而来,那被人瓮中捉鳖的滋味可不好受。 骆天赐借人群遮遮掩掩着自己的行踪,叶易安则在远处的小巷暗影中密切注视着他。 很快,叶易安就发现骆天赐关注的并非自己投宿的客栈,而是距离不远处的另外一家。 这是怎么回事? 疑惑方生便即散去。因为那家客栈中走出了一个这几日功课之余他必然会思及的身影。 拂拂娇长裙使其曼妙的身姿愈显婀娜,明艳的容颜在皎皎月光下犹如一颗稀世明珠,这道身影刚从那家客栈中走出,即刻便成为整条长街的焦点。 子月……她怎么也到了相州?而且看她出一家客栈便即刻向下一家客栈打问的情景,分明是来找寻自己的。 随着林子月的出现,叶易安对于骆天赐现身相州的疑惑也随之迎刃而解。 骆天赐是跟着林子月来的,其意不在自己,而在林子月! 又静静的观察了一会儿后,叶易安从小巷中退出,绕到另一侧的长街悠悠然而回客栈,观其闲适的样子,俨然便是刚刚漫步而回。 踏足于客栈门前的石阶时,叶易安借低头之机隐蔽的往骆天赐所在方位瞟了一眼,那道华服身影果然消失不见。 带着唇边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叶易安迈步走进客栈大堂,方一进入就感觉里面的气氛有些不对。 人并不少,但平时总是很喧闹的客栈大堂内却难得的安静了很多,来投宿的客人乃至客栈中伙计、账房都有意无意的将目光投注在了静候他归来的林子月身上,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有人看的大胆些,有人注视的目光隐蔽些。因为她的存在,平日里说话总是高调门大嗓子的也悄然压低了几分音量。 目睹此状,叶易安心底难免要发出又一声早已有过的感叹——林子月果然是天生的焦点! 林子月静静的坐在那里等候,大堂中众人或明或暗的关注对于她而言就如同不存在一般。当看到叶易安进来时,林子月带着脸上瞬间露出的粲然笑容迎了上来。 “你来了” “嗯” 林子月能天然无视于别人的关注,叶易安却极不喜欢被人围观的感觉。招呼过后便引着她往大堂后方自己的房间而去,留下身后许多叹息。 “格老子的,这小措大是谁?恁的好艳福” “这入娘的什么世道,美娇娘怎么都被瘟鸡子给叨了,看那小措大弱不禁风的样子,真是暴殄天物啊” …… 两人皆是修行者,耳力灵敏的很,这些个牢骚怪话想听不见都难。以叶易安的心性自然不会为了这些无聊话与人争执,倒是旁边的林子月脆脆笑出声来。 这一回叶易安看的清楚,林子月即便是失笑之时,眉眼间依旧有着抹不去的愤懑与失意。 林子月这一趟来的蹊跷,进入房中闲话了几句之后,叶易安便径直问起了事情原委。 问过才知,就在前次两人于长安城中再度聚首之后,玄都观继来院中就突然传出了关于林子月的流言,流言之中将叶易安的身份揭露的清清楚楚,尤为突出了他是紫极宫线人的身份。 散修者结缘道侣本没有什么,这种情况在修行界中可谓比比皆是,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但问题是两人的身份都太过于敏感——玄都观与紫极宫是什么关系?而今玄都观继来院中的修行弟子居然与紫极宫线人走到了一起,这还了得? 男女之事本就易惹人关注,更何况林子月还是继来院中焦点之一,所以关乎她的这个流言刚一出现,即刻就如蓬勃野火,短短一两日之间就在继来院中被传的沸沸扬扬,且正以极快的速度往玄都观中传播。 林子月性格中最大的特点就是率真刚直,如今却陡然为阴私手段所伤,受身边环境天翻地覆之变化的刺激,又耐受不得继来院中众人的冷眼与嘲讽。索性以有事需回山为由离开了继来院。 出了继来院,离开长安城后她却没有要回凤歌山的心绪,想及叶易安告诉她自己要到相州,索性就一路寻了过来。 归根结底,林子月的这一趟相州之行其实是负气而来。 叶易安静听着林子月的诉说,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的干干净净。虽然从未曾宣之于口,但一直以来他都在竭尽所能的保护着面前这个纯净澄澈的女子,不愿让林子月因为自己受到一点伤害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执念,没想到,如今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此时此刻,叶易安心中很不好受,非常非常不好受! 林子月将郁结的心事说完后长吁了一口气,显然是好受了许多,见叶易安眉头紧锁,上前两步用手捧住了叶易安的脸,随后拇指轻抚,意在重新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我心里藏不得事,但说出来就好了,你莫要为此生气。这几天我也仔细想过,以玄都观与紫极宫的关系,你我各处一方的确不是长久之计。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索性便离了继来院,你也辞了紫极宫线人的身份,咱们一起回凤歌山像我爹爹和娘亲那样岂不是好?只要肯努力,没有玄都观与紫极宫,难倒咱们就不能将凤歌山发扬光大?” 说到后来,林子月已然意兴高扬。但这话林子月尽可以说,以借此进一步发泄胸中郁闷,叶易安却知道听不得。 玄都观继来院与紫极宫是什么所在,岂是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等林子月尽数说完,叶易安走到窗前,透过半开的窗棂向外看去,下面街上行人依旧,骆天赐的身影却仍然未曾见到。 “流言的始作俑者是骆天赐?” 继来院中无人认识叶易安,他唯一见过的也就只有骆天赐,三人刚刚照面,第二天就起了流言,这是再明显不过之事了。 言如意走到叶易安身侧,轻轻的依靠着他,难得的流露出小儿女姿态,就连声音也低柔了许多,“何必与他计较” 林子月性格刚烈,当日凤歌山上面对天机谷的咄咄逼人亦是宁折不弯,绝非怕事之人,这可不像她说的话。叶易安讶异扭头,就看到一双满是担忧的眸子。 对他的担忧! 霎时间叶易安便明白过来,林子月并非不愤慨骆天赐的举动,之所以选择隐忍实是为了他,因为其深知锦绣盟势力之大,唯恐叶易安为自己出头时招祸。 叶易安心中在想什么看不出来,面对林子月担忧的眼神他缓缓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闻言,林子月展颜一笑,依偎着叶易安更紧了。 事情说完,安顿好林子月后。叶易安悄然来到了赵旭的房中,时隔未久,赵旭便悄然而去。 自始至终,叶易安都没有告诉林子月骆天赐对她的跟踪之事。 第二天起身之后,叶易安并没有如昨日与赵旭商议般往五县一行,而是陪着林子月悠游于相州内外,看看历史遗迹胜景,品尝地方知名美食,好不闲适快活。 这样的游玩一直持续了三天之后,他两人固然兴致不减,城外庄园中那瘦高的异貌胡人却是忍不住了。 言如意抵达之后督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即刻找到叶易安,林子月都能办到之事自然难不倒瘦高的异貌胡人曲忽多。 找到叶易安之后他便遵照言如意的吩咐派人远远监看着叶易安,孰料一连数日见到的都是叶易安携美出游,郎情妾意的情景。 再次闻报叶易安一日的游踪后,曲忽多径直来寻言如意。 言如意这几天一直呆在堆满了所谓龙骨的库房中,并有吩咐不得随意打扰。见曲忽多叩门请见,她从面前正在细细检视的一堆龙骨上抬起头来,“可是叶易安有了异动?” 自通报找到叶易安在城中落脚处后,几天来这还是曲忽多第一次面见言如意,闻言他也无多话,直接将叶易安三天来的所作所为一一道出,说完之后以他的性子终究还是忍不住的补了一句,“木萨对叶易安恐怕是过于高看了,恕我狂言,那场搏戏只怕木萨要输” “我若输了对你岂非好事”言如意摆摆手,“但在结果未揭晓之前你必须按我的吩咐行事,盯紧他,还是那句话,此人机警异常,盯着他时当万分小心勿使其发觉才好,更不能丢了他的行踪。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得轻举妄动,去吧” 言如意的语气不容置疑,曲忽多只能悻悻而退。 待其走后,言如意回身走到库房中小几前拈笔而写,默出的全是过往三天叶易安经过之地,凡曲忽多适才所言一处不漏。 写完最后一处,言如意手中羊毫却未收起,笔锋一转之间纸上又多出一个人名: 林子月! 这一夜月至中天,正值暗夜最为深沉之时,秦阳与赵旭悄然来到叶易安的房中。 烛火都不曾点,三人便在暗中小声密语。 先是秦阳通报情况,过往三天他远远摄在叶易安身后,果然发现了骆天赐派来监控叶易安之人。那人极擅跟踪之术,隐匿自身行迹更是积年老手,藏的极深极好,若非早得叶易安提醒后特意留心,简直就难以发觉。 跟此人比起来,倒是另一拨跟踪叶易安之人更易察之。 “还有人跟着我?” “是” 待秦阳将另一拨人的形貌稍稍描述之后,叶易安已明原委。 彼时在大唐境内见到胡人并不奇怪,且不说三都,就连僻处岭南的大城广州都有不下十万余的胡人聚集,更不要说这地处河北道的相州了。 在相州见到胡人不奇怪,但当胡人跟踪起他叶易安时,其出处已不言自明。 听完秦阳的通报后叶易安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投注到了赵旭身上。 三日前叶易安无意间发现骆天赐后,赵旭便连夜离开了客栈。寻到秦阳告知其新的任务后,第二天一早便带着那枚遍布刮痕的骨片重走五县之路。 这原是他亲自办下的事情,仅隔一夜再重新回去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这枚刮痕骨片的出处。 那是下面县治中一家规模不大、紧靠着城门的生药铺。泼洒了一番钱财后,赵旭便摸清楚了骨片的来历。 据那生药铺中负责鉴定收药的坐堂郎中所讲,这枚骨片是出自小屯村一个名叫李成的农人,这李成身上曾经长了怪疮,溃烂处难以收口也就罢了,且一染一大片,越来越烈。 李成为此痛苦不已,寻了好几个游方郎中也没治好,正在万分难受时某日偶将一山野所得的骨片捏成粉末洒在怪疮之上,不成想仅仅三两日功夫后怪疮便已收口。 李成见状大喜过望,照此行事,没过多久身上顽疾般的怪疮居然尽数痊愈。他也是个心思灵动之人,当即便开始寻觅所用之骨片前往城中药铺售卖。遂就被生药铺以龙骨药材给收了。 他所送来的骨片有两类,一类普普通通没什么异常,另一类则是上面遍布异状花纹的。生药铺中曾做过实验,这两类骨片中唯有那带有异状花纹的才有奇效。而后就通知李成只要这一种。 但当生药铺对外售卖这种龙骨时,却因上面的花纹太过于古怪而使前来购药之人心生排斥,以为不祥。这样的事情出了几例之后,掌柜一声令下命伙计们手持药刀将李成送来之龙骨上的异状花纹刮了个干干净净。 这就是叶易安所见刮痕骨片的来历了。 其间赵旭也曾问过那坐堂郎中,可知李成是从何处搜寻到带花纹的骨片,坐堂郎中闻问却是一笑,“那乡奴是个一文钱看的比亲爹都贵重的措大,如何肯将这消息告诉别人,以至自断财路?” 听完,叶易安双目闪亮,“你可寻到那李成了?” 赵旭闻问点头,“按那坐堂郎中所说方位,我亲自往小屯村走了一趟,也见到了李成,因未知校尉有何安排,是以没有轻举妄动” “好”叶易安霍然起身,在房中走了几步后重到赵旭身前,双眼灼灼声道:“今晚你就在我房中好生休息,明早即刻回去,一则封住那坐堂郎中的口,关于李成之事再不能说与他人;二则就以药商的身份找那李成收购带花纹的龙骨,其间定要想办法查知那些龙骨的出处” 说话间,叶易安从袖中掏出了两瓶回龙丹及厚厚一叠飞票,“这趟来相州多有借重之处,二位的辛苦我自当牢记,待回襄州之后我亲自为你们请功” 飞票倒还强些,但那回龙丹对于两人而言却极为珍贵。目睹此物,秦阳、赵旭俱都眼前一亮,推辞了一番后便欣然收了丹药与飞票。 三人又密语了一阵后,秦阳与赵旭也并未在叶易安房中长留,趁着夜色如来时般悄然而走。 两人走后,虽然夜色仍深,叶易安却再无睡意,趺坐榻上闭目深思。 骆天赐与言如意会派人跟踪他并不令他奇怪,只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两拨人究竟打的什么盘算,为何到现在仍然毫无行动? 原本他以为骆天赐之前派人跟踪乃至此刻亲至相州都是因为林子月的缘故,是为情而来,但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怕是错了。 骆天赐若真是为情而来,目睹了三天自己与林子月亲密出游的景象后也该够了吧,无论如何他也该有所行动了,其迟迟不出手,却又始终不放弃对自己行踪的监控,还派出那等精擅此道的高手,他究竟在等什么?他又希望在自己身上找到什么? 还有言如意手下那瘦高异貌胡人,他既然也已查出自己在城中的落脚之地,双方又有着直接的竞争关系,他为何也无行动?他又在等什么? 对于占尽先机的他而言,难倒还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必能找到龟甲兽骨的线索? 一念至此,就连叶易安自己都摇了摇头,他能由刮痕骨片摸到李成纯属偶然,连自己都难以预知的,以此猜度瘦高异貌胡人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但如此一来,疑问便又回到了原点,那个动辄就要与他一对一斗法的胡人究竟想干什么?难倒只是为了了解把握他搜寻龟甲兽骨的进度? 这些都是谜,且对当下的叶易安而言还是无解之谜。 思虑良久也无头绪之后,叶易安索性将之放到一边,开始思考起另一个更难求解的疑问——身后跟着这么两条阴魂不散的尾巴,即便他能经由李成顺利找到龟甲兽骨的出处,又如何脱身行动?如何将那些极有可能袖里乾坤中都装不下的龟甲兽骨安全带回终南山? 这一夜,叶易安想了许久许久。 正文 第124章 鬼地方,人为财死 这一夜过去,第二天叶易安一切如昨,依旧伴着林子月逍遥于相州胜景美食之中,观其闲适意态,颇有乐不思蜀之意,似乎此番前来相州就是为了携美悠游,除此再无别事。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天,至第六日上午时,叶易安与林子月并肩走进了敕建相州黄云观。 黄云观乃相州第一大观,其在相州的地位与襄州广元观并无区别,道门相州都提点便亲任着本观的监观,对于这等地方,散修已是心中发憷,更不用说魔门徒众了,素来是避之犹唯恐不及的。 眼见叶易安与林子月居然进了黄云观,骆天赐与言如意派来追踪之人脸色都为之一变,但迫于严令也只能咬牙扮作香客跟进去。 入观之后就见叶易安带着林子月逐殿游览,行踪与前几日相比并无异常。随后,两人与一道人言说了几句后,便又到了知客堂中奉茶。 在知客堂坐了约莫两柱香功夫,叶林二人又随着此前那道人向后观行去,追摄的两人远远跟着,却发现越走周围的香客越少,到了后来便只剩寥寥三数人。 正在这时,两个香火道人分别拦住了二人的去路,言及前方已无诸神供奉,亦不再对香客开放。 那魔门徒众仗着自己胡人的身份装傻充愣,指着叶易安与林子月的背影纠缠起来,凭什么他们能进去,我却不行?贞观时我天可汗太宗陛下早有视海内诸族如一之圣谕,尔等欲歧视我耶? 此人也算有急智,这帽子着实扣的不小。但香火道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只言叶林两人给观中添了大笔香油钱,监观有感其诚,乃请于相见,如今两人所去正是本观监观所居之地,非请莫入。 一听此言,那魔门徒众心中暗自叫苦,有前面那位监观镇着,这里他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当下也不敢再纠缠,只能无奈退回去不少。 骆天赐谴来之人也是同样结局,远远退开后两人不约而同在心中暗骂叶易安狡诈,并生不祥之兆。 等了一会儿,正在两人焦急不耐时,就见前方小径中走出一道身穿拂拂娇的身影。 看林子月出现,且其神态分明是在等人一般,两人心中一松,舒了一口气。六天以来,两人已习惯了叶易安与林子月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状态,见状自然而然的便以为叶易安仍在监观所居之小院中。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却见适才一直在赏玩后观花草的林子月独自一人悠悠向前观走去,至此两人才发现不对,却为时已晚。 问过观中香火道人后才知,监观所居之小院本就有两道门户,所请之客人自然能随意选择去处。 匆忙退出黄云观,心存侥幸的追摄者即刻赶往相州四门。 这两拨追摄者在四处城门外皆有同伴,闻说之后皆言刚才并没有探查到任何丹力波动,哪怕最细微的丹力波动都没有,这就足证适才绝没有修行者以术法的方式出城。 城中人已不见,城外却又没有丝毫丹力波动的探查线索,至此,六天来从未曾脱离视线的叶易安就此不见了踪影。 又急又怒的两人不敢拖延,即刻将此消息回报上去。住在城内最好之客栈最华美房间中的骆天赐闻报,沉吟片刻后淡淡一笑,“叶易安能以如此年纪而得虚相赏识,进而执掌襄州散修界,其人必有过人之处。出了这样的事情过不在薛兄,你实不用自责” 那姓薛之人闻言,面上愧色愈盛,“那……现在又当如何?” “等”骆天赐端起茶盏姿态雅致的小呷了一口后才道:“盯住我那林师妹,又何愁叶易安不出现?静候就是” 城外庄园中,瘦高异貌胡人曲忽多闻报叶易安突然消失,心中顿时咯噔一跳,未与追摄之人说什么,起身便去寻言如意。 言如意依旧在那堆积如山的联排库房中检视购回的龙骨,听到急急而来的曲忽多的通报后,眉头一扬,表情异常复杂的叹息了一句,“曲忽多,那场搏戏你输了” 闻言,曲忽多却是不服,“还没看到木萨所要的东西,凭什么就说俺输。现在正该尽谴人手加以追捕” “往那里追?” 只此一问顿时让曲忽多哑口无言,言如意扔了手中那片龙骨,转身便向库房门外走去。虽然购回的龙骨还未曾检看完毕,但与她而言,后面那些已无需再看。 此时,言如意心中已百分之百的确定,叶易安必定已经找到了龟甲兽骨的线索。 他……总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离开库房,言如意经过一番沉吟迟疑后,下达了来相州之后的第二条命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定要生擒林子月” “她在相州城池之内,杂毛牛鼻子的地盘上只怕不好动手” 言如意对此显然早有准备,伏案疾书了一纸信笺封好后递给了曲忽多,“见到这封信她必定会出城,把人都带上。曲忽多,这次你若失手,便是轧荦山也救不下你的脑袋” 曲忽多慨然而去,言如意却在原地站了许久,当其再次动步时留下的是一声复杂到根本无法辨明其中滋味的幽幽叹息。 骆天赐与言如意的反应叶易安已无心关注,从黄云观脱身并出城之后,他便驱动术法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赵旭通报的小屯村。 小屯村位于淇水之畔,为隐蔽行踪,叶易安一路是驭器低飞而来,远远便见淇水流经这一方土地时水道自然弯成了一条独特的曲线,居高临下看去极似阴阳鱼图中的曲线,遂就使下方像极了一副天造地设的太极图。 这地形着实古怪! 念头在叶易安脑海中一闪而过,因有急事他也就没有就此多想,寻了一处无人的荒僻野地驭器降落下来,没多久便到了村中。 随口打问后找到李成家很顺利,他到时,赵旭正与之吃酒,身形矮壮的李成分明吃的多了,一双眼珠都隐隐泛红。就在两人旁边的地上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竹编大筐,筐子里满盛着森然骨片。 叶易安径直走到竹筐前,只一眼顿时便放下心来。 竹筐中的骨片形状不一,但无一例外上面都有着如那枚龟甲残片一样的花纹,这些花纹绝非天然生就,而观其线条中的古朴意韵,亦绝非李成所能伪造出。 不错!许公达与李玉溪梦寐以求的就正是这东西,一种连字圣许慎都没见过,《说文解字》中也都没有记载的奇古文字。 见赵旭对叶易安恭恭敬敬的连称“少掌柜”,一脸警惕的李成这才放松下来,又连吃了几盏酒后,在赵旭的催促下霍然起身,“走” 不知赵旭用了什么法子让这李成愿意将财源出处吐露出来,叶易安也没多问,将那筐大约百余片的龟甲兽骨藏好之后,三人便出门往村外走去。 出村之后李成领着二人直行向西,越走越荒僻,半个时辰后已再也见不到半点人烟,就此又走了两个时辰后,带路的李成总算停住了脚步,“到了” 叶易安停步看去,见李成所指乃是一座山丘。这山丘既不高也不陡,若说有什么出奇处,那就是占地异常广大。 三人继续向前,最终停在了高可及人的大片荆棘深处,这时李成放下肩上所负的麻布囊,依次从里面掏出了纸裱香烛等设供之物,甚至还备有一只被缚住双脚的红冠雄鸡。 东西掏完之后,李成开始搬动面前那堆层叠杂积的乱石。三人一起动手,也花了将近一柱香的功夫才搬完。 乱石之下露出的是一个斜行向下的黑黝黝洞口,正无声向外散发着阴寒气息。 看洞口处地上依稀可见的爪痕,这洞最初分明是由野兽穿凿而出,又经李成扩大到能容一人勉强弯腰通过的大小。 “看不出,少掌柜文文弱弱的身子,倒是有一把子好气力”李成擦着汗赔笑了一句后休息了一会儿,待其再次站起身时,脸上已是一片沉肃。 杀鸡泼酒,烧香燃纸,李成在做着这些时异常的虔诚。叶易安也未催促他,但只静静等候而已。 将这一切做完之后,李成又猛灌了几口酒,而后擎着最是耐烧的牛油火炬一马当先钻进了幽黑的洞中。 叶易安跟在他身后,入洞不过十多步,身前的空间猛然为之一阔,已可容人直立而行。 但也就在这时,跟在最后的赵旭悄然拉了拉叶易安的衣襟,以正埋头前行的李成不可察觉的微声道:“此间古怪,我的丹力似遭禁锢,连天眼术法都用不了了” 叶易安闻言心中一凛,忙驱动天眼术法,果不其然毫无反应。 作为辅助类术法,天眼术实为最容易被驱动的术法之一,如果连它都用不了,那些攻击与防护类术法就更不用说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 正在叶易安茫然不知其故时,蓦觉心湖最深处突然泛起一晕细小的涟漪,而后一晕连着一晕,一圈追着一圈,涟漪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就在那涟漪策源的最中心处,忽有一个声音似有若无的响起。 这声音恰似涟漪般由心湖至深处浮起,越来越高便也越来越清晰,此时叶易安已能辨明。 娲皇之音——原来这在心湖中不知何因而起的声音,正是昔日黑水大泽神农圣殿中得自于娲皇塑像手持石卷中的不明之音。 随着这犹如圣光般无远弗届的不明之音在心湖中绵绵回荡,刚才突遭禁锢的丹力寒冰化冻般再度活泼泼流转起来,叶易安的天眼术法也随之成功驱动。 “校尉” 叶易安回过身来,天眼术法下赵旭的面容清晰可见,远非那入洞之后便影影绰绰的牛油火把可比,“再试试” 赵旭再次试过后露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显然,他的丹力禁锢依旧,即便耗费丹力最小的辅助类术法依旧无法驱动。 “勿慌,我的丹力还在”闻听叶易安此言,赵旭心中一宽的同时,又有无限不解。只是这时却不便出言探问。 继续前行,天眼术法下叶易安已看的清楚,就见他正行走的乃是一处通道,虽然这通道委实是太阔大了些,他们三人走在其中便宛若蝼蚁一般,但从通道两侧及脚下异常平整的石面来看,此间分明是由人力而为。 看清楚之后,叶易安不免叹中生疑,这里究竟是什么所在?形制如此恢弘,却又有着能禁锢修行者丹力的诡异。 通道之内空空荡荡,亦无岔路,只是笔直向前。就在李成一支牛油火把堪堪就要燃尽时,前方通道右侧出现了一个高达丈余的石门。 李成脚下一转就走入了石门之中,叶易安紧随其后进入,就见石门内乃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巨大石室,室内整齐排列着略显粗苯的石台,而石台上一片片盛放着的正是他苦苦寻觅的龟甲兽骨,粗略看去便不下数千片之多。 除了石台与龟甲兽骨之外,这间石室中竟是再无别物,好似这里就是一个专门用来存放龟甲兽骨的库房般。 这时,随着最后几点火焰有气无力的闪耀过后,李成手中的火把蓦然熄灭,赵旭眼前顿时陷入了一片绝然的黑暗。 “李成” 赵旭的呼喊无人应答,叶易安的嘴角却悄然浮现出一丝冷笑。 而后便是静静的等待,等待中,叶易安的天眼术法下清晰可见李成小心翼翼的交替脱下鞋子,而后从怀中摸出一柄解腕尖刀。 再然后,他便擎着这柄尖刀赤脚向两人所在摸过来,边无声无息的走着,边还极力侧着耳朵试图捕捉两人脚步移动的声响。 这一幕幕落在叶易安眼中,李成不啻于一个拙劣的小丑,那生药铺中坐堂郎中的确没说错,这就是个把一文钱看的比亲爹都贵重的措大。 叶易安一点点看着李成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看着他紧了紧手中的解腕尖刀,再看他强屏着呼吸唯恐发出声音的扬起刀向自己刺来。其间不言不动,只是当那柄刀已突刺到胸口时,叶易安方才轻轻巧巧的捏住了冰冷的刀刃。 “人为财死,做了就得认”似是自语般的叹息声中,叶易安伸手一绕一带,李成的胳膊已回转过去,以自己的手将其中所执的解腕尖刀重重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甚至连一句惊呼都未及发出,李成就已倒地毙命,死的无声无息,干净利落。 一步从李成的尸体上跨过去,叶易安开始细查室内的龟甲兽骨。 正文 第125章 大变陡生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叶易安身后,赵旭叹息声起,虽然眼前并无光明,但修行者的耳力敏锐异常,足以让他把握住事情大概,“我本还疑惑这厮为何如此爽利就将财源根本给交代出来,原来是存着宰肥羊之心” “想来是你在他面前将钱财露了白”叶易安寻到李成放下随身所带麻布囊处,从其中又取出了一支备好的牛油火炬点燃,石室中顿时就有了光明。 “嘿,还真是”赵旭接过火炬,看到众多的石台以及石台上密布的龟甲兽骨,讶然声道:“这么多!” 的确是不少,叶易安一路看去,就见与许公达手中的那些龟甲兽骨比起来,这石室中的分明更大更完整,细察其材质,除了龟甲外,尚有牛马之类等大兽的腿骨。 不一时将这间石室看完,叶易安出门继续顺着通道前行,未久便又看到另一间石室,里面的布置与刚才那一间一模一样,依旧是除了石台与上面的龟甲兽骨之外便再无他物。 眼见这支牛油火炬又燃到了一半,叶易安便让赵旭先行出去。 待其走后,叶易安一路再找,最终发现了类似盛放龟甲兽骨的石室不下十余间,若将其中的龟甲兽骨收总起来,总数至少也在数万件。 越行越看,越是震惊与疑惑,是谁开创出如此浩大的工程,又是谁留下的这些龟甲兽骨?是谁创制了那种许公达与李玉溪所言之奇古文字,它们又有着什么特定的用途? 叶易安试图在阔大到将自己映衬的小如蝼蚁般的通道中寻觅答案,但一连走了十几个石室后依旧毫无发现,虽然明知那些龟甲兽骨上刻绘的文字必能为其解惑,无奈对面不识,只能望而兴叹。 终于走完最后一间所发现的存放龟甲兽骨石室,见通道仍继续向前延伸,叶易安略一思忖后驱动玄黑丹力护盾将自己紧紧裹住,迈步往前走去。 这一次走的并不久,赫然便见前方屹立着一道高如数层楼阁的宽大石门。 面对这样高大的石门,个人愈发显得渺小如蚁。石门的最下端清晰可见锤凿之痕,且痕迹极新,十有**是出自李成之手。 想到李成妄图以锤凿打开这等望之几非人力建造的巨门,叶易安脑海中自然闪现出蚍蜉妄图撼动大树的情景,一笑之余也放心下来。 锤凿大门该是多大的动静,那李成依旧能安然无恙,足证至少在这大石门之外是安全的。 叶易安驭起裂天斩鬼刀,飞腾于虚空之上从石门最高处一点点往下审视,但见如墙的石门上凿刻着密布的图案。内容皆是一群异服之人在进行着古怪的活动。 这些穿着怪异服饰之人有男有女,看着描述他们进行古怪仪式般活动的刻绘,叶易安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当日神农圣殿中那些紫极宫道人们的荒诞之举来。 当日在神农圣殿内,那些望之便是来历不凡的高道们向娲皇雕塑献祭完毕后,突然脱去全身所有衣物,**身体绕火又唱又跳,唱的什么固然听不明白,跳舞时手执牛尾的举动也足可怪异。 现在想来,道士们的那些怪异之举与这石门上的刻绘虽然并不一样,却颇有神似之处。 一念至此,叶易安心中猛然一震: 难倒这石门之内又是一处类似神农圣殿般的所在? 看完刻绘,叶易安小心的尝试了自己所能想到的全部办法,石门依旧岿然屹立,别说打开,就连一条缝隙也不曾出现。最终只能废然而罢。 顾念赵旭仍在外等候,叶易安转回此前的石室,竭袖里乾坤之所能装满龟甲兽骨后,便即由通道重新走了出去。 一出洞口,先见旭日初升,不知不觉之间,他在里面已呆了将近一天一夜。 赵旭正等的焦急,见叶易安无恙而出顿时长出了一口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竟能禁锢丹力,恁的古怪” 叶易安摇摇头,同样面有疑惑。 赵旭见状也未再纠缠于此,跟着问了一个让人挠头的问题,“那么多龟甲兽骨怎么运走?” 修行者袖里乾坤的大小与修行境界密切相关,修行境界越高所能收纳的东西就越多。叶易安与赵旭虽则都是灵丹期的修行境界,并不算低,但二人若想以此带走全部龟甲兽骨,不啻于痴人说梦,想都不用想。 再思及相州城中复杂的形势与虎视眈眈的言如意,叶易安更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找都找到了还怕什么,存在这里倒比别处更让人安心”叶易安说完当即便在洞口处连布数道皆是出于《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的禁制,而后又与赵旭一起将那堆乱石还原,尽复旧观。 做完这些之后,两人又回到李成住处,将藏着的一筐龟甲兽骨取出后便往相州城而去。 荒野之中两人驭器高飞,控驭着裂天斩鬼刀的叶易安看着前方赵旭的背影,再想及那龟甲兽骨藏匿之地,心间蓦然浮现出一个充满浓浓杀机的念头。 面对这个突然浮现的念头,叶易安悚然而惊。 几乎与此同时,襄州黑狱一千多个日夜中所遭遇的不甘不平与绝望再度浮上心头,叶易安额间竟有冷汗沁出,若真做出了所想之杀机之事,无过而诛,那他与他最痛恨之人还有什么分别?三年多的黑狱还有什么意义? 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心境再度平复下来时,巍峨的相州城墙已经不远。就在两人正要驭器飞降时,却见城郊庄园处浓烟弥漫。 观其方位,那里正是言如意手下收购龙骨并匿踪之地。 目睹此状,叶易安脸色猝然一沉,驭器急降后,根本未曾稍近庄园,而是一路直奔城中自己投宿的客栈。 远远看见客栈安好如常,叶易安脸色才好了些。停下疾行的脚步叫住了赵旭,“你是生面容,且到客栈中看看,若见凤歌山林山主,请她来此地见我” 赵旭去的时间很长,等他再回来时,身边跟着的却是一脸凝重的秦阳。 没见到林子月,再看到秦阳这脸色,叶易安一颗心顿时往下沉去。刚才看到城郊庄园出事后就有的预感与担忧就此变成了现实。 如今相州城内外的情势异常微妙,他与林子月以及言如意、骆天赐三方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三者之间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 而他昨日摆脱那两方追踪后消失的举动无异于一个触发点,打破了原本的平衡。由此而引发的连锁反应实难预料。 也正因为如此,乍见城郊庄园异常,他第一反应便是林子月可能要出事。 此时此刻,叶易安心中充满了后悔,悔于不该对龟甲兽骨的得失心太重,侥幸心太重,亦悔于不该听林子月的苦劝与坚持,以她引开追踪者并将她留在城中。 黑狱中的经历告诉叶易安越到这样的时刻就越要镇静,但当事涉林子月时,叶易安却发现很难做到,花费偌大心力强行收束住心神,三人就在路旁一件茶肆雅阁中叙话。 坐定之后叶易安控制住自己没有乱发问乱说话,静听秦阳述说事情原委。 就在他昨日离开相州不久,便有一异貌胡人到了客栈来找林子月,因两人是在房中说话,特意被叶易安留下看护的秦阳也不知二人之间究竟说了什么。 随后,林子月便没按叶易安行前一再叮嘱的那般绝不要离开客栈,更不能离开相州城。她不仅随着那胡人出了客栈,而且一路直接出了相州前往郊外庄园。 叶易安刚走,其行前布置的安排就出现了变数,且变数还是来自于林子月自己。这让秦阳措手不及。 观林子月行动间并无丝毫受限,分明是自愿随那胡人而去。又知她身侧还有追摄者,且对方实力强大。孤身一人的秦阳强忍住心中焦急亦追摄到庄园外。 因早得叶易安提醒,秦阳知道庄园外布有威能极大的法阵,也就并没有急着潜入而是在外监看。 就在这时,却有别人因试图潜入而触发了庄园外围的法阵。秦阳认出此人正是之前由骆天赐派出追摄叶易安之人。 其人明显并非孤身而来,触发法阵后立时就有同党现身援救。由此,一场猝不及防的大斗法就此上演。 情势愈发混乱,到了这一步时秦阳不敢再等,遵照叶易安行前的安排悄然离开庄园赶往城内黄云观。 此前,叶易安决定金蝉脱壳离开相州时,对林子月的安全有三重布置,一则是以秦阳暗中守护;二则是着其绝不可离开客栈与州城;第三则是若有万一时,嘱咐秦阳即刻赶往黄云观通报请援。 黄云观乃此间之地头蛇,林子月则有玄都观继来院修行的身份,二者颇有渊源。虽然这种惊动会留下很多后患,但真到万不得已时他们又的确是可予依靠的力量。 然则不等秦阳赶到报信,黄云观已经发现了几乎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大斗法,就此,骆天赐、言如意与黄云观三方纠缠到了一起,但见城外庄园处惨绿浓雾升腾翻滚,愈呈乱象。 黄云观调集的大批神通道人一到,骆天赐一方即刻表明了身份,但异貌胡人一方却是毫不收手,与黄云观战的天昏地暗,不仅不落下风,甚至还隐隐可见胜势。 闻听至此,叶易安与秦阳当时的反应一样,极度震惊。实没想到言如意居然在这相州庄园中囤积了如此雄厚的实力。 这时,本已表明身份并撤往一边的骆天赐一方再度加入战团,会同黄云观强攻胡人一方。 趁双方实力尽出乱战一团的时机,陈方卓手下堪称修行境界最高者之一的秦阳冒险潜入庄园之内,正好窥见林子月随同另一丽色不输于她的女子消失在一片法阵光芒中。 听到这里,赵旭忍不住惊叹出声,“那庄园中竟布有两座法阵!” 散修界的法阵与道门的符阵一样,不仅布设法门与布设所需之灵宝极难获得,想使其运行就更难。尤其是那种攻击性法阵,等闲的门派举全派之力都未必能布设并运行一座,那处庄园中却一下出现了两座,且还是同时运行,这让乍闻之下的赵旭如何不惊,“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魔门”叶易安的回答异常简短,脑海中却还在回想着秦阳适才的描述,这些描述已足以揭出带走林子月那人的身份。而另据其描述,那第二座正在运行的法阵功能分明在于传送。 言如意居然也到了相州,而且带走了林子月! 言如意,林子月……当这两个名字,两个人聚到一起时,叶易安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当日在凤歌山顶所见的诡异一幕。 当日他与言如意第一次合作擒拿鹰面人五兄弟之夜,事情办完后,因为林子星挂念宗祠安危,他曾无意间偶见言如意祭拜林如海夫妇的场景,并由此判定凤歌山在根底里与魔门实有着极为隐秘的关系。 自那夜之后,这个发现就成为他深埋心底的一个绝大恐惧——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林子月担忧。担忧她会被这个她显然不知道的秘密深深所伤。 一直以来,林子月都以殉难于御魔战场的父祖为最大荣誉与骄傲,为了维护这份荣誉,当日她甚至不惜一死,若她发现…… 她必定会发现。言如意也必定是以此秘密为筹码让林子月心甘情愿跟着她走的,这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 想到这里,叶易安已对昨日出城之举悔之无及。 天……要变了! 秦阳还在继续叙说,自林子月随那女子在法阵中消失之后,大斗法也很快结束。当黄云观在无人阻击拦截的情况下终于破去布设于庄园外的法阵时,胡人已消失一空,就连庄园本身也被放火付之一炬。 而这也正是叶易安与赵旭刚才回来时所见之情景。 说到这里,秦阳疑惑声道:“说来也怪,骆天赐等人分明已向黄云观表明身份并为其助战,但看校尉入城无碍,而客栈中又未遭特意盘查的情景,竟似骆天赐等人并未向黄运观透露校尉的信息。否则,黄云观断无不大肆搜寻校尉的道理” 骆天赐为何要向黄云观隐瞒自己的消息? 叶易安本就对骆天赐来相州的目的存疑,原以为他是为情而来,后来才发现不是。此刻再经秦阳的疑惑,心下顿时明悟。 龟甲兽骨! 虽然暂时还不明白骆天赐是从何处得知这一消息,但他绝然是为此而来,也唯有不能曝光于道门的龟甲兽骨,才能解释骆天赐为何会主动向黄云观隐瞒自己的消息。 乱,越来越乱!但此时此刻叶易安已无暇多思骆天赐之事,起身出了茶肆后便向客栈走去。 秦阳与赵旭见他现在仍要回客栈,俱都不解劝阻。 “事至今日你两人再滞留相州必定凶险异常,这就回去吧,只是来此所见所闻还请两位代为守密。林山主之事我自有分寸”说完,叶易安再不停留,大步回到了堪称整场风暴策源地的客栈。 正文 第126章 骆天赐与萨木兰 引发风暴的中心,客栈之内,叶易安静静的坐着。 他在等,等人找上门来。 言如意以昔日之秘密为饵诱走林子月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要他在这里,必定会有人找上门来。 当叩门声响起,叶易安腰背猛然一挺,而后又刻意放松下来,“进” 应声而入的并非言如意,也不是异貌胡人,而是一个服饰华美,风神如玉的青年。 此人的出现也并不出乎叶易安的意料,“骆天赐!” 骆天赐缓缓走进房中,就在叶易安身侧坐了下来,似老友谈天般开口问道:“昨日林师妹离开客栈时行动分明并未受限,她为何会自愿随魔门徒众离去?” 只此一句,骆天赐已在无形中自承了对叶、林两人的跟踪。他的出现或许并不突然,但行事方式却是出人意表。 “你为何会来相州?” 闻问,骆天赐毫无迟疑答道:“受人所托而来”而后不等叶易安再问,他已续言道:“为了一些不知何物的骨头” 说完,骆天赐侧身正对着叶易安,肃容道:“我不关心这些骨头有何用处,出自哪里。于我而言,知道你这次离京是到相州已足以应付那托付之人” 言至此处,骆天赐的神情与声音里愈发多了恳切,“现在我想做的便只是寻出林师妹。无论你我之间观感如何,这却是共同之心愿。我对叶校尉已足够坦诚,亦希望校尉在涉及林师妹之事上也能坦诚以对。校尉以为如何?” 此时此刻,叶易安终于明白为何当日同在明经堂的本组老七会对骆天赐评价甚高,甚至能窥出锦绣盟为何能独霸山南的一丝端倪。 虽然他依旧不喜欢面前这个人,却又不能不承认他从进门到现在,无论举止还是言语都有过人之处,恰是最具说服力的那种。 简而言之,此人绝非散修界中普通的二世祖,能力毋庸置疑。 “托你之人是终南山虚可?” 骆天赐沉默,此时此刻,他的这种沉默无疑就是默认。 见状,叶易安没有再问,低低一声叹息后浅浅声道:“若我知道魔门妖孽竟有让子月自愿跟随的手段,昨日又岂会将她留在相州?” 骆天赐将叶易安看了许久,而后蓦然又问,“此次魔门大举进入相州是因为你,他们掳走林师妹也是因为你?” 凤歌山与魔门的关系是关涉林子月前途的大秘密,叶易安绝不愿更多人知道。骆天赐此刻所言正是他希望听到的回答,当下也不否认,径直点了点头。 “你之所以仍回此处,是在等他们来寻你?” “是” “好”骆天赐抚掌一赞,“从即刻起我会继续追摄你的行踪,必要时甚或还需校尉留下些指引线索,你可愿意?” “不怕死就来” “痛快”骆天赐长身而起,迈步向门外走去。将要到门口时脚下一停,转过身道:“在救出林师妹之前,我与校尉便是有志一同的盟友,此言出于我口,信与不信就全在你了” 说完,骆天赐也不等叶易安回答,便已迈步出门。其人来的直接,走的也干脆,转眼之间就连他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骆天赐离去后不久,忽有一人前来请见,言说是受人之托送信而来。 从这还拿着赶马鞭的车夫手上接过信启封看完,叶易安结算了房钱后直接离开客栈出城,而后便在信中所言的荒僻处见到了两度叫嚣要与他一对一斗法的瘦高异貌胡人。 “你找到木萨所要之物了?” 没找到龟甲兽骨,见都不需见了? 好一个言如意,真是越来越狠了! 叶易安此时受人胁迫,自然不会有神情,冷冷一笑,口都懒得张,直接从满满的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枚龟甲兽骨扔过去。 见那瘦高异貌胡人看到龟甲兽骨后脸色古怪,叶易安更无别话,又取了三块一股脑扔到了他面前。 当日言如意给他的样本不过一枚而已,此刻他一次掏出四枚,足以证明他找到龟甲兽骨之事所言非虚。 瘦高异貌胡人看着脚下那四块龟甲兽骨,古怪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木萨没说错,搏戏俺输了!俺到相州这么久,你才来了几日,怎么找到的?” 他所问之事叶易安既无心思说,现在也不可能说,只是冷冷声道:“走不走!” 瘦高异貌胡人含恨咬牙,“走!”说完,当先驭起法器御空高飞向北。 思虑此行必然不短,又需尽量留存丹力以应付不可测的未来,叶易安未曾驭器而是步罡踏斗行出一道甲马符,符图燃尽未久,金雕显现出来。 雄俊的金雕高飞而起,转眼便已入碧霄深处。瘦高异貌胡人目睹此状,讶异过后居然御空怪声长啸,啸声愤愤,显然是对居于叶易安之下颇为不满。 叶易安懒得理他,长行中不时极目四望,但见红日之下,青天白云之间一片浩渺空阔,再无他人。也不知骆天赐所言追摄之事究竟如何进行。 相州本就处于大唐之河北道,由此再一路向北,飞越下方一座座形如棋盘般的城池,最终到达北方边塞重镇幽州上空。 幽州乃东北边塞第一雄城,亦是十节度之一幽州节度使的驻跸之地。叶易安随着瘦高异貌胡人正欲在城外一僻处飞降时,忽有四道流光破空而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看到这四人,始终一副不怕天不怕地模样的瘦高异貌胡人却脸色大变,显然知道来者是谁。未明情势之前,叶易安不言不动,只是冷眼旁观。 四人皆为胡貌胡服的女子,面容望之只在二十多岁的样子,但身形间透出的沉稳与气势却远非年轻女子所有。 四人将叶易安两人御空围住之后,适才当先而来那人目注瘦高异貌胡人淡淡声道:“闻知叶公子北来,夫人特命邀约一见。曲忽多,你自去吧” 瘦高异貌胡人曲忽多闻言脸色再变,似是知道他执拗的脾性,举止间几乎完全一致的四女通报过后也不与他废话,更没容他抗辩的话语出口,手臂轻扬后凌空一压,曲忽多顿时连人带法器便生生急降下去,虽然他极力挣扎,却丝毫无法挣脱无形的下压之势。 目睹此状,叶易安脸色虽无变化,心头却是猛然一跳。从相州到幽州这一路来曲忽多纯然是驭器飞行,这个过程中足以让叶易安窥探出他修行境界的一些根底,并得出结论。 虽然双方斗法时决定结果的因素很多,但纯以丹力来论的话,曲忽多实是远胜于他。没想到实力如此强横的曲忽多在这四个突然而来的胡女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甚至可以说毫无还手之力。虽然四胡女是一起出手,但这也委实太让人骇异了些。 能有这样的婢女,那“夫人”又是何等人物? 曲忽多并未受伤却被强行驱逐。赶走他之后,适才开口那女子凌空向静静旁观的叶易安福身一礼,“我家夫人特命婢子等来邀公子一见,俯请公子万勿拒绝” “你家夫人是……” “公子到后便知”似是为了打消叶易安的顾虑,胡女续又言道:“我家夫人绝无恶意,此行亦无风险,公子尽可放心” 这趟北来原是为了寻觅林子月,叶易安却没料到还没见到正主言如意便生出这般变数,眼前这四个胡女虽然言语客气,其势却是根本不容拒绝。 情势发展到这一步已全然脱离了预计,也就无法按预想行事。叶易安索性放得开了,略一沉吟后朗声道:“请带路” 由幽州继续北行,叶易安见到蜿蜒的长城在身下闪过,最终一行五人降落在草原深处的一方幽静小谷中。 溪流潺潺,落英缤纷,隐藏在雄峻高山深处的小谷别样透露出山清水软的气息,竟让叶易安在万里塞外油然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江南意味。 小谷中就连碧绿如茵草地上的小径都是江南式的青石斜铺,叶易安随着四胡女顺着婉曲的小径一路往小谷深处走去,最终抵达一处建于数亩湖面旁侧的雅致小楼。 进入楼中后,四胡女无声而退。环佩叮叮声中,一个妇人缓步而出。 这妇人长着一副胡人容貌,但身上所穿的却是典型的唐服七破间裙,其他诸如发髻的式样乃至楼中所有的陈设也无一不是取于唐人,只是精致远胜十倍、百倍。 “叶公子远来,怠慢了,请坐”这妇人一张口,唐音字正腔圆。其人容貌美艳异常,在面前清晰可见,但叶易安却总感觉近在咫尺的她似乎笼罩在一层无形幻雾之中,娴静端庄的外表下有着能感觉到,却无法说清楚的邪魅。 两人坐定之后,妇人微一招手,顿时便有唐装的青衣小鬟奉上香茗,烹茶的正是大唐最负盛誉的名茶顾渚清紫笋。 先奉茶汤,再行叙话。这胡妇就连礼仪都是循着唐人,待叶易安品呷过一口茶水后,她方开口自报家门,“妾身萨木兰,言如意便是我的女儿” 正文 第127章 大起大落,如此母女 昔日在襄州时,言如意曾冒死验证广元上观所拘之人是否为真正的言无心。早在那时,叶易安就疑惑于言如意的母亲究竟是谁,哪个女人会为黑狱之中的活死人生出这么一个女儿。 时至今日,这个疑问终于揭晓出了答案。 放下茶盏,叶易安看着萨木兰的眼神中有着未加掩饰的惊诧。 胡妇萨木兰拿起茶瓯亲为叶易安续上茶水,一举一动之间有着无尽的柔婉之意。看着她的动作,叶易安也找到了言如意身上不时会流出的江南韵味的根源。 “小女流落异乡时多得公子照拂,其间叶公子更曾对其舍身相救,妾身在此谢过了”说完,这身份神秘的萨木兰居然真就起身向叶易安福身一礼。 “那不过是我与令闺阁的交易罢了,不敢当夫人之谢” 尽管叶易安起身礼让,萨木兰依旧行礼完毕后方才重新坐下,“小女自幼颇受流离之苦,反倒炼出了一副强韧心性。只是她这么多年与人疏离,妾身这为人母的也实在为之伤怀,所幸她在襄州遇到了叶公子” 言至此处,萨木兰脸上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其间满含着母亲对女儿的舔犊情深,“如意我是深知的,细说起来,这么多年能入她眼中的男子便就只有叶公子你一人而已” 萨木兰充满母爱柔情的说着,叶易安却越听感觉越不对。这胡妇究竟什么意思?怎么越说越有丈母娘看女婿的味道了,其话语也越来越明显的是将他与言如意往儿女私情上捆绑,观其心意,只怕再让她说下去,定亲成婚之事都该出来了。 叶易安年纪虽然不大,经历却堪称曲折多变。但将其人生中所遇的各种离奇之事加起来,也比不得眼前这桩来的怪异。 自言如意带走林子月的那一刻起,两人的关系已正式逆转为寇仇。 而她这神秘的母亲萨木兰究竟在干什么? 叶易安轻咳一声,出言截住了萨木兰的话头。这时他也顾忌不得小小的礼仪冒犯,“夫人怕是误会了,我与令爱绝无私情,更说不上令爱对我倾心,我虽不才,这一点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事涉令爱声誉,还请夫人莫再多言” “噢?汉水侧畔无名小洲中夜闯小女出浴之事叶公子都忘了不成,还是……叶公子也欲做那负心薄幸的无情人。你与小女当真无情?” 萨木兰脸上清浅的笑容开始淡下去,与此同时,她身上那股说不出的邪魅却愈发浓郁,也不等叶易安答话,她顾自道:“人心如海,罢了,叶公子既然不愿说,那妾身就自己看吧” 口中说着,美艳胡妇萨木兰抬臂一拂,两人侧畔的虚空中突然多出四幅高可及人的透明水晶镜,镜面微斜,正好都对着叶易安。 萨木兰的话语以及这突然出现的水晶镜都让叶易安意识到不对,但他想要有所动作时,却发现整具身体不知在何时已完全失去了控制,此时不说起身,就连抬一下手指,眨动一下眼睛都难做到。 这是什么邪法?叶易安正自惊骇时,对坐萨木兰深目中的瞳孔却生出异常变化,由一化二,转瞬之间便已成为史书中每每被称为异相的重瞳子。 化出的重瞳如水波荡漾,正在苦思脱身之法的叶易安尽管全力抗拒,却依旧无可避免的迷失在重瞳流波之中。这时对着他的四面水晶大镜透明的镜面上开始出现诸般影像。 影像有着杂乱,浮光掠影般,但仔细看去却有清晰的脉络——一个丧亡父母的孤儿如何在街头流浪中挣扎求存,挨打、挨骂、受饿、受冻,一切都是如此清晰,清晰的冰冷而残酷。 随后,不断微微跳动的影像中出现了一个望之仙风道骨的麻衣中年,那孤儿随着他一起到了隐藏于山中竹林后的一处小谷…… 叶易安面对着水晶大镜,整个人却是不言不动,形如泥胎雕像。唯有心湖最深处不为萨木兰所查之地,有涟漪一圈圈泛起,一圈推着一圈,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就在这涟漪的中心至深处,得自于娲皇雕像手捧之石刻经卷的音声开始回响。 当水晶镜面上孤儿的影像随着年龄的长大面容渐次变化,最终与叶易安此刻的面容重合为一时,心湖中音声已渐次响亮,叶易安眼睛微微的眨了眨。 仅仅只是眨了一下,随即就回复到泥胎雕像的样子。 影像的流动变幻仍在继续,每一副影像变幻的背后沉淀的都是白驹过隙般一去不回的光阴。 黑狱出现了。 此时,叶易安心湖中不为萨木兰邪魅所查的心湖中音声已然大作,轰鸣如雷。 水晶大镜上,黑狱影像的结尾,活死人终于也出现了,当其那双红色瞳孔的双眼乍一闪现时,萨木兰的身子分明有着虽然轻微却异常明显的颤抖。 就在这时,一直是泥胎般的叶易安突然长身暴起,操起虚空驭出的裂天斩鬼刀,以劈山断海的凌厉气势斩向近在咫尺的萨木兰。 与此同时,四幅水晶大镜上的影像突然消失,镜面重又归于透明。活死人仅仅惊鸿一瞥后即刻化为虚无。 这暴起的一刀实是叶易安全部丹力之所凝聚,刀刃处泛起的暗红清晰可见。以往,举凡这道暗红出现时,裂天斩鬼刀便是无坚不摧,但此刻,全丹力而出的一刀却硬生生停在萨木兰头顶三尺虚空处,尽管刀身龙吟般的长啸不绝,却再难寸进。 萨木兰对头顶处的裂天斩鬼刀视若未见,眼神由水晶镜面投注到叶易安脸上,“你见过他?” “言无心?这狡诈的贼厮早死了,像狗一样死在襄州黑狱中,没人会好好安葬他,尸身即便没被蛆虫蛀噬,也早被野狗给分吃了”叶易安言语如箭,冷厉而阴毒。冀图以此大乱萨木兰心神的同时,人刀合一凌空向楼外倒窜飚飞。 适才那倾尽全力的暴起一击未能建功之后,叶易安已不再奢求能斩杀萨木兰。果断调整后当下只期望能远扬千里,先远远离开这个实力与邪法已超越他之想象的恐怖女人再说。 “找死”萨木兰只是一声轻叱,整个楼内的虚空却在瞬间固化如石,倒窜飚飞的叶易安凌空的身形就此以古怪的姿势被镶嵌在虚空里,周身上下无一能动。 霎时间,叶易安的一颗心凉到了极处。 至此,萨木兰端坐的姿势仍旧未有丝毫变化,只是重瞳内再次荡漾出更为激荡的水波。就在这时,叶易安心湖内本已随着水晶镜面影像消失而开始收歇的音声再度大作。 发音奇古如慈母爱抚婴孩般的音声并未抗拒,却将侵入叶易安体内的重瞳流波无形化去,水晶大镜上也再无影像显现。 萨木兰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第一缕怒意,瞬间,将叶易安禁锢其中的楼内虚空由磐石一变为无形火海,开始融炼叶易安全身所有的血肉。 就在这时,楼外忽有叱喝声响起,几乎与叱喝之声同时,一团五彩霞光窜入楼内将叶易安周身团团裹住。 萨木兰分明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与这团五彩霞光斗法冲撞。于是,当叶易安踏足地面从五彩霞光中脱身出来时,楼中的虚空既没有了火,也没有了坚如金铁的磐石,恍然又是一座普通小楼模样。 叶易安转身向霞光来处看去,似乎隔了很久很久,在这万里塞外,他又再度见到了言如意。 言如意眼中的紧张在看到叶易安无恙后变的如释重负,但当她看到那四面水晶大镜时,盯着萨木兰的眼神里已满是不可遏制的愤怒。 但她却并未与萨木兰说话,来到叶易安身侧,“走” “没有交代清楚你父亲的下落之前,叶易安不能走” 言如意缓缓转身,“言无心那圣门逆贼早已被我斩杀,首级都已喂了恶狼,还有什么下落?” “那人真是你父亲?如意,你能瞒得过天下人,却骗不了我。叶易安不能走” 萨木兰的声音虽然轻柔依旧,其间却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站在叶易安身前将其紧紧遮蔽住的言如意冷冷一笑,“他我一定要带走”,语声不大,却是斩钉截铁。 言如意与萨木兰这一对母女之间的关系太古怪,叶易安却无心探究,见两人僵持,当即转身向楼外走去。 在他身后,言如意的声音变得更冷,“萨木兰你敢出手!那今日就是我与言无意开战之时,我保证,一定会亲手砍下那禽兽的首级送到你面前” “孽障”,萨木兰的声音再难保持轻柔,但她却的确没有出手,任由叶易安走出视线,走出了小楼。 “萨木兰,如果你再敢对叶易安有任何举动。我必将你暗助言无意之事周知五大祭祀。身为被废的圣门罪人却敢插手木萨之争,此事一旦周知,你会是什么下场就不用我再多言了” 说话间,走到小楼门口的言如意脚下一停,头也不曾回,“你暗助言无意与我相争只是徒劳,十五年前,当你与言无心合谋要牺牲我以成全他的那一刻,可曾想到言无意不仅不会成为另一个宁无缺,反而是一个畜生不如的蠢货,彻头彻尾的蠢货” 说完,言如意再不停留,带着银铃般的笑声径直走出了小楼。 她留下的笑声在小楼内回荡,如同无数支利箭将萨木兰刺的体无完肤。 走出小楼没多久,言如意的笑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浓郁到让人不忍卒睹的哀伤。当其走到叶易安身侧时,这哀伤才勉强敛去,沉入到心湖最深处。 拦住叶易安的是此前将她迎来的那四个胡婢,言如意看着她们,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厌恶,“滚” 四胡婢深深低下头,似是不敢直视言如意一般,身子亦同时散开。 缓步前行,其间叶易安与言如意无一句交谈,直到一路离开了小谷。 正文 第128章 失魂落魄林子月 走出小谷,融融如江南般的暖意顿时神奇的消失一空,塞外粗粝的朔风扑面而来。 言如意停住了脚步,“萨木兰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刚才若非言如意来的及时,他必定离不了小谷;但要不是因为言如意带走了林子月,他又根本不会来此万里塞外,也就不会有刚才的遇险。这真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糊涂账了。 略一沉吟后,叶易安看着远处铺展到天地尽头的草原,将刚才楼中所遭遇的一切悉数明言,就连萨木兰那番明显欲促成两人好事的言语都未漏过。 因为活死人言无心的缘故,萨木兰这个突然冒出的胡妇已成为一个绝大变数的麻烦,而从适才的情形来看,要想这个麻烦尽可能少妨碍到自己,言如意居中能发挥极大作用。在这个时候,对其隐瞒绝非明智之举。 言如意未曾听完脸上已有了晕红,其中有羞意,更多的却是恼怒,“其人居心不良,想以此牵绊我退出与言无意的木萨之争” 顿了顿后,言如意又续着补充了一句,“萨木兰有能察人神识的术法,你我之事就是她以此术趁我不备而探知的……” 叶易安从草原尽头收回目光,摆摆手示意言如意不必就此多说,“林子月如何了?” 言如意脸上有着一闪而逝的黯然神伤,闻言并不开口。 叶易安看着她那有着极明显倔强之意的侧脸,心情颇为复杂,“许公达解析云文所需的龟甲兽骨我已寻到” 言如意脸上的倔强之色更浓,冷哼一声,“我对林子月何曾有过胁迫之举?” 说完,她蓦然转身,“给我龟甲兽骨,我带你去见林子月。她若肯跟你走,我绝不阻拦” 闻听此言,叶易安心中猛然一沉,不过并未多话,随着言如意及其诸多护卫驭器往幽州而去。 幽州与塞外交界处一座不知名的山中,叶易安见到了林子月。只是此时的她极不正常,神情憔悴也就罢了,更主要的是眼神里一片茫然,恍似三魂七魄都丢了一般,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形如木偶,就连叶易安进来也毫无反应。 见到这样的林子月,叶易安只觉心中猛然一痛,继而便是漫天怒火勃然而发。他一直恐惧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转身之间,裂天斩鬼刀已同时驭出,带起漫天毫光向言如意当头斩落。 恰到好处出现的山河锦挡住了裂天斩鬼刀,山河锦下,言如意双眼中刹那间流露出的痛苦与失望直让人目不忍视,只是她脸上的倔强却是更深更浓。 一刀被挡后紧跟着又是一刀,叶易安驭器越来越快,御空飞斩的裂天斩鬼刀其疾如风,凌厉如电,目不暇接之间已急攻二十余刀。 最后一次全丹力攻击下去,山河锦虽未破碎,其下倔强的言如意眉宇间却流露出明显的痛苦之色,嘴角处更有一缕血痕留出,衬着她的肤色触目惊心。 此时,三人所处的房舍早已在激荡的丹力流波下碎为一片废墟,本是坐着的林子月也已爬在地上,虽衣衫凌乱却毫无所觉。 她就那么爬在地上,双眼中依旧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空蒙。 往日明眸善睐、明艳无双的林子月,此时已然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些护卫早已闻声赶来,却被言如意喝令不得靠近。瘦高的异貌胡人曲忽多满脸涨红,恨恨的在原地不断转着圈子。 一轮急攻,将叶易安的丹力耗的七七八八的同时,亦使他的怒火发泄出来,“凤歌山与魔门究竟有什么秘密?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言如意摆手示意护卫们散去,而后看着叶易安如呵护珍宝般小心翼翼的扶起林子月,将其紧紧搂入怀中。脸色愈发苍白,“她身为林家唯一的血脉,凤歌山的秘密难倒不该知道?你已见到林子月,我要的龟甲兽骨呢?” 言如意的意思很明白,叶易安不给龟甲兽骨,她就不会告诉凤歌山与魔门的秘密。心病还需心药医,无此秘密甚至连唤醒林子月都难,更别说解开她的心魔了。 闻言,叶易安深深的看了言如意一眼,这一眼中所包含的东西太多,多到言如意神色间的痛苦愈深,脸上的倔强也愈发坚决。 从言如意身上收回目光,叶易安无限怜惜的看着怀中的林子月,“好,我带你去” 至此,他的声音已异常平静,平静到已听不出任何感情的流动。 言如意双唇微微颤动不休,似乎要说什么。但当她看着叶易安将林子月拥的如此之紧,脑海中念头一转,脱口而出的却是,“没见到龟甲兽骨之前,人必须留下” 这一回,叶易安甚至看都没看言如意,他的眼神再未曾有片刻离开林子月,“好” “我还有事,需明日才能动身” “好,给我安排最好的房间,动身之前都给我滚的远远的” 另一间布设精美的房屋内,叶易安小心翼翼给林子月喂服了整瓶聚灵丹以增其元气后,便开始步罡踏斗的行符。 此时他所行术法乃白符箓术中的清灵符,此符之效用在于驱邪除祟,对心神惊耗亦有效果。 一连三道清灵符后,叶易安的丹力已是油枯灯尽,好在并非白费功夫。林子月虽然依旧未有言语,但人总算躺在榻上闭上了眼睛,未久,其早已耗到极限的身体便已进入睡眠状态。 服过回龙丹后,叶易安就再无动作,就此静坐一旁守在林子月身边,心中满是担忧。 林子月是典型宁折不弯的刚直性格,这种容易钻牛角尖的性格最怕的就是自己与自己较劲,心结一成往往便极难解开。而她这心结又与堪称其精神支柱的家门荣耀相关,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刚锋易折,只从林子月此刻的表现便可窥一斑。在这等情况下除非能抹去她过往的记忆,否则纵然将其唤醒,只怕仍然难以将她从深渊中拖出来。 这世间本就有许多秘密是绝不能被揭破的。一旦揭破,林子月竟然伤重至此。哀莫大于心死!此时此刻,她不是不能醒来,而是不愿醒来吧。 正在叶易安苦思后策时,屋内一阵轻微的丹力波动中,骆天赐现身出来。 比起相州城内客栈中的相见,此刻的骆天赐狼狈了许多,看来这一路的追摄实是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走到榻边,看着沉睡的林子月,骆天赐双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心疼。 在房内布下禁制后,两人低声说话。 自客栈离开后,骆天赐便亲自追摄叶易安的行踪。 幽州上空,叶易安被那萨木兰四个婢女带走,骆天赐并没有跟随,而是追摄上被逼下的瘦高异貌胡人曲忽多一路到了此地。 据他侦知,此间乃是魔门的一个据点。因恐为人查知,他并不敢靠的太近,是以不仅不知道林子月何以至此的秘密,甚至就连林子月的具体方位都未能探明。直到刚才叶易安暴驱裂天斩鬼刀弄出极大动静,并将言如意随行者尽数吸引至此后,他才趁乱潜入。 而他此刻冒险而来就是为告知叶易安,着其尽量拖延时间将林子月留在此地,以便他即刻回去搬请援兵。 叶易安听完未置可否,开口问道:“林山主是受了绝大刺激以至于心神受创,少盟主可有解救之法?” “师妹是因为什么受了刺激?” 叶易安摇头,“我亦不知” 刚才那边的动静骆天赐也听得一些,闻言并不疑叶易安隐瞒,沉吟声道:“心神受创不啻于修行路上遭遇天劫,此事最为棘手。不过我锦绣盟倒是还有些人才,或许能有办法。即便本盟不成,玄都观中必有大德仙长能救师妹。不过既是心神受创,最好能寻到其源头,也不易拖的太久,迟恐生变” 叶易安点点头,而后便再无言语。 “我即刻去搬请援兵,总需将师妹越快救出越好”此地不宜久留,骆天赐说完之后便即刻离去,一时间屋内便只剩叶易安与睡着的林子月两人。 这一等便是半日一夜,第二天早晨,晨曦方露,窗外忽有风行烈烈之声。叶易安起身推窗看去,就见所居的房舍上空天际中忽生异象。 无数白云如百川归海般由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层层密密如铜墙铁壁般将这一方天空遮蔽的严严实实,云下长风嘶啸,流转不休,将房舍周围的山林困的密密实实。 转瞬之间,汇聚的风云便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将言如意这一处据点紧紧锁住。 屋内,叶易安看到这一幕,心头猛然一跳:“援兵到了。骆天赐请来的是谁,修行境界竟然高到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 驱动天眼术法,叶易安清楚看到紧急驭空而起的瘦高异貌胡人等脸色凝重无比,但这些人中却无言如意的身影。 就在这时,天际云墙最高处一个身穿杏黄道衣的黄冠女修排云而出,也未见她有何动作,身侧云朵已化为无数利箭如遮天之雨凌空向众魔门徒众射去。 瘦高异貌胡人等遇此急攻,修行境界高者尚能凭借法器与丹力护盾勉强维持,修行境界低些的却被云箭一破法器,二破护盾,等第三箭到时就带着一蓬血雨从空中坠落下来,落地时连一声惨呼都没有,显然是人尚在空中就已死了。 就在这时,云墙高处黄冠女修的身后突然也有惨呼声传出,惨呼声中原本密结在一处的云墙亦被一线细丝状的不知名法器切的七零八落,最终那即便在天眼术法下也难看清楚的丝状物事如蛇般破空噬向黄冠女修。 云箭骤然而停,云海上的女修对那一线细丝分明极为忌惮,道衣宽大的袍袖一扬,右手食中两指并立如剑点向细丝,口中发声吐叱,“定!” 其一言出口,房内窗后的叶易安感觉云海下的整个山林都为之一抖,周遭的空间瞬间为之一沉,如遭无形重压。 细丝应声停在了黄冠女修面前三尺处,但仅仅只是一顿,便又如蛇般扭曲舞动起来。 显然,黄冠女修只能阻住细丝一瞬,却无法彻底将其禁锢住。而那细丝也并未继续前攻,却也没撤走。 这时,黄冠女修身后的云海中有身着杏黄道衣的神通道人从天而坠,同样的没有惨呼之声,约略看去,似乎坠落的人数都与死在云箭下的魔门徒众差相仿佛。 这细丝状法器的主人是谁?好可怕的修行境界,更可怕的是他的心。他分明有拦阻云箭的能力却不救,只肯用力在反击杀伤上,当真是好冷硬的心思。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尖细如针的声音从极远处另一座房舍内传出,“二十年不见,玄玉你竟修成了真言术法,但若想凭此就来北疆撒野,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正文 第129章 言犹在耳,劳燕分飞 透过窗户叶易安极力想一探细丝状法器的主人,却一无所获。 天际云墙上,黄冠女修满脸怒色,“二十年了,王老妖你还是只会暗箭伤人。连面都不敢露还要大言不惭,今日贫道就在此间等你出来一战” 不等细丝状法器的主人答话,言如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与此刻她的人一样,飘忽的很,难以确定位置,“玄玉仙长修行绝高,在道门地位尊崇,今日此来,可是要再启圣道两门的大战?” 道门与魔门大战一开,影响实在太大,这远非玄玉所愿,亦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言如意此言一出,顿时便让她盛怒下的气焰为之稍窒,而后再开口时,未再提邀战之事,也没接重开御魔之战的话茬。只是紧紧扣住一条,魔门掳掠了她的弟子林子月,今日若不交出来,绝不甘休。 配合着言语,玄玉抬手轻拂,身侧云墙开处露出一大片身穿杏黄道衣的阵容,益增其气势,看来这一趟她的确是有备而来。 “玄玉仙长误会了,我等何尝掳掠林子月?” 闻听言如意此言,叶易安心中猛然一紧。当着道门这么多人的面,林子月身份上的秘密岂能被揭破? 妖女!若此时言如意就在面前,叶易安定会毫不犹豫的竭尽全力将其搏杀。 就在叶易安心中发紧泛凉时,言如意话头一转,没提林子月乃是自愿而来之事,也没揭其身世的秘密,“本就是一场误会,若因此坏了圣道两门的和气实在不值,林子月就在此间,仙长既然要人就请带走便是” 联想到言如意与言无意之间你死我活的纷争,言如意此刻如此好说话的示弱也就不难理解了。与此同时,叶易安也已明白玄玉的来历。 这就是林子月此前曾经提过,目光绝高却有意收她为徒的玄字辈高道了!没想到骆天赐搬请的援兵竟然是她,更没想到,玄玉对林子月的看重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不仅没受那流言影响。反而在师徒名分未定的情况下为了林子月闹出如此大阵仗。 这的确是个好师傅啊! 因为过往的经历叶易安对道门的印象可想而知,但此刻,他却对玄玉油然生出许多好感。 玄玉是为林子月而来,并不愿扩发事态;言如意又因内部事务有志一同,甘于退让。于是这场气势浩大的斗法就在极短的时间里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很快,叶易安所在的屋内房门无风自开,刚才只是远观的玄玉缓步走了进来。 玄玉其人容貌甚美,但神情间却是冷如冰雪。进门之后一眼便落到了叶易安身上。 此时叶易安已经回到榻前,紧握着仍在沉睡的林子月的手。 目光着落到两人紧握着的手后,玄玉眼中瞬间利芒一闪,霎时间,叶易安如遭重击,满身气血翻涌,心湖中更是狂澜暴起。 但他的手却依旧将林子月握的很紧。 目睹此状,玄玉脸色更冷,轻哼了一声后抬脚向前一步。 这一步落下,叶易安所遭遇的压力顿时为之激增,身上已由气血翻涌一变为全身剧痛,心湖中的狂澜更如狂风巨潮冲击着心防。 这已然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状态,若任其持续下去,身体与心神必将双双受损,而这又会极大的影响到他的修行之路。 叶易安明白玄玉的意思,玄玉是要让他放手。 承受着体内与心湖中的无边重压,叶易安低头向榻上的林子月看去。 林子月依旧静静的沉睡,脸上有着浓的化不开的憔悴,眉宇之间更是凝聚着纵然睡去也无法消逝的痛苦。 十几岁就失去父母亲人,独自一人在风雨飘摇中扛起凤歌山的她已然习惯了假装坚强,即便是在能使其放下全部防备的叶易安面前,她也习惯性的以强势面容呈现。 但现在,在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之后,在猝不及防的如山重压面前,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睡梦中的她终于呈现出最真实的脆弱,那个始终骄傲着,将头抬的高高,腰挺的笔直的林子月此时此刻是如此的无助,如此的可怜,如此的让人心疼。 这是叶易安第一次细致的端详林子月,一眼之间,两人相识相恋以来所经历的一切都在瞬间翻涌而出。 凤歌山顶南侧小树林的夜遇;同往襄州广元观时他为她亲手戴上的那顶雕胡帽;汉水舟中的同游,回来时同驭法器的相依相偎;还有长安城中尾生庙内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定情盟誓…… 回忆如潮而来,叶易安任心湖中狂风巨浪,脑海里却是深深的后悔,后悔以前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后悔对她的关爱太少…… 目睹如斯容颜,纵知此刻应当放手,却让他如何放得了?又如何放得下? 玄玉冷笑着继续踏上一步,叶易安甚至听到了自己血肉筋骨崩裂之声,坚毅的眼神中没有愤恨,只有浓浓的憾恨与不舍,他的眼一刻未曾离开林子月,他的手将那只手握的更紧。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是他们在尾生像前共同的誓言,他只怕,怕这一放便再无执子之手的约期。 这时走进房中的言如意目睹此状,陡然上前一步挡住了正欲继续踏步而行的玄玉,“叶易安,放手!” 尽管握着林子月的手已无血色,两只手依旧未曾分离。 眼见叶易安口鼻之中已经渗出血丝却依旧不肯放手,身知自己凌迫之威的玄玉脸色亦是微微一变,“你既护不住她,又何必要拖累她?” 这一问如同一根针深深刺中了叶易安心中最为自责的角落,他的手猛然一颤。 “你能给她什么?你还想要她受多少苦?” 一针紧跟着一针 “跟着你,你能救得了她?如果你真为她好,就该放手!” 这一针终于刺破了叶易安的心防,他眼中的坚毅动摇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悲凉。 玄玉一拂袍袖,榻上的林子月顿时飘飞而起。两人双手相握处,叶易安终于松开了手指,他松的很慢很慢,一根手指之后方是另一根。 每多松开一根手指,他眼中的痛苦便更深一分,这是比黑狱的绝望更为深沉的痛苦,燃魂噬髓,锥心刺骨。 当最后一根手指放开时,依然紧闭着双眼的林子月凌空向玄玉飘去,叶易安僵硬着犹自扬在空中的手,双眼紧闭的刹那,一滴冰冷的眼泪悄然滑落,混合着口鼻中渗出的血丝,隐隐泛出冰冷的血色。 再没有半句多余的言语,玄玉带着林子月走了。一时间房内便只剩下叶易安与言如意两人。 叶易安如同舍弃生命般艰难的放手时,亲眼目睹着这一幕的言如意早已面白如雪,屋里的气氛压抑的让人喘息都难。 良久良久之后,叶易安缓缓起身。 “你……要去哪里?” 叶易安一步步走到言如意面前。 看着叶易安此刻的眼神,言如意的身子瑟瑟一抖,脚下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言如意,我跟你做最后一次交易。毁掉与林子月身世相关的一切信息,永远不要让人知道,永远再不要提起。我给你龟甲兽骨!” “不是我要揭破,是林子月自己追问……” 叶易安直接打断了言如意的话,声音里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东西在相州,你准备好后来长安找我” 说完这句,叶易安已迈步向屋外走去,留下的是比声音更冰冷的话语,“此次交易之后你我便是寇仇,再见之日,不死无休” 话语声中,叶易安已出了房门,转瞬之后便已消失不见。 没有再回相州,也没即刻赶往长安,叶易安自幽州离开后,莫名的到了襄州,莫名的到了凤歌山。 没有去见陈方卓,也没有去襄州城中见方竹山与小胖子。叶易安就蜷缩在凤歌山顶,每日往来于阴阳炉与南侧密林之间。 唯有在阴阳炉中凝神定思近乎疯狂的修炼中,他才能暂时忘却那锥心刺骨般的痛苦,偷得一时宁静;徘徊于与林子月初次夜遇的南侧密林时,这痛苦才能更为尽情的释放。 凤歌山顶一个月的时间却比襄州黑狱三年更为煎熬。一个月后,叶易安被玄玉凌迫而出的暗伤已然痊愈,心神也再度平静下来。痛苦并不曾减轻,只是没有了初时的尖锐,而是化为更为沉厚的隐痛,深深烙印在心湖深处。 与此同时,这一月之间,他的胸中烈烈燃烧起另一种渴望——想要变的更强的渴望。 一个月后,当叶易安从南侧密林动身前往长安时,刚离开凤歌山不久,便猛然停住身形向后看去。 其目光笼罩之处,骆天赐显现出来,迎着叶易安冰冷的目光拱手道:“叶校尉若是再不回长安,有人真该急疯了!我也是不得已,之所以没有谴人而是亲身至此,并轻易为校尉查知,均为自证绝无恶意,校尉见谅些个。” 不用他明言,叶易安也知那让他不得已之人乃是虚可。骆天赐这番话虽然未必全真,但也尽可信上几分。 听骆天赐说完,叶易安根本没问虚可之事,“林山主……可好?” 闻此一问,骆天赐摇头苦笑,“除非获其许可,否则玄玉仙长所居之处靠近都难,更别说打听消息了” 闻言,叶易安默然片刻后转而问道:“虚可究竟是什么来历?少盟主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骆天赐一个都没回答,只是摇头叹息了一声,“修行界中散修门派难哪!” 这一叹意味悠长。叶易安也就没再多问,转身继续向长安进发,骆天赐继续跟在他后面,不再遮遮掩掩的隐蔽行踪,却也没有上来与他并肩而行。两人无形间保持着一段远远的距离,恰是当前两人关系的真实写照。 到了长安之后,叶易安先自来到紫极宫虚相在城中的那处小宅,恰巧虚相也在此地,见到他当即痛斥。 很难见到虚相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只将叶易安狗血喷头的足足骂了一柱香功夫之后,这才略消了火气。 叶易安静等他骂完,直到这时才问起此前托他打探虚可之事可有了消息? 虚相一脸愠怒,“此人是上了玄都观禁足榜的人物,想的是政教合一,实与襄州广元观那个清云一路货色,我甚至怀疑他就是清云的引路者” “引路者?” 虚相点点头,“鼓吹政教合一即便是在道门之内亦为禁忌,一旦发现必遭重处。所以他们只能秘密活动。私自宣扬并吸纳新人加入的便被称为新人的引路者” “既是禁忌,发现就会遭受重处,那虚可为何……” “此人曾为山南东道清心堂主,据说曾为道门立过大功;加之其人才干出众,向道之心亦极为虔诚,或许就是这些缘故,才能免于一死,被禁足于终南山中。正是查出他曾在山南东道任职,所以我才疑其为清云的引路者” 虚相后面的话叶易安已经听不真切,反复回响的就只有那一句“曾为山南东道清心堂主”当其醒过神时,脱口便问,“仙长可知虚可任职山南东道清心堂主的时间?” “具体时间倒未曾细问,不过他是被玄都观直接由山南东道调往京中禁足的,时间不过两年。如此算来,至少两年前他就是山南东道的清心堂主了,至于何时上任却不得而知”言至此处,虚相嘿然一笑,“此人倒是隐藏极深,若非有你这次请查其根底,我还不知此人竟是我多年的老对手” 一个代表道门,一个代表紫极宫,负责的都是山南东道,这老对手之说并不虚妄。 叶易安攥着的拳头紧了又紧总算保持住面色如常。 这件事情说完,虚相又厉声叮嘱叶易安明日既往经堂请罪,此后再不得如此擅自妄为,将其狠狠敲打一番后,才放他离开。 出了小宅,叶易安抬头望望天空,长出了一口气。 一路走到玄都观时,他的心情已经收束完毕。入观后径直到了知客堂请见玄玉。 闻听此言,那知客道人诧异的看了看他,根本连通报的意思都没有。 花费偌大口舌,最终那知客道人被磨缠的不堪勉强答应前去通报时,犹自愤愤声道:“玄玉仙长素不见香客,你这居士真是烦缠” 但当这知客道人回来时,却是满脸的惊讶。也无多话,领着叶易安便往观内走去。 叶易安此来本也只是探探运气,没想到玄玉居然肯见他,心中之惊喜与激动可想而知。 走进玄玉所居的小院,叶易安立时便感应到周遭蓬蓬勃勃的天地原生灵力竟比阴阳炉中灵眼之侧更为浓郁。 长安城内怎会有如此浓郁的天地原生灵力? 这个念头只在叶易安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身前虚空中便显现出玄玉的身影。 知客道人揖首告退,玄玉也没让叶易安继续往院内走,更无延座奉茶,就这样将他堵在进门处。 叶易安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双眼紧盯着玄玉,“仙长……林山主可好了?”因为心情激动,他的话声里带着明显的颤音。 玄玉冷冷的看着叶易安,“虚月已经痊愈。但为弥补其受损甚重的神识,亦为了有利于她今后的修行不受心魔所阻,疗治之中她过往的记忆已被抹去置换。今日破例见你就是告知你以后不得再来寻她,她也不认识你了” 叶易安闻言如遭重击,“虚月?抹去置换?” “昔日之林子月已死,今日之虚月乃是自幼便丧亡双亲的孤儿,由贫道一手养大。与她而言这实是最好的安排。叶易安你若真在意她,便当谨守此秘,也莫要再来寻她” 言至此处,玄玉的声音蓦然一寒,“若非顾念你对虚月总算还有三分情意,就凭你紫极宫线人的身份,月前在幽州我便容不得你。话已言明,今日之后你若再敢来寻虚月,我必亲手斩杀于你。到那时你勿谓我言之不预,好自为之,去吧!” 玄玉话音刚落,叶易安便被一股突然而来的劲风裹出了小院,在他面前,小院月门轰然闭合,门轴转动间带起的轻微吱呀声响犹如夏日惊雷在耳畔隆隆炸响…… 正文 第130章 失魂落魄,奇兵突出 “居士,居士……” 似乎由极远处而来的声音唤醒了怔怔如木偶般的叶易安。 说话的一个身穿青色道衣的香火道人,“天色已晚,本观行将闭门。居士请回吧” “噢,回……”叶易安茫然转身,双眼失神、步履漂浮的向玄都观外走去,在他身后,是玄玉所居小院紧闭的月门。 不知何时,天际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因在院门前怔怔的时间太久,叶易安的薄服轻衫早被雨水淋的透湿,他却毫无所觉。此刻向外走去时,失神的落寞于风雨之中的他形容愈发狼狈,恍若一只无所依归的丧家之犬。 那唤醒叶易安的香火道人纵然已在道观执事多年,见惯了神前诸多失意之人。却依旧往叶易安身上多看了几眼。 这青年看年纪不过弱冠上下,容貌俊挺,衣衫材质精美,分明是年少多金,鲜衣怒马的最好华年,又有何事让他伤心至此? 目睹叶易安丧家之犬般的身影踟蹰着远去不见,香火道人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人生多苦,奈何奈何…… 出了玄都观,叶易安脚步却没停,只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往何处而去。长安街头,撑着油纸伞三三两两的行人看到落汤鸡般的叶易安无遮无挡,茕茕孑行,脸上皆露出诧然的目光。 “可惜,好一个俊俏后生竟得了失魂症” “哪家老人好不晓事,风雨满天怎么就把这疯子给放出来了” …… 就在诸多路人对叶易安指指点点之时,风雨下,叶易安身侧的长街上突然多出了一抹亮色。 这是一柄绘着江南杏花的油纸伞,伞面所绘绝是出自名家手笔,方一撑开顿时便让人眼前一亮,长安烟雨迷濛于江南杏花之上,就连行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似乎这街道上无形中多出了一抹带着江南韵味的春意。 但更惹动他们眼眉的却是执伞的那只手,那个人。 手如春葱,肤若凝脂。 人是美人,我见犹怜。 执伞女子穿着一袭同样杏花色的七破间裙,精致的妆容,如江南山水般绝美的容颜,其一出现便夺走了这条长街中所有的颜色。 女子执着油纸伞一步步走到了那丧家犬般的青年身侧,当其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扶住那男子时,怯生生的神情愈发惹人怜惜。 但当那男子并未拒绝,或是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出现与搀扶时。女子脸上刹那间爆发出的惊喜简直晃花了所有看热闹行人的眼。 这一对组合实在太奇怪,反差实在太大,所以吸引得许多路人停步而观。 但纵然观者极多,那绝美女子却无一眼斜视,她的心思,她的眼神,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全在身侧那个狼狈不堪的男子身上,她的眼睛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如海般深沉的痛惜与深情。 看到这一幕,许多路人不由自主的揉起了眼睛,这也太…… 但很快,让他们更为吃惊乃至愤愤不平的一幕又出现了。 走不多久,似乎那丧家犬般的男子清醒了些,随即就开始驱逐身畔的女子,但任他如何驱赶,那女子却始终不愿离开。 男子开始发怒,猛推之间,女子重重摔倒在冷硬的青石路面上。但那女子却是浑不在意,起身后手执的油纸伞仍然倔强的为男子遮蔽风雨,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泥泞与漫天雨滴。 男子却毫不领情,推的愈发的重,女子再次摔倒。 这一幕在很短的时间里反复上演,其间男子“滚开”的怒喝更是清晰可闻。但那女子只是一次次起身,一次次倔强的伸出油纸伞为男子遮挡风雨。 有离得近的路人能清楚看见已经满身泥污的女子遭遇如此对待后,脸上竟无丝毫愠色,眼中的柔情与怜惜反而愈发的深情。似乎在这一刻,只要能为那狗一般的男子挡住风雨,她即便被生生打死也心甘情愿。 女子执着的起身,深情的眼神让每一个清楚看到这一幕的路人心中都为之一颤,继而便有怒火倏然而生——针对那男子而起的怒火。 能有这等仙子般的人物如此倾心,那入娘的落水狗般的男人不谢天谢地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此手狠,他那心莫非是冰雕铁打的不成…… 很快,路人中就有打抱不平,或是存着别样心思的自诩风流少年们越众而出,气势汹汹冲向再次将女子推倒的男子,口中叫骂措大丢尽了天下男人脸面的同时,手脚已经伸了出去。 不是猝不及防,而是那男子根本就没有防备的意思,乱拳之下很快就倒在了地上,愈发的像丧家犬了。 见这赖货居然不求饶,越众而出之辈愈发恼怒,正要再施重拳时却被女子悉数挡住。 此时,早已满身泥污的女子一扫刚才在男子面前任打任骂的柔弱,居然爆发出众少年前所未见的强硬,在她这突如其来的凌厉气势下,少年们竟然心中莫名生出寒意 就在这时,那倒在地上的男子爬起身,看也不看他们这边便继续顶着风雨向前行去。 他一走,那女子也当即转身,捡起地上的油纸伞向男子追去,她身上突然而来的凌厉气势消失一空,仍旧倔强的撑起油纸伞为那男子遮蔽风雨。 “贱!” 怒骂之后,自诩为风流侠少的少年们面面相觑之间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长声一叹,叹息里有为女子的不平,更多的却是对那男子的愤恨与艳羡。 那措大究竟有什么手段,竟能得如此仙子般的人物倾心如斯。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 没理会无意间引发的这场热闹,也没理会执意要跟在他身边的言如意,叶易安只是莫名的走着。当其最终停下脚步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之中,他的脚竟然将他带到了曾与林子月游览过的尾生庙中。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脑海中似乎有李太白《长干行》的歌诗声幽渺而起。 任身上的泥水一点一滴落在狭小尾生庙的地面上,叶易安仰头看着尾生的泥塑,久久不动,似是呆怔了一般。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一站就是一夜,他站在门内,言如意站在门外。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中叶易安究竟在想什么,想过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言如意是在想些什么。 雨是在半夜停的。天亮时居然就已天光晴好,当第一缕朝阳斜着溜进狭小的正殿爬到叶易安身上时,他终于转过身来。 此时的他身上依旧泥污一片,狼狈不堪,但脸上的茫然却已消失一空,特别是那双眼睛,又恢复了惯常的灵动、明亮。 路过门口时,他并未刻意停留,“以后每日正午你可来此地等我,待准备好时,我自会带你去相州。放心,时间不会很久”留下这句话后,他便一路出了尾生庙。 寻了一家估衣铺买了一身干净衣衫,又往客栈中好生梳洗一番换过衣服,叶易安甚至还叫了一瓯好酒吃用过后,这才焕然一新的出城向终南山中行去。 入山后他绕过李玉溪所居的草庐,转而到了距离不远处虚可搭建的茅舍。 没有叩门便直接推门而入,门后,依旧一副病怏怏模样的虚可静静的看着他。 与虚可对面而坐后,叶易安未曾开口先自袖里乾坤中掏出了一块龟甲兽骨。 颇为粗大的龟甲兽骨砸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兽骨表面上,云文悄然散发着幽幽古意。 一块儿之后又是一块儿,直到龟甲兽骨将整个小几铺满之后,叶易安方才停了手,“虚可仙长可想要此物?” 虚可从龟甲兽骨上收回目光,深深的将叶易安看了良久后蓦然一笑,“没有你,玉溪公焉知世间还有此物?我之所欲岂非就是你之所求?你带着这东西来我这里,怕是走错了地方吧?” 叶易安伸手轻轻抚动着森冷的龟甲兽骨,脸上亦有浅浅的笑容,“人心善变哪,原本的那一点好奇心突然就没了,只是可惜了这些好东西。仙长既然不要,那也就罢了” 说完,叶易安举袖一拂之间,小几上的龟甲兽骨悉数被收回袖里乾坤中,而后起身便向外走去,“长安虽好,却使我倦然而生归欤之情。稍后辞别玉溪公后,便不来向仙长辞行了,唯愿珍重” 悠悠然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虚可低沉的声音,“且慢” 叶易安应声止步,脸上笑意愈浓。 重新对岸而坐,两人之间并无过多话语,一切都省略在了不言之中。 “虽说人心善变,但为了一个女人变成这样,叶易安,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风流情种。说吧,你想要什么?” 叶易安眉头猛然一蹙,随即就舒展开,迎着虚可的眼神用异常沉缓的声音道:“六年前,襄州城外雾隐山中,有一名为叶天问的散修被道门清心堂捕拿,我要的就是他” 屋内的气氛陡然森寒如冰,叶易安却似毫无所觉,只是紧紧的盯住虚可的眼睛。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许久后,虚可方才恻恻声道:“你高看我了,他之所在我去都去不了,更别说给你人。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条件。给我些时日,我自能将林子月完好无损的交到你手上,自从天高云阔,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是好?” “不必” 沉默,沉默中叶易安再度起身,“给不了人,那就给我他的下落。空口无凭,见到能说明叶天问之所在的证据后,我即刻引你去取龟甲兽骨。此物之所在唯我一人知晓,我断不会让仙长失望,想必仙长当也如此” 说完,也不等虚可回话,叶易安径直出了他的茅庐。 远远离开之后,叶易安心底的狂喜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的显露出来。无论如何今天这趟奇兵突出的谈判至少有了一个于他而言有着重大意义的收获。 虚可的话足以说明,虽然六年间毫无音讯,但师父叶天问并未死于道门之手,即便仍不得自由,但至少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此时此刻,叶易安心中的狂喜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师父,你等着我,徒儿一定救你出来! 正文 第131章 我有陷阱,请君入瓮 辞了虚可从终南山下来,回城之后叶易安便又到了虚相在城中的那处小宅,却没能见到虚相其人。问过那一对老仆,言说仙长昨日走时并没提及什么时候会再来。 等是等不了了,叶易安便在书房内给虚相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 书信写完,叶易安放下笔时苦笑着摇了摇头。前次就来了一回先斩后奏,结果昨天被虚相骂的狗血淋头,这次他再看到这封书信,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子,对自己的痛心失望必定是免不了了。 没有办法啊!若早知入京之后会出现这许多变数,当初他定然会坚拒虚相送他入明经堂的好意,至少也要缓上一段时间再来。 虚可与言如意那里都等着他去应付,这两人涉及到师父叶天问与林子月,都属必行之事,但明经堂对学员的时间要求又太紧,二者实难兼顾。在此等情况下,他也只能舍明经堂了。 虽然知道此次主动退出明经堂之举无异于放弃大好机会,但叶易安却无丝毫后悔。 于他而言,这世间本就没有能比叶天问与林子月更重要的,绝没有! 从小宅里出来时叶易安轻松了不少,不用再一心挂两头,他就能打叠起全部精神跟虚可与言如意好生周旋。 随后,叶易安便再度出城。 由此间出城必经尾生庙,走到庙门前时他并未停步,心底却在反复掂量一个念头。 如今言如意就在长安,按照自己与她的约定,她明日正午必定会到这尾生庙中等消息,如此以来她的行踪实已被钉死。 若将她的行踪消息透露给道门或是紫极宫…… 不知不觉之间叶易安的步子越走越慢,借刀杀人,这实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只是…… 脚步慢到已然在尾生庙前停了下来,经历了一番剧烈的内心博弈之后,叶易安最终吐出一口长气,继续迈步前行。 他终究还是不够狠! 出城后返回终南山,叶易安径直到了李玉溪处。 此后数日他便一直呆在此地,随李玉溪读书,一并给他的研究打打下手,清晨或夕阳西下时再陪着一起漫步赏玩山景,直让李玉溪老怀大慰,愈觉当日收这个徒弟的决定实在明智。 这一等就是七天。 七天后当虚可那张满是病容的脸再度出现时,叶易安脸上的清淡表情未曾有丝毫变化,心下却是如释重负。 当晚,李玉溪就寝后,两人再度于虚可的茅舍中对面而坐。 虚可没有废话,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扔到了小几上。 看到信笺封页上行云流水的笔迹,叶易安伸出的手抖了抖,拿起信笺准备拆封时却遭遇了一个小小的禁制。 这是一个只有他们师徒两人知道的禁制,六年多前叶易安曾几十数百次的解除过这种禁制,此时却是双手发抖,目睹此状,对坐的许可冷冷一笑。 禁制解开,信笺取出。两张竹纹纸的内容却让叶易安看了不下三柱香的时间,虚可倒也识趣,未曾有一言催促。 静默中,叶易安放下手中信笺时长长的吐气声如此清晰,“云翳洲究竟在什么地方?” 无论是刚才的那个小禁制、笔迹、语气以及信中涉及到的一些细节,都足以让叶易安判明这封信确是出自师父叶天问之手。在信中他也曾提到自己如今身在云翳洲,却未曾言明云翳洲的具体所在。 云翳洲,一个古怪的名字,叶易安此前听都未曾听过。 “你可曾读过《海内十洲记》?” 虽不明白虚可为何有此一问,叶易安还是点了点头。这是一本并不少见的书籍,内中所记载的十洲是几乎在各家道典中均有记载的洞天福地,与蓬莱、方丈、瀛洲齐名的所在。据《海内十洲记》中记载:“汉武帝既闻西王母说八方巨海之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有此十洲,乃人迹所稀绝处”。 “你既读过《十洲记》自然知道十洲之所在本无定所” 闻言,叶易安心头一冷,“你是说……”不等他将话说完,虚可先已点了点头。 虚可说的没错,十洲之所在并不固定,而是会循着天地五行气机的变化或隐或现,变幻位置。而且这种隐现及位置变幻全无规律可循。这一点已由前辈丹修留下的笔记可为证明。 譬如五十年前曾出现过一次的“生洲”,距离前一次出现的时间已有四百三十七年,而且若按《海内十洲记》中记载,生洲应该“在东海丑寅之间,接蓬莱十七万里,地方二千五百里。去西岸二十三万里”,但它五十年前的出现却是在南海中,距离岸边不过三天半的船程。 正是十洲的这种特性,使得人根本无法往寻,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它出现。虚可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说那云翳洲是与十洲一样是漂浮无定之所在。若是如此,想要找师父可就千难万难了。 但随即叶易安就想到虚可言行间的矛盾处,“仙长欲欺我无知耶,若云翳洲真如十洲那般显隐不定,无迹可寻。家师怎会被囚其上,这封书信又从何而来?” 虚可早知叶易安必有此问,冷言解释了一番。据他所说,道门的云翳洲与魔门的落霞洲虽与十洲一样漂浮不定,但数百年前两门前辈修行者趁其显现时登陆其上,后以绝大神通于其上布设了类似于传送法阵般的所在。 由此,二洲虽然依旧会随天地气机的变化而变换位置,道门与魔门却可以通过法阵与之保持联系。只是不管对于道门还是魔门而言,这两处所在都是各自最为看重的秘密。 譬如往来云翳洲的法阵通道就是由大道正本人亲自管控,没有他的首肯,外面的人既上不去,洲中人也休想出来。 落霞洲?岂非就是言如意口中所言之宁无缺修行及炼制裂天斩鬼刀之地! “那这封信?” “飞符传书”虚可的话语中愈发多了几分森冷,“为了传入信息并将这封书信送出,我等所付出的代价远非你能想象。叶易安,龟甲兽骨之事上你若敢欺我,后果亦远非你能想象” 通道由大道正亲自掌握,仅是传递一个信息都如此艰难!叶易安强忍住心中惊喜后的失望将信笺小心收纳起来。而后再无废话的径直问道:“谁与我同赴相州?” 虚可无言,意思却已很明显。 “答应了玉溪公明日要陪他出游的,后天一早即动身前往相州”说完,叶易安未再多留,起身而去。 回去的路上,叶易安不住在想,云文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大秘密,让师父如此痴迷也就罢了,何以让虚可为此连玄都观的禁足令都敢悍然违背? 回到李玉溪草庐,叶易安再度取出那封信笺细看起来。 或许是顾忌到这封信会遭人窥探,叶天问在其中并没说到太多有用的信息。简单通报了一下情况后大半的篇幅却是在劝说叶易安自己保重就好,不用执着于救他出云翳洲。 观其在信中的语气,似乎并不反感于当前的囚徒生活……这究竟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为了安慰自己刻意为之?将两页竹纹纸上的内容反复琢磨,越琢磨反倒越拿捏不准了。 这一夜,叶易安坐到很晚。 第二天正午时分他准时来到了尾生庙,言如意果然如约等候在此,以她的身份在长安城这道门核心之地毫无消息的一等八天,脸上居然看不出半点烦躁与不安。 她就如此笃定我不会出卖她?这个想法让叶易安不舒服,很不舒服。 “明天一早动身,你在终南山五松岩注意我的行踪就是”顿了顿后,叶易安方又补充了一句,“此番同行的还有道门前山南东道清心堂堂主虚可” 两句话将事情说完后,叶易安毫不多留的转身离去。紧皱眉头的言如意想要问话时,他人已出了狭小的尾生庙。 当日黄昏陪李玉溪再次出游归来后,叶易安便以家中有事需要速归为由向其辞行,李玉溪倒并未多留,只是着其尽快归来。 第二天早晨,叶易安一推开门就看到虚可一身道袍的身影。 他就这样走了?难倒真不怕玄都观的禁足令?既然下了禁足令,难倒玄都观就无监控手段? 这些念头只在叶易安脑海中浮现,脸上并无丝毫异常。两人点点头算是寒暄过后便迈步绕到了右侧松林之中,而后由此各展神通前往相州。 叶易安没有驭器,用的是甲马符术,金雕排云而上时的清唳在山间可谓震于四野,不愁作为有心人的言如意注意不到。 与虚可实在没什么好说,一路无话直达相州,其间,叶易安并未留意言如意的行踪。 过相州城而不入,两人直接到了龟甲兽骨所在的山丘,叶易安以术法挪开巨石解除布下的禁制,手指黑黝黝的洞口,“龟甲兽骨就在其中,仙长请” “你既来过便头前带路吧” 早知必然如此,叶易安闻言淡淡一笑,当先走入洞中。 入洞之后光线顿时黯淡下来,叶易安并未回头,身后虚可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走不多久,死鬼李成拓宽的这一截通道已然行至尽头,复又往前几步,叶易安眼前陡然一黯,入洞时驱动的天眼术法莫名自行消失,与此同时,他那心湖深处又如上次来时般响起得自于神农圣殿的音声。 “咦!”身后,虚可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显然他也察觉到丹力突遭禁锢,术法失灵的异状。 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浓浓的黑暗中叶易安眼中蓦然爆发出两道锐利如刀的杀芒,没有片刻迟疑拖延,转身之间已全力攻向虚可。 之所以如此痛快将虚相带来此处,叶易安要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很清楚,当虚可龟甲兽骨到手之时必定再不会容他,不管此前的交易如何,其结果注定两人不能共存于同一个秘密之下。 即便只是为了自保,也必须你死,我活! 更何况,自那日虚相凭借紫极宫的力量揭破虚可曾为山南东道清心堂主的身份后,叶易安心中便已生出勃勃复仇之火——就是这贼道抓走了师父,也是他伙同清云将自己投进了黑狱之中。 此仇不报,何以心安? 今日将虚可引来此地,正是要借通道中能禁锢丹力的特性布设陷阱。 一个能使强弱互换,必杀虚可的陷阱。 正文 第132章 入石门,杀誓 转身疾攻,一击得手,“蓬”的闷响声中,虚可身体遭暴击斜飞出去的同时,数点温热飞洒在了叶易安脸上。 湿湿的温热里有着浓浓的腥气。 这是血 虚可的血 一击得手,叶易安不曾有半点放松,恰在这时,心湖内得自神农圣殿的音声大作,刚才陡遭禁锢的丹力再度恢复。 裂天斩鬼刀蓦然而出,玄黑护器毫光与通道内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硕长刀刃处的那一线暗红森森如血,烈烈无声的龙吟长啸中向虚可杀去。 天眼术法下通道内一览无余,虚可被凌空抽飞后重重砸向通道一侧的石墙,更为沉滞的闷响声中,口中再次喷出一口暗血。 此时虚可的道髻凌乱如鬼,脸色灰败,胸前处的衣服都已碎裂,显然,叶易安适才那蓄势猛发的一击实在太狠,在丹力瞬间消失的情势下虚可的肉身已遭极度重创。 面对破空而来的裂天斩鬼刀,虚可全无半分喘息余地,眼见就要被斩杀刀下时,脸上蓦然显现出一抹极度痛苦的神色,诡异而狰狞。 与此同时,全身道衣猝然崩散成块块碎片,体内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倒逼出来,衣服碎片还不曾落地,他已变成不折不扣的血人,全身上下尽数被鲜血包裹,就连脸上也不例外。 从天而降的裂天斩鬼刀正中诡异急变的虚可,却被其满身包裹的血浆所阻。不似人声的嘶吼中,硬抗下一刀的虚可化为一股红烟急窜进通道深处。 这是什么邪法,居然能冲破此地丹力禁锢的限制,而且还能生抗全丹力下裂天斩鬼刀一击而不死?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叶易安脚下半点没停,驭起裂天斩鬼刀急追上去。 斩草务尽,否则后患无穷。 急追之中,前方突然浮现出一片烟瘴般细雾,丹力护盾方一碰上即遭黏附腐蚀,仅仅冲过一道这烟瘴般细雾,丹力护盾已然稀薄不稳,而前方还不断有这等细雾飘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虚可贼道能出任山南东道清心堂主并被玄都观禁足,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莫名之雾对丹力的消耗太大,威能也太恶毒。叶易安前追的身形骤然受阻,心念急转间驭器下降,步罡踏斗的开始行符。 符纸飘飞,自燃之后通道内凭空爆出一蓬澄澈如水的青光,撒网般罩向前方又一片烟瘴般细雾。 二者相交如闻兹兹有声,青光散尽时,烟瘴细雾也已消逝无形。 成了,这道白符箓术中专为祛邪的清灵符居然一举建功!虚可老贼这为保命所修的诡异法门果然是出于邪祟。 接连行符破雾,其间还要向两侧存放龟甲兽骨的石室一一侦搜,实让叶易安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过让其心安的是这处通道尽头乃是宏伟如山崖的紧闭石门,向前根本无路逃脱。 宁可慢些也要细致,务使虚可无机可乘。若今日在这等情势下还让他逃脱,那以后报仇可就千难万难了。 秉持着这等理念,当叶易安连施五道清灵符,并驭裂天斩鬼刀将众石室一一侦搜完毕抵达通道尽头时,耗时已颇为不短。 然则眼前所见却让他既惊更怒,不知虚可贼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开启了通道石门,他赶到时正见虚可所化之红影刚刚窜入门中,随着他的窜入,石门复又开始闭合。 从广元观坐缸而出的虚生到眼前这个虚可,道门内举凡跟清心堂沾上边的神通道人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他前次来时分明曾将石门仔细检查过,根本没发现任何开启路径。更诡异的是,这么巨大的石门开启闭合间怎会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虚可开启石门所花时间不少,若早知如此……眼见石门行将完全闭合,叶易安挑眉之间驭起裂天斩鬼刀急窜而入。 他人刚窜入,厚阔如山崖的石门已在身后无声闭合。 这时,石门外通道中隐隐可见火把的亮光透射而来。 “找到了,木萨,找到了” 闻听此言,正在查看石墙上新鲜血迹的言如意快步奔进声音传来的石室,入目所及便是众多石台以及石台上排列整整齐齐的龟甲兽骨。 言如意追摄叶易安而来,很容易就发现了洞口。与数名护卫共同进洞后自然察觉了通道中禁锢丹力的异常,谨慎起见,他们随即折返,准备了火把后才再次进入。 这一来自然就与叶易安错开了些时间,没能见到两人之争斗,但通道石墙上虚可喷出的血迹却没忽略。 他没骗我,果然找到了! 如此之多的龟甲兽骨已足够其用,言如意的惊喜可想而知,但这股喜意持续的时间很短。 不知因何触发,脚下深幽的地底忽然有滚雷之声隐约而起,初时极小,正是大音希声,很快这似是发源于黄泉九幽的声响就越来越大。 仅仅细听片刻,言如意脸色已变,面对满室龟甲兽骨而决绝转身,“这是地动之声,此等天地之威不可相抗,撤!” 言如意并众护卫刚刚撤出,脚下忽然一空,随即一股强烈到火山喷发般的气流裹着泥土沉石从正不断塌陷撕裂的地上逆冲而起,将几人直冲向数百丈高空。 若非他们都是境界颇高的修行者出身,并有丹力护盾防护周身,此时已必死无疑。众人万分狼狈的急驭法器止住下坠之势并远远避开喷发的土石流后,相视之间无一例外的满脸惊悸,其中更还有三人满身带伤。 惊魂甫定后驭空探头下望,脚下原本巨大的山丘消失了,塌陷沉降为一个巨型深坑,土石流就是从坑底裂开的形如闪电般的沟壑中喷出。此时,隆隆地动之声犹自未停,下方地貌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降开裂。 居高临下,下方丘陵状的大地上似是突然多出一只底部有着醒目裂痕的海碗,只是这只碗实在太大了些,而观其沉降的速度,也实在太深了些。 叶易安还在洞中,他断不可能比自己更早逃出…… 一念至此,站在山河锦所化飞毯上的言如意身形猛然一晃,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骤然而变。 几乎没有犹豫,言如意驱动山河锦就向下方冲去,护卫见状连呼不可。 绕开那裂缝中喷出的土石流急降到五十丈高空时,丹力流转毫无征兆的蓦然一窒,山河锦所化的飞毯也不稳定的急剧抖动起来。 这正是此前在洞中遭遇过的,丹力行将遭受不明来由之禁锢的前兆。此时若然不退,便是寻死之局。 没与怪异的禁锢之力做丝毫相抗,言如意咬牙急退,一等异状消失即刻停住,探首下望刻意去寻洞口之所在,但在这犹自未停的天翻地覆般变化下,又哪里找得到? 护卫们齐聚而来,其中矮胖的头领莫罗合开言道:“这么大的动静必然会惊动相州道门前来探查,此地实不可久留。看着地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我等当先暂避,等本地道门探查过后再来不迟” “莫罗合,你速去相州,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通知道门此地因有重宝而引发地动异象,一并传消息给他们,就说下面埋着原山南东道清心堂主” 在这唐境腹地,正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命令实在来的古怪。闻令,莫罗合诧然看向言如意,本待要劝说什么,但一看到言如意此时之脸色,心思灵动的他未发一言,领命往相州而去。 莫罗合走后言如意就再没说话,只是紧盯着下方。 地动仍在继续,并且有了新的变化。裂缝中喷出的土石流慢慢稀薄后取而代之的乃是混浊的水柱。与此同时,因地动改变地貌太烈,引发距此不远的淇水改道往仍在沉降的巨碗内奔腾而来,冲下去时形成了一道堪称天地奇观的磅礴流瀑。 至此,言如意紧握的双手已再无半分血色。 浑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莫罗合急速而回,报说相州道门的神通道人已是倾巢出动。 虽然避开,但言如意却执意不肯就走。甘冒风险降落于远处瞭望神通道人们的一举一动。 那些神通道人将整片地动巨碗御空围住后,分出两个神通道人驭器下探,看到这一幕,莫罗合嘿嘿一笑。 笑声未落,下探的那两个神通道人就如突被猎人射中要害的飞禽,毫无征兆的直坠下去,上方神通道人的救援注定只会是徒劳无功。 正是有了通道内丹力突然被禁锢的经历,言如意此前的下探才能悬之又悬的化险为夷,这两个一无所知的神通道人乍遇之下岂能幸免。 经此突变后,相州来的神通道人们顿时万般谨慎起来,但如此一谨慎之后,也就等于毫无作为了。 地动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天后,原本的山丘已化为深不可测的巨型天坑,坑中有水日日盈涨,最终将天坑填满不过是早晚之事。 三天里,任护卫们如何劝说,言如意只是不走,但她眼中所含的希望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黯淡。 护卫们不知道这三天里言如意在想什么,却能清晰感觉到她的变化。 短短三天,她身上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江南春水般的气韵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塞外吹面如割的朔风冰寒。 仅仅三天,言如意却似度过了一生,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她还是她! 她却已再不是她! 当地动越来越缓,最终停止的那一刻,言如意霍然转身,“走?” 一护卫闻言愕然道:“去哪儿?” “回塞外,斩言无意” 虽则太过于突然,但莫罗合等人听到这话后当即喜形于色。自上任木萨萨木兰因言无心那逆贼被五大祭祀联手逼宫退位之后,木萨之位究竟该由谁继承便一直悬而不绝,由此也引发了圣门内部的分裂。 有权继承木萨之位的唯有言无意与言如意兄妹两人,萨木兰嘱意于言无意早已是圣门人尽皆知之事,若非有言无心盗《太阴真经》之事发生,言无意继承木萨之位将无任何悬念。 正因为《太阴真经》之事,才有了圣门内一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言如意的崛起。因有轧荦山的支持,复有五大祭祀与萨木兰的心结,短短三年,言如意与言无意已是强弱异势。 尤其是当言如意亲手斩杀言无心并取回当年被盗的《太阴真经》后,二人之争已再无悬念。 但就在要进行收官一战进而完成圣门的统一时,素来多智且心冷的言如意却停住迟迟不动了。 虽知她是受牵绊于那一缕兄妹之情,但众圣门子弟依旧不满,尤其是欲图大事的轧荦山。这等情势下,受其派遣而来的众护卫便承受着绝大压力。 现在好了! 行将离去之前,言如意再度深深回望天坑,“斩杀言无意一统圣门之后,我必倾尽全力前来寻你,但得魂魄禁锢不散,虽上天入地定要使你复生于世;若……我知你心,今在此立誓,天地可证,必杀尽天下道门以全你之仇,泄我之恨,虽尸山血海,在所不惜” 正文 第133章 失落之城 叶易安窜入石门内时全神戒备,防备着虚可的偷袭。 但当其入门之后却并未见到虚可的踪影,顺着他可能消失的方向看去,叶易安但觉胸口处猛然一窒。 纵然做梦也想不到,这具石门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世界。 一个宏伟、巨大,而又死一般寂静着的世界。 一个失落的世界。 石门后面乃是一处类似于危崖般的所在,叶易安此刻就站在危崖的前端,在他的脚下是一座恢弘广大的雄城。 道路宽广、宫殿屹立、屋舍宛然、制陶以及冶炼工坊都清晰可见,更远处甚至能看到宫殿集中地外有纯以人工挖出的深邃护城河,但作为城市边界的城墙何在,纵然叶易安居高临下也一眼难以望见。 城市如此广大,其间却没有半点声息,二者之间形成的巨大反差使得空气中油然弥漫起一股森森诡异的气息。 当叶易安顺着死一般寂静城市的天空上望时,方才赫然发现就连这里的天空也于洞外的世界全不一样。 没有蓝天白云,也没有日月星辰,城市上空有的只是一片灰蒙蒙的暗沉。在这个失落的世界中,唯一的光源来自于下方大道尽头处一座影影绰绰的高塔,塔尖之上有一光源在不断散发着暗红的光芒。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座城市出现的太突然,太大,却又太死静,在它无声的寂静面前,单独的一个人愈发显的渺小,进而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惊怖之情。 但当叶易安回头看去时愕然发现,身后那巨大的石门也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黑如铁的石崖。 背后的寒毛森然乍起,一股无形的恐惧自然生发,这是什么鬼地方? 叶易安并未急着追摄虚可,反身回到了石崖前,但任他如何试探搜寻,却没能发现半点石门的踪迹,更别说将其重新寻出来了。 似乎一切都是幻觉……那道石门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而他此刻只是人在梦中。 找到最后,石门虽依旧未见,叶易安的心神却从巨大的震撼中慢慢静定下来。进而一个念头变的异常清晰执着。 斩杀虚可! 不管这个失落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所在,不管以后如何,在此之前他必要亲手斩杀虚可,斩杀这个在六年前拘捕师父并将之投入黑狱,进而彻底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贼道! 此贼之所在,虽九天十地亦无避忌,眼前又有何惧? 彻骨的仇恨使叶易安静定,更给予其刺破恐惧的力量与振奋。 放弃对石门徒劳的搜寻,叶易安长出一口气,明亮的双眼中满是执着的坚毅,而后驭起裂天斩鬼刀向断崖下飞降, 不斩虚可,绝不生离! 全身紧裹着玄黑毫光的丹力护盾,叶易安在下方城市中心处的大道上降落下来,静默良久并未有任何异常。 随后,他便一边探查虚可可能留下的丹力波动,一边沿着大道向前走去。 进入城市之中细看之后,叶易安注意到道路两边的房屋墙壁皆是以黄土夯成,而后再以粗木为梁,铺盖茅草构成屋顶。一路所见的房舍大小或有不一,但形制全都如此。 走了许久,看过许多房屋,却自始至终连一片瓦都没看见。与此同时也没有看到一个文字,道路两旁的手工作坊外用以招徕客人的全都是门口悬挂的各色实物。 这些手工作坊几乎无一例外都在经营三类物事,陶器、骨器、青铜器。 一路前行,走在寂静到除了自己的呼吸便再也听不到半点别样声响的长街上,看着两边草顶房屋坚固却朴拙的外形,渐渐的,叶易安对于这个满城没有一个文字,不见一件铁器的城市有了心中粗略的判断。 史有明载,铁器之出现是在东周的春秋时代,至战国时方才风行,即便将这个时间再给的宽松些,宽松到西周晚期,不可能再往前了。那也就意味着,眼前这座雄城至少是西周以前之城市。 东周之前有西周,西周之前尚有商、夏以及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眼前这座失落的城市究竟属于何时? 对此叶易安一时难有定论,但无论如何,他此刻所处之地距离唐王朝至少也有一千五百年是毫无疑问的。 一道石门之隔却来到了最少是一千五百年前世界,纵然叶易安的心神正在高度戒备虚可,却依然难以避免的生出些恍如隔世的奇幻之感。 失落的世界,神秘的旅程! 这究竟是何地?因何失落于此?城中的人去了哪里,为何一具尸骸都未曾见到? 在这样一个宏大的城市中,虚可究竟会躲在什么地方? 戒备之中,叶易安开始翻捡脑海中以往所见之史书资料,最先想起的自然就是《尚书》,“尚”者“上”也,乃上古之书的意思,特指其古。 《尚书》本名《书》,至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随着儒家地位的提高,人们尊《书》为经,是以又名《书经》,乃是当之无愧的儒家经典之一。其内容又可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个部分,叶易安一一回顾,以图能破解这座失落之城的时代之谜。 “上古先王皆有史官,君举必书,是以慎言行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 这是一段《汉书艺文志》中文字,其明确指明《尚书》乃记言之书,所记多为王及执政大臣们的文告、誓词等。对于当时之时代的生活细节所记甚少,正因为如此,纵使叶易安绞尽脑汁,仍然无法找到足够多的信息以判明眼前城市的时代。 在黄土压成的长街上走着走着,前方道路突然被一道极宽极深的沟壑阻断,这就是他适才在断崖上所见的人工长沟,沟壑的另一侧房屋虽没有这边密集,却高大轩敞的多。 驭器飞跃沟壑在另一边落下来,率先引入眼帘的便是这边道路两侧竖立起的众多石制雕像。 这些石像的雕工俱都称不上精细,却极具神韵,且都无一例外的高大。 石像古古怪怪,皆叶易安前所未见,其中有五彩之鸟,亦有一头三身的怪人,但在所有立于道路两侧的雕像中,有一类雕像神韵最足,出现的也最多。 此雕像乃鸟首猕猴之身,全身仅有一足,手中还持有一杖。 行走在密密排列的雕像群中,叶易安越看越是眼晕,恍如进入了一个迷幻世界。 走着走着,此前在断崖上所见之高塔越发清晰,就是这座高塔顶端不断放出的暗红光芒为整座失落之城提供了唯一的光源。 距离既近,叶易安毫不犹豫的向高塔处走去。这处光源实在太明显,凡入此城最先注意到的必定是它,人同此心,虚可当也不会例外吧? 城中虽然死寂阴森,但一路走来却没碰到任何危险,叶易安很快就到了远远僻处于一角的高塔之下。 走近之后才知此前他将眼前这座建筑称之为塔实在是先入为主的偏见,这不过是一座异常高大的土台而已,台身悉数为土石构成,底部最为宽大的基座处设有一处紧闭的门户。 叶易安就站在门前,面前门上左侧绘有十个太阳,右侧的门上则绘有十二轮月亮,在太阳与月亮的上方绘制的则是此前在雕像中曾见过的五彩鸟。 静静站了一会儿未见异常后,叶易安上前几步向粗大的门户推去。 他的手刚一触碰上巨大厚重的木门,此前一直是死寂无声的环境中突然毫无征兆的响起两声猝然的凤鸣。 凤鸣之声清越高渺,恍若九天玄音,声虽不高,却响彻整座失落之城。 声音刚起,叶易安眼前木门上绘有的五彩鸟突然消失不见,叶易安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不等其定睛细看,一股庞大到遮天蔽日的威压陡然凌空而至。 这威压便如日月行空,朗照大地,无远弗至,根本没有闪躲抗拒的余地。 一切来的太突然,叶易安骇然抬头,就见上方天际中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两只身长几达数十丈的巨鸟,通体放出五彩毫光,将失落之城上阴沉的天空都映射的光华绚烂。 巨鸟与木门上所绘一模一样,眼角余光中,叶易安再度确定刚才的确不是眼花,门上绘着的五彩鸟确实消失了。 难倒门上消失的五彩鸟就是头顶这两只? 心湖中无限狂澜浩荡而起,叶易安感觉自己简直要疯了!但身体却不敢有丝毫动作,盖因那两只五彩鸟四只如宝石般的眼珠此时正紧盯在他身上。 面对这两个传说中神兽般的存在,未明其意之前,任何妄动都蕴含着不可知的绝大风险,此时再多的谨慎都不过分。 但就在这时,一道红影蓦然划空而来,其血红的双手在瞬间暴涨数十倍大小,如鬼爪般击向叶易安。 虚可贼道出现了! 他这一击的时机选择实在太妙,恰与此前叶易安在通道中对他的奇袭有异曲同工之妙。 唯一不同的是,比起叶易安前次的偷袭,此时的他已受重创。 此时叶易安的全部心神都被两只五彩鸟吸引,根本无力他顾,虚可的偷袭顺利得手,鬼手碾压之下,叶易安的丹力护盾很快便轰然溃散。 虚可已无人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狰狞到可怖的笑容,但这丝笑容还未曾扩散开就已化为愤然不甘的怒吼。 虽然破去了叶易安的丹力护盾,但鬼手也在同时消散。 虚可的伤势远比他预估中的更重!大好机会就此功亏一篑。 虚可偷袭时天际两只五彩巨鸟毫无动作,此时叶易安已顾不得它们,驭出裂天斩鬼刀向虚可杀去。 面对虚可,叶易安出手便是全丹力攻击,裂天斩鬼刀的长刃再次显出暗红锋芒,龙吟漫天。 正文 第134章 怒吼的骨魔 两只巨大的五彩鸟似乎只为守护土台的门户,对虚可的出现与突袭视若未见,但当裂天斩鬼刀无声的龙吟浩浩而起时,两只鸟儿蓦然翩跹而舞,清越幽渺的凤鸣之声再次响彻天际。 五彩鸟的异状叶易安无心理会,一心只在虚可。 这贼道当真是滑不留手,既知伤势比预料中更重后,一击未能建功当即远窜。只因裂天斩鬼刀去势太疾,这厮狼狈之下甚至来不及放出烟瘴般的蛛网状红雾以阻叶易安的追势。 两人一前一后,身形急速显隐变换一逃一追,很快便跨越此前来时的那道人工沟壑向大城的另一角而去。 两人以术法逃追,空中硕大的裂天斩鬼刀疾去如电,凌厉飞斩中数度击中虚可,却都被他身体上包裹着的,似乎还在不断流动的暗红血液所阻。 虽然挡住了裂天斩鬼刀,但虚可明显也不好受。每一刀之后他奔逃的身形就越发歪斜,每一刀都比上一刀入肉更深。 眼见虚可已呈强弩之末之势,叶易安精神大振,再催丹力,裂天斩鬼刀刀刃上爆出更为夺目的血月光辉,以裂天、断鬼之势凌空向虚可斩落。 霎时间,阴暗的天空下玄黑毫光大盛,生死关头,斗法经验异常丰富的虚可闪避虽速,却依旧无法尽数躲过如此凌厉的攻击。 侥幸避过头部已是极限,在一串如破金石般的脆冷声响中,虚可整支右臂被裂天斩鬼刀生生卸下。 虚可右臂被斩落的同时,叶易安如饮仙酒,胸中奔腾起一股强烈之极的快意。 诛杀此贼,就在今日! 眼见虚可授首已在弹指之间时,异变突生。 正在前方飞窜做垂死挣扎的虚可突然毫无征兆的爆出连串野兽般的惨嚎,听来痛苦之极。厉嚎声中,包裹其全身的暗红血液也似被什么点燃了一般,沸腾汽化,在身周凝成一团浓浓的血雾。 但仅仅是数息之后,血雾就开始变黑,随即,虚可暗红的肉身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由不规则的点扩展成一片片。 急剧变化的过程中,虚可的惨嚎声越发激烈,撕心裂肺里蕴含着不知多深多重的痛苦。 此时之虚可分明就像落进了一口滚油沸腾的大鼎,当其肉身上的暗红泰半已经由红转黑时,再难控制身体扑地而倒。 这变化来的太快,叶易安控制住疾行之势后察觉出虚可异常的根由。 就在他身前数步远处,一股强烈到几呈汹涌之势的戾气冲天而起。这戾气虽则无形,但因其太过于浓烈几乎到了有若实质的地步。 虚可突发之异常就是因为急于逃命的他窜进了戾气范围之内。 有虚可前车之鉴,叶易安断不敢冒然向前。但要就此转身而走又实在不甘心。 此时的虚可虽已全身尽墨,仆倒在地一动不动,就连惨嚎声都已发不出。但见多了清心堂出身之贼道们的异常,没亲手将其碎尸万段,还真不敢说这厮就是死了。 此前襄州广元观监观虚生从坐缸中爬出的一幕实在让叶易安印象太深。 略略观察了一会儿后,叶易安再度驭起裂天斩鬼刀向虚可杀去,人不能进,就用法器。 孰料裂天斩鬼刀刚入戾气范围,护器毫光顿时就如虚可刚才的遭遇一样,急剧化散。与此同时,刀体也轻颤不已,似有失控之兆。 不假思索,叶易安急忙驭出裂天斩鬼刀。就此弹指功夫,刀刃上的血月暗红已消失一空。 细查之下见刀体并无损伤之后叶易安放下心来。收起裂天斩鬼刀后便开始步罡踏斗,欲以离火之术将虚可轰为飞灰。 屡试不爽的离火符却再度失灵,符图刚一飘入戾气范围,不等自燃就已化成一缕黑烟,散的干干净净。 这戾气究竟是什么鬼东西,竟然霸烈到了如此地步! 顺着虚可仆地的身体向前看去,一个占地足有数亩的大坑率先映入眼帘,大坑中密密麻麻全是死人。 这些死人并非躺倒在地,而是无一例外的跪在地上被人砍杀,构成一片排列整齐,统一失去了头颅的残尸丛林,察其数量当不下数百上千人之多。 暗沉的天色下,眼前的这一幕实在太触目惊心。 抬眼远望,前方似乎还有这样的大坑。 叶易安驭起裂天斩鬼刀腾身而上,居高临下看到的是一片猛烈刺激心防,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下方的大地上,类似的大坑比比皆是,每个坑中都填满了排列整齐的无头跪尸。这些看似杂乱的尸坑排列成一个繁复的图案,所有的无头跪尸也都统一朝向同一个方向。 那里正是土台所在,光源所在的方向! 戾气就是从下方这片土地上蓬勃涌出后逆冲向天,待汇聚到失落之城的天空时,无形的戾气开始无风激荡,并在激荡中显现出暗沉之色,而后向四周流布。 原来,将整座失落之城密密笼罩起来的暗沉就是发源于此。其唯一不能及之处就是布设着光源的土台。 强忍住眼睛及心头的不适,叶易安继续下望。这片广大的地域内除了尸坑之外尚有许多房屋,但跟城中沟壑后另一侧高大恢弘的房屋相比,这里的房子明显矮小粗陋的多,房舍之间连通的道路也是坑洼不平。 结合襄州与长安所见,失落之城的这一块区域明显是普通百姓乃至奴隶的聚集地,而那一方则是贵族们的所在。一道宽阔深邃的人工沟壑使失落之城泾渭分明。 看了许久,虚可依旧是动也不动的仆倒。等了许久,戾气也毫无消散的迹象。反倒是因为那戾气实在太强,距离太近后时间一长,叶易安的心神开始动荡不宁,无数张凄厉的面孔不受控制的在脑海中闪现跳动。 不好!长此以往心神必然受创,甚至会损及修行根本。 这戾气如此霸烈,虚可贼道就是用邪祟之法将身体化成铜铁所铸也绝无幸理。此地不可久留,恨恨再瞅了他一眼后,叶易安驭起裂天斩鬼刀往来处退走。 知道头顶天空中暗沉的来历后,叶易安收起了对此失落之城所有的好奇。这鬼地方万万长留不得。在料理了虚可之后他已无心再来追寻城市的根源,而将所有心思转为探查出路。 怎么才能从这座见鬼的城市里出去? 驭空重新回到来时的断崖,面前依旧是苍黑如铁的山崖,石门却不见半点影踪。 一连两天寸步未离的叶易安对山崖进行了一寸不落的探查,用尽了所能用尽的一切办法,石门依旧没有显现。 两天之后叶易安不再行此徒劳之举,离开断崖开始四方寻觅,避开戾气之所在区域以及五彩鸟守护的光源土台,十日之间他将这座失落之城中能够到达的地方一一走遍,却依旧毫无所获。 十天中他也曾到达失落之城的边界,看到了纯以黄土夯成的城墙,但城墙之外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纵然驱动天眼术法也无法穿透的黑暗。 失落之城就是被这种能破去一切术法的绝对黑暗包裹着,也彻底毁灭了叶易安想从城墙处离开的想法。 城外走不了,城内又无出路。居于其中的叶易安就像掉进了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盒子,连续十几天的努力都是徒劳。 失望之外,别样的危机也开始显现并越发严峻。一片死寂的失落之城中没有水,更没有任何可供食用之物,叶易安虽是修行者,但其修行境界还远未到可以完全辟谷的地步。 比没有水与食物更迫在眉睫的是,纵然他已经很注意远离戾气生发的区域,但随着在城中虚耗的时间越长,心神的动荡就越发厉害,在这戾气所化之阴沉几乎笼罩天地的失落之城中,呼吸已然成为最大的风险。 若这种滞留难出的局面仍不能被打破,叶易安必将有来无回,且在此之前整个道基都将毁于一旦。 情势之急,已如星火! 叶易安一脚踢开面前的那只三足青铜鼎,因用力稍大,心头猛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与杀机。 就地坐下来花费良久才勉强完成了凝神定思,抬眼四望所处的这座巨大殿宇,叶易安眼中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此刻的他是在沟壑另一侧的贵族聚集地。不都说贵族最怕死,所居之地往往建有逃生的密道嘛,密道在哪儿,在哪儿啊混蛋? 人一急躁,心神中立刻就有反应。叶易安只能强行按捺,再度做起凝神定思的功课。 收功之后,生性执着的叶易安再不抱怨,起身开始了继续的寻找。 身子刚动,却听殿宇之外蓦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怒吼。 这吼声恰如夏日惊雷,挟带着无尽怨戾之气在整座失落之城中炸响。 疾出大殿驭起裂天斩鬼刀腾空而上,居高临下之所见直让叶易安毛骨悚然。 挟带无穷怨戾之气的怒吼发自这些天他一直极力避开的区域。原本死一般寂静的角落突然复活,数十上百个大坑在同一时间熙攘滚动起来,坑中僵硬的跪尸一排排站起,顶着没有头颅的身躯涌出坑外后不断汇聚。 似乎是什么力量唤醒并指引着这些至少一千五百年前的尸体,虽然数量众多,且皆没有头颅,但他们的行动却是如此整齐有序,数千只脚同时在地上挪动后发出的声音远远可闻。 一具具无头尸体突然站起走动,数百数千,源源不断的爬出、汇聚,叶易安驭空看着戾气生发之地中这等大军集结般的诡异场景,一股莫名的压力扑面而来。 无头尸身的集结仍在不断的继续,很短的时间,那块区域中大多数的空地已尽数被整齐走动的尸体所覆盖。紧随其后,这一区域中各种建筑物相继被推倒碾碎,所有阻挡尸体集结的存在都在肉眼可及的速度中化为齑粉。 这是一种无声而又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因其规模的庞大与似乎是永不停歇的扩张,足以令面对他的人感受到强烈至震撼的视觉与心理冲击。 就在这时,又一声怒吼从远处尸坑中发出,随即就见最远处的尸坑中一阵混乱,恰如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 涟漪最中心处,混乱来的最为激烈,无数整齐排列的跪尸被四散抛飞,随即又有更多的跪尸被卷入其中。 随着这一过程的不断延续,漩涡越来越大,漩涡中心处一具森然骨架也开始显现出来。 卷入漩涡中心的跪尸都被这具骨架给吸附吞噬,每一次弹指,每一次呼吸间这具骨架都在不断长大,仅仅只是很短的时间,它已暴涨成高达十层楼阁的庞然巨物。 这时他也终于长到了尽头,当其停止膨长时,昂首向天,两颌之间瞬即发出声震天地的怒吼。 第一声怒吼,失落之城中无数草顶房舍轰然倒塌。 第二声怒吼,城中戾气范围外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细小的颤动,而后一只只枯骨宛然的手穿破地面直指天宇,每一只白骨森森的枯手后面都跟着一具爬出的尸体。或完整,或残缺,许多尸骨的手脚上还能看到铁链锁缚的痕迹。 第三声怒吼,笼罩着整座失落之城的暗沉一改死气沉沉,陡然间风起云涌。 三声怒吼之后,庞然巨物的骨魔低下头颅,如幽深洞穴般的双眼蓦然看向远远驭空,渺小如蝼蚁的叶易安。 虽然这骨魔连眼珠都已化尽,但那神态与感觉,却与虚可十分神似。 叶易安双眉猛然一挑,在一片无头的跪尸海洋中,唯有这雄踞其间的骨魔头颅俱全,而他那如山的骨架恰也正好断了一只右臂。 这厮……乃是虚可?! 正文 第135章 誓死反击 数十上百个大坑中的跪尸已经起立集结完毕,坑底却仍有尸骨不断爬出,拥着挤着,密密匝匝如潮水一般。 戾气范围之外,整座失落之城中除了土台周围,也是同样情形。骨魔的怒吼如同召唤的号角,将这座城市中沉睡深埋了无尽年代的尸骸都给唤醒。 当此之时,失落之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尸骸的海洋,先爬出的站定之后便不再动,似乎无数在等待号令的士兵。 雄踞于白骨大军中高达十层楼阁的骨魔威猛如山,与之相比,驭器飞空的叶易安不啻于蝼蚁般大小。 这对比实在太强烈,整座失落之城唯有尸骨不断爬出挪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但这声音却使气氛更加压抑的令人想要咆哮。 骨魔没有皮肉瞳仁的眼珠紧紧盯着叶易安,良久之后,他那森森的两颌间居然摩擦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是冷笑 这幅骨架居然在冷笑! 但就是这个阴森到噩梦般的冷笑让叶易安最终确定了它的身份。 这厮的确是虚可! 从一副骨架上发出的笑容实在太怪异,也太吓人。叶易安为之一惊的同时心下暗骂,活见鬼的道门怎么尽出这种怪物,从虚生到虚可,如此明显的邪祟之法还敢号称修行正宗? 骂过之后,叶易安紧绷的心弦好歹还有一丝安慰,他能驭器飞空,纵然骨魔召唤出的尸骸大军再多,又能耐他何? 这个念头还不曾消散,就见虚可那老不死所化的骨魔再度仰首向天,霎时间,滚雷般的怒吼再次响彻失落之城。 只是与前几次相比,这次的怒吼分明长了许多,绵绵不绝中丝毫没有要停止的征召。 怒吼声使叶易安心神狂震,体内气血翻滚,仰首向天时脸色更变。 覆盖着整座失落之城的暗沉此前已被怒吼搅动,此刻随着骨魔绵绵不尽的怒吼,过去十几日间一直是停滞状的暗沉风起云涌中带着咆哮奔腾之势凌厉下压。 天塌了! 天生异象,地上集结起的尸骸大军也在怒吼的号令下开始滚滚荡荡向前进发,凡阻挡在他们面前一切物事都在瞬间化为齑粉,霎时间整座失落之城由极静变为了极动,飞沙走石,阴风阵阵。 头顶整座天宇同步塌陷下压,地上无尽白骨蜂拥而至,看他们前进的姿态分明是在往自己身下处集结,要将自己的落脚处尽数铺满。 天地齐发,恰如瓮中捉鳖,无论抬头上望还是低头俯瞰,竟无一丝一毫可容遁逃腾挪的余地。自出黑狱以来叶易安虽频历险境,却没有一次像眼前这样天地尽化牢笼,险恶到毫无一线生机的地步。 骨魔似乎永不停歇的怒吼声里,暗沉天宇似慢实快的极速沉降下压,叶易安尽管心思急转却毫无办法,被逼着一点点下降。 越来越低 越来越低,下方处跪尸的尸骸已经清晰可见。 裂天斩鬼刀飞啸而出,方圆十余丈范围俱被其玄黑护器毫光团团笼罩,恰如一团黑云腾起,云散处,其笼罩范围内的数百具尸骸已化为骨粉,扬入漫天阴风之中。 裂天斩鬼刀一击之威竟至于斯,地上瞬间空出了一大片,叶易安就站在这片空地的中央,但他脸上却无丝毫笑意,唯有更为深沉的凝重……以及丝丝的绝望。 没有哀嚎,没有退却,空场外的尸骸甚至连一刻的停顿都没有,再次四面八方不留一线缝隙的逼上来。 头上是越发下压的暗沉天宇,地上是四面围攻的白骨大军,纵然裂天斩鬼刀飞旋之间每一次都能收割百余具尸骸,但控驭它攻击却是需要丹力支撑的。 丹力有尽而尸骸无穷,这是一条注定的绝路。 叶易安仍在竭力支撑,其间他曾蓄势欲图窜起飞斩骨魔,以搏百万军中斩上将首级之功,无奈那厮竟是知道他的想法一般,调动戾气所化之暗沉将庞然如山的骨架团团深裹,以至于现在叶易安就连他的位置都拿不准了。 叶易安绝非束手待毙之人,但他周围的圈子却在无奈的不断缩小,丹力的消耗也已到了油枯灯尽的地步。 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失了凌厉的裂天斩鬼刀仍在飞旋,叶易安脑海中却开始浮现出过往的种种。幼为孤儿,流落街头;偶遇师父,雾隐山小谷的平静安宁;师父失踪,黑狱那令人窒息的寂寞绝望…… 终于,林子月出现了,她如一缕阳光,带来了过往六年中叶易安生命里近乎唯一的亮色。 可惜,这缕阳光也最终消逝了。 她还是她,但她已不再是她! 随后在叶易安脑海中出现的还有很多,方竹山、陈方卓、虚相,乃至于活死人,小胖子……当然,还有言如意。 当脑海中闪现出言如意的身影,闪现出与她在一起经历的种种时,此时此刻,那股因林子月而起的强烈怨恨竟然消失了,有的只是一声无言的太息。 无奈收回裂天斩鬼刀时,叶易安周围已被尸骸挤的水泄不通。 最后的时刻到了 一只森森白骨的手猛然插向叶易安背后,其势又疾又速,若被他插中,且不说尸毒,单是肉身的伤害就足以在叶易安身上贯出两个血洞。 正在叶易安欲做垂死的挣扎时,骨魔的怒吼声中突然多出了一个颤音。 仅仅只是一个颤音,那伸出手的尸骸却突然自行爆裂开来,不仅是他,周遭一圈的白骨也都在瞬间爆裂。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未解,叶易安随即又发现了新的异常,随着刚才的颤音,目光所及处所有尸骸伸出的手居然都收了起来。 他们就此放弃了最为有力的攻击手段,这实在没有道理! 但很快,尸骸们小心翼翼唯恐伤到他身体的景象让已深陷尸海的叶易安陡然明白过来。 肉身 虚可摆出偌大阵仗绝非仅是要取他性命,这厮还要图谋他的肉身。 难怪自始至终未见他出手,是怕控制不住吧?再想到他如今的鬼样子,只要是个人谁能甘心…… 粗重的喘息里,叶易安已经黯然的眼睛中陡然爆发出一抹璀璨的光华。那是深深的不甘与无尽的愤怒。 再度强自驭出裂天斩鬼刀,叶易安向着无尽漫卷的暗沉深处冷冷一笑,而后刀身飞旋直向自己斩落。看其出手猛烈之势,似已不求杀敌,只在自碎肉身。 一直绵绵未断的怒吼再生变化,忧急的颤音里,一只庞然如山的鬼手从戾气所化之暗云中闪电般穿出,在裂天斩鬼刀下争抢叶易安的肉身。 就是现在 凌厉下压势不可挡的裂天斩鬼刀突然轻灵一转,恰与从鬼手指缝间腾起的叶易安人刀合一,逆势向鬼手尽头冲去。 这一刻已经等的太久,这是叶易安全部潜能的总爆发,亦是其所能做出的最后一击,去势当真比电更快,更疾。 面对前方暗沉的戾气之云,叶易安没有任何迟疑闪避。这一击若不能建功,他宁愿肉身化尽在戾气之云中也绝不愿为虚可所得。 冲进戾气之云的刹那,周身如坠沸油鼎中。就在这时,昔日广元上观外断崖前的一幕再次出现,叶易安周身突有深碧与玄黑浑融的毫光闪现,将其紧紧包裹。毫光里有许多极类云文的奇古文字漂浮。 生死一线之时,平日里任叶易安如何驱动都毫无反应的裂天战甲终于再度发挥了作用。 但叶易安对此却毫无所觉,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虚可所化的骨魔。 失落之城,戾气所化之暗沉云天轰然下坠,地上无尽白骨聚集,就在这暗沉与白骨之间,叶易安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冲向高大如山的骨魔头颅。 裂天斩鬼刀临空劈斩骨魔头颅的同时,叶易安袖中飞出一张符图落向骨魔庞大幽深如天坑的眼眶内。 闷响声中,裂天斩鬼刀劈中了骨魔头颅正中处,但除了换来骨魔一声鬼啸般的怒吼外,却未见有丝毫损伤。 刹那间,叶易安心如冰冻,失望到了极处。 无坚不摧的裂天斩鬼刀居然未能如愿劈开骨魔头颅,而他再也没有时间与足够的丹力去驱动那枚白符箓术中专为驱邪镇祟的符图。 虽然那是师父叶天问当日为其示范亲手绘制的符图之一,威能巨大,但无法驱动又有何用?徒然将师父留下的最后一张手绘符图也给丧失了。 天不从人愿,这誓死一击终于未能成功。强忍住心间无限冰冷的绝望,叶易安不敢有半点耽搁,裂天斩鬼刀转向光源所在的土台而去。 当日他第一次前往时刚刚触碰到土台门户突然化形而出的五彩鸟给他的印象太深,那两只五彩鸟明显也非善类,这也正是他前些日子寻觅出路时始终未曾前往的根本原因。 但时至此刻,那里却成了叶易安最为希冀的圣地天国。 他宁愿,乃至渴望死于五彩鸟,肉身化尽,也绝不愿给予虚可所化之骨魔报仇快意的同时,还给他留下自己的肉身。 虚可贼道,你就这样不人不鬼的陪着这些尸骸永陷失落之城,若有往生,我必与你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骨魔从叶易安拼死反击中醒过神,如山鬼手后发先至,笼罩天地般将叶易安攥入掌中。 眼前天地陡然为之一黯,叶易安避无可避,就在行将被攥住时,裂天战甲再度发挥作用,毫厘之差间叶易安一线飞遁,终于落入几被戾气所化暗沉彻底遮蔽的光源深处。 心神只是稍稍一松,早已油枯灯尽的身子便再难支撑,裂天斩鬼刀飞坠中,叶易安从空中掉落下来,堪堪掉在土台的门户前。翻滚的身体撞上土台门户后怦然作响…… 正文 第137章 苍天有眼,喜得秘法 这层迷雾一挑破,此前的众多疑惑也随之迎刃而解。 《史记殷本纪》有载:“有狨氏之女名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封之于商,赐姓子氏”;《诗经》中亦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诗句。 契乃商部落始祖,据传是其母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因此商部落乃以玄鸟为图腾,大厅中第一,二幅壁画的内容就是在叙说此事。 至此,土台门户上那两只五彩鸟的来历也清晰无误,它们正是殷商的图腾神鸟。 史书中有明载,殷商末代帝王纣曾于朝歌另建行都,牧野之战败亡后并****于此。朝歌作为殷商的末代帝都在商灭亡之后被周一分为三,曰邶、曰鄘、曰卫。 因纣王死于此,商亦亡于此,遂使朝歌这个临时的商都太过于有名,以至于淹没了旧都殷的辉煌。只是不曾料到这个两千年前商朝最为名正言顺的都城竟然变为了这样一处莫名所在的失落之城。 《尚书商书》、《诗经商颂》,乃至《史记》等书中都有关于殷商的记载,一旦确定失落之城便是商之旧都,壁画上所绘乃是整个商部落发展的史诗时,再看起来也就益发容易了。 壁画中盘庚迁都之后,百姓们就此远离了灾难。但与此同时关于祭祀的画面却空间频密起来,其间以奴隶人祀神灵的场面随处可见。 与之相对应的是,商人中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群体。这群体中有男有女,他们的穿着与奴隶及贵族都不相同,但地位却似极为尊崇。 这群人立起了高大的土台,在其中供奉神灵。每逢商王有重大难决之事时,他们便会在神灵前奉献祭品、点燃篝火、手执牛尾裸身而舞,舞罢并跪叩完毕后,将一枚物事投入神前的熊熊篝火之中。 看到壁画中的这一幕时,叶易安不由自主的双眉一挑,壁画中所绘的物事明显是一枚龟甲,旁边地上简笔隐约可见牛马等物的腿骨。 那莫名其来历,就连字圣许慎都未曾见过的龟甲兽骨文字的根源就在于此? 那群人将龟甲扔进篝火中后继续手执牛尾歌舞不休,等龟甲上因为火烧出现各种裂纹后将其取出,进而细查裂纹,似乎要从这些毫无规律的裂纹中解读出神灵的旨意。 随后,壁画中便见有人掏出铜匕,开始在龟甲上刻绘符号。叶易安自袖里乾坤中掏出一枚龟甲兽骨,两相比对之下。龟甲上布满的龟裂,上面的符号都与壁画上一模一样。 踏破铁鞋无觅处,龟甲兽骨的出处终于找到了!其上所刻绘的文字意义也大略能猜出个十之**。 重鬼神而轻人乃是殷商时期的一大特色。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意思就是说在殷商时人看来,最大的事情除了战争便是祭祀。这是一个空前崇奉神,神的地位远高于人的时代,也是一个占卜空前盛行的时代。 占卜实乃崇神的一种,占卜的结果被视为神的旨意。明显,与唐时盛行的蓍草占卜不同却又相似之处在于,壁画中那群特殊的人乃是以燃烧龟甲兽骨,进而解读上面裂纹的方式进行占卜。随后为了记录“神的旨意”又创设出独特的龟甲兽骨文字。 至于那群能够解读神之旨意的特殊人的身份,叶易安虽然叫不出他们在殷商时代的称呼,约略想来应与魔门中的大祭司们相似。是一群在普通人看来神秘、强大,介于人神之间的存在。 他们一方面代表人来奉祀神,另一方面又代表神来发出神的旨意,就此完成了人与神的沟通交流,也凭借神在人间世中得到异常崇高的地位。 神的地位远远高于人的状况直到西周初年周公制礼作乐之后才发生改变,神的地位才开始下降,人的地位得以提升。这也就意味着在整个殷商时期,这群类似于大祭司般的人都是举足轻重。 随后壁画中显现的是这群人的分化,其中一部分仍旧执着于多神的供奉;另一群人则向王室靠拢,开始固定的供奉一尊神,一尊鸟首猕猴之身,独足执杖之神。 慢慢的,壁画中鸟首神与已经逝去及现世中的王合二为一,历代殷商之王皆成了神,而现世之王则不过是鸟首神在人间世中的化身。 壁画看到这里时,又一个疑问在叶易安脑海中豁然开解。诸多以前曾经见过,却又始终想不起来的史书记载纷至沓来。 他终于知道那鸟首猕猴身人的来历, 伏羲! 鸟首、猕猴之身、独足、执杖恰是古籍中所记太古三皇之太昊伏羲氏帝俊的形貌。 据《山海经》中记载,太昊伏羲氏常自天上下降与五彩玄鸟翩跹共舞,其在人间世中的祭祀之地亦是由玄鸟代管。至于外面雕像中一首三身的古怪造型,则是来自于伏羲的第三位妻子。 同样是据《山海经》所载,伏羲第三位妻子乃是三身国的先祖,其人一首而三身,生下的子孙也尽皆如此。 至于伏羲为何会与殷商诸王合二为一,则是因为殷商中晚期时开始推行一元神教,历代诸王自称是伏羲的后裔及现世化身,竭力宣扬君权神授。 简而言之,一元神教的一元神便是位列太古三皇之首的太昊伏羲氏,他也是殷商王室当之无愧的守护神。 至此,叶易安关于失落之城的疑惑已尽数解开,一并连龟甲兽骨文的出处也有了可信度极高的判断。 尽管处境堪忧,但这种疑惑尽去的畅爽依旧让叶易安感受到虽然短暂却强烈的快意。 后面壁画中的内容就是在说如何建造土台,如何奉祀伏羲。唯一看不懂的一幅壁画是关于土台内部那繁复的图案,叶易安与大厅地面对照过后确定其与壁画中所绘一模一样,只是不明白它究竟有什么作用。 虽然不明白,但或许是知道这些壁画的内容太珍贵,也或许是出于好奇,叶易安仍旧将这幅壁画所绘牢牢记在了心里,直到分毫不差后才走向下一幅壁画。 但这一眼看去,却让他愕然一愣。 这幅……壁画怎么是这个样子? 这幅刚刚看到的壁画与前面那些大小相同,但内容与技法却是迥然不一。之前那些壁画都是简单线条的勾勒,这幅采用的却是绢本设色的方式。画面的内容是一男一女正并肩徐行于失落之城。 两人中男的高大挺拔,俊逸风流;女子则是身姿刚健婀娜,貌美如花。 女子的容貌中有着明显的胡人特征,身形微侧,口角含笑的注视着身侧的男子。 这幅壁画中显露出的技法实在高妙,不仅表现出男子飘逸出尘的气度,更将胡女看向男子时眉眼中的情意表现的淋漓尽致。虽然没有题画诗,却让人一见即知两人乃是陷入热恋中的情侣。 此后的壁画便是两人探秘失落之城的延续。叶易安在其中一幅壁画中看到描绘两人前往这土台的情景,当那男子伸手欲推土台门户时,五彩鸟随之出现。 下面几幅壁画便是两人大战五彩鸟的情景,其所用术法及法器都异常古怪,叶易安不说见,就连听都没听过。又因为受限于壁画内容终究太简的缘故,是以无法弄清楚这场大战的具体细节。 虽然如此,画面中传达出的消息却足以让叶易安明确知道这对男女的修行境界高的可怕,虽然无法战败那两只五彩鸟,男子却成功脱出险境。 那五彩鸟可是殷商的图腾神鸟,威能可想而知。这一对如同璧人般的男女能做到如此,其神通真令人咋舌。 这两人明显都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而后他们又尝试过很多方法意图进入土台内部却都未能成功,由是也终于明白那门户才是唯一的途径,却苦于无法突破五彩鸟的阻挡。 多次闯关失败后两人不再做徒劳的尝试,而是退回到失落之城中开始了类似于闭关般的冥思修炼。 虽然只是一幅壁画的内容,但这应当是一个历时很久的过程。当两人再度来到土台时顺利的进入了门户,五彩鸟甚至都未曾出现。 但就是这幅壁画让叶易安看的全身狂震,盖因画中男女之所以能顺利进入门户而不为五彩鸟所阻,是因为他们两人身周笼罩着一层两色混溶的丹力护罩。 想来是作画之人对能顺利进入门户也异常得意,这一幅壁画真可谓浓墨重彩,绢本设色乃是为壁画上有颜色,所以两人身周丹力护罩上两色混溶的情景真是清晰可见。 当世之功法修炼中能使丹力呈现两种颜色的唯有《蛹蝶秘法》,此不仅是叶易安自己所知,当日见多识广的言如意同样一口咬定如此。 哪……壁画中的这两人得以冲破阻碍进入土台门户的关窍难倒是《蛹蝶秘法》? 自己此前一直疑惑最后进入门户时为何五彩鸟没有再显现阻挡,难倒也是因为修炼《蛹蝶秘法》的缘故? 心神巨震中,叶易安在这幅壁画中仔细寻觅,还真在壁画的右下角处看到一段以隶写的文字: 此城灵力与死戾之气浓郁混杂,非同人间世也!欲入受阻之门,当于此间用心。冥思玄想,历七年之功,一得于神霄雷法,一得于三重之蛹蝶秘法。惜哉神霄雷法无用于玄鸟,而使蛹蝶秘法独领风骚。噫,争竞多日,今日畅爽大胜,人生得意莫过于此,当附书参悟之三重蛹蝶秘法于后,以记此胜事,快哉,快哉! 一段话语将题字人争竞快意心态尽显无遗,但叶易安此时已全无心思去分辨写出这段话的究竟是画面中的男子还是那胡女,心中反复激荡的都是“三重蛹蝶秘法” 他苦苦期盼良久,以为不解开云文之秘便永远无法得知的第三重蛹蝶秘法竟然如此偶得于失落之城。 苍天有眼! 正文 第138章 造化神奇 此时叶易安已无心再看其他,游目四顾急着去寻壁画中所说附录于后的第三层蛹蝶秘法,最终果然在全部壁画结束的一处角落中找到。 蛹蝶秘法一二三层悉皆在录,这也让叶易安有了对照的依据,比对前两层功法无误后,他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心中之惊喜实难用语言形容。 壁画中说那两人中的一人为突破五彩鸟的阻挡,利用失落之城灵力与戾气都极度浓郁而又泾渭分明的特点悟出三层蛹蝶秘法。 但叶易安所知之蛹蝶秘法共有五层。这说明什么?说明还有两层蛹蝶秘法乃是那人脱出失落之城后悟得补全的,这背后隐藏的信息足以说明失落之城并非绝地,此间实有出路可寻。 他们既然能够生出失落之城,我自然也可以! 与偶得第三层蛹蝶秘法相比,这个隐含信息的获得或许才是叶易安大惊喜的根源。否则若是被困着出不去,纵然得到再好的功法又有何用? 也因为如此,没能得到剩下第四、五层蛹蝶秘法的遗憾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天道少全,天道缺一,世间不如意事本就十常**,岂能奢求太多。 将第三层蛹蝶秘法牢记于心一字不漏之后,叶易安才有心思旁顾其他。再度踱步到那幅给他带来无限惊喜的壁画前细看良久,看到“神霄雷法”四字,极度震惊之余,此前许多未曾意识到的疑惑源源而生。 神霄雷法——贯通黑白符箓术,符箓术法中当之无愧的威能第一竟然是发源于此! 那段文字说的明白,壁画中两人历时七年一人悟出了神霄雷法,一人悟出了蛹蝶秘法,只是这二者究竟分别得自于谁? 此前言如意言之凿凿《蛹蝶秘法》是由宁无缺六百年前创设于落霞洲。观壁画中两人所穿服饰式样,依稀是东汉末年的古意,这个倒是对得住。 此外她的说法中也曾明言宁无缺乃是男儿之身,为修炼《蛹蝶秘法》不惜自宫其身。若依她此言,壁画中这个俊秀飘逸的男子就应当是宁无缺。但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像自宫过啊! 另外,难倒紫极宫不传之秘的神霄雷法真是由这个貌美如花的胡女创制? 神霄雷法堪称最合教门经义的道门正宗大神通术法,那胡女能创出这等功法必定与道门关系匪浅。而宁无缺则是魔门数百年一出的人杰。水火不容的道门与魔门最杰出之辈居然如此郎情妾意,这…… 越思忖这些壁画中隐含的信息,叶易安头脑便越发混乱,尤其是与言如意的说法纠结到一起后更是乱成一团麻,无论怎么理都理不清楚,只隐隐感觉其间颇有矛盾之处,言如意以前的说法只怕难以尽信。 理不清索性就先不理了,叶易安顺着那幅题字壁画向后看去。壁画中男女进入大厅之后如他刚才一样先行巡视了整座大厅,自然也发现了那处石室。 两人进入石室后脸上的表情堪称万分惊喜,让他们如此惊喜的正是那一池深碧与玄黑泾渭分明的不明液体,以及龙凤岩石上所生的不知名野果。 两人服食野果并浸入池中修炼的情景壁画中都绘的清清楚楚。至于离开失落之城的方法,壁画中也有绘制。叶易安心中大定的一路看去,最终在壁画的左上角又发现了一段题壁文字。 这段文字录的只是一首歌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皆藏。 这是《诗经》十五国风中的诗篇,描绘的是在完美的风景中邂逅完美的人,进而发生的一段一见钟情的完美恋情,壁画以此题画诗作结,足以说明画中男女的情意之纯之厚。 看着这首题画诗,叶易安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言如意的身影。当日两人于汉水江畔无名小洲中养伤时,那个无心看到她美人出浴的夜晚,言如意曾为他浅吟低唱的便是这一首《野有蔓草》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看完壁画后叶易安再不耽搁,走进厅中那间石室取出铭牛尊。 花费偌大力气将铭牛尊搬到大厅正中的雕像前,鸟首猕猴之身的伏羲雕塑巍然屹立,叶易安将铭牛尊安放到雕像独足与手杖间的空隙处,大小堪堪合适。 铭牛尊分明已经安放妥当,但叶易安静等许久铭牛尊也没像壁画中所绘那般光华大放。第一步就已差错,后面各种异象更是毫无踪影,脱困自是更不消提。 哪里出了错? 难倒这铭牛尊的神异需要以丹力驱动? 叶易安上前以手抚尊驱动丹力,这一去却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虽说之前因为骨魔的缘故丹力损耗太大,但其自忖即便是丹力丝毫未损,以目前的情况看也绝难引动铭牛尊。 几度尝试之后叶易安废然而罢,好运气用尽了,这种实力上的差距根本没有侥幸可言。 按捺住火炭般心思,叶易安转回石室,在那鬼斧神工的岩石龙头下逡巡良久后摘了一枚色做玄黑的野果投入口中。 方一入口,叶易安只感觉到极淡极淡的苦涩,野果已化为津液流进腹中。随即体内最深处有难以形容的冰寒森森而起,那感觉就如亿万支万年寒冰所化冰针在丹力导引搬运线路上全线穿刺。 叶易安急驱丹力,孰料已经极为稀薄的丹力居然也似冰冻了一般毫无反应。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更可怖之处在于这股冰寒来的太猛太霸烈,竟至于到了动摇丹穴的地步。 丹穴乃修行根本,万万出不得差错。叶易安正自束手无策时,忽然忆及那壁画之上的男女服食野果时似是两色果同食,当即强行迈步走到凤首岩石下伸手摘了一枚色作深碧的野果。 就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叶易安如遭酷刑,野果到手人竟是连站都站不住了,身子一软整个人后仰着摔进了玉池之中。 这时节叶易安已顾不得其他,先将野果投入口中。这次是极淡极淡的甜,然则甜味刚过,体内最深处却似燃起了三昧真火,与之前冻彻骨髓的冰寒一样迅猛霸烈。 都说冰火不同炉,但他体内的这两样却绝不冲突,各行其是以最为酷烈的方式冲击着叶易安的丹力导引搬运路线,乃至丹穴。其所带来的痛苦实是燃魂炼髓。 自修行以来,尤其是修行境界突破灵丹期以来他已久未出汗,但这短短的时间里却是汗出如浆,此时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叶易安能做且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蛹蝶秘法》竭力搬运丹力。 这本是一个下意识般的动作,前期毫无效果,但随着叶易安不断的机械重复,此前似是被冰冻般的微弱丹力终于开始缓慢的运行起来。 搬运异常艰难,搬运起的丹力中既有冰寒,又有烈火,但其动起来之后却并不遵循固定线路运转,而是莫名的四下散逸开去,并最终经由肉身散进了叶易安浸入的池水中。 这又是前所未遇之事,然则叶易安已顾不上了,人生而躲避痛苦的本能使他仍在竭力搬运,只求尽快将野果所化的冰与火尽数抽干,以从燃魂炼髓的痛苦中求得解脱。 一点点搬运,叶易安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最后一点丹力也行将耗尽时,此前经由身体散逸到玉池池水中的丹力居然又循着原本的路径倒流回来了。只不过这些丹力中再也没有了冰寒与烈火,也并非叶易安原有的丹力,其精纯堪称十倍、数十倍于前者。 正是有了这些丹力的加入,叶易安的搬运才得以继续进行。但因其本身的丹力耗损太大,剩余太少,所以过程就如一根绣花细针在密补一片塌陷的天空,显得份外艰难漫长。 叶易安如僵尸般浸泡在玉池内,紧闭双目,不言不动,呼吸之间间隔之长简直就如死了一般,唯有体内遵循《蛹蝶秘法》的导引搬运始终不绝。 洞中无日月,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叶易安蓦然睁开眼时,石室内响起一串如春雷初绽般的长啸。 啸声久久不绝,其间流露出绵绵无尽的欢喜。 啸声中叶易安自玉池内腾身而起,与不知多久前相比,此时他的肤色中分明多了些晶莹,虽然距离道典中所言的玉色还相差很远,却实已非此前的惨白可比。 驭出裂天斩鬼刀,叶易安迫不及待的投入全部丹力,刀体之上顿时毫光大放,玄黑与深碧两色混溶,只是与以前相比,此时的玄黑愈发黑的通透,而碧色也愈发晶莹纯粹。 法器毫光乃是驭器者丹力的外化,以此观之,分明是在丹力的纯化上有极为明显的进展。 修行境界突破灵丹期之后,除了持续增强丹力之外,衡量修行境界提升另一个最重要的关键就是丹力的纯化,阴差阳错,在这不知多久的时间里,叶易安的修行境界分明有了极大提升。 试过并确证之后,叶易安终于彻底放心。看看头顶处的两色野果,再看看玉池内已经浑融为一的池水,心中渐有了悟。 壁画中人曾言失落之城是灵力与戾气异常浓郁并混杂之地,对此他此前并无感知,因为据其亲身之体验,土台外的失落之城中分明是戾气遍布,灵力近乎细微而不可感。 但这种说法在土台内部,尤其是这间石室内却是分毫不差,只是这里的并非是什么戾气,分明就是太阴气机。 这间开凿于远古时期的石室根本就是一座阴阳炉,一座天地原生灵力与太阴气机皆浓郁到已成实质的阴阳炉。恰如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正因为它太过于浓郁,若不运行功法反倒难以感觉。 那枚玄黑野果便是太阴气机经过漫长年代化而为形;深碧野果则是天地原生灵力化形而成。二者都太过霸烈,非人体——至少是叶易安所不能承受的,直接服用的结果就是不啻于吞服剧毒。万幸还有那方玉池,池中之水并没有含蕴天地原生灵力与气机,但其独具的神效却是中和化去二者的霸烈以达到使人可用的地步。 凡剧毒所生之地,十丈之内必有可解之物。天地相生相克之神奇在这一间石室内表现的淋漓尽致。 而叶易安独具的《蛹蝶功法》更是将这间石室中的神奇彻底转化为修行境界实实在在的提升。 野果、玉池、蛹蝶功法,三者缺一不可。 正文 第139章 拆虚可 确定自己的修行境界大有提升之后,叶易安即刻转身重回大厅往铭牛尊内导引丹力。 铭牛尊器形巨大,五官神韵飞动似是活物一般。叶易安将丹力源源导入其中,尊身却依旧毫无变化,眼见丹力行将耗尽只能无奈罢手。 要驱动此物,他目前的修行境界终究还是不够啊! 叶易安微微叹了一口气,失望自然是有,却没有前次来的那么强烈。 石室中两色野果神异非常,虽然浓烈到已成剧毒的地步,但经由玉池转化后释放的效能却不啻于天材地宝。服食至今毫无饥渴之虞,如今那两色异果还剩九对十八枚,足以保证很长时间内的食水无乏。 有了这一条,叶易安先就能够定下心来。以此打底,那石室内又是修炼《蛹蝶秘法》的梦寐以求之地,一时走不了正好用以潜心修炼。 只要知道此间本有出路,心中还有什么好慌的? 从大厅回到石室,叶易安扬手再摘下两枚野果,而后转身入池躺好之后方才将野果依次纳入口中。 第一枚野果将要入口时,叶易安手顿了顿,有着明显的犹豫。服食此物后那仿佛炼神燃髓般的痛苦实在太霸烈,纵然性格坚韧如他也不免心生惧意。 但这犹豫并没持续的太久,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绝不能被永困于此,他也迫切需要更高的修行境界以利行事。 人生之苦莫过于心,与之相比这种身之痛楚反倒是可以忍受了。慢慢阖上眼睛,手中野果落入口中,极淡极淡的苦涩过后,野果转瞬之间便已化为津液流入体内。 很快,熟悉的痛苦再度由内向外汹涌袭来。 土台内部无日无月,没有日夜之分,亦无从感知时光之流逝。叶易安也无意于此,只是不断重复着服食、修炼的过程。只是在每一次修炼完毕后他都不忘前往大厅试试铭牛尊。 前八次一无所获,第九次时尊体终于有了感应,但这感应却是转瞬即逝。虽则如此,却足以安抚叶易安因为屡次失败而生的焦躁。 既有感应,想必距离铭牛尊被彻底引动就已不远了。 按捺住越来越急切的心情,叶易安重回石室摘下了只剩最后一对的两枚野果。 随着这两枚野果被摘落,石岩上蔓生野果处如翡翠般的不知名野草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最终竟然气化的不留一丝痕迹。 服食已是驾轻就熟,叶易安甚至摸索出一些减轻痛苦的办法。但这些办法在这对野果服食下去后竟然全没了作用,体内的感觉也与之前大有差异。 这是怎么了? 眼见体内丹力导引搬运的线路一改之前的井然有序而生出凌乱之象,叶易安边极力承受着比之以前更为霸烈的痛苦,边急思导致异常的原因,最终发现那凌乱并非无迹可寻,似是别有规律。 或许是急中生智,又或许是福至心灵,脑海中这时陡然冒出当时在大厅壁画上所见的第三层《蛹蝶秘法》 这毫无征兆出现的凌乱岂非正隐隐暗合第三层《蛹蝶秘法》? 此时叶易安根本无暇多想,有此发现之后即刻在脑海中寻出第三层《蛹蝶秘法》法门,而后依法施为。 果然,凌乱的丹力很快被收束,随着一切重归控制,叶易安的心神也如身体般进入最为深沉的寂定之中。 就连叶易安自己都能清晰感觉到这一次服食之后耗费的时间远比之前来的更长,当他再度睁开眼时,人还未曾起身首先就听到石室外有清越悠长的凤鸣之音。 是五彩鸟! 有人闯入了! 离池而出,刚到石室门口,就见外面大厅门户巨响声中轰然洞开,一具骷髅骨架从洞开的门户处走进来。 叶易安身子一侧,隐藏住身形的同时驱动丹力护盾。 虚可? 闯入的骷髅骨架明显比普通人高大许多,但比之骨魔十层楼阁的高度却又小了很多,通体并不惨白而是泛出莹莹玉色,若再细看,甚至能看到骨架表面有密如蛛网般的红白细线。 这是气血及经脉管线? 这幅行动自如的骷髅骨架实在太灵动,灵动到甚至开始出现似有若无的表情。进入大厅之后,骷髅仰头一声怒吼,声若惊雷。 这怒吼声实在是太熟悉了,虚可! 自己在石室之中究竟修炼了多久?这厮怎么成了这幅模样,居然就要活死人而肉白骨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 还有,以前没入土台之前分明曾亲眼见过那些尸骸对于土台光源所发出的红光有着天然的畏惧,虚可此时同样是骷髅之体,他怎么就能行若无事? 这厮如今的修行境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顺着洞开的门户看去,就见土台外一片黑沉,不知有多深多厚的戾气被压缩成内旋不休的龙卷风模样,两只显现出来的五彩鸟就在龙卷风中。 虽然那龙卷风的威能还不足以伤害到五彩鸟,但它们一时之间只怕也难脱困,陷于其中的五彩鸟凤鸣声中不时张口喷出一片红色霞光,化散龙卷风的同时也使得无数围困土台的骸骨被一起化散。 化散后的骸骨重新变为戾气,又被龙卷风卷入,正好补充了适才霞光的消耗。 骸骨与戾气共同构成一个循环困住了五彩鸟,只要作为消耗品的骸骨未绝,这个循环就不会断裂。虚可在充分发掘失落之城特点的基础上终究还是找到了进入土台的办法,虽然花费的时间够长,但这厮的聪慧当真不可小觑。 又一声怒吼打断了叶易安对门户外的观察,循声看去,石室外大厅中虚可所化的骨魔正伫立在那幅绘有一男一女的壁画前,头骨上似有若无的表情非常激动。 这厮怎么了? 随即叶易安就看到一幕奇景,虚可所化之骷髅骨魔居然“砰”的一声硬挺挺拜倒在壁画前,动作虽然僵硬,但做出的却是叩拜的姿势。 记得虚相曾经说过,虚可虽然因为狂热支持政教合一而被玄都观禁足,但他这等人对道门的虔诚却是毋庸置疑。这厮如今都成了如此模样却还对着一幅壁画行叩拜大礼,莫非是在叩拜那创出神霄雷法的胡女? 骨魔叩拜完毕后,起身以僵硬的步伐向雕塑走去。 目睹此状叶易安心中一紧,骨魔变化太大,叶易安本还存着心思在未明其当下的实力前绝不冒然行事,但当那骨魔一步步向前,分明是冲着铭牛尊而去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铭牛尊寄托着他离开失落之城的唯一希望,绝不能有半点闪失。当此之时,出手已是势在必行。 裂天斩鬼刀动念而出,电闪之间劈向正面朝铭牛尊方向的骨魔。有了前次的教训,此次刀势不取头颅,而是向着左肩与身体连接处斩去。 此地远比头骨脆弱,却是要害关节之所在。骨魔已经失去右臂,若此番再被斩断左臂,复有何惧? 以前全丹力攻击时只是刀刃一线暗红的裂天斩鬼刀三分之一刀体皆已暗红如血,见到刀体散发出的护器毫光居然呈现出炽白与深乌两色混杂时,叶易安自己亦是心中急震。 怎会有炽白之色?元丹期毫光颜色为青,灵丹期为碧,唯有修行境界突破灵丹三重天进入真丹期后,毫光颜色才会显现为炽白。 难倒我的修行境界已经进入真丹期了? 电石火花之间,裂天斩鬼刀的速度之快甚至不慢于叶易安的心念,却在行将斩中的瞬间失去了目标。 虚可突然不见了!当其再次显现出来时,已在雕塑的另一侧。 “虚可仙长,别来无恙”口中说着,叶易安急攻的速度却是半点不慢,裂天斩鬼刀御空追杀的同时,他已开始步罡踏斗。 叶易安的突然出现,尤其是他那法器上所呈现出的异常颜色明显让虚可所化之骨魔极度震惊,以至于似有若无的表情中都显现出来。 怒吼声中,骷髅之身一摇,前后左右顿时多出了十余具身外化身;再一摇,本体连同化身同时弥漫出浓烈到几至暗黑的戾气。 裂天斩鬼刀下一具骷髅瞬间化为齑粉,暗黑的戾气也在这时分散成一个个形如油纸伞大小的龙卷风群,一部迎向穷杀不舍的裂天斩鬼刀,大部则汇聚如云向叶易安而来。 风群方动,其上空处蓦然凭空爆出一团色呈炽白的硕大火球,球体方一显现完毕即刻再度爆烈开来,化为一大片细密的火雨洒落。 火雨与风群方一触碰,大厅内顿时荡漾起无尽绚烂即逝的丹力流波,流波散尽时,火雨与风群也都消逝一空。 但趁此时机,又有两具骨魔化身在裂天斩鬼刀下化为齑粉。 骨魔再次摇动,身前虚空中显化出一枚粗如儿臂的骨矛迎住裂天斩鬼刀。 而这时叶易安的第二道符图又已离袖而出。 大厅之内两人激斗不休,绚烂如烟火的丹力流波此起彼伏。 此前虚可的修行境界超越他太多,叶易安与之动手只能偷袭,甚至都没想过有这样正面斗法还能不落下风的场面。当此之时真是越斗越觉畅爽,越斗越发战意高昂。 见又一道戾气所化的神通被叶易安破去,骨魔仰头之间一声咆哮,满含愤怒与不甘。这个奸诈小贼命太硬,修行境界跃升的速度也太快了,前次斗法时显现的分明还是灵丹期第一重天,此刻却已跨过了真丹期下入室的门槛。 这样的修行速度纵然以他曾为清心堂主的广博见闻也是闻所未闻,更别说见了。 这小贼将我害成如此模样,他不仅安然无恙反而修行境界大跃升,如何让人不恨!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这处斗法之地实在太过恶劣。虽然苦心修炼后可以不惧大厅内红光侵害,但其对自己神通威能的压制却无处不在。若非如此,纵然小贼修行境界跃升的再快,在绝对的差距面前也早该神魂俱灭,空留皮囊为我所用了。 更可虑的是也不知外间的五彩鸟还会被困多久,一俟它们脱困,自己若仍在土台之内,那神魂俱灭的就是自己了。 激烈的斗法仍在继续,丝毫未有见出胜负之兆。虚可再度放出一个神通后,显隐之间直奔铭牛尊。 取走此物就不怕这小贼遁走,也容不得他不离开此地来抢铭牛尊,到那时…… 虚可取走铭牛尊的过程异常顺利,顺利到他自己都觉意外。待他注意到叶易安之所以没来阻止是在步罡踏斗时,顿时大定。 适才他已尽见了叶易安的行符,不过如此。 眼见虚可行将离开土台门户时,叶易安的声音幽幽传来,“虚可,这一符是家师向你问好” 他行符完毕了,怎么未见符图? 就在这时,骨魔头内蓦然响起一声轻微的爆鸣,随即一片柔和的炽白光辉从其高大的骨架内部流泻而出。 这炽白光辉就如春风春雨对血肉之身并无丝毫攻击破坏之力,但对于炼骨都以戾气的骨魔而言却是如遭三昧真火焚身,熊熊烈烈正是克星。 这是当日叶易安誓死反击时未能成功驱动却留在骨魔眼眶内的那张符图。这是他保存的最后一张师父叶天问手绘符图——一张不能用于斗法,效用在于驱邪镇祟的白符箓术符图。 这也是虚可取之不出,化而不能,又察觉不出任何危害,久而久之甚至都已忘却的符图。 一饮一啄,皆由前定。天道轮转,报应不爽。 刹那间,虚可所化之骨魔由内到外整个的亮了,厉嚎之声有如万鬼同哭。 叶易安没有片刻延误,手持裂天斩鬼刀破空而来。取其关节,第一刀斩落虚可仅存的左臂,第二刀斩下左腿,第三刀落下,虚可的右腿也随之离体。 第四刀逆势向上砍下一根森森肋骨 第五刀…… 鬼哭之声绵绵无尽,其间夹杂着刀劈硬物的叮叮之声。叶易安就如同一个最执着的樵夫,一点一点向上,一节一节拆卸着虚可庞大的骷髅之身。 虚可的修行境界委实太深,深到叶易安以真丹境界驱动叶天问手绘符图在他体内行化居然都没将他弄死的地步,但此刻这却成了他噩梦的根源。 在叶易安丹力护盾范围内,遭受毁灭性重创的虚可纵然愿冒奇险逸出魂魄也不可得,只能硬挺挺感受着叶易安如劈柴般一点点卸去他的骨骸。 卸完最后一节脊椎骨,叶易安暂停动作好生看了看周遭散落一地的残肢断骨,而后双足踏上虚可仅剩的头骨。 良久的静默后叶易安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叹息完毕,叶易安搓搓手,拎起裂天斩鬼刀一刀一刀向脚下劈去。 开始拆卸虚可的骨骸时他自始至终没有驭器,而是亲手执刀,叮叮不绝。 当头骨也被彻底劈开,鬼哭之声终于寥落下去,最终悄无声息。 道门前山南东道清心堂主,一手缉捕叶天问并将叶易安投入襄州黑狱,被偷袭后屡次必死却又不死的虚可这回终于是死透了,死在了这个无人所知的失落之城…… 这是一个结束,更是一个新的起点 正文 第140章 造化,出城 叶易安一点点拆卸虚可唯一所剩的骨骸时,随着虚可愤怒与绝望的咆哮,土台外密密匝匝的尸骸大军为之躁动不已,若非有光源所发红光遮蔽阻挡,只怕这些尸骸早将土台夷为平地。 及至虚可头骨被劈开,怒吼咆哮悄无声息后,尸骸大军蓦然由动而静,变为一片白骨森林。 此时五彩鸟也已从龙卷风中脱困而出,凤鸣翱翔之中却绝不脱离土台门户与红光范围,当真是忠于职守的典范。 叶易安没理会门户外的那些热闹,拆完虚可之后复又放出一道离火符,将虚可散碎满地的森森白骨烧为灰烬之后才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静静的站了一会儿他便不再耽搁,将铭牛尊重新送回雕塑独足与手杖之间的空当处。 说来也怪,铭牛尊的大小与这处空当恰是珠联璧合,其一填入,整个雕塑立时便显出一种别样的稳实,庞大雕像的左右两部分俱已脚踏实地。 循着铭牛尊额间正中心处导入丹力,这一回与前九次的经历截然不同。丹力刚刚导入一半,尊体内部便已生出玄奥难言的感应,似乎久远的沉睡正被唤醒。 尊体内部生出异常的同时,叶易安心湖深处忽有涟漪般的波澜浮现,其情形就如在失落之城外通道中遭遇的一样。 似慢却极快,铭牛尊内玄奥难言的感应与叶易安心湖深处生出的波澜奇特的形成了共鸣。 波澜最深处,得自于神农圣殿娲皇雕塑的石卷清音再度浮现,弘远的音声中有无限慈爱悲悯。刹那间,本就神韵生动恍如活物的铭牛尊蓦然光华大放。 随着铭牛尊的变化,寂静的大厅随之生变。地面上镶嵌的各种极品玉石悉数流溢出绚烂辉芒,使得由这些玉石构成的繁复图案愈发抢眼。 紧随其后,雕像顶端的光源乍然爆发出前所未见的明亮辉光,一扫暗红的阴沉,简直就像在失落之城升起了一轮灼日,令人无法逼视。 叶易安就见那光源的明亮辉光如奔泻的江流经由雕像灌入大厅地上由玉石构成的繁复图案,而后再经由这些联通了土台内外的繁复图案向失落之城外奔涌而出。 目睹此奇景异状,叶易安脑海中蓦然闪现出一个念头:难倒这些繁复的图案乃是上古法阵? 光源的明亮辉光浸润着其下的雕像,浸润着疑似上古法阵的玉石图案,并经由它们向失落之城外倾泻奔涌。 叶易安沐浴在辉光之中,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神农圣殿,只觉身心安宁,充满着无法言说的平安喜乐,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当日神农圣殿中也曾显现过同样的神圣辉光,这熟悉的一幕真是久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厅地上纯由极品玉石构成的图案内突然逆向涌进浓郁的暗沉。 叶易安对此再熟悉不过,戾气,这暗沉正是土台外笼罩着整座失落之城的戾气! 玉石建造的图案共有两端,铺连着土台与外间的失落之城。此时两个端口中一个由内向外播撒辉光,另一个端口则由外向内涌入暗沉戾气。 戾气一路逆流经由铭牛尊进入雕像,最终汇入顶端的光源之内。 此时之雕像通体显出泾渭之色,半侧身子暗沉发乌,另半侧却是辉光圣洁,两种光流一个由下而上另一个却是由上而下,构成了一幅神异的循环。 无论辉光如何流泻始终不见枯竭,无论暗沉如何涌入也不见满溢,那看似并不太大的光源却似有包容天地之巨。 叶易安静静立身于雕像前,低头阖目,沐浴在辉光中静听心湖中似乎永无止歇的石卷清音。久困失落之城的焦躁、拆卸虚可时越积越厚的仇恨暴虐……总之,凡心中一切有染于心神的负面情绪都在辉光与清音的沐浴中被涤荡的干干净净。 一天,两天……又不知过了多久,当叶易安从令人无限沉醉的无始无终的胜境中醒来时,大厅之内异变又起。 太昊伏羲氏雕像顶端的光源突然向上迸发出一道异常强烈的辉光,辉光所及之处,安放雕像的土台就此莫名虚化不见,叶易安眼前再没有厚厚的墙壁遮挡,目光所及已是由无尽尸骸排成的白骨森林。 辉光之中,光源脱离雕像向上空缓缓升起,那两只五彩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绕着光源盘旋飞舞,凤鸣悠悠不绝于耳,既像是拱卫,又像是仙音伴鸣。 没有了土台的遮蔽后光源散发出的神圣辉光如阳光般漫洒开来,并随着它越升越高辉光洒播的范围也越来越大,当其已尽覆失落之城时,光源终于停止了上升。 虚空悬停之后光源蓦然铺展开来,显现出其本原之象。 叶易安双眉骤然挑起,这光源的本原之体竟然同样是一幅石卷! 空中辉光尽头,石卷临空缓缓展开,有不明清音随之而起,响彻整座失落之城。 与神农圣殿中一样,这不明清音依旧是类于云文发音,叶易安虽不明其意,却能清楚感知到它与自己心湖深处原有的石卷清音大有分别。 失落之城虽大,但这清音却如石卷放出的神圣辉光一样无远弗届,即便再幽微的角落全都毕至无遗。 清音玄渺之中,自虚可死后就动也不动的无尽尸骸静静转身退走,叶易安驭器腾空,就见白骨大军若有指挥般退回到他们被唤醒的巨大尸坑中。 直到此时,叶易安凭借居高临下才看的清楚明白,原来这些巨大尸坑组成的繁复图案竟然与土台大厅内的一模一样,而大厅内玉石构成的繁复图案也正是与它们紧密相连。 至此,他已可确定那繁复图案正是上古法阵无疑。 尸坑中满溢着水一般的辉光,尸骸尽入其中后坑侧的泥土若被神力推动,蜿蜒流动着四面合围,最终一座座尸坑被尽数填埋。 尸坑之后,一阵风来,天空中曾经笼罩整座失落之城的戾气暗沉被吹散的干干净净,现出无尽虚无的背景。 这时遨游于石卷一侧的两只五彩鸟蓦然双双飞离。其中一只昂首向天,左眼化为昊日,有眼化为玄月,五彩飞羽化为漫天繁星,体内血液化为苍茫星河。玄月、繁星与满天星河一闪而逝,空际只剩一轮昊日当空。 另一只五彩鸟则飞腾向下,两只眼睛一化云朵,一化虹霓,羽毛化为遍布城中各地的花草绿树,鲜血则化为城内曲折回绕的汩汩清流。 又一阵雨来,碧草带露,琼花盛放,绿树清新如洗。刹那之后雨过天晴,失落之城上空一道七彩虹霓横跨天宇。 曾经死寂到没有一丝生机的失落之城就此变为仙境般的美妙所在,这一切变化让驭器飞空的叶易安目眩神迷,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当他从迷炫中醒过神,天际虹霓已然消散,石卷也早已不见踪影,而他依旧站在土台内雕像前,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心湖深处分明又多了一部清晰到如同刀刻斧凿般的清音。 扭头向土台大开的门户外看看,阳光明媚、绿树婆娑;收回目光再看看眼前的雕像,却不见神圣辉光,厅内的玉石也已黯淡下去,一切正如他最初进入土台时的样子。 叶易安愣怔了一会儿后猛然抬头看向雕像顶端。 光源消失了,鸟首猕猴身的伏羲雕像一手执杖,另一只微微扬起的手中托举着一幅石卷。 石卷所在正是以前光源散发之地。 叶易安的心猛然急跳,似乎要蹦出来。 俯身拜倒,向太昊伏羲氏雕像数度叩拜之后,叶易安方才驭器而起。 伸手去捧那石卷时,叶易安紧张的差点连驭器都已不能。取得石卷的过程却是轻易的让人不敢相信。但无论他如何尝试都没法再打开石卷,这件明明白白的神物此刻看来就跟一个雕成书册式样的石疙瘩毫无分别。 尝试无果将石卷纳入袖中收藏好后,叶易安目光偶一掠过那些壁画,蓦然又想起一事来。 不对!按壁画中所绘,引动铭牛尊后光源会射出一道向上的辉光,在一定的时限范围内,这辉光便是另一道连接失落之城与外部世界的门户,人只要进入辉光范围自然会被传送出去,就好像修行界中的传送法阵一样。 为什么他的遭遇与壁画中所绘完全不同? 更重要的是……现在他该怎么办?怎么出去? 喜悦一扫而空,叶易安踱步急转了几个圈子后驭器腾空直向来时的那座断崖飞去。 断崖上曾经苍黑的石崖消失了,当初他紧随虚可进入失落之城的门户再度显现出来。 目睹此状叶易安长出了一口气,悬到嗓子眼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谢天谢地,咱可真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立于断崖之上叶易安再次俯瞰失落之城,曾经的死寂之地此时已变为如画胜境,可惜的是如斯美景之中除了他之外竟然再无一人。 担心出城的门户不知何时又会再度消失,叶易安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慨,甚至不敢再回土台。 推开沉重的石门刚一出去,门户便已在身后悄然闭合。前面是熟悉的通道以及通道两侧熟悉的石室。 随着修行境界的跃升,袖里乾坤的容量也随之倍增,竭尽所能装满龟甲兽骨后,他便向通道外走去。 通道尽头,当年李成掘出的土洞已经消失无踪,天眼术法下叶易安看到的是一片湛蓝的湖水。 不知湖水因为何故竟然不能侵入通道范围,遂就形成了眼前莫可名状的诡异场景。 叶易安心中一突,难倒我在失落之城耗时之久已经到了桑田变为沧海的地步? 疑惑之中身居护盾之内的叶易安一步步走进水中,向水面升起时油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能习得避水术法,不知以我此刻的修行境界能不能用得了?” 水虽异常幽深却总有到达尽头之时,当叶易安浮上水面,实有着重见天日的惊喜: 我回来了! 正文 第141章 第 一百四十二章 十五年,天意? 神农岭,兰山精舍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开。四月春深时节,本就以风景曼妙著称的兰山精舍愈发姹紫嫣红,美景无限。但在这绿树红花美景间徘徊的陈方卓却是眉头紧锁,忧思深沉。 谁能想到短短一两年人间世中就天翻地覆到了这等地步?直将修行界的平静也一举撕碎,漫天风雨,前途如晦,天机谷居然又被逼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 心乱且烦,乱烦之中,陈方卓忍不住如人间世中闲汉般怒骂了一句,“措大的安胡儿” 引起人间世大变的正是河北采访使、御史大夫、左羽林大将军、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东平郡王安禄山。朝廷及李唐天子对其宠幸如此,不成想这厮居然在去年深冬举旗而反,短短数月大唐北方半壁已尽入其手,再观其兵锋之盛,大有席卷江南一统天下之势。 自安禄山起兵以来北地百姓在战火中死伤无算,襄州虽未遭兵火,但其作为南船北马汇聚的交通要津,却遭大量乱民涌入,本就繁华的襄州就此益发显出畸形繁荣的同时,也严重影响到普通百姓的生活,由是市井间斥骂安禄山便蔚然成风。 安禄山起于寒微,又是昭武九姓胡的出身,是以措大与胡儿就成了骂他时必不可少的缀语。 措大安胡儿反不反陈方卓本不关心,对于天机谷这等散修门派来说,本以为长安御座上谁当皇帝都不碍着他们什么。 但很快陈方卓就发现他的想法错了,倾巢之下难有完卵,河山大变之时纵然深藏于山林的散修门派也很难独善其身,天大祸事居然从天而降。 去岁十一月安禄山幽州起兵时,自上次御魔大战之后就一直蛰伏深藏的魔门突然暴窜而起,会同叛军急如星火的一路南攻。短短数月之间道魔两门在广袤的北方天宇与大地间爆发了或大或小无数场斗法,最终结果却是北地各州的敕建道观被焚烧一空,神通道人伤亡惨重。 近百年来道魔之争中若论道门损失之惨重,实以此番为最。这样的结果实是让陈方卓等散修莫名惊诧,大出意料。 自李唐定鼎长安,道门被尊奉为国教以来,其实力已然膨胀到闻所未闻的巅峰,道长魔消,魔门再无汉末以至魏晋南北朝时的赫赫声威。尤其是近百年间,道强魔弱甚至已经成为修行界的共识,前两次御魔之战的结果就是最好的佐证,但这一战却将此共识打的彻底粉碎。 那可不是在塞外,整个北地,道门的半壁江山短短数月就丢的干干净净,道门怎会败的如此彻底,如此不堪? 不是说魔门早已式微吗? 不是说魔门自上次御魔之战后就已内讧多年,正在自相残杀吗? 怎么会这样? 这一场自李唐定鼎以来道魔两门之间最大的战事道门实在败的窝囊,却使魔门一扫百年颓势,气势之盛丝毫不逊于安史叛军的兵锋,也成就了魔门新任木萨如日中天的赫赫威名。 木萨本为胡语,依唐言就是“圣女”之意。此人崛起之速,凶威之烈,声名之盛就连僻处神农岭的陈方卓也是如雷贯耳。 据说这位魔门新任木萨先杀其兄,后拘其母,生生踩着母兄登上了魔门第一人之位。其人年纪虽轻,修行境界在魔门之内也算不得什么,但智计手段、长袖善舞、心性狠绝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就是这么个据说年纪极轻的魔头说服并获得了五大祭司的全力支持,一举解决无根山与五大祭司之间常年不合的境况,使魔门百年来第一次空前团结如一。 也是她在无根山巅悍然下达南侵的总攻令,统领众多桀骜不驯的魔门徒众如治大军,凛凛然有如臂使指气象。 同样是她,一战相州便将北地道门集结起的主力屠戮殆尽;而后仅一月之隔,再战相州,复又将玄都观急调的大队增援杀的落花流水,百不存一。两次大战不仅彻底击垮北地道门,奠定魔门在北地绝对的优势,更将玄都观打的心惊胆颤,竟是再不敢冒然大举北进,并就此全线转为守势。 百年来不可一世,以高压凌迫修行界的道门居然会由对攻转为退守!这样的结果让散修界对道门在两战相州中的损失起了无穷遐思,也使魔门那新任木萨绝才惊艳的能力展现的淋漓尽致。 正是这两战,那新任木萨不仅彻底坐稳了位子,更是齐收众魔之心,亦将她的声威推上了如今的高度。 更有传闻说此女不仅年轻,更有倾国倾城之风姿,引得魔门之内追求者如过江之鲫,真真是多年难遇的绝世魔女啊! 陈方卓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对待道魔大战,甚至在初闻相州之战道门大败后还心中暗爽了好几日,想着那魔女最好带着魔崽子们屠了玄都观才算真解气。 但很快这种看热闹的心态就维持不下去了。魔门明显是与安胡儿一伙儿的,安胡儿兵锋到处魔门必定随之推进,眼瞅着安胡儿的大军已屯兵潼关要与哥舒翰率领的唐军决一生死,这一战哥舒翰若再如高仙芝那般大败,叛军就将经由潼关闯入再也无险可守的关中平原。 那里可是京畿道,李唐都城长安之所在。当然,陈方卓并非是在替李唐皇帝老儿担心,而是担心安胡儿与魔门一旦杀入京畿道,自己等人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居于李唐天下之中的山南东道就比邻着京畿道,几乎是眨眼之间,这里就将成为魔门南侵的最前线。巍巍秦岭挡得住安史叛军,却挡不住那些凶神恶煞的魔门徒众,届时,襄州散修界将如何自处? 陈方卓刚开始为此烦心,更大的祸事便紧随着从天而降。或许是感受到同样的压力,本道实力最为雄厚的锦绣盟陡然加剧了一统山南散修界的步伐,速度之快,时间之疾简直让人猝不及防。观其行事急如星火的架势,分明是想抢在潼关之战的结果出来之前就完成山南散修界的统一。 锦绣盟分明不看好李唐军队在潼关之战中的结果,其目的是在魔门大举进入京畿道,凌迫山南之前完成整合,届时或战,或和,乃至降了魔门,他们的处境都将更为从容,也多了叫价的本钱。 只是如此一来可就苦了众多地方上的小门派。以道门如今的局势已无力在山南弹压锦绣盟,而没有道门作为平衡的力量,山南散修界又有哪家门派能与锦绣盟争锋? 天机谷也不能! 但锦绣盟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苛刻,简直就是生逼着强吃,**裸的吞并。面对如此条件,却让本就最善算计,又经历过一次灭门之痛的陈方卓如何接受? 但不接受又能怎样? 陈方卓再度看了看手中名为拜帖,实为通牒的帖子,眉头愈发蹙的紧了,两天,还有两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战,还是降,却让他如何决断,如何决断哪? 此时,陈方卓手中这张大红泥金拜帖实是一把锋锐的刀,降则不啻于自剜己心,战则直接催命,进退之间都是死路一条! 满眼春色索然无味,当天机谷再度陷入存亡一线的绝境时,陈方卓苦思无解之中脑海中蓦然闪现出一道身影。 叶易安! 当年天机谷一度灭门时,正是借助于他才得以灭而复立,且是一统襄州散修界的大破大立。 如今……叶易安,你若是我,会怎么办? 十五年了,十五年一去无消息,难倒你真死了不成?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陈方卓不用回头也知来人乃是秦阳——当年驻守后备基地的两人之一,亦是十五年前与赵旭一起跟随叶易安前往相州之人。 “对锦绣盟,陈天机可有决断了?” 陈天机!听到秦阳这个称呼,当代天机子陈方卓心中愈发烦乱,无声的摇了摇头。 秦阳上前几步与陈方卓并肩而立,“这两天我等也议论过此事,大家都认为绝不能降天机盟” 不必秦阳细说,陈方卓便知他口中的“我等”乃是当年天机谷仅剩的十二人,这既是绝对的心腹,也是支撑起当今天机谷的核心。 秦阳此言一出,陈方卓心中顿时咯噔一声,脸色也越发的难看了。 秦阳却象没注意到他的脸色般继续沉声道:“十五年前道门夜袭天机谷与巴王门,那么多同门面对如此强敌不降不逃,宁可死战到底,为的是什么?此后一连两月天机子率一众门人四方转进,死不旋踵之间众门人却无一人纳降,又为的是什么?今日,我等若真依锦绣盟的条件降了,天机谷从此消亡,我等就是苟且偷生又怎能心安,怎能对得起十五年前为‘天机谷’三字不惜战死的诸多同门?” 陈方卓霍然转身,但当他面对着秦阳的那双眼睛时,“权且忍让,以待将来”之类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一刻他深深的知道,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十五年前的旧事这些老门人们谁都没忘,只怕永远也不会忘了。两天后他若真按锦绣盟的条件自废天机谷名号而降,纵然人能留下来,心却是彻底散了。 若没有了这些心腹与中坚,他又有何资本“以待将来”? 深吸一口气将欲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回去,陈方卓的语调异常沉重,“要拒绝锦绣盟……难哪” 的确是难,虽说善于经营的陈方卓凭借叶易安当年打下的绝好根基在这十几年间发展的着实不错,但时间实在太短,锦绣盟的力量又太强悍,若要不降,单凭一己之力实是战无可战。 “锦绣盟虽强,想要一统山南散修界也没那么容易。譬如荆州” 闻言,陈方卓心头一动,“你是说荆州的比宁谷?魏桂奇此人我也略知一二,修行境界虽高,性子却是懦弱的很,锦绣盟拜帖一到他必降无疑” “魏桂奇已是旧事了,如今执掌荆州散修界的已姓了高,他本是比宁谷供奉,因坚不肯降锦绣盟而与魏桂奇斗法,一战灭之。如今已继任比宁谷门主之位,誓要与锦绣盟周旋到底” 陈方卓闻此消息大喜过望,当下再无废话,“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们必定是与他联系过的,他可愿与我携手共抗锦绣盟?” 秦阳黯然摇头,“此事是我亲去的,原想着探得好音之后再请天机子定夺。那高门主初闻我是自襄州而来还颇给礼遇,但问过叶校尉的消息,知校尉失踪后却冷淡下来,对我的试探未置可否,明显有不信任之意” 陈方卓知道那高门主为何不信任,实是襄州距离锦绣盟的老巢房州太近,近到很容易让人联想天机谷是否受锦绣盟指使在设圈套,如今在山南敢于扛旗与锦绣盟正面对抗的唯有荆州比宁谷一家,由不得不谨慎从事,“叶校尉?叶易安!” 秦阳颔首以应,“正是,高门主曾言叶校尉与他有同窗之谊,若是校尉前往联络此事,比宁谷与天机谷结盟一言可决,可惜……” 荆、襄共为山南雄州,荆州比宁谷实力雄厚,若双方能有足够信任结盟以抗锦绣盟,未尝没有一搏之力,至少不会像眼下这般束手无策。但在这风雨满楼之际,信任却是最为难得,仓促之间谈何容易。 叶易安为何能得那高门主如此信任? 十五年前叶易安一手拯救了危在旦夕的天机谷,十五年后当天机谷再度面临绝境时,一线生机居然又着落在他身上,这真是天意? 只是……叶易安,你究竟在哪儿? 正文 第142章 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两天的时间如此短暂而又漫长,每一息每一刻都是煎熬,明天就是最后的时间期限了,但直到这一夜月上中天时分,陈方卓依旧没有个准主意。 是战是降?战无可战,欲降却连那些心腹手下都无法说服。这两日之中对荆州比宁谷的联络始终未停,这几乎成了陈方卓当下唯一的出路。为此,他曾亲笔手书,立保证、谈条件,意图与比宁谷结盟,并期待他们能派出援军以支应天机谷渡过明天要命的期限。 但陈方卓渴盼结盟的心思越急迫,在荆州比宁谷看来就越发像是个圈套。终于,刚才传回的消息彻底掐灭了陈方卓最后的希望。 比宁谷断然拒绝了天机谷的结盟提议,更别说明日派人支援了。 时间太短了,短到两派之间根本无法建立信任,更遑论联手御敌。 满心焦躁的陈方卓抬眼看了看窗外晦暗的月光,今晚的月色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般阴沉的浓云密布。 此时此刻,陈方卓不得不开始思量他始终不愿想及的那条路——走! 惹不起躲得起,但这一走……意味着全然的放弃,放弃所有的基业——灵眼、丹室、药田、乃至多年千辛万苦积攒下的药石也不得不舍下大半。 没有了这些,已然一无所有的天机谷还能维系多久?这一走前无去路,想要回来从锦绣盟手中重夺基业又可谓是与虎谋皮。进退无路,又能走到哪里? “走!” “陈天机,走吧!” 沉闷的屋内,绝不甘心被锦绣盟吞并的天机谷老门人们连连发声苦劝陈方卓率众而走,一声声越发急切。 至此,生性沉稳的陈方卓也再坐不住了,心中烦乱不堪,霍然起身绕室疾走, 秦阳、赵旭……这些人往日里都是可托腹心的老兄弟,但此刻在陈方卓眼中却是如此面目可憎。他们的执念太深了,只想着要保全“天机谷”,何曾想到这一走容易,最终的结果却是天机谷势必如无根浮萍,最终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走容易,去哪儿?” 这一问让屋里沉寂下来,是啊,去哪儿?天下虽大,灵眼却是难寻,还都是早已有了主的。谁会甘心拱手让出以供天机谷? “天下如此之大,咱们未必就寻不到新的灵眼,新的根基” 秦阳强而为之的话语让赵旭等人精神一震,纷纷应和中再次重申宁死也不降恃强凌弱的锦绣盟,绝不能让传承百年的“天机谷”葬送在自己等人手中,若然如此,纵然死了也无法面对昔日的老兄弟们。 时间一刻一息的过去,头昏脑涨的陈方卓却始终难下定论。他本就是善于计算却不长于决断之人,又是个守财奴般的性格。此时心中念兹在兹的就只有一点:历时这十多年的黄金发展,如今堪称蒸蒸日上的天机谷难倒就要再次沉沦? 一想到这里,他便心如刀割,欲发的难以决断。 他认定手下这些老兄弟们执念太深,但此时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异常宝贵的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耗去。夜色最为深沉时候,一阵惶急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闷焦灼。 来人是今夜当值的巡山首领,进门之后连见礼都顾不上了,匆促声道:“启禀天机子及各位执事,山外有大批不明来历的修行者逼近” 陈方卓陡然停住脚步,与秦阳等人目光略一对视之后向那巡山头领道:“你即刻回去,前出问明来者身份、意图” 巡山头领领命而去后陈方卓连连下令,集结弟子,启动护山法阵。 秦阳等数人匆匆而去后,陈方卓便领着剩余几个老兄弟出门。刚一驭器腾空,就见到前方天际好大一片毫光闪烁,目睹此状,众人心里皆都咯噔一沉。 这么大的阵势必定不是拜山而来。在玄都观的神通道士被抽调并折戟于江北之后,方圆左近的修行界中能聚起这么多修行者同时行动的就只剩锦绣盟了。 霎时间,十五年前天机谷被道门突袭碾压的记忆蓦然涌上脑海。 抬头看看天色,距离最后期限分明还有大半天时间,锦绣盟连这半日都等不得了?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远远破空而来,不需人提醒,陈方卓也知发出这声惨叫的乃是奉命前出探问的巡山头领。 陈方卓的脸色瞬间苍白一片,此前不祥的预感已经坐实,锦绣盟何止是等不得,分明就要趁今夜一口吃了天机谷。 护山法阵怎么还没开启? 几乎与此念头同时,晦暗的月色下突然耀出一片青碧辉光,起于山脚,上达苍穹,堪堪将整个兰山精舍包裹其中。 青碧流光绽放在苍茫的神农岭中,为暗沉的月光夜色平添出一抹亮丽的色彩,美丽而壮观。 散修界中门派想要获得一套护山法阵极难,阵图、布阵所需器物、法阵布设等等等等可谓无一不难,但也正因为如此,一旦获得法阵,也就意味着门派的防护力有了飞跃的提升。 陈方卓当初之所以把重建的天机谷总坛放在这里,就因为兰山精舍本是五派中历史最为悠久,法阵威能最大之地。 护山法阵驱动起来耗费极巨,素不轻用,实是一门一派最后、也最有力的防卫手段。 目睹辉光耀起,陈方卓等人以及下方聚集起的天机谷弟子们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正要带领众弟子向锦绣盟前来的方向迎上去时,身侧一执事蓦然道:“不对呀……”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陈方卓不用提醒已经知道不对在那里。 兰山精舍的护山法阵本有两层,一层便是这罩住整座山体的辉光,范围大,防护力却弱些;除此之外当还有一层护住总坛建筑的,范围虽小,威能却更大。 两道法阵一而二,二而一,但现在为何却只驱动了一层?这样的护山法阵根本就不完整。 不等陈方卓谴人去探问,灵眼所在方向有一弟子奉大执事秦阳之命驭器疾来,禀说山中有人潜入意图破坏护山法阵的阵图,来者实力甚强,秦执事正率人与他们酣战。 闻此噩耗,陈方卓驭器飞腾的身子猛然一晃。好个锦绣盟行事实在太阴毒。 急忙派人去增援秦阳后,陈方卓带上所有能驭器飞行的弟子迎向锦绣盟来人方向。 短短距离转瞬即至,此时那些巡山徒众正隔着第一层护山法阵与锦绣盟来人对峙,见天机子到了,俱都是满脸悲愤。 陈方卓低头看了一眼巡山头领的尸身,摆手止住那些弟子的控诉后将目光投向了法阵之外。 锦绣盟来人着实不少,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那一片法器毫光愈发显得夺目,森森然凌迫出势在必得的威压。 被拱卫在毫光正前方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其人衣着考究,丰神如玉,在陈方卓满是怒火的注视下依旧云淡风轻,气度雍容。 没到最后答复时间锦绣盟却趁夜而来,一来便先派人潜入破坏护山法阵,继而又行杀人之事,面对这等行径,陈方卓怒火填膺,开口之后更是理直气壮。 面对陈方卓的指斥,青年男子未发一言,只是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中多了几分讥诮之意。 待陈方卓说完之后,那青年男子方才抬起手来略指了指陈方卓,没有解释,也没有转圜的话语,淡淡声道:“天机谷,降还是不降?” 小儿辈欺人太甚! 这等情势下就是陈方卓想降,又如何说得出口? 但即便他只是静默,那青年男子也不容他。 “螳臂挡车,自不量力”青年男子的语气不像是在对陈方卓说话,更像是喃喃自语的叹息。叹息声中随着他一挥手,众多法器顿时如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直攻护山法阵。 爆鸣声响成一片,兰山精舍之上耀起一片片璀璨如焰火的丹力流波。 没有半句多余的口舌,天机谷生死之战就在青年男子看似不经意的挥手之间骤然打响,一开篇锦绣盟就展露出碾压般的恢弘气势。 陈方卓咬牙下令迎战,心底却是冷到了极处。至此他终于看明白了,锦绣盟对天机谷要的根本就不是降,是灭。从一开始他们打的盘算就是要灭掉天机谷,至于纳降,不过是乱人心智的障眼法。之所以选在今夜而来,为的就是不欲让他们脱逃。 中计了!悔不该没听老兄弟们的劝说早日舍山而走,现在……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也是在这时,陈方卓终于想起那个青年男子究竟是谁,锦绣盟少盟主骆天赐!虽然没有见过面,但除了他再无别人。 这场大战刚一开始便到达了最**,锦绣盟没有丝毫留手的打算,陈方卓也只能率天机谷弟子全力投入。霎时间,兰山精舍上空法器翻飞,流波四溅,战况之激烈将这一角暗沉的天空都给点亮了。 陈方卓亦是全力投入,但心中却是越战越寒。锦绣盟身为山南散修界第一门派的实力可谓是狰狞毕现,双方实力差距太大,大到他们虽有第一层护山法阵可做依凭却依旧被对方死死压制住。 目前的情势已非常清楚,即便不算那些潜入的内贼做耗,锦绣盟攻破法阵也已呈必然之势,真到那一刻时就是虎入羊群。 第二层护山法阵为何还未开启?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便即黯然,纵然第二层护山法阵开启了又能如何?在锦绣盟如此强悍的实力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锦绣盟毫无纳降之意,如今又逃无可逃,天机谷……要亡了! 陈方卓手中驭器不停,但心中却已然大乱,就在这时他脑海中居然又莫名闪现出叶易安的身影来。真怀念他在的那些日子啊,大事有他掌控,自己只需按着他划定的方向去做,一切都是如此从容,不知不觉之中天机谷便已壮大。 若换了是他,必定不会中锦绣盟的诡计,以至走到如此绝路吧。 蓦然,一片仓促的疾呼驱散了陈方卓的心乱与分神,“破阵了,破阵了!” 在锦绣盟绝对优势的强攻下,兰山精舍第一层护山法阵在剧烈震颤中轰然破碎,化为瞬间映亮了数百里夜空的丹力流波。 法阵破去的瞬间,陈方卓似乎看到了门下弟子尸横遍地的场景。 完了,天机谷亡了! 已经紧绷许久的心弦倏然断裂,心湖一空的同时诸多纷乱反倒被散的干干净净,身上陡然迸发出已十数年未见的凛然战意与杀机。 他所擅长的算计已成笑话,情势至此,有死而已! 然则不等他驭器上前做决死一搏,身后蓦然传来秦阳“速回”的疾呼。随后,身边就有了一片死里逃生般的欢呼。 千钧一发之际,兰山精舍第二层护山法阵终于驱动张开。 锦绣盟猝不及防之下又有秦阳等生力军拼死接应,陈方卓等人在丢下七八具尸体后总算撤进了第二层护山法阵内。 面对秦阳,陈方卓悔恨交加,“秦执事,我真是悔不该没听你之言。锦绣盟潜入的贼子在哪儿?” “都死了” “死了?”见秦阳点头,陈方卓恨恨声道:“秦执事干的好!只是太便宜他们了” “此事非我所为,我可不敢贪功” 这时陈方卓才注意到秦阳的异常,他的双眼亮晶晶的,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兴奋。 纵然第二层护山法阵张开,天机谷也已是必亡之局,他的兴奋从何而来? 不待陈方卓发问,秦阳先带着他往灵眼所在之地走去,“我带你去见个人” 锦绣盟来人已逼近第二层护山法阵,这时节还能去哪儿?但秦阳却是不管不顾,似乎去见那人比面对锦绣盟的狂攻更重要。 途中,秦阳语速极快的说及锦绣盟潜入之人数量虽不甚多,但修行境界都很高,若非有那人相助,自己等断无能力解决他们,更别说及时驱动第二层护山法阵了。 “你说锦绣盟的潜入者都是死于他手?”陈方卓再也忍不住了,“他究竟是谁?” “天机子自己看” 护山法阵耗费太巨,非灵眼不足以支撑,所以其阵图也就布设在灵眼所在的曜灵石室内。 宽大的曜灵石室门口,陈方卓顺着秦阳手指处向内看去,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赫入眼帘。 身子蓦然一震,片刻之后陈方卓扭头将目光投向秦阳,目睹秦阳点头之后,他适才突然提起的心才轰然落地。 叶校尉,叶易安! 是叶易安,他回来了! 不知为何,见到并确证曜灵石室内的那道背影就是叶易安后,陈方卓一直乱悬的心也莫名的静定下来。 似乎根本没有十五年的分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似乎叶易安从不曾离开,一切都如以前一样,只要有他在,天机谷便必有生机。 莫名的,看着那熟悉的背影,陈方卓双眼涌起涩涩的酸楚。 恰在这时,一直低头端详护山法阵阵图的叶易安转过身来向着陈方卓明朗一笑,“一别十五载,陈兄别来无恙?” 正文 第143章 出围 一别十五年,叶易安虽容颜依旧,陈方卓却能感受到他的变化,只是却无法用言语将这变化说的清楚。 “好……” 寒暄非常简短,陈方卓心情稍定之后善于算计的守财奴性格便再次显现出来,急忙问起该如何处置眼前的局面。 决断权的转移自然到甚至没有一丝痕迹,似乎其间根本没有十五年的时光流逝,一切如旧,叶易安主决断,陈方卓主执行。 “外面情势如何?” 听闻锦绣盟此行的首领是骆天赐,叶易安无声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陈方卓以尽量简洁的话语介绍完情况后眼神便无片刻离开叶易安,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叶易安不仅是他的救命稻草,更是精神支柱。 叶易安听完后仅仅沉吟了数息时间就开始接连下令。先命陈方卓出外召集弟子向曜灵石室收缩,继而让秦阳带人调整阵图,将第二层护山法阵的范围进一步缩小到石室方圆数十丈范围即可。 防护范围越小,其防护的强度自然也就越高,只是如此一来兰山精舍的许多建筑便不可避免的沦入敌手,药房、丹室……这可是多少年积攒的老本啊! 陈方卓只觉心里火辣辣的疼,张口欲言时却见叶易安吩咐完后已然又转回身去,如适才他来时般低头端详屋内的阵图。 陈方卓口唇几度翕张,终被秦阳给拉了出去。 决断权转移出去的同时,陈方卓也将天机谷生死存亡的压力一并转移到了叶易安身上,心神定下来后面对空前严峻的形势,他堪称卓绝的执行能力被发挥的淋漓尽致。 召集弟子后撤的同时依凭第二层护山法阵阻敌,仅仅是很短的时间,陈方卓已判若两人,随着他的变化,原本已微呈散乱之象的天机谷阵线迅速稳定下来。 人心一定,复有收缩后倍加强化的第二层护山法阵可为依凭,纵然锦绣依旧占据着实力上的绝对优势,但若想一鼓作气在极短时间内攻破兰山精舍已无可能。 锦绣盟少主骆天赐并未冲杀在第一线,驭器飞腾于一侧查看着战局。目睹天机谷在极短时间内的变化后,似笑非笑、始终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 身侧担任护卫的随从察觉到这变化,当即出言发问。 骆天赐伸手虚点了点陈方卓,“此前收集的情报终究还是太单薄了些,此人着实是个人才,可惜了!” 在锦绣盟收集的情报中陈方卓懦弱保守,既无开拓的雄心,也无决断的能力,且是将一得一失看的极重,是以情报中对他的评价极低,只言天机谷这十余年能有如此发展全是仰赖紫极宫的结果。 正是据此情报骆天赐才定下了此次强袭兰山精舍的方略。作为他的亲信,那随从自然也看过情报,闻言笑道:“公子只是略施小计便让这厮首鼠两端,无所适从。我等攻来之后,他身为一派之主却临阵慌乱,几失措置之力。而今不过是回光返照的负隅顽抗罢了,这等人公子未免太高看了他” 骆天赐闻言淡淡一笑,“你且细看他此刻的调度安排” 随从闻言细看,很快便发现出异常。修行者修行境界不一,法器不一,战力自然也就不一。若是两人之间的斗法也就罢了,但一旦群战,尤其是像眼前这般大规模的群战,如何调度就显得尤为重要。 调度的好便能将战力大幅提升,调度的不好不仅自损战力,甚或还有内部相互掣肘之嫌。在骆天赐的提醒下,那随从细看陈方卓在临战调度上无论人员配置的安排,还是不同修行境界弟子的搭配组合几乎毫无瑕疵。他总是能将最合适的人安排到最合适的地方,进而发挥出最强的战力。 这一点说来容易但要想做到却极难,其背后反映出的是陈方卓对门下弟子可谓详细入微的了解。身为一门首领却能做到这一步,那陈方卓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平庸了。 就在随从看完欲言时,骆天赐先已开口,“此人不烦琐细,调度安排井井有条。实是出任执事的绝佳人选,方玉香误我,可惜了” 方玉香是锦绣盟中的情报首领,骆天赐素能发现并善用人才,他的意思随从很明白,若是早知陈方卓是这等人,对付天机谷或许就会换个方式了。 “公子见微知著,属下佩服。若欲将此人收为公子所用,现在为时也不算晚” 骆天赐闻言毫不犹豫的摇摇头,“传令下去,今夜务必要将天机谷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随从一愣,看了看骆天赐后方才前往传令。很快,锦绣盟的攻势便愈发猛烈。 从随从身上收回目光,骆天赐继续关注战局。陈方卓虽是个人才,却也只能可惜了。 双方开战至今,互有伤亡,天机谷伤亡尤重,这等情势下很难保证陈方卓的忠诚。而方今天下及修行界的大势日趋紧迫,也使其无法分心花费太多的心思与时间来真正收服此人。 既然如此索性便斩草除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骆天赐虽然看着战局的发展,但心思却不在这必胜的一仗上,曲折幽微想到的是刚才未曾对随从说出口的疑惑。 陈方卓有执事之才不假,但情报中所言其不善决断,性情懦弱也不假。这样的人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往往会举止失措,此前第一层护山法阵被攻破后他的表现足以佐证。 按照常理,随着压力逐渐递增,陈方卓的表现只会越来越差,但看他此刻……哪里有半点差了? 事物反常必有妖异,陈方卓的异常突变实在反常,只是这根由究竟在哪里? 骆天赐将陈方卓与敌阵细查良久却始终没找到头绪,蹙眉稍一思忖之后转身下令抽调数人往四方探查警戒。 得令之人应声而去,嘴上虽未发一言,心中却难免暗自嘀咕少盟主行事实在谨慎的过了头,天机谷覆亡已成定局,瓮中之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不成? 陈方卓调度完毕稳定住己方形势后,按捺不住的再次到了曜灵石室。此前因叶易安突然而回的惊喜竟使他心安大定之后忘了询问出路。没有出路,天机谷终究是守不住的。 待其匆匆赶回曜灵石室,却没见到叶易安的身影。陈方卓本不是急躁之人,此刻心中却猛然一吊。 叶易安去哪儿了? 此时兰山精舍第二层护山法阵已收缩到极致,这么小的范围叶易安若是从外面走的他必定会知晓。 转身出去找了一圈儿仍然未见叶易安的踪影,问过秦阳也说不曾见过。当陈方卓再度回到仍是空空荡荡的曜灵石室时,此前因叶易安突然出现带来的静定已所剩无几,心头再度大乱起来。 心乱如麻之中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使得失神的陈方卓甚至没在第一时间留意到曜灵石室内的变化。 变化来自于那九个围绕灵眼的曜灵石台,它们本应是砌在地上静止不动的,此刻却突然异常的轮转起来,与此同时,灵眼之内涌出的淡如微尘的天地原生灵力也急鼓如沸。 曜灵石台在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轮转之后蓦然九九归一停定,石台上冲射出一道炽白光华将整间曜灵石室映照的亮如白昼,随即叶易安的身影也从光华中显现出来。 “叶校尉,你去哪儿了?”陈方卓疾步迎上脱口而出后,方才猛然醒悟过来,“这里……有通向山外的出路?” “此前来时便觉得这护山法阵蹊跷,举凡符阵无论大小,有出路就必有回路,但这兰山精舍的护山法阵出于灵眼,回路却只到石台便戛然而止。没想到它不是回路不完整,而是利用这段回路隐藏了一个传送法阵。嘿,金南生的先辈果然不简单” 金南生乃原兰山精舍门主,十五年前被叶易安率同陈方卓等人伏杀于凤歌山中,兰山精舍也因此易主。 此时陈方卓根本无心理会什么金南生,也没心思听叶易安的感慨,满心都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天机谷有出路了! 撤走的事情很快便商议妥当,陈方卓自去执行。目送他满是惊喜的匆匆而去,叶易安同样长出了一口气。 若无此退路他就只能率众强突,以他现在的修行境界佐以《蛹蝶秘法》丹力运用法门,又是值此暗夜,虽说他对自己突围而出信心十足,但天机谷弟子能走多少可就不敢说了。有了这座传送法阵,原本的死局就此做活。 说来这还要感谢失落之城,困守土台十五年,屡次想从铭牛尊上打开出路未果时他都会在土台内盘桓良久,终日走在土台内玉石构建的宏**阵上,一遍遍看着壁画上所绘,此时早已刻于心湖深处的法阵符图,尤其是在亲眼目睹法阵运行的全过程后,他岂能无感? 与失落之城中那个宏**阵比起来,兰山精舍的这个护山符阵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正是借助于在失落之城的领悟与感应他才能找到这个隐藏的小传送符阵。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天道终究还是公平的。 兰山精舍第二层护山法阵再度收缩,收缩到仅仅将曜灵石室裹住的地步,这已是符阵所能收缩的极限。目睹此状,锦绣盟一方士气益振,以为天机谷已到强弩之末,破去第二层护山法阵弹指可待。在己方一片欢呼声中,骆天赐再次蹙了蹙眉。 第二层护山法阵极度收缩后天机谷弟子大半撤进了曜灵石室。大撤退在陈方卓的调度安排下高效进行,众天机谷弟子强忍住死里逃生的兴奋悄无声息的相继而走。 当锦绣盟明显察觉到不对时为时已晚,强行破去第二层护山法阵进入曜灵石室,看到的只是石台复位后的一片空空荡荡。 骆天赐的脸沉寒下来,“兰山精舍别有出路,如此重大信息竟然探查不出,方玉香可恨,搜!” 不等他们搜出传送法阵,此前派出探查的人中已有回报,言说负责探查西方的弟子发现了天机谷众人踪迹,正衔尾追摄。 闻报之后,骆天赐一言不发,转身出了曜灵石室后即刻驭器向西。他的态度已非常明确,誓要将天机谷徒众一网打尽。 那个小传送法阵威能有限,传送距离并不远,所以才会被骆天赐提前派出的人员探知。循着留下的标记,锦绣盟奋起疾追,此时天光早已大亮,双方的距离逐渐拉近。 天机谷中负责断后的秦阳远远察见锦绣盟大队人马即刻来报,面对此一恶音,陈方卓闻之色变,扭头便向叶易安看去。 叶易安也没想到锦绣盟来的这么快。双方总体修行境界差距很大,一味逃亡也只是死路一条,沉吟中目光四望片刻后当先折而向南,众人唯他马首是瞻,紧紧跟随。 疾行未久,前方一处断崖赫然入目,断崖之下是一幽深巨大的坑谷。 这里本是天机谷后备基地所在,陈方卓再熟悉不过的。 黑水大泽怎么干了?转念之间他已前驱至与叶易安并行,“校尉,此地乃是紫极宫下有明令的禁地……” “这道禁令还是由我转达给你的吧,紫极宫……”叶易安未曾有丝毫减速,领着众人遁入断崖间隐蔽的葫芦洞窟中。 正文 第144章 被撕碎的骄傲 再度回到天机谷曾经的后备基地,旧地重游,陈方卓心中却是惴惴难安,“校尉,这里并无出路,锦绣盟追的又紧,实非躲藏的上佳之地,一个不好就被人给瓮中捉鳖了” 叶易安回过头展眉一笑,“躲了一夜还没躲够?” “不躲?那……” “也该到反击的时候了”叶易安的声音并不大,却使得陈方卓以下所有天机谷弟子瞬间鸦雀无声。 反击?天机谷要对锦绣盟反击?这岂非痴人说梦? 锦绣盟急追至黑水大泽时天机谷弟子已无踪迹,骆天赐看了看下方干涸深邃的天坑以及断崖上或隐或现的洞穴深深蹙了蹙眉。 天机谷众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他们必定就躲藏在此间某处,只是这里地形复杂,搜索起来着实有些难度。 不过仅仅片刻之后,骆天赐便舒展了眉头。躲起来也好,只要找到就能一窝端了,这倒比他们狗急跳墙后四散而逃更省事。在魔门即将侵入京畿道进而凌迫山南的情况下,锦绣盟迫切需要尽快一统山南,力避在未来出现肘腋之患,天机谷此举虽然眼前多费些功夫,但这功夫却是花的值。 谴出数人分据四方高空锁住天机谷不能趁机逃脱后,骆天赐正欲分遣人手搜索断崖上的各处洞穴,身侧忽有一人指着下方黑水大泽干涸的底部道:“在那儿” 黑水大泽干涸之后淤积的湖泥成了野草最佳的蔓生之地,多年下来俨然已成一片丰茂的草海,蓬蓬勃勃的野草高可及人,密不透风,人若隐藏其中还真难发现。 锦绣盟众人随着那人所指往下看去,一时竟没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定睛细观良久之后,这才注意到草海波动之间隐隐露出三两只腿脚或是一片衣袂来。 有了第一个发现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随着确定出的人数越来越多,不说那些锦绣盟弟子,就连骆天赐也为之哑然失笑。 天机谷这还真是…… 此时,骆天赐又油然想起昨夜突袭兰山精舍时陈方卓进退失措的表现来。 这个陈方卓,让人怎么说才好,优点和短处实在都太明显。 哑然而出的笑容一点点冰冷下去,当其彻底消失时骆天赐伸出手来微微一压,“去!力求全歼,无需活口” 奔战了一夜眼见平灭天机谷就在眼前,锦绣盟众人也觉振奋,随着骆天赐挥手下令,锦绣盟众人立时全力出击,一道道法器毫光在空中划出绚烂的光尾,如群鹰搏兔冲向黑水大泽底部干涸的草海。 骆天赐平静的看着这一幕,脸上并没有什么欢喜神色。天机谷在锦绣盟面前实在太弱,灭它实是意料中事,既无挑战,自然也就没什么欢喜。 但很快,骆天赐脸上的平静就消失了,双目陡睁,怎么会这样? 锦绣盟大队人马眼看就要飞降至草海上空,草海地下却突然发出数声地动的闷鸣,随即就见凄凄荒草之中蓦然隆起七座高浑的土台,每座土台上都赫然立着一面圆若昊日,盘面可容人平躺其上的硕大铜镜。 七座土台隆起的同时,其上的七面铜镜已不约而同发出清雅悠长的自鸣。 自鸣声中,七座土台环绕的中心处又有一座更为细高的土台轰然隆起。 草海中的突变来的极快,骆天赐的心思更快,不等下方八座土台尽数隆起完毕他已抢在前面发出了全体撤回的急令。 但这时诡异的一幕再次出现,当锦绣盟众人以比下落时更快的速度驭器回撤时,却被阻隔在了草海上空处,不知何时这里竟然生出一道透明的禁制来。 意识到不对的锦绣盟众人合力狂攻无形禁制,但任他们法器翻飞,毫光四射却无法撼动禁制分毫。 心中急跳的骆天赐已知落入了圈套,如此危机时刻他竟然仍能保持心智不乱,疑惑于天机谷怎会有能力布设出威能如此强大的法阵,有这本事怎会坐观兰山精舍老巢被攻破? 仓促之间,骆天赐也无力找到破除禁制的办法,但就在这时,下方那诡异而又威能巨大的法阵已布设完毕。就见最后隆起却最为细高的土台上蓦然升起一柱高达十层楼阁的大纛,大纛上悬挂着四面绘满血红朱砂云纹图案的长幡。 幡上用血红朱砂绘就的云纹犹如活了一般,从最顶部逐次散发出蒙蒙毫光,毫光在每一条云纹上闪过,如四条引线彻底将大纛长幡激活。 这时四方拱卫着大纛长幡的七座土台上,七面铜镜蓦然射出七道异常明亮的光柱,随着镜盘上云纹每一次闪亮,光柱也随时炽烈一分,当其到达令人无法逼视的地步时齐齐投向大纛所悬的长幡幡面。 法阵激变至此,锦绣盟众人已是肝胆欲裂,但任他们不再吝惜丹力的全力强攻,却依然无法使阻挡的禁制动摇分毫。 骆天赐驭器急降,脸上云淡风轻的神色变为无比的凝重,下面这些可都是锦绣盟的精锐,实在损失不起。 越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的潜力优长便越是表现的淋漓尽致。电石火花之间,遇变不惊的冷静终于为他带来了救命的开悟。 为什么天机谷弟子在草海中钻来钻去却无一人使用丹力? 为什么锦绣盟大队人马遭遇禁制后,天机谷弟子却没有丝毫趁火打劫的举动? 下方这个法阵声势如此巨大,威能可想而知,但位于法阵范围内的天机谷弟子却为什么没有半点担心的神色? 若说这法阵会认人,骆天赐打死也不信。他在玄都观继来院修行多年,只需一眼便足以认出这法阵必定是出自道门之手,不可能独对天机谷弟子网开一面。 以上诸多不解的疑惑化为刹那开悟的结果:丹力!触发这个恐怖法阵的是丹力。在此法阵范围内只要不使用丹力就无碍,反之必遭攻击,且丹力运用越强,遭遇的反击必然愈烈。 骆天赐几乎是嘶吼着下令锦绣盟众人放弃对法阵的攻击,撤去丹力。 仅仅过了片刻,大纛上悬挂的四面长幡已由慢至快转动起来,随着其越旋越快,四面长幡恍然联为一个整体,晶亮的幡面将镜盘投射来的七道炽烈光柱分为十数道光箭散射而出。 虚空之中,对骆天赐急令反应稍慢的十数个锦绣盟徒众犹自驭器腾空,光箭射来,这些人没有丝毫抗御之力,也没有半声惨呼,就在瞬间化为一团炽烈白光,白光散尽的同时,这些人也消失的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痕迹,似乎他们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这一幕委实太过骇人,整个草海上下一片死寂。骆天赐痛惜无比,却也侥幸于急令下的及时,总算保存了大部分实力。 骆天赐恍若天助般的开悟是对的,法阵禁制范围内无人使用丹力后,大纛长幡的急旋开始慢下来,与此同时七面镜盘投射出的光柱也开始趋于黯淡。但那些锦绣盟众情形却非常不妙,或许是刚才遭受法阵反噬之力太强的缘故,他们虽侥幸逃过一死,肉身乃至丹穴都遭重创,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 看他们的样子,若想尽数恢复的话远非一日之功。 目睹此状,骆天赐还没松下来的心神再度绷的更紧。 这时,几人上方的虚空中忽有十数道法器电光般攻向护卫着骆天赐的四名随从,几乎是以四打一的情形下,双方甫一交接,骆天赐的随从护卫就落入了绝对下风。 骆天赐正欲出手救援,一道炽白已如白虹贯日惊天而来,险而又险的劈中其急速撑起的丹力护盾。 虽然勉力挡下了这一击,但骆天赐的丹力护盾却在四散的丹力流波中急剧震颤。 目睹此状,草海中丧失行动能力的锦绣盟众发出一片惊呼。炽白毫光!这可是修行境界进入真丹期的典型标志,小小的襄州天机谷竟然有这等高人? 这一击也让被锦绣盟压着打了一夜的天机谷弟子欢呼出声,欢呼过后他们却是一片茫然,真丹境界那可是修行路上挡住了无数修行者的一道天堑,本门何时出了如此高人? 他是谁? 霎时间,整个黑水大泽上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场斗法上。 骆天赐急调丹力,震颤的丹力护盾迅即稳固下来,深碧到苍翠欲滴的毫光中隐隐可见丝丝炽白夹杂其中。 危急之下骆天赐的修行境界也尽数显现,身为散修,如此年纪就已到了即将突破灵丹而进入真丹期的境界,着实让天机谷众人胆寒。好在这厮的修行境界终究还是不及真正的真丹境界。 这点子心安仅仅持续了片刻,当骆天赐手中突然显现出一柄深碧染炽的光之长剑时,所有关注此战的天机谷弟子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丹力外化,这厮竟然是金丹修士! 光之长剑刚一幻化完成即刻脱手而出迎向再度炽烈而来的法器,两相交接,光剑堪堪挡住了炽白如烈日的法器,缠斗之中分明可见炽白法器的护器毫光渐趋暗淡。 金丹修士的丹力外化果然神奇,修行境界虽有不如,威能却能超阶克化,不仅丝毫未落下风,反而隐显胜势。 此时的这一场斗法关系到整个锦绣盟徒众,由不得他们不着紧,眼见少盟主在修行境界不如的情形下凭借金丹神通力挽狂澜,顿时精神为之一振。 少盟主早已遍传山南多年的修行天才之誉果然名不虚传。能以他的年纪到达如此修行境界,复又身为金丹修士,不说山南,便是数遍天下修行界又能有多少? 光之长剑与那炽白光团法器缠斗之中,骆天赐斜上方的虚空中突然飘出一道明黄符图,自燃爆鸣之后放出一片火雨。 火雨密如蛛网,每一点虽小,兹兹声中却似要将虚空都给燃爆,威能之强对于锦绣盟众与天机谷弟子而言已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若让这漫天火雨一起落下,纵然骆天赐的丹力护盾再坚厚也必为其所破。 紧要关头,骆天赐长吸一口气后向着火雨落下的方向蓦然开言:“道” 这一声直如洪钟大吕,声波之强远及百里。随着骆天赐的叱喝,虚空之中蓦然显现出一个毫光四射的“道”字。 一字之后,骆天赐紧随其后复又是两声“可”“道” 虚空中蓦然幻化出的“道”“可”“道”三字逆空迎住火雨,一片不绝于耳令人牙酸的小型丹爆声中,火雨与毫光幻字同时消弭。 这场斗法至此不过短短两次交接,却让观战者目眩神迷,当下便有见多识广之辈惊叹出声:真言术,这是真言术! 不容闻听此名后心神震颤的观者有更多反应时间,那骆天赐头顶的虚空中再次飘出一张符纸,随即又一片火雨漫天而出。 刚才的一幕再次上演。随后的时间同样的场景不断重现,很快锦绣盟众们脸上的轻松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无比的凝重与惊诧。 俘虏修士大家都见过,众所周知,符箓术威力虽大但弊在行符太耗时,所以在一对一的斗法中几乎无用武之地。但眼前所见却将固有的认知全部给颠覆了,那厮行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简直快到不可理喻的程度。 符箓术中行符图的目的是为了借用天地之力,施符的手段是灵媒,丹力消耗并不大。骆天赐的金丹真言术虽然高端大气上档次,却是纯凭丹力硬生生撑起来的,两者之间的丹力消耗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修行境界本就有差距,这等对耗下去,结果还用问嘛?那厮好阴毒,竟是存着生生拖死少盟主的狠恶心思。 当此之时少盟主必须凭借他那威能大到可跨阶攻击的金丹术法凌厉反击速战速决。 几乎与观者生出这等心思的同时,驭器飞空的骆天赐厉声叱喝:“阁下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可敢与某当面一战?”声如霹雳,震的黑水大泽回声大作。 直到此时,目眩神迷于这场斗法的众人多才猛然醒悟,是啊,那厮究竟是谁?斗法都已到了如此激烈的地步他何以能够始终不露真身,这又是什么神奇术法? 难倒修行界中真有人创设出了即便在斗法中也能维持的隐身术? 一念至此,锦绣盟众只觉有无边寒意从骨髓最深处幽幽泛出,这样的敌人实在太可怕,他若行起刺杀之事,试问有几人能挡? 锦绣盟众噤若寒蝉之时,天机谷弟子们的疑惑与好奇也到达了顶点,这站在自己一方与骆天赐激斗之人到底是谁,是谁? 面对很多双探究的眼神,草海中负责领人诱敌的秦阳也同样一片茫然。他深知此人绝非天机谷弟子,但除了天机谷弟子之外,己方目前唯有叶易安一人。 怎么可能是他?虽然一别十五年没见,但十五年前叶易安的修行境界秦阳却是知道的,纵然叶校尉天赋再好,也不可能仅用十五年的时间就将修行境界从灵丹第一重天突破到真丹期。 绝不可能! 那他到底是谁? 骆天赐的厉喝在黑水大泽中回声隆隆,但却无应答。或可算作回答的是其上方虚空处又有一道符图自燃爆鸣,又一片火雨漫天而来。 丹力外化与真言术都有极大威能,但与之相对应的是丹力耗费也极大,这场瑰丽的斗法延续到此时,他实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虽然再度以真言术化去了密如蛛网的火雨,但其丹力已不足以同时支撑护盾、光之长剑与真言术的三方消耗。真言出口的同时,丹力外化出的光之长剑已黯然寂灭消散。 头顶处再度响起的丹力爆鸣声如一记重锤砸在骆天赐心上,将他保持多年的骄傲砸的粉碎,从未体味过的无力感蓬勃而起。 深深的无力甚至在瓦解着骆天赐从来都不缺乏的自信,这场斗法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被吃的死死的,空负金丹修士之名,面对一个修行境界其实并不比自己高多少的对手却被打的如此狼狈,这是骆天赐做梦都想不到的。 斗法之中他不是不想走,但在丹力波动被对方紧紧锁定的情况下却是走无可走,这等情况下的冒然遁走只会比现在更惨。 他也不是不想反击,只是根本找不到反击的对象。对方分明锁定了他的丹力波动,他也知道对方必然就在附近,但其源源放出的丹力探查却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别说锁定,找都找不到对方丹力波动的源流。 这是什么见鬼的法门?还有他用的是什么术法,竟能在斗法中也始终保持着近似于隐身的状态? 丹力波动搜索不到,人也看不到,骆天赐就如同在与一只九幽游魂斗法,这种无力感与对心理的摧残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再度被动的应付下这片漫天火雨之后,骆天赐驭器飞空的身体已开始微微抖颤。 曾经天赋出众享誉山南的锦绣盟少主;曾经丰神如玉,纵然在玄都观继来院也占尽风流的骆天赐此时就如同一只耗尽体力的笼中困兽,命运已尽入他人操控,只能愤怒却无奈的等待着不知何时降临的致命一击。 空际的漫天火雨终于停歇,没有了光之长剑纠缠的炽烈光团法器再度破空而来,长虹贯日只一击就粉碎了骆天赐的丹力护盾。 绚烂的丹力流波随之四溅,骆天赐已自忖死之必至时,身上已多了数道禁制,随后耳边传来一个久已不闻的熟悉声音,“十五年前在相州你我还是同仇敌忾,十五年后骆兄却连我这一点小小基业也要斩尽杀绝,未免太狠心了些” 正文 第145章 立约,后生可畏 突如其来的声音很熟悉,身中数道禁制的骆天赐极其艰难的回过头去,双眉蓦然一挑:“叶易安!” 站在他面前,一手挟扶着使他不至于当空坠落的正是十五年前让他无日或忘的情敌。 五千多个日夜过去,眼前的叶易安让骆天赐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单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十五年的光阴流逝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陌生的是他的眼神,乃至整个人透出的气质却是如此不同于以往。 四目相对,骆天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此时若方玉香就在眼前,骆天赐真能生生活剐了她。其人身为锦绣盟主掌情报的大执事,在对天机谷动手之前竟然遗漏了叶易安的消息,真是蠢材到了极致,锦绣盟今日之败皆因缘于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痛恨之余,骆天赐也感疑惑,十五年前他也曾密切关注叶易安的消息,其失踪之后更是细细探查过,却毫无线索。这十五年他究竟藏身何处?又怎会出现的如此恰到好处? 说来话长,但其实这两个念头在骆天赐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继而涌起的便是异常强烈的羞愤之情。骆天赐并非输不起,只是他与叶易安的关系实在太特殊,在十五年前的情敌面前一败涂地,这让心高气傲的他委实难以接受。 若仅仅只是败于智计也就罢了,适才一战,叶易安虽然发于突然,但纵观整个过程,却是凭借实力生生将他擒获。斗志也罢,斗力也罢,这回他所率领的锦绣盟都在叶易安面前完败…… 骆天赐移开目光,扭头过去的同时已竭力挺胸拔背,口中未发一言,眉宇间却满是傲然之意。 成王败寇,说也无益。但他宁死也绝不会向叶易安说一句讨饶言语。 两人脚下草海之中,锦绣盟众弟子愕然看着叶易安。 少有天才之誉、年纪轻轻便将修行境界突破到灵丹期第三重天、身为金丹修士的少盟主居然败了?!而战败他的竟然这么一个面相看来更显年轻的散修!天机谷这小门小派竟有这等人物? 惊愕之余,锦绣盟徒众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少盟主已入敌手,己方至此已是全军覆没,就连那几个被放出探查之人都未能幸免,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了,又何谈营救?自己等人会是什么下场? 与他们的惊愕恐惧不同,天机谷一方则是爆发出强烈的,带有浓浓不可置信意味的欢呼。 从昨夜至今天机谷的遭遇真可谓一波三折,原以为兰山精舍上能引领众人绝境逃生就已是极限,却没料到还有此刻的惊天大逆转。这一波连着一波的变化实让天机谷弟子们心情难以尽言。 当此之时,黑水大泽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叶易安身上。 脚下没有任何法器,叶易安就这样无所依凭的玉立于虚空之上,挟扶着骆天赐俯瞰脚下的黑水大泽、深深草海。卸去丹力护盾后,山风徐来拂动起飘摇欲举的衣袂,这一刻的叶易安当真是飘逸如仙。 草海之中,陈方卓与秦阳对视之间有着无穷的惊喜。 不借助法器就能凌空蹈虚,这可是修行境界突破真丹期的最典型标志。真丹期啊!那是多少修行者,尤其是散修终其一生都只能仰望的境界,叶校尉为何仅仅只用十五年就完成了如此突破? 有了他,天机谷的生死存亡再无忧矣! 善后工作并未花费太多的时间,锦绣盟众人被集中一处,每人身上至少都被下了三道禁制。做完这些之后他们就又被重新扔到草海之中,其间虽然说不上善待,但天机谷也并未刻意虐待他们,更别说杀人了。 目睹此状,锦绣盟众人松了一口长气。天机谷终究还是忌惮锦绣盟,这明摆着是要以自己等人为人质。但他们这算盘却是打错了,即便这次吃了大亏,锦绣盟的实力仍然远胜天机谷,不管天机谷如何盘算这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说什么都是枉然。嘿,等着吧,这仇有报回来的时候! 叶易安强力压服住众多天机谷弟子想要杀人为同门报仇的躁动,将善后之事交代给陈方卓后,又将秦阳叫了过来,随后秦阳便匆匆离去。 一应事情办完后,叶易安找来陈方卓探问此前来不及问的一些情况。 他首先问及的就是虚相。 闻问,陈方卓撇了撇嘴,“自去年道门与魔门在河北道一番大战并近乎全军覆没之后,虚相就一去无踪再没了消息。哎!求人不如求己,紫极宫是靠不住了” 叶易安听完未置可否。突如其来的安史之乱不仅将人间世搅的天翻地覆,也深刻改变了修行界的形势,紫极宫现在只怕也是焦头烂额。 “凤歌山可好?” 陈方卓并未听出叶易安的声音有什么异常,“说来还真是怪,锦绣盟横行霸道却独对凤歌山网开一面,林子星如今的日子滋润的很,校尉尽管放心” 叶易安点点头,又问起了方竹山与小胖子的近况。想及小胖子,他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股暖意。 经陈方卓介绍,前襄州刺史方竹山早已荣升,现在已是执掌长安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名副其实的朝廷重臣。至于方启杰,这么多年倒是没动窝,十五年下来已经升迁到了襄州别驾的位子,正是当年其父曾经任过的官职,升迁速度不可谓不快。 随后一天的时间叶易安都没理会锦绣盟众人,直到第二天午时过后,他才缓步到了骆天赐面前,一言不发将其带离草海范围并解除了他身上的禁制。 骆天赐明白叶易安的意思,冷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后便即驭空而起,所去方向正是房州锦绣盟老巢所在。 去得快,来的更快,当骆天赐再度回来时,黑水大泽西侧天空中恍似腾起了一片乌云,密密蒙蒙几乎有遮天蔽日之象。 看到天际数百人驭器腾腾飞来,天机谷弟子相顾失色,尤其是看到那一片乌云前端多达十余人皆是无所依凭的踏虚而至时,许多弟子瞬间面无血色,竟是不敢再看,不约而同扭头看向了叶易安。 早知锦绣盟实力强横到这个地步,昨日大胜之后就该迅速撤走,眼下真是想走都走不了了,这……可如何是好? 叶易安看了看草海中骚动起来的锦绣盟徒众,“慌什么!下去,把人给我看紧了” 向陈方卓吩咐完毕,叶易安足踏虚空飘飞而起,静等乌云临近。恰在这时眼前一花,身前已多出一个白面长须、身形颀长的中年。 一股强烈的威压有若实质般凌迫而来,中年漫不经意的向下方草海处扫了一眼,看向叶易安时眼神已锋利如刀,声音却是轻轻淡淡的,“某乃骆锦绣,你就是叶易安?” 骆锦绣,骆天赐之父,锦绣盟主。 就是这短短功夫,随同骆锦绣而来的那片“乌云”已毕至黑水大泽上空,直将下方草海遮挡的严严实实,漫天杀机如狂风乍起,蓬勃而来。 叶易安对此只若未见,迎着骆锦绣的眼神淡淡声道:“骆盟主有礼了,我就是叶易安” 目睹叶易安虽直面骆锦绣却无丝毫气沮之色,说话亦平稳如常,锦绣盟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不同。 骆锦绣点点头后竟将目光越过叶易安看向其身后的断崖,“常道友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其声分明不大,却震的断崖所在轰然回响。 闻言叶易安双眉一挑,好个骆锦绣,果然不负其心智如狐之誉,随口一语就道破了自己的后手。 昨天他唤过秦阳就是让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书简及信物去荆州联络比宁谷。本是同为紫极宫线人的故人,此时又面对共同的强敌,联络起来就份外容易。直到比宁谷人马到后,他才放走骆天赐回去报信请援。 这原是很秘密的安排,比宁谷人马到后双方甚至都没照面。不料如此缜密却被骆锦绣一口道破。 没有一定的实力做后盾,天机谷怎敢与锦绣盟当面谈判?骆锦绣能一眼看穿这一点,此人心思之敏捷当真不可小觑。 骆锦绣话音回响未落,断崖另一侧一片法器毫光闪亮中,近百修士应声驭器腾空而起。当先那人身形魁梧、满脸虬须,正是十五年前叶易安在长安明经堂中的同窗,也是他们那一组十人中最得人望的五哥常知秋。 “恃强凌弱,顺昌逆亡,哼,骆盟主好大的威风”常知秋这句说完,看向叶易安时已是满面欢容,“好你个小十弟,十五年前一走就再无消息,为兄可是为你担足了心思,这笔账咱们稍后再算” 说话间他已跨越虚空而来,与叶易安并肩而立。 骆锦绣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转,“高道友身为比宁谷供奉却弑谷主魏桂芳以自立,好一个顺昌逆亡” 说完,他也不等常知秋多言,盯着叶易安顾自道:“虽有比宁谷,你真以为某家就灭你们不得?” 随着他这一怒,无形威压陡增数倍不止。叶易安却并不与做气势与言语之争,一如前时般淡淡声道:“骆盟主若执意如此,我等只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是值此魔门行将大举进入京畿道,凌迫山南之时,骆盟主却将宝贵战力消耗在我等身上,实在不值” 骆锦绣闻言眉头一挑,片刻之后嘴角慢慢现出一丝笑容,“我倒是小瞧了你,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双方当众立誓罢战,锦绣盟势力彻底退出荆、襄二州,誓约存续期间,比宁谷与天机谷绝不与锦绣盟为敌,如何?” “噢!若是紫极宫下令你等攻击我锦绣盟又当如何?” 叶易安没有任何犹豫,“誓约既立,绝不背弃。即便要解约也自当先行通知盟主” “好!”骆锦绣一言方出,体内散逸出的威压陡然化为实质,虽则无形但其锋锐之利却远胜有形之法器,恰如无数利刃组成的牢笼挤向叶易安。 这一次攻击发于突然,有质无形,却能控驭自如到仅只攻击叶易安一人。以他深不可测的修行境界,若是这一突袭落到实处,叶易安即便不死也必重伤。 但叶易安却像早知有此一击般,骆锦绣方一发动他整个人就已虚化无形,随即裂天斩鬼刀带着炽烈毫光蓦然显现,当头斩落,却被骆锦绣适时而出的丹力护盾给挡住。 两人这次对攻快如闪电,你来我往之间就像提前演练过无数次一样,不容他人插手,对攻就已结束。 骆锦绣挡住裂天斩鬼刀后未再反击,哈哈一笑,“后生可畏” 笑过之后他即刻高声盟誓,声音虽然不大,黑水大泽方圆数十里内三方所有人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待其立誓完毕之后,叶易安方才从虚空中显现出来,与常知秋同声立约。 誓约已毕,骆锦绣深深看了两人一眼后转身即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身后自有弟子处理被叶易安押为人质的锦绣盟徒众。 “这老贼好狠毒手段。小十弟,若虚相仙长真下令攻击锦绣盟,那我等……” “五哥,安史乱起天下大变,虚相仙长身为内廷供奉只怕是无暇他顾了。这个时候,山南东道一乱不如一静,保存实力才是应变的第一要务。再则,若魔门果真大肆进入京畿,咱们也需要锦绣盟顶在前面” 虬须汉子高知秋点点头,“合则两利,战则两败,骆锦绣若非是看到了这一点,岂肯与我等立约?” “骆锦绣未必把这誓约看的多重,一切且看形势变化吧。趁此时机我们正好极力扩充实力” “你是说招纳北地那些散修?” 如今大唐北方已尽入魔门之手,迫使北方众多失了门派根基的散修四散流落,荆襄之地,尤其是灵眼与药石资源更为丰饶的襄州正好趁此大力招募北地散修以扩充实力,要实现此一谋划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而叶易安昨日谴秦阳携书简信物秘密联合高知秋,就是要从锦绣盟手中夺取时间。 锦绣盟一方,骆天赐驭器赶到当先而行的骆锦绣身侧时满脸的不甘心,“父亲,一统山南乃既定之策,就这样罢手不成?高知秋总有回荆州老巢的时候,一俟他们分开,咱们自可逐一击破,以绝后患” “那叶易安未必就能如你所愿”,骆锦绣瞥了儿子一眼后才又悠悠一声长叹,“晚了!” “晚了!”骆天赐一愣之后随即反应过来,“莫非……?” “是,就在昨日潼关大战已经结束,唐军出城与安史军野战,一触即溃死伤无算,就连唐军统帅哥舒翰都成了安胡儿的阶下囚。关中门户就此敞开,京畿陷落,魔门大举而来已成定局。这个时候轻动不得,我虽有灭天机谷与比宁谷之心,却没时间了” 对于骆天赐而言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惊,“唐军二十万,哥舒翰亦可称名帅,怎会……败的这么快!” 骆锦绣极其少见的又是一声叹息,唐军出人意料的速败使得锦绣盟再无足够时间完成一统山南的谋划,留下这么个不干不净的尾巴,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骆天赐沉默许久之后才再度开口,“难倒我盟真要彻底退出荆襄二州?” “明面上易为察觉的都撤回来,魔门动向未明之前勿要因小失大” “我等在襄州布下的那些兰若野观也交出去?” “这烫手山芋留着何用,趁此机会正好甩给叶易安”说到这里,骆锦绣脸上生出丝丝缕缕此前面对叶易安时也未曾有过的阴冷,“什么政教合一,人间天国。那些个执着此念的贼牛鼻子真是失心疯了,为父却不愿陪着他们殉葬” “是,孩儿一定亲手将它们交到叶易安手上”,骆天赐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粲然笑意。 事情说完,骆锦绣便似陷入了沉思之中,骆天赐等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在想你此前问及之事。叶易安能凭空消失绝非是什么隐身,只不过是以极快速度连用咫尺千里术法,从而使身形始终保持虚化状态罢了。他修行境界已到真丹,无需凭借外物即可踏空蹈虚,如此一来你自然看不到他” 骆天赐皱起眉头,“若用的是咫尺千里术法必定会有丹力波动,极速连用之下丹力波动叠加起来该当更为明显才对,为何我与他斗法时却始终难以探查?父亲你适才出手他也曾凭空消失……” 不等骆天赐将话说完,骆锦绣先已摇头,“为父适才沉思正是为此,叶易安用的是咫尺千里术法无疑,只是他为何能够隐藏丹力波动?此惑不解,与其斗法时就必须动用禁制之术,多费手脚也就罢了,丹力消耗更是倍增。好个叶易安,无论智计心思还是修行境界乃至手段,当真是后生可畏” 正文 第146章 迷雾中的邀约 料理完锦绣盟之事,天机谷众人重回兰山精舍。一边严加戒备一边收拾着重整老巢,几天过去见一片风平浪静,陈方卓等人总算安下心来。 这一日山外忽然传来一个异常重大的消息,秦阳听后只觉喜忧难定,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向叶易安在山中的居处走去。 秦阳到时正见着陈方卓与赵旭分别从另两个方向走来,三人无意间在此碰面俱是一愣。 “你们都知道了吧?前途难测啊” 陈方卓并无丝毫不快,低声嘟囔的一句也含糊,但秦阳与赵旭却是听懂了,凝重的点点头。 “看校尉怎么说吧”三人轻轻叩门之后鱼贯而入。 宽大雅致的香房内,叶易安似在沉思着什么,见三人进来也无多话,将面前几张符图收起后随手指了指胡凳。 经此一役,再度挽天机谷于危亡之中的叶易安顺理成章成为兰山精舍的主心骨与定海神针,只是他却不理琐事,自从前日将高知秋等比宁谷众送走之后便闭门不出。 几人坐定,秦阳与赵旭看了看陈方卓,而后便由他将消息通报出来。 “潼关之战唐军大败?”闻此消息,叶易安眉头轻轻一挑,站起身来绕室踱步,三人知他是在思虑,也未开口打扰。 的确是喜忧参半哪! 经此一败之后朝廷短时间之内再无力聚集大军与安胡儿正面相抗,沃野千里的关中平原就此向叛军敞开,京畿道乃至西京长安都在叛军兵锋之下。魔门大举侵入京畿道,进而凌迫山南已成必然之势。 难怪那日骆锦绣如此好说话,只怕他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这才是其急于誓约的根源。 唐军在潼关大败亏输,形势大变,这个时候锦绣盟断不会轻举妄动,对于天机谷而言这是喜;忧的却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魔门一入京畿,后事实难预料。 魔门是远胜于锦绣盟的庞然大物,如今根本无法猜度他的后续动作,叶易安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头绪,索性就不再白费心思。如此一来,思绪反倒清楚了。 在这样风云激荡的形势面前,天机谷实无主动可言。当前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但这不变也只是相对而言,叶易安对于内部的分工却极明确。陈方卓总揽天机谷日常事务之余应将全部精力用于散修的招募,乱世之中招兵买马强化自身总是不错的。 秦阳则带人向内,向兰山精舍之后莽莽苍苍的神农岭深处进发,力求尽量能多找到几处有灵眼的后备基地,若是形势大坏到不可为之时多一条退路都是好的。 虽则因为要满足药石需求的缘故,散修门派的根基之地并不宜离开人间世太远,但目前这等情势下也实在顾不得了。 至于赵旭则是游走于外负责情报的探查。 分工完毕,叶易安看向陈方卓,“陈兄,情势紧迫,这些年你积攒下的那些东西该拿出来的都拿出来吧。钱财变为药石,药石则炼成丹丸,这过程越快越好” 苦着脸的陈方卓吸溜着点头答应。叶易安随即又看向赵旭,着其带精干弟子即刻北上长安探查消息,一并请他寻访一个人的下落。 十五年不见,也不知终南山中那位前国子学博士李玉溪先生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分工一定,三人也不再耽搁,起身告辞。 说来也怪,从叶易安所居的香房中出来后,陈方卓三人此前来时心中喜忧参半的不安已消散无形。 叶易安送走他们之后,重又将心思收了回来。 这几天他一直琢磨着的就是“隐形”之事。如今他的修行功法虽已是《蛹蝶秘法》的第三层,但却无与之匹配的丹力运用法门,只能自己动手开发。“隐形”之术原本只是从失落之城回归时的灵光一闪,没想到运用于实战时却大放异彩。 《蛹蝶秘法》最为神奇就在于其丹力内敛而不可探查,“隐形”之法可谓是正中神髓的运用。但其也并非没有弊端。 以咫尺千里之术为载体,通过连用这一术法使身体保持较长时间的虚化状态进而达到“隐形”之效果,如今已经证明这个构想是行得通的,但弊在单个咫尺千里术法所能维持的虚化状态时间太短,频繁连用虽可以解决却又太过于分神,使心神很难专注于斗法,进而影响到实力的发挥。 有没有比咫尺千里之术更好的载体?多方思虑,叶易安想到的是遁术。 遁术与缩地成寸、咫尺千里术法不同,它是属于符术的一种,以符图驱动。所能保持的虚化状态自然更长。想到就做,叶易安这几日不理琐事闭坐房中就是在不断的进行试验。 绘符、行符,虚化,施法,在没有指点与借鉴的情况下,叶易安唯有通过不断的试验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使得这一新的与他当下之修行境界匹配的丹力运用法门能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废寝忘食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之中又是数日过去,就在叶易安对这一灵光乍现的丹力运用法门有了清晰把握时,骆天赐突然来访。 再度相见,骆天赐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道明来意是要将多达十三处的兰若野观交割给兰山精舍。 叶易安脸色平静的听他介绍,据其所言,这十三处兰若野观乃是锦绣盟受道门中一些仙长提点所建,也算锦绣盟的基业之一。如今锦绣盟既然要按照当日的誓约退出襄州,这十三处兰若野观自然也该交割给天机谷。 叶易安听完一时并未说话,骆天赐也不催促,神情间似笑非笑。 沉吟了一会儿后叶易安缓缓点头。骆天赐展颜一笑,告知过十三处野观的位置与人员信息,并交割了地契后便即告辞,至此,这些野观就正式并入到了天机谷名下。 见带骆天赐进来的陈方卓要说什么,叶易安摆摆手道:“我知道此中必有古怪,却不能不接。待我看过那些野观之后再说不迟” 而后他果真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十三处野观一一走遍。所谓野观乃是由民间自建,既无朝廷敕建的名份,朝廷也不会划拨田亩供养,若细究其性质,实属于朝廷可禁可不禁的“淫祠”范畴。 这十三处分布于襄州及其下辖各县的野观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地理位置却不错,离城都不太远;庙宇建造的虽难称恢弘,占地却大,显然锦绣盟是下了大本钱的。 若说诡异,就是这些道观分明已建成多时,但其中供奉的神祗却是一片空白,满观之中没有一尊塑像。 一个没有神像供奉的观宇算什么观宇? 锦绣盟为何要修建这些野观? 花了偌大本钱为何甘于拱手让出? 还有这神像…… 看到最后,叶易安脑海中油然浮现出死鬼虚可的身影,十五年前骆天赐与他的关系就不清不楚。 一念至此,叶易安心中已隐隐有了明悟,骆天赐口中所谓的道门仙长必定是道门内鼓吹政教合一的虚可一党无疑。此时,锦绣盟将这些兰若野观交出来,祸水东引的心思就昭然若揭了。 看来锦绣盟终究是不甘于受制,也的确没有比眼下更好的脱离机会。诸般念头闪过之后,此刻叶易安心底最深的疑惑是,虚可一党为何要煞费苦心来建这些野观? 这些此刻看不出任何端倪的野观究竟能为他们提供什么? 这问题自然无解,一圈看完之后叶易安未对这十三座野观做任何处置,就好像根本没有接手一样。 看过最后一座野观后回到兰山精舍,刚一推开门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 “虚相仙长!” 房中那人正是陈方卓口中早已离开不见踪迹的虚相,其人面有重忧,眉宇间浓浓的疲态想掩都掩不住。叶易安正要出口寒暄,虚相先已劈面问道:“黑水大泽是怎么回事?” 他是为此而来? 见虚相面色凝重,叶易安当即正色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锦绣盟夜袭兰山精舍,天机谷生死存亡之际仓皇撤向后备基地,无意之间触发禁制,不想竟借此反败为胜。 虚相静静听完后脸色好了不少,但语气却倍加严厉,“黑水大泽乃是绝不可涉足的禁地,此事可一不可再,否则谁也救不得你。记住了?” 他刚一答应,虚相当即就要走。 “十五年不见,仙长何以来去如此匆匆?如今形势逼人,天机谷如何行事还需仙长示下” 虚相勉强停住了身子,长叹声中摆了摆手,“我实有要事,耽搁不得。天机谷……尽人事而听天命吧,若事不可为切勿强求……总之,你好自为之,莫要枉送了性命。这话一并转告高知秋,若我所料不错,后面自有用你两人之处” 言至于此,虚相又稍顿片刻后方才幽幽声道:“启杰那里你代我多用些心,尽力护住他性命” “时间紧急,走了”,不等话音落定,虚相的身子已经开始虚化,转瞬便已消失不见。 直到他走后良久,叶易安仍有些转不过神来。虚相来的突然去的更快,前后不过几句话功夫,他有什么事居然紧急到了如此地步? 紫极宫最重要的职责便是护卫天子安危,由此处着手,难倒长安城中…… 由此再反过来想,虚相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仍然为黑水大泽跑了一趟,那神农圣殿中的书册究竟是什么物事,值得紫极宫如此看重? 转念至此,叶易安也愈发坚定了一个念头——他在神农圣殿及失落之城中的经历万不能宣之于口,否则后果难测。 踱步于香房之中,叶易安的心思也颇是忧急。虚可死于失落之城后,如何寻找师父的线索就算彻底断了个干净,面对当下如此难测的形势,他又该从何处着手? 至于天机谷……难倒真如虚相刚才交代的那般任他们自生自灭不成? 一切如层层厚重迷雾将叶易安笼罩其中,竟让他一时难以确定自己的行至。而改变这一状况的是两日之后收到的那封请柬。 这是一封异常素雅的请柬,上面寥寥数语写着请叶易安往房州定坤山一唔。 房州定坤山乃是锦绣盟老巢所在,但发出这份请柬的却非骆锦绣,第一眼看到具柬人处填写的“玄玉”二字,叶易安身子陡然一震。 玄玉这个道号他是如此熟悉,简直就如用刀刻在心里。十五年前将林子月从幽州带走并抹去其过往记忆的正是她! 玄都观中地位尊崇的玄玉为何到了房州?又为何要发出这张请柬?她既然来了,那林子月呢? 正文 第147章 那一笑的风情 房州西南,在群山连绵中宛如鹤立鸡群的定坤山遥遥可见。叶易安刚到山下,早有锦绣盟弟子迎上前来询问。 面前的这组锦绣盟巡山弟子共有四人,个个年轻劲健,身形挺拔,衣着整洁考究,整体透出一股勃勃奋发的英气。接待人物时也是不卑不亢,显现出极好的素养。 问询完毕看过请柬之后,巡山弟子对待叶易安明显更有礼,也更重视了些。偶然瞥过来的细微眼神中透出了掩饰极好的凛惕与惊愕。 显然,骆天赐率人夜攻天机谷却折戟黑水大泽之事在锦绣盟内并非秘密,这几个巡山弟子虽然因为良好的素养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什么,但心里怎么想就难说了。 因何凛惕自不待言,至于惊愕,总脱不过叶易安面相太年轻的缘故。这与他的战绩比起来就份外显眼,毕竟从表面上看,黑水大泽之败实为锦绣盟多年来唯一的一次。 对于这些巡山弟子小心翼翼的探究目光,叶易安淡淡一笑毫无在意。随着他们一起走过宏伟壮丽的山门,这时又有知客模样的锦绣盟门人迎了上来。 双方交接完毕,巡山弟子随即折出山门。那面容和善的知客则唤来两只通体雪白,高大威猛的巨鹰。 在知客的绍介引领下,两人各上一头巨鹰。坐定后,长唳声中雄鹰拔地而起,向定坤山顶飞去。 这雪白巨鹰的背脊之上安放着一个小小的冠盖,纯以象牙雕成,旁缀缕缕流苏,直有说不出的精巧雅致;冠盖下尚有一方小几,上面不仅备有茶、酒,尚有四色异种山果,这些准备加之巨鹰飞行异常平稳,这趟上山的旅程还真是舒适惬意的很。 叶易安看完面前这些后探首下望,定坤山远比遥遥所见时更为广大雄奇。再稍一细看,下方无论道路,山石,乃至山中品种不一的花树竟都透出人工精心整饬的痕迹。 真是庞大的工程,锦绣盟耗费如此大气力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好看吧! 除此之外,巨鹰身下的空际中可以看到一队队锦绣盟弟子按照不同区域做着巡山的工作,将他们负责的区域合拢起来,整座定坤山竟是不留一点死角。 这一队队锦绣盟门人皆如他此前所遇的那四个巡山弟子一样,英气勃勃,一丝不苟。看到这里,叶易安悠悠一声轻叹。 这才是散修界豪门大派真正的模样吧。现在愈发看的明白,这次天机谷能在锦绣盟的獠牙下得以保全实属侥幸,若非整个天下及修行界急剧变化的大势逼着锦绣盟收手,以天机谷的实力若想与锦绣盟定约根本毫无可能。 这时巨鹰穿过一片终年不散的浩浩云海,云海之上空空荡荡,唯有定坤山顶插云而出巍然耸立。 太阳光辉经云海反射后投注在定坤山顶,使其顶天立地、乾坤一柱的巍然霸气中更增无限金光灿烂,仰头上望竟至于到了逼人眼眉的地步。 不经云海难见定坤山全貌,锦绣盟或许就如这定坤山,谁又知道它究竟隐藏着多少实力与秘密? 甫出云海,立时便有骑乘苍鹰的高阶巡山弟子聚拢过来,在他们的“环护”下,叶易安所乘巨鹰平稳停在了峰顶的迎客台上。 距离晚上的盛宴还有半天时间,这其间不知是因为玄玉与骆锦绣都太忙,亦或是他的份量太轻,居然没有安排任何会见。叶易安被知客引领着安顿好后无心在那豪奢异常的房中多呆,遂就出来随意闲走。 专司负责他的知客并未限制他的行动,却也绝不离去,叶易安见状淡淡一笑,也不再与他多说什么,有路寻路玩赏定坤峰顶堪称绝美的景致。 循曲径绕过一道突出的山岩,前方豁然开朗处是一片绵密婆娑的竹林,其间更有墨香随风淡淡而来。 异种墨竹! 上前几步果然就见林中修竹皆呈墨色,通体浏亮。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隐藏在林中深处的那方精致小宅。 “谁住在这里?倒真是好享受”叶易安扭头去问知客,话刚出口,心湖之内却蓦然一紧,与此同时,耳中传来一响几乎微不可闻的爆鸣声。 作为一个符箓修士,这声音叶易安太熟悉了——有人在行符! 没有顾盼也没有抬头上望,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浪费一丝的时间,叶易安的身子几乎是压着爆鸣声便开始虚化,堪堪在符图爆出一片细密电阵的刹那,他整个人消失了。 纵然定坤山顶的阳光异常灿烂,依旧无法掩盖这道符图爆出的电阵光芒,绵密如春雨的电丝缕缕交错,如一张抄尽一切的大网向叶易安站立处兜头而下。 撒下这张网的是个无法分辨年龄,却有着无可言说之气度的女人,一个身穿飘飘杏黄道衣的女人。 这女人就站在与叶易安一墙之隔的小宅院落中,面前的黛墙竹林在她眼中恍若无物,叶易安的一举一动皆清晰可见。 放出那道电阵符图后,目睹叶易安虚化消失的动作,黄冠女子眼中先是一亮,继而口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叹息里有着无所谓希望的淡淡失望。 从发现危险到采取行动,叶易安的反应速度以及没有丝毫多余动作的果断行动确实让人满意,这或可说明他应对危机的能力很强。可惜的是他应对的方法却太蹩脚。 面对自己可称突袭的电系符术,他居然想以咫尺千里符术遁逃而走,这岂非痴人说梦?这一逃必然留下丹力波动,自己只需加以锁定后衔尾追击,其结局便可想而知。 从做出以咫尺千里术遁逃的那一刻,叶易安不仅败局已定,更意味着他主动放弃了全部反击机会。 第一流的反应能力对应的却是第九流的抉择能力,一个甫一遇险就只想到遁逃的人不说大用,简直不堪一用。 虽然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但亲眼目睹结果如此,仍令黄冠女子有些淡淡的失望。 这颗棋子没用了,或者……他本就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念头在黄冠女子心中闪过,蓦然,她的眼角猛的一挑。 她毫无征兆出手的电阵居然落空了! 但这并非让她动容的真正原因,使其心动眉动的是叶易安凭空消失后居然真就消失了,消失的连一丝丹力波动的痕迹都寻觅不到。 连她也不能! 本是绝无可能之事此刻却真真切切发生在她的面前。 仿佛玄女曼舞,黄冠女子手足齐动时的姿态优雅的惊人,也快的惊人,天女散花般的动作中,有符图接连飘飞而出,爆出如前的一道道细密电阵。 此时,黄冠女子的出手已再无此前漫不经意的云淡风轻。 黛墙外竹林中,游走在一个个虚化边缘的叶易安感受到的压力陡然升级,就连呼吸都变得份外艰难。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这突然向他出手的人究竟是谁,唯一可断定的是此人实乃前所未见的强敌,跟此人比起来,在失落之城中差点让他身魂尽丧的虚可都算不得什么了。 他从没见过——在此刻之前甚至都没想到过有人能以如此快的速度行符,且行的还是符术各系中最为罕见也最难的电系符法。更恐怖的是他分明已经隐入虚空,这人的电阵攻击却能始终不离他身周,并借助电阵的范围优势不断压缩他游走的空间。 这人……实在太强了!若非蛹蝶秘法神奇到能让丹力波动内敛不散,使人无法查知,叶易安此刻早已陷落在电阵之中。 黄冠女子的攻击仍在继续,丝毫看不到停手的征兆,叶易安面对的压力越来越大,游走闪避已经勉强,反击就更不用说了。但与此同时在最初的惊骇过后,他的心却慢慢静了下来。 心静则智生,狼狈闪避之余他的心智也发挥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丝丝清明中很快发现那人虽然大略能知其方位所在,却依旧无法锁定他的丹力波动,也就是说无法实时掌握他的位置。 继而又察觉到那人攻击虽快,电阵一旦爆出也能持续一段时间,但一道符术与另一道符术之间终究还是有间歇可寻,纵然那人已将间歇的时间压缩到最短,却无法彻底将其弥补。 有间隙……这就是他的机会! 叶易安驱动出体内全部潜能,以更快的速度释放咫尺千里术法,始终维持住虚化状态的同时极力伸展在每一次虚化中游走存留的时间,而后在那人攻击的间歇压榨出每一丝可能利用的时间。 其间的过程险而又险,有好几次叶易安都悬之又悬的与散发着“咝咝”声的电阵擦身而过,终于积少成多的在那人攻击间隙里挤出了一个可兹行符的空当。 虚化之中,叶易安于虚空中步罡踏斗,此番行符速度之快对他而言同样也是前所未有,当属于他的爆鸣声响起时,刹那间眼神的利芒足以噬人。 符是灵丹期符箓修士惯用的离火符,爆出的却非硕大火球,而是一片被压缩到牛毛般的锐形火针,以真丹期行离火符,这片火针威能之盛足以覆盖整座竹林小宅。 挨打了这么长时间若是还不能察觉出攻击源之所在,叶易安根本就活不到今天。霎时间,墨林小宅上方似是下起了一片锐形火雨。 随着火雨的显现,那人绵绵不绝的攻势也终于为之一挫。 叶易安等的就是这一刻! 依旧保持着虚化状态的身体毫不犹豫向墨林小宅扑去,几乎是压着漫天火雨,裂天斩鬼刀爆闪而出的同时刀体随之暴增数倍,暗红如血的刀刃以劈山断岳之势向那道杏黄道衣的身影斩去。 直到这一刻叶易安才终于见到向他出手之人 那穿杏黄道衣的黄冠分明就是玄玉,她为何突然对自己出手? 念头在叶易安的心间闪过,但他的反击斩杀却无丝毫迟滞停顿,反倒愈发决绝凌厉。 玄玉安静的站在小宅院落内,身周有着一晕不知是发自体内,还是云海反射太阳光辉而形成的淡金光晕,漫天火雨兜头罩下时声势骇人,但一入她身周却如泥牛入海般再无消息。 面对火雨之后几乎能将整座小院遮蔽的硕大裂天斩鬼刀时,玄玉皱了皱眉头,但不等她有所行动,一道赤色光华蓦然而来堪堪架住了裂天斩鬼刀。 这道赤色光华并不大,却将玄玉头顶处的裂天斩鬼刀稳稳架住。随之,骆锦绣的声音朗朗传来,“锦绣盟忝为地主,若有误会都是本盟之错。玄都观玄玉仙长当面,叶校尉不可造次。” 赤色光华挡住裂天斩鬼刀后一转既收,小院中随着骆锦绣一起到来的还有他的儿子骆天赐。 “叶校尉”,脸上带笑的骆锦绣轻唤方出,裂天斩鬼刀下的玄玉身侧突然显现出一样黝黑物事。此物一出,阳光普照的小院乃至院外墨竹林突然浮现出一股强烈到浸人骨髓的阴寒死戾之气。 这寒戾死气来的突然却凌厉之极,竟至于这一片范围内的温度似乎都为之陡然一降。其间修行境界最低的骆天赐猝不及防下甚至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那形似短匕的黝黑物事如一道黑色闪电刺向玄玉腰侧,轻微的咝咝声中居然穿透了玄玉身周那晕似有若无的淡金光辉。目睹此状,骆锦绣眼中一缕异彩一闪而逝。 虽然只是微微一瞬,但玄玉的脸色终于变了。根本未见她有何动作,整个人已侧移过去,避过了将要临身的黝黑骨匕。 这一幕让骆天赐双眼暴睁,他的震惊实已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叶易安居然逼退了玄玉……这怎么可能?他那短匕状的黝黑物事究竟是个什么来历,竟让玄玉也如此忌惮? 玄玉逼退,骨匕也随之消失。与此同时,叶易安的声音飘忽于虚空之中,“来而不往非礼也。嘿,玄玉仙长既然为老不尊,在下以后少不得要多多请益” 直至此刻,叶易安依旧未曾显出身形,而且看来丝毫也没有要露出真身的打算。不仅如此,他的声音也实在飘忽,显然仍旧保持着虚化状态的他在说话的同时也在不断变幻位置,不给人锁定的机会。 叶易安的话就连傻子都能听出其中的意思,至少这一刻骆天赐是真心佩服他了。敢当着玄玉的面这样跟她说话,多少年来叶易安得算第一人。 玄玉却似没听到这话一样,也没有任何反击的举动,看向叶易安所在方位时脸上不仅没有怒色,甚至还笑了笑。 这绝然是发自真心的笑容,但不知为何,骆天赐看到玄玉这笑容时身子却莫名的有些发冷,眼神一瞥之间正好看到骆锦绣眉头一显即隐的凝重。 正文 第148章 前倨后恭,郎才女貌 定坤山顶竹林小宅内外的激斗终于平息,骆锦绣打着哈哈说圆场话时玄玉却突然展颜笑道:“叶易安毕竟是贫道请来的客人,既然来了,岂能一盏清茶都不吃?骆盟主事务繁剧,便去忙吧” “噢……”,闻言,骆锦绣向着叶易安大略所在的方向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却没等到叶易安的拒绝之言,当即又打了一个哈哈,言说两人可别忘了稍后的盛宴。随即便领着骆天赐出了竹林小宅。 离开之后,骆锦绣父子一时之间尽皆无言,沉默的各自想着心事。 走了一会儿远离小宅之后,骆锦绣开口道:“天赐,你在想什么?” “短短十五年间叶易安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以刚才所见,他纵然面对玄玉仙长时也能丝毫不输气势,这……” 言至此处,骆天赐顿了顿后断然道:“这一回我锦绣盟只怕是错了,现在想来倒还真有些后悔” “悔什么?” “悔不该与他定约,当日父亲率人亲临黑水大泽时就该将他一举斩杀,叶易安此人实为毒蛇,且獠牙惊人。若能除此后患,纵然当日折损一些人手也值得” 骆锦绣静静听完,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缕笑意,“玄玉适才只是试探罢了,她本就无心要杀叶易安。不过你这番话倒是说得明白,终究还是低估了叶易安,遗虎为患” 骆天赐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下文,憾意深长的一叹,“在这个时候来定坤山,玄玉存着什么心思可谓昭然若揭。只可惜时机已过,现在若想杀叶易安,只怕……” 言说至此,骆天赐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叶易安始终隐没于虚无中的身影,而后那形似骨匕状物事惊艳一刺,玄玉亦为之辟易的景象蓦然而来,后背直至颈项间陡然一寒,骆天赐鬼使神差般回了回头。 现在想杀叶易安……谈何容易!若不能一击毙命,他反噬起来……想到这里,骆天赐全身又是一寒。 “心思深沉狠辣不可怕,功法奇诡善能隐身不可怕,那似能破去一切护体毫光的黑骨匕也不可怕,但若这三样都集中到一人身上就委实让人头疼了” 骆锦绣的话语中也有淡淡的悔意,此诚为多年罕见,“既知他是獠牙惊人的毒蛇,若无十分把握就绝不要亲自动手。你去见见虚壶吧” 骆天赐不明白父亲怎么突然提到此人,“随同玄玉一起来的虚壶?” 骆锦绣点点头,“虽与玄玉同来,但虚壶却是别有用心。为父实在被他聒噪的怕了,此人对本盟交予天机谷的那些兰若野观可挂心的很,你不妨与他说说。适才墨竹林内的那一幕也莫忘了” 骆天赐一愣之后随即明白过来,“父亲是说虚壶与虚可乃同路之人?” 骆锦绣轻轻一颔首,“你需记住,亡羊补牢永远不晚,去吧” 墨竹林小宅内,目送骆锦绣父子离去后玄玉转身进了雅致的竹堂,提瓯斟茶,堪堪两盏,“此刻我若要发难,则整座小宅已化为禁制牢笼,你纵能隐身又能如何?现身吧” 叶易安依旧未曾现身,不过飘忽的声音却在堂外响起,“仙长何以前倨而后恭,有话直说吧” 玄玉稳稳趺坐,端起一盏茶汤小口呷饮,姿态娴雅清静,“方今天下大乱,正是后辈英雄奋发有为之时,叶校尉岂能无视?” “天下大乱与我何干?” 叶易安的回答冷漠干脆,一如他的行动般干净利落,玄玉闻言淡淡一笑,“既然如此贫道便长话短说。如今京畿蒙难山南就愈发显得重要,惜哉锦绣盟首鼠两端,观望形势,颇有乱中取利之心。贫道有意借叶校尉之力加以牵制之,你为紫极宫效力多年,似这等事正可谓出色当行。未知你意下如何?” 这就是玄玉下柬邀约自己前来的真正原因了吧,“锦绣盟实力如何别人或许不知,却怎能瞒得过仙长。让我牵制他们,仙长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天机谷岂非正在招兵买马,再则还有荆州比宁谷可为借力。正面斗法虽力有不逮,若要牵制……”说到这里玄玉蓦然摆了摆手,“罢了,天子尚不差饿兵,你如何才肯为道门效力,尽管开口便是” 闻言,叶易安心头猛然一动,但久久思忖后说出口的却是,“兹事体大,容我再好生思量”飘忽的话语中虽无敷衍,但对玄玉的不信任之意却是清晰可辨。 说完,叶易安转身便走。 玄玉似是早知他会如此般丝毫未加拦阻,只是在叶易安行将彻底消失时悠悠声道:“小徒虚月往荆州邀约比宁谷袁谷主,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叶校尉宁不一见?” 虚月,林子月! 小宅内外,墨竹林中一片静寂,不知何时,叶易安已去的远了。 玄玉带着唇边的丝丝笑意伸手端起了另一盏清茶,虽然叶易安什么话都没留下,但他适才离去前那明显的气机紊乱就足以说明一切了,这可是此前在自己出手的高压之下都没出现过的情况。 看来对于这个叶易安而言,虚月的一个名字甚至比自己那些电系符术更管用。 前面的突然出手是试探,刚才最后抛出的那句话同样是试探。此时此刻,玄玉对自己试探的结果非常满意。 叶易安在面临第一波试探时的表现简直堪称惊艳,甚至比自己最好的预期还要好上十倍百倍。他那诡异到能近乎完美隐匿行踪的功法、那不知得自于何处的极邪骨匕,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机头脑,这简直就是天然生就的杀手锏,当前牵制锦绣盟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 更何况他还绝对掌握着正在招兵买马的天机谷,并提前完成了与荆州比宁谷的结盟。 在当前的形势下,叶易安的重要性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原本似这等人物都不好控制,叶易安适才的表现也足证如此。 好在还有虚月。 要如此利用自己最心爱的弟子……一念至此,玄玉心间也颇有不适,但仅仅片刻之后,这一点犹豫的软弱便消失的干干净净。 在这百年来最大的一次御魔之战中,既然身为道门子弟,无论自己还是虚月都没有太多可供选择的余地。 夕阳西下时节,浩荡云海之上,绚烂晚霞笼罩中的定坤山顶美不胜收。锦绣盟为欢迎玄玉仙长一行仙驾房州而设的盛宴也正式开宴。 与宴者不仅有玄玉堪称庞大的随行队伍,锦绣盟内凡执事以上身份者也尽皆盛装而来,将近两百人欢聚一堂,但看眼前的声势与热闹场面,锦绣盟实在给予了玄玉及其所代表的的道门以足够的礼遇。 盛宴采用的是单席制,宴会将要开始时叶易安才到,也不与周边坐着的人寒暄什么,只是静坐而已。 枯坐未久,荆州比宁谷当家人常知秋也在知客的引领下而来。 在叶易安身侧空着的席位上趺坐下来后,常知秋“嘿”的一声,“好热闹!只是玄玉身为远客却柬邀你我来此,未免有些喧宾夺主了” 面对常知秋意味深长的眼神,叶易安淡淡一笑,“静观其变吧” 常知秋闻言也是一笑,四目对视之间相互的心意已交流的**不离十。这等场合本就不便多言,两人也就没再就此多说什么。 此前玄玉曾说虚月去邀约常知秋了,叶易安本有心问问情况,但看了看周遭的情况后也即住口,一切等宴后再问不迟。 这时一阵玄妙清音悠扬而起,奏的正是道教中迎宾的礼曲,此音一起,宴会地顿时安静下来,此前与左右低声谈说着什么的与宴者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向正门处看去。 正门开启,礼曲悠扬的音声中,骆锦绣亲陪着玄玉缓步而来向最为尊贵的席位走去。大厅中人相继起身施以注目之礼。 两人之后紧跟着露面的是此番随玄玉前来的几位高道仙长,走在这一行列最后的是一对年轻的修行者。这两人甫一露面,立时引起厅内一片骚动。 殿后而出的两人乃是一男一女,男子便是锦绣盟少盟主骆天赐,其人容貌气度本就出众,此番刻意修饰后更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与他并肩而来的女子全身上下却无一丝修饰痕迹,满头乌发挽做道髻,身上也只穿着一袭素净的杏黄道衣,但这年轻的黄冠一出现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这不仅是因为年轻黄冠那犹如明珠皓月般的绝世容颜,更因为这个年轻女子身上似乎有着一种极为独特的特质,说不清道不明,走到哪里都自然而然要成为焦点的特质。 这一男一女中男的英俊飘逸,女的清丽绝俗,如此并肩而出时当真是郎才女貌,恍若一对神仙眷侣。而那男子频频旁顾,看向女子时眼神中的似水柔情已到了几难自制的地步。 天生焦点林子月!在她现身的那一刻,叶易安趺坐的身子微微一抖后,眼神便再没有离开过她。 正文 第149章 恶客上门 身周满堂宾客的喧哗热闹好像消失了一般,此时此刻,叶易安的眼中就只有林子月。 时隔十五年后两人再度相遇,林子月所固有的惊艳之美愈发耀人眼目,目睹着这张熟悉到早已铭刻入心的倾世容颜,十五年前的旧事不由自主的翻滚腾涌,纷至沓来。 这一刻,叶易安饱含着说不尽情绪的双眼有若暗夜朗星,熠熠出道道璀璨光华。 正在骆天赐殷勤照拂下的林子月分明感受到了叶易安目光的灼热,抬头看来,时隔十五年,两人再次四目对视。 对视的时间很短林子月便即移开了目光,眸子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 叶易安也收回了目光,心内却是五味杂陈。 十五年了,他还是他,她却已不再是她! 纵然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但那时的林子月却绝不会像眼下般如此冷如冰雪;纵然当年的林子月一样争强好胜,却绝不会是眼前始终锋芒毕露的模样。 眼前这人恍若冰雪雕成,美则美矣,却全身从内到外透出一股森然冷意。她即便是静静坐在那里,也有如出匣之剑,锋芒之凌厉藏都藏不住。 这已不是林子月,她是虚月…… 无视玄玉与骆天赐相继投来的探究目光,叶易安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酒水淋漓濡湿了衣衫的前襟,但他却毫无所觉,只是觉得这酒实在太苦太涩。 目睹此状,正与骆锦绣寒暄的玄玉唇边有了一缕笑意;骆天赐却是又看了看身侧的虚月,眼神深沉。 身侧的轻唤惊醒了叶易安,常知秋见他神情如此,扭头看了看虚月识趣的没再多问,只是提醒着此地非比寻常,分心不得。 叶易安点点头,放下酒樽时低头默然片刻,再抬头时至少脸色上已经看不出异常。 玄玉等人坐定,双方相互绍介后盛宴正式开始。不等骆锦绣有所表示,玄玉率先起身举樽邀饮,并借此时机在致辞时大力褒扬锦绣盟多年来对道门的支持,以及在前两次御魔之战中的光辉战绩。 而后话锋一转提及当下这场御魔大战,寄望骆锦绣率全盟子弟以天下苍生为念,在此次**********中绍继荣光,再立新功。待御魔功成之日,道门必不吝重赏。 玄玉的致辞铿锵有力,气势飞扬,若非亲耳所闻,实在很难相信这等鼓动性极强的言语居然是出自她这个道门黄冠之口。 与此同时,玄玉也言明此番一并带来的还有多面经过威能加持的丹元镜,这些出自玄都观的丹元镜将沿山南道与京畿道交界的秦岭一字布设开去,而她随行带来的这些神通道人也将常驻山南负责丹元镜的布设与操控。 听到这里,常知秋终究还是忍不住的嘿嘿一笑,凑过身来向叶易安道:“道门还是舍得下本钱的,这些丹元镜连起来就是一张网,魔门来不来尚在两可之间,先就捆住了锦绣盟的手脚,对你我兄弟而言这可是大好事” 骆锦绣岂是易与之辈,没有足够多的神通道士坐镇山南,仅凭这些丹元镜怎能捆得住锦绣盟?不过能给他找些麻烦对于天机谷与比宁谷而言总是好事。叶易安心头浮上这些念头,人却没有说话的心思,胡乱的点了点头。 玄玉之后,骆锦绣随即站起代表主人邀饮致辞。不过他的话说的却是泛泛,除了对玄玉一行前来山南房州表示热烈欢迎外,就再没有一句实在话,对于玄玉刚刚的御魔话题也无半句呼应,更别说表态了。 他这番致辞一结束,此前玄玉极力营造起的众志成城、齐心抗魔的气氛顿时就冷了下来。 目睹此状,常知秋又是嘿嘿一笑,侧身过来向叶易安邀饮时挤眉弄眼的,心情好得很。 尽管玄玉极力想要显示道门与锦绣盟之间良好的关系,甚至此来山南将下塌地都选择在了锦绣盟。但这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却将双方的分歧毫无保留显露出来。 道门刚经河北道大败,京畿老巢又即将遭遇魔门的强攻,看来实已无心无力强行压服锦绣盟。在这一场修行界的道魔之争中,山南未来的走向仍然紧紧掌控在骆锦绣手中,也将曾经强横一时的道门的虚弱显现的淋漓尽致。 玄玉与骆锦绣各说各话,各定各调,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纵然盛宴的规模再大也没什么意思了。勉强又支应了一会儿,叶易安唤出常知秋一番耳语之后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径直离开定坤山回了老巢兰山精舍。 这一夜叶易安既无心修行,也睡不着觉,在如水的月光下久久徘徊于兰山精舍的清幽花林之中,但直到残月已落天际露出鱼肚白,他却依然无法将杏黄道衣的虚月与十五年前的林子月在脑海中重合起来。 人还是那个人,人已不是那个人! 天亮之后,叶易安刚刚回到静室还不曾趺坐下来,陈方卓前后脚的进来,言说有客来访。 访客的拜帖实在简陋潦草的很,叶易安看着拜帖上落款的“虚壶”二字,思忖良久后才想起昨日在定坤山宴会中曾见过此人,是此番随玄玉同来山南的玄都观高道之一。 他看着拜帖时,陈方卓却在一边发着牢骚,“呸,跑到我天机谷来撒野,真以为现在的道门还是以前的道门不成?就是以前的道门也管不着咱们,咱们可是归属紫极宫的” 陈方卓是天生的大执事人选,精擅迎来送往,这样的人本是很不容易动怒的,此刻却恼羞成怒到脏话都出了口,显然是被虚壶等人给气急了。 “既然来了,请他们到议事堂吧” 虚壶是个中年矮胖道人,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四个年轻些的神通道士。五人想必是在玄都观待的太久,没把散修界放在眼中也已太久,即便是到了兰山精舍的地头依旧趾高气扬,一副跟你多说几句话就是给了好大面子的嚣张跋扈。 双方坐定之后,不等叶易安寒暄话出口,虚壶就**撂出了来意,他要代表玄都观接管此前锦绣盟转给天机谷的那十几所兰若野观。 听到这话,陪坐在叶易安下首的陈方卓虽然脸色依旧难看,心中却是如释重负。那些个兰若野观实如鸡肋,留着没什么用处,给他们也未尝不可,只要他们此来不是逼着天机谷表态站队就好。 以陈方卓的头脑又岂会看不出如今的形势?现如今对于天机谷而言最大的本钱,同时也是最艰难抉择的就是站队了,只要不涉及这个问题,在他想来一切都可以谈,都可以虚与委蛇。 不过他却什么都没说,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叶易安——这才是如今兰山精舍真正的当家人。 叶易安端起面前的茶盏小口呷着,久久无言,似是陷入了沉思。 虚壶来的蹊跷,他分明是刚到山南,怎么就知道那些兰若野观已经由锦绣盟转给了天机谷?锦绣盟将此消息透露虚壶怀的是什么心思?虚壶此来是否出自玄玉的授意?那些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连神像都无一尊的兰若野观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值得虚壶如此迫不及待? 叶易安想的深沉,虚壶却已明显不耐,冷哼一声后等了一会儿见叶易安犹在沉思,当即“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怒喝道:“怎么,玄都观开口要几间兰若野观,你天机谷还敢抗命不成?别怪贫道没提醒你,供奉太上玄元大皇帝的道观何等神圣,非奉朝廷敕令而私建均属有违禁令,就凭此一条,天机谷若不识时务贫道就能即刻法办了你们” 虚壶都开始掀桌子了,话还说的这么难听,陈方卓并陪坐会客的秦阳等大执事赫然起身,虚壶带来的四个神通道人也不甘示弱猛然站起,双方瞪视之间议事堂内立时便是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 当此之时,唯有叶易安仍然安稳而坐,也没理会虚壶掀桌子的不逊,淡淡然问了一句,“虚壶仙长此来可是玄玉仙长的意思?” 虚壶闻言脸色微变,但口中言辞却是愈发凌厉了,“不过几间兰若野观罢了,怎么,贫道说话还不管用?” 叶易安笑了,笑的很轻但落在虚壶耳中却如针刺一般,“来呀,送客” 话音未落,叶易安身子猛然变的透明,整个人就此虚化。此时他头顶的悬空处赫然虚悬着一只正滴溜溜自转不休的香炉。 这香炉约有铜盆大小,色呈紫金,炉体上繁复的铭刻着“海八怪”的图案。香炉属火,需以水族镇之,纯以手工而论,这只香炉决然是少见的精品。 敬酒不吃吃罚酒!虚壶率先放出香炉法器时牢记着骆天赐那句话,“只要除了叶易安,天机谷实不足论” 这个叶易安看着委实惹人厌烦,更重要的是这厮还曾对玄玉不逊,灭了他既能不显山不露水的收回那些兰若野观,复能邀功于玄玉,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再则此子不过一州县小散修罢了,杀了也就杀了,能超度在玄都观道爷手中,这是他的造化。 正文 第150章 诛恶客,谈交易 叶易安刚要送客,虚壶率先出手,香炉驭出腾起之后滴溜溜自转中也将炉口一片形似香火霞光之物遍洒整个议事堂,与此同时,一股森寒水气相继从炉口溢出。一寒一热两股气机循着相反的方向在议事堂内随着香炉的自转流动,最终却又结为一处,相克相生,相生相克,居然以极速成就了一道封闭内外的禁制屏障。 屏障方成,幻象立生,就见禁制之内陡然涌出无数气机幻化的虾兵蟹将等海中八怪向众人攻来,这些海八怪虽然有象无形,但因是气机幻化,若为其击中则必然受伤乃至殒命。 玄都观好大的来头,虚字辈也诚然算得上道门内辈分极高的高道,陈方卓等人万没料到这样尊贵身份的人物居然会在一言不合的情况下干出率先偷袭的事情,一招落后就此被困进了禁制之中。 陈方卓并秦阳等大执事急驭护盾及法器自保反击,这时,虚壶携来的四人也相继加入战团,五人不愧是同源而生,分据五行方位形成阵型之后不仅能合力维持海八怪香炉的运行,尚有余力放出法器来攻禁制中众人。 随着他四人的出手,在陈方卓等人暴起反击下岌岌不稳的香炉迅速稳定下来,水火两性寒热气机构成的禁制愈发坚固,其间生出的海八怪也愈发多且凶狠起来。 虚壶五人人数上虽不占优,但其独有的结阵却极好的弥补了这一点,加之法器古怪,更重要的是有先手之利,由是居然就此死死的将陈方卓等人压制住。虽然并无一举歼灭他们的能力,但陈方卓等人短时间内也难冲出禁制。 优势企稳之后,随着位于阵眼处虚壶的丹力催动,海八怪香炉释出的禁制陡然由外向内开始收紧,其势恰如正欲收网的渔夫。 至此,虚壶的目的已昭然若揭,对于陈方卓等人不过是困住罢了,他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借助海八怪香炉的特异威能逼出善能隐形的叶易安,并一举将之击毙。 这海八怪香炉法器的运行原理与《蛹蝶秘法》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利用两种气机的生克变化,以此而论,这虚壶当真是有备而来,包藏祸心。 身形虚化的叶易安游走在禁制之内,虽然至今仍未出手反击,但其间他已试过两回,虚壶专为擒杀他准备的这件海八怪香炉果然诡异神奇,根本无法遁出禁制范围。 见陈方卓等人安全无虞后,叶易安总算放心不少,又游走片刻后蓦然放出裂天斩鬼刀向海八怪香炉法器本体攻去,既为掩饰身份,也是为了以一破二,以至纯破芜杂,此番驱动裂天斩鬼刀时他是纯以天地原生灵力。 目睹通体包裹在炽白毫光下的裂天斩鬼刀显形,虚壶并那四个神通道人脸色为之稍变,炽白毫光!骆天赐没说,他们也万没想到这个看来面相极轻的年轻散修修行境界居然冲破到了真丹期。 如此高的修行境界,加之他这善能隐形并不为人锁定丹力波动的诡异功法,虚壶几乎是在脸色变化的同时也已下定决心,今日定要将叶易安阵斩当场,否则一旦放他脱困,后患无穷。 人同此心,不约而同之间,虚壶五人同时催动丹力,海八怪香炉通体紫光愈发晶莹璀璨,霎时间禁制内气机所化的海八怪陡增数倍不止,潮水般狂涌向欲攻香炉本体的裂天斩鬼刀。 初时裂天斩鬼刀尚能挡者辟易,但随着气机所化虾兵蟹将等海八怪暴增,很快便如陷进泥淖之中。 这些海八怪对裂天斩鬼刀的攻击并不强,但其相克相生的气机幻化就如同一张网紧紧将裂天斩鬼刀陷入其中,攻无可攻,进实难进,其处境与陈方卓等人法器并无二致。 这个海八怪香炉法器着实古怪,任何攻击类法器一旦进入它的威能范围即遭阻滞。目睹此状叶易安头疼之余更感失望。 他是对自己失望,自当日在神农圣殿中得到裂天斩鬼刀至今已经好些时日了,也知道此物来历非凡,其中蕴含的威能必然巨大,但时至今日他却始终无法将裂天斩鬼刀的威能真正释放出来,甚至连它究竟有何神异都还没摸清楚,尤其是碰到当下这样的场合时,真是憋屈的很。 裂天斩鬼刀出而无功,海八怪香炉释出的禁制则在不断缩小,这情形就如同鱼儿进网,可供他游走的空间正在不断收窄,若短时间内不能有所突破,结局不问可知。 怎么办? 紧急时刻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叶易安蓦然想起定坤山上破开玄玉护盾并逼的她退避之物。 一念至此即刻虚化着游走到正不断缩紧的禁制内缘,取出骨匕手执着刺向禁制,当骨匕顶端传来一阵如刀入布帛般的手感时,叶易安心头大石当即落地。 骨匕下滑,此前想尽办法也难以突破的禁制立时应手裂开,叶易安游鱼般滑出后当即人匕合一向那悬空自转的海八怪香炉本体攻去。 其势如电,骨匕再次顺利破开海八怪香炉的护器毫光直击本体,二者相交居然发出“当”的一声闷响,虚壶五人丹力急剧散乱震荡的同时,海八怪香炉所释出的禁制及气机生化出的虾兵蟹将等物都在瞬间散去。 陈方卓等人就此脱困,一边招呼外面弟子应援,一边毫不耽搁的向虚壶五人狂攻。 眼见无往不利此来兰山精舍最为依凭的法器竟被叶易安破去,虚壶五人脸色急变中当机立断谋求突围,但这时分明已经晚了。 最终的结局已经注定,虚壶五人中有三人不甘就擒,负隅顽抗中被众多法器围殴至死,而活下来的两人中就有虚壶。 连下重重禁制将虚壶两人制住之后,陈方卓长吐一口气看向叶易安,“这两人如何处置?” “碎了他们的丹穴看管起来”叶易安说的轻描淡写,其他人却是听的惊心动魄。 碎丹穴对于修行者而言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嘛,这也实在太狠了!“校尉,这两人可是出自玄都观……” 叶易安瞥了陈方卓一眼,抬脚踢了踢脚下那具神通道士的尸首,“你能将这三个人救活?杀三个跟杀五个有什么区别?” 陈方卓等人看看地上那三具神通道士尸首,面色木然。 “按我说的办……他二人若要寻死,别拦着” 叶易安行将迈步离开时脚下一顿,“别忘了下封口令,这五人根本就没来过兰山精舍,玄玉仙长驾临山南,这点面子咱们总还是要给的。本门之内谁要是多嘴自己把窗户纸给捅破了,定不轻饶” 陈方卓指挥人将两人押解下去时还在不断咂摸叶易安这番话中的深意。 料理完此事后叶易安并没急着去询问虚壶,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静室,趺坐下来后便取出那件形似骨匕的黝黑之物细细审量。 自然光下,这件物事细密沉实,通体散发着邪异的浏亮黑色晕光,恍若一件极品墨玉。 叶易安从没想到,失落之城中虚可所化骨魔身上的一截残骨居然有如此上佳的卖相与功用。 随着这件残骨取出时间稍长,静室内居然无声无息涌现出一股森寒戾气,那感觉恍若又回到了失落之城。 这件让骆天赐等人惊异莫名的物事其实就是失落之城中取自虚可所化之骨魔身上的一截残骨。 当日叶易安活拆了虚可之后随手袖了他一截残骨作为纪念——毕竟是这厮抓捕了师父并将自己投进了黑狱。原本只是纯为纪念,却没想到此物一旦离开失落之城居然邪异到了连玄玉护盾都能生生破开的地步。 昨夜从定坤山连夜赶回时他也曾想过此事。此刻再定心细细回想,失落之城原是殷商旧都,在那个“国之大事,在戎在祀”,神的地位远远高于人的时代,以活人祀神实属常态。 那些巨大尸坑中不计其数的断头跪尸当就是殷商巫觋们供奉祀神的祭品,原本这些人死后的怨愤戾气应当经由城中那座巨**阵汇入伏羲圣像加以消弭,孰料不知何故,因为圣像足下的铭牛尊被移出导致残缺的法阵难以驱动。 这股汇聚了无数祭品的怨愤戾气就此郁结于失落之城,化不开散不去且越积越厚,历数千年光阴至今竟已浓郁到了显化成云的地步,当日虚可一入尸坑范围即刻血肉化尽,以他的修行境界尚且如此,足可见几千年怨愤戾气的邪异重到了何等惊人的地步。 后来不知那厮以什么邪法居然能血肉化尽而不死,并通过吞噬至浓尸坑戾气及祭品尸骸成就了骨魔之身,这个过程整整延续了十五年,可以说直至虚可在土台伏羲圣像前被活拆时,他的骨骸已被那几千年生化的怨愤戾气浸透。 而这种气机又是以天地原生灵力修行者天然的克星,所以玄玉才会对其如此忌惮。定坤山顶本是近身反击偶一为之的举动却没想到无意间发掘出骨魔尸骸居然有如此妙用,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以上乃是叶易安逆向揣测的结论,在他想来纵然真相或有偏差但也**不离十了。 若能将此物炼制成法器……再配合从《蛹蝶秘法》生化出的隐身战法……这个念头方一出现,立时就攫住了叶易安所有的心思。 随后的时间叶易安便在静室之中反复试验,也不知耗去了多少时间最终却只能废然作罢。 虽然在失落之城中借助了伏羲圣像的威能,但他当日毕竟活拆了虚可,但现在出来之后竟然无法炼制这截本是作为纪念的残骨。这东西真是邪异的很,用尽心思却连最基本的法器都无法炼制。 不能成就法器那在威能和使用方式上所受局限就太多,虚可这贼厮,真是死了都不让人省心。 叶易安收起残骨正要去见虚壶问问许多不解之事时,眼神阴晴不定的秦阳领着一个人前来请见。 听说来人是玄玉仙长的信使,叶易安心头猛然一跳,推开静室门户就见到了虚月。 面若桃李却气质冷若冰雪,挺腰拔背之间如利剑出鞘般锋芒凌厉的虚月。 叶易安绝非情感外露之人,但当世之中面对两人时却是例外,一是师父叶天问,另一人就是以前每与之相处时便能获得无限平安喜乐的林子月。 手扶着静室竹门,看着面前这张曾让他痛彻心扉的脸,叶易安脸色变了。 这还是秦阳第一次见叶易安如此失态,见他一味死死盯着虚月,秦阳轻咳数声,“校尉,校尉” 不容他再提醒,虚月已率先掏出一封信笺,手一拨便稳稳悬浮着飘到了叶易安面前,“贫道奉家师之命前来投书,叶校尉给个答复吧” 虚月眼中有着浓浓的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也正是她这眼神唤醒了叶易安的分神,她终究不是林子月,这一刻,叶易安心中涌起了对玄玉乃至言如意的彻骨恨意。 虽然他至今也没完全搞明白十五年前言如意到底以什么秘密使得林子月心神彻底崩溃,但只要知道是她造成了今日的结果就够了。 叶易安低下头,压住心湖中的波澜接过信笺,“天机谷与道门,我与玄玉都没什么交情,这封信笺实是莫名其妙” 虚月听叶易安提及玄玉时语气甚为轻慢,刹那间冰寒益盛,透出的锋芒也更加凌厉。 叶易安没有抬头,心底却是一叹。纵然虚月不是林子月,但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变的。譬如那总是挺腰拔背高昂着头脑的骄傲,譬如对敌时宁折不弯的锋芒锐气,再譬如对待自己重要人时毫无保留的付出与维护。 这些都如十五年前一样没变,不同的是虚月将之表现的更为极端了。 想来行前玄玉必定对她有所交代,否则只怕虚月已经对自己出手了吧! “你看清楚这是谁的信笺” 叶易安拆开信笺看到的却是虚相熟悉的笔迹,信笺中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要求叶易安以及他实际控制下的天机谷以大局为重,全力支持玄玉在山南的一切行动。 这封信的确是出自虚相无疑。时移世易,形势的变化竟然让紫极宫与道门都合流了,在安胡儿幽州起兵之前谁能想到这一幕? 叶易安看完信笺默然沉思了一会儿后,转身到静室回了一封书信交给虚月。 虚月拿到回信后没有片刻停留,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就驭器而走。 叶易安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蓝天白云深处,口中自语声道:“玄玉,你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这时,秦阳凑上前来,语带疑惑问道:“校尉,这个黄冠看着好面善,莫非就是十五年前在相州被魔门掳走的凤歌山林山主?” “不是”生硬的撇下这两个字后,叶易安转身,“嘭”的一声静室门户重重闭合。 定坤山顶,墨竹林小宅中,叶易安的回书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让玄玉看了许久。 “师尊” 面对虚月的发问,玄玉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叶易安的回信递了过去。 回信很简单,说的是一笔交易,交易的是一个人。 若要叶易安及天机谷为其所用,必先放了至今仍囚禁在云翳洲上的叶天问。 正文 第151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叶易安的回信很短,虚月片刻之间就已看完,双眉一挑冷冽声道:“云翳洲上关押的皆是有违本教之大逆的重犯,叶易安居然与彼辈关系甚密。师父但请下令,徒儿誓当将其擒获,此信就是最好的罪证” 玄玉闻言淡淡一笑,只是这笑容颇有些苦涩,“你的修行境界虽胜于他,但要擒获此人却绝非易事。再则若捕拿了他,再要牵制锦绣盟还有谁人可用?他既能提出如此条件,便是有心就为师的范围,只是……人言乱世之中,沉渣泛起,我道门煊赫百年,真到了如此境地?” 玄玉说到最后这句时声音已极低极轻,不为疑惑问人,更在喃喃感慨私语。不料即便如此依旧被虚月听得真切,顺势便已问出久矣有之的疑惑,“道门百年间强盛一时,为何此次一逢御魔之战却败的如此狼狈仓皇,竟至于到了连玄都观都岌岌难保的地步?” 这一问恰如她的人,锋锐异常,玄玉沉吟良久方才幽幽声道:“道门之忧不唯魔门,亦在萧墙之内” 虚月还待再问,房外院门响处传来骆天赐问候的声音。 虚月听到他的声音后双眉立时蹙起,近日此人实在来的太勤了些,虽然打着给师尊玄玉请安问好的旗号,却只在自己身边转悠…… 虚月的不耐最终消散于玄玉的目光之中,转身去迎骆天赐进屋。 骆天赐进来时,玄玉正在一张符纸上写着什么,手上未停,脸上却有淡淡笑意,“此间供奉甚精,贫道这里并不缺什么,难得你有这份心。你虽是锦绣盟少主,但也曾于继来院中修行多年,也算得是玄都观弟子,以此身份正值这御魔大战之时,正该多行于道门有益之事” 玄玉本就不苟言笑,仙驾定坤山以来就笑的更少,此时她脸上的笑意实是让骆天赐受宠若惊,但其所言之事却又实在不好回话,正在骆天赐唯唯之际,玄玉摆摆手道:“此事你多想着就是。正好虚月要代为师去查看丹元镜布设情形,此去路远,她地形又不熟,你身为师兄就陪着走一遭吧” 这安排实是正中骆天赐下怀,玄玉目睹两人背影出房之后方才收起深邃的目光,继续写起那封拟送往玄都观的符书。 自虚月带走回信之后一连数日都没消息传回,叶易安虽心中急切,却也没有就此做什么举动。两人之间其实就是一场谈判,越是这样的时刻就越要绷住,这点子浅显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即便只是为排解那因希望而生的焦灼,等候回音期间他也没闲着,先是离开兰山精舍将锦绣盟转来的十余间兰若野观又细查了一遍,依旧没能找出虚壶等人何以对它们如此着紧的原因。 巡看完最后一座兰若野观后叶易安就此进了襄州城,因安史之乱引发北地难民、流民大举涌入,襄州古城比之十五年前更显出畸形的繁华。 襄州州衙依旧是旧日模样,小胖子方启杰虽已近中年却依旧不改跳脱善谑的性子,乍见叶易安愣了愣后居然远远跑过来一把给抱住了,且还伴随着按捺不住的大呼小叫,哪里有半点一州别驾的沉稳官威。 越是如此,叶易安心底反倒升起久违的暖意,生疏之感也随之消散。热情的寒暄过后,两人把酒对坐,小胖子虽满脸精神,但脸上眼角的疲态及忧色却是怎么都盖不住了。 叙旧之后说到正事,叶易安先即提出暂将那十二座兰若野观交由州衙代管。此事原本有些过份,毕竟那些野观是未得朝廷许可的,孰料方启杰听闻之后却是大喜。随着流民及难民不断涌入,他们的安置就成了大问题,有这十二座占地广大的兰若野观,正可缓解他的燃眉之急。 而后方启杰也提出了要求,希望叶易安派出人手助力襄州城内的治安防务,敕建的广元观如今道士零落,实已不敷襄州当前所需。 叶易安本有打算派遣天机谷弟子下山护卫方启杰安全,是以闻此要求后也未推拒,这些天以来在陈方卓的主持下,招募北地离散修士之事进展的非常顺利,调派些人手支应襄州城并无问题。 事情说完小胖子却不肯让叶易安就走,一直留到第二天午后才勉强告辞。回山之后将事情吩咐下去,陈方卓自然遵从,且喜派人到襄州帮办治安防务后山中更多了药石的来源渠道。 事情吩咐罢正要去办时却被叫住了,陈方卓疑惑转身。 “那虚壶可招些什么了?” 陈方卓摇摇头,“这贼道看着有些怕死,嘴却硬的很,竟是什么都不肯说” 叶易安点点头,“这次到襄州你且去请些神像把那十二座兰若野观都填起来,这样空着也不成个样子” 陈方卓没料到叶易安叫住他为的居然是这事,一愣之后点头道:“观中一切都是现成,倒也不麻烦,只是……供奉谁?” 叶易安对此倒并无犹豫,“娲皇、伏羲,咱们只供奉始祖神” 陈方卓走后,叶易安有意无意的向定坤山所在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不短,为何玄玉那里还无消息? 前日提出那个条件绝非莽撞,再没有比当下更好的时机了。对于道门而言,以一个囚犯换得一支可用的生力军,无论怎么算都是只赚不赔,这应当是一笔合则两利的交易,为何玄玉那里迟迟没有答复? 答复还不曾等来,以玄玉名义发来的协查通报先到了兰山精舍,通报上说的是虚壶等五位神通道人失踪之事,并请有知其行踪者提供消息。 叶易安拿着协查通报去了关押虚壶等人的所在,这回是他亲审,却没想到虚壶那死胖子居然真不肯吐口,刚刚上了点酷刑手段,这厮三人先就把自己给弄死了。 这一幕来的太快,快到就连叶易安也阻止不及。 看着三具僵硬青灰的尸首,叶易安大感意外。无论怎么看,虚壶都不像能做出这等事的人,宁死不屈,呸!道门中这股所谓人间天国的逆流究竟依靠着什么让人狂信至此? 虚壶五人的尸身迅速被处理的干干净净,干净到似乎他们从来就不曾来过兰山精舍。就让玄玉跟骆锦绣疑神疑鬼去吧。 若说虚壶等人此来唯一留下的痕迹,便是叶易安的袖里乾坤中又多了一具铭刻着海八怪的香炉法器。 等待回信依然没有结果,玄玉似乎是在与叶易安比拼着耐性。 叶易安虽然表面上平静无波的没显出异常,心下却着实焦躁。正在这时,有巡山弟子来报,言说有一修士前来拜山,且言明定要请见山中主事之人,观他言语及行事气度似是来历非同寻常。 这个时候除了玄玉那里的消息,叶易安实在无心别的事情,闻报之后便让那弟子去请陈方卓见客。 谁知没过多久陈方卓便一脸凝重的来寻叶易安,言说那位拜山的客人自称魔门信使,此来兰山精舍正是为了招降。 招降? 叶易安微蹙着眉头沉吟不语,心下却是猛然冒出一个念头:魔门要对山南修行界动手了? 但随即他自己就将这个念头给否了,这委实不可能啊。如今魔门虽已开始大举进入京畿道,但京畿,尤其是长安毕竟还没有落入魔门之手,在这等情势下魔门怎么可能不顾忌腹背受敌之患而大举进入山南? 而若非大举的话,人来的少了又有何用?无论怎么想,对于如今的魔门而言,其最大的心思都应该是放在攻破长安占领玄都观上,实没有分散力量另辟战场的道理。 或者魔门此时用功于山南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长安玄都观?毕竟山南乃是京畿道的后背之靠,若占据了这里,从战略上就能完成对京畿尤其是长安的合围,一并断绝道门大举撤往江南的退路,届时腹背受敌的就该是长安了。 这种猜想倒是大有可能,只是如此一来问题又绕回到了原点。纵然兰山精舍愿降,在京畿仍被道门掌控的情势下魔门怎么可能不顾忌腹背受敌之患而大举进入山南? 除非锦绣盟投降魔门! 越是想的深,一个新的疑问就越发清晰,在当前的背景下,兰山精舍的这点子力量对于魔门而言根本无碍大局,甚至没有招降的必要,但他们为什么就来了呢? 难倒这只是人间世中所谓搂草打兔子,捎带着的? “叶校尉,校尉……” 陈方卓的轻唤叫醒了沉思的叶易安,“那人明言若兰山精舍肯归顺魔门,异日必得扶持,山南未尝成就不了另一个锦绣盟。我该如何答复他才好?” 叶易安闻言一哂,“只听这话就是包藏祸心。你去吧,莫要答应也无须拒绝,先敷衍着就是” 陈方卓前脚刚走,叶易安的身形随即虚化紧随其后到了议事之所,他刚在窗外站定就觉一道锐利的目光似剑而来,随即绵绵密密的丹力探查紧随而至。 这厮好厉害! 叶易安愈发小心,那自称魔门使者之人终究未能察觉出他的存在。 屋内的谈话乏善可陈,不过是魔门使者威逼利诱,陈方卓言辞敷衍而已,其结果自然是没有结果。 叶易安静候着那魔门使者起身告辞之后,方才小心翼翼远远尾随住他的行踪。 眼见那使者离开兰山精舍之后一路直奔房州定坤山,叶易安思虑也就愈发的多起来。这厮真是魔门使者,还是锦绣盟弟子,被骆锦绣派来给兰山精舍下套的? 若他真是魔门使者,无论怎么算都该先到锦绣盟招降才对,为何竟然反了顺序?这是意外,还是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一路尾随着到了定坤山下时那厮被锦绣盟巡山弟子迎住。叶易安细心查看,双方查问对答的神情倒并不似作伪。 这厮真是魔门使者? 为谨慎计,叶易安并不敢靠的太近,是以也听不清楚那厮有些什么说辞,只是见他被迎进山门,并如自己前次来时般被知客导引着驾鹤直上定坤山顶。 峰顶,那人由知客前导着往骆锦绣所居而去,叶易安跟随于后,走不几步心中蓦然一紧。 有警! 看来不能再冒然向前,想想也是,此地乃锦绣盟老巢所在,又是骆锦绣居处,岂能没有布置。 叶易安边从此地退走,边在心中思量此事当如何处断。略一沉吟之后转身往峰顶墨竹林而去。 如今玄玉那边僵持不下,他正需要一个打破僵局的手段,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则,来而不往非礼也,虚壶之事的背后必定脱不了骆锦绣父子的使坏,这遭一并还回去。除此之外,即便只是为林子月之事,他对魔门也绝无好好感可言,更不希望见到他们一统山南。归根结底,道门与魔门的僵持才是最符合兰山精舍的利益。 竹林小院内,叶易安刚刚显露身形,便见一虹惊天而来,其势充满了一往无回的决绝。 闪身避过,叶易安随即见到了这形似玉简的长剑主人。虚月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杏黄道衣,脸上冷如冰雪。 虚月丝毫没有问话的意思,叶易安不等她攻势再起,先行道:“我有急事要见玄玉仙长” “你就是这样来见师尊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叶易安随手弹出一道封闭音波外传的禁制,厉声道:“有魔门使者上了定坤山,玄玉在哪儿?” 虚月双眼猛然一利,“家师有事离山了,魔门贼子在哪儿?” 玄玉走的还真不是时候,“令师何时可以回山?” “今日必定是回不来了。那人现在何处?”当此之时,虚月已然化身为一柄利剑,眼神似能灼人。 谁知道那魔门使者会在定坤山顶呆多久,他一走便是再无对证。略一迟疑之后,叶易安当即道:“那人正在骆盟主居处密谈” 说完,叶易安正待与她商议如何如何才能稳妥拿人,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虚月已携剑破空而去,观其去势正是骆锦绣居处所在。 正文 第152章 你来我往 这也太……若是换了别人如此鲁莽行事,叶易安定会毫不犹豫的抽身就走,只当他根本没有来过,但虚月……其势已容不得他再有丝毫迟疑,身形虚化之后即刻无声跟了过去。 只此短短耽搁,叶易安到时先就见到漫天霞光轰然而起,随后才有巨震之声响彻整个定坤山顶,这一切都是虚月的法器轰上骆天赐居处之禁制法阵的结果。 长唳声中十数羽巡山巨鹰蜂拥而至,定坤山顶峰之中亦同时窜起不下同样数量的法器攻向虚月,到其面前时才堪堪停住,显然是认出了最易辨识的她。 目睹那些法器尽数停住后叶易安长吁出一口气,轻微而小心的远离开虚月,刚才那近乎本能的一冲实在太近,而以虚月此刻满场注目的情形,离她太近实不符合其潜踪之道。 这一幕风起云涌就连叶易安都看的悚然心惊,但此刻高居于封顶虚空之上的虚月却是面色不改,视身周众多法器与巡山巨鹰如无物,只是将目光紧紧盯住下方骆锦绣居处。 骆锦绣终于现出身形,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愠怒,“虚月,你这是做什么?” 山风之中,虚月身上的杏黄道衣微微飘拂,凌空若仙。面对骆锦绣的责问,她的目光却不曾稍离半分,依旧紧紧罩住下方那片房屋,“有魔门子弟潜进盟主居所,除魔卫道我辈义不容辞,且等贫道擒住那贼子之后再向盟主请罪” 虚月空灵清冽的声音响彻整座定坤山顶,引得刚刚被响声吸引来的道门徒众一片哗然,但不知为何,这些由玄都观同来的神通道人却似毫不怀疑虚月的话语,她一说众道人当即便信了,直让正紧盯着骆锦绣的叶易安莫名所以。 虚月纵然是玄玉的爱徒,但在此地面对着骆锦绣说出这等可称石破天惊的话语,即便只是为谨慎起见,他们岂能毫无怀疑?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眼见众神通道人向其居所围拢上来,骆锦绣脸上怒色益盛,但这怒色却正好掩盖了他的别样神情,使得叶易安实难看出异常。 骆锦绣正要开口叱喝虚月,一旁的骆天赐突然俯身上去耳语了几句什么。随后,骆锦绣深深看了虚月两眼,挥手示意随着神通道人的举动而有些躁动的属下稍安勿躁之后,方才冷言声道: “好一个能辨识入微的道心如一功法,哼!本盟即刻自查,若是查出果有魔门潜入一切好说,否则,你师尊面前本盟自会讨一个交代” 道心如一!难倒虚月修行竟然是这传说中的功法? 在散修界长盛不衰的传说中,道门符箓术自然以神霄雷法为尊,而若论功法则必属道心如一无疑。 这门功法的神奇与它的难以修炼同样知名。据传说,若得修行此功法,其最知名的神效之一就是能辨析入微,且是随着修行境界的提升,这种辨析入微亦随之先由外物而及自身,终至内外合一参透天地玄奥,证得金丹大道。 与功法神奇相对应的是其修炼极难,难到纵观整个道教史也鲜有成功之前例。盖因此功法除了要求修行者必须具备第一等天赋之外,更重要的是心思空灵不染片尘点垢恰如初生之婴孩,抱朴如一。 符合第一条的人还好找,但这第二条……现在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叶易安摇摇头,若是虚月真成功修行了道心如一功法并能初窥其堂奥,那诸多神通道人对她如此惊人之言毫不怀疑也就不足为奇了。 心念至此,叶易安猛然想起来,刚才他刚在竹林小院中现出身形,虚月的攻击便已抵达,难倒她竟能看破,或是感应到自己的隐身? 道心如一功法真就神通到如此地步?除此之外,她还从自己这里感应到了什么? 此时的定坤山顶煞是热闹,锦绣盟以及玄都观南谴弟子可称密密匝匝,或在地上或腾空而起,围绕着骆锦绣的居所形成了一个隐约的圆。骆锦绣说完话就欲转身入内,这时就见悬浮于虚月身前的简形剑器蓦然爆闪出炽白光晕,劈空向骆锦绣居处西北角攻去,“魔门妖孽,哪里逃?” 随着骆锦绣现身,其居处所设的禁制法阵已自行收起,虚月这一剑再无阻碍长贯而下,耀耀毫光将西北角那一丛梅林尽数笼罩。 瓣瓣梅花遭此锋锐摧折在空中凌乱翻飞,就在长剑去势将尽欲待飞转的瞬间,叮的脆响声里,一蓬丹力流波四溅飞散。 花瓣与丹力流波的纷纭乱离中,一具巨兽扇子骨般模样的法器显露出来,边缘处还缀有众多形似黄金制成的金铃,却诡异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好以白骨为法器本就是魔门徒众的一大特色,况乃这柄扇子骨模样法器上散逸出的护器毫光颜色正是魔门独有。虚月这一击虽没有将那魔门信使斩杀当场,却将他的身份揭露无疑。 “果然有魔门潜入!”锦绣盟徒众眼神惊疑,且不说居处森严的护卫法阵,单以骆盟主的修行境界,他既然在,又有谁能无声潜入…… 随同玄玉南来并借居于此的神通道人们却是神情振奋,这些日子他们早就对锦绣盟看似恭敬实则冷淡的态度憋了一肚子火,如今在他的居所发现了魔门子弟,哼…… 叶易安此时也松了一口气,远远的看了虚月一眼竟有些惭愧于之前心中对她行事莽撞的指责。若非她不依常规、形似疯子般的迅疾出手,只要再迟延片刻魔门信使必定就已遁出了骆锦绣的居所。 虽然同是在定坤山上,但究竟是在骆锦绣居所内还是居所外发现他,从意义上讲却是截然不同。 这一刻,不管这魔门信使最终结局如何,对于叶易安而言都已从骆锦绣身上报了虚壶等人之仇。众目睽睽之下,在其戒备森严的居所内居然发现了魔门子弟,且其人还在居所之内,嘿,任骆锦绣巧舌如簧,玄玉哪里怕也不好解释吧。 那魔门信使的修行境界不可谓不高,虚月居高临下的全力一击也不能伤其分毫,只不过逼出他的行踪而已。但以当下定坤山顶的情势,他被逼暴露行踪的同时就已注定了结局。 随着他想要悄然遁逃的行藏败露,无数道丹力投射过去,霎时间这厮已不知被多少人锁定,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攻就此在定坤山顶上演。脸色已经恢复到素常之平淡的骆锦绣并未出手,但他心腹手下的攻势之猛生生把一众神通道人都排挤开去。 这一刻,锦绣盟精锐的们御魔之心真可谓坚逾磐石,且在暴起动手之初先就不顾丹力的巨大消耗布下了范围广大的禁制,此禁制在限制住那魔门信使活动范围的同时也将内里的声音响动尽数隔绝。 最终尽管被排挤到外围的神通道人们众言提醒要留活口,魔门信使依旧被数十道法器轰成了飞灰。静静目睹这一切后,骆锦绣抬眼看了看虚月,“玄玉仙长可在?” 待闻知玄玉并不在定坤山,骆锦绣下了一道严查峰顶是否尚有魔门潜入的严令后便拂袖进了居所。这道命令也算锦绣盟正式为今日之事定了性——锦绣盟巡查不严,遂使魔门潜入。 看到这里叶易安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与骆锦绣拂袖而去同时潜回了竹林小院静等虚月回来。 随同虚月一起来的还有几个虚字辈高道,商议着既要严防锦绣盟异动,同时也要派出弟子到与京畿道接壤的秦岭一线,以防魔门知其信使被杀后恼羞成怒而大举攻入。虽然在当前形势下这种可能性极小,却也不得不防。 其间虚月话很少,似乎只是静默而听,但其偶一开口则直指要害。这也使叶易安渐渐知道,修炼了道心如一功法的虚月虽然看上去并无太大区别,但其终究不是十五年前那个行胜于言,做事从不多想的林子月了。 道心如一功法天然摒绝那些心思复杂之人,以她的经历与性格,这功法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商议既定后那些虚字辈高道各去安排,虚月扭过头来,“出来吧” 依旧是清冽的声音,但当叶易安现身出来两人四目相对时,虚月的眼神确乎有了变化,此前浓浓的厌恶渐次消失。 因不知道心如一功法中辨析入微的神通究竟能到何等地步,此刻于静室之中再面对虚月的眸子时,叶易安竟莫名的有些局促。 竹林小院中叶易安与虚月对面而立。定坤山居所内,面对一众心腹骆锦绣再不掩饰脸色的阴沉如铁。 “哲翁,你亲自走一趟兰山精舍” 那被尊为哲翁之人从胡凳上站起身,略一拱手后目注骆锦绣,意在问派他去兰山精舍的目的。 骆锦绣正要说话,忽又沉吟下来,片刻后断然一挥手道:“天赐你即刻去集结盟中精锐,而后随哲翁走一遭襄州,此次定要将天机谷斩草除根”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那哲翁率先问道:“莫非刚才那事与天机谷有关?” “适才魔门那蠢货是由兰山精舍过来的,刚说到这里虚月就到了,此事若非叶易安居中弄鬼,还能有何人?” 锦绣盟众人正疑惑魔门使者身份如此敏感,怎么这么快就被虚月发现,一听这话之后顿时明白过来。一大执事疑惑声道:“论实力天机谷与我锦绣盟实有天渊之别,那魔门使者为何先去了他那里?” 骆天赐却无心于此,只是问道:“父亲,刚出了使者那事,现在就对兰山精舍动手,玄玉仙长那里……” “今时今日,锦绣盟与兰山精舍谁对道门更重要?只要我一日不降魔门,玄玉就得对本盟施以笼络,灭一个天机谷,玄玉还能为此事与本盟翻脸不成?”骆锦绣缓缓站起,“大乱将至,原不想在天机谷身上损耗实力,但他叶易安既然如此不知趣,本盟索性就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叶易安功法诡异,只怕……” 骆锦绣闻言淡淡一笑,阴冷,“叶易安在玄玉面前卖了这么大个乖,以他的生性岂能不讨些好处回去,若我所料不差,他此刻必定还在玄玉居处。人手调齐之后哲翁无需再等后令,径直往兰山精舍就是,记住,定要斩草除根!” 哲翁再次微一拱手后便带着满脸兴奋的骆天赐以及几个当管大执事出门去了,骆锦绣则招来另外一人吩咐着什么。 竹林小院中,叶易安正试图从虚月口中探出些玄玉对那桩交易的态度,无奈虚月虽对他态度有所改善,却甚是寡言,说了许多也没有有用的信息。 正在这时忽闻叩门声响,虚月起身时,叶易安已再度虚化了身形。 虚月打开小院门户,叶易安见门外站着一群人,当先那人他曾在迎接玄玉的晚宴上见过一面,乃是锦绣盟中一个位高权重的大执事许无锋。 许无锋很是客气,虚月刚一开门他当即拱手见礼,“打扰虚月仙长清静了,骆盟主因适才魔门潜入之事大加震怒,下令严查整个定坤山不得有任何遗漏,我等正是为此而来,还请虚月仙长配合并见谅则个” 这许无锋虽面带笑意却难掩双眼中的杀意,叶易安目睹此状正自疑惑:难倒锦绣盟敢对虚月动手?他们真抉择好准备归降魔门了?恰在此刻他看到了许无锋抬眼向虚月身后探究的眼神。 竹林小院就只有玄玉与虚月居住于此,如今玄玉不在,虚月又正当面,许无锋还要找谁? 叶易安心思一转即刻明白过来,暗骂自己得意忘形的同时毫不迟疑便向小院外遁去,孰料刚到小院黛墙上空却被一道无形禁制给弹了回来,随即便听一声厉喝道:“院内尚有魔门余孽,小心” 厉喝声中就见黛墙外九道身影陡然御空而起,居高临下以奇形站位将竹林小院紧紧罩住,叶易安撞上的禁制正是这些人不惧丹力消耗所布。 以自身修炼之丹力布设的禁制比起法器形成的禁制在灵敏度上差异极大,叶易安虽能凭借《蛹蝶秘法》的神通隐身,但当其撞上禁制时那九人虽看不见他却也能即刻感知。 原来早在许无锋叩门之前,竹林小院外早已布好了罗网,目标正是他叶易安。 正文 第153章 缘起缘灭 随着那声厉喝,院门处的许无锋与身后众人当即也御空而起,就在那九人身后又以奇形站位布下了一道新的禁制,天上地下将整座竹林小院封的滴水不漏。 当此之时,偌大锦绣盟最精锐战力中的四一之数毕集于此,目睹此状,叶易安心中猛然一冷。 分明早知道骆锦绣可怕,终究还是大意了,而这稍一大意付出的就是也许根本承受不起的代价。 当先驭空而起的九人确定叶易安的行踪并示警之后并未急于向叶易安可能的所在处攻击,而是不急不躁并丝毫不惧丹力消耗的催动厚实的禁制四面向院内合围挤压,在修行界斗法中这是最为蠢笨的办法,但此刻用来对付叶易安却是以简驭繁,滴水不漏。 实力强悍的修行者,最正确的战法,这一刻叶易安面临的形势之恶劣实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天罗地网已经铺好,下方小院门口处突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院中人乃在此等候家师的兰山精舍叶校尉,并非魔门妖邪,许执事误会了” 是虚月,她终究在最关键的时刻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虚月仙长说笑了,兰山精舍叶校尉与本盟有誓约在先,诚为自己人,岂有到了我定坤山还藏头露尾的道理?此人行踪与功法如此诡异,必是魔门妖孽无疑,待我等将他擒下后仙长自然明白” 许无锋的话很容易揭破——他只需一现身就够了。但叶易安面对毫不掩饰杀机的他们,又岂敢放弃此刻最为依仗的隐身?若他真敢现身,只怕立时就要被虚悬在头顶的众多法器轰成飞灰。 这是一个死局 死局就是杀局 叶易安在杀局中苦苦寻觅一线生机,脑海中方一想到即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虚月。 拿下虚月,挟持虚月,这就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一线生机。 只要锦绣盟还没有做好跟道门彻底翻脸的准备,他们就断不能让玄玉最钟爱的弟子死在定坤山上;而修行道心如一功法的虚月当也能明白他的心意,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虽然这一切都是出于他瞬间的揣测,但实现的机会很大,亦是当前死中求活的唯一出路。 就在叶易安距离虚月已咫尺之遥时,一道厚实的无形禁制将他狠狠弹了回去。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锦绣盟布在这一方的禁制刚刚推进到了虚月身前,堪堪将两人分隔开。 叶易安甚至能看清楚虚月额间轻蹙时细微的皱纹,两人近在咫尺,却又咫尺天涯。霎时他的心间居然又升腾起十五年前与林子月无奈分别时的旧感受。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叶易安岂是轻易认命之人! 随着每一点时间的流逝,他的生存空间都在遭到致命的挤压,猛一甩头撇去杂念,身形急速退回的同时他已开始手掐指诀,步罡踏斗。多年苦练的结果在这个瞬间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这道土遁符的施符速度实已突破了极限。 一道符图从虚空中无端显现,似乎在无尽光阴的等待后终于开始自燃,目睹火光腾起,叶易安稍松一口气后即刻屏气凝神。此时不仅是他,竹林小院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在了符图上。 火终于燃尽,但符箓术发动时应有的轻微爆鸣声却始终没有响起,随着最后一点火光消失,符图彻底消失,但院中却没有丝毫变化。 叶易安眼神猛然一缩,心湖之内再腾起一团沉沉的寒气。符箓术本不受阻滞,坏就坏在许无锋等人动手太早,禁制将竹林小院与外界联系隔绝的时间已久,遂使符图根本无法发挥引子的作用以借用天地自然之力。 自这道符图出现,禁制外虚月的目光就始终未曾离开过它,目睹符图失效的瞬间,她那如剑般锋锐的眼神亦是微微一缩,唇舌轻动之间似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而后她将双眼投向院中虚空,依稀便是叶易安虚化后的身形所在,却又有些飘忽,实难确定以她道心如一功法当下的修行境界是否能看破叶易安的隐身。 虚月不言不动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的双眼中逐渐有丝丝迷蒙浮现,很浅很淡。自开始修行道心如一功法以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小院中正如涸泽之鱼般做绝望挣扎的那道身影引动了心湖最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曾深溯过的角落中的某些涟漪。 对于那道绝望的身影,一种莫名的熟悉与亲近感随着涟漪隐隐浮现。但不等虚月细索其中缘故,丹力乃至丹穴毫无征兆的开始摇动起来。 道心如一首重心神宁静澄澈,虚月无暇再想其他忙凝神定思,引动功法,当丹力与丹穴的摇动消失时,心湖中的涟漪与莫名而起的熟悉亲近感也散去无踪。 虚月睁开眼来,引入眼帘的便是一道蓦然从虚空中浮现的致密黑光,此物甚是邪异,方一显现整个竹林小院的温度似乎都为之一降。以道心如一的辨析入微,虚月甚至能感受到仿似能穿破血肉皮囊的寒意。 这寒意非如冰雪,而是夹杂着浓郁的死气。 致密黑光闪电般前刺,目标为正前方的锦绣盟精锐,微不可闻的丹爆声中,绵密厚韧的禁制居然被黑光剖开一道缝隙,毫厘之差,禁制外那锦绣盟精锐虽然避开了要害,但用以阻挡的右臂自手肘以下却整个被如切腐泥般斩落。 这人乃是九人中的一人,他刚一受伤身后立时就有人替补上来,就连站位都分毫不差,前后相错不过毫厘之间。只此便可看出锦绣盟为了这次行动实是做了最为细密周致的准备。 站位补齐,稍稍一阻的禁制即刻恢复流转,虽然伤得一人,但时间之短暂却根本不容黑光将禁制剖开足够容人逃脱的缺口,甚至就连黑光自身都有被随着丹力不停流转的禁制挟夺之风险。 黑光无奈退去重又隐没于虚空中,至此,竹林小院虚空高处负责掌控全局的许无锋在长出一口气后脸上终于开始有了笑意。 他虽然不知道那道黑光究竟是什么物事,却知道它的邪异之处,这也是来之前盟主着重交代之所在。现在看来提前针对于此做的准备起了作用,当叶易安的杀手锏都已被克制住时,稳操胜券已是定局。 今天,这里注定就是叶易安的死地! 禁制的流转不停不歇,天上地下四面进逼也仍在持续,尽管锦绣盟为稳妥而拖慢了进逼的速度,但能供叶易安周旋腾挪的空间也已少到了极限。 想要挟持虚月,不成! 想要施展土遁符,不成!此时甚至因为强大禁制的全方位阻隔,就连符箓术都已不可用。 想要如同破虚壶海八怪香炉般故技重施,骨匕却依旧未能建功。以法器布设的禁制毕竟与以自身修炼出丹力布设的禁制别有不同。 锦绣盟禁制构成的牢笼深处,叶易安极力使自己保持着冷静,却苦无脱困之策。 前次黑水大泽中的试探不算,这是骆锦绣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出手则必杀。若说叶易安有悔,悔就悔在依旧太轻视了此人。 叶易安仍未放弃斗志与求生之念,甚至比以往更炽烈,但任其穷尽手段,却已向前无路,生机断绝。 时间仍在流逝,禁制的进逼还在继续,此刻叶易安已是离水之鱼,最后可供其腾挪的空间都没有了。 绞索终于套上来了,心湖中也被绝望填满,但正是这最深的绝望点燃了叶易安生性带来深隐于骨血中的不屈斗志,一个念头疯狂而又自然的浮现出来: 丹爆! 如果今天定要死在此地,他将以修行界中人人闻之色变的丹爆完成最后的还击! 丹爆意味着强大的威能,意味着血肉皮囊化为飞灰,更意味着魂魄破碎,从此往生无路,永失轮回。修行界中即便是最邪恶桀骜的修行者也不会选择此路,数百上千年以来,寂灭在金丹大道半途的修行者难以胜计,但这些人选择以丹爆而死者却屈指可数。 刹那间一生的经历历历而过,一弹指便是一生。叶易安无悔于丹爆的决定,不惧从此灰飞烟灭,却只恨终究无法救出师父,还报这一世所欠他的恩情。 此外,虚月必须走,她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太近,以自己真丹期的修行境界,一旦丹爆,她就算能不死也必重伤。 此生苦短,生死牵挂者不过师父叶天问与林子月两人,师父的恩情注定只能生生世世的欠下,永留遗憾;但对林子月他却不欠,此刻只要她一走,此生唯一的这段情缘便就此寂灭,无悔无憾! 缘起之时,我曾一心一意,竭尽所能的对她,所以无悔。 缘灭之时,虚月虽在,面目全非,所以无憾。 锦绣盟禁制四面行将合围的缝隙处,叶易安的身形无声显露出来。目睹此状,居高临下的许无锋一愣之后按捺住兴奋沉声喝道:“不得轻举妄动,稳住,莫使其有可乘之机” 叶易安恍若未闻,现身以来他唯一所做的便是看了虚月一眼。 虽然因为不能而未曾明言,但他相信以虚月的道心如一必能明白。 这是怎样的一眼啊,因为其间包含的太多,四目相对之下,虚月的眼神甚至让了让,但当其再度回望过来时,双眼中蓦然盛放出两道璀璨的光华。 一样的锐利,一样的决绝! 而后就见她唇舌微启,吐出了一个清冽的“道”字。本应是无形无象的声音从她口中吐出后却蓦然化为实质,挟着灿灿毫光印向叶易安身侧的禁制。 真言术! 唯道门内金丹修士才能运用的真言术!比起骆天赐,同一术法在虚月用来威能居然倍增,那毫光“道”字印上禁制,虽没有破除,却引发其刹那间的剧烈摇动。 “可” “道” 紧随第一声之后,又有两字真言接踵而至印向禁制同一个部位,禁制摇动更巨,虽然始终未曾破灭,但因其摇动之剧烈引得布设禁制的九人站位都为之一乱。 似乎早就演练过无数遍一样,叶易安甚至不及虚化,袖中黑光已抢先出现,趁此一点混乱剖开禁制,当其从尽可容人的缝隙中脱身而出后,身形才重又归于虚化。 虚月的出手太出人意料,太突然,而她所用的真言术发动又太快,等许无锋等人反应过来欲待重整部署时,叶易安已是脱网之鱼,就此遁走。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许无锋此刻的恼怒强烈到瞪着虚月时居然为之失语,“你……” 虚月挺拔如剑,“他既已现身就已自证并非魔门妖孽,许执事仍杀机不减,真视我道门如无物?” “她救我并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终究还是为了道门”,难以言说的情绪中,叶易安毫无迟滞的窜入了茫茫云海深处。 离开定坤山,叶易安心急如火的直奔襄州兰山精舍。以骆锦绣行事之狠辣,他既然决定对自己动手,就断没有放过天机谷的道理,只盼陈方卓等人真能将自己需时刻提防锦绣盟的嘱咐真正记在心上才好,否则等他赶回去时没准看到的就是一片尸山血海。 一路急赶终于进入襄州上空,不久之后,从空中看去兰山精舍已隐隐在望。 叶易安正要再加速度,心中蓦然一突,他刚脱大难,正是最为警觉的时候,感知有警后前行的速度都没变化,人已先行进入虚化状态。 几乎与此同时,骆锦绣从更高处一垛流云中显身出来,“本盟等你已久了,叶易安你既已我禁制,再多挣扎只是徒劳,识时务者为俊杰,投降吧!” 身为山南东西两道散修界第一人,骆锦绣狠辣之外更有老谋。在定坤山顶布下的偌大阵仗后仍不放心,居然亲身至于此地。督战骆天赐等人进攻兰山精舍之余,一并防着叶易安脱困而回。正可谓一石二鸟,算无遗策。 尤其是这设伏地点的选择更显其老辣,此时此地正是叶易安心神最为急乱,也最无防备的时刻,果不其然被其伏击个正着。 正文 第154章 魔门来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骆锦绣话刚说完,身形虚化完毕的叶易安甚至没有试探周遭他所言的禁制是否存在,先已取出一物抖手向骆锦绣打去。 从心生警兆到虚化反击,其间只隔着几句话的功夫,刚脱过一道险境的叶易安之应变速度实已快到了极限。 骆锦绣目睹叶易安居然抖手就将法器打了出来,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冷笑。不是祭出,而是打出,这种释放法器的方式虽然速度更快,且在瞬间能使法器爆发出更多威能,但其对法器的损伤却是毁灭性的。叶易安分明到了惊弓之鸟,仓皇失措的地步。 稳控住已将叶易安牢笼其中的丹力禁制,骆锦绣摆手轻拂间,放出法器迎向打来之物。 猝然丹爆声中,虚空之中蓦然闪出大片五彩霞光乱流,声势之大恍若雷电交加,惊的下风山林草泽中禽兽震恐,纷纷离巢四窜。 爆闪出的霞光乱流即刻化为一片霞云将骆锦绣罩入其中,但见霞云之内虾蟹鱼鳖横行,各式气机所化之海怪纷纷攘攘向骆锦绣扑去。 这法器厉害! 骆锦绣驭器将面前的海八怪尽数斩化,复见后面源源而来,与此同时,他蓦然发现自己控驭法器与丹力的速度竟然莫名的迟滞下来。此法器虽不足以伤害到他,但他也再难以做到意贯力达,同时兼顾海八怪攻击与丹力禁制操控而不留丝毫空隙。 坏了!叶易安这小贼方才根本就不是仓皇失措,他打出这件法器也不是濒死挣扎的反击,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叶易安仿佛与骆锦绣有着天然的默契,骆锦绣心中所思之时,他也正以黑色骨匕剖开禁制,就此遁入无边虚空之中。 这禁制乃骆锦绣以丹力布就,叶易安方一脱困他即刻便知。当下收了禁制专心应付那法器,很快便见霞光尽散,失了光泽并隐布裂纹的香炉法器也已落入骆锦绣手中。 骆锦绣低头将香炉法器端详了一回,再度抬起眼睛时已是面色沉静如常,看不出有丝毫沮丧,“有如此几近于神品之法器在手,纵然自知实力不如我,又何尝不能一战?你却说弃便弃,丝毫不存侥幸之念,只凭着这份果决,难怪能接连脱困。本盟终究还是小瞧了你,这一回输的不冤” 这件香炉法器居然自附迟滞之威能,似这等几近于神品的法器得之极难,修行者一旦到手往往视其重逾性命,对于散修者而言就更是如此了。以叶易安的出身,骆锦绣实没想到他居然拥有如此高阶的法器,更没想到他能把这种法器不惧损毁的说打就给打出来。 正是这两个意外使叶易安获得了脱身之机,这一战从结果看虽是骆锦绣输了,但非战之罪。而叶易安则胜在应变神速与心机果决上。 叶易安听到了骆锦绣的话却没有回说什么,甚至连扭头都没有。山高水长,行动永远比空口白话更有力量。此刻他只是以虚化之身奔向兰山精舍,为了避免刚才那种情况再次出现,他不断改变着前进的路线。 眼见马上就要到兰山精舍时下方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叶易安低头下望,只见刹那间的静默之后,这一方山林猛然混乱起来,无数草木扑簌簌摇动不休,生活在其中的鸟兽仓皇四散,甚至有相互撞上的。不远处几道地裂中向上喷涌起高达十余丈的沉浊土气。 怎么回事?叶易安转身看去,就见声音发源处一股黑烟冲天而起,规模甚是巨大,以至于隔着三百多里的距离依然看的清清楚楚。 那黑烟笔直向上,朗朗晴空之中立时出现了一个形似倒立的锥体。叶易安再一细看,脸色猛的变了变。那根本不是什么黑烟,而是逆冲起的黑色毫光,这一幕让他油然想起当年鹰面人在襄州城外布设法阵的情景,只不过眼前这个放大了数十倍不止。 这是魔门的法阵! 以此毫光发散的范围之大,法阵主体可想而知。山南东道腹地之内怎会有如此大规模的魔门法阵驱动? 像这种法阵的布设绝非短时间能够成功,怎么可能瞒过自己乃至整个天机谷的耳目? 而让他真正动容的根本原因却是那魔门法阵之所在正是凤歌山——林子月的祖业所在。 林子星怎样,凤歌山中那些人又怎样了?叶易安脑海中猛然涌上这个念头的同时,许多旧日的记忆乃至至今未解的疑惑也瞬间涌来。 凤歌山与魔门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十五年前,言如意究竟对林子月说了什么秘密,竟使性格强硬的林子月心神崩溃? 正在这时不远处天际中一团光影直向黑光起处的凤歌山扑去,观其毫光颜色与速度,此人定是骆锦绣无疑。 叶易安摇摇头,驭动丹力继续奔往兰山精舍。事有缓急,他的当务之急是陈方卓等天机谷子弟的安危。 兰山精舍最核心处,护山法阵释出的毫光虽已摇摇欲坠,但还没有彻底破裂。陈方卓并秦阳、赵旭等大执事正身先士卒强力抵御,冲杀在最前方的除了他们还颇有些叶易安并不熟悉的生面孔,这些人显然是近来招募北地修士的结果。 叶易安目睹此状,悬吊已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当下也无多话,也不急于与陈方卓等人回合,虚化之身径直冲进了锦绣盟大队之中。 骨魔残骨所化骨匕携带着浸人血肉皮囊的森寒死祟之气,一匕之出,丹力护盾也莫之能御。 叶易安手执骨匕游走于锦绣盟战队之中,虚化的身形不断变幻位置地点,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给锦绣盟众任何围拢他的机会。 而在这每一次变幻之中,必有黑光一闪而逝,黑光过处,血雨横飞,偶有濒死的惨嚎随着法器一起从虚空中坠落,更多的却是连一声死前的惨呼都来不及。 斩杀一人之后,黑光即刻被收入袖里乾坤隐于无形,当其再次于别处出现时,必然又有一人血肉四溅。当此之时,叶易安此前两度陷入困围的怒火被尽情发散出来,他已彻头彻尾的化为死神,在锦绣盟战队中酣畅淋漓的进行着无情的杀戮。 断去的新鲜残肢从眼前掠过,鲜血在身周飞溅,锦绣盟整齐的战阵不可避免的开始陷入混乱,面对如此恐怖却又不露身形的强敌,恐惧不可避免的在人人心中滋生。这时,锦绣盟众甚至已无心对敌,而将全部心思放在了四周的探查上,虽然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探查未必有效,却不可避免的还要去做。 对锦绣盟而言,叶易安所带来的心理恐惧实比他真切的杀伤更具威力,短短时间锦绣盟攻势大减,士气狂挫,天机谷则欢呼声起,气势大振。 叶易安的杀戮仍在继续,只是比之刚才更小心了些。林一哲眼见乙方战阵越来越乱,给叶易安施展的空间也越大,当即下令停止攻势,开始重整阵型布设禁制意图先将叶易安困围斩杀。 在这最后的混乱中叶易安出手越发的飘忽快捷,陈方卓等人也开始放言促请叶易安速归,莫着了锦绣盟这些背信小人的圈套。 因叶易安一人,这方天空愈发喧闹不堪,这时一声悠长的朗吟破空而来,严令锦绣盟众即刻停止对天机谷的攻势。 声音还未消歇,骆锦绣已经抵达,其神情凝重中露出压抑不住的焦急。 闻此命令,林一哲等此次行动的首领皆感愤然,就连正在徒劳追杀叶易安的骆天赐都满脸不解。 虽然叶易安造成的混乱不小,但锦绣盟对天机谷仍然占据着绝对优势,一待阵型调整完毕,全歼天机谷仍是料定之事,届时就连斩杀叶易安也未尝没有可能。更别说此刻盟主亲至,岂有在这个时刻收手的道理? “魔门大举入侵了!” 骆锦绣只此一句,不仅锦绣盟一片静默,相顾愕然,就连天机谷众人也立时安静下来。 魔门不是正与道门鏖战京畿,以求决胜长安嘛,他们怎会来山南东道?道门、锦绣盟,乃至天机谷都在京畿与山南交界的秦岭上布有耳目,魔门是怎么来的?若是小股潜入还说得过去,大举入侵……难倒那些探子都死绝了? 众人还在为此消息震惊,骆锦绣已接连下令,先是令骆锦绣速回定坤山示警并尽启护山法阵;与此同时通报玄玉等神通道人他已率众前往阻击,势要趁魔门大传送法阵启动未久的时机力阻其大举进入山南,望诸位仙长尽快来援。 骆天赐领命疾去,骆锦绣看了看天机谷阵营,唇舌翕张却最终未发一言,转身领着林一哲等人向西而去,边走边还在快速调整阵型,看其去向正是凤歌山所在。 目睹锦绣盟大队离去,陈方卓长出一口气,悬吊的心也算落了下来。但他却没有多少兴奋之情,仿佛整个人被什么东西罩着,压着,放松不下来。 扭头看看秦阳、赵旭等人也都与他一样,就连那些门中弟子也都在抓紧时间休息的同时低声耳语着什么。 一切都是因为骆锦绣刚才那个消息——魔门来了! 这就是罩在众人头顶的乌云,虽然无形,单其阴影已足以让人悚然惊惧。所以当叶易安刚一出现,陈方卓以及众多大执事们立即不约而同围了上去,周围的天机谷弟子也都将目光聚集过来。 这时大家的心思已不在锦绣盟,关切于魔门是否真的来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看骆锦绣刚才的举动,魔门来了的消息只怕不假,只是人也皆有侥幸之心,想着叶易安或许会否定这个消息。 关于魔门众人是如此陌生的熟悉,陌生是因为魔门始终未曾大举深入到大唐山南腹地,这使山南修士无论从实际距离还是心理上都觉得魔门离自己很远,自然也就没打过什么交道。 熟悉则是因为魔门存在的太久,关于他们也听说的太多,他们迥异于大唐修士的容貌、自成体系的修行法门、他们的残暴嗜杀……总之,魔门在众人心中无论是何种印象,总与强大、邪恶以及对中原不死的觊觎之心紧密相联。 而今,这庞然巨物般强大邪恶的力量真的来了!面对这样的洪水猛兽,小小的天机谷能怎样,又该怎样? “刚才回来的路上我曾见凤歌山处有黑光冲天而起,很像魔门大传送法阵驱动时的情景。骆锦绣所说只怕不差,魔门的确来了!” 此言一出气氛立时为之一窒,那些低声耳语的天机谷弟子也不约而同停止了说话。陈方卓只觉口舌发干,涩着声音道:“传送法阵……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这也是叶易安在紧张思索的问题。沉吟片刻后,他开口时却是发问,“此时之应对,不过战与不战,不战如何?” 闻问,陈方卓先松了一口气,不战嘛,那就最好,正可保存实力。 “锦绣盟若真是去阻击魔门,我们知道消息却没有出战,不说锦绣盟,道门那里必定是得罪狠了”说话的是秦阳,见他意在出战,陈方卓懊恼的瞅了他一眼。 叶易安点了点头,以目光示意他继续再说。都是自己人秦阳也没什么顾忌,续言道:“魔门前来只有两个结果,胜或者不胜,魔门若胜占据山南,第一件事必是肃清地方,自然没有放过我天机谷的道理;魔门若败,而我等此时却没有出战,届时不说锦绣盟,就是道门那里也交代不过去” 秦阳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叶易安目光环视一番后点头道:“秦大执事见的明白,我等此次若不出战,不仅不能见好于魔门,反之他们无论胜败咱们都没好处。既然如此……” 停顿了片刻后,叶易安沉声说出了发问前就已做好的决断,“那就出战” 刚与锦绣盟打生打死,转眼之后却要与他们并肩御敌,想想都让人丧气。陈方卓兴致不高,但既知不得不战也就开始整备队伍。 很快就已准备好,陈方卓示意可以出发时叶易安却不为所动,“不急,再等等” “等?” 叶易安看着赵旭派出的探子离去后,将目光投向虚空中凤歌山所在方向,“虽说要出战,却不是去当炮灰的。我们人少,劲儿就愈发要用到刀刃上” 正文 第155章 鏖战 凤歌山顶,往日秀美宁静的山林风光已尽毁无遗。麻石小路没了,院落没了,往日熟悉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 此时的凤歌山顶俨然是一片刚刚经过地震强力撕扯搅乱后的废墟,显现于废墟中的是一个庞大却繁密的传送法阵,法阵所散发出的浓似烟雾般的黑光使这一片天空都雾霾阴沉下来。 构成法阵的材质虽不明其来历,但两侧犹如被犁起的大堆浮土却清晰表明这法阵原本是深藏于地下,直到今天被驱动时才从地下隆隆升起,并给凤歌山顶带来了毁灭性的的破坏。 而这庞大繁密的圆形法阵中心阵眼恰恰就是阴阳炉之所在,这足以表明凤歌山顶方圆数千里内唯一的阴阳炉正是法阵得以布设并运转的关键。 大传送法阵以八卦之形呈现,此时八个卦位上黑光灼灼,闪耀之间就见有八人蓦然虚空出现,随着这八人离开,片刻后卦位再次闪耀,又有八人被异地传送而来。整个过程紧张有序,毫不紊乱,这些被传送者似是早已演练过多遍一般。 被传送的人中虽大多数都是异貌胡人,但也不乏唐人容貌者。他们刚一离开卦位即刻就被旁边身着异服的祭祀们分派到不同方位守护传送法阵。 祭祀们是被最早传送过来的,无论年纪大小,祀阶高低,此刻他们脸上都有着同样兴奋而紧张的神情。 这是魔门百年来第一次如此深入大唐腹地,兴奋自不待言,紧张则是因为此刻正是他们最为危险虚弱之时,虽然这法阵的速度已经很快,他们仍嫌太慢,守护的力量太弱,只要再有顿饭功夫,不,哪怕只是一盏热茶的功夫,他们就有了足够保护法阵的力量,届时随着人员源源而至,山南大局可就此底定。 若然如此,有了山南根基魔门近可从背后抄袭京畿,远则就此南下席卷江南,就此一举突破将大唐南北分界的秦岭山脉,取得绝大战略优势。到那时,他们这一支偏师将获得何等功绩? 事与愿违,怕什么来什么,祭祀们正紧张的苦捱时间,忽听示警之声,应声看去就见侧方天际一片光亮腾腾而来。 今日天气晴朗并无异变,这片光亮自然是法器毫光汇成,目睹此状,众祭祀们再顾不得其他,忙督促那些已经传送过来的魔门徒众准备应战,无论如何也要力保大传送法阵不受破坏。 眼见距离凤歌山越来越近,锦绣盟林一哲嘿然声道:“数十年间襄州散修界一直有凤歌山与魔门不清不楚的传言,今日这传言总算是落到了实处。难怪此前那魔门信使会先到天机谷,原来为的是这个” 凤歌山上的这个大传送法阵驱动后声势很大,必然瞒不过左近的兰山精舍。相反,兰山精舍若肯遮掩此事,魔门就能悄无声息的进入,省却好大麻烦。只是魔门此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房州的锦绣盟今天会在襄州大举集结。 “这是天意”,口中说着,骆锦绣脸上有着几乎掩饰不住的后怕神色。还好今天为平灭兰山精舍而在此聚集了大股战力,还好魔门的大传送法阵是在今天启动,还好双方正好撞上,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林一哲看了看骆锦绣的侧脸,“魔门最大的敌人是道门,稍后……咱们真要死战?” “哲翁看看这传送法阵,再算算时间,那信使即便不死在虚月手上也没足够的时间将消息传回。魔门派出此人其实意在天机谷,到我锦绣盟不过是行缓兵之计罢了。归根结底,人家还是没将咱们放在眼里” 骆锦绣的速度丝毫未曾放缓,声音也冷,“既然如此,咱们就得好生显显手段,加深一下他们对锦绣盟的认识,惟其如此以后若要再说话时,他们才会真正在意。传令下去,今日本盟誓将血战,未将那传送法阵破除之前纵然战至一兵一卒也决不收兵” “破除传送法阵之后呢?”这个问题林一哲放在心里并未出口,依然传令去了。 魔门意在死保传送法阵,锦绣盟则意在尽快毁掉此传送法阵,双方争的又都是时间,这就使二者之间省却了试探与言语交锋,甫一接触即刻进入了厮杀的**。 以凤歌山为中心的十数里天空中瞬间成为一片大杀戮场。风云激荡,修士乱飞,空中地下法器横行,或灰或黑与或青或碧的毫光交错纠缠,丹力交汇时的爆鸣声不绝于耳,散碎的丹力流波更是印满整个天际。这一幅大杀伐的景象虽数十里外亦清晰可闻。若非凤歌山深藏于神农岭深处,这一幕必能使人间世为之大哗。 在人间世中犹如活神仙般存在的珍贵修士们此刻或伤或亡,不时如折翅的禽鸟般扑簌簌下坠,命贱如蚁。 此时魔门在此负责大传送法阵事宜的是室韦族出身的大祭师腾里木花,身为高阶修士早已是寒暑不侵,但此刻他的额头却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腾里木花边密切注视着战局,边迭声下令让手下的祭师不间断组织人员驭空出战。 此时他已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来懊恼自己的时运为何这么差,一场奇袭怎么就生生演变成了以寡敌众的会战。 祭师们闻此急令皆是面色踌躇,从接战到现在短短的时间里他们的损失实在太惨了,锦绣盟人来的太快,战力又占据着极大优势,这就使得魔门的应对份外艰难,很多人都是刚出传送法阵就进入了战阵,而后直接战死当场。 在这样以寡敌众的情势下正该收缩力量才对,大祭师这命令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等他们再犹豫,腾里木花已怒声催促,这一瞬间,他那深陷的双眼诡异的变为浓黑,尤其是一双瞳孔更是漆黑如墨,身周隐见淡淡如雾的黑光悄然散出。 目睹此状,众祭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低下头不敢再与腾里木花对视,皆都领命而去,很快就又有一批魔门徒众逆势强行驭器而起,缠斗着锦绣盟众分散向更广的空域。 腾里木花双眼的颜色慢慢恢复过来,这些蠢货他们根本就不明白,现在最重要的是务必力保大传送法阵不失,只要身后的传送法阵还完好存在,已经传回消息的他们很快就能获得强力支援,并最终顺利完成此次奇袭。 与可能到手的辉煌功绩相比,现在的伤亡又算得了什么?掌控全局的他比那些祭师更知道己方伤亡惨重的情况,但越是如此他就越要不断派人驭空出战,唯有如此才能将锦绣盟人的注意力及战力分散开来。 以看似愚蠢的添油战术,以不惜伤亡的乱战护卫大传送法阵并争取时间,腾里木花坚信自己此刻所做的实为最正确的抉择,纵然木撒亲至也必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念至此,腾里木花伸手招过那支刚刚传送过来的八人小队,伸手一指远远凌空而立的骆锦绣后简短的下达了战令,“去,杀了他” 八人恭声领命,腾里木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驭空而起,心中不合时宜的生出一缕极淡的忧伤,这是在提前为八人哀悼。 腾里木花知道他们的命运必定如同前面派出的四支小队一样,注定是全员覆灭的结局,没有人能活着回来。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会不停的派出人让他杀,让他杀的快意,最好就此沉迷于这杀戮的快意中才好。 此时此刻只要能分散这明显是锦绣盟主事人的注意力,送多少人给他杀都值得。 广达十数里的天空中战局更趋惨烈,但优势明显的锦绣盟徒众却感受不到半点大量杀伤对手的喜悦,反而心底隐隐发寒。 这些魔门徒众实在太狠了,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从接战到现在魔门受伤者颇多,但至今却没见到一个投降讨饶的,这些异貌胡人只要还没死,纵然受了再重的伤也绝不放弃斗法,总要斩了他们的头颅才肯罢休。 一个两个也就罢了,若个个都是如此……多年来锦绣盟在成就山南东西两道散修界霸主地位的过程中并不乏战斗,但与那些战斗比起来,眼前这场……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这就是魔门!这些人身后还站着多少人! 惨烈的厮杀仍在继续,但占据着优势一方的锦绣盟中却隐隐浮现出一股莫名的气氛。 骆锦绣干净利落的将来袭的第八人也斩为两段后身周总算有了片刻的平静。很快他就准确感知到了弥漫在众部属中的莫名气氛,差不多也是时候了,既然想要好好伸量一番魔门战力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到了该调整战法的时候了,再拖下去恐会生变。 隔着几乎整个战场,骆锦绣的目光与腾里木花的眼神不期而遇,淡淡一笑之后,骆锦绣伸手召来了林一哲。 新的急令下达之后战局迅速发生了变化,锦绣盟人开始不惜放弃斗法优势的急速回收,原本绵延达十数里的空域战场急速往凤歌山顶浓缩。 腾里木花的脸色变了,忍不住回头去看大传送法阵的同时,脑海中居然不经意的浮现出骆锦绣适才那隔空一笑。 厮杀到了这个地步,骆锦绣那一笑中却没有得意,仇恨,腾里木花感受到居然是荒谬的友善。 荒谬,当真荒谬。转眼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腾里木花也开始急速应变,一改之前的分散而将全部能调动的战力回缩到法阵周围,力保法阵不失。 骆锦绣丝毫没给腾里木花喘息之机,尚在其调整之时便已发起了强攻,一并将之前交予林一哲的指挥权都给收了回来亲自临场决断。 修士们的斗法原本需要广阔的施展空间,但这厮杀因其攻防的性质注定只能是短兵相接,也就使得厮杀刚一开始就远比刚才更加残酷,连环不断的丹力撞击引发的爆鸣声叠加之后如旱日惊雷震荡天际,四散的丹力流波灼亮的晃人眼眸。 距离战场不远处的一峰山顶上,刚刚到来的陈方卓等人虽只是远观战场便已耸然动容,如此规模,如此激烈的大斗法实是他们未见的奇景,此前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看着、议论着、感慨着好一会儿后,众人安静下来,陈方卓将目光投向了身前半步处的叶易安,“校尉,看那毫光变化锦绣盟当已稳操胜券,咱们是否该出手了……若再拖延,只怕就没有出手机会了” 叶易安静静看着远方战场,闻言摇摇头。良久之后,似乎只是为了安慰众人才说了一句,“道门的援兵不也还没到,不急” 他们是驻扎在房州定坤山,我们却就在左近,这能比嘛?若锦绣盟独力就把眼前这股子魔门给收拾了,战后追责起来,这样的解释道门肯听? 这些想法在陈方卓心底滚动,却并没说出口。他并不是笨人,分明知道叶易安是在等,只是不明白他究竟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凤歌山顶突然腾起一片夺目的光团,辉光之烈令所有的丹力流波都相形逊色。 正文 第156章 阻击 “骆锦绣亲自带人出手了!” “炽白中隐见金光,骆锦绣的修行境界竟已到了真丹上入室!” 叶易安极目四望,随着这片光团电闪着冲向阴阳炉所在方位,一团浏亮精纯到宛若黑玉般的黑光相继而起,显然是魔门高阶修士飞身阻击。 虽然这一波参与斗法的人少,但其造成的声势却激烈浩大到令周遭群战的场面黯然失色,凤歌山顶的天空都因为骆锦绣全力出手的斗法而风云失色。 陈方卓等人边目不转睛的关注着斗法,边有人不时咝咝的倒抽着凉气。 元丹之后是灵丹,灵丹之后是真丹,真丹期又有下入室和上入室境界之分。从灵丹期突破真丹期就已极难,下入室突破到上入室更是罕见,至少近五十年的山南散修界中,骆锦绣可谓是众人所知的第一人。 五十年仅此一人,真丹上入室之难可想而知,骆锦绣修行境界之高可想而知。没想到此人不仅能力出众,仙缘亦是佳妙到如此让人嫉妒的地步。 骆锦绣有如此高的修行境界与战力,又是携精锐一体出击,这一场令风云失色的斗法最终结束,随即凤歌山顶逆冲而起的黑光戛然散去——魔门驱动的大传送法阵被强行阻断了。 凤歌山顶,随着大传送法阵戛然而止,整个场面似是静止了一般,魔门徒众狰狞的脸上显露出无尽的失落与茫然,刚刚在弱势下仍不惜伤亡血战到底的戾气似乎也在瞬间散了个干净。 与之相反,锦绣盟众却似早知必有此刻,且似早有预案一般,趁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迅速与魔门徒众脱离,重新汇聚于林一哲身后。 林一哲看了看骆锦绣,“现下我等当如何行事?” 不等骆锦绣做出回应,就见对面魔门首领似的人物一声不甘的怒吼声中,魔门徒众蜂拥杀来,比之刚才的坚韧,现在的他们更多了几分有死无生的决绝。 显然这些魔门徒众已经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大传送法阵被破坏之后,他们已成了再无退路的孤军,前有强敌、后无退路,摆在他们面前的唯有死战这一条绝路。 骆锦绣驱动护盾,放出法器化解了众多冲着他来的攻势之后淡淡声道:“对面的这些魔门徒众已成困兽,传令下去,我锦绣盟众当以全身为先,力避伤亡” 这道命令下的隐讳,但林一哲却听懂了。对方要拼力死战,己方却要力避伤亡,全身为先,还怎么挡得住?这岂非就是要放他们走的意思。 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何况是对手这样的强敌,大传送法阵被破除之前的激战中虽然杀伤魔门甚众,但锦绣盟的伤亡也同样惨烈。若是现在放他们走,那此前锦绣盟的血战与牺牲…… 骆锦绣屈指一弹,一道小小的隔绝声音的禁制应手而出将两人包裹其中。 不虞话语外泄之后,骆锦绣方低声道:“哲翁以为锦绣盟定要与魔门就此势不两立?” 如果说林一哲之前对独霸山南散修界的锦绣盟还颇有些自负,那经此一战后他对魔门也有了崭新的认识,“那适才……” “没有刚才这一战怎么体现本盟的价值与实力,魔门又怎会正眼看我们?现今目的已达,岂能真将他们全歼而与魔门结下死仇?我观对面那魔门首领并非愚笨之人,当能明白我的心思” 至此,骆锦绣的心思已彻底揭示的明白,他要的就是魔门正视锦绣盟,进而使魔门在解决山南道的问题时绕不过锦绣盟去;与此同时又不愿与魔门结下死仇,况且放走这些人还能预为信使之用。 林一哲想的更深些,或许骆锦绣刚才决意破除大传送法阵就是在向魔门释放一个信息——我既有能力阻止你进入山南,自然也有能力将你迎入山南。 想的越深,想法越多,林一哲微微瞥了骆锦绣一眼后再无多话,转身传令布置去了。 调整来的很快,魔门徒众随即就感受到锦绣盟徒众的变化,他们收缩的愈发厉害,对战时也只以缠斗为主,绝然不像刚才的血战,似乎根本没有趁势聚歼之意,乃至似乎对魔门的突围也毫不在意。 腾里木花敏锐的发现了这种变化,怒火犹未平息的他猛然隔空向骆锦绣看去。 他看到的是一张有着淡淡笑容的脸,只是比之此前的那次对视,这一回骆锦绣眼中的善意表现的愈发明显了。 腾里木花的确不笨,仅仅数息之后他便明悟了骆锦绣的心思。而后当即收束部众调整战法,决死之战变为了毫不恋战的突围。 突围进行的异常顺利,刚才血拼力战的锦绣盟战法一变,拦截就变成了虚应故事,双方甚至很快脱离了接触,魔门残部在腾里木花的率领下径直向秦岭方向驭空而去。 魔门残部去势极快,眼瞅着即将飞出凤歌山空域就此鸿飞渺渺之时,一柱险峰上忽有百余人驭空而起,堪堪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腾里木花见前方空中领先站着的是一个面容极为年轻的男子,其人也没乘驭法器,就那般双足空悬的立于虚空之中。 真丹境界!若是平日腾里木花自然不惧真丹境界修士,但当此急于突围之时却是双眉一蹙,毫不迟疑的领着身后残部便欲绕空而行。 他刚有所行动,一道毫光已劈面而来,对面男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直接就出了手。 随着这道毫光,年轻男子身后的近百修士立时散开,毫光闪耀间众多法器腾腾杀向魔门残部。 魔门自大传送法阵被强行阻断之后本以为已是绝路,却因锦绣盟的有意放水而绝处逢生,正值心志最为懈怠之时却又突逢兰山精舍强力阻击,情势变化之快使一干徒众自己都难以适应,自然也就没有了此前决意赴死的决绝,而是寄望尽快退走,以求生机。 人同此心之下,双方甫一接触之初,无心恋战的魔门残部气势与战力大衰减,倒使第一次与魔门正式对战的兰山精舍部众陡然去了惊惧之心,一时气势大振。 陈方卓以下众兰山精舍弟子很好的执行了叶易安的严令,此战不求杀敌多少,但能缠住魔门残部就是最大的胜利。 从魔门启动大传送法阵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就算是乌龟爬,道门的人也该到了吧。 “是叶易安,盟主……” 兰山精舍浴血拼杀的空域稍远处,锦绣盟众已收拢好部众。林一哲的话虽没有说完,但他的眼神已将未尽之意表达的清清楚楚——与魔门残部合力夹击,趁此机会正可将叶易安及其部众全歼于此。 骆锦绣双眼一闪,继而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这是个好主意,可惜时不我与,来不及了! 刚才遮遮掩掩的放走魔门残部是一回事,但若让道门亲眼看到锦绣盟与魔门残部一起剿杀兰山精舍就是另一回事了。现在就与道门翻脸……此诚非骆锦绣所愿。 似乎就是为了印证骆锦绣的说法,房州方向的天际一片耀眼的毫光已隐约可见,观其来势,很快便可抵达。这片毫光最前方那枚凌厉如剑的玉简法器,一望便知乃是出自虚月之手。 道门应援的队伍来了! 骆锦绣收回目光,断然声道:“围上去” 林一哲一愣,顺着骆锦绣的目光一瞥之后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再无二话,手一挥便领着身后锦绣盟大队人马向空中的战团飞去,只是他们却并不向魔门残部出手,而是侧绕着直向兰山精舍后方插去。 素来行事最以稳妥为先的陈方卓即刻查知了锦绣盟的异动,一声怒骂,脸色也为之大变,“校尉……” 魔门残部大概也发现了房州方向天际上的异动,陡然变得凶狠异常。锦绣盟又人多势众,二者若真是合力齐攻,不等道门援军抵近,处于缠斗中的兰山精舍就将全军覆没。 骆锦绣真会在道门眼皮子底下与魔门残部联手?叶易安略一迟疑,但这迟疑也仅仅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此刻在这里的几乎已是他所掌握的全部实力,他不能赌。 “传令收缩,自保为先” 陈方卓没有片刻耽搁的传令下去,兰山精舍众弟子开始主动脱离与魔门残部的缠斗,魔门残部更无恋战之心,在腾里不花的呼喝声中绕过锦绣盟众直向秦岭所在方向飞逃而去。 对此,锦绣盟众口中呼喝声虽大,行动却是寥寥,遂使魔门残部顺利遁走。 叶易安无视魔门残部,收拢兰山精舍弟子后只是紧紧盯住锦绣盟的动向,心底却是暗恨骆锦绣委实老奸巨猾,生生利用他们给魔门送了好大一个人情。 双方正隐隐对峙时,道门援军终于抵近。骆锦绣向一马当先而来的虚月慨然笑道:“山南修行界早有传闻说凤歌山与魔门不清不楚,今日这传送法阵已可足证其事,所幸我锦绣盟恰逢其时,赖众人戮力死战终于强行阻断了那分明已布设多年的大传送法阵,一并将魔门奇袭山南的图谋扼杀。为此,我锦绣盟弟子死伤枕籍,御魔抗暴之心天日可表” 闻听此言,陈方卓不断以目光示意叶易安,分明是要他揭破骆锦绣的虚言丑行。 对此,叶易安不明神色的一笑作罢,似这等明知是白费口舌的事情说之何益。 凤歌山有魔门不知多少年前预布的大传送法阵不假,是锦绣盟强力阻断了大传送法阵并扼杀了魔门的奇袭也不假,在此过程中锦绣盟死伤甚众同样不假。有这三个事实在,又是在当前的形势下,道门又能对锦绣盟如何? 只怕是安抚尚且不及吧,更妙的是凭借适才凤歌山顶那场大战,骆锦绣一并将此前在无根山宿处会见魔门使者的事情也给抹的干干净净,任谁也再难提起。 一战之下,骆锦绣既显示了实力,又可谓是在道门与魔门之间极大的加重了自身的份量,这老贼之行事真让人叹为观止。 虚月听完也无别话,目光扫过骆锦绣与叶易安后一道毫光闪过便已消失不见,观其去向分明是去追摄魔门残部了。 “虚月仙长,我等前来助你”,话刚说完,叶易安便已领着陈方卓等兰山精舍弟子紧随而去,一时间,这片空域中便只剩了锦绣盟众与道门援军。 锦绣盟今日来襄州的目的本为全歼兰山精舍,虽然中间遭魔门插了一脚,但这个念头却并未放下。只是此刻叶易安走的太突然,又有道门援军再侧,实在无法动手。 目睹叶易安说走就走,林一哲双目暴睁,心下暗骂:“好个奸猾小贼”,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兰山精舍等人远去,而后满心郁闷的强作欢颜与神通道人们周旋。 神通道人们稍稍问过事情大概后便即招呼锦绣盟向凤歌山顶扑去,而后双方合力将那已被强行阻断的大传送法阵阵体拆的干干净净,至此,众道人们方才松了一口气。 显然,对他们而言拆掉这法阵实比追杀那些魔门残部更为重要。 做完这些之后,领头道人将骆锦绣请到一侧低声耳语了一番,隐隐绰绰间分明可以听到虚月的法号被多次提及。 正文 第157章 荒诞 远离了锦绣盟众之后,叶易安虚空悬停,着令陈方卓除留下几个探子之外,带着其他人即刻转入此前探查出的神农岭后备基地。简而言之便是一句话,从此刻起,天机谷暂时放弃兰山精舍,向神农岭深处全线收缩,由明转暗,避免再被锦绣盟突袭围攻的同时静待时变。 交代完毕,目睹陈方卓等人走后,叶易安御动《蛹蝶功法》丹力运用法门,虚化后的身形掉头向凤歌山顶飞去。 虚月修行境界既高,又持有道心如一功法,此去追摄魔门残部若能与驻守秦岭的道门力量前后夹击一举建功最好,纵然不能自身安全也无大患。比较起她来,倒是凤歌山上的林子星等人更让人牵挂。 奇袭被破坏之后那些魔门残部死或不死差别已经不大,反倒是因为这次奇袭,林子星等人的处境却变得异常尴尬凶险起来。 有之前相似的经验在,叶易安相信魔门不会伤及林子星等人性命,但是如何善后…… 凤歌山上出现魔门预布多年的大传送法阵,这让林子星等人面对道门及锦绣盟时该如何自辩?林子星跟林子月一样对凤歌山的旧事与根底一无所知,又从何辩起?但他们却是隐隐之中最能制约虚月的核心力量,以骆锦绣的精明岂能看不到这一点。 林子星是个好人,也是叶易安真心认可的极少数真朋友之一,不管是为了将他救出困境还是为了解除林子月的后顾之忧,都断不能坐视其落入道门或是锦绣盟之手。 从长远来看,此事远比这一刻跟着虚月一起追杀魔门残部来的更重要。 叶易安到时凤歌山顶正是一片热火朝天景象,拆除魔门大传送法阵的工作仍在继续,这种局面也给他的行动带来了极大便利。 但任叶易安将凤歌山顶转了个遍也没发现林子星等人的踪影,他们既不在此地,也没在道门及锦绣盟手中,仿佛就此凭空消失了一般。 规模巨大的传送法阵终于拆除完毕,留下几人看守阴阳炉后道门与锦绣盟众一起离去,只不过他们却是兵分两路,观其去向,一部分回归房州定坤山,另一部分则是朝向秦岭而去。 显然,经过此前的奇袭后道门与锦绣盟都对魔门的举动不太放心,此举分明是增强秦岭守卫的力量。 道门与锦绣盟走后叶易安并未跟着离去,避开那几个留守者之后更加细心的将凤歌山上上下下搜索起来,一天的喧嚣过后,圆月西升,朦胧的夜空中忽有一道炽烈的毫光远远而来。 目睹此状,叶易安迅即重归虚化,小心翼翼往毫光落脚处潜去。 如流星般璀璨的毫光坠地落定后虚月的身形显露出来,一如既往的挺腰拔背,冰寒锐利,只从神情上看不出她此前追击魔门残部的结果。 向那几个留下来看守阴阳炉的人问过一番话后,虚月将他们打发开去,而后孤身一人四处走动查看起来。 此时的凤歌山顶已是面目全非,唯一变化稍小些的南侧密林也是伏树遍地,一片狼藉,虚月的身影慢慢隐没在林木之中。 那么长时间都没发现虚化的自己,道心如一功法虽然神异,虚月的修行境界毕竟还没到辨析入微的地步,更别说由外及内了。 这个发现让叶易安放心不少,他不再强自压抑心底蓦然而生的冲动,借着树木的遮挡向虚月更近的靠过去。 圆月高挂,树影婆娑,依旧的凤歌山顶,依旧的南树林,眼前的一切都像极了十七年前两人第一次在此偶遇的月夜。 因为之前不敢运用术法,此时靠近之后,叶易安终于看清楚了虚月脸上的神情——那一抹虽然清淡,却极其清晰的茫然。 这地方分明是第一次来,却为何又隐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虚月刚一深究这恍如幻梦般熟悉感觉的根源,心湖内蓦然响起《道德经》的清音吟唱,这是修炼道心如一功法所必须的内化真言术法。 《道德经》五千言在心湖内清吟不到一半,此前的茫然已消逝一空,虚月心神重归于抱朴状态的同时口中已轻叱出声,“出来” 与此同时侧身过来的她目光灼灼盯着的正是叶易安所在方向。 “终究还是小觑了她,此前她没发现自己该是心神受扰以至于影响到道心如一功法的发挥吧”,叶易安心下想着,行动上却没有丝毫迟疑,应声解除虚化显出身形来。 斑驳的月影下,隔着一株倒伏的大树,叶易安与虚月四目相对。 “凤歌山在襄州境内,这是你的地盘,魔门在此建造出如此规模的大传送法阵并以此发动奇袭,差之毫厘便将得手,此事你难辞其咎!” 虚月的这番话冰冷锐利,听在叶易安耳中却是荒谬中含蕴着无限心酸。 世间可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场景? 有十五年前林子月心神崩溃的前例在,生性谨慎的叶易安此时也不敢冒然揭破旧事,以免引发不测之变。 “怎么,你无言以对了!” 叶易安微微侧过身去不再与虚月四目对视,淡淡的声音里有着复杂到难以尽言的情绪,“凤歌山在襄州不假,但其与道门渊源极深,亦受道门庇护,我怎敢插手到这里?你刚才所问正是我心中所惑,也是你我之所以会在此地相遇的原因” 叶易安的回答显然大出虚月所料,“凤歌山受道门庇护?” “此事你不妨回去问问尊师”,叶易安说完便不再多话,伸手摘下了一片树叶。 虚月诧异的看着他的举动,片刻之后却听得有一响若合节奏的清新曲调悠悠而起。一曲吹完后,叶易安犹自不肯罢休,居然又低唱起民间俚曲来: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叶易安此刻的行为与虚月对他的认知相差太大,加之受刚才那个消息刺激,竟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之间,月夜荒林之中便只有这两首出自襄州的俚曲在悠悠回荡。 静默在这古怪的场面里,莫名的,此前令虚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茫然感觉再度浮现出来,茫然之中看向叶易安时,甚至还有了一丝淡到如山间清风般几乎微不可查,亦不知来由的熟悉感。 只是茫然与熟悉的感觉刚起,内化于心湖的真言术法再度发动,《道德经》五千言清音在心湖内唱响的同时,一股同样是莫名而来却强烈汹涌的杀机陡然而生,白日里他追击斩杀魔门的意念有多强,此刻的这股杀机就有多烈。 而那杀机的去向,赫然正是刚刚引发其熟悉感,只在咫尺之遥外的叶易安! 这股突然勃发的杀机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虚月几乎难以控驭。道心如一功法之要义就在于面对纷杂的外部世界时化繁为简,进而辨析入微,只要有利于此,纵然手染杀戮亦不避忌。 但眼前这人……即便只是从他对道门的作用而言,虚月也知杀不得。这种欲杀而不能,化繁为简而不得的感觉让虚月异常难受,隐隐之间甚或显现出丹穴摇动的征兆。 “你刚才所说我自会查问清楚”,撂下这句话后,虚月毫无征兆的飞身而起,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已远去不见,乱林之内月辉轻寒,唯有叶易安刚刚唱罢的俚曲犹在回响。 叶易安转过身来看着虚月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但仅仅片刻之后,他的双眉蓦然一挑,“谁?” 细细轻微的脚步声里,杏黄道衣的身影从林外走了进来。 玄玉! 见是她,叶易安的双眼猛然一凝。 白日里接连发生那么多大事都不曾见其现身,据虚月所言她是去了别处,今天赶不回来,怎么又到了此地?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来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叶易安全神戒备,现身出来的玄玉一时也未说话,抬头之间同样若有所思的看着虚月刚才突然消失的方向。 在刚才那等情况下犹能控制住自己的杀意,虚月对道心如一功法的修炼分明又有了长进,算算开始修炼这一功法到如今的时间,这个弟子的天赋与勤勉着实让人满意。 只是,这也意味着她的修炼进入到更深,也是功法最为危险的一个阶段,前路如何?她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刚才她若是……一念至此,玄玉清晰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刚才之所以迟迟没有现身,其实就是在等,等虚月向叶易安出手的那一刻——以虚月堪称诡谲的出身经历,道心如一功法若想大成,这将是她斩断尘缘心障必不可少的一步。 砥砺,若虚月是剑,那叶易安就将是她最好的磨刀石。 只可惜…… 两人各怀心事,良久之后,玄玉率先开言,“林子星等人在哪儿?” 叶易安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问竟然半点儿没提虚月,寻找林子星—就是她来凤歌山的原因? 若真是如此,那她与自己还真算得是殊归同途了,都是不想使林子星等人为人利用而为虚月留下无穷后患。 叶易安没有丝毫隐瞒,摇摇头后将他在凤歌山顶探查的过程与结果悉数告知。 玄玉听完未置一词,良久之后缓缓吐出了两个字:“魔门” 林子星等人在魔门手中!一念至此,叶易安猛然醒悟过来,他还真是糊涂了,那大传送法阵可是双向传送的,林子星等人自然不可能真的凭空消失,如今却找不到,最大——乃至唯一的可能就是大传送法阵发动之初,他们就被先行传送到了法阵的另一侧,自然也就是魔门手中。 这一件事情说完,玄玉便转身欲去。 她就这么走了!叶易安自然心有不甘,踏前一步追问道:“今日为阻击魔门残部,兰山精舍不惜倾力死战,更不惜与锦绣盟翻脸,我为道门可谓不遗余力,放家师出云翳洲之事未知仙长是何答复?” 正文 第158章 届时何时? 自当日他提出那笔旨在换出师父的交易以来玄玉始终没有回复,她等得,叶易安却再也等不及了。 玄玉刚刚转过去的身子停住了,轻叹一声,“我今日去的就是长安玄都观” 闻言,叶易安身子猛然绷紧,屏息凝神唯恐漏听错听了一个字。 “修行者违反道门禁忌就如同人间世中犯下十大逆之重罪,遇赦不赦,此乃铁律。纵有例外……” 言至此处,玄玉摇摇头,“纵然有例外,以你为教门所立功绩而言,也远未到能为你师父赎清罪孽的地步。好在如今正是魔门肆掠之时,你只要有用事之心未尝不能立下大功,届时自可师徒团圆” 说完,似是查知了神情激动的叶易安要说什么,玄玉摆摆手:“此乃玄都观的答复,我虽据理力争,但也无能为力” “届时”是何时?道门这摆明了是不肯放人。 月色下,早已不为寒暑所侵的叶易安此刻却是全身冰寒,继而,这冰寒又因为极度的愤怒燃化为沸腾的热血。 再度经历了希望与失望的轮回后,一动不动的叶易安恍若化身成了石刻雕像。玄玉看到他这模样,口舌翕张之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看着他,不知怎地居然又想起了虚月。 想到这两个人,纵然冰冷如玄玉,此刻心中也涌起缕缕酸涩,对于她而言,这已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过后,玄玉无声而去,自始至终未曾有一句提及虚月。 叶易安外表冷酷如石,但心内却是风云激荡,浩浩满满充溢的都是愤怒,身心之中似乎有无数只凶兽在嘶吼,在不甘的追问: 师父既没有杀人夺丹,又没有在人间世中腥风血雨,懒散如他不过是想探寻云纹的根源,一个学者般的人物为此忍受了二十年的幽禁还不够?道门,你凭什么如何霸道? 这一刻,长久的压抑彻底爆发,也使叶易安愤怒的根源彰显无遗。他甚或不是因为玄玉刚才那番话,虽然他清楚知道玄玉那番话根本就是道门诱使他卖命的空中楼阁;甚至也不是因为希望破灭的失望,真正使他愤怒的是不公不平,是此刻正在他心中翻滚的那三个字——凭什么? 道门凭什么将研究云纹的人定为禁忌者?又凭什么将未曾做过任何恶事的师父幽禁二十年后仍不肯放人? 他们凭什么如蝼蚁般对待师父,对待自己? 凭什么? 凤歌山顶一片狼藉的乱林之内,沉冷如雕像的叶易安体内风云激荡。那表面的沉默下不知有多少变化在滋生,发展。 洛阳城北,自古被视为最佳埋骨之地的邙山横亘绵绵,逶迤雄奇。 北邙山最高峰名为翠云,相传曾为春秋时老子炼丹之所,所以此地建有玄元皇帝观以为奉祀。观宇占地广大,规制宏伟,树木森列,苍翠如云,实堪称道门一等一的丛林。 然则随着安史之乱爆发,当安史叛军攻破洛阳并将老巢移镇至此后,香火鼎盛的翠云峰玄元皇帝观也随之易主,成为魔门木萨亲选的驻跸之地。 眼见邙山已在眼前,出身于契丹族的大祭祀腾里木花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但等他回望到身后仅剩的几个跟随者后,目光迅即黯淡下来,与此同时对于近在咫尺的邙山竟起了几分畏惧之心。 九死一生总算是回来了,但稍后又该怎么交代? 此次山南东道凤歌山的奇袭行动是他主动请缨的结果,原以为是十拿九稳之事却没想到会功败垂成。不仅如此,人手也折损殆尽,只剩了寥寥不足十人。这样的结果实堪称魔门此次南侵以来最大的惨败。 回首奇袭失败后从山南东道突围而回的这一路,腾里木花至今犹觉心寒。道门当真不可小觑,实没想到他们居然早已在秦岭之上预设了威能巨大的法阵,看这些法阵显现出来时阵体上流露出的苍苍古意,竟是比魔门在凤歌山顶埋的大传送法阵布置的更早。 那时道门分明刚刚取得国教地位……思绪纷乱到这里,腾里木花竟有片刻的恍惚,道门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手段?未来的战事,圣门是否还能像之前那样一帆风顺,无往不利?之前的一帆风顺中是否…… 腾里木花狠狠摇摇头,强行终止了纷乱的思绪,人间世中都有胜败乃兵家常事之言,岂能一败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无论如何,此番南侵实是百年来最好的机会,如今又占据着绝佳形势,圣门与道妖必要一决生死。 奇袭行动之前原本做过探查,以为秦岭之上虽然广布丹元镜,但道门在此布置的力量却并不强悍,这才有了行动失败之后他率领残部向此突围之举。当其时也,跟随他身后的仍有百余人之多,却没想到因为那些道门预伏的法阵,事前拟定的退路却成了死路…… 脑海中再次出现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时,素来自傲的腾里木花心中充满了深深的自责,终究还是怪我,秦岭位居大唐天下之中,乃是唐境南北的分隔线,亦是大唐富庶江南最为重要的屏障,其地理形势之重要真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对于这么重要的所在,道门岂能,又岂会轻忽? 这原本应该想到,也能想到的…… 深深的自责里,腾里木花对那个犹如刀刻在脑海中的杏黄道衣身影愈发恨意深沉了。 那个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被人称之为“玄月”的黄冠女道——若非因为她的突然出现,以及简直是悍不畏死的纠缠,秦岭上那不多的道妖岂能有机会御动那些法阵,进而使百余圣门子弟几乎全军覆没,就连自己都差点成了阵下亡魂。 说来还是怪自己,若非当时被她不计生死的缠斗激怒,誓要将其生杀而后快,原本他们是有机会在法阵发动前就全身而退的。 因为惨败,因为骨子里的自傲,腾里木花纠结于恨意与自责之中,当其降落于崔云峰玄元皇帝庙前时,才勉强从这复杂的情绪中退出来。 木萨与轧荦山不同,素来不喜欢所谓的排场热闹。见来者是他,分据四方将玄元皇帝庙拱卫的滴水不漏的众多圣门总堂弟子一露头之后又悄然敛藏回去,霎时间庙前又恢复到清幽寂寂的景象。 进入庙宇见宏大的正殿内几乎空空荡荡,腾里木花疑惑的同时心情也猛然一松,他真难以想象若那些人都在,主动请缨却又大败而归的他将承受多少屈辱,仅仅是想想那种场景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见是他到了,一个值守祭师快步迎上前来见礼。 “人呢?木萨在哪儿?” “诸位大祭祀应庆绪公子之邀下山入城了。木萨在后面” 庆绪公子自然指的是安禄山之子安庆绪,他请诸位大祭祀到洛阳城内干什么?为什么木萨没去?挥挥手谴退当值祭师,腾里木花迈步向后面走去。 来到木萨居处却见房门紧闭,腾里木花正欲伸手叩门时,房内突有一股尖利的威压无形而来,那感觉就如同无数根寒针攒凑在一起当面刺来,寒利如骨,挡无可挡。 急退两步,当其离开房门后,适才蓦然而来的威压又蓦然退去。但腾里木花的脸色却是为之急变。其人修为高到可视自己如无物的地步,放出这威压的就绝不是木萨本人…… 腾里木花正要出声叱喝,屋内传出木萨的声音,着他无需担忧,稍待即可。 听到这声音腾里木花放心下来,木萨是在见客,只是这客人是谁,他却茫然摸不着头绪。 半盏茶时间后房门自开,腾里木花迈步而入后却没看到别人。 “大祭祀脚步匆匆,必定是来报捷了” 一听此问,腾里木花的那点好奇顿时雪融冰消,单膝点地语气低沉道:“我败了,请木萨降罪” 闻言,木萨并无丝毫意外的表示,“那大传送法阵断的太突然,料来是被道门发现了?” “不是道门,是锦绣盟”,腾里木花知道木萨不喜欢人虚言废话,当下简明扼要的将经过说了一遍,重点在大传送中途被发现,以及秦岭上道门早已布设的法阵。 木萨听完未置可否,片刻后开口时却问道了另一件事,“腾里木花,你以为圣门攻打长安玄都观的时机可到了?” 这突然的转移话题让腾里木花颇不适应,这可不像是木萨的风格。她历来是一件事不弄的清楚明白绝不罢手的,此次奇袭失败中还有许多细节都没有说到,按她的性子必定会将经过追问到底,怎么会……今天这是怎么了? 还有刚才那一问也诡异的很,长安玄都观可是道妖们的老巢,自去年南侵以来,圣门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要攻破长安,灭掉玄都观嘛,这还有什么好问,好拖延的。 但腾里木花虽然自傲却绝不是笨蛋,这许多不合理之事让他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吞咽回去,开口道:“圣门之内,木萨为尊。兹事体大,自有木萨决断” 发问虽是出自木萨,但她对这回答却依然未置可否。只是看向腾里木花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正在这时,一个婢女在房门外悄然现身,进来对木萨耳语了几句。 “请他进来”木萨说完看向腾里木花,“你先下去吧,稍后我再找你说话。此次奇袭失败你该承当什么责任,我自有处断,必定使你心服就是” 听闻此言,腾里木花心底一松。木萨年纪虽并不太大,但接掌圣门也已十年有余,这十多年间以她的年纪资历能获得圣门徒众心服并将圣门带到今天的辉煌,靠的除了智慧卓绝、心性坚韧外,最为称道的便是言出必践,处事公允。 有了她这番表态自己就无需担心被人落井下石了——圣门不比道门,门内修行者来自众多胡族,除了奚、契丹、室韦、靺鞨这四大族外,其它的小族更是不计其数,组成圣门的根基如此复杂,内斗自然也就不可避免。 一礼过后,腾里木花悄步退出,却正好遇见另一人急急而来,只看其瘦高如竹的身形,便知来者乃是出身于轧荦山府的曲忽多。 曲忽多行色匆匆,一张黑瘦的脸紧紧皱着,与腾里木花错身而过却连眼睛都没斜一下,分明是满腹心事。 “这又是怎么了?”,腾里木花看着曲忽多的背影,只觉今天这玄元皇帝观内处处透着古怪。 曲忽多便是当年受轧荦山派遣跟随言如意到襄州的人员之一,他曾追随言如意杀进广元上观,并助其斩杀假言无心以及真一观大都管虚静。而那正是使言如意在圣门内声名鹊起的第一战。 也就是在那一夜,曲忽多第一次见到叶易安,并曾大声出言邀战。 十五年前在相州,他也是被言如意派去主持寻找龟甲兽骨之人,并在那一次与言如意打了一个豪赌。赌约是言如意认定叶易安必能率先找到龟甲兽骨,曲忽多则不相信。 至于赌注,曲忽多若输,便将从此之后真心效忠言如意,唯其马首是瞻。 最终的结果是曲忽多输了。并跟着言如意一起前往埋藏龟甲兽骨之地,并亲眼目睹宏伟的地下之城甬道因为突如其来的地动而地形大变,短短数日之间桑田变为沧海,叶易安亦被永埋其中。 随后,他更是目睹到言如意的巨变。以前的言如意对于要向母兄出手总是迟疑犹豫,但经此一事后却是雷厉风行,自相州归来便即大刀阔斧,在轧荦山的强力支持下一举登上木萨之位。 而后十五年间更凭借其超绝的智慧与能力不仅坐稳了位子,更将一盘散沙的圣门引领上了复兴之路,尤其是此番南侵至今,她更是凭借圣门内百年未有的功绩将自己惊采绝艳的才华展现的淋漓尽致。 十多年的相处下来,两人已非常熟悉,言如意对待曲忽多也就比腾里木花随意的多,“你来了,坐吧”。 曲忽多却不肯坐,分明是他急着请见言如意,但此刻真见了面却又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居然开始在屋里踱步转起了圈子,紧皱的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烦躁。 木萨当面,他这种旁若无人的举动可谓是无礼的很,等他又转了两个圈子后,言如意的声音方才悠悠响起,“曲忽多,你为人耿直率真,不是心里能藏事的,有什么但说无妨就是” 正文 第159章 是他! 曲忽多终于停止了踱步,却依旧没有坐下,又憋了一会儿后蓦然咬牙声道:“今天诸位大祭祀被请到城内轧荦山府是为商议攻打长安玄都观之事” 闻言,言如意脸色如常,声音亦是云淡风轻,“庆绪公子来时也曾请过我,也曾说起过此事。轧荦山军务繁重之余犹能用心于圣教之事,此诚为我教门之福” 曲忽多黑瘦的脸愈发皱的紧了,不过以他的性格既然开了口就不会再吞吞吐吐,“会议之中也曾商议到待攻下长安之后轧荦山便将应天命称帝,定都洛阳,立国号为‘燕’,届时圣门便将与新朝合二为一,建立政教合一的人间天国” 轧荦山要称帝,且还是要总揽政务与教务与一身!这个消息可谓石破天惊,但言如意听完却是毫无异常,甚至就连脸色也未曾稍变,似是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一般。 因为天然生就的耿直率真性格,曲忽多每遇大事时难免有些急躁,所以他最为钦服言如意的便是其每遇事时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沉静,但这一回,言如意的沉静却让他觉得压抑的难受,当下忍不住又在屋子里来回急走,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急促了许多。 “等到那个时候,木萨若要仍掌教务,则需入宫嫁与轧荦山;若然不肯,新朝将设国师之职尊养木萨你” 嫁给轧荦山就能继续掌握教门实权,否则那所谓国师不过是有名无实罢了。但想想这两人,看着眼前丽色无双的言如意,再想想安禄山安大帅的身形,就连曲忽多都觉得将这两人放在一起实在太不协调。 不错,轧荦山就是于去年起兵后便以风卷残云之势横扫大唐半壁江山,如今更兵锋直指西京长安的安禄山。其母阿史德氏是出身于突厥的圣教门徒,传其多年不孕,便去祈祷轧荦山,遂于来年正月初一感应生子,因以名之轧荦山。 轧荦山与木萨一样乃是胡语,翻译过来就是“战神”之意。年轻时的安禄山根本无心于在圣教之内发展,毅然投入大唐边军。待其发迹成为大唐天子宠臣,身兼三镇节度使后方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圣门,一出手便是强力扶植彼时在争位中仍处于绝对弱势的言如意登上木萨之位。 而后的十五年间,两人一掌军政,一掌教务,配合的异常默契,遂使三镇节度之地与圣门同时走上蒸蒸日上的兴盛之路,并最终于去年同步发动,一举斩下了道门与大唐半壁江山。 只是没想到,自来始终游离于圣教之外的安禄山在行将称帝的时刻却将目光盯上了圣教的控制权。 人间天国,嘿,人间天国! 曲忽多说完见言如意久久无话,忍不住问道:“木萨,你准备怎么办?” “你认为我当如何?” 言如意仿佛只是随口的一句反问却让曲忽多茫然起来,脚下走的更快,脸上烦躁的神色也益盛,许久之后他才废然一声叹息,“我不知道,你与轧荦山皆是我圣门百年来最为杰出的人杰,你二人若能合心同力,实是我圣门及诸族数百万子民之福;若是你们……” 说到这里,曲忽多愈发的烦躁,“我圣门,我塞外诸族等了多少年才终于有了这次南伐,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木萨,千万不能内乱内斗啊” 说到这最后一句时,曲忽多的声音已如杜鹃泣血,人也如之前的腾里木花一样单膝跪地拜伏在言如意面前,“我这次不惜背叛轧荦山来见木萨,就是想告知消息后木萨能早作决断,想得清楚。无论如何,木萨你切不可与轧荦山内斗……纵然木萨你想斗,也斗不赢的,只能轻掷了有用之身” “噢!那你今天此来就是劝我嫁给轧荦山的?” 听到言如意自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曲忽多心头一松,单膝跪地的身子挺腰拔背道:“为了圣门大业,木萨正该嫁给轧荦山” 言如意此前听到那堪称石破天惊的消息时神色都没什么变化,但此刻却因为曲忽多这一句赫然而起,十几年总掌圣门事务积蓄起的威势也在瞬间爆发,那凛然凤威只让视生死如无物的曲忽多都不敢与她对视。 不知为何,曲忽多在悄然移开目光的同时瞬间的思绪居然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了在相州亲眼目睹叶易安被永埋地底的那一刻,回到了目睹那一幕时言如意哀痛欲绝、失神落魄的神情上。 自当年他受轧荦山之命跟随言如意前往襄州至今,十七年了,这是他所见到的言如意唯一一次失态,不,岂止是失态,简直就是崩溃。 曲忽多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想起十五年前的旧事,但不等他再多想,就听言如意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曲忽多你尽可放心,不管轧荦山有何算计,只要他能助我血屠玄都观,断了天下道妖的祖庭香火,我自会还他攻破长安,成功立国。至于以后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如何?” 言如意抬起眼神,投注于门外一片幽冥的苍茫天地,“曲忽多,你真以为我这十五年殚精竭力于教门事务仅仅是因为木萨的权势?你未免将我瞧得小了” 曲忽多愕然的看着言如意,言如意却摆了摆手,“去吧,你的担心毫无必要。不过我劝你,下山之后还是莫回轧荦山府为好,刚才你急着上山来寻我之事看到的人太多了” 曲忽多知道言如意的脾性,她既下了逐客令留也无益,更何况他也得到了想听的答案。 至于最后那番话,曲忽多明白言如意的意思,轧荦山的确不是个能容人背叛的人,但他此来纯为一片公心,现在又岂会不告而逃。 曲忽多也自有曲忽多的骄傲。 曲忽多一礼之后退出房门,言如意并未送他,就连目光也依旧停留在幽冥的天空中,唯有口中既像是在回答刚才曲忽多的追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宁无缺,六百年前你创立教门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本就极低的声音渐悄渐息,几至于湮灭无闻,“十五年了,你……还好嘛?既然一定要有杀戮,那就让道妖的尸山血海作为你的奠礼。你的未尽之仇,我来报!” 良久之后,言如意再度开口时声音已复归平常,“来呀,请腾里木花大祭祀前来叙话” 腾里木花原以为有了前面那番话后,木萨总归要隔一段时间再找他问话,却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再度召唤。 再度走进言如意独居的院落,腾里木花神情恭敬。他知道此地虽然看似清幽寂静,但周围却不知隐伏着多少总堂精锐,此时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的清清楚楚。 进入房中后腾里木花稍稍放松了些,这是因为他也知道木萨所居的这间屋子布设有能禁绝一切窥探的法阵。 “如今关中平原泰半已入我手,随着轧荦山大军前锋将抵长安,圣门与玄都观的决战已是迫在眉睫,山南东道的重要性无需我再多言。你把这次奇袭的经过再说说,一点都不要遗漏” 刚刚遭遇了惨败,此刻就听到木萨亲口说及要与玄都观决战,腾里米花愈发觉得惭愧,也就加倍的热血沸腾。自大唐定鼎,尤其是唐太宗贞观以来,圣门就被道门压制,这么多年后终于迎来了吐气扬眉的时刻。 山南东道是大唐京畿的后背之靠,占据这里,进可大利于长安玄都观之战;退则能够锁死道门南逃之路,重要性不问自知,在圣门行将与玄都观决战之际,腾里木花纵然遭遇惨败也不敢有任何隐讳与隐瞒,将此次奇袭的过程事无巨细做了最为详尽的说明。 说明的重点自然是在锦绣盟与秦岭上的法阵,但叶易安与虚月这两个人物也少不得。 腾里木花没见过叶易安,双方也没通过名,他自然不知道叶易安是谁,叙说时就只能依靠身形与容貌加以描述。 他刚描述了不过三两句,就见此前只是静静而听的言如意猛然色变,就连鼻息都粗重了不少,好在腾里木花犹自沉痛于惨败的叙说中未曾留意到她的异常。 言如意身子稍稍后倾的同时颔首低垂,将整张脸隐藏于身后所放置的异种花卉阴影之下,只是那粗重的鼻息却怎么也无法控制,等腾里木花堪称详尽的描述结束,若非是这十五年执掌圣门练出了足够的定力,她只怕早已赫然站起。 此时此刻,言语已不足以描述言如意心湖内泛起的无边巨浪,那每一波浪涛都化为一声充溢于整个心湖的回响,“是他?”,一浪浪,一声声,如洪钟大吕,在心湖内遮天蔽日。 此后,言如意以绝大定力控制住没有插话任由腾里木花说明完毕。 腾里木花说完后静静的看着言如意,他分明感觉到木萨有些异常,但具体异常在何处却又说不清楚。 “腾里木花,我意将你调回河北道主持传教事务,你意如何?” 一听此言,腾里木花脸色瞬间巨变。 去年圣门随同轧荦山起兵南伐以来,言如意用力最多的两件事中除了与道妖们的战事之外,就属在刚刚占领的大唐河北道传道为最了。 所谓传道就是向河北道的普通唐人百姓传布讲解圣门教义,以求使他们成为圣教的虔诚信徒。此事言如意极为看重,用力也多,但直至当前依旧收效甚少,也在圣门之内引发几乎是一边倒的非议。 若非言如意亲自指挥的南伐战功着实耀眼,加之十五年苦心经营已在圣门内确立威信,只怕此事早已无疾而终。饶是如此,言如意依旧不得不做出妥协——例如将原本负责此事的精锐们抽调出来充实与道妖征战的第一线——这才勉强抚平了圣门内对她这一决定堪称是群议汹汹的非议。 如今在大唐北地效力于传教事务的尽是圣门内年轻后进,在教门内的地位可想而知。与他们为伍,腾里木花光是想想就觉得臊得慌。 更重要的是眼下与玄都观决战在即,等待了百年的一战哪,他却…… 如果这就是对他此次奇袭山南失败的惩罚,以腾里木花的自傲,毋宁死也比接受这惩罚要好。 起身离座,腾里木花毫不犹豫的在言如意面前单膝而跪,低下了他素来高傲的头颅,“木萨,我愿交出大祭祀之位,甘做圣门普通一名弟子,只求木萨容我参与玄都观决战,我誓要以道妖之血洗刷我的失败与耻辱” 言如意似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举,举袖轻拂,屋内悄然闭合。 许久之后,房门再度开启,走出来的腾里木花眼中有着深深的茫然,而在那茫然之中又含蕴着丝丝缕缕的希望。 回首远望,那里依稀便是长安,是玄都观所在的方向。良久之后腾里木花咬牙回首,腾空而起,观其所去正是河北道方向,其间,他再无一次回顾。 送走腾里木花,言如意长出了一口气,眉眼间有着浓浓的倦色。但其双眉很快挑起,以欢快而急促的声音吩咐婢女速将腾里木花此前用大传送法阵送回的凤歌山林子星请来相见。 见林子星并没用太多时间,见完将其送走之后。言如意随即离开了自入洛阳以来她便绝少轻离的邙山翠云峰,至于其去向,即便是随行的心腹亲卫也不得而知。 正文 第160章 幻境 襄州,凤歌山顶,叶易安静坐在一段盘曲纽结的老树残根上,眼看着不远处断崖下莽莽苍苍的群山谷壑。自昨夜走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整个人恍若已入定境。 他自从出黑狱以来就为了天机谷的存亡殚精竭虑,游走于道门与锦绣盟之间劳心劳力,已经很久没有像此刻这样默坐静心了。 林子星等人下落不知,林子月依旧是熟悉的陌生人,加之玄玉昨夜的回复彻底粉碎了尽快救出师父的希望,叶易安的愤怒可想而知。 整个心湖都被怒火占据的情况持续了很久,这期间叶易安肆意的发泄着自己的愤懑与失望。但当这狂风骤雨般的情绪宣泄完毕后,或许是空了,又或许是倦了,他的心绪反倒真正沉静下来。 于是,他便静坐上了这段盘曲纽结的老树残根,于静定之中开始了悠长的深思。这期间有很多回忆,很多自省,更多的则是对未来去向的思考。 因为世路艰难,因为希望之后的失望太折磨人,他可以愤怒,可以发泄。但生性坚韧务实的他深深明白愤怒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帮助,这残酷的世界终究只能以行动去面对,想要救出师父则需要更强有力的行动。 兜兜转转,付出无穷身心之力,多次经历堪称命悬一线的冒险后,他唯一的收获就是确定了师父的生死之谜及幽禁之地。 回首这一切后再想想未来的路,难,太难了!但也正是这几乎堪比登天的艰难再与他坚韧的心性结合后反倒催生出无穷力量,发自叶易安骨髓血液中的力量。 相比在救出师父这条路上未来将要跨越的,那也几乎是无法跨越的高山,叶易安依旧如蚍蜉般渺小,但这个小小的蚍蜉体内却有着堪比狮虎的雄心,即便面对的是参天大树,他也依旧要撼一撼,撼到底! 只要一天不死,纵然在这路上经历再多挫折,他也绝不言退。困难纵然再大,但他誓要救出师父回报他六载收留授业之恩的决心更大。 在无边的暗夜里执着的寻求光明!他的天性中除了坚韧还有永不泯灭希望的乐观,不管这条路有多难走,要走多久,他也始终坚信自己一定会走到底,会亲手推开那扇光明之门。 暗夜过去,旭日初升,再到日过中天,不知不觉已是第二天正午过后,叶易安沉思之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被林外一片异常的声响惊醒。 这异常的声响非常短暂,叶易安走到乱林边缘首先就看到道门与锦绣盟留下来看山的那几个徒众正被人切瓜砍菜般杀的干干净净,不说逃走,就连发出一道传警求援的信息都不能够。 恍若掸衣拂尘般轻轻松松就将这几人斩杀的是人数差不多的几个胡貌男子。 “魔门”,叶易安心头刚刚浮现出这个念头,就在胡貌男子们身后远处看到了一张异常熟悉的脸。 言如意负手于后,丝毫没在意护卫们的屠戮之举,甚至瞟都没有瞟一眼。她的眼神落的更远,既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追忆当年在此的经历。 此时的她没有体外并无丹力护体,山风拂来吹起她额头的几缕乱发与衣袂,她却浑不在意。虽然一别已是十五年,她的脸却与十五年前几乎毫无分别,容颜之盛甚至犹有过之。唯一可做区别的或许就是她远胜十五年前的沉凝气度,以及即便静立不动时依然强烈到宛若实质的凛凛凤威。 她只是随意的往那里一站,周围便自成一个世界,即便是那些作为他手下的胡貌男子有事要请示时也不会冒然逾越那看不到却清晰可感的界限。 护卫们清场完毕后从地上拉起一个人来,这人因为之前一直委顿于地,叶易安并没有注意到他,但此刻一看清其面容,脸色立时微变。 林子星!他果然落入了魔门手中。 做完这些之后,随着言如意一摆手,那些胡貌男子们顿时四散离开了凤歌山顶,一时间这片狼藉之地重又恢复了寂寂清静。 而后,言如意这才开口,“叶易安,出来吧”。 声音不大,整个山顶却是清晰可闻。叶易安眉头一挑,整个身体随即虚化在乱林之中。 他小心翼翼将《蛹蝶秘法》运行到极致,以使这自己悟出的堪为第三层丹力运用法门的隐形术法不露出一丝破绽。两人从襄州初识到现在已历十九年,但叶易安从未能真正了解言如意,但他知道的是如果要对她下手,机会有且仅有一次。 对此认识的越深,叶易安此刻便越小心,因为他求的是——一击必杀! “再次相见,你我便是寇仇”,十五年前的这句话言犹在耳,尤其当她手中还控制着林子星时,纵然过往的回忆再多,一些甚或还很美好,也没有丝毫动摇叶易安此刻蓬勃浓烈的杀机。 从林子月到虚月,虚月与林子月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叶易安对言如意的杀机就有多深多烈! 虚化的身体小心翼翼的接近,终于到了最适合出手的距离。《蛹蝶秘法》之神异使纵然深知其来历的言如意也无法察觉叶易安的接近,但叶易安并未出手,他在静静的等待,等待言如意懈怠的那一刻。 令人窒息的静默等待中,过了很久,言如意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有些失望,也有焦虑。 就是此刻……叶易安像蓄势已久的猎豹电刺而出,整个人如利剑般刺出之后,驭出的裂天斩鬼刀才带着搅动风云的气势向言如意当头斩落。 裂天斩鬼刀霸气无双,但其不过是惑敌眼目的诱饵,真正的杀招在叶易安的手中,那是一柄刚刚从袖里乾坤中取出,就连玄玉的护身毫光也能刺穿的玄黑骨匕。 一切都如之前的精心计算,到这时纵然言如意发现了他的奇袭也将避无可避。 当玄黑骨匕从袖里乾坤中滑落的那一刻,结果已经注定,令人惊艳的一击必杀,言如意必死无疑! 骨匕滑落,刺出,正中负手而立的言如意。但就在刺中的刹那,叶易安蓦然色变。 他分明已经刺中了言如意,骨匕上传来的却是空空一片,就好像这一击刺中的只是一个幻影。 叶易安没有任何迟疑,人更没有后退,而是瞬间激发出全部潜能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向前疾冲,随即他整个人都从言如意“身”上穿了过去,而这个言如意也就如同石子砸中的湖面倒影,扭曲、凌乱直至消失。 “一去无回,一击必杀。叶易安,你好强的杀机”言如意的声音飘渺而起,与此同时,凤歌山顶蓦然又出现了四个言如意,四人一模一样,根本无法辨别真假。 叶易安依旧保持着虚化状态,既不显现也不开口说话,悄然以天眼术法向距离最近的言如意看去,孰料术法也毫无效用,那古怪的感觉就像碰到了镜子般被反射。 就在这时,那四个言如意蓦然一起消失,而她们刚刚显现的地方则出现了新的物体,或是一树一石,或者只是一堆凌乱的积土,无一不逼真到让人根本无辨真伪的地步。 而真正让叶易安心惊的却是这四处新出现的物体恰恰就是他此刻所处之地前后四方的真实景象。 这古怪的一幕让叶易安瞬间想起了十五年前,那次他往北地寻找林子月的过程中曾在言如意母亲的小楼里经历了极其类似的一幕。 当时言如意的母亲也曾挥手驭出四面水晶制成的大镜,每一个镜面都是一个世界,上面反射出的是他最为隐秘而不愿为人所知的内心世界。正是凭借那四面水晶镜,他虽一言未发,过往的人生经历却在镜面上纤毫毕现的被演化出来。 那四面能窥人心神记忆的诡异妖镜与眼下何其相似,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当日言如意的母亲是窥他内心世界,而眼前的言如意则凭借这四面水晶镜破去了他发源于《蛹蝶秘法》的隐身之术。 虽然虚化的身体还没暴露,但每走一步前后左右的环境变化却被都这妖异的水晶镜演化出来,至此,隐形还有什么意义? 从最初相识的时候,言如意最让叶易安印象深刻的就是她身上似乎无穷无尽的异宝法器,如今再多了这四面水晶镜,她是愈发的不好对付了。 这四面可自由调整距离方位的镜子展布开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由言如意完全掌控的世界,在其范围之内她无所不知,也可以自由幻化无所不在,但别人却连她的真伪都难判定。 随着叶易安现出身形,言如意也从一堆被大传送法阵掀起的乱石后走出,并随手挥散了闻声而来杀气腾腾的胡貌护卫,“方圆千里只有这一处阴阳炉,你果然在这里” 午后和煦的阳光洒照在凤歌山顶,在两人身后拖出一条不长不短的影子。温柔如三月江南般的山风依旧还在凌乱着言如意的衣袂,一如此前叶易安刺杀时的真实。 时隔十五年,关系复杂到无法言说的两人重又面对面的站到了一起。 全神戒备的叶易安是无话可说,言如意此刻则是不想说话。 就这么安静的将叶易安上上下下看了许久后,言如意的嘴角慢慢沁出一丝丝一缕缕浓郁的笑容,只看这笑容谁也难以相信她面对的是一个刺杀者。 尽管心绪也颇有些复杂,但叶易安却没再与她对视,而是将目光移到了犹自被禁制的林子星身上。 “你要他?我根本无意伤害凤歌山中人,你若要就带走” 言如意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不过她既然开了口,叶易安也不迟疑,上前带起林子星转身就要走。 想杀言如意根本已无机会,再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你就不想知道林子月十五年前心神崩溃的原因?” 言如意就此一句顿时便将叶易安双脚钉的死死。这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是他与言如意成为寇仇的最重要原因,同时也是心中最大的疑惑所在。 “林子星在此自有人照顾,你且来吧”,留下这句话后,言如意已当先走进了南侧的乱林。 乱林之中阳光透过树木丛生的枝叶漏照下来,映在草地上斑斑驳驳,叶易安走进时,言如意已在一个地方俏生生停住了身形,“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你就是在这里对我说‘天涯路远,后会无期’,当时看你的神情可真是骄傲的很哪!” 此时两人没有拔刀相向就不错了,叶易安那里还有心思与她叙旧,“说正事” 声音又冷又沉,像坚硬的石头丢出去。但这也阻止不了言如意的心情实在太好,她却没急着说话,而是动臂屈指间驭出了那四面妖异的水晶镜。 水晶镜悬空而起后居然又能如画卷般延展开去,恰将相距不远的两人四周空间尽数包围,而后便见澄净透明到如同无物般的镜面上有山水开始演化。 水是滔滔汉江,山是千仞绝壁,在山水之间展现的则是一处芳草萋萋,有静净小湖点缀其间的沙洲。 叶易安只看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他与言如意养伤的那处无名沙洲,就是在那里他还曾无意间撞破了言如意的夜浴。 内察心湖毫无异常之后,叶易安放心下来。水晶镜此刻演化出的这般景象分明是出自言如意自己的记忆,而非窥探他的心湖。 等水晶镜演化完毕,身处凤歌山顶乱林的两人已恍然置身于无名沙洲,言如意曾夜浴的小湖分明就在两人身前,游鱼历历,根本让人分不清幻境还是真实。 正文 第161章 秘辛 言如意的心情更好了,就此轻拢裙裾在湖边坐了下来,“道门与我圣门自建立之初便纷争不断,道门所谓的御魔之战五百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双方斗的这么久,除了正面厮杀之外,其他手段自然也不可免。譬如用间” 叶易安没有说话,静听言如意的叙说。 “这数百年间道门不断安插人打入我圣门,圣门自然也不例外。林子月的祖父林一哲生于隋末乱世,父母早亡,若非被我外祖偶遇收留必死无疑。他修行天赋并不算上佳,但心性坚韧,知恩图报,所以很得我外祖看重,收在身边做了一个小书童,并将他引入了修行界” 言如意说的是林一哲,叶易安却油然想到了自己,不过这只是心中一转的念头。 “后来,我外祖继任木萨,再难闲云野鹤四处悠游,饮食起居以至于安全护卫也尽由总堂亲卫接手,林一哲这书童也就没了用武之地。那时他已长成,便自请要往中原做潜伏的内应。就这样他又重回关内,起行前就连林一哲这唐人名字也是出自我外祖” 言如意的叙说很平静也很平淡,却幽幽然带来一股沉厚的古旧气息,“他本是中原人的面孔,再入榆关倒也顺利。他最初的打算是想要进入道门,无奈受限于天赋没能通过道门的测试。此后他在散修界中广泛交游,目的本是为我圣门收集信息,无意间却搏得急公好义的好声名和好人缘” “后来他在凤歌山偶然发现了这处无主的五行绝地,并且还伴生有阴阳炉。五行绝地可供我圣门修炼之用,至于更为难求的阴阳炉则可以支撑大传送法阵的运转,而襄州本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以上的缘故他就在此长居下来,至于凤歌山这个门派,不过是潜伏者的一种掩护手段罢了” 说到这里关于林一哲的部分已经结束,因为早知道凤歌山与魔门必定渊源极深,所以叶易安听完也没觉得太意外,“十七年前收捕鹰面人兄弟那一夜,林一哲灵位前的焚香是你烧的吧?” 闻言,言如意稍稍一愣,“你除了心性坚韧之外,最大的忧长就是这细心了。不错,那三柱香正是我敬献的,对于圣门而言他是真正的义士” 叶易安对此未予置评,只问道:“后来呢?” “自决定再入中原以来林一哲就只回过圣门两次,一次正是为了凤歌山,大传送法阵就是这一次布设下去的;至于第二次则是儿子出生之后,他的儿子,也就是林子月的父亲曾在圣门十年,那林如海的名字同样是出自我外祖” 尘封已久的秘辛说到这里,叶易安只觉林中的气氛都猛然一紧,他疑惑了几近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要揭晓了。 “林如海无论相貌心性皆酷肖其父,颇得家外祖爱重,若非林一哲突然身死,他原本应当在我圣门待的更久” 听到这里,叶易安心头一动,“当年广元观清风曾说林一哲是死于御魔之战……” “他的确是死于道门所谓的御魔之战,不过却是死于背后的突袭,死于清心堂之手。道门清心堂实在不可小觑” 又是清心堂! “五行绝地与阴阳炉意味着什么那些散修们或许还不清楚,但道门清心堂却是知之甚深,早在这两样广为人知之初,山南东道清心堂就对林一哲起了疑心,调查也就不可避免。虽然他们始终未能拿到确凿证据,但疑心却是越来越重” 叶易安点点头。二十年前凤歌山顶,前天机谷意图吞并凤歌山的那一幕他可谓记忆犹新,当清风插手后,天机谷就曾直指林一哲父子与魔门不清不楚,既然这些散修门派的人都难免心中生疑继而传出种种流言,那清心堂若没有反应才是真奇怪了。 “那一次所谓的御魔之战战况甚烈,林一哲又主动请缨到了一处关键之地,为防止他在阵前生乱,清心堂出了手,又为了向其他征召的散修们交代,他就成了奋勇死战的义烈之士。但林一哲真正的死因林如海却是知之甚清,身怀杀父之仇,他即请重回凤歌山。这一次,家外祖是力劝过的,可惜……” “此后十余年风平浪静,直到他成亲” 说到这一句时,言如意的话和语气都太奇怪,叶易安接言道:“莫非林子月的母亲……” “盛氏本就是道门清心堂中人,除此之外她还是玄玉俗家侄女” 这短短一句话中含蕴太多,真可谓奇峰突转,出人意表。刹那间叶易安想到了很多,譬如当初玄都观继来院优秀弟子那么多,玄玉为什么就认准了林子月?再譬如后来林子月心神崩溃之后,为何骆天赐一去报信玄玉就不惜弄出那么大阵仗急急来救?那时林子月还并未拜她为师,两人之间甚至连师徒名份都没有。以玄玉当时的反应来看,无论怎么解释都牵强的很——原来根子在这里! 当然,他首先想到的却是放长线钓大鱼,又或将计就计。举凡像清心堂这样的所在,素来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这是一段扭曲的婚姻,同床异梦都不足以形容,当林如海发现盛氏的身份时他并未揭破,只是自此夫妻两人便相互提防,暗怀杀机”。 想想林子月,叶易安终究忍不住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那林子月……” “那是林如海还未曾发现盛氏真面目时的一个错误,这个女人当真是……够狠” 话至此处,言如意莫名的沉吟了一会儿后才又继续说道:“林如海与盛氏这种各怀杀机的日子一直延续到言无心的出现” 言如意说到言无心时比之十几年前坦然了许多,至少表面上已经听不出语气有什么异常。“这件事情太大,大到纵然所有的潜伏者全部暴露也绝不能让《太阴真经》落入道门之手。而唯一发现他踪迹的就是林如海” 这番话中有颇多语焉不详之处,譬如言无心为什么要盗取《太阴真经》?为什么别人发现不了言无心的踪迹,林如海就能?但因为这些事情不涉林子月,叶易安也就没问。 以言如意之心思玲珑,愿意说的自然会说,她若不说问也是枉然。 至此,这段隐秘的陈年秘辛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当口,言如意说话的声音都为之滞重起来,“那时又是一次道妖与我圣门的大战,正因为如此言无心才得以盗经并出逃,虽身负重伤却被他逃到了中原。随着这一消息传开,彼时正在河北道幽州参与战事的林如海与盛氏却被道门突然谴回” “既然当年言无心逃到中原时已身负重伤,为何最后死的却是林子月父母?” “盛氏并非死于言无心之手” “什么?”,霎时间叶易安只觉心底最深处陡然涌起一股冻彻心扉的冰寒。 “当时林如海根本无法摆脱盛氏而独自搜寻言无心,所以当他发现言无心时,盛氏……就必须死” 困惑了几近二十年的疑问终于揭出最后的谜底——对于当年的林子月而言,林一哲以及林如海夫妇在她心中的地位重到什么地步叶易安可谓知之甚深,当年在凤歌山顶,只为维护林一哲的声誉她就曾不惜一死,更何况这是她的父母。 一直以来,在襄州散修界眼中夫唱妇随,宛若神仙眷侣一般让林子月无比自豪与骄傲的父母。 当年林如海夫妇骤然身死,林子月以十五岁的稚龄独自扛起凤歌山,尽管艰难到已经扛不动却决不放弃,这力量与坚持的根源岂非就是因为凤歌山乃是她父母与祖父一手创立的基业。 对于林子月来说这就是她的根,她宝贵到连一丝亵渎都不能容忍的无双珍宝。但是残酷的真相却将珍宝砸的粉碎,更彻底的掘断了她的根,掘断了她所有坚持、力量与信念之源。 不是林子月太脆弱,而是那真相……太残忍! 答案终于找到了,但得到答案的叶易安却没有半点欣喜。一时间乱林内落针可闻,沉默许久之后言如意才继续着最后的结局,“盛氏死于林如海之手,林如海却死在了言无心手中,唯一该庆幸的是林如海在临死之前终将消息传回了圣门” “言无心分明重伤……” 不等叶易安的话说完,言如意已明其意,“自始至终,林如海始终能杀言无心,即便是在他被言无心偷袭之后” 如果说之前是残忍,此刻就是诡异了,这也将叶易安异常纷乱的思绪拉了回来,“为什么?” 这次是一段更长的沉默,言如意再开口时,不知是不是叶易安的错觉,仿佛她的声音蓦然变的飘忽起来,“林如海曾在我外祖身边一住十年,他与……言无意的母亲本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知道那个女人对言无心用情之深,他只是……想劝言无心回到那个女人身边” 言无意与言如意本是血脉同出的姐弟,言无意的母亲岂非就是言如意的亲娘。这时,叶易安脑海中自然又浮现出当年塞外小谷楼宇中的那个女人,那个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无限温婉,堪称风华绝代的女人。 不是不能杀而是不愿杀!林如海与这个青梅竹马长大的女人之间又有什么秘密,以至于他宁愿死也不肯杀言如意母亲的情郎? 疑惑并未解尽,但言如意却再没有要就此多说什么的意思了。 乱林之中,水晶镜根据言如意的记忆演化出的江边沙洲上,叶易安与言如意一站一坐,各怀心事久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言如意蓦然起身一步步走到叶易安面前,此时两人距离极近,言如意的双眼更是紧盯着叶易安,“十五年前我没有丝毫胁迫林子月,是她自己来找我追问林如海夫妇之死的真相,叶易安,我问你,我有什么错?” 不等叶易安回答,言如意继又发问,语速明显加快,“她来之后没有问到的我一字也没有多说,凡她所问我都是据实相告,毫无一句虚言。叶易安,你说,我有什么错?” 叶易安退后一步,“若非因为你,林子月又怎会想到要去追问林如海夫妇的真正死因?” 闻听此语,言如意冷冷一笑,“你终究不是林如海的子女,林子月身为人子若连父母真正的死因都不得而知,岂不可悲?岂能无愧?” 这时言如意猛然跨前一步,“若此刻林子月就在此地,若她心智恢复,她必不会怪我。叶易安,你又凭什么因此与我势成寇仇?” 凭什么?又是一个凭什么,但这一回素来词锋甚利的叶易安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为人子女者却不知道父母的真实死因,的确算得是可悲,甚至……不孝吧。 言如意与林如海夫妇之死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对林一哲、林如海还不乏出于真心的敬重。以理度之,即便他是林子月,面对这样一个人告知了自己父母的真正死因的言如意,他能恨得起来吗? 可以恨言无心,恨那个女人,恨道门,甚至是恨自己的父母,但恨言如意,凭什么? 如果连林子月都没有要恨能恨言如意的理由,那自己又凭什么以此将言如意视如寇仇? 凭什么? 叶易安此时的无言以对让言如意刚才的沉闷滞重一扫而空,“这口气憋在我心里十五年了,今天终于一吐为快” 正文 第163章 怪人 十五年不见,身为前国子学五经博士的玉溪公明显老了许多,不仅鬓发半斑,身形也愈发的清癯了,唯一让叶易安感觉安慰的是老师的精神倒还很好,并无丝毫苍老的暮气。 在他面前一张硕大的书案上,层叠放着的依旧都是文字学方面的书籍以及一些明显是取自青铜器上的钟鼎文拓片,书案最显眼处放着的则是当年那枚龟甲兽骨。 十五年了,天下形势都为之大变,唯一不变的是玉溪公对文字学的执着。 目睹此状,叶易安对这个当年别有用心认下的师父油然生出敬仰之心,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李玉溪见到叶易安明显也很高兴,对他当年不辞而别的事情倒很豁达,只是问了一些别后的情状。 对此叶易安只能瞎编,好在李玉溪是个埋首书斋的,也素不疑人,倒让他没费多大劲就糊弄过去。 说完这些,李玉溪又感慨了一番虚可。只说当年他不辞而别后,虚可老道不知为何也一去不归,言语之间颇有怅怅之意。 眼见闲话的差不多了,叶易安先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了一叠飞票。李玉溪略一展目见其数额多达万贯之巨,当下全身一震,色变推拒。 叶易安执意要孝敬,李玉溪执意不收,两人你来我往的推让。眼见他如此固执,叶易安心头一动,又从袖中掏出了几样物事,“老师请看” “咦……你找到了!” 李玉溪一见到叶易安手中的龟甲兽骨,整个人当即站起,惊喜的几乎失了态。 有了这些龟甲兽骨,李玉溪就没再纠缠钱财之事,或许他根本就忘了,甚至连跟叶易安说话都没了此前的兴致。 叶易安见状也就没再多留,跟李玉溪禀明要往客栈行囊中将其余的龟甲兽骨一并取来后,就告辞去了。李玉溪不仅未做挽留,反而迭声催促他快去。 从李玉溪府出来,叶易安随即嘱咐那天机谷弟子回山一趟,一并再叫几个人来就在李府附近赁房住下,务必要确保李府的安全。同时转告陈方卓他要在长安待一段时间,若有什么大事时可到这里报信。 之所以会想到暂留长安固然是因为李玉溪的缘故,同样也因为叶易安感觉在山南东道似乎路已走尽,而长安毕竟是玄都观之所在,似乎在这里就能跟师父距离更近一些,这种很微妙的心理很难解释清楚。 除以上两个原因,还有一个是他不愿多想的,如今在山南的那两个女人,无论是虚月还是言如意,至少短时间之内他是一个都不想见。 那天机谷弟子将要离去时又想到一件事,“校尉既然决定要在长安盘桓一段时间,若有暇时不妨到通济、曲池及附近坊区走走,那里有修行者聚集而成的墟市” 墟乃是乡村地方百姓们交易货物之所在,其实就是不正规的市场。叶易安犹记得十五年前来长安时虚相对他郑而重之的交代,西京分明就是散修界的禁地,什么时候居然都有供散修们交易的市场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那天机谷弟子笑着解释了原委。自魔门南侵以来,原河北道大量散修四散而逃,这其中就有许多到了长安,自潼关被攻破之后又有一大批散修云集而来,前面来的或可还算逃难,至于这后面到的却是为了等着亲眼目睹魔门与玄都观的决战。 初时道门还极力弹压,但随着来的散修越来越多,尤其是潼关被打破之后,道门或许是支应不过来,也或许是害怕这关键时刻逼的太紧散修们一股脑在城里乱起来白白便宜了魔门,遂也就将强硬手段收起来。双方形成新的默契,只要散修们不在城内捣乱,玄都观也就默许了散修们的存在,只是监视却不曾放松过。 因为以上的缘故,最靠近城门,素来鱼龙混杂,实为城内贫民窟所在的通济、曲池两坊就成了散修们较为集中之地,相互交易的墟市也就以古玩交易市场的形式出现了,先时规模还小,慢慢的竟然越做越大起来。 那天机谷弟子介绍完后就走了,叶易安又将一批龟甲兽骨送到李府,见李玉溪连跟他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便直接告辞出来。一时无事,索性便闲步往曲池坊行去。 曲池坊与曲江池与芙蓉园相邻,实为长安城内最靠近自然山水的坊区,这里面住着的人可谓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叶易安一路走来还真就在坊尾处找到了那天机谷弟子所言的墟市。 墟市从表面上看与专以古玩交易的鬼市乃至药材市场没什么区别,若非有那天机谷弟子提前说明,乍一进来还真看不出什么异常。 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能让他感兴趣的好东西,叶易安难免失望,但若就此走了又有些不甘,遂就在一处无人问津的摊头前蹲身下来,径直问道:“你若真有什么好东西,不妨拿来我看看” 看住这处摊头的是个脸上遍布黥纹的青年,肤色暗深,人却壮硕的很,细察他容貌,颇似岭南一带的山越人。 彼时人间世中流行纹身,叶易安在长安城中见的也不少,或纹花鸟,或纹楼阁,据说甚至还有人在两臂上纹了“生不惧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招摇过市。尽管如此,但像眼前这人般脸上都遍布黥纹的还真是少。 黥纹青年的脾性看来并不好,闻言懒懒的瞅了叶易安一眼,“好东西只怕你要不起,我可不收钱的” 叶易安闻言一笑,“都是同道中人,我自然知道” 他此话一出,那黥纹青年来了兴致,上身猛然向前一倾,两只瞪大的眼睛像黑豹般盯住叶易安,“你有回龙丹?” 所谓回龙丹就是能在斗法中迅速回复一定丹力的丹丸,可谓最为实用,同时也极其难以炼制。一般的散修很难得到此物,即便是身为门派弟子,若非派内高层同样难以入手。 叶易安也无废话,顺手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只瓷瓶,“你说的是这个?” 黥纹青年二话不说劈手夺过,叶易安也没什么异常,任他拿去凑在鼻子上嗅了嗅。 嗅完,黥纹青年如黑豹般的双眼愈发的亮了,“你还有多少?” 叶易安顺手从黥纹青年手上收回回龙丹,“有多少也都是我的,这个就不劳挂心了” 黥纹青年眼神火辣辣的盯着回龙丹,“我有变异容貌的术法,换你五……七瓶回龙丹,肯不肯?” 变异容貌,闻言叶易安顿时没了兴趣,起身要走,却被那黥纹青年一把拽住了衣袂。 叶易安脸色微变。黥纹青年抖手放出一道封闭声音外泄的无形小禁制后促声道:“刺身之术本就源自我山越,本族对人之皮相的认知可谓无出其右。你莫小看了我这变异容貌的术法,有了他你就等于有了第二个身份,就算是至亲之人同样对面不相识” 眼见叶易安似有不信之色,那黥纹青年也不多废话,领他转到附近的一处穷巷当场演示了一回。 亲眼见过之后叶易安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术法的确神奇,他不改变人的高矮胖瘦,只是通过皮相的调整变化就生生使人容貌大变,还真如黥纹青年所言的确能达到对面不相识的效果。 亲眼目睹之后,叶易安已决定将此术收入囊中。类似这种交易都是以物换物,他当即还价三瓶。 黥纹青年豹眼一瞪,看似就要发怒,但最终却是生生忍住了,“我这虽是辅助类术法,却为本族秘传,若非有大事急用,你就是拿一百瓶一千瓶回龙丹来换也休想。五瓶,一瓶都不能再少” 虽然接触不多,但叶易安对这黥纹青年的性格已有所把握,当下也不再废话就以五瓶回龙丹成交。 交易分明已经达成,但那黥纹青年脸上却殊无欢喜之色,反倒是一副败家子般的懊恼与不甘。最终在叶易安郑重立誓绝不外传之后,他才将术法传授了出来。 这种辅助类术法可随学随用,叶易安学过之后当场就试了一回,再以水镜术自查一番,显现出的是一副比之以前更显文弱的书生形象。 “你的风仪和皮相还就最适合变异为书生模样,此术之要也在顺应自然”,黥纹青年说完后复又正色道:“你的皮相我已牢记在心,若你敢有违誓言私传术法给别人,追遍九天十地我也绝不放过你” 黥纹青年分明对这变异容貌的术法非常着紧,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来交换回龙丹?他所说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这些念头在叶易安心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本就不是好管闲事的人。点点头答应那黥纹青年后,再交割了五瓶回龙丹,两人这笔交易就算正式完成。 交易做完走出窄巷,却见巷口早就站着一个面团团富家翁般的中年,向他二人一拱手道:“敢请两位借一步到茗香楼说话” 叶易安与黥纹青年对视一眼后都没理会这满身绫罗绸缎的中年,拔脚就走。只是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道:“两位都是散修界的道友吧,不管你们是符箓、鼎火、还是器修,即便就是金丹修士,只要你们想要的我这里都有” 好大的口气! 叶易安心头一动时,黥纹青年早已转身回去,豹眼瞪住那富家翁般的中年,“你有玄都观药王院所出的聚灵丹?” 所谓聚灵丹就是帮助元丹期修行者完成凝丹,进而突破至灵丹境界的一种丹丸。这种丹丸在修行界可谓最为普通,任何一个散修门派供奉的鼎火修士都能炼制。但正如不同散修门派炼制出的回龙丹药效差异很大一样,聚灵丹的效力也有千差万别。 而在这千差万别的聚灵丹中,自然以玄都观药王院所出效用最为神异。其最大的忧长就在于能帮助那些天赋有差,却又差之不多,本无法由元丹突破到灵丹期的修行者完成结丹。 但那可是玄都观药王院,他们炼制的丹丸岂是易得? 孰料那富家翁般的中年闻问之后竟然毫无犹豫,直接说有,且是说的斩钉截铁。 至此,叶易安心头一动,也停住脚步转身过来,“神霄雷法,你可有?” 富家翁神色一变,“道友说笑了。不过除了这些不传之秘,道友所求某家大约都能满足。怎么,道友修的是符箓道?” 此时叶易安依旧保持着刚才窄巷中变异后的容貌,想想这趟无意间的闲逛还真是离奇,那黥纹青年也还罢了,这富家翁模样的中年口气之大真可以吞天,而且看他此刻的模样分明对符箓修士份外在意。 他究竟是谁?刚才所说是真是假?又为何对符箓修士如此在意? 正文 第164章 星盘 富家翁般的中年正询问叶易安是不是符箓修士,旁边站着的黥纹青年性子急,不耐烦这样的磨缠,“交易能做就做,去什么茗香楼,你这人好不爽利,想要什么直说” “要人”,富家翁般的中年见叶易安没有说话的意思,转过目光,“我有些棘手事想请两位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后自有重谢” 此人口气大到吞天,他能有什么棘手事?即便真有,又怎会随意在墟市上找人?这件事情还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 不过叶易安也没说话,打定主意让黥纹青年出面交涉。 黥纹青年直接的很,“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富家翁中年却不肯明言,只说让两人随他到城外细谈。 黥纹青年扭头看了看叶易安,一挥手道:“走” 出长安南门十里左右有一处偏僻的小庄园,富家翁般的中年将两人引至此处后没说有什么事要两人帮忙,反倒先问起了两人的修行境界。 这是交易之前要先看看货的意思了。黥纹青年听到这个要求也没恼,直接报说,“器修,灵通境界” 一路沉默的叶易安闻言好生又看了黥纹青年一眼。他面相甚是年轻,没想到居然就有了灵丹第二重天的境界,虽然器修进境快,也已殊为难得了。 “好好好!”,富家翁般的中年口中说着好,脸上却殊无意动之色,显然是对黥纹青年的修行境界不甚满意,“敢问这位道友……” 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叶易安略一沉吟,“符箓修士,灵悟” 此言一出,那富家翁般的中年还没说什么,黥纹青年先已侧身过来,“什么,你都到了第三重天?” 他是见过叶易安相貌变异前之容貌的,比他看着还年轻,没想到修行境界居然到了灵丹期第三重天,而且对方修行的还是远比器修进境要慢的符箓道。 叶易安没与他答话,只是看着富家翁般的中年。他究竟想干什么现在也该交底了吧。 “请两位随我走一趟”,富家翁般中年口中说着,手里已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两只玉瓶,“此行无论成与不成,这两枚回龙丹就算一点小小的见面礼了” 黥纹青年接过玉瓶后打开只看了一眼,顿时咧嘴“嘶”的一声。叶易安取过后也即明白了他惊呼的原因。 玉瓶虽然毫无出奇处,但里面所盛丹丸却堪称回龙丹中的极品,其色如最上品翡翠雕成,晶莹剔透而不见一丝杂色,丹丸隐隐透出的药香更是纯正无比。 回龙丹虽然炼制极难,但以修行界之大能炼出此丹的鼎火修士也不在少数,只是丹丸的品质能到如此级别的……或许是见识不广的缘故,除了玄都观药王院外叶易安还真想不出别人,跟手中这枚回龙丹一比,天机谷鼎火修士炼制的回龙丹可真就寒酸的很了。 叶易安手中拿着丹丸,心中的好奇也愈发浓厚。能以这种品级的回龙丹作为见面礼,他之前看似是吞天般的大话也就有了几分可信,只是其背景愈发的深不可测起来。 与此同时此前就有的疑问也更加明晰,能有这么大手面的人必定不简单,能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情需要到墟市中去寻散修? 这个富家翁般的中年身上还真是矛盾重重啊! 因为这重重疑问,叶易安反倒动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见两人都收了玉瓶之后,富家翁般中年一笑后肃手道:“请” 说完,他已率先驭出一枚极普通的长剑法器腾身而上。自突破真丹境界以来就没有再驭器飞行过的叶易安取出缩小后朴拙无华的裂天斩鬼刀紧随其后。 叶易安将富家翁般中年所驭长剑细细审量却看不出任何异常,更无法从中窥探其出身来历后将目光投向了黥纹青年。 黥纹青年驭出的是一枚古意苍苍的木牌,牌面上篆刻着一头斑斓猛虎,只是那猛虎的形象与实际的老虎模样很不相同,隐隐与一些典籍中所录的蛮族图腾极为相似。 三人之间也无多话,驭器一路向南,很快就进入距离长安城仅仅十五里远近的终南山。由此继续向南许久,直到黥纹青年的丹力都已难以为继时才终于到了地头。 叶易安就此得出的第一个信息是:那富家翁般的中年修行境界至少在灵丹期第二重天以上。 将要驭器下降时,叶易安打了个眼色过去,黥纹青年一愣之后点点头,人也靠拢过来。 这处藏于终南山极深之山中的所在分明是哪家散修门派的后备基地,占地并不太大,但叶易安下来之后才发现此间的人却很多。而且基本都如他与黥纹青年一样是被人邀约而来。 看着周围密密匝匝至少不下两百散修的规模,叶易安心中一惊。 到此之后,富家翁般的中年直接说明了意图。他要让叶易安与黥纹青年像其他那两百多散修一样参加一次测试,通过测试之后再详谈合作事宜,若是不能通过测试就请打道回府,此前那枚极品回龙丹就算这一路白跑的辛苦酬劳。 如此说来,此前在长安城外南郊的问话就算面试了,若是那一关过不了,就连参加此处进一步测试的资格都没有。再结合自身经历来看,能到此处的散修至少也应该是灵通以上境界。 在鱼龙混杂的众多散修中邀约这么多人来此做进一步测试,光是像富家翁般中年这样的邀约者就得多少人?若是这些邀约者都有至少灵通境界以上的修为……还有已经出手的至少二百枚以上的极品回龙丹…… 叶易安越思量越觉震惊,那富家翁般中年背后隐藏的势力该是何等强大?以如此强大的实力还要大肆招募散修,他们想干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事情发展至此已经出乎了他意外之外,这水实在是太深了,自己还要不要趟进去? 一念至此,叶易安停住脚步向回头过来的富家翁般中年直接发问,“贵方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富家翁般中年闻问却不肯明言,只说一切等测试完毕后再谈不迟。 “那时恐怕就晚了吧”,说话间叶易安已将那枚极品回龙丹取出。 “何至于此呢?”,富家翁般中年当即推回玉瓶,“道友放心,我等盛邀诸位既不为杀人也不为放火,不过是请诸位帮我们寻些东西罢了” 见叶易安脸上疑惑不减,富家翁般中年压低声音道:“道友是个聪明人,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等要寻之物是在河北道,那里如今已是魔门天下,这风险自然难免,但一旦成功,我等所能给予的回报也必不让道友失望” 富家翁般中年说完后叶易安依然一步不动,“去那里寻,究竟要寻什么?道兄好歹透露些,否则这测试我是不敢参加的,还望道兄恕在下实在胆小” 富家翁般中年闻言迟疑良久,或许是他们实在急用人手,而叶易安符箓修士及灵悟境界的条件又实在太合适的缘故,最终他悄然从袖中掏出一物晃了一下,“道友尽管放心,我们要寻的这个东西多在河北道诸州野观之内,不仅无需到魔门巢穴冒险,就连各处州城都不必入的” 叶易安只看了一眼富家翁般中年拿出的东西,心中就陡然一跳。虽然在此之前这东西他只见过一次,但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这类似于星盘般的物事他叫不出名字,却知道其极为神异。此前他唯一一次见到这同样的物事是在黑水大泽底部的神农圣殿。 当时,由虚相凭借传送法阵接引来的紫极宫道人们曾在娲皇雕像前布下一个法阵,而那阵眼处放置的就是这样两件物事,并借助它们在禁制一切丹力运行的神农圣殿中成功驱动了法阵。 虽然时间已过去很久,叶易安依然能清楚记得当日神农圣殿内这两枚星盘状物事驱动时的盛况——碧光粲然的光柱从盘面上逆冲而起,瞬时间那两枚星盘状物事似乎已化身为两孔灵力已丰沛到呈现喷发之势的灵眼。 更古怪的是,从这两枚星盘上喷发出的灵力似乎是经过淬炼一般,远比山野间天然生就的灵眼所散溢的灵力更为纯粹,导引入体后可毫无阻碍的融入凝丹。但是当你真正导引这种丹力时,却根本无法达到平时修炼时的凝神定思状态。脑海中会不受控制的出现电光掠影般的无尽面孔。 这些面孔太多,闪现的也太快,以至于无法将其中任何一张给看清楚,但这些不同的面孔却统一的呈现出两种神情。一则忧愁,一则虔诚。 与此同时,随着这种灵力导引入体越多,本就不宁定的心湖内也随之开始涌起越来越多的负面情绪,这一过程根本不受人力控制。若是不能及时阻断那古怪灵力的导引,心湖将在很短时间里就会填满浓郁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盛。 至此,导引这种灵力的修行者已是站在了万丈深渊边缘,毫厘之差面对的就将是心障的大爆发,进而修行尽毁。 以上的古怪背后预示着这星盘状物事中必定蕴藏着极深的秘密。神秘而威能强大到有如移动灵眼,这样的物事绝非普通散修门派所能拥有,难倒这富家翁般的中年修行者是为紫极宫中人所化? 这也不对啊,依照当前的形势来看,紫极宫的首要任务就是护卫皇室安全,哪里还有心思旁顾其它? 心念转动之间,叶易安又想起富家翁般中年的一句话,“我们要寻的这个东西多在河北道诸州野观之内” 野观又称兰若,也就是未经朝廷敕令许可的私修观宇,那种地方怎会有星盘?转念至此,叶易安想到的是他在襄州的那十二处野观。 当日,锦绣盟交割这十二处野观时就很蹊跷,随即又因为他们引来了手持海八怪香炉的虚壶等人。 难倒这些人是与虚壶一路的?他们若真是玄都观中人,行事又何必这样遮遮掩掩?但那些品质不输于药王院炼制的丹丸又该怎么解释?难倒是道门人手不足,面子上又抹不开的缘故? 短短时间里叶易安的心中有无数念头生灭,但尽管其间有许多疑问都没搞清,他心中却已拿定主意。此地的测试必须参加,而且一定要通过。 见叶易安默认了要参加测试,那富家翁般中年面露喜色,“道友放心,只要参与其事,我们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正文 第165章 炫目的测试 测试的地方是两间并排的大厅堂,两处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叶易安与黥纹青年按富家翁所指加入其中一支队伍,依稀能够听到隔壁厅堂中传出的激烈斗法声。 听这斗法声之激烈简直无异于生死之搏。叶易安与黥纹青年交换了个眼神,富家翁般中年似是猜到他们在想什么,笑说道:“此处是测试的正厅,凡没能通过这里的测试又心有不甘的道友还可申请一次副厅测试的机会,一些个道友性子急,动静难免就大了些” 富家翁般中年所代表的势力深不可测,堪称顶级的回龙丹都能拿来作为见面礼,这就难免会有许多散修心动了。想明白这点,叶易安也就没再说什么。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两人终于到了正厅队伍的最前列。据叶易安观察,这一个时辰中凡在正厅等候的散修,能通过测试的不到六成,而通过之人都按“天地玄黄”的排序被分为了四等。 黥纹青年站在叶易安前面,自然是他先进。 “小心”,闻言,黥纹青年回头看了叶易安一眼,笑着猛一点头后转身去了。 约莫小半盏茶功夫后黥纹青年黑着脸走出来,只看他脸色就知没能通过测试。但他那一脸的郁闷显然昭示着对测试过程的不满。 果不其然,黥纹青年出来后直接冲到了富家翁般中年面前,“我是器修,没有对手的测试哪里显得出本事!我要再测一次” “好说,好说,等这位道友测试完毕我们再往副厅走一遭就是” 叶易安向气哼哼的黥纹青年安慰两句后,在身后不断的催促声中进入了测试正厅。 正厅厅堂很大,异常的空旷,里面就只站着一位身形有些瘦弱的老者,见叶易安进来后淡淡声道:“符箓修士,灵悟境界?” 叶易安开始在长安城外小庄园中之所以报了一个“灵悟”境界,是存着观望的心思。此刻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通过测试,再隐瞒修行境界就没必要了,他此刻需要的就是重视,这股神秘的势力对他越重视,也就意味着越有可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一念至此,叶易安同样淡然声道:“符箓修士,真丹下入室”,口中说着,他已凌空蹈虚直上半空。 修行者不到灵丹境界就不能驭器,不到真丹境界就不能凌空蹈虚,此可谓铁律。叶易安此刻无需驭器就能踏步虚空,就是对他修行境界最好的说明。 目睹此状,那瘦弱老者双眼顿时为之一亮。此前平淡如枯木的声音中也多了几分虽不明显却能清晰可感的热情,“如此就请道友施符三次,速度越快越好” 一符施出,威能自显;而施符速度快慢则直接关系着符箓修士斗法时的战力。瘦弱老者的要求虽然毫不出奇,却足能看出被测试者的基本功,而这也是取不得巧的,尤其是在速度上。 叶易安听到要求后也无多余话说,身处虚空便开始口诵云纹、手掐指诀、步罡踏斗,其所施放的正是最为熟悉的离火符。 无论是当初跟随师父学习云纹力求缩短行符时的诵念时间,还是后来苦练灵犀指及无影脚法以提高行符时的手速与步速,叶易安作为符箓修士最孜孜以求的始终是以最快,更快的速度行符。 他这种对行符速度近乎执着的追求在这一刻被完美体现出来,手足口三者联动之中,以远超瘦弱老者预料之外的速度,第一张符图已自燃完毕,爆鸣声中就见一片密如乱巢群蜂般火针从虚空中爆闪而出,形如一片炽烈的刺目白光向作为靶子的另一侧厅墙攻去。 叶易安的行符速度之快已让那瘦弱老者吃惊不小,但等他看到符图自燃爆鸣的结果后脸色更是立刻为之一变。 既然能担当测试官,眼力自然不会差,仅从叶易安的步罡踏斗与指诀上瘦弱老者就能看出他行的是离火符。但离火符爆出的不该是火球嘛?修行境界高低在这一道符术上的区别只在于爆出的火球数量多少,以及覆盖的范围广狭而已……但眼前这……怎么是一团乱蜂般的锐形火针? 但这个念头在瘦弱老者心中也只是一闪而已,凭借深广的见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道古怪的符术根底依旧还是离火符,只不过是经过了改良而已。这种改良的结果就是原本应该爆出的火球被极度压缩成了细密的锐形火针。 说来虽然并不复杂,但这种改良的背后,其对离火符术威能的提升却是十倍百倍的暴增。每一个威能不变的火球被压缩为极细的锐形火针后,无论是速度,还是防御难度都随之倍增,原版离火符的威能与之相比已是彻底的不可同日而语。 若非是被压缩的太细密,威能爆发的太强烈,纵然那测试者的修行境界已经突破真丹下入室,这道改造过的离火符也绝不可能呈现如此炫目的结果——一符之出,封闭的厅堂之内灼起一片白光,光之炽烈到了刺人眼眉的地步。 符图爆出的一片炽烈锐形火针正中作为靶子的厅墙,与布设在厅堂建筑上的防护正面冲撞,霎时间激荡起大片绚烂的丹力流波,充溢于整个封闭的空间。 四溅的丹力流波似乎还没有散尽,瘦弱老者已经听到第二声符图燃尽后的爆鸣。 这么快! 相比于刚才那道离火符,这第二道符图的行符速度居然又有所提升,虽然提升的幅度并不大,却是实实在在。 与刚才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这第二击的目标与第一击完全重合,几无毫厘之差。 这真是一次酣畅淋漓的行符!一道之后是第二道,第二道之后是第三道,此刻的叶易安心无旁骛,力求最快,更快! 等他第三道符图已经施放完毕后才听到那作为测试官的瘦弱老者叫停之声,可惜此时已经太晚。这一道符图的攻击点依旧与前两次毫无区别。 这一次冲撞引发的爆鸣与丹力流波比前两次来的更猛,更绚烂,其间还夹杂着清晰的破裂声。 丹力流波散尽,紧随着一声闷响传来,作为靶子的那面大厅墙壁在哗啦声中现出一个大洞,散落一地的筑墙石的表面清晰可见一块块琉璃状的斑痕,这是最为典型的瞬间遭遇高温灼烧的结果。 瘦弱老者扭头看看墙上的大洞,脸上不仅没有愠色,反倒是一片喜意。让他欢喜的并非叶易安行符后的巨大威能,甚至也不是那令人目眩的行符速度,而是在这道变异离火符背后反映出的对固有符术的改造能力。 符术,尤其是类似于离火符这样的基本符术可谓成型已久,想要对其改造,并能改造的有效谈何容易?这看似简单的一道改造符术后面,反映出的其实是行符者对符图深入的钻研与了解。 在当下修行界几乎所有符箓修士都是照搬前人,照本宣科,而不愿事倍功半在符术本身耗时耗力的情况下,像眼前这样的测试者何其难得。 此次的任务,最需要的正是这种人! 这次测试弄出的动静太大,正厅以及副厅前本就百无聊赖的等候者应声就围了过来,等他们看清楚事情原委后,许多人咋舌之余看向叶易安的眼神就变了。 举凡测试的地方必有防护,这是根本不用说的常识。看那端端正正站在地上的叶易安如一文弱书生,容貌也年轻的很,居然生生将防护都给攻破了,那……他的修行境界该要高到什么地步? 这时,接引叶易安与黥纹青年的富家翁般中年早已到了瘦弱老者身旁。但不等他说什么,那瘦弱老者先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臂,“近日以来这是最好的一个,这一次你的眼力着实不错” 口中说着,瘦弱老者递过一面玉牌,玉牌正面端端正正篆刻着一个“地”字。看到这个,富家翁般中年固然是喜形于色,围观者中眼尖的也惊羡出声。 这里面颇有来的早又没能通过正厅测试,逡巡着希望在副厅再试试运气的,据他们所知,至少好几天以来这还是正厅测试官第一次发出“地”字玉牌。 天、地、玄、黄,“地”字玉牌就代表着第二等。以这些招募者们见面礼就送极品回龙丹的手面,这面玉牌该代表着多厚的酬劳! 富家翁般中年将玉牌递给叶易安时态度比之之前更好了很多,当下就要亲领他去安排宿处。并明言此地虽是山野深处,但地字院中的一应食宿安排绝不亚于长安城内最为豪华的客栈,各地名茶名酒,只要点的出来也绝不会入住者失望。甚至就连入住者想要和合双修,地字院中也会提供元丹期的鼎炉少女予以满足。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只要这面“地”字玉牌在手,只要肯为富家翁般中年所代表的招募势力所用,通过测试的人一应享受都会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满足。 这番话自然又引来围观者们的一片啧啧称羡,但那黥纹青年却是急了,拉住富家翁般中年要求他即刻安排在副厅的测试。 正文 第166章 真言术 闻言,富家翁般中年点头说安排固然可以,只是要等。副厅测试的形式是实战斗法,想要测试的人多,而测试官们的丹力却非无穷无尽,所以每天名额有限。 黥纹青年强忍住一口气,“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若现在报名排号,约莫着应在十日之后” 十天?!不等脾性不好的黥纹青年发怒,富家翁般中年先已开口,“或者还有一个更快的办法” “快说” “无需测试官,你与另一位同样想要尽快参加复测的灵通境界器修直接斗法,胜者若经旁观的测试官首肯,即能通过测试” 黥纹青年正要答应,叶易安先一步问道:“都是灵通境界,又同为器修,若斗法的两人难分胜负又如何?” 闻问,不等富家翁般中年回答,旁边早有围观者回应,“不死不休的斗法怎会没有胜负之分” 不死不休! 黥纹青年听到这话当即一愣,凝重的脸色满是犹豫,这时旁边的叶易安轻声说了一句,“别忘了你的大事” 以叶易安的性格绝非多管闲事之人,但或许是两人同来的缘故,又或许是这个看来很简单的黥纹青年实在合他眼缘的缘故,所以叶易安难得的破了例。 虽只是一句提醒,却使黥纹青年从这躁动的环境中清醒过来,“十天就十天,我等”,对富家翁般中年说完后,他看向叶易安的眼神里明显又多了几分亲近的好感。 叶易安含笑点头以应,但心下却是疑惑,此前在长安城内曲江坊交易时黥纹青年顺口提到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事情?竟有如此大的威力使性格并不沉静的他能在瞬间安定下来。 这话是问不出口的,即便问了那黥纹青年也必定不会说。 倒是那富家翁般中年听到黥纹青年的回答后不以为意,要引叶易安前往地院。 叶易安愿与黥纹青年同住,但富家翁般中年却是不肯,只说规矩就是规矩。黥纹青年可以作为客人到地院拜访,但同住断然不可。 那黥纹青年性格本就来的硬,听了这话后反倒催促起叶易安来。 至此叶易安也就不再勉强,只是在跟随富家翁般中年前往地院的途中明确提出希望尽快告知需办之事,他自己也有别的事情实不能为此耽搁的太久。 “今天一路远行,又经过刚才的测试,道友必定是累了,且好生歇息一晚,明天自然会有说明”,亲自将叶易安引到环境极美且幽静的地院之后,富家翁般中年这才含笑告退。 所谓地院其实是一座由许多小别院组成的庞大院落,各个小别院之间自成一体互不干扰。 富家翁般中年不仅没有虚言,若论叶易安所居之别院的布置之精,陈设之美甚至比他此前所言犹有过之。 引叶易安入内并负责侍奉的是一个面若桃花、腰如细柳的妙龄少女,在叶易安的天眼术下,这少女的修行境界也正如富家翁般中年所说,恰是修行界中最入门的元丹期。 入内坐定之后少女便请茶酒饮馔,叶易安正要说襄阳醉时,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被尊为人间世中八大名酒之首的波斯葡萄酿。 少女敛身退去,稍后随波斯葡萄酿一起奉来的还有一本图册。 色呈血红的波斯葡萄酿缓缓注入泛着琥珀光的琉璃樽中,而后再加入一枚精雕细琢的小冰鱼,细看冰鱼在酒中沉浮,慢慢的樽璧随之沁上一层细细水珠,至此,葡萄酿的燥气被镇的干干净净。酒是名酒,器是名器,只看颜色就已让人赏心悦目,亦是叶易安平生未曾经历过的享受。 人间世中,由波斯经海船万里长途运入大唐的葡萄酿价值之昂贵更胜等重之黄金,且往往有价无市,其豪奢程度可想而知。虽然对于修行者而言金钱远比人间世中百姓来的容易,但这件事情本身已多多少少能说明别院主人的实力之强了。 今天这一切的遭遇还真是够离奇。 叶易安轻呷了一口正值口感最佳时分的波斯葡萄酿后拿起了那本图册,少女的解释也随之而来,“为恭贺尊客通过测试并入住‘地’字院,客人可在这图册上任意挑选一项作为贺礼” 大手笔啊!富家翁般中年背后站着这样的势力,将能招募到多少散修心甘情愿为他们效力? 翻开图册,里面又细分为法器、丹药、功法、术法等大类,而在每个大类之下又对应着金丹、符箓、鼎火、器修四种不同的适应范围,叶易安直接寻到术法大类下对应的符箓修士部分,首先引入眼帘的就是“甲马符术”。 甲马符术虽然是个用于长程远行的辅助类术法,但它的归属却是符箓术中最为高深的召唤系术法,符图根本驱动不了,需要的是符阵。因其如此,这种符术至少在散修界中会的人极少,即便会的散修也是秘技自珍决不外传。 但在此地,这种散修界中堪称神秘珍贵的符术却成了再平常不过的贺礼,至此,叶易安不由得又要在心底感叹一声“大手笔” “这贺礼都一样吗?” 少女摇摇头,声音也是异常清脆悦耳,“天地玄黄四院的贺礼各不相同,等级越高,贺礼自然也越好” 叶易安点点头,继续向下看去。图册上记载的符术除了名字之外还有一段详细描述其威能的说明,即便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只要看了说明也能清清楚楚,这服务真可谓无微不至。 相比较而言,此地主人可比紫极宫的虚相大方太多了。 不要白不要,这白捡的好处叶易安肯定不会拒绝,但问题是好东西实在太多,却被限定只能选一样,这就费人思量了。边翻看边权衡,即便是叶易安这么果决的人一时也难以定选,很有点遍地珠玉不知该如何取舍的感觉。 当他堪堪翻到符术类最后一页的最后一项时,双眼猛然一亮。 真言术! 没想到符箓术中居然也有这个术法。 叶易安对真言术并陌生,从最初的襄州广元观清风,到随后的玄都观继来院弟子骆天赐,乃至林子月都曾用过这个术法,这都是他亲眼所见的。 之所以对这个术法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术法本身有最让叶易安心动之处,那就是快! 每一个修行者,至少是每一个善于思考的修行者都会在修行之路上逐渐确立自己的风格和选择标准,仅以实战斗法的角度而言,有的倾向于主攻,有的倾向于主守,有的则是力求攻守平衡;同样是选择主攻,有修士力求威能强大,也有力求剑走偏锋,还有力求速度快捷等等不同。 这每一种选择背后,都意味着做此选择的修行者会在功法、术法以及法器的选择上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进而找到最适合自己的。 黑狱之后,叶易安从白符箓修士转为修行黑符箓术,从他第一次实战斗法开始直至现在,他的选择标准早已确立并明晰。在斗法中他更喜欢主攻,在此之下他并不一味只求威能强大,但对攻击速度的痴迷却是一以贯之。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最适合叶易安的攻击类术法并不是威能最强大的,但一定得是速度最快的。 真言术够快,这就是叶易安看到它时双眼一亮的根本原因。 以前他一直以为这种术法唯有真丹修士才能修习,没想到符箓术中居然也有。 细看完关于这个术法的说明,叶易安有些小小的失望。在他的记忆中真丹修士用此术法时似乎根本无需准备,可谓是张口就来,但适用于符箓修士的真言术却还需要以符图驱动,如此以来,在速度上比之真丹修士无论如何就要慢一些了。 真丹修士不愧是修行界的宠儿,尽管他们在前期时修行境界的提升要慢些,但总体的优势却是全方位的,不服不行。 小小的失望之后,可堪告慰的是在几乎所有符术中这个真言术的行符速度即便不是最快,也是最快之一,依旧符合叶易安对符术的选择标准。 与此同时,跟金丹修士相比,符箓修士运用真言术时虽然因为需要符图驱动而速度难免变慢,但也正因为它是符图驱动,可以借天地自然之力为我所用,所以丹力的消耗更小,而术法持续的时间却能更长。 大道至公,万事万物各有短长难求十全十美。即便是在这个小小的术法上也体现的淋漓尽致。 既已做了选择,叶易安就不再多犹豫,“就是它了!” 细腰少女捧着图册出门而去,再度回来时候奉上了一枚玉制长简。叶易安按照她的说明往玉简内导引丹力,片刻后,玉简上开始散发出蒙蒙光华,等到光华最盛时,玉简上附带的一个小禁制率先启动,以确保简上所含内容唯有叶易安一人可以看到。 小禁制之内的虚空中,散发着蒙蒙光华的真言术符图、口诵云纹、指诀、罡步逐次清晰显现,到最后时甚至还出现了一个虚拟的修行者将整个符术完整演示了一遍。待其演示完毕,蒙蒙光华开始淡去,最终禁制也随之消失,玉简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叶易安再度按同样的方法往玉简内导引丹力,结果却是玉简毫无反应,显然它其中包含的内容是一次性呈现,显现过后就自动抹去了。 这枚小小玉简的背后叶易安看到的依旧是别院主人深不可测的实力,如此高效有形象的教学方法至少他在散修界中还根本未曾见过。 从那一枚极品的回龙丹开始,这个势力就不断的通过细节来展现实力,对于散修们而言这些实力其实就是实实在在的吸引力。至此,叶易安心中已有明悟,这个不知名的势力弄出这么大阵仗绝不会仅仅只是到河北道寻找星盘那么简单,其所谋者必大。 将此想法暂放一边,叶易安挥手谴退细腰少女后开始揣摩刚得的真言术,就如初习黑符箓术时那样,将寒冰、离火等符术拆开了揉碎了的钻研,试图以自己掌握的云纹知识对其原理加以分析,并期望最终能够找到缩短其行符时间的可能。 这种在别的符箓修士们看来枯燥无比的事情却总能给叶易安带来无穷乐趣,他很快就全身心的沉入进去,过往随同师父叶天问所学,以及后来自己揣摩出的云纹知识都随之被全部调动起来。 全身心的投入中浑不知时间的流逝,直到叩门声响起才被惊醒,来的依旧是那个细腰少女,通报说有客来拜。 正文 第167章 任务 除了那富家翁般中年之外,叶易安在这地方唯一认识的就只有黥纹青年,来客自然是他。 叶易安迎到门口,黥纹青年已在此等着,“果然是好地方,我借宿的地方跟这里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黥纹青年的话语中并无嫉恨,但愤愤之意却很明显,显然是不满意这种不加掩饰到让人面子下不来的区别对待。 别院正堂两人相对坐定,叶易安正要开口说话,隐听到门外似有呼吸之声,当下先弹手放出一个隔绝声音散逸的禁制后才笑言道:“我与道友也算有缘,惭愧的是直到如今还不知该怎么称呼” 黥纹青年哈哈一笑,也说要不是他对叶易安变异后的容貌记的清楚,只怕刚才连这地字院的大门都进不了,“我叫雷如山,古越后裔,你叫什么?” “叶易安,襄州人” 黥纹青年雷如山并不是个善于寒暄的人,通名之后他就直接说明了来意。 就在半个时辰前,接引两人到此的富家翁般中年特意找到雷如山,明着是说复测的事情,其实拐弯抹角都在刺探叶易安的真实身份。听到这个消息,叶易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见他如此,雷如山笑了笑,“叶道友放心,别说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就是知道也绝不会跟他说,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当我是傻子不成” “那我之前的容貌?”,雷如山并不知道叶易安的来历,但他却是见过叶易安真实相貌的,这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信息。 “你的容貌还关系着咱们交易的术法,我怎么可能告诉他。嘿,就连你这现在这幅皮相的来历我都给他编了个假的” 一听此言,叶易安刚刚放下的心思反倒悬吊起来。作假容易,但想要作好却难,因为一个人的身份关涉到的东西太多,这也就意味着出错而被人识破的机会太大。 雷如山分明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叶易安你以为刺颜术就那么简单?你现在这幅皮相本就是依着活人来的” “谁?” “鲜于越,人间世中剑南道的一个瘟鬼书生,十三岁上父母死绝后他就离开家乡想去投奔同宗族伯,可惜他族伯身份地位太高瞧不上他,这厮就开始四处流浪并借他族伯的名头招摇撞骗,最终……”,说到这里,雷如山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在叶易安的追问下他才冷笑声道,“死了,就死在我手上。这瘟鬼书生敢骗到我族人身上,岂能饶他?杀他之前为了刺颜术的需要,我将他的经历逼问的清清楚楚,说出去的就是这个,所以你尽管放心,就算他们去查也绝查不出半点破绽” 说话间他一并放下了两张竹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显然就是那鲜于越的身世资料。 叶易安的确是放心了,但与此同时心中却是一凛。刺颜术就是他用回龙丹交易来的那个变异容貌的术法,实没想到这个术法中可变异的皮相背后居然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岂不就意味着刺颜术每多一个变化,就得杀一个活人?真是够邪门的术法。 “你给我的刺颜术能有几幅皮相的变化?” 雷如山闻言双眼一瞪,“你就出了五颗回龙丹还想要几种变化,自然就只有这一种,要不是之前那些散修有眼无珠我又有大事急着要用,这样的交易你想都别想。不过你要是想增加刺颜术的变化也行,只要交易满意我就告诉你法子,你自己去物色人选去” 对此叶易安敬谢不敏,雷如山犹自不甘的劝道:“这可是修行界中唯一能不被丹力探查窥破的容貌变异术法,多一幅皮相就等于多了一个身份,这能带来多少方便,你可想清楚了” 叶易安依旧摇头,不过却从袖中又掏出了三瓶天机谷炼制的回龙丹推到雷如山面前,“交易就不必了,多仗雷道友对我的身份回护周全,这是谢仪” 雷如山看看三瓶回龙丹,再看看叶易安,“行,我没看错你。丹药我收了,情分我也记下了”,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我现在看到的可是雷兄真容?” 听此一问,雷如山回头别有意味的笑了笑,而后未发一言径直离去。 他……究竟有什么大事? 雷如山走后,叶易安将这个身份对应的鲜于越的信息默记一遍后将之付之一炬,随即重又沉进了对真言术的钻研。不过这种符术远不像离火符、寒冰符那么简单,想要改进实非朝夕之功,不过这也并不是说毫无收获,钻研的结果使他对真言符术的理解更深,此外还一并准备了几张符图。这就意味着这个新学的术法随时可用了。 第二天早晨叫来几枚黄精刚刚服食完毕,富家翁般中年就到了,言说要带叶易安去见大执事。 拿人的手软,现在就是要回报的时候了!叶易安起身随他出别院,又经好一番曲折后到了后山一处幽静的院落。 看着幽静的院子里面却挺热闹,人来人往,一个个看来都很忙碌。门口处布置的有禁子负责进入人员的登记,叶易安提笔以漂亮的八分楷书写下“剑南道,鲜于越”六字。 “巴蜀果然是地灵人杰,便不说修行境界,鲜于道友这笔字也当得起人间世中吏部关试时‘楷法遒正’的考语了”,叶易安闻言讶然看了富家翁般中年一眼,散修界中在意琴棋书画的人很少,倒是此人的赞语像是出自真心。 “胡乱涂鸦,不务正业罢了。还未请教道友尊姓大名” “何敢称尊,何有常,京兆万年人”,说完,富家翁般中年边示意叶易安继续前行边笑说道:“这些时日我见的散修道友们着实不少,还是鲜于道友最为清逸,其他人中也尽有修行境界高的,只是草莽气太重了些” 叶易安口中逊谢,心中想到的却是,这何有常言谈举止的确不像是散修界的出身。这就如同世家出身与寒门子弟之间的分别一样,虽然不一定能说的清楚分别究竟在哪儿,却能清晰感觉的到。 何有常引领叶易安到了一处无人偏厅奉茶,没过多久,一个从容貌上看至多三旬的人走了进来,何有常一见到他当即深深躬腰为礼。 此人脚步很急,眉梢眼角处有清晰的疲乏之色,尽管如此,他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却是久处上位的气势。 向何有常随意的一挥手后,此人径直走到偏厅中的主位坐下,“剑南道淳于越,真丹下入室修行境界的符箓修士,事情你也该清楚了,我且问你,敝方有意请你到东都一行,你可愿意?” 大唐设有三都,其中东都指的就是洛阳。何有常昨天不是说去河北道寻星盘,怎么改了地方?叶易安轻蹙眉头,“据我所知,洛阳如今已是魔门巢穴所在,那地方只怕不好去吧?” “并非只有你一人,此去洛阳风险虽大,但只要任务完成的好,敝方也必将不吝重谢。你意如何?” 叶易安没急着回答,桌子下面何有常却拉了拉他的衣襟,连打眼色示意他答应。 去还是不去? 沉吟片刻后,叶易安沉沉的点了点头。 “好,那某家就预祝你马到功成,奏凯而归。有常,后面的事情你用心办好”,那人向叶易安深看了一眼,笑着点点头后起身走了,走的时候脚步已然很急。 直到他出门之后,恭送的何有常这才直起腰来,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喜意,“没想到竟是他老人家亲至,鲜于道友你好运气!他老人家素重人才,手面又最是慷慨,只要这一次任务你完成的好,必能得其赏识,后报无穷啊” “东都洛阳如今已不啻于魔窟,那些魔门徒众其实好应付的?若非遵照何道友你的意思,我是必不愿去的”,叶易安说完,稍顿了顿后又问道:“刚才那人是谁?” “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后,只要你愿意自然能知道他老人家是谁”,何有常脸上的兴奋之意不减,“人间世中有言:‘听人劝,吃饱饭’,你是我接引来的,你若立功我自然也有好处,反之亦然,我还能害你不成?如今天下半壁江山已尽入魔门之手,到河北道与到洛阳能有多大区别,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到洛阳一搏” 说到这里,何有常颇为自矜的摇摇头,“你啊,不知道有多少招募来的散修争着抢着想去洛阳,其中不乏‘天’字院的人物,若非他老人家还记挂着与我的这份同宗之亲,你就是想去也去不了” 那人也姓何。 叶易安本还想再套些信息出来,无奈何有常却不在就此话题多说什么了。只是来来回回叮嘱他这遭一定要用心用力,争取立下大功。 叮嘱完,何有常取来纸笔问叶易安想要什么酬谢,“只要你能立功而回,你的要求必定能得到满足,为怕一时准备不及,先行登记” 这是让自己更安心的去卖命吧!只是究竟要什么回报最合适呢? 思量了一会儿后,叶易安接过纸笔开始绘制云纹。 这些云纹皆是取自裂天斩鬼刀,他也隐隐知道这是释放出裂天斩鬼刀真正威能的关键,但一直不得头绪。 绘制完毕后将纸笔交还给何有常,“若是这次能够建功而还,希望贵方帮我解析出这些云纹的秘密” “好说好说”,何有常又让叶易安在那纸上署名花押之后,收起纸带他去了院内另一处小屋。 小屋内坐着一个白面长须的清癯中年,“这是郝执事,从此刻起你一切听他吩咐就是” 何有常完成引荐介绍的工作后就走了,走之前隐晦的给叶易安点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位郝执事并非易与之辈,一切小心。 一时间屋里就只剩了两人,郝执事递给叶易安一枚玉简,“你是符箓修士,这是你的活儿,好生看看吧” 导引丹力灌入玉简,禁制先行触发,而后如真言术相同的一幕随之上演,只不过这一回显现的却不是符术,而是一个大型符阵。 玉简中幻化出的大型符阵是以居高俯视的视角呈现,似乎它所对应的真实符阵是被埋在深深的地下,整个符阵的最中心也即阵眼处则立着一尊太上玄元皇帝的供像。 根据玉简中的说明,此次要去收取的星盘就封装在太上玄元皇帝供像的内腹中,不过那供像上设置有绵密的连环法阵,需要有符箓修士按序解除法阵后才能取出星盘,否则法阵驱动星盘会在瞬间销毁。 整个解除法阵的过程多达九个步骤,每一个步骤都需要口诵云纹、指诀、罡步的配合——这就相对于要求叶易安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九次行符,且是环环相扣,不仅行符过程本身,就连先后顺序也都不能有丝毫出错。 在极短时间里一刻不停的连行九个符术,且不能有丝毫差池,即便对于修行境界已到真丹下入室的叶易安而言也是极难,普通灵丹境界修士就更不用说了。这次的活儿着实不容易啊! 看明白这一点后叶易安打叠起精神将解除法阵的步骤以及与之对应的口诵云纹、指诀、罡步牢记在心,直到再三确定没有疏漏遗忘之后这才有心思去看以供像为阵眼的整个法阵。 以他目前所掌握的云纹知识而言根本不具备独立解析法阵的能力,原也只是抱着增广见识的想法去看的,孰料这一细看之后却是愕然一愣,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失落之城中的那个超级**阵来。 不错,失落之城本身就是一座超级**阵,法阵的阵眼就是供奉着鸟首人身伏羲像的土台。据叶易安所知,那座超级**阵的功效就在于能将城内所有的戾气尽数吸取化尽,而代之以圣像手执书卷上放出的生机祥和之气。 死戾之气进,祥和生气出,整个超级**阵被设置的目的就是保持这种进出的平衡,进而维持整座失落之城成为一片人间乐土。 当年他追杀虚可误入其中时,失落之城之所以是那种戾气压城城欲催的景象,就是因为法阵的运转被阻断,进出平衡被打破的缘故。 想的有些远了,不过此刻叶易安之所以会突然想到失落之城的法阵,实在是因为玉简幻化出的这座法阵与它很相似。 论说起来二者之间本不具可比性,譬如玉简幻化出的法阵既没有失落之城法阵那般宏伟,也不像失落之城法阵那样有进有出——它是只进不出的。但不知为何叶易安一见之下就觉得相似,这种感觉甚至说不清道理,但却又如此清晰的存在。 就在叶易安仍然沉迷于法阵时,玉简上的蒙蒙青光开始黯淡散去,最终一切消失。 叶易安长吁一口气,可惜他掌握的云纹知识还是太少,根本没有解惑的能力,勉强将整个法阵死记硬背下来已是他此刻能做到的极限。 叶易安从玉简上收回注意力之后这才发现小屋里又已多了三人,正要问时郝执事已先一步做了引荐介绍。 身形清癯白净者胡一凡是个鼎火修士,容貌一模一样的杨鹏、杨鸿则是器修,他二人同时也是孪生兄弟。 根本不用多看,这三人,尤其是杨鹏、杨鸿兄弟身上的强者气息已清晰可感。小屋之内的五人之中除了自己这个符箓修士之外,鼎火修士与器修也已齐备,难倒那郝执事竟是个金丹修士不成? 简单的引荐介绍完毕,郝执事顿了顿后沉声道:“此去洛阳我五人就是一组,为顺利完成任务,说不得我也要提两条要求:一、令行禁止;二、精诚合力,不得藏有私心。只要做到这两条一切好说,否则……撕破脸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你们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尽可提出来” 等了一会儿见他们三个都不说话,叶易安也没多言,郝执事见状沉声道:“走” 正文 第168章 反常 郭寨位于洛阳城郊,是一处占地极大的集镇。介福观就坐落在集镇的西北角上。 介福观门前,孪生子的器修兄弟杨鹏、杨鸿不约而同的说了一句,“好大的观宇!” 叶易安嘴上没说,心中却正生出同样的感慨,这介福观的确是大,且不说正门内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头的建筑群,单是观前山门处这一片硕大的广场,天下间就少有道观能及。 广场上密密麻麻的聚满了人,这些人中除了极少数香客之外,绝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满脸绝望惊惶的麻木。只看一眼便知他们乃是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难民。 难民们在此栖身的时间想必已经不短,这一点只从广场上用五花八门材料搭建起的各种窝棚就可见一斑。 五人正在打量观宇时,广场一侧起了轻微的躁动喧哗,叶易安扭头看去,见是一群人拉着两辆牛车,车上载着的是四个高可及人的大木桶,桶口处热气缭绕。 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深目高鼻的胡人,身上穿着最为俭素的黑色麻衣,通体上下没有半点装饰,脚下更是赤足不着鞋袜。 这些就已经够奇怪了,但真正吸引叶易安目光的却是这些黑衣胡人脸上的神情——平静、祥和中含蕴着使人一见难忘的悲悯,虽远远看去已颇有庄严气度。 牛车停下后,黑衣人便开始给难民们分发大桶中盛放的热粥,十几个人一起动手,四大桶热粥很快分罄。直到这时,黑衣人们才各自取了一些最后的残冷剩粥与难民们一起席地同食。 看难民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就知黑衣人施粥的举动不止一两天了,粥少难民多,其间却没发生哪怕一次拥挤踩踏,再看难民们注视他们的眼神——那发自赤诚的尊敬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又一个赤足黑衣人将手中残粥递给了旁边的难民女童,叶易安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的同时心下却起了疑惑,这些人是谁?仅仅只是为了施粥行善? 不等叶易安对这些黑衣人做更进一步的深入观察,此行中五人的头目郝执事已从介福观内走了出来。 “人太多了”,郝执事微微皱了皱眉头,“你们先进去看看地形,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等天黑之后再说” 洛阳城外郭寨介福观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叶易安的任务便是要遵照玉简中的法门破去七层符阵,最终从正殿供奉的太上玄元皇帝神像中取出深藏的星盘。 约定集合的地点后,不用郝执事多说四人已各自散去,这既是因为大家并不习惯结伴而行,也是因为五个修行者聚在一起怕引人注目,别生枝节。 跟在难民及香客们一起踏入介福观山门,观内恰如郝执事所言的确是人太多了些,眼前这座宏伟的观宇俨然成了一座难民营,不过这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不用费心思量该如何敛藏行迹了。 叶易安并没有急着去供奉太上玄元皇帝的正殿,而是循着它由外及内的游走查看,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他通过一面石碑的碑文了解了介福观的由来。 此间原不是什么观宇,而是前朝一位重臣的庄园别业。开元中,这位已是垂垂老矣的重臣不知真是一心好道,亦或是为了投崇道的天子所好,乞骸骨致仕之前请求将此间别业舍为道观,一并舍掉的还有别业周围的数十顷良田,作为供奉观宇的钱粮支应。 当今天子好道,对这一要求自然无有不允,并御赐其名曰“介福”。有天子亲赐嘉名,所以这座观宇虽非朝廷敕建,但也是大有来头,这也是它多年来屹立不倒,并始终由那重臣家族旁系子弟主持的根由。 介福观正殿是一座独立的院落,位置正好处于整座别业正中。人还没走进去,远远就看到一片香烟缭绕,排空而上的青烟中夹杂着许多黄裱燃尽后的黑色纸灰,只此一幕就可想见里面的香火该是何等鼎盛。 因是如此,当叶易安踏入院中看到那拜伏一地的密密麻麻人头后毫不意外,只是如此一来他却再无办法仔细查看地形,若按那玉简中所记载,七层法阵的阵体就是埋在院中铺地的粗厚青砖下。 跟着虔诚的香客们一点点往前挪动,其间叶易安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越是那些衣衫褴褛的难民们供奉起香火来反倒越是虔诚,甚至不惜将全身上下最后一点钱财化为神像前的袅袅青烟。 目睹此状,叶易安轻轻摇了摇头,愈逢乱世,宗教愈兴,自古皆然! 终于挪动到了太上玄元皇帝供像前,但叶易安根本无法停下脚步来仔细查看这尊高达丈余的石像,香客太多挤的太厉害,人群犹如暗流涌动的潮水。除非动用术法,否则想要安稳站定都不可得,更别说其他了。 无奈的摇摇头后叶易安转身走出院落,郝执事说的不错,一切等到了晚上再说吧。 重新回到山门处的广场,其他四人还没出来。叶易安站了一会儿后从集合地向旁边走去。 他去的方向有一个难民围聚而成的圈子,圈子正中站着的正是此前施粥的赤足黑衣人之一。 圈子不小,叶易安又是站在最边缘处,但赤足黑衣人口中所说的话却是清晰的如在耳边一般。这也就罢了,此人的声音祥和中含蕴着直抵人心之力,使听者闻之似乎他每一句话都是如此可亲可信,理所当然。 这绝对是术法!此赤足黑衣人分明是修行者出身,他与魔门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问题一时难有答案,叶易安愈加仔细着他的言论,听到耳中的却是好大一个故事。 这故事赫然是从天地未分时说起,彼时天地混沌如鸡子,鸡蛋般的天地混沌中渐次孕育出阴阳二气,阴为黑暗,阳为光明,最终阴阳交汇衍化出天地万物。 赤足黑衣人刚说到这里,听众中已有难民做恍然状,“是了,这就是《道德经》圣言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本朝皇帝极为崇道,登基之初所推行的一系列崇道措施中除了广建道观和大张旗鼓为老子李耳加尊号外,也包括敕令天下家家户户必须供奉《道德经》,是以道德经文在民间的接受度极高,纵然是黔首黎民也对其中的名句毫不陌生,且视之为天经地义。 由此,赤足黑衣人的立基之论顿时便搏得听众信服。随后,赤足黑衣人便由此生发开去,阐明天地混沌孕育之阴阳所化的黑暗与光明本无正邪之分,更无好坏之别,都是秉承天地而生,不可或缺。恰如白昼与黑夜一般,无所谓那个更好,那个更坏,但若缺少任何一个,则时序必然大乱。 这一段说法也同样获得听众们的首肯,随之接着往下阐发,光明所化之万物中有一教曰“道”,黑暗所化之万物中同样有一教曰“圣”。正如白昼与黑夜一样,道教与圣教同样也无正邪之分,二者皆诞生于六百年前汉末乱世,皆是应乱而出,为解人间世芸芸众生一切苦厄劫难。 水到渠成至此,赤足黑衣人便开始详细讲解他所言之圣教的教义。到此刻时,叶易安愈发听的仔细,觉其所言之中虽然无不隐隐透出道门教义的影子,但细致缜密处却丝毫不逊道门之教义。 到这个时候,赤足黑衣人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叶易安从庄严说法的他身上看到的却是四个字——所谋者大! 抬头环视硕大的广场只见这样的场面比比皆是。之前那些满脸悲悯施粥的黑衣人此刻都已换上庄严宝相开始登坛说法,讲解圣教的缘起与经义——归根结底是为吸纳信众。 这分明就是再典型不过的传教场景,魔门之内……有能人哪! 叶易安因此偶然所见心中生出无限波涛起伏,心底感慨未罢,蓦然双眼一热,几乎是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直到低头之后才醒悟过来,虽然那人熟的不能再熟,但他现在的面相已因术法大改,纵然聪慧如言如意,也不可能隔着这么远的一瞥就将他认出来。 不错,叶易安双眼一热的原因是他看到了言如意,此时她不过刚刚踏上介福观观前广场。 她怎么会到介福观?而且看她此刻身上的穿着……分明是在有意隐藏行迹! 不仅是她,就连她那些四散环护着的护卫也都是如此。现在的洛阳已是魔门在北地的巢穴,以言如意在魔门内的身份何须如此? 这太反常了! 她要干什么? 叶易安没有过多思索与犹豫便即远远跟了上去。言如意一路直入介福观,看她的去向正是供奉着太上玄元大皇帝老子李耳的正殿院落。 言如意的目的地是这里?她自然不可能是来给道门祖师爷上香的。叶易安心中正想着,很快就听到前方正殿院落中传出一片乱糟糟的喧哗,随即就见大群香客蜂拥而出。 听这些人满嘴的抱怨言辞,显然是被人强行给撵出来的。仅仅是一顿之后,叶易安趁着眼前短暂的混乱悄然潜进了院落之中。 随着言如意轻轻一扬手随行的护卫们当即四散隐没。略有些凌乱的院落内一眼看去便只剩了她一人。 尽管已经隐去身形,叶易安在墙角阴影中的举动依旧小心翼翼。藏定之后向前看去,言如意正手拈三柱燃香往太上玄元皇帝圣像前的香炉插去。 她没有象之前那些香客们一样磕头跪拜,更没有善颂善祷。叶易安从她的动作中也看不出一点虔诚,但她这番举动中所透露出的敬意却是清晰可感。 正是言如意这不经意间的动作让叶易安对她的认识又加深了些。至少她身上有着女人少见的大气。 或许规模巨大的介福观之所以还能够保存下来并香火鼎盛也是出于她的缘故?也是观中人愿意听命于她的缘故? 三炷香后言如意便再无多余动作,看她的样子分明是在等待。 她在等什么? 仅仅半盏茶后谜底便已揭晓。她等的是一个人,一个叶易安也很熟悉的人。 骆锦绣是一个人走进院子的,进来之后先以丹力将整个院落探查了一遍这才掀开大氅上的风帽露出面目。 见来者是他,叶易安心底当即“咯噔”一跳——山南东道锦绣盟要与魔门合流了! “约在此间见面,木萨的安排还真是出人意表。只是驱赶那些信徒实无必要,平白招人埋怨口舌”,骆锦绣面带浅笑,温言而语,但话语中的不满之意却是清晰可感。 以他如此刻意隐藏行迹的举动来看,显然是不满于言如意此前强行驱逐香客,进而使这里成为众矢之的。 言如意听他此言,不以为意的一笑,“今天是我圣教与锦绣盟之间的最后一次约谈,无论成与不成,是友是敌都将在今日揭晓。到那时又有谁会在意这次会面?骆盟主未免谨慎的太过了些” “这些时日以来,锦绣盟在道门与我圣门之间首鼠两端已久矣,道门不过是困于内乱罢了,否则以他们霸道的行事岂肯轻饶了锦绣盟?” 言至此处,脸上笑意晏晏的言如意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时至今日,锦绣盟实已无退路。骆盟主一代人杰,岂能不知?又或是刻意作态,欺我不知?” 不说骆锦绣的沉默,言如意这番话却让叶易安听的心头巨震。 道门内乱……究竟是怎么回事?难倒此次安史乱起后道门在北方的大溃败都与此有关? 叶易安早就疑惑于实力如此强横的道门怎会在短短时间就丢了北方半壁天下,所以对言如意之言语敏感异常,此时虽无更多内容佐证这一揣测,但他却对此信而不疑。 惟其如此,道门在北地的大溃败才能有合理解释。 因为师父叶天问的缘故,叶易安对道门的任何消息都极为关注。只凭言如意这一句话,这趟看似莽撞的跟进就值得了。 言如意与骆锦绣的会谈在唇枪舌剑中开始,同样也是在唇枪舌剑中艰难推进。随着他们说的越多,叶易安了解到的内容也就越多,与此同时也愈发庆幸这一趟偶然之举实在来的太对了。 两人后面的言语不仅确认了道门内乱的信息,而且在轮廓上将之补充完整。 至此叶易安已确切知道道门不仅发生了内乱,而且乱的程度远比他想象的更重。至于引发内乱的自然就是那批自诩为最虔诚,孜孜渴求建立一个政教合一,人间天国的狂信者们。 从言如意与骆锦绣两人的言语中总结可知,自六百年前道门立教之初,狂信者就已存在,他们可谓是与道教一同出现,并始终咬定政教合一、人间天国的理想不放松。 汉末裹挟天下的黄巾之乱,东晋时席卷江南的天师道大起义……六百年来,狂信者们对于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人间天国的执着追求虽然从未成功,并因为每一次的失败而遭遇到更严苛的打压,但他们却从来都没有消亡过,也从未放弃。反倒是因为苛刻的环境而变得更为隐蔽、团结。这在无形中反倒使他们更有力量。 大唐定鼎百年以来,道门凭借国教的身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大兴盛期,狂信者的力量也随之水涨船高。 随同力量一起膨胀的还有他们那压抑了数百年的执着野望,就如同一座被压抑的太久,内部早已沸腾的火山,天宝十四年冬天,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这座火山也终于正式喷发。 狂信者的行为是无法以理性判断的,道门在整个北方的大溃败他们可谓是居功至伟。道门实力因此大损,此消彼长之下,力量几乎是毫发无伤的狂信者们由此在教门之内获得了自东晋天师道****以来最为有利的形势,于是他们更加斗志昂扬的开始向教门最高统治权发起挑战。 这就是云遮雾罩下道门当下的真实状况。 正文 第169章 诡异的敌袭 北方大溃败重创道门的同时也为狂信者们充实力量提供了最佳契机,大批南迁的北地散修被狂信者们吸纳,使得他们成为这场人才争夺战中两个最大的赢家之一。 至于另外一个大赢家……赫然便是骆锦绣的锦绣盟——这也是叶易安今天听到的第二个震撼性消息,若非这个消息是从言如意口中说出,叶易安简直不敢相信……这老贼太能藏,也藏的太深了。 之所以能够如此,锦绣盟占据着两个得天独厚的条件:第一,山南东道扼守着大唐南北两地的分界线,几乎所有由北地南迁的散修都会经过锦绣盟的地盘,以锦绣盟的实力加上骆锦绣其人的心机手段,再有如此天时地利若想做些什么真是太好时机了。 第二,神农岭。号称十万大山的神农岭莽莽苍苍,如此广大的地域中蕴含着巨大的资源——能够满足修行者需要的资源。相比于襄州,其实山南东道的房州距离神农岭更近——它根本就是被包在神农岭绵绵山脉间的一处州治。甚至在行政管辖上,神农岭都是被划拨在房州辖下。这也使得房州,若不算西北那些地广人稀的州治,单论辖区面积的话,房州堪称天下第一大州。 坐拥神农岭,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给了锦绣盟留住人、吸纳人的最重要本钱。二者合一之下,锦绣盟就此在短短时间里完成了飞跃,亦成为此次安史之乱中修行界里获利最多者之一。 虽然与道门的狂信者们比起来,锦绣盟吸纳北地南迁散修的质量有所不及,但也差不太远,数量上更是不落什么下风,时至今日,锦绣盟力量之强悍实已远超想象,俨然便是一个庞然大物。 其实锦绣盟做的这些事叶易安也都想到过,也曾吩咐陈方卓去干——譬如尽量在神农岭中寻觅后备基地;再譬如尽量吸纳南迁的北地散修——只不过做的没有锦绣盟这么大,更重要的是天机谷的基础远远不如锦绣盟,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有了天渊之别。 而骆锦绣的老谋深算他能沉得住气,若按叶易安心中所骂就是“藏的住”,“藏的深”,分明实力已经暴涨,他却将之隐藏在神农岭深处不露一丝端倪,别说天机谷,就连由长安而来的虚月等人都未曾发现。 锦绣盟在极短时间里变成一只庞然巨兽就已足以让人害怕,而更恐惧的是这只巨兽不仅力量强横,且还心机深沉。 难怪骆锦绣之前敢如此敷衍玄玉,难怪他敢在道门与魔门之间首鼠两端,也难怪他今日能得到言如意几乎是扫榻相迎的礼遇——这都是因为实力。 在其他人还茫然无知之时,方今混乱的修行界中已悄然崛起了第三个大玩家,虽然锦绣盟的实力与道门、圣门仍有差距,但他实实在在已经具备了坐上牌桌的资格。 骆锦绣与言如意的谈判仍在持续,叶易安却难免有些分神。还好今天机缘巧合之下听到了这些消息,否则一旦骆锦绣再无顾忌的显露力量时,天机谷必然会成为锦绣盟率先碾压的对象,昔日天机谷一夜覆亡的旧事也将再次上演。 现在的天机谷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离了襄州,又有何处堪为落脚?天机谷该怎么办? 谈判在艰难中进行,虽然结果仍未可知,但骆锦绣的意图却已逐渐清晰起来,他想要的是据山南东西两道以自立,正式成为继道门与圣门之后,代表散修的第三股力量,完成修行界中的三分天下。 若魔门认可他的自立,他自会断绝与道门暧昧不清的关系,在当下的道魔之争中严守中立,甚至在道门不认可锦绣盟自立的前提下与魔门结盟共抗道门。 听到这里,叶易安远远看着骆锦绣时的心情颇为复杂,不管过往如何,这厮的确称得上是修行界中一代之枭雄。 散修们自立门户,进而能与道门、魔门平起平坐,分庭抗礼——这是多少年多少代散修们孜孜以求却不敢奢望的美梦,如今在他的手中却走到了距离最近的一步。 多年苦心经营,多年隐忍不发,而后在最合适的时间,最合适的地点抓住最合适的机会一飞冲天,骆锦绣其人虽然出尔反尔,心如豺狼,但或许只有这等人物才能做下如此大事,创造前所未有的历史。 叶易安正自感慨时,心湖之内突然毫无征兆的陡然一紧,这分明是警讯的前兆,只是警从何来? 转念刚过,院落外忽然传来一片巨大的喧哗之声,似是有无数人同时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而一起失声惊呼。叶易安抬头看去,就见介福观上空天生异象,毫无征兆而突然出现的一晕光圈牢牢锁定了这一角天空,且正以肉眼难及的速度飞快逼近。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黯淡下去的天幕将兜头出现的光圈反衬的愈发耀眼夺目,外间的难民与香客们因奇而惊,因惊而呼,但在叶易安这样的修行者眼中,这却绝非是什么天生异象,那光圈分明是许多修行者的毫光绵延而成,至于其激荡起的狂风,每一丝每一毫都是凛冽的杀机。 几乎就在叶易安抬头看到光圈的同时,一晕似有若无的光华从光圈上散落下来罩住了整座介福观,甚至连观前广场也未落下。随之刚刚骤起的众口喧哗蓦地戛然而止,随着停息的声音一起倒下去的还有那无数难民与香客,他们居然在同一时间集体陷入了沉睡状态,凡光华所及处无一遗漏。 将整座介福观笼罩其中的大禁制完成后,空中光圈加速合围,此时不用多看也知他们的目标正是介福观最中心处的这座院落。 这些人究竟是谁?他们的目标又是谁? 叶易安将自己藏的更深些后将目光投向了言如意与骆锦绣。 此时言如意与骆锦绣对视的目光刚刚分开,看他们的眼神与脸上神情……如果这不是他们干的,又会是谁? 骆锦绣与言如意两人一个心深如海,一个则智狡如狐,乍惊之后眼神对视的刹那,两人就已得出了许多信息,也有了基本的判断。 对于他二人来说现在谁做这事都没有好处,但若不是对方,又会是谁? 此时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个问题,对视过后,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御空而起,紧随在他们身后,院落之外数十护卫相继驭空,分作两拨将二人众星拱月般紧紧护住。 御空之后没有丝毫耽搁,言如意与骆锦绣与他们的护卫一起放出了最强攻击,刹那间整个天幕都为之一亮,进攻与突围双方还未曾正式接触,场面之火爆就已冲到了最顶点。 这两人的打算再次不谋而合,两人的想法都是先全力冲出包围再说,到那时再细查来者底细不迟。 久居上位,果然深明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来袭者似是早知他们会有此一招般,面对突如其来的强冲阵型丝毫不乱。言如意与骆锦绣的护卫们实力可想而知,但来袭者居然也无一弱者,更重要的是他们兼具阵型之利。 此时已看得清楚,来袭者所布阵型与他们身上的服饰一样,都是最经典的道门式样,这些突然来袭的居然全是神通道士! 言如意是魔门木萨,可谓是道门的眼中钉肉中刺;骆锦绣则在道门与魔门之间摇摆不定,若说道门有意除去这两人实在合乎逻辑。但看着空际中的这些神通道士,叶易安却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此地可是洛阳城郊啊,若是一两个,三五个,甚至十来个神通道士的突袭刺杀还说得过去,但像眼前这样人数多达百余人的大布阵……若真是道门所为,他们怎能做到完全避过锦绣盟与魔门的耳目,简而言之就是一句,他们怎么来的? 再则,骆锦绣与言如意此次会面何其隐秘,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消息,且能将突袭的时机拿捏的如此准确? 虽然看这些人的气度、举止乃至术法、阵法已可确定他们必是正宗的神通道士无疑,但他们此刻在此地以如此规模的出现却太诡异——甚至已经超越了当下道门的能力之外。 是我想多了?还是其中别有隐情? 叶易安思绪急转之时,言如意与骆锦绣已再生变化。急如星火之间两人甚至连用眼神沟通交流的时间都没有,却似心有灵犀般再度不约而同的做出了相互靠拢的举动。 言、骆双方的攻击合二为一,恰如薄暮的长空中陡然划过一道闪电,霎时间突围方的攻击力之强何止倍增,两股力量碰撞交汇的瞬间,叶易安隐身的院落上空如同无数道霹雳爆闪,强横丹力撞击产生的巨响如夏日惊雷在头顶炸响。 有那么片刻,叶易安双眼如同失明了一般,眼前空白一片,无数的丹力流波下坠滑落,如天女散花,缤纷炫目。 炸雷滚过,流波散尽,空际中居高临下的神通道士们虽然很是狼狈,但阵型却丝毫未乱,言、骆合力之下的雷霆一击居然被他们硬生生给抗住了。 道门经典法阵的大威能在这一刻显露的淋漓尽致,与此同时,这批神通道士的修行境界也窥一斑而知全豹。 果然是有备而来! 四目对视之间,言如意与骆锦绣两人的脸色都变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适才堪称全力的一击都未能建功,那…… 一击不中,言如意甚至连第二次攻击的尝试都没做,带着众护卫飞身向下的同时,招呼骆锦绣布阵防御。 几乎是转念之间骆锦绣与叶易安就已明白言如意的心思,既然强行突围已不可得,不如保存实力就地转入防御,毕竟纯粹的防守要比实力差距下的强突能坚持更久。 这里可是洛阳城郊,固守待援远比不顾一切的冒险突围更为明智。 说来话长,但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在极短时间。叶易安由此也见识到了言如意的另一面。从神通道士们出现到现在她的动作虽然并不多,但每一次都堪称是最佳应对,事后说来或许没什么,但像她这样在连思索时间都没有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步,其在危急时的果决明断实在让人过目难忘。 难怪她能身居木萨高位,难怪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能引领魔门横扫北地,霎时间,初见时分明温柔如三月江南的女子让叶易安如此熟悉的陌生。 落地站定不惧来自下方的袭击之后,趁着神通道士们整理法阵的时机,言如意与骆锦绣也指挥护卫布下法阵,这一次两人又是不谋而合,选择的都是攻击力最弱而防护最佳的磐石法阵。 两座小法阵紧紧相依,既互为支持又互为依靠,共同撑起了一面将整座小院落笼罩其中的护盾。 空际之中,原本是环形平列而立的神通道士阵型此时也已整理完毕,一百余人裂变为上中下三层的站位驭空于小院上方,他们脸上都是同样一副天师诛恶时的嗔目怒视法相,但手中所掐指诀与脚下所踏罡步却是各不相同。 面相、指诀、罡步,此时这百余神通道士俨然已化身为伏魔天师,随着**阵中心处一声悠长的吟唱响起,位于最下一层的神通道人突然毫无征兆的整体转动起来。 虽然运足了十二分耳力,叶易安依然听不清楚神通道士吟唱的内容,他的发声太奇怪,基本全部用的都是鼻音,鼻音本就难辨,再加上所吟内容中有大量的连绵音与翘舌音,遂使这吟唱含糊渺远,犹如自远古而来。 应和着吟唱中奇怪的节奏,下层之后的中层、上层神通道士都随之转动起来,即便是在转动之中,他们脸上的神情与指诀、罡步也毫无变化,此时此刻,叶易安恍惚觉得这些神通道士们似乎都已化身成了一尊尊天师塑像。 更奇怪的是三层神通道士转的方向并不相同,下层与上层方向一致,中间那层却是与上下两层逆向旋转,这就使得神通道士们布下的这个**阵愈发显得古怪而炫目,看着着实眼晕。 渺远的吟唱急促起来,**阵的转动也越来越快,与此同时,一股无形无相的沛然重压如山一般形成于半球形的**阵内部,并越凝越重。 正文 第170章 一笑(新改) 受此压迫,叶易安只觉呼吸都为之艰难了些,似乎小院落中的空气正被强行压缩抽离。至此,他的脸色也变了,可以确定的是这绝非幻象,此时再听吟唱,隐隐然分明与他在神农圣殿及失落之城中听到的声音颇有相似处。 这见鬼的鸟法阵且不说威能,至少来历够久远! 仿若来自远古的轻缓吟唱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刺耳的破擦音,其音一出,神通道士半球般**阵内部凝结的重压如山陡然坠落。 虽然无相无形,落下时却如真正的山岚一般,小院上空的空气都被压出连片爆鸣,叶易安的头发都一乍一竖的。 有如此厉害的手段,还占着偷袭之利,情势甚危啊。 走? 还是不走? 叶易安知道现在趁乱而走实为最明智之策,但心里总有一根说不清道不明的线牵着,使得他竟然极少见的犹豫起来。 就是这一犹豫的瞬间,重压如山已兜头向院落压下,言、骆两方联手撑起的第一层护盾几乎就如撞上石头的蛋壳应势破碎,也就在这同一时刻,小院中一道五彩霞光爆闪而出,其光芒之盛甚至将护盾破碎后千万片丹力流波散溢出的光芒尽数掩盖。 五彩霞光盛放中言、骆两方联手布出的第二道、也是最后一道护盾陡然变成了一片江南山水,小院上展开了一幅杏花烟雨的画卷,斜耸在画卷一角处的飞来峰破卷而出,坐底于第二层护盾之上迎向如山重压。 那如山重压是合众神通道士之力,画卷飞来峰同样是合言、骆两方之力。 大音希声,两山交接的刹那反倒没有太大的声响,只是整个小院的建筑无声坍塌破碎,唯一例外的就只有那尊太上玄元皇帝圣像。与此同时,地面也震颤起来,许多石子砂砾都被弹飞跳动。 一力降十会就是这个样子了吧,看来那些神通道士们也在求速战,所以出手就是致命一击。 可惜他们遇错了人……第一层护盾如此轻易的破碎显然是言、骆刻意为之以消其势,而后言如意放出那来历神秘的法器锦帕,集众人之力稳稳抗住了这一击。这一回合的斗法,言、骆之应对简直无懈可击。 两山交接之势未消,小院中蓦然升起了一团旭日,一柄本体不比裂天斩鬼刀小多少的破山斧带着炽白毫光逆势上冲直向**阵中吟唱不绝的神通道士斩去。在其一马当先之下,众护卫数十柄法器紧随其后,绝然反击。 没想到啊,看来总是温文儒雅的骆锦绣所用法器居然如此刚猛霸气。 **阵中吟唱之声骤然拉紧,百余神通道士身后同时虚空悬起一柄长剑,式样虽与道门制式松纹剑一般无二,材质却是取自桃木,或许是杀戮太重的缘故,桃木剑通体散发出暗沉的血色毫光。 百余柄桃木剑一悬之后凌空攒射而出,以森严剑阵迎向言、骆两方法器。 这注定要成为洛阳城郊百姓毕生难忘的一个黄昏,法器翻飞,毫光纵横,整个天空都被映照的流光溢彩,恍若九天幻境。 斗法异常激烈,直让人目不暇接,言如意刺绣锦帕法器所展现的威能早非十八年前襄州可比,锦帕上绣着的两个老人此时也已破卷而出,与骆锦绣的破山斧合为一处,力求斩杀那作为控阵阵眼的吟唱之人。 构成**阵的三层不停回环急转,作为布阵之基的每一个神通道士都在时刻改变位置,纵然看一眼都觉眼晕目眩,更别说准确把握他们的位置。见状,此刻正以锦帕法器主导防守的言如意微举素手,数度轻摇之后四面形似水晶,其实无相无形的大镜已虚空显现,急窜高飞之后恰好展布于**阵东南西北四方。直将整个**阵连同下方的院落尽数映射其中。 当日在凤歌山顶,分别十五年后的初次相见中叶易安是吃过这件法器苦头的。它虽然看似并无攻击的威能,但在镜面所及范围内却能让言如意洞彻幽微,毫无遗漏。就连人的回忆都瞒不过她,更别说幻形幻象乃至像他这样的潜匿踪迹了。 而最要命的是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躲避这水晶镜的洞察。 此时叶易安再后悔开始为什么没趁乱而走已经来不及了。 要糟! 果不其然,言如意的目光穿越四射的法器毫光渺渺而来,满是愕然之色的脸上盈盈一笑。 这是今天的第一次,却是叶易安极为熟悉的笑容——水晶镜实在太妖孽,她不仅看破了叶易安的隐匿,同时也直接看穿了经过术法改造的面容。 叶易安前几日之所以会颇显急促的离开襄州,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言如意。而今这一眼,这一笑…… 激烈的斗法仍在继续,此前一度出现过的问题再次浮现于叶易安脑海。 走?还是不走? 他最终还是没走,其中原因就连叶易安自己都难以分说清楚。 言如意以四面水晶镜牢牢锁定了控阵的神通道士,并将之实时显现于镜面之上,以此向导,骆锦绣的攻击开始有的放矢。 但即便如此结果仍旧是功亏一篑。斗法至此,连同叶易安在内的众人其实都已看的清清楚楚——若论单个的修行境界与战力,言、骆的护卫们明显更胜于神通道士,若是一般的斗法,纵然他们人数不及也能稳吃对方,无非就是时间拖的久些。 扭转实力对比的是那个透着幽古气息的**阵,凭借法阵,百余神通道士浑然凝成了一个整体,威能的强化远超单个个体的叠加。六百年道门果然太不简单,隐实力简直深厚到令人咋舌。 神通道士们也发觉了水晶镜的古怪,多次试图将之毁灭。但他们的攻击一临镜身就如入了水月幻境,面对有相无形的镜体可谓攻无可攻。 尽管神通道士们想要尽快结束斗法的意愿很强,但因对手实力太过于强悍,且临阵应变的能力更是高绝,所以一时之间也无法形成突破,斗法的场面虽然越显激烈,但其实双方却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观战至此,叶易安莫名的松了一口气,气息还不曾吐尽,脑海中却突然一念闪过。 抬头看看远处天宇,见到的是一片空阔,那里……是洛阳城所在的方向。 言如意的援军怎么还没来? 斗法的动静闹的这么大,介福观距离洛阳城又极近,算算时间他们早该到了,为什么到现在仍然毫无动静,似乎这一片天空都被人为清空了一样。 为什么? 叶易安收回目光看向言如意,她的眼神似乎也刚刚收回,脸色上虽然没什么变化,但紧紧蹙起的眉尖却暴露了一切。 不仅是她,局势稍缓之下,众多护卫皆有与她一般无二的动作。 士气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它又确定无疑的存在,越是惨烈的斗争中往往能发挥无法估量的影响。而猜疑却正是士气的最大敌人,尤其是来自骆锦绣的那一眼。 言如意没看他,此时她的眼神转到了一个看似虚空的角落。 或许是言如意要表达的意思太明显,又或许是那诡异水晶镜的作用,虽然没有语言,叶易安却明白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她想让自己出手,一如当年在襄州破去鹰面人的浮雕千狼阵一样,斩杀掉**阵中的控阵的神通道士。 出手? 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时,叶易安盯上的却不是那控阵的神通道士,而是……骆锦绣 天赐良机! 若是现在能趁机将骆锦绣给宰了,那天机谷的危机岂非就不解而解? 言如意也看懂了叶易安这瞬间的心思变化,迎着叶易安眼神的她缓缓摇了摇头,眼中居然露出久矣未曾见过的恳求之意。 怎么办? 不等叶易安做出决定,空中控阵的神通道士以连串高亢的破擦音打破了激烈斗法表象下的僵持场面。 刺耳又含混不清的高亢吟唱中,**阵最上层的数十个道士竖眉怒瞪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痛苦之色,由上层至中层,再至下层,百余道人莫不如此,继而口中齐齐喷出一口鲜血来。 每一口血的量都不算大,颜色却份外的艳红;每一口血都准确的喷在了对应的桃木剑上。 叶易安眉头一凝,心湖中同时荡起连片波涛——这是极度危险的警兆。 喷出的那口舌尖血似是引子,就如同熬药的药引子一般,只不过对于修行者而言,以舌尖精血为引,不管他们要干什么,这种举动对自身修行的负面影响都太大了。 血一经喷出,**阵中百余道士同时结束了此前如塑像般不言不动的姿态,开始应和着控阵道士吟唱的节奏指掌翻飞,罡步变换,口中喃喃有声。 霎时间,介福观小院落恍然变成了道观的早课经堂,而原本四散的百余柄桃木剑却如游鱼归川般聚拢起来,先是聚拢,进而融合,似乎它们天然就是一体之物。 说来很长,其实不过短短时间,**阵中缤纷的桃木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百剑合一后形成的一柄通体不断闪现着血色云纹的煌煌巨剑。 叶易安仅仅只是看了刚刚成型的巨剑一眼,此前走或不走的犹豫就在瞬间消散,趁机向骆锦绣下手的想法也同时冰消。 此时此刻,他全身心就只有一个念头——极度危险,走! 轻轻划动早已握在掌心的玄黑骨匕,禁锢住小院落的禁制顿时破出一道缝隙,叶易安以狸猫般的轻柔矫捷遁出了院落。临走之前,就见那煌煌巨剑上变幻的血色云纹越来越快,越来越亮。 遁出远避的同时,叶易安的目光依旧紧盯着煌煌巨剑,在百余道士虚空疯癫般的指掌罡步变换中,巨剑剑体的云纹终于被尽数点亮。 此时,早已发现不对的言骆一方已无暇再起其他心思,极力加强防护的同时,再度悍然发动了反击。 这是一次不求伤敌,目标只在破坏的反击。 数十道逆空上冲的法器蓦地戛然而止,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在煌煌巨剑毫光的最前端猝然停滞,再难有丝毫寸进,就连骆锦绣的破山斧也不例外。 连巨剑护器毫光都难以突破,自然也就无法伤及尽在毫光范围内的神通道士们。 此时,当巨剑剑体上最后一个云纹停止显隐变化,煌煌巨剑终于被彻底点亮。 此时天色已过黄昏,洛阳城郊介福观上空黯淡的天幕却突然亮了起来,近千里云空烈火燎原,分明是夜幕下却诡异的升起了一片火烧云。 洛阳城内城外,众多坊街村巷中,无数百姓呆立翘首,仰望着这莫名的天空异象,讶异惊骇。 介福观内,叶易安眼前世界已经失去了全部色彩,天地间唯一剩下的便只有淋漓如血的鲜红。 不知是神通道士们觉得无需花巧还是他们的能力不足以进行更复杂的控驭。煌煌巨剑的攻击异常简单直接。 巨剑下坠,言、骆两方反击的数十件法器中除了骆锦绣等等寥寥数人的法器得以逃脱外,其它都似被吸入无底深渊,护器毫光如萤火般寂灭,器身亦随之破碎,化为齑粉。 骆锦绣艰难的收回法器,脸色异常难看的瞥了言如意一眼,似乎此时此刻,言如意比那煌煌巨剑更值得他关注。 巨剑继续下坠,言、骆两方以磐石阵为基合力撑起的第一层护盾仅仅坚持了很短的时间便碎裂为无数丹力流波。 依旧手舞足蹈如疯癫的神通道士们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与瞠目怒视中夹杂着痛苦的神情结合到一起,异常狰狞。 神通道士们布下的禁制外叶易安心绪难定,威能本就恐怖的幽古法阵再加上一群疯了的神通道士……他分明已经遁出了禁制之外,但此刻的心情却比刚才在禁制之内时更为激荡。 似乎经历了许久,但其实只是弹指之间,叶易安恶狠狠的不知骂了一句什么后咬牙又向禁制内冲去。 正文 第171章 黄雀 神通道士们及言、骆双方早已无暇他顾,叶易安凭借骨匕与《蛹蝶秘法》顺利潜入,他的速度已然快到力所能及的极限,却依旧没能快过第二层护盾破裂的速度。 随着又一蓬碎片般的丹力流波飘飞散逸,叶易安心中猛然咯噔一响,隐隐间竟有十五年前乍见林子月心神碎毁时的感觉。 直到看见言如意的上空居然还撑有第三层护盾时他才注意到煌煌巨剑的威能。 禁制之外还是只见其形只观其色,此刻一入禁制范围才是亲身承受。 排山倒海般当头而至的是置身炼狱的绝大恐怖,心湖脑海全被塞满,无路可走的绝望逼得人窒息,投降放弃乃至就此自戕的念头汹涌澎湃,几乎甫一接触就已淹没全部神识。 饶是叶易安心性坚毅,仍旧要借助轻咬舌尖的举措才能保持住神识清明。顶着全身烈火般灼烧的巨大痛苦,他以疾风之袭前冲,破开言骆两方所布禁制,捞起言如意转身便冲。 疾如星火中他仅仅只说了两个字,“是我” 再冲,再破,此时此刻世界已经湮灭,天地化为执着一念——冲! 他根本没注意,就算注意了也毫无办法的是骆锦绣就紧随在他与言如意身后,跟着他以骨匕破开的缝隙仓皇急遁。 人如利箭,此时叶易安比利箭更快,尽管如此,就在他与言如意刚挤出神通道士们布下的大禁制,言、骆两方倾尽全力布下的第三层护盾业已轰然破碎。数十个放眼当今整个修行界都足称精锐的护卫们全身瞬间有了千万道开裂,然则不等一滴鲜血流出,便被起于体内的内火烧的干干净净。 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没有,那几十个护卫就已肉眼可及的速度化为具具散落在煌煌巨剑下的焦黑枯骨。 尽管骆锦绣是紧跟在叶易安身后出来,但就是这毫厘之差使他遭受了重创,若非修行境界足够高,反应也足够快,防护又足够强,他受创之深必然远超于此。 眼见自己已带着言如意逃出禁制后那煌煌巨剑仍未变换姿态追来,叶易安大呼侥幸,先前的疑惑也随之而解——这些神通道士不是不想,而是根本无力控驭巨剑做出更多变化。 相对于这个幽古法阵的威能来说,这批神通道士们的修行境界仍然太低。或许这就是他们没有在一开始就祭出巨剑的原因? 生死边缘侥幸逃离,狼狈至极的叶易安、言如意与骆锦绣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然则气还不曾吐完,杀机又生。 一支玉简如一剑西来,刺破中心院落外的夜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向此时站且不稳的言如意。 这一击来的太突然,时机把握的太好,对于刚刚耗费了巨大丹力的言如意而言可谓必杀。 隐藏至此,是谁,在暗夜中作此必杀一击? 丹力护盾已驱动不及,山河锦犹未能完全展开,眼见言如意行将覆没在这毒蛇般的必杀一击下时,她的身前蓦然亮起了一片炽烈的白色光晕,炽白光晕中隐约可见有许多奇古云纹在明灭闪落。 因为叶易安能够隐匿身形的缘故,别人看不出什么,只以为是言如意又御出了什么宝明法器。唯有言如意知道这一幕的根源从何而来——因为这原本就是出自她手。 裂天战甲——这炽白光晕乃是出自裂天战甲,那些在光晕中明灭闪落的奇古云纹正是它最为独特的标识。 当此护盾与法器防护均已来不及驱动的危急时刻,叶易安悍然已身为盾挡在了言如意身前。 弹指之间做出这一决定,即便叶易安自己也无暇明其缘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仅仅只是因为骨子里的好强,既然他刚刚甘冒奇险救出了言如意,此刻就断不容人将她在眼前击杀。 而他所依仗的正是身上这一袭裂天战甲。 十七年前襄州,两人在广元上观外落入神通道人早已布好的圈套,眼见言如意在虚静的大威能下行将就戮时,他猝然而救。当时两人得以不死凭借的正是这裂天战甲。 暗夜之中,一片废墟的介福观中心院落外,面对刺面而来的毒蛇一击,身处绝境的言如意蓦然展颜一笑,如江南三月,鲜艳明媚。 不过数弹指间,毒蛇一击已将临身,散发出的有若实质的毫光更是刺人眼眉。杀机浓郁的毫光之后,法器青冥简的本体已清晰可见。 叶易安长吸一口气……蓦然双眼紧凝 远处,放出青冥简之人终于出现,赫然竟是……虚月 叶易安心中大波澜刚刚生出,就见那充满着一击必杀气势的青冥简骤然转折,几乎是擦着裂天战甲向旁侧轰去。 那里站着的正是喘息未定的骆锦绣。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原来从这一击发动之初,虚月想要必杀的人就是骆锦绣。 骆锦绣脸色终于大变,破山斧急驭而出,却又太过匆促甚至连护器毫光都未显现。 青冥简正中破山斧,短促的金戈声中,此前霸气凛冽的破山斧应声炸出诸多裂纹,随之整个斧身开始出现蛛网般的龟裂。 僵持仅仅延续了很短时间,破山斧蓦然破碎,骆锦绣亦同时吐出一口急血。这一下实在太狠,纵然还要不了命,至少也要毁他二十年苦修之功。 穿过破山斧爆开的漫天碎屑,青冥简散发出愈发耀眼的光辉杀向骆锦绣。 骆锦绣避无可避之际,一团五彩毫光陡然而来将他紧紧护住。 出手的乃是言如意,五彩毫光便是出自她那刚刚趁隙驭出的法器山河锦。 没有丝毫耽误,山河锦后的骆锦绣倏然逃窜,观其去势之急已是不顾一切到动摇丹穴也在所不惜的地步。 虚月深深的看了言如意一眼,暗夜之中这一眼锐利如剑,而后她便未再做丝毫纠缠衔尾追向骆锦绣。 从其出手到现在可谓兔起鹘落,几乎是眨眼之间两人便已消失不见。若有人间世中人在此,定要以为一切根本未曾发生过,只是自己眼花而已。 而此时院落上空亦已生变,只见那百余神通道士组成的法阵突然阵脚大乱,造成这一切的乃是一支玄色长鞭。 玄色长鞭宛若暴虐的游龙穿行在幽古法阵中,其运行轨迹极其诡异,但细查之下却发现它的每一次游动都暗合着整个法阵的节奏,似乎它本就是这法阵的一部分。 叶易安穷索四周却没找到长鞭主人,虽驱动天眼术法后同样如此,唯见玄色长鞭本体细若人之尾指,而构成长鞭的赫然乃是明显经过祭炼的人骨。 耳边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查知叶易安回头,言如意轻轻一笑,“无忧矣” 话音未落,一声闷响中叶易安就见**阵中有一神通道人被玄色骨鞭抽中,全身随之爆裂。 那人必定同样熟知这个法阵,驭动着对于法阵而言如同跗骨之蛆的骨鞭每一出击,必有一个阵位上的神通道人全身爆裂,刹时间,爆鸣不绝,人坠如雨。 法阵随之大乱,众神通道士四面飞散,骨鞭随之暴长,生生将神通道人尽数圈入其中,每一节骨缝处又随之生出新的望之如触手般的细短鞭须,凡神通道人稍一触及,辄及全身爆裂。而他们爆裂出的血肉精气则毫无遗漏的尽数被骨鞭吸纳一空。 目睹此状,叶易安全身凛凛然遍生寒意。自入修行界,尤其是自黑狱中脱身以来,他也算颇经恶战,但却从未见过骨鞭主人般修行境界如此之高,而杀戮又如此暴虐的人物。 此人既至,也就意味着言如意已彻底脱险,既然如此徒留无益,一念至此,叶易安转身便去。 他虽仍处于隐匿状态却瞒不过言如意,“骆锦绣心机深沉善能藏拙,虚月必然难以得手,但骆锦绣元气大伤势在难免,虚月当也无安全之虞。你现在追上去又有何用?” 叶易安闻言也未作答,径直而去。片刻之后言如意刻意放低的声音自后传来,“刚才的事情多谢了,我……很高兴” 叶易安终究未发一言,疾向此前骆锦绣与虚月消失的方向追去,但行了一段后唯见天地之间星月渺渺,哪里有二人踪迹? 立足一处山巅四下眺望良久,眼见发现两人踪迹无望后叶易安也就没再继续追索。虚月既有适才的刺杀骆锦绣的举动,就说明她对锦绣盟有了足够的防备,无需太多担心。 片刻后,叶易安转身向来处飞遁而去。 等他重新回来时介福观中已恢复宁静,神通道人们没了,言如意消失不见,就连她与骆锦绣护卫们的尸体也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他刚在一处暗影中显出身形不久,郝执事便已找了过来,“你跑哪儿去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解释实在是似是而非,但郝执事却颇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叶易安看看他又看了看胡一凡与杨鹏、杨凡兄弟三人后出语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 这答案实在并不出人意料,介福观刚刚闹出这么大动静,势必成为魔门的焦点。现在去取星盘无异于找死。 未知来历的郝执事神通广大,身上居然带有叛军开具的过所。此后三天,几人就窝在洛阳城内静等介福观重归平静。叶易安也趁此间隙恢复了那夜消耗巨大的丹力。 其间众人多次说到那夜介福观的大战,但郝执事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整日里多是在外奔走打探消息。三天之后他带回了一个足以震动整个修行界的消息——魔门木萨言如意忽以修行梗阻为由宣布闭关,一应教务悉数交由靺鞨族出身的大祭司鲁花达里处断。 听到这可称是石破天惊的消息,叶易安心头骤然一跳,与此同时,杨鹏、杨凡兄弟再次异口同声道:“魔门内乱了!” 在当前形势下,若说魔门木萨会因为修行梗阻闭关那真是鬼都不信,出现这一幕只能说明魔门内部发生了****。但叶易安此刻关心的却只有一个问题,“那魔门木萨是死是活?” “据说她两个时辰前还曾亲自出面安抚听到消息后由各州赶来的魔门徒众,人自然还活着”,说完之后,郝执事微微摇了摇头,“古怪” 叶易安心情为之一松。就听郝执事随之言道:“不管那魔门木萨是死是活,魔门内有大动荡尽可确定无疑,他们无暇介福观对我们倒是好消息,动手就在今夜” 当夜星月晦暗,经过三天前的事情后,介福观早已人去楼空,望之有若鬼蜮。叶易安五人悄然来到太上玄元皇帝尊像供奉处,随着郝执事一挥手,五人中的胡一凡率先排众而出,自袖中驭出四枚形制一模一样的小鼎。 小鼎迎风而长,须臾间便已增至半人高低,被胡一凡安置于中心院落废墟的四个角落处。随后但见他屈指连弹,鼎中袅袅有青烟升腾。 这青烟遇风不散,升至屋宇高度后自然横溢,很短的时间便成了一个烟笼的罩子将整个院落紧紧罩住。 而后,青烟归于透明,望之不可见。但叶易安等人再向废墟中看去时已是影影绰绰,似是而非。 一切布置妥当,胡一凡从里面出来后递给叶易安一件缀有明珠的佩饰——他布下的这雾帐不仅有遮蔽眼目的神通,同时还兼具奇毒之效。 叶易安服好佩饰,深吸一口气后走进了望之有如迷光幻境的透明雾帐,郝执事三人则聚于胡一凡身侧听他交代什么,随后他四人分散于四处角落,一人分守一鼎。 进入雾帐后但觉一切如常,外面看不清里面,身处其中后却能将外面看的清楚无碍。将院中地上的废墟归置一处之后,叶易安便开始直面太上玄元皇帝圣像步罡踏斗。 随着他的动作,雄伟高耸的太上玄元皇帝圣像腹心处渐次有光华亮起溢出,而后以圣像为中心,院落中的地上由近及远逐次显现出一幅光华闪耀的法阵。 法阵庞杂繁复,正如叶易安当日在那简中所见一模一样。 正文 第172章 夜游 深吸一口气再度凝神定思之后,叶易安足踏罡步向法阵走去。 此法阵连环七重,他径直循着当日简中所载法门逐层破解。因专注太过,浑不知时间之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易安渐觉头昏脑涨,丹力也有不继之兆,这分明是用力太过后心神与丹力耗损太巨的缘故。 叶易安长吁一口气后停下来暂做歇息,这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解去了七重禁制中的六重,距离玄元皇帝圣像已经很近,只等解去脚下最后一重禁制后便可大功告成。 抬手之间轻拂额头,看着手指上沾着的几滴汗珠,叶易安叹息一声,自十八年前重凝元丹之后还是第一次出汗吧,这……还真是一个体力活啊! 汗迹还没消尽,透明烟罩外的空际远处忽有星光闪耀。 今夜天空晦暗,怎会有星光?而且还是直冲着几人而来…… 就在这时,郝执事凝重的声音透过透明烟罩急促而来,“还不动手!” 远处,飞速逼近的星光已还原为法器毫光,他们想趁着魔门内乱悄悄取出星盘的计划在最后的时刻功亏一篑。 正急速而来的当是魔门无疑。叶易安并不为郝执事的催促所动,心思急转,“我该怎么办?” 紧紧是片刻之后他就已做出定断,与郝执事对星盘的渴望如出一辙的是,他也对这曾在神农圣殿见过,并与失落之城巨型法阵有着相似之处的星盘充满了好奇。 仅仅只剩最后一重禁制了,以郝执事等四人的修行境界若只是阻挡魔门一段时间该没有问题吧…… 深吸一口气,叶易安强提丹力开始变幻指诀、步罡踏斗,当脑海中浮现出第七重法阵的阵图时,除了地上的法阵与前方玄元皇帝圣像外,周遭的世界已尽数消失。 也就是在这一刻,透明烟罩外没有任何招呼问询的斗法骤然打响。 甫一接触,郝执事四人的强横实力让猝不及防的魔门子弟吃了大亏,等他们调整过来后,斗法几乎在一瞬间就升级到了最惨烈的地步。 烟罩内叶易安对这一切视如不见,只是口中念诵与指诀罡步愈发迅疾,额头的汗迹也益发明显。 透明烟罩内外,情势激烈紧绷到时间都已凝固的地步,不知过了多久,以十一个魔门徒众的牺牲为代价,郝执事四人中修行境界最低的鼎火修士胡一凡被率先突破,当他的丹力护罩被面目狰狞的魔门徒众强行破去后,肉身转眼间就被数件不同的法器斩成了七八段之多。 目睹此状,脸色愈发凝重的郝执事心中充满了愤恨,都说鼎火修士是修行界中最难以合作的,这话果然不错。他们太惜命了!若非胡一凡这厮自发现敌人异常强大坚决后时刻都在琢磨着如何逃命,他也不至于死的这么快。 他死不足惜,颇可依仗的鼎阵与烟罩随之而灭才真正可恨。惨烈斗法之余,郝执事偷眼瞥了瞥叶易安所在方向,还好,他那里尚无魔门徒众打扰,更可喜的是他分明已经突破了所有法阵到了玄元皇帝圣像前,马上就能取到星盘。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突围了……念头至此,一丝疑惑的心念蓦然涌出——带有剧毒的烟罩分明已经散去,为什么这些魔门徒众不去攻击鲜于越? 破掉第七重禁制,高大的石制玄元皇帝圣像慢慢从内部向外渗出丝丝缕缕明净的光辉,这一幕又让叶易安油然想起失落之城中伏羲圣像的情景。 虽然场面差别很大,但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委实太多了。 原本长年累月下烟熏痕迹明显的玄元皇帝圣像突然从内向外发散出熠熠光辉,这宛若神迹的一幕也引得许多魔门徒众偷眼来望,但奇怪的是直到此刻依旧没有一个人围上来。 当熠熠光辉绽放到最耀眼时,这才发现辉光的源头是出自圣像腹部,叶易安探手抓向辉光尽头,石质圣像恍如消失了一般毫无阻碍。 收回手时掌中已多了一枚星盘。星盘的形状与他当年在神农圣殿中所见一模一样,就连星盘辉光笼罩在身上时的感觉都是一模一样。 星盘辉光分明就是呈现外化形态的灵力,表面看来,这灵力与凤歌山顶灵眼中喷出的天地原生灵力并无区别,但其中差异却极其巨大。 星盘中释出的这种灵力明显更为纯净,恍似经过淬炼一般,几乎不加导引就能进入人体并毫无阻碍的融入凝丹之内。 但随着灵力同时而来的是心神的剧烈动荡,心湖与脑海之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电光掠影般的无尽面孔。 因这些面孔太多,闪现的太快,所以根本无法将任意一副面孔看的清楚。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无尽量闪动的面孔上都统一的呈现出两种神情。 一则忧愁 一则虔诚 与此同时,随着星盘辉光的涌入,心湖中开始不由自主的积蓄起越来越多的负面情绪,极短的时间里,叶易安心湖中就充满了浓郁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 …… 有过神农圣殿中的经历之后,叶易安此刻虽然丹力消耗极巨,依然毫不犹豫的阻断了与辉光的联系,并在反腕之间将星盘收进袖里乾坤。 星盘消失后辉光自然散去,高大的玄元皇帝圣像却开始出现无数道细小的裂纹,最终在叶易安身后碎成一地破碎的石粒。 叶易安无心理会,也理会不过来。几乎就在他收起星盘的同时,身周已多出了一道禁制,随后,当那几面熟悉的水晶镜升起在禁制上空时,他就放弃了轻举妄动的想法,与此同时也莫可名状的安心了不少。 突如其来的是言如意! 此刻他的丹力已经耗尽,要想恢复需要足够多的时间。即便丹力没有耗损,有这水晶镜在也无法凭借《蛹蝶功法》的神异隐匿遁走,至少在此时此刻,言如意竟已是将他吃的死死。 游目四顾下却没看到言如意,也不知她藏身在那个暗影中。倒是郝执事与杨鹏、杨凡兄弟分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观战了一会儿后,叶易安对郝执事与杨家兄弟的修行境界与战力刮目相看,这三人竟比他之前所想还要厉害。 但可惜的是他们的敌人太强大,而且整个攻击布置在言如意的亲自调度下毫无空隙可循。看着眼前的场景,身处禁制中且丹力耗尽的叶易安毫无上前助战的心思,脑海中不知为何竟然想到了风马牛不及的另一件事。 言如意毫无征兆的突然让出木萨之位,若说魔门内部没有变故根本不可能。既然如此,她又怎会还在洛阳,并且还能带出这么多人公然斗法? 捉襟见肘的郝执事心中一直惦念的始终在叶易安身上,当他再次偷得一点缝隙看清叶易安的状况,双眉一跳,随即毫无迟滞的高声请降,并在逼退临身的这波攻击后果断放弃了任何反抗。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一并叫停了仍在做困兽之斗的杨鹏、杨凡兄弟。 激烈到惨烈的斗法戛然而止,面对围上来的魔门徒众,郝执事眼角余光却始终落在叶易安身上。 在他想来三人必定被拘押在一起,现在只要能接近那鲜于越,只要能拿到他手中的星盘,自己就能带着星盘顺利突出重围。 只要拿到星盘…… 魔门徒众一拥而上将郝执事与杨鹏、杨凡兄弟层层禁制的拿住,直到这时,言如意方从远处一角暗影中施施然走出。 见来者是她,郝执事双眉猛然一挑,随即深深低下头去,颓然屈服的姿态愈发做的足了。 但言如意却是看也未曾看他一眼,从他身边径直而过,整个人都走过去时方才轻飘飘的丢了一句,“砍了” 郝执事闻言一怔,随即猛烈的挣扎起来,“我有道门秘事相告,切勿杀我” 在他想来,此言一出必然能换得些许时间,孰料言如意对此却像没听见一样,云淡风轻的摆了摆手。 随即,根本不容郝执事再说什么,场中十数道毫光匹练而下,他与杨鹏、杨凡兄弟瞬间就被分割成十七八块。 一颗大好头颅滴溜溜在地上滚了许久,只是上面的眼睛却始终不曾闭上,郝执事至死都没明白今晚为何会泄露行踪,他又怎会在请降后如此轻易被杀。 郝执事及杨家兄弟被杀之后,言如意再度摆摆手,场中的魔门徒众立时分四方退去,一时间散碎一地的玄元皇帝石像前便只剩了两人。 暗夜中秋虫带着浓浓寒意的鸣叫份外清晰,言如意屈指轻点数次,禁制立时消散,只是那几面水晶镜却丝毫也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似乎是在无声的提醒叶易安莫要不告而别。 叶易安从郝执事三人被杀的方向收回目光,叹息着摇了摇头,“不管对你还是魔门,他们都并无恶意,又何必要杀?” “神情闪烁,一看就是心思狡诈之人,与其与他周旋耽误了与你说话的功夫,倒不如杀了干净”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话听的叶易安一愣,“你今晚怎会到此?” 言如意闻言双眼中盈盈一笑,俨然便是当年江南三月的风情,“三天前我就好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且还以术法改换了容貌。你这人素来不做无的放矢之事,实不瞒你,自那夜起我就派人一直盯着这个地方,你果然又来了” 这下叶易安更是无话可说,这下真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了。郝执事四人当真死的冤枉。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言如意又是一笑,人也在不知不觉间已与叶易安比肩而立,“走走吧” 自从十五年前林子月心神崩溃以来,两人便再不曾如此亲密,此刻叶易安的心情非常复杂,但最终却随着言如意的脚步向前走去。 秋虫唧唧,夜风徐来,两人的脚步都不快,言如意一直没有开口,但其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喜悦却是藏都藏不住。 感受到她的喜悦,叶易安脑海中油然浮现出虚月寒冷如冰的模样,片刻后终究还是开口道:“木萨之位都丢了,还这么高兴?” 言如意瞥了叶易安一眼,似是在嗔怪他不该开口破坏了这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氛围,“既然已经丢了,又何必再多想。难倒我满脸愁容你就高兴了?” “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天前你与骆锦绣会面时遭到伏杀也与此有关?” “三天前那些人虽是货真价实的神通道人,但早在数月前圣门席卷北地时就已成了阶下囚,此次他们被放出来伏杀我,其实与道门并无关系” 谁能一下放出这么多作为阶下囚的神通道人?但不管如何,可以确定的是此人必定是在圣门内握有大权,言如意此言其实就是魔门大乱最好的证明。 叶易安心下寻思,言如意顿了顿后低缓着声调继续道:“如今坐拥半壁江山的安禄山亦是我圣门元老,在门内被尊称为轧荦山,轧荦山是战神的意思。此人数十年来虽一直专注于在人间世中的发展,但在圣门内却同样势力庞大,十五年前正是因为他的支持我才得以登上木萨之位” 即便修行者对人间世再不关注,安禄山这个名字也绝不会陌生,“是他?” 言如意点点头,“他行将在洛阳称帝,就连国号‘燕’都已选定,却不仅仅满足于世俗权力,想要政教合一,人间天国。我自然就成了阻碍” “人间天国!”,听到这四个字,叶易安刹那间居然有些恍惚。虚可想要人间天国,虚相也痴迷于人间天国,如今就连魔门出身的叛贼头子安禄山都要人间天国了,“这世上真有人间天国?人间真能成为天国?” 闻问,言如意无声一笑,即便聪慧如她也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那木萨之位……” “那夜我遭遇伏杀后却始终等不来援兵,圣门之内谁能做到这个地步还用多问?我又岂是不识趣的?回去之后即刻便自解了木萨之职,恭请轧荦山暂掌教务” “他就容你如此轻易而退?” 不知叶易安这话语中是否真有关心的意思,但言如意却是感受到了,复又眉眼轻笑的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当木萨这十五年都是在尸位素餐不成?那夜的伏杀我若死了也就罢了,既然没死,安禄山再想做什么就没那么容易了。如今建国与攻下长安才是他要做的大事,太过与我纠缠与他并无益处,何况我还那么知情识趣” 叶易安点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次不过是两人各退一步保持暂时的和平,言如意的实力与安禄山的实力毕竟不可同日而语,退一步以全其身;安禄山则是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退一步以求稳定的局面。 两人边走边聊,漫无目的,夜风微微扬起言如意飘飘的裙裾,并肩而行的两人间不知不觉中就有了些清闲宁静的韵味。 正文 第173章 回归 “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退回来好生做做传教的事情,忙了十几年,难得能这样轻松,倒也不错” 叶易安猛然停下脚步,言如意被他盯的有些莫名所以,“怎么了?你……现在这张脸还真难看” 后半句被叶易安自动忽略,双眼依旧紧盯着言如意,“真就这样放弃了?这不像你啊” 言如意闻言眉眼一弯,继续漫步徐行,“时移世易,留待将来吧。再说,传教的事情难倒就不重要?” 她终究还是不甘心,现在这一退步不过是在为伺机而进做准备罢了。“传教……对于修行界而言,人间世中这些百姓能有多大作用?你即便传教做的再好,人间世中的信众再多又有何益?” 叶易安随口说出的是修行界中修行者们的共识,人间世与修行界太遥远,除了帮修行者们提供药石等资源外,人间世中的百姓可谓毫无用处。 脸上带着深思神情的言如意轻轻摇了摇头,“若真如你所说,那道门为何对人间世看得那么紧?俨然视之为禁脔,不许修行者破坏人间世中的秩序也就罢了,对别的传教者更是雷霆打压。这其中……岂无隐情?” 言如意的话如同推开了一扇从未注意到的大门缝隙,叶易安顺着她的话想去,也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道门对于人间世确实太过于热衷了,这种热衷的力度即便用道门是国教,有帮助朝廷稳定地方的责任来解释都显得牵强。 难倒这其中真有隐情?“当今之世唯有你们能与道门相抗衡,身为木萨多年,若真有隐情你岂能不知?” 言如意苦笑笑,脸上神情也多了几分无奈与萧瑟,“当年前任木萨意在传位于言无意,结果被我生抢过来,你以为她还会将圣门的秘辛告诉我?” 顿了片刻后,言如意轻轻一叹,“这些年我越发感觉,对于圣门而言最可宝贵的并不是那些神通不一的法宝,而正是这些我欲知而不可得的秘辛” 魔门前任木萨正是言如意的母亲,只是她与言如意还有言无意母子三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其间还夹杂着人伦惨变,实在……所以对于这一话题叶易安唯有沉默。 时隔十五年后言如意说到母亲时仍以“前任木萨”称之,只从这点来看,便知其心结之深。 叶易安的沉默无声中提醒了言如意,话锋一转,“我料其中必有隐情,虽然现在还不知内幕却不妨碍未雨绸缪;再则,于我圣门而言,若想真正在这中原立下根基,传教就是绕不过去的苦功夫” 夜色中,言如意脸上满布坚毅。叶易安看着她,心情颇有些复杂。此次魔门南侵可谓其兴也勃焉,但只要一场大败难免就是其亡也忽焉的结局——虽然当下看来这种大败并无可能,但一旦真遭遇大败被逐出中原,则魔门的此次南侵就如同潮涨潮退,什么也不会留下,什么也不会改变。 但言如意已经开始做,并正准备投身全部精力去做的传教就不一样了。在经历了率众南侵并其疾如火般横扫天下半壁的辉煌之后,转过头就能沉下心来做注定是润物无声的苦笨功夫,再对照言如意的年纪与经历,她简直……有些可敬了。 看着身边这个相识二十年,一笑起来绝美如三月江南,却又可以浑不在意杀人于轻描淡写之间的女子,叶易安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弄懂过她。 路不知走了多久,沿途说到的这些对叶易安而言或许毫无用处,但两人之间自林子月心神崩溃以来如同寇仇般的关系却在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许多。 又缓步同行了一段,叶易安停下脚步,“我该走了” 言如意随之停下步子,“说说合作的事吧” “合作?”略一沉吟后,叶易安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道门的云翳洲你总该知道,若是你能帮我进入云翳洲并救出一个人来,要我帮你干什么都尽可以商量” “你要到云翳洲救人!至亲?” 叶易安无言点头,但脸上的神情却异常郑重。 言如意蹙着眉头沉吟了良久,抬头迎着叶易安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此事我着实办不到,至少是现在办不到” 闻言,叶易安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但失望却来的异常猛烈。这是他第一次对虚可之外的第三人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原想着如今道门实力大挫,言如意身份也特殊,没准儿或许能有办法,只可惜…… “道门云翳洲与圣门落霞洲可谓是修行界中最为神秘之地,我也不瞒你,莫说云翳洲,就是圣门的落霞洲我都不曾去过一次。前任木萨……”,言如意再度摇摇头,“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心要解析云纹的根由,有了云纹就能读出《太阴真经》,届时这一切都不会再是秘密。现在的修行界,秘密……实在是太多了” 云纹……龟甲兽骨……“十五年来,许公达可有什么进展?” “材料还是太少”,言如意没再说更多的话,但眼神中的渴求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这就是她所说合作的本意吧。 十五年前两人就曾约定就此事合作,后来因为林子月之事无果而终,但也正因为如此,言如意虽然迫切希望重启合作,但言辞间却多了许多顾忌与小心。 给她……还是不给她? 一时之间叶易安竟然有些难下决断,“容我想想” “想多久?” “三天之后正午,我在襄州城内望江楼给你回复” 襄州,望江楼,听到这个地名,言如意眼神里陡然多出一抹异样神采,“好” 分别在即,言如意行将离去时忽又放出了一个消息,“骆锦绣已回老巢定坤山,但修行境界大损,能否恢复还在两可之间。他甫一回山就将玄玉及其所带的神通道士尽数软禁,据我所知,唯一逃脱出来的就只有林子月” 言至此处,言如意唇舌翕张之间似要再说什么,却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只深看了叶易安一眼后转身去了。 叶易安只是略站了一会儿,随即便开始步罡踏斗。随着当年学自于虚相处的甲马符术成功施放,一只金翅大鹏从旁侧虚空中显现出来。 他现在丹力耗损太大,若要长程疾行,甲马符术就是最佳选择,虽然这样做目标太大,并不符合他素来行事的习惯,但情势急迫也就顾忌不了太多。 这还是他离开失落之城以来第一次使用甲马符,跟十五年前只能召唤的苍鹰比起来,眼前这只金翅大鹏要俊猛的多,二者之间几乎不可同日而语。看着他,叶易安不禁想起虚相当年身居大鹏之上的样子。 多年未见,虚相现在可好? 摇摇头撇开这一杂念,叶易安步虚蹈空上了金翅大鹏,随着一声长长的清鸣,金翅大鹏直上夜空中的云天高处,向山南东道襄州疾飞而去。 或许是夜已太深,也或许是魔门内部震荡未歇的缘故,这一路并未遇到任何麻烦,也使叶易安得以抓紧时间恢复丹力。 到达房州后叶易安在此停留了三天,其间甚至还异常小心的摸上了定坤山,却始终没能寻到虚月。但让他的欣慰的是据在丁坤山打探的消息来看,虽然骆锦绣严令捕拿虚月,但至少到目前为止,锦绣盟还未能得手。据锦绣盟弟子猜测所言,虚月十有**早已离开山南东道去长安玄都观了。 直到这时,叶易安才想起此时的虚月不仅修行境界已入真丹期,更重要的是她所修行的功法与自己的《蛹蝶功法》一样极其神异,尤其长于洞察,有此功法在,无论临敌斗法还是潜踪逃脱都可谓如虎添翼。 关心则乱哪!既然锦绣盟最开始动手的时候没能将虚月擒获,那她现在的处境应当比自己刚听到消息时的想象要好很多。 虚月渺无踪影,凭一人之力去救玄玉等人更是想都不要想。如此再滞留房州已经没什么意义,叶易安就此转道长安,回到了他被人招募的那处诡异庄园。 之所以急急来此,一方面是为了想打探星盘所蕴藏的秘密;更重要的则是拿到他的酬劳,当日那些来历诡异却又神通广大的人可是答应过他,只要此次能够完成任务,就会为其解开裂天斩鬼刀上的云纹法阵之谜。 这可是关乎裂天斩鬼刀威能释放的大事,由不得他急切。 回到庄园中拨给他的那处地字号小院儿,侍女奉上的一盏茶还没喝完,当日招募他的富家翁般中年何有常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任务完成了?”见叶易安点头,何有常顿时喜动于色,一连说了五六个“好”,随后甚至连跟叶易安多说几句话都来不及似的匆匆而去。 去的快回来的更快,“走,黄庄主要见你” 见面之地依旧是在此前那个领受任务的幽静院落,甚至就连偏厅都没变。而黄庄主正是那个总是脚步很急,眉眼间始终带着疲乏之色的人。此前何有常说到他时总是以“他老人家”称之,现在总算露出点风声,原来他就是这处庄子的最高负责人。 脚步依旧很急,眉眼间的疲乏越发来的明显。叶易安等他坐定之后也无废话,直接从袖里乾坤中取出星盘递了过去。 黄庄主示意何有常接过星盘,自己却开口问道:“怎么就只有你一人回来,郝执事他们呢?” “都死了,若没有郝执事拼死掩护,就连我也回不来了”,闻言,何有常猛然一愣,黄庄主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紧盯着叶易安。 也不等他追问,叶易安就将他五人到洛阳之后的遭际如实道来,甚至就连那晚言如意与骆锦绣所遭的伏杀场景都无丝毫更改,唯一改变的就是结局——他是在郝执事等四人的拼死掩护下才得以侥幸逃脱。此外在涉及言如意与骆锦绣时,他也以不知其人为由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只是很详尽的形容了他们的容貌、法器。 叶易安之所以实话实说而绝少隐瞒,一则是因为隐瞒对他毫无好处,再则也是他直觉感受到面前这位黄堂主实非易欺之辈,举凡与这样的人相处能老实时就最好老实,否则稍有不慎就会弄巧成拙。 过程全部讲完,一边陪坐的何有常听的耸然动容,黄堂主却只是静听。叶易安说完后他也没有一句问话,只是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了偏厅的窗边。 叶易安从一个极小角度的侧面看去,隐见黄堂主疲倦的眼中此刻含蕴着深沉的悲伤,随即又闭上双眼唇舌微微翕张之间似在无声的念诵着什么。那样子倒有些像道观中香火道人们超度亡灵时的情景。 只是这统领着众多修行者的黄堂主又怎么会是香火道士!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黄堂主重新归座时脸上与眼神中已经看不出异常,神情和煦的看着叶易安,“除了四位义士殉职的最后一战外,你们此行的所有经历见闻郝执事都曾飞符传报,与你所言一般无二” 闻言,叶易安心中暗道侥幸。就听黄堂主继续说道:“在郝执事此前的飞符传报中曾对鲜于先生你大加赞赏,正好我方近期欲举大事,可谓求贤若渴。未知鲜于先生可愿降尊纡贵,共襄盛举?” 直到现在连你们的来历都不知道,这让人怎么放心,更别谈入伙了。叶易安等黄庄主说完,微微一躬身道:“多谢黄庄主与郝执事厚爱,只是我这散修出身,自由的惯了,实在受不得约束” 眼见黄庄主还要再劝,叶易安遂又续道:“再则也不瞒庄主,我自己手下也还有一片小小基业,虽然只是个小摊子,但这大乱之世里却也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旁边的何有常一直在不停的猛打眼色,倒是黄庄主听完后淡淡一笑,“宁为鸡首,不为牛后,鲜于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倒是我孟浪了。既然如此,咱们以后便只谈合作便是” “多谢庄主体谅,若说合作我实是求之不得!庄主的慷慨实在让人无法拒绝任何来自于贵方的合作提议” 听到叶易安着重强调的“慷慨”与“任何合作提议”,黄庄主眼神中微微一亮,随即爽朗一笑,“鲜于先生尽管放心,凡我方答应你的就必定不会失信。以后就由有常负责居中联络,愿我们常来常往,互惠互利” 见面结束后,何有常不断埋怨叶易安不该拒绝黄庄主的提议,连连叹息他错过了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叶易安对此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话头往星盘上引,无奈何有常在这事上口风异常的紧,竟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探问不出来。 出了偏厅后何有常自去上缴星盘,叶易安则先回分配给他的那处地字号小院儿,静等何有常将承诺的奖励送来。 正文 第174章 探查 何有常将手中玉简递给叶易安时神色有些古怪。 这就是裂天斩鬼刀上繁复云纹所蕴含的秘密!叶易安心中激动,手上却尽量平静的接过玉简,笑着向何有常问道:“怎么了?” 何有常顺势在旁边的胡凳上坐下,眼神在叶易安身上好一番扫量后方才咂嘴道:“道友你是我引荐进来的,如今黄庄主又命我专司与你的联络,咱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道友就莫怪我交浅言深了” “道兄何出此言,有话就请直言相告” “好”,何有常一抚掌,手指那玉简道:“道友你要的这东西我也多嘴问过两句,当是驱动法器威能的吧” 见叶易安毫无掩饰的直接点头,何有常的身体又往前稍倾了倾,“道友你这法器可是古怪的很,竟然需要血祭才能驱动。以自身精血为引……这可是魔门才会用的炼器术,当然,我并不是说道友是魔门的出身,你是参加过本庄测试的嘛,只是……总之道友你是聪明人,就无需我多说了。依着我的意思,那法器用着终究有些不合适,能舍就舍了吧,这也是为道友免除后患计。只要与本庄合作愉快,道友又何愁得不着好法器,实无必要为此碍人的眼,你说呢?” 叶易安静听他说完后站起身拱手一礼,郑重语气道:“道兄有爱我成全之心,感激不尽。这番言语我必定牢记于心” 何有常起身还礼,呵呵笑道:“这就好,这就好!就不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自打第一次见面我见老弟就顺眼的很,愿交你这个朋友” 两人又亲热了一番,何有常留下一枚极品灵玉雕成的符牌后起身走了。据他所说这面篆刻有繁复云纹的玉牌能够接收飞符传书,也是以后两人之间联络的工具。 至于规矩嘛还跟以前一样,叶易安只要接任务就能提出交换条件,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倒也干脆爽利。 何有常走后,叶易安先在身周一连布下三道禁制,这才取出那枚形制粗糙的玉简。 按照简身所示文字打开玉简后,里面是一套配有虚拟影像演示的说明,告知裂天斩鬼刀上设置那套繁复云纹的目的,以及该如何一步步完成。 整个过程空前繁杂,且正如何有常所言,完成这些过程的前提需要以本身精血为引。 等叶易安将所有内容铭刻于心想要收回玉简时,这枚形制粗陋的玉简却在毫光散尽后毫无征兆的碎成了一地粉末,居然是一次性使用的。 尽管迫不及待的想要取出裂天斩鬼刀加以实践,但叶易安还是强行按捺住了冲动,这里实在不合适。 端起茶盏小口呷饮,叶易安由玉简想到了更多。当初给出裂天斩鬼刀上这套繁复的云纹时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却没想到他们说解就给解开了。 叶易安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难,也正因如此,他对黄庄主及其所代表势力具有的实力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深不可测啊!可惜的是玉简内所载内容只是告知他怎么做,却没对云纹本身做详细解析,所以虽然获得了裂天斩鬼刀的驱动之法,却对云纹本身的了解毫无帮助,这不能不说是遗憾。 他们能解析云纹……或许此前我不应该拒绝黄庄主,而是假意加入他们? 叶易安想了很多,等他醒过神时天色已彻底黯淡下来。 去还是不去?站在窗前向外静静看了一会儿后,叶易安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事。 他要去的地方就是此前黄庄主找他说话的那个僻静院落,目标则是何有常上交星盘的所在,这是早就想好的,刚才的犹豫不过是因为愈发认识到了黄庄主所代表势力深不可测的缘故。 不去终究不甘心,不过叶易安的行动也到了谨慎的极致。 身随意动,叶易安的身体在没点灯的屋内渐次虚化,并最终彻底消失。 整个山庄前部一片灯火通明,看来即便是晚上这里的测试与招募也还没有结束。 与热闹的前庄比起来,后庄就要冷清的多。那处僻静的院落则是个例外的例外,里面灯火分明很多,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却又异常的安静。 这里居然也是日夜运转不停,只是因为太安静,使得它平添了几分凝重。 进大门没花费太多功夫,叶易安沿着回廊向储存星盘的地点走去,远远的距离还有十丈远近时,身体蓦然受阻,似乎撞上了一大团棉花堆并被轻轻弹了一下。 无形禁制!叶易安反应速度极快,方一撞上整个人立即顺着轻轻的弹劲儿飞退而回,双脚落地之后就再也一动不动了。 恰在这时,那处屋内猛然窜出一人,气势十足的四下里搜索一番却没看到任何人后,脸上满布疑惑。 叶易安心中暗骂,若非《蛹蝶功法》具有丹力内收而毫不外放的威能,刚才铁定要败露行藏,这处诡异的山庄实力实在太强,这样无相无形却又让人逼近都毫无所觉的禁制可不是谁都能布设出来的。 那人站了许久,终于没看出什么异常后转身进屋去了。叶易安这才稍稍动步。 现在该怎么办?面对这样的禁制,他纵然身具《蛹蝶功法》也毫无把握能在对方毫无察觉中潜入,只要对方稍有察觉,他的探查就变得毫无意义,反而平白留了后患。 正在欲进不能准备放弃探查时,身后一个中年急匆匆走来,叶易安心头一动,悄然紧跟在了中年身后。 中年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转身回望,第二次甚至还用上了术法。一连两次都没发现异常后,分明心中有事的他就没再多做探究,加快脚步继续向前。 跟着中年蹭进禁制之后,叶易安即刻与他拉开距离,而后就站在屋外廊下的一处暗影中运足耳力静听里面的动静。他没有靠着房屋,至于在窗户上点开一个小洞更是想都没想过。 脚步急匆匆的中年进屋之后也没落座,开口就道:“堂主,证实的消息刚刚传回,言如意以修炼时走火入魔需要闭关静修的说辞主动交卸了权力,继掌权力的是昭武九姓胡出身的大祭祀多兀翰真,这人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分明就是安禄山的傀儡。这下子安胡儿可是集军务、政务乃至教门大权于一身了”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道:“坏了,这距安禄山想要建立的政教合一的伪燕国又进了一大步,咱们莫要被他抢在了前面” 此言一出,又有三个声音随之附和,不仅说辞大多一样,语气中蕴含的浓浓不甘之意更是如出一辙。随后就听那急匆匆而来的中年力劝“堂主”尽快向上建言,早举大事,莫让魔门还有安胡儿抢了头筹。 虽然这些人话语中并没有提及太详细的信息,却已足以让叶易安辨认出他们的来历。 他们正是道门内自诩奉教最为虔诚的狂信者,长期以来孜孜以求的便是建立政教合一的人间天国。 一旦确定了他们的来历之后,此前的许多疑问也就迎刃而解,既然这处招募散修的庄子是由他们设立,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与藏的密密实实的背景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为虚可而落入失落之城被困十五年,其间两人打生打死,如今却与他的同党成了合作者,世事无常四字果非虚言。 屋内,急匆匆中年的话获得了一边倒的支持,为了人间天国的梦想这些狂信者们隐忍的已经太久,也在上面寄托了太多的荣光,若是就这样让安胡儿那个魔崽子抢了头彩,那还真是恶心人。 等这些人都说完之后,被他们称为“堂主”的人终于开了口,其口音叶易安很熟悉,正是那个双眼总是一片疲乏之色的黄庄主。 看来今天会面时他听闻郝执事死讯后的口舌喃喃的确是在诵经超度亡魂了。 黄庄主说话的声音很和煦,一如他与叶易安对谈时一样。但他一开口,整个屋内立即安静下来,就此可见他的威望或者说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掌控力,只可惜听不出他是属于什么堂。 黄庄主的话可谓言简意赅,先再次申明了人间天国的理想,其间批评众人舍本逐末,贪图虚名的言外之意就连叶易安都听的清清楚楚。 这一层意思之后黄庄主又简要分析了形势,在他看来,以安胡儿的心高气傲必定不会随随便便就登基称帝,最有可能的时间当是在他攻破长安并踏破玄都观之后,那时他的威望必将臻于顶峰,登基称帝既光彩又显得水到渠成。 “此前魔门对进攻玄都观一事异常谨慎,迟迟未见大举,或许这才是言如意被逼宫交卸木萨权力的根本原因,安禄山实在等不及了嘛!如今他既亲自接手,叛军与魔门兵临长安已是迫在眉睫,如今这局势各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的事情自有上面诸位长老们操心,他们的智慧何曾让人失望过?倒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也该推动的再快些,这才是对大业最好的贡献” 说完这些之后黄庄主便开始一一询问细务。散修招募的具体人数、修行境界的确认;已确定招募人员的背景审核;已取得星盘的总数字;各项物资的支出等等,事端众多,不一而足。 但在这众多的事情中黄庄主最关注的明显只有两件事——散修与星盘。或者说其他的事情其实都是在为这两件事服务。 散修招募方面重点关注的是两点,他们已经招募到的散修数量与修行境界本已足够让人咋舌,更夸张的是据他们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类似这样的庄子远不止一处。 除此之外就是对已确定招募人员的背景审核了,房内说到此事时叶易安居然听到了剑南鲜于越的名字,想必是那黄堂主刚刚见过他印象很深的缘故,当时特意插话问了问审核情况。 “我们根据何有常上报的信息专门派人去调查过,籍贯、姓名都已查证无误,由鲜于越旧日相识所绘画像也由何有常亲自确认过,此外我们还找了当日负责测试他的那位同门,确定他绝非出自魔门。总体看来,鲜于越应该没有问题” “好”黄庄主依旧和煦的声音传出,“我与这鲜于越面谈过两次,几可断定他的年龄不会超过四旬。以不到四旬的年纪却能将修行境界突破至真丹下入室,即便在教门之内也属凤毛麟角,为大业长远计,我们正该大力吸纳这样的后起之秀,并引领他们成为我们的同道” 汇报者答应一声后继续说起了别人的情况,窗外的叶易安却有了片刻的失神,若是这些人再度要吸纳他时,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他们或许可以成为一把钥匙,一把通向云纹秘密,乃至通向云翳洲师傅处的钥匙? 人事之后关注的就是星盘,屋内的谈话中依旧没提及星盘的具体用途,在叶易安想来这或许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已是大家都知道而根本不用说之事。撇开这一点从总体来看,叶易安感觉到的是这些人对星盘的需求根本没有止境,越多越好。除此之外星盘也有品质高低之别,譬如他取自介福观的那一枚就属于最好的一等。 叶易安这一次的冒险探查并没有达到目的,他依旧不明白星盘的具体作用以及黄庄主对星盘如此重视的原因。但这绝不意味着毫无收获,单就星盘而言,至少他已经知道这东西很重要,很有用。 与此同时今晚的探查也帮叶易安做了一个决定,他将与言如意再度合作。如今的修行界风云变幻,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无论那一方对于单个修行者而言都是庞然大物。要想在这样的大时代风云中达成本就极难的目标,单打独斗终究是不行了。 尽管与言如意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但若一定要借力寻找盟友的话,言如意却是他最可放心的选择。这种心理就与他和言如意之间的关系一样,实在难以用言语说的清楚。 主意既定,第二天一早给那侍女留下一句话后,叶易安便离了庄子南下赶往襄州,以赴与言如意之间的三日之约。 正文 第175章 三人 叶易安赶到襄州时距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分明是来的早了。这点时间既不够他找到合适的地方驱动裂天斩鬼刀,闲等在望江楼上又实在无聊,索性便闲步下楼走走这个在他记忆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城市。 十几年前叶易安曾在州衙任过一段时间的巡街捕快,襄州大街小巷可谓乱熟于心,此时旧地重游,最大的感觉就是变了。 确实是变了。脚下的麻石长街再没有了往日的干净整洁,街上行走的百姓脸上也没了昔日的富足安稳,人人脚步匆匆,似乎时时都处于紧张戒备之中,长街两侧多被难民占据,一群一伙的衣衫褴褛,面带菜色。 这些难民有的只是安静乞讨,有的却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纠缠行人强讨强要,不时难民与难民之间,难民与行人之间爆发冲突,整个街市嚣杂的乌烟瘴气。 一路走来,这样的场景屡见不鲜。昔日那个富庶繁华的漆器之都再也找不到了。 目睹此状,叶易安心中油然生出盛世繁华终被雨打风吹去的神伤,宁为太平犬,莫做乱离人,诚哉斯言啊! 正自感慨时前方有惊闻锣声越来越响,分明是有城中某位官员出行巡街了。 闻听锣响,街道上匆匆行步的百姓及难民立时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叶易安也被带着退往一侧,很短时间里麻石长街就空荡荡的显露出来,也使遍地的垃圾更加显眼。 两班衙役护卫着一辆官车远远而来,轩敞官车上的帘子高高掀起,叶易安看清车中坐着的那人后双眉微微一挑——上次见面时方启杰还只是州衙刑曹参军,怎么现在就成了知州,即便他有个如今正任御史大夫的好爹,这升迁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 现在这形势下做襄州知州……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方启杰边走边巡视街道及两边人群,他的眼神也曾从叶易安脸上滑过,两人之间甚至还有过一次极短暂的对视,但他却认不出叶易安当下这张属于鲜于越的脸,目光一错而过。 远远跟在方启杰的车驾后面一路直到州衙,叶易安也懒得通报,找了个僻静角落潜匿踪迹进了知州的公事房。 方启杰正在见人,说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襄州城内治安混乱,勉强维持在不至于暴乱的边缘;本地镇军不断派人来催粮,街上的难民也嗷嗷待哺,但官仓中眼见就要见底,往山南东道、往长安请求调粮赈济却是毫无消息,这也难怪,长安都已岌岌可危,谁还顾得上这里? 叶易安只是听了一会儿,愈发确定自己之前的想法没错,方启杰现在坐上襄州知州的位子着实不是什么好事,简直就是要命。 终于出现了一个空档,方启杰皱眉叹息时叶易安变回原本的容貌缓缓显露出身形。 眼瞅着一个人凭空出现,方启杰一愣之后猝然站起,站起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柄不知藏于何处的衙役制式长刀。 当年的无影脚与灵犀指毕竟没有白学。等看清楚来者是叶易安后,方启杰伸手扔掉了手中的长刀。 因为方启杰的焦头烂额,这次碰面就没有了以往的热闹。叶易安也没有时间在此多留,就直接问了心中的疑惑。 闻问,方启杰竭力做出爽朗的样子笑道:“我老子就是当朝御史大夫,天下言官领袖,谁他娘敢黑我?至于这知州,接连三个要么告老,要么称病,还有一个也要乞骸骨,总之是没人愿干。衙门中人找到我,说总得有人出来维持局面,我还能推给谁?原想着资历不够,吏部必然不准,谁知这边公推的折子一上去,吏部当场就给批复了” 说到后来方启杰终究是笑不下去了。叶易安皱皱眉头,“现在当这个知州……你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能支应一天就竭力支应吧,城内的情形想必你也见着了,若是州衙中官吏也像北地那些衙门一样一散而空的话,一天下来没准就要死多少人” “安胡儿的叛军行将大举攻略长安,届时必会谴一旅偏师沿水路而下抄略襄州以断南逃之路,你拿什么来挡叛军?” “朝廷举天下之力都挡不住安胡儿,我拿什么来挡?”喃喃着沉吟了一会儿后,方启杰蓦然一笑,“真到城破那一天我倒解脱了,至于别的,大不了再做个颜杲卿,怕个鸟” 颜杲卿乃名门之后,当朝大书家颜真卿之兄,官至河北道常山太守,安禄山率众反叛时抵死不降,更嗔目大骂。后常山城破,颜杲卿被安禄山拔舌斩首而亡,义烈之名动于天下。 方启杰要殉城?叶易安心中一跳,细察方启杰脸上神情却丝毫看不出作伪的痕迹,眉眼之间甚至还能看到下定主意后的轻松解脱。 “学谁不好,胡说什么!”,叶易安拂袖怒叱,“你即刻上折辞官,折子我亲自给你送到长安,吏部若是不准,我自会找方老大人与他们说话” “家父命我辞官的信笺已到了四封,后面还有的在路上。要能辞我是真想辞啊,可惜如今这襄州……我打小就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也是在这里遇到师父你,就连家祖母都死葬于此……” 说到这里,素来豪荡不羁的方启杰竟是说不下去了,胸中分明有一股难以说清楚的气在憋着,也正是这股气愈发使他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方启杰没有说清楚,叶易安却听明白了。虽然两人的相识交往中有十五年未曾见面,但他对方启杰依然了解很深。 这个小胖子当年只为一诺就不惜在屁股被打开花的情况下爬狗洞出来相见,满心满脑子的要做湖海大豪,平日里看着没个正形,其实骨子里既重情又重义气,而且还有着浓厚的英雄情结。 像他这种人物,若是襄州最终转危为安,知州的位子说不当就能不当;但风雨飘摇之时要想让他自己全身而退,那还真是千难万难。 见叶易安脸色沉冷长久不语,方启杰居然在长几后恭恭敬敬的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人各有志,大哥你就莫要强我了” 这一声大哥唤醒了叶易安心底无数记忆。他历来是人情淡薄的,这世上能让他每一想起便觉心中温暖牵挂的人很少,面前这个当年的小胖子却正是其中之一。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而且来了,他还怎么眼睁睁看着小胖子去死? 原本想着是来问问小胖子的打算后就走的,现在嘛……叶易安走到公案长几前的胡凳上坐下,“你非要殉城不可?” 方启杰也自坐下,“也不是非要殉城,我留下也不是为了忠君。实在是州衙这些属吏还有城中百姓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要丢下他们走了这一辈子也别想心安” 言至此处,方启杰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自傲的笑了笑,“大哥你或许还不知道,如今在这襄州城中提起我的名字可谓是交口称赞,再大的纷争只要我一到立可平息。若论官声之好,就算我爹当年任襄州知州时也远远不如。让我舍不下的就是这些全心信我的百姓,只可惜如今山河破碎,又能到哪里去找一处安乐净土让他们远避刀兵战火,乃至屠城的命运?我既然没这个本事,能做的就只有陪着了” 方启杰许是憋的很了又无人诉说,越说越多,越说越像是自言自语。他本没指望叶易安什么,在这样的天下大势面前,个人的力量终究渺茫,即便修行者也不例外。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到哪里去找一处安乐净土?”方启杰这句话让叶易安心中猛然一动,失落之城极其自然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那里岂非就是一处最佳的安乐净土?闲着也是闲着,只是不知能不能引这么多人进去。 因无确定把握,叶易安先就没告诉方启杰,行或不行总得亲自验证了再说。 有了解决问题的方向之后叶易安心安不少,看看时间也就不再多留,起身告辞。方启杰虽有恋恋不舍之意,但他毕竟是豪落性子,也没做什么小儿女情态,只是嘱咐叶易安现在莫要撤人,如今的襄州实赖他派来的那些修行者良多。 上次见面时方启杰还是刑曹参军,当时曾请叶易安调派部分修行者入城相助,此时说的就是这事。叶易安本就没有要撤人的打算,自然点头以应。 出州衙赶往望江楼,时间刚刚好,恰是正午时分。 言如意已经到了,独自占着一处凭窗的座头。时节已入深秋,她却穿着一袭晚霞般绚烂的拂拂娇长裙,发髻高挽、脂粉薄施,只有说不尽的美艳,道不尽的风情。 她本就容貌绝美,这一番精心打扮下来更是艳丽无双。整座望江楼都因为她平添了几分绚烂的色彩。楼中少见的安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着落在她身上。 看着面对众多目光注视犹能视若无睹的言如意,叶易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虚月,两人在不惧成为焦点上实有着惊人的相似。 走到言如意面前坐下,叶易安伸手叫过跑堂小二,“去,拿副屏风过来,给你辛苦钱” 小二去后,扭头就看到言如意笑颜如花的脸,“你来了!” “唔,你这身装扮……” “怎么?” “没什么”叶易安微不可查的摇摇头,换来言如意更加灿烂的一个笑容。 不知是不是错觉,也不知她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总之叶易安分明感到自从交卸了木萨的权力后,言如意似乎笑的更多了,整个人似乎更多的在向十几年前回归。 小二唤了几个人竖起屏风,遮蔽住众多惊艳乃至痴迷的目光。叶易安看着言如意,“说正事吧,我同意与你合作,不过我也有条件” 言如意刚刚要收起的灿烂笑容再度绽放,一双眸子水盈盈的看着叶易安,“你说” “上次我在洛阳城郊介福观取到的东西名曰星盘,你也见过的。我就要这东西,一面星盘换一百枚龟甲兽骨,决不食言” “什么星盘,那是定像盘”,言如意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开价实在太低” 叶易安心头一动,“定像盘,你知道?” “当然”,言如意眼中闪过一道狡黠之色,“不过若要我给你解说详情,也需一百块龟甲兽骨” “成交!” “定像盘顾名思义就是专为护定太上玄元皇帝圣像所制,与丹元镜一样都是出自玄都观。这东西还是有几分神效的,只要有了它,神像就能不惧雷电水火,历久弥新。不过它是嵌在神像之内,自带重重法阵防护,且每一面定像盘的防护法阵都不一样,真要取起来异常麻烦,稍有不慎还会折损人手。这么麻烦的事儿你才出一百块龟甲兽骨,未免太小气了些” 言如意解说的清清楚楚,叶易安并不怀疑她说的是假话。只是这跟他的感觉截然不同,若是定像盘的用途真是这么简单,值得黄庄主他们如此重视?还有当年神农圣殿中,以及他亲身感受到的定像盘的诡异又该怎么解释? “一百五十块一面,不能再多了。你要知道我这龟甲兽骨也是拿命换回来的” 言如意闻言脸色一黯,“一言为定。你要多少?” “多多益善” “你又不是道门的出身,要这东西有什么用?”,见叶易安不答,言如意也就没再问,话头一转道:“依你的性子,对龟甲兽骨中秘密的追索必定不会放弃,可有什么成果了?” 叶易安摇摇头,“我是平白耽误了十五年”,想起被困在失落之城中的十五年,语气中自然便带上了几分萧瑟之意。 说完,他略一沉吟之后倒是主动说起了李玉溪之事,并主动建议安排李玉溪与许公达会合一处共同研究。 许、李两人本就足以跻身当世最杰出学者之列,又是十几年醉心于此,以前只是苦于没有材料,如今材料有保障,两人复能相互交流切磋,必定会大大推进研究的进度。 对叶易安与言如意来说,这样的结果都是好事。 听着叶易安对李玉溪的介绍与提议,言如意双眼中异彩涟涟,在此事上他断没有不答应的。随即两人便开始商量一应细节。 一切商量完毕后,言如意吁出一口长气,目光移向望江楼下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滔滔汉水悠然道:“十几年没到襄州了,也不知当年江上唱《周南汉广》曲子的歌伎还在不在?” 十几年前言如意曾邀约叶易安乘打花橹同游汉水,其间不仅歌伎唱了一首《周南汉广》,就连她自己也自弹自唱了一首同样出于《诗经》的《郑风野有蔓草》 旧事重提,叶易安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悠悠吟唱。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异常的宁静、和谐。 “故地重游别是一番滋味,易安,你莫要拒绝我的邀请才好”,许久之后,言如意才开口说话,但话刚说完,就听得哗啦一声脆响,屏风被人狠狠扫到在地。 屏风落处,露出的是虚月那张满含煞气的冰霜俏脸…… 正文 第176章 那一次拥抱的温柔 叶易安猛地站起,“虚月!” 虚月紧盯着言如意,冷若冰霜的脸上有着毫无掩饰的浓烈杀意。之所以还没动手不过是在强自忍耐而已。 言如意邀约叶易安再游汉水,本已站起身来,此时却又重新坐下,不仅丝毫不为虚月满是杀意的目光所动,反而微微抬头直视虚月,寸步不让! 屏风倒地时的声响引得食客们都朝这边看过来,其间不知是那个促狭鬼还狎叫了一声“呦,二女争夫!”。 言如意眉头微微一皱,看似不经意的抬了抬手,下一刻,那促狭鬼就被人拔萝卜般给提了起来,不等叫唤整个人就被从窗子扔了下去。还好这只是二楼,疼痛虽然难免,但还不至于死人。 酒楼中瞬间安静下来,看热闹的食客们齐刷刷收回了目光,有的人已扔下还没怎么吃的酒菜悄悄下楼结账走人。 跑堂小二满脸苍白的凑过来,嘴上没说话,脸上的苦色却是能拧出汁来,只看他的脸色什么都不用说了。 叶易安不喜欢眼下的场面,更不能让虚月与言如意在此间大打出手。 上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隔开他们对视的眼神后,背对着虚月向言如意打了个眼色。 意思很明白:你先走! 言如意眼中先是一黯,继而一冷,整个人却越发坐的笃定,丝毫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在叶易安的印象中言如意从来就不是无谓斗气的人,但这一刻……真是撞了邪了! 言如意的另一个特点是一旦拿定主意就是坚若磐石,不达目的绝不肯罢休,对此叶易安在之前的数次合作中已见识的多了。此刻言如意既然已经摆出这副姿态,他虽然恼火也知与她纠缠不起。 叶易安狠狠瞪了言如意一眼,分明是在怪她唯恐天下不乱,而后转过身来拉起虚月的手腕就往楼口走去。 刚走出两步,虚月挣开他的手转身直接到了言如意面前,整个人凌厉如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今天我没能力杀你。但我若不死,异日必要除魔卫道” 此前一直强自忍耐的杀机瞬间爆发,整个酒楼上如同一阵阴风吹过,一边站着还没走远的跑堂小二激灵灵连打了几个寒颤。 言如意挥手止住了周遭护卫们要围上来的举动,妩媚如江南般的眸子里有涟漪急速震动,随时都能凝成风暴。但她说话时的语气却非常清淡,淡到完全没有一丝烟火气,恰与虚月的凌厉如剑形成了鲜明对比。 抬手指了指叶易安,言如意迎着虚月的眼神轻轻道:“若非顾忌着他,你现在早已死了。你信不信……你若再敢多说一个字,今天之内我能就要了玄玉那贱人的狗命” “言如意!”叶易安喝住言如意后再不多说,强拉住虚月下望江楼往城外走去。 刚刚下楼,言如意也从后面跟了上来,擦肩而过时顺手将一方红玉扔了过来,“这是便于你我联络。另外提醒你一声,骆锦绣自前几日回山之后已将隐藏在神农岭中的力量悉数调回房州,即便是你,去那地方救人也无异于自寻死路” 顿了顿后,言如意又跟着加了一句,“做林子月太痛苦,简单、虔诚才是她最适合她的人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再勉强也没用,否则无法承受的依旧是她!” 说完,言如意也不等叶易安说什么,径直领先去了。 出城寻了一处密林后叶易安才停下脚步,“你是在找我?” 直到这时他才有时间仔细看看虚月,虽然依旧是昂头拔背,凌厉冰寒,但她眼角眉梢乃至整个脸上身上透出的憔悴却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秀美的下唇上齿痕宛然,隐见血迹渗出,这是她自己咬的,而且就是刚刚的事情——因为言如意。 “刚才那女人名叫言如意,是魔门木萨,你知不知道?” “她现在已经不是了” “洛阳城郊介福观那晚,将言如意与骆锦绣从天师诛魔阵中救出来的是你?” 虽然知道根本瞒不过言如意最能体察入微的道心如一功法,但总还是存着些侥幸之心,可惜侥幸终究是靠不住的,叶易安一声叹息,“我没想过要救骆锦绣。他若死了,我会跟你一样高兴” “叶易安,你身为羽林校尉却勾结魔门,实是罪不可恕。但眼前……” 若不是虚月提醒,叶易安甚至都忘了自己羽林校尉的身份。在当前这种情势下,再提起此事真是可笑的很。 可笑的是虚月,但叶易安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无论是刚才面对言如意威胁时的隐忍,还是此刻对自己堪称拙劣到极点的游说,无论对林子月还是虚月而言,这根本就不是她行事的风格。 她终于也开始委曲求全了,这种改变,还有她身上从骨子里透出的憔悴、无奈、疲倦……只不过是短短几天而已,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又遭遇了多少? 能将锐利如剑的她改变成这样,她遭遇的打击又该是多么深重? 叶易安走神了,但虚月兀自不肯放弃粗陋拙劣的游说,“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家师对你青眼有加,寄望深重。再说玄都观与紫极宫虽有分歧,但毕竟都是道门一脉,家师与虚相的师尊也颇有香火情谊……” 看着眼前强掩憔悴竭力游说的虚月,叶易安感觉已经消失很久的熟悉感又一点点回来了。十八年前,凤歌山顶,当虚月还是林子月时,当她面对天机谷的强势逼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强自坚持时,就是这样的身姿,这样的执着,甚至就连眉头微翘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十八年,时光如刀,改变了很多很多,但也有一些东西却注定永远不会改变。 在这不变与变之间,叶易安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奈与心酸。 一种强烈的冲动突然涌上心头,对于他这样性冷的人来说,这样的冲动很少很少,少到屈指可数。 这一刻,他不想再压抑自己的冲动,于是就那么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将虚月拥入怀中,一如十六年前两人从鹿门山共乘法器回归凤歌山时的相偎相依。 虚月正说着的话戛然而止,婀娜的细腰瞬间紧绷,宛若一张被拉满的弓,若再观察的细致些甚至能看到她颈项间白皙肌肤上乍起的战栗。 但她终于还是没动,任由叶易安越来越紧的将她拥入怀中,良久之后再开口时已带着明显的颤音,“只要你能带着天机谷子弟救出我师父他们,我……答应……做你的道侣” 除了那明显的颤音,她的声音干涩苍白,但余韵之中却有着无限的屈辱、憔悴与无奈。 这余韵让叶易安的冲动瞬间退去,甚至比来时更快。退后一步转过身,他不想让虚月看到他的脸,“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值吗?” 虚月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跨前一步逼问道:“你救出我师父他们,我就做你的道侣,你答不答应?” “我若真要救你的师父,与什么道侣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现在……没法救” “你见死不救!” “不是不救,而是不能” “勾结魔酋,即入魔道,人人得而诛之”,虚月终于爆发了,此前所有的委曲求全都不是真实的她,她这一刻说的、做的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没有任何预兆说翻脸就翻脸,叶易安在看到身周空中爆出一片白色毫光时就已急速向右逸去,但虚月却似能提前看出他躲闪的方向,炽白毫光包裹下的青冥简急速而至,重击叶易安后心处。 虚月发难太快,快到叶易安甚至来不及驱驭丹力护盾,眼见具有绝大威能的青冥简就要击中时,一团玄黑光华陡然绽放,光华之中清晰可见众多云纹漂浮其间。 青冥简正中玄黑光华,激荡起的丹力流波四下飞溅,林中十余株大树在乱飞的草屑中轰然倒地,砸出一片沉闷的响动。 危急时刻依旧是裂天战甲建功,若没有它傍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细数叶易安这么多年所遭遇的危机,竟是以此次最为险恶。 尽管有裂天战甲挡了一下,叶易安依旧被震出七八丈外,不仅丹力流紊乱,就连丹穴也为之急剧摇动不休,只此一下已是受了重伤。 叶易安的心火腾的一下冒上来,但不等他有所行动,野林不远处的空中传来一声满含欣喜的招呼,“虚月在那儿” 应声看去就见到空中七八道法器毫光,得了招呼后,毫光正居高临下向此合围,目标正是树木倒地后空荡荡毫无遮掩的虚月。 强行驱动紊乱的丹力,微不可查的闷哼声里,叶易安全身虚化,整个人就此消失在野林之中。 看着他的虚化消失,虚月心中不知为何莫名的一空,随即她就狠狠的摇了摇头,不满于自己的软弱。 能与魔酋妖女如此亲密,异日必成巨奸大恶,刚才没能一击将他诛杀,真是可惜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她就将目光落在了已经围上来的那七个修行者身上。 就像她对这七人一点都不陌生一样,这七人对她也很熟悉。当日得叶易安提醒她开始注意到骆锦绣与魔门的眉来眼去,进而凭借道心如一功法的特异威能追摄到悄然离山的骆锦绣一行,并发现了他与魔门木萨言如意在介福观的密会。 那一夜,介福观中心院落外,悄然潜伏的除了叶易安,还有她虚月。叶易安凭借的是《蛹蝶秘法》,她则有能在瞬间察敌机先的《道心如一》。 如同叶易安见到骆锦绣身临绝境时当即心生杀机一样,虚月也是在那一刻决定袭杀骆锦绣,没有他从中作梗,以师父的修行境界及手段必能尽早完成对锦绣盟的掌控,进而完成此次南下的使命。 叶易安因为要营救言如意的缘故没能将想法付诸实践,但虚月却毫不犹豫的出了手,并一路千里追杀,老奸巨猾的骆锦绣几度差点就死在她的青冥简下,虽然最终侥幸回到定坤山却受创极重,大道修行之路不仅就此葬送,能否恢复到以前鼎盛时期都是未知之数。 但也就从骆锦绣回归定坤山的那一刻起,作为猎手的虚月变成了猎物。近七天来,追杀如影随形,就连虚月前往长安玄都观请援时都未曾中断。 长安请援无果,虚月决意重回山南设法营救师父,这才有了她找到叶易安,可惜不等她诛杀这个与魔门女妖酋勾勾搭搭,却不肯营救师父的奸邪,骆锦绣的爪牙就到了。 我若死了,师父谁来救?虚月看着合围上来的七人不是不想逃,被追杀的这几天里她已经逃过很多次了,此刻她只是知道自己再也逃不动了。 从七天前千里追杀骆锦绣至今,她几乎就没有再安稳的休息过。万里奔驰中不仅要应对没有止息的追杀,还要时时为师父的处境忧心,无论从心神还是丹力上,能支撑到现在已是她的极限,现在的她就是一张拉得太满以至于随时都会断裂的强弓。 如果结局一定是这样,虚月决不允许自己这张弓断在逃亡的路上。 宁折不弯,十八年后的虚月做出了与十八年前林子月一样的抉择。 因为追杀过程中建立起的熟悉,双方都没有废话,甚至连最简单的试探都没有,斗法在瞬间爆发,也在爆发的刹那就达到了惨烈的**。 坚定的必死之心反而使虚月的心神与头脑达到了七天来最冷静的状态,与此同时她的心态与性格又将身上每一丝潜力都尽数调动出来,困兽之斗虽然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但在还没有彻底丧反扑能力之前,其杀伤力足以令人胆寒——无论如何,她毕竟是一只有着真丹境界修为的困兽。 惨烈的斗法不知持续了多久,双方已没有人再有心思关注时间的流逝。 斗法终于在难以为继的情况下有了片刻的暂停,一片狼藉的荒林中躺倒了三人,两死一重伤,无一例外都是连续追杀七天的锦绣盟众。 虚月大口的喘着粗气,此刻的她就连简简单单的站着都已经勉强到摇摇欲坠的地步,最后一点丹力都用尽了,因为多次反复强行驱动丹力,她的丹穴也已处在碎毁的边缘。 但这一切虚月都不在乎了,满头青丝乱披下来,首如飞蓬的她抬头看了看远处师父被软禁的方向,发出一声有着浓烈不甘的粗重叹息,叹息未竟,整个人已直挺挺的倒下去,重重砸在身后那团荒草上。 最后的一丝意识中,她似乎听到对面锦绣盟众中有人接连发出惨呼之声,随即,这一丝意识也消失不见,她进入了彻底的昏迷之中。 正文 第177章 心思 明媚的阳光下,一片莽莽苍苍望不到边际的山林中有一座并不雄奇的小山,小山很秀丽,平平的山顶四面环绕着苍翠的树林,中间是一院不大的房子。 “吱呀”声中,院子的门从里面打开了,跑出来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后面跟着似是他父母的一男一女。 在父母的陪伴下,头发刚刚盖住额头,年纪只在四五岁的小女孩采花,捕蝶,甚至是试图爬上那棵高高的乌桕树,玩的可真高兴啊!不管她跑到哪儿,一转头时总能看到故作严厉的父亲,满眼慈爱的母亲。 小女孩疯跑着玩累了,小脸红扑扑的,这时就见她那总是满脸慈爱的母亲上前抱起她,手只是一挥,面前空中突然多出了一个碧绿的光团,母亲抱起她竟然就那么站在了光团之上,而后光团缓缓飞起,居然一路到了天上。 小女孩很害怕,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让她安心了些,尤其是看到父亲站在另一个光团上就护在身边时,害怕慢慢淡去,好奇与兴奋随之而来。 她悄悄探头下望,第一次只看了一下就赶紧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终究忍不住再次睁开眼睛,就看到原本很大很大的山变得很小,而那原本很大的湖简直就跟芝麻一样,抬起头时一片片各式各样的云朵就在身前,似乎很快就要钻进去。而在云朵的前方则是一片大到没有边际的世界…… 突然之间,小女孩似乎就长大到了七八岁,她也开始呼吸导引了…… 小女孩凝结成了元丹…… 小女孩突破了灵丹境界,他得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奖励与礼物——一把品质绝佳的桃木剑,以及父母慈爱笑容中不加掩饰的赞许与骄傲…… 父母从山下带回来几个身具灵根的小孩子,他们都很喜欢小女孩,喜欢跟在她的身后师姐师姐的叫个不停,她虽然脸上装出一副严肃不爱搭理的神情,但心里却非常快活…… 后来有一天,山中来了一个道士,随后父母就跟着他一起走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虽然父母以前也经常离开,但从来都没有这一次那么久。 直到又有一天,山中来了一个陌生人,脸色非常非常难看,他带来了一个十足的坏消息,小女孩只听了一句就全身颤抖,双脚好像站都站不稳了。 她那慈爱的父母死了,整个天都塌了…… 小女孩艰难的支撑起整个家业,却又被别人欺负,她咬牙坚持着,却真的到了已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平时总是不露面,却会在晚上的树林中用树叶吹曲子的人。 这个年轻人比小女孩的年纪只大一点儿,平日里脸上的表情总是很严肃,但当他偶尔笑起来时可真好看…… 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曾经将小女孩压的喘不过气来的那些事情都被他轻轻松松给解决了。或许并不轻松,但看起来真是这样啊!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虽然人是分隔在两个地方,但心却紧紧连在一起,小女孩觉得头顶上那片阴沉的已经太久的天空终于又晴朗了起来,直到那一天。 突然的那一天,小女孩又看到了她那从小对自己百般慈爱,互相之间恩爱有加的父母。但这一次……父母却都变了脸,母亲一脸阴沉与不甘的躺在地上,而她的父亲则满脸的阴鸷狰狞,手中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刀。 他正一点一点的把刀从母亲身上抽离出来,那刀尖上分明还在滴血,滴下的血瞬间染红了天地,染的整个世界都是血淋淋的一片鲜红…… 随即,整个世界猛然爆裂成了无数个散碎的裂片…… 虚月猛然睁开眼睛,心跳的太快简直要蹦出胸膛,喘息声也大的吓人,身上因为出了太多冷汗的缘故冰凉一片。 那小女孩是谁?她的父母又是谁?我为什么会梦到他们,而且看的如此清晰,他们跟我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姑婆——也就是师父把我养大,甚至从来都不知道父母长的什么样子。 虚月想到这里时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紧绷的身体也开始慢慢放松。 但紧紧过了一会儿,那个长大后的小女孩不知又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她的模样分明跟虚月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就连左耳耳垂上那颗小小的黑痣都不差分毫。 虚月刚刚开始的放松的身体居然不受控制的又开始紧绷起来,心也莫名的越跳越快…… 真丹境界以下称为心障,突破真丹之后称为天劫,难倒是第一次天劫到了?一念至此,虚月当即强行约束住杂乱的思绪,心中默诵太液金丹清心诀。 连诵三遍之后心情才渐次平静下来,直到这时虚月才有心思看看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天然成就的山洞,经人收拾过后虽然依旧简陋,倒也干净整洁。她此刻躺着的位置就是洞中最避风的一角,身下垫着厚厚的蓑衣草,隐隐间还有清香透出。至于光源,除了照进洞后有些黯淡的天光,最主要的还是安置在身侧不远处石缝间的几支火把。 虚月想起身却发现全身绵软无力,动动手脚都有些勉强。 “我怎么会在这儿?”,慢慢的回忆一一浮现,直到她在襄州城外力战而竭后倒地为止。 就在这时,洞外有脚步声响起,到了洞口处时脚步声明显的小了。 看着走进来的叶易安,虚月的精神一阵儿恍惚。他怎么会在这儿?更重要的是,在刚才那个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的噩梦里出现的年轻人分明就是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叶易安越走越近,精神恍惚的虚月索性先闭上了眼睛。但她却能清楚感觉到叶易安的动作。 他走到自己身边,缓缓蹲下来,动作很小心,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似是害怕吵醒了她。 而后,他仔细端详了她许久,虚月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以及鼻息落在自己脸上时的温度。 被一个男子如此接近,在虚月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她的身体微不可查的开始绷紧,戒备。 观察了一会儿,他扶起了她的上半身使之紧靠在自己怀里,就在虚月行将发作时,唇边多了一点东西,随后便有甘洌的山泉缓缓流入。 喂完水,虚月又被平放在厚厚的蓑衣草上。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从进洞开始的一系列动作却远比言语更有说服力,聪慧如她,自然能清晰感受到其中发乎赤诚的关怀。 虚月免不得又疑惑起来。她是此次随师傅到山南东道之后才认识叶易安的,其间时间并不长,两人不多的见面中自己的态度不仅不能说好,简直就是恶劣。那么……他对自己的这份关心究竟从何而起? 眼见他站起身要走,想不明白的虚月睁开眼睛轻咳了一声。 “你醒了”,叶易安的声音里有着不加掩饰的高兴。 “是你救了我?”,这件事虚月总还是能想明白的。当时在襄州城外荒林,锦绣盟的爪牙追过来时他其实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遁走,而是留了下来,并最终将自己救到了这里。 他实在没有救自己的理由,尤其是在被自己的青冥简击中的情况下,虚月的疑惑越发的深了。 闻问,叶易安只是点了点头,“你的丹力与心神耗损过巨,以至于元神都有损伤。要不是功法神奇,丹穴坚稳,修行境界都要彻底废掉。此时不宜多说话,好好休息吧,即便睡不着也尽可闭着眼睛养神。给,把这个服了” 看着叶易安递过来的回龙丹,虚月却没伸手去接,只是紧盯住他的眼睛,“你既然不愿意救我师父,又何必要冒险救我?” “不是不愿救,而是救不了。洛阳介福观那夜之后我曾去房州找过你,你不在,再算算你在襄州找我的时间,这中间你应该去过玄都观吧?” 虚月没有说话,眉头却紧皱起来。 这其实就是默认。叶易安继续说道:“虽然玄都观现在内忧外患,但与我小小的天机谷比起来,实力差距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连他们都不肯出手,我去救?那不是救人,是找死” 眼见虚月眉宇间的倔强之色丝毫不减,叶易安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玄都观有没有给你解释,但现在的锦绣盟已不是你之前见到的那个,说它是庞然大物也绝不为过。现在去救人,实在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虚月将头扭向一边,分明是不愿听他逆耳忠言。这一刻的她虽然依旧倔强,但身上如出鞘之剑般的冰寒总算消失了不少,难得的呈现出几分柔弱之态。 叶易安静静的看着她,“不过你也不需要太担心,你师父是骆锦绣用来平衡道门的砝码,可谓奇货可居,只要锦绣盟一天没跟道门正式撕破脸开战,骆锦绣就绝不会杀你师父,虽然自由难免受限,但性命可保无虞,大可从容计议,你若逼的太紧,不管是对你师父还是你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的是真的?” “来,张嘴”,叶易安将玉瓶中的三丸回龙丹尽数倒进虚月口中后,才点点头道:“我何必要骗你” 说完,叶易安起身向外走去,虚月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关于被囚禁中的师父,她现在迫切需要别人的安慰,更何况结合在玄都观听到的情况来看,他说的倒也并非全是安慰。 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落地,稍稍松口气的虚月却依旧要面对此前那个疑问—为什么他会对我这么好? 百思不得其解,虚月索性暂且不去再想,回龙丹的丹力已经开始发散,她需要专心把药力行化开。 叶易安没骗她,她的伤势的确很重,要想复原如初殊为不易。但这也使她得以从之前的恍惚与疑惑中解脱出来,修行练功的时候她总是能做到宁静专心的。 每一次修炼的时间都很长,但每一次睁开眼时,她总能看到面前摆放的山泉、黄精与一瓶回龙丹。 山泉很甘洌,黄精也很新鲜,装回龙丹的玉瓶也总是满的。 虚月身边并不缺少献殷勤的人,她却从没接受过。只是这一次,为了尽快恢复修行境界,为了师父,她默默接受了叶易安安排的一切。 改天我一定奉还,加倍奉还!心中不知第几次说出这句话后,她好受了不少。 其间她几乎再没有看到叶易安,后来当她恢复到能够起身行动将外面那个小小的沙洲走遍,依旧还是没看到人,似乎这一方小小的世界中就只有她一个人。 他应该很忙吧,难倒他每次过来就只是为了给自己换水和黄精,还有准备那瓶回龙丹? 他现在……在哪儿? 这个突然的念头乍一出现,虚月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很快她就重新回到养伤的洞中,凝神定思进入道心如一的寂静中去。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时,面前的山泉、黄精竟然没有变化,装回龙丹的玉瓶也是空空如也。 虚月愣了一下,重新看了看山泉与已经失水发干的黄精,而后再次拿起玉瓶往手心里倾了倾,的确是空的! 怎么回事? 难倒他知道我的恢复情况已经不需要他再来做这些事情? 这样也好……也好! 虽然说着也好也好,但心湖中却总有些莫名的惆惆,很轻很淡。 虚月起身离开山洞,自去寻了山泉与黄精并好生发散一番重回洞中后,正准备做凝神定思的功课时,脑海中毫无征兆的蹦出一个念头——难倒他出了什么意外?受伤了? 这一天,虚月凝神定思的功课延迟了很久。对于她而言,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谓罕见。 尽管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但作为虚月的她确乎第一次对一个年轻男子有了淡淡的关注与牵挂。 此后的第二个,第三个修炼周期结束时她都会下意识的看看那水、黄精与玉瓶。 他依旧没来! 在这种情况下,当她第四次睁开眼睛却发现叶易安就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时,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你去哪儿了?” 声音有些急,有些高,里面透出的关心虽然包裹在埋怨之中,却因为毫无掩饰的缘故而清晰可感。 话刚出口,虚月自己已发现不对。 “去了一趟相州,刚刚回来”,叶易安说话时脸上有着明显的喜色。 正文 第178章 上辈子欠你的 叶易安的确很高兴,虚月在沙洲养伤的这段时间他去了不少地方也干了不少事情。先是前往莽莽苍苍的神农岭深处见到一众天机谷弟子安全无恙,想来是因为骆锦绣尽展实力的时间不久,要做的事情也太多,现在还没心思理会天机谷;也或许是因为神农岭的范围也实在太大,要想从中找出刻意隐藏的百余修行者实是无异于大海捞针,难度太大,骆锦绣不想在当前这样的关键时刻为他们浪费太多时间与精力。 叶易安又叮嘱天机谷众人加强戒备后匆匆与言如意见了一面,两人完成了这次合作后的第一笔交易,三面星盘交换四百五十块龟甲兽骨,至此,他从失落之城随身带出来的龟甲兽骨已所剩无几。 合作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但早前约定的让李玉溪与许公达协同研究之事却并没有什么进展,原因是李玉溪不愿离开长安,叶易安也勉强不得。言如意又不放心将许公达送至长安,看来此事的协调仍需时日。 见过言如意,叶易安随即马不停蹄的赶往河北道相州——失落之城入口所在地。 十五年前的那次大地动上演了一幕桑田沧海的巨变,昔日的小山已变为深邃的浩淼湖泊,叶易安由湖底重入失落之城外气势恢弘的甬道,愈发感觉这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如同《十洲记》中记载的十洲那样的世界——它们似乎并不属于这方天地,而是与之平行并存。 石室依旧,里面存放的龟甲兽骨依旧,叶易安取完龟甲兽骨后再度来到甬道尽头的巨大石门前。 石门紧闭,叶易安多方尝试依旧不得其门而入后心中为之一凉。此前当年的小胖子方启杰叹息世间再无一处安乐净土能安顿襄州苦难的百姓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里,但如今却连门都进不了,纵然知道门后就是一片桃源天地,又能如何? 按捺住心湖中因屡试无果而生出的烦躁,叶易安先做了一番凝神定思的功课,心神彻底静定下来后不再盲目的尝试,而是开始回忆分析以前进入失落之城的经过以及在其中经历的一切。 一点点回忆,思索,叶易安试图找到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虽然之前的试验屡遭失败,但他心底却始终有着强烈的预感,这座游离于天地之外的失落之城他一定能够再进去。 历时良久,叶易安在回忆到一件事情时蓦然心头一动,当即重新踱步到石门前,驱动当日从黄庄主处获得的类似于真言术的术法开始吟诵。 失落之城的核心是那处高耸的土台,土台内供奉有巨大的伏羲圣像,而他以术法吟诵的正是圣像手执石卷的内容。 虽然对这些早已铭刻于心的石卷内容依旧不明其意,却不妨碍他照葫芦画瓢的吟诵出来。 吟诵刚一开始,丹力就随之大量消耗,与此同时,随着他的每一声吟诵,口中吐出的音符尽数显化出来。这些源源不断出现,形状古怪的云纹都由白色毫光构成,飘飘荡荡印在石门上后才光散消失。 这是叶易安第一次用这种与真言术颇为相似的术法,也不知是术法本身,还是石卷内容的缘故,丹力的消耗之大简直惊人,就在他已经感觉到难以为继时,紧闭的石门上忽有亮光闪现。 似乎凭借术法吐出的那些毫光云纹就是引子,先是石门上镌刻的云纹开始闪耀璀璨光华,随即石门整个的亮起来,当亮光最盛时,洞天石扉悄然开启。 石门后依旧是那片断崖,站在断崖边缘俯瞰下方,失落之城历历在目。 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土石建造的巨城依旧雄伟屹立,在这片广阔的天地内,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流水淙淙而过,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新明媚,叶易安只是远远看着已觉心神为之大畅。 看着眼前有若仙境般的失落之城,脑海中自然回想起他被困十五年后离开这里前见到的奇景。随着布设于整座失落之城的**阵被驱动,阴霾了这一方整个天地的戾气尽数被纳入法阵,并与那神奇石卷中放出的红光借由伏羲圣像交汇流转,源源不绝。 最终随着力量越来越大,石卷脱离伏羲圣像悬挂天宇,守护土台的凤凰肉身自化,双眼化为日月,血液化为合流,羽毛落地而成碧草林木……竟是活生生在他眼前上演了一幕上古神话中盘古开天地的全过程。 尽管隔的时间已经不短,但当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当时的情景,叶易安仍然觉得心驰神往,同时对这座含蕴着太多未知的失落之城充满了敬畏。 即便是那传说中得天地灵气汇聚而成,显隐无定的十洲也未必比这里更好了吧。普天之下更到哪里再去找这样一处乐土? 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找到失落之城与外部世界的联通之路。真要将襄州百姓接引到这里,没有路一切枉然。 重回供奉着伏羲圣像的土台,门户上依旧绘有两只凤凰,但叶易安的进入却丝毫没有受到阻挡。 土台内部壁画依旧,叶易安径直走到那幅绘有离开内容的壁画前仔细参详。 壁画中那对首创出《蛹蝶秘法》与《神霄雷法》的情侣在被困近十年后分明是通过传送法阵出去的,但具体是怎么出去的却没有详细描绘,从那一笔带过的画面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必然与伏羲圣像有关。 来到伏羲圣像前观察良久,叶易安的目光最终着落在那只铭牛尊与圣像所执的奇形手杖上,只有这两样东西上面是刻有云纹的。 铭牛尊并不陌生,它是连接整个以失落之城为基础的**阵与伏羲圣像的关节点,当日若没有它,石卷放出的气机就无法与城中的戾气形成阴阳交汇,也就没有后来整个失落之城的重生。铭牛尊虽小,却是阵眼般的关键器物。 这些都是叶易安亲见过的,正因为如此,在他想来铭牛尊与传送法阵间的关系反倒不大了。 圣像实在太高大,叶易安向伏羲圣像虔诚行礼过后爬上了圣像的基座,仔细去看同样铭刻有云纹的奇形手杖。 手杖长而不直,呈现出一种极自然的扭曲之态,上面环绕着众多的五彩鸟,高低错落、飞翔姿态不一,却又隐隐围成了一个圆形,倒有几分法阵的模样。 叶易安心动一头,伸手抓住手杖尝试着导引丹力。 丹力一接触到手杖就被吸纳进去,如同水落涸泥,叶易安心中一喜继续催动。但让他郁闷的是到了一定程度时,手杖就不再吸纳丹力,却也没有别的什么变化。 这不对啊! 叶易安手放在杖身上苦思冥想,很快他就想到了此前在石门前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情景。 驱动术法,他开始再度诵念云纹,以毫光为载体显化出的云纹也像此前那样直接印在了手杖上,很快就清晰看到杖身上的一只五彩鸟被点亮。 叶易安精神大振,诵念起来也愈发流畅,一只,两只,这次远比石门前来的轻松,石卷经文刚刚诵完一遍,五彩鸟已经全部点亮,整个杖身散发着温润的莹白毫光,宛若极品白玉雕成。 随即,叶易安脑海内蓦然浮现出一幅锦绣山河图,凡他此前所亲身到过的地方均历历在目的呈现出来。刚一想到虚月养伤的那处沙洲,杖身已开始向外散发莹莹光华,光华以他的身体为界形成一个圆,堪堪将其包裹其中。 眼前蓦然一暗,似乎在瞬间跌入了无尽虚空,但这个时间很短,当叶易安再度睁开眼时,他居然就稳稳当当的站在此前所想的沙洲上,距离虚月养伤的山洞不过七八步距离。而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地上,赫然插着那支奇形手杖,尽管尺寸缩小了很多,却依旧是那副朴拙古怪的模样。 微微一愣之后,叶易安心底涌起剧烈到几乎难以自制的狂喜。这一刻他简直想要感谢那死鬼虚可了,虽然当初是因为他被困失落之城十五年,但若细数收获的话,真是多少个十五年都换不回来。 以前读前辈修行者的修行札记,叶易安最喜欢也最欣羡的莫过于那些机缘巧合下的奇遇,没想到他这样一个可谓是修行界中出身最寒微的三无修士居然也误打误撞上了这样的奇缘。 虽然付出了十五年的代价,但即便不算在失落之城中获得的修行境界大突破,但只眼前这枚奇形手杖就足以告慰那被困的十五年光阴了。 这是他第一次亲身体验传送法阵,然而对于传送法阵本身并不陌生,十几年前就曾在黑水大泽畔亲见虚相布置过。 既然叫法阵,那就跟术法截然不同。传送法阵的布设是件极其繁琐的事情,因为涉及到活生生修行者的**穿越,所以阵图的布设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这也就意味着举凡传送法阵都是固定不能移动的,至少叶易安此前看到的,听到的关于传送法阵的信息都是这么描述。 除此之外,传送法阵一经驱动,其对丹力的消耗简直就是恐怖。黑水大泽那次,叶易安就亲眼看到虚相花费大半天时间布设的传送法阵驱动之后,极短的时间里他就差点累瘫,若非有先行传送过来的紫极宫同门共同维持,那个传送法阵甚至就要难以为继。 但对于眼前这支尺寸缩小了不少的奇形手杖而言,叶易安了解到的关于传送法阵的局限全都不存在,他不仅可以随身携带,在知道如何诵念石卷云纹的前提下其所需之丹力消耗也尽在可承受范围内。 此物已非法器所能称谓,即便是法宝也不足以褒扬它的神奇,在修行界中,这样的神器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恩物! 有此收获,也就不难理解平素很少喜怒形之于色的叶易安为什么会在见到虚月时喜上眉梢了。 虚月似乎还在懊恼此前的失言,听叶易安说去了一趟相州,她也没说什么。 叶易安见状也没多说,顾自去寻了山泉、黄精,并将一枚装满回龙丹的玉瓶放在虚月面前,就像此前一直做的那样。 “回龙丹我会还你” “好啊”,叶易安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听那语调明显就是不在意,“你的伤怎么样了?” “再有七八天就能全好”,有些奇怪的是,虚月的声音里并没有应该有的高兴。究竟是因为即便伤好救师父的事情也没着落,还是掺杂着别的什么,实难分的清楚。 叶易安倒比虚月更高兴,“那就好”。该做的已经做完,他也就不欲多留以免影响虚月用功。 行将走到洞口时,身后忽然传来虚月有些模糊,有些迟疑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叶易安的脚步骤然一停,良久之后才开口,“或许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尽管叶易安的声音很清淡,虚月还是听出了有些太刻意清淡下的复杂情绪:似乎被时间沉淀过的无限沧桑,浓浓不能释怀的遗憾,以及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的踌躇…… “上辈子……”,喃喃的低声自语中,一直深埋于心的疑惑不仅没有因为这一问而有所缓解,反倒更陷更深。等她再度抬起头时,叶易安已经走出山洞看不见了。 尽管心有疑惑困扰,但奇怪的是这一次虚月的凝神定思做的异常顺利,那一点因为叶易安再度出现而生出的心安在心湖中藏的太深,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叶易安离开山洞之后狠狠的吐了一口长气,而后又到那明澈如镜的小湖边漫步良久后心情才算彻底平静下来。 他并没有急着离开沙洲,远离山洞另找了处极隐蔽僻静的地方一连布下数重禁制后,这才从袖中取出裂天斩鬼刀。 心中默思片刻,将得自黄庄主处的“奖品”一一回顾无误后,叶易安咬破舌尖,引出一口对于修行者而言极为宝贵的精血度入玄黑的刀身…… 这段时间牵挂的事情太多,直至此刻他才终于能够静下心发掘裂天斩鬼刀真正的威能,明珠蒙尘,实在已经太久了。 凝神定思于修炼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虚月结束一个小周天的修炼再度睁开眼时已是七天之后。 无需自查,她也知道自己已经复原如初。从趺坐的蓑衣草上站起身,并没有太多高兴的虚月一时竟有些茫然。 离开这里之后要去哪儿?又该做些什么? 走终究是要走,但当虚月走出洞口后脚步却有些踟蹰,犹豫了一会儿,她并没有直接飞空远走,而是迈步向沙洲的另一侧走去。 这一刻,她异常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对这处地方莫名的留恋,就当是告别吧…… 正文 第179章 口是心非 一边是刀劈斧凿般的悬崖峭壁,一边是礁石遍布的滚滚激流,包裹其中的小小沙洲似被世界遗忘,行走其中自然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宁静。 时令已是深秋,天气灿烂明媚,更难得的是没有风,阳光照在身上时柔柔的、暖暖的,让人有一种什么都不愿意想的慵懒闲适。在这样的阳光与宁静下,就连始终包裹在虚月身上的霜冷冰寒都减弱了不少。 小洲并不大,信步走去,不多远就能看到那方明澈如镜的小湖。 那里就是尽头了……一念至此,虚月心里微微生出些惆怅。随即她的嘴角撇出一道波纹,这是在笑自己不知为什么居然开始多愁善感了,这可不像她。 心中如此想着,脚下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转过身前那丛蓬蓬疯涨的野草,小湖全貌尽览无余,自然也就看到了正在湖边生起一堆野火烤鱼的叶易安。 虚月的脚步猛然一顿。 “过来吧,算算时间这两天你也该出来了”,叶易安没抬头,双眼依旧盯着烤鱼,手上熟练的翻弄着。 虚月走过去,看看那香气四溢的金黄烤鱼,又看看叶易安。 她是知道叶易安修行境界的,师父玄玉也曾说过。对于一个已经突破了真丹境界的修行者而言,纵然不能彻底辟谷不食,对食物的要求也已经很少,数日一餐,吃些黄精、首乌之类的足矣。 至于亲手大费周章的烤鱼……无论怎么着也跟真丹修士扯不上关系。 叶易安没有抬头却好像知道她的想法,“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跟这里差不多,那里盛产一种全身绯红银白两色交杂的野鱼,当地山民称之为桃花瓣,肉质鲜美,尤其烤起来滋味更佳,我这烤鱼的手艺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说到这里,叶易安抬头向虚月笑了笑,“今天难得有空闲,嘴馋了” 深秋的暖阳照在叶易安稍稍抬起的脸上,他的笑容异常简单,更有着湖水一般的干净。 嘴馋了!听着这样的话,看着他这样的笑容,以及他这些日子做的一切,虚月突然感觉叶易安是如此的陌生——他跟师父口中说到的那个叶易安,骆天赐描绘的那个叶易安,自己曾经接触并想象的叶易安都不一样。 略略解释了一句后叶易安又低头下去忙活,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手中的烤鱼上,那种专注让他身上隐隐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虚月没说话,也没走开,只是静静的看着。 鱼终于烤好了,看来他此前的话并非吹嘘,即便隔着六七步,虚月也能清晰闻到淡淡的香味。 任残火就那么烧着,叶易安拿着两只烤鱼走到虚月跟前随意的坐下,“坐吧”,口中说着的同时,他左手中的烤鱼已伸手递了过来。 他这一连串的言语和动作都太自然,自然到让人生不出拒绝的心思,好像就连拒绝本身都显得矫情。 虚月就着略略有些枯黄的野草坐下来,伸手接过烤鱼,却迟疑着没去吃。 “这些天你的身体耗损太大,吃这一只烤鱼也算略有小补,吃吧,尝尝我的手艺”,叶易安先已咬了一大口,这使得他说出的话稍稍有些含糊,说完后一声叹息,只听声音就觉得满足。 “你很久没再自己烤鱼了吧?”,这是虚月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叶易安的确非常放松,闻问,边吃边随意的点了点头,“以前住的地方自十四岁之后就没再怎么回去过,到现在……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虚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居然开口道了一声谢。虽然声音有些轻,但听的却非常清楚。 “谢什么”,叶易安说完才意识到什么,“也不是因为你,我真是嘴馋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吃着鱼,虚月虽是每一口都很小,最终却将一整条都吃的干干净净,竟是没有一点浪费的。 这尾鱼其实很不小,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还报心意的方式? “这几天你有没有出去?外面有什么新消息?” “道门,魔门,还有锦绣盟都没什么动静”,叶易安摇摇头,“不过能感觉到气氛是越绷越紧了,嘿,暴风雨前的宁静吧。你有什么打算?” 虚月久久无言,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就是个僵局,但只要有一方动手,另外两方必然随之而动,到那时你才有可能寻到空隙有所作为。这段时间还是权且忍耐的好,千万不要干那种玄玉仙长没救出来,自己先折进去的傻事。道门如今也是一团糟,你要是再有个好歹,玄玉仙长能依靠谁去?” 朴实的言语说的却是最贴心的道理,虚月静静听完居然没出声反驳,沉默了一会儿后蓦然开口问道:“要是真找到机会,你愿不愿帮我?” 叶易安转过身就看到隐藏在虚月眼波深处的无奈与希冀,心底一声叹息后沉沉点了点头。 虚月嘴角再度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对于整日里如同冰山般的她而言,这已是今天的第二次笑容。 笑容一绽即收,与此同时,虚月已放出青冥简。 叶易安目送她踏上法器,虽然刚才已经说过,但现在忍不住还是想要再次叮嘱她莫要冲动行事。只是不等他开口,青冥简上先已传来虚月的声音,“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陪我白白送死,我自己也不会去送死。还有……你烤鱼的手艺其实……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话语声中,青冥简腾空而起,留下一道翩然欲仙的身影。她最后那句话本就说的声音小,又因高速离去时被带起的山风吹散,若非叶易安耳力惊人,根本就听不清楚。 叶易安只觉本就已经极好的天气更明媚了三分,仔细回顾了一番刚才那烤鱼的余味后展颜一笑,“口是心非……” 若论他此刻的心情其实并不急着离开沙洲,无奈虚月走后没多久,言如意给的那面传讯玉佩发来了紧急约见的信息。 此地距离襄州望江楼很近,叶易安赶到时言如意已经在座。 没有多余的寒暄与废话,言如意直接说明了此次紧急约见的原因——安禄山做好准备要动手了,长安,甚至是襄阳都极有可能成为大凶之地,她此来既为商量李玉溪的迁移之事,同时也是为了提醒叶易安最近需小心行事,莫要被卷进这场注定是百年来最激烈的修行界大战漩涡中。 终于还是来了! 叶易安微微皱起眉头,“安胡儿准备什么时候动手?他对你又是怎么安置的?” “最迟十天之内,水陆并发,圣门也会同时出动,至于我……自然是留守北地负责传教事宜”,说到留守北地时,尽管言如意的语气很平静,但听在叶易安耳中总觉得里面的味道有些怪。 不过他现在也没时间在这上面揣摩探究,两人很快就对李玉溪之事达成了共识,无论老先生愿不愿意,这次都必须撤出长安。 叶易安能理解李玉溪对长安的感情,正因为如此,前次李玉溪拒绝离京时他选择尊重这位老先生的决定。但这回可不一样了,叛军与魔门一起攻入长安,谁敢保证必能护得住他。 走是必然,至于将李玉溪送到哪里,两人有了小小的分歧。言如意的意思是趁此时机正好将他接到许公达如今的隐居处,叶易安却说他另有更好的去处。 言如意皱起眉头,“安禄山这一动兵,天下将再无安宁之所,就连襄州都必然被波及,难倒你准备将他送到那里面?别忘了他可不是修行者,还一大把的年纪,只怕经不起折腾” 言如意伸手指着的正是神农岭方向。 叶易安笑笑,也不与她争辩,“再没有哪里比那处更适合玉溪先生了,你不妨将许公也送过去,我担保他一定满意” “哦?” “你若不信改日我带你去看看,行了,此事就这么决定。我倒是想问问,安胡儿若谴偏师沿水路南攻襄阳,锦绣盟是个什么态度?” “骆锦绣在意的是修行界,只要圣门不入山南,人间世中城池的归属他岂会在意?就算他真的在意,还能用修行者去阻止范阳兵南下?坐山观虎斗,骆锦绣如今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就等着圣门与魔门开战,岂会为了一个人间世的城池去撩拨安禄山?” 叶易安无声点头,脸上残存的一点笑意彻底消失了。言如意并没看他,顾自顺着自己的思绪长叹了一声,“道门内斗正酣,每过一天他们的实力就自损一分,再等等或许就能看到他们自相残杀也未可知。这样的形势下何必急着向道门动手,该把心思用在首鼠两端的锦绣盟上才是正经,安禄山心太急了……”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言如意没有再说,显然是不愿意在魔门即将大举前夕口吐不祥之语。 虽然她当年参与争夺乃至登上木萨之位是很多因素凑在一起的结果,未必全部出自本心,但真做了十五年的木萨之后,言如意对魔门的感情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叶易安对她的感慨很不以为然,“难怪你这木萨干不下去了,按你说的这么做,安胡儿还要等多久才能称帝?就算他等得了,手下那群一心盼望着鸡犬升天的骄兵悍将也未必愿意。情势至此已经由不得他,你想等,所以你的木萨位子就坐不住”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并不好,言如意却是听的深以为然,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了一句,“知我者,叶校尉也!” 叶易安无语了,他真是越来越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真正弄懂这个女人,“如果安禄山此次起兵大败……” 不等他说完,言如意先已笑着接道:“此次若不大败,圣门子弟怎知我的正确与委屈?况且就算道门能令圣门大败,自己也会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对我圣门斩尽杀绝,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退出中原,又有何惧?” “那若安禄山大胜……” 叶易安很难得有这样的斗气之举,言如意似乎非常享受两人之间此刻的这种氛围,看着叶易安的脸笑意吟吟,眼波流转,“若是安禄山大胜,我圣门就能一统修行界,即便我做木萨求的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有什么可不满的?更何况真到那一天,我就能将圣门教义遍传中原,使大唐百姓沐浴在我圣门辉光之下,能完成这样的伟业,可谓圣门第一人,我也该知足了” 这个女人……这一回叶易安是真的无语了。 正事说完,心情大好的言如意旧事重提,邀约叶易安再游汉水。叶易安并非故意要拒绝她,只是事情太多而且都很急,遂只能婉拒。 言如意很洒脱,并不刻意强求。 两人行将分别时,分明已经站起身离开的言如意忽然又踱步到了叶易安身侧,俯下身后脸几乎要贴着叶易安的耳朵问道:“你今天遇到什么喜事了?” 叶易安一扭头,因两人贴的太近,他的嘴唇直接从言如意脸上滑过,酥软滑腻,馨香盈鼻。 言如意脸上瞬间升腾起两片淡淡的绯红,看着不解其意的叶易安啐道:“眼角眉梢的喜意藏都藏不住了还想瞒人?” 说完也不等叶易安回答,她已直起身袅袅而去,拂拂娇长裙的裙裾翩然轻舞,引来无数道惊艳赞叹的眼神。 言如意走后,叶易安直接到州衙去见方启杰。 听说还有十天安禄山的偏师就将沿水路而至,方启杰猛然一怔,随即苦笑一声,“天亡我也,时候到了!” “什么亡不亡的”,叶易安直接打断正要抒发英雄末路情怀的方启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方启杰听完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搓着手道:“师父,不是我不信你,只是兹事体大……世间真有那样的乐土?” 叶易安也不跟他废话,取出五彩鸟手杖带着方启杰当场来了一次传送。 等两人再回来时,无需废话,直接开始商议细节。正商量到紧要处时方启杰突然提了一个新问题,“这传送法阵一次能送多少人?” 叶易安被问的一愣,这还真没试过。 百密一疏啊,怪只怪五彩鸟手杖来头太大,以至于叶易安从没怀疑过它的威能,自然就更没想到要提前试试其威能范围的极限。 不过一愣之后叶易安的脸色即刻就恢复了正常,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定方启杰的信心,即便没有虚相以前的殷殷托付,他也绝不可能坐视方启杰死于安禄山的乱兵之中。 这边商议完毕,叶易安告辞之后一路急赶至神农岭深处开始亡羊补牢。 正文 第180章 适彼乐土 神农岭深处某天机谷后备基地,陈方卓听说叶易安要实行大转移时双眉紧紧皱起,“如今山外的世界风大雨大,咱们能迁到哪儿?这里灵眼集中,灵力充沛……” 叶易安摇摇头,“安胡儿马上就要动手,不管道门与魔门这一战结果如何,锦绣盟都会随之而动。在他们有所举动前首先要做的必定是清剿后方以稳固根基,现在他们不过是求稳罢了,真到了那一刻,想走都晚了” 说话间,他伸出手去拍了拍陈方卓的肩膀,“以锦绣盟如今的实力,真要铁了心动手,神农岭虽大也藏不住的,晚走不如早走” 陈方卓叹口气,左右上下四处打量,满眼的不舍,“这里真是好地方啊……就怕那新的去处不方便修行” 叶易安知道陈方卓的性格是长于计算,短于决断,历来把家底看的很重,尤其是经过天机谷的前度覆亡之后就更是如此。神农岭中的这些后备基地都是他亲自带人搜寻布置的,感情更深。 叶易安再拍了拍陈方卓的手臂,刻意轻松笑道:“放心,要迁去的是一等一的绝妙佳地,时机到了这地方尽可以再回来,没准儿到那个时候,整个山南都是咱们的” 陈方卓苦笑笑,叹口气后开始去安排组织迁移之事。对于这些琐细的事情而言,还真是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个多时辰后,除了在外打探消息以及被安排在长安李玉溪处的二十多名弟子外,剩余一百五十七人全部集结完毕。看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陈方卓也没放弃散修的招募,虽然新招募到的人数并不算多,但考虑到天机谷如今的处境,已经算得上难能可贵。 叶易安做了一个简短的说明,话刚说完顿时引来下方一片哗然,议论纷纷的都是对新基地的担忧,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对天机谷是否还有能力保证他们正常修炼的担忧。 修行者的基地可不是随便有个地方就行,最重要的就是灵眼,而且以天机谷如今多达近一百八十修行者的规模,灵眼少了也不行。灵眼的品质差点还可以凑合,数量若是太少的话轮着用都轮不过来,还怎么修炼。 喧哗声持续不断,议论也越来越多,甚至就连言辞都越来越不好听了。不少人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不满,甚至还有人公然嘟囔着既然没本事保证大家的修行,当初就不该出手招募。 抱怨的,担心的,牢骚的……各种各样的怪话纷纷出现,一时间整个场面异常的难看。 如今的天机谷弟子中至少有一半都是后招募来的北地散修,这么短的时间指望有他们对天机谷有多少忠诚根本就不现实;再则叶易安本人经常不在,呆在一起的时间少交流自然也就少,这种情况下还谈什么威信? 除了天机谷的老人外,后招募的修行者们就是冲着好的修行环境而来。现在的喧哗议论乃至说怪话归根结底还是因缘于此,反过来只要新的环境比这里好,他们的不满自然就会消散。 以上这些叶易安都想的明白,虽然面对这么难看的场面他这个天机谷的实际掌控者难免会有不悦,倒也不至于太过生气,反倒是眼前的这一幕倒提醒了他,看来要想办法提升这些人的忠诚度了,简而言之就是要将这些人紧紧绑在天机谷的战车上,不仅人加入,更重要的是心要加入,否则真要用到他们时还敢指望,能指望的上? 一念至此,叶易安脑海中突然想到一个新的问题——道门中的狂信者一派与锦绣盟在极短时间里通过吸纳北地散修而实力急剧膨胀,那些新加入者中又有多少是真心实意?他们又是怎么解决这问题的? 想了一下后叶易安随即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当下再不迟疑,径直取出五彩鸟手杖。 天机谷中不管新人还是老人都没见过这件法器,乍见叶易安如此,聚集在一起的他们满是疑惑,不是说要迁移基地吗?怎么不走?拿出这件形状古怪的法器是什么意思? 喧哗声越发的大了,甚至有可能会妨碍到石卷经文的诵念。叶易安皱了皱眉头,朗声道:“行将传送,诸位稍安勿躁” 此言一出,喧哗依着惯性延续了一小会儿后,整个场面蓦然安静下来,一百五十多人,连同陈方卓也不例外的紧盯着叶易安,脸上满是愕然神色。 传送!不可能吧!这种能使人肉身穿越的大型法阵就是专属于道门魔门的,散修界中也只有锦绣盟这样的大派才能染指。想想以前的襄州散修界五门派,就只有根基最久的兰山精舍勉强有一个小传送法阵,就那还是数十年前兰山精舍在最鼎盛时几乎掏空老底才置办下的,可见其难。如今天机谷也有传送法阵了?叶校尉说的是真的? 传送?是他没说清楚,还是我听错了? 这地上没什么异常啊?传送法阵在哪儿?连阵图都没有,传个鸟送? …… 一百五十多个想法各异的修行者都将目光紧盯在叶易安身上,很快就见他开始吟诵,因那石卷云纹的发音太奇特,所以并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清楚他究竟吟诵的是什么。 但很快,当第一个云纹以白光毫光的形式显化出来印向五彩鸟手杖时,人群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落进一块大石头,激起漫天碎浪。 “真言术!” “是真言术,叶校尉是金丹修士?” “他跟道门什么关系?” …… 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真言术以其方便快捷成为道门金丹修士们最喜欢用的术法之一,也因此在修行界中广为人知,天长日久下来隐隐已经成了道门金丹修士的活招牌。 如今道门虽然被魔门打的喘不过气,但其六百年的底蕴,近百载的国教声威却依旧深入人心,对于那些新招募的北地散修而言,叶易安的这一手实在堪称惊艳,虽然心中口中的想法说法不一,但与刚才相比,他们看向叶易安的眼神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修行界,尤其是在散修界,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唯有如此才能得到真正的尊重,而术法自然是实力的重要体现之一。 叶易安没有精力理会这些新起的聒噪,此时他全部的心神都用于诵念石卷云纹,并在诵念中竭尽所能的往五彩鸟手杖中导入更多丹力。 不是五彩鸟手杖主动吸纳,而是他带着几分用强的灌入。 在他想来道理很简单,要想一次传送更多的人,所耗丹力自然也就更多,就如同要想马车跑的更快就该增加拉车的健马一样。 让他欣慰的是,跟前次从失落之城中传送出来时相比,这次导入的丹力多了数倍不止,但五彩鸟手杖却毫无阻碍的全都吸纳进去,与之相应的是杖身上的被点亮的五彩鸟光华更盛,即便此刻就是白昼依旧看的清清楚楚。 最后一只五彩鸟也被点亮时心湖中又闪现出那幅如山川地形图一般的物事,凡叶易安亲身到过的地方都在上面显现出来,在以心念选定失落之城前,叶易安做了一回上次没有过的尝试,先以心念将周遭那一百五十余人都笼入其中,甚至还特意以心念浮现的形式想象了一遍他带着一百五十余人一起传送的场景。 而后,他才以心念正式选定失落之城。 五彩鸟手杖犹如光源,散发出的那一晕柔和的乳白色光圈像流水一样无声的扩散开去,流过手执杖身的叶易安,流过距离他很近的陈方卓…… 随着光圈范围逐渐增大,蓦然之间叶易安感觉五彩鸟手杖开始自主吸纳他的丹力,虽然从刚刚的试验中隐隐明悟出只要此刻他以心念发出指令,五彩鸟手杖十有**会停止覆盖范围的进一步扩大,进而也停止对丹力的吸纳,但感觉还在可勉强承受范围内的叶易安仍自坚持。 这么做一是为试验,试验自己的极限状态下能将五彩鸟手杖的传送范围扩展到多大,一次究竟能传送多少人;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有些骑虎难下的缘故,如今天机谷所有人毕聚一处,其中一半都是新招募不久的散修,既然开了口说要传送,自然就是人越多越好,效果越好就越能笼络乃至震慑住这些人。 说到第二点时叶易安其实很后悔,实在是太冒失了,不管是在襄州府衙面对方启杰还是刚才,他甚至都没对五彩鸟手杖做过实验先就夸下了海口,根本就没想过如果大范围传送不成功将带来的尴尬以及后果。 做事这么毛糙可不是他的风格,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五彩鸟手杖得意忘形了,对,就是得意忘形。否则他断不至于接连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叶易安的承受能力逼近极限时,五彩鸟手杖放出的光晕堪堪将一百五十余人全部覆盖,而后眼前蓦然一黑,整个人似乎跌进了无垠虚空,就连对时间的感知都彻底丧失掉。 一切恢复正常时,眼前已是失落之城清新明媚的春光。 叶易安即便是第二次到失落之城时依旧被这天外乐土般的地方深深迷醉,更别说陈方卓他们了。刚刚还在莽莽苍苍的神农岭深处为生存担心,下一刻睁开眼却是这样一个不染片尘,清新到令人心醉的所在,他们简直感觉看不过来了,一百五十多人刚刚经历了一次大传送,此刻按说应该喧哗的很,但整个场面却反常的寂静。 叶易安也没催促,边享受着失落之城的明媚阳光,边游目四顾看着美景。心下也越发确定将天机谷老巢乃至襄州百姓迁来此地是正确的决定,纵然再美的乐土也需要有人来撑,否则美则美矣,却难免太清冷寂寥了些。 再则,天机谷有了这样一个老巢,此前一直担心不已的锦绣盟的威胁也可以彻底解除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从失落之城的震撼中醒过神来,陈方卓几乎是冲到叶易安身前,“这么好的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不可能啊?这里还有没有别人?” 叶易安摇摇头,抬手缓缓划过前方虚空,“这是我们的,是天机谷的,除了我们再没有别人。而且,未经我们同意谁都进不来,道门、魔门也不行” 陈方卓整个人都被震懵了,良久之后,才用虚幻般的语调问道:“这里有多少灵眼?” 在失落之城中说灵眼其实是一件比较可笑的事情,叶易安笑笑正要说话,稍远处先已响起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呼:“你们试试,这里的灵力好充沛,已经到了可以随时席地修炼的程度,天哪!这怎么可能?” 这一句惊呼彻底燃爆了一百五十余人自进入失落之城后难以言说的兴奋,若非这一幕就在眼前真实上演,实在很难想象性格整体趋于守静的修行者们会表现的这么雀跃,而且时间还持续的那么久。 陈方卓也没干站在叶易安身边,早已驭起法器试图将整个失落之城巡视一遍——真不愧是天生大管家的材料,心底最在意的始终是首先弄清家底。 但问题是这家底实在太大,而等着他安排的事情又太多,最终只能意犹未尽的先行回转。 有了这段时间的缓冲,陈方卓的心情已能基本平复,与叶易安聚在一起说起关于失落之城的安排。 对此,叶易安已经有过初步的想法,占地广大的失落之城其实可以分为内城和外城两个部分,分界线就是内城外那道宽阔的护城河。 供奉着伏羲圣像的土台就是内城的核心,内城面积虽小,但或许是因为距离圣像石卷更近的缘故,里面的灵力比之外面更加充沛。叶易安便将内城划给天机谷,以便于散修们的修炼;面积更大的外城则留待襄州城中百姓,如此内外有别,互不干涉。 大的地盘划定之后,叶易安特意叮嘱陈方卓不管他在内城中怎么安排,里面固有的那些石像雕塑却不能有丝毫乱动,至于土台周围更是要被划成禁地。 “这是铁律,绝不容有丝毫违逆”,叶易安说完,自己也感觉语气有些重,遂注目土台轻叹了一口气,“此前我一度消失了十五年,你与秦阳等人都问过我却没说,今天不妨告诉你,那十五年我就是被困在里面” 陈方卓骇然扭头去看那巍然耸立在失落之城最中央的土台。 “且不说里面,单是守门的两只凤凰,若有人违反禁令擅自靠近土台惹恼了它们就只有死路一条,连我也救不了” “凤凰!”,陈方卓差一点都要石化了,这里居然还有这等传说中的神鸟存在,而且还只是守门的! 这个是差一点,但当叶易安说出整座失落之城其实就是一座**阵,城即法阵,法阵即城时,陈方卓终于再也扛不住彻底石化。 一眼望去,整座失落之城根本看不到边际,如果这样的城池是一座法阵的话,那……叶易安所说已经彻底超出了陈方卓想象的极限,如果连想都想不到,还能评说什么? 良久之后,陈方卓接连吐出几口长气,以梦游般的语调喃喃自语道:“这么大的法阵,天哪!就算是道门和魔门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吧” 既然决定将天机谷的老巢安置于此,那关于失落之城的秘密就必然要告诉陈方卓,但叶易安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但细想想自己当初目睹失落之城再造时的目眩神迷,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失落之城的情况和内外城的分配说完,叶易安的事情基本也就干完了。至于具体的再怎么规划分配执行,自有陈方卓去安排。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个,叶易安即便自己亲自动手也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更细致。 上面的事情说完,陈方卓正要转身去安排时叶易安又叫住了他,说起此前想到的对门下弟子收心之事。 话刚说完,远处一个面相朴拙的中年满脸兴奋的走过来,见来人是他,叶易安忙上前几步迎住,笑着道:“出了什么事,素翁你这满身的喜意可是扑面而来啊” 这素翁名叫林芝素,本是北地一个势力横跨四州的大散修门派供奉,以鼎火修士的资质生生将修行境界冲至灵丹期第三重天,真丹在望。这样的出身与修行境界足以说明他在炼丹上的造诣。 魔门入侵使北地大乱之后,他也一路南下,途经神农岭时因为贪采药草的缘故有了一段时间的停留,被陈方卓偶然结识。 像这种境界的鼎火修士对于任何一个散修门派而言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重宝,陈方卓自然不想放过,但任他费尽九牛二货之力,乃至心如刀割的为之敞开药石库房,也才仅仅换得林芝素答应做天机谷的客卿,就这还是因为天机谷占着神农岭地利的缘故。 所谓客卿顾名思义就是合则留,不合则去,陈方卓一直孜孜以求希望能将他的身份变为门内一份子的供奉,这也是叶易安此刻如此客气的根本原因。 人才难得啊! 林芝素也不与满脸堆笑的叶易安多话,而是直接走到陈方卓面前,他的脚步快的连叶易安都有些赶不上,“陈执事,你给我在哪一块划个地方,要轩敞些的,我要正式安炉立鼎” 对于鼎火修士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安炉立鼎,因为程序繁复,尤其是对各种顶级宝石玉器耗费巨大,且这些材料一旦投入就无法再回收二次使用,所以鼎火修士对于正式安炉立鼎都异常重视,也意味着他们一旦这样做的话就是决意要在此间常驻,等闲绝不会再挪窝。 既然主动找来要安炉立鼎,林芝素的话语之外的意思已不言自明——天机谷终于要有一位实至名归的大供奉了。 一直孜孜以求的事突然从天而降,“林道兄,你……” 林芝素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但他此刻的表现却实在反常。闻问,叶易安就见他从袖中接连掏出十几种药草,“外面苦找多年都找不到的药草在这里却轻松可得,这才多久的功夫就找到十几样,而且品质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能找到这么个好地方,但对于鼎火修士来说这里就是最好的乐土,何况天生灵力还这么充沛。我决意留下不走了” “校尉尽管放心,你刚才说的那事一个月内我必定办的妥妥帖帖”,跟叶易安说了一句后,陈方卓便满脸笑容的陪着林芝素去选安炉立鼎的地址。 叶易安素知陈方卓从不妄言,但要想让整个天机谷近一百八十人不生二心可不是件容易事。如果一个月真能做到,那在即将到来的修行界大决战中自己也就有了可靠的助力,再不用像以前那样单枪匹马了。 天机谷正式迁入失落之城,繁杂琐碎的事情自然少不了,叶易安却没有插手这些细务,而是将精力投入到了对五彩鸟手杖的试验上。 试验的第一个方向就是以多人同时向杖身灌入丹力,在他想来,灌入的丹力越多,五彩鸟手杖所能覆盖的范围自然越广,一次可传送的人自然也就越多。 但试验的结果却很让人失望,五彩鸟手杖根本就不吸纳其他修行者的丹力,面对这种情况,参与试验的老天机谷弟子们都感觉莫名所以——大家的修行境界是与叶校尉有差距,但丹力应该都一样啊,为什么这五彩鸟手杖却只认叶校尉的? 对此,叶易安无法解释,他自然不能跟这些人说《蛹蝶功法》之事,也就无法说明其实他的丹力的确不一样。 难倒五彩鸟手杖还有记忆功能,因为先记忆了他的丹力而排斥其他人的?这也未免太玄奇了,一时间叶易安也无法明了其中关窍。 这也就决定了当下就只有他一人能驱驭五彩鸟手杖,也决定了他每次的传送极限不会超过两百人。 这样的结果让叶易安怅然若失;而第二项试验的结果也同样如此,五彩鸟手杖一旦驱驭,动静儿实在有些太大,叶易安原本期望能找到办法使其悄无声息,但结果也最终失败。 世间少有十全十美之事,美中不足啊! 正文 第181章 大战之前 五彩鸟手杖的试验完毕,叶易安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尽快联系言如意。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襄州城中那么多人,他的传送法阵一次却只能传送两百人,时间无论如何不够,这就必须要找言如意出面协调。等安禄山的偏师顺江到达襄州时,他们与襄州镇军之间怎么打都不管,方启杰和愿意追随他离开的百姓却必须保全。 安胡儿叛军中的骨干绝大多数都是胡人出身,最精锐的三千假子亲军更是清一色胡人,这些人上了战场后嗜血残暴的程度远超想象,屠城这样的事情在之前席卷北地时可真没少干。漆器之都襄州的富庶又是名动天下,他们能忍得住? 这件事还真是难哪! 叶易安摇摇头叹了口气,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肉球一般纯是个吃货的小胖子方启杰时,谁能想到当初一说到科考不惜逃家的他最终竟会成长为宁愿跟百姓一起殉城的好官。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要不是因为他,又何至于摊上这么大个麻烦! 但就在摇头叹气的同时,叶易安心底其实也觉安慰——为方启杰最终能成长为这样的好官安慰。麻烦是一回事,心底承不承认他做得对又是另一件事。 叶易安的性子既冷又热,说冷是因为很少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内心,进而获得他的认同;说热则是一旦某人获得他的认同,就能获得他不计得失的全力支持。那怕那人要做的是再难再荒诞不经之事。 方启杰就是很早即获得叶易安认同的人,而且在他心中地位很高,仅次于叶天问与林子月,比陈方卓等人都高。 这也正是叶易安愿意担下此次大麻烦的根本原因,跟普度众生没关系,他只是不能看着方启杰去死,又不愿意简单将其带离襄州,而使其终生心有郁结而已。 在经历过林子月心神崩溃的事情后,叶易安比任何人都明白心安乐处才是身安乐处的道理。若不能把方启杰心中牵挂之事解决掉,即便能强行救他出来那也不叫救。 叶易安要的不仅是方启杰能在这次席卷天下的大动荡中活下来,而且是心无郁结,俯仰无愧的活。 借由言如意给的那面玉佩进行联络,她却似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而不能即刻见面,最快也只能在五天之后。至于会面的地点自然还是襄州望江楼。 叶易安再度皱了皱眉头,但他是深知言如意行事风格的,既然说了五天,现在就是再催也没用。 这五天自然不能闲着空等,叶易安带着秦阳及另一名天机谷弟子重新回到襄州。 秦阳一直在负责天机谷的对外信息搜集,此来是找那些被放出去探听消息的弟子,告知他们老巢的迁移变动。并约定五日后在襄州望江楼回合,至少要让那些弟子到失落之城看看。 与秦阳分别后,叶易安转道长安亲自料理李玉溪之事。这件事情远比他此前想的更麻烦。 原本想着若是李玉溪还不愿意走就直接用强,但真到两人面对面时,强行的手段却无论如何用不下去了。也是在这个时候叶易安真切感受到儒家经典中所谓浩然之气的存在。 李玉溪衰朽之身,若论力量在修行者看来不过蝼蚁一般,但就因为这股多年养成之气,竟使他一旦决意某事时竟自内向外发散出一种不容违逆的果决,那种感觉很难说的清楚。 无奈之下只能耐着性子与他软磨硬泡,一连磨了四天这才换得他勉强同意离开长安。叶易安长吁一口气,与负责在此守护的天机谷众弟子收拾好众多书卷器物即刻离开已是人心惶惶的长安城,而后边走边找,最终找到一处人烟罕至的荒僻所在后驱驭五彩鸟手杖回到失落之城。 踏上失落之城,李玉溪及其家人的惊骇好奇自不待言,叶易安又留着陪了一天,花费无数口舌才将能解释的事情解释清楚,使老先生接受事实并安定下来。 欣慰的是李玉溪对失落之城的环境异常满意,对城池本身也充满好奇,看他在外城中边走边看,如痴如醉的样子,叶易安彻底放下心来。 安顿好李玉溪正好花了五天,叶易安又马不停蹄的赶往襄州,先与秦阳等人见了一面,见距离言如意约定的正午还有些时间,他就没到望江楼而是先去了州衙。 比起前几天来的那次,襄州州衙明显更混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躁、恐惧乃至绝望的气息。方启杰的公事房同样够乱,五天不见,整个人竟然生生瘦了一圈,现在的他可是再也没有当初小胖子的风采了。 “消息传到襄阳了?” 方启杰点点头,满脸憔悴,盯着深深黑眼窝的眼睛里满布血丝。一抬手,两份加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飘然落地,“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襄州没希望了” 叶易安瞥了一眼那公文上的印章后一切了然于心。看来这几天方启杰还是没死心,只不过他那自顾不暇的朝廷终究是指靠不住。 三年黑狱让叶易安深刻体味过绝望的滋味,所以此刻他也没虚言安慰方启杰,直接说起正事,“有多少人愿意跟你一起走?” “已经确定的有八百多,另有四百多游移不定” 这个数字实在大出叶易安意料之外,“这么少!” “故土难离啊”,沉默了一会儿,他强着自我安慰的笑了笑,“不过也还好,多数城中百姓虽不愿与我同走,却也不会再坐守城内,要么准备离开襄州投亲靠友,要么到乡下暂避战火,总算我这一番折腾没白费” “能有亲友投靠,或是乡下置有田地产业,谁还愿意离乡背井?倒是愿意跟你走的多半都是赤贫且无依靠,他们也是战乱中最可怜最该救的人,以一人而活八百多人,能做下这样的大事,你也足可告慰平生了,还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再者,这八百多人可是将一切都托付到了你身上,即便只是为了他们你也该振作精神,不辜负这份沉甸甸的信任” 最后一句话显然说到了方启杰的心坎里,腰背一挺,身上的颓唐萧瑟顿时少了几分,“现在该如何行事?” “宜早不宜迟,你先把那确定愿走的召集起一百七八十人寻一处荒僻无人之地安顿好,然后派人来望江楼找我,今天就先送第一批过去” 方启杰答应之后自去安排,叶易安则返身来到望江楼。时间刚到午时,就见言如意施施然走了过来。 “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愿意追随方启杰背井离乡的只有八百多人,还有五天时间,如此说来倒不必麻烦言如意,她这一趟也算白走了。待其坐定之后,叶易安拿起茶瓯亲手为她斟好茶水,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我们相识至今也有二十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脸上的歉意。今天既然已经空出来了,索性就跟你一起去看看那好地方” 对此要求叶易安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城外龙王庙的断壁残垣中,一百二十人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叶易安还在诧异人怎么这么少时就看到旁边一大堆的粮包。 这些人不管去哪儿总是要吃饭的,说来还是方启杰想的周到。 言如意跟在叶易安身后,看到这一片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及粮包,却又没看到一驾车马,诧异问道:“车呢?” “要什么车?”,叶易安也不废话,领着会合一同的秦阳等人走到人群中央,而后以那粮包为中心所有人紧紧团拢,等这一切做完,即刻驱驭五彩鸟手杖开始传送。 云纹显化,杖身上的五彩鸟一只只相继点亮,言如意眸子发亮的同时,那些个普通百姓早已是瞠目结舌,尤其当整个光晕出现时,惊呼哗然而起,眼见着就有人要跪地叩拜,口称“神仙” 不等他们完全跪下去,眼前世界蓦然消失,整个人坠入一片神奇的虚空。再度睁开眼时,眼前已是明媚鲜艳的新世界,就连季节也由冷风肆掠的寒冬变成了鸟语花香的春天。 眼睛揉了一遍又一遍后,众百姓才确定不是在做梦,这恍若仙境一般的所在居然是真的! 欢呼中夹杂着些许喜极而泣的呜咽,没有人带头,众人相继冲着叶易安跪倒下去行起了三叩九拜的大礼,乱糟糟的称神颂仙言语层出不穷。 这是个大误会,但不管叶易安怎么澄清自己不是神仙他们却都不肯相信。误会也并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这些迁移来的百姓几乎是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了对新环境的适应。一则是这里的确太好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既然是由神仙点化而来,还有什么可不安的。 “护城河这边的外城随便你怎么安排,等你把他们安顿好后,我再送你回襄州”,向方启杰交代了一句后,叶易安忙不迭的离开,他实在受不了这样被人当神仙一般的顶礼膜拜。 言如意与叶易安并肩而行,仔细盯着他看了许久后才开口,“这处地方……你的确没有虚言,只是你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这让叶易安怎么回答?“玉溪先生也来了,你要不要见见?” “自该前去拜会”,言如意游目四顾,“这是哪里?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这里该是那里。我称之为失落之城,它似乎不属于外面那个世界,就像……《十洲记》中记载的十洲一样” 言如意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片斑斓异彩,“十洲……那我可真得好好看看,你去忙吧,我自己转转” 这一转就是一个多时辰,回来找到正与陈方卓说话的叶易安后立刻提出要帮这里建一座大传送法阵,且所需人力物力由她一力承担。 “建大传送法阵?” “是,你这里总得有一个与外面交通的渠道吧,否则单是人员进出就没法解决,你总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失落之城当然需要一个大传送法阵,言如意的这个提议可谓是雪中送炭,但……叶易安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干脆直接问道:“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现在还没想到,你就当欠我一次,以后还回来就行” 叶易安想都没想直接摇头,“还是现在说清楚最好,否则这传送法阵我可不敢要” 言如意瞥了叶易安一眼,“我是真没想好,不过你尽管放心,改天我要是开口,一定是你不违心且力所能及之事,如何?” 不违心,力所能及……叶易安微微侧身将言如意看了许久,“你的大传送法阵什么时候能建好” “现在出去就召集人手,日夜赶工,三天之内一定完成,不过少不了你的帮忙”。 将方启杰重新送回襄州,此后三天,叶易安就忙着配合言如意建造大传送法阵。办起正事时,言如意一如既往的干脆,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进去,果然在期限之内完成了大传送法阵的建造。 建造好的法阵被移交给陈方卓,从使用到守护叶易安都做了详细的交代,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若不使用就绝不安放阵眼,只要发现异常,即刻毁去阵图,绝不能在这法阵上给人可乘之机。 有了新建造的大传送法阵,转移剩余百姓就轻松的多了,最终追随方启杰来到失落之城的普通百姓共有一千零五十九人,除此之外还有大批粮食、农具。 自此,失落之城有了人烟有了生气,散修者们居于内城由陈方卓负责,百姓们则居于外城由方启杰管理,就在第一批百姓迁移过来的第二天,外城中就能看到百姓们开荒种地的身影。 最后一批襄州百姓进入失落之城后,叶易安长舒了一口气,方启杰这件事情总算是有个了结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安禄山的一旅偏师顺着汉水浩浩荡荡向襄州开进。与此同时,自潼关之战后驻扎在关中平原的叛军浩浩荡荡全师开拔,兵锋直指长安。比他们动身更早的是魔门主力,他们的目标不言自明。 自大唐高祖定鼎长安以来,人间世与修行界均为最大规模的决战终于在短暂的平静后正式打响。 叶易安身上那枚得自于道门狂信者的联络玉佩也在这一天发来了紧急信息。 正文 第182章 风起 叶易安赶到终南山中庄园时,庄子里对散修的测试招募已经停了,这就使得整个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庄子显得份外清冷寂静。 唯一例外的是黄庄主所在的偏僻小院,人员进出不停,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 同样满脸凝重的何有常看到叶易安后长出一口气,“怎么来的这么晚?你要是再晚,黄庄主他们就该走了” “我在相州,接到你的飞符传书后立即动身急赶过来,什么事这么急?” “快走,见了黄庄主后他自会跟你细说”,何有常不仅脚步很急,语速也很快,这时再看他的脸色,那份凝重愈发显得假,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里的躁动罢了。 不仅是他,每一个在偏院中进出的人几乎都是如此,凝重的表象下面掩藏着各种各样的强烈情绪,兴奋、期待、恐惧…… 牵一发而动全身,随着安胡儿的出手,道门中的狂信者们再也按捺不住了。 依旧是前两次见面的偏厅,何有常领着叶易安在门口等了近一盏茶功夫,送走两拨人后,两人这才得以进入。 黄庄主脸上的疲乏之色更深,但精神却很好,尤其是一双眼睛亮的可怕。 没有任何寒暄,甚至就连让座都没有,黄庄主一见叶易安就径直开口:“方今天下大乱,我方有意匡正时弊,还修行界,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人间乐土,鲜于先生可愿正式加入我们,共襄盛举?”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鲜于道友可要好好把握……”,配合着黄庄主的话,何有常在一边敲着边鼓,虽然没有直接挑明道门狂信者的身份,但对他们的背景已隐隐约约点了个七七八八,说明只要肯加入,无论丹药、功法、法器乃至地盘就将应有尽有,简而言之就是一句,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给不了的。 叶易安表面上似乎是在专注的听着何有常的劝说,心底却是在紧急盘算到底要不要正式加入他们,另一方面也从何有常大手笔许下的好处愈发判定狂信者们这回确实是要有大行动了。 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黄庄主摆摆手止住几乎是口沫横飞的何有常后静等叶易安答复。 叶易安沉吟了一会儿后才缓缓开口,“无论是整个天下,还是修行界都太重也离我太远,我是个没什么大志的湖海散淡人,能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守好就不错了,其他的着实不敢想” 言至此处,不等脸色难看的何有常出言相劝,叶易安先已诚恳的看着黄庄主继续说道:“我虽做不了大事无法正式加入贵方,但对贵方的实力与言出必践颇有好感。不如……还是合作?我出该出的力气,拿该拿的酬劳,大家也干脆爽利,如何?” 黄庄主身子前倾,脸上一直保持着的淡淡笑容没了,“我们要做的事风险可是很大” 叶易安倒是笑了笑,“我一个散修的出身要是怕风险也到不了今天,当初更不会被何道友接引来此” 黄庄主不为所动,“你既然不肯正式加入,那这次做事之前就必须立血誓,如何?” 血誓! 听到这个词儿叶易安心中咯噔一声,跟人间世中许多人把立誓不当回事不同,修行界里立誓是件非常慎重之事,誓言发自于心,若有违背极有可能形成心障,进而严重影响乃至彻底中断进境之路。 在誓言之中血誓是最为严重的一种,以自身精血为引所立下的誓言根本没有违背的余地。 叶易安没有立即回答,黄庄主与何有常也没有开口催促,偏厅内一时有些静默。 沉吟良久,叶易安抬起头,“要立血誓,那我所得酬劳就得加三成” 黄庄主闻言没有丝毫犹豫,淡淡答道:“好!” 随即双方就血誓本身做了细致约定,叶易安坚持一次任务立一次血誓,誓言内容包括任务中必尽全力及为任务保密两个部分,却不包括一定完成任务的内容。 约定完,就在这间偏厅内,黄庄主亲自见证叶易安立下第一个血誓后向何有常点了点头。 “随我来”,何有常躬身退出偏厅,领着叶易安出了庄园,看方向分明是去往长安城。 一路上何有常的脸色都很不好看,言语中差点没直接说叶易安不知好歹。他既是这个样子,叶易安也就放弃了向他探听任务内容的打算,反正很快就能知道了。 进城之后,何有常领着叶易安来到一处可以清楚看到宫城金瓦红墙的大宅内。长安城中地势以龙首原最高,皇宫就坐落于此,皇宫之外距离龙首原越近的地段就越好,房价也越高。 只看这栋大宅所处的位置,便知其主人的身份地位必定不凡,距离皇宫这么近的房子可不是有钱就能买的。 两人来到大宅深处一进院落门前后,何有常转身走了。一个小童子将叶易安接引进去安排在一间厢房之内。房中装饰堂皇、名茶、名酒及各种时鲜果品无不齐备,唯一缺的就是主人,就连那小童子也不知去了何处。 叶易安只能坐等,这一等就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见小童子再度进来,请他往正房叙话。 叶易安走进正房时里面早已坐满了人,一眼瞥去至少都在三十人以上,人虽然多但房内却静的落针可闻,见他进来,众人只是看了一眼,却没一个人说话。 自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细一打量这些人后,叶易安心中一跳。只看坐姿、气度,这些人无一不是修行者,而且修行境界均不在他之下。 三十多个真丹期修行者,这样的实力就算玄都观也能去逛逛了,狂信者们好大的手笔,至此,叶易安针对这次任务的好奇心越发重了。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一柱香功夫后,十余人拥着一个美髯中年走进房中。至此,这间此时已经显得狭小的正房内聚集起超过五十名真丹境界修行者,而答案也随之揭晓。 “宫城内有三大宫,分别是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此次的目标是兴庆宫中的勤政务本楼。诸位道友要做的是隔断勤政务本楼的内外联系,短则半个时辰,长则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一到,诸位就算完成任务” 美髯中年的声音很好听,但说出的内容却让人从心底里发寒。话音刚落,屋内顿时“咝”声一片。当即就有人冷声开口:“皇宫内法阵重重,勤政务本楼更是李家皇帝住的地方。这是什么任务?简直就是送死!只怕我们还没看到勤政务本楼,先就栽在了法阵上” “这位道友说的对” “不去” “谁愿意去谁去,某家坚决不去。没接任务总不算违背誓言吧” …… 美髯中年静等众人喧哗,直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后他才亮出三根手指,先是屈下第一根,“皇宫之内所有法阵中枢在太极宫麟德殿,此事自有我方负责,诸位大可不必为法阵担忧” 第二根,“负责宫城护卫重任的紫极宫此前曾调派大量人手去剑南道,如今这些人被绊住了,短期内,至少今夜肯定回不来。紫极宫的力量将空前薄弱” 第三根,“今夜,魔门大部将抵达长安,这是确切消息。至于他们到了之后会干什么则不得而知” 正堂内的喧哗随着美髯中年的话悄然平息,简短的三句话中包含的信息量太大,隐含的内容则更多。比起刚才,众散修们看向美髯中年时的眼神都有了些变化,与此同时对今晚的任务也不再一味排斥。 能控制皇宫法阵中枢,能精准把握紫极宫与魔门动向,美髯中年短短几句话中展现出的实力是屋内众散修们想都不敢想的,也在无形中让他们对今晚的行动增添了信心。 担心的事情问完之后众散修又都恢复了安静,美髯中年见状满意的笑了笑,而后开始具体的安排。 两个时辰后,天色一片漆黑,城内各坊早已敲过闭坊鼓,长安城就此进入宵禁状态,宫城也已闭门落锁,内外隔绝。 叶易安自打下午进入这间正堂后就没开过口,右手探进袖里乾坤不断抚摸着一件物事。 这件刚刚到手的东西解除了他长久以来的一个困惑,就凭此物,这一次从失落之城赶来就称得上是不虚此行。 虽是满屋子人,正堂内却异常的安静,直到一响开门声将寂静打破。 进来的人是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随着他凑上去的几句低语,美髯中年缓缓起身目光将屋内众人一一扫过,“出发” 叶易安与其他九名散修是率先出发的第一组,越过宫城高耸的红墙时小心翼翼,精神也高度紧绷,随时准备着发现不对时即刻后撤。 没有任何异常,顺利越过。叶易安长吁一口气,美髯中年没有骗人,至少此刻他们确实控制了宫城中的法阵中枢。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叶易安已足踏虚空不借助任何法器的扶风而上,在他身周,其他九人也采取了同样的动作。 足踏虚空,下方的宫阙、灯火,乃至一队队当值巡守的宫人皆历历在目,看着脚下连绵无尽的红墙碧瓦,叶易安心中陡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满足感。 下方巡守的宫人中不知是谁无意间抬了抬头,一愣之后,就听到刺耳的尖叫猝然而起,再然后,报警的锣声就响成了一片。 下面喧闹一片,叶易安也不隐藏身形,循着记忆中的宫城图与其他九人一起向兴庆宫扑去。 他们的目标是花萼争辉楼——当今天子专为宠妃杨玉环所建的楼宇。 刚刚冲进兴庆宫建筑群的边缘,前方空中蓦然飞起一片明黄身影,统一的高冠长须,明黄道袍,正是内廷紫极宫中的供奉道人。 叶易安双眼急速扫过,见对面并没有虚相后心中一松,裂天斩鬼刀随之应手而出,迎风暴涨为门板般大小后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对面冲来的紫极宫道人当头斩落。 “好胆!”,对面道人一声暴叱,身周丹力护罩熠熠闪亮的同时,一件长形法器已当头打来。 长形法器转瞬之间暴涨十倍不止,展开成一面金光云纹闪耀的定魂幡,甫一接触长幡即刻内卷,欲将裂天斩鬼刀与叶易安纳入其中。 叶易安丝毫也没有要试试这定魂幡威力的想法,见势不对即刻急速飞撤,裂天斩鬼刀却与左近宫殿的一处飞檐一起被卷进长幡化成的大网中。 那定魂幡着实古怪,将裂天斩鬼刀纳入其中后即刻放出一股强烈的化力,这股力来的并不猛烈,却如春蚕吐丝般无所弗至,绵绵密密的缠绕上来,意图化去裂天斩鬼刀上的护器毫光。 叶易安微微一声冷笑,意念所至,眼睛看不到的定魂幡内部,裂天斩鬼刀朴拙刀身陡然激变为一片赤红。 以前任叶易安竭尽全力,裂天斩鬼刀不过是刀刃处微见一道红线,此刻却是整个刀身犹如极品血玉雕成,颜色之盛就连护器毫光也被映红。 刚刚还是绵绵不尽,十分难缠的定魂幡化力就如雪遇热汤,瞬间散的干干净净,众多在法器空间内显化出的金色云纹也难挡裂天斩鬼刀分毫。 变故来的实在太快,甚至没等那紫极宫道人再生变化,裂天斩鬼刀已硬生生斩破定魂幡突围而出。 只此一次交锋,两件法器的品质已是高下立判。 裂天斩鬼刀突围而出后刀体红光黯淡,又恢复为陈旧朴拙模样。那紫极宫道人既没料到裂天斩鬼刀如此厉害,又极心疼自己这件宝贝法器,眼见如此结果,一愣之后,脸色隐隐有些泛青,分明是因为法器受损而动了真火。 卷起的定魂幡再度舒展,短短功夫,此前连着裂天斩鬼刀一起被卷进去的宫殿飞檐已经化的干干净净,仿似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随着定魂幡如云卷云舒般在叶易安上方急速铺展,紫极宫道人同时开口 “定!”,声音并不大,但这一小方空间却为之一颤。 这就是传说中比真言术更为神异的定身术?叶易安反应速度极快,几乎就在紫极宫道人张口的同时,他也脱口而出,“破!” 两个字均在暗沉的天幕中显化出来,紫极宫道人的“定”字金光闪耀,与道门正宗真言术显化出的效果极其相似,叶易安的“定”字则是白色毫光。 一金一白直直撞在一起,金色的“定”字急剧摇晃了几下,“破”字则瞬间烟消云散。 叶易安正要强力反击,却见周遭与他同组的散修纷纷结束缠斗四下飞窜,当即也依着计划转身逃窜。 身子瞬间虚化,避过紫极宫道人的攻击后又在十余丈外的虚空中显化出来,叶易安甚至还回头轻蔑的笑了笑。 “鼠辈,哪里逃!” 这紫极宫道人果然是深宫里呆傻了,如此明显的诱敌都没看出来?又或者是他自恃艺高人胆大? 心下想着,脚下半点不停,叶易安引着那紫极宫道人向大明宫深处方向逃去。 十个散修都是如此,转眼间聚集斗法的场面已是四散一空,出来拦截的紫极宫道人被分散引开。有的散修身后有两个,甚至是三个紫极宫道人在衔尾追击。 越过又一片连绵的飞檐斗拱,叶易安见前方有一处暗沉的院子,当即投身直下。 那紫极宫道人紧随其后却已看不到叶易安的身影,向四周放出用于探查的细密丹力流波,并再度强化丹力护盾后,道人也随之降落下来。 放出这么多的细密丹力流波,周遭一举一动尽在掌握,这局势分明就是瓮中捉鳖。 这个暗沉的院子中没有宫人居住,寂静的有些阴森,看似紫极宫道人的双眼都已微微合拢,但他整个人却像居于蛛网正中央的猎食毒蛛,通过细密的蛛丝掌握着周遭的一切,任何风吹草动都绝难逃过他的探查。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丝毫动静,仿佛这个阴森恐怖的院子里除了他之外根本就没有别人。 紫极宫道人蹙起双眉,这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院子上空忽然亮起一点红光。紫极宫道人术法的反应速度甚至比脑子的反应速度更快。 “定”,破口怒喝的同时,定魂幡已急驭而出遮向头顶上空。 或许是因为常年深隐宫中的缘故,这个紫极宫道人斗法时的临敌经验确有不足,但其扎实的修行境界却是尽显无遗。 可惜…… 裂天斩鬼刀作为一件法器,此前一直是被驭出使用。但此刻它却被紧握在叶易安手中。 手握通体赤红的裂天斩鬼刀,虚空中的叶易安犹如九天魔神飞斩直下。 显化出来后金光闪闪的“定”字甫一碰上刀锋,激烈动荡中立即被斩的烟消云散,刀势丝毫不减,继续向下斩上定魂幡,丹力流波四溅之中,整柄长幡一分为二,裂口处清晰可见灼烧的痕迹。 此时已不是叶易安在驾驭裂天斩鬼刀,而是红玉雕成的巨刀带着他飞速直下,斩丹力护盾,护盾破碎,巨大的刀体径直从紫极宫道人头顶灌入,霎时间紫极宫道人的身体已被从中剖为左右两片。 一刀两片,但地上却没有一滴血迹,紫极宫道人的身体在裂天斩鬼刀炽烈的红光中瞬息失水焦化,变为漫天飞灰。 空气中陡然爆出一股浓烈到令人闻之作呕的焦臭气息,裂天斩鬼刀去势仍然未尽,直至斩进院落地上铺着的厚厚青石。 地面震动,一片簌簌响动声中,院子周围从内到上,乱起一片杂物倒地及屋瓦坠落的乱响。 十数息后地动才平复下来,裂天斩鬼刀也已恢复为沧桑朴拙的样子,留下的是地上那道宽逾半丈,深可埋人的沟壑。 一口气吞下三枚回龙丹后叶易安才收回裂天斩鬼刀,而后看看周遭一地乱象及令人生畏的沟壑,身形悄然消失,遁入另一处院落。 正文 第183章 激战 经由“黄庄主”解开那些云纹的秘密之后,叶易安才知道裂天斩鬼刀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隐藏有多少大威能,相反,这件偶然得自于神农圣殿的巨刀其实非常纯粹。 以阴阳而论,裂天斩鬼刀属于至阳之器;而以五行来论则是极于火,刀体上那些繁复云纹的用意都是为强化火之力。 虽然已经解开了裂天斩鬼刀上的云纹之秘,但直至现在叶易安其实仍然不清楚这把刀的威能极限,这是因为他现在仍然没有使裂天斩鬼刀释放极致威能的能力。 像刚才那样使刀体呈现红玉状态已经是他当下所能做到的极限,即便如此,也必须是在手持的情况下,否则根本无法持久。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他的能力仍然不足以驾驭裂天斩鬼刀,以至于仅仅是发挥其堪称是基本的威能时都无法脱手——不能脱手的法器……一想到身为修行者还要像人间世中的游侠们一样抡着巨刀与敌人肉搏,叶易安就觉得怎么想怎么尴尬。 裂天斩鬼刀威能进一步释放的时候,刀体又会呈现出什么状态?它的终极状态又会是什么样子? 自从那天在沙洲试验过后,这两个疑问就经常在他心中萦绕,却没有答案。尤其是此刻看着面前这道令人生畏的沟壑后,想要知道答案的念头愈发来的迫切。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叶易安摇摇头,凌空蹈虚上了旁边一片凌乱的房屋。 刚踩着屋顶飞檐上石雕神兽头部站定身体,就听到右侧十数丈外传来一声惨呼,一个同行散修在两个紫极宫道人的夹击猛攻下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应声看去时正好看到一枚印形法器强行轰碎散修的丹力护盾后去势不减的击中肉身。 血雨、肉屑混合着丹力护盾被轰碎后还未曾散尽的丹力流波一起四散飞溅,构成了一幅极具震撼力的凄艳图画。 叶易安的眉头跳了跳,这一趟的任务还真是烫手啊! 他与那刚刚变成无数碎肉沫的散修是同一组,这一组共有十个人,任务就是率先进入宫城吸引并分散紫极宫供奉道人的防卫力量,为后面大队散修直扑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创造条件。 说穿了他们就是负责探路并诱敌分敌的前锋,但跟人间世军队中的前锋们不一样的是,做完这些之后他们不能撤,还必须尽可能拖住更多紫极宫道人,不使他们能够安心回援勤政务本楼。 宫城闯也闯了,分敌也分了,甚至还手刃了一个紫极宫供奉道人。现在怎么办,能不能撤出去?这个念头刚一浮上脑海,叶易安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做了决定。 从终南山中的黄庄主到下午那个美髯中年,狂信者们的实力已经毋庸置疑,在这种情况下,现在就撤出去绝非明智——虽然并没有亲眼看到,但他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似乎有人在某个地方查看,或者更直白的说就是在监视着他们的行动。 即便要撤,也要像之前美髯中年说的那样到一个时辰之后再撤,至于现在……既然不能往宫城外面走,那就继续向前,向宫城更深处前进。 心湖中瞬间浮现出以上心念,但其实有一个念头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下午听到美髯中年说明任务目标之后,他就一直想到勤政务本楼看看,看看今夜那里究竟会发生什么。 或许这才是他此刻面对这两个紫极宫道人时仍然决意向前的根本原因。 一举轰杀那个散修后,两个紫极宫道人转头之间就看到了十数丈外在飞檐上衣袂轻举,飘飘若仙的叶易安。 三双眼睛一对上立时迸发出一片勃然杀意。两个紫极宫道人利箭般合围上来,堪堪等他们冲到一半时,却发现目标突然消失了。 眉头一凝,俩紫极宫道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与此同时,无数道探查的丹力流应心而出。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突然不见?不过是用遁法罢了,只要是用术法必然就会有丹力波动,也就逃不过丹力探查。即便再精妙的遁法又能延续多长时间?想逃!敢夜闯皇宫捋紫极宫的虎须,道爷就要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屑的冷哼声因为紫极宫道人用力太过的缘故显得异常响亮,但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不对。两人放出去用于探查周遭丹力波动的丹力流居然一无所获! 这不可能啊,即便那个散修的修行境界再高,他施用遁法的速度也不可能比丹力流更快?他……在哪里?又是怎么躲过丹力探查的? 其中一个紫极宫道人脸色一变,丹力护盾立时随之强化,另一个道人反应钝些,看到同伴的动作后才意识过来,就是这毫厘之差,两人上方的虚空中突然多出一道人影。 就是刚才那个突然消失的散修,手持一柄巨刀凌空下劈,修行者斗法基本都是隔空攻击,像这样手持着法器近身肉搏,强烈的视觉冲击必然搅乱心神;更夸张的是那柄正凌空而落的刀实在太大,简直就是一扇门板劈面砍下来;刀体的颜色又如此淋漓如血。 几造里夹杂,那反应本就有些迟钝的紫极宫道人愈发的反应不过来,犹如整块血玉雕成的裂天斩鬼刀挟风雷之势而下,劈碎丹力护盾后毫无迟滞的从天顶灌入。 又是一次完美的一刀两片,这一次疾风之袭来的太快太突然,旁边另一个紫极宫道人加固自身丹力护盾后甚至来不及援手,同伴已被剖成两片,而那突袭的散修在惊鸿一瞥后突然又消失不见了。 看着同伴被剖成两半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失水枯干粉化的肉身,反应机敏的紫极宫道人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急放用于探查的丹力流,急驭法器,只不过这一回却是为了自保。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稍稍心安,以天眼术法游目四顾,周遭昏暗的夜空如同择人欲噬的巨兽,将刚刚而起的心安敲得粉碎。 紫极宫道人绷紧全部心神,六识全开的等着那一刀再现,但是那散修却迟迟没有现身。 很快,紫极宫道人额头开始渗出一层白毛细汗,对于早已进入真丹境界的他而言,上次出汗早已是一段久远的记忆。 心越跳越快,越跳越急,声音大的如响鼓一般,紫极宫道人甚至听到了自己越来越重的喘气声。 又等了一会儿,无边的恐惧终于压碎了身为紫极宫供奉道人的骄傲,那道人明白再这么紧绷下去,不用对方出手,他自己就得崩溃。 撤! 或许……他已经走了? 这两个念头刚一出现顿时就如燎原野火越刮越猛,片刻之后,那紫极宫道人开始后撤。 宫城上方的夜色深处,有两人正默默的注视着下方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夜色太浓,又或者是因为神异术法的缘故,纵然隔着很近的距离也无法看清他们的容貌,甚至就连身形都模糊的很,只能隐隐绰绰看到一人居前,另一人则落后半步。 “第二拨人进来了?” “是” “唔……”,居前那人口中答应着,眼神却没离开下方正准备后撤的紫极宫道人。他的视线被刚才那惊鸿般的一抹红色刀光吸引过来后,就饶有兴致的注视着这一场无声的对决,“心气儿已衰,气势已竭,要出手现在就是好机会” 下方却没有动静儿。直到紫极宫道人已退出十余丈,刚才在暗夜中极妖艳的那抹红光依旧没有出现。 落后半步那人发出“咦”的一响轻声,居前者也微微跳了跳眉头,不过随即便舒展开,“是丹力不够,可惜了!不过能审时度势,也算明智” “短短时间手刃两个同为真丹期下入室境界的紫极宫道士,他的表现倒也算对得起那份酬劳了” “嗯”,居前那人漫不在意的轻应一声后就要移开目光。 就在这时,下方处如暗夜獠牙般的红光再度突然出现。目睹此状,居前那人不仅没有一丝惊喜之意,反倒摇头叹息了一声,“既是强弩之末又何必强行出手,蠢材” 似乎就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此前两次无往不利的红光这一遭却未能破掉紫极宫道人的丹力护盾,以手操刀的弊端也随之显现,当那巨刀陷入丹力护盾中后,操刀的散修也随之失去了他最可依仗的灵活性。 下方处,紫极宫道人见红色巨刀被自己全力强化的丹力护盾陷住后,心中巨石落地,一直紧绷到极限的身体与心神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狂喜的同时已在准备最为凌厉的反击,他要亲眼看着那操刀散修在自己面前被轰成飞灰,万劫不复,不如此就难消心头之恨。 就在他脸上笑容成形的刹那,又一抹比暗夜更深的黑色流光从操刀散修空着的另一支手中射出。 这抹流光居然毫无迟滞的突破了连红色巨刀也无法突破的丹力护盾,直接搅进紫极宫道人的腹部,几乎在瞬时之间,道人脸上血色尽失,透出一股灰中泛黑的浓郁戾气。 丹力护盾再也陷不住巨刀,散修一手抽回黑色流光,另一只手中的巨刀顺势而下,结结实实将那紫极宫道人如前般剖成了两半。 高空阴影之中,退后半步站着的那人“嗯”的语音一挑,“好霸道的法器,只是这么重的死戾之气……怕是与魔门关联不浅” “未必”,居前那人吐出这两字之后就住了口,也没解释什么。只是看着下方那个散修的举动。 目睹紫极宫道人一剖两半的肉身极速失水并最终随夜风化为飞灰,叶易安长喘一口气后再度取出一瓶回龙丹,将三枚丹丸尽数投入口中。 短短时间里他已经服下六枚旨在迅速恢复丹力的回龙丹,实为前所未有之事。 他服下的虽然是天机谷所能炼制出的最上品回龙丹,但因为这种丹药是针对纯以天地原生灵力的修行者,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对症。 修炼《蛹蝶秘法》最重要的基础之一就是要保证肉身之内天地原生灵力与太阴气机的均衡,均衡做得越好,丹穴就越稳固,丹力的流转与运用也就越高效。反之,一旦二者失衡则会非常麻烦。 这种情况下,只能补充天地原生灵力,对于普通修行者而言异常珍贵的回龙丹在他面前就显得很鸡肋了。若非必要,叶易安很少会自服。但今夜不仅用了,而且短短时间里连服六枚,实不啻于饮鸩止渴。 只此一点便足可看出如今裂天斩鬼刀每一运用时所耗丹力之多,以及对手之强,形势之危。 这趟浑水真不好趟,长安真不是好来的,道门狂信者们的酬劳更不是好拿的! 服完回龙丹叶易安再不敢有丝毫冒进,落地找了一处僻静角落放出用于探查的丹力流后开始抓紧时间行化丹力,纵然明知是饮鸩止渴,但不管是想有所作为还是活着走出宫城,此刻他都顾不得了。 高空阴影中,居前那人将这一切看完后才再度开口,“这人是谁?” “不知是那路招募来的散修,要问过之后才能知道他的来历” “唔,此人要多加留意,若能熬过今夜不死,可不惜代价将他吸纳过来,后面或许能有大用” “不惜代价……”,落后半步那人闻言讶异的看了居前者一眼,这个词可是很少从他口中听到,“此人身上古怪虽然不少,也只是对真丹下入室境界以下才有用,只要跨过上入室这道门槛,心灯一成,他的这些伎俩也就用不上了” 居前那人听完又是只说了四个字,“小家子气”,除此之外别无解释。落后半步者似乎早已习惯他从不解释的风格,微微俯身,“是,此事我亲自去办” “唔”,居前者从叶易安身上移开目光,投向下方宫城东北兴庆宫深处的勤政务本楼。那里正有一片多达四十余人的修行者如天外飞仙般强行突进。 三柱香功夫后叶易安从暗影中站起身,肉身随即开始虚化。今晚对狂信者的交代已经足够,再没必要像之前那么招摇的去吸引紫极宫道人的注意。与此同时他也暗下决定,今夜若非遭遇生死险境绝不再用裂天斩鬼刀,不是不想用,实在是用不起了。 肉身虚化完成后叶易安心安不少,随即悄无声息的向勤政务本楼方向摸去。 正文 第184章 一眼 兴庆宫原是当今皇帝李隆基为太子时的潜邸,登基之后大加扩建,遂成宫城内继太极宫与大明宫后的新建筑群。 因是后来修建而成,所以兴庆宫并不占据核心位置,而是位于宫城东北方向。叶易安一路而来,越靠近兴庆宫感觉到的乱象越明显。 此前他们十散修不加掩饰的御空而入是引发宫城混乱的引子,此后与紫极宫供奉道人们遍及宫城四方的斗法更进一步推动混乱向更大的方向扩散。 虽然紫极宫在皇宫之中早已是一个久远的存在,但他们历来行事低调,在多达五万余的宫人们看来,他们跟普通道观里的香火道人们其实并没有太多区别。但今晚一切却全乱了。 先是当值的宫人看到叶易安等十散修如传说中的仙人般凌风御空而来,继而又见到熟悉的紫极宫供奉道人们飞天而起,随后双方在空中追逐斗法,炫目的丹力毫光、各式各样的法器自行上下翻飞,这一切使看到的宫人们目瞪口呆,如在梦中。 先是当值宫人,继而闻声而出的宫人越来越多,初时还只是看热闹叹神异。但当第一个散修被紫极宫供奉道人在空中轰成一堆血肉,异常残酷的杀戮血淋淋在眼前上演后,如同一块巨石砸进本就不平静的水面,除了最偏远的宫阙外,几乎大半个宫城瞬间就乱了。 仍在继续的斗法,散修与供奉道人们不断的移动,双方不断的死伤,因为双方斗法而被波及轰碎的房屋、点燃的宫室……这一切都使下方的混乱越闹越大,越闹越烈。 这样的混乱很合叶易安的心意,也为他的前进提供了方便。没花费太多力气,他就顺利的进了兴庆宫建筑群。 这时十散修与紫极宫供奉道人们的斗法已经结束,至少叶易安再也看不到双方斗法时应有的丹力流波与法器纵横。无声的摇摇头,当这一切动静儿都消失后,也不知他们那一组十个散修中现在仍然活着的还有几人……即便有,想必也绝不会太多。 强行驱散心中生出的那一抹兔死狐悲的伤感,远远绕过两个正在试图平息混乱的紫极宫供奉道人,叶易安继续向勤政务本楼前进。 并没走出多远,夜空中突然爆出的一片巨大闪光瞬时映亮了整个夜空。叶易安扭头看去,见闪光的爆发点是在长安城外向南约十余里方向。 出长安城南十五里就是终南山,专供玄都观中神通道人们修炼的上观就在山中。这个方向,又弄出这么大动静的闪光,唯一的可能就是玄都观上观。 而他们的敌人……魔门,魔门到长安了! 难怪宫城闹出这么大动静却看不到玄都观有任何动作,下午那美髯中年的话再次言中。 映亮夜空的闪光还不曾散尽,头顶处乌云般的一片黑压压人影飞速驰来,观其目标正是勤政务本楼方向。 散修大队来了 远处那两个紫极宫供奉道人放弃了试图平息宫人混乱的努力急速飞撤,地面上的叶易安也随之加快速度衔尾而进。 越过层层楼阁宫阙,眼见勤政务本楼已然在望时,前方蓦然升起一片璀璨光华堪堪挡住空中散修者大队。 这是一波多达三十人左右的供奉道人队伍,杏黄道衣明白无误的揭示了他们的身份。双方撞上之后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从修行境界层次而言一场堪称规模空前的大斗法随即上演。 斗法甫一开始就劲爆到天雷勾地火的程度,跟眼前的场面比起来,叶易安以前所看到的斗法简直就像过家家一样。 风云激荡,爆鸣如雷,数十件法宝乃至神器飞舞盘旋,下方地面上的宫阙楼阁如粉泥般不断坍塌乃至直接化为齑粉,目睹这一切的叶易安不断进退趋避已免遭受池鱼之殃,头皮阵阵发麻。 很快,天幕上就开始出现修行者被血腥斩杀的场景,间或还有修行者如被猎弓射中的鸟儿般向空急坠,肉身狠狠砸在地上烂成一堆肉泥。 不管是被当空斩杀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十之**都是叶易安下午曾见过的那些散修。 这一波散修在数量上分明占据着绝对优势,但真一斗起法来却是……这简直就是羊群入虎口。 看到这里,叶易安不仅是头皮发麻,心底更是一片冰凉。 紫极宫太强了!即便是很大一部分实力被牵绊在剑南道,又经过之前的袭扰分散,他们的力量依然不是几十个东拼西凑的散修可以抗衡的。 狂信者们太黑了,什么隔绝勤政务本楼内外?什么坚守一个时辰就算完成任务?美髯中年下午给出的任务根本就是骗人,就是要他们这些散修来当炮灰的。 头皮发麻,心底直冒凉气之余,叶易安心中更多的是侥幸,侥幸紫极宫供奉道人面对刚才的袭扰诱敌时并没有真的上当,否则刚才若是这些人一起出来,自己哪里还有半点活路?同时也侥幸没有分在这第二组,现今的情形是即便头顶上的这些散修已经意识到不对,逃都逃不了了。 后怕之余,一个新的问题迫在眉睫的浮现出来。 现在……他该怎么办? 仅仅只迟疑了十数弹指的时间,叶易安咬咬牙,在宫阙楼阁坍塌引发的漫天尘灰中继续向前。 情势越是发展到如此恶劣的局面,若不能到勤政务本楼看一眼就越不甘心,这种心理真是复杂的说都说不清。 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走! 上方大斗法进行的天昏地暗,反倒给他的前进减少了障碍。很快,叶易安就到了勤政务本楼外。 眼前的场面同样震撼。地上倒的全是人,因为数量太多几乎将勤政务本楼外的地面都给盖满。这些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人绝大多数都穿着威武雄壮的羽林军衣,间中夹杂着一些杏黄道衣。 看来有人已捷足先登了,至于这些人是谁,叶易安根本都不用多想。 若非有包括自己在内的五十多个傻到家的散修引开那些紫极宫供奉道人,狂信者们又怎能如此轻松的进入勤政务本楼? 尽管十几年前叶易安就已经知道满口慈悲的道人够黑,但直到今晚他才真正见识到这些人能黑到什么程度。 深吸一口气后,他悄悄的向前潜去。 目标已经触手可及时,叶易安生性中的谨慎发挥了作用,虽然凭借《蛹蝶秘法》能够隐去身形,他依然没有直接进入楼中,而是悄无声息的到了一楼的窗户外面向内窥看。 四株巨大的灯树将一楼内部照的亮如白昼,但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些当值宫人,里面却再见不到一个人。 继续从外面上二楼,叶易安刚刚踏上二楼一处窗子外面的琉璃飞檐,就听到窗子里面一个极好听的声音说道:“四十五年太平天子,陛下也操劳的够了。今日传位之后以太上皇帝之尊携贵妃娘娘安享清平,岂不比为了安胡儿夙兴夜寐来的清闲自在?” 逼宫传位?叶易安脑海中刚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前那扇描金雕花精美到极点却紧闭着的窗子突然毫无征兆的化为飞灰,屋内灯树上明亮的烛光顿时倾泻而出。 叶易安没有一丝一毫的耽搁迟疑,几乎是压着倾泻出的烛光飞身而退,透过已经消失的窗子他只看到一坐一站两个人。 楼中并不是只有这两人,但这两人却将他的惊鸿一瞥全部占据。 坐着那人是背着窗户,所以叶易安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微微佝偻的,身穿灿然五爪金龙黄袍的背影;站着的那人虽是面窗而立,但因为他的眼睛,使得乍见之下所有人都只会注意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明亮深沉,犹如盛装着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就看着他,通透明澈,似乎他那蛹蝶秘法下的隐身根本就不存在。 叶易安只看了这一眼,视线就被一个穿着杏黄道衣的身影给挡住。 这个突然出现在破碎窗前的神通道人有着凌厉如刀的眼神,双眉中心的天眼处隐隐可见一盏恍若心灯的有相无形之物。 《蛹蝶秘法》的隐身在他面前似乎同样不存在,凌厉如刀的眼神直接刺在叶易安的身上脸上。 这一刻,正在飞速急退的叶易安全身寒毛倒竖,心湖中狂涌而起的警兆明白无误的提醒他,对方雷霆万钧般的攻击将如狂风暴雨,转眼即至。 十余年来心湖中生出的类似警兆从未落空过,但这一次却成了例外。 那人看清楚他的脸后,居然莫名的笑了笑,笑的幅度很小很轻微,但叶易安却看的清清楚楚,那的确是笑,似乎那人见过他,但叶易安确定无疑的是,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然后,心湖中刚刚生出的警兆消失了,那人也已转过身去,丝毫没有要追击他的打算。 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心中涌起无边疑惑,叶易安却没停止急速的飞退。刚才那样的冒险有一次就够了,足够了!他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对方的耐心。 一连退出百丈,离开勤政务本楼的范围之后,刚才在瞬间绷紧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下来。但就在这时,一件摄魂铃形状的法器居高临下准确击中了他的丹力护盾。 正文 第185章 绝杀 丹力护盾如湖面涟漪急速波动。这次攻击来的太突然,叶易安闪身避让时抬头看去,见攻击他的是个同样身穿杏黄道衣的神通道人,观其所来方向正是与大队散修斗法的战场。 这应该是个紫极宫供奉道人,那边与散修大队斗法的场景依旧激烈,他却先行抽身而退,或许是为了去查看勤政务本楼的情况? 御空的紫极宫道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非常清楚明确,这使得叶易安同样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隐身已被对方看破。 短短时间里隐身接二连三被看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关系重大的疑问,但此刻叶易安却已无暇顾及。供奉道人的法器正如跗骨之蛆般对他进行着追杀。 几乎是刚接触不久叶易安就意识到供奉道人的修行境界远胜于他,差距还不是一星半点,而是类似于灵丹期第二重天与第三重天这般的层级之差。 这厮是真丹上入室的境界! 修行进入真丹期后任何一点突破都很难,下入室与上入室之间一个层级的差别表现在斗法时的实力上更是明显的很,加之叶易安在此前斩杀三个紫极宫供奉道人的斗法中已经损耗大量丹力,此刻的形势危急到何等程度可想而知。 从那供奉道人突然出手到现在只是很短的时间,叶易安已是险象频发,数度生死一线,巨大的压力如山而来。 更要命的是……他不惜饮鸩止渴接连服用六枚回龙丹蓄积起的丹力正以极快的速度消耗,行将到达丹力耗尽的边缘,那一刻到时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叶易安一边艰难支撑,一边急速思索,怎么办? 多年挣扎求存的经历使他每临险境时能够并不慌乱,且越是危急脑子转的越快,这一刻他猛然想到了美髯中年下午分发的那件物事。 此前他还曾庆幸终于知道了此物的用途,就凭这一个收获这趟长安之行就没白跑,却没想到今晚还真有用到它的时候。 那是一面星盘,也就是言如意口中的定像盘,但在美髯中年的解说中,它却是能为修行者提供即时丹力补充的法宝。 不过美髯中年在分发解说此物时也曾郑重告诫,此法宝虽然能即时补充丹力,但其有着绝大弊端,尤其表现在对修行者心神的冲击上,所以只可做危机时的救急之用,绝不能持久,否则反噬之下心神将难逃溃毁之结局。 叶易安对美髯中年的解说记得很清楚,尤其是后面的告诫部分记得更清楚。但对于他而言……还有比现在更危急的时刻吗? “勤政务本楼外伏尸遍地,皇帝老儿正被人逼宫传位,你还有心思与我纠缠?”,叶易安突然出口的一句话让那紫极宫供奉道人脸色猝变,凌厉的攻击也随之骤停。 压力一减,叶易安却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飞速向大明宫方向远遁的同时已趁此空隙从袖里乾坤中取出美髯中年所给的星盘。 之所以向大明宫方向疾走是因为现在这个地方太危险,正好处在勤政务本楼与大斗法战场之间,不一定什么时候又出现个往勤政务本楼回撤的供奉道人。 加上此前与言如意交易得来的那三面星盘,他的袖里乾坤中其实共装有四面星盘,以大小及所用材质的珍贵程度而言,美髯中年给的这面堪称最差。之所以取出它来是不敢节外生枝,因为现在根本不能确定美髯中年所说的运用方法究竟是只对这面星盘,还是对所有星盘都能通用。 他心中本还存着一言催走那供奉道人的心思,只要供奉道人现在赶到勤政务本楼,自有狂信者为其送终,孰料这个想法却落空了。或许是那厮刚刚杀红了眼,又或许是他觉得可以在极短时间斩杀自己,或者根本就以为是在骗他,总之那供奉道人居然又衔尾追了上来。 叶易安已没有任何迟疑的余地,急速远遁中见已远离开刚才那条危险的线路,转身过来的同时依照美髯中年所授方法驱动了星盘。 方一驱动,星盘盘面立时亮了起来,涌起一团若有实质的晶莹碧绿光华尽数笼罩在叶易安身上,而后就如水入涸沙,直接渗进体内。 不知是不是绿色光华的颜色而产生的幻觉,叶易安只觉山泉般清凉的光华流入体内,本已耗尽的丹力顿时勃勃而生。 探手拔出裂天斩鬼刀,迎风一晃已成门板大小,劈手向供奉道人放出的摄魂铃砸去。 星盘供给的灵力实在太纯,纯到世间最高品质的灵眼也远远不及的程度,进入体内经过丹穴流转之后径可直接充为丹力使用,有此充沛的丹力补给,裂天斩鬼刀通体愈发殷红,红玉般的巨刀此刻竟然隐隐泛出血色。 因叶易安的修行境界是真丹下入室,他又刻意敛藏了太阴气机,所以此刻裂天斩鬼刀的护器毫光呈现的是与修行境界匹配的纯正炽白。而供奉道人的摄魂铃则是白中闪耀着金光,只此一点便足证他此前的判断没错,这厮的修行境界确实到了真丹上入室。 裂天斩鬼刀与摄魂铃毫无花俏的撞在一起,激起的丹力流波竟然使叶易安的丹力护盾表面都生出涟漪般的细纹。 摄魂铃虽然没被废掉,但其护器毫光却被裂天斩鬼刀生生斩碎,在法器本体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生生跨越一个层级的修行境界差重创真丹上入室修士的法器,这一刻,裂天斩鬼刀的神器风采尽显无遗。 虽然只是一击,但这却是叶易安遭遇眼前这供奉道人后的第一次反击,丹力消耗,换言之他从星盘上补充的灵力之巨可想而知。 叶易安的斗法风格历来是快字当头,既然已经开始反击,此后便是绵绵不休。一时间竟一扫此前只能被动挨打的局面,与修行境界高了一个层级的供奉道人斗成了平手的局面。 可惜的是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那供奉道人修行境界既高,斗法风格又异常沉稳,叶易安始终难以找到机会将其重创。 斗法正在最为激烈的时刻,星盘灌入体内灵力的清凉中突然多出了一股类似于他在失落之城大尸坑曾感受过的阴森冰寒,几乎与这冰寒出现的同时,叶易安平静的心湖中浮现出电光掠影般的无尽面孔。 因浮现出的面孔太多,一张一张闪的又太快,所以根本无法将任意一副面孔看的清楚。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无尽量闪动的面孔上都统一的呈现出两种神情。 一则忧愁 一则虔诚 与此同时,随着他还在继续不停的从星盘上获取灵力,无尽量面孔浮现闪过的同时心湖中开始不由自主的积蓄起越来越多的负面情绪,极短时间里叶易安心湖中郁结的负面情绪水涨船高。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这人生八苦不仅搅乱了他的心,甚至开始涌入他激烈斗法时正紧张运转的脑海。 这样的场面叶易安以前曾经经历过两次,那两次都是刚一发现不对即刻停止对星盘灵力的吸纳,但此时此刻他却是想停都停不下来,一旦停止就意味着死路一条。 这就是美髯中年所说的反噬了,果然够狠够毒,对于修行者来说最怕的就是心障,修行境界越高越是如此,因为境界越高心障一旦出现也就越强,所以一入真丹境界,心障就已经不叫心障,而是天劫! 星盘副作用带来的反噬居然是引动天劫……很快,叶易安的心乱了,就连大脑也开始出现迟钝,乃至不受控制的情形,整个身体之内迅速积蓄起一股强烈的暴戾。 绵绵不绝的疾攻不可避免的开始慢下来,一直与他缠斗的供奉道人趁此间隙瞥了一眼勤政务本楼方向后,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焦急神情。 随即焦急变为决绝,显然他是做出了什么异常艰难的决定。 摄魂铃突然开始无风自振,发出一串飘渺如仙乐的铃音。 铃音似有勾魂摄魄之力,居然一举成功锁定了叶易安正值混乱的心神。 供奉道人也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就能锁定一个真丹下入室的心神,脸上喜意一现,双手虚抬,摄魂铃瞬间暴涨数十倍大小,变化成一口巨钟,钟口方向正好对着叶易安。 经此激变,本是勾魂摄魄的铃音听在叶易安耳中已是洪钟大吕,诡异的声波如一道无形枷锁将他牢牢锁死,音声不绝,心湖陡然卷起漫天狂风巨浪,脑海神识也随之恍惚飘摇。 摄魂铃可谓是道门乃至整个修行界最为常见的法器之一,与桃木剑一样极其平常。但其名为摄魂,叶易安却从没见过谁的摄魂铃法器是真能生摄魂魄的,但此刻……供奉道人的这枚摄魂铃居然真有如此骇人的神通。 “当”的一声脆响如冷水激面换来叶易安片刻的惊醒,这是裂天斩鬼刀失去他的控驭后掉落地面砸在青石上的声音,刀体太重,所以声音极大。 借此一线清明,叶易安又重重一咬舌尖,心神脑海终于暂时冷静清晰下来。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立即导引着那些不断浮现闪回的陌生面孔向摄魂铃涌去。 摄魂铃玩儿的就是这个,这些诡异的面孔应该符合他的口味吧? 这举动本是他在生死边缘时全部求生本能被调动后激发出的灵光一闪,根本没有经过理性思考,但其结果却比思考后的举动效果更好十倍百倍。 那些阴魂也似的面孔居然真的被摄魂铃长鲸吸水般吞了进去,且是越吞越快。 它吞的越快,叶易安清醒的就越快,心湖也如海水落潮开始恢复平静。此时反观那供奉道人,脸上的表情却开始变的复杂起来。 任何一个修行者的法器都是与本体心念相通的,摄魂铃此时的鲸吞狂吸无形中帮了叶易安一个大忙,却坑了身为器主的供奉道人。 星盘的反噬之力果然够强,即便修行境界已到真丹上入室也无法即刻摆脱。但供奉道人的实力也实在强悍,察觉到不对后立时闭上双眼,随后额间双眉中心处出现了一盏有若实质的心灯。 就在这时,叶易安摇动的魂魄重新归位并已将脑海神识重新定住,拔出袖中骨匕就向供奉道人扑去。 惊艳的黑色流光刺穿供奉道人堪称磐石般的丹力护盾,刺入温热的胸腹,再往上一挑,一大堆脏器顿时和着血水喷涌出来。 供奉道人闭着的双眼猛然睁开,他甚至还看了一下自己那正在下坠的脏器。 当他的肉身轰然坠地而死时,死不瞑目的双眼中定格的是不可置信。 他不可置信的是:叶易安怎么可能突破他的丹力护盾?! 他更不可置信的是:在这场怎么看都是毫无悬念的斗法中死的竟然是自己?!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没有星盘,如果没有取自虚可所化骨魔身上的残骨骨匕……可惜的是世上没有如果,修行界同样没有。 正文 第186章 野百合的春天 虽然刚刚亲手斩杀了踏入修行界以来遇到的最强敌,叶易安却连稍稍回味的空闲都没有,依照美髯中年所授方法关闭星盘后即刻飞身离开。 当下的他迫切需要进行全方位的整理,丹力、心湖、神识等等都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这种状态下他并没有急着离开宫城,而是就近找了一间没人住的堆放杂物的宫室,一连下了数道禁制后盘膝趺坐。 往常很容易的凝神定思现在都变得很艰难,心湖同样难以平静,这又影响到神识的清明,总而言之一句话,他现在的状态简直糟糕透顶。 心神恍惚,精神无法集中对于普通人而言都很麻烦,更别说他这样的修行者,偏偏还处在今晚,处在宫城这样一个险恶的环境中。 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好容易完成第一步凝神定思的功课后,叶易安并没有急着呼吸导引,而是先行驱动天眼内视对自己的状态做一个综合评估,并查寻问题的根源。 内视完毕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丹穴依旧稳固,但其它的一切都不乐观。问题的根源并不出他所料,还是在星盘的反噬上。 尽管他已经不再从星盘上获取那纯粹到可以直接转化为丹力的灵力并已经将之关闭,并且之前那死鬼供奉道人无心中也帮他做了一些清理工作,但随着星盘灵力而来的阴冷依旧有不少留存。 正是这些留存使得他心湖中仍旧在不断浮现闪动辨不清容貌的面孔,这些面孔负载的阴暗情绪又进一步影响到神识乃至性情,并最终在体内郁积出更多的暴戾。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不管要解决神识还是心湖的问题,归根结底都必须将来自星盘的那股阴冷从体内祛除干净。 很麻烦! 一则是因为使用星盘时间长,体内阴冷太多。此前那美髯中年也交代过,在危急时刻星盘虽有堪称神器的效果但绝不能长时间使用。换言之这东西只能救急,他却因为不得已的缘故长时间、大烈度的使用,由此而来的反噬之力自然少不了。刚才的斗法中若没有摄魂铃的变故,那死鬼供奉道人甚至都不需要再出手,就能坐等着他自己崩溃在反噬之力下。 第二则是没有时间。这些郁结在体内的阴冷并非绝无办法祛除,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最终也能苦修将其化散掉,但这恰恰是他当下最不具备的。更麻烦的是这些阴冷一刻不祛除,他甚至都已无法再与人争斗。 心湖不宁,神识不清,还怎么与人斗法? 找出问题的根源后,叶易安强压住因体内暴戾郁结而生出的烦闷,开始一点点回顾自星盘驱动之后身体的感受,哪怕最细微的也不放过。 边回忆边分析,渐渐想到了那一点。 他现在还记得这股阴冷最初出现时,他的第一感受是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失落之城,当时他与虚可在那片大尸坑边缘做生死之搏时,从大尸坑里渗出的阴寒就是这种感觉。 叶易安双眼猛然一亮,难倒…… 整了整坐姿,趺坐好后重新凝神定思,开始第三重《蛹蝶功法》的修炼。 这门功法对修炼环境的要求太特殊,因为没有合适的阴阳炉,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修炼功法。这样做虽说并非不行,后果却是修行境界无法提升,只能原地踏步。 此地并非阴阳炉,这时修炼《蛹蝶功法》也就无法从外部获得天地原生灵力与太阴气机,只是对自己体内丹力与气机的一个调整。 初开始时没有什么变化,丹穴就像一具因为没有粮食添加而空转的磨盘。但慢慢的这种情况开始发生变化,此前从星盘上获得补充的那些灵力在随着丹力往丹穴的循环搬运中不断消弭异质,越来越与叶易安亲自修炼出的丹力中的原生灵力同质融合。 星盘释出的灵力虽然纯粹到经丹穴一转之后就能直接用为丹力的地步,但它毕竟与自身修炼出的还是有区别,直到此刻,叶易安才算真正将星盘灵力化为己有。 更让他惊喜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体内留存的那些不受约束的阴寒居然也开始加入运转,且每经丹穴流转一次,阴寒便少了几分,丹力中的太阴气机则得到了几乎是相应的强化。 刚才的想法没错!这些堪比失落之城大尸坑戾气的阴寒果然可以转化为太阴气机。 设想被证实,叶易安此刻简直比刚才绝杀那供奉道人时更加兴奋,用功也更勤。 随着最后一点留存的阴寒也被转化为太阴气机并彻底融入其丹力之中,心湖中一直闪现的面孔随之消失,神识也重归清明。 叶易安睁眼收功后只觉精神奕奕,此前的那些不适全都烟消云散,此时的状态可谓焕然一新。 他的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容。不仅因为困扰他的阴寒已被全部化去,也因为在这一过程中随着太阴气机的补充,一直担心的体内灵力与太阴气机不均衡的危险得以大大缓解。 更重要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了星盘对于他的真正意义,这才是今晚最具价值的发现。 别的修行者都是纯以天地原生灵力为基础进行修炼,唯有他这古怪的《蛹蝶功法》要求灵力与太阴气机兼具。所以星盘中蕴含的可以转化为太阴气机的阴寒对于别的修行者而言是致命的反噬,但对于他——每一面星盘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阴阳炉。 而且是一经导引流转就可直接运用,堪称最佳品质的阴阳炉。 叶易安的心湖再度变得不平静起来,只不过这一回是因为难以抑制的兴奋。自从第一次知道星盘开始,他就始终对此物保有强烈的兴趣与好奇,更为此在介福观与宫城两度遇险,现在一切付出都值了。 不,不是值了,而是回报远超付出!今晚的发现不仅意味着只要有星盘他就能随时修炼,更意味着在修行的长路上他找到了一条必将是可称神速的终南捷径。 数遍整个修行界,即便将道门与魔门都算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灵眼比星盘的品质更高。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因为灵眼品质的缘故,其他修行者的修炼可称淘尽黄沙始见金,而他则是就在金子堆里,只要稍稍俯身去捡就行。二者之间的差距会是多大? 更玄妙的是,这条偶然发现的终南捷径还只有他一个人能走,其他人即便知道也没用。 这一刻,二十年间修炼《蛹蝶功法》的艰难,阴阳炉难寻的苦恼,经常操心体内两种气机均衡的担忧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世间果然没有白捱的苦,他这个在修行功法上没走寻常路的苦逼散修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尽快把星盘的根底弄清楚。它为什么会内存性质截然不同的灵力与阴寒?这些灵力与阴寒从何而来?又什么会如此纯粹?还有那些面孔以及强烈的负面情绪是怎么回事? 尽管很想取出星盘继续修炼,叶易安最终还是明智的压抑了这个**,无论时间地点,现在都太不合适了。 解除禁制离开这间满是蛛网的宫室后他并没急着乱走,先足踏虚空上了旁边一处高高的飞檐四下瞭望,首先就看到之前斩杀那个以摄魂铃为法器的供奉道人处围着一群人,还都是被狂信者招募的散修。 叶易安想了想后也靠拢过去。 他并没有隐身,距离还远,那些散修已满眼戒备的看过来。他们此刻的样子真是惊弓之鸟的最佳写照。 下午在宫城外那处显赫的府宅中曾一起度过一段不短的时间,虽然相互之间很少交流,但面相总是认识的。见来人是他,那些散修放弃戒备的同时,大多面色古怪的将目光投向了同一个人。 这个身形枯瘦的散修正盯着叶易安,明显有些激动,“是他!我亲眼看见就是他挑了这个杂毛老道,痛快啊!” 枯瘦散修边说边还特意指了指仍旧裸尸在地上的供奉道人以加强语气。 得到他的亲口确认,众散修们看向叶易安的眼神再次有了变化。 散修界与道门魔门不同,没有什么辈分、职司上的区分,在散修界修行者们唯一信奉的就是实力为尊,实力越强就越能获得尊重,此时他们看向叶易安的就正是这种眼神。 落地走近,距离最近的散修居然无声间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后面的同样如此,叶易安就此一路走到人群的最中心,也就是供奉道人裸尸之处。 等他看了看裸尸及散落一地令人作呕的脏器后,开始有散修上前与他寒暄,随着一人开口,加入的人也随之多起来。 通过寒暄叶易安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之前他与这供奉道人斗法的最后时刻,那个身形枯瘦的散修刚刚侥幸逃离惨烈的战场,窜到这里时正好亲眼目睹了他挑杀供奉道人的那一幕。 更巧的是这个供奉道人在之前的大斗法中表现的太耀眼,甚至可以说杀的散修们看到他都为之胆寒,而且他在紫极宫中的身份也被同门叫破过。 只能说在极偶然情况下死在叶易安骨匕下的他身份非常显赫,赫然是紫极宫八大散人之一! 我竟然宰了一个八大散人!乍听此言叶易安自己都为之恍了恍神。他依旧清晰记得十几年前虚相跟他说过的话。 当时因为一件事情办得漂亮,虚相要给他奖励时他提出想学神霄雷法,虚相却说这属于紫极宫绝不外传的最高符术,并言散修若想学习此术唯一的途径就是成为紫极宫八大散人。 紫极宫八大散人哪,那是什么样的实力与地位?当时虚相说的随意,叶易安更是没敢想,没想到今夜他却亲手挑杀了这样一个当年曾高山仰止的修行者。 关于八大散人一般的修行者或许不知道,但此刻在站的全都是修行境界突破了真丹期的修士,谁还能不知道这四个字的份量? 被周围这么多人热烈的注视,甚至是恭维,这让叶易安很不习惯,他很想说明自己其实只是侥幸,要不是那供奉道人心急于勤政务本楼,要不是有星盘与摄魂铃的巧合他早已必死无疑,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说此话题,转而问起此前那场大战的结果,以及为什么会聚在这里。 众散修哪里知道他是心中惭愧,只当他不把斩杀八大散人看的多重,无形间又高看了他几分。 随后众人的解说与补充为叶易安还原了他不了解的情势进展。那场大战惨烈之极,面对动了真火与杀心的紫极宫供奉道人,众散修打是打不赢,跑也实在是难,剩下的就是个苦苦支撑,撑不住的就全都死了。 当来时四十多人的散修大队死的还剩二十出头时,突然出现并直扑勤政务本楼的魔门引走了紫极宫供奉道人,间接将他们从灭顶之灾中拯救出来。 魔门不是正跟道门在终南山中的玄都观上观大战吗,这时候怎么还有心思分散实力来宫城?“魔门一来这里更加凶险,实非久留之地,你们怎么没走?” “我们倒是想走,那也得走的了才行”,接话的正是那枯瘦散修,“如今宫城中的法阵已经全部恢复,冒然乱走死的更快” 宫中法阵恢复了!这又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按之前的情况看,美髯中年下午所说狂信者已控制宫城法阵中枢的话并非虚言。从他那第一波十人到后来大队散修相继进宫,紫极宫供奉道人们始终没能恢复对法阵中枢的控制权,没道理魔门一来他们就抢回来了。 这样的巧合几乎不可能发生。排除这个可能,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在魔门闯进来的危急关头,紫极宫供奉道人与狂信者们选择了联手,虽然可以肯定这种联手只是暂时的。 魔门、狂信者、紫极宫,勤政务本楼,今晚宫城大乱的根源就是当今皇帝老儿,这其中紫极宫不论,但狂信者与魔门又为什么要抢这个人间界的皇帝? 魔门的举动还可以解释为是为安胡儿叛军大举攻城做准备,擒贼先擒王嘛;那狂信者呢?他们为什么要苦逼皇帝老儿传位? 如果只是为了扶植一个受狂信者控制的新傀儡,以便于为将来的人间天国铺路,在今晚那样分明已经将皇帝老儿控制住的情况下他们应该有太多的手段来实现这个目的,又何必非得把儿媳妇弄上床的李三郎亲自点头? 这个皇帝老儿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说……这又回到叶易安早已生出已久的疑惑上:他以前一直以为是泾渭分明的修行界与人间界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鲜于道友……”,枯瘦散修的轻呼打断了叶易安的分神。 叶易安看着众散修歉意的笑了笑,“大家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等正聚在这里商量,只是一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说是商量,但随着枯瘦散修的话,众散修的目光大多集中到了叶易安身上,隐隐是一副唯他马首是瞻的气氛。 正文 第187章 天衍大阵 其实也不怪那些散修们没主见,实在是刚才那场大战太过于惊悚,侥幸活下来的他们确实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除此之外就是现在的处境也实在太艰难,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随着宫城里的法阵尽数恢复,随意动用丹力术法就是死路一条。但不用丹力他们更无法出宫,且不说怎样走出迷宫一样的千门万阕,单是那些羽林都无法应付。 确实是无路可走了,一筹莫展之下他们自然就把希望寄托在他们以为最强的叶易安身上。身处绝境时总是习惯性依赖强者,这本就是人的本能。 作为二十三个惊弓之鸟依赖的对象,叶易安没再开口,沉吟起来。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诸位道友出宫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一问让众散修愈发黯然,场中有七八人几乎同时叹息出声。 开口的还是那个枯瘦散修,他的话道出了众人尴尬的处境。 在场二十三人无一例外都是出身于北地的散修,因魔门入侵而被迫南迁。他们以前在各自修行门派的地位及真丹期的修行境界成为一道无形的门槛,一般的散修门派根本无法满足他们对修行环境的要求,他们也看不上眼——许多想要招募他们的小散修门派,门主的修行境界还没有他们高,这还怎么弄? 种种原因之下,他们最终不约而同的接受了狂信者们的招募,最起码狂信者们能满足他们对修行条件的要求。 这一点至关重要,千辛万苦修行到真丹境界,谁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他们这个层级的修行者对修行条件的要求也越发苛刻,灵眼、药石、丹药……几乎每一项都必须是最好的,这不是贪婪,而是必须如此。 北地已被魔门占据,回是回不去了。今晚的事情发生后,他们对狂信者们也以恨之入骨,出宫之后自然不会再投奔他们。 这又是一个前进无路,后退无门。即便是现在出了宫城,又能去哪儿找一个能满足他们要求的修行之地呢? 无主的灵眼或许还能找到,但品质是否能满足要求就难说了,此外还有药石、炼丹……到了他们这一步,修炼绝不是一个人闷头用功就行的,后面需要很多人为他们做诸如收集药石等琐碎的工作。除了叶易安这样的奇葩例外,可以说散修界中每一个真丹修士都是一个门派在后面撑起来的。 这让人无言以对的一问使气氛愈发低落,枯瘦散修话说完后竟然没一个人再开口,叹气的却多了不少。 等了一会儿见二十三个散修始终沉默后,叶易安方才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你们就跟我走吧” 众人眼前一亮,叶易安没再浪费时间跟他们解释,反正稍后就能看到。 这处地方散修们刚才就已试过并无法阵,也就不用担心运用丹力的问题,叶易安取出五彩鸟手杖,干净利索的带着二十三个无路可去的散修直接传送到失落之城。 五彩鸟手杖杖身释出的光晕在暗夜中份外显眼,这一刻,此时正杀成尸山血海的勤政务本楼内外都有众多目光投向这个方位,但不等他们细查究竟,光晕已消失不见。 失落之城的环境实在太好,所以尽管这次带来的是清一色真丹修士,他们也没比天机谷众人第一次踏足时的表现强上多少,不断有惊讶、惊呼乃至惊喜之声传出。 为保护自己这副“鲜于越”的面孔,叶易安丢下他们先行找到陈方卓。说了自己身份的问题后又商量了一下这些人的安置问题。 划出一个区域将这些人单独安置,以后愿意留下加入天机谷的自然欢迎,不愿意的就送走。叶易安一再叮嘱的是让陈方卓务必守好大传送法阵,甚至可以在这些人表态前将传送法阵的阵眼给拆掉。 没错,从决定带着这批散修到失落之城的那一刻,叶易安打的就是招募他们的主意,二十多个真丹境界的散修,哪怕只能留下一半,天机谷的实力也将迎来大飞跃。 至于此举可能带来的麻烦,见招拆招吧。只要传送法阵不出问题,他们就翻不了天。跟收益比起来,这个险值得冒。 细细商量完毕,又亲自跟那二十三个散修交代了一番后,叶易安没有片刻停留的重新驱动五彩鸟手杖回到了长安。 今天的长安实在太精彩,他不想,也不能错过。 只不过这一回他没有直接传送到宫城,而是选择了终南山。 五彩鸟手杖固然神异,美中不足的是只能定点传送,而这个点就必须是他此前亲自踏足过的地方。 叶易安没到过玄都上观,所以这次传送的地点是十几年前李玉溪在山中结庐之地。 传送完成,置身于终南山中叶易安首先看到的就是天际那一轮清新的旭日,在失落之城中耽搁的还是太久,不知不觉之间一夜过去,崭新的一天来临了。 也不知昨夜宫城中几方缠斗的结局如何。 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叶易安抬头辨了辨方向后,他迅即虚化隐身,往玄都上观所在的山峰疾驰而去。 本朝大诗人王摩诘曾有山水名作《终南山》,开篇两句就是“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其中“太乙”正是终南山的别名,说的就是此山绵延不绝直至海角。 诗虽然夸张,却也道出了一个事实,终南山并不是只有一座山,而是绵延很广的山脉,包含着许多不同的山峰险壑。 玄都上观就在距离长安不远的一座山峰上,除了上观,这座可称雄奇的山峰上再无一座别的建筑,没有王贵显贵的别业,也没有读书人的山中草庐,只从这一点看,便知玄都观的威势。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例外就是别的道观上观总是力求不引人注目,譬如襄州的广元上观就藏在鹿门山深处,毫不起眼。但玄都上观……叶易安还距离很远时先就看到一大片煌煌观宇。 独占一座山峰的玄都上观竟然是从山脚一路修到了山顶,整个山峰朝向帝都长安的那一面全被鳞次栉比的建筑所覆盖,这些建筑上无一例外的铺着与宫城同样的明黄琉璃,在旭日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片灿然金光,直使人无法逼视。 玄都观的恢弘霸气在旭日的映衬下显露无疑,亦将它的地位力量彰显的淋漓尽致。 越走越近,叶易安也就越小心,但他预料中会见到的巡山道人却始终没出现。翻过前方那座屏风般的山峰后,玄都上观已尽收眼底。 他没有再继续前行,反而退回到有地利之便可以居高临下的屏风山顶静观下方的大场面。 的确是大场面,首先人就很多。以玄都上观为中心,除了山顶外三面都有人,叶易安只是粗略目测就不下万人之多。 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居然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山脚下的远处仍然不断有羔羊般的百姓被驱赶过来。但叶易安预料中的双方大斗法却并没有上演,只是能感觉到那种大爆发前的宁静。 等了一会儿魔门与道门仍旧没有出手,双方似乎都在紧张的准备着什么。等待中的叶易安取出言如意给的那面用于联络的玉佩,以类似于道门飞符传书的方式传了一条讯息。 讯息传出后许久也没有回音,这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叶易安正试图再传一道时,心湖一动,回头就看到言如意正从身后不远处而来,身后跟着大批护卫。 走上前两人并肩而立后,言如意朝后面摆摆手,那些护卫便散入树林巨石之间隐藏起身形,一时间这不大的屏风山顶恍然成了二人世界。 “怎么来的这么快?” “我本来就在附近,还能不快?” 叶易安一听随即恍然,安禄山虽然接掌了言如意的权力,但这么大的事情,她即便不能亲身参与,又怎能不来看看。 “情况怎么样?”,见言如意扭头看过来,叶易安又补充了一句,“我刚到,之前的什么都不知道” “百年一遇的大场面居然都错过,真不知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叶易安抬手指指宫城,“我在宫里,这个以后再说,你先说说这里” 言如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后扭过头去,“昨晚已经大战了半夜,道妖虽竭力死战也难敌圣门气势如虹,天亮前被悉数逼回老窝做了缩头乌龟” “那现在……” “道妖启动了护山大阵,圣门在休整备战,放心吧,等不了多久的” “护山大阵?” “嗯,天衍大阵” 言如意说的轻松,叶易安却是猛然扭头。天衍大阵!玄都观居然真有这等护观阵法?以前的修行中他曾不止一次的在前辈修行者的笔记中见到过关于天衍大阵的记载,都言此阵有明辨气机的能力,阵法运行之后无相无形,普通人进出阵中毫无所觉,但一旦丹修之人气机不对,哪怕是驱动最细微的丹力试图穿阵,也必然引来天衍大阵相互相生,生生不绝的攻击。 虽然这些记载都称不上太清晰,但对于它的评价却出奇一致:若论防护,此阵堪称世间第一。 世间第一的防护法阵是什么样子?魔门又该怎样去破?言如意简单的四个字将叶易安的好奇心引动到了极致。 正文 第188章 杀人如割草 “开始了!” 随着言如意的开口提醒,叶易安就见到一片隐隐泛着血色的乌黑光华从正面向玄都观撞去。 多达几十件的重型法器在旭日初阳下愈发显得威势赫赫,因奔行速度太快撕裂空气,高速之间竟然带起了奔雷之声,更营造出千军劈易,排山倒海的气势。 魔门出手的第一击场面虽然不大,却气势十足,先声夺人。眼看这片乌云般的法器群就要轰上紧闭的巍峨观门时,蓦然就见那处地方的空气突然荡起一层水波似的涟漪,这涟漪一闪而逝,那片气势十足的重法器就如同陷入乱泥中一般再难寸进。 几乎是眨眼之间,原本出现涟漪的那块虚空陡然变成一片浓密的暗黑,明媚的旭日朝阳下,玄都观上空却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块塌陷了似的幽深黑幕,这离奇的一幕让众多被强逼来的百姓都忘了喧闹,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天生异象。 暗黑之中隐见星辰闪烁,似乎这一小片天空变成了另一个处于不同时空的世界,风起云生,雷电运转,说来这不过是呼吸间事,若非叶易安此时的修行境界已突破真丹,并已驱动天眼术法,断难看清楚阵势的具体变化。 一道闪电从那片暗黑间似金龙之爪般探出,没有一丝声响,那一片多达数十件的重型法器就此消失无形,闪电一出既收,随即在叶易安目不转睛的注视中雷电停转,风云顿收,而那片暗黑也随即消失无形,整个玄都观上空又恢复了刚才无形无相的虚空。 魔门气势凌厉的第一次冲阵从发起到失败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已结束。在那些被强逼而来的普通百姓们看来,似乎只是眼前一黑一亮,刚才那些会飞的东西就没了踪影,下面地上干净的甚至连一点碎屑都没留下。 言如意一声叹息,“好一个天衍大阵,果然不凡” 叶易安眼睛依旧盯着玄都上观,口中说道:“据前辈修行者笔记中记载,天衍大阵一旦启动,便在阵法控制的范围之内衍生出日月星光,黑夜白昼,天地五行,既而五行相互相生共同维护整个阵法的运转” “从阵法原理而言等于是在一个特定的空间内再造世界,触动这个法阵的过程本身就是将自身投入这个世界的过程。即便修行境界再高,也没人能单凭一己之力抗衡一个世界,抗衡操控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此阵被公推为防护第一,安胡儿想要破阵只怕没那么容易” 玄都观内山门处本来颇有些闹杂,但经此一幕后却在瞬间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寂静,又过了片刻,一片惶然的惊呼声突然而起。 那些早就就饱受惊吓的普通百姓此时乍见这离奇的一幕,甚至一度天都塌了一块,太过惊异之下,原本就受惊不定的心更生恐惧,片刻的寂静之后终于一起爆发出来。 魔门从三个方向上将玄都上观紧紧包围,这就形成了三个相互呼应的攻击集群,此时三个集群上空同时腾起众多法器,不过却没攻击天衍大阵,而是齐刷刷落在百姓聚集的人群中,将那些乱的最厉害的尽数斩杀。 只这一个波次的清理,死在魔门法器下的百姓至少就有数百人,这手段实在太暴戾血腥,却也非常有效的弹压住了百姓们的骚动,许多人甚至被生生吓晕过去。 亲眼目睹了这血腥的一幕,叶易安沉吟中开口道:“你这个前任木萨居然能从安胡儿手上逃生,现在还能行动无碍,亲眼看到他的手段后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了。他驱赶来这么多平民干什么?难倒想以此胁迫道门?” 两人正说话间,魔门三个攻击集群上空蓦然风云突变,旭日温暖的阳光陡然扭曲,扭曲的光线显现出了因空气内旋而构成的巨大风洞。 随即有黑光耀出,很快三个风洞便被染成墨黑颜色,越往上口子越开,越往下则越小,从叶易安与言如意的位置看去,恍若那三个攻击集群上空形成了三团巨型龙卷风。 先是分散于三个方向,但很快三团巨型龙卷风开始移动,并最终在玄都上观高处的虚空中汇成了一团,在凝形如一的刹那,龙卷风最为细小的底部突然凭空显现出一只狰狞的庞然巨兽。 这巨兽分明长着豺狼一般的头颅,却又有着龙一样的身躯,周身包裹着不断飞扬生灭的黑色烈焰。 “这是上古凶兽睚眦?” 闻问,言如意只是点了点头却没说话,双眼的注意力全在那凶兽睚眦身上。 上古传说中龙生的九子之一便是睚眦,豺首龙身,最为好斗嗜杀,可谓最为知名的凶兽之一,所谓睚眦必报便是由它而来。 魔门哪魔门,果然好大手笔! 高空之中的上古凶兽睚眦现身完毕,抬头发出一串夏日滚雷般的嘶吼,吼声呕哑嘲哳难听之极,却让听者随着吼声从内心最深处涌起最本能的恐惧。甚至就连叶易安这种境界的修行者都不例外。下方被魔门强行驱赶来的百姓早已跪倒一大片。 嘶吼声里,凶兽睚眦在空中盘旋飞腾着折腾了一会儿后,随着一声更高亢的嘶吼,蓦然掉头而下向玄都上观撞去。 天衍大阵蓦然发动。 朝阳满天,毫无风雨之象的天际突听惊雷炸响,隆隆雷声连环轰鸣中,道道闪电直向睚眦劈去。 闪电奔涌,既密且急的闪电几乎在玄都上观外的空际扎起了一道电墙,原本明媚的天空激变为一片雪白的银光,此时,整个天空已演化为一片电与火的世界,夹杂在隆隆雷声里的是下方普通百姓们再也控制不住的骇叫声。 眼前这幕奇景让叶易安看的目眩神迷,雷神象!这就是前辈修行者笔记中记载的天衍大阵三十六演之一的雷神象! 突如其来的电阵阻止了睚眦的前进,这凶兽暴躁的翻滚着后退了些许,发出一声晴天霹雳般的爆鸣后,再度向天衍大阵冲撞过去,这一次它的速度更快,包裹全身的黑色烈焰也都尽数飞腾起来,天空似乎都被烧焦,叶易安呼吸之间只觉口鼻似遭火焚,说不出的难受。 睚眦正正的撞上了天衍大阵,刹那间好似天崩地裂,雷声隆隆,霹雳电光都被包裹在睚眦身上的纯黑烈焰吸引纠缠,一片细密的电爆声连环炸响。 而巨大的上古凶兽本体却趁势在天衍大阵中猛烈翻滚撕扯,眼见雷神象就要被冲破,天衍大阵再生衍化,不过这一遭显现出的却是大阵全貌。 电闪雷鸣的玄都观上空陡然现出另一重天宇,与外层灿烂的朝阳不同,天衍大阵衍生出的世界却是一片暗夜景象,弦月高挂,深邃的黑色天幕中无数亮星璀璨闪烁。 一昼一夜两重天宇交叠,却无法交互掩盖,暗夜星光与朝阳霞光交叠,在这万难一见的奇景中,玄都上观尽数陷入明与暗的重叠中,正是这暗夜将睚眦周遭飞腾的黑色烈焰凝固成斑驳的血块儿,处身其下,整个玄都上观及其周围的气氛凝重无比。 先是想都想不到的巨恶凶兽突然出现,带起一片电光火海;随即天现异象,玄都观明暗交叠,诡异莫名。处身其中,上观内的道士们相继走出,令人窒息的沉重中也不知是谁先开始朗声诵经,随即引来众声同和。 诵经声蓦然而起,几乎是片刻之间便映成一片,随后复又听云板声声,钟磬齐鸣,处于明暗交叠中的玄都上观在这个时刻终于难得的现出道门丛林的庄严宝相。而随着钟磬及诵经声声,天衍大阵衍生化出的天幕中星光愈发璀璨。 没有三十六演之一雷神象的电火交攻,当凛凛生威的睚眦陷入天衍大阵,整个暗夜天幕猛然一阵涟漪般的轻颤,涟漪波动之中天幕深邃的黑色恰似流水一般向凶兽睚眦漾去。 随着天幕墨黑的延展,一切都被淹没其中,睚眦身上原本烈烈飞腾的丹焰在接触到墨黑的光线时,也如烈火入水般,没有一丝声响的再也看不见,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天幕,此间的黑暗却如幽深的天宇,足以吞没一切,覆盖一切,且遥望无垠,永不可见其尽头。 刚才在雷神象惊天动地般霹雳电光中都灵活无比的睚眦现在却越来越笨拙,似乎正背负着承受不起的重压,每一个动作都变的无比艰难,且每分每刻重量都还在持续增加。 魔门又开始杀人了。分别布置在三个集群最中心处的祭坛也随之显露出来。每个祭坛上都有一组人头戴狰狞面具、赤身**的甩发狂舞,形似疯癫。那些如猪羊般被宰杀的百姓被直接扔进祭坛中央一口吊锅般的物事中做了祭品。 那吊锅似的物事其实并不大,但一个接一个的祭品被扔进去,却始终未曾填满过。 看到祭坛上这一幕,紧皱眉头的叶易安油然想起当年神农圣殿的往事。当日,紫极宫那些道人在娲皇圣像前也曾怪异舞蹈,他们的裸身,乃至舞蹈的动作都与眼前很相似。 紫极宫同样属于道门,这样的相似发生在水火不容的两方,又该怎么解释? 叶易安没有答案。 空中的恶兽睚眦却因为祭坛接连不断投下的祭品而振奋了不少,一度中断的嘶吼再次响彻天地。 玄都上观内神通道人们的诵经声也随之高昂起来,且越诵越快,越诵越急,平和清宁的经文中居然透出金戈铁马的浓浓杀伐之意。 天衍大阵化成的暗夜天幕愈发深邃,点点繁星也似被点亮般散发出熠熠星光。天幕继续推进最终将万般不甘的凶兽睚眦完全笼罩覆没,呕哑嘲哳的嘶吼也只剩回音,并最终彻底消失。 夜幕淡去,星光消失,天衍大阵重新恢复到无相无形的状态时,睚眦也早已无影无踪,没有一丝痕迹留下,似乎刚才的那一切只是幻象,它根本就不曾出现过。 终南山玄都上观依旧是一片阳光普照。 魔门接连两次的破阵之举都以失败告终,只可惜了那些如猪羊般被宰杀的普通百姓。 叶易安扭头看看言如意,她脸上平静的看不出任何波澜。 安胡儿从言如意手中接掌权力,而后亲率魔门主力杀奔长安玄都上观,这里他是一定要打下来的,否则不仅没法向魔门徒众交代,更会严重影响到后续的叛军攻城。 弓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即便是他也承受不起失败的结果,那么……他将如何破去这天衍法阵? 安胡儿并没有让人等太久,但他随之展开的行动就连心肠够硬的叶易安也为之毛骨悚然。 先是多达数千人的魔门徒众被统一调派,在玄都上观外沿着天衍法阵的边缘布下连片繁复至极的云纹。 这是法阵……叶易安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规模的法阵……安胡儿究竟想干什么? “咒阵!疯了,他真是疯了!”,叶易安应声扭头,看到的是言如意那张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随即他就明白了原因,当言如意口中的咒阵阵图刚一完成,光天化日的玄元上观外开始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屠杀。 不断被驱赶加入,此时数量已多达上万的普通百姓被魔门徒众割麦子般整片整片的宰杀,他们的满腔鲜血则被灌入咒阵阵图内,杀戮声、惨叫声、呼救声、咒骂声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弥漫而起,此时此刻,整个玄都上观外已经变成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魔门徒众一边杀戮一边不断向玄都上观内嘲讽斥骂,众多待宰百姓也向观内道人凄厉呼救,没过多久,终于有神通道人按捺不住的冲了出来。 一人领头众人影从,魔门对此显然早有准备,三面齐发如乌云般围上去,没有急着斗法而是先行截断了神通道人们的退路。 随即,叶易安亲眼目睹过的最大规模斗法正式开始,因为双方参与的人太多,竟至于将整个玄都上观上方的天空都给遮蔽住了,修行者的性命从没有一刻像此时般轻贱,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法器被损毁,修行者被斩杀,从空中坠落的修行者就像下饺子一样前后相继。 尽管叶易安与言如意隔的距离足够远,尽管他们都已护盾全开,但因这场斗法的规模实在太大,波及之下就连勉强站立都很难。四周的终南山草木走兽更是遇到了灭顶之灾,以玄都上观为中心,周遭葱郁的山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 最终这场大斗法以一怒冲出的那些神通道人们被全歼而结束,天眼术法下清晰可见玄都上观内许多高阶道人正在艰难弹压义愤填膺的弟子。 割草般的杀戮继续,魔门的挑衅也在继续,但玄都上观内再无神通道人冲出,超度亡魂的经文却越念越响。 这一刻,叶易安脑海中蓦然冒出一个想法:不管是魔门还是道门,在他们心里人间世中的普通百姓究竟有多少份量? 人越杀越多,流入那庞大咒阵阵图中的血也就越来越多,本是刻在地上深陷下去的咒阵阵图内鲜血由少积多,缓缓上升。 看着下方那一片血海赤红,叶易安心中的寒意越来越深,“什么是咒阵?” 言如意转过惨白的脸,“你们有符术,圣门自然也有咒术,只不过要想驱动咒术只能以人殉为祭,鲜血为引,祭品越多威能也就越大” 两人说话间,随着最后一批百姓也被屠杀干净,那巨大的咒阵阵图终于被鲜血填满。 正文 第189章 齑粉 早在咒阵阵图被鲜血源源不断灌入时,魔门三大集群中早已有人在此前见到的祭坛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个不停。这些人都穿着极为怪异古拙的衣服,至于他们的身份,据言如意说全是大祭司。 当咒阵阵图最终被填满的那一刻,祭坛上大祭司们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随之到达最**,霎时间这个占地巨大的咒阵上空风云急变,明媚的阳光与蓝天白云都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红色霞光,随着时间的推移,霞光颜色越来越深,最终深化为淋漓的血色。 叶易安站在屏风山顶,看着一片碧空中一汪血潭也似的天空,“这咒阵看着都让人毛骨悚然,布阵时岂能坐视不管,玄都观中那些神通道人难倒都昏了头?” “不是不想管,怕是无力去管”,言如意说着,抬手指了指玄都上观。 叶易安顺着她手指方向仔细看去,这才发现玄都上观内确有异常。此前道人们群情激奋的场面分明已经控制下来,但里面的弹压戒备之势却丝毫未减。看他们那架势,似乎对己方的担忧更超过了魔门。 “他们是在担心狂信者趁机作乱?” 言如意点点头没说话。 这不对呀!“昨晚魔门入侵宫城并直奔勤政务本楼,当时狂信者们已与紫极宫联手。比起道门,紫极宫更是狂信者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连紫极宫都可以合作,为什么同样面对魔门时他们不能与道门合作?” “因为皇帝太重要了!” 这话什么意思?叶易安正待要问,玄都观上空天象又变,空中那汪血潭似的红云陡然放出万道光华,光华熠熠映照着其上的无尽深空。在这片光华笼罩的范围内风起云生。 蓝天白云之中突显一柱直入深空的血烧云,这样的奇景却丝毫无法给人壮观之感,反倒是浓烈的杀机与压抑勃勃弥漫。 最终,原本颇有些宁静的血红云霞随着下方的阵势开始搅动起来,先是云聚云散,再到上下翻滚,这景象就如同一口煮着血水的锅即将沸腾,天地间浑然一片血红。 这时,玄都上观内的神通道人们也终于开始生出变化,急促的开始结阵,凶兽睚眦之后本已恢复为无相无形的天衍大阵受咒阵气机影响重又显现出暗黑天幕的全貌。 这时,魔门咒阵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激变,巨大咒阵中瞬间爆出的血光直冲云霄,刺破天衍大阵构筑的暗夜黑幕后,与玄都观上空聚集起的血烧云团汇为一处。 云阵勾连,天地交接,团团裹裹的血烧云瞬间开始沸腾,与此同时整个天象再生变化,原本的血红变为凝重的土黄色,地覆天载,这一刻玄都观所在之地混似天地翻转了一般。 “启阵”,天衍大阵内,一个神通道人几近于失声的暴吼紧急响起,但不等他们结成的法阵完全驱动,地覆天载的昏黄血色中,一颗天际陨石挟带着烈烈火焰突然从天而降,足令天地失色的尖啸声中,硕大的陨石重重砸在天衍大阵上。 星月急速颤动,整个天衍大阵化成的天地仿佛遭受大地震般剧烈震颤。不等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惊呼出口,第二颗第三颗房屋般大小的陨石已带着烈烈火光跟着砸下,几乎是在瞬时之间,整个空中便已下起了陨石火雨。 如果玄都上观的神通道人们在魔门咒阵尚未发动时动手或许还有机会,但现在……尽管他们的法阵总算顺利驱动,但在这样毁天灭地的大威能下,也只是帮衬着天衍大阵勉强支撑。 神通道人们的加入使急剧震颤的天衍大阵稍稍稳固,但随着陨石火雨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他们的支撑也就越发艰难脆弱。 随着又一颗空前巨大的天外陨石挟带熊熊烈焰砸下,阵内结阵的神通道人中有三四个应声喷出一口鲜血。 一片土黄的天上翻滚着浓浓的血色,其间越来越多火雨陨石雨点般砸下,除了天衍大阵衍生出的暗黑天幕之外,玄都上观及其周围咒阵范围的天地已成了一片烟尘火石腾飞的世界。 咒阵阵图中灌满的鲜血在急剧流失,四周魔门徒众高举屠刀杀人如剪草,极力补充着阵图的消耗。 魔门准备的祭品足够多,玄都上观的神通道人们却没有无穷无尽的丹力,终于天衍大阵再也抵挡不住陨石火雨猛烈急速的冲击,第一块天外陨石冲破大阵化成的黑色天幕,轰然一声闷响中,玄都上观内三清殿侧琉璃飞檐的药师殿瞬间荡然无存,卷起连天烟尘。 至此天衍大阵已经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全面崩溃。阵内,神通道人们一片大乱,居高远望可以清晰看到一众高阶道人正在急速组织人向几处地方退去。 就在他们如潮水般向那几处大殿急退之时,又一块陨石穿透天衍大阵,几乎是眨眼之间,十多个神通道人直接化为齑粉。裂开的陨石碎片带着熊熊烈火四下飞溅,周围的殿宇随之被点燃。 在这等规模的咒阵威能下,个人顿时化身为汪洋中的一片树叶,不知道将在那一刻就会被这人力无法匹敌的威能吞没,即便曾经在修行界不可一世的玄都观神通道人也不例外。 虽然咒阵的威能只限制在玄都观上空,并没有波及到自己,但亲眼目睹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叶易安只觉口中发苦,就连呼吸都不通畅。 神通道人们仓惶退进那几处殿宇中,外面已经看不到。没有了他们的助力,天衍大阵更显单薄,但它总算不负盛名,虽然已经呈现支离破碎之象,仍然没有彻底崩溃,从而给道人们的撤退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 能保持整个大阵不破已是天衍大阵所能做到的极限,漏进来的陨石却越来越多,几乎每一块陨石落下就有一处殿宇被夷为废墟,并波及周边建筑腾起熊熊烈焰。 建筑都是木石结构,火越烧越大,短短时间里,自大唐定鼎以来雄压修行界百年的玄都上观已化为一片火海。太大的火势以及随之而生的浓烟遮天蔽日,也遮挡了叶易安窥看的视线。 又是一片陨石砸下,也不知是那块陨石生生砸开地面损毁了天衍大阵的阵基,混乱的天际一阵水波般的荡漾过后,已经是筛子般的天衍大阵彻底崩溃,没有了明暗交替,天际只剩昏暗的土黄及翻滚沸腾的血色。 陨石火雨依旧不停,天衍大阵的彻底崩溃后它们愈发凌厉迫人,当它终于肆虐完毕,烟尘火海中,曾经恢弘无比的玄都上观竟然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件高过三尺的物体。 玄都上观的繁华与威严就此彻底消失在魔门的咒阵之下。 烟尘慢慢散尽,魔门三方集群中陡然同时爆发出一片山崩海啸的欢呼。欢呼中有狂喜的兴奋,更有百年压抑一朝尽吐的癫狂。 不等欢呼声停歇,无数魔门徒众已按捺不住的驭器冲进玄都上观化成的火海,翻捡拖拽出一具具破碎并烧焦的神通道人尸身当庭示众。 十几年前身陷黑狱时叶易安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要踏平玄都观,甚至还不厌其详的想象过玄都观被毁的惨状,但十几年后当这一幕就在眼前真实上演,远远看着那越积越高的碎尸堆,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的惊喜。 此刻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但人已经开始动了。 刚刚历险为什么还要执意返回长安?来了之后为什么不去宫城而是到这里?站在这里仅仅只是为了看个热闹? 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待这个他可以进入玄都上观的时刻。 只因为总领天下道门的玄会就在这里,而他的手上唯一掌握着通往云翳洲的去路。那里……就关押着他的师父。 他知道正面面对玄会会很难,但即便什么都做不到,他至少可以仔细的看看玄会,他保证一定会将那张脸深深的刻在心里,一天不死,一天不忘。 言如意探手抓住了身体已经开始虚化的叶易安,“你想干什么?现在下去就是找死” “放开我”,叶易安的声音异常决绝。 “玄都上观的道人们早从传送法阵走了”,言如意似是能看清楚他心中的想法,另一只手指着下面的尸堆,“这里最多不过三百人,你刚才看到的神通道士又有多少人!此地已成火海,你认为其他的那些神通道人能躲到哪里?别忘了这里是道门经营百年的玄都上观,还会缺了几个传送法阵?” 她抓着叶易安的那只手不仅没放开反而更加的用力了,以至于叶易安竟然无法挣脱。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满眼都是有些狂躁的魔门徒众,一片火海的玄都上观内果然不见一个活的神通道人。 尽管万般不想承认,但事实就在眼前,言如意说的是对的。神通道人们早已借由传送法阵遁走,他苦苦等待的那一刻,他以为的最好机会其实根本就不曾出现过。 他不再用力,似乎全身一直攒着的一股劲儿陡然间泄尽了。 言如意看着他,“玄都观虽被夷为平地,但道门在这一战中却没伤及筋骨。或许玄会现在正心中窃喜也未可知” 虽然实在不想开口,但言如意最后这句话总算成功勾起了叶易安的一点心绪。 言如意迎住他的眼神,“据我所知,道门内狂热的想要建立人间天国的疯子虽然并不算多,但心中同情乃至肯定他们的却不少,政教合一啊,又有哪个道人真的不想取代朝廷成这天下之主!这也是道门内乱至此,玄会却始终无法对那些狂热道人们下狠手的根本原因。但今天之后,不一样了!” “玄都观在我圣门手中毁于一旦,此事对道门中人心灵上的冲击虽然无法衡量却可以想象。当道门看似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时,那些普通道人不管是对圣门的恐惧还是对内讧的不满都会达到最顶峰,这时他们就会渴求结束乱象,玄会也就有了彻底铲除那些狂热门人的机会,这一次,除了那些疯子,道门内所有人都会坚定的站在他这一方” 一口气说到这里,言如意幽幽吐出一口长气,“不管是一举占据北方半壁江山还是此刻火焚玄都观,我圣门走的都太顺利了,顺利的似乎有人配合一样” 言如意的这番说辞实在太出人意料,叶易安终于开口,“你是说道门的接连大败都是玄会刻意为之?” 闻问,言如意沉吟了很久,最终摇摇头,“我不知道,刚才说的那些也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怕……” 她话没有说完,意思叶易安已经明白,她怕的是自己那番猜测成真,如果真相的确如此,那玄会这个敌人的确是太可怕了。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恰在这时,那枚狂信者给的用于联络的玉玦上突然传来信息。 急召他赶去相会的信息! 非常短暂的迟疑后,叶易安已经打定主意要去。 如果玄会真要跟狂信者们摊牌,这或许就是他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正文 第190章 羽林 听说叶易安要走,言如意没再留他,也没问他要去哪里,干什么?当下她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下方的玄都上观。 从之前的接触交流中,叶易安隐约知道言如意对魔门大举进攻玄都观并不看好,认为用事太急,甚至将此视为重夺魔门权力的好机会并为之做了许多准备。但眼下的结果却是安胡儿大胜,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如此。 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本就已打乱了她的计划,刚刚那些猜测更令她倍感压力——如果道门一系列大败的背后真是玄会故意不作为,乃至有意配合的结果,那…… 两人相约最近当加强联络后便即告辞,叶易安再看了一眼下方已是一片火海废墟的玄都上观后隐没身形赶往狂信者约定的地点。 大唐定鼎百年间建立起完备的驿传体系,以长安为中心有五条官道通往天下四方,在这五条官道上每隔五里建一短亭,十里建一长亭以供行人商旅歇脚避雨。 狂信者约定会面的地点就在一处十里长亭,亭外便是由长安通往剑南的官道。叶易安到时长亭中并无一人,外面的官道上却倍显杂乱,粗略一看就知是刚刚有大队人马经过,而且这些人还走的非常匆忙狼狈。 他正自揣测这大队人马可能的身份时,一个身穿圆领儒服的人走进亭子。 叶易安回头,只一眼就认出来人必是与他约见之人。 因为那双眼睛太凌厉,就像锋锐的刀,虽没有虚月的冰寒,锐利却似更有胜之。 昨夜宫城勤政务本楼上,从破碎的窗子中飞身而出挡住他视线的正是此人。 叶易安在认出他的同时全身已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何有常呢?”,口中问着,心下却在急速盘算这人找他到底所为何事。 以往他与狂信者的联系中一直是由何有常负责,这一问毫不突兀。 “他另有差遣”,随口答着,那人已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并在石几上撂出一枚玉简,“昨晚你的任务完成的很好,这是酬劳” 昨天是与狂信者之间的第二次合作,叶易安并没提师父的事情。在刚刚拒绝黄庄主招募的情况下,他甚至也没提云纹,索要的报酬是符术——与他当下修行境界相匹配的符术。 他身为符箓修士却在最近的斗法中几乎从没用过符术,原因就在于他的修行境界虽已突破到真丹期,手中却没有适用于真丹期的符术,他所熟知的离火符等符术用在现在已经不合时宜。 这的确是他当下急需之物,一份付出一分收获,亦是他应得之物。看着叶易安伸向玉简的手,那人微微一笑,笑容淡到几乎看不见,“我这里还有一个任务,你可愿接?” 叶易安将玉简收进袖里乾坤,退了两步回到之前所站位置,两人之间泾渭分明,“从贵方昨夜的表现看,我真是没什么合作的信心了” 尽管来之前他就已决定哪怕与虎谋皮也得合作,但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 那人神色间没有一点变化,似是早料到他会有此说辞,“给你的这枚玉简中收录着金火土三系六个高阶符术。在散修界即便你愿意付出再大代价也得不到这六个术法。人间世中常说富贵险中求,想要富贵怎么可能一点风险不冒?” “即便是冒险也该说的明明白白,贵方昨晚的行径实属欺骗” “往勤政务本楼守够一个时辰,昨晚你们是不是去的勤政务本楼……”,那人摆摆手,示意要辩驳的叶易安不用多说,“适才给你的那枚玉简总是真的吧,这次任务你接还是不接,尽可一言而决” 叶易安迎住那人刀锋般锐利的眼神,没有丝毫游离的与之对视良久,“接了任务,我该怎么相信你一定会履约” 那人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要不要我给你发个血誓” “好!” 那人霍然站起,眼角处瞬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浅红,这是被激怒后的典型表现,或许是因为他没想到叶易安居然真敢,又或许是他的自尊实在太脆弱。 随着他的一怒而起十里长亭内的空间陡然凝滞,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无形的如山重压汹涌而至,片刻之后坚固的长亭开始出现裂纹直至碎裂成无数小块,就连坚硬的青石地面也未能例外。 细碎的尘灰腾腾而起,模糊了叶易安的面容,但他眼中的坚持却丝毫未减。 那人一摆手,突然出现的狂风吹散了粉尘,“好”,吐出这个字后他居然真的发了一个血誓,严谨的无可挑剔。 叶易安从地面粉碎的青石上抬起脚,“说吧,什么任务?” “不如你先说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接连放出几个隔绝声音的禁制后,叶易安脸色平静的开口道:“帮我从云翳洲救一个人出来……如果这个做不到就把我送到云翳洲,当然,前提是我的丹力、法器,乃至身上所带之物一样都不能少,这个你们总是做得到的” “那地方进去不容易,想出来就更难,你可得想清楚了” “不劳牵挂”,或许仅仅是错觉,叶易安只觉那人听完自己的条件后突然多了些友善的气息。 两人一起离开了已成废墟的十里长亭,那人并没有凌空蹈虚,边在官道上走着边看似随意的问话,叶易安也就随他走着官道。 “这次任务花费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你修行的是什么功法?别人竟然无法探查到你的丹力波动”,随口说完,那人又含糊的补了一句,“不错” 叶易安没看他,目光依旧着落在凌乱的官道上,“既然接了任务我自会全力以赴” 等了一会儿听叶易安绝口不提功法之事,那人也没再问,“你既然不愿说也就罢了,只是那隐身匿踪之术要慎用,修行境界一旦突破真丹上入室就能凝结心灯,你的隐身不仅瞒不过人反会自露马脚” “心灯”,叶易安口中自语,心下豁然开朗,难怪昨夜不管在勤政务本楼还是后来被那八大散人之一伏击,以前无往不利的隐身都毫无效果,原来是这心灯的缘故。 那人的话分明帮他解去了一个迫在眉睫的疑惑,叶易安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反倒添了一层阴霾。依托第三重《蛹蝶功法》悟出的“隐身”使用法门实在太好用了,不仅带来了斗法中绝大的便利,更在心理上确立了自信与安全感。陡然间发现不能再用,其影响与冲击可想而知。 狂信者的任务从来就没有容易的,眼下这个只怕更难,这时候却突然发现独属于他的最有效法门竟然失效…… “知道隐身不足恃你就会更加小心谨慎,这未必不是好事。刀刃上走的久了你就会知道,唯有小心才是自保的根本” 那人施施然走着,边走边继续说道:“你那功法着实有些门道,我虽能看破你的隐身,但你若不用丹力,我也无法看穿你修行者的身份。知道这个后你总该放心些了,善用这一点,你这次的任务就成功了一半” “多谢指点”,叶易安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哪怕那人跟他说这些只是为了任务,他依旧语气诚挚的道了谢。与此同时心中已有明悟,这次接下的任务十有**与隐藏身份有关。 两人虽没用术法赶路,走起来却是似慢实快。叶易安跟着他清楚看到前方腾起的那片尘灰时,三匹战马也已泼喇喇到了近前。 虽是三匹战马,来的却只有两人,还有一匹空着。骑马的两人都穿着羽林军衣,只是已看不到应有的鲜亮。两人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一副许久没睡的样子。 羽林三千从不离皇帝左右,这里怎么会有羽林军? 叶易安本以为这两人是来盘查的,却没想到那人向他点了点头,“再往前走让别人见了不好,你就跟他们去吧,有事我自会与你联系” 说完,那人径直走了。两个羽林骑兵中的一人从马背上取下一个革囊递过来,“换上” 打开革囊里面装着一套羽林军衣,居然与叶易安的体形挺相配。换过之后,那骑兵指了指空着的战马。 叶易安翻身上马,跟着两人向前驰去。边走适才给他革囊的骑兵边给他交代身份,从叶易安到鲜于越,现在他又有了一个新名字——王子墨,本属羽林军中一员。 那人又交代了一些细节,叶易安一一牢记。 说完这些之后那人就住了口,叶易安也自无话,脑海里反复思量那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毫无头绪。 一路奔驰了两盏茶功夫,隐约就见前方乱糟糟的一团。华美高大的马车、口中喷沫的战马,笨重的大车以及歪倒的箱笼拥堵在道路上,而道路两边的平地上散聚着许多人,除了占据大多数的羽林之外,还有大臣、太监、宫女,一眼望去人数一千有余。 眼前这一幕看的叶易安眼花缭乱,继而脑子里猛然窜出一个念头——皇帝出逃了? 当那辆六马为驾,如同小房子般的大车也映入眼帘时,他已经确定皇帝老儿出逃了——天子驾六,这是只有皇帝才能享受的特权。 只是看样子,这位风流李三郎出逃的实在太匆忙,所以眼前的场景才会如此狼狈不堪。 昨晚在宫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狂信者们逼宫传位的结果究竟如何?紫极宫与那些魔门到底怎么样了? 这些都是未知之数,叶易安也只能将疑惑藏在心底。勒住战马跟着那两个羽林骑兵慢慢靠上去。 也没人盘查,就连基本的防卫都没有了,看到这里,叶易安已经没啥好想的了,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这岂止是狼狈。 一千多人分散在道路两侧的平地上,除了那小房子似的马车周围还有些人站着之外,其他站着的已经很少,或蹲或坐,甚至许多羽林军就直接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睡过去了,即便没睡的也都面色呆滞,眼神茫然。 这种情况下就更不会有人在意他,叶易安松了口气,继续跟着那两个羽林骑兵一路往天子车驾跟前走,并在那里找到了一个看似是个大官的羽林卫。 叶易安在一边等着,之前跟他交代的羽林骑兵上前细语了几句,而后就听那官喊了一声“王子墨” 初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等那官儿喊了第二声后,叶易安急忙凑过去。 一番在他听来完全是废话的交代之后,他就这么成了御林军中一员,并且分配的任务就是直接护卫天子车驾。 正文 第191章 马嵬驿 叶易安手按腰刀站在小房子般天子御驾的外廓上,眯眼看着懒蛇似的队伍一路向西。这是他以羽林军士王子墨的身份正式当值的第三天,却一次也没看到羽林军传说中严整威仪。 在他看来,这支九百人的羽林卫甚至比逃荒的难民强不了多少。 三天的时间已足够让他弄清楚这次紧急出逃的经过。就是他以鲜于越的身份潜入宫城的那夜,皇帝老儿突然紧急传召羽林将领陈玄礼,半个时辰后,陈玄礼离开勤政务本楼开始召集当值的九百羽林。 随后皇帝老儿就在这九百羽林军的护卫下匆匆离开皇宫踏上了前往剑南的长途,其时天色甚至还没有大亮。这次出逃来的太急,以至于除了杨贵妃、高力士和时刻盯着宫中的当朝首辅杨国忠外再无随驾之人。就连顶着太子名号的李亨也是出逃后才派人传旨让他以太子监国的身份镇守长安的,至于满朝文武那就更不用说了。 身为修行者本就对人间世中权贵看得淡,皇帝老儿又干出这样的事情,虽然他身份特殊叶易安也没法子高看他。 这几天他多次见到那位在民间早已被议论为红颜祸水的杨贵妃,虽然看着一点也不像三十七岁的妇人,却也没感觉她有传说中的那般倾国倾城。至于权势熏天的高力士,看着也不过是个腰背已经微微有些佝偻的老太监。 唯一的例外就数杨国忠,这个在宰相府中大开官市公开卖官鬻爵的当朝首辅仪表堂堂,官威十足。无论怎么看都与当年剑南道那个狂嫖滥赌,因为赌债被人当街暴打后混不下去的青皮混子挨不上边。 至于皇帝老儿,六十多岁的人了整天愁眉苦脸,加之整晚整晚睡不好的憔悴和不断口的自怨自艾,看着都让人心烦——这真是那个十几岁时就与姑姑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宫变,一举剪除韦后与安乐公主并手刃上官婉儿的风流李三郎! 看完他们,叶易安不得不感慨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不过这些跟他都没关系,他真正在意的是已经过去三天了,十里长亭中见面那人始终没跟他联系,所以直至现在他依旧不知道此次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三天里每到晚上休息时间他都会远离队伍觅地修炼。有了对于他而言可称是移动阴阳炉的星盘相助,修炼过程异常顺利,进境更是神速。除此之外那六个高阶术法都已掌握,一并绘制了符图随时备用。 这期间他牢记十里长亭中那人的告诫,没在人前驱动过一次丹力,一切行动包括干体力活时都与常人无异,俨然就是一个普通的羽林军士。 也是在这几天他了解到羽林军虽号称三千,其实人数远远不止。而且羽林军中实实在在有王子墨这么个人,只不过队伍中的其他羽林军士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有之前领他来此的那个骑兵告知的信息再加上装出的少言寡语的生性已足够应付。 队伍士气低迷不振,又有许多太监宫女跟着,再加上那些箱笼等物想快也快不起来,对此叶易安无语的很,已经多次腹诽这他娘的还叫出逃? 晃晃悠悠一上午,正午时分大队在路边一处驿站停下歇息。驿站虽小,在此等候的人却多得很,地方官员,负责运送各种食物饮水的地方镇军等将小小的驿站内外挤的水泄不通,看着就像乡野间的墟市。 到此,叶易安上午的当值就已结束,再上差就是晚上了。乱糟糟的交卸过后,正要出去时就见到宗志耀在一边的人堆里给他打眼色。 宋宗耀就是三天前领他到此并一路加以交代的那个羽林骑兵,至今叶易安也不知道他与狂信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也没问,实在没必要。狂信者都有能力悄无声息的破坏掉太极宫麟德殿的法阵中枢,几个小小的羽林军又算得了什么。 见叶易安看到了他的示意,宋宗耀当即转身向外走去。叶易安并不急着追上他,远远跟着到了远离驿站的一处僻林。 十里长亭中那人早已在林中等候,宋宗耀跟他说了几句后自己走了,叶易安随之走上前去。 三天不见,那人眼神依旧锐利如刀,身上却弥漫着未曾散尽的丹力流波,分明是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斗法。 “按行程你们队伍会在今天黄昏时分抵达马嵬驿” 闻言叶易安点点头,作为天子车驾的护卫,昨晚就已知道今天的行程,黄昏时分的确会抵达马嵬驿。 “今晚马嵬驿中必有变故发生,但无论外面闹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理会,只管跟在天子身边看住他。一旦接到指令……当即将其斩杀” 杀皇帝老儿!这就是此次的任务?叶易安眼神猛然一缩,却没急着开口。 “未必真杀,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不过指令一旦下达你却不能有丝毫迟疑”,那人紧紧盯住叶易安的眼睛,“如何?” “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就会做事”,叶易安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表态之后才又道:“只是怕我有心无力,他毕竟是皇帝,身边不说别的,单是那些紫极宫护卫……” 闻言,那人一个哂笑,“那夜之后宫中的紫极宫道人已经没剩几个了,至于剑南道回援的正被我方强力阻击,如今他身边还有几个道人?就这所剩无几的也会被调开,你只管放心” 话说到这一步不管叶易安心里在想什么,口中都再无拒绝的余地,当即脆声应道:“好!” 那人又将他注视良久,“你回去吧,今晚再会” 走出僻林时叶易安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始终盯在他的后背上。 心情差无可差的皇帝老儿没有接见那些急匆匆赶来恭迎圣驾的官员们,大队在小驿站短暂停留后便继续向前进发,叶易安骑在马上跟着晃荡前行,心里反反复复想到的都是一个问题: 真接到指令时皇帝老儿杀还是不杀? 有心事时就感觉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间已经金乌西坠,黄昏来临,大队也已到了马嵬驿。 马嵬驿并不属于那种大驿站,不仅面积有些小,里面的建筑也都很陈旧。因为房舍不够,大多数羽林军士乃至一些太监都只能露天而眠。 叶易安则根本没得睡,今晚又该他上值,只能一手按住腰刀,另一手拿着制式单钩矛在皇帝老儿房外站桩。 驿吏们陀螺般转个不停的将一千多人勉强安顿下来后天色已是薄暮,过了一会儿饭时到了,进献天子的御食刚送进房中不多久,外面就开始隐约传出喧哗之声。 皇帝老儿住的是驿站最深处那进带着后花园的院子,因是离得远,喧哗声就显得不那么明显。加之这几天出逃途中羽林兵士天天牢骚满腹,类似的情况每天都有所以也没人太在意。 但这次却不是前几天的光景了,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到了群情激奋的地步,其间还夹杂着砸门破墙的碎裂声。 皇帝老儿的房门打开,身形高大却又面白无须的高力士从里面走出来,向声音起处望了片刻后扭头指了指叶易安,“你去传旨,着陈玄礼尽快安抚好军士后即来见驾” 十里长亭那人说的变故终于来了,这时候叶易安如何肯离开,腰板愈发挺的单钩矛似笔直,口中却道:“在下的职责是护卫圣驾安全,此时断不能离开,恕难从命” 高力士陪侍皇帝老儿多年,是当之无愧的内相,权势熏天的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了,双眉一吊就要发作时屋里传出皇帝老儿的声音,“力士,这军卫说的有几分道理,速择一小黄门前往传旨” 高力士躬身答应后安排完毕,进屋前特意深深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待房门从里面重新关上,对面站着的当值禁卫看他时的眼神就像看着死人。 陈玄礼许久没来,外面的喧哗与打砸声反倒越来越大。其他那些当值的羽林卫们频频以目光示意,神色惊疑,唯有叶易安面色平静丝毫不变。 其间高力士又两度出来观望,虽然他脸上的焦急溢于言表,但身为修行者的叶易安却敏锐的察觉到他的焦急实在有些假,远不如也出来过一次的杨贵妃那么真切。 皇帝老儿不曾露面,但他不断的催问与急促的踱步声却是清晰可闻,整个院子里气氛沉重的令人窒息。 苦等许久,院子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陈玄礼总算到了。但来的却不是只有他一人,后面还跟着十多个羽林卫,看他们的装束是官兵都有。 “护驾”,叶易安高喝声中人已顶开房门退进屋内,直达停住踱步的皇帝老儿身前,背对着他一手抽刀,一手执矛对陈玄礼等人呈戒备之势。这时刻,这姿势,端的是忠心无双,武人典范。 当值的其他羽林卫一愣之后也随之抽出腰刀,压低单钩矛,但他们脸上的神色就游移的多了,人也没有随叶易安一起进屋。 皇帝老儿一手按住叶易安的肩膀,又怒又惧的厉声喝道:“陈玄礼,你……你想弑君不成?”,一声喝完弯下腰急剧咳嗽起来。 身穿甲胄的陈玄礼应声跪倒,砸的青石地面怦然一响。跟在他身后的十多个羽林卫也齐刷刷跪下去。 陈玄礼边连连顿首边痛心疾首的说着:“末将受陛下隆恩多年,焉敢行此猪狗不如的篡逆之事。只是末将无能,无力弹压属下兵士的哗变” 哗变二字一出院中本就紧绷的气氛更显凝重,刚刚直起腰的皇帝老儿又是一连串急剧的咳嗽。哗变实是大军在外时最为可怕的事情,士兵们一旦哗变那可真是什么都干的出来。 正为皇帝老儿抚背顺气的高力士见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忙低声轻唤提醒,现在实在不是迟疑的时候。 李三郎强自抑制住咳嗽,直起腰虚抬右手,“众位爱卿起来说话”,此时的他语调平和,分明是要施展怀柔手段先把眼前这些人笼络住。 陈玄礼谢过之后当即起身,但他后面那十余人却都纹丝不动的戳在地上,那架势似乎皇帝老儿刚才就没开过口一样。 “起来”,陈玄礼脸色又变,一个个点着让那些人羽林卫起身,却依旧没一个人动。 这时候陈玄礼看似也忍不住了,抬起脚一个个踹过去,满院子人中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下了真力气,最后一个人被他踢中额头后当即就是皮开肉绽,血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这个羽林卫也着实硬气,脸上的血擦都没擦梗着脖子道:“我等是代表外面的兄弟们请命而来,陛下不答应我等就跪死在这里” “你个措大……”,陈玄礼暴怒中再度抬起腿,却被皇帝老儿出声拦住了,“羽林卫乃朕腹心之靠,他们皆是良家子出身,岂容你如此作践。说吧,你们要请什么命?” “谢陛下”,那羽林卫重重磕了一个头后依旧梗着脖子道:“诛****,清君侧!” 这六个字实在耳熟啊,此前安禄山从范阳起兵谋逆之初,打的就是同样旗号。 此时皇帝老儿的一只手依旧按在叶易安的肩膀上,刹那间叶易安甚至听到了他心脏急剧跳动的声音,“你……你们要诛哪个****?” “杨国忠”,羽林卫的声音可谓是掷地有声。 听到这个答案皇帝老儿微不可查的轻吁了一口气,叶易安瞥眼看去,没看到身后的李三郎,却正好见着高力士眼角一闪而逝的笑意。就在这时另一个急促的声音凄然道:“陛下……” 是杨贵妃!此时陈旧的驿站内烛火昏暗,因无人剪除过长的灯芯,烛火也变得摇曳跳跃不定,随之跃动的烛光闪耀在杨玉环脸上映出重重明暗交错变幻,这一瞬间她的凄美令人不可逼视,也不忍卒睹。 皇帝老儿的身体猛然一僵,但不等他说话,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与连片的脚步声,叶易安是背对李三郎面向院门,可谓看得最清楚,来的是一大群举着火把的羽林卫。 这些人明显处于一种狂躁状态,被拥在最中间的那人赫然就是宋宗耀,他的手上正提着一颗犹在滴血的六阳魁首。 方面大耳,仪表堂堂,正是当朝政事堂中首辅相公杨国忠的大好头颅。 看着宋宗耀,叶易安脑海中自然冒出个念头:难倒这次哗变是狂信者们策动的?他们想通过哗变迫使皇帝老儿就范? 从那夜入宫城直到现在,一直让叶易安想不明白的是狂信者们为什么要绕这么大弯子?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让皇帝老儿先改太子,再自动退位为太上皇,以便使他们选定的傀儡迅速登基称帝。 这事儿对普通人或许难如登天,但对狂信者们而言又有何难度?他们有太多的术法可以顺利达到这个目的,为什么却不用,非得绕弯子逼着皇帝老儿自己动手? 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宋宗耀领着大群军士在院门口处停住了,真正面对皇帝老儿时,刚才还是喧哗叫嚷的羽林卫们迅速安静下来,一时间院子内外安静的只听到火把燃烧时的荜拨声。 短暂的沉默中,宋宗耀抬手将杨国忠的人头扔进了院子,肥硕的人头滴溜溜拖着血迹滚动了一段后停在了一个坑洼不平处,双眼瞪天,死不瞑目。 正在这时,皇帝老儿房外此前与叶易安对面而立的那个当值禁卫蓦然见鬼似的一声惊呼,满院子人自然而然的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就见到一个身穿金色法服,手捧黄金简的道人突然从院子的南墙中走了出来。 这院子的南墙上并没有开侧门,但那道人却的确是从结实严整的墙里走出来的,而且跟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又一个的道士鱼贯走出,然而那南墙却始终完好无损,甚至就连一片墙皮都没有掉落。 正文 第192章 紫气东来 气氛凝重落针可闻的院子里,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个道人从完好无损的南墙穿墙而出,近距离看着这一幕就在眼前发生,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羽林卫们也愣住了。刚才的群情激奋陡然转变为现在的惊愕。 院落之中的气氛不知不觉间正在发生变化。 道人的服饰分为两种,一种是平时所穿的常服,以素色为主,力避华丽;另一种则是用于特定场合的法服,装饰众多,威严华美。此刻当众上演穿墙术而出的这些个道人们无一例外皆身着繁缛的法服,在火把的照耀下光辉灿烂,尽显道门之神圣庄严。 很快,羽林卫中见识多的就已认出这些道人中领头那位,按捺不住吃惊脱口而出道:“玄空仙师,是护圣真人玄空仙师!” 这声惊呼声音本不大,却因为场面太过寂静显得分外清晰,引得众多目光从正在穿墙的道人身上聚焦到那领头者身上。 这道人面如冠玉,三缕丝毫不乱的长髯益增其仙风道骨,从他的面容上根本看不出年纪,实际上也没人会注意这个,因为一旦看到他的脸就会不由自主的被那双眼睛吸引过去。 那是一双太深幽澄澈的眼睛,似乎盛装着浩淼沧海与漫天星辰,看着他时心底就会自然而然的感慨自身之渺小,并生出由衷的敬畏之心。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人,在那一身金色法服及手捧黄金简的衬托下,火把火光跃动中的他分明就站在这里,却使人感觉极远极远,这近与远的感觉就像一尊神,无所不在却又不在任何一处。 “是护圣真人!那年京畿大旱,真人曾在渭水南岸祈雨坛上作法祈雨,我亲眼见过,绝不会错” “是,郭六说的不错,那次我也去了,真人一张符起风,两张符引雷,第三张符下去顿时雨云四合,那天只用了五张符京畿道当天就下了三指雨,愣是生生从旱魅嘴里救回了一季秋庄稼。啧啧,那神通……” “这是真正的活神仙哪!他老神仙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一刻,羽林卫们似乎忘了他们此来的目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身披黄金法袍的道人身上,眼睛里满是赤诚的崇敬,就连满是溢美之词的议论声音都很小,议论声里不断有羽林卫就地拜伏下去,口诵神仙。 看着这一幕,皇帝老儿撑在叶易安肩膀上的手抖颤个不停,心中无比苦涩。大唐皇室以老子李耳的后裔自居,道教被尊为国教,而在教门之中最为珍贵的就是“真人”封号,从高祖皇帝至今的百年间获得这一封号的不过十多人,正是因为其珍贵,一旦某个道人获封“真人”,其在世人心中的影响力就会变得极为恐怖。 “真人”封号唯有皇帝才能赐封,作为玄都观仅有的两个真人,玄会的“护圣真人”封号正是出自于他,谁能想到…… 终于最后一个道人也穿墙而过,灿烂法服在院子南部占据了一大片空间。 黄金简道人跨前一步目光扫过那些羽林卫淡淡声道:“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你们的担忧我也清楚,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现在且退下吧” 声音不大却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话语中似有魔力,使人心甘情愿的听从。 片刻的静默后,院门口处羽林卫中领头的宋宗耀高声开口道:“走吧,老神仙既然发了话就必定不会骗俺们,外面等着就是。若是老神仙也办不了,咱们再来也不迟” 今晚干出这样的大事,别看羽林卫们之前喧闹的厉害,热血退去后心中其实也后怕的很,现在正是从众心理最强的时候,领头的宋宗耀既然发了话,面前又实实站着穿墙如履平地的护圣真人,谁还能说个不字?当下,众羽林卫就随着宋宗耀转身欲走。 这时,众人的目光都着落在宋宗耀等人身上,叶易安却瞥眼向高力士看去。 院门处那些羽林卫散去对于皇帝老儿来说是好事,他本该高兴才对。但叶易安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欢喜的意思,不仅眉角低垂,眉眼间涌起的焦虑也很明显。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即就注意到院子正中的陈玄礼,他的脸上惊愕焦虑来的更明显。 “你且留下”,已经走出好几步的宋宗耀被玄会叫住后,向身边看着他的羽林卫们连连摆手道:“你们都先回去等着,我留下也好,大伙的心事我自会向陛下禀明”,说完他又一连叫了好几个人的名字,着他们安抚好众兄弟,没得着自己的报信之前莫要再哗闹。 安排完毕,目送羽林卫们继续退去后他才转身回到院子并顺手关上了院门。 “随我来,陈玄礼你也来”,玄会手抱黄金简向皇帝老儿所在的屋子走去,他带来的那些道人则依旧留在院中,在他们的看顾下,此前跟随陈玄礼而来的十多个羽林卫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玄会带着沉默的宋宗耀与陈玄礼进屋之后,屋门便在他身后无风自合。 叶易安此时正挡在皇帝老儿面前,数度看向玄会却没见到他有任何异常表示,当即厉声喝道:“未得传召擅闯天子寝宫,尔等好大胆,还不速退!” 这一喝声逾金石,掷地有声。玄会停住脚步,微微侧身仔细将叶易安打量了一眼后淡淡声道:“陛下已临绝境之时犹能有护卫如此赤胆忠心,当真是可喜可贺” 玄会口中说着,手中屈指连弹,随着他每一弹指,屋内当值侍奉的太监宫娥必有一人随之软倒在地沉沉睡去。 这是禁制!当玄会再度看向他并屈指一弹时,叶易安虽未感觉到任何异常,身体却毫不迟疑的跟着软倒下去,微眯着眼睛做沉睡状。 他演的很好,装的也很像,可惜的是屋内仍然站着的人中除了玄会谁也不会在意他。 “玄会,你想干什么?”,声音异常的高亢尖利。 这时节还能急着开口护主,且声音如此奇特的自然就是数十年间皇帝老儿须臾不可离身的高力士。 玄会闻言甚至都没看高力士一眼,依旧是淡淡声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老阉奴你干的好事能瞒得过谁?” 皇帝老儿在杨贵妃的搀扶下强自挺腰站着,“玄会,你这话什么意思?” 玄会抱着黄金简一揖首,“陛下,刚才的羽林卫哗变本就是这老阉奴与太子及陈玄礼一手谋划的,如今太子李亨就引兵囤于三十里之外,这边一发旗号不须半个时辰就可杀到” 叶易安距离皇帝老儿很近,可清楚看到他身子急颤,尤其是两只手抖的厉害。眼神从低垂着头的陈玄礼身上掠过之后最终着落在高力士身上,似乎要将他刺穿。 高力士游移着目光没有开口。 皇帝老儿手颤抖的更厉害了,声音无限苍凉,“力士,就连你也想要朕死” 高力士扑通跪倒在地,“大家,老奴与太子、陈将军绝无此心!太子引兵在后正是为了护卫陛下的安全,老奴等这样做正是为了大家,为了大家你啊。杨钊蒙陛下不世之恩身居首辅高位却不思报效,反而卖官鬻爵,昏庸为政弄的天怒人怨,以至逼反了安禄山引得天下动荡,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安军心。大家,这时候再不能护着他了”。 因为情绪激动声音越发尖利难听,眼泪也滚滚而落,着实让人动容。 “大家”是本朝宫城中对皇帝的近称,唯有最为亲信的近人才会用。杨钊乃是杨国忠未发迹前的名字,彼时他还是个乱嫖乱赌的青皮混子。 皇帝老儿的腰板挺直了些。这时玄会突然开口道:“你们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就只为杀一个杨国忠?” 高力士抬头瞥了瞥面色惨白的杨贵妃,没有说话。玄会手指宋宗耀,“你来说” 宋宗耀梗着脖子的样子使整个人显得份外鲁直粗豪,“既然老神仙让我说,那我就说。杨国忠这奸相虽已杀了,但是若没有贵妃娘娘他这狂嫖滥赌的青皮混子怎会一步登天?我等恳请陛下一并赐死贵妃娘娘” 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闷响,杨贵妃身后那架灯树猛然倒地她却丝毫不觉,脸上苍白的已经见不到一丝血色,搀着皇帝老儿的手因为用力太猛青筋毕露。 皇帝老儿也强不到哪儿去,整个人似被晴天霹雳劈中,身子好一阵晃悠才勉强保持不倒,盯着宋宗耀开口时已全无天子尊严,话音里甚至带上了恳求,“她一个深宫妇人能干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朕愿下罪己诏,并愿立誓对今夜之事永不追究……对了,尔等今夜为国锄奸功莫大焉,赏,重赏!” 宋宗耀梗着的脖子没有丝毫软化的迹象,“贵妃娘娘与杨国忠是兄妹之亲,她不死天下谁人心服?她不死我们这些杀了杨奸的羽林兄弟谁能心安?陛下圣明,莫要为难我们” 皇帝老儿嘴唇翕张却发不出声音,失神的眼睛看看低垂着头却一言不发的陈玄礼,再看看同样如此的高力士后再也支撑不住歪倒下去。 “来人”,玄会一声轻唤,很快便有数名随他来此的法服道人推门而入。 “将他们带出去”,一时间,除了地上躺的叶易安及当值宫人们,屋内就只剩皇帝老儿、杨贵妃及玄会三人。 玄会掏出一丸丹药喂进失魂落魄的皇帝老儿口中,没多久,他就精神了不少。 “自登基至今陛下已为天下操劳了四十五载,如今年望七旬,鬓生华发,正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若没了贵妃娘娘陪伴,纵然再好的珍馐美馔、再美的管弦歌舞又有什么滋味?可惜啊,贵妃娘娘精彩绝伦的《霓裳羽衣舞》今夜之后竟成绝响” 皇帝老儿素喜音律,尤擅制曲,百年来唯一堪与《秦王破阵乐》相媲美的大型乐舞《霓裳羽衣舞》就是由他亲手完成,并由舞蹈天赋出众并酷爱此道的杨贵妃亲自领舞。 一曲《霓裳羽衣舞》中含蕴着皇帝老儿与杨贵妃太多的志趣相投,也饱含着无数快乐甜蜜的过往。 玄会清淡的语言刹那间击中了皇帝老儿心中最为脆弱的角落,反手抓住杨贵妃的手如同攥着比性命更可贵重的珍宝。片刻后抬起头看着玄会,求恳之意溢于言表。 玄会摇摇头,无奈的一声长叹,“贫道固然能救贵妃娘娘一时,却救不了一世。太子就在三十里外,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陛下以为皇帝之位还能坐多久?太子一旦即位,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护住贵妃娘娘?” 皇帝老儿怔怔无言,身侧一直沉默的杨贵妃蓦然开口泣道:“臣妾罪不可恕,恳请陛下赐我三尺白绫。唯愿来世与陛下托生于普通人家,再续前缘以报三郎深恩” 这番话凄切处如杜鹃泣血,却又饱含百转柔情,纵然叶易安这外人也听得心中为之一酸,皇帝老儿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江山,美人,这一刻风流李三郎心中斗争之激烈实不足为外人道也。玄会并不催促,但他身上已隐隐透出一股强大的自信。 足足一盏茶功夫后,泥塑雕像般的皇帝老儿扭头看了落雨梨花般的杨贵妃一眼,“你想让我怎么做?” “废太子,别选新人!只要陛下首肯,贵妃娘娘的安危就再也不用担心。无论是羽林卫的哗变还是三十里外废太子的大军贫道自可解决,并亲派门下弟子护卫陛下及娘娘安全抵达剑南,自此撇下这恼人的国事,悠游于蜀江水碧蜀山青的剑南美景之中,当真是神仙眷侣,羡煞世人哪!” 皇帝老儿满脸纠结,眼神中的挣扎更是异常激烈。眼见着他的心防就要崩溃时,房屋窗户的缝隙间突然透入道道强烈的紫光,门外院子中同时响起惊呼。 暗夜之中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紫光出现?叶易安正疑惑间,此前一直是平静恬淡的玄会面色一变,屈指弹去,对面的那扇雕花窗户顿时无风自开。 窗户外,东方夜幕中一团紫气突兀出现,直冲斗牛,且以风驰电掣之势极速而来。 传说中在先秦的春秋中叶,秦函谷关守将尹喜见东方紫气冲天而知圣人将至,三日后果见老子骑青牛而来,因以得传《道德经》五千真言。 这世上真有紫气东来? 来者是谁? 正文 第193章 突变 暗夜的空中突然出现一团毫光绽放的紫色云朵,神异夺目,直奔皇帝老儿与玄会所在的房屋而来。 关闭的房门被硬生生挤开,本在外面等候的法服道人一拥而入将玄会团团护住,凝重的脸上充斥着不甘、憾恨与决绝的交错变幻,但让叶易安印象最深刻的却众人脸上深隐着的殉道者的悲壮。 他们都知道来者是谁?随即叶易安注意到跟着神通道人一起挤进来的宋宗耀,只是不知道他是自己主动进来的,还是被法服道人们给带进来的。 到了现在,今晚发生的事情叶易安大多已看的清楚。先是高力士、陈玄礼与太子合谋利用羽林卫的不满引动哗变,杀杨国忠并意图逼迫皇帝老儿赐死杨贵妃以绝后患。 在这一过程中,高力士的目的仅止于此,这老阉奴对皇帝老儿的确忠心耿耿。多年来他一直参与政事,尤其是近十年来凡送呈皇帝的奏章都是由他先行审阅,所以他清楚知道当今的民怨有多深,不杀杨国忠姐弟就根本无法使百姓归心皇室共御叛贼安禄山。参与哗变于他而言也确实是发自真心的为皇帝老儿考虑——他深知李三郎对杨贵妃的宠爱之深,断不可能亲自作出这样的事来。 但参与其间的陈玄礼,更准确的说是太子怎么想就难说了,他有没有趁此哗变的机会逼迫父亲逊位为太上皇,进而直接登基接掌权力的谋划?毕竟李三郎自己当年就这么干过,太子有此打算也算是萧规曹随。 狂信者们显然提前知道了高力士等人引动羽林卫哗变的计划,但他们并没有将之告发,反而是将计就计的加以利用意图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其间,他们还成功的布下了宋宗耀这颗棋子。 宋宗耀在此次哗变中表现非常抢眼,说他是核心人物之一也不为过。但直至此刻,陈玄礼等人都不知道他其实是狂信者们埋下的暗棋,所作所为也都是按照狂信者们的吩咐行事。 直至刚才,狂信者们将计就计的计划可谓非常成功,俨然已是胜利在望,可惜紫气东来的变数使得本已确定的结果再度模糊起来。 思绪至此,叶易安随即想到另一个问题:难倒自己这颗被狂信者们埋藏至今仍未启用的暗棋就是为了应对眼前这变数?难倒狂信者们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幕? 炫目而柔和的紫光从敞开的窗户滚滚而入,叶易安放松身体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在禁制下沉沉睡去的人。当紫光散尽,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看来极普通的道人,发髻、面容乃至气度都似极为寻常,身上甚至穿着一袭青布道衣,就是香火道人们最常见的那种衣服。 叶易安仅只睁开一线的眼神中满是讶异,紫气东来的竟然是他? 玄会面色沉肃,却上前一步揖首见礼,“师兄!”。 果然是他! 那道人对玄会的行礼并未理会,孤身一人面对众多法服道人也没看出丝毫的不自在,转身过去向依旧失魂落魄的皇帝老儿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参见大礼。 一礼之后转身过来面向玄会,“果然是你!” 玄会没说话,那道人也不以为意,目光一一扫过其他身侧的那些法服道人,最终重新回到玄会身上时一声长长的叹息,“无论是向道之诚、用功之勤还是修行境界之高,他们无一不是教门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师弟,你怎么忍心……” “为什么这些年轻一代的翘楚人物会站在我的身后,师兄你可曾想过?” 那道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没答话,玄会先已开口,他的情绪波动毫无掩饰,“如今的教门堕落到了何等地步,师兄你比我更明白。百年国教给予教门荣光的同时也将教门拖进了无底深渊,看看如今的教门子弟天天心里在想什么?” 说到这里,玄会情绪外露的更加明显,就连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他们日夜想着念着议论着的都是哪个道哪个州的道观香火最盛,进项最多;七大名酒十大名茶中哪个最香醇;还有就是该如何剪裁极品湖绸,做出来的道衣才更好看,更显风仪。每天的早晚两课能逃就逃,能躲就躲,逃不过躲不过时就满脸苦相……” 那道人打断了玄会的口如连珠,“你说的这些都是实情,升平日子过的久了难免生出奢侈懈怠之心,是该好好整治整治” “师兄整治了多少回?每次整治又能管上几个春秋?” “房子住的久了难免会脏,这本就是自然之理” 玄会盯着那道人长叹一口气,“师兄何必故意作痴?教门之患不在弟子们道心蒙尘,是因为教门本身没了目标,他们自然也就没了心劲” “教门的目标?国教还不够?人间天国?”,那道人接连三个反问,“师弟你日日苦诵清静无为的《道德经》,心中却火炭儿一样执念着要一统人间世界,南辕北辙,岂不可笑?” “这有何可笑?春秋中叶诸侯争霸,天下一片刀兵战火,百姓水生火热。道祖正是不忍见此民不聊生的人间惨景,遂传《道德经》五千言以教化世人消弭纷争。细究《道德经》之根本,原就是为了救世之用,与诸子百家并无区别。可惜世人愚昧,金丹在手却不知解脱之道。但今时已不同往日,天下虽刀兵再起,道德真义却可经由我辈之手大行天下,还人间世界一个朗朗乾坤” 玄会这番话当真是掷地有声,他身周那些法服道人也因此精神大振,脸上满是虔诚、执着与激情混合而成的狂热。 那道人并不与他争辩这辩不清的问题,话锋一转,“千百年来教门之中有此想法的代不乏人,却从没有一个成功过的,这是为什么师弟你可曾想过?” 这是实情,但玄会的激情却丝毫未减,“七百年前刘邦建汉代秦,汉立国之初资用乏绝,民生凋敝到以天子之尊都凑不够拉车的六匹白马,但在用道家黄老之学治国理政之后,仅仅数十年后国家之富已是积粮满库,陈陈相因,钱多到串钱的绳子都烂掉也花不完。武帝刘彻正是凭借于此才将匈奴打的亡命北窜,大涨中原志气。这足以说明《道德经》不仅能治国,更能强民富国。对于我辈而言知道这些就够了,至于最终结果成固可喜,败亦足以激励后人” 对话至此,就连叶易安这个道门之外的散修也知道对话进行不下去了。世上最难解的恐怕就是理念之争,因为许多时候它根本无法以对错衡量。 果然,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那道人以极为严肃的语气径直道:“玄会,我以总领天下道门之大道正的身份命你即刻率众返回仙都上观,走!” “大道正”三字一出,屋内气氛陡然一紧,与此同时叶易安心神为之狂震。 他就是大道正,果然是他! “数百年来最好的机遇就在眼前,师兄你却视若无睹,此为乱命,恕我等不敢遵从”,玄会说话间再度向大道正行了一礼,一礼之后他就再没了刚才与之说话时的恭敬姿态,挺腰拔背与大道正四目平视,追随他的那些法服道人亦同时挺起了一直微微弯着的腰。 因为玄会的拒绝,狂信者们与大道正彻底决裂。亲历这一场面,叶易安心湖中狂卷起惊涛骇浪,这一次到长安终究是来对了,原以为遥不可及的机会就在眼前。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动手的那一刻。 “十年前玄会你的修行境界就该突破金丹期,但你却就此放弃修炼将修行境界始终控制在真丹上入室的巅峰不做寸进,这分明是不想入云翳洲,那时我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大道正边说边像皇帝老儿走去,“玄会你既然宁愿放弃金丹大道也不肯去云翳洲,自然是对天书内容知道了些什么,既然如此还要做这飞蛾扑火之举,何苦?何必?” 大道正此时分明是孤身面对已经决裂的玄会等人,但他却没有如叶易安预料般率先向玄会动手好擒贼擒王——这分明是他当前可以迅速控制局势的唯一办法。 非但没动手,他甚至还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毫无作用的事情上,难倒这个时候他还想护着皇帝老儿不成。 因为大道正的行为太古怪,叶易安甚至没心思留意他话语中的深意。出于同样的原因和对方身份的敏感,玄会等狂信者也没抢先动手,或许在他们的心里,总要大道正先动了手他们再行反击就会好受些。 “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赶到,并令我们安排的阻击力量束手无策的也就仅只你一人而已,其他人断无可能。师兄你不必拖延时间,我也绝无杀你之心,等异日功成,你就是人间天国的第一任大道君” 此时大道正已经扶起团龙皇袍都皱巴巴的皇帝老儿,听到玄会所说他并无回应,但脸上却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 这样的局势下他还笑得出来,且笑容还如此的古怪,叶易安并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心神却本能的一震。 要糟! 他这念头出现的同时,大道正的手已经按上皇帝老儿的后背正中心处,一团金光毫无征兆的从皇帝老儿身上散出。 这金光竟似是发源于皇帝老儿体内的血脉,所以金光一亮本是衰残之身的皇帝老儿瞬间变得金光闪闪,皱巴巴皇袍上的五爪金龙也随之变成虽无形却有相的活龙从龙袍上飞腾而出,在不断向外扩散的金光中游动翻滚。 此时此刻,陈旧的房屋蓦然一变为金光灿烂的世界,里面所有的物体包括人都尽皆被至纯至正的明黄包裹。 皇帝老儿身上异象刚一出现叶易安已经动手,用的正是他最擅长的疾风之袭,但也就是在这时他却陡然发现自己体内的丹力居然根本无法调用,那感觉就像是被禁锢锁死了一样。 丹穴正常,丹力也正常,但无论如何导引驱动都没有丝毫反应。急忙转动目光看向玄会等人,他们甚至比自己更惨,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不仅是丹力无法使用,甚至就连身体似乎也丧失了行动能力。 一眼之后,纵然以往面临绝境也能静定心神的叶易安终于面色大变。 正文 第194章 爆丹;突围 马嵬驿最后一进院落的正殿内,皇帝老儿诡异的变成了一个光源,那景象就如同波涛的中心,金色光华从他身上生出后再以涟漪状向四周发散开去,凡此至纯至正的明黄光辉所及笼罩处,修行者的丹力尽遭封锁,无论散修还是神通道人无一例外,纵然叶易安修行的《蛹蝶功法》也没能幸免。 已经从皇袍上飞腾而出的五爪金龙在明黄光辉中游动翻腾了一会儿后,蓦然毫无征兆的向皇帝老儿身体窜去,并径直毫无阻碍的钻进了皇帝老儿体内。 一条接着一条,转眼间九尾五爪金龙已全部附体,与皇帝老儿合而为一。 就在最后一尾有相无形的金龙附体完毕片刻后,皇帝老儿身上散发出的金光骤然爆亮了百千倍,此时哪怕只是看向他,双眼都会被强烈光线刺灼的痛不可忍。 九龙附体后,此前那个衰残老人俨然已化身为人间赤日,房屋不知何时早已化为虚无,比之前更强烈百千倍的明黄金光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 叶易安体内不可用的丹力瞬间被激活,情形就如同一条冬眠的大蛇猛然被人砍中七寸,丹穴巨震,丹力异常活跃中太阴气机与灵力疯狂跃动,在每一个点上交互排斥,并借由此种方法生出最强的外斥之力抵御着明黄金光对丹力乃至丹穴的炼化。 的确是炼化,也就是这一刻叶易安终于明白皇帝老儿所发金光的霸道,它完全是针对修行者的,金光能毫无阻碍的穿透修行者的肉身进而如烈火燎原炼化修行者的每一分丹力,直至丹穴。 纵然贵为修行者,纵然有千人万人面对如此霸道的金光也只能如蝼蚁般束手,并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的修行毁于一旦,由修行者沦为凡俗百姓。 危急时刻依旧是《蛹蝶功法》发挥了神异,但也仅仅是苟延残喘而已,那明黄金光的力量实在太霸道,斥力的抵御在极短时间里就已变的非常勉强,若短时间内情况得不到改善,即便叶易安也终将难逃丹力与丹穴尽被炼化的结局。 此时因为明黄金光太强烈,原本的房屋内已经什么都看不见。睁眼如盲中就听到大道正的声音渺远而来,“不用再挣扎了,玄会,那只是徒劳。以前你曾多次试探我为什么以道门的强大却还要对朝廷对天子恭敬有加,甚至是俯首帖耳,我从没有告诉你实情,因为这是只有大道正才能知道的秘密,就如同普天之下唯有大道正与魔门木萨才能在修行境界突破金丹后不用前往云翳洲与落霞洲一样,都是不能言说的秘密” 大道正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胜利者的喜悦,更多的反而是清晰可感的无奈与叹惋,“八十年前我们一起踏进玄都观,共同修炼,相互砥砺,五十年间相交莫逆。你的天赋之高,向道之诚,用功之勤都远胜于我,可惜你的心太大,大到教门都已容纳不下,若非如此,继任大道正的怎会是我?” “多年来你虽然从没说过,但我知道你一直心中不服。你不知道的是这并非师尊们偏心,而是因为我比你心小,我唯一胜过你的就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只是众仙的奴仆,我只是遵从他们的旨意掌管教门” “在这个世界里,修行界就是修行界,人间世就是人间世,道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一统修行界,但人间世是属于人间天子的,修行者可以发挥影响力说服皇帝支持不同的教门,却绝不能逼迫他们去做选择。这是众仙的约定,亦是三界不可逾越的铁律,没有人能改变” “师弟,这一次你实在错的太多太深,纵然我有保全你的心思也无能为力,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说到最后,大道正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这番说给玄会的话更像是在自我开解的自言自语。 “众仙?”,玄会不屑的冷哼声从明黄金光中传出,里面没有任何示弱的意思,反而充满着倔强,“玄宁你真欺我一无所知?就凭他们那群懦弱怕死的寄生虫也配称神称仙?若是神仙就是他们那样子,我宁愿自我超度,永绝轮回” “放肆!”,大道正厉喝刚罢,蓦然又促声道:“玄会,不可!” 应和着他的急促阻止声,叶易安眼前无尽的明黄中突然耀出一团白光,光亮虽然不大却异常炽烈,如同暗夜中的一束火把,纵使知道无力驱散黑暗却依旧执着的燃烧。 类似的场景叶易安曾在襄州刺史府,在狂信者清云身上见过一次,所以一眼即可看出这是修行者自爆凝丹的前兆。 自爆凝丹就意味着魂飞魄散、形神俱裂,更意味着永弃六道轮回,这是修行者绝不会用,甚至想都不会想到的手段。但现在……玄会竟然要爆丹! 叶易安全身的汗毛瞬间乍起,心中的感受实难以言语表达。 玄会的修行境界绝非只是灵丹期的清云可比,睁眼如盲的复杂环境使得大道正也无法及时出手阻止,似乎只是一转念的功夫,双眼中如同装着星辰大海的玄会爆丹了。 明黄的世界里一轮炽日陡然爆出,虽然他所释放的光华远远不如明黄金光的范围广大,但那燃尽生命的璀璨却丝毫不逊色。 炽日白光就像一片逆风巨浪向明黄金光的最中心处扑去,巨大的冲击波撕裂空气发出摄人心魄的尖啸,耳中已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同样如此,亮的使人根本无法,也不敢睁开眼睛。 玄会爆丹后的炽日白光全部锁定的是九龙附体的皇帝老儿,但得益于那巨大的冲击,叶易安一直苦苦抵御的丹力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 尽管万般不适,叶易安仍旧毫不犹豫的驱动了天眼术法。 眼前是一个混乱的世界,明黄炽白如两股滔天巨浪对撞,激起无数怪异凌厉的流光,刺的天眼极度不舒服。 没时间理会这些,叶易安急忙确定皇帝老儿所在位置,随之就见到皇帝老儿的头顶处突然凭空悬浮出一柄沛然巨剑,剑体上犹自缠绕着九条张牙舞爪的狰狞金龙。 巨剑一出,当即悬空向逆势扑来的炽日白光巨浪斩去,仅仅一剑,卷起漫天狂涛的炽日白光就已烟消云散,潮平浪息。 眨眼间,玄会以爆丹为代价的濒死反击就被化解无形。 当日仅仅是灵丹期的清云要爆丹时修行境界已经突破真丹的虚相都面若死灰,爆丹的恐怖威力可想而知。如今玄会以行将突破金丹的修行境界悍然爆丹以死反击,却被皇帝老儿弹指而平。 那九龙巨剑一剑之威简直恐怖到了斩天灭地的地步,此前那个衰残的皇帝老儿现在就是一尊活生生的金甲战神,纵然全天下的修行者齐聚于此,只怕也难挡他明黄金光对丹力的压制,以及那能无视一切修行境界的巨剑之威。 叶易安依旧不清楚衰朽的皇帝老儿这大威能来自何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他运用起这大威能时他有足够压制一切修行者的能力,他的血脉就是修行者无可抗御的天敌。 炽日白光被斩灭的瞬间,叶易安的天眼术法随之被外力强行切断,体内丹力又开始疯狂的借助跃动产生斥力已抵御明黄金光的炼化。 玄会绝然惨烈的爆丹仅仅只在这片明黄金光笼罩的世界中砸起一片小小的涟漪,涟漪散尽,什么都没留下,一切复归原状。 就在这时叶易安骤然起身,向皇帝老儿所在方向疾冲过去。 与其等着丹穴被慢慢炼化一身修行尽毁,不如冲出去拼死一搏,很难说这个举动背后有没有玄会惨烈爆丹的影响。 他在赌,赌皇帝老儿的明黄金光虽然能无视一切修行境界压制所有丹力,却对不使用丹力的攻击没有效果。 支持他悍然作此豪赌的既有皇帝老儿此前衰残的模样,更有他此刻身体还能自由活动的事实。那明黄金光对他丹力丹穴的威胁如此强烈直接,却没能限制住他的身体,这岂非就是最好的说明。 十几年前苦练而成的无影脚毫不生疏,叶易安暴起之后风一般冲向皇帝老儿,手上的灵犀指也在同时准备妥当。 明黄金光中突然涌出一团阴影将皇帝老儿紧紧罩住。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极近,这一下暴起又速,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叶易安已经冲到皇帝老儿身前,右手的灵犀指稳稳钳住了皇帝老儿的脖子。 手上的感觉做实之后,叶易安紧绷着的心才稍稍放松,这一暴起攻击中他没有驱动任何丹力,纯以身体攻击果然没受到明黄金光的任何阻碍,更没触发那枚煌煌之威的九龙巨剑。 他赌对了! 手上稍一使劲,皇帝老儿当即气逆不能呼吸,他身上涟漪般不住往外散发的明黄金光也开始弱化。 “你是谁,竟敢谋逆?”,通体被一片紫色光幕包围的大道正惊觉到不对时,为时已晚。 叶易安发现自己手指用力越紧,皇帝老儿身上明黄金光退的就越快。这个发现让他毫不犹豫的紧紧钳住皇帝老儿的脖子,口中说道:“你若敢轻举妄动,我即刻捏断他的脖子,到那时当今天子可就是因你而死” 明黄金光越来越弱,最终彻底消失。皇帝老儿脸上也开始发紫,这是行将窒息的前兆。 叶易安手指稍松,皇帝老儿即刻一阵急速的喘息,因吸气太猛又引发剧烈的咳嗽,整个人抽的像只弯虾一样,似乎随时都会死掉。 看他这样子,谁能想到刚才那足以压制一切修行者的大威能竟然会是出自于他? “你想要什么都答应,快放了陛下”,杨贵妃欲进不敢,两只攥着胸前衣裳的手都已失了血色,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旁边站着的大道正脸色凝重,见叶易安放松了手指后眉头才松弛下来。 叶易安能在明黄金光下行动自如,而且骤然攻击时没用丝毫丹力,这使他先入为主的以为面前这个暴起的羽林卫并非修行者。 这个一介凡夫只要不是立时就要了皇帝的命,问题都不大。 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自己的视线。 叶易安什么都没说,更没提什么条件,眼见明黄金光散尽后,立即挟持着皇帝老儿向法服道人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法服道人们似乎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叶易安走到宋宗耀身前时停住了脚步。 宋宗耀有些愣神,直到叶易安撞了他一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 反手抽出腰间的制式腰刀横压在皇帝老儿的脖子上,因为用力太重甚至有血丝沁出。做完这些后,始终紧盯着大道正的叶易安招呼宋宗耀过来接过刀柄。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吊的老高,不是怕大道正暴起发难——皇帝老儿的身份太敏感,大道正既然能为了他孤身一人紫气东来,此刻断然不会冒险。 他真正怕的是宋宗耀不肯过来。即便他再傻也该知道此时接过刀柄意味着什么。 能被安排在今晚哗变中最核心的位置,宋宗耀与狂信者们的关系之深可想而知。只有他肯顶上来,自己才能脱身。 经历了刚才的变故之后,叶易安已不敢奢望再对大道正动手,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着离开这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若想活那就意味着必须有人代替他去死。 他选择的是今夜在狂信者计划中介入最深的宋宗耀。 宋宗耀并没有让他失望,一愣之后,这个武勇壮硕、两腿稍稍有些罗圈的汉子毫不迟疑的上前接过刀柄,与此同时给了叶易安一个极度轻蔑的眼神,鄙视懦夫的眼神。 叶易安没心思理会这个,他跟狂信者之间只是合作关系,他从没想过什么人间天国,更不会为此献出生命。 人质转移完毕,叶易安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吼了一声,“你们都想死不成,还不走” 法服道人们醒悟过来,却也有两个满眼绝望的与宋宗耀一起留了下来,其中一人还顺手抽出了宋宗耀腰间的制式腰刀。 这些事叶易安都管不了,也不想管,快步走出院子后当即凌空蹈虚远窜而去,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那些法服道人居然也与他保持着同一方向。 走不多久,也没走出多远,就见对面天际中一片毫光闪烁,众多身穿杏黄道衣的神通道人从堵着的去路上杀气腾腾而来。 正文 第195章 约见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必定是大道正提前的安排,看来此前言如意没说错,道门确实是要对狂信者斩尽杀绝了。叶易安骂一声晦气后从袖里乾坤中取出裂天斩鬼刀就冲了上去,法服道人们紧随其后蜂拥而上。 法服道人们自不需说,叶易安同样觉得心里憋着一股火。作为被伏击的一方,双方甫一接触,他们竟然比伏击者杀的更猛更狠。 你死我活的斗法就在旷野的夜空中上演,这些此前跟随玄会一起进入马嵬驿的法服道人们都堪称翘楚人物,此时更是化身成了恶狼,对面伏击的神通道人虽多,却生生被他们杀的血肉横飞,下饺子般从空中不断坠落。 眼瞅着伏击者就要被屠杀殆尽时,又一片闪烁的毫光在另一个方向上出现,伏击者的援兵到了。 这样的场景随后又出现了一次,这一夜道门真是下了血本,对待狂信者比在玄都上观面对魔门时来的更狠。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应对第三波神通道人时,叶易安并众多法服道人都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眼见空际竟然又有毫光闪烁,心火已经散尽的叶易安再也不准备多留,想尽量帮着多保存些狂信者的想法也随之冰消。 道门的敌人自然越多越好,他也实在不想看着狂信者们被斩尽杀绝,但现在看来这想法实在不现实。 其间他也不是没想过带这些人传送到失落之城,但念头一起随即就被自己给否决了,引虎为患的事情绝不能做。 叶易安行将隐身遁走之前再度看了越来越近的闪烁毫光一眼,随即涌起一股惊喜。法服!这次来的道人们居然穿着法服! “援兵来了!”,高喝声中他再度抽出裂天斩鬼刀冲上前去,很快他就重新见到了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其间他最担心的大道正也并没有出现。 内外夹击,道门第三波伏击者很快被打扫一空。这时叶易安才注意到他本以为的援兵其实也是一支残兵,甚至比连战三场的他们更加狼狈。 眼光锐利如刀的道人将众人扫视一遍后目光黯淡下来,眼神中有着彻骨的悲痛冰寒。不过他什么都没问,而是即刻组织着开始远撤。 叶易安知道他是在找玄会,更加赞赏他此刻的表现,这是个足称优秀的统帅。 两百多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狂奔了半盏茶的功夫后,最终降落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山谷之中,并经由谷中一处巨大钟乳溶洞中布设的大传送法阵转移到一个不知名的庄园。 庄园建在深深的山里,不过里面的条件一点都不简陋,看到这个,叶易安对狂信者们又多出一点信心来。虽然今晚遭受了堪称致命的打击,但他们手中掌握的资源实在是太丰富了,只要人没死绝,即便不能东山再起,至少也能给道门找不少的麻烦。 他被安排在一间雅致的房内,原想着那目光锐利如刀的道人不会来的太快,却没想到他才刚刚饮尽一盏茶,对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两人对面而坐,直到这时叶易安才知道这道人法号玄叶,既是玄都观中玄字辈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同时也是玄会的同门小师弟。在他十一岁迈进玄都观后的二十年间,不仅修炼是由玄会手把手的指导,就连饮食起居,吃穿住行也皆是这位大师兄一手照拂。 玄叶虽然没有就此说的太多,叶易安却能听出看出他对玄会的感情。在他的心里玄会绝不仅仅只是个大师兄,分明就是亦师亦父。 “你不是我道门中人,对玄会师兄也不熟悉,所以我想听你说马嵬驿究竟发生了什么?”,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玄叶正色发问。 他脸上的疲乏已经形之于色,修行者弄到这个地步也不知这段时日来他要劳心劳力到何等地步,而眼角眉心间的潮红更是急怒攻心的典型征兆,眼前的看似平静不过是刻意做出的表象而已。 见他这个样子,再回想起玄会那决绝的爆丹,叶易安心底长叹一口气,压住本已到了嘴边的问题,开始详细叙说。 知道玄叶之所以会找他来问就是想了解最真实的情况,所以他也没做任何修饰及主观揣测,只是将亲身经历的一切不加任何感**彩与隐瞒的加以说明。 待说到玄会爆丹那一段时,玄叶眉心处骤然浮现一股青气,随即被他生生压下。 见状叶易安微微摇了摇头,玄叶的一场心障是躲不过去了。 一盏茶后叶易安终于说完,玄叶道了一声谢后便再也无话,不过他也并没有起身离去。 难得的踌躇了一会儿后,叶易安终究还是开口问出了此前被他吞回去的问题,“云翳洲之事……” 不等他问完,玄叶已迎着他的眼神摇了摇头,“今夜若没有你我们现在还剩不下这些人,所以我不瞒你,大师兄这一去,不说救人,即便送你到云翳洲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闻言叶易安唯有苦笑,苦笑中刺破指尖将一滴血点在玄叶的右手中指上。 血誓还需以血化之,否则之前玄叶在十里长亭立下后又无法兑现的血誓就将成为他无法摆脱的心障。 无论从何有常的报告还是那夜宫城中的表现,叶易安都远远不是慷慨之人,所以他此刻的举动让玄叶倍感意外。 “我之所以想去云翳洲是因为我师父就在上面,当年若没有他,我早在七岁时就死了。就当是同病相怜吧” 玄叶默然谢过,“你若有其他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决不推辞” 叶易安没接他的话,顺着云翳洲的话题问道:“大道正曾说令师兄因为不想去云翳洲而刻意控制自己的修炼,在金丹境界的门前寸步不进,这话是什么意思?” 玄叶提起茶瓯给叶易安斟满,“这本是道门最重要的机密之一,我若说了你切不可外传” 叶易安自然点头。 “你的修行境界既已突破真丹期,自然对修行界不陌生。但除了今夜那个贼道,你可曾见过一个金丹修士?”,不等叶易安摇头,玄叶先已继续说道:“这世上并非没有金丹境界修士,也并不是太稀少,只因他们一旦突破金丹期就去了云翳洲” “自愿的?”,虽然口中发问,但叶易安自己都不相信所有的金丹修士会全部自愿去那云翳洲。 玄叶果然摇了摇头,“道门内多是自愿,至于散修……大多却是被抓走的” 金丹期修士啊,谁又能抓走他们?而且无一遗漏?叶易安双眉猛然一挑,“谁?” 玄叶再度摇头,“我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绝不是出自玄都观,玄都观也没这个本事。不过师兄曾经提及过,这些人除了抓人之外并不会干涉修行界事务,任何事都不会干涉,而金丹修士一旦进入云翳洲便永无再回之期。” 顿了顿后,玄叶又补了一句,“魔门之内及其控制的塞外修行界同样如此,只不过他们去的是落霞洲” 这个消息所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屋内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叶易安再度开口时已经换了一个问题,“大道正口中的天书是什么东西?” “这是道门的禁忌,师兄虽极力打探却收效甚微,我也只是知道有天书的存在而已”,言至此处,玄叶脸上浮出一个冷笑,“道门的禁忌似乎比他经历的年头更多,每一个禁忌背后都藏着一个秘密。唯一通晓全部的就只有大道正” “你们还有多少人?以后准备怎么办?” 玄叶脸上的冷笑变成了惨然,“没了,多年积累就在今夜毁为一旦,侥幸生还的全都在这个庄子里。至于以后……若不将大道正挫骨扬灰,我拿什么还报玄会师兄二十年的恩情” 闻言,叶易安心中大定。“经过今夜的大清洗之后道门又有何打算,你可知道?” “自然是向魔门动手” “那道门如今的实力……” “道门如今早已是伤筋动骨,更兼士气不振,纵然老贼藏有后手也不足以强压魔门,我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们会在锦绣盟身上想办法” 这次说完后玄叶起身欲去,叶易安知道留不住也就没有强留,只是在他行将要走时开口说了一句,“以贵方如今的实力硬碰硬的死拼实属不智,你们本就是出身道门,终究还要在这个上面想办法” 玄叶浅浅一点头后出门去了。 目送他走后叶易安无意识的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陷入了沉思。今夜所经历的一切再次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尤其是大道正与玄会的对话。 这次沉思是将众多的疑惑集结在一起考量,所以耗时良久。等他从入定般的沉思状态醒过神时,窗外的太阳已经高挂天际正中。 起身活动了一番手脚后,叶易安强压下刚才沉思中累积起的无力感,再度振作精神开始考虑他下一步的动向。 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就有了决定,叶易安主动找到正与人会议的玄叶细说了一番后离开山庄向剑南道襄州赶去。 漆器之都的襄州已经无复昔日繁华,城头竖起的那面叛军大旗无论怎么看都让人不舒服。大白天的城内却是一片死寂,偶尔响起的还是男人被屠杀的哀嚎以及女人被凌辱时的惨叫。 城内来回走动的几乎全是身穿战衣的异貌胡人,望江楼中也不例外,只不过从服饰上可以看出能坐在楼中的都是安胡儿麾下叛军军官。 那个熟悉的跑堂小二背过叛军军官时脸色苦的都能滴出水来,看到叶易安走过来,远远的他就连打眼色,示意他别过来赶紧走开。 叶易安依旧走到了楼门处,那小二四下里瞅瞅后低声抱怨道:“好我的客官哪,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出街吃酒,当真是命都不要了不成?” “你们既然还敢开店,我为什么不敢来?” “王八蛋才想来上工,还不是被刀逼的。既然你一定要上去,可千万多点眼色”,小二叹着气引叶易安入楼,一进楼门脸上顿时换成了稀烂的笑容。 吃酒的过程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随后三天同样如此。四天时间里叶易安几乎整日守在望江楼,他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这里的招牌名酒襄阳醉,而是在等人。 他要等的是虚月! 第四天正午时分,虚月在约定的时间翩然而入,看到她进来叶易安只觉心中一松。 两人四目相对时,虚月脸上现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容,随即消失不见。 虚月的到来使本来吵闹不堪的楼内有了难得的短暂安静,但很快,这安静就被一阵急促的胡凳倒地声给打破,与此同时,至少不下五六个叛军军官从不同方向朝着虚月冲来,口中污言秽语的轻薄着。 “砰”的一声更大的闷响中,叶易安踹翻了面前的桌子,又一脚挑飞坐着的胡凳重重砸在一个叛军军官背上,而后取出袖中的裂天斩鬼刀迎风一晃已是门板般大小,劈头盖脸向目光所及处的叛军军官扫去。 这几天里他心中本就一直憋着一股火,还要忍受这些贼厮鸟们的聒噪,到了现在终于是忍无可忍,裂天斩鬼刀在手就连术法都没用,只管硬砍硬扫,借此一泄胸中积郁。 正文 第196章 二十年一觉襄州梦 裂天斩鬼刀运斤成风,无论左砍右扫,每一刀下去必定是肢残血溅,仅仅三四刀,地上就已躺倒一片。此前那些狰狞暴起的叛军军官就如受惊的鹌鹑,缩在长刀不及的角落处瑟瑟发颤的看着叶易安。 三四天了这人一直都是文弱书生的样子,没想到翻脸之后竟然是个活杀神。 他们已经缩成了鹌鹑,叶易安却依旧不肯放过他们,楞是背守着楼梯逼上去,最终除了那些翻身跳楼的,其他叛军军官无一幸免都成了刀下亡魂。 这时外面隐隐可以听见叛军大队人马围拢来的声音,叶易安掏出一叠飞票扔给面如土色的掌柜与店小二等人,“还不快走!” 说完一撩衫角,拖着裂天斩鬼刀出了望江楼。 楼外城内的叛军人马正在向此地汇聚,叶易安瞥了瞥城门所在方向,二话不说抡着刀大步而前,没用术法,也没用灵犀指或是无影脚,就那么一刀一刀劈柴般的砍过去,叛军之中无论军官还是普通士卒只要挡在他前面的都被斩成了碎肉。 叶易安最初踹翻桌子拔刀而起大杀四方的时候虚月愣了一下,待见到最先被斩杀的都是出语轻薄她的叛军军官后心里居然有丝丝的甜意涌现,她也没阻止男人血溅四方的砍杀,只是静静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那巨刀开辟出的血路向城外走去。 纵然身周断肢遍地,血光四溅,行走其间的虚月却如冰山雪莲,不染片尘。她很少有像这样跟在一个男人身后的经历,自然而然使其又想起了在那个无名沙洲上养伤的经历。 身负重伤,自忖必死,醒来时却在一处无名山洞,身下是厚厚的蓑衣草,身前清水、丹药各一,此后的很多天里她就静静的呆在洞中养伤,每次从定中醒来,眼前这个男子都已为他准备好一切,为她遮蔽着所有的风雨。 自师父身陷锦绣盟以来……不,更准确的说是从安胡儿起兵造反,魔门大举南下以来,精神始终高度紧绷的她从没有如此放松过,当然也从没有如此软弱过。而在她自己的记忆中,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如此依靠着一个男子。 越是坚固的石头当其出现裂缝时就会越明显,无名小洲中养伤的那段经历就是一粒被埋下的种子,紧随其后出现的幻梦则是洒下了最肥沃的养料,至今仍在滋润着种子的生长。 在那个梦中她分明是她,却又已不再是她。在那个梦里她不再是孤儿,她有父母,有在最艰难时刻可一心依靠的情郎;但也就是在那个梦里,视她如珍宝般相亲相爱的父母却突然变脸,父亲……亲手杀掉了母亲,从母亲体内流出的鲜血映红了整个天地,她的世界也就此彻底崩溃毁灭。 梦里梦外除了江心镜中自己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唯一在两个世界里同时出现的就只有眼前的这个男子。 梦里梦外他对自己都是如此,虽然并没有长相厮守,无声的关爱却深远绵长。 虚月以前从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但在身负重伤心神大损的情况下做过那个梦后,纵然伤势已经痊愈,心神裂开的那道缝隙却再也关不住了。两人分开的这段时间,同样的梦总是会反复出现,使她一次次经历根本无法忍受的巨疼与天崩地陷。 在那个血色的世界里,唯一能将她拯救出来正是眼前这个男子,发自于他的无声关爱是天塌地陷绝望中仅有的温暖与光明。 离开养伤的无名沙洲后的这段时间两人虽然没有在一起,但对虚月来说叶易安其实从没有离开过,他是一座桥,一线光明,连接虚月梦里梦外两个世界,两段人生的桥梁,更是世间唯一能将她从那个疯狂的血色世界中拯救出的光明。 襄州城内喊杀震天,放眼望去周遭都是密匝匝面孔狰狞的敌人,血腥气也越发浓郁,但虚月行走其间却如闲庭信步,跟梦里的世界比起来,眼前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贯穿着她梦里梦外的男子能带她走出已经天塌地陷的血色世界,那么眼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安胡儿叛军看到了最诡异暴力的一幕,一个书生打扮的俊挺青年操着比人还大的巨刀在前面杀人如麻,身后却跟着一个杏黄道衣的倾城绝色,男子杀人时怒喝如雷,女子却在血肉横飞中宁静如莲,这古怪到刺人眼睛的搭配一步步向前挺进,虽千百人夷然无惧,虽千百人却无法阻其分毫。 魔门修士终于出现,叶易安拎着刀足踏虚空冲了上去,下方叛军官兵传出一片海啸般的骇呼声。 此时魔门主力都在长安,对付眼前这些魔崽子叶易安毫无压力,比之刚才反倒更杀的酣畅淋漓,场面也更加绚烂血腥。 在这个瞬间,通体赤红的裂天斩鬼刀遮蔽了整个襄州的上空,成为叛军官兵一生无法忘怀的噩梦。 将最后一个魔门修士当空斩成两段后,叶易安与虚月也已在不知不觉间越过襄州坚厚的城墙。 从虚空落地站定,叶易安稍一回头,拥堵在城门处观望的安胡儿叛军官兵顿时风吹麦浪般向后倒去,也不知有几人被挤到在地,践踏成泥。 随后就听“嘭”的一声闷响,厚实的城门被紧紧关闭,凶名遍天下的安史叛军竟是连多看叶易安一眼都不敢了。 一路走到遥远的江边叶易安都没说话,直到在清洌的汉水中洗去血腥后他才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些天累积起的郁闷一扫而空,身体也从里到外透着难言的舒爽。 这一刻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杀人了。 水响声传来,却是一条看来极残旧的平底打花橹慢慢靠了过来,打花橹船上有小女孩用奶声奶气的腔调道:“大哥哥、大姐姐,坐我家的船游江好不好嘞,我家的鱼最鲜,我家的酒最甜” 这个小女孩最多不过三四岁,身上穿的衣裳虽然破旧却长的粉雕玉琢般可爱,再配上两束摇头晃脑间迎风颤动不休的双丫发,益发显得娇憨可爱。 见着眼前的打花橹叶易安油然想起近二十年前与林子月乘舟同游的情景。 因为林子月一直看的都是道门典籍,从未涉及人间世中的诗词歌赋,所以那次同游时任船娘唱什么曲子她都不满意,最终还是叶易安唱了两首初次相识时的襄州民歌才算对了她的胃口。 娇憨可爱的小女孩眼巴巴的望着,叶易安说了句“上去游游江也好,说话清静”,见虚月没有反对,便朝那小女孩点了点头。 “有客人喽,今天有客人喽!”,小女孩欢呼雀跃去唤她娘,一会儿又帮着渔家打扮的母亲放搭板,种种言行举止当真是可爱到了极点。 两人上船到船舱中坐定,见里面的陈设布置都已老旧,但好在收拾的够干净。 他们刚坐好,那小女孩就挤挤挨挨的凑到了虚月身边,睁着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左看右看,最终来了一句,“大姐姐真好看,比妞妞都好看” 任虚月性子再冷,遇上这样娇憨可爱又嘴甜的小女孩也难免生出欢喜之心,伸手将她揽进怀中,无奈却掏不出任何可以哄孩子的零嘴。 妞妞眼巴巴的望着,一时间虚月竟然有些困窘尴尬。叶易安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一幕,丝毫也没有要为她解围的意思。 在袖里乾坤中掏了好一会儿后,虚月最终摸出一张飞票塞在妞妞手中才算解了尴尬,“有什么想吃想玩的让你娘给你买” 恰在这时渔家打扮的船娘端着茶水从外面走了进来,看清楚妞妞手中飞票上的数额后脸色立变,当即就将飞票递了回来。 几番推让,最终还是叶易安发话船娘才千恩万谢的收了,献过茶水后一并带走了女儿,言说去后舱准备河鲜及酒水,稍后孩子的姥姥会来给两位尊客唱曲儿以助游兴。 “汩汩”的打浆声中,打花橹离开岸边顺江而下,清新的江风拂面而来使人心胸为之一阔。 目睹小女孩去后虚月如释重负的样子,叶易安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结果却引得虚月一记白眼。 这样的眼神……竟然会出现在虚月身上?乍见之下叶易安竟为之一愣。 虚月也是在白眼抛出之后才察觉到不对,但这时已经收不回来。今天这样的场面她实在是从未曾经历过,以往她更习惯的是用法器说话,叶易安这一愣更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最后索性偏过头去看那滚滚滔滔的江水。 船舱内一时静默无言。 细微的脚步声中一位年纪已过四旬的妇人抱着琵琶走进来,一并带来的还有一份歌牌。 妇人放下歌牌后抬起头,待看清楚两人的面容后却愣住了。 此时叶易安已经由鲜于越恢复了本来相貌,见妇人愣神良久遂清咳了一声。 那妇人虽然醒过神,脸上神情却依旧有些不自然,“两位莫非是神仙吗?” 这一问好不古怪,叶易安看了虚月一眼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笑笑道:“世上哪有神仙,大嫂何出此言?” “十九年前我分明见过你们,当时尊客你点了两首曲子,一首是王摩诘的《汉江临泛》,另一首是孟山人的《夜归鹿门寺》,再不会错的。一晃十九年过去了,你们……你们的容貌却是一点都没变,这……” 襄州还真是小,时隔十九年他们唯有两次的游江居然撞到了同一艘船,这还真是太巧了。叶易安眼角余光掠过虚月,口中却道:“这是我二人第一次泛舟同游汉水,大嫂你认错人了” 他一否认,妇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但脸上的神色却比说什么都更清楚。叶易安正要促她调弦唱曲时,一直没开口的虚月蓦然插话道:“十九年前你看到的真是我?” 妇人闻问当即点头,“咱们吃的这碗饭考校的就是一个眼力,万不敢忘了熟客” “十九年?” “十九年是长了些,老身的外孙女都三岁多了,但像您这样仙女般的尊客十来年也碰不上一回,我还清楚记得十九年前你与这位官人同游时穿的是一身拂拂娇长裙,那颜色就跟天边霞光一样,说了不怕尊客你笑话,当时老身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看着那裙子可真是艳羡的很” “大嫂你认错人了,我从没穿过什么拂拂娇”,虚月口中说着,眼神却瞥向了叶易安,其间的探究之意异常明显。 叶易安自然是希望能唤回虚月的记忆,使她重回林子月的本体。但真要这么做时,玄玉与言如意的告诫又不可避免地浮上心头,最终他只能对虚月探究的眼神视而不见,“这些虚妄之事不说也罢,凭白辜负了大好水光山色” 两人相继否认,妇人就算再疑惑也不好再说,调弦三两声后问到要唱什么曲子。 叶易安正要说,虚月先已插话进来,“就是刚才你说的十九年前那两首” 妇人益发疑虑不清的看了两人一眼后,手指轻拨,琵琶声声中脆声歌道: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妇人年纪已大,声音却极好,直将王维的这首名作《汉江临泛》唱的清丽空灵,歌声虽已结束,船舱内却是余音绕梁。 歌唱得好,可惜听歌的两个人都不专心,虚月微微低着头似在极力回忆着什么,叶易安则是大半心思都在虚月身上。 一曲唱罢客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妇人等了一会儿后续又唱起了另一首《夜归鹿门寺》: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樵径非遥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 这首孟浩然的名作同样被妇人唱的出尘飘逸,不带一丝烟火气息,然则两位客人的反应依旧是寂静无声。 妇人也自郁闷,但很快她就想到了十九年前的旧场景,那次就如同此刻一样,别的客人听后无不称赞的《汉江临泛》与《夜归鹿门寺》却让女客很不满意。 刹那间,妇人的神思有些恍惚,似乎十九年的光阴逝去只是一场幻梦,一个幻觉,一切根本都不曾改变过。 两位客人都不说话,妇人却不能让船舱冷场,顿了一会儿后或许是她福至心灵,手指一转一拨,琵琶声顿时变得欢快活泼了许多,这回她再度开口,唱的已不是大家名作,而是襄州本地的民歌俚曲: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虚月从妇人拨动琵琶开始就听的极认真仔细,前两首隐隐约约有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但这感觉实在来的太淡太轻,所以连她自己也难确定。 随着最后这一曲《襄阳乐》唱响,刚刚极淡极轻的感觉陡然变的清晰,并随着词曲的流动越来越清晰,霎时间,虚月心湖最深处隐藏着的一个角落被蓦然拨动。 正文 第197章 我是谁? 心湖中最深隐的那个角落刚一被挑动,虚月蓦然便觉体内的丹力随之紊乱起来。 因心神导致丹力紊乱,这样的情形前所未有,虚月试图收束丹力,孰料越收越乱,波及的范围急速扩大,转瞬之间就已延伸到了丹穴。 这是怎么回事?虚月正急速思索时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睡意汹涌袭来,几乎没给她留下应对的时间,整个人就如同晕厥般沉睡过去。 一直关注着她的叶易安恰到好处的扶住了她,低头看去虚月居然已头枕臂弯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对于一个修行者,尤其是像虚月这种修行境界的修行者而言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异常了,叶易安摆摆手,妇人收起琵琶退了出去,船舱中一时恢复了安静。 叶易安皱着眉头陷入沉思,回顾了玄玉当初的警告后已有明悟。 问题的根子应该还是出在虚月修炼的《道心如一》功法上,这种需要极高天赋的功法修炼起来进境非常快,但也异常凶险,尤其表现在需要心无杂念。 虚月当下这种情况当属道心如一功法的应激自我保护,不过下次若再出现这种情形,保护是否还有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就不得而知了。 心底怒骂一声,叶易安放松身体使手臂更加轻柔,就这样拥着虚月在怀中睡去。 “汩汩”的打浆声悠悠传来,清新的江风轻轻拂动着两人的发丝衣袂,船舱外汉江的青山绿水如同一幅鬼斧神工的画卷,处身其间,愤恨烦躁的情绪渐渐淡去后,一种久已未体味过的安宁静美悄然从叶易安心间涌起。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希望虚月就这么永远睡在他的怀中,两人乘坐的打花橹也永远不要停,一路飘飘荡荡直到天地尽头,并经由极远处地平线的水天相接驶进蓝天白云。 最近总是频频出现的那个梦又来了!梦外虚月正沉睡在目光宁静悠远的叶易安怀中,梦里她却化身成无相无形的隐身人,游荡在一片绝大多数都被黑暗笼罩的陌生而熟悉的世界中。 只不过这一回的旧梦中添加上了新的内容,熟悉的画面闪现完毕后密密匝匝无论如何也看不透的黑暗中忽有一缕光熹微显现。虚月循着光亮过去看到的是一片被月光笼罩的树林,树林旁边就是幽深的断崖,林子中有一个面容俊逸的青年正闲坐在一条盘曲如藤床般的树根上,手中拿着一枚树叶吹奏清新悠扬的曲调。 这面目俊逸的青年就是梦中世界永恒的主角,虚月在梦中已经见得太多,即便只是看一下侧影也能认的不差分毫。 此时轻微的脚步声中,又一个少女从无边的黑暗中走进树林,她穿着一袭嫩黄色的七破间裙,月色之下清美不可方物,只是脸色算不得好,眉眼间有着浓浓的忧虑与疲惫,尽管如此她的头依旧高高的昂着,腰背挺的笔直。 树林上空无相无形的虚月看得清清楚楚,这鹅黄少女的容貌与她自己在镜中的容貌一模一样,就连左耳耳轮处的那点小痣无论位置大小都分毫不差。 鹅黄少女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俊逸青年不必见礼,“这是什么曲子,可有词?” “这是本地民歌《襄阳乐》”说完,俊逸青年看了看鹅黄少女的神情后和着曲调轻声将歌词唱了出来: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颜惊郎目。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鹅黄少女安静的听完之后也没什么表示,她无言,俊逸青年也没说话。一时间,场面异常的沉默下来。 良久之后,“你叫叶易安” “是” “这名字有什么说法?” 俊逸青年似是愣了一下,“此名是出自靖节先生《归去来兮辞》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靖节先生是谁?这两句又是什么意思?” 俊逸青年愕然,月光下看他的神情似是在意外鹅黄少女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分明是看到了叶易安的神色,鹅黄少女再开口时语气颇不耐烦,“大道渺远,修行之人纵然全心投入犹有不足,岂还有时间来看那些闲书?倒是你,自称好慕神仙,三千道藏看了几本?” 闻言,俊逸青年浅浅一笑,“在下无状,见笑了!靖节先生乃是六朝元嘉时的歌诗圣手陶渊明,这两句的意思是依着南窗向外眺望,借窗外美景寄托傲世情怀,虽然身处逼仄的陋室,亦觉舒适心安” 叶易安,叶易安! 月光隐没,树林与俊逸青年、鹅黄少女也随之隐没,下方的一切相继消失重归于密密实实的黑暗。 但很快,远处又亮起一线熹微。虚月再度循光而去,脑海中不断反复出现“依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叶易安。 这一回,毫无征兆突然出现的熹光中显现的是一片蓝天白云,蓝天白云之间正有两人乘着一柄桃木剑法器御空飞行。 剑上的两人依旧是刚才的叶易安与鹅黄少女,只不过那容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另换了一身绚烂如天际晚霞的长裙,裙子的式样颜色如此美妙,色衬肤光本是清秀不可方物的少女此刻看来却是美艳逼人到极致。 “拂拂娇!”,毫无来由的,虚月脑海中竟然浮现出那长裙的名字。 蓝天下,白云间,拂拂娇少女出声叮嘱了一句,“发什么呆?小心掉下去……抱着我” “啊?” 拂拂娇少女没有回头,但俊逸青年叶易安这惊讶的一声却让她那晶莹的耳轮乃至整个脖子上的肌肤都起了一晕浅红。 拂拂娇少女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只是声音突然恶狠狠起来,“啊什么啊,让你做什么就做,再敢啰嗦一个字,老娘打折你的腿” “噢”叶易安长吐了一口气,两手十指收拢松开,再收拢再松开,如此数度之后,方才坚定的合拢双臂搂住了拂拂娇少女长裙下婀娜的细长腰身。 就在这时,原本飞行平稳的桃木剑猛然一个下沉,伴随着一连串的起伏震荡之后才重归于平稳。 俊逸青年无声的笑了,并没有说什么。将肤色更为晕红的拂拂娇少女拥在怀中,轻嗅着她发间如山中松竹般的清香,静静的看远处天际那一片灿烂温馨的晚霞。 静静的沉默保持了许久,最终还是依旧没有回头的拂拂娇少女率先打破了沉默,“今天在那船上的曲子真是难听,你再唱一个也好让我洗洗耳朵” 片刻后,拂拂娇少女耳边果然响起了俊逸青年纯以民歌曲调唱出的俚曲《折杨柳》: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那叶易安一连将这四句唱了两遍,到第二遍结尾时,林子月终于忍不住的笑出声来。此前在俊逸青年怀中一直紧绷着的身子也于无声无息间自然松弛下来。 虚月正看到这里,眼前的蓝天白云、叶易安和拂拂娇少女突然又消失了。眼睛一睁,她在叶易安怀中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与刚才蓝天白云间一模一样的俊逸面容,身体也同样被他紧紧拥在怀中,梦里梦外两个世界毫无缝隙的连贯在一起,刹那间就连虚月自己都已分不清此刻她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叶易安,我们要去哪儿?我的拂拂娇长裙呢?” 此时距离虚月睡去已经半个多时辰,叶易安身体一动没动,正看着王维笔下汉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美景,只觉很久以来身心都未曾如此宁静过。 听到虚月的声音低下头,首先就看到一个熟悉之极的眼神——这是独属于林子月的眼神,他绝不会认错。 瞬时间叶易安的呼吸都为之一顿,但很快,随着虚月的意识开始清醒,她的眼神也随之起了变化。 那独属于林子月的眼神开始消失,虚月又回来了! 心底一声无奈的叹息,叶易安也开始注意到虚月眼神中的纠结、疲惫,还有额头间浓密的发丝中沁出的点点汗迹。 原来她即便在梦中也没有真正放松下来!带着浓浓的怜惜之意,叶易安抬手轻轻抚上虚月的脸,温润的手掌如清风拂过,抚去虚月额间因噩梦激起的细汗,也阖上了刚刚睁开的眼睛。 叶易安做着这样的举动时用了一个小小的具有催眠效果的辅助类术法,原本这种术法对修行者极难起效,但此刻的虚月还没有从梦里梦外两个世界中完全清醒,对叶易安毫无戒备抗拒的情况下术法发挥了神效。 在虚月彻底清醒并挣扎之前复又睡去,只不过这一回那个近日一直纠缠着她的噩梦没有再出现。 这一觉睡的无比香甜,熟睡中的她几度扭动身体想要往叶易安怀中靠的更紧,以寻觅到更多的温暖。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几乎睁开眼的同时她已从叶易安怀中远窜出去,脸上既羞且怒,眼神也非常不善,似乎随时都会动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那恶梦又是怎么回事?我究竟是谁?”,一连三个问题如连珠箭发,咄咄逼人。 “或许是上次的重伤还未痊愈,刚才突然昏阙过去。恶梦?什么恶梦?” 虚月的眼神如遍布锋利铁钩的网紧紧锁定叶易安,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居然开口说起自己的恶梦,详细异常,就连此前新出现的那两个场景也没漏过。 这些日子里一直为恶梦所苦,却又始终无法弄清楚恶梦的由来,虚月急切的想要找到答案,而眼前反复在她梦中出现的叶易安就是最合适的对象,“我分明是个孤儿,父母早丧,那对男女是谁?那个与我容貌一模一样,又与你异常亲近的拂拂娇少女又是谁?” 虚月两次的睡梦中叶易安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也早已有了准备。尽管他很想揭破一切,但此刻却只能摇摇头,“这倒是古怪,此事恐怕还要问玄玉仙长才成。对了,说到令师尊,现在或许救她的时机到了” 此时要说有什么事能让虚月的注意力从诡异的恶梦上移开,那就唯有对玄玉的营救了。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后窜开的虚月陡然跨前一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易安抬手指了指身侧的胡凳,“近日锦绣盟内部或有大变,这应当是个好时机” 虚月回到胡凳前坐下,双眼却始终没离开叶易安,“锦绣盟会有内乱?” 玄叶此前的消息不会错,大道正虽然一举解决了狂信者,但以道门如今的实力已不足以力压魔门,这种情况下借助外力就成了必然选择,而以当今修行界的形势,能被道门看上眼的就唯有锦绣盟了。 但问题是以叶易安对骆锦绣的了解,在眼下的形势中他绝不会甘当道门的炮灰。骆锦绣甚至从没想过要消灭魔门,他需要用魔门来平衡道门,从而为锦绣盟孜孜以求的三足鼎立争取空间。 双方的利益诉求差距太大,大到连一丝媾和的可能性都没有,这种情况下道门要想借锦绣盟之力以灭魔门,唯一能做的就是解决掉骆锦绣。 情势几乎必然会如此发展,由此至今仍被锦绣盟捏在手中充为人质的玄玉就变得岌岌可危。叶易安并不在意她的生死,只是担心她若死了虚月身上会出现不测之事。 叶易安没有对虚月详细解释,说起来话太长,而且中间的很多事情就连他自己都依然疑惑不明。 他只是点了点头问道,“最近你有没有发现锦绣盟有什么异常?” “锦绣盟调派了大批修士到神农岭,好像是在搜寻什么,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定坤山上也是风平浪静,并没有要内乱的迹象” 到神农岭搜寻?是想一举剪除天机谷余孽吧!叶易安冷冷一笑,“若不出意外锦绣盟的这次内乱会来的非常突然,从现在开始你要盯死定坤山,稍有异常即刻通知我” “好” 两人商量好联络的方法后虚月一刻都不愿再留,站起身就要走。 “小心” 虚月脚步一顿,“你也一样”,说完,头也不回的出舱而去。 打花橹以最快的速度靠岸,虚月前往房州定坤山,叶易安则通过玉佩给言如意发去了要求即刻见面的联络信息。 正文 第198章 旧地重游 言如意没有及时回复叶易安通过玉佩发出的联络信息,这样的情况很少,也说明她当下正有紧急之事。 急也无用,叶易安索性驱动五彩鸟手杖先回到了失落之城。 失落之城占地广大,小胖子方启杰管理的外城中许多邻水之地已被开垦成良田,不少农人正在田中辛苦耕作,远处房屋聚集区袅袅炊烟清晰可见。 炊烟、农夫、耕田不仅没有破坏失落之城的如画美景,反倒为其增添了几分可亲可近的烟火气息,与外面正遭战火蹂躏的世界相比,这里实是陶渊明笔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叶易安显现身形的地方正是一片耕田附近,田夫看到光晕中突然出现的叶易安时并不吃惊,却很激动,当即就放下手中农具跪拜在地,行起只用于参神的大礼来。 自打第一次用五彩鸟手杖将这些人带来此地后,他在这些人心中俨然就成了神仙,亲眼目睹并亲身经历了传送法阵的神异后,任别人怎么说,这些普通百姓却始终固执己见。 这误会真是说不清了! 对此,叶易安也无奈的很,向那农人笑笑后便迈步往修行者聚集的内城走去。 没走多久他注意到前方多了一处新建的建筑,有了人自然就要盖房子,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本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但当新建筑赫然呈现的是人间世中道观的模样时,情况就不同了。 叶易安微皱着眉头走进并不大的观宇,直入正殿首先就见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往供奉神像前的长明灯中添注香油,老人动作很慢却异常的认真,唯恐泼洒出一滴来。没有一句话,但老人动作中透出的虔敬之诚已是清晰可感。 目睹此状叶易安的眉头皱的更深了,顺着老人的身影往上看去,他一下愣住了。 供台上耸立着的不是道门神仙谱系中的任何一位,竟然……是他叶易安自己! 无论神像的面容表情还是所穿服饰,赫然都是他第一次将这些普通百姓们接引过来时的模样,几乎分毫不差。 愣了片刻之后,再看看神像前的长明灯以及各色贡品,叶易安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荒诞之感。 照看观宇的老人仍在专注于添加香油,叶易安也没打扰他,站了一会儿悄然出了观宇,心中不真实的荒诞感直到见了陈方卓后才消散下去。 与外城一道护城河之隔的内城中已可见到清修之地的雏形,陈方卓正带人做进一步的整饬,见他到来众天机谷弟子都停止了忙活躬身行礼,动作整肃,神情恭敬。 叶易安虽然早已是天机谷实际的掌控者,但这样的待遇还是第一次享受到。按捺住心中的不解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而后将陈方卓叫到了一边。 “这是怎么回事?” “遵照校尉大人的吩咐,我对天机谷做了整肃,刚刚完成” “遵照我的吩咐?” “校尉你忘了前些日子咱们说的事……”,顿了片刻后,陈方卓又补充道:“要确保忠诚” 叶易安恍然,当日他曾担心天机谷新招募人员的忠诚,陈方卓说他自有办法,难倒他说的整肃就是为了解决此事,“你干了什么?” 陈方卓笑笑,“没什么,就是一个个找着立下血誓忠诚于天机谷。愿意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咱也不勉强,离开失落之城就是” 血誓! 叶易安看了陈方卓一眼,够狠!不过对修行者而言,这的确是最为有效的手段了,“走了多少?” “我这边走了二十四个,你后来带来的那些人中走了三个”,随口答应了一句后,陈方卓还自牢骚道:“修行者图的是什么?不管是论天地原生灵力之精纯丰沛,还是论药石的种类之全品质之高,普天之下岂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这帮子蠢货!” 后来的二十多人可都是境界突破了真丹期的修行者,“他们也立血誓了?” 陈方卓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既然决定整肃自然就不能有例外,否则时间久了必定生乱” 先是后怕,继而叶易安心中就涌起一股强烈的惊喜,既是为了自己手中终于有了一股可靠的战力,更是为了陈方卓。 这样的大才能为自己所用简直是上天垂顾啊!他那灵丹第三重天的修行境界并不算高,修行根器,也即天赋也算不上好,但若论管理修行门派的能力却是灵感天成。 即便不算情分,陈方卓在叶易安心中的价值也已远超那些真丹期修行者。以修行界当今的形势而言,手握失落之城想要招募到真丹期修行者并不太难,但要找到既与自己贴心,又有如此执事大才的人可就千难万难了。 叶易安伸手重重拍了拍陈方卓的肩背,只觉这些日子以来就数此刻最为高兴快意。 陈方卓侧过身子,两人四目对视之间俱都一笑,“既然已经整肃,咱们内部也该理顺一下了,惟其如此才更有利于天机谷的发展。此事我已与秦阳等人商议过,天机子之位还是应该由你出任” “天机谷是你陈家的基业,自开宗立派以来历代天机子都是姓陈,不必……” 陈方卓截过话头,“世易时移天机谷也该应时而变,没有你天机谷早就不存在了,更不会有失落之城以及当前的规模。如今的天机谷再不是偏处襄州一隅的小门小派,以我的修行境界,就不说别的,那些个真丹修士岂会心服?” 这番话确实是发自赤诚,但言语中的那抹落寞却也毫不虚假。陈方卓在意的并非权力,因为当下天机谷本就是他在全权负责,落寞还是因为祖宗基业改了姓吧! 叶易安沉吟片刻后也没矫情,不过他也正色向陈方卓道:“我的性子你也该知道,这天机子我只能干一时,时机到了我不肯再干时你可不能推辞,无论天机谷将来如何,终究还是要姓陈” “好!”,陈方卓口中答应着,头却偏了过去,不想让叶易安看到他眼中突然闪现的点点水光。 叶易安再度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彼此已经心照,这个话题就没必要做更多的言语。 随后两人又说了一些细务,内部整肃完毕后,如今陈方卓一边忙着整饬内城环境以便更有利于修行,一边重新定章立制,务使天机谷从内部更加凝聚而有序。刚才那些弟子见到叶易安时整齐划一的行礼就是成果的体现。 对这些事情叶易安并不太感兴趣,只是听听而已,自然不会干涉陈方卓的放手施为。他只说到了一件事,稍后若有需要天机谷会出兵一次,不过这次跟以前不同,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去斗法厮杀,而是贵精不贵多。 陈方卓问了所需人数后也随之提出了新的要求,如今天机谷内安的事情已近尾声,他想要继续对散修的招募,不仅如此他也一并转达了方启杰的要求——普通百姓也需补充。 相比于失落之城的广大,外城的普通百姓实在太少。因人数太少,所需的各式人才也就难免匮乏,给普通百姓们的拓荒及生产生活带来诸多不便,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地方为什么不多补充些人进来? 方启杰的要求很容易理解,陈方卓对他这一要求给予大力支持的原因则出乎叶易安的预料——他是为了孩子,更准确的说是为了天机谷的永续传承。 失落之城中普通百姓越多,孩子就会越多,相应的就能出现更多有修行天赋的根苗,这些有修行天赋的孩子将是奠定天机谷永续发展的最重要一块基石。 当陈方卓话说到这一步时,除了叮嘱务必小心从事之外叶易安已经没有了任何拒绝的理由。 两人事情说完,陈方卓亲自召集天机谷当下所有的一百七十八人,就在昔日殷商众王进行朝会的大殿中举行了极为隆重肃穆的新任天机子升座大典,叶易安端坐接受众供奉及弟子的见礼,礼成之时也标志着整肃正式告一段落,天机谷在经历了襄州的灭门危机后,经十七年苦心经营后终于重立法嗣,奠固根基,踏上如火如荼的发展大道。 典礼结束,叶易安又花费了大量时间与一百七十八名弟子分批面谈。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曾被他救过急难,又对失落之城的修行环境无比满意,再有这番安抚许愿,整个过程波澜不惊。 至此,叶易安完成了对失落之城修行者的彻底掌控。 这些事情做完言如意依旧没有传回消息,虚月那里也没有动静。难得清闲下来的叶易安想起了与他有半师之谊的李玉溪。 作为一名非修行者,李玉溪同样住在外城,房屋由陈方卓亲自领人建造,但地点却是他自己选的。 那是一处离开了百姓聚集区的邻水之地,周边环绕着翠绿的柳林,李玉溪大而雅致的房舍就在柳林中间。 房外柴扉洞开,应门的老苍头也不知去了何处。叶易安在漫天飘飞的柳絮中迈步进入,刚一走进李玉溪住着的第二重院落就听到一阵辩论声。 这地方怎会有争论?与李玉溪辩论的人又是谁? 叶易安停下脚步细听了一会儿,听出里面正与李玉溪争辩的同样是一位老人,至于辩论的内容则是为了一个字的翻译,李玉溪坚持认为那个字当是一个“雨”字,而另一位老人则别有看法。 辩着辩着两人就开始引经据典,至此叶易安已难听懂,索性循声走进李玉溪充为书室的厢房。 这间足有两个普通房间大小的书房一半地上整齐的排列着众多龟甲兽骨,另外一多半则摆着形式不一的青铜器皿,这就使得能落脚的地方非常有限。 李玉溪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就聚在窗下的空白之地,对着书案上一块刻满花纹的龟甲兽骨指点辩论,因为太专注就连叶易安走进来都毫无所觉。 这时叶易安也终于看清了与李玉溪辩论之人,干瘦的体格、奇古的容貌,除了满头华发之外,许公达依旧是十几年前鹿门山中旧模样,精神甚至更健旺了些。 见到这位字圣后人叶易安心中大喜,言如意什么时候把他也送来了!这还真是个惊喜。 站了一会儿后李玉溪转动身体时终于注意到了他,当即大喜招手,“你来的正好,且帮我们评评理,看看这个究竟是不是‘雨’字” 许公达转过身淡漠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冷僵着声音道:“问他又有何用?未必他还能看懂这些龟甲兽骨文?” 十几年前在鹿门山中的孟浩然旧居,叶易安已经领教过许公达的不近人情,是以对他此刻的态度浑不在意,反是惊喜于他的到来而恭敬见礼,“许公!” 许公达鼻子“唔”了一声就算答应,随即又扭头去看那枚龟甲兽骨。 叶易安凑上前,见两人辩论源头的龟甲兽骨上有一个像极了“雨”字的符号,旁边雪白的竹纹纸上,李玉溪将之依葫芦画瓢加以临摹放大,并在旁边题了一个“雨”,下方又有两个小字注解:象形 许慎的经典著作《说文解字》中总结出六种造字法,象形正是其中之一,李玉溪的意思是说这个龟甲兽骨中的符号是象形的“雨”? 他无法给李玉溪与许公达的辩论做一个定断,两个老人也不再理他继续着自己的争论,叶易安则在屋内随意闲看,等着他们辩论出个结果来。 这时言如意终于有了回音,询问他当前所在位置。 回信之后叶易安继续看去,走到书案另一侧时眼前猛然一亮,这边的地上放着浅浅一叠竹纹纸,纸张的左侧绘有从龟甲兽骨上临摹的奇形符号,右侧则是漂亮的八分楷书字,字的下面还有同样的简洁注视,注明其所用造字方法。 这是李玉溪与许公达已经翻译出的龟甲兽骨文?惊喜连连,叶易安深呼吸一口后探手将那叠薄薄的竹纹纸拿了起来。 日、月、山、川、水、火、土,七张竹纹纸记录着七个字,都是最简单也最易象形的单字,但这七个字看在叶易安眼中却是金光闪闪。 任何对未知事物的研究都是开头的入门最难,但一旦越过这道天堑,后面的进境就会加快,且每一点进展都会成为未来突破的基石。 历经十几年后,李玉溪与许公达终于破门而入了,虽然现在的成果还很小,但未来却已可预期。 叶易安捏着七张竹纹纸心潮澎湃,受此刺激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土台内的那些壁画,他记得那些不知是作于何人的壁画中曾清晰记录了龟甲兽骨文的由来,或许带李玉溪与许公达去看看更能刺激他们的灵感? 想到就做,他转身插话阻断辩论的举动引得许公达极为不满,但等听清楚原委后,这满头白发的老头却比谁走的都快。 李玉溪同样激动,三人走出书房时正好与从外面进来的言如意碰了个当面,此时没时间细说,叶易安示意她跟在一起。 陈方卓忠实的执行了他当初的交代,土台周围已被划为绝对的禁地,巡查弟子看清楚是他之后方才未做阻拦。 土台依旧是旧时模样,朴拙却坚实,紧闭的门上绘有两只五彩鸟。李玉溪正对这不知多少年前的建筑大发思古之幽情时,清唳声中就见门上的五彩鸟蓦然飞腾而起,凌空一绕已化为五彩斑斓的神鸟凤凰。 叶易安这才注意到走在最前方的许公达已经踏上了土台门前的台阶,当即赶紧上前把已是目瞪口呆的白发老人拉下来,随后毫不迟疑的取出五彩鸟手杖,很快毫光一闪,四人消失在土台门户前方。 就在叶易安取出五彩鸟手杖时,作势欲发的神鸟凤凰已温顺下来,此后再没有阻止的举动,等四人消失后,又是一声遍传失落之城的清唳后,它们已重归门户化为两只五彩鸟。 土台内部,随着叶易安每一步前行,两边地上镶嵌着的各种宝石相继亮起,等他一圈走完,门户紧闭的土台内已是宝光熠熠,犹如白昼。 李玉溪与许公达让接连的神异给愣住了,就连见多识广的言如意眼中也是异彩涟涟。 等叶易安一圈转完重新走回来时,许公达才醒过神,拽住他的袖子劈口就问:“这是什么地方?” “看完这些壁画自然就知道了”,叶易安将三人领到墙上绘着的第一幅壁画前,见他们被壁面内容吸引住后自己去了那处开门极小,又是向内而设的隐蔽石室。 石室依旧,入目处就是室内正中那个奢华到纯以极品美玉砌成的圆形池子,本就极浅的池中水比之以前更浅了,只是颜色依旧是一碧一黑,泾渭分明。 玉池之外,室内依旧摆放着许多上古礼器式样的青铜器皿,就连它们摆放的位置都与十几年前叶易安进来时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玉池上方形如龙凤的巨岩口部再没了他上次来时见到的那些果子,原本的那些早被他给吃光了。正是仰赖这些果子与玉池之力他才得以在短短十五年间将修行境界从灵丹二重天一举突破到真丹下入室。 算算从离开失落之城到这次重新进入,时间已过的很是不短,龙凤巨岩上却依旧是光秃秃的,那种拇指般大小,颜色一碧一黑的果子长的可真慢! 就是在这里他孤独的度过了十五年的岁月,旧地重游叶易安的心情也很复杂,伫立良久待心湖平复之后他才走出石室。 正文 第199章 那首歌诗,你还记得吗? 石室外李玉溪、许公达与言如意依旧沉浸在壁画的内容中,因他们太专注,土台内部落针可闻。不同的是让李、许两人沉迷的是那些仅以简单线条勾勒的奇古壁画,而言如意痴迷的则是最后那些明显是后来人所为的绢本设色壁画。 叶易安便步走到李、许两人身边,果不其然他们面前正是那两幅描绘龟甲兽骨文来历的壁画。画面上有人将龟甲兽骨扔进篝火中后继续手执牛尾歌舞不休,等龟甲兽骨上因为火烧出现各种裂纹后将其取出,进而细查裂纹,似乎要从这些毫无规律的裂纹中解读出神灵的旨意。 随后的下一幅壁画中便见有人掏出铜匕,开始在龟甲上刻绘符号。此时许公达整个人已凑到壁画上,手中拿着一枚龟甲与壁画上所绘的龟甲刻纹进行比对。 紧盯着许公达的李玉溪看到叶易安后双眼一亮,“我出不去,你去我书房将《尚书》取来,要快!”,话一说完他立刻又扭过头去。 这俩老头都要疯魔了!叶易安微微一笑后便去帮李玉溪取书。 《尚书》之“尚”通“上”,意为上古之书,这本书又可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虞书》、《夏书》、《商书》和《周书》。李玉溪拿到书后直接翻到《商书》的部分,手指哆嗦着开始搜寻可与壁画内容作实证的记载。 看他们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结果了,而且两人也根本没有与他说话的心思和时间。叶易安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踱步向言如意走去。 分明已经到了,言如意却突然换了位置直奔最后绢本设色的最后一幅壁画。 叶易安停住脚步,见言如意走前沉迷良久的那幅壁画中绘的是一男一女并肩徐行于失落之城。 画中两人男的高大挺拔,俊逸风流;女子则是身姿婀娜,貌美如花。并肩而行中女子身形微侧,口角含笑的注视着身侧的男子。 这幅壁画中显露出的技法实在高妙,不仅表现出男子飘逸出尘的气度,更将女子看向男子时眉眼中的情意表现的淋漓尽致。虽然没有题画诗,但似要透画而出的浓情蜜意已使两人的关系昭然若揭。 叶易安看过这幅壁画后也径直到了言如意身侧,与她共同注视着最后这幅壁画中的题壁文字。 这段文字录的是一首歌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皆藏。 这首诗出自《诗经》十五国风中的《郑风》,描绘的是在完美的风景中邂逅完美的人,进而发生的一段一见钟情的完美恋情,看着这首题画诗,再想想刚才那幅壁画的内容,画中男女的关系与情意之厚更是呼之欲出。 重温了这首题画诗后,叶易安极自然的侧身去看言如意。十几年前两人于汉水江畔无名小洲中养伤时,那个无心看到她美人出浴的夜晚,言如意曾为他浅吟低唱的正是这一首《野有蔓草》 上次身陷失落之城看到壁画上的这首诗时他心中即刻浮现的就是言如意,那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会与言如意并肩站在这幅壁画前。 叶易安的目光落在言如意身上,而这时言如意的身体也正好侧过来。 四目相对之间,言如意脸上有着江南三月桃花般的绯红,一如十几年前无名沙洲上唱着《野有蔓草》时的情景。片刻之后就见她粲然一笑,“你还记得这首歌诗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一笑如桃花盛放,言如意此刻的绝色之美虽倾国倾城亦不足以形容。 比美色更逼人的是她那含蕴着无限情意的眼睛,没有任何掩饰,言如意一如壁画中的那位女子,任满腔情意火辣辣的向叶易安裹去,似乎是铁了心的要用眼神中的无限情意结成一道密密的双丝网将叶易安绕住、网住、缠住,直到他再也无力挣扎,或者一直纠缠到天地尽头。 她的笑容,尤其是她的眼神分明就是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刺灼的叶易安再不敢与她对视。 但就在他躲开言如意眼神的刹那,两只嫩白如春葱般的手伸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与此同时言如意坚定到透出浓浓攻击之意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还记得这首歌诗吗?” 十几年前的无名沙洲中,叶易安无意间窥见言如意的夜浴,仓皇欲走时却被一句“呆子”给生生叫住了,此后言如意徐行而来为他浅吟低唱这首《郑风野有蔓草》时情意绵绵,其间的表白之意即便是再呆的呆子也能感觉得到。 十几年后同样的歌诗,同样的人,同样的情景再次上演,只是比起上次的委婉含蓄,此刻的言如意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决绝,似乎踏足于有来无回的沙场,而自己就是她的刻骨仇敌,不得胜利绝不收兵。 你还记得这首歌诗吗? 叶易安当然记得,不仅记得这首歌诗,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都不曾忘怀,但记得是一回事,回答又是一回事。 言如意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紧,掌心处越来越热,眼神里柔情织成的网也越来越密,以至于要开口的叶易安都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恰在这时,李玉溪的催促声忽又响起,“去我的书房把《山海经》、《淮南子》取来,快去!” “噢”,虽然已经决定要开口了,但那些拒绝的话能不说哪怕仅仅是拖延片刻也让叶易安如释重负。向言如意歉意一笑,抽出手后转身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一直走出土台,言如意眼神中满满的情意渐渐冷成深深的落寞,其间也夹杂着丝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以她的聪慧足以读懂叶易安没有说出口的意思,让她如释重负的正是叶易安拒绝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出口,这种心情复杂到难以名状。 桃花刚刚盛放便刹那凋零。“林子月”、“虚月”喃喃低语着沉默良久后,再度抬起头时,言如意眼中的落寞已一扫而空。 与林子月宁折不弯的刚烈相比,言如意最擅长的则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坚韧。磐石坚且厚,蒲柳韧如丝,如果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那就来吧! 十七年前襄州广元上观前断崖,虚静力能裂山的巨剑从天而降,其时她已自忖必死并已放弃一切徒劳的抵抗闭目待死,就在这时叶易安从黑暗中疾冲而出将她裹入怀中,代她受了巨剑一击后双双坠入断崖。 此生之中那是她第一次如此软弱,也是第一次被青年男子紧紧拥在怀中,那是注定的宿命,断崖之下随着身体一起沦陷下去的是她的心。 当从小身世坎坷,即便在亲如父母面前也不曾得到任何温暖的她骤然承受到叶易安以生命为代价付出的关爱时,就注定了她与这个男人不死不休的纠缠。 不能放弃是因为根本无法割舍,不能退却则是因为她根本已无路可退! 老天爷最大,宿命既已注定,即便心性强如言如意也无法摆脱,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想摆脱。 叶易安这次取书所花的时间明显比刚才那次要长的多,惹得李玉溪都说他磨磨蹭蹭不成样子。《淮南子》与《山海经》到手后,俩老头身边又没了他啥事,但叶易安逡巡着却有些不敢再往言如意身边凑。 的确是不敢。 看到他这样子,神情已经恢复如常的言如意嘴角绽出一个笑容后主动招了招手。 叶易安缓步而来,看清她眼神已经恢复到清亮如昔时心底长出了一口气,脸色也愈发做出自然的样子。 两人离开写有题壁歌诗的壁画,并肩在那幅书有大段文字的壁画前并肩站定。 这段文字是以隶书写成,叶易安虽早已看过,此时却静听着言如意的轻声念诵:此城灵力与死戾之气浓郁混杂,非同人间世也!欲入受阻之门,当于此处用心。冥思玄想,历七年之功,一得于神霄雷法,一得于三重之蛹蝶秘法。惜哉神霄雷法无用于玄鸟,遂使蛹蝶秘法独领风骚。噫,争竞多日,今日畅爽大胜,人生得意莫过于此,当附书参悟之三重蛹蝶秘法于后,以记此胜事,快哉,快哉! 等言如意念完,叶易安方才手指着壁画中的那对男女出声问道:“这两人中谁是宁无缺?另一人又是谁?” 这一问正是今天他带着言如意一起来此的根本原因。 第一次知道《蛹蝶秘法》、第一次知道宁无缺、乃至第一次知道裂天战甲都是因为言如意,正是言如意告诉他宁无缺出身魔门,为练就《蛹蝶秘法》而不惜自宫。但她过往的说法与面前这些壁画印证时却是漏洞百出。 言如意再次将壁画中的两人看了许久,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感觉应当是她” “感觉!”叶易安紧紧皱起眉头,正在这时眼前忽有一道灵光闪过,当即拉着言如意到壁画旁边将她的脸与壁画中女子的容颜靠在一起。 叶易安突如其来的举动使言如意莫名所以 “别动,你身上带的有镜子吗?” 言如意愈发莫名其妙,却依旧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了一面菱形的江心镜。 叶易安接过镜子后将言如意身体转过来与壁画中女子面面相对,继而将镜子贴在画中女子旁边,如此一来两人的脸就被清晰排在了一起。 言如意看着镜中的自己,再看看镜子旁边壁画女子的容颜,正要开口发问时,叶易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像吗?” “什么?” “仔细看,你们两人长的像不像” “我跟她长得像,你开什么……”,言如意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面前的两张脸乍一看的确不像,壁画中女子是典型的胡女,而镜中的她则更近于唐人,但若细看两人眉眼间的神韵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越是看得仔细言如意就越发的不敢确定了,尤其是鼻子,她有着唐人女子极为罕见的精致挺直的鼻梁,这一点与画中人一模一样。 还有脸型……从神韵到五官细部,或许是受了叶易安言语的影响,又或许是巧合,总之言如意在两张面孔中找到的相似之处竟然越来越多。 讶异中一个疑问猛然涌上心头,“她若是宁无缺,我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也正是叶易安想知道的。 言如意沉思着收起镜子,叶易安看了看仍旧处于疯魔状态的李玉溪与许公达后示意出去说话。 碧绿如茵的草地上两人并肩漫步,“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说过,这一代中只有你和言无意才有资格出任木萨” “是啊,圣门木萨的传承与大道正的遴选不同,最重血脉”,言如意说完自嘲的一笑,“至少在安禄山出现之前是如此” “六百年前张道陵于东汉末年创立道门,不久魔……圣门也随之出现,如此算来圣门的传承也有六百年了。六百年来木萨之位在一个血脉家族中传承,这个家族该掌握着多少秘密!” 面对叶易安的感慨,言如意沉默不语。 等了一会儿,叶易安扭头看了看言如意后开口将之前长安之行的经过说了一遍,事无巨细都没有任何隐瞒遗漏。 从十里长亭与玄叶见面到马嵬兵变杨国忠被诛,再到玄会踏月穿墙,大道正紫气东来,皇帝老儿异变出天子剑,直至玄会丹爆,狂信者遭到道门全面血洗。这一过程说完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 其间自然也包括大道正与玄会爆丹前简短的对话,在叶易安事后的回顾中,或许这几句话才是他此次长安之行的最大收获。 过程说完后言如意依旧沉默,叶易安只能谨慎着措辞开口道:“修行界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复杂,而其中的许多秘密恐怕就只有大道正与令堂才真正清楚,若是……” “你想的我知道,但没用”,沉默良久的言如意一开口就堵死了叶易安的话,语气也非常生硬。 叶易安曾见过言如意的母亲,那唯一的一次见面中对方甚至还有意撮合他与言如意,只是后来才知道她的这种撮合是不怀好意,目的是为了阻止言如意跟言无意竞争木萨之位。 有此经历叶易安自然明白言如意与她母亲的关系好不到那里去,及至此刻言如意的反应如此之大后,他才猛然想起当初刚从失落之城脱困时听到的那个传言——十六年前,言如意正是在斩杀了血脉兄弟言无意后才得以登上木萨之位。现在看来这个传言只怕不虚。 一念至此,叶易安有些暗悔自己的鲁莽。有些事纵然过去的再久也不该被重新提起,否则不啻于往当事者心中插刀子。 “抱歉!” 叶易安开口时,言如意也同时说了句可以算作是解释的的话,“这世上若有最恨我的人,不会在道门,一定是她。我杀了她最心爱的两个男人,你以为她还会对我说什么?” 正文 第200章 往事不堪再提 言如意脸色平静,言语中的嘲讽倔强之意却浓烈至极。或许是她已憋的太久,而叶易安又是最合适的倾诉对象,话题一开她竟源源不绝的说了下去。 一切都要从言如意的生母萨木兰年轻时说起,那时的她正值双十年华,还没有接任木萨之位。虽然从出生的地域来看她可谓是最纯正的胡人女子,但其自幼便爱慕唐人文化,尤其对书卷歌诗乃至传言中的江南心仪神往。 于是,在接任木萨前的最后一次远游中她抛开护卫飘然南下,入榆关,过河北道,渡淮水,经万里长程后终于踏上了梦中的江南。 杏花、烟雨、葱油车、乌篷船……一切都如歌诗中的描绘,甚至比歌诗中描绘的更美,萨木兰很快就沉迷于这片曾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山清水软世界。 从苏州到杭州,从太湖到西湖,从江南东道到江南西道她一路走过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美景,因为她也深知这次之后或许就永无再见之期,身为未来的圣门木萨,她注定要属于塞外那片雄辉壮阔的土地。 这次江南之行最终停步在了江南西道辰州,使她停下来的是一个荟萃江南灵秀,观其气质风仪俨然便是江南化身的美少年。 那是一次盛大的诗会,萨木兰学着唐人女子好穿男服的风尚轻袍博袖的去看热闹,诗会中辰州青年才俊们各放异彩,而那美少年就是其中最亮的那颗星。 出身于本地豪族的美少年有个特别的名字——言无心! 就在这次诗会后两人相遇相识,此后并肩游遍了辰州所有的山水名胜,两人所到之处无不引来郎才女貌的羡叹。这一游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空有极高修行境界却心性单纯的萨木兰已对言无心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游完辰州所能找到的最后一处名胜古迹的那夜,萨木兰把自己交给了言无心,并将出身来历和盘托出。 她自知无法摆脱身为木萨的责任,因此不惜以前所未有的卑微姿态恳请言无心随她同赴塞外,为此她愿意给辰州言家任何她能够付出的补偿。 言无心仅仅考虑了一天就答应了,江南之行就此结束,两人双宿双栖返回了野云万里无城郭,云雪纷纷连大漠的塞外。 尽管魔门对木萨的配偶并没有限制,言无心的出现依旧让众多魔门子弟心生不满,尤其是那些早就对萨木兰心生爱慕的年轻一代。在这一过程中,以往看来稍显柔弱的萨木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果断与坚决,两人最终成功的走到了一起。 两年后,随着前任木萨——也即萨木兰的父亲决定前往栖霞洲后,萨木兰正式接任木萨之位。 时间波澜不惊的流逝,他们相继有了两个孩子。出于对言无心的挚爱,萨木兰遵照唐人习俗为两个孩子取了姓名,并都随了言无心的姓氏,子名无意,女名如意。 言无心对女儿言如意毫不在意,甚至就是漠视,对儿子言无意却视若珍宝期许极高。萨木兰对言无心用情极深,自然也受到了她这种态度的影响。 但上天似乎故意要跟两人开玩笑,两个孩子中独占宠爱的言无意在修行天赋、聪慧程度乃至心性容貌上都极其平庸,反倒是不被在意的言如意却占尽木萨血脉的精华,堪称惊才绝艳。 既是对父母偏心的不满,也是为了赢得更多的关注乃至关爱,小小年纪的言如意用功愈勤,这样一来就衬的言无意越发平庸乃至拙笨。 言如意的努力不仅没有赢得父母尤其是言无心的关爱,反倒使漠视她的父亲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段成长过程中言如意心里承受着怎样的创伤、压抑与绝望,那时年纪幼小的她曾无数次无语问天——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亲如父母都这么不喜欢我? 后来她才知道言无心其实谁都没有真正喜欢过,包括他自己。当初他与萨木兰的相遇是萨木兰的有意为之,但当身份揭破后一切都变成了他的刻意而为。 根子是在辰州言家。以赶尸知名的言家是修行界中的异类,虽世居江南却始终无法融入中原散修界,甚至每每被知情散修鄙夷耻笑;《傀儡经》的修行方式更接近于魔门,却也无法融入魔门。 道门、魔门、散修界、中原、塞外,辰州言家从开宗立基的那一刻就成了世间最尴尬的存在,天地虽大,修行界虽大却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就像瘟疫被刻意的隔离开,成为整个天地与修行界的零余者。 近两百年的传承中,孤独与压抑在言家内部越积越深,尤其对那些天赋出众,不甘平庸的子弟们而言更是足以吞噬人心的毒酒,而言无心正是辰州言家两百年来最杰出的弟子之一,幼负大志,自许甚高。 当年他之所以愿跟萨木兰远走塞外为的是言家,后来独对言无意用心极深同样是因为言家。外界长久的排斥与压抑使言家内部极度保守内敛,对血脉的看重远胜于魔门,在这个家族中唯有嫡系男丁才被真正认可为言家子弟,才有资格修习《傀儡经》 萨木兰为言无心提供了一个最好的机会——将辰州言家嫁接在魔门这颗大树上的机会,而要想实现这一目标言无意就是关键的关键。 当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集魔门木萨与言家家主之位合二为一之日,就是辰州言家重生之时。 对于言家而言普天之下已经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路,言无心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使这条路更平顺的铺下去,直至目标的终点。为此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 当年辰州诗会,灿烂夺目的言无心绝没有萨木兰看上去的那么春风得意,他这个年青一代中最杰出的弟子正遭受着来自家族内部的如山压力,与萨木兰的相识相恋乃至于整整一个月的并肩同游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戏,一场为了保护他真正的挚爱所演的好戏。 最终在知道萨木兰的真实身份,当他连此生唯一的挚爱——那个青梅竹马、比女人更妩媚多情的表弟也已舍弃时,言无心的人生就已没有了退路。尤其是在收到表弟哀婉自尽的消息后,他更是被逼到了绝境,身陷切齿之恨发誓要将这场大戏演到底,他要以辰州言家苦苦渴望了两百年的辉煌为临死犹在念着他名字的表弟做奠。 原本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直至言如意这个意外的出现。 言如意的根本悲剧就在于她表现的越出色,被她称为父亲的言无心就会越忌恨她。十四岁那年的八月初七,对儿子天赋与资质已经绝望,又深感女儿已深深威胁到木萨之位的言无心终于再也无法忍耐,祭出了《傀儡经》中言家先辈都未敢用过的“血炼双修” 血是指血脉——言无心要让亲生女儿成为儿子的双修鼎炉,以此丧尽人伦的邪术逆天改命,重塑言无意的天赋资质,并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言如意对木萨传承可能带来的威胁。 至此,作为辰州言家两百年压抑之代表的言无心已经彻底疯魔。 所幸萨木兰还没疯,尽管多年来因为言无心的表演太完美使她深信言无心的情意,并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迁就他的意愿,遵从他的心意,但她毕竟还没有彻底丧失自我与理智。 譬如在魔门诸多的核心机密上,譬如在《太阴真经》上,再譬如要让女儿与亲生儿子****上。在言如意已经绝望的最后关头,是她破门而入阻止了言无心的疯狂。 经此一事言如意的心彻底死了,她已经看明白言无心有多疯狂,更清楚萨木兰对言无心的制约力有多弱,于是……她消失了——没有人知道随后的几年她去了哪里。 就在消失的那一天,作为父母存在的言无心与萨木兰在言如意心中也死了。 时光飞逝,就在她的失踪已经渐渐被人淡忘时言如意又出现了。她是以绝世的姿容,以年纪衡量堪称奇迹的修行境界以及干脆果决的心性与决断力闪亮登场,甫一出现就将另一个木萨继承人言无意反衬的黯淡无光。 而更让人惊异的是她并非单枪匹马,塞外五大族中至少有三族的大祭司都直接或间接的表达了对她继任木萨的支持,其他小族的祭师更是无数。 若非萨木兰接任木萨的时间并不久,而魔门内部木萨的传承也历来是由上任木萨亲自指定,言如意惊艳亮相之时就足以对木萨之位发起最直接的冲击。 尽管如此,分裂已不可避免。木萨与大祭司们之间,大祭司们内部,当然也包括萨木兰的家庭内部,尽管她在随后的时间里表现出少有的果决大力行事,却也仅仅只能保证自己的木萨之位,而原本板上钉钉般的言无意接任之事却变得扑朔迷离,且每过一天这件事就越像镜花水月。 同为一母所生,但言无意与言如意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龙生九子,九子各异。 一夜之间形势大变,最烦恼的是萨木兰,但最愤怒恐惧的却是言无心。言如意这一争位的举动不啻于一把尖刀狠狠刺中了他心中最不能被触碰的角落。 言无心用过很多手段来对付他的亲生女儿,流泪恳求、觅机刺杀,但任他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言如意却是岿然不动。 就在这时,不忍内部分裂并不堪魔门内部压力的萨木兰也开始有了动摇的迹象。 绝望、狂躁点燃了言无心心中的疯魔,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在魔门内被奉为无上经典,并与木萨不可分离的《太阴真经》。 最终他携经出逃了,给萨木兰的交代是一纸留书。 言无心是一个伟大的伶人,他把与萨木兰之间的戏演到了最后,留书的内容其实简单到只有三句话:第一,他始终深爱着萨木兰;第二,即便言如意最终能够继任木萨也永远别想得到这本《太阴真经》,作为父亲,他只会把它交给儿子言无意;第三,言无意继任木萨之日就是他携书归来之时,否则此次留书就是永远的诀别。 言无心的携经出逃不仅震动了整个天下修行界,更引发一系列变化。表现在萨木兰身上就是之前的动摇消失了,她再次显现出当初带回言无心时的决绝。 纵然她已经因为言无心携经出逃之事被逼交卸木萨权力并被软禁,却仍不肯屈服。并不惜以魔门内部长期的分裂为代价执意指定言无意继位木萨,并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默许,甚至支持了言无意对言如意屡次的刺杀行动。 这是一段黑暗压抑到令人窒息的过往,尤其是面对当事人的亲口讲述,即便经历曲折的叶易安心性足够冷硬,也多次生出不忍卒听之感。 往事重提总是会有太多的不堪,看着面无表情但眼角处却分明挂着两滴冷泪的言如意,叶易安第一次对她由衷的生出怜惜之感。 他以前从没想过“可怜”这个词会用在言如意身上。 心底长叹一口气后叶易安走到言无心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抹去了她眼角的那两滴冷泪,而后缓缓将之拥入怀中。 无关情爱,只是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同病相怜之意的安慰。 言如意的头靠在叶易安的肩上,在叶易安看不到的另一面任自己从记事起就开始蓄积的眼泪肆意流淌,她没有发出哪怕是最细微的哽咽之声,但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初始时流出的眼泪冰冷冰冷,直到良久之后才开始慢慢变得温热,与此同时言如意感觉心湖中那块已经凝结了近四十年的寒冰在开裂融化,纵然因为泪水太多以至于有些鼻塞,但此时却是她自记事以来呼吸最为畅快的时刻。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恍若顿悟般忽然对一直深深恨着的萨木兰有了几分理解。 直到言无心确切的死讯传回——这消息本就是由她带回去的,萨木兰依然坚信言无心至死都深爱着她!至于言如意费劲千辛万苦搜集起的揭露证据她既不看更不信,她同样坚信这是女儿对她做出的最恶毒报复。 许久之后叶易安才松开言如意,并一言未发的陪她在如茵的草地上走了许久,直到心情彻底平复。 当气氛到了合适开口说话时,叶易安没再提萨木兰,而是问了一个言如意之前语焉不详的问题,“十四岁那年你离家出走后去了哪里?” “无处可去,所幸我很快就遇到了师父” “安禄山?” 言如意摇摇头,叶易安似乎对此并不意外,顿了片刻后又道:“是在洛阳城外介福观中最后出现的那个人?” 当日还是魔门木萨的言如意曾与骆锦绣密会于介福观,结果却遭到早已成为魔门俘虏的大批神通道人伏击,是役言骆两人的随身护卫尽数战死,两人自己也一度处于濒死的边缘。 但最终那个坚不可摧的道门上古法阵却被一个人轻易破去,多达百余人的神通道人更无一幸免。那夜这是言如意唯一出现的援兵,却如惊鸿来去连面都没露。 言如意猛然停住脚步,侧身看向叶易安的眼神锋锐毕露,但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人也继续向前漫步,“你实在是太……聪明了!” 这是默认,也是拒绝,因为她丝毫没有要说明那人身份的意思。 叶易安笑了笑,换过另一个话题,“前几天被什么事耽搁了?” “安禄山动身离开长安了,登基大典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他很快就会在洛阳登基称帝” 这个消息的确让人心生意外。大唐虽然在建国之初就立有三都,但实际上除了周武革命的武则天之外,所有皇帝都是常住西京,长安对于大唐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 作为一个篡逆者,安胡儿攻破这座当世最伟大的黄金之城后即便不在此开国,也该多停留些时日才正常,这样做可不仅仅只是为了享受荣光,更是出于现实的政治军事斗争需要。 他怎么会走得这么急?沉吟了一会儿后,叶易安“哧”的一声哂笑,“已是嘴边上的肉迟一些又何妨,非要把吃相显得如此难看。安胡儿太心急了,他这一急其攻破长安所能产生的震慑效果至少也要减上一成” “安禄山能成就今日局面就绝不会像你想的这么笨,他是不急不行” “噢?” 言如意嘴角翘起一道弯弯的弧线,双眼也亮晶晶的,“因为他的眼睛瞎了” “什么?”光,更是出于现实的政治军事斗争需要。 他怎么会走得这么急?沉吟了一会儿后,叶易安“哧”的一声哂笑,“已是嘴边上的肉迟一些又何妨,非要把吃相显得如此难看。安胡儿太心急了,他这一急其攻破长安所能产生的震慑效果至少也要减上一成” “安禄山能成就今日局面就绝不会像你想的这么笨,他是不急不行” “噢?” 言如意嘴角翘起一道弯弯的弧线,双眼也亮晶晶的,“因为他的眼睛瞎了” “什么?” 正文 第201章 天谴,神 无怪乎叶易安如此吃惊,安禄山是修行者,能在魔门内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固然跟他的地位有关,其修行境界也绝不可小觑。毕竟扎牢山,也即战神不是谁都能叫的;再则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断不会与人斗法,修行境界既高,又不与人出手斗法,他的眼睛怎么会突然瞎掉? 从常理揣度这件事实在太反常,简直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叶易安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言如意对于他表现出的反应效果很满意,嘴角的弧线愈发翘的深了,“此事千真万确,安禄山正极力封锁消息” 没有可能性的事情却真的发生了,言如意的表情让叶易安确认了她不是在开玩笑,“怎么瞎的?” “就那么自己瞎的”,分明知道叶易安还要问什么,不等他问,言如意已继续说道:“有一种说法认为他是遭了天谴” 叶易安无语了,天谴,这也太可笑了吧! 言如意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可笑的意思,“道门有符术,圣门有咒术,据说符咒本是同源共生,但道门的符术天下皆知,圣门的咒术却鲜为人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叶易安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因为咒术会招来天谴?” 他的话中谑笑之意非常明显,不料言如意却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相比于符术,咒术在使用上限制极多,威能也与符术不可同日而语,每用一次必然造成大量普通百姓为之殉葬,所以又有禁咒的别称。在圣门历史上举凡用过禁咒的都会遭遇不测之祸,无一例外!” “就没人分析过原因?” “就因为找不出原因,所以才被称为‘天谴’” “这就是那天你在玄都上观外看到安禄山发动禁咒时脸色苍白,说他是在找死的原因?” 言如意再度点点头。 叶易安看着她那亮晶晶的眼睛真的无语了。玄都上观外的一幕幕再次浮上心头,那庞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咒阵阵图,杀人如剪草的场面,还有灌满了整个阵图的淋漓鲜血…… 那些场面的确够残暴血腥,那一次为驱动咒阵魔门也的确是杀戒大开,仅是被他们作为祭品杀掉的人至少都不下一万,但这……对于安禄山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在他骑兵横扫大唐北地的时候,屠城都有多少次?一次屠城又要死多少人? 一万,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大,实际上也的确很大,但跟安禄山过往的杀人经历相比却是不值一提,以前大肆屠城都安然无恙,现在却为了一场对他而言不值一提的杀戮遭受天谴,这让人怎么相信? 如果这是真的,那“天”之行事也未免太不公了吧! 死的都是普通百姓,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杀的时机不同,如果安禄山真是因为咒阵而遭天谴,那“天”也未免太虚伪了吧! 叶易安并不是为安胖子抱不平,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马嵬驿的那个晚上听过玄会与大道正的对话后,他就对仙神乃至天之类的东西发自内心的抗拒起来。 关于安禄山眼瞎的问题注定讨论不出结果,沉默了一会儿后叶易安笑向言如意道:“恭喜你了” 安禄山在人生最巅峰时突然变成了瞎子,为此获利的人会很多,言如意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何况她曾对叶易安直承过当初放弃木萨权力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要翻盘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言如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道:“事情没那么容易” 叶易安正要就此调笑她几句,话到嘴边却停住了,因为他突然想到安禄山双眼皆盲的消息既然瞒不过言如意,那自然也就瞒不过道门。 锦绣盟那边只怕很快就会有变化了。 言如意以为叶易安是在为她担心,心中一甜,脸上展颜笑道:“事在人为,不过我若真需要你出手援助时,你可莫要推辞才好” 叶易安心思还在锦绣盟与虚月身上,闻言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言如意又是一笑,抬头看看天色后转身向来路走去,“我们出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看看那两位老先生了” 李玉溪和许公达还在跟壁画较劲,不过在反复看过甚至是将重点部分临摹下来的情况下他们也并未坚持一定要留在土台内,叶易安将他们引出土台送回住处,安排人即刻准备饮食后又回到书房听两人说话。 《尚书商书》等典籍中的记载是书证,土台内的壁画则是实物证据,两相印证中,李玉溪与许公达已能确认龟甲兽骨文的作者。 对于此事叶易安在十几年前第一次看过壁画后已经有了答案。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殷商是一个空前重视对神的奉祀,神的地位远远高于人的时代。 因为对神的敬仰与虔信,所以殷商凡遇大事必定要询问神的旨意,在这一过程中一批专门负责与神沟通的人就随之出现。没有大事时他们就代表人奉祀神,遇到大事时则又通过占卜的方式发出神的声音,阐释神的旨意。 龟甲兽骨文就是他们发明并用来记录神的旨意,也即占卜结果的。 李玉溪与许公达的说法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叶易安从他们口中明确了那批人真正的称谓。 巫觋,女者为巫,男者为觋。在一千五百年前的殷商时期,他们是那个时代最有知识、最神秘同时也是手握威权的一群人,他们是介于人和神之间被视为半神般的存在。 听到这里,叶易安脑海中猛然有一道灵光闪过,但这道灵光却是转瞬即逝,既无法把握,也难以形成一个明确的想法。 “巫觋!”,同样坐在一边静听的言如意将这个称谓喃喃低语了几遍后出声问道:“那后来呢,这些人又怎样了?” 许公达的回答冷硬冷硬的,“分化了。武王伐纣,西周取代殷商后随着周公制礼作乐建立起一整套完备的制度规范,神的地位下降,人的地位开始上升。巫觋没有了在殷商的尊崇,威权被大大削弱,他们也就随之分化,一部分转职成为专门负责历史记录的史官,另一部分则成为专门的神职人员,总之都从世俗政治中退了出来” “他们怎会甘心退出?”,言如意的这一问出人意料,但从她的身份经历考量,却又在情理之中。 无论书证还是实证中都没有记载,所以许公达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书房中小小的沉默后,李玉溪清咳一声接过话头说道:“其实早在武王伐纣之前,巫觋们内部就已有过一次分化” “噢?” “殷商初期的先民们相信天地万物皆有神灵,巫觋们奉祀的也是多神,且神的形象均为传说中的神禽异兽。至殷商中期以后一元神教异军突起,一元神只尊奉太古三皇中的伏羲氏,宣扬商王乃伏羲氏在人间世中的化身。巫觋内部因一元神与多神奉祀争论不休,直至最终分裂。传说中两派曾为此一战,导致天地都差点为之倾覆” “那后来呢?” “后来?”,李玉溪摇摇头,“一元神教兴起虽晚背后却有殷商王室支持,所以他们最终取得了胜利并独享威权,信奉多神的巫觋们则遁避于山林或远走蛮荒。传说中在殷商末世时他们又曾出现,武王伐纣既是殷商与西周的王权之争,同时也是一元神教与多神奉祀之间时隔多年的又一次大决战,争斗双方正是曾同源共生的巫觋。许兄刚才所说西周时巫觋威权旁落或许就与内斗有关,就当时的情形而言,他们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若不是因为内斗谁又奈何得了他们?惜哉这些都还只是传说,无法证其实,也只能聊备一说而已”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叶易安只觉脑海中刚刚一闪而逝的灵光再次跳了跳,只是依旧抓不住,遂出口问道:“却不知老师如何看待神?” 李玉溪闻问哈哈一笑,眼神转过言如意后伸手点了点叶易安,“你也是熟读儒家经典的,岂不闻怪力乱神子不语也” 这时饭食已经做好送到,该说的已经说了,龟甲兽骨文也不是即刻就能出成果的,叶易安与言如意遂起身告辞。 已经走出屋舍后,叶易安让言如意稍等,自己却又转身折了回去。正好碰到净手完毕欲重回书房的李玉溪。 叶易安凑上前去拱手为礼后再次问道:“老师如何看待神?” 马嵬驿那夜听到玄会与大道正短暂的对话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在他心湖最深处纠结着,今天定要问个清楚,虽然李玉溪的看法未必就合乎他的想法,但以玉溪公太学五经博士的博学总能带来些启示。 “你呀……”,李玉溪这次没再托圣人之言而避答,抬头向天目光玄远,“自《春秋》成书以来史书便代不绝乏,自先秦至今可资查考的信史已有千年。千年之间多少王朝更迭,多少战火绵延,流血漂杵,又有多少水旱风雪乃至地动等大天灾,其间又有多少普通百姓无辜枉死?” 言至此处,李玉溪玄远的目光突然收回,紧盯着叶易安追问道:“这其间神在哪里?当百姓数以万计、十万计,乃至百万计的无辜枉死时神又在哪里?与此同时,千年之间百姓们为奉祀神而建观宇、献金钱乃至舍家为观可谓史不绝书,耗费的民脂民膏何止亿兆?” 李玉溪最终依旧没有给出答案,但他给出的两组数字对比已经将自己的态度暴露无遗。 千年以来历代百姓奉神之资远超亿兆,史有明载,神对百姓的庇佑却是…… 叶易安得到答案后躬身告退,走不几步身后蓦然传来李玉溪意味深长的话,“无论这世上有没有神,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你的神像我见过了,塑的很好!” 叶易安停步转身,看到的却只是李玉溪迈步书房的背影。 “怎么了?”,走出屋舍后言如意问道 “没什么”,叶易安摇摇头后停步问道,“你们魔……圣门奉祀的是那尊主神?” 言如意伸手掠了掠被风吹动的发丝,“我圣门与道门不同,没什么主神。塞外本就是各族混杂之地,其间虽然以奚、契丹、室韦、靺鞨四族为大,但他们谁也无法统一塞外,一族独尊。这四族之外,其他小族不可计数。各族有各族不同的奉祀图腾,鹰、熊、狼等等不一而足。要说主神,可谓有多少部族就有多少主神” 正文 第202章 星盘的秘密 叶易安传讯言如意要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介绍此前长安之行的见闻,事情说完两人也即分别。 临走前言如意再度提到稍后若要帮忙时,叶易安不得推辞。 送走言如意,虚月那边没有消息传回,叶易安见难得的空闲下来,遂到了陈方卓给他安排的独立精舍专心修炼。 从袖里乾坤中依次取出四枚星盘,有了这种堪称便携版的移动阴阳炉,他的修炼就彻底摆脱了地域上的限制,随时随地都能进行。 从四枚星盘中先取出那枚用过两次的,依据当初狂信者教授的法门加以驱动,星盘盘面很快散发出耀眼的辉光。 辉光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机先后出现,对此叶易安已经很熟悉。别的修行者如果在这种由截然相反的至纯气机构成的辉光中浸染时间稍长就不啻于口饮鸩酒,《蛹蝶秘法》却能很好的将之驾驭。 星盘中蕴含的两种气机之纯是任何天然的阴阳炉都无法比拟的,有了前次在长安宫城摸索的经验后,此刻他进入修炼状态就更快,心湖也更加平静。 凝神定思,呼吸、导引、搬运,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易安被迫中断修炼睁开眼时发现星盘的辉光已极度黯淡,仅仅数息之后居然彻底消失了。 拿起来端详研究一番后他也就明白了,这星盘其实就是一个收纳至纯气机的容器,气机耗尽它自然也就无法再放出辉光了。 如今诸事缠身,能这样专心修炼的时间并不多,叶易安不想浪费,重又取过另一枚,狂信者们传授的法门竟然顺利的将之驱动。 心中一喜之后,他再度闭上眼睛开始凝神定思、呼吸、导引、搬运…… 修行者在专心修炼时根本无意于时间的流逝,日出日落,昼夜交替,其间叶易安虽也曾间歇着起身散步并进食水与黄精等物,但他始终没出房门一步。稍事休息行化气血后即刻重新入定修炼。 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站起身时四枚星盘都已光泽黯淡,里面的至纯气机已被他的修炼耗尽。 绕室漫步行化气血时只觉丹穴坚厚稳固,丹力平稳充沛。等行化气血完毕驱动天眼内视,叶易安才赫然发觉这次耗尽四面星盘的修炼成效极为显著,若是在凤歌山阴阳炉修炼想要取得同样效果的话,至少需要四年,这还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才能达到。 天眼内视术下的发现让他又喜又惊,喜的是进境神速,而且这种神速的修炼还是可以复制的;惊也是因为进境神速,虽然早在宫城发现星盘神异之处的那夜他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条独属于他的终南捷径,却没想到它居然能捷到让人心生不安的地步。 与此同时他也更加好奇星盘的来历,更准确的说是好奇星盘中收纳的两种气机为什么能如此纯净,即便仅仅是凭借常识判断,他也可以很明确的知道像这么纯净的气机绝不可能是天地原生——品质再高的灵眼或阴阳炉也不行。 下次见了玄叶一定要把这个疑问搞清楚,否则心下始终难安。 结束修炼走出房舍,叶易安明确他这次的修炼共耗时一个月,可以算作一次小闭关了。这期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两件恰与安禄山与李唐皇室有关。 一则是十天前安胡儿正式在大唐东都洛阳登基称帝,定国号为“燕”;第二件则是原李唐太子李亨刚刚在灵武继位,遥尊已避难西蜀的李隆基为太上皇,并诏命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平叛军事。 安胡儿与李亨前后脚称帝,但诡异的是就在李亨称帝之前不几日,现今已是太上皇的李隆基才刚颁下诏书将众多皇子分封各地总揽军政、民政,以便更好的集结力量平叛。 昔日李隆基之所以能够以庶三子的身份越过两位嫡子兄长先立太子,继而登基称帝,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以临淄王的身份与姑姑太平公主发动的那场宫廷政变。当他做了皇帝后最先颁布的诏令之一就是改皇子的实封为虚封,什么齐王、鲁王都到不了山东,统一被安置居住于皇宫旁边的十王宅,遥领俸禄出产而已。 几十年间皇子们因为这道诏令都快憋屈死了,却没想到现在被解了禁,更没想到解禁诏书刚发出没几天,父皇突然就变成了太上皇,远在灵武的太子却成了皇帝。 好在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刚刚登基的李亨总算没说要废这道诏书的话,众皇子们当即快马加鞭飞奔自己的封地抢着去接手权力,这样的情形也让朝野有识之士看的摇头不已,心中暗叹李唐皇室内乱的祸根就此种下,发作之期必不远矣! 据说当日李隆基的这道诏书曾引发群臣力谏乃至哭谏,但老皇帝却始终不为所动,据此外面的世界中议论蜂起,都说老皇帝这回是彻底糊涂了。叶易安听完但只一哂而已。 马嵬驿之变产生的宫廷震荡总算是彻底发散出来了,李隆基老是老,但他真糊涂了?笑话!这道解禁众皇子的诏书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现在最担心的怕不是安禄山,而是那个在马嵬驿一手策划了羽林哗变的太子吧! 不过李亨也不是善茬子,转手就在灵武自组朝廷登基称帝,把老爹架空成了太上皇。自长安出逃以来父子俩可谓明枪暗箭接连过招,最终还是年轻的太子略胜一筹,不过李隆基也埋下了够阴毒的后手。 至少在李亨彻底摆平他那些已经握有实权的兄弟们之前,李隆基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听完陈方卓的介绍后,叶易安问了一句,“贵妃娘娘怎样了?” “死了!李三郎赐了她三尺白绫,就在距离长安不远的那个驿站,叫马……” “马嵬驿” 陈方卓诧异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对,就是马嵬驿。杨国忠也是死在那儿,这兄妹俩……啧啧……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儿了” 一个权倾天下的当朝首辅,一个三千宠爱的贵妃相继身死,这两人还是兄妹俩,还是死在同一场兵变中,饶是身为修行者的陈方卓说起此事来都为之唏嘘感慨,叶易安则越发确定了自己的揣测。 当夜杨贵妃在马嵬驿中惊恐欲绝的面容一闪而逝,他现在真正好奇的是自己走后大道正在逼死杨贵妃的过程中是否也扮演过角色,若有,他又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这段时间魔门、道门还有锦绣盟可有什么异动?” 陈方卓摇摇头,“安禄山忙着开国称帝,李唐换皇帝只怕大道正也清闲不了,人家可是国教!这两边都不动,骆锦绣又能干什么?” “嗯,你去忙吧,诸多杂事都仰仗着你这个大执事,没必要陪着我浪费时间。我自己四处走走就是” 叶易安本想多散散步以便更好的行化气血,孰料刚走出没多久,两条讯息相继传来。 玄叶约他即刻见面,地点就在前次他离开的那个深山庄园。 另一条则是来自他一直牵挂的虚月处,同样是约他紧急会面,地点则是在房州城外。 两条讯息都是紧急约见,叶易安的选择毫无悬念,径直去了房州。 房州城外,虚月身穿肥大的粗布裙,头上戴着面纱垂肩的雕胡帽,容貌身材都被遮掩后就一点也不显得引人注目。 见面之后没有寒暄,虚月当即通报了一个新消息:“骆锦绣已晓谕整个锦绣盟,他拟传位于独子骆天赐,并将在三日后的正午时分举行盛大仪式,地点就在锦绣盟的老巢定坤山” 叶易安听完,就如同初听到安禄山眼睛瞎了的消息一样,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对于锦绣盟而言现在正是机遇与危机并存的最关键时刻,骆锦绣实在没有任何道理不亲自驾驭。 现在把锦绣盟交给骆天赐,他真能放心?叶易安心中不断出现这个问题,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 既然如此,骆锦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手中掌握的关于锦绣盟的信息实在太少,沉思良久也难定论,叶易安摇摇头索性不再去想,“此事内中必有隐情,我上去探探再说” 说话间伸手指了指定坤山方向,这是当前唯一的办法了,好在他对那里并不陌生。 “会不会与我师父有关?” 见叶易安摇头,虚月松了口气,随即道:“我也去” 闻言叶易安皱起了眉头,虚月见状眼神丝毫也不退让,“自师父被囚禁以来我可没少去定坤山,你不答应我就自己去” 四目对视一番后,叶易安只能无奈点头。 “走!” 叶易安一把拉住了她,“你那道心如一功法虽能察敌机先却也不是万能的,即便要去也该等到晚上” 虚月甩开叶易安的手,冷哼一声,不过脚步却停住了。 这性子实在是太刚了!分明是在不满自己刚才小瞧了她。 叶易安苦笑笑,“近来道门可曾与你联系?” “没有”,虚月的声音硬的像石头,“教门最近正在全力整肃内部,人事变化大得很,谁还能记得我师父?” 对道门的怨念很重啊,不过对此叶易安倒是乐见其成。 看看天色距离黑定还早得很,他便有心去见见玄叶,这次虚月倒没说要跟随,双方约定黄昏时分就在此见面后,叶易安借由五彩鸟手杖到了那处山深雾锁的庄子。 比起上次,眼下的庄子份外显得幽静,狂信者剩余的二百余人似是已经人去楼空。 身旁的玄叶似是知道叶易安的疑惑,主动开口道:“都走了,见过你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儿?” “江陵” “江陵?”,这个答案实出叶易安意料之外,不过他随即就反应过来,“永王李璘?” 玄叶含笑点头,这时叶易安才注意到跟马嵬驿那夜相比,此时的玄叶精气神明显大好,甚至隐隐能感觉到他的兴奋。 永王李璘!又一个谜题揭晓了。 玄会在未曾自爆前一直竭力想逼迫皇帝老儿废掉李亨而另立太子,从而为人间天国的实现准备一位必要的傀儡,但在李隆基没有答应之前,这个傀儡人选始终没有曝光。 可以说直至玄会身死,狂信者遭到道门大规模清洗后,傀儡王爷的身份依旧是个谜。 李隆基在位时间长,子嗣众多,根本猜无可猜,现在这个人选终于浮出水面了。 “日前朝廷明发诏书,封永王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及江南西道四道节度采访使,江陵郡大都督,上马掌军,下马管民。此四道都未曾遭受刀兵战火,资粮丰足,人丁繁盛,正是大有为之地,大有为之时,鲜于道友可愿与我等共襄盛举?” 李隆基有三十个儿子,在天下半壁沦落叛军之手的情况下独给李璘四道,其中还包括富庶甲于天下的江南西道,从这个角度而言玄叶的话的确没错,要论本钱之雄厚,现在的永王丝毫不比李亨逊色。 无奈叶易安不管是对人间世中的皇权之争还是人间天国都没有丝毫兴趣,任玄叶口灿莲花,好处加了又加也只是徒劳。 “我是真没兴趣,你也不必再劝。不过眼下倒有一事我们大可以合作” 玄叶是真心想要招揽叶易安,否则也就不会临走之前还定要见他一面。叶易安的拒绝让他颇为失望,漫声道:“何事?” “锦绣盟”,叶易安将刚刚得自虚月的消息说了一遍,又将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后道:“我与骆锦绣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此人是个十足的老狐狸,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可以断定此次传位必有重大隐情,且十有**是与道门有关” 玄叶脸上漫不在意的表情消失了。 叶易安见状愈发鼓舌如簧,“在当今的修行界中锦绣盟实为最大的变数,他们一旦被道门掌控,魔门固然是城门失火,玄叶仙长你们随后的日子只怕也难过的很,为长久计,眼下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对于狂信者们而言局势明显的很,道门与魔门僵持不下最符合他们的利益,若锦绣盟真被道门掌控,狂信者残部的日子会比魔门更难过。 玄叶是个聪明人,当初道门最可能对锦绣盟下手的消息就是他告知叶易安的,没费多少口舌两人便达成了再次合作的协议。 永王李璘如今正在飞马赶往江陵的途中,玄叶耽搁个三五日并无大碍,于是决定与叶易安同赴房州,看看锦绣盟究竟闹的是什么玄虚。 随玄叶同去的还有最后一批动身的三十多个狂信者,看到他们叶易安心中愈发笃定。有这三十多个精锐再加上天机谷能集结的力量,虽不足以正面硬撼锦绣盟,但要偷袭却是足够了。 三十多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不符合狂信者们如今的处境,于是被分成数支小队,叶易安与玄叶则结伴当先而行。 叶易安没用五彩鸟手杖,一则是不愿将之暴露在玄叶面前,再则也是赶路的时间足够,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机会问问星盘的事情。 “星盘?”,正凌空蹈虚御风飞行的玄叶侧过头看了叶易安一眼,显然是没想到他怎么会问到这个,“那东西要慎用” 叶易安刻意的嗤笑一声,“慎用?动辄就能让人修行尽毁的东西谁又敢用?我实在好奇,星盘如此鸡肋,当初贵方为何还要花费偌大代价四方搜集?” 闻问,玄叶笑了笑,笑的很古怪,一看就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既然肯花费大力气去搜集,它总还是有用的,可惜师兄曾有严令……” 玄叶正说到这里时突然住口不说了,留了个半截儿话,而后话锋一转,“这实属我们的秘密,我若说了你可就得加入我们共襄盛举” “罢了,那你还是别说”,叶易安嘟囔一句后,紧跟着抛出了他真正关心的问题,“宫城那夜我用过星盘,里面截然不同的至纯气机究竟来自何处?这该不会又是什么秘密吧?” 许是共同患难的经历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叶易安之前的装腔作态发挥了效果,玄叶顿了顿后没再就此加以隐瞒。 恰如叶易安之前的判断,星盘中至纯气机的确不是来自于天地原生,而是从无数道门信众中收集起来的。 不同的星盘存纳的至纯气机有多有少,但每一面星盘都是被装在神像之中,无一例外。 装着星盘的神像被安置于不同的观宇,****接受信众们的顶礼膜拜,年深日久,数量就极其惊人。 信众们各不相同,拜倒在神像前时的情绪却只有两样。或者是虔诚的敬仰祈福,或者是满含着各种负面情绪的许愿。 大抵生活境遇比较顺遂的在拜神时情绪意念也就比较正面,传达出的气机也就澄澈祥和;反之则是各种负面情绪都会有,虽然不会宣之于口,但在许愿之前他们会将这些负面情绪在心湖中尽情释放,从而形成无相无形的暴戾气机。 虔诚敬神的、感念神恩的、恨邻居为什么发大财自己却发不了,而后祈求神保佑自己大发横财的、对仇人咬牙切齿,希望神能帮自己报仇的……人的复杂性,人生的复杂性,人心的复杂性都在神像前暴露无遗,且表现的异常强烈。 化繁为简之后,强烈复杂的心念就会转化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机,最终在法阵的作用下无相无形的气机被星盘尽数收纳。 “星盘中迥然不同的两种气机竟然是来自于人?” 玄叶对叶易安的震惊并不奇怪,当初知道内幕时他的反应同样如此,“天人合一,交互感应,又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只知灵眼中能产生灵力,可曾想过这些灵力是来自何处?” “天地山川、草木林泽孕育而出” “不错!既然天地山川能孕育灵力,人又为什么不能?你莫忘了,人本就是天地之间一份子,更莫忘了,天地虽生万物,人却是万物之灵” 无数道惊雷在叶易安脑海中炸响,耳边玄叶的声音继续传来,“既然是万物之灵,草木林泽所孕育出的灵力又怎能与之相比?它更纯净岂非理所应当?” 明白了,这就是星盘中灵力至纯的根源,而暴戾阴暗气机出现时总会伴生的无尽量面孔则是属于在神像前尽情展露负面情绪的普通信众们。天地之间阴阳两分,有阳必有阴,即便跪倒在神像前也同样如此。 也正是因为跪倒在神像前,剥去掩饰的信众会将心底的情绪心念表现的更直接更强烈,转化出的气机也就更多更纯。 但如此一来,从本质而言,人与天地自然中的一株草,一棵树,乃至一只蚂蚁又有何区别?而自己之前的闭关修炼……竟是以人为对象的! 原来人也可以作为修炼材料,而且是最绝佳的修炼材料。 突然之间,一股令人作呕的强烈恶心感涌上心头,叶易安没有了说话的兴致,脑海中无数念头翻滚而过,直至到了房州安顿好玄叶,离开他见到虚月后才彻底清醒过来。 此时天色已黑,两人也没说什么废话,径直向定坤山潜去。,无一例外。 装着星盘的神像被安置于不同的观宇,****接受信众们的顶礼膜拜,年深日久,数量就极其惊人。 信众们各不相同,拜倒在神像前时的情绪却只有两样。或者是虔诚的敬仰祈福,或者是满含着各种负面情绪的许愿。 大抵生活境遇比较顺遂的在拜神时情绪意念也就比较正面,传达出的气机也就澄澈祥和;反之则是各种负面情绪都会有,虽然不会宣之于口,但在许愿之前他们会将这些负面情绪在心湖中尽情释放,从而形成无相无形的暴戾气机。 虔诚敬神的、感念神恩的、恨邻居为什么发大财自己却发不了,而后祈求神保佑自己大发横财的、对仇人咬牙切齿,希望神能帮自己报仇的……人的复杂性,人生的复杂性,人心的复杂性都在神像前暴露无遗,且表现的异常强烈。 化繁为简之后,强烈复杂的心念就会转化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机,最终在法阵的作用下无相无形的气机被星盘尽数收纳。 “星盘中迥然不同的两种气机竟然是来自于人?” 玄叶对叶易安的震惊并不奇怪,当初知道内幕时他的反应同样如此,“天人合一,交互感应,又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只知灵眼中能产生灵力,可曾想过这些灵力是来自何处?” “天地山川、草木林泽孕育而出” “不错!既然天地山川能孕育灵力,人又为什么不能?你莫忘了,人本就是天地之间一份子,更莫忘了,天地虽生万物,人却是万物之灵” 无数道惊雷在叶易安脑海中炸响,耳边玄叶的声音继续传来,“既然是万物之灵,草木林泽所孕育出的灵力又怎能与之相比?它更纯净岂非理所应当?” 明白了,这就是星盘中灵力至纯的根源,而暴戾阴暗气机出现时总会伴生的无尽量面孔则是属于在神像前尽情展露负面情绪的普通信众们。天地之间阴阳两分,有阳必有阴,即便跪倒在神像前也同样如此。 也正是因为跪倒在神像前,剥去掩饰的信众会将心底的情绪心念表现的更直接更强烈,转化出的气机也就更多更纯。 但如此一来,从本质而言,人与天地自然中的一株草,一棵树,乃至一只蚂蚁又有何区别?而自己之前的闭关修炼……竟是以人为对象的! 原来人也可以作为修炼材料,而且是最绝佳的修炼材料。 突然之间,一股令人作呕的强烈恶心感涌上心头,叶易安没有了说话的兴致,脑海中无数念头翻滚而过,直至到了房州安顿好玄叶,离开他见到虚月后才彻底清醒过来。 此时天色已黑,两人也没说什么废话,径直向定坤山潜去。 正文 第203章 残忍,没有极限! 前往定坤山途中,叶易安问到虚月对锦绣盟近况的了解,总其所述最主要的信息有两点: 第一:自从骆锦绣在洛阳郊外介福观遭遇伏杀,侥幸脱身又被虚月千里追杀后就再没有公开露过面,处理盟中事务都是在他的居处与极少数铁杆心腹面授机宜。 第二:早在一个多月前,锦绣盟就已调遣大队人马前往神龙岭,虽然至今一无所获却丝毫没有要撤回的意思。 叶易安听完虚月所说,除了确定骆锦绣受创远比自己想象的更重之外,也愈发肯定这老贼憋着坏心思。 一个月前他就从虚月处听到过锦绣盟大队人马进剿神农岭的事情,当时认为这是为了对付天机谷,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以前想的那么简单。 骆锦绣的确想要对付天机谷以肃清后患,此事他早就做过,现在再做也是顺理成章。但问题是以天机谷的份量实不足以让锦绣盟大队人马劳师远征一个多月还不撤军——尤其是在修行界当前的形势下。 在叶易安看来,骆锦绣这样的举动怎么看都像是有意借着进剿天机谷的由头屯兵于外,只是……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希望这一趟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吧。 虚月的道心如一功法善能料敌先机,纵然偶有疏漏,还有隐形匿踪的叶易安可以查漏补缺,两人这一趟潜行搭配的可谓是珠联璧合。轻车熟路之下很快就借着夜色避过诸多巡查直达定坤山顶。 定坤山高耸于云天之外,似乎近在咫尺的星月便越发清新皎洁,乍一目睹之下直让人由衷生出欲乘风归去之心,如此美景……可惜了! 叶易安的感慨一闪而过,两人倍加小心来到骆锦绣独居的院落外,却被严密到夸张的禁制给挡在外面。 虚月仅仅是放出微不可查的丹力试探对禁制稍作试探,马上就引得大批护卫现身出来查看,良久方撤。这种等级的严密禁制与护卫,就连叶易安也束手无策。 等那些护卫退去后好一会儿,虚月才轻咦了一声,“这里的防护怎么加强到如此地步?” 虚月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因是如此她靠叶易安极近,吐气如兰的双唇几乎就贴着叶易安耳朵。 “你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说话时叶易安猛一扭头,脸上左颊堪堪紧贴住虚月的双唇,刹那间两人呼吸不约而同的为之一促。 虚月猛然后仰开,隔了好一会儿才微声道:“十天前我曾来探过消息,防护远没有此刻严密” 叶易安忍不住看了看虚月的嘴,目睹他这个动作,虚月的脸在澄澈的月光下立时起了晕红。 就在她恼羞成怒之前,叶易安先已开口,“看来今晚咱们来的正当其时,只是若都守在这里的话谁也进不去,为今之计……” 虚月截住他的话头,“我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你趁机潜进去” 叶易安没说话,一笑后翘起了大拇指。 “无论你进去后听到看到什么都不许对我隐瞒,要是有关乎我师父的更是一个字都不能漏掉”,虚月冷哼一声后,干净利索的再度对禁制放出了丹力。 大批护卫应势现身,虚月早已先一步往左侧绕去。 领头的护卫追出院外自忖拿不住虚月后当即放出警讯,一并将身后的护卫也拦住了,“都回去,小心调虎离山” 这个护卫头目还是有些头脑的,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隐形匿踪的叶易安缀在最后一个护卫身后也混进了院子。 进来之后又加了双倍的小心,边摸索边探寻,直到将近两盏茶功夫后才总算寻到骆锦绣的所在地。 奇怪的是这处院子外的防护禁制之严已经到了苍蝇也飞不进来的地步,但骆锦绣住的这处毫不起眼的小偏院中却是连一个护卫都没有。 察觉到这异常时叶易安当即全身一凛,做好了下一刻就要死斗的准备,但他预料中的圈套与苦战都没来。 不是圈套? 骆锦绣究竟在干什么? 确定安全之后,叶易安稍稍前凑从雕花窗棱的缝隙间往屋内窥探。 烛火昏暗的屋内只有一坐一站的两个人,站着的那人方脸浓眉,透着极干练的精明。此人叶易安不仅认识而且交过手。 当日他刚从失落之城脱困而出就碰上锦绣盟正在对天机谷下手剿杀,当时带队的人中除了骆天赐就数这个林一哲地位最高,后来骆锦绣撕毁盟誓再次对天机谷会剿时带队的依旧是他。 此人可谓是骆锦绣最为倚重的铁杆心腹。 看过他之后再看坐着的那人,叶易安愕然一愣。 这个满头白发,脸上皱纹多的如同风干橘皮,纵然坐着也显得有气无力的衰残老人是骆锦绣?若非他的声音再不会出错,叶易安还真不敢相信。 极度震惊的同时叶易安也最直观的了解了那一趟洛阳之行给骆锦绣带来的伤害之深。 别说骆锦绣,任谁也想不到在魔门的地盘上与魔门木萨会见时竟然会遭到伏杀,还是多达百名以上神通道人以古法阵发动的大伏杀。最后他虽从法阵中侥幸脱身,但随行护卫却无一生还,本人也受了重伤。 没等喘口气虚月已经杀出,而后更是一路追杀千里……如此想想,骆锦绣现在这样子也不意外,他能活着回到定坤山已经是本事够大,命够硬。 叶易安震惊之后心底自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喜意,老贼现在的样子正是修行者散功之后的经典造型,再看他此刻衰老的程度,能撑十天不死都是造化。 难怪他这么急着要传位给骆天赐——亲眼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后,叶易安之前生出的疑惑已一扫而空。 骆锦绣的声音没变,只是说几句就得歇歇,中气明显不足,他在问的正是神农岭中大队人马的事情。 林一哲则回说那些人已经准备完毕,随时都能拉回定坤山。 “好!”,骆锦绣点点头,随即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已经枯干的身体抽缩如虾,看来痛苦的很。 良久之后他才慢慢平复,强支着身体愈发气弱的说道:“我身负重伤无法主事,你又将盟中最可靠的精锐主力拉到了神农岭,这一个多月中定坤山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宽松,如此形势下该跳出来的也都跳出来了,真正可信能倚重的也随之水落石出” 林一哲扶着骆锦绣衰残的身躯双眼泛红,声音里也带上了哽咽,“是” “后日大典时你就带人回来清理门户,非常之时万万心软手软不得,但凡这些日子里跳出来的,不管是鼓动投靠道门还是魔门的都要杀干净,仔细着他们的党羽也绝不可漏过” 林一哲重重点头,眼角处已隐泛水光,“盟主放心,我一定把这些逆贼清理的干干净净,给少盟主留下一片干净基业” “若是对你都不放心,这天下就再没有能让我相信的人了”,又是一阵似乎随时都会断气的咳嗽后,骆锦绣才接续说着,“天赐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也是他修行路上的第一位恩师,他与锦绣盟的将来就交给你了” 至此,林一哲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脱眶而出。 这时不知从哪道缝隙中钻入了丝丝缕缕的山风,吹的烛火摇曳不定,屋内本就滞重的气氛越发阴沉凄凉。叶易安在窗外看到这一幕,心底也油然生出几分感慨。 不说别的,就凭骆锦绣奄奄待毙前安排的这一手堪称惊艳的引蛇出洞与大清洗,他就无负枭雄之名。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名将如此,枭雄又何尝不是! “走吧,后日的事情重大,你也该去好生安排。把天赐给我叫进来” 在骆锦绣不断的催促下,半柱香后脸上泪痕未干的林一哲终于起身离开,在他即将走出房门时骆锦绣又特意交代了一句,除了骆天赐外他不想再见任何人,再跟外面的护卫严令交代,谁也不得靠近这处毫不起眼的小偏院儿。 叶易安静等林一哲走远后也准备离开,托孤都已目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骆锦绣与林一哲要办后天的大事,趁着今夜救出玄玉正当其时,就算泄露了行踪想必锦绣盟也不会有大的举动。 临走之前叶易安再度透过窗棂缝隙往里面看了一眼,原本只是无意间的一眼却让他的脚步猛然停住了。 骆锦绣坐在屋内的一张胡床上,胡床两侧扶手处有精致的兽头雕刻,此时他正竭尽全力扳动左侧扶手。 难倒骆锦绣有什么绝世奇珍或法宝要在临死前传给儿子? 叶易安好奇心一起,向里面看的越发仔细。 扶手终被扳动,屋内烛火晦暗的地上无声无息的露出四十九个海碗般大小的圆洞,每个洞内都放有一盏油灯。 也不知那些灯盏内的灯油是什么材质,居然隐隐透着碧光,当它们从圆洞中显露出来时,窗外叶易安体内的太阴气机居然有所感应。 骆锦绣扳动扶手后累的粗喘不绝,看着地上隐藏的这四十九盏诡异油灯,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到让叶易安无法形容的程度。 这些油灯是干什么的? 骆锦绣要干什么? 叶易安心中生出疑惑的同时,一个脚步声正由远及近而来。 骆天赐来了 屋内,骆锦绣的目光已将四十九副灯盏一一巡看完毕,随着他按动扶手上兽头左眼,屋内地上复原如初。 许久未见,骆天赐依旧是长身玉立,脸上蓄起的长须使他隐然多了几分修行者的飘逸气度。 目不斜视直接进屋后,骆天赐径直跪倒在骆锦绣身前,未曾开口眼泪已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骆锦绣静静的将骆天赐看了许久,叶易安分明从他满布皱纹与老年斑的脸上看出了剧烈的挣扎,心中好奇瞬间升腾到顶点。 分明已经是垂垂待毙的骆锦绣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屋内响起了骆锦绣气若游丝般的声音,“我让你把道门那些囚徒都处决掉,事情可办好了?” 骆天赐哭声一滞,“父亲,杀不得呀,杀了他们我锦绣盟与道门之间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骆锦绣连声急咳,骆天赐见状连忙起身为他抚背顺气。 咳嗽稍稍平息些后骆锦绣即已开口,“我原知道你是不会杀的,只是你究竟是为了锦绣盟,还是为了虚月那贱人,你真正怕的是杀了玄玉那贱人会恨你入骨吧?” 骆天赐的手陡然一顿,口中喏喏声道:“儿子当年毕竟曾在玄都观继来院修行多年,如今被本盟囚禁的神通道人中有多位都与儿子有半师之谊……” 没等他说完,话已被骆锦绣打断,“我本以为你只是割舍不了那个贱人,这些日子以来若不是有你从中掣肘,她一个孤身人又怎能屡次逃脱本盟的追杀?没想到除她之外你还忘不了玄都观,忘不了继来院,忘不了与道门的师徒之谊。好好好,没想到我骆锦绣的儿子不仅修行天赋绝佳,还如此多情重义” 与其说骆锦绣这番话是说给骆天赐听的,还不如说是他的喃喃自语,说话间他脸上剧烈的挣扎开始消失,混浊的老眼也变得冷硬坚定。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叶易安心底竟然没来由的猛蹿出一抹凉意。 “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口中说着,挣扎而起的骆锦绣已借助身体的重量再度扳动了已经复原的兽头,四十九盏油灯无声滑出的同时,叶易安清楚看到他用枯瘦的手指按下了兽头的右眼。 没有寻常油灯初燃时的“荜拨”声,无声无息里四十九盏油灯蓦地自己燃烧起来,这么多盏油灯骤然同时点亮,屋内光线却毫无变化,依旧是晦暗不明,情形诡异到了极点。 叶易安从骆锦绣父子身上收回目光,凝神去看距离最近的那盏油灯,发现其灯焰明显的分成了两层,且颜色明显不同。 内焰森然成碧,这碧色并非初春时节万物萌绿的翠碧,而是那种白骨所化磷火般的惨碧。 包裹着惨碧内焰的外焰则泛着暗沉的乌灰颜色,一豆灯焰两种颜色,内外之间泾渭分明,正是因为有乌灰外焰的包裹使灯光无法透射出去,所以纵然四十九盏油灯一起点亮,屋里依然晦暗如故。 灯盏内的灯油同样如此,惨碧与乌灰在小小的盏盘内保持着互不相犯的均势,居然完美的构成了一幅阴阳鱼图。 看着这透着浓浓诡异气息的古怪灯盏,叶易安在脑海中冥思苦搜,这是什么东西?又是干什么用的? 屋内,骆锦绣挣扎扳动胡床扶手的动作使他身子骨愈发支撑不住,身子缩成了一张弓,咳嗽的也更厉害。骆天赐忙着上前伺候,因两人此刻是对面而立的姿势,加之心系父亲身体安危,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屋内的异状。 仅仅数十息后,骆锦绣的咳嗽还没平息,忙着伺候他的骆天赐却身子骨发软的瘫倒下去,莫名所以的他有着极明显的挣扎举动,但所有的挣扎却都只是徒劳。 “父亲……爹……”,面对骆天赐惊慌莫名的呼喊,骆锦绣毫无回应,叶易安注意到他不仅一句话没说,甚至刻意偏着头绝不肯与儿子目光对视。 四十九盏油灯的灯焰骤然蹿高到尺许,每盏灯焰的最顶端若有若无的飘出一缕惨碧与乌灰纽结在一起的线丝,最终这些线丝汇集到骆天赐头部上方,并从顶心处钻入体内。 眼前这场景太像二十年前襄州黑狱中言无心驱动尸傀儡术的场面了,叶易安心底油然涌出一股冷沁沁的寒意,与此同时,心湖中突起震荡,震荡的源头则是无数小儿的啼哭之声,更诡异的是耳畔却没有丝毫声音。 他悄然后退两步的同时已经驱动丹力护盾。屋内骆天赐双眼翻白,瘫倒在地的身体急剧抽搐,脸上因为剧烈的痛苦变了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种情形持续了至少一盏茶功夫,此前钻入骆天赐头部顶心处的线丝重又出现,不过这时四十九道线丝已经纽结成网状,牢牢护住里面一缕轻烟般的物事。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当天眼真的清楚看到那缕轻烟时叶易安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样的物事他同样见过,二十年前言无心将那看管黑狱的老禁子生摄魂魄时就是这般场景。区别只在于言无心是直接用手,而骆锦绣此刻却是借助怪灯为媒介来完成。 刚才生出的疑惑至此已经水落石出,骆锦绣是在生摄亲生儿子骆天赐的魂魄! 但与此同时新的疑问也随之出现,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从骆天赐体内生摄出的魂魄被线丝纽结而成的网裹挟到一盏油灯前,几乎是刚一碰上灯焰,轻烟般的魂魄就已被焚化。 纽结的线丝再度分散开来,不过这次却是直奔胡床上的骆锦绣而去。 同样的一幕二度上演,或许是因为骆锦绣的身体已经太过衰残的缘故,线丝从进入他体内再到网出一缕魂魄的时间大大缩短。 这回线丝纽结而成的网并没有趋向油灯,而是直奔骆天赐而去,并最终护着骆锦绣的那缕魂魄投进了骆天赐体内。 霎时间叶易安完全明白了,不仅明白了骆锦绣的目的,受此场景刺激许多年前看到的一条前辈修行者笔记中的记载也随之被清晰的调出,使他同时明白了屋内那四十九盏油灯的来历。 灭魂夺舍! 屋内正在上演的就是被当年那位前辈修行者称之为“绝逆天道、灭尽人伦”的灭魂夺舍! 灭魂夺舍与人间世中传言纷纷的借尸还魂同出一源,但其远比借尸还魂更极端,更残忍——不仅是以活人为对象,而且还必须是血脉至亲,血缘关系越近则风险越小,成功的可能性也越大。 骆锦绣要做的就是活生生焚灭亲生儿子的三魂七魄,随后再将自己的魂魄植入骆天赐体内,以此夺取儿子的皮囊肉身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 一旦成功后当骆天赐再度醒来时,控制他身体的已经是骆锦绣!那四十九盏油灯就是专为灭魂夺舍而祭炼的法器。 叶易安并不知道祭炼的过程,却大致知道其来历。 取百名出生不到十天的男婴心尖血后再焚其幼尸炼出尸油,而后将心尖血与尸油以邪法祭炼就能得到一盏油灯。四十九盏油灯就意味着至少需要四千九百个新生婴儿,而且必须是男婴才能行此灭魂夺舍之术。 不久前在终南山玄都上观,叶易安曾亲眼目睹过魔门为驱动咒阵不惜杀戮万人以做血祭,当时作为祭品的普通百姓被屠杀时的惨嚎血腥让他至今难忘。他本以为那次的场面已经是修行者残杀世人的极致,但现在跟咫尺外屋内发生的一切相比,玄都上观外的屠杀反倒算不了什么了。 这一刻,叶易安彻底明白:修行者在对待普通百姓的残忍上是没有下限的,有的只是更残忍! 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后,叶易安从屋内收回目光将之投向定坤山顶似乎触手可及的天宇。 明月皎皎,星光璀璨,定坤山顶的天空一如既往纯净的美不胜收。但叶易安希望看到的,千年来无数百姓耗费无尽量民脂民膏供奉的,在传说与刻意宣扬中可明察秋毫并解民倒悬的神却始终没有出现。 “神呢?”,叶易安口中无声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脚下已稳稳踏前一步。在地的身体急剧抽搐,脸上因为剧烈的痛苦变了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种情形持续了至少一盏茶功夫,此前钻入骆天赐头部顶心处的线丝重又出现,不过这时四十九道线丝已经纽结成网状,牢牢护住里面一缕轻烟般的物事。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当天眼真的清楚看到那缕轻烟时叶易安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样的物事他同样见过,二十年前言无心将那看管黑狱的老禁子生摄魂魄时就是这般场景。区别只在于言无心是直接用手,而骆锦绣此刻却是借助怪灯为媒介来完成。 刚才生出的疑惑至此已经水落石出,骆锦绣是在生摄亲生儿子骆天赐的魂魄! 但与此同时新的疑问也随之出现,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从骆天赐体内生摄出的魂魄被线丝纽结而成的网裹挟到一盏油灯前,几乎是刚一碰上灯焰,轻烟般的魂魄就已被焚化。 纽结的线丝再度分散开来,不过这次却是直奔胡床上的骆锦绣而去。 同样的一幕二度上演,或许是因为骆锦绣的身体已经太过衰残的缘故,线丝从进入他体内再到网出一缕魂魄的时间大大缩短。 这回线丝纽结而成的网并没有趋向油灯,而是直奔骆天赐而去,并最终护着骆锦绣的那缕魂魄投进了骆天赐体内。 霎时间叶易安完全明白了,不仅明白了骆锦绣的目的,受此场景刺激许多年前看到的一条前辈修行者笔记中的记载也随之被清晰的调出,使他同时明白了屋内那四十九盏油灯的来历。 灭魂夺舍! 屋内正在上演的就是被当年那位前辈修行者称之为“绝逆天道、灭尽人伦”的灭魂夺舍! 灭魂夺舍与人间世中传言纷纷的借尸还魂同出一源,但其远比借尸还魂更极端,更残忍——不仅是以活人为对象,而且还必须是血脉至亲,血缘关系越近则风险越小,成功的可能性也越大。 骆锦绣要做的就是活生生焚灭亲生儿子的三魂七魄,随后再将自己的魂魄植入骆天赐体内,以此夺取儿子的皮囊肉身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 一旦成功后当骆天赐再度醒来时,控制他身体的已经是骆锦绣!那四十九盏油灯就是专为灭魂夺舍而祭炼的法器。 叶易安并不知道祭炼的过程,却大致知道其来历。 取百名出生不到十天的男婴心尖血后再焚其幼尸炼出尸油,而后将心尖血与尸油以邪法祭炼就能得到一盏油灯。四十九盏油灯就意味着至少需要四千九百个新生婴儿,而且必须是男婴才能行此灭魂夺舍之术。 不久前在终南山玄都上观,叶易安曾亲眼目睹过魔门为驱动咒阵不惜杀戮万人以做血祭,当时作为祭品的普通百姓被屠杀时的惨嚎血腥让他至今难忘。他本以为那次的场面已经是修行者残杀世人的极致,但现在跟咫尺外屋内发生的一切相比,玄都上观外的屠杀反倒算不了什么了。 这一刻,叶易安彻底明白:修行者在对待普通百姓的残忍上是没有下限的,有的只是更残忍! 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后,叶易安从屋内收回目光将之投向定坤山顶似乎触手可及的天宇。 明月皎皎,星光璀璨,定坤山顶的天空一如既往纯净的美不胜收。但叶易安希望看到的,千年来无数百姓耗费无尽量民脂民膏供奉的,在传说与刻意宣扬中可明察秋毫并解民倒悬的神却始终没有出现。 “神呢?”,叶易安口中无声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脚下已稳稳踏前一步。 正文 第204章 替天行道 叶易安已经走到门口时突然收住了脚步。 灭魂夺舍是一种极度凶险的邪术,先将被灭魂夺舍者的三魂七魄一一强行掳出焚毁,再将寄主的三魂七魄植入其间,精细到毫厘之差且耗时良久的过程中只要稍有闪失就将前功尽弃。 更重要的是在施术过程中无论被灭魂夺舍者还是寄主都毫无行动能力,若敌人闯进来俨然就是待宰羔羊——这必然就是外面院子里禁制重重,防卫森严的根本原因。 更妙的是骆锦绣为免别人发现他对骆天赐灭魂夺舍的举动,还下了任何人不得接近这处院子的严令。此事正如那位前辈修行者所言是绝逆天道,灭尽人伦,所以就算林一哲这样的铁杆心腹也不敢让其知晓。 以上种种使得叶易安行事异常方便,他现在只需推开门就能举手投足之间不费吹灰之力的灭掉骆锦绣。 这样的诱惑他是绝不会放过的,之所以在门口上收住脚步只是因为他想的更为深远。 骆锦绣连亲生儿子都能灭魂夺舍,这样的人渣若还不死简直就是天理不容。叶易安绝无意留他,只是不愿让他死的太默默无闻。 脚步停住的同时,给玄叶和陈方卓的联络信息已经发出,现在要做的就是静等。 人有三魂七魄,两人就是二十条魂魄,屋内的灭魂夺舍绝非短时间内就能完成,他有足够的时间等玄叶与陈方卓带人上来。 像这种几乎是修行界中百年不遇的大戏怎能一人独享? 时间一点点流逝,叶易安钉子般紧钉在骆锦绣房外,只是除了不时查看屋内情形外,他已不愿再一直死盯屋内,那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看的久了心中只会越来越压抑。 散去护盾后任山夜清风带着浓浓的凉意拂面而来,叶易安注目天宇看明月如盘,星河璀璨。虽然他此刻轻而易举就能要了宿敌骆锦绣的性命,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心中充溢的只有无尽的迷茫与厌倦。 厌倦于修行者的身份以及似乎永无尽头的修行生涯,迷茫于曾经激励过无数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金丹大道。 这厌倦与迷茫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此时此刻,叶易安感觉以往曾无限向往的飞升仙界对他而言竟是再也没有任何吸引力,刹那间他甚至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撇开现下所有的一切远远寻一处无人的荒洲终老此生。 管他什么道魔之争谁胜谁负,管他什么修行境界真丹金丹,这一切都他妈见鬼去吧,老子只要清清静静的活着,再不用看这世界的刀兵战火、血腥厮杀,还有比那最深的暗夜更黑暗的人心。 可惜,师父啊师父…… 当皓月东落,星光渐黯,黎明行将来临时,等候已久的响动终于传来。 急促的警讯声从定坤山四面八方响起,听外面的动静之大,叶易安知道陈方卓必定是把天机谷所有的人马都给拉出来了。 天机谷加之玄叶两方共有超过二百战力,单看人数并不太多,但这二百多人中的五十多个可是真丹境界的修行者,以此超卓精锐偷袭正值内部空虚的定坤山,虽然依旧不足以抄灭锦绣盟老巢,但要完成他的安排当是毫无问题。 叶易安听着警讯声以极快速度向自己靠近,心中彻底放心下来。他担心的就是玄叶与陈方卓在外与锦绣盟众缠斗,现在看来这担心是多余了。 当警讯声已近到就在骆锦绣所居院子外响起时,叶易安转身推开房门不惜丹力消耗先行布下一个坚厚的禁制。 禁制将不言不动如同死人般的骆锦绣父子与那四十九盏油灯笼罩其中,保证整个灭魂夺舍的过程依旧如常进行。 禁制方一布设完毕,裂天斩鬼刀已应手而出,盘旋飞舞之间木屑横飞,极短时间里骆锦绣所处的这间屋子已被拆的干干净净。 满地碎屑中,如同被一层无形的罩子罩着的骆锦绣父子并整个灭魂夺舍法阵就这么一清二楚的暴露在天光之下。 他这边刚刚布置好,小偏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形容狼狈的护卫快步冲进来,“不知何方强敌夜袭,察其来势意在直扑……” 跟说话声一起停住的还有那个护卫的脚步,他整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愣在那里死盯着灭魂夺舍法阵。 不等他彻底清醒过来,第二波报信催促的护卫已经到了,他的表现也并不比第一个强多少。 依旧隐形匿踪的叶易安没费吹灰之力就超度了这两个护卫,随后又一连宰杀了三个。 没有第六个报信人了,第五个刚刚杀完,外面陡然高亢的喧哗声里,骆锦绣居处外的禁制防护已被彻底攻破。 众多身影混合着法器飞空而至,先是玄叶与陈方卓所领人马,随后是从四面八方扑来的锦绣盟众,最终双方都汇集在了小偏院周围的狭小空域中。 喊杀声渐次平息,法器的光芒也逐渐黯淡,已无心斗法死战的双方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投向了地面,投向了衰残将死及此时已是面如白痴的骆锦绣父子,投向了那四十九盏一看就知是邪异非常的油灯。 在叶易安耗费大量丹力布设禁制的防护下,灭魂夺舍灯阵仍在有条不紊的运行,四十九条线丝从骆天赐体内抽出一条魂魄焚化后,再拱护着骆锦绣的魂魄植入进去。 其间多次有锦绣盟众试图冲击禁制并毁掉这一切,无奈他们连玄叶与陈方卓亲自带人设立的防护都冲不破,更别说动摇叶易安的禁制了;而这些人招呼同党一起动手攻杀的嘶喊却应者寥寥。 虽然锦绣盟众还没有撤退散去,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气儿与士气已经彻底垮了。 锦绣盟不同于道门魔门,本就是骆锦绣一手建立,甚至用的都是他的名字。对于这种以家族为核心的散修门派来说,眼前正在上演的这一幕对盟中弟子们的心理打击之重可想而知。 虽然在场的以及还在陆续围上来的锦绣盟众大多都不知道灭魂夺舍法阵的名字,但身为修行者,这个法阵是干什么的却都能看明白。锦绣盟弟子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赏罚分明,驭下如亲信家人的盟主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绝逆天道,灭尽人伦! 连唯一的亲生儿子都能如此对待,那……我们呢?当这个念头从每一个锦绣盟众心底冒出来时,士气已如冰山之崩,再难挽回。 展览的时间已经足够,一柄门板般大小的巨刀无声而出,在众多眼睛的注视下扫向罗锦绣父子及四十九盏油灯,刀光停住时透明无形的禁制内已是遍地狼藉。 骆锦绣父子散碎的血肉与胡床碎屑搅混在一起,四十九盏油灯无一完好。 随着这父子两人同时死去,锦绣盟的根基彻底断了,他二人之死意味着定坤山上再没有人能在名份上将整个锦绣盟捏合团结在一起。 即便锦绣盟能维持着不分崩离析,惨烈的内斗也将不可避免。 叶易安当众下手时,玄叶与陈方卓等人高度戒备,但他们预料中的惨烈厮杀并没有来,锦绣盟众虽然依旧团团围着他们,却面色复杂,少有斗志。 骆锦绣为了延续性命干出的事情实在让人无法接受,甚至就连锦绣盟众都认为他该死;至于骆天赐……他其实早已经死了。 “走”,解决了骆锦绣后叶易安片刻不再多留,与玄叶领着众人向外冲杀,锦绣盟众的反击出乎意料的疲弱,整个突围进行的很顺利。 突出重围之后叶易安让玄叶与陈方卓率众先走,自己则前往寻找虚月。 此时整个定坤山已经大乱,花费了些功夫后成功的在玄玉等人囚禁处会合了正在救人的虚月。 有了叶易安的帮忙,虚月的救人行动更加快捷顺遂,直到他们一起下山时定坤山上的秩序仍未恢复,锦绣盟分崩离析的局面已经开始呈现。 玄玉等人被禁制的太久,纵然此时禁制已经解除也难在短短时间里恢复,勉强下山之后就找了一处荒林休息。 叶易安也没理会玄玉及其他神通道人,径直走到虚月面前,不用开口虚月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分别的时候到了!且两人都明白这次的分别与前几次截然不同。 此时的虚月再也看不到满身的冰寒,静静与叶易安对视了一会儿后低下了头,“谢谢!” “保重”,叶易安看着虚月的目光近似于贪婪,谁知道这次分开后下次见面又是何时? 虚月终于还是抬起了头,直面叶易安贪婪看着他的眼神,“你也是” 她的眼睛里分明有着明显的不舍之意! 正是这不舍让叶易安心中大畅,离情别绪也一扫而空。 眼见玄玉频频看向他两人,叶易安不再多做停留,“你那噩梦还有在汉水舟中问我的问题你师父都清清楚楚,想要答案就找她。如果她不肯说,你尽管来找我,我定不再瞒你” 说完他转身便去,依旧对玄玉以及那些神通道人视若未见。 叶易安在经历了刚才定坤山顶之事后,至少在此刻他再不愿委屈自己,一切任心而行。 一干神通道人们被囚禁已久正是满肚子火气,也正因为囚禁的时间长浑然不知修行界及道门巨变,依旧是一副习惯了的高高在上做派,叶易安如此态度顿时引发他们的不满,若非现在状况实在不佳,加之刚才叶易安救他们时出了大力气,只怕当下就会有人出面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 饶是如此这些人嘴上却不肯松闲,对叶易安冷言冷语,只是他们口中虽说着叶易安,眼睛却是落在虚月身上。 “虚月,你怎么与他走的这么近?他是个……”,玄玉本想说叶易安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你许他什么了?话刚出口意识到当众讲出大为不妥,所以停住。但她眼睛里却已将这个疑问清晰的表达出来。 虚月目送叶易安远去后自然而然的又恢复了众人习惯的冰寒,众神通道人的冷言冷语及异样眼神她就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一样完全忽视,只是在玄玉问话后才回答了一句,“此事说来话长,待徒儿稍后细禀” 玄玉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神通道人,深深的看了虚月一眼后没有再问。 叶易安在约定的回合地见到陈方卓正追着玄叶不断说着什么,玄叶脸上似笑非笑。 “说什么呢?” 不等陈方卓说话,玄叶先已竖起一根手指,“你这位大执事正劝我带人加入天机谷,一个时辰!他足足劝我一个时辰了!” 闻听此言叶易安哭笑不得,旁边的陈方卓犹自振振有辞道:“方今修行界之大势……” 叶易安急忙叫停,“要论这位道兄的基业天机谷拍马也赶不上,你是想蛇吞象?“ 只此一句陈方卓立时住口再不提这话茬儿,开玩笑,他要真投过来以后天机谷就不定是谁的了。 也难怪陈方卓误会,自从道门对狂信者全面大清洗后,玄叶等人的穿着就从道袍改成了常服,当然这并非是说他们变了信仰,若论对道教的虔诚当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们,易服不过是为了更好的隐蔽行踪而已。 陈方卓此前的滔滔不绝与现在的噤口不言之间形成了鲜明反差,玄叶忍不住大笑起来。自从马嵬驿之夜后这还是叶易安第一次见他笑。 等他笑完之后叶易安才开口问道:“此次多谢道兄了。道兄有什么打算,就从这里去江陵?” 玄叶没回答,伸手遥指定坤山方向,“说到蛇吞象,这可真是难得的好机会。你有什么打算?” 叶易安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说道:“没那么容易的。不过道兄你若是有心,我尽可祝你一臂之力” 玄叶扭头去看远处的定坤山,良久之后满是遗憾的叹了口气,“此去江陵人手上贵精不贵多,多了反而容易捅娄子,再则这一去之后也就没有精力兼顾其它了。索性便宜了你这位时刻都想着招兵买马的大执事” 正文 第205章 蛇吞象(上) 玄叶面带笑容,叶易安听完也是一笑,“道兄做的是泼天般大买卖,怎会看得上这些破砖烂瓦,再则我刚才说不容易也实非虚言”,因就将在定坤山上听到的骆锦绣与林一哲的密议详述了一遍。 “林一哲手握重兵,定坤山如今虽乱,他一回来自可犁扫庭穴,以天机谷如今的实力想要蛇吞象……”,叶易安言至此处时略一沉吟后摇摇头,“有心无力,难哪!” 玄叶听完脸上笑容已经消失,“听骆锦绣话里的意思与安排,锦绣盟内心向道门的人只怕不少,就不知魔门……”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玄叶的话根本不用说尽叶易安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魔门内部现在正是一团糟,他们是指望不上的” “噢?” 事到如今再有隐瞒殊为不智,叶易安遂也将安禄山双眼已盲,魔门内部蠢蠢欲动的消息说了,只是不曾点透名姓。 “道友你的交游真是够广阔,消息也实在灵通的很哪”,因为安禄山极力封锁消息,狂信者们被清洗后的境遇又不好,所以直至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信息。玄叶眼带深意的看了叶易安良久后,断然声道:“若是如此锦绣盟断不能落在林一哲手中,否则……早晚必成道门傀儡” “不至于吧” 玄叶坚定的摇了摇头却没说话,场面一时沉默下来,叶易安见他在沉思着什么也就没急着说话,倒是旁边站着的陈方卓不断以目光示意。 叶易安迎着陈方卓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他明白陈方卓的意思,只是狂信者们也不是易与之辈,有些话…… 正在这时,心中已有定见的玄叶猛然转身双眼灼灼的紧盯住叶易安,“我方愿出全力助你拿下锦绣盟,自此之后天机谷与我永为盟友,异日若有需要时你也需如此助我,即使要倾尽全力亦不能辞,如何?” 陈方卓听到这话双眼发亮,细看之下似乎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这是激动的,若非天机谷如今做主的人是叶易安,他只怕当即就会一口答应,饶是如此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扯了扯叶易安的衣袖。 锦绣盟内虽是一片乱象,但实力并未大损,天机谷若能趁此良机一举吞下锦绣盟,立时便可一跃成为整个修行界内继道门与魔门之后的第三大势力,到那时……玄叶抛出的的确是一个天大的诱惑。 纵然对玄叶的意图已有把握,但当他真的将这番话宣之于口时叶易安依旧难掩心旌摇动。 狂信者们人数虽然不多,但能从那夜大清洗中逃生的无一不是经过血火洗礼的精锐,有他们全力相助趁乱吃掉锦绣盟就大有可为,这就意味着他这个天机子将事实上一跃成为天下散修第一人。也意味着他有了直接与大道正对话的本钱。 这样的诱惑谁能拒绝? 此时此刻定坤山上生出的抛下身边一切远遁荒僻海洲的想法早已抛在脑后,叶易安按捺住心中激动强使自己冷静着思虑了一会儿后,抬起头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我素不轻诺,但有诺必践。道兄今日若肯助我,则道兄只要一日仍与道门为敌,我便与你同气连枝,万难不避” 叶易安的意思很明白,他所认可的双方结盟的前提条件是狂信者与道门必须是敌人,一旦狂信者与道门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双方的盟约也就自然废止。 “我就纳闷了,昔日的道门清心堂可谓无孔不入,怎么就漏掉了你这个禁忌者?不过你能这样说我倒更放心了” “我此刻若说我就是从道门黑狱中死里逃生爬出来的,你信吗?” “好!”玄叶大笑声中并指如刀,“来,起血誓,结盟!” 血誓必践,若实在无法践约就必须得到对方的谅解,否则必遭反噬。此前双方立过一次血誓玄叶却未能践约,彼时叶易安明言谅解,那时谁也不会想到时隔不久他们会再次共立血誓。 血誓一立双方的关系又自不同,没有过多的亲热便即开始商议具体事宜。 玄叶先行传讯江陵将全部狂信者以最快的速度调至房州;与此同时叶易安也安排多个口舌便给的天机谷弟子趁乱摸上定坤山,他们此去就只有一个目的——将骆锦绣与林一哲之前的谋划宣扬开。 如今在定坤山留着的锦绣盟众大多要么倾向道门,要么倾向魔门,他们正是如今混乱的主力,若无外力他们必定内斗。叶易安将消息宣扬开的目的就是促使他们暂时结束内斗,同仇敌忾共御林一哲。 说破了不过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老戏码,但越是老的往往越好用,临行之前叶易安一再叮嘱被选出的天机谷弟子,务必要使这场坐山观虎斗扎扎实实斗起来。 目送他们身影远去不见之后叶易安随即又叫过陈方卓,“骆锦绣父子已死,锦绣盟内乱又起,必定有不少人心生去意,你现在就多派些人守在定坤山下招募他们” “好,这事我亲自带人去办”,陈方卓响亮的答应一声后正要走,却又被叶易安叫住了,“你是居中执事的,怎么能走?让秦阳带人去,嘱咐他一旦招募到人即刻送往失落之城,若满意城中的修行环境就得立血誓加入” “要是有不愿立血誓的……” “应募又不愿立血誓”,叶易安顿了顿后果断举手做了个下切的手势,“这样的人也就不必生出失落之城了。立完血誓后就让他们重回定坤山游说招募其他人。跟他们说明白,以后他们能否永居失落之城,丹药分配上能否优先就全看这次招募的成果。另外好生嘱咐秦阳,非常时刻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叶易安说话间陈方卓已经明白了他的深意,修行者,尤其是散修最看重的就是修行环境,将招募到的人先送到失落之城就是收心之举。 若是亲眼目睹了失落之城的修行环境后还不肯立血誓加入天机谷,这样的人的确留不得。 立完血誓,这些新招募之人既心慕失落之城的修行环境又对锦绣盟知根知底,有他们去定坤山拉人可谓事半倍功,其说服力远非天机谷弟子可比。一传十,十传百,有失落之城打底,此事真要做得好其效果势必就如滚雪球般能给人带来意外惊喜。 面对天机谷千载难逢的壮大机会,陈方卓极度亢奋,听完叶易安的吩咐后即刻兴冲冲的去找秦阳安排布置。 此时玄叶也没闲着,将身边三十多个手下化整为零派出去做了探子,实时监控着定坤山上下的一举一动。 该作能做的安排都部署完毕后,两人就近找了一处荒废的土地祠扎下营盘静候援兵及情势变化。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但看着土地祠外的明媚阳光两人谁也没有兴致出去走动。 消息不时传回,先是因为骆锦绣父子突然之死导致的大混乱延续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开始平息,至于平息的原因则是倾向道门与魔门的两派都在忙于区分敌我,集结力量。 定坤山上混乱的平息仅仅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随即就爆发了叶易安与玄叶预料中的内斗,群龙无首之下倾向不同的两派为争夺定坤山护山法阵中枢的控制权大打出手,并很快演变为血腥的同门杀戮。 也就是在此时,一些既无意于道门也无意于魔门的锦绣盟众或因失望或为避祸纷纷下山以免池鱼之殃,于是秦阳那里开始有了收获,收成之佳甚至比最乐观的预想更加喜人。 闻报之后叶易安当即加派人手驰援秦阳,同时心中暗悔不该将散播消息的人派出去太早。 急促的脚步声中玄叶手下的狂信者报来消息,一队神通道人正逆势而行,观其去向正是定坤山。 “神通道人?”,玄叶闻报脸色一变,“道门怎会来得这么快?你看清楚了真是神通道人!” “我虽没有靠的太近,但神通道人所穿的杏黄道衣绝不会认错,他们穿的都是这个” 叶易安心中一动,插话道:“可看清楚为首者是男是女了?” 玄叶满眼疑惑的看过来,叶易安将玄玉等人的身份与过往简要解释了一遍,“我料这位道兄看到的这队神通道人十有**就是她们,若真是,玄叶道兄尽可放心,她们人数虽然不少,但此前久遭禁制,要说战力现在实是五不存一” “嘿,玄玉此人又冷又倔,更对大道正忠心耿耿,这还真像她的做派,自身尚未恢复还记挂着当初的任务”,玄叶说话的同时已经起身,“兹事体大,我亲自去走一趟,若真是玄玉我也好好会会她” 叶易安心中陡然一紧,随之起身,“我们现在的目标是锦绣盟,似不宜节外生枝。若真要动手,那玄玉有个法号虚月的女弟子我还有大用,道兄切不可伤了她的性命” “虚月!道门最具仙姿的黄冠之一,嘿!我果然没说错,你的交游真是广阔的很”玄叶似笑非笑的瞥了叶易安一眼后摆摆手去了,“我记住了,你放心就是” 他既走了叶易安就不能再离开,只是就此难免两头分心牵挂,既要关注定坤山上的形势变化,又担心虚月安危。 大半个时辰后玄叶还没回来,天机谷自己的探子传回消息,定坤山上的内斗停了,护山大阵也已驱动。 此前两派正是为护山大阵的控制权之争引发内斗,两派实力差距不大断无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分出胜负,叶易安听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命人散播的消息发挥作用了,两派在林一哲的庞大压力下不得不同仇敌忾,暂时联手。 护山大阵的驱动就是最为显明的证据。 “好”,叶易安点点头后随即向那天机谷弟子问道:“这段时间有没有神通道人上山?” 那人摇摇头,叶易安摆摆手,“你去吧,有什么消息即刻报来” 探子走后,叶易安起身踱步,最后停在土地祠门口处向外张望。 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才见玄叶御空而回,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痛快。 见他身后并不曾带有俘虏,叶易安心中先是一松,继而又紧了紧。 “没想到虚月的修行境界竟然如此之高,道心如一功法果然名不虚传,玄玉收了个好徒弟”,面对玄叶的感慨叶易安并不接话,静等他自己说明经过。 经过非常简单,玄叶与玄玉以及他们所带神通道人同出于玄都观,大多相互认识。玄叶也正利用了这一点聚齐人马截在前面,当双方相遇时还不清楚玄叶狂信者身份的玄玉等人欣喜异常。 玄叶见状也做出亲热姿态带人围了上去,眼瞅着包围即将完成时杀机却被虚月提前看破。 一线之差加之有修行境界出乎预料的虚月拼死援救,最终师徒两人成功突围,受伤虽然难免但还不至于危及性命。不过其他那些神通道人就没有如此好命了,最终除了虚月师徒两人漏网之外,其他人被玄叶等狂信者屠了个干净,总算出了口自道门大清洗以来一直憋着的恶气。 听完经过,叶易安忍了忍终究还是没细问虚月的伤势,随即向玄叶通报了定坤山上的变化。 此后就是等,定坤山上暂时媾和的两派在等林一哲,叶易安与玄叶一方面在等江陵的援兵到达,另一方面则同样在等林一哲。 夕阳西下时分,神农岭所在方向的天空中开始出现一片异样的毫光,当其向定坤山不断逼近时,毫光越来越亮,范围也越来越大。 目睹此状,玄叶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 叶易安的情形与他差不多,倒抽冷气是因为此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一哲的实力居然如此之强,骆锦绣这死鬼攒家底和捂家底的本事真让人叹为观止! 如释重负的原因就曲折的多了,两人虽未宣之于口其实心里都怕锦绣盟的这次变故拖延太久,一旦道门集结大批力量上来,他们趁火打劫的计划可就彻底落空了。这也是刚才听说有神通道人出现时两人都有些紧张的根本原因。 长出一口气后,玄叶开始频频向南张望,从传讯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天了,自江陵而来的狂信者们也该到了。 远处林一哲大队直扑定坤山直到抵达护山大阵前沿处方才扎住阵脚,天机谷与玄叶两方的探子不停将消息传回。 林一哲与定坤山两派间的喊话非常不顺,对于其庞大的威慑,两派除了明言已经派人通知了道门与魔门外,更次第将整座定坤山的所有防护法阵尽数开启,最终呈现出的是骆锦绣多年苦心经营的防护阵群。 林一哲当然清楚要想突破整套法阵群该有多难,但他却毫无退路。且不说没了定坤山这样的绝佳修行地他身后这大队修行者该如何安置,单就是想要成功上位接替骆家父子,这一仗也必须打,而且必须胜,否则不足以收身后锦绣盟众之心。 现在只要一退身后这支锦绣盟最大也是最后的力量就必然分崩离析,对此林一哲比谁都清楚。 外有道门魔门干预之忧,内有分崩离析之患,气势汹汹而来的林一哲能做的唯一选择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攻下定坤山。 至此,锦绣盟内部最大一场内斗全面打响,昨天还是同出一门的三方围着定坤山杀的天昏地暗,场面之宏大,战况之激烈纵然叶易安与玄叶远隔百里之外亦清晰可感。 天色逐渐的黑下去,白天阳光明媚的天象到入夜时却陡然一变,先是刮起强风继而乌云遮月,整个天际黑沉黑沉的,这等情形下被护山法阵及无数法器毫光映成白蒙蒙一片的定坤山就越发显眼。 狂信者大队是在夜风初起时抵达的,他们甫一抵达,玄叶即命服食回龙丹并抓紧时间行散丹力,以备大战。 叶易安也同时收缩天机谷弟子,并着令陈方卓将积蓄下的回龙丹大量下发。 待丹力行散完毕,两人带着汇聚起的四百徒众在夜色掩护下悄然前出八十里,恶狼般静候最佳时刻的致命一击。 从黄昏杀至半夜,在林一哲付出惨重都不足以形容的巨大伤亡代价后,定坤山护山阵群的最后一层防护终于被彻底攻破,亲身感受到法阵骤然破裂时波及百里的无形冲击波,叶易安以下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全身猛然一紧。 正文 第206章 蛇吞象(中) 眼见玄叶窜身欲出,叶易安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现在正是激斗最烈的时候,再等等” 玄叶自失的一笑后收住了身子前冲的势头。 随着护山法阵被彻底攻破,林一哲所率人马因久战疲弱的士气顿时高涨,带着声震长夜的欢呼声向内疾冲。 两派对此早有准备,当下拼死反击,恰如一道堤坝虽然看着摇摇欲坠却勉力挡住了巨浪的第一波冲击。 比此前更厉害十倍百倍的大斗法惨烈上演,两派榨干全部潜力建起的防线在勉强支撑了半盏茶功夫后终于再难为继,眼瞅着崩溃就在顷刻之间。 叶易安赫然转身,双目炯炯盯住玄叶,“林一哲尽管交给我,无需为此分心。道兄要做的事关乎大局成败,拜托了!” 有了刚才的经历,玄叶此刻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放心吧,天下法阵悉出道门,要论摆弄阴阳五行八卦之变,至少这定坤山上没人胜得了我们” 叶易安深深弯腰拱手一礼,再不多言,“走” 四百余道身影飞窜而出后紧接着又分为两股,一马当先的叶易安带着天机谷弟子直扑战场最激烈处,玄叶则带着狂信者俯身低飞绕向定坤后山。 二十里地对于疾行的修行者而言可谓转瞬即至,眼瞅着将要扑入战团,叶易安身子迎风一晃整个人已隐形匿迹不见了踪影。 紧随他身后的近二十个真丹境界修士速度不减反增,如利剑之锋刺入林一哲所率人马大阵。 林一哲大队先从神农岭回奔定坤山,到了之后没有片刻休息就开始强攻护山阵群,算起来从昨天下午直至半夜此刻竟是没有停过,虽然战局顺利士气高涨,但实打实已是疲敝之师。 这等情况下加之天机谷冲在最前面的都是修行境界已达真丹的修士,猝然之中,林一哲所部竟是无法抵御这逼人的锋芒,被天机谷近两百人锥子般从腹部恶狠狠刺入,并一路逆行前冲,看他们去向正是厮斗最激烈的林一哲所在处。 今夜之战关乎到定坤山归属,关乎到未来地位,林一哲早已撇下矜持亲自冲上了最前线,力图以身先士卒的搏杀鼓舞士气。后方猝起的连片惊呼迫使他从连番厮杀及破去护山大阵的强烈亢奋中暂时清醒下来,身子拔高回望。 此时他并不知来者是谁,乍一见到最前方那些真丹修士的境界之高,望风披靡的挺进之速时也不免心惊,但当他看清整个天机谷急袭队伍的规模后心头随之一松。 不到两百人,翻不起什么大浪! “底定定坤山就在眼前,兰启芳,你带我的亲卫回去,挡住他们两盏茶的时间我就记你大功” “大执事,我将亲卫带走,你的安全……” “逆贼行将崩溃,莫为小患坏我大事,婆妈个什么,速去!”,林一哲说完不等兰启芳多言,已转身如猛虎般扑向前敌,威不可挡。 兰启芳一咬牙带着林一哲多年悉心收拢培养的精锐亲卫离开前阵直接向天机谷徒众迎头撞去。 亲卫们腾出的空隙随即被后面人补上,然则不等这些人立势稍稳,头顶虚空中陡然飘出一道符图无风自燃,轻微的爆鸣声中,一片将林一哲周遭十丈范围尽数笼罩的火雨倏尔从天而降。 这道符图来的神鬼不知已足够令人惊惧,待看清楚火雨的形貌后众人更是脸上失色,历来火系符术多以火球的形状呈现,区别只在于火球大小多少之差异,修行境界越高,火球越小越密,极限时甚至能形成火云。 但眼前突然从天而降的这片火雨既不是火球也不是火云,密密匝匝竟是无数比人间世中纫衣针更细的火针,更令人骇异的是这些细如发丝的火针居然呈现出炽白与乌金黑截然不同的两色毫光,两色分明是冰炭不同炉的毫光竭力相斥中却又被一种无形之力纽结在一起,毫光流转间黑白分明,实为毕生斗法中前所未见的诡异奇景。 眨眼之间火雨已兜头罩下,更令人惊悚乃至心胆俱裂的一幕随之出现,惨烈斗法中早已撑起护盾的众人赫然发现他们的护盾居然失效了。 他们的护盾并未破碎,但与火针甫一接触,每一枚上都有两色毫光流转的火针却在急速旋转中生出不名之力直接钻破护盾透体而入。 “这是什么邪术……”,这个念头刚一生出便随即熄灭,火雨落定的刹那间林一哲方圆十丈范围生生为之一空,众多刚刚补上来的部众立势未稳就已翻身急坠,因同一时间死在这诡异火雨下的人太多,俨然就是一副下饺子般的场面。 就此,定坤山大战最激烈的核心处居然诡异的被清出一个十丈方圆的空白,在这一片突然出现的空白中唯有最中心处还站着十余人。 这是叶易安修行境界突破真丹期后第一次使用黑符箓术,也是他第一次不再刻意隐藏《蛹蝶功法》丹力运用时的神异——以往为掩饰《蛹蝶功法》他都是刻意压制太阴气机而只用原生灵力,却没想到施符的效果居然如此凶残。 当《蛹蝶功法》修炼出的丹力全力施展时,其相生相克并在每一个点上依靠不停运动才能保持均衡的两种气机竟然连敌人的护盾都能吞噬,那些死不瞑目的林一哲部众至死都以为自己的护盾是被刺破的,唯有叶易安清楚那根本不是刺破,而是曾令他这个丹力主人都提心吊胆的吞噬之力。 叶易安第一次光明正大的运用《蛹蝶功法》所炼丹力,一符之威震动四野,同时也震惊了叶易安自己。 按捺住心湖中的震惊与惊喜,叶易安变幻位置以维持隐形匿迹的同时,口诵云纹、手捏指诀、脚下配合着步罡踏斗,第二道与刚才一模一样的精火符图已脱手而出。 离火、炎火、精火都是黑符箓术中的火系符术,区别只在于越往后符图越复杂,对修行境界的要求越高,威能自然也就越大。 林一哲和他身边十余个多年追随战阵的大将修行境界毕竟与普通部众不同,在如此诡异的急袭下依旧勉强保住了平安,目睹部属下饺子般周遭为之一空的惨状,无比惊骇的同时各种法器已相继出击,这时他们已顾不得两派那些个残兵,力求将卑鄙偷袭的符箓修士当场斩杀。 近乎本能的驭出法器之后他们才愕然发现游目四顾间居然看不到敌人,林一哲和身旁那十多个幸存者一样,第一反应就是偷袭的符箓修士躲在了人群之中。 思及刚才那场火雨来向,他们从一线战阵脱离后撤的同时已开始急速在自家部众中搜寻,只是这正激烈鏖战的战场上修士实在太多,乍然之间如何分辨的出? 说时慢实则快,正在他们心神紧绷的疑神疑鬼之时,上方天宇又是一声轻微爆鸣,第二场火雨紧接着从天而降,火雨中心依旧牢牢罩定着林一哲。 林一哲刚才的后撤移动本已将第一场火雨后造就的身周空白填满,不料偷袭者的第二道符术紧随而至,瞬时之间林一哲脑海中居然冒出个念头,“世间怎会有这么快的行符?” 下饺子的一幕再次出现,霎时间林一哲周围又为之一空,那生生出现的遍及十丈方圆的空白在鏖战的战场上如此醒目,恰如传说中尸兽的巨口狰狞的永不知餍足。 第一次空白或许还有不少人没看到,这一次却是人人瞩目,火雨的凶残引得激斗双方一片大哗,岌岌可危的两派阵线中当即就有人嘶声吼道:“符箓术,是符箓术,道门的援军来了!” 经历了第二次火雨的洗礼后还能在空白中心处站着的已仅剩五六人而已,即便还能站着,这五六人也已是强弩之末,若非亲身经历根本无法体会能在这样两场火雨下逃生需要耗费多少丹力与心神。 符箓修士斗法时虽有行符慢的弊端,但当其符术已成而威能又没散尽时,即便是修士中天赋第一等的金丹修士也难直逆其锋,毕竟符术可以借用天地之威,施符者即便仅以一成丹力借符图为引,最终呈现出的却是三倍四倍乃至高达五倍的威能。 以此推算,若要抵御化解这威能又该消耗多少丹力? 正是这两场火雨彻底浇熄了林一哲即将占据定坤山的亢奋,他甚至无暇伤痛身周得力干将的巨大伤亡,再度游目四顾依旧无法确定偷袭者后,一股带着浓浓死亡之意的恐惧油然而生。 此时此刻,什么锦绣盟主、散修界第一人的念想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占据林一哲脑海的只剩一个念头——走!在被偷袭者第三道符术锁定之前通过毫无规律的急速位置变幻避过符图锁定,并在位置变幻中反客为主揪出隐藏的偷袭者。 对于符箓修士而言,比符图无法锁定敌人更可怕的是正要行符时却被敌人欺进身前,那简直就是噩梦。 林一哲连身边人都没招呼就开始毫无征兆的急速右窜,所过之处他所统领的部属却满面惊骇的四散避开,那情形就如同他是瘟疫一般。 明明前后左右都是自己的部众,林一哲却被骨子深处涌出的孤独包裹,这一刻除了自己他靠无可靠。 对此林一哲甚至已顾不得发怒,正要再度变幻方向时,头顶上方处“嗤”的一声轻微爆鸣如丧钟般敲响,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个偷袭者的行符速度远比他以前遇到过的符箓修士要快得多。 林一哲已顾不得后悔第二场火雨后不该花费那么多宝贵时间前后左右的探查异常,从而给了偷袭者第三次以符图锁定他的机会。现在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准备应付紧随而来的火雨,并在心中自我鼓劲,符箓修士每天行符的次数是有限的,接连施放了三道如此强大威能的符术,即便是真丹上入室的修士短时间内也放不出第四道了。 只要顶过这一次…… 预料中的火雨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炽白与乌金黑搅杂的光爆。光爆一闪即逝,快到甚至看不清楚。 没有火雨!不等林一哲如释重负的心思完全生出,陡然惊觉法器居然不受控驭。 引金符,这是金系符术中的引金符!这种由炼器修士无意间发明出的符术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只能算作辅助类符术,难倒…… 紧追着引金符,林一哲头顶处虚空中一道人影蓦然出现,手握一柄通体赤红的森然巨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力斩而下。 最为依仗的法器已然失去控驭,强弩之末的护盾再也无力抵御巨刀应声破碎,激荡起的丹力流波还没有完全漾开,一蓬血雨已漫天而起。 在周围尽是自己部属的沙场上,在众人瞩目之下,刚刚还意气风发亢奋不已的林一哲竟被活生生阵斩当场,当其一刀两半的枯黑尸身坠落于地散成无数尸块时,整个大斗法的战场突然静的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都聚焦在那柄巨刀,以及握着巨刀的那人身上! 万军之中斩上将首级,身为首领的林一哲众目睽睽下被当场斩杀,惊愕惊惧之余,他的部众不可避免的乱了。天机谷徒众趁此乱机一鼓作气冲了上来,与叶易安会合后毫不停留的继续向定坤山后峰方向冲去。 两派之人目睹叶易安一马当先的冲过来,如避蛇蝎般退往两侧散出一条通道,直至他们冲过去后,方才有人大声喝道:“叶易安,杀了林大执事的是叶易安!” 一声既起,应和纷纷。 “是叶易安,那柄凶刀我见过” “天机谷报仇来了,是天机谷” …… 叶易安对此自然无暇理会,一路冲到定坤山后峰那座纯以青石建成的大院子后他才停下身子长吁一口气,至此他体内的丹力几乎也已是贼去楼空。 这处孤零零僻处一隅的院子占地虽大却没有一进二进之分,也没有什么正屋厢房,院子里就只有一个由坚厚青石构造的石室,临空俯视像极了密闭的棺材。 只是这口石棺材实在大的吓人,叶易安绕过地上锦绣盟弟子的尸体走进去,就见除了外面五十多个护卫的狂信者外,其余一百多人都在石室内紧张的忙碌着。 足以容纳千人的石室地上铺满了各色宝石,构成大大小小不同的阵图,整个定坤山护山法阵的阵群中枢就此历历在目。玄叶带着一百余人的狂信者紧张忙碌的目的就是为修复损毁的护山法阵 蹲在地上的玄叶起身时正好看到叶易安进来,当即迎过来,“如何?” “幸不辱命,你呢?” 玄叶闻言一笑,“彼此彼此,攻击力太强阵群不堪重负,阵眼更是被生生憋爆了,看着吓人其实基础仍在,修复起来比我想的还简单些” 说话间玄叶一挥手,随着狂信者们从阵图内撤出,阵眼处毫光冲天而起,满地宝石如火药引线次第点亮,当最后一块宝石也被点亮整个阵图发出粲然辉光时,石室外夜空中光华骤闪,本已破碎消失的防护盾再度出现。 看着掩映在大护盾下独属于这个青石院落的防护法阵也已顺利驱动,叶易安吊着的心总算彻底放下来了。但当他看清楚玄叶拿来充作阵眼的竟然是一堆规则垒放的星盘时,嘴角猛然一抽。 太败家了,他是真心疼啊! “你上次苦苦探问星盘的用途,这就是其一,不过这也就是个急就章,阵图耗费太大坚持不了多久。等外面局势稳定之后还是得尽快引灵眼过来,定坤山真是个好地方啊,灵眼既多品质又高,难怪那么多人肯为了这里拼死拼活” 听到玄叶最后的这点子感慨,跟着叶易安进来的陈方卓无声撇了撇嘴,这算什么,我天机谷的失落之城本身就是品质高到超乎想象的灵眼。 正文 第207章 蛇吞象(下) 叶易安异军突出并当众阵斩了首领,这让林一哲所率部众茫然无措,不知当下该如何行事才好;两派虽然解了临头大祸却也半点都高兴不起来,他们本就是媾和,林一哲部属不再攻击后他们内部的猜忌立时又高涨起来。 一时间两派三方就那么混乱着,僵持着,乌合之众都不足以形容他们此刻的状况。虽然都亲眼目睹叶易安带人冲进了定坤山护山阵群中枢,但相互牵制唯恐别人占便宜的心理下,加之也绝不相信天机谷那百余人能修复阵群,所以混乱的三方竟是谁也没有动手来攻。 等到定坤山护山法阵重新恢复运转,最大的护罩也重新撑起显现,一片大哗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这几年间锦绣盟曾三度对天机谷下手,第一次是由骆天赐主持,结果不仅半点便宜没占着,自骆天赐以下还尽数做了俘虏,逼着盟主骆锦绣亲自出面与那叶易安当众定约才将人救出来。 第二次是骆锦绣亲自布置,林一哲统军指挥,结果依旧没能奈何得了天机谷,虽然那次有魔门突袭山南东道的缘由,可谓事出有因,但骆锦绣亲自出手伏杀叶易安仍然没有得手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第三次就是之前这回了,锦绣盟耗时月余大军齐出意在彻底剿灭天机谷,结果呢?不说剿灭,甚至连人家的影子都摸不到。 锦绣盟崛起扩张的过程中面对散修门派时诚可谓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唯独一而再再而三的栽在这个实力毫不起眼的天机谷身上,而且天机谷还越战越猛,越战实力越强。 三次出手未能奈对方分毫,天机谷的一朝反击却干净利索斩掉了锦绣盟的蛇头,叶易安不仅用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庞大血刀宰了骆锦绣父子,更在大斗法的厮杀场上将林一哲逼得逃无可逃,最终于众目睽睽之下被斩成了两截。 现在更没想到的是天机谷居然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复锦绣盟护山阵群中枢,这一连串的事情结合到一起,尤其是有林一哲刚刚被阵斩的背景烘托,叶易安以及他所统领的天机谷在正彷徨无措的锦绣盟众眼中既显得份外狰狞可怕,又神秘而深不可测。 惊讶之余,众多锦绣盟众更是为自己的安危担忧。护山法阵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功能就是隔绝内外,如今天机谷控制着阵群中枢,若他们不肯放人,里面的人谁也走不了。 此时的定坤山上,天机谷俨然已经占据了关门打狗的极佳形势。 其实此时在场的锦绣盟众数量远比天机谷与狂信者加起来的总和都多得多,实力更是远胜之,但因为士气已然丧尽,加之内部分裂,又无有足够威信的人能捏合全局,竟是少有人能生出强攻法阵中枢的心思,更多的是看着法阵中枢外的护盾皱眉叹气,再想到叶易安与天机谷刚才表现出的绝大杀力心下发寒。 如无头苍蝇般散布于定坤山上的锦绣盟众现在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天机谷究竟要干什么?我该怎么办? 青石院内,玄叶与叶易安并肩于虚空之中看着外面的乱象,良久之后,玄叶展颜一笑,“大局已定,该你出场了” 叶易安微微侧身,落后半步驭器而立的陈方卓早已激动的满脸泛红,“秦阳招募的那些人都准备好了?” “好了” “放他们进来”,叶易安说完,便在那二十个真丹境界修士的拱卫下飘然向前,直达定坤山上方天宇中心处。 二十个全身戒备的真丹境界修士尽皆凌空蹈虚,愈发衬得中心处位置更高的叶易安威势如神。 此时他没有隐形匿踪,也没有驱动护盾,只是静静的站在天宇最高处背月而立。皓月清辉披洒在他的身上,衣缘处乃至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一片银光之中,再配以挺拔的身形,俊逸的容貌,当此之时万众瞩目下的叶易安真真是飘逸若仙。 下方锦绣盟众们无头苍蝇般的嗡嗡声慢慢平息,直至鸦雀无声。叶易安收回投向无尽虚空处的眼神开始了早已准备好的演说。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的演说并没有一上来就攻击骆锦绣,而是从一个三无散修的修行之路开始,备叙身为散修为寻觅一套好功法,一瓶好丹药,一处好修行之地而历经的心酸悲哀,以及在这心酸悲哀中矢志前行的坚持,坚守以及坚毅。 这叙说非常平实,甚至连修饰都没有,唯一堪做修饰的就是真实,散修处境的真实,散修在整个修行界低人一等之现状的真实。正是这不时带着自苦自嘲的实实在在的真实一点点击中了下方锦绣盟众心中最敏感的角落,唤起他们的记忆并引发他们发自内心的共鸣。 归根结底他们也都是散修,安禄山乱起之前锦绣盟都还在受着道门的压制。 这一段回忆般的叙说完毕之后,叶易安将话题自然转到了散修与道门及魔门弟子的对比上。恐怖阴森的黑狱,那冷冷监察着每一个散修的丹元镜,令散修在人间世中收购药石也动辄得咎的禁令,神通道人对散修的嘲讽欺凌,魔门占据北地后对散修的抢掠、屠杀、驱逐 这些同样真实,只是比之于前面的那段回忆,这真实更冰冷更残忍也更无情,它勾起的陈年往事本是散修们自己都不愿再回顾的奇耻大辱,而这样的陈年往事只要是散修几乎人人都曾经历。 “人不自强而后人辱之”,至此话锋再度一转,顺利转入“我有一个梦想”的阶段,叶易安开始描绘他的梦想:终有一日散修们不再为了可怜的一点药石、一部功法、一处灵眼而内斗;散修们团结一心与道门斗,与魔门斗,与这不公的修行界去斗,用法器、用鲜血、用永不屈服的精神与坚毅乃至生命去赢回散修应得的尊严,去赢回天地平等的赋予每一位修行者,却被道门魔门无耻强霸的修行资源,去赢回散修们作为修行者天然享有的金丹大道之梦 此前在心中默默准备这些说辞时叶易安并不觉得什么,但此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面对同样有着心酸艰难经历的散修们时当众演说出来时情形却变了,说着说着,黑狱的经历以及无数过往自然而然涌上心头,又自然而然的激荡起新的情绪,及至说到梦想时再也按捺不住的喷薄狂泻而出。 也就是在这一刻,叶易安终于清楚的意识到从进入黑狱就深深埋在他心中的那股恨有多深多烈,而且多年来这股恨意也在随着他的成长而蓬勃生发。 以前他只是单纯的恨清风、恨虚可、恨那个专抓禁忌者的清心堂;而后开始恨道门,恨道门为什么不许师父探寻云纹之秘,恨道门的霸道;但成长至今,他的恨早已简单超越了道门的范畴,他恨的是这方包含着修行界与人间世的天地间不公平的法则,他恨的是强横者赢家通吃,弱小者却往往挣扎求存而不可得,他恨的是弱肉强食,而天地却对满嘴血肉满手杀戮的强横者视若不见。 同为天地生养的人间生灵,凭什么!凭什么! 情绪激动起来的叶易安在说着自己的梦想,但这何尝是他一个人的梦想,这本就是无数代在修行界低人一等的散修们孜孜以求却永远不曾实现的迷梦,是散修界期盼已久却从没有人敢如此当众宣扬,乃至大声怒吼出的隆隆雷鸣。 叶易安充满激情的宣告如一柄利剑,一缕阳光刺破了无数年笼罩在散修界头顶的阴霾,术法之下响彻整个定坤山的宣告点燃自身热血的同时,也点燃了近乎所有散修者的情绪。 这一刻,除了玄叶等狂信者们之外,下方站着的所有人已无锦绣盟与天机谷之别,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散修! 这一刻,激情吼出他们心声的叶易安也不再只是天机谷的首领,就凭他敢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做出这番宣告,他就无愧于散修的代言人,代表着散修所有的不甘、愤怒、抗争与渴望。 这段结束,回应叶易安的是短暂静默后哗然而起的叫好声。听到周遭不约而同响起的喝彩声,人群中或倾向于道门或倾向于魔门的两派相顾色变,修行者天性以沉静为主,纵使激动也表现的很淡,这与人间世中大为不同,但此刻……听听这些喝彩声,它代表着什么还用多说嘛。 这贼厮以言语蛊惑收拢人心的手段竟是比杀人更强! 等喝彩声渐渐平息下去之后,已经平复住情绪的叶易安说到了骆锦绣,一听到这个话题,两派修行者顿时精神一震。尽管骆锦绣死的并不光彩,但作为开创锦绣盟基业并将之带往巅峰的老盟主,他在锦绣盟众中的影响力极大,对此叶易安只要一个处理不好,前面说的那么多都将前功尽弃。 至于处理不好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毕竟他叶易安与骆锦绣是生死仇敌。 叶易安一开口就说到了骆锦绣之死,说到了他那绝逆天道、灭尽人伦的灭魂夺舍,虽没有夸大却也并不掩饰,闻听此言两派不少人已喜形于色。 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叶易安平实的说完骆锦绣之死后顺势倒叙起老盟主的生平,说到他以散修之身艰难的开创,说到锦绣盟在道门压制下艰难的抗争,更说到安胡儿乱起之后锦绣盟高举起散修大旗,冀望与道门、魔门三足鼎立于修行界的梦想。并归而言之骆锦绣虽临终做出不光彩之事,实是因为心有不甘,心有遗恨。 不甘于梦想还未实现而人已先死,遗恨于散修界仍将沦落于道门魔门之下。所以其行为虽罪不可恕,其心却坚毅可悯。 两派修士在下方听得面面相觑,任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叶易安竟然会将骆锦绣塑造成这样一个有污点的悲情英雄形象。 与他们一样凝神听着叶易安演说的锦绣盟众不等话说完,二度喝彩声已喧哗而起。 演说到此已至尾声,叶易安顺理成章的提出要承继骆锦绣未竟之事业,并诚邀一切散修共襄盛举,举凡愿意留下的天机谷保证提供更好的修行环境以及更高品质的丹药,不愿留下的则尽可以从指定的地点离开,散修不打散修。 配合着叶易安的演说,护山大阵应声开启一道门户,数十个锦绣盟众从外面进来并很快混入人群之中。 开出的这扇门户并不大,但它的存在却在瞬间让锦绣盟众彻底放心下来,并使叶易安那句“散修不打散修”的演说结束语更显掷地有声。 演说完毕,叶易安重回阵群中枢所在的青石院子,玄叶抚掌而赞,等他走近后却蓦然长叹一口气,“凌之以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友做的实在漂亮,只希望以后我永不会为今夜而后悔,希望……你我永不为敌” 叶易安笑了笑,“若道友得偿所愿真能将天下建成名副其实的人间天国,我拜服尚且不及,又怎会与你为敌?” 正在这时,陈方卓已凑了过来,满脸的跃跃欲试。 叶易安借机避开玄叶的眼神摆摆手道:“你去吧,记得看紧那处门户,护山大阵外的警戒也要布置起来” 陈方卓迫不及待的带着几乎所有天机谷子弟一起去了,虽然秦阳已安排下午招募的数十个原锦绣盟众去做说服工作,但陈方卓明显觉得不够,要亲自上去添一把火。 叶易安的目光跟随着陈方卓等人投出去,最终落在防护大阵开启的那扇门户上,此时正不断有修行者通过它离开定坤山。 对此叶易安早有预料,所以也并不太在意。后来的锦绣盟在吸纳了大量北地流亡散修后已经成了庞然大物,他不可能留下所有人,至少那倾向道门或魔门的两派必然是要走的。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现在离开的这些人走了反倒是好事,他们走的越干净,将来的天机谷也就越纯粹,越容易管理。 “道友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以蛇吞象,吞下固然极难,消化起来却更难,不过这都是后话,我现在最迫切的打算就是想劳请道兄尽快引一道灵眼过来,护山阵群中枢不固,我实是寝食难安” 四目对视之间两人俱都大笑,玄叶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再则也想尽快结束这里的事情赶往江陵,所以当下就开始操办引灵眼之事。叶易安则守在原地静候招募的最后结果。 直到天光大亮再也没有锦绣盟众在那扇始终洞开的门户前徘徊犹豫时,最终的结果也随之水落石出。 七成!天机谷最终招募到了原锦绣盟众的七成! 这个结果既出人意料,更让人惊喜异常。 七成中有的是为了那激动人心的梦想,有的是为了叶易安许诺的更好的修行环境,有的是因为习惯了定坤山,更有的仅仅只是因为离开这里便无处可去……留下的理由多种多样,最重要的却是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们都自愿留下并接受叶易安的号令。 看着远处那密匝匝的人头,叶易安看似面色平静,心湖中却是澎湃昂扬,将近三十年了,从进入黑狱至今他足足用了近三十年的时间才扎扎实实向师父迈进了一大步。 过往的近三十年间他经过多次努力试图救出师父,为此甚至与狂信者走到了一起,但最终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 因为失败他数度陷于生死边缘,因为失败他被困失落之城十五年,但也正是这些失败让他愈挫愈勇,愈挫愈强,并使其最终明白要想从云翳洲救出师父,单纯的投机不足恃,个人机谋亦不足凭,终究要靠的还是任何人,即便大道正也不能不正视的强横实力。 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慨,结果水落石出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昏天黑地的忙碌正式开始,正如他刚才对玄叶所说的那样,以蛇吞象,消化甚至比吞咽更难。 封存清查锦绣盟家底、将留下的锦绣盟众进行身份记录、遴选各级管理、与新的执事、堂主们一一面谈、安排布置并亲自监督定坤山与失落之城之间传送法阵的建造、分批次安排前往失落之城参观感受、制定新的奖惩办法…… 天机谷吞并锦绣盟的过程远比叶易安早已有心理准备的复杂更复杂,即便他手下有陈方卓这样得力的大执事分担了诸多杂事,叶易安依旧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玄叶等人辞行时亦未能远送。 这期间道门与魔门都曾来过,且队伍的规模还颇是不小,逡巡窥探直到最终确定实在无机可乘后方才含恨而退。不过紧随其后他们又相继派来了使者,带着大道正与安胡儿的亲笔书信,名义上是为恭贺,实则却是招揽拉拢。 对此,叶易安只是看了看信,随即就给扔了回去。对,就是扔,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至于两方派来的使者甚至连定坤山的护山大阵都没能进去。 叶易安以这样狂傲无礼的行动明明白白向整个修行界宣告:彗星般崛起的天机谷同样有彗星般凌厉的锋芒,以散修界代言人自命的天机谷再也不会成为道门抑或魔门的附庸,那怕提出招揽的人是大道正与安禄山也不行! 至此天机谷虽还未曾一战,但其欲与道门魔门并肩而立的雄心却已显露无疑。 这件事带来的诸多后果之一就是在短短时间里天机谷迎来了新一波散修来投的**,他们的到来在有助于降低原锦绣盟众比例的同时,也使天机谷散修界代言人的地位更显成色十足。 正文 第208章 余波 平地一声惊雷,随着天机谷彗星般崛起,叶易安的名字也在数日之间传遍四极八荒,尤其是他将大道正与安禄山的亲笔书信不屑的一扔了之连个回信都不给之后,其大名更是在整个修行界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有修行者在与同道之间闲话时甚至还扳指头算过,远的不敢说,至少在近百年间不拘道门魔门还是散修界,就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叶易安窜起更快的。 修行界中人人都在议论叶易安,但真一说起来大家才发现竟是谁也不了解叶易安。 这也恰好解释了他为何一下子蹿起这么高的根本原因,相比于现在以前的他实在太默默无闻了。 他是那个散修门派的出身?师傅是谁?修的什么功法?今年多大年纪?此前曾有过什么经典战例……一桩桩一件件全是空白。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此人面相极年轻,望之不过弱冠上下,却早已能不凭借法器便凌空蹈虚。 这两条信息引得不少修行者啧啧感叹,尤其是那些个散修们。大家都知道身为修行者只有在修行境界已经突破灵丹期,灵丹已固之后容貌才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至于凌空蹈虚,则是真丹期修士的最典型标志。 这也就意味着那叶易安二十岁上就已突破灵丹境界,如今则至少是真丹下入室的层级。 散修在修行上比之道门、魔门子弟有着太多的劣势,尤其在修行早期表现的更明显。能以散修之身在二十岁上就突破灵丹境界,其修行天赋得好到什么程度?至于当下的真丹层级……多少修行者永远都别想迈过这个槛儿。 除此之外,大家手中唯一流传的就只有他那晚在定坤山上的演说了。演说与前面那两条消息一样,都是不愿转投天机谷的原锦绣盟众带出来的,不过几天功夫就已传得通修行界人尽皆知。 道门与魔门子弟听到演说后的反应如何还不得而知,倒是散处于四海八荒的散修们第一反应如三伏天啃了冰西瓜一样,那感觉真叫一个酣畅淋漓,畅快了得。但畅爽之后自然也少不了许多诸如“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议论,他说的都是实情,但这实情几百千余年都没能变,其中自然是有缘故的,叶易安就真能变了? 这也怪不得他们这些人吹冷火,实在是千百年来散修们被打压的太狠,对道门魔门惧的太深,人蜷缩的久了自己先就从心里矮了一截儿。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叶易安敢于第一个光明正大的吼出要与道门魔门并肩而立,并要重新分配修行资源,任是再悲观的散修也不能不发自内心的吐出一个服字儿。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叶易安彻彻底底的名动修行界了。如果不论修行境界而是看声名及权势之盛他更是当之无愧的散修界第一人。 江南东道真一观,迭遭险境后伤势还未完全复原的玄玉放下手中玉简,抬头看向窗前负手而立的大道正。 这枚玉简并非法器,而是用来盛纳物事的,里面装着的正是如今正在修行界疯传的叶易安演说。 大道正站在窗前没有转身,依旧目光恬淡的看着窗外那树凌寒盛开的腊梅,“当日被派去总揽江南东道事务的是你,对这个叶易安你了解多少?” 玄玉略一沉吟后将她与叶易安的几次见面一一分说清楚,因为知道大道正的习惯所以在叙说时她只是客观的复述,并没有掺入自己的好恶以及主观判断。 她说得很细,有些地方甚至到了琐碎的地步,但大道正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听的也异常认真。 等她说完良久之后大道正才开口,话语很短,“看来他跟演说中的不一样,并不是个好冲动的人” “绝不是”,这三个字玄玉说的斩钉截铁,“否则他早就死于骆锦绣之手了” 大道正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而他的目光也正盯在腊梅主干旁逸出的一根横枝上。 横生枝节,的确如此! 锦绣盟的突然变故不仅使前些日子花在骆天赐及一些锦绣盟众身上的水磨工夫毁于一旦,更使道门反击魔门的计划遭遇重挫,并且前景都变得不明朗起来。 如今叶易安的重要性可谓是怎么估量都不过分,偏偏此人行事还谨慎的过分,这就使一些手段也不好用了,害怕弄巧成拙,而道门又实在无法在当前的形势下与之全面开战。 这枝突然横生出的枝节俨然已经变成了卡在喉咙里的鱼刺…… “有没有将之收拢过来的可能?” 原本这只是大道正查漏补缺般的一问,答案都已在心中预设好的,玄玉的沉默却让他转过身来,“嗯?” 玄玉心中诸般念头正在交战,最终还是道门胜过了徒儿,“有个法子或许可以试试” “你说” 许多尘封的往事被翻出,这一说就是顿饭功夫,大道正依旧听的仔细,等玄玉说完嘴角已微微有了丝喜意,“情之为物虽百炼钢亦能化为绕指柔,况且越是心性沉冷不易动情之人一旦动情往往用情越深,此事大有可为,就仰仗师妹了” 从大道正房中出来后玄玉满脸的心事重重,待其见到虚月的刹那,眉眼间的悔意更是清晰可见,但最终却被她硬生生压了回去。 “天机谷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嗯” “叶易安那狂妄悖逆的胡言你也听了?” “嗯” “如今他已明告天下要与我道门为敌,你若再遇着他时又当如何?” 数十息的沉默后虚月才开口,“欠他的我自还他……” 话未曾说完已被玄玉截了过去,“他救的是你的命,这要怎么还?” 这回不等虚月回答,她已先自继续说道:“你俩是有宿缘的,未必一定要兵刃相见” 经由这句话的调整后她的语气愈发和煦温软,“宿缘难得,你的心意我也知道,道门并不忌双修,我教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这就是绝佳机会,你若能劝得他弃暗投明,为师自能许你们一个神仙眷侣” 闻听此言,虚月身子忍不住颤了颤,赫然转身,四目相对,两顾无言…… 此时叶易安也正在接待一位让他心情异常复杂的故人。许久未见,紫极宫虚相依旧是初见时模样,只是当初那发自于内而形之于外的沉静气度确乎少了几分。 “一别经年却是恍若隔世” 虚相的感慨一发既收,“却不知当初我转交你的那面腰牌还在不在?” 来了!叶易安心底苦笑一声,探手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了那枚表明他羽林校尉身份的牌子。 “十几年了,这面牌子委实太旧,也该换换了”,虚相翻腕一收,另一面崭新的牌子已被递了过来。 前后两面牌子不仅材质上天差地别,上面的字也都不同,一面刻的是羽林军仁勇校尉,另一面上则刻着紫极宫供奉散人。 看着这面新牌子叶易安难免思绪起伏。十几年前襄州刺史府中面对狂信者清云作乱,虚相一手神霄雷法惊艳当场,当他终于有机会提出想学此术时,虚相却告诉他神霄雷法乃是紫极宫绝不外传之秘,散修若想习得,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紫极宫仅有八个名额的供奉散人。 当时他一听到这条件当即就绝了心思,自认为此生再无机会。那时何曾想到十几年后虚相却将表明紫极宫八大供奉散人身份的牌子递到了面前……虚相刚才的感慨的确不错,果然是恍如隔世! 牌子静静的摆在小几上,叶易安终究还是没拿。 “你这是什么意思?” 虚相脸色已变,叶易安面带苦笑,眼神与言辞却异常真挚,“到这个时候也没必要绕圈子了,虚相仙长若以私事相托我绝无二话,但紫极宫……还是罢了吧” “你……为什么?” “因为紫极宫极力扶保的天子并不值得我效力”,叶易安的情绪突然有了起伏,“虽然死在马嵬驿的是杨国忠兄妹,人间世百姓对此也拍手称快,但虚相仙长你真认为方今天下之乱象是由他们造成的?” 虚相避开叶易安的灼灼眼神,“太上皇当政后期确有倦政及识人不明之过,但他现在岂非已经交卸了皇权” “敢问虚相仙长现在扶保的是哪位?” “自然是当今圣上” “李亨?” 听叶易安直呼李亨名讳,虚相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最终只是点点头。 “马嵬驿为什么会发生兵变?仙长不必解说,那一夜的事情我清清楚楚;就不说这个,李亨在灵武继位时可曾有其父的传位诏书?得位先已不正,况且还有那么多兄弟分封各地手握实权,人间世中未来天子究竟是谁还不得而知,谈何扶保?” “当今圣上正是真龙天子” “若真是李亨,我既深深鄙薄其为人,又如何扶保?” “好好好!没想到你叶易安竟是一朝得志便翻脸无情的小人,只怪我当初瞎了眼,你适才所说真该勒石为证,异日可别后悔” “我正是不愿虚言敷衍才将心中所想实言相告,仙长何必动怒……”,但虚相却已不愿再听解释,含恨起身而去,纵然叶易安亲自将他送至山门,途中他却不肯说一句话,更别说好脸色了。 正文 第209章 去还是不去? 叶易安站在锦绣盟山门处看着虚相远去的身影久久无言,这时旁边却传来一声叹息。声音太熟悉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陈方卓。 “你叹什么气?” “虚相仙长是个好人,待天机谷也不薄,再想着他紫极宫的出身就更显难得,如今……也决裂了!哎……如今他们的日子也着实不好过” 这些日子里陈方卓随着地位的剧变眼界也已大开,虽没有参加叶易安与虚相的会谈只看此时场景也已知明原委。 如今紫极宫最大的敌人就是以玄叶为首的狂信者残部,仅仅就从这一点上来说叶易安也绝不可能再听紫极宫驱遣。再则他刚才说的话也确实发自内心——对他来说有情分的只是虚相,绝非紫极宫。 道不同,奈何奈何! 沉默良久,叶易安也自一声叹息。 相视苦笑的两人正准备返回,前方天际又有一团五彩霞光闪亮,叶易安心中一动,挥手止住正要上前的山门护卫后自己亲迎了上去。 不出所料,五彩毫光正是出自言如意的法器山河锦,远远的不等叶易安靠近,她已笑颜如花道:“十年寂寂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恭喜叶天机,贺喜叶天机” “你这么大明其白的而跑来就不怕安禄山知道?” “我本就是受轧荦山委派而来,怕什么?圣门三大祭祀联袂为使,竟然连山门都进不了,啧啧,叶天机你好重的虎威,总不会连小女子也拒之门外吧!” 此时叶易安已经迎至,言如意收了法器山河锦与他并肩御空而行,口中虽嘲讽不绝,叶易安却能听出她心情其实极好。 进入山门之后,随行护卫自有专司迎来送往事务的执事负责安排,言如意则由叶易安亲陪着到了墨香小筑。 这处位于定坤山峰最高处的院落外遍植异种墨竹,清净淡雅中隐隐透出些避世意韵,叶易安当年就对此印象颇深,占据锦绣盟后遂就将这里做了自己的居所。 小筑内并无服侍之人,叶易安准备茶水时,言如意的目光就没有片刻离开他的。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古古怪怪的”,说话间递过一盏煎茶。 言如意接过茶盏随手把玩,也没有要坐的意思,就那么站着将叶易安上下打量,口中笑言道:“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现在看着你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上次分开至今才几天功夫你居然就做出如此大事,还有那个演说……这些可都不像你的性子能做出来,说出来的” “我是什么性子?” 言如意跟着叶易安坐下,捧着茶盏小呷一口,“不管你是什么性子,都绝不是肯为人出头的。我圣门有什么得罪你处,值得你在演说中如此深恶痛绝” “你们在北地对散修们干的‘好事’还少了?”,见言如意郑而重之的放下了茶盏,叶易安先一步摆摆手,“现如今在魔……圣门内当家的还是安胡儿吧,你跟我辩什么!说,这次来所为何事?” “轧荦山让我来传达亲善之意,并商议两方结盟” “结盟?他能许我什么好处?” “随便你说,只要能给的绝不还价” 闻言,叶易安笑了,他一笑言如意也笑了。 “我刚刚撂下那些话,现在就与他结盟,岂非自己抽自己的嘴?” 当晚演说时虽然带了浓烈的个人情感,但说那些话的初衷还是在于收拢锦绣盟众之心,然则让叶易安没想到的是这些日子里演说的影响越来越大,天机谷随之收获的有形无形的好处也越来越多。 无心插柳柳成荫,至少在当前这段时间叶易安是绝不肯放弃演说竖起的大旗的。再则当下天机谷徒众中北地出身的散修占据了极大比例,这些人都是魔门南侵的直接受害者,即便只是为了安抚他们天机谷在当下也断不可能与魔门结盟。 这就是两人笑的原因。 “看来安胡儿的日子也不好过嘛” “你给他出了个大难题”,言如意又将茶盏捧在手中把玩,“圣门自南侵以来可谓无往而不利,一举攻破玄都上观后更是烈火烹油,你偏在这时候狠狠扫了他面子,他若不对你采取行动单是圣门内的反弹都受不了,战吧,又有道门虎视眈眈,近来他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这是早就能预想到的,闻言叶易安也不意外,“我若不同意结盟,他还真能来攻我?” “不知道,不过……”,言如意沉吟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在临行前得到一个消息,他也派人携亲笔信去了真一观” 叶易安眉头一蹙,“真一观!大道正所在之地?” 见言如意点头,叶易安站起身绕室踱步,脑海里反复思量着同一个问题,“魔门会跟道门结盟?” 言如意知其所想,“安禄山与玄苦乃是素日相识,这种老狐狸的行事是不可以常理猜度的。数百年来修行界虽然你来我往杀的热闹,但执牛耳者却始终只有道门、魔门,岂会心甘情愿你散修崛起三足鼎立?两人权且联手灭了你然后再接着放对厮杀也未可知” 言至此处,言如意话锋一转,“当然,安禄山此举也可能只是为了试探道门是否与你结盟。你别问我,安禄山的心思若是那么容易被看破他也就不是安禄山了,假作真时真亦假,一切都有可能” “危言耸听”,叶易安“嗤”的一笑,“安胡儿与玄苦是老相识不假,但自去年以来两派血战至今,结下的仇怨岂是轻易能解的?即便他们两个能暂时媾和,也得手下愿意才行,哼,真当他们手下的神通道人与魔门徒众都是土偶木儡不成?” “他们根本就无需跟手下人说明,只要约定好方向都往定坤山进军就是,大不了灭了你定坤山后双方就在此地再厮杀一场” 叶易安猛然停住踱步,目光灼灼盯住言如意冷笑声道:“今时今日,想灭我天机谷可是得下大本钱。哼,你说得容易。玄苦与安禄山就不怕他们的进兵被我与另一方联手吃掉?这么大的本钱他们损失得起?越是老狐狸猜疑心越重,就凭着这份猜疑心,他们都别想联手” 言如意目光直视叶易安,“你未免太自信了吧,怎么,这才当上天机子几天就开始刚愎自用了?” 叶易安撩起衣角翘脚坐下,“即便他们媾和联兵而来我又有何惧?至不济我撤往失落之城给他们留一座空山厮杀就是。若是时机合适更不介意渔翁得利一回” 伸手在小几上漫不在意的叩击,叶易安改冷笑为哂笑,“原锦绣盟众或许会舍不得定坤山被打的稀烂,你以为我也会舍不得?行了,别打花胡哨,说吧,你此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刚刚洒下泼天般豪言壮语,转眼就要做缩头乌龟?失落之城虽好能躲一辈子?” 只是任她怎么说,叶易安都再也不为其所动,甚至随着她说的越激切脸上笑容愈盛。 你想玩儿我就看着你玩儿! 终于,言如意再也说不下去,恨恨瞪了叶易安一眼后咬牙声道:“我要对安胡儿下手,你帮不帮?” 叶易安闻言哈哈一笑,“魔门要内乱我自然是乐见其成,况且这原本就是我答应过你的,帮,当然帮,你要多少人?” “只要你一个” 叶易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疯了!” “我是伏杀安禄山,要那么多人干吗?一言而决,去还是不去?” 沉默中两人对视良久后叶易安移开眼神,“安胡儿以捉生将的出身就是靠杀人杀出头的,多年来想要暗杀他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他至今还是活的好好的。想伏杀他,你真想清楚了?” 言如意冷笑,“怎么,你怕这是我与安胡儿联手布下的圈套?” 她的直接让叶易安眼神猛然一缩,他如今竟是越来越不习惯言如意的直接了。 自出失落之城以来的交往中言如意对魔门的感情之深可谓溢于言表,而他叶易安只要一死,天机谷即刻就将土崩瓦解,修行界也将重归魔门一家独大的局势。 “好!”,言如意赫然站起转身就走,饶是她掩饰的好,双眼中陡然涌起的水光亦清晰可见。 叶易安伸手攥住言如意的胳膊,再一用力她整个人已被拉了回来,因用力太猛整个人甚至都扑进了叶易安怀中。 “你干什么……放开我” “参与此事的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什么人?” 见叶易安拉的紧言如意也不再挣扎,脸扭到一边不肯看他,“哼,你何必知道,又凭什么知道?” 两人距离太近以至于鼻息相触,言如意身上如麝如兰的香气幽幽而来。这样的场面他着实是有些不习惯——分明是说正事的,还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怎么硬生生闹出男女情人间斗气的调调儿。 两人间正僵着时,墨香小筑外响起了叩门声。 “什么事?” “山门外有一个名唤虚月的黄冠执意要见天机子,梁主事特命属下前来请示” “虚月!”,叶易安听到这个名字,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即刻与言如意拉开了距离。 正文 第210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目睹此状,言如意“哼”的一声又冷又响。 “请她来此”,话刚说完,言如意拔脚就走,叶易安本以为她是要离开定坤山,孰料言如意却是走向旁边的侧屋。 “你……” “怎么,想赶我走?”,言如意脸色看来极平静,但多年相交下来叶易安岂能看不出她分明就在暴怒的边缘? 碰上这样的情况一时还真不好措手,迟疑犹豫间,房外响起“剥啄”的叩门声。 叶易安关上言如意所在侧屋的房门时向里边瞪了一眼,其中意思不言自明。 转身走到正屋房门处顿了一下后方才打开,虚月俏生生站在外面,虽然她脸上并没有笑容,叶易安却清楚感受到了她的不同。 看不出来却又清晰可感,这种感觉很微妙,直接而言就是冰山般的虚月似乎正在融化,身上多了几分温暖,几分亲近。 “你……来了!” “嗯” “请进,快请进” 虚月走到屋内正中的小几处,正要坐下时鼻翼动了动,而后又将目光投注在茶盏上。 正屋内仅见叶易安一人,茶盏却有两只。 “刚刚来了一位客人”,叶易安没有解说的太多,也不知该如何解说。收了言如意的茶盏后又给虚月新倒了一盏。 虚月双手捧着茶盏许久都没说话,叶易安从她神情体态上看不出异常,对这样的沉默也摸不着头脑。 又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叶易安正要说话,虚月突然将茶盏往小几上一放,“我此来是邀你加入道门的” “加入道门?!”,叶易安简直要哑然失笑了,“这是你师父的意思?” 虚月点点头,“是师父的意思,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噢!你……” 一旦开口之后虚月就没有了刚进来时的拘谨,平视着叶易安的眼睛清莹澄澈,透过它能看到虚月丝毫不藏机心的整片心湖,“如今正值道门御魔之战的关键时候,你现在加入道门何愁不能干一番降魔卫道的大事业,到那时即便是你演说中提及的道门不是处也未必不能一一改过来;再说你天赋绝佳,人又聪明,再有道门数百年积淀做指引,金丹大道也不为虚妄,何必定要与道门为敌,将来落个没下场” 虚月素来不是多话的人,这么长一串劝说却说的流畅之极,叶易安甚至能想象到她提前练习的场景。 她的这些话当然听不得,但里面的关心之意再加上之前那句“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却让叶易安倍感温馨。 多久了,这还是虚月第一次如此直白表达对他的关心,再想想她如今的性子这份关心就越发显得难得。 所以尽管虚月的劝说之辞简直显得幼稚,叶易安却依旧用心听完,而后温言道:“你的关心我很高兴,但我是绝不会加入道门的……” 虚月似是很怕听叶易安的拒绝,咬着糯米般莹白整齐的牙齿不让他再说下去,截过话头说道:“你若不愿插手御魔之战的厮杀纷争也可以,尽管专心修行就是,金丹大道上我……我愿与你并肩而行不离不弃” “当”的一声碎响,叶易安手中茶盏跌落在地摔的片片粉碎,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与心湖间闪动的是一片电闪雷鸣。 与此同时里间侧屋也响起一声因为气逆引发的急喘,却因为屋外的两人都正值心旌摇动而未被察觉。 “你说什么?” 虚月脸上遍布红霞,冰山融化大地回春后的颜色之盛简直令人不能逼视,尽管脸上满是升腾起的羞红,她平视着叶易安的眼神依旧毫无躲闪,“我愿与你结为道侣,并肩于金丹大道不离不弃” 叶易安醉了!刹那间脑海已失去了思考能力,狂喜裹着混乱纷杂的思绪轰隆翻滚,犹如乱醉的酒徒般连眼前的世界都不真实了。 正屋内沉默下来,脸上羞红未褪的虚月看着叶易安的惊喜,心中同样生出从未体验过的平安喜乐,眉梢嘴角的笑容也随之一点点荡漾开。 良久之后,叶易安总算清醒了些,“这……是你师父的意思?” 虚月点点头后又摇摇头,“师父有这话,但也是我自己的心意” 脸上分明极羞涩,虚月却丝毫也没有要掩饰自己心意的举动,眼中口中尽将所有心思心意坦坦荡荡呈现在叶易安面前,“跟随师父初到山南东道时你看我的目光很无礼,在那时原本就讨厌你了,却又好奇你怎么能带着不足百人的天机谷与锦绣盟周旋而丝毫不落下风。随后听师父对你评价越高,这好奇就越深” “那时我们就住在这定坤山上,当家的还是骆锦绣。整天听到锦绣盟众骂你,真见到你时却能感觉到你对我的关注与关心,我修炼的是道心如一功法,绝不会看错” 回忆中虚月的眼神越来越亮,嘴角的笑意也如涟漪般一圈圈荡荡不休,“多年来教门内外对我有好感的人很多,你却跟他们都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你对我的关注关心并不是因为我的容貌,而是发自真心。你也从不纠缠我,或刻意引起我的关注,但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却做得比谁都多,甚至不惜生死” “那次你从骆锦绣派来追杀的人手中救出我时正是最艰难的时候,师父被囚禁,到长安求援也没有结果,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但在山洞里养伤时每次醒来看到你准备好的清水和丹药我就很安心,受伤前的凄凉孤苦也消失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信你会一直陪着我,帮着我救出师父,并因为这份相信而安心” “自师父出事以来养伤的那些日子是我过的最好的,分别时虽然我没有说,但心里真的不想走,怕这一别就再也看不到你。还好你时常来找我,依旧关心我,最后又是你帮忙救出了师父” 言至此处,从未在虚月眼中出现过的柔情已是清纯浩荡滔滔不尽,“这些天里就算不睡着,不为那些噩梦的缘故我也时常会想起你,即便不想去想,你还是会从心里钻出来。师父说我们有宿缘,我同意她的说法。既然我们有宿缘,道门又不禁双修,你也关心欢喜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虚月的话质朴无华,惟其如此更显清纯动人,与其说她在回忆不如说是在表白,叶易安听着听着已是痴了,不知何时已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虚月的双手。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为了这再度的执子之手,他等了多少年?蹉跎了多少年? 握着虚月的手,耳听着她质朴无华的心语,心湖深处无数记忆纷至沓来,凤歌山南林的月夜初遇,熙熙攘攘襄州街头为她戴上雕胡帽的那一抹娇羞,尾生庙中“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誓言…… 回忆太多,其中夹杂的美好与铭心之痛也太多,五味杂陈之中叶易安看着面前与十几年前一般无二的倾城娇颜,鼻中莫名一酸,大颗大颗浊泪滚滚而下,**的烫人。 这一刻他已然忘却了一切,旁边侧屋里的言如意乃至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存在了,心中眼中就只有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只有无数次深夜梦回萦绕不绝的林子月。 此时虚月已经说完,看着怔怔望着她的叶易安,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的无尽爱慕、心酸、痛惜、伤怀与狂喜,看着那滚滚而落的浊泪,虚月虽不明其故,却也觉眼中一热,点点晶莹顺着眼角就滑落下来。 旁边的侧屋内,言如意透过窗棂的缝隙痴痴的看着叶易安,看着他的眼,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只觉整个人如坠冰窟,万箭穿心,她自己根本意识不到此刻她那苍白如雪的脸色有多可怕,也意识不到她此刻是依靠着旁边的书几才能保持僵硬的站姿。 她的意识全在脑海心湖间的万马奔腾,奔腾而过的同样是一幅幅回忆画面,而这每一个画面种都有外面那个正痴痴望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 她脸上的泪水也许是在叶易安情不自禁握住虚月双手的那一刻就已滴落,随着回忆越多,看的越久,那泪就流的越凶,流的冰寒彻骨。 “哎,你……你看你,怎么还哭了呢?”,正屋里,虚月想要安慰叶易安,却词拙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抽出被紧紧攥着的手去擦叶易安脸上的泪水,但那烫手烫心的眼泪越是越擦越多,连带着她自己眼角滑落的晶莹也越来越多。 看着对面这个宁可流血也不流泪的男人在她面前哭的像个孩子,泪水中包含的东西又是如此复杂深沉,虚月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叶易安面前搂着他的头靠在自己怀中,“我本就是天生的冷性子,以前难免冷落委屈你了,欠着你的以后十倍百倍还你还不行嘛,你欢喜我,我也欢喜你,你要是再不愿招惹闲事,我就陪着你专心修行,四海九洲做一对永不分离的神仙眷侣。就像你那俚曲儿里唱的,‘但问相随否,不计道里长’” 叶易安没有说话,反手抱住虚月的纤纤细腰稍一用力,虚月便已落进他膝上怀中。 虚月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过,猛然之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迷迷糊糊中只听到叶易安的喃喃自语,“子月……子月……” 虚月“嗤”的一笑,“你欢喜傻了嘛,我是虚月,不是子月”,随即就感到紧紧搂着她的叶易安全身猛然一僵,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里先是无限迷茫,待其归于清明时里面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本就是道心如一功法最精擅的领域,虚月只一眼便已确定那不一样的东西是距离感,似乎她在叶易安眼中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虚月从叶易安怀里站起来,“你怎么了?” “没什么”,叶易安微微偏过头避开虚月直视他的眼神。 虚月往旁边迈了一步,依旧正面面对着叶易安,“那你跟我走” 叶易安低下的头深深埋进双手中,伸开的手指在头发里凌乱的揉搓,躬腰曲背的他似是不堪重负,良久之后才用嘶哑的声音低沉道:“我还有一笔账没跟道门算清,我……不能走” 正面面对叶易安站着的虚月正要再劝,耳中忽然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声响。 那声响来自叶易安背后的一扇房门,虚月应声看去,只一眼脸色蓦然变得煞白。 半开的房门里站着一个女人,她虽不知道身份却早已见过的女人,当日洛阳介福观中,在百余神通道人布下的上古法阵下叶易安拼死去救的女人。 女人很美,身上的衣裳却有些散乱,与之相对应的是同样有些凌乱的头发以及她身后隐约可见的卧榻。 紧紧抓住虚月的是女人的眼神,高傲,轻蔑,鄙夷——就像人间世中某个人家正妻看着勾引自家男人的小婊子时的眼神。 霎时间,虚月的心如同被蘸着盐水的鞭子狠狠抽中,刺痛之烈已无法用言语形容。 此时她终于明白刚进屋时闻到的脂粉香味还有那只茶盏是属于谁了! 这一眼,还有这骤然的变化都让虚月手足无措,而手足无措又更加刺激了她心中的剧痛以及瞬间升腾起的比剧痛更烈的屈辱。 她再也不想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多呆哪怕一弹指的时间。 “啪”的一声脆响,虚月在竭尽全力狠抽了叶易安一个耳光后转身离开了房间,她走的如此惶急踉跄,分明就是在逃。 心神激荡的叶易安什么都没发现,等他捂着脸追出房门时虚月已经御空而起,他想追,想命人截下她,却又不知追上截下之后能说什么。 他能跟她走吗? 转身回房时无意间扫过侧屋,屋门紧闭,他却丝毫没有要叫言如意出来的心思。 当他失魂落魄的走到小几前,紧闭的屋门被猛然拉开,言如意如同一团狂风般滚进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腰。 她搂的如此用力,似乎要将自己整个人都挤进叶易安的身体。 叶易安伸手去推,刚刚探上她的臂膀,耳边已响起言如意咬牙切齿的冷语,“抱紧我,我怕我会忍不住追出去杀了她……” 随着冷语一起落下的还有言如意的眼泪,以及那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撕心裂肺,痛彻骨髓…… 叶易安的手猛然僵住。 虚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的状况很糟,心湖中狂风巨浪,丹力紊乱,甚至连丹穴都开始摇动——这是道心如一功法行将反噬时最明显的征兆。 见到玄玉的那刻,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的虚月当即昏倒在地。 正文 第211章 亲手杀了他! “师……父……” 虚月睁开眼时首先就看到坐在榻边的师父,想要起身却倍极艰难。她全身并无外伤,体内气机气息却是乱糟糟混杂游走冲突,理都没个头绪,心湖中同样惊涛骇浪,导致神思混乱一阵阵的犯晕恶心,总是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默查之下丹穴尚算稳固,虚月总算稍稍放了心。 “就躺着吧,你呀……哎……”,玄玉看着虚月的眼神中满脸怜惜,其间悔意夹杂,想要说什么,最终却都化为一声悠长叹息。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大道正从外面走进来,人未到声先至,“虚月怎么样,可醒了?” “参见玄苦师伯” “醒了好!算算时辰也该醒了,你就躺着,无须多礼”,玄苦大道正口中说着时已用天眼术法将虚月丹穴检视了一遍,“嗯,丹穴尚稳,至于丹力心湖你醒过来后自可调理,最险隘的关口总算平安渡过,师妹你也稍可放心了” “多谢师兄”,玄玉伸手理着虚月有些散乱的鬓发,“三天前你回来时已是心障全发逆冲反噬,为师也束手无策,全仗你玄苦师伯渡入紫金丹精方才护得你丹穴不碎” 丹精唯有修行境界突破真丹上入室的修行者方可淬炼,丹精者顾名思义乃是丹力千锤百炼之精华,亦是皮囊肉身不死不坏的根本,修行者到这一步时勉强可算略窥金丹大道之堂奥。 先修肉身不死不坏,再修皮囊中重浊化尽直至白日飞升。可以说真丹上入室以下所有阶段的修行其实都是在为淬炼丹精做准备。 虚月的修行境界虽还没到真丹上入室,但从诸多道门典籍中早知丹精淬炼之难,难自然也就珍贵,而今玄苦师伯竟然不惜消耗丹精为自己护持丹穴,再想想…… 思绪偶一闪现出三天前在叶易安房中看到的场景,虚月的心湖丹力乃至气息顿时又天崩地裂的在体内闹起来。万般难受中,叶易安的无耻也将师父的关心、玄苦师伯的丹精护持之举衬托的更加真挚温暖。 自己本是孤儿,是道门将自己养大,也是道门悉心栽培才有了今天,最终……天地间唯一可信任依靠的还是道门! 裹挟着纷乱的心念勉力想到这里,虚月再忆及三天前愿与叶易安远离道魔之争,不再参与御魔之战的话头,无尽愧疚与自责顿时勃勃而生。 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道门…… “师兄……” 看着榻上脸色发赤复又陷入神思迷乱的虚月,玄苦摆摆手安抚住玄玉后再度导入一缕紫金丹精,强行次第抚平虚月体内已全然不受控制的四窜丹力气机后直贯丹穴强化护持之力。 这一过程结束之后,玄苦令玄玉导入丹力帮着引导虚月体内气机,自己则微微迈前一步,“道心如一功法实为心丹同修,心湖愈是澄明空静愈是有利于修行,反之则有不测之祸,总算你这次回来的及时,否则心障反噬之下必定早已修行尽毁” “心病还须心药医,我知你必有绝大伤心事,也无意窥探,但你伤重至此就不可不查明原因以便措手恢复,如今这房中除了我与你师父之外再无他人,该说的都说了吧,切不可有丝毫隐瞒。师妹,且护持紧,莫惜丹力” 玄玉看看玄苦再看看榻上的虚月,掩住眼中的不忍后沉重点头。 虚月的心思本就单纯,对玄玉玄苦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加之此时心中苦极实也有一吐为快的冲动,当下略一沉吟后便将三天前的经历和盘托出,她也确如玄苦所说毫无隐瞒。 玄苦两人凝神静听,当虚月说到叶易安喃喃口念“子月”不绝时。玄玉脸色大变。玄苦则是听到言如意的出现双眉骤然一挑,“你说清楚,在叶易安卧榻房中的那女子究竟什么容貌?” 虚月强忍心中烈痛将言如意的容貌仔细描绘清楚,三天前两人对视的那一眼时间虽短,于她而言却是铭心刻骨绝不会忘。 虚月说完,玄苦久久不语只是脸色更加沉重了。 “师兄怎么了?那人是谁?” “魔门木萨言如意”,这七个字如有千钧之重,压的玄玉、虚月当场怔住,良久方吐出一口气,“……是她” “当年言如意就是由安禄山一手推上木萨之位的,此前她虽已将权力交予安禄山,两人之间并未互相残杀。虚月,你此行为道门立大功了” 立功! 玄苦这话不仅虚月听不明白,就连玄玉也不明其意。 玄苦苦涩的声音里带着些侥幸,“前天魔门使者前来拜山,并送来安禄山亲笔书笺邀我道门合力歼灭天机谷,经过两天深思我对此提议本已颇为心动……还好虚月带回这叶易安与魔门勾结的消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与魔门结盟!玄苦坦承出的心思让玄玉如闻天书,就连虚月也一时忘了体内的重伤。 看她们这模样,玄苦淡淡笑了笑,“眼光放长远些你们自然就明白了,如果一间屋子住两个人已经显得拥挤,即便这两人之间矛盾再大,也该先合力挡住第三个正虎视眈眈要挤进来的” 说完,玄苦嘿然一笑,“安禄山一代人杰,我本以来他也是同样想法,却没料到他想的竟不是第三人不该进来,而是要将原本在屋子里的赶出去,嘿!好算计!魔门果然是魔门,为了收拢叶易安竟是连木萨的肉身都布施出去了” 最后这句让玄玉眉角一颤,身子不自在的扭了扭,“她未必就能如愿,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年的言无心同样是散修,萨木兰岂非就毁在他手上。哼!这母女俩居然都是情种!” “虚月你且安心养伤”,玄苦问清楚想知道的事情后不再多留,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看了玄玉一眼,里面透出的意思异常坚定,根本不容玄玉拒绝。 玄玉的心颤了颤,刹那间竟是有些不敢与徒儿的目光对视,好一会儿后才掩饰过去。 玄苦走后玄玉并没急着说话,起身倒了一盏茶水亲喂着虚月喝完后才沉涩着声音开口说道:“道心如一功法正如你玄苦师伯所说是心丹双修,最怕的就是心神不安,哎,你现在这摸样儿也怪我,怪我不该让你去劝叶易安” “师父,我……” “你不要说话,听师父说完。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再多的后悔也没用,先得想办法恢复,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若要复原如初,终究还得着落在叶易安身上” 顿了片刻后玄玉扭头不再看虚月,盯着旁边烛火辉煌的灯树干涩声道:“你……必须亲手杀了他” 虚月眼神猛然一僵,呼吸声陡然变得粗重。 玄玉等了一会儿见虚月没有说话,似是松了口气,声音比之刚才流畅不少,语速也快了些,“叶易安已与魔门狼狈为奸,你身为道门弟子自有除魔卫道的责任,这是于公而言;从私人修行来说,他实已成为你的心魔,心魔不斩,心障难除,纵然此次你能够恢复,道心如一功法也再难寸进,金丹大道就此终生无望,着实糟蹋了你的好天赋” 虚月依旧无言,同样怔怔的看着灯树上微微摇曳的烛火,耳边玄玉的话语仍在不断传来。 “前些天你曾多次问我噩梦的事情,说什么前世今生的胡话,以你如今的修行境界怎么可能参破轮回?其实这都是心障,你虽从未说过,但心底必定对孤儿的身世耿耿于怀,这股郁结之气久萦于心,碰着重伤防护力大减自然就化成了心魔,既是心魔,噩梦里出现以母弑父的场景也就不奇怪了” “至于在梦中屡次出现的叶易安,根本原因在于你早已对他动情,恰逢那次重伤之后心防松懈,这一缕情愫自然也就化为了心魔,所以他才会搅进你的噩梦里屡次出现” “你思念父母早已有之,认识叶易安更早,为什么噩梦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堪堪却在那次重伤后才出现?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你好生想想为师说的是不是?” 虚月终于开口了,“上次问时师父你为什么不说?” “既是心障就不能说破,否则更添梗阻,对修行不利,前些天你好好的我说了干吗?眼下你已伤到这个地步,再说也就无碍了,反倒有助于你快刀斩乱麻” 玄玉起身给虚月续添茶水,手上不停口中也不停,“噩梦就是心障,在你那由心魔幻化的噩梦中,叶易安同样是连通的关键。亲手将他斩杀不仅将助益于你的恢复,道心如一功法也将就此迈过大门槛再上层楼” “亲手杀了他?”,虚月的话虽是发问的语气,其实更是喃喃自语。 “是,你的心障终究要靠你自己来解” 这次屋内的沉默更久,玄玉始终没等到期望的回答后长叹一口气,“你可知道心如一功法是由谁创制的?” “师父未曾说过” “是,我没说,因为这本是教门秘辛。创制此功法的其实正是开创本教的张天师,六百年前他也曾对一个不该动情的人动了情,两人甚至还并肩游历四海九洲共参天道,若论亲密程度不啻于今日之道侣” “师父说的是张道陵天师?” 玄玉点点头,“但后来两人终因一元神教与多神教之争而反目,创教天师虽以绝大神通斩杀了那魔门妖女,自己却也受创极重修行尽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创教天师悟出道心如一功法,不仅恢复了修行并最终成就金丹大道,白日飞升位列仙班。世间****不过是镜花水月,若是连这都看不破斩不断,又何谈道心如‘一’?” “师父你是说六百年前让创教天师动情的是魔门妖女?” “不错!就是这个胡女宁无缺在六百年前一手创立了魔门” “啊……” 正文 第212章 刺王杀驾(一) 剧烈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高高吹起的衣袂肆意招展发出烈烈声响,尽管扑面直来的狂风直欲使人窒息,却吹不开叶易安沉郁的心绪。 他在赶往洛阳的途中,同行的仅有言如意一人,两人的护卫都被留在定坤山上以惑人耳目。 叶易安终究还是答应了言如意,孤身一人随她同往洛阳参与伏杀安禄山的大计。 这真是个疯狂的决定,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很难说是因为心绪混乱下的冲动,还是因为言如意那冰冷彻骨的泪水,抑或是因为厌倦之下他想尽快结束一切,或者以上三个原因兼而有之。 总之,他来了! 看着御空飞行却又不驱动护盾,一脸抑郁的叶易安,相伴而行的言如意猛然停住身形。 叶易安又前冲出好一截儿后才发现不对,“怎么了?” “你若不愿意现在就回去,摆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就你现在这样子能干什么?咱们又要干什么?我可不想跟你一起死?” 心情本就烦闷的时候又被人吼一顿,叶易安此刻的感受可想而知,张嘴要吼回去,嘴咂了咂终究没说话。 言如意说得对,他如果任自己在这种抑郁的心绪中越沉越深,那伏杀安禄山简直就是个笑话,不仅自己是白白送死,还得害死其他人。 即便就他而言,还有多少事要做,又怎能不谨慎? 叶易安最终什么都没说,放出防护的同时开始调整心绪——这原是修行者必备的基本功,虽不能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 言如意脸色好了些,也没再说话,两人继续并肩御风而行。 从房州定坤山到洛阳距离并不算远,薄暮时分东都高大巍峨的城墙已远远可见。 叶易安本想以术法直入城内,却被言如意给拦住了,“安禄山登基之前重新恢复了城内的丹元镜阵,再细微的丹力波动也难逃探查,除此之外还有众多明巡暗哨,要论戒备森严就连道门在时也远远不及” “那该怎么进城?” 言如意笑笑,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两张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面具,一并还有两份加盖有官府鲜红大印的过所。 凭着过所,两人从南门步行着顺利进入了洛阳城。昔日的大唐东都街头依旧市肆繁华,行人如织,叶易安看着眼前几乎与以前没有什么变化的市面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王朝更迭与人的生死一样,又有几人真正在意?” 言如意撇嘴一笑,“要是锦绣盟那些人都在意骆锦绣父子之死,你天机谷焉有出头之日?再则以李隆基天宝年间十四年的作为,百姓岂能不离心离德?” 叶易安摇摇头,将触景生情的那抹幻灭感深藏心底,不再多说什么随着言如意到了承福坊一处幽静小宅安置。 承福坊可谓洛阳北城最靠近皇宫的坊区,出坊门东行不几步就是宫城的承福门。 将叶易安安顿好后,言如意便自去忙碌,见她没有主动要说的意思叶易安也就没问。 这一夜和第二日整个白天都没再看到她,叶易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静静等候。 太阳落山时言如意回来了,此时的她女作男装,身穿禁卫服色,一并递了一件同样的衣服给叶易安。 换过之后从小角门里出去,外面已经等着一队人,是四个禁卫和五六个太监共同拥着三辆牛车。 叶易安跟着言如意插进四个禁卫的小队列正中,其间也没人说话,鞭子一甩,牛车辚辚向宫城承福门行去。 承福门乃是宫城的一处小侧门,其重要性不说与端门及左右掖门无法比,就是宣辉门、含嘉门也远远不如,这里戒备本不森严,但牛车却就在这里被挡住了。 眼见牛车被挡,车旁一个高瘦太监上前两步噶着嗓子叱道:“囚攮的措大,眼睛被屎糊了还是鍾酒鍾坏了脑壳,连东宫的人也敢拦!” “这是谁满嘴喷粪?呦,原来是王公公,下边的鸟儿都没了,怎么上边还这么大火气……”,说话间就见一个甲胄辉煌的武官撇着两条罗圈腿晃荡过来,只看他走路的姿势就知道这是个难缠的老兵痞出身。 叶易安见高瘦的王公公脸色变了变,嘴角一抽主动迎上前去,躬腰拱手主动伏低做小将那罗圈腿校尉拉到一边,而后两人拉手摩肩了好一会儿,罗圈腿校尉方才满意的挥手放行。 牛车继续前行,叶易安扭头看了言如意一眼,言如意面无表情。 东宫! 自安胡儿僭越称帝,确曾立过东宫太子并诏告天下,只是从刚才那一幕看,这个伪燕的太子安庆绪似乎地位很不稳当啊!一个小小校尉都敢在东宫的宫人面前甩脸子。 一个是魔门前木萨,一个是伪燕的失意太子,这两人会结为盟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叶易安没有对此过多琢磨,他琢磨的是这个十有**已经失势的所谓太子究竟能带来多少帮助? 今天整个白天他都没出门,安静下来后也就有心思细想这一趟洛阳之行。最初也确实后悔过决定的太草率,来的太莽撞。《孙子兵法》中曾说为将者不可怒而兴兵,诚哉斯言! 但现在人已经到了洛阳,后悔也已经晚了。这种情况下他就将更多的心思花在了琢磨言如意的行动上。与言如意相识多年,合作也有多次,他深知言如意绝不是脑子一发热就去冒险的人,她敢于这样安排必定有所依仗。 这个依仗的难倒就是安庆绪? 心下想着,叶易安又扭头看了言如意一眼,言如意依旧面无表情。 一路沉默,其间路遇多起手执宫灯及惊闻锣的巡守宫人,好在没有人上来刁难盘问。两柱香功夫后,牛车顺利驶入重光门,王公公长松了口气,东宫到了! 没有人说话,言如意打了个眼色示意叶易安跟着自己,而后两人离开牛车小队在王公公的引领下到了一处极荒僻的配殿。 配殿宽大,衬的里面唯一点燃的那盏灯烛犹如鬼火,两人进门之后王公公就从外面关上了门户。 宽大阴冷的配殿内只有一个华服青年焦躁的来回踱步,晦暗的灯火下他脸上的表情愈发显得阴晴不定。 见两人进来华服青年长出一口气,疾步间几乎是冲到了言如意面前,还没开口先已满眼戒备的盯着叶易安,“这位是……” “叶易安”,言如意口中说着,手上已接连放出数道禁制,将三人笼罩其中。 “你就是灭了锦绣盟,一统散修界的那个叶易安?”,华服青年虽然疑惑于叶易安太过年轻的容貌,但眉宇间已有喜色层层漾开。 “见过太子殿下”,叶易安拱拱手,口中虽在见礼,动作上却着实算不得恭敬。 眼前这人自然就是安胡儿的次子安庆绪了,其人原名安仁执,与兄长安庆宗同为安禄山原配康夫人所生,自幼武勇,尤擅骑射,很得安胡儿宠爱。当年还不满二十岁便已高居大唐鸿胪卿之职,庆绪之名也是由玄宗钦赐。伪燕立国之后他也水涨船高被封为晋王,随即备位东宫。 “先生不必多礼,请坐,快坐!”,这段时间叶易安的风头实在太劲,安庆绪以太子之尊不仅亲自延坐,更亲手奉茶。 略略寒暄了几句,一再告过怠慢之罪后,安庆绪方才转向言如意急切问道:“你与叶盟主带了多少人来?如今安顿在何处?” “就我们两个” 奉茶完毕刚刚坐下的安庆绪腾的跳起,“你说什么?两个人……你……你疯了!” 叶易安见他如此,眉头忍不住皱了皱。 言如意冷冷一笑,“这宫城里的探查及防护法阵密如蛛网,比以前紫极宫为李三郎掌管时犹有过之,你既无法取得法阵中枢的控制权,大队人马如何进来?” 安庆绪怔怔无言,只脸色青白交错不断变幻,良久之后蓦然开口道:“来人,送客!” 殿门纹丝不动,安庆绪一愣之后醒悟过来,在言如意布下的禁制内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时至此刻你就是想打退堂鼓也晚了”,言如意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屑,“就你这胆子还想君临天下,一统四海,哼!” 安庆绪看着言如意的眼神异常陌生,他与言如意结为盟友已非一日,心中更不只一次想过异日事成之后怎样废了当今太子妃将她纳入宫中。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以前在他面前温婉恭顺的女人此刻竟是如此疯狂。 “你这不是勇,是送死!我虽不是修行者你也休想欺我无知,宫中用以探查的是改造过的丹元镜阵,它虽然厉害却只针对道门妖孽及散修的丹力波动,叶盟主的人来不了也就罢了,你的人呢,同为圣门子弟,怕什么丹元镜阵?” “你真就蠢到如此地步?”,言如意的词锋愈发尖刻,“你爹是什么人?他怎么戒备我的你难倒不知?我手下可堪大用之人哪一个没被他盯着,召集他们你是想打草惊蛇不成?” “你要送死自然随你,别拉着我”,安庆绪又开始了烦躁的踱步,一圈儿之后蓦然冲到叶易安面前,“叶盟主位高身贵,难倒也要跟着她去送死?” 叶易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言如意一眼,而后面无表情道:“兵法有云:‘出奇制胜’,如果连太子都想不到圣女会孤身犯险,你父亲自然也想不到,这就是用兵击奇” “疯子,都是疯子!” “时至此刻,除非你能将我两人杀了灭口,否则就是想退也已不可能了” 不等安庆绪开口,言如意先已接续说道:“当日在长安城外终南山中你爹为一举攻破玄都上观,不惜屠杀逾万生灵驱动咒阵,当时虽然痛快,却终究躲不过圣门内凡驱咒阵必遭反噬的定例,如今不仅双眼骤盲,心障亦难控制。一天里只有半天能够理事,其余时间躁怒难控,形如发狂。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怕?” “你……此言当真?” 不仅是安庆绪,叶易安也被这个消息深深震动。 “你有多久没见你爹了?纵然人没见着,这些天从他宫中抬出来的死尸有多少你总该心中有数吧?” 安庆绪停住急踱不停的脚步,他们父子相疑已非一日,但尽管如此两人却从未像最近这样一面不见的。难倒自己近来屡次请见被拒真是因为言如意所说原因? 顺着想下去,安庆绪自然又想到心腹宫人悄悄打探来的消息——近来父皇身边侍候的宫人动辄得咎,许多人甚至是无罪被诛,且都是父皇亲自下的杀手。凝碧池畔每天抬出的尸首至少也有五六具之多,传闻如今就连父皇最信重的贴身宦官李猪儿都战战兢兢,唯恐不测。 难倒……或许……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轧荦山正饱受心障反噬之苦,自控力越来越弱,他本就疑你,不定什么时候一道敕令下来,别说太子之位,恐怕你的性命都将不保。身临不测之渊居然还敢如此迟疑犹豫,安庆绪,你当真是竖子不足与谋!若等他侥幸突破心障……哼!” 言如意的意思清清楚楚,今晚的行动她已是势在必行,且自己难逃干系。想明白这点之后,安庆绪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其他路走,除非真如她所说能将两人悄无声息的灭口,否则就只能跟着赌上去了。 安庆绪素有武勇,且长年随父带兵,当面临无可选择的绝境时一股血气赌性逆冲上来,端起长几上庵茶一饮而尽后将名贵的刑窑白瓷盏摔的粉碎,“好,老子就赌这一铺了!” 这厮不愧是有少年名将之誉,尽管决定前颇不爽利,但一旦下了决定却是雷厉风行。话一说完便风一般出了偏殿,言如意目送他出去没有半点要阻拦的意思。 “他不是修行者” 幽暗阴冷的偏殿内此时只剩叶易安与言如意两人,言如意点点头,“他的确不是,不过若没有他的接应我们连凝碧池都到不了,更别说进水殿了;再则事成之后的收拾残局也少不了他” “事成之后……”,叶易安瞥了言如意一眼,见她丝毫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遂也不再多问,但悬起的心总算又落下了些。 安庆绪再回来时身后已跟着一位年约四旬,面如刀刻的甲胄将军,见他进来,一直安坐的言如意居然起身福了一礼,“庄将军!” 这位名叫庄严的将军回了一礼,又向叶易安颔首示意,“走吧” 安庆绪将两人送到东宫偏僻的一处侧门才停住脚步,言如意回头交代一句,“该你做的都准备好”,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庄严人如其名,一路上惜字如金,带着两人左穿右绕许久后叶易安眼前霍然闪现出一片潾潾碧水。 这就是凝碧池了,随即就见到了屹立在池畔的水殿。 水殿占地广大,本是仿照长安芙蓉园中水殿所建,视野既阔又得清凉享受,所以不仅是其初建者武则天喜欢,安胡儿同样中意于此。 庄严着令两人在此稍候,叶易安看着眼前宏伟的水殿,自然想起前些天在定坤山时听探子报过的那件事。 安禄山攻破长安后,将大批宫人及没来得及逃脱的唐朝官员挟之而归。踌躇满志之际就在眼前这凝碧池畔大张饮宴,并逼迫从长安掳来的宫中教坊司乐工演舞奏乐助兴,众乐工思念玄宗欷歔泣下,其中更有一个名叫雷海青的乐工竟做出惊人之举,效法当年高渐离击秦故事以手中乐器愤击安胡儿,并向玄宗遁避的西蜀方向嚎啕大哭。 这一击也如当年的高渐离那般未能命中,雷海青随即被盛怒的安胡儿五马分尸于当场。当时同样被掳来拘押于菩提寺中的大诗人王维听闻此事后难忍悲痛提笔为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你在想什么?” 叶易安闻问,便将此事随口说出,当日探子回报此事时因与修行界无关他并没太在意,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首诗脱口便出。 “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个?” 站在浓荫密树之后,叶易安依旧看着树枝缝隙外的潾潾水波,“相识以来只要是我俩一起做事那一次不是在冒险?想不习惯都不行” 言如意的目光从他脸上移至凝碧池,一时无言,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始终神情凝重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个浅笑,一闪而逝。 经此事一岔,两人心里虽没有说出口但始终存在的紧张气氛倒是冲淡不少。 “这次之后天下虽大也再难有让你我如此冒险的事了……谢谢!” 正在这时庄严走了回来,招呼两人随他前往水殿。也不知他是如何布置,水殿外密布的侍卫大多已被调走,留下的明显都是他的心腹亲信。 走到距离水殿正门还有十多步距离时,庄严停下,“半盏茶后我会开启水殿专属的防护法阵,只是这法阵固然能隔绝内外一个时辰,但也彻底阻断了你们的逃退之路。一入此门,你们与轧荦山就是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言如意喃喃自语中径直迈步踏上了通往水殿的台阶,其间绝无半分迟疑犹豫。 叶易安深吸一口气,便步跟上。 身后,庄严再次低声提醒,“一个时辰,你们只有一个时辰……”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你在想什么?” 叶易安闻问,便将此事随口说出,当日探子回报此事时因与修行界无关他并没太在意,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首诗脱口便出。 “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个?” 站在浓荫密树之后,叶易安依旧看着树枝缝隙外的潾潾水波,“相识以来只要是我俩一起做事那一次不是在冒险?想不习惯都不行” 言如意的目光从他脸上移至凝碧池,一时无言,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始终神情凝重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个浅笑,一闪而逝。 经此事一岔,两人心里虽没有说出口但始终存在的紧张气氛倒是冲淡不少。 “这次之后天下虽大也再难有让你我如此冒险的事了……谢谢!” 正在这时庄严走了回来,招呼两人随他前往水殿。也不知他是如何布置,水殿外密布的侍卫大多已被调走,留下的明显都是他的心腹亲信。 走到距离水殿正门还有十多步距离时,庄严停下,“半盏茶后我会开启水殿专属的防护法阵,只是这法阵固然能隔绝内外一个时辰,但也彻底阻断了你们的逃退之路。一入此门,你们与轧荦山就是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言如意喃喃自语中径直迈步踏上了通往水殿的台阶,其间绝无半分迟疑犹豫。 叶易安深吸一口气,便步跟上。 身后,庄严再次低声提醒,“一个时辰,你们只有一个时辰……” 正文 第213章 刺王杀驾(二) 形制宏大的水殿是由两部分构成,位于凝碧池畔的主体建筑可容百官参拜,武则天当年也曾在此赐宴新科进士。除此之外,水殿临水一侧又长长的伸出一架廊桥直至池中深处,并在廊桥尽头建有一组悬于水面的小型建筑。 言如意踏上水殿后就直接向廊桥走去,值守的禁卫想必已被庄严调走,空无一人的长廊在下方凝碧池宽阔水面的映衬下显得曲折狭长。 明月照长桥,流光正徘徊。长桥明月,碧水清风,行走在绝美风景中的言如意却无半分安闲意态,反倒是似乎每走一步脸色便凝重一分。 见她如此,衣袂被夜风微微吹起的叶易安心中一软后稍稍加快了步伐。 看到身侧变为与自己并肩同行的叶易安,言如意脸上有浅笑绽出,紧绷的身体也在瞬间松软了不少。 随即,叶易安就觉得手中有温软感觉传来,言如意笑容绽放的同时已握住了他的手,温软中带着潮乎乎的水润,那分明是汗意浸润。 能让修行境界已到真丹期的言如意手心浸汗,可见她紧张到了何等地步。叶易安还以微笑的同时心中再添了三分凛惕。 言如意就这样握着叶易安的手,直至廊桥尽头的那处正殿前方才松开。 地方到了! 脚步稍停,两人再度对视一眼后走了进去。 殿内各处高悬的帷幄都已放下,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响,前方深垂及地的帷幄被人拉开,四个小太监抬着副长形木板走出来,木板上盖着凌乱的布帛,清晰可见点点鲜血正沥沥拉拉从木板边缘滴下来。 小太监们脸色青灰,活脱脱就是受惊吓过度的小兽噤若寒蝉般的神情,当先那人抬头看到叶易安及言如意两人身上的禁卫服色,一愣后尖利着嗓子道:“禁卫不得入殿门一步,你们……” 不等他把话说完,言如意手指弹动间已放出禁制,四个小太监齐刷刷萎顿在地,叶易安则凌空托举着木板缓缓落地,两人配合默契,没发出一点声响。 从木板边经过时叶易安伸脚挑了挑,布帛下是一具小太监的尸体,双眼圆瞪,面容狰狞,身体稀烂,尤其是手脚的一些关节已完全变形,分明是刚刚被人虐杀致死。 安胡儿?! 一眼瞥过后叶易安便继续往前,两人就顺着地上那道血迹向殿后深处寻去,一路上碰到的宫人尽都被言如意的禁制放倒。 曲曲折折约半盏茶功夫后空气中躁郁暴虐气息陡然加重,与之相伴的是更为清晰可感的血腥气,气息来源处正是前方尽头处那间轩室。 轩室的门半开着,迎门处是一幅泥金嵌宝极尽华美的八扇屏,两人悄无声息的进入。叶易安透过屏间的缝隙望去,就见轩室三面皆开有高可及人的联扇大窗,窗上悬挂着轻薄如纱的亳州轻容。 此时所有的窗户俱都大开着,清寒的月光透过窗上轻纱在屋内洒下片片点点斑驳的月影,并随着轻纱被夜风的吹动飘荡摇曳,整间轩室内并无一盏灯火,却因为月光而并不显的幽暗,只是份外的凄清。 轩室内面积很大却异常空阔,唯一有的只是一方木制澡池,池子四周依据星位的不同布有二十一盏青铜香炉,炉中香烟袅袅,叶易安甚至无须细辨就已认出这正是最能凝神定思的极品安息香。 窗户大开,湖风习习,但这二十一盏兽足香炉中燃起的香烟却并不随风飘散,若有牵引般全都集中到了木制澡池上空,恍若纱帐般将整个澡池罩的严严实实,不仅炉中香烟没有散逸,甚至就连香气渗出的也绝少。 浓重的血腥气的源头正是木制澡池,原来……那里面盛着的竟然全是未曾凝固的新鲜血液。宽阔的澡池里仅仅躺着一个人,但就是这一个人却几乎将整个澡池占满。 这是叶易安从未见过的大胖子,若非此刻亲眼所见他甚至想都想不到世间居然还有人会胖到如此程度。胖子全身****,身上唯一还留存着的便是一顶华美的冠冕。 此冕外黑里朱,后高前低,前后两端皆缀有十二根圆玉珠串,恰似一道帘幕可隐约遮蔽容颜。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那前后各十二根的圆玉珠串正是旒,而装饰着它的则是四海九洲唯我独尊的天子冠冕。 如今在北地能戴,敢戴此物的唯有一人。这个躺在血池中闭目养神时犹自不肯脱下天子冠冕的大胖子居然就是安禄山! “李猪儿,你鬼鬼祟祟的躺在屏风后做什么?”,安禄山开口说话时的强自抑制清晰可感,同样,强自抑制仍旧有些控制不住的躁郁也清晰可感。或许这就是他将言如意及叶易安听成一个人的原因。 身为高阶修行者,此刻却连两个人还是一个人都分辨不清了,至此,叶易安对言如意所说安禄山遭咒阵反噬之事再无疑虑。 问话时安禄山泡在血池中的身体动也没动,甚至眼睛都没睁开。 安禄山满含躁郁的问话还没飘散,凄寒的轩室中乍闪出千万道五彩霞光,言如意的出手疾如闪电,山河锦脱手而出迎风暴涨罩向血池的同时,四面水晶镜已同时向空祭出。 言如意甫一出手,叶易安的身形已开始虚化,两人间的默契真可谓珠联璧合。 迎风暴涨的山河锦在言如意的驱驭下还来不及完全展开,先已向血池内不断放出各类杀招,缩小版的飞来峰一马当先,锦上所绣的两个对弈老人显化出来紧随其后…… 这种过于急促的驱驭方式无论对法器还是修行者都极为不利,言如意不是不知道而是已经顾忌不上,她现在要拼的就是一个快字,只要能杀敌一千,自损三百也在所不惜。 无论时间流逝多久,言如意临事时的果决与狠辣却一如与叶易安的初见,始终不变。 飞来峰分量太重,速度太快,下落之时竟将空气挤压出闷响如雷的音爆,如此威势之下一旦压实,别说木制血池,整座轩室也将不复存在。 身形虚化的叶易安顿住身形,暂停向血池靠近,心中祈望安胖子就此被压成齑粉。 眼见飞来峰已将整个血池盖住,叶易安的狂喜之情还没完全爆发出来便已瞬间冰消,剩下的距离不过数拳,飞来峰却被挡住再难寸进。 挡住飞来峰的是一股从池中逆冲而上的血流,血流很细,却将与之相比庞大无匹的飞来峰稳稳托住。与此同时宛若涌泉般的血流开始四下延伸,所到之处飞来峰便从底部开始消逝。 这情景就像一注沸油落进了大雪堆,沸油所至之处雪便无声无息的消融,只是沸油尚有冷却的时候,这生于血池的血流却毫无休歇。 此时,山河锦中显化出的两个对弈老人也已攻至,却被血池中蓦然又涌出的两道血流迎住,它们在窜涌起来时已经开始幻化,最终定型为面容狰狞、身躯怪异的人形凶兽。 这种怪兽的形貌叶易安从未在山野间见过活物,倒是神农圣殿与失落之城的壁画中依稀被图绘过,这分明就是远古先民们的图腾圣兽,也是被他们顶礼膜拜的多神之一。 山河锦中显化的对弈老人比之以血凝成的图腾圣兽明显不敌,电石火花间的几个交锋后对弈老人就已被打的形散神灭,彻底从山河锦中被抹去。 言如意极力想要收回飞来峰,却被蔓延成丝网状的血流裹的纹丝不动,看来它也终究难逃形散神灭的结局。 试了两次全无效果后言如意果断放弃,而后一边急催山河锦,一边在瞬间化身为多宝天女,一道道光晕在轩室内闪现,每多一道光晕都意味着言如意又打出了一件法器。 十几年前,身为三无修士的叶易安与言如意初相识时一度曾非常好奇她身上究竟藏着多少好宝贝,这个疑惑此刻不仅没有解开反倒更让人疑惑。 言如意简直就是一个人形百宝箱,她身上的法器似乎永无穷尽。 以这样的速度打出法器,根本无从控驭,纯然依靠法器本身的威能去攻击,这种使用法器的方式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不啻于将绝世名剑当做飞镖乱打乱扔。 言如意确实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死拼上了。 她打出的法器有多少,血池中窜出的涌泉就有多少,每一道涌泉分别幻化出不同形貌的图腾凶兽,这些上古先民们供奉的多神将源源涌来的法器尽数打成了神通全失的破铜烂铁。 斗法从开始到现在言如意的出手可谓凌厉华美,以她如今的修行境界,又是如此全力出手,在叶易安想来当今修行界中纵然有人能不为其所伤,至少也会手忙脚乱,疲于应对,但对上这个别名轧荦山的安禄山时不仅毫无战果可言,安禄山直至此刻甚至连身体动都没动。 轧荦山,匈奴语中意为战神。言如意许多年前说过的这句话直至此刻叶易安才对其有了清醒的认知。 这死胖子究竟是认为言如意的攻击太弱懒得动?还是……咒阵的反噬太烈此刻根本动不了? 就算是懒得动,或者不屑于一动,面对言如意突然的背叛至少也该张口说句话吧?一念至此,叶易安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他也不再潜伏,而是如同一只将猎物盯了许久的孤狼,终于到了要出手的时刻。 正文 第214章 刺王杀驾(三) 言如意明知自己的攻击只是徒劳无功却依旧没有停手,此时她已不奢望能以快攻重创乃至击杀安禄山,只希望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她那看似徒劳的攻击都是在为叶易安创造机会,因为直至现在叶易安一直没有出手,而她相信他一定会出手。 世间有一种默契叫心领神会。 虽然蛹蝶秘法最神异之处就在于内敛丹力气机使人无法探查,叶易安仍竭力导引收束唯恐有丝毫气机外泄,如此谨慎只因为此番面对的敌人乃是轧荦山。 明知言如意撑得很苦,他却并没有因此而仓促行动,虚化的身体小心翼翼却悄无声息的向木制血池摸去。 安禄山肥胖过度的身躯越来越清晰,摸到血池一侧时叶易安已完全屏住了呼吸。 即便叶易安此时呈现的是隐身状态,在欺近到如此距离时以安禄山的修行境界也应该会发现他——不是看到,而是感应,看要用眼睛,感应则是心湖。 但让叶易安意外且惊喜的是安胖子居然没有察觉到他,至少从他的表情及反应上看是如此。 咒阵反噬的威力以及对安胖子的损伤远比想象中来的更重。 惊喜一闪而逝,紧接着另一个惊喜随之而来——安胖子躺着的血池四周没有张起丹力护盾 接连的惊喜在叶易安心中一闪而逝,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出手——早就计划好的,无论安禄山是否感应到他都必然要做的出手。 就是现在,就是此刻!闪耀着黑色流光的骨匕刚一出现,就在叶易安的握持下重刺向安胡儿肥硕的胸膛。 这一刺疾如闪电,血池中波澜不兴,比一弹指更短的时间里叶易安甚至绝不可能却又极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亲近,血池中流动的血液对骨匕所散发出的气息的亲近。 正是这把骨匕当日轻易的刺穿了玄玉的护盾,这一次他也没让叶易安失望,刀切豆腐般顺利的刺入了安胖子肥肉颤动的胸膛,直没至柄。 太顺利的过程让叶易安愣了愣,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就在这时插在安禄山胸膛处犹在颤动不已的骨匕突然急速失色,原本墨黑的颜色以肉眼难及的速度变淡变浅直至完全消失,几乎是眨眼间黑色骨匕上的黑色就已褪尽,恢复成了枯骨原本的惨白色。 惨白骨匕倒着****而出,力道之大使其直接从敞开的窗户中飞出,远远掉进凝碧池中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与此同时池中血液也开始异动,原本尚算平静的池面突然自发的搅动起来,而后就见淹没住安禄山大肚腩的血浆凝结出众多蛇头般的血流蜿蜒逆冲,争先恐后从骨匕刺出的破口处向安禄山体内挤去。 躺在血池中一直不言不动的安禄山蓦然睁开眼睛,****身体窜立起来,发出一声野兽负痛般的惨嚎,他那已全然是灰白色的眼珠紧紧盯住虚化中的叶易安。 没有正常的眼睛会是灰白色的,叶易安的身体从指尖到脚尖瞬间绷紧,这是遭遇到重大威胁时肉身本能的应激反应。 叶易安急退,因为退的太急气息紊乱以至于对丹力流转要求极高的身体虚化都难以为继,他开始显化的身体仍在飞退。 比他的急退速度更快的是一支蓦然凭空出现的长戟,戟长八尺,朴实无华,但其甫一出现就生生刺破了叶易安的丹力护盾,直逼胸膛。 那里正是他被叶易安骨匕刺中之处。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死亡的感觉与恐惧澎湃而起,这时急退中的叶易安就连驭出裂天斩鬼刀都已来不及,只能急运丹力以得自于狂信者的真言术暴叱:“破” 暴叱出口即已凝为丹力实体,虽然它仅仅阻了长戟片刻就被击破成散乱四溅的丹力流波,但借此片刻迟滞,叶易安已能够驭出裂天斩鬼刀斩向长戟锋锐。 长戟只是稍稍震颤,裂天斩鬼刀则倏然反弹,叶易安握刀的虎口处随之迸裂,血流出来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只能绝望的看着长戟贯破虚空刺向自己的胸膛。 无力感与恐惧一样强烈,虽然斗法交手的时间极短却足以让叶易安清醒认识到他与安禄山之间的实力差距至少是境界级的,在如此强横粗暴的绝对实力面前,他多次在险境中赖以脱困的果敢与机变毫无用武之处。 言如意口中惊呼,所有攻击舍弃安禄山向长戟而去,救援叶易安的意图极为明显。 从叶易安骨匕出手到此刻长戟临胸,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言如意急变促救仍旧来不及,山河锦尚在五尺开外的虚空,长戟已经杀至。 叶易安胸口处的衣服瞬间碎裂,贴身穿着的裂天战甲裸露出来。生死一线之际,二十年间仅仅发挥过一次作用的裂天战甲再度灿放出耀眼毫光,甲身铭刻的云纹脱甲而出,在毫光中盘旋飞舞。 重戟搅碎了裂天战甲的毫光,但战甲也实实在在挡住了重戟雷霆万钧的一击。 叶易安如遭重锤,不过他依旧近乎本能的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借长戟重击之势向言如意处飞退。 身子落定,叶易安张口吐出一口鲜血,看着虽然吓人,却是对身体有益无害。摸摸毫光还未曾散去的裂天战甲,甚至来不及体会心有余悸的强烈情绪,他已驭出裂天斩鬼刀迎上如影随形的长戟。 此时言如意的山河锦已经赶到,见叶易安仍能行动自如,她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再做散宝天女,驭出一件形如虎头牌的法器参与战团。 虎头牌法器全无攻击之力,只是纯粹的防御法器,惟其如此防守起来却是极为出色,山河锦、裂天斩鬼刀加上虎头牌总算挡住了霸气无双的朴拙重戟。 局势稍稳,言如意仔细看了叶易安一眼,“你怎么样?” “死不了” “他心障未解,现在强用丹力与寻死无异,坚持住,小心” 叶易安现在真想骂人,你藏着的杀手锏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放出来?但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安禄山从血池中站起后已是一堆****的肉山,当此之时却谁也顾不得他的丑态,言如意更是面色如常。 稍稍僵持了一会儿后,重戟的攻势陡然加倍的凌厉起来,且攻击的主锋全是往叶易安身上招呼,霎时间,叶易安承受着绝大压力与威胁,以至于连用黑符箓术的时间都没有。 背叛他的分明是言如意,这死胖子究竟在抽什么疯? 几度遇险后叶易安再也忍不住了,连续给言如意打眼色,其中的意思明显不过,不管你藏着什么后手,现在也该亮出来了! 言如意肯定看到了他的示意却并没有如他期望那般行事,她所做的就是紧咬下唇竭力护住叶易安,为此甚至连自身的防护都有些不在意了。 叶易安怒瞪她一眼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咬牙苦苦坚持,但很快他身上便又添了三道伤口,虽然并无大碍,但血流的却是吓人。 其间他抽空看了安禄山的情况后更是绝望,肥硕的肉山上,恍如蛇头般的血流源源不断,争先恐后的向胸膛伤口钻去,但到了伤口处时却似被什么无形之物给阻住,僵持中每数十道血流里只有一两道能最终突破阻障。 安禄山此时的情况分明是边与两人缠战,边还在极力阻挡血流入体,而且看样子只怕他更多的精力还花在后者上。 看清楚这一点后叶易安倒吸一口凉气,这贼厮简直是深不可测,他的修行境界究竟到了何等地步?一旦他摆脱血流的侵扰…… 此外,他怎会如此忌惮血流入体?自己的骨匕一击到底发挥了什么作用? 满头雾水!但就是这片刻分神使得他身上又多了两道伤口,若非言如意全力护持,其伤势就绝非是流点血那么简单了。 轩室内激烈的斗法仍在继续,但因为叶易安无暇止血疗伤,场面陷入了对双方而言难言优劣的僵持。 力敌不胜就只能改为智取,斗法中叶易安蓦然道:“安节帅如今称孤道寡,可还记得当年长安兴庆宫中的贵妃干娘吗?她不久前就死在距离长安不远的马嵬驿中,说起来她的死还是拜安节帅所赐啊” 安禄山沉默,叶易安不确定他为什么不说话,是怕说话乱了心神?却知道他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都不说话实在反常,既然如此就更要刺激他说话才行。即使不能乱他心神,分分心也是好的。 斗法中哈哈一笑,笑声里有着极其明显的讥诮意味,“一代绝色因义子而死,可惜啊,自此再难见到贵妃击鼓,节帅疾舞胡旋的风采了!” 昔日安禄山为讨好玄宗不惜觍颜拜比自己小十六岁的杨贵妃为母,其人虽是武人出身却跳的一曲好胡旋舞,恰是投了贵妃娘娘所好。每至长安觐见时,杨贵妃击手鼓,安禄山舞胡旋已成为固定的保留节目。年深日久,此事不仅宫人们人尽皆知,长安市井间也传播的极广。 对于安禄山来说,杨贵妃与他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吧!叶易安此时旧事重提,总该勾起些什么。 安禄山依旧沉默,叶易安笑声转冷,“贵妃娘娘这一去,禄山之爪从此再无用武之地,节帅岂不惜哉,痛哉?” 在安禄山与杨贵妃众多的传言中这是最让长安市井百姓们兴奋且经久不衰的话题,也是叶易安预想中最能刺激安禄山的,但结果却再次让他失望,安禄山依旧没说话。 安胖子究竟听没听见? 就在这时,言如意的声音随之响起,“轧荦山,你就不想想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闻言,叶易安不得不叹服还是言如意更明白安禄山。对于这贼厮而言,流言蜚语的传言又算得了什么,他又怎会真正在意?恐怕只有实实在在的背叛与威胁才能刺痛淆乱他的心神。 见安禄山还不开腔,叶易安接住了话头,“这里是皇宫,要不是庆绪太子大义灭亲的接应,我们怎么进得来?要没有庄将军弃暗投明,我们又怎么进得了水殿?亲儿子和心腹将领居然都反了,安禄山你这皇帝当得真是个笑话” “岂止是太子和庄将军!” “噢,还有谁?” “史思明将军父子,高尚高将军……如今大燕领兵重将十之七八都已弃暗投明,至于圣门之内诸位大祭祀也都已经知道轧荦山遭咒阵反噬,双目已盲之事。分明大势已去,轧荦山你纵然再强自挣扎又有什么用?” “说得好!我原本还诧异为什么咱们跟皇帝陛下斗法了这么久还没人来救,现在总算是放心了,哎,可怜皇帝陛下你登基才几天就已经天怒人怨、众叛亲离,细数自古以来之开国帝王还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窝囊的……” “****贱婢,朕今日定要让你们饱尝万神噬魂之痛,永世不得超生” 叶易安突然听到轩室内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心下大喜。只听这声音中饱含着的火山喷发般的狂躁,就知道安禄山忍的有多么辛苦。 循声看去,安禄山已经放弃了对血流的阻挡,****而肥硕的身体上无数蜿蜒如蛇的血流正争着抢着往胸膛伤口处涌去。与此同时他那身体周遭陡然放出无数道紫色光华,光华之盛隐隐然有直冲斗牛之势。 叶易安看到如此异状心中凛惕的同时蓦然想起马嵬驿那夜大道正紫气东来时的场景,安禄山与大道正一魔一道,怎么会有同样颜色的毫光? 细看之下才发现些不同,安禄山的紫色毫光颜色并不纯正,紫色染黑,且肉眼可见更多的浓黑正在浸染着紫色。 不等叶易安再看,刚才朴拙无华的重戟却陡然窜放出无尽毫光,随着安禄山手指弹动间的一次进击,山河锦瞬间洞穿,虎头牌四分五裂,裂天斩鬼刀也被撞的倒飞而回,叶易安勉强接住时刀身上的毫光已散失一空。 一击之威凌厉如斯!这才是安禄山真正的实力! “撤!”,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叶易安已拉起身侧的言如意向外疾遁,尽管知道这样做只是徒劳,他却绝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 至于预计中这时一定会出现的言如意的杀手锏,他是再不敢指望了,也根本就不相信言如意的后手能制住如此猛虎出柙般的安禄山。 尽管他从来就没有轻视过安禄山,但当这贼厮真正展现出实力时依旧远远超乎他意料之外太多。 “朕之驾前岂容你们这对措大贱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安禄山的确是癫狂了,说话间简直就是咆哮如雷,震得整个轩室瑟瑟作响。 应和着他的吼声,重戟光华爆闪连连,每一次闪耀都在两人周遭却未伤及两人分毫,等到爆闪熄灭。言如意与叶易安两人头顶脚下的天地陡然翻转过来。 叶易安极力稳住身形时看到了异常诡异的一幕,他与言如意竟然陷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一个已经无法分辨上下左右的凌乱空间。片刻后他才惊骇的意识到,刚才重戟的那连番爆闪竟是生生将他与言如意所在的空间从周遭的空间中给割裂出来。 空间切割,这是什么样的神通? 当此之时他们两人已是不折不扣的笼中鸟,网中鱼。仅仅数息之后,两人所处的这片被切割出的空间突然陷入了光明全部寂灭的绝对黑暗。 又数息后,一道光刺破黑暗而来。 血红的光。 当两人的眼睛能再度看清外物时,他们所面对的已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正文 第215章 刺王杀驾(四) 残阳如血,迎面而来的风粗糙凛冽,黏糊糊的带着浓厚的血腥气。四面八方有高山有巨石,原本很可一看的风景却因为山倾石碎呈现出入眼一片荒凉的狼藉景象。 高可及人的巨石是被生生抓碎的,碎裂处依然可以看到清晰的爪痕,至于山丘同样是被或抓或撞撕扯的七零八落,山石的废墟间扭曲着难以计数的伏尸,粗糙凛冽的风中带来的除了血腥气还有似乎伸手就可触及的危险气息。 看着那些伏尸的古怪装束,蓬头乱发,身裹兽皮,叶易安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地方?” 言如意摇摇头,她有着叶易安一样的疑惑,眼前的一切跟他们熟悉的那个世界差距太大,根本无从判断。 “你的杀手锏到底是什么?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言如意没回答,脸上神情苦涩异常。 叶易安对她脸上的苦涩视而不见,毫不放松的定要逼问出个答案。僵持了一会儿后言如意涩声道:“轧荦山受咒阵反噬而陷入心障你也是亲眼看到的,要杀他这是最好的机会,否则他若侥幸闯过这次心障……” “心障就是走火入魔,是不可能导引流转丹力的,但你看安禄山刚才的威猛强横,这是走火入魔……” 叶易安激愤之下还待再说,远处蓦然响起一声震彻天地的刺耳嘶鸣,循声看去就见远处倾倒的山丘背后飞起一只庞然怪兽,那怪兽长着鸟首人身,双翅拍动展开长达数丈。 除了翅膀巨大,怪兽形似鸟喙的嘴也大的吓人,长达数尺,颜色艳丽的简直妖魅。 这怪兽分明是看到了两人,促声鸣叫中已经急速飞来。 借着刚才难得的喘息之机止血完毕的叶易安正是火大的时候,怪异丑兽聒噪的又烦心,只因环境不明不敢轻举妄动,此时见它气势汹汹而来当即先发制人,驭出裂天斩鬼刀电射而出,重劈在怪兽最夺人眼目的长嘴上。 两下相交,以裂天斩鬼刀的锋利居然未能斩断怪鸟长嘴,剧烈的金石撞击声中隐隐可见火花四溅。 怪兽吃痛,嘎的聒鸣声中长嘴一张居然吐出一串圆形火球砸向裂天斩鬼刀,与此同时巨翅急剧收缩,震动至最激烈时一道短促闪电蓦然而出劈向阔大刀身。 这是他娘的什么鬼玩意儿!叶易安边运转丹力控驭裂天斩鬼刀与怪兽缠斗,边已开始手掐指诀步罡踏斗,很快,一道符图凭空现向怪兽飘去。 飘至怪兽头顶上空,符图蓦然无风自燃,在其燃尽的刹那,轻微的爆鸣声中天际陡然出现一片多达数十支的锋利冰锥投枪猛雨般刺向怪兽。 这一击来的太猛太快,正与裂天斩鬼刀缠斗的怪兽不及察觉已被冰锥接连刺中,尤其是那对巨翅被串出众多破洞。 愈发刺耳的聒鸣声中,怪兽如断线的风筝直直的坠落下去,砸起地上一片尘灰。 叶易安收起裂天斩鬼刀,一口气还没吐出,言如意已凝声道:“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一眼便倒吸凉气,刚才那只怪兽出现的山丘背后远空处不知何时涌现出无数黑点,以两人的目力清晰可见这些黑点中除了刚才的怪兽外,尚有不少同样形状古怪狰狞的巨兽,唯一的共同之处就在于它们都肋生双翅能自由飞翔,且体形庞大。 空中飞行怪兽正在接近,地上也有一只豹头人身、六足长尾的怪兽翻过山丘电一般跑来,在怪兽坠尸处停下步子低头大口吞食尸身,不等它吃完,第二只,第三只从山丘后窜出的走兽已经接踵而至,这些怪兽虽然都长着兽首人身,形貌却是千奇百怪,相通处只在于它们全都暴戾狂躁。 天上的怪兽成群成阵,地上的怪兽源源不断,若是普通人别说数,就是看到这些怪兽狰狞的样子都能被吓死,叶易安虽不至于如此,头皮也觉发麻。 这是什么鬼地方?这是什么鬼东西? “不能让它们合围,快走” 言如意身子没动,叶易安回头见她脸上怔怔的,“怎么了?” 言如意的声音透着罕见的失魂落魄,“它们……它们都是圣门各部族供奉的图腾神” 胡族大小部落众多,以此为根基的魔门信奉的也是多神教,这些怪兽竟然都是圣门多神中的图腾神……刹那间叶易安也有些失神,随即想到此前安禄山血池中血流幻化的图腾神果然与下面一些怪兽形貌相同,还有他那“万神噬魂之苦”的叫嚣,他是想让这些怪兽生吃了自己两人! 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没有时间细细探究了,眼见再不走就要被合围,叶易安攥起言如意的手向没有怪兽的方向狂奔。 最艰难的时刻到了,与此后的挣扎求存比起来,两人之前面对安禄山重戟的场面简直都算不了什么了。 单独的一只怪兽并不算什么,但当这些怪兽天上地下成群成阵的时候,两人除了不断的奔逃以赢取生存空间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血的残阳仍旧还在西边天际挂着,叶易安却觉得时间过去了千年万年,头顶上怪兽们的聒鸣声声连片,震耳欲聋,身后怪兽们的咆哮也越逼越近。 从他攥起言如意的手驭器狂奔开始,叶易安已经算不清他两人走了多远,其间他们始终是以最快的速度驭器狂奔,丹力消耗不言而喻,但却始终无法摆脱后面那些狰狞怪兽。 它们实在太多了,尤其是那些天上飞翔的怪兽总能绕着大圈子,无论他们怎么走始终在对方的圈子里,情势简直让人绝望。 绝望的极速奔逃消耗的不仅是丹力,对心神的考验更大。尽管两人都是久历磨难之辈,此刻也清晰感觉到死神的脚步似乎越来越近。 叶易安此时已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坚毅如叶易安,心底也开始冒出放弃的念头,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无论是丹力还是精神,这种绝望的挣扎实已到了所能坚持的极限。 极限处的坚持又持续了一盏茶功夫,叶易安陡然发现下方远处山根里似乎藏有一个洞穴,这个发现让他的精神猛然一震,当即引着言如意狂奔而去。 的确是个山洞,更让人庆幸的是山洞所依附的山根乃是既坚且厚的石山。 窜进石洞一连布下四道禁制后,两人几乎同时瘫坐在地上。 随着身下传出一片咔咔声响,两人这才注意到洞穴内密密麻麻不知堆叠着多少尸骨,因年代太过久远,尸骨稍稍受力即刻坍塌粉碎。 两人也顾不得这些了,叶易安取出袖里乾坤中仅剩的两瓶回龙丹,自己服下一瓶后另一瓶递给了言如意。 言如意没接回龙丹,“是我害了你!” 叶易安看看她,“我要是不愿意你就算绑也绑不了我来,我是自愿的,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愧疚。再则我们现在可没时间算什么鸟帐,快吃”,将玉瓶塞到言如意手上,他即开始趺坐呼吸导引,尽可能多的将回龙丹药力行散开。 言如意顿了顿后终究还是服下了回龙丹,不过她却没像叶易安那样将玉瓶随手丢弃,而是细心收进了贴身藏着的一枚锦囊中。 还不等两人将丹丸药力彻底行化开,洞外已是开锅的沸水般热闹,众多怪兽拥着挤着往小小的洞口里钻,地方却又不够,相互撕咬咆哮。山洞的石壁间依稀传来飞行怪兽们爪劈山石的声音,挠心挠肺,洞口处接连布下的四道禁制转眼就被生生撞毁了三道,最后一道也已是岌岌可危。 这样的场面下用法器已无太大意义,叶易安站起身,“你挡一下,我来行符” 言如意放出山河锦竭力反击,叶易安则开始步罡踏斗的行符,很快一道炎火符从天而降,将挤在最前面的七八头怪兽点成了火球。 趁此震慑之威,叶易安冲至洞口向上方处飞行怪兽密集处又放了一道冰凝符,山壁间的爪劈声顿时小了不少。也是借此时机,言如意复又补齐了四道禁制。 终于稍稍能空闲一下,叶易安不死心的再次试验五彩鸟手杖,但以往屡试不爽的神器在这个空间里却丝毫发挥不出神通,真真是古怪的很。 仅仅安静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外面的怪兽又开始涌动起来,洞璧处的爪劈声也随之响起,禁制一道道被攻破,叶易安再度上前行符。 当此之时杀伤范围大的符箓术实是最佳攻击手段,但面对杀不尽死不绝的怪兽,再有效的手段也只是苟延残喘,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形势。 当叶易安第五次要冲出去时言如意拦住他,驭出山河锦在洞外天空中极力铺展开,当其五彩霞光最盛时,完全铺开的山河锦缓缓降落,将山洞洞口及整个山根尽数包裹其中。 耳边的嘶吼爪劈之声倏然消失,突如其来的静谧竟然让叶易安有些不习惯。 “山河锦彻底毁了,不过能换来盏茶功夫的清静也不枉了” 言如意身上藏着的法器虽多,但最主要的却是这幅山河锦,这一盏茶的宁静代价着实不小。不过叶易安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也没就此多说什么,边抓紧时间休息边问水晶镜之事。 他是亲身体验过言如意那水晶镜神通的,它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能纤毫毕现的察人心湖,想藏都藏不住。他们被安胡儿弄进这个诡异世界不得脱身,若是水晶镜能发挥作用,至不济也能搞清楚这是哪里吧。 言如意苦笑着摇摇头,“我一进水殿就放出了水晶镜,不过它却对轧荦山毫无作用” 说话间言如意凑到叶易安身边,而后竟将身子主动偎进了他的怀中,“当年我还没凝成元丹时轧荦山已是圣门修行境界第一,今晚搏的就是他遭咒阵反噬难以动用丹力,如今……我赌输了,单凭你我两人想要与他斗法……没用的,没用的!” 不等叶易安说话,她先已伸手紧紧揽住叶易安的腰,将身体在他怀中钻的更深,贴的更紧,口中顾自喃喃柔声道:“我这一生父亲恨我,母亲憎我,兄弟时时刻刻想要杀我,今夜就连最信任的师父也……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出生,不该活着。挣扎了这么久我真是累了,就这样死了也好。能死在你的身边,你的怀里,苍天终究是待我不薄” 她的声音非常平静轻柔,但其间的凄苦自艾却足以令人耸然动容。一时间叶易安已经到了嘴边的责备她不该放弃斗志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但除此之外,别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言如意调整了下姿势,使自己的脸更紧的贴在叶易安胸口处,听着那强劲的心跳声,她脸上由衷的绽放出一抹惊艳到刺眼的笑容,柔柔的闭上眼睛,既像是在对叶易安说,也像是自言自语道:“你还记得汉水边的那个无名小洲吗,那里可真美呀,你在那里养伤的一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可惜不能死在那里,要不我真就再无遗憾了!叶易安,你还记得你偷看我出浴那天我在小镜湖畔给你唱的那两首曲子嘛?” 言如意根本不需要叶易安说话,含笑的唇间已有曲调流出: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卷舌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听着这熟悉的北地俚曲,叶易安的思绪恍惚间也被带入了回忆,而这时言如意已声调轻扬的唱起了第二支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皆藏! 在最美的风景里与最美的人一见钟情,四海九洲比翼遨游。在言如意发自灵魂深处的缱绻歌声里,叶易安的回忆油然回到了凤歌山的那个月夜,那片树林,那夜的月色真美呀,但比月色更美的却是踏月而来,满脸憔悴的林子月。 言如意唱完便没再多说一个字,任自己沉入那一个月中最美好的回忆。叶易安的回忆也越走越远,二十年间与林子月的每一次相会都无比清晰的重现眼前,从凤歌山到襄州城、长安、相州、洛阳、房州、直至失落之城。 失落之城……回忆到这里时他的心湖中猛然一动,直至回忆惯性向前又滑了许多个画面后他才激灵灵的反应过来。 此刻他在这片见鬼虚空中的处境与当日被困失落之城何其相似,区别处只在于这里围在外面的是无尽怪兽,而那里则是亡灵大军。 失落之城中,化去那些亡灵大军的是什么? 正文 第216章 刺王杀驾(五) 洞口处最后一道禁制也已岌岌可危,洞璧上方传来的抓挠声更是紧密如雨,叶易安甚至可以清楚看到那些怪兽狰狞面孔上不断滴下的大团口涎,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言如意抬眼撩了撩洞口后正要闭上眼睛等待最后时刻降临时,偎在叶易安怀中的身体却给推开了,她诧异的眨眨眼,“你……” 此刻哪里还来得及跟言如意解释什么?叶易安起身后即开始默思当日失落之城的石卷内容。⊙頂點小說,23其实直至此刻他依旧不明白石卷所载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一旦想到,其内容却自然而然的流泻出来,从头到尾毫无迟滞。 心中默思完毕,体内行将枯竭的丹力流转也已完成,今天丹力耗费实在太过巨大,短时间里绝难恢复,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后一次尝试,如果失败,必死无疑。 “喂……”,言如意刚开口,叶易安也同时张开了嘴,他用的依旧是得自于狂信者的类似于真言术的术法,吟出的却是言如意从未听过的古怪发音。 叶易安自己都不知道他吟出的什么,不过照猫画虎而已,随着他的吟唱一个个形似云纹的音符相继在空中显化出来。 洞口处狂躁的骚动猛然一窒,洞璧上紧密如雨的抓挠声也在瞬间停止了,它们停的太快太猛,极动到极静的变化甚至让洞中的叶易安与言如意极不习惯。 言如意站起身,惊诧的看了看叶易安后扭头去看洞口处那些怪兽。 她看到的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从叶易安口出吐出的显化云纹音符似乎有着异常的神力……传说中仙人们所拥有的定身术一般的神力。 刚刚还是疯狂的怪兽几乎是同时定住了身子,它们的面容依旧狰狞,姿势依旧凶猛狂暴,但……现在却全都凝固成了雕塑,活生生的,人世间最技艺高超的匠人也无法捏出的雕塑。 怎么会这样? 言如意心底的惊愕刚生,心湖内蓦然涌起一股融融暖意,虽然感觉极轻极淡却将整个心湖尽数笼罩,那感觉……就如同她的心脏正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捧着、呵护着、抚慰着。 叶易安的吟诵仍在继续,一个个音符仍在不断显化,那双手也越来越有力,渐渐的,那吟诵声在她听来也变了,变得就像春日的和风,母亲的絮语,暖洋洋的让人如此心安中又包含着郁郁勃勃的生机。 刺杀安禄山的行动从发动到现在,时间虽然不长,但言如意的心情却是几经磋磨,狂喜、绝望、愧疚……极短时间内遭受到诸般强烈情绪的冲击,心神的耗损其实比丹力更为巨大。 但现在,随着叶易安的吟诵,她那激荡的心湖开始归于平静,心神也开始清晰可感的恢复。与此同时身体却暖洋洋的动也不想动,说不清楚是不能动,还是不想动,总之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叶易安迈步向洞外走去。 跟那些形貌奇异的凶兽比起来叶易安的身体实在太小了,他就如同走进了一座密密麻麻的怪兽雕塑丛林,微闭双目的脸上宝相慈悲,让人看着忍不住从心底最深处生出亲近之心,却又被那看不见但清晰可察的神圣感震慑心神。 吟诵仍在继续,叶易安的声音并未加大,但在言如意的感觉中那吟诵却似和风般遍及整个荒原,无远弗届。与此同时叶易安身体中渐有辉光闪亮,并在转眼之间柔和的辉光已经升华至烈日般耀眼的光辉。 这一过程分明极短,但言如意却清楚的看到了辉光由弱至强的每一次层次变化,似快实慢的巨大反差让她的眼睛份外难受。 他到底在干什么?这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言如意的困惑没有答案,唯见自叶易安体内发散出的辉光仍在随着他每一次脚步的迈动而持续变强。当其脚步停止时整个人已变为一个璀璨的光源,别说再看清他的容貌,目光都已无法逼视。 叶易安化身的光源蓦然向上空缓缓升起,下方处的言如意虽然没有看见,却清晰的听到凤鸣声声不绝于耳,既像是拱卫,又像是仙音伴鸣。 随着叶易安在空中越升越高,从他体内发散出的神圣辉光也如阳光般在这片毫无生机的荒凉大地上漫洒开来,并随着叶易安高度的变化洒播的范围也越来越大,当其将言如意目光所及处尽数笼覆时,光源终于停止了上升。 此时,叶易安始终未停的吟唱已如洪钟大吕般轰然作响,但言如意却丝毫不觉聒噪刺耳,反而心湖中的温润愈发强烈,就如同山风山泉洗过,不仅心神的耗损尽数恢复,甚至就连心湖最深处不堪回首的惨痛伤怀也被抚慰的平平顺顺。满身满心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平安喜乐。 辉光撒播处,清音玄渺中,下方雕塑丛林中无数怪兽同时开始虚化,贲张的血肉由实体化为玄黑中包裹着深紫的毫光,一团团毫光虽竭力想往一起聚拢,但不等它们靠近融合就已被神圣辉光化的干干净净。 所有毫光化尽时,雕塑丛林随之消失一空,此前已经将两人逼入绝境的怪兽荡然无存,唯有似乎粘腻在空气中的血腥暴戾气息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言如意看着眼前仿似神迹的景象心中为之一松——那些图腾神兽不是真的! 身上微微一凉,一阵风来,空气中的血腥暴戾气息瞬间被涤荡的干干净净。又一阵风来,荒凉世界瞬间飞沙走石,当其停下时地上随处可见的无尽尸骸已尽被掩埋。 再度风至之时,夹杂着细密的雨丝,微风细雨之中就见荒凉干涸到除了怪兽再无丝毫生机的荒凉世界陡然开始出现一点两点,直至无穷无尽的绿色。 而后言如意便亲眼目睹了一场让她无比震撼的生命奇迹,无数的绿色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抽枝散叶蓬勃生长,郁郁勃勃的生机彻底覆灭了所有的荒凉。 无尽绿色长成叶,开成花,高成树。又一阵和煦的风雨过后碧草带露,琼花盛放,绿树清新如洗。刹那之后雨过天晴,荒原上空一道七彩虹霓横跨天宇。 曾经荒凉到除了怪兽再无丝毫生机的荒原就此变为仙境般的美妙所在,这一切变化让亲眼目睹变化的言如意目眩神迷,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言如意从极度震惊中醒过神还待细看时,天空中那道七彩虹霓的一方居然延伸到了她的脚下。 福至心灵踏步而上,彩虹便如一道桥梁,堪堪就在言如意行至虹桥最高点时,风停雨歇,辉光散尽,显现出原身的叶易安再无丝毫伤痛疲惫之色,整个人神采奕奕。 叶易安向她微微一笑,并未说话,收起手中执着的一卷石制经卷后抬手在虚空中画了几画,湛蓝的天空中赫然出现一道门户。 言如意紧紧握住叶易安伸来的手与他并肩跨过门户,随即就看到了那方熟悉的血池。 言如意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已经倒地并碎成了无数块的八扇屏,哪里有什么门户?哪里有什么荒凉世界? 太快也太大的变化让她刹那间有些恍惚,刚才所经历的难倒仅仅只是一个幻梦?她与叶易安是……回来了,还是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她身边的叶易安同样有些怔怔的,心中却是山崩海啸般的激动难抑。 我也能用那石卷!我也能改天换日! 金丹大道求的是什么,千言万语一言蔽之:白日飞升,成仙成神! 一直以来叶易安从没觉得自己能成就金丹大道,但就在刚才,就在那荒凉世界他却实实在在体验了仙神之力。那种一念之间呼风唤雨,再造世界的强大,那种超越一切束缚绝对自由的感觉太美妙了,美妙的让他狂喜、让他颤栗,让他一旦尝试就再不愿放弃。 强烈的冲动从心间涌起,叶易安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再度吟唱,他要把那种绝对的强大与自由紧握在手中。 术法顺利驱动,但刚才在荒凉世界迟滞无碍的石卷经文却无论如何都吟唱不出来,尽管它们在心底是如此清晰,但由心至口却似被一道厚厚的无形壁障阻隔着,连一个音符都吐不出来,那感觉就像心底的石卷经文被莫名的力量强行压制着一般。 为什么? 为什么! 不等叶易安探究原因,轩室外一声巨响惊醒了他,也使言如意彻底清醒。两人对望一眼后,不约而同收摄心神向前看去,入眼处是大片大片火光与法器毫光,还有仍在不断增多的人群。 人群中有宫女、太监、羽林卫,也有直接驭器虚悬于凝碧池上的魔门徒众,法器毫光正是由此而来,这些人将整个水殿围成了一个圈子,却无人能进入圈子里面。 恢弘的水殿建筑群不知何时已成为断壁残垣,但此地的法阵却仍然运转如常。两人也同时注意到他们所在的轩室也已面目全非。屋顶与墙壁开窗都没了,插入凝碧池中将整个轩室撑起来的柱子也已是长短不一,精美的地板上有大小不一的破洞,低头就能看到一片水光。整个屋内唯一完整的血池也已干涸。 从两人返回到现在不过就是弹指一瞬,言如意看清楚眼前天翻地覆的变化后双颊陡然一红,将依然被叶易安紧握着的手抽了出去。 叶易安浑未在意,此刻他跟被阻挡在法阵威能外的所有人一样仰起了头,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气势恢宏的激烈斗法,刚才将他与言如意从失神中惊醒的巨响正是来源于此。 斗法的仅仅只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身形庞大,****的身体尽被活物般自由流动的鲜血覆盖,远远看去似乎笼罩着一层血红战甲,更为惊人的是这巨灵杀神一般的人物身周升腾绕裹的竟然是紫色毫光,毫光之强劲直有上冲斗牛之势。 紫色毫光,金丹境界! 这巨灵凶神一般的人物自然就是安禄山,叶易安一看之下诧异万分的是此前他和言如意联手攻击时安禄山法器散发出的毫光分明是玄黑裹紫,怎么这短短功夫就已变成了如此的深紫? 看似没什么区别的颜色差别间反映出的可是境界上的巨大差异。玄黑裹紫意味着修行境界还属于真丹上入室,只是到了将要突破的时候;而全部的深紫则是修行境界已入金丹的显证。一字之差对于这个层级的修行者而言就是天渊之别。 念头一闪而过,现在可不是找答案的时候,叶易安随即将注意力集中到与安禄山斗法那人身上,看到的却只是一道飘忽不定的影子,这两人的斗法乍一看去就像是巨灵神与游魂之斗。 这人是谁,竟然能与呈现出金丹境界的安禄山缠斗? 就在这时安禄山蓦然又是一声巨喝,紫色毫光包裹中的八尺长戟倏尔右击,目标却非影子的本体,而是他左侧虚空。 这一戟威能太盛,撕裂空气发出震天音爆的同时,两人下方的凝碧池中激荡起无数水柱冲天而起,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远远看去,此时的安禄山当真是战神附体,赫赫生威。 一声之后又是一声,第三戟随即刺出,接连三戟一戟比一戟重,但每一击却都击在空处,正在叶易安愕然不解其意时猛然发现影子周遭的虚空似乎有些异样,那情景似乎就像镜子的镜面中突然多出了三道碎痕,于空间之中又分隔出一个空间。 碎裂虚空,安胖子是要用这种方式困死幽魂般的影子!当其这一轮重戟疾攻完毕,失去活动空间的影子也将成为笼中之鸟,必死无疑。 也正是在此时,叶易安终于能够看清影子的形貌。这是一个老头儿,枯干精瘦,发色枯白,身上更穿着一件宦官服饰,居然是个老太监。 在重戟狂暴到足令日月无光的攻势中,游魂般的老太监分明已经处于劣无可劣的形势,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有着明显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典型的胜利者笑容,似乎这一战的结局已经注定,而他就是那个最终的胜利者。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言如意的轻呼,“师父!”,短短两个字中有着无尽的惊喜、欣慰和担忧。 这老太监是言如意的师父,也是她今晚最大的杀手锏?叶易安注意到老太监恍若毒蛇般的长鞭法器时,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当日洛阳介福观外的旧事。 那一夜言如意与骆锦绣在介福观中密会,却被神通道人以上古法阵伏击,最终破掉法阵并将多达百余人的神通道人屠杀大半的岂非就是这长鞭?那晚老太监虽然始终未曾现身过,但叶易安对这法器印象太深,绝不会看错。 言如意几乎是口中发出轻呼的同时人已窜起,分明想要冲入战团为那老太监助战,但身子刚动已被叶易安扣住手腕,”别上去添乱” 此时安胡儿与老太监这种层级的斗法已经不是人越多越好,冒然加入不仅帮不了忙,甚至有可能会帮倒忙。除此之外,更让叶易安感觉不对的是那老太监的笑容——这场斗法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该笑的那一方,他的笑容太诡异了! 言如意挣扎中怒目而视叶易安,看来她与那老太监之间的感情的确很深! 就在这时激变突生,凝碧池上方天幕中的云气突然风起云荡,几乎是转眼之间散乱的云气就被一股不知来历的强横力量搅成一团漩涡,霎时间,下方的宫城乃至整个长安狂风骤起,飞沙走石。 正文 第217章 刺王杀驾(完) 突然而起的风来的实在太强猛,身体周围的断木随着风势乱滚着涌进凝碧池。∈♀頂點小說,23小一些的木屑则被刮起,在风中散乱的冲突穿刺,脚下本已残破的水阁瑟瑟抖动,似乎随时都要解体。 叶易安与言如意衣袂狂卷,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凌空蹈虚放出丹力护盾后眼前才又清楚起来,也就是这时,脚下喀喇喇一片乱响中,残破的水阁被突起的狂风彻底撕裂,坠入急浪翻涌的凝碧池,溅起大片裹着雪白泡沫的水花。 由水阁开始,整个水殿建筑群都遭遇了灭顶之灾,先是琉璃瓦被揭掉,继而狂风从顶部灌入屋内肆意冲撞,并与外部的强风夹击着墙壁房梁,喀喇喇的声响连绵不绝,并很快就化为一片连绵的沉闷轰响。 漫天尘灰飞扬中,始建于武则天朝,曾见证无数新进士们科举荣耀的神都水殿轰然倒塌,彻彻底底的化为一片齑粉。 狂风中心处如此,外面的情形也没好上多少。水殿法阵威能范围外此时早已是一片散乱,原本驭器簇拥一处想要挤进来的魔门徒众正纷纷散开;被大战吸引来看热闹的普通宫人们则在声嘶力竭的喊叫,有的跪在地上强顶狂风不住向天磕头,有的呆坐在地上满脸呆滞,还有的艰难走动着想找一处避风的所在,甚至还有几人不知何故竟被狂风卷起,正在空中浮沉起降,拖出一道道凄厉的尾音。 这般景象再伴随着不时的房屋倒塌声,狂风之下的水殿乃至宫城俨然已是一幅末日来临景象。 叶易安的这一瞥却被安禄山如雷的吼声生生扯回,看过来时斗法的形势已经剧变。 安禄山意将老太监周遭虚空彻底撕裂的攻击终究没能完成,甚至他恶斗的对象都已变了,从老太监变成了头顶狂荡的云气漩涡。 漩涡一边狂荡的旋动一边仍在撕扯周遭云气裹入其中,但其漩涡的范围不仅没有扩大反而还在逐渐缩小,与其致密紧实相对应的是,发源于此的狂风越发呼啸凌厉,劲道猛烈蛮横。 虚空之中,安禄山已彻底放弃了对老太监的攻击,身周的紫色毫光浏亮到了极致,分明是全力催发的结果。因这暴涨的紫色毫光围裹,本就身形庞大的他愈发显得高耸伟岸,其状若神。 朴拙的重戟此时俨然已化身为矫健凶猛的恶龙,拖着长长的紫色毫光逆势而上攻向云气漩涡,纵然此时狂风呼啸依然掩盖不了重戟飞窜时因速度太快而带起的连绵音爆。 重戟逆势刺向云气中心处,意图将高速旋转的漩涡给撕开,几度强猛突刺却见效甚微,反是重戟本身差点被漩涡裹挟失去控驭。 目睹此状安禄山又是一声惊天怒吼,重戟稍稍一退后拖着更为暴涨的紫色毫光再度刺入漩涡。 叶易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边观战边在心中猜度安禄山到底是在与谁争斗,看这风云变色的景象,真是像极了传说中的大天劫,难倒安禄山这是在应劫? 思忖中他将目光投向那老太监,希望能从他那儿看出些端倪。 老太监此刻的表现很古怪,面对如此良机他却没有上前夹攻安禄山,打既不打走又不走,就停在适才斗法时距离安禄山极近的地方。 更古怪的是他的脸色。照说刚才与安禄山斗的你死我活,现在安禄山陷入如此窘境后他应该很高兴才对,但叶易安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高兴的样子,那皱纹密布的脸上神情非常复杂…… 对,就是复杂……也正因为如此,叶易安在不知道他与安禄山有着什么样的过往的情形下,丝毫把握不住他的心境与情绪。 怒吼一声连着一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每一声怒吼都意味着安禄山又一次反击的失败。 又一声雷鸣般的怒吼惊醒了正在琢磨老太监神情的叶易安,抬头看去就见此前威风八面的重戟已彻底陷入云气漩涡,随着漩涡越转越疾,戟身的紫色毫光也逐渐隐没。 安禄山最为依仗的法器算是彻底完了! 安禄山法器虽失却没有放弃抵抗,两手反腕一压一提,下方处正波浪翻涌的凝碧池陡然如煮沸般腾涌掀动起来,片刻后就见湖面上蓦然涌起十数处粗达近丈的水头冲天而起,冲到半空之后十数处水头盘曲纽结着汇合到一起冲向云气漩涡。 昏暗的天地间这些一头连着凝碧池一头冲向云气漩涡的粗大水柱既像晶莹狰狞的水龙,又像一颗参天巨树扎根于天地之间,场面真是无比壮阔震撼。 水龙冲上天后被云气漩涡尽数吸纳,安禄山身周紫色毫光暴涨,愈发用力的催动水头,霎时间凝碧池上又有无数水头腾涌而起一头联接湖中,一头扎入粗大水柱。 凝碧池作为皇家禁苑内湖,名虽为“池”其实占地极为广大,其中蓄水之多可想而知。但此刻在安禄山的催动下,叶易安却骇然惊见整个凝碧池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下去。 这一幕比之此前所有的斗法都让叶易安更为目眩神迷,这就是金丹境界真正的实力?排山倒海何曾虚妄! 安禄山催动的快,那云气漩涡吸纳的亦快,极速失水之下凝碧池裸露出大片的湖床,无数虾鳖奋力在淤泥中向岸上挣扎,从水中不断腾起落下的鱼儿几乎遮蔽了整个沸腾的水面。 愈往后水头的抽吸愈快,天际组成漩涡的云气却越发颜色乌沉,且转动的速度已明显开始变慢。 叶易安目睹此状本已放下的心思为之一紧,安禄山虽是个贼厮,但的确是够聪明。 云气漩涡无论是颜色的变化还是自旋速度的放慢显然都是吸纳湖水过多的缘故,安禄山分明是要以近乎无尽量的湖水来崩溃掉越来越紧密致实,也越来越力量强横的云气漩涡。以一人之力对抗如此天劫,不得不说这实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这期间让人瞠目结舌的除了安禄山那似乎永不枯竭的丹力,更要叹服他在绝境中把握机会的能力,难怪这厮能被尊为战神,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联通天地如巨树根须般的水头消失时烟波浩渺的凝碧池也已彻底干涸,而天机的云气漩涡沉甸甸的几乎转不动了,随着其内旋的结束,肆虐的狂风也悄然散去,以水殿为中心的宫城重又恢复了宁静。 立足虚空高耸伟岸,其状若神的安禄山举起右手指着云气漩涡蓦然爆发出一片几近疯魔的狂笑,“你们这些落霞洲上的缩头乌龟,教门叛逆,来呀,来!” 安禄山虽是在笑,但他此时的表现却更像是在狂乱的宣泄,他那怒吼声里有着太久的压抑与不甘、不满。 但这些叶易安都没注意到,此时他脑海中不住回响的只有安禄山说出的那三个字——落霞洲 原来安禄山早就知道这云气漩涡从何而来,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劫! 全身浴血,发须贲张的安禄山指天笑骂到最激烈时,一道瞬间点亮了整个长安夜空的霹雳蓦然从云气漩涡中心处刺出,正中安禄山。 安禄山那有气冲斗牛之势的护体毫光瞬间被击散,化为无数丹力流波四散飞溅。直到这时随同闪电伴生的轰鸣雷音才响彻天地,这雷鸣实在太烈,距离地面也太近,霎时间就连叶易安都被轰鸣的双耳短暂失聪,眼前金星乱冒。 待其恢复过来时,目光所及处不仅宫城,乃至整个洛阳都已化为一片齑粉。原本鳞次栉比的房屋如今还耸立着的已是百不存一,无数宫人百姓以各种各样的姿势被震毙当场,曾经繁盛一时的神都洛阳在这强烈至极的雷爆下彻底毁于一旦。 叶易安没有时间为洛阳的毁灭唏嘘哀悼,一瞥过后他的眼神就盯回在了安禄山身上。 几度趔趄之后安禄山终于站稳了身体,随即就见数十件法器狂风暴雨般被他打了出去,而后右手一伸,一支纯以丹力外化而成的紫色重戟悄然形成。 绰着这支重戟,安禄山庞大的身形不退反进,随着那数十件无一不是法宝级的重器冲进了云气漩涡深处。 风云激荡,电闪雷鸣,但任叶易安无论如何驱动天眼术法也无法看清云气漩涡内部的争斗,只是强烈的感觉到洛阳宫城上方的天空似已彻底塌陷沸腾。 莫名的叶易安全身的血陡然为之一热,隐隐之间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此时此刻此地,此情此景之下,至少在这一刻他希望输掉的那人不是安禄山。 这念头的确古怪,根本不合乎理智,但却来的如此强烈。 也不知等了多久激荡的风云慢慢平复,当安禄山从云气漩涡中冲出时,叶易安居然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此刻的安禄山须发散乱狼狈到了极点,但他毕竟是冲出来了。 叶易安一口气还没出完,就见安禄山身后的漩涡中心处陡然窜出一支云气化成的巨手,五指宛然,其间裹杂着不断生灭的雷爆电光。 巨手一抄便将安禄山紧紧攥住,并以比出现时更快的速度缩了回去。而后就见云气不断翻腾内旋,盏茶功夫后才彻底平静下来。 待其彻底平静的时候,随着又一道电光雷鸣,洛阳上空陡然下起了让幸存者永生难忘的大暴雨,这瓢泼桶浇般的大暴雨并不持久,雨住之时,天空中本是纽结一处的云气已经四散开去,清寒如水的月光洒照下来,笼罩着一塌糊涂的神都洛阳。 直到月光照到自己身上时叶易安才从怔忡中醒过神来,扭头看去言如意已不知何时到了老太监身边。 但那老太监却并没跟她说话,依旧如自己刚才那样仰头望着天际,望着安禄山消失的地方,只是脸上的神情更复杂了。 又过了一会儿,老太监才恢复过来,满脸落寞的他深看了叶易安一眼后向言如意交代了几句,而后便凌空蹈虚着向外而去。 言如意重又回到叶易安身边,“稍后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明天找你说话”,急匆匆说完后她也转身去了。 安禄山完了,却留下一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言如意还有得忙。不过这些他都没在意,此时他的心神依旧没能从刚才那场恶斗中完全收回来。 没过多久水殿法阵张起的禁制幕便已消失,叶易安不想再呆在这里,遁走之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魅影般的老太监正在大杀四方,原本被困在禁制外的安禄山心腹死伤枕籍。 正文 第218章 老太监 魔门内部的血腥清洗开始了! 叶易安离开宫城后并没有去远,而是到了位于城郊处的介福观。※%頂※%点※%小※%说,23这里虽然距离宫城甚远却依旧受到了斗法的影响,昔日辉煌的观宇大半倾塌,地上泥水淋漓。看观的那些人不知是跑了还是都被压死了,总之断壁残垣间一片寂静。 叶易安此时求的就是一个安静,是以对满地狼藉也未在意,径直到了介福观最中心处。当日言如意与骆锦绣就是在这里会面并遭众多神通道士以上古法阵伏击的。 观宇正中的太上玄元皇帝殿也已半塌,老君神像歪倒在神座上,唯一尚算完好的是四面布满大小裂缝的围墙,使这里看来还算一个较为密闭的空间。 叶易安丝毫没有要将歪倒神像扶起来的意思,更没有要打扫整理的想法,一眼瞥过并布下道禁制后便陷入了沉思。 一开始回顾脑海中自然便涌出了安禄山的身影。关于他今晚实在有太多的谜团未解。 既然安禄山已遭反噬,按理说便是动也不能动了,他为什么还有如此狂猛的战力;他的修行境界为什么会在极短的时间里由真丹提升到了金丹,这完全违背常理啊;那血池中的古怪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他与言如意陷入的荒凉世界,又是怎么回事?老太监与安禄山之间是什么关系,他在魔门中又有着怎样的地位? 这些疑问相继出现却又很快跳走,最终叶易安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了安禄山向天怒吼的那一段。 安禄山最后一口咬定驱动云气与他大战的人来自落霞洲,但落霞洲之与魔门就如同云翳洲之与道门,他们本是同出一源,落霞洲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举动岂非是亲者痛仇者快? 难倒落霞洲中人是为了帮言如意?叶易安摇摇头,这根本说不通。如果早知道有如此强援,言如意今天的表现断不会是这样。 想到这里,叶易安脑海中暮然浮现出老太监那古怪的笑容——当时正与安禄山大战的他分明已处于绝对劣势,但脸上露出的却是稳操胜券的笑容,为什么?难倒他……在那时就已知道落霞洲必定会来人! 这个疑问此刻是没有答案的,这就逼着叶易安只能换一个思路去想。他想到的是时间,如果所疑是真,老太监凭什么判断落霞洲中人会在什么时间到? 由此便自然而然的引发出另一个疑问,落霞洲中人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那个时间来? 叶易安的思绪从这一点切入后便越想越深,今晚先是他与言如意借安庆绪和庄严之助潜入水殿偷袭安禄山,袭杀失败双方乱斗,他二人更被安禄山逼入那荒凉世界,论说起来当时闹出的动静也着实不小,落霞洲中人那时为何不来? 前后之间要说区别的话,从安禄山身上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呈现出的修行境界不同。他与言如意发动偷袭时,从丹力毫光的颜色看安禄山呈现出的还只是真丹上入室境界,与老太监斗法时紫气直冲斗牛,分明已是不折不扣的金丹境界。 难倒……根源在这里? 思绪至此,此时脑海正高速运转的叶易安猛然想起当日马嵬驿后的旧事。马嵬驿之变中玄会身死,道门狂信者遭遇大清洗,仅玄叶带着些漏网之鱼侥幸逃脱。 当时他曾与玄叶有过一番对谈,曾问及大道正所说玄会因不愿去云翳洲而刻意控制自己修行境界之事,玄叶的回答是“这世上并非没有金丹境界修士,也并不是太稀少,只因他们一旦突破金丹期就去了云翳洲”。 这是玄叶的原话,叶易安直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他当时所说的每一个字,既然想起了这个自然就不会忘记他后来补充的另一句话,“魔门之内及其控制的塞外修行界同样如此,只不过他们去的是落霞洲” 原来如此? 至此,叶易安总算对此前这个最大的疑惑有了个解释。 随着这个疑惑的解开,其它的许多疑惑也都有了说得通的答案。 安禄山为什么在遭遇咒阵反噬之后还能驱动丹力斗法,十有**与他的金丹境界有关,那毕竟是金丹境界啊,谁又知道修行到如此境界后会有多少无法想象的神通? 至于他之前在水阁中浸泡血池,不言不动,甚至显示出的修行境界乃至战力都是真丹上入室,则分明是为了隐藏掩饰。 他根本就不是在短短时间里将修行境界由真丹突破到金丹,而是早已突破金丹境界却只呈现出真丹境界的样子。当老太监逼着他必须竭尽全力斗法时自然而然就显现出来。 难倒这才是老太监的真正目的——逼出他隐藏的金丹境界后让落霞洲来抓人?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越想越有可能,从后来的斗法看老太监根本就不是安禄山的对手,又是孤身一人前来,若非依仗于此,难倒是来送死不成? 玄会之后是安禄山,一个刻意控制着修行境界不突破金丹,一个突破金丹境界后却百般掩饰,如今两人的结局不需多说,只是……他们为什么都不愿去云翳洲或是落霞洲? 还有,据玄叶当日所说,方今修行界中突破金丹境界后却又没去云翳洲的就只有大道正一人,这话是真是假?若是真,大道正又凭什么例外? 叶易安的思绪由此生发开去竟是越想越多,云翳洲与落霞洲分属道魔两门,分明是冰炭不同炉,却为何在此事上……他们是不约而同?还是早有合谋?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有就是他如今的修行境界也已到了真丹下入室,若有那么一天到了金丹境界的门口时又该如何自处? 世间的疑惑就如烦恼,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且总是来的更多。夜凉如水,叶易安在断壁残垣间伫立许久却依旧无法找到答案。 良久良久之后他只能无奈将这些疑惑暂且压在心底,转而开始思虑起魔门经此大变后定坤山该如何应对,他又该如何行事。 面对这些新生的疑惑唯一可做安慰的就是玄叶当日的言语,“不过师兄曾经提及过,这些人除了抓人之外并不会干涉修行界事务,任何事都不会干涉,而金丹修士一旦进入云翳洲便永无再回之期” 依旧是玄叶的原话,只希望他这番话是真的吧!在解决道门并清楚明确的问出师父的下落前,叶易安实在不希望横生枝节。至于那以后会如何……叶易安现在真不知道,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师父一定要救,为此他不惜与天地为敌。 在思考未来的行动上花费的时间远比刚才更多,当叶易安心中已有定见时天际远处已露出鱼肚白般熹微的晨光,这注定难忘的一夜就此结束了。 其间他一直没等来言如意的联络,听到看到的却是洛阳城中不时传来的喊杀声以及明显是大规模斗法才能激发的丹爆及丹力流光。由此看来言如意的收尾工作着实比想象中更麻烦。 等待中叶易安索性重回了洛阳一趟,目光所见正乱成一团乱麻的城市已是彻底毁了,现在若是有远人来此必然绝难相信眼前的这片废墟会是号称九朝古都的洛阳。 金丹境界修行者的威能也在废墟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恐怖,叶易安的脑海中甚至于冒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极荒谬的念头,“或许这就是金丹境界修行者会被抓走的原因?” 即便是千年雄城所化的废墟也只是废墟,实在没什么看头,言如意又太忙分身乏术,叶易安正想着先回定坤山以做布置时,腰间用以传信的玉玦突然有了动静。 他身上如今有两枚可做修行者间相互传信的玉玦,一枚出自言如意,一枚则是出自虚月,此时此刻玉玦忽然有了动静心中顿时猛然一跳,是虚月传信! 取来一看却是言如意,约他即刻在介福观相见,见此信息叶易安心中刚起的那一点躁动瞬间消失,只是疑惑于言如意此刻怎么会有时间? 介福观外他见到的却不是言如意,而是那干瘦枯瘪的老太监,几乎就在看到的同时叶易安全身猛然紧绷起来。 依旧是一身宦官服饰的老太监分明感受到了他的戒备却没说什么,慢腾腾的踱步过来,只看他此时的样子任谁也难相信他会是昨晚那个虚空之上能与安禄山斗法争雄的修行者。 更诡异的是当老太监已经靠的极近时叶易安依旧没从他身上感受到丝毫修行者的气息,而这种情况在其修行境界突破真丹之后就再也没发生过。 为什么会这样? 声色不露中叶易安又添三分戒备。 老太监走到叶易安身边后没有停留的继续便步向前,似是为了解除他的疑问随口说道,“善后的事情太多,如意女来不了了。大局已定,想见你的是我”。 老太监虽摆出一副边走边说的架势,叶易安却不肯与他并肩,落后一步也不开口说话。 老太监并不回头,边走边顾自说道:“昨晚倒是多亏你了” “我有什么能耐……” 老太监不等他说完直接截住了话头,“安禄山之母阿史德氏是个突厥人,多年不育后往轧荦山祈子,其间机缘巧合之下偶得一神器,后来她生子安禄山天赋绝佳,这一神器经其多年以本身精血淬炼,遂成最大依仗” “当日安禄山为攻破玄都上观不惜发动咒阵,后遭反噬而丹穴不损,丹力不失靠的就是这本命神器,他在十年前就已突破金丹修行境界,之所以能掩饰至今,靠的也是这本命神器,今天要不是你破去此物,必不会有现在这结局” 原来安禄山当日之所以悍然发动咒阵乃是有所依仗!不过正是如此方才解释的通。 这念头在叶易安脑海中一闪而过,老太监这话只在让他不明所以,“我何曾破过他什么本命神器?” 老太监闻言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若没有破去他那神器,你与如意女怎么回得来?” 叶易安霍然开悟,老太监说的是那个遍布怪兽的神秘空间——原来那竟是安禄山放出本命神器的结果? 在老太监随后的解说中叶易安才明白安禄山之所以能掩饰其修行境界,全在于当年他行将突破真丹上入室时就开始将修炼的丹力转入神器,他与言如意在那荒原中遭遇的那些凶兽就是这些丹力所化。 因是如此,安禄山外在呈现出的修行境界就是始终停留在真丹上入室行将突破的边缘。又因为那是本命神器可随心驱遣转换,在遭遇咒阵反噬时他便凭借这些丹力加以抵御,所以才会出现其被咒阵反噬却战力丝毫不减的状况。 若以战事来做比喻的话就相当于安禄山始终掌握着一支谁也不知道,却又能随时调用的奇兵,这中间有多少好处,单只一个“示敌以弱”便让人浮想联翩。 此次安禄山遭遇咒阵反噬后本命神器中的丹力竭力想要回流丹穴却被安禄山强行压制,目的就在于既要运用这些蓄积的丹力抵御咒阵反噬,又不能让它们回归丹穴使其再也无法掩饰修行境界。 其丹力离开本命神器后外化需要载体,那些鲜血承担的就是此一功能,血池也正是为此而备,这也正是他与言如意所见安禄山既浸泡在血池中也竭力避免血流涌入体内的原因。 安禄山此举固然神妙到可称巧夺造化的地步,但世间万物必然有利有弊,此乃自然之理谁也不能违背。他这番布置最神妙也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是相同的两个字——平衡。 叶易安破去他的本命神器对安禄山最大的伤害就在于打破了这种平衡。当他无法再通过本命神器束缚那些已经外化于血流的丹力时,丹力的回流丹穴就成了必然结局,安禄山虽因此彻底压制住咒阵的反噬,但其真实的修行境界也再难掩饰。 老太监此前的话并没有说错,归根结底,他叶易安才是今晚最大的功臣,安禄山实实在在是毁在了他手上。只是其间的玄妙原由实在太曲折,老太监若不说破凭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正文 第219章 有所不为 老太监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就在叶易安转身要走时一道黄光扑面而来,接住后才发现这是一卷时间极古的竹简,或许是把玩太久的缘故,简身透出一股温润的玉光。●⌒頂點小說,23 叶易安疑惑着展开竹简,身体猛然就是一僵。竹简开篇处是用汉隶书写的四个小字:《蛹蝶秘法》 呼吸不可避免的急促起来,强忍住激动将简上所写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叶易安当即确定这份记录着全部五层《蛹蝶秘法》及其丹力运用法门的竹简是真的。 简中所记载的前三层秘法与他修炼过的一模一样,除此之外更重要的证据是这竹简中的汉隶笔迹与失落之城壁画中毫无分别,绝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分明已经拒绝了他的要求,为什么还给我这个?”,叶易安明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此刻却没心思多想,一旦确认无误之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秘法上了。 迫不及待的离开介福观最终在龙门山里寻了一个人迹罕至之处,叶易安开始默诵竹简上的后两层秘法及丹力运用法门。这东西渴望的太久,此番得来又实在太诡异,他竟是生怕像一场美梦般转眼即逝,所以纵然竹简就已握在手上仍是不放心,总要将内容全部背下来之后才真正安心。 良久之后,叶易安三度确认所有内容确已牢记于心如斧凿刀刻后长出了一口气。 站起身随意活动了一番,之后他并没有急着离开龙门山而是就在山中对着竹简从头细看揣摩。 他之前修炼《蛹蝶秘法》的三层分别是三个不同来源,第一层得自于活死人;第二层得自于言如意;第三层则是得自于失落之城壁画,来源不同,时间不一,后面还缺着两层,这就使他从没有机会从整体上对整个秘法加以揣摩把握,因此也必然会影响到他对秘法精髓的理解。 现在终于有机会一窥全豹,叶易安此刻要做的就是从第一层到第五层整体审视、理解、琢磨并把握全套秘法的创制思想,也就是希望通过秘法本身来与六百年的宁无缺做一次无声的交流——当初为什么要创制这套功法?目的是为解决什么问题?作为创制者而言对这套功法最看重的又是什么? 像这样分为多个层次的功法必然有其特定的体系,即便上面所有的问题一时还揣摩不出,把握不住,他也至少要对功法体系本身有一个明确的理解,这将直接关系到他对后两层秘法的修炼。 一旦沉入便难以自拔,山中的静谧更使他浑然不知时间之流逝,要不是被腰间玉玦发出的震动唤醒,他还不知道要沉思到何时。 玉玦传来的依旧是言如意的信息,约定了见面地点后叶易安才注意到天色的不对,不知不觉中他这次入定至少已过去了一天多的时间。 呼吸着山中清新的空气,默思着入定中的收获,前几天离开定坤山到洛阳时的坏心情已彻底一扫而空。 这一趟洛阳来的值! 等他到达约定的见面地点不久言如意随之而来,衣衫还是那套衣衫,脸上隐约可见憔悴之色,但一双眸子却是神采飞扬,顾盼之间明显多了些威权自重的凛然。 重新夺回木萨之位,且身边再无安禄山压制,虽然时间很短,言如意的变化却是其来有自。 “李师尊见你是为什么事?我问他却不肯说” 叶易安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我七岁离家之后就是他收留的我,此后多年又对我悉心教导,实是亦师亦父” 言至此处,言如意顿了一下后微微摇了摇头,“但他从没有说过自己的来历,我也是直到十多年前接任木萨后才知道他一直跟随在安禄山身边,自从安禄山当上唐朝的三镇节度使后,饮食起居都是他在掌管” “当年在襄州时你曾跟我说过宁无缺为修炼《蛹蝶秘法》不惜自宫,这是他告诉你的?” 言如意摇摇头,“这消息出自黑水靺鞨族中的一位大祭师,不过我曾求证过师父,他却什么都没说。后来那位大祭师也死了,全家都被屠的干干净净,自此我就再没向师父问过宁无缺的事情。对了,师父找你究竟是干什么?” 叶易安略一沉吟之后开了口,既已决定要说他就毫无隐瞒,所有一切尽都和盘托出,包括《蛹蝶秘法》的事情。 言如意毕竟更熟悉这个神秘的老太监,或许她能帮着解惑也未可知。 言如意静听叙说的过程中脸色就一直在变化,等到叶易安说完脸上已是惨白一片,就那么伫立着久久无言,刚才来时眼中的意气飞扬已经转变为茫然无措。 叶易安也没说话,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贵为魔门木萨,但言如意的命运委实是太惨了,甚至比他这自幼被遗弃的孤儿更惨。她与言无心、言无意、萨木兰以及老太监的关系与情感都太复杂。母女之情与师徒之情的纠葛本已够让人烦心,其间再夹杂上魔门的传承与广大,任谁骤然卷入这样的情感漩涡时也难免心乱并感觉无所适从。 良久的等待后两人之间依旧静默无声,叶易安长出一口气走到言如意面前伸手将她揽进了怀中。 言如意刚一入怀不知积蓄了多久的眼泪就扑簌簌肆无忌惮的喷涌而出,整个人紧紧缩在叶易安怀中,此刻的她真是委屈到了极点,也可怜到了极点。 言如意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从来就不是,却在短短的时间里两次泪如雨下,且都是在自己怀中,叶易安即便再铁石心肠此情此景之下也难免生出怜惜之意,抬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背部作为安慰。 前所未有的刹那温柔彻底击垮了言如意最后一丝心防,先是哽咽、后是啜泣直至嘶声痛哭,但不管如何她总算是发泄出来了。 盏茶功夫后言如意的哭声渐渐止歇,又过一会儿离开了叶易安的怀抱,背转身子沙哑声道:“师父的条件你为什么没答应?” 叶易安答非所问,“十多年前你真是因为我而杀的言无心?” 言如意的身子轻颤了颤,“当年你因那道人陷入收藏龟甲兽骨的地下甬道,我以为你必死无疑,就想着找道门为你复仇,若不杀言无心怎能登上木萨之位,又何谈报仇?” 叶易安沉吟片刻,“当日你能为我杀言无心,今天我为什么就不能为你而拒绝《蛹蝶秘法》?” 就此一句后他再未多说,此时此刻他甚至希望言如意能将萨木兰彻底忘记。不过也就是这一刻他明白了以前一直存在的疑惑——为什么言如意身为魔门木萨多年却对道门乃至落霞洲内幕知之甚少,甚至连那狂信者玄叶都不如。 如果老太监所说魔门木萨传承属实的话,言如意的确陷入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萨木兰一日不死她便终究是有名无实。 听到叶易安的答复言如意又是许久没说话,其间几度伸手抹向眼部,当其再度开口时已是转了话题,“他给你的《蛹蝶秘法》切不可修炼” “嗯?我已经看过,那秘法并无问题” “你还不明白嘛,师父给你《蛹蝶秘法》其实并没有安着好心,安禄山就是前车之鉴” 叶易安之前是囿于得失心太重所在才会不解老太监为什么给他秘法,经言如意一言点破瞬间就明白过来。 简而言之老太监想的绝不是助他修行,而是在促使他通过《蛹蝶秘法》的修炼尽快突破金丹境界,到那时他就会是第二个安禄山。 这老太监简直是包藏祸心! “当年我初见师父时他的修行境界就已到了真丹上入室,再看他昨夜与安禄山的斗法同样如此,这么多年始终没有突破金丹,以他的天赋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为什么?” 言如意沉默了片刻,“萨木兰与言无心的旧事让圣门内许多人心有余悸,多年来师父一直希望我在圣门内部选择道侣……” 她的话虽然只说到这里,但意思却已表达的清清楚楚。归根结底,老太监是怕言如意会成为另一个萨木兰,而他自然就是被老太监认定的另一个言无心,想要通过这种方式除了他。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老太监给他《蛹蝶秘法》简直就是包藏祸心! 这一话题说到这里后同样进行不下去了,叶易安冷冷一笑,“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见叶易安悄然转了话题,背身而立的言如意眼神蓦然一黯,随即转过身来,“当下仅是整合圣门内部就要耗时良久,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现在你我就当联手彻底灭掉道门” “什么?现在?” “对,就是现在”,叶易安的声音比之刚才多了几分急促昂扬,边踱步边促声说道:“安禄山树大根深,要完成你所说的整合需要多久?又有多难?与其如此不如此时就倾力南伐,灭掉道门可谓圣门历代木萨前所未有之大功,届时你挟此奇功号令圣门,谁敢不从?这本身就是最好的整合法门” “但圣门毕竟刚遭内乱……” “你们如此,道门何尝不是如此?而且跟道门的内乱比起来,安禄山之事对圣门的伤害要小得多,以你之聪慧实在无需我多说,自然明白眼下正是灭道门最好的时机” 叶易安的急促声里言如意的呼吸也慢慢粗重了不少。的确,随着她正式接任圣门木萨,修行界的形势其实再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因为她的上位,因为她与叶易安之间的信任,这就使刚刚形成不久的修行界三足鼎立之势被打破,圣门与散修界的联盟已经成为可能,而且这还不是那种勾心斗角,彼此提防的内耗联盟,即便不是十成十,但八成的勠力同心绝无问题。 叶易安说的没错,眼下正是圣门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一举灭掉道门最佳的时机,因为散修界在数百年间从未像现在这样独立成一股强横的势力。而在修行界中两大势力之间的领袖人物能有她与叶易安这般信任的情况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眼下道门正处在有史以来最为衰弱的时刻,力量对比之下,与定坤山结盟的圣门占据着绝对优势。言如意越想心就跳的越快,叶易安这个乍听之下极其冒失的建议此时正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正文 第220章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正文 第221章 裂天战甲 言如意毕竟是言如意,没过多久就见他咬牙声道:“好,我会尽快完成对圣门内的初步整合,而后便力推此事” “你师父……” 言如意此时正迎着叶易安的眼神,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师父并不觊觎圣门权力,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有在门内营造势力的举动,这个你尽可放心。∈♀頂點小說,23再则经安禄山之事后,我绝不会再将木萨的权力拱手让人,哪怕……这个人是我师父” 叶易安点点头,“这人太过于神秘,你终究还是要好好探探他的来历底细。事情说完我也该回山做准备了,希望你我能早些再见” 一旦决定联盟同伐道门,后面需要的事情就会多到难以想象,叶易安取出五彩鸟手杖正欲经失落之城回归定坤山时,言如意叫住了他,“差点儿忘了这次来见你的正事了” 说话间言如意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了几件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的物事,却让叶易安眼神猛然一亮,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接了过来。 果然,这几件看来灰扑扑的物事入手之后却异常沉重,通体玄黑的外表上满布细密的繁复花纹,与他第一次看到裂天战甲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从哪儿找到的?”,叶易安口中问话,双眼却始终没离开手中的东西。 目睹叶易安此刻的样子,言如意恍然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襄州城外的粥场小西院儿,那是她与叶易安的第二次见面却是第一次谈交易,交易谈妥之后叶易安拿到裂天战甲甲身的时候欣喜的神情与现在简直毫无区别。 近二十年时光如水流逝,修行界、人间世都已沧海桑田,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却始终从未改变。 回忆让言如意的嘴角不自觉间抿出一缕笑容,虽然这笑容极淡却总算冲走了脸上一直的阴霾,“安禄山的密库里。他倒是个攒家私的好手,有了这些东西初步整合就能容易些” 叶易安依旧没抬头,他手里捧着的东西是三样:一袭甲裙、一双战靴、另外还有一顶全覆面的头盔,与他十几年前得到的甲身正好凑齐一套。 十几年来那甲身虽然只发挥了两次作用,却两次保住了他的性命,襄州广元上观外与失落之城莫不如此。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叶易安对手中之物充满了期待。 看着虽是一套毕竟还需要用《蛹蝶秘法》修炼出的丹力作为印证,至此叶易安一刻都不愿再多呆,辞别言如意后径直回了失落之城。 近来失落之城是越来越热闹了,在将第一批到此的襄州百姓安顿妥当后方启杰就不断找叶易安,找不到叶易安的话就找陈方卓,说的就是一件事——要将更多的襄州百姓迁到这里来。 也就是在这一过程中叶易安更清楚的认识了方启杰,这个当年的小胖子恰如初认识时的看法,的确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长安虽已陷落,大唐皇室却还在,方竹山依旧高踞御史大夫的显职,方启杰若有心离开的话现在依旧是身份显赫的官二代,依旧可以裘马轻狂。但他却踏踏实实的留下来了,当日襄州城破时如此,现在带领百姓们到了失落之城后依然如此。 当年的重情重义在经过十几年的沉淀后已然演变成为一种浓浓的责任感,方启杰不知疲倦的为那些普通百姓奔走,帮他们分田地,帮他们盖房子,帮他们解决一切困难,年仅三十多岁鬓角却已微见霜色。但也正是有了他,这些背井离乡的襄州百姓得以最快的在这片世外桃源中扎下根来。 安顿好这些人后方启杰并不罢手,依旧惦念着当日没有跟他来此的襄州百姓。不知是因为两人多年的相交之情还是被他这一片拳拳爱民之心所打动,叶易安最终大手一挥,外城既然给你了你就自己看着办,只要地够分愿意弄来多少人就弄来多少人。 承诺了方启杰后,叶易安又特意交代陈方卓配合此事,于是一批批在安史叛军治下惨遭蹂躏的襄州百姓经由大传送法阵陆续来到此地,失落之城就此也变得越来越热闹。 但也正因为如此叶易安反倒越来越不方便去外城了,究其根源都是那座神庙惹的祸。 第一批来此的百姓所建神庙是以他为供奉对象,庙中神像与他的面貌一模一样,在这些百姓心中他就是活神仙,这就导致他每次在外城现身时见到他的百姓都会跪地叩拜,人人如此直是不堪其扰。 为此叶易安也曾要求方启杰拆掉那神庙——他还活得好生生的,受什么香火供奉?无奈那些百姓们执意不肯,还找了几个耆老出来劝谏,说辞是大家背井离乡至此,生活上虽已无忧,心里却总难免空荡荡的没个着落,这个神庙的存在对于安抚人心及情绪实有不可估量的作用,实在拆不得。 话说到这一步时就连叶易安也没有办法了,毕竟当初他自己有过明确的交代,人间世中那些道观及地方淫祠一律不得在失落之城中供奉兴建,百姓们其实是钻了他自己说话的空子。 事情至此他也就只能眼不见心不烦,此后每次来失落之城都是直接到修行者们占据的内王城。 叶易安在内王城自己的房间里显化出来后也没出门,即刻取出护裆的甲裙及战靴、头盔穿戴。 穿戴完毕后驱动丹力,与十几年前相同的一幕再次上演,甲裙、战靴乃至头盔不断吸纳着他的丹力,饶是他的修行境界已与十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依旧在丹力被吸纳大半后才成功激活这三件物事。 甲裙、战靴及头盔上放出与丹力一样的两色毫光时,其重量也在迅速变轻直至轻若无物,在此过程中三件物事也在自发的调整大小与他身形相匹配。 目睹此状叶易安心中大喜,至此已经确定无疑这三样东西跟那件甲身正是一套,经过十几年的漫长等待,这套名为“裂天”的战甲终于合而为一。 一切都跟十几年前得到甲身时的情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激活完毕后三件物事却没有隐化,甚至就连甲身也都显现出来。 叶易安往对面高可及人的江心镜中看去,他的脸已被彻底包裹在头盔的甲面下,只露出一双坚毅明亮的眼睛,全身上下甲胄森严,俨然就是一个马上要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 全身被甲胄包裹之后身上那股子文人气息已彻底消失,颀长的身形愈发显得腰背挺拔,英挺肃杀。 这样子倒也不差,只是既非军人天天穿着甲胄着实奇怪,随着他这一念生出,全身甲胄乃至头盔都在同一时间完成了隐化,对面江心镜中重又显出他穿着澜衫的身影。 这套甲胄竟然可以像法器一样心念控制,至此叶易安对这套甲胄已是彻底满意,愈发感觉此次洛阳之行实在去的值。 了结了这件事情后叶易安走出房间在内王城中转了一圈儿,如今这里看着安静但人数却不少,除了最初从长安宫城带出来的那些真丹散修外,最近又有定坤山原锦绣盟中的一些修士获准来此修炼,此外鼎火修士也着实不少。 失落之城与外面简直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尤其对于修行者而言更是如此,在此修行不仅进境快,就连凝神定思都更为容易。如今能在此间修行已经成为叶易安安抚收服原锦绣盟修行者最重要的手段之一。 以前每次这样巡视时看到修士们刻苦用功的情景总是很高兴,但这一趟叶易安却是添了心事。这些修行者们境界本就不低,又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相佐进境之快令人咋舌,照这样下去当他们的修行境界突破到真丹与金丹的门槛时又该怎么办? 云翳洲与落霞洲的事情要不要说?说了以后会怎样? 因为这些人再想到自己,《蛹蝶秘法》第四层要不要修行? 想到这里一个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突然间也冒了出来,结合玄叶与这次洛阳之行了解到的来看,大唐或者说凡是以天地原生灵力为根基的修炼者突破金丹境界后无论自愿还是非自愿都会去云翳洲,而以太阴气机为根基的修炼者则会去落霞洲,二者泾渭分明丝毫不乱。 那么,像他这样天地原生灵力与太阴气机同修的修行者突破金丹后又该去哪里? 之前在洛阳时听了老太监的话后隐隐绰绰还曾有过一个想法:师父就在云翳洲,实在不行就以突破金丹境界的方式前往云翳洲也未尝不可,虽然注定是一场冒险,好歹总还是条路。 但现在…… 叶易安长叹一口气,索性这些先都不想了,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联合魔门彻底灭了道门的传承。二十年了,郁结了这么久的恩怨也该做一了断了。再则他清楚记得当日虚可曾经说过大道正手中掌握着一条通往云翳洲的通道。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得到这条通道,这也是他极力鼓动言如意联盟攻伐道门最根本的原因。 因是心烦他也就没去看方启杰及那两位正在钻研龟甲兽骨文字的老人,巡视完见内王城秩序井然后径直回了定坤山。 正文 第222章 加冕 陈方卓见他回来当即大松了一口气,跟在后边不断念叨人间世中“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训,直说现在比不得以前他再不可如此肆意行事,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天机谷立时就会分崩离析。+頂點小說,23 叶易安敷衍着答应后即命召集高层骨干会议,会议的时间很长很长,当其最终结束时定坤山上愈发的繁忙起来,气氛也变得古怪,虽然普通弟子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即便最迟钝的人也明白会有大事发生了。 不到两天时间洛阳的消息传来,安史叛军刚刚建国不久的伪燕皇帝换人了,身为安禄山第二子的安庆绪登基称帝,与此同时沉寂了一段时间的言如意也重登木萨之位,给这两个消息做注脚的则是千年雄城洛阳一夜之间化为废墟。 在这个足以惊动修行界与人间世的大消息中,如今已改名为天机盟的定坤山弟子们最关心的是叶易安。因为在这个消息中虽然正主儿安禄山的结局语焉不详,但叶易安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却是传的异常清晰。 消息中甚至连他与言如意如何并肩潜入水殿,如何联手双杀,以及他如何破去安禄山本命神器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叶易安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后片刻间就明白过来,这消息绝对是魔门有意放出来的,目的嘛既是要说给道门听,同时也要说给分布于整个北方各地的魔门子弟听。 魔门刚刚经历如此大变,不管是震慑道门不要轻举妄动,还是更好更快的整合魔门内部,这个消息都将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 想明白这点之后叶易安就没对这个堪称惊动天下的消息做任何回应,没回应也就意味着不否认,他这一态度传出,此前众议纷纷的修行界反倒迅速平静下来。 这个消息太大了,但比消息本身更重大的是修行界各方势力的消长变化,几乎所有的修行者在叶易安以沉默的方式确认了传言不虚之后都开始沉思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平静乃至于有些沉闷压抑的气氛中魔门率先有了动作,他们派出一支庞大的使团带着众多礼物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前来天机盟拜山。 “搞什么花架子”,叶易安闻报之后嘀咕了一句,而后颇不以为然的召集盟中各堂大执事集体出迎。 对方来的郑重,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至少在形式上怠慢不得,否则就是对整个魔门的羞辱。 叶易安一行浩浩荡荡赶到时却发现山门处热闹的过了头,看那四面密密匝匝的人影,即便整个定坤山上的天机盟众没都出来也差不多少了。 目睹此状叶易安眉头一蹙,随即又放松下来,人聚的虽多却无恶意,只是这些天机盟弟子们有许多脸上神情都怪怪的,这着实让他莫名所以。 “都跑出来干什么?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身后陈方卓等原天机谷出身的大执事虽然已感觉到些什么但一时说不清楚,最终开口说话解释的却是站在队伍最后,原锦绣盟出身的一位大执事,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平常说话做事干净利索的人此时甫一开口就透出股怪怪的味道,“自前锦绣盟在此开山门至今几十年间,这还是定坤山第一次迎来道魔两门派出的使团正式拜山” 顿了顿后,这语气怪怪的大执事又带着无限感慨的补充了一句,“不管是对于定坤山还是散修界,今天都注定将是永生难忘的大日子” 他这一句感慨落地,立时迎来一片低声的附和。 “方堂主说得好” “这话见的长远” “此为高论哪!” 那方堂主拱手一个团拜,“诸位谬赞了!前锦绣盟骆盟主毕生所求却终不可得的正是眼前这景象,叶盟主执掌定坤山不过短短时日就能让魔门以平礼拜山,实是开散修界数百年之先河。今日之后不仅我天机盟在散修界的地位将牢不可拔,盟内子弟亦将更为戮力同心,属下作为曾经的锦绣盟众,谨代表所有原锦绣盟子弟至诚感激叶盟主成就前骆盟主遗志” 方堂主说完居然端端正正向叶易安行了一个大礼,直起腰时尽管他脸上表情掩饰的好,红红的双眼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住。 “什么锦绣盟天机谷的,都是天机盟一家人,方堂主万勿多礼”,叶易安口中温言,心中暗爽。 这个原锦绣盟出身的方堂主修行境界既高,为人又端方公正,实打实是原锦绣盟众的主心骨,在如今原锦绣盟众占多数的天机盟中实有着比陈方卓更广泛的影响力,若非如此他也坐不到堂主高位。 叶易安自占据定坤山以来就对他多加笼络,效果却并不太明显。没想到魔门的这一举动却使其当众拜服,像他这种性格若非是真正心服也不会当众行此大礼,而这一礼对于天机盟的进一步深化融合功莫大焉。 口中说完叶易安转回身去,目光从正逐渐行近的魔门使团上一瞥而过后落在四周围观的天机盟众身上。 到这时他已经明白了这些人倾巢而出以及脸上神情怪怪的根本原因。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在“自卑”两字上。 上古修行界的修士们都是以湖海散人自喻,没什么拉帮结派的事情。但这种情况在六百年前发生了根本变化,当道、魔两门以空前的强势横空出现后,修行界就有了三方之分。 三方中散修处于绝对的弱势。最好的修行之地、最好的功法、最好的药草、最好的弟子……一切最好的东西都被道魔两门瓜分一空,散修们只能在他们如山的阴影中遵循着他们制定的规则挣扎求存。 其间散修们也曾竭力抗争,但散修们来源的地域性使得他们很难团结一心,资源的匮乏也使他们根本无力对道魔两门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威胁。塞外的散修们甚至在两百年前魔门势力最为强横的六朝时代被彻底整合吞并,中原散修们竭尽全力能做到的不过是不被道门吞并。 屡次的抗争失败使得散修们面对道魔两门既恨且惧,恨他们的蛮横,同样也惧怕他们的蛮横。久而久之之下就形成了散修们看待道魔两门时独特的心理——面上臣服恭顺,心底愤恨欣羡。 他们既恨道魔两门子弟,却又异常渴望成为他们,这种复杂心理究其根源就在于散修们的自卑,说起来复杂其实与人间世中贫户们对富户们的心态如出一辙。 历经六百年光阴这种心理已是根深蒂固,时至今日与道魔两门平起平坐这种想法在绝大多数散修看来就是个白日梦,美则美矣,却难实现。 正是有了以上的背景,所以当听说魔门居然派了正式的使团携重礼正式拜山后,定坤山子弟才会表现的如此夸张古怪。 虽然没有明说的言语,但魔门这前所未有的举动却有着极其重大的象征意义。 魔门这一大张旗鼓的举动不仅显示了足够的善意,同时也意味着他们正式承认了天机盟的崛起,从更大意义上则向整个修行界表明以天机盟为代表的散修界不仅独立成一方势力,而且还成为势力强横能与魔门并肩而立的天下一极。 数百年间中原地界的散修界势力虽有消有涨,却始终被道门压得死死的,历次御魔大战中都是边缘化的存在,即便此前的锦绣盟几十年间也一直是以道门的附庸示人。 今次魔门这一举动其实就是一个无形的宣告:延续了六百年的两强争霸格局已然结束,修行界正式迎来了三强鼎立的新时代。 修行界中对此都看的清清楚楚,其中最兴奋的自然就是定坤山上这些人,尤其是那些前锦绣盟众。当年骆锦绣挣扎一生而终究未能达到的局面在叶易安手上变为了现实,散修界作为一个整体终于摆脱道门桎梏达到了历史的最巅峰。 无数散修前辈梦寐以求却从未敢奢望的场面就在眼前上演,若不亲眼见证谁能甘心?于是定坤山门就成了眼前的场面。 万众瞩目中魔门庞大的使团终于正式抵达山门,虽然塞外诸胡在中原人心中一直是以蛮夷视之,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支使团中的每一个蛮夷皆是身形挺拔、仪容俊伟,明显是精挑细选过的,再配合上压满金线后堪称金碧辉煌的法服,一眼看去真是赏心悦目,尽显魔门六百年霸主的底蕴声威。 站在叶易安身后的陈方卓不仅留意着魔门使团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们的服饰站位也都牢记在心,今天这场面不仅要让人书于册录,传之后世,更要从中多所借鉴以建立天机盟自己的礼仪队伍。 天机盟已经一飞冲天,这礼仪上的东西就要花大力气跟上,就连人间世中不也流传着“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者,敬而已矣”的话嘛,这事弄好了对内有利于巩固团结,对外则更能树立天机盟的大派气象。 魔门使团领头的是一位穿着大祭师法服的人物,道门御魔之战这么多年,纵然是定坤山上散修们也都知道大祭师在魔门的地位异常尊崇,这是仅次于木萨的五大权势人物之一了。 山门处,一步步端严走来的魔门大祭师距离叶易安三步远近时停住了脚步,而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抬手虚按着左胸位置躬身为礼,在他身后,庞大的使团队伍随着他以同样的姿势弯腰下去。 这是典型的皇者之礼,以魔门大祭师的身份即便是见到人间世中皇帝以及大道正与魔门木萨时行的也就是这样的礼节。 在旁观者看来,大祭师这一礼更像是对叶易安的加冕礼,他以自己的身份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整个魔门加冕了修行界中又一位王者的诞生,今日之后当修士们再提到修行界中的至尊人物时,除了大道正与魔门木萨外,还需加上一个天机盟主。 当如此具有象征意义的一幕就在眼前出现时,定坤山门四周蓦然响起一片欢呼声,声音先还是小而零散,但其甫一出现就如风中野火般瞬间爆燃起来,最后竟是联成了一片。 此时若仔细看去,就会看到围观的人群中有那情感丰富细腻些的在欢呼的同时已是红了眼圈儿,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前锦绣盟的出身,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想到了骆锦绣。 突然出现的欢呼声其实颇为无礼,不过叶易安也没刻意的去制止,上前两步双手虚扶起了使团众人,见礼过后便是献礼,魔门使团将携来拜山的礼物一一当众唱名而出,其丰厚处自不待言。 献礼过后叶易安亲为谢礼,不过就是说些客气话罢了,至此拜山仪式就算正式结束,使团中的其他人及礼物自有身后的大执事堂主们负责接待,叶易安则陪着大祭师到了定坤山议事大堂,上茶寒暄之后开门见山问起了来意。 那大祭师也没多绕圈子的说出了来意,他们这个使团是由言如意一手安排的,此来除了进献礼物表达魔门对天机梦的敬意与善意外,更重要的目的则在于邀请叶易安北上共商结盟大计。 “木萨希望盟主能尽快北上” 正文 第223章 结盟 涉及到两派结盟自然不是一件小事,如何协调出兵,攻灭道门后的利益如何分配等等都要谈,绝非叶易安与言如意商量一下就行的,当然他两人间的共识又是一切商谈的基础。︾頂︾点︾小︾说,23 叶易安端起茶盏小呷一口后也没再矜持什么,“好,就请贵使在定坤山驻马小憩,某将尽快动身” 此前已与陈方卓等骨干通过消息,现在准备起来就快,仅仅一天之后叶易安便再度动身赶往洛阳。 若非陈方卓挑选随从的礼仪队伍与准备礼物花费时间太多,叶易安还能更快动身。 比之几天前这次到洛阳的速度就慢得多了,一则是因为人员太多,再则也是有天机盟主的身份拘着难以肆意行事。 言如意依然驻跸于洛阳城郊太清观,叶易安一行抵达老君山时,身穿全套祭宗法服的言如意已率众迎候。 老君山脚下除了她们一行外还有众多围观的魔门徒众,目睹此状随同叶易安前来的天机盟人心里平衡了不少,这魔门也跟我们一样嘛,谁也不比谁丢人!继而众人便益发昂首挺胸,力图展现出最好的风仪。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是白抛了媚眼儿给瞎子看,因为所有围观魔门徒众的眼神与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叶易安一人身上。 吸引这些魔门徒众强力围观的绝不仅仅是叶易安彗星般崛起的新霸主身份,其实他的名字对于这些人而言毫不陌生。十多年前言如意就是因为他而下定决心斩杀胞兄言无意,从而登上木萨之位的传言在魔门内部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听虽听过,见过他本人的却很少。 如今既然听闻他率众前来回拜,不当值又闲着无事的魔门徒众们谁不要前来看看? 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先看看叶易安,再好生看看他与言如意站在一起的情景,由不得心底就要生出一声“好一对璧人”的感叹。 要说这叶易安的容貌、气度乃至风仪都与圣门木萨珠联璧合,只是眼睛看着他,众魔门弟子们心底总难免冒出那个念头,“又是个唐人,这会不会是另一个言无心?” 拜山的程序都是一样,该走的过场走完之后一起到了位于老君山顶的太清观。 谴走送茶的侍女正式坐定后,太清观最后一进院落的正房中只剩下八个人,除与叶易安分宾主对坐的言如意外,尚有五位大祭师,其中就包括刚刚往天机盟拜山后刚刚一起回来的那位,至于房中的第八人则是唯一站着的老太监。 他依旧穿着那身宦官的衣裳,垂手立于言如意身后,那份突兀的低调与整个屋内的气氛格格不入,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自然的神色。 叶易安放下手中茶盏后率先说话的是位于言如意下手第一位的达鲁赤花,从刚才的介绍中知道他是当前塞外诸族中势力最强横的契丹族大祭师,“天机盟与我圣门结为盟好是合则两利,没谁会反对,这个不必说了。倒是叶易安对我木萨提议的攻伐道门之事,实在太仓促了” 他此言一出,不等叶易安开口已有其他在坐的大祭师出言附和,“是啊,圣门刚刚经历偌大一场大变故,如今内部人心未定,总要把这事料理好了才好对道门动手” “我想说的也是这个。我圣门与天机盟联手之后实力稳压道门,他们又飞不上天去,等一等也无妨,先把门内的兔崽子们捋顺了要紧” 似是提前约好了一样,说到正事后叶易安还没表达意见,魔门五位大祭师已整齐划一的先表了态,竟然对叶易安速攻道门的提议全都持反对意见。 叶易安插不上话索性又端起茶盏,边小口呷着边仔细观察着几人。他们虽是在对自己说话,但眼神间总会不经意的瞥一下上首坐着的言如意以及她身后的老太监。 看来言如意对魔门内部的整合还是任重道远哪!等五个大祭师都说完后叶易安才摩挲着茶盏开口道:“圣门与道妖都是在六百年前开宗立派,但自汉末至今两派相争中道妖却越来越占据上风,特别是近百年来表现的尤其明显,敢问诸位这是何缘故?” 叶易安说的事实,惟其如此才更让人难受,打人还不打脸呢!话没说完五位大祭师的脸色已是份外难看,但这回却是不等他们说什么言如意先开了口,“愿闻其详” “人口!”,叶易安的回答可谓全出在座所有人意料之外,“道妖优势的根基就源于人口之胜。他们占据的中原之地人口繁盛,出现修行者的数量远比圣门多得多,且道门还有一整套完备的人才选拔方法能将大多数最具天赋者收入囊中,如此一来他们的实力自然就越来越强。更可虑的他们这一优势圣门根本无法弥补,假以时日道门必将全面超越圣门而独尊天下” 几声叹息幽幽而起,片刻后达鲁赤花的声音响起道:“塞外苦寒,要与道妖占据的中原之地比人丁繁盛那确实是比不过的。但如今中原半壁尽入我手……” “圣门手中掌握的是残破的半壁,虽得其地,却未得其人” 叶易安猛然插进去的这句话让达鲁赤花无言以对。安史叛军之所以能以秋风所落叶之势席卷大唐北地半壁江山,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残暴的屠城,稍遇抵抗便满城屠灭,杀戮之重实打实是流血漂杵。 北地百姓或被乱军屠杀,或者听到消息后携家仓皇难逃,一场兵灾过后整个北方半壁为之一空,这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道妖退守的江南本就人口滋繁,且其地素称地灵人杰,再得众多流民蜂拥而入,看似道妖尽丢北方之地,但其根基却并未动摇。这样的根基再佐以其遍布每一州县的道观体系及其多年积累的丹药,其实力的恢复与增长将比诸位所能想象的极限还要快的多。每多等一天就是又给了他们一天增长实力的时间” “再则,对于我天机盟而言实在也等不起。此前道妖还存着拉拢的心思没对天机盟做什么动作,一旦你我结盟的消息传出,他们必将倾力而为。大肆攻伐或许还不至于,但收买分化却是一定的。” “道妖毕竟统治了中原修行界六百年,这么长时间形成的对散修的影响力早已是根深蒂固,绝不会因为一时受挫就消散干净,更何况他们家底丰厚有足够的功法、法器及丹药能用来引诱收买。我天机盟是个什么根底诸位都是清清楚楚,哪里禁得起道妖这般的折腾?” 言至此处,叶易安略提了提音量后顿挫声道:“为今之计最利速战,否则便是此消彼长之势。诸位这次若不肯动手,那到圣门自认为准备好时我天机盟只怕就有心无力了” 叶易安这番长辞说完后便自顾自品呷起清茶,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人说话,言如意唤进一个侍婢着其引导叶易安将太清观好生游赏。 叶易安知道他们这是要闭门合议,遂也不再多言起身随那侍婢出门而去。没成想刚走出这进院落就碰上了个故人。 “玄叶仙长?” 玄叶正往院门这里走,看到叶易安后也是一愣,“你怎么在这儿?对了,你刚从里面出来,木萨可有空闲?” “你回去吧,我自己走走”,叶易安打发了那婢女后,没理会两个跟随着的道人,拉着玄叶走到一边,“你不是率众去投永王了吗,怎么到这么来了?” “我是来寻魔门结盟的”,玄叶轻叹一口气,说起了此次的来历。 如今道门内部的势力其实分成了三块儿,以大道正为首的这一股势力正力抗魔门;原紫极宫道人们在马嵬驿之变后将支持的重点投向了太子李亨;而以玄叶为首的原狂信者残部则投奔了永王李凌。 就此,围绕大唐继承人之争,紫极宫与狂信者残部各自押宝又成水火不容之势。太子李亨占着大义名分,永王李凌则是盘踞着未经兵火的江南膏腴之地,人粮丰沛,大有奋起一争的实力。 “那李亨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却不思剿灭叛军,只一味逼永王交出兵马。外敌凶悍,同室操戈,哼!难怪李亨能一手策划马嵬驿兵变,这厮就是个内斗的好手。” 听到这话叶易安心中一哂,那李亨既然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自然就有调动天下兵马的权力,偏偏永王李凌不听调,夺位之心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任谁换做是李亨不要先解决了永王这个腹心之患? 再者永王盘踞着的正是如今最为大唐倚重的财税根本重地,就算永王没有异心,李亨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脉交由别人掌握。 这本是常理,现在却没法跟玄叶说。叶易安听完开口问道:“永王如今情势如何?” “兵多粮足,来投者甚众,就连隐居在庐山屏风叠的青莲居士都已下山入了永王军幕。只是……那李亨毕竟占着大义名分……” “青莲居士?你说的是‘**************’的李谪仙?” 见玄叶点头,叶易安有刹那间的心驰神摇,因自小被师父教授琴棋书画多年,身为修行者的他总难脱心中一点文人情怀,李白李谪仙着实是太让人仰慕并心向往之了。 两人对坐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直到如今叶易安都清楚记得当日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所感受到的疏散飘逸之美,没想到这位豪放飘逸的诗仙居然也卷入了李唐皇权之争。 他因为一个仰慕已久的名字而神游物外之时,玄叶的诉说仍在继续,“这些日子我们与紫极宫可谓是无日不战,情势不容乐观。听说伪燕与魔门内部遭逢大变特来此寻求结盟” “你是想与魔门联手灭了紫极宫?” 玄叶点点头,“修行界中皆知你与魔门木萨情……交情匪浅,少兄既然在此,少不得要帮我说说好话” “既然要结盟找帮手,道兄你为何不去定坤山寻我?” “我倒是想过,只是当初天机谷被紫极宫掌控多年,香火情分必定不浅,让你对虚相下手,只怕难吧!再则,我等追寻理想的路上少不得会找你相助,紫极宫这次就罢了吧” 玄叶虽然说的含糊,叶易安却是听懂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天机盟与虚相及紫极宫的香火情分,更重要的则是玄叶想在以后更重要的事情上借重定坤山,不愿这次先把情分给用了,在他看来这是杀鸡用了牛刀,不划算。 “你倒是算计的好精啊”,叶易安笑着摇了摇头,“道兄这次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噢?” “不瞒道兄,我此来太清观正是与魔门商议结盟攻伐道门之事,此事已得木萨首肯,**能成。如此以来魔门短时间内怕是无力旁顾紫极宫了” “你们要结盟攻伐道门!”,刹那间玄叶脸上的神情异常复杂,这回轮到他神游物外了。 叶易安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玄叶与道门的关系实在太一言难尽了。 良久之后玄叶收回悠远的目光苦笑声道:“看来还真是白走了这一趟” 叶易安正要安慰他几句时心头蓦然一动,“道兄莫急,咱们或许可以……” 两人将叶易安提出的想法商议完毕不久,适才那婢女又寻了过来,言说要请叶盟主回去叙话。 “道兄稍待片刻,若事情顺利稍后自有人来请你去见木萨”,言如意从那婢女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交代玄叶一句后便匆匆回了小院儿。 房中依旧是那几个人,但这回开口说话的却是言如意,她以木萨的身份正式告知叶易安,魔门愿与天机盟结为盟好,同伐道妖,并在原则上赞同叶易安提出的速攻战略。 看着宣告完毕后粉面含笑的言如意,叶易安也自出了一口长气,等了这么多年他最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正文 第224章 大战 等叶易安同样将正式定约的话说过后,五位大祭师便起身告辞,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将极度忙碌起来。双方结盟仪式的举办还是小事,协调行动、商量战后利益分配、动员战力……这哪一桩哪一件都不轻松。 叶易安因早有预见此来洛阳时一并带来了多位大执事,具体的谈判自有他们负责然后再行通报,所以此时他倒暂时清闲了下来。 五位大执事走后,老太监也慢慢踱出门去,其间与叶易安一句话都没说。 他刚一出门,叶易安随即接连放出数道禁制,而后笑着向言如意翘起了大拇指。 言如意迎着他的眼神粲然一笑,“多亏了师父支持” “对道门的攻伐一旦开始就是你借机整合圣门最好的机会,我无意挑拨你们师徒间的关系,只是有了安禄山前车之鉴,这次你一定要将权力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毕竟你才是圣门木萨” 言如意点点头,“知道了,其实师父这人你不了解,他对权力淡漠的很,唯一关心的只是圣门的前途”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好,好,我记住了”,言如意口中说着,手上却去寻了一套完整的茶具,而后红泥小火炉的烹起茶来,“近日忙中偷闲读陆鸿渐的《茶经》颇有所悟,这是我自己收集的经冬梅花雪水,配以顾渚紫笋茶,你且尝尝” “我这里正有一人要引荐给你” “你说的是玄叶吧,听说他在你收服定坤山一役中出力极多?” “确有此事” “好,那我就见见他,不过现在嘛先让他等等”,言如意说完后就不再开口,专心致志的烹起茶来。 堪堪等红泥小火炉上的茶瓯中水煮三沸时,言如意开始分花点茶,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叶易安旁边看着只觉她此时每一个专注的神情、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完美,颇有几分近乎道的韵味了。 叶易安静静看着她的专注,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初见,那是在襄州城外言如意开办的义庄中,当时也曾奉上过一盏经冬梅花雪水煮出的茶水。 转眼之间两人从初见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怎一个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分花点茶完毕又稍等了一会儿,待茶汤的温度到达最佳时,言如意轻舒素手捧了一盏过来。 叶易安伸手接过,浅浅呷了一口,片刻之后一股淡而悠远的清香从腹中沁人心脾的涌起,由不得脱口赞了一句,“好茶,有王道之香” 这句出于无心却更显诚挚的赞语让言如意双颊生光,甜甜一笑后也自取了一盏品呷,此后直到一盏茶尽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最后一口茶呷尽,言如意低低一声叹息,“今天之后不知这样的煮茶品茗又要等到何时了?” 这个问题叶易安无法回答,言如意自失的一笑,起身亲自收拾茶具时吩咐门外侍女去请玄叶前来相见。 三人的这次密探持续了一个时辰,而后玄叶连夜下山去向不明,叶易安则留在老君山太清观。尽管有他与言如意亲自推动,天机盟与魔门的商谈仍旧整整耗费了五天时间,其间双方举行了一次极其正式的结盟仪式,凡在左近的魔门中高层悉数参与观礼。 虽然结盟仪式上叶易安与言如意都没多说什么,但以当今修行界的形势许多话本就无需多说,仪式之后叶易安能清楚感受到魔门内部大战临近的气氛瞬间浓郁起来。 五天后双方协约正式达成,叶易安带领大队人马返回定坤山。随着它们的回返定坤山上顿时紧张起来,物资安排,人员调配……短短时间里要处理如此海量的事务,直将陈方卓等一干大执事累的脚不沾地,总算支应了下来。 第十六日,天高云淡,风清气朗,叶易安与言如意分别在定坤山和老君山登上早已备好的祭坛行祭天大礼,献祭之后两人就在祭坛之上高声诵读了一篇文字。 只不过这文字却不是祭文,而是字锻句炼中都透出腾腾杀气的檄文。 檄文,战书也! 也就是在这一刻,天机盟与魔门向天下修行界通告双方结盟事宜的同时正式向道门宣战,并号召天下苦道妖久矣的修行者们有志一同共诛奸邪,还修行界一片朗朗乾坤。 檄文宣读完毕,祭天礼成,走下祭坛的叶易安与言如意两人法服都没换,便亲率集结在祭坛下的徒众腾空而起剑指江南。 因双方集结的修士太多,出动之际遮天蔽日,无数法器放出的毫光甚至掩盖了太阳的光辉,定坤山上参与其中的修士们目睹这遮天蔽日的修士大军心潮澎湃。 曾几何时无数代散修们只敢在梦中出现的一幕终于变为现实,无论此战结果如何,这必将是一场永载史册的盛事,它不仅代表着散修的崛起,更象征着散修们永不屈服的信念。 这次堪称千年以来修行界中规模最大的战事根本不可能瞒过人间世中百姓,叶易安也没想瞒,所以大军发动之后便以最短的直线距离向江南西道推进。 天机盟从南,魔门从北同时发动,恰如两柄锋利的钢刀凌空劈向道门盘踞的江南。 道门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先是遭受魔门偷袭丢了整个北方半壁,继而又遭狂信者内乱,元气大伤之下根本无力抵御天机盟与魔门联手后侵略如火的攻击。大军到处所向披靡,凡在前行路线上的道观轰的轰烧的烧,尽成齑粉无一幸免。 自唐王朝定鼎以来便有着强烈优越感的道士们好日子也到头了,曾经面对散修们颐指气使的神通道人如今如猪羊般被一一围杀,侥幸逃脱的也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尽管叶易安曾经提点过杀戮止于神通道人,但这么多人一旦见了血后想要控制又谈何容易,尤其是那些器修出身的散修们。 于是那些同样穿着道袍的香火道士也跟着遭受了池鱼之殃,神通道人偶尔还有能逃脱的,他们却几乎是无一幸免。一路血洗过去凡挡在真一观线路上的道门势力已被连根拔起。 一道道报急请援的飞符传书雪片似的涌进真一观,多到快到玄玉根本无法料理,站起坐下的几度反复后抛开手上事务直接出了门。 她要去找大道正玄苦,刚出门却见到玄苦贴身随侍的小道童,童子是来传法旨的,内容有两条:一是召集江南各上观中灵丹境界以上神通道人齐聚真一观;二是凡挡在魔门与天机盟进军路线上的道观一律放弃,香火道人们尽快避往附近州县观宇。 天机盟与魔门联军遵循的是叶易安速战之策,根本无意于与道门做一城一地的纠缠,意在擒贼擒王直取真一观。玄苦也适时调整方略,不再疲于防守的同时收拢实力要与联军决战于真一观。 这次大战散修、魔门与道门皆是实力全出,决绝的战略谋划使得大战刚刚开始就将直接进入最**。 道门在地方上放弃徒劳的抵抗后,联军推进的速度更是一日千里,甚至不等远在岭南的神通道人们回援到位,天机盟与魔门大军就已将真一观所在的齐道山团团合围,声势之大更超过去岁安禄山强攻玄都上观的场面。 修行界中近千年以来最大的一场战事就此正式展开。 江南西道,齐道山中,曲忽多穿过一堆堆拥挤的人群向高高飘扬着纛旗的营帐走去。 尽管周围乱糟糟的都是人,曲忽多比大多数人高出一头的瘦长身形还是很容易成为人群焦点,见来人是他,沿途魔门徒众中认识的都上来亲热寒暄几句,不认识的也都会凑上一个笑脸,鲜有例外。 这些天,这样的场景曲忽多已经见得太多,熟练的应付着没做停留直奔目的地。 他的身后留下一片欣羡目光以及众多窃窃私语的议论。欣羡自然是因为曲忽多的地位,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祭师,但作为木萨最为铁杆的心腹之一,未来升任大祭师已是确定无疑,尤其是这次言如意重登木萨之位后,即便再不服气曲忽多的人也不会怀疑这个判断。 那可是大祭师啊!在圣门,在整个塞外大地包括如今的中原河北半壁,这三个字几乎就代表着最高的权势,圣门之中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眼瞅着就要落入这个心思简单又脾气暴躁的人手中,怎不让人心中泛酸? 但羡慕泛酸又有什么用,谁让曲忽多这莽汉是最早追随木萨的人之一?机缘之事谁又勉强的来? 早在言如意第一次出任木萨的十多年中,她身侧心腹的来历就已被挖掘议论的纷纷扬扬,曲忽多自不例外,这也成了此刻许多魔门徒众津津乐道的谈资。 要说这莽汉的际遇还真是够奇,他最早出身于轧荦山门下,二十年前被派到当时在中原襄州的言如意身侧做护卫,就此参与了言如意震动整个修行界的成名之战。 那一战中言如意先以与年龄不相称的聪慧睿智识破言无心与道门相继布下的圈套,继而凭借极其有限的人力反攻广元上观,不仅阵斩山南东道道门大都管及广元观监观以下多人,更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割下言无心之人头,并夺回《太阴真经》。 这一战堪称百年来圣道之争中以少胜多的最经典战例。 当年言无心盗经出逃之事传的天下修行界人尽皆知,实为圣门上下奇耻大辱,为此前任木萨萨木兰都权柄尽失,被轧荦山与五位大祭师联手逼宫软禁,其影响可想而知。 但比这更耻辱的是言无心盗经出逃数年之后,尽管圣门用尽了手段人力依旧无法找到言无心与经书,并因此一直被道妖及散修们耻笑。 这简直成了圣门上下最大的心病! 当言如意带着言无心血淋淋的人头及《太阴真经》返回时,不啻于在圣门内放了一道平地惊雷,她这个亮相实在太过于惊艳,也为后来接任木萨奠定了最坚实的根基,而有幸参与了那一战的魔门徒众不管心里怎么想,在别人眼中已是她理所当然的铁杆心腹。 曲忽多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之一,但据说那时他并没有对木萨真正归心,直到后来被派到相州,办事不力后还不服气,赌气与木萨来了一场赌约,曲忽多押上的就是自己的忠诚。 以曲忽多的头脑与木萨对赌自然是必输无疑,但这脾气暴躁的贼厮却是个说话算话的,就此彻底归心木萨,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即便是前些时候轧荦山掌握圣门大权之时他也未曾有丝毫动摇,这才终于有了当下的地位与前途。 一场传奇之战,一个赌约,一份愿赌服输的执拗,细想想曲忽多这二十年的经历,议论咂摸之余谁不要感叹一声机缘离奇,想学都学不了。要不然就凭他那修行天赋与火爆性子,在圣门内最多也就是个祭司的前程,祭师都不敢想,更别说大祭师了。 曲忽多性子粗疏,并不知道这些议论,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乎。他一路走到竖有纛旗的营帐时却被当值的护卫头领给挡住了。 曲忽多与护卫头领素来相熟,梗着脖子向营帐里瞟了几眼,“谁在里面?” 护卫头子扯了扯曲忽多示意他别再乱张望,抬着下巴往对面一点,“那位” “叶易安?” “是叶盟主”,而后护卫头领压低了声音,“两方结盟时期管好你的鸟嘴,小心木萨听见收拾你” 曲忽多撇撇嘴,不过左右瞅瞅后也再没说什么。 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叶易安出来,曲忽多心不在焉起来,至于对象嘛正是营帐中的叶易安。 他刚才当着护卫头领的面虽然又撇嘴又是满脸不屑的样子,心中的感慨其实却多得很。 二十年,变化还真是大! 正文 第225章 首战 他第一次见到叶易安的时候就是在二十年前的襄州,准确说是在襄州城外鹿门山中的孟浩然草庐前,当时许公达借住在那里鼓捣那些刻着鬼画符纹路的龟甲兽骨。頂點小說,23 那时候的叶易安论出身不过是不入流的散修,修行境界也只刚刚突破灵丹期,真要斗起法来自己随时都能将他灭杀,但不知为何木萨就是中意他的很。 两人的第二次相见就是言如意成名之战那夜了,作为当时的亲历者之一,他隐隐约约知道那夜之所以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其实与叶易安关系极大。 先是叶易安踏进了言无心手下彩虹女专为伏杀言如意布置的圈套,然后才有木萨以彩虹女等人为诱饵调动了道门立功心切的虚德,这手儿漂亮的调虎离山使之前一直遭受重创的广元上观极度空虚,他们才得以趁虚而入放火烧观,杀虚生,杀“言无心”,并夺回《太阴真经》 可以说那一晚叶易安才是关键中的关键,没有他的引动后面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但他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踏进彩虹女的圈套? 因为他相信木萨!尽管那次的相信使他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圣门里也几乎没人知道是他成就了木萨堪称绝才惊艳的成名之战。 而在那么险恶的情势中居然还能脱险而出,由不得曲忽多不对他刮目相看,也就是在那次,在熊熊燃烧的广元上观中曲忽多向其高声邀战,却被木萨给阻止。 第三次是在相州,这次两人成了直接的竞争对手,目的都是寻找龟甲兽骨。论说起来他其实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到相州既早又人钱不缺,但任他甚至将整个相州生药铺里的“龙骨”搜罗一空却毫无线索,偏偏叶易安到相州三天后就找到了龟甲兽骨的埋藏地。 最初木萨说叶易安一定能找到龟甲兽骨,且是在七天之内时,曲忽多打死都不相信,甚至不惜为此押上了一生的忠诚,结果却是他输了,输的干脆彻底。 然后在寻访龟甲兽骨埋藏地时曲忽多亲身见证了一回桑田沧海的巨变,也亲眼看到了木萨言如意心灰如死的绝望。同时他还知道一个此生永远也不会出口的秘密: 十几年前言如意之所以一改之前的犹豫对言无心痛下杀手,当时她在意的其实并不是圣门木萨的权势,而是要掌握圣门的权力来为叶易安报仇。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她在随后的十几年间与轧荦山配合默契,并最终在去年发动了葬送唐朝与道妖半壁江山的南侵,将圣门带上了百余年来最辉煌的巅峰。 哎!当年叶易安因为相信言如意不惜主动踏进彩虹女的圈套,如今言如意为给他报仇不惜让整个修行界化为杀戮场,这两人之间的纠葛之深即便是他这样的知情者也难以说得明白。 但有一点他却看得很清楚——以旁观者的身份回顾木萨近二十年来的人生历程,隐约却笃定的事实是:正是叶易安推动言如意走到了今天,是他帮着此前在圣门内毫无人望的言如意惊艳亮相;是他的“死”催动言如意一夜成熟,杀言无心而登上木萨之位。 同样是他的“死”在此后十几年间持续推动言如意全心全意于圣门的发展,并最终爆发成去年对道妖的惊天一击,也使言如意成为圣门内公认的三代以来最为杰出的木萨,要不是有此声望打底,这次轧荦山之事后对圣门的整合绝不会如此容易。 叶易安造就了言如意,造就了圣门三代以来最杰出的木萨,别人都说曲忽多性子粗疏暴烈是个不藏事的简单人,但他心中这话又何曾对任何人说过? 曲忽多原本以为十几年前的相州就是与叶易安最后一次见面了,谁又能在那样桑田沧海的巨变中活下来? 让他没想到的是十几年后叶易安居然又出现了,这次出现不仅修行境界一下蹿到了真丹期,更夸张的是摇身一变还成了大唐散修界的领袖,转眼之间就成为天下修行界中唯一可与木萨及大道妖并肩而立的三巨头之一。 曲忽多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他是熟悉叶易安的,这样一个散修短短二十年间居然就到了如此地步,即便不是空前绝后,但他在过往的修行界历史中还真没听说过有崛起这么快的。 等震惊平复之后,曲忽多再想想叶易安的过往,反倒不像别人那样只是感慨他的运气有多好了,与此同时心底甚至隐隐有了种感觉,这个叶易安与木萨其实很像啊 他们注定就是那种必然要创造传奇的人物! 曲忽多的胡思乱想被护卫头领给打断了,示意木萨问过他并让他立即进帐。 走进帐中就见到叶易安正冲他颔首而笑,曲忽多还了个笑容,只是脸皮僵硬的很。 言如意开口问道:“都准备好了?” “回禀木萨,都准备好了。真一观外归属咱们圣门的部分已经围的水泄不通,保证连只蝇子都飞不出来” 言如意扭头与叶易安目光一对视后沉声道:“开始吧” 与此同时,叶易安的身影也在帐幕中消失不见。 “窜起的虽然快,终究还是小门小户小家子气,竟然就在木萨大帐动用术法……”,曲忽多还在嘟囔,言如意早已挑开帘子当先走了出去。 曲忽多快步跟上,出了营帐后即去传令,顿时整个齐道山就如同炸开的蜂窝般喧闹起来。两方联军沿着真一观将齐道山一分为二,魔门负责的半壁又细分为五大祭坛,分由五位大祭师亲自坐镇。 木萨传令到达,就见五大祭坛所在之处鱼贯升起五座十余丈高黑塔,黑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通体玄黑,隐泛玉光。待黑塔升高完毕后,五面同样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巨幡高悬塔顶,虽高处山风狂烈,巨幡却是纹丝不动。 巨幡幡面上有着五只巨兽,形貌不一,却是同样的凶厉狰狞。若叶易安在此必能认出这五只怪兽乃是水殿之夜中言如意口中的魔门圣兽。 魔门这边看着虽乱,却是纷乱中井井有条,不过盏茶功夫后随着一批器修驭器凌空,整个阵地已经布置完毕。 与魔门相比天机盟一方就乱的多了,尽管清晰可见天机盟中诸位大执事飞空往来安排布置,现在也仅仅只是初具雏形。 目睹此状,传令完毕后重回言如意身后的曲忽多心底油然升腾起一股自豪感,暴发户就是暴发户,声势虽盛,圣门数百年积累下的底蕴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了。 曲忽多鄙视完天机盟又将目光移到被团团包围的真一观。 外面磨刀霍霍,杀气冲天,被包围的真一观中却看不出有太多慌乱,诸多调动有条不紊,令人不敢生出轻视之心。 看到这里曲忽多点点头,愈发坚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别说圣门,那些个散修连道妖都不如。 散修虽然机缘巧合蹿起成了一方势力,但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 又过了近半柱香功夫天机盟终于布阵完毕,魔门这边早已等的不耐烦的靺鞨大祭师当即蹿空而起,义正言辞宣读那份早已遍传天下修行界的讨伐檄文,念到其中一些精彩的文句时,四方联军响应如雷,轰笑斥骂之声大震于齐道山,益增联军士气声势。 檄文宣读完毕,潮水般的呐喊声中诸多早已御空而起的联军修士齐发一声呐喊向真一观冲去,霎时间整个真一观上空法器如蝗群密集,各色丹力毫光交相辉映使齐道山的天空都被渲染成迷蒙的彩虹色。 红云压城,法器遮天蔽日杀到不足百丈距离时,受此气机激发真一观上空陡然显现出一层壁障,双方交接的刹那恰如惊涛拍案,霎时间撞击散溅出的丹力流波布满了整个天空,如同下起了一场盛大的烟花雨。 蝗群般的法器怒冲如龙,真一观上空的壁障却是坚如磐石,任联军三番五次调整冲击始终无法突破。 真一观必有护山大阵,这本是早有预料之事,所以这一波冲击没能成功也并不损及联军士气。 曲忽多鄙视的没错,天机盟不比魔门有数百年御魔大战的经验,尤其这样的攻坚大战更是第一次,所以叶易安明智的交出了指挥权,联军虽分属两方,但作战时却统一随言如意旗号而动,具体行动时由诸位大执事居中传令布置。 随着言如意一声令下,联军后撤,却又不是全部撤回,留下了几百个器修顶在真一观护山大阵的壁障前。 叶易安站在天机盟一方观战,目睹此状往言如意所在看了一眼。 这是要干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那数百器修已有了动作,只不过这一回他们动的却不是手,而是嘴。 数百个特意挑选出的器修人人高门大嗓,辅以特殊的术法后声音更是传播长远,至少整个齐道山范围清晰可闻。 叶易安眉头一挑,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个言如意,这一招玩的竟然是人间世中大军对阵时的骂战! 众器修骂的如此整齐划一,显然内容是早就准备好的。至于所骂内容尽是道门内最为阴私,也最不愿被人提及之事。 道门存世至今已逾六百年,像这样人数众多的高门大派最不缺的就是阴私。而最了解这些阴私的恰恰就是魔门,这番当众撕皮撕骨的骂将出来,听的最过瘾的是天机盟众散修,最冒火的自然便是护山大阵中的神通道人们。 耳听自幼便奉为神明的列位先师被人如此亵渎,再看到魔门与散修们哈哈大笑中指指点点的模样,这让骨子里最是骄傲的神通道人们如何忍受?当下便有那气性大的受激不过飞窜出去,却无一例外的被当众瞬间围杀。 三四波之后一则是被围杀所慑,再则也是被高阶道人强行弹压,再没有道人杀出,但他们的愤懑沮丧却是清晰可感,而联军一方则是此消彼长,愈发士气如虹。尤其是天机盟众经此骂战后彻底扫清了心中所存对道门的最后一点忌惮,无形中释放出的战力实难估量。 观战至此,叶易安忍不住微微颔首。开战第一天求的便是个士气压制,所谓挫敌锋锐,长我志气,以利久战。从这个角度而言,言如意的开局之战虽然杀敌不多,但思路清楚,效果显著,实有大将之风。 骂战整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才结束,道门彻底成了缩头乌龟,牢牢守定护山大阵绝不轻出。 万众瞩目的大战在第一天就早早进入了垃圾时间,虽然阵势拉的极大却难以一鼓作气打破僵持,目睹此状又见提振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随着言如意一声令下,联军早早收兵,聚将总结今日战事。 正文 第226章 望月 说是总结战事,但攻防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頂點小說,23言如意真正说的是双方协调,作为一个指挥整体,尽管这一天战事的烈度很低但暴露出的问题依旧不少,比起明天对道门的战事安排,言如意更多的功夫其实是花在这个上面。 议事过程中叶易安虽与言如意并坐于大帐正中却一言未发,他的这个态度本就是对言如意最好的支持,也使其对联军整个指挥体系的进一步整合异常顺利。 议事完毕已是个多时辰之后,与会的大祭师及天机盟大执事们散去后,言如意起身伸了个懒腰,笑吟吟的看着叶易安,“不是我要对天机盟刻意挑刺,实是……” 言如意此时慵懒妖娆的样子跟刚才的面色沉肃真是天渊之别,叶易安竟然看的呆了一下,同样起身活动着手脚截住了她的话头儿,“大战之中必须令出一门,这个道理我总还是知道的,你无需解释也尽可放心,咱们这联军必不会重蹈汉末十八路联军讨伐董卓故事” 闻言言如意粲然一笑,跟着叶易安的步子来到窗前,此时窗外已是明月高悬,月辉如洗看不到一丝云彩,明天又将是个好天气。 “看样子玄苦是个能沉得住气的,这一战怕是要耗时良久了”,叶易安仰头望月间缓声道:“当前的局面中我方实力优势难以发挥,与其在这里空等虚耗不如分出部分战力,一则四方截击回援的神通道人,另一方面则趁势将江南各地道观连根拔起,到那时看玄苦还忍不忍得住。当然我这只是建议,最终如何行事还是由你决断” “你说的当然要做,只是时机上……总要选在最好的时机才能对那人有更大的助力。看来这一次你是定要将道门斩草除根而后快了” “道门在天下各州布置了那么多黑狱,空着也着实可惜,始作俑者正好请君入瓮” 言如意“嗤”的笑出声来,随即抬手指着天空中的灿烂星河欢快声道:“看,那就是织女星” 今夜天气实在太好,叶易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两颗星果然异常清晰。 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直想着的有关战事的情况慢慢散去,反倒是有关牛郎织女的传说涌上心头。 也不知是言如意猜到了叶易安在想什么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恰在这时轻轻的吟出了那首出自于数百年前的哀婉之作: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叶易安耳中听着歌诗,看着两相分离却又永远相望的牵牛织女星,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林子月的影子,此时的她又在想着什么呢? 真一观内,虚月正在小道童的引领下往玄苦所居的若水院走去,当她经过重重森严戒备进入院中时,上方正堂里已经坐满了人。 见正堂在座的皆为玄字辈高道,虚月停住脚步。但这时玄苦的声音传来,“虚月来了,进来坐吧” 此言一出,不仅周遭的当值道人,就连正堂中诸位高道也都将目光集中到了虚月身上。像这种级别的议事会议虚字辈例无资格参加,大道正这是要为虚月破例?为什么是她? 众人瞩目之中,虚月迈步走上台阶进入正堂向玄苦及诸位师叔伯见礼。 “你的伤怎么样了?” “有劳大道正挂念,已经大好了” “嗯”,玄苦点点头,目光温厚的看着她,“这事急不得,你且安心静养就是,去坐吧” 虚月躬身一礼后走到师父玄玉那一排的最末处落座。 “人都到齐了,开始吧”,玄苦的话让虚月心头微微一荡,原来师伯一直在等我! 她的这点小心事无人在意,诸位高道对今天的战事极其愤怒——联军的骂战确实激起了他们的真火——与此同时又对前途忧心忡忡,议事一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一条,怎么办? 在此过程中有关联军的情况也都被一一拿出检视,联军的人数、战力、各类修士所占比例等等,这其中尤以言如意与叶易安被反复提及,讨论的重点则是道门刚得到不久的那个消息——言如意与叶易安联手除掉了安禄山,并促成安庆绪接掌伪燕政权。 在这两人中,言如意因出任木萨已久道门对其知之甚多,所以侧重点自然就落在叶易安身上。道门所知的关于他的一切都被翻出来反复讨论,试图找到他崛起如此之速的原因以及当前可以利用的弱点。 这样的会议中虚月能够列席已属破例,实在没有说话的余地,就算让她说,此刻她也毫无说话的**。整个人表面虽然非常平静,心湖中却是漫卷起惊涛骇浪,这一战的意义她当然清楚,当道门的生死存亡与叶易安紧紧联系在一起时,她已逃无可逃。 自从上次师父说她必须亲手斩杀叶易安才能破除心障至今她就一直在逃避。尽管叶易安伤她如此之深,但她绝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所以一旦动情……许多次每当她要咬牙下定决心时,叶易安对她的好,尤其是定坤山上叶易安望着她痴迷爱恋中默默流泪的场景就会涌上心头,心中顿时就是一软。 每一次这样的经历于她而言都不啻于一次炼狱,疼彻心扉,几度轮回之后甚至她自己都沮丧了,她终究没有开山祖师张道陵斩杀宁无缺那般的慧根与果决。她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过就这样算了吧,便用自己的修行前途还报他的救命之恩,自此与他一刀两断,永不相见。 这样的逃避与纠缠正是她的伤势如今都难以大好的根本原因,道心如一炼的就是心,一旦受伤也只能心药自医,谁都帮不上忙。 但今天当她走出躲避的小屋坐在若水院正堂,当她与叶易安个人的情仇纠葛又加上了道门的生死存亡时,纠葛的平衡已再难维持。 道门!这里有她的师父,有疼爱她的大道正师伯,尤其是现在这里更是她的一切,当道门生死一线时她能置之不理吗? 身畔的议论还在继续,虚月却已无心去听也听不进去了,她的心湖之内正在进行着最惨烈的搏杀。 当她心湖重归宁定,神识由内向外开始专注于外部世界时会议已经到了尾声。玄苦否定了一切激进冒险的建议,决定暂时以静制动,同时严令提高戒备,不得擅自出战。 对于他这一决定虽有人不满,但总体认可。一方面是因为玄苦多年经营下的实力威望,另一方面也是许多高道看到联军是由两部分组成,耗的久了却不能建功,其内部未必不会出问题,等着他们出了内乱再反击岂不是更好? 会议结束众人纷纷散去,玄苦叫住虚月好一番探问关怀,并特意嘱她不必为战事挂怀,安心养伤为要。 因师父被玄苦师伯留下议事,虚月独自一人出了若水院,路上回想起师伯自她受伤以来的关爱犹觉心中异常温暖。 不知不觉间回到独居处,虚月却不想进屋,这些日子她在屋里实在闷的太久。微微的夜风扑面而来拂动道衣,使人心脑为之一清,稍一抬头便见星月满天,注意到天际的牛郎织女星时,心头虽还有疼,却很快就消失了。随即她的目光就从天际滑落最终定格在了观外的一片山峦上。 那里正是天机盟驻扎的地方。 那里就是叶易安之所在,在天机盟与魔门妖女的所谓联军中,他是核心的灵魂人物,一旦他…… 明月清风中虚月静静的看着那片山峦,一度迷茫的眼神渐渐开始坚定,并最终升华为令人不敢逼视的锐利。 那个百折不挠,锐利如剑的虚月又回来了! 自定坤山负创而回后直至此刻她终于做好了准备——如果上天注定叶易安是她的劫,那就破魔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