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督主请低调》 哈喽各位宝贝 上本两年完结,一朝手痒,又回来和大家玩玩闹闹! 这次不来冷题材西幻言情了,也不来虐情指数爆棚的悲剧了,适度撒撒糖,撸篇考验文笔的古言吧! 比较上本的细腻文笔,决定把线条稍微粗化,注重情节的推进,希望新老朋友多多支持。 最后,重要事情说三遍:男主假太监假太监假太监! 关键字:日常、甜宠、轻虐、阴谋、小甜点小美食,结局大和! 本文架空明朝历史,学术控勿喷! 6月底正式发文 文案如下: 顾云汐本是大羿护国将军之女,无奈家门遭变,五岁的她在刑场上受刺激后记忆全无,变成了身有“见血昏”痼症的废材,备受众人欺凌。十五岁时她被东厂督主冷青堂破例带入东厂,女扮男装,从此开启传奇人生。 冷青堂,大羿国皇廷司礼监首座、东缉事厂督主、锦衣卫都指挥使,位高权重的大宦官,背地却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嚣张如他,不准她进宫奉职,不准她喜欢别人,连皇帝想要宠信她都被他搅了局!逼得她终忍无可忍,当庭咆哮: 督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大宦官笑意嚣张:你的命是我救的,胆敢背叛弃我而去就试试看,看我如何颠覆大羿的乾坤,把你再抢回我身边来! 于是,恢复记忆的她为报家仇,终于步步为营!大局已定,牢房内她送上一杯毒酒。他却浅笑: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早知道,天下间唯一可杀得了我冷青堂的刀就是你,顾云汐! 她隐忍悲痛转身:你还有什么话想留下? 他将毒酒一口饮下: 下辈子,一定和你形影不离!看假太监如何只手遮天、老牛吃嫩草,调教加各种撩,终抱得美人归 先甜后虐结局大和!男女主无死伤! 本文四卷:一卷,东厂颜(甜宠)。二卷,深宫伶(阴谋)。三卷,西夷恨(虐情)。四卷,执手情(大和)。 关于暖文、互定问题 督主上架以来,感谢大伙多方支持。颦儿每天都会在红包区设定订阅红包,以及定期打赏各位订阅督主的作者。因为这本写的仓促,纯属上本完结后,担心文笔退步而创作的磨笔作品,因此不抱以太多希望,未来更会不定期断更拓展创作思路,因此这本不再于各位作者互定。 还记得写处女座《魔君》时,曾被一些作者质疑,公然在群里发送《魔君》的粉丝榜截图,并称此文粉丝全是作者。那时那种完全不顾及本人、自私而不道德的做法狠狠伤害到颦儿,并为此退掉很多作者群。到第二本《督主》,又因为不再进行作者之间互定,被一些作者删除关注收藏。种种,让颦儿两次见识到,人性的丑恶! 其实一切都如过眼烟云。在颦儿眼中,真正的大神无关作品成绩,而是那些心无旁骛,真正不为任何干扰所动,始终坚持写完一本的作者。 等到你能够做到,真正完结一本,完整讲完一个故事的,就会发现,渠道是检验作品好坏的金标准,无法作假!等到真正写完一本时,你才真正有资格对别人品头论足!颦儿向来性直泼辣,眼里不揉沙子,怎么想便怎么说。从16年来纵横至今,一直都是低调码字,按时回访,也因此结交到志趣相投的作者,而那些话不投机背道而驰的,只能渐行渐远。 现颦儿再次重申: 由于时间原因,第一,无暇终日与app上为每位作者章评、暖文。若有空,自会选一两本认真学习品读。 对已删除《督主》收藏、app关注,甚至是颦儿的日常拜访签到帖的作者,这里仅限作者,颦儿不会再到对方作品评论区、app书圈走访。即使有个别者取消颦儿关注,后因不明原因再次登门者,颦儿也永不再访。 第二,除发订阅红包与定期打赏外不互定,望大家理解。订阅所得,网站与作者各分一半,而打赏作者得七,颦儿实则是为各位作者大大考虑。 如仍存其他想法,也可效仿此作者行为,删除督主收藏关注。一切水到渠成,顺其自然,颦儿从不强求。 最后,祝各位假期愉快,美梦成真。 宣传本站处女座《一爱千年:魔君的心头独宠》,此文依旧不合套路,冷门西幻言情。尊重作者付出是做人美德,不喜勿喷。 第一章 天生废料 锃亮的面盆筛进雪白的糯米粉,沥上若干白油,兑入温水与少许牛乳,纤纤玉手在面盆里用力搅动,不大功夫,一块滚圆白胖的面团子便和成了形。 有葱白的手指落在外表光滑的面团,轻轻掐去了小块,放在两个手心里反复的搓搓揉揉再轻轻一按,小团子立刻变成个莹白的面饼。 一手托了面饼,一手向面饼里飞快添进花生、芝麻、甜橘蜜饯和糖粉拌制的馅料,兰花指尖一阵勾转,捏口揉圆动作娴熟。顷刻之间,一个小巧玲珑的水晶糯米汤圆就搓出形了。 顾云汐刚搓出第十个汤圆,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灶房里管事的孙妈妈手里攥个手巾,粗鲁的对她叫骂起来: “你个没用的二木头,叫你捏几个圆子怎么那么费劲?灶上的柴锅烧了老半天了,还不快去看看!” “是、是!孙妈妈别生气,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顾云汐不停鞠躬,给叫嚣不迭的孙妈妈赔礼。 这婆子生得五大三粗,力气大性子又急,发起威来可是会真的上手打人! 三步并两步跑到对面的灶台旁,顾云汐又撸了撸衣袖,两只手抓住木头锅盖,用力揭开厚重的柴锅盖子。 热浪扑面而来,薰得她咳嗽。 坏了!锅烧干了!这下定会受孙妈妈责罚 顾云汐慌里慌张的跑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又跑回去向大柴锅里添水。登时,冷水碰到烧得滚烫的大锅,“哔啦啦”的激起阵阵刺耳声响。一股白烟从锅底腾空而起,在灶房里面四处弥漫开来。 “哎呦这个死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孙妈妈果然变得怒不可遏,抬起一只比搓板还要粗糙几倍的铁手,狠狠拧住了顾云汐的耳朵。 “你个废物点心存心捣乱是不是?!我们这忙里忙外的闲都闲不住,你倒好,干点活就给我们添堵,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揍!” “孙妈妈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捣乱……求你放开我……” 顾云汐的那只耳朵被大手拧得生疼,她不住哭叫着讨扰,节节后退。 孙妈妈手上的劲头没松半分,步步向前紧逼。此时,盯着顾云汐不断哭泣、疼得五官扭曲的模样,那婆子心里面反而产生出极大的满足感,又抬起另一只铁掌,在顾云汐的头上猛抽了两把。 后退之间顾云汐踩到了一个正在杀鸡的厨子的脚,厨子疼得叫起来,不由自主的手上一松。他手里刚宰了一半、血还没放净的芦花鸡趁乱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一腔子的鸡血全喷到顾云汐的石榴裙摆上。 顾云汐愕然张大了两眼,死死瞪着裙上鲜艳的红道子。天地的猛转后,整个人背过气去…… 分界线 陌生的世界,陌生的面孔,大雪纷飞…… 惊雷般的喊杀冲击耳膜,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是红色的血。身边的人群疯狂挥舞着兵器,相互厮杀。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女孩僵僵站在混乱之中,她只有五岁大,头上绾着的着两个丫髻早就没了 形状。怔怔的看着周遭不断倒下的身躯,幼弱的眼神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鲜血浸染大地,滚热的温度融化了冰雪,她就站在血池地狱的中央,哭喊着,祈求救赎 从未闻过的味道不断往干涩的鼻腔里面灌,以她的年纪,还不知道那是刃气摩擦出的锈气混着血腥的气味。 这是哪里,大人们都在干嘛 小女孩惊恐万状的慢慢张嘴,可是面对身旁那些浑身是血、面容狰狞不甘的“人”,她竟然叫不出一声。胸口中,敲鼓一般的动静越来越大,她感觉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就快蹦出她的嗓眼。 眼前的景物一阵旋转,再定神时她已被一名魁梧大汉举上了他的后背。 看不清他被斗笠半遮的脸,只听他用焦灼的声音对她道: “若儿莫怕,抓牢叔叔!一定要抓牢啊!” 说话之间,他也倒剪了左臂,以钢钳大手紧铐了女孩,狂舞右手上的金环大刀,上下翻飞,砍倒了无数涌上来的人马。 他又是谁 小女孩正在疑惑,两眼却被几道腾空而起的腥冷的白光晃疼了,双目不由自主的紧闭。 一个剧烈颠簸接连一声浊吟,女孩只觉身子突然失去了支撑,轻飘飘的向着下方落去。 目光顺势向地上瞅去,正看到一截断臂。 “啊” 她终于嘶喊出声…… “云汐,云汐……你醒醒啊……” 顾云汐在声声呼唤中,顶着一脑门子的虚汗惺惺的睁开睡眼。 床前,大姐顾云瑶手秉着烛台,正忧虑的看着她。 “姐姐……” 顾云汐翻身,幽幽的坐起来。 月色下,映出一张涩白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却也羸弱不堪,身姿婀娜娇袭着满身病态。 “哎呦,你醒了就好,别再冻着了,瞧你这一身的汗……” 顾云瑶说着,垂手把烛台放到床下的踏板上,拉起顾云汐的棉被裹在身上。 三姐妹中的顾云瑶,天生一张满月脸,肌肤瓷白,容貌似桃花放蕊,姿态华美端庄。从小她就与云汐最是亲近。 “又做噩梦了吧?” 拿起枕边的香帕,顾云瑶替顾云汐一边擦拭额头,一边关切的问。 “嗯……”顾云汐点点头。 “你的性子太软,一味迁就不知回绝,什么婆子丫头都能给你脸子。这贡院里本就人手够用,还非要你去灶上帮忙,结果害你犯了‘见血昏’的老毛病!说起这事,还要怨顾妈妈和云瑾……” “姐姐,小声点!” 顾云汐惯性的抻长脖子向里间的睡房那头望了望,见秀床里面毫无动静,于是放了心,将头扭了回来。 “姐姐说话小心,当心云瑾听到不高兴。” 嘴上虽是这般说,顾云汐心里却实实感激云瑶对她的体恤之情。 “你呀,就是心太好了,凡事总是先替别人着想。” “这确是云汐的心里话啊。想来姐姐们终日勤学苦练,操 琴习舞,我却因为这身子拖累,每每无事可做,承顾妈妈不弃,又蒙姐姐们厚爱,怎么还能有那些个怨言?” “哎,你呀,不必太妄自菲薄,好好调理身子,那不足之症总会见好的。” 顾云汐的肺腑之言念得顾云瑶心里横生些感伤出来,她快速抹了抹眼角,陪出笑容对顾云汐道: “不说了不说了,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我们躺下接着睡会吧,明日是云瑾生辰,贡院家宴,上下可有的忙了。晚间贵客临门,你的身子可要撑得住才是……” 说话间,她两手拉开顾云汐裹身用的棉被,安扶她躺好,又替她盖好被子,转身拾起烛台回去她的床塌了。 子时初更刚过,贡院里外一派寂静无声。没了白日人来人往、鼓乐齐鸣的喧嚣,此刻,这所被清冷的月光普射着的庭园宅所如它的名字“幽筑”一样,于宁静之中更显出了别样的雅致与清幽。 接下来的时间里顾云汐完全睡不着了,听着窗外“滴答”而过的滴水更漏,忆着陈年往昔之事。 打记事的年纪,她就和云瑶、云瑾在顾妈妈一手打理的“幽筑”贡院里生活,跟随她学习琴棋书画,闺阁礼仪。三人之中云瑶年长,云瑾最小,云汐排行老二。 之所以称“幽筑”为贡院,是因这群院落专用来为大羿皇家调教那些年幼的贡女,待成年之时,遴选入宫奉职。贡院的管事者便是曾任皇宫司乐局掌乐之职、正五品宫女出身的顾妈妈。 云瑶、云汐和云瑾都随顾妈妈姓“顾”,却非她亲生骨肉。只是听她说,她们三人都是灾荒年间流落市井的孤儿,是被那个善心的大贵人带到这清净致雅的“幽筑”内,亲自交给顾妈妈抚养。就凭这点,她们三人的地位比贡院里面任何一个姑娘都要高上一等。 将来,和大多贡女一样,她们姐妹三人之中技艺出色的也会被送到一墙之隔的皇宫内院去。假使他日有幸获得隆宠,陪王伴驾晋升后宫,她们便可以这种无上的荣耀报答顾妈妈以及那位贵人的养育之恩。 顾云汐老早就清楚,此生的自己确是与皇宫无缘了。 她的身子天生就有不足之症,见到鲜血必定会昏倒,进而引发一场要么大要么小的烧热。这其中最为痛苦的磨难,莫过于每月必经的月事。 就算自己的脑子再傻,但凭顾妈妈素日里明里暗里的点拨、话里话外的讽刺,顾云汐也能听得出来,自己在他人眼中无疑就是天生的废料一块。 即便进的了皇宫的大门,凭借她这具弱不禁风的身子,在面选的第一关,绝对会被管事嬷嬷们刷下场去。 平日里,顾妈妈全心扑在云瑶、云瑾姐妹身上,对她们两个的琴学舞技要求甚为严苛,一心指望着她们两个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己也可老有所依。 而对云汐这块天生的废材,就只能弃在一旁,任由其自生自灭。 全身平躺在绣床上,回想着种种不平的籍遇,顾云汐两眼空洞的望着顶梁,在早秋的静夜里叹了口凉气。 哈喽各位宝宝,我肥来了! 第二章 撞见偷情 今日,贡院的三小姐顾云瑾过十四岁生辰,顾妈妈特意预备了一桌酒宴,等待那位贵人晚间登门一起庆贺。从清晨开始,贡院上下就为了三小姐的生辰酒宴忙碌,到处都是和乐融融的气象。 顾家三姐妹里面,除了大姐云瑶是在四岁记事的年纪被带进了别院,其他两个来时都还是两三岁的懵懂幼~童,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是哪日,顾妈妈就把她们住进别院的那天当做是她们各自的生辰之日。 三姐妹之中云瑾虽是年幼,容貌却最是出众,因此深受顾妈妈偏爱,她一直坚信,倘使他日云瑾进宫,将是最有望获得圣宠从而平步青云的姑娘。 看她才十四岁,身材便生得凹凸有致,一张小脸也如熟透的蜜桃般粉爱爱的,弯弯柳眉之下两只美眸水润清澈,内里蕴含了盈盈春意和丝丝灵气,樱桃嘴上点缀了一颗朱砂痣,小巧玲珑。她如画中仙子,天生面容含笑,媚态之中饱含了一股傲娇不羁的气焰。 “我说你们快点吃啊,吃完了再把晚上演给贵客的‘风羽霓裳’再演练一次……哎玲子你这死妮子跑哪去了,还不乖乖你的早饭。一会儿误了时辰看我不打你……” 顾妈妈一番忙里忙外,恨不得手脚齐上。 越在这个时候,顾云汐越是不敢讨扰顾妈妈。前日犯了昏血症,如今没人再敢让她去灶上帮厨。自知留下碍眼,她起身准备回里院的卧房。 “我陪你回去,正好去取件氅袍。” 顾云瑶站起来对云汐道。 “姐姐且坐着,妹妹替你拿来就是。” 顾云汐知道顾云瑶是怕练舞后身子出汗受了风,因此才要披件长袍。而自己这边又是没事可做,便主动要求帮忙,替她跑一遭。 “不用,一起走吧。” 顾云瑶对她莞尔笑笑,拉了她的手一同向着里院走去。路上,她对云汐道: “傻妹妹,你又不是我的使唤丫头,何苦让你走个来回。” “我只是觉着自己太闲了终不是事。你们可以练曲排舞,而我……” 顾云汐停了脚步低头,郁郁寡欢。 顾云瑶把头浅摇了两下,涩然轻叹: “学那些伺候爷们的玩艺做什么!你呀,到底是纠结太多,听姐的话,凡事可以清清净净的最好不过了。” 顾云瑶说完,与顾云汐携手继续走,这时路过一片花圃。 那处正有位年轻的花匠,手持剪刀弓身侍弄着一株月季。看到顾家的两个姐妹遥遥走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身板向她们张望。 顾云瑶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不动声色的侧目往那花匠处瞧了一眼,随后迅速正回目光,这时候,她的脸颊飘然生出两朵粉霞。 顾云汐只顾低头走,对这等细节并无在意。进了闺房,看着云瑶取了大氅后独自离开了。 我是分界线 大羿国建国初年,朝廷设立一特殊政治机构“东厂”,由宫中掌印太监、皇帝亲信内侍统领,专门监督稽查朝中文武百官叛逆妖言祸乱者,并设立独立邢堂,对犯者施以刑罚拷问,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大羿孝二年,东厂与锦衣卫机构合并,世人又称之为“厂卫”。如今一任督主之职由司礼监掌印公公接任,此人姓冷,名青堂,倒是个极富清雅、别致的名字。 天刚擦黑,幽筑贡院里便热闹来了,院里院外都点亮了红灿灿的大圆 灯笼,甬道上软毯铺地,恭候着贵客大驾。今晚她们要等的这位贵客,正是东厂的现任督主,也是顾妈妈口中经常提到的“大贵人”,将云瑶、云汐和云瑾三个孤儿秘密交托她扶养的那个人。 顾妈妈带了一干人等候在别院大门里面不多时,便听到大门外面一小队脚步声由远及近,继而在门外落定。 “停轿、督主到!” 有响亮的通传声音传入朱红的大门,里面的众人立刻簇拥上前。 “哎呦我的督主爷爷,您可来了!” 顾妈妈满脸堆笑的快步迈出门槛,顾云瑶与顾云瑾跟在她的后边也迎接出去。 与此同时,门外的绛紫轿帘一挑,轿旁的配刀侍卫急忙欠身上前,从轿里搀出一人。 通身湛青锦缎官袍,胸口正中绣银线绣四爪蛟鳞蟒、头顶蟠龙玄纱高帽、足登嵌玉皂靴。 观面容,棱角清晰的脸白净而细腻,尾梢微挑的眉,不浓不淡,内双的两眼,精厉炯然。悬玉的鼻梁毫无瑕疵,唇畔两角轻见上扬,神色淡漠之中旋琚着摄人的迫力。 宫里的宦官,大多因为去了势,无论身姿或是行动都变得阴柔,但这点在冷青堂的身形外貌上看不出丝毫,举手投足之间仪态十分优雅却绝不女气。他的年龄虽不复少年,然丰神卓俊,玉树琳琅之姿不减分毫。不仅如此,他的周身还携带了一股独特的气质,一种于世事种历练已久后才有的稳健魅力和沉淀美感。 看到冷青堂来,顾妈妈与顾云瑾先行凑上前去。 “爷,您可算来了,快里面请,老身候您多时了……” 顾妈妈年轻时也可称得上是个娇美的人物,无奈岁月流逝,如今徐娘半老的脸上也生出许多岁月的痕迹。满脸叠笑的时候,任凭她往擦上了多少层杏花粉也无法遮盖得住那些横亘遍布的皱纹。 “督主!我可想您呢!” 顾云瑾一把挽住冷青堂一只手臂。 “这孩子,越发没大没小,这么多的人呢!” 顾妈妈见状沉脸对着顾云瑾斥责一句,一双眼珠子向轿子后方的侍卫人等看一下又投回云瑾身上,示意她不要造次。 冷青堂微笑,一开口,声音却不是阴媚婉转叫人雌雄难辨,而是宏朗有力,极为好听: “无妨。多日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说话间他已转头,目光往人堆里面寻觅,独不见顾云汐的身影。 “云汐呢?”他问,神色一顿。 “哎呦这丫头不是个省心的!昨个又犯了昏血症,身子一阵阵的发热,如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顾妈妈嘴上答,脸上带出些嫌弃的表情。 “哦?请大夫看过了吗?”他追问一句,颇为关注。 “请了请了!爷是个善心的主儿,把姑娘交给我只管一百个放心。咱们别站着说话,您里面请,老身早就烫了酒备了席,咱们里间聊去。” 顾妈妈陪笑,率众引领冷青堂进了别院,两名平帽绛紫衙服的侍卫跟随其左右,其他侍卫有别院的其他管事招呼到其他厢房吃喝。 东厅“仙矶阁”里绣花地毯铺地,靴子踏在上面格外的绵软。灯火阑珊之处簇着莺莺时鲜的花朵,花香裹着佳肴的香气,比酒的芬芳更是醉人。 当中两桌酒席,东厂督主青堂居上座,顾云瑾陪在他的身边,另一旁是顾妈妈,顾云瑶居下首。 另一桌是陪冷青堂而来的东厂掌邢千户程万里和他的徒弟、配刀近侍萧小慎,由别院里的两个丫鬟和男管事作陪。 冷青堂今年二十有七,几近克壮之年,身兼司礼监掌印太监、厂卫提督和锦衣卫都指挥多职已有十年。 当初以他十七岁的年龄任皇宫司礼监掌印,大权在握,只因他行事决绝凌厉,文武全才,更屡破奇案为朝廷建功。而后,他又密结皇帝宠妃,权势发展至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厂卫和皇宫里面事务繁忙,冷青堂一年四季没多少时间到贡院这里走动,大多派亲信侍卫萧小慎过来照应一二,有事回去承秉。 萧小慎十八岁,生得白净面容、浓眉大眼,相貌英挺潇洒。因行事机敏知进退,深受冷青堂喜爱,提拔为自己的配刀近侍。在贡院里面,除了大姐顾云瑶,第二个对顾云汐最好的人,就属这个萧小慎了。 酒席上,冷青堂询问了顾云瑶、顾云瑾两姐妹的功课。顾云瑾最是讨喜,每每伶牙俐齿,不说每回都能对答如流,随机应变的能力却也逗得冷青堂频频开怀畅笑。 顾云瑶坐在席位间安静而自持,不喜争宠多言,冷青堂问什么,她才答什么。 分界线 闺房里面,顾云汐手托腮坐在桌旁,面无表情望了望眼前那碗快要凉透的白粥 这日子口,人们都在前院热闹吧! 顾妈妈故意不让顾云汐出席晚宴,原因是她身子不好,就该独自在屋里“养着”。 看看身上寒酸的衣衫,又看看桌上毫无味道的稀饭,顾云汐叹了口气。 这院子里的下人们也是特别势力的。顾妈妈不待见谁,他们也学着怠慢、刁难谁。 眼下顾妈妈带着两个姑娘在前院吃酒,把将顾云汐单独撇在里院,于是竟有刻薄的使唤婆子用隔夜的剩粥权当晚饭糊弄她。 顾云汐决定自己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身有痼症不能学习琴棋技艺,顾云汐没事便被顾妈妈差遣到灶上帮忙,一来二去不仅对烹炒有了兴趣,更能动手做出很多样精致的小菜来。 不给东西吃不要紧,只要伙房还有食材,她就能给自己做出热乎有味儿的吃食。 出了内院拱门,路过花圃时,顾云汐突然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她吓了一跳,当即止步。 声音分明是从假山那头传出来的。 “谁?谁在那!” 尽管心中十分害怕,顾云汐还是壮着胆大声喊了一嗓,将手中的灯笼举过头顶。 接着烛光,顾云汐看到大姐顾云瑶慢吞吞从假山后面挪了出来,衣衫不整。 “姐姐,你怎么了?” 顾云汐大惊,跑过去拉住她。 “妹妹!妹妹别叫,我没事……” 顾云瑶用手堵了顾云汐的嘴,表情羞臊尴尬。待云汐止了声,她才凭空小声说道: “你呀,快出来吧!别躲了!” 一道黑影从假山后面扭捏到两姐妹面前,正是侍候花草的花匠赵安。 顾云汐愣住了。 如今她已不再是不懂男女情爱的黄口孩童,只是没料到深受自己敬重、信任的大姐顾云瑶会和院子里的下人做出如此苟且不堪之事。 第三章 杀人诛心 遣走了花匠赵安,刚一回屋,顾云汐就迫不及待的对顾云瑶嚷: “姐姐,你疯啦” “我的好妹妹,你可别喊啊!” 顾云瑶慌忙合了房门。转身看顾云汐,看她两眼带泪,伸手摸了她的头,和颜解释: “我和他早就好上了。他忠善老实,对我也真好,今天……也没对我怎么……” “可是,这事亏是我,要是被顾妈妈和督主撞见……” “放心,席刚开没多久宫里就传话过来,把东厂的那些人全叫去了。云瑾气坏了,被顾妈妈哄去掷骰子,所以我才得空……” 顾云瑶说着,脸色越发娇红。 顾云汐目不转睛的看她,发觉她那样的神色不像是在愧疚,相反倒像正回味之中的意兴阑珊。 “姐姐,你难道忘了自己就快要进宫了吗?要劲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啊!” “你……真觉得进了宫就是条好路?” 顾云瑶收了神游之色,复看云汐的急躁,表情现出些微的讶异。 “难道不是?我们这些在别院里长大的姑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宫听差的吗?” 顾云汐愣愣不解。 顾云瑶对她浅笑,既怜惜却也无奈: “傻妹妹,世间真心疼爱子女的父母,谁愿意把亲骨肉往火坑里扔?皇宫……那就是有去无回的火坑啊!” “姐……?” 顾云汐吃了一惊,抬头看着神色凄迷的顾云瑶,甚是不解。 她对她苦笑: “好妹妹,姐拿你当我的亲妹妹,才肯和你说这些知心的话。你只需把它们放在心里,别随便和别的人讲,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大姐的心。早为自己打算,这贡院,断不是你我长久的容身之所。” “姐姐……” 顾云汐感觉大姐看着自己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在莫名的纠结。 顾云瑶不再与她多说,只笑笑: “大姐相信你迟早会懂,好了,很晚了,咱们休息吧……” 我是可恶的分界线 得到皇贵妃传召,冷青堂急匆匆离了幽筑贡院,进皇宫再由内侍引领入永宁宫已是亥时。 穿正殿入寝阁,刚进门他就瞥见路前面穿金纹游凤来仪的赤锦地毯上囫囵着一片湿渍。 准是她又闹性子,摔了杯盏了…… 冷青堂暗暗想着,脚下不敢耽搁,随着一名穿着彩帛缎罗裙的小宫女行至沉香木阔床的近前。 遍绣洒珠金线芙蓉花的绞绡锦帐上里侧卧了一美人,周身未着织金龙凤文大红袖衣,只披了红罗褙子,露着粉琢的颈子,那正紫的缀花抹胸内里隐隐可见一条深沟。 此时该是后宫安寝的时刻,她早就卸去繁冗华丽的凤冠金钗,散去蝶翼流云乌髻,那裹了梨花香头油的青丝便如黑瀑般在暖黄描凤凰碧霞锦缎被褥上铺撒了一片。 往脸上看,确是个标志的美人模样。 鹅蛋脸上肤若凝脂,在旁边的碧玉琉璃宝灯的烛火映衬之下,这吹弹得破的肌肤便焕发出象牙色的光泽。细长入鬓的黛眉之下,一双妩媚勾人的桃花美目里填满了愤、怒怨。 她,正是永宁宫的主子,当今孝皇帝最为宠爱的皇贵妃万氏,闺名玉瑶。 “臣冷青堂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圣体金安。” 冷青堂在床前止了脚步,微微一笑垂下眼帘躬身下拜,问安的声音被他故意拖长,尾音抬高一度,显得极有些玩谑。 “嗯……” 万贵妃嘴巴不张,硬从嗓子里挤出个音。 见了冷青堂,一张妙脸上的嗔色多少有所减退,懒懒的动了动身子调正坐姿,给凤床腾出一方空位。 “怎么来的这么晚……” “娘娘恕罪。” 她却无怪罪,眸光流转,向床边空出的地方轻瞟一眼。冷青堂会意,直接起身,一屁股坐 在了那个位置上,丝毫不忌几名在场的宫娥。 “这是谁又多长了脑袋,敢惹皇贵妃生气?” 冷青堂挨近万玉瑶,谄媚的笑问。 “还能有谁……” 万玉瑶冷哼,精致的下颚向旁边扬一扬,拈着酸劲咬牙恨道: “储秀宫那位……又有啦!” “又有了?”冷青堂面色微讶。 不需万玉瑶再多解释,他心里已然明白,能够让她这位尊位高宠的皇贵妃不顾宫闱忌讳,深更半夜的把他这东厂的头头召进后宫是为何事。 孝皇帝登基至今,后宫已有三位主位,即坤宁宫的皇后钱氏,永宁宫的皇贵妃万氏,以及储秀宫的皇妃许氏。 方才,万玉瑶口中提及的“储秀宫那位”,指的便是许氏,闺名元娇。 万氏早许氏几年侍驾,容貌娇美,甚得龙心,入宫不到一年便晋升为皇贵妃。 不过冷青堂却清楚,能使万玉瑶平步青云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其显赫的家世。 其父万宗官封镇西神王,不仅是在朝野上极具影响力的权臣,也是手握重兵的武将,其弟万礼年纪轻轻就被封侯,可见当今圣上对万氏一族的器重。 凡事却都不尽完美。 万玉瑶虽然得宠,但侍奉皇上几年只诞下了两个公主。而从前年入冬起,进宫不久的许元娇那面就传出有孕的消息。 冷青堂明白许妃有孕为何会令万贵妃如此坐立不安。 想来五年前皇上的嫡出太子自染疟暴亡后,其生母正宫皇后便一蹶不振,如今终日礼佛,无心打理后宫,万事都交由皇贵妃代劳。 万氏大权在握,唯一不足便是无有皇子傍身,偏偏皇妃许氏接连有孕。都说母凭子贵,一旦她产下麟儿,不直接威胁到万贵妃的凤权? 冷青堂不可能忘记,前年许元娇那胎怀到四月突因一场意外小产,哭诉遭受奸人算计才会痛失了龙子,引得龙颜大怒,命东厂的人严查过好一阵。 他心中有数,横竖也是万贵妃买通了内侍对许元娇下了黑手,于是随便抓了几个宫娥抵罪,那是也就替她遮过去了。 可是,谁都没想到,那许氏的肚子还真是块宝地,前后一年多光景,竟然又有喜了! 难怪万贵妃会坐立难安 呵呵,后宫的女人啊……真是没一刻消停的功夫! 冷青堂内心暗暗感慨,并没把反感的情绪带到脸上面上分毫,慢悠悠问: “这次……您打算如何?” “本宫还要请教冷督主,可有什么方儿……能够一劳永逸!” 万玉瑶凑过来,桃粉的脸蛋就块贴上冷青堂一侧脸颊,两只玲珑手臂像一对玉白的蛇勾住冷青堂的脖颈,声色娇滴滴的问。 冷青堂自知避不开,索性挑动手指,从万玉瑶的鬓角挑起一缕头发放在掌中把玩着, 万玉瑶不禁催促: “怎么,连东厂的督主也拿储秀宫那位没招了吗?” “许元娇动不得!”他甩了掌上的青皮,答得干脆。 “怎么动不得?”身侧的美人瞠目。 “娘娘试想,去年许氏落胎于后宫惊动不小,今年刚怀上您就急不可待,万一出了事,引皇后出面……” “切!我怕那人老珠黄的妇人做什么!” 万玉瑶满心不悦,放开冷青堂,想了想却有不甘,复又凑上来,轻晃冷青堂的身子,嗲声求着: “本宫明白这事儿的利害,所以才要烦劳督主,还请督主给本宫支个招,神不知鬼不觉的,还干脆、彻底!” 许元娇,兵部尚书许朗轩之女。 仗着是皇亲国戚,许朗轩在朝堂上多次结党上书,要求孝帝撤销东厂,实属冷青堂的政敌。 如今这皇贵妃偏要闹着整治许氏,真能借了她的手小惩许氏,就可敲山震虎狠狠打击许尚书的气焰。 不过若许氏这胎真 是个龙子的话,倒对自己有用…… 莫若使个缓兵之计,想看看局势发展再说 “办法……倒是有一个……” 暗自权衡着,冷青堂唇畔动了动,表情似笑非笑。 “快说!” 万玉瑶的语气明显迫不及待。 见冷青堂不语,万玉瑶急忙命令在场宫娥内侍: “你们都出去候着。” “是。” 待众宫侍如数退出了永宁宫的寝阁,冷青堂才压低声音对万玉瑶道: “最近西夷研制出了一种慢程的毒药,名曰‘百日诛仙’。此药无色无味,就连银针都无法探测出其毒性……” “这药保险吗?”万玉瑶面露疑虑。 冷青堂狡黠一笑: “娘娘若要彻底了却心头之患,方知同样的路数不可于许妃身上重复再用,倒不如稍安勿躁,尽管让那女人养孕,待龙子长到一定月数,再每日小剂量喂她‘百日诛仙’。那时候,她不死,她肚子里的龙种也是吃不消的。只要龙种有所闪失,娘娘……您认为皇上与皇后那边……” “好!妙啊!” 万玉瑶喜形于色,连连击掌: “皇上与皇后一心求子,势必要迁怒许氏!到时候,我们再派钦天监做做文章……冷督主,你这招‘杀人诛心’用得妙啊!” 冷青堂起身,在万玉瑶脚下跪拜: “为皇贵妃娘娘分忧是微臣的本分,娘娘的欢欣就是臣的欢欣。” “起来吧,你可真是本宫的解忧果啊!” …… 冷青堂刚刚走出永宁宫的大门立刻敛起了一脸的谄笑,全神肃目,没有一丝表情,与方才在万玉瑶寝阁里的逢迎的嘴脸比起来判若两人。 了眼候在殿外的近侍萧小慎,没有吩咐,疾步向宫门口的方向走去,似有多种的厌恶与忧烦压在心头,再不愿在这地界上久留一刻。 边思虑边走,阵阵幽香令冷青堂骤然停步。身后,萧小慎和带来的两个侍卫也急忙止了脚步,静候吩咐。 “在这等我。” 冷青堂对随行者简单命令了一声,低沉的嗓音透出浓浓的疲惫。 沿路向西走不远,便可见一处宫院。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方黑色楠木匾额,上面刻有三字楷书: 司膳房。 大羿国皇宫内设有司膳房与御膳房两司,分别监管后宫妃嫔与皇上的饮食。 如今已是午夜,司膳房院门大开,里面可见烛火摇曳,应是忙着为后宫的哪个主子准备夜宵。 冷青堂只向司膳房院里望了一眼,并未多作停留,就直径来到门外的一棵桂花树下。那棵桂花树已有些树龄了,树干粗实,枝繁叶茂。 眼下入秋,乃花期盛时,但见仓碧葱茏的树叶间满满簇拥了金灿的小花,不时散射出阵阵沁脾的幽香。 冷青堂深知,令自己引步而来的正是这特殊却熟悉的花香,于是独自背手站身在桂花树下,倦倦的合了两眼,任由夜风拂过后,满树的黄花扬扬洒下,如落雨般打在他的身上。 恍然,那道纤纤的身影从记忆的最深处走出来,立在这方寸之间对他抿唇轻笑,神色嫣然。 猛的打开双眼,冷青堂重重叹了口气,举头望定满树的桂花。 背后,萧小慎手托玄色锦织大氅袍沿路寻来了,见督主寥寥立在落花的桂树下面沉思无语,不敢多问,轻手轻脚的过去,将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督主,入秋了,当心夜风寒凉。” 冷青堂依旧寡言,将袍子系好,迈步远去,清冷的月下,身影孑然。 十年了,黄花尤在,斯人已逝!……如是,你在那边还好吗 第四章 与人私奔 幽筑贡院 逢每月的初一、十五两日,顾妈妈都给贡院里的小贡女们放假,叫她们放下功课走出别院,到外面的街上逛集市、庙会散散心。同时也要求她们在傍晚前必须回来,否则会给予一定惩戒。当然,这规定对顾云瑶、云汐和云瑾也无例外。 这天正是月中十五日,顾云瑶借出门买胭脂水粉为由,竟然人间蒸发了一般一去不回了。 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儿,直到天黑掌灯以后贡院上下也不见顾云瑶的影子。 顾妈妈担心出事,派了几波人到外面寻。后来又有管事者禀报,说院子里一天也没看到花匠赵安了。 顾妈妈一拍大腿,醒过闷来: “坏了,莫不是这挨千刀的小娼妇带着相好的私奔了?!” 顾妈妈当即气急败坏。 她已在幽筑贡院里呆了十几年了,原是皇宫司乐局的掌司。冷青堂继任东厂督主之后,执掌司礼监的他直接接管了这所贡院。他留顾妈妈在此,专门负责为司礼监调教那些年幼的女孩,传授皇廷司仪规矩。待长大入宫,她们之中品貌出类拔萃的人物,自然有管事的公公们留意,瞅准时机送到皇帝的龙塌上。 当然,这些小贡女之中不乏性子叛逆之人,不肯服从“御用”的命运,实在调教不成就只能卖掉!卖给官宦人家为奴为俾,更次一点的,便是青楼楚馆,得的银子分一些给宫中管事的,大家相安无事。 顾妈妈自恨年年打雁,今年着实被雁啄了眼。她以为顾云瑶平时话不多,性情又温婉,断然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谁曾想她却深藏不露,那种私逃的计划不定在肚子里蓄谋了多久呢!等人捉回来以后,皇宫是进不去了,倘若身子再不清白,只好将她卖到青楼中。 想着她那样的姿色与心性的姑娘,顾妈妈还真是替她可惜了。 仗着当初是东厂督主冷青堂亲自带入贡院交到顾妈妈的手上,顾云瑶的身份在众多小贡女之中也算特殊,顾妈妈此刻又犯了愁。 人再怎么也是从她眼皮底下跑出去的,捉回来后如何处置才算得当,倒也是个棘手的问题。要知道如今那位督主爷,可是笑里藏刀、矫情不好惹的主儿…… 我是分界线,分界线 里院,顾云汐呆呆坐在卧房的床边,两眼红肿。听闻顾云瑶与那花匠私奔的消息后她就这样一直坐着不动。 脑子里全是那天晚上大姐衣冠凌乱的模样,顾云汐至今都不能相信,那样不知检点的人真的就是一直以来最最疼爱自己的姐姐,顾云瑶。 顾云汐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如是被信任和依赖的人突然抛弃了般的,内心感觉孤独而惶然。 “吱呀” 屋门一开,有细长的人影晃进来。 是云瑶姐姐回来了吗? 顾云汐惊喜的站起来,刚要张嘴叫,即刻又变得失望了。 进来的人是顾云瑾 见到顾云汐讷讷坐回 到床上,她挺近几步,两手叉腰,洋洋得意的神色充盈了整个漂亮的五官,看着说不出的招人厌烦。 “顾云瑶和赵安的事,你知道多少?”顾云瑾厉声质问。 顾云汐不敢抬头,内心七上八下。 “你……干嘛来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故意撒谎,可又因此心虚。前些时候自己明明撞见了他们两个的好事,她这时开始害怕那时候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别人躲在暗处窥视。 “不知道?素日里你不是和她走的最近?她有什么难道不对你说?”顾云瑾不信。 顾云汐咬牙沉闷了一刻,突然抬眼盯瞪向不依不饶的顾云瑾: “姑娘说这话好没道理!平日咱们全是是这屋吃这屋住的,谈什么谁和谁走的近走的远?眼下云瑶姐出了这样的事,你倒是想着先把自己撇干净!” 顾云瑾被噎得一愣。从没见过顾云汐发火,如今见她噙泪怼出这老长一段话来,顾云瑾愣了愣,随后气焰更盛。 “啪” 一声脆响,顾云汐捂了一半滚烫的面颊,委屈却也怨愤的望向顾云瑾。 顾云瑾盯着她冷笑不止: “什么东西?连狗都不算,也敢对我乱叫。等明日找到顾云瑶,我再和顾妈妈说,趁早把你这不知死活的小娼妇也打发了!呸” 往顾云汐脚上啐了一口,顾云瑾扭身出了屋子。 顾云汐揉着辣疼的脸,哭倒在床上。 顾妈妈不喜欢她,贡院上下的小姐妹们躲着她,丫鬟婆子们欺负她,现在连小她一岁的顾云瑾也敢抬手打她。 她听别人说,人的生命都有轮回,死以后灵魂会再度投胎转世,开启新生。这一世的经历,无论好坏、贫贱还是富贵,都是上一世的业报。她想不通,自己的上一世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才要自己的今生遭受这等痛苦不公的际遇。 从前有大姐顾云瑶护着自己,顾云汐就算受了气,心里也不会觉得太难受。突然间云瑶走了,偌大的院子里面再没有人真心实意对她好。她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欺负自己的人,不知道今后如何独自在这别院里面栖身…… 分界线 几日之后 晌午吃过饭,顾云汐坐在屋中拿着书看。一心念着顾云瑶,她又如何能做到真静下心来。 顾云瑾在里间一边摆弄妆卤中不戴的金银首饰,一边将云顾汐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尽收眼底。 “你别总想着那个小贱人,告诉你吧,几天前东边的番队已经秘密出动了,以那些番子的稽查能力,用不了多久便能将那对野鸳鸯逮回来!” 顾云瑾说得洋洋得意,随手捻起一枚红宝石戒指戴在自己右手中指,左看右看。鸽子蛋大小的戒面在纤纤玉指上闪着妖异火红的光亮,将她的小手衬得越发腻白,看得她心花怒放。 转头向装扮寒酸的顾云汐身上望望,云瑾一脸的尖酸不屑。 “哎,云汐啊,以后这间大屋子里面就剩下你我两个了,咱们今天可要把规矩立好。你也知道,明年我满了十五就要进宫了,凭借我的天资和东厂督主的权势,不能说正宫皇后,起码皇贵妃和贵妃也是当得的!现在咱们两个处在一起,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顾云汐不理她,只顾低头看书。 顾云瑾气得眯眸,耐性接着道: “家有家规,人分尊卑。你从小身子不好,没人难为你,可你自己总要有点眼色才对吧。往后啊,这屋里端个洗脚水、递杯热茶,收拾床铺叠件衣服什么的,就都是你的活了。可有一样,我这妆台上摆的首饰你不准动,如若少了一样,别怪本姑娘和你翻脸。你若伺候我伺候的好,往后我进了宫,保不准把你带上,做个贴几的使唤丫头。” 顾云汐将顾云瑾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完,胸中窝了一团火,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外院那头突然出奇的乱起来,阵阵尖利的叫骂、哭喊和嚎啕,那种悲戚与痛苦就好像是遭受了撕皮撸肉的折磨,就是在青天白日里让人听来,也尤为恐怖。 “阿弥陀佛,准是把顾云瑶和她的相好抓回来了” 顾云瑾扔了首饰,翻来窗棂侧耳认真听。 顾云汐也放下书,扎到顾云瑾身边向窗外张望。 外院离得老远,根本看不到什么。忽而角门里闪过一截人影,萧小慎慌里慌张的向这边走来,满脸的难看。 顾云汐当下心中提紧。 谁不知道萧小慎是东厂的人?他来了,说明事情正如顾云瑾所言,东厂的番卫们果真把顾云瑶带回来了。 “你怎么来了?难道云瑶……” 萧小慎前脚刚迈进门槛,顾云汐就赶过去追问。 “还用问啊,肯定是把那对野鸳鸯逮回来了呗!” 身后,顾云瑾笑得幸灾乐祸。 萧小慎翻了她一眼,没搭理她,直接对顾云汐道: “别提了,前天夜里在淮阳坝就把人给逮住了!这会儿人已经给提到外院了。督主都到了,正和顾妈妈一起审大姑娘呢!” “快带我去!” 顾云汐拔腿就往外跑,被萧小慎拦住。 “哎呦姑奶奶,您就算了吧。我可是趁乱瞒着督主跑来的,那花把式被打的血了呼啦,您看的下去吗!” “什么?被打了?那云瑶姐姐……小慎你别拦着我!” “不是,咱们两个合计一下等顾妈妈气消了……” 顾云汐一心惦记云瑶,哪里肯听萧小慎多说,直接拨开他跑到院外。 “云汐啊!云汐妹妹……” 顾云瑾躲在屋里,咬牙向院外骂了句: “活该!不知死活” …… 第五章 痼症犯了 幽筑贡院,前院 满院子的人,清一色的绛紫卫服、玄色平帽,腰间配绣春刀,都是东厂里番卫。方才这里闹得凶,里院又隔着远,顾云汐她们才没听到队伍进院的动静。 冷青堂身着团花湛青穿银丝的麒麟纹蟒袍,落座在正房高台中央的镂花紫檀太师椅上。他的身后,分别站的是东厂掌邢千户程万里与贡院里的顾妈妈。 冷青堂垂目品了口茶,脸上神色自若,头也不回说道: “我说顾妈妈,您院子里跑了人,居然劳动了东厂一整支番队的人力去找,您老和您调教出来的姑娘也算真能个儿了。” 声音很轻,语气却是异常的冰冷,令闻者瞬间像被封冻,毛骨悚然。 “哎呦……哎呦,我的爷,老身知错了,老身实在……大意了……” 他身后,顾妈妈的身子已然抖个不停,一个劲用手中的帕子擦汗,着实被他漫不经心的质问吓得不轻。 随即,她又换上笑模样,凑上前两步低声下气的讨好: “这别院上下哪个不仰仗着督主爷您的本事?老身命婆子仔细检查过了,索性那丫头身子还是清白完整,老身定会好好管教,看一会儿不往死里打她,让她长长记性!” 冷青堂笑容浅淡,不紧不慢的把手里的茶杯递出去,立刻有侍从接住。 “行啦,您老一把年纪,怎么除了打还是打?姑娘家不比男孩子,真打坏了,您担待得起吗?” “是!是!老身真是越老越糊涂……” …… “姐姐!云瑶姐” 顾云汐一路叫一路提着碎花百褶子水裙的大摆一口气从里院奔到了前院。 分开厂卫番队的人墙挤进包围圈,她立刻就看到正跪在院子中央、全身被五花大绑着的顾云瑶。 此刻,顾云瑶头上的发髻早就没了形状,只剩下满头蒿草般杂乱的头发随意垂在肩膀处,满脸的尘土,形貌也比之前清减了太多,可见在外面奔波的一路吃了不少苦。 “云汐?……云汐!” 看到顾云汐,顾云瑶凄然泪下,膝盖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挪蹭了两步,向她靠近。 顾云瑶的身旁直挺挺趴着一名男子,看不清脸,也是一头乱发。刚刚挨了杖邢,三十大棍打下去,此刻人已经皮开肉绽,彻底昏死过去。 正午白晃晃的阳光打在他那满身血污上,那猩红的色彩越发刺目。 顾云汐向那醒目的颜色上只看了一眼,胃里就骤然翻起闷腥。她咬紧下唇,强忍住才没吐出来。脑子里“轰隆隆”阵阵钝响不止,好像炸开的重雷。 “云汐妹妹,你跑的太快了……” 萧小慎扎进人墙找到她,登时看到她血色不正的脸。素来清楚她会昏血,他马上用身子挡在她眼前,不让她看到地上那具皮开肉绽的血腥躯体。 顾云汐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云汐!” 顾云瑶深知妹妹的体质,对她一个惊呼。却见她借势转身,支撑着向着冷青堂所在的位置艰难爬了几步。 “督主,顾妈妈,求你们饶了姐姐这次吧!” “……云汐?” 面对对见到顾云汐的第一刻,冷青堂神色淡漠的脸上显出细微的惊诧,他根本想不到眼前的女孩竟是如此羸弱。 上次听闻她正病恙,不容他过去看望便被皇贵妃召唤了进宫去。可他清楚记得,就在大半年前见到她的那时,她的形容 也绝不曾似现在这样的虚脱不堪。 顾妈妈挪了两步,敏锐的眼光早已察觉到冷青堂眼底的惊疑,干笑着解释: “这丫头……一直病着,就没好利索……” “云汐,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回屋吧,过会儿我去找你说话。” 对待顾云汐,冷青堂说话的语气总是还有些温度。 “督主,爷!您饶了姐姐这次吧,求您了!云汐保证,姐姐她再不会有下次了!” 顾云汐不走,跪地咚咚咚的磕头,泪如雨下: “求您了!看在姐姐在这院子里与我们一同生活了这些年的份上,饶过她这次吧!求您了” 十几个响头磕在地上,声音如擂鼓般清晰,云汐再次抬头,额头上蹭出了大片血痕。 “云汐……” 冷青堂两眼微微睁大,右手狠狠攥了太师椅的扶手,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一时间,眸中丝丝凛寒之气有所缓和。 萧小慎最会察言做事,不等自家督主吩咐,直接上来拉她: “云汐妹妹,快走!走吧” 顾云汐挣扎两下,隐忍着不适,神色还是倔强。 眼前的景象都飞似的旋转着,所有人的身影越发模糊起来。顾云汐身子如风吹着的枯叶,摇摇欲坠。 冷青堂的位置就在顾云汐的正对面,他已察觉出她的异状,从太师椅上慢慢起身,两眸死死锁住下方的女孩。 她突然“哇”的张嘴,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人群里掀起阵阵骚乱。 “哎呦!这是又犯病了,快来人拉住她啊!” 顾妈妈奔下台阶,张着两手呼唤下人们过来帮忙。从前她也是动不动就昏倒,可吐血的状况还真是始料未及的头一遭。 这时候,冷青堂已经飞身出去,几个健步到顾云汐面前,展臂将她搂在怀中。 她轻盈的好像一片落叶,腰部更是不盈一握。 “丫头!丫头” 冷青堂低声呼唤,随顾云汐颓然向下滑的身子跌在地上,他单膝着地,掰正她的脸看过去。 顾云汐彻底昏厥了,面如白纸,有缕缕的红颜色从她的嘴角、耳目中渗出来。 此番情节着实令冷青堂内心悚然,即使他经年出入东厂昭狱,目睹过太多受严邢蹂躏后的面孔,似乎也没产生像如今这么震惊撼怖的感觉。 萧小慎也被吓得不轻,两腿一软跪在督主身边。 “督主,属下没用!属下该死” 冷青堂黑着脸狠剐了萧小慎一眼,旋即撸起顾云汐的袖口,将素白的两指搭到她的脉上。 心中算是有数了…… 他又支起她的身子,两个指头在她背上的风门、魄户两穴迅速点了一下。 复看顾云汐的脸,冷青堂的神色得以松弛。横抱了她起身,他竟撇下一院子的人快步进了里院。 卧房内,顾云瑾正倚在八仙桌边吃点心,她一向乖觉,断然不会没事跑到前院去掺和顾云瑶的破事。 房门冷不丁被人一脚踢开,顾云瑾吓得浑身哆嗦,那口刚刚下咽的黏米桂花团子正好卡在了喉咙里,憋得她一阵手舞足蹈。 “出去!” 冷青堂恶的盯着顾云瑾,语气阴冷的命令。 “……” 顾云瑾急忙灌了两口水,红着脸跑出去了。 冷青堂将顾云汐平放到床上,吩咐跟来的萧小慎: “关门!” 萧小慎依照命令做好,随后在门前正立,静静注视冷青堂脱了皂靴上了床。 顾云汐此刻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胸中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憋得她无法喘息,更是不能张口言语。 恍惚中被人轻轻的扶起来,双腿盘实坐正,接着后背贴上了一双软儒温暖的手掌。 有阵阵异样的气息从脊背的皮肤直往身体里钻,像是一股温暖的气流包围了全身,那是一种任何语言无法描绘的舒爽感觉。僵板的躯体似是被那源源不断的气流融化了,逐渐恢复了应有的柔韧。 一柱香的功夫后,冷青堂收了内力,用袍袖蘸了蘸额头,转身下床。萧小慎极有眼色,急忙过来为督主蹬上官靴。 “督主,云汐妹妹没事了吧?” “没什么大碍。她有昏血的旧症,撞见受刑的赵安自然情绪过激,致使体内血流逆行。你也是,怎么叫她跑出来了?” “属下甘愿领罚。”萧小慎垂头,闷闷说道。 “罢了,你现在去前院,吩咐婆子们给姑娘煮碗黑糖甜枣水来,务要热一些。” “啊?” “还不快去” “是!属下谢督主不罚之恩。” 萧小慎起立,憨里憨气的笑笑,跑出去了。 冷青堂是大羿皇廷大内里面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生性风雅,文武全才,对医理也有所研究。 方才见顾云汐七窍流血,为其把脉才知她正临月事,加之又犯昏血,使得痼症加剧,体内血流逆行。 所幸他及时出手,封了她的两个关键穴道,又将自身真气输至她的体内,才使得逆行的血流被引回了正迹。 趁顾云汐还未完全清醒,冷青堂倒背双臂,信步在三姐妹的闺房里转了一圈。 屋子是里外间的格局。 里间较为宽敞,光线充足。背面摆了张檀香木彩钿绣床,上悬粉嫩嫩的金丝绣球团花帷幔,璎珞丝绦绑的金钩子上挂着十二生肖流苏香囊,内里隐隐散着茉花的香气。床上是精致的珍珠镶边抱花枕头和崭新的玫色锦缎穿金芙蓉被褥。 绣床西面,紫气仙来的祥云枣木脸盆架上置了锃亮的金盆。南面便是喜鹊蹬梅的妆台。再旁边的陈设,就是一套枣木八仙如意桌椅和一组金丝楠雕纹衣柜。 冷青堂向那妆台上的三折螺钿七宝屏风样式的梳妆镜台上扫了一眼,不用说都能知道,这屋的主人定是顾云瑾! 冷青堂不语,挺步回到外屋。 这边的摆设明显不如里间的奢华。屋子南北两头也各摆了一张绣床、两架妆台和两组衣柜。不究木料,仅从雕花简朴的竹节图案来看,便没有里屋的气派。 再看顾云汐床头,藤纹床头搭着件青色长衫,上有同色丝线织就百蝶花纹。这外套的料子虽是锦缎,颜色却经反复浆洗甚是暗淡。对襟处有块别样的镶边引起冷青堂的注意,细看,哪里是什么镶边,分明是块碎花布打上的补丁。 冷青堂内心横生出闷愤的情绪。 身为皇宫内侍首席,他岂会不知这贡院上下与皇宫里面一样,人都是惯于捧高踩低,欺软怕硬之辈。 想来顾云汐身子弱,性子又属温润,顾妈妈断定她进不得皇宫,无法给这院子里的一干人等带来好处,在吃穿用度方面有意苛待。而下人们就也学她,对顾云汐怠慢不敬。 第六章 亲手喂药(宠) 又走了两步,冷青堂突被八仙桌上摆放的东西吸引住。 不大的方桌上面放置的器件是一个冬瓜状的茶壶和四个配套的茶碗,颜色都是朴素至极的白底青花瓷。再旁边有两碟子点心。一碟正是刚才噎到顾云瑾的桂花团子,一碟是红白相间的糖炒山楂。 冷青堂的目光现出片刻的凝滞。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张俊脸上的表情显得深沉而复杂。 缓缓伸出手,捏起一颗山楂放到眼前。 红红圆圆的山楂裹着洁白的糖霜,两色相互反差鲜明,仿若新春时节家家户户门外高悬大红灯笼沾染了鹅毛白雪,团团火焰渲染了凛冽的红尘,一时间也温暖了冷青堂漆黑如墨的眸子。 回忆萦绕心头,全是被那抹身影占据。 他清楚记得,自己与那身影的主人在皇宫相识的那年自己刚过八岁,因在御前伺候时出了错,受到掌事公公的重罚。之后,他在落花如雨的桂树下遇到她,她将满满一盘子糖炒山楂捧到他的眼前,连同她香靥凝笑的脸。 那时候,红彤彤的果子沾满了雪白的糖霜,色泽艳丽诱人,与如今指间的这颗一般无二。 转眼之间,十九年光阴已过,他早已爬到司礼监的最高位,重权在握、万人仰仗。除了当今皇上,就再没人敢轻易罚他 情不自禁的张嘴,冷青堂将手中的山楂果子放到口中。 冰糖凝结的白霜遇到口腔里的热气,瞬间融化的时候散出莹莹缕缕的沁凉。整颗山楂在蘸糖之前已经去了核炒了熟,牙咬下去后酥酥的碎开,满口甜中带酸,正是多年以前的味道。 一颗吃完了,冷青堂忍不住又从碟子里捏起第二颗。 床那边有了动静,顾云汐醒来了,缓缓支起身子。 她第一眼看到身姿巍凛高大的冷青堂。 “督主……” 她诺诺的唤了一声,看他站在桌子边上手上拿了颗糖炒山楂,忙对他道: “那雪果子放了有两天了,不太新鲜。您若喜欢,赶明我做些新鲜的送您。” “你做的?”冷青堂望向她,表情诧异。 “嗯。”顾云汐缓缓点头,神色羞惭: “云汐天资愚钝,比不得姐妹们,只能做些小东西权当打发时间。这雪果子,做的并不好……” “我刚刚尝过,味道挺不错的……” 冷青堂很是欣赏的笑笑,将手上的山楂放回碟子里,又掸去指尖上的糖霜:“等你身子大好了,一定记得再做些给我。” 听到他称赞,顾云汐的脸上局促之态逐渐被惊喜所替代,毫无血色的面颊开始升出一丝红晕。 “是!云汐定会记得!” “好,一言为定!”他看着她,点头的同时缓缓眨一下睫毛: “披件衣服,正值月信,千万别再受凉。” 冷青堂把话讲得太过直白,惹得顾云当即红了脸,低头再不敢直视他。 顾云汐对自己这个东厂的督主又敬又怕。 印象之中的他相貌华美不凡,虽如翩翩公子却不多言谈,表情淡漠的俊脸上总带着丝丝寒凉的气息,教人难以、或是说根本不敢想去主动接近。 他一年到头来不了别院几次,每次来时大多与三姐妹和顾妈妈同聚,所以突然与他独处,顾云汐感觉到异常的紧张。 耳边,冷青堂的声音再度响起: “刚才为你理气梳脉,本督发觉你的身子太过虚弱,难道这贡院里面从没有大夫为你悉心调 理吗?” “每次痼症犯时,顾妈妈都是请过郎中,也吃过药的。是云汐的身子不济,为大伙凭添太多麻烦。” “好好调理,你的旧症完全可以医的好。过几日,本督叫宫里的太医过来,仔细给你看看。” “云汐谢过督主。” 冷青堂随手提来把椅子,坐到床边。挨得近,他认真的打量她。 纤细的人物,小巧的瓜子脸上枯涩的白,秀美的娥眉蹙着淡淡的病态,杏眼盈盈,盛得尽是黯黯忧愁。樱唇上不见润色,燥起一层干皮。额头上,那处磨破的地方已经生痂,周围一圈淤紫。 冷青堂心中突然生起儒软的情感,他不清楚那丝情感该不该被称为‘怜惜’。若是这丫头退去满身的病态,她也是个清水绝丽的佳人…… 又是那抹身影从记忆中飘然而过,纤尘不染,绝立于落花缤纷的桂树下…… 太像了,像极了……确实,她应该像她…… 情不自禁伸了手去,柔软的指腹轻碰到额头有伤的地方。 轻微的呻吟使冷青堂回了神,表情怔了怔,觉察到自己行为的唐突。 “疼吗?”他抽回手臂问。 “不太疼……”她惶惶的看着他,小声回答。 “稍后本督差人送些外创药来,擦几日就会好。” “督主……” 顾云汐犹豫一下,直视冷青堂问: “能不能让我见云瑶姐姐?我想见她!” “见她做什么?一个戴罪之身罢了。” 冷青堂轻描淡写说了句。 “从前都是她最照顾我,眼下她出事,我不会躲到一旁。折腾了许久,她肯定还没吃东西,我去给她送点吃的,很快就走。” 顾云汐依然怯怯恳求。 “听话,你刚才逆血最是危险,需要卧床休息。等明日一早,本督陪你去看她。” 这夜,冷青堂就在幽筑别院里安歇,留下萧小慎和十几个番卫随侍,其余的人马由千户程万里带回了东厂。 顾云汐一夜睡得浑浑噩噩。 迷蒙中睁了眼,又到了那个不知名的世界。没有山川没有河流,看得到的天空是红色的,那轮高悬的月亮,也如滴血一般的鲜红…… 一堆一堆的人都在熟睡,纹丝不动的身躯上泛出猩红粘稠的血。他们互相堆叠,在不见尽头的道路上垒成座座小丘。 他们都死了 顾云汐张嘴却无法叫出声音,粗喘着爬过一座座冰冷尸体堆成的山丘。终于没力气了,她坐在一片血液凝固的土地上休息,惊恐的放眼望去,前面的路上,仍然遍布了尸体。 这是梦吗?这是梦吗 顾云汐哭起来,低头看周身,难以相信自己那沾满鲜血的身体变得竟如同几岁的孩童大小。 绝望,依旧是无边无际的绝望…… “小丫头,拉住我。” 轻袅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动听却渗透出些微的寒意,似是命令,似是救赎。 顾云汐抬头,却见伸手过来的人正是冷青堂,只是容貌更为年轻,仿若十几岁的俊美少年。 她瞬间止住悲鸣,顺从的把小手慢慢递向他。被他拉着缓缓前行,踏着路面上的鲜血,小小的顾云汐也不再感觉恐惧,那大手向她传递来的温暖顿时让她的内心充满无比的放松、安宁。 脚下骤的一空,身子向下跌去…… “督主” 云汐从梦里惊醒,呓声叫着睁了眼。 “丫头,我在这儿呢。” 冷青堂就坐在床边,穿了月白金丝绽菊滚龙文花边的袍子,头戴流云锦绣纱帽,声音轻柔的望着她回应。 被她的小手拽着,他那双点漆的黑眸中徒然掀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顾云汐意识到一只手正拉着他的袍袖,急忙放开他。眸光四处寻看,辨出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从前夜开始你就在发烧,宫里的太医来过,开了方子,过会儿起来吃药吧。” “您一直……在这边……?” 顾云汐诧异,向他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开。 “嗯。东厂那头没什么要事,便在别院里多住了些时日。本督答应过你,和你一同去看云瑶。” 扶她慢慢坐起来,把枕头垫在她的背后,他为她裹上被子。 这时候有小丫鬟托着长盘进屋。 “爷,姑娘的药放温了。” “拿来。” 接过药碗,冷青堂将它放在掌心里捂了捂。确实,瓷碗的温度不烫,汤药的温度刚刚好。 他捏了瓷勺子舀了一勺,还是很慎重的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几下,而后才递到顾云汐有些干涩的唇瓣前。 顾云汐不由自主的睁大了两眼,表情异常受宠若惊,已然忘了张嘴。 从小到大,没人心疼她,除了大姐顾云瑶,他是第二个端着药碗,耐心喂她吃药的人! 可是,他不是位高权重的东厂提督吗?怎么会亲手喂她吃药…… “快喝,喝了药歇会去看云瑶。” 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没有丝毫催促的意味。相反,那缓慢而抑扬的声调倒像无度宠溺的语气。 素白的手指配素白的瓷勺,干干净净的颜色看得人心里面豁然安静。 顾云汐不再乱猜,即刻张嘴将一口药汤子吞下肚。顿时,倩丽的五官再也受不住那药的苦涩味道,全部紧紧拧到了一起,像个受罪可怜的小包子。 “很苦?” “嗯。比起我平时吃的药,是略苦了些……” 冷青堂不禁笑出声: “乖,把药喝完,自然有好东西赏你。” 喂完药,冷青堂把空碗放回到丫鬟手中的托盘上,随手从旁边的瓷碟里捏了一枚蜜饯,送入她口中。 “甜不甜?”他含笑问道,很专注的看她蠕动着小嘴,咀嚼口中的蜜饯。 “甜……” 顾云汐嚼玩蜜饯,舌头上再也没了那种难受的药苦味道。随后,她被他扶着躺到床上,他替她裹紧了棉被。不知何时,被子上多压了一层狐毛毯子,暖融融的,又轻又软。 “等会儿药劲上来再睡会,我晚间才走,就在这儿等你。” 冷青堂继续留在床边,夜色漆黑的眸子里柔光闪烁。嘴唇轻勾,浅淡的笑容里升起几分暖意。他本是个巍峨英挺之人,轻笑时五官更显俊美卓然。 顾云汐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目光在几分倦倦的睡意升起的那刻好像忘记了有所避讳。她觉得,他神情安宁的样子最是俊美绝尘,使人看上一眼便不想将目光移开。 少顷功夫,睡意变得更浓起来,顾云汐迷迷糊糊的又合了沉重的眼皮…… 第七章 不会杀我 一觉睡到大中午,顾云汐睁眼时房间空空的,冷青堂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下了床,顾云汐快速打了热水洗漱,披上外衣又简单绾了个菱花髻后直奔伙房。 此时正是午膳的时辰。伙房里的几个婆子正在灶上扎堆吃饭。一见到顾云汐来,她们立马放下手里的碗筷,一齐笑着凑上来招呼。 “呦,二小姐起来了?午饭给您备着呢,奴婢这就端您屋去。” “不必劳烦妈妈们,给我留碗热汤便好。”顾云汐说话的声音恭顺、柔弱。 “那不行,好好的一个人儿不吃饭总喝汤怎么行,奴婢马上就给您备饭啊!” 孙妈妈对她格外热情,和上次出狠手打她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人。 “才吃了药,没什么胃口,不如妈妈找些现成的饭菜盛在食盒中,过会儿我去送给大小姐。”顾云汐来伙房完全是为了给大姐顾云瑶带些东西,自己确实不怎么想吃东西。 “成!您等着。” 一个婆子二话不说,拉了个板凳放到顾云汐脚下,转身去准备了。 顾云汐纳闷,不清楚这些平日里对自己横眉冷目的恶婆娘怎么突然之间转了性,对她分外热情起来。却不知自己熟睡的工夫,冷青堂已经给这别院上下重新立了规矩,还狠狠训斥了顾妈妈和她的手下们。 外面进来两个小丫鬟,看到顾云汐后脚下一顿,上前对她欠身施礼,一个悦声说道: “二小姐醒了?督主爷有吩咐,叫看见小姐起来立刻通报呢!” “督主在哪儿?” “都晌午了,当然在前院用膳了。我们传了菜马上就去通秉!” “有劳两位姐姐,就说云汐过会儿去前院问安。” 顾云汐含笑冲她两个一点头,权当还礼。 两个丫鬟接过婆子递来的一盘子莲翅荷叶鸡,转身去了。 顾云汐留在伙房,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鲜笋鳝丝汤,坐在板凳上就着奶香酥油饽饽吃起来。 从前被顾妈妈支到伙房帮厨时她经常和婆子们一起吃喝,此番倒没觉得不习惯。 不大会儿,冷青堂带着人进来了,几个婆子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恭敬的垂头站好。 “督……督主……” 顾云汐尬然,把碗推到木台上,抹着嘴从矮凳上起身。 “我……我想吃了东西,就去前院请安。” 不等冷青堂说话,他身后的顾妈妈“嗖”的蹿到众人眼前,手上捏着玫红的香帕不断对伙房里的婆子们指指点点,嘴上骂骂咧咧: “我把你们这几个瞎眼睛的老娘们!姑娘身子刚好点,就教她在这儿吃东西?回头我就吩咐管家,把你们这些奸懒馋滑的老骨头打出去!” 几个婆子低头不敢吭声,任由顾妈妈泼骂。 顾云汐见状在旁边劝道: “顾妈妈消消气,都是云汐的主意,几位妈妈是想将饭送我屋里,可我实在吃不下才要了碗汤。”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可是金贵之躯,不能随便来下人的地方吃东西不是?” 顾云汐现在更是琢磨不透,顾妈妈也是奇了,今天居然对自己满 脸堆笑起来。 顾妈妈还要接着说些什么,冷青堂侧身挡开她,垂目看向顾云汐: “顾妈妈也是为你好,都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越发没了规矩,跑来下人的地方吃饭,却不知尊卑有别,主子、就是主子” 说最后一句话时冷青堂故意将语速调慢,语调放沉。顾妈妈表情随即一怔,动动嘴唇做出个干笑模样,随后把头埋得更低。 顾云汐自然没看到顾妈妈神色上的细微变化,权当冷青堂在说自己,于是难为情的抿起嘴唇: “督主教训的是,云汐知错了。” 冷青堂则是一脸的包容,和颜问: “吃好了?” “嗯,吃好了。” “走!本督随你去看云瑶,带上些吃食,想来那丫头也饿了。” “是!” 顾云汐答的干脆,欢笑抬头,向冷青堂投去感激的目光。 他也在看她,夜色般寂静淡然的眼神里是不易察觉的宠溺。 分界线分界线 就在前院西头的最把角的厢房里,顾云汐和顾云瑶终于见面了。 门打开的那刻,顾云瑶正抱腿坐在床上,未穿外套,身上只有素色的斜襟子中衣和素色中裤,散着一头青丝。 顾云汐进屋放了食盒,两个姐妹一阵抱头痛哭。 冷青堂背手站在门口,冷眼注视两个女孩,俊逸的白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宣泄够了,她们都安静下来,相互为对方蘸泪。 擦干净脸,顾云瑶转头望向门口的冷青堂,眯眸冷笑一声,颜面上含着厉色。 “冷公公!” 冷青堂微微一笑,对她的失敬行为毫不在意。 以前,她都尊称他为“督主”或是“爷”,现在私逃被捉已然算撕破了脸,怀着仇恨与怨怼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 “看来,姑娘是要和本督……彻底恩断意绝了。” 顾云汐守在床边,完全听的得出顾云瑶满腔的不甘和怨愤,怕她因此激怒冷青堂再受体罚,于是扯起她的衣袖摇头,示意她不要如此。 顾云瑶对冷青堂又是一笑: “既然都被你抓回来了,我再无话可说。” “你无话可说,本督却有!” 内双的凤目徒然挑起,他以阴婺的目光抵住满脸闷愤的女孩。 “记得姑娘刚进别院的那时自说已过六岁,该是记事知理的年纪,应该没忘记本督对你说过的话。 进了幽筑贡院,你便是这里的人、本督的人!本督会纵容你,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一切你想要的都会给你,只有一样,必须要你无条件的服从……” 不动声色的注视闭口不言的女孩,冷青堂步步走过去,脚步停在床前。那双夜黑的眼眸前隔了一层凉薄的雾气,叫人实在看不清里面的神采,却也让人无端胆怯。 弯腰,拇指食指伸出去,狠狠捏住顾云瑶的下巴。 “本督生平,最不容的便是背叛二字,可你不辞而别,偏要做出背叛本督的事。” 他语气平淡的说,一字一句却令顾云瑶与顾云汐透不过气。 顾云汐担心他要发火,小声哀求:“督主……” 顾云瑶胆战心惊,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瞪眼敌视眼前的男人: 冷公公……你,你不会杀我!” 指头上的力道松下来,冷青堂放开顾云瑶直起腰,侧了头睨向她,神情有些玩味: “有点意思,你倒说说理由,本督为何不会杀你?!” 顾云瑶定了定神,语气不卑不亢: “你身居皇宫司礼监首座多年,是统率东厂与锦衣卫的厂公,人前享尽风光,却……终是个太监……” “姐姐!” 顾云汐在旁听得脸色异变,慌忙打断顾云瑶的凿凿言辞,举眸偷瞄冷青堂。 但见他的俊脸上神色云淡风轻,确是没被顾云瑶的一番话怄到,目光平和的看着前方某处,听得极为专注。 太监本是无根的男人,进了皇宫净了身,一辈子便是皇家的奴才,不能生儿育女,享受人伦之乐。 顾云瑶声音顿了顿,向冷青堂投去一个蔑笑。方才她那是故意把“太监”的字眼说的直白而清晰。她认为,这冷青堂外表朗俊不凡,身体上却有不完美的残缺,任他如何强势,如何张扬跋扈,背着“太监”、“无根之人”的烙印,内里必是自卑不已的。 见冷青堂果然沉默不语,顾云瑶继续得意的说: “你比谁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倘使他日皇位易主,你如今所拥有的权利和风光定会烟消云散。可太监无后,你无法像朝堂上的大臣们那般将亲生骨肉送入宫中奉职获宠,于是你千万百计讨好皇帝的宠妃万氏,依附皇亲国戚。 你又知,花无百日红,女人容颜易老,万贵妃的年岁渐长且久无皇嗣,终难逃失宠入冷宫的那天。你让顾妈妈收养我们这几个孤女,便是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将来以我们这些皇廷贡女为筹码,换取你千秋不变的摄政大权。” “呵呵……” 冷青堂一直在认真倾听,左手上那几根玉白的指头频频转动把玩着右手食指上硕大的玛瑙蜜蜡鎏金戒指盘。薄而润的嘴唇微启,吐纳出凤吟般低沉的笑声。 顾云瑶换了口气,脸上得意之色越发明显,她料定了自己的一道周密分析,句句话敲中了他的心思。 “眼下这贡院里面,能被顺利送进皇宫承宠的人只有我与云瑾。云瑾年幼性傲,做事难免有不周处,如果没有一个知进退懂分寸的人和她相互扶植,只凭她一个,绝难在宫中立稳脚跟。我便是那个被你一早选中,可以和她相互扶植的人。所以,你不会杀我!” “哼……果然小小年纪却冰雪聪明,论起心思头脑、论胆识你确在云瑾之上。只可惜啊,养了许久年,到底养成个二心儿的!” 冷青堂由衷赞叹,骤然敛起笑容。 “本督是舍不得杀你,并不是不敢,可对那个姓赵的花把势,确实再没有留下他的理由!” 言毕的那刻,华美的五官再次凝上冰雪,变得冷峻异常,冷青堂正身复看向顾云瑶,眼底掠起一丝精光,如风刀霜剑,甚是犀利。 第八章 逼入死角 “!” 听了冷青堂凿凿的言辞,顾云瑶神色一绷,洋洋得意之态霎时不见了踪影: “你说什么……” “不是吗?比起姑娘,那花把势对本督确实毫无用处。眼下他犯了诱拐良家少女的恶事,偏偏又拐到皇廷贡院,拐到本督的头上,难道不该杀?本督不仅要杀他,还要灭他全家!京畿以西五十里赵家冈,全家老小五口,就因为姑娘的一时之念,难免做东厂的刀下鬼了!” 东厂的情报探子遍及大羿国天南海北,对他们而言想要扒出这么个小小情报,完全是件很轻松的事。 冷青堂将光滑、精琢的下颚微微抬高,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锁定了满面愕错惶恐的女孩,笑容狡黠而冷酷。 “……不,不!你不能” 顾云瑶颓然滚下了床榻,而冷青堂凌厉的闪身,使她扑了个空。而她却不甘心,连滚带爬的奔向他哭喊起来: “你不能伤害他!不是他的错!是我!主意是我出的,他只听我的!你放过他!放过他啊” 顾云汐缩在床头,完全被忽而逆转的局面吓住了,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只会抽泣着,注视顾云瑶如泼妇般的发了疯。 “哼!确实不怪他……” 冷青堂任由顾云瑶拽紧他的蟒袍下摆,声色讥诮而犀利: “明明是姑娘你引诱在前,却叫那男孩受了五十棍子。可他倒是对姑娘你一往情深啊!昏死前还在为你求情,硬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峥峥铁骨、眷眷之情实让本督钦佩不已!” 顾云瑶此刻再没了先前多种的张狂,垂头“呜呜”痛苦不止。 “让我见见他吧……” “见?怕是见不到了!前天夜里,本督已然让番队带他进了东厂,现在嘛,应该还在昭狱里面养伤!” 下昭狱?一个园丁,花把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市井百姓,何以下昭狱?这分明就是一种挟持! 冷青堂心思缜密,清楚一旦动手杀了那个赵安,顾云瑶势必不会在世上独活。赵安生死是小,而顾云瑶真有任何闪失。岂不白白浪费了他和顾妈妈这些年栽培她的心血? 冷青堂明白其中的利害,只有把赵安的命攥到自己手中,她顾云瑶才会乖乖听他的话,对他唯命是从。懂得挟制的妙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周遭的人都变作为己使用的棋子,正是他这位东厂督主制人手段的高明之处。 顾云瑶全身散架一般瘫坐在地,浑身颤抖如筛糠,悲戚却也无奈的抬起头。 视野中,冷青堂神色如故,平静之中看不出丝毫的怒或是不满的情绪,薄唇轻扬,精致的唇角始终噙着点点寒霜般的笑意。 “扑通”一声,床边顾云汐跪倒在地。 “督主,您饶了姐姐这次吧!她再也不敢了!您别再难为她,求您了!” 顾云汐边哭边拼命的磕头,除了央求面前咄咄逼人的男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替顾云瑶解围。 “丫头起来,不关你的事!” 冷青堂犹疑一下,看着顾云汐哭成梨花带雨模样着实心疼。不知为何,对她,他总也发不出脾气。 就算此刻她不知趣的拼命为顾云瑶求情,他蹙紧眉头,宁愿把气儿闷在自己心窝里,也不愿对眼前柔弱楚楚的她发威。 轻叹口气,冷青堂对顾云汐沉声命令: “丫头听话!起来!你给本督、起来!” “云汐,傻妹妹!不可如此!” 顾云瑶哭着扶住她: “你求他做什么!如今他已然把我逼到了死角,我再没有能退的路了!” 深吸口气忍住悲恸,顾云瑶翻眸直视冷青堂: “我听你 的,乖乖入宫,你满意了吧!” “什么?本督没听清,姑娘再说一次!” 冷青堂邪恶的眯细了眼眸,故意调侃。 “我愿入宫,求你别再折磨赵安” 顾云瑶嚷得声嘶力竭。 “姐姐……”顾云汐一旁看着,不免再次洒泪。 顾云瑶无可奈何的闭上眼睛,幽幽叹道: “都是命,命啊!我再无旁的心思了,只求入宫侍驾,助公公一臂之力。只是还有一样,求公公成全……” “你说。”冷青堂抬头望天,神色悠然的问了一句。 “请你放云汐出贡院。” “姐姐?”顾云汐震惊的望向顾云瑶。 顾云瑶此时神色平静,像是在一瞬之间看破了红尘般的轻冉、超脱。 “冷公公,云汐从小身子弱,性情也是这里最柔顺的,在贡院里面受过不少挤兑。如今她一天天长大,未来的事必要及早打算。以她的个性,姐妹们都在身边还好,只怕等我们全都入了宫,这院子里就再没她的活路了……” 冷青堂神色一凝,覆在俊脸上的阴霾之气彻底融散开来。 他确实没有料到,顾云瑶这倔强不羁的女孩在关键时刻里,最放心不下的人竟然是和自己毫无血缘的姐妹。 再看在顾云瑶身边抽抽搭搭的顾云汐,着实不忍继续逼迫下去。一番连哄带吓,如今的结果算是恰到好处了 “本督答应你!不过,云汐今后的路如何走下去,还要看她自己的选择。” 冷青堂转身走到门口。 房门缝隙处透入一缕阳光,打在他的半张脸上,眉睫之处暗影斑驳,俊逸之中显露出几丝狡猾。 “你们姐妹说说贴己话吧,本督先出去了,即刻与顾妈妈商量一下,择日送姑娘入宫奉职!” 屋子里此刻只剩了顾云瑶和顾云汐。 顾云汐抹了把脸,伸手去搀扶顾云瑶。五指刚一挨到她,她的身体立刻抖起来,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姐姐,你怎么了!” 云汐惶恐,翻来云瑶中衣的袖子,顿时触目惊心。 顾云瑶玉样的两臂上如今再没一处好的地方,片片淤血,青的紫的印记挤满了整条胳膊。 顾云瑶悲戚的笑过: “顾妈妈不愧是皇宫里面的老宫女,折腾人最有一套。想来因我是贡女,用不得大刑,便叫那些婆子往死了掐我、拧我,用些个尖细的银针扎我!伤口虽不见血,却也是没命的疼……” “这些食黑财佞之徒,怎么下得了手!” 顾云汐瞪住云瑶两臂的伤,狠狠咬牙说完,又一阵落泪。 她们姐妹一向感情最好,想到云瑶从前对自己的维护、照顾,现在却落得如此境地,怎能不叫她为之难过? 慢慢扶顾云瑶坐到椅子上,顾云汐打开桌上的三屉食盒,从里面取出两叠小菜,一碗白饭和一碗稀羹。 “姐姐,你肯定还没吃饭吧。先吃点东西,别等凉了。” “不急,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顾云汐闻言拉了把椅子坐在顾云瑶身旁。顾云瑶侧身调整姿势正对了她,拉着她的两手,关切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反复。 “上次我在前院受罚害你犯了旧疾,现在好些没有?” “姐,我没事,你放心吧。督主找来了宫里的太医,已经开过药方吃过药了……” 顾云汐说到这里忽停顿下来,此时心里也念起冷青堂对她体贴入微的一面来。毕竟从小到大,除了大姐,肯亲手喂她服药的人就是他了。 顾云瑶从妹妹神色的轻微变化中看出端倪,一个苦笑: “傻妹 妹,有句古话:做人几念三分好,不可全抛一片心啊!冷公公虽是仪表不凡,可看他任东厂厂公以来,不断排除异己、把持朝政,屡兴冤狱,此人必是狼子野心,断不会安于现状,甘心只做他的厂卫督主。姐看人准,你信姐的话!” “姐姐……” “好妹妹,今日一过,不知你我再见将是何年、何期。你自己也看到了,院子里满是那些食黑财佞的,他日我与云瑾都进了宫,留下你这个善肠心软的守着顾妈妈,又会是怎么样的。姐心里最怕你吃了亏,可无处去诉……” 顾云瑶满面愁容,眼底涌上一层泪花。 “所以姐才要你尽早打算,能去哪儿就去哪儿,飞出这院子,从此天涯海角。倘使能遇到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你的终身也有了依靠。姐这辈子,怕是再没那个福气了,只盼着你能找到彼此爱慕对方的………” 顾云瑶握着妹妹的双手,两眼无比艳羡的瞅准前方某点,仿佛已经亲眼目睹到自己脑中勾勒出来的画面。泪水夺出眼眶,顾云瑶再次失声哭泣,旁边的顾云汐陪着她一起落泪。 “姐,你的话我记住了……记住了……” …… 半个时辰不到,关押顾云瑶的厢房里面进来个满脸横肉的魁梧大汉,看穿衣打扮正是贡院里面的护院家丁。 “时间差不多了,劳烦小姐,请吧” 他面无表情的指了指门口,示意顾云汐该出去了。 “姐姐!” “云汐,记住姐的话……千万记住!” 两对手掌紧紧握到一处,两个姑娘流泪相望,难舍难分。 “哎呀!走吧、走吧!” 大汉表现得超不耐烦,上来拎小鸡般展开粗糙大手一把拉开顾云瑶,对顾云汐边摆手边把她向门外赶。 顾云汐退到厢房门口,哭着注视家丁紧闭了房门,利索的上好了门锁。 “姐姐……你等我,我会再来看你!” 顾云汐对着上锁的门哭喊了一句。又独自在门外站了一刻,才边抽泣着边向里院走去。 才进角门,就看见花甬的梧桐树下那道清朗独立的背影。 顾云汐感觉冷青堂像是在有意等待她,急忙止住悲伤,擦擦脸颊径直上前。 “督主……” 冷青堂应声回身,第一时刻看到她那悲悲切切的一张脸,淡眉娟蹙隐含了病容,双目肿得好像红透的桃儿,两腮满是斑斑的泪痕,娇如幽兰,弱不经风。 从怀中摸出绢白的手帕默声递过去,她却踌躇着不敢接,于是他上前两步亲自动手,用手指挑着帕子为她拭去满脸的泪迹。 顾云汐呆呆的站着,虽有些惶恐却不知躲开,犹疑的壮起了胆量抬高视线。 她看到一副俊美细腻的五官,浓淡相宜的剑眉斜入两鬓,笔直如玉的鼻下是颜色清晰分明的薄唇。那双正在俯看着她的眼睛如漆黑的深潭,广阔而幽邃。阳光之下,两点精亮眸子被点染上一层琥珀的金色,仿若纳进了千颜万色的华彩,看得人神驰不已。 此刻,这张脸上再没有丝毫的冰寒与冷漠神色,唇角轻勾,似是漾着暖柔柔的笑意。 收了手帕,他注视了她问: “云瑶那边没事了?” “姐姐刚刚吃过午饭,情绪平静多了……” 听他还惦记着顾云瑶,顾云汐犹豫一下,试探着开口: 督主……” “丫头,你心里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对云瑶的做法太过冷酷无情?” 冷青堂突然插话,提问直接了当。 第九章 愿随本督去东厂吗(暖) 顾云汐被督主问得惶然低下头。 只是一个眼神的流露,他就能对她内心的诸多想法了如指掌。 顾云汐确实对冷青堂心存了某些怨忿的情绪,认为他不该用那种狠厉决绝的做法逼迫她的大姐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可是,碍于他的身份,她不敢随意向他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只好违心的小声嘀咕: “不……没,云汐不敢……” 冷青堂望定她的窘迫,缓缓开口: “丫头,云瑶、云瑾和你是在这别院之中子一起长大的姐妹,我看着你们成长,十几年的情分可不算浅啊! 可云瑶怀了私心,从贡院里叛逃,既背叛了姐妹的情分,也背叛了我与一手抚养她长大成人的顾妈妈,你有想过我们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吗? 再者,她一声不吭,说走就走,又将多年的姐妹情分至于何地?” 冷青堂不紧不慢的反问将顾云汐问得浑身一怔。如他所说,得知云瑶出逃的那些天,顾云汐的心里的确难过了许久,甚至她一度认为自己被最要好的姐姐抛弃,心中不知有多痛苦。 那些天冷青堂并未在贡院里面和她接触,可此刻他说过的话,句句都戳中了她的心事,使她哑口难辨。 “督主的意思……云汐自然明白……” “小罪不惩,何谈治家?幽筑贡院上下百余口人,放到寻常百姓里也能称得上是个大户之家了。倘若我顾念昔日情分,姑且放纵了云瑶这次,保不齐她还会有下次。就算犯事者不是她,但这贡院里的其他人效仿了她的行径跑出去,试想,司礼监的威仪何在?本督我颜面何在?那些肇事者,又将皇廷供奉、天子之威置于何等境地?” 冷青堂不紧不慢的说着,神色平静,语气柔和,似乎对开导顾云汐极是富有耐心。 “这……” 顾云汐一时间确难回答。反复斟酌,倒认为冷青堂的话也有些道理。 观她眉头舒展了大半,他继续道: “我方才所言只是其一,另外还有一层道理。你们姐妹一年到头长在院子里,未有涉世经验,从来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好比在笼中豢养的鸟儿,乍一飞出了笼,身处山南海北弱肉强食的世界,又能相安无事的活上多久呢?我若真是撒手不管,任由着她的性子去飞,倒真是害了她了。丫头,你认为呢?” “……” 冷青堂一番分析说完,顾云汐彻底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他微然一笑,背起手绕过她,信步踱了两踱。 “云瑶如今正是青春年华,怀有豆蔻情怀不免行事冲动,我自然不会和她太过计较。知道悬崖勒马,认错悔改,已是最好。” “可……云瑶姐姐的真心想法并不是入宫,我们……却在逼迫她……” 冷青堂果断的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她惶然住了口。 “丫头,有想法固然是好事,可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能够真实照自己想法走路的人,到底有多少?” 他猝然转身,深邃却烁亮的目光紧紧锁住视野中的沉默无言的女孩,浅淡微笑之中融入一丝怅然。 “很多人从降生那刻开始,他们的命运便由上苍注定好了。入宫奉职,那便是顾云瑶今生的命数 !然入得宫后如何获得圣恩隆宠,于众多秀女之中脱颖而出进而跻身后宫之位,那就要看她自己的能耐了。 弱者从来都是受制于人,只有强者,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或是真正独立于苍生之上。不仅要在既定的路上走稳,还要比其他人走得更好更远,这便是真本事,也是生存之道!丫头,你可明白吗?” 言毕他急走几步,身形回到顾云汐的正前方,将头降低一个角度,脸对了脸瞅准她。 那对漆夜的眼眸此刻光亮亮的,好像一湾浅滩突然翻卷起狂涛骇浪,滂湃却也犀利无比。 顾云汐盯着那双锋芒如刃的眼眸,突然间感觉到有十足的迫力从那夜的颜色中涌现,惊得她樱唇半张,暗暗喘了几口气。 “明……明白……” “真明白了?” 他直起上身复问,十足压力的眸光远离了她羸弱的小脸,却依旧对她紧盯不放。 “云汐……明白!” 她低垂了眼皮,刻意错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回答。 “好,那……你愿随本督去东厂吗?” 徒然,他对她伸出右手。 阳光下,那素白的手越发好看。细腻的掌心纹理清晰,一层薄茧似是岁月沉积的象征。手背如润玉般的清透,有条条青色的经络于稀薄的皮肤下隐约浮现,好像纳在美玉之中的天然纹络。 顾云汐当下瞪大了眼,惊诧无比的目光全都投在了他那只展开的右手上。 和那梦境的情景好像 在那里面,他也如这般,对她伸出了手,像是一种救赎! 小丫头,拉住我 梦中,那翩翩美少年对她说。 说不清此刻内心的感受,顾云汐只是一味盯着那只细白的手掌发呆。 “丫头,可愿随我去东厂吗?” 他含了和煦的笑容,直视她再次问道。 “我……我想考虑一下。” 最终,顾云汐将目光移到冷青堂的脸上,试探着回答。 冷青堂面色微凝一刻,之后尬然的撤回右手,淡笑: “好,我给你时间考虑。” “督主,你……你为什么选我?东厂属于皇廷机构,我……我可以吗?我……什么也不会……” 顾云汐难为情的问,她的内心对此确实存在疑虑。 她,众人皆知的废材,一年四季药罐子不离身,谁见都会避之三尺。 为什么 冷青堂暗自重复顾云汐的提问。许是因为怜惜,不愿看羸弱的她再在此处遭罪。又或是那颗在她屋里尝到的雪果子,勾起了他的太多回忆。 总之,带她去东厂绝不是他一时头脑发热的决定。方才站在梧桐树下的那时,他就已经考虑清楚了,非带她走不可 然而,这些原因都没办法和她挑明。 “我答应过云瑶让你出贡院,可离开这里之后的计划,恐怕你自己都没做好吧?” 冷青堂盯住她,笑问。 “哦,是……”云汐脸红了。 “古人云:天生我才必有用!丫头,我看好你,必然不会甘心永远在这贡院里做一块废料,我想把你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这么多年,怪 我忽视了你,才让你落得身虚体弱、任人欺凌的境地,索性现在补救还不算晚。” 冷青堂有感而发,长叹口气后将眸光放远。 “至于愿不愿意随我离开,完全取决于你自己。好好想想,晚间回复我。” 话毕,他摆袖转身,悠然离去。 分界线,分界线 顾云汐坐在屋子里面,手里拿了一朵月季花。 “跟他去……” “不跟他去……” 她反复念叨,自语不止。每说一句的同时就用手撕下一片月季花瓣。 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有强者,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或是真正独立于苍生之上 冷青堂掷地有声的话音又一次在她的耳畔响起。 停顿一下,再想继续的时候她竟然忘记了刚才摘下花瓣的时候自己念到了哪里,是“跟他去”,还是“不跟他去”? 心里懊恼,顾云汐索性扔了手中残了一半的花。 脑中,至今都是冷青堂向她伸手过来的姿态。 那时候的他就站在甬道旁边的树下,在斑驳摇曳的树叶阴影之中,身形俊逸、挺拔。 梦境里,他也是如这般向她伸展手臂,将她从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中解救了出来。那只手掌应该很温暖,很有力,就像一只真正能够救赎她、保护她的羽翼。 或许,他真是可以解救我、改变我的人 顾云汐不再犹豫了。她突然变得无比开心、无比兴奋,似乎因为自己终于可以独自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而激动不已。 看看外面,天已经黑下来,她就手忙脚乱的跑到菱花镜前,弯下腰整理一下发髻,又抚了抚身上的衣裙,随后跑出了屋子。 先到了顾云瑶的房门前。房门紧锁,里面亮着灯光。她兴奋的拍打房门。 “姐姐!姐姐” 里面有了回应,是顾云瑶诧异的声音: “云汐?怎么了?” 听到她喊的疾,又是天黑了跑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门上映出的黑色人影越变越大。顾云瑶已经凑到门前,透过锁闭的木门缝隙,向着外面探出几根手指,蠕蠕摸索着: “云汐?你怎么了?我在这里,别怕!” “姐姐!我要离开贡院了!特意跑来和你说一声!” 顾云汐抓住大姐递出来的手指头,兴奋的声音透出轻微的颤抖。 “离开?太好了!冷公公答应放你走了?你要去哪?!” 顾云瑶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激动,只是隔着门,看不到她那张充满喜悦的面容。 “快告诉我,你准备去哪里?” “……我……姐姐,我,准备随冷督主进东厂……” 情知顾云瑶已恨毒了冷青堂,顾云汐的回答完全中气不足。 她的手中,顾云瑶的几根指头的温度一点点变凉。 第十章 直接抢人(宠) 屋里的人沉默不语…… 顾云汐心慌了:“姐姐,你别生气,听我解释……” “云汐,你别被那阉人的花言巧语骗了!” 突然,木门哗啦啦的乱颤起来,屋里的顾云瑶反应异常激烈,不停用拳头打门,声音凄切而愤怒。 “他在骗你!不要和他走!不要” “姐姐!姐姐你听我说!” 顾云汐担心大姐过激的反应引来护院家丁,于是也在外面拍门,求她安静。 终于,顾云瑶折腾累了,靠在门板上喘气。几天以来没好好吃过东西,一个才满十六岁的女孩能有多大的体力? “云汐,你太单纯,最易相信别人的话。我不清楚那阉人究竟想干什么,可是,你绝对不能跟他去。东厂……不是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惊甫未定,顾云瑶一边微微气喘,一边缓声劝告顾云汐。 顾云汐难过的低头,凄迷之声透过门缝传入了顾云瑶的耳中: “可是,可是……你就要入宫了……往后,除了他,我还能依靠谁……” 顾云瑶猝然睁大了双眼,嘴唇抖动,欲言又止。静了一刻,她异常疲惫的闭了眼睛。 “姐姐,你信我!我到了那边学些一技之长就会离开。只要有生存的本事,今后不管去哪儿,我都能养活我自己。你千万要在贡院里等我,改天督主他心情好了,我就会再求他也放了你,不要再送你入宫!你千万要等着我!” 哎!我的傻云汐…… 顾云瑶依旧缄默,一双杏眼涌上迷蒙的泪花。 顾云汐站在门前等了等,还是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想来是大姐真动了气。扁了扁嘴,她感觉好委屈。 “云汐……到了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 猛的,门内飘出顾云瑶隐忍却无奈的话音。 顾云汐即刻来了精神,表情欣然: “是!姐姐,你放心吧!” “我还有件事托付你……” “你说,姐姐,我一定为你办到!” “不管你何时动身去东厂,有机会的话,到昭狱找到赵安……告诉他,能出去的话,好好过日子,别再……别再想着我……叫他忘了我!” 顾云瑶沉缓无力的说着,声音越来越抖。忽而停顿,又一口气说完最后一句话,那干脆、利落的语气仿若她决然不变的内心。 “姐姐……” 顾云汐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劝慰的话。 常听人讲:有缘无份,是说两个相互喜欢、爱慕的人最后未必会在一起。此刻,观顾云瑶与赵安遥不可及的感情,就该被称作是有缘无份的吧…… “姐姐,你放心!到了东厂,我一定找到赵安。可是,你和他并非再无机会,你……” “云汐,把我的原话带给他!” 不等顾云汐道完,顾云瑶再次重复刚才的话,这次语气明显重了许多。 “……是。云汐,听姐姐的话……” 顾云汐身子一颤,不敢再多说什么。 屋子里面,顾云瑶的声音变回原有的平静: “好,你千万记住。去吧,我累了,想歇着了。” “那……我先走了。姐姐,我还会再来看你。” 顾云汐不舍的离了门口,走下两节台 阶又回头向门那头张望。见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便失落转身的离开了。 早秋的天黑得格外的早。幽邃的苍穹上沉浮着隐隐的雾气,星子的光亮明灭若现,有阵阵清凉的晚风从秋虫栖息的草间吹过。 这个时辰,幽筑贡院里外都掌起了灯火。烛光透过灯笼外层的红绡凌发出独特的璨红光亮,将这所皇廷院落的各处房檐、甬道装点得格外明朗辉煌。 冷青堂在东厅用过晚膳后准备返回东厂。几天未归,那边已经压了不少公务。 “督主爷,您走好。” 顾妈妈带领顾云瑾和几个家仆将他一直送到贡院的大门外面。 掌邢千户程万里早早备轿过来,率领了小队人马等在大门外面。 程万里跟随冷青堂的年头已经很久了。这个外形魁梧高大、方脸黑面的男人隶属番卫,一直对督主忠心耿耿,但凡督主交代事,没他办不成的。 看到督主从院子里面出来了,程万里赶忙上前施礼迎接。 “督主,都准备好了,请上轿。” “嗯。” 冷青堂淡淡应了一声,几步下了台阶。走到轿子跟前,立马有侍从躬身掀起轿帘。 似有心事,冷青堂并不急于上轿,而是回身,双目频频向贡院里面张望。 程万里不明所以,以为督主有事吩咐。 “督主,有何不妥吗?” “……没事,走吧。” 冷青堂正过身来,神情恍若落寞。刚要抬腿入轿,背后突传来一记清音: “督主,等等……冷督主……” 顾云汐从人堆里钻出来细弱的身子,快步跑到轿子前面。她猝然的出现,令他双眼中神采一亮,失落的表情刹那间转为许多的欣慰。 眼前的小姑娘身形纤纤柔柔,头上侧挽了朴素的浣山髻,发髻的旁边只插了一枚简单的素银簪子。 眼下已是冷秋时节,她周身上下只一件过季的青色衣衫,搭配了葱白的百褶石榴裙。一段细长的脖颈袒露在外,光看着就使人感觉浑身寒凉。她的羸羸身躯在黑夜晚风的吹拂下微微颤抖,轻灵如一鸾单薄的纸筝。 “督主,我……我……” 刚刚去东厅里找,竟然没看到一个人影,顾云汐就从那里一路拼命的跑着追过来。此刻,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丫头,别急,慢慢说……” 目光凝睇的瞬间,冷青堂只感到心头有些凌乱,萦出太多的怜惜之意。 “我,我……愿意随你去东厂!” 顾云汐一口气说完,抬头仰视冷青堂的华美无俦的脸,眸子里的光芒如繁星闪烁,神情笃定异常。 “嘿呦,这姑娘乱说什么呢” 不等冷青堂发话,顾妈妈快步下了台阶凑到轿子前面,皱纹堆叠的老脸拉得老长,满面不悦: “督主爷有要事在身,你别跟着捣乱啊,快回去!” 才伸手要拉开顾云汐,却见旁边的冷青堂一个犀利的眼神甩过来,顾妈妈霎时吓得缩了手,一动不敢再动了。 冷青堂直接卸下披在身子外面厚实的玄色八团倭缎配火狐毛勾边的氅袍,抖手裹在顾云汐身上,将她冻得发抖的身子包得严严实实。 “我们现在就走!”他的声音沉沉而坚定。 “现在……?”顾云汐一愣。 她只是遵照他的意思,晚间跑来给他答复,却没想他的决定如此突然。 “对!现在就走,去东厂!”目光相接,他正色而决绝的说完。 “是。”她点头。事到如今,她只有听命他的安排。反正都要跟随他去,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何种区别? 顾妈妈站在一边看着这遭突然的变故,越发感觉冷青堂的做法确实不是闹着玩。陪着笑脸向前又凑了几步: “我的爷,您说这算什么事。您前个儿吩咐的事,老身都已一一照办,也差人在外头置办姑娘屋里头需要的新东西。您这会儿突然要把人带走,这……您让我……” “顾妈妈,这几个女孩当初是本督亲自带进贡院的。如今本督想要,便要不回去了吗?!” 冷青堂兀然睁大了内双的凤目,话里渗出三分寒意。 他倒不是生气顾妈妈不肯放人,而是对她许久苛待顾云汐的做法感到气愤。若非她的痼症当众复发才使得他有机会进入她的卧房,他真不知道这可怜的女孩还要在院子里面受多少磋磨。 “不不,老身不是这个意思……” 顾妈妈知他动气了,慌忙改口: “您是知道的,云汐身子不好,她连她自己都照顾不了……又怎么伺候得了您呢……” “你如何知道,这里的灶房丫头到了本督那里,就成不了气候?” 冷青堂直视顾妈妈,目光透出厉色。见她再不敢有任何的反驳,便亲手扶了顾云汐: “丫头,上轿吧。” 轿子不大,里面只能坐下一个人。顾云汐坐进去了,冷青堂对侍从摆手,让他放下帘子。 “牵匹马来。”他对后边的卫队一声吩咐。 近侍萧小慎牵过自己的坐骑,掌邢千户程万里见状上前阻拦。他的面色原本就黑,所以拉黑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能从表情上看出老大的不乐意。 “督主,这……确实不合规矩呀!” 冷青堂一把夺过缰绳,向他斜睨过去: “你也有意见?” “属下不敢……” 程万里缩缩脖子,无可奈何的退到一旁。 冷青堂翻身上了马,萧小慎又从一名骁骑那里要了匹马来,接着迅速骑上马背,与番队护着督主和轿子起了程。 等队伍浩浩荡荡走远了,顾妈妈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顾云瑾在旁边抓了狂,不停叫: “哎呦我说顾妈妈,您老怎么还有心事坐着呢!您不是一早就答应了卖胭脂水粉的馥芳斋李老板,等那二木头的身子好了,把她许给他的羊癫疯儿子吗?聘礼您可都收了一半了,这会儿人跑了,往后见着李老板,您可怎么和他说啊!” 顾妈妈悔得捶胸顿足: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你刚才不是也看到了,那位爷活脱脱想要吃了我,我惹得起他吗我!要说那位爷也真是怪了,究竟是什么眼神啊,怎么就看上那么个东西了?!” 第十一章 明澜公公(甜、护) 天刚亮那会儿顾云汐就起床了。 睁开眼的时候她平躺在床上,眼珠子东转西转了好久,又用手指头使劲掐了自己大腿好几下。 疼的要命 穿好衣服下了床,她又打开窗户向院子里张望好几下。 外面的景物和幽筑贡院的完全不同。远处阵阵嘹亮的喊号不断传来,那是校练厂上锦衣卫晨训的声音。 受号子声影响,顾云汐的心情也跟着振奋起来,她终于相信此刻自己并非是在做梦,这里是东厂,一个崭新的环境,自己已然离开了幽筑贡院,远离了顾妈妈和那些欺负她的人们。 早饭是一个叫孙秉的厂役送来的,之后又端了碗熬好的药,一套绛紫的番卫服装和一双短靴。 听他说,这是督主的吩咐,让她换装。东厂惯例上不收女孩子,换上男装,今后跟在督主身边做事会方便些。 顾云汐自然明白入乡随俗的道理。厂役离开后,她喝了药就关紧房门,躲在屋子里面换衣服。 她和督主冷青堂同住在东厂南院里面。督主自然有他的打算。 从前这院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住。如今顾云汐进了东厂,她又是个女孩子,断然不可能去北院、西院里和其他挡头、番卫们住大通铺。让她住到他的院里头,清净的环境对她休养身子有利,也方便他随时照顾她。 衣服是换上了,没什么难度,可梳头的环节似乎不太顺利。 从前,自己动手挽个偏髻,再随意插个簪子并不是难事。眼下梳男人的官髻,顾云汐感觉不太顺手。一手拿梳子一手举到头顶正中拢头发,光滑的发丝总不太听话,拢到一半就漏了出去,不得已又要重新拿梳子去拢。 反复几次,顾云汐的手臂就累得发酸。闷闷的松了手,一头厚密浓黑的头发散落下来。顾云汐扔了梳子,心里恨得想要抄起剪刀把这头烦恼丝剪光。 外面一阵扣门的声音,是督主来了。顾云汐顿时手忙脚乱起来,神色慌张的对着镜子里看看,又忙不迭的跑去开门。 “督主……”她脸一红。 冷青堂看着披头散发、满脸委屈的顾云汐只觉好笑,柔声劝慰道:“别急,慢慢来。” 引她到窗下条案桌的铜镜前坐好,他两下挽起蟒袍的宽袖。 她看出他似要亲自动手帮她梳头,立马受宠若惊蹦起来:“督主,这不行!” “坐好……别乱动。” 肩膀压上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按回到椅子上,接着又调正她的头。 “东厂这边条件有些艰苦,只有厂役,没有随身的小丫鬟,很多事都要靠你自己。不会不要紧,慢慢做,慢慢学,总会熟练起来。” 冷青堂轻声细语说着,一边拿着梳子将乱发一缕一缕梳开,在顾云汐的头顶反复拧了几下,再用发带绑好,很快的,就束出一个番卫的官髻来。 拿起托盘里玄色平帽戴在她的头上,他对铜镜中的小脸轻笑:“好了,样子不错。” 顾云汐也开心的笑起来。蓦地,她看到铜镜中的半张俊美的男人脸庞,心头涌起莫名的感觉,千丝万缕的交结,很温暖,也很安宁、祥和。 回神的那刻冷青堂已经走到门口,转头对她说:“我先过去了,你吃早饭吧,一会儿我差人接你。” 少时,督主的近侍萧小慎走进来看她。 “呦,妹妹这就扮上了?” 看到身着东厂番卫官服、头戴黑色平帽的顾云汐,萧小慎面露惊喜。 “小慎哥,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 顾云汐展开两臂,在屋子里面随意转了两圈。 “好看,当然好看!好一个俊俏的……小番卫!” 萧小慎凑近过来,眼神死死盯在她的胸口上,坏笑道: “我说云汐妹妹,幸亏你身材瘦小!不然啊,就算你穿这身衣服 ,一眼看去也知道你是个女儿身!” “为什么啊?” 她诧异的歪头问。 “嘿嘿……嘿嘿……我是说,你这里啊!还好不太大……” 萧小慎的手向顾云汐的胸口指了指。 “啊!你……我打你个登徒子!” 顾云汐顿时脸红,伸手拽住萧小慎的一只耳朵,另一手拼命向他身上打。 他们两个原本在贡院里就有交情,经常一起玩玩闹闹,却从来不会真闹别扭。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过来就是奉督主之命带你去东厂大厅。现在你既然都准备妥当了,就跟着我走吧。” “哦……那个,小慎哥,我……我有些紧张!” 顾云汐可怜巴巴的望着萧小慎,两臂抱在胸前,大步也不敢迈。 “没事,怕什么,万事有督主呢!” 萧小慎拉着顾云汐直奔东厂大厅。 东厂,正厅 督主冷青堂一身湛青色四脚蟒锦袍坐在大厅的提督首位,身旁是掌邢千户程万里。大厅东西两侧,站了八个褐衫圆帽的番卫。 今天是东边十个番队挡头聚得最齐的一次。顾云汐刚走进来,就被眼前的阵势惊得心头发慌。 冷青堂打量了顾云汐的全副装扮,笑容温和,对她招手: “云汐,过来,到本督这儿来。” 顾云汐走到冷青堂身旁,效仿之前萧小慎他们的样子,恭恭敬敬的向冷青堂欠身施礼:“督主!” 冷青堂满意的点点头,扶起她,目光向两旁的番卫看去,朗声道: “各位挡头,这就是本督昨晚和大伙提过的顾云汐,本督的小徒弟。云汐,来,见过各位挡头。 在场的无论年龄如何,都是与本督共过生死、高手之中拼杀出来的自己人,论资历,都是你的前辈。” “云汐拜见各位东厂的前辈们!” 督主就在身边,顾云汐此刻拘谨的感觉减少了许多,向前迈了一步,对着众人抱拳施礼。 一个个头稍矮、体态胖墩墩的男人“哈哈”笑着出队,白胖的脸上五官慈善。他向顾云汐还礼: “不敢当不敢当,督主的徒弟给我们施礼,我等下属实不敢当。” 又将顾云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他用肥厚的手掌拍着头发稀疏的后脑勺: “乖乖!督主好福气啊,竟收了这么个清秀的娃子。我先自介绍自己,三番队挡头、赵无极!” “赵前辈好。” 彼此又是抱拳施礼。 冷青堂坐在提督椅上,笑容可掬: “云汐,我给你介绍其他挡头。程千户你早就见过,他身边的这位是一番队挡头、艾青,二番队挡头卢容,四番队挡头白奇英,五番队挡头骆子勋,七番队挡头蒋雄,九番队挡头林尽和……” 冷青堂的手刚刚朝向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那里,他就自己开口介绍起来: “我是十番队的袁浅……”红润的嘴唇随即抿紧向着云汐微微一笑,神情有些腼腆。 冷青堂一笑:“袁挡头才十六岁,是番队队长里面年纪最小的。六番队和八番队的挡头有公务在外,不能及时赶回,改日再向你介绍。” 顾云汐将这些老的少的、面目不一的人一一看过,再次施礼: “云汐拜过各位前辈。只是一时半刻,你们的名字……我还没记全……” 众人一阵宽厚的笑。 见她不好意思的脸红,冷青堂一旁劝慰: “无妨,无妨,今后大家经常照面,慢慢熟悉吧。” 十番队挡头袁浅偏头望定云汐,好奇的问: “云汐是你的本名儿?乍一听好像个小姑娘。” 顾云汐尴尬的看看冷青堂,他那头却笑意从容: “各位都是随本督多年的弟兄,本督不 瞒大伙,云汐……确是女儿身!” 此话刚出,大厅里面立刻躁动起来。 “什么?真是个女的?” “我说长的这么水灵!” “督主这是认了个女徒弟?” “这可是东厂里头一出啊!” 程万里用力咳嗽了一嗓子,八个挡头立刻安静下来。 冷青堂从提督椅上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 “云汐打小是个孤儿,是本督从灾荒难民堆中找到的,一直放在贡院那头。如今姑娘大了,本督想把她带到身边,教她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人嘛,不能总废着。本督就不服气,我朝女子既然可入得锦衣卫,难道就入不得东厂?!” “一切全由督主做主。”八个挡头齐声说。 “只有一样,这事咱们几个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向外面传。” 冷青堂边漫声说,边表情平和的环视在场一众。 “属下谨遵督主命令。” “云汐过来。” 顾云汐依照命令上前。 冷青堂正色对她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东厂的一员了,虽是本督的徒弟,但也要遵守这里的规矩。若是犯了事,本督会按照厂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是,云汐明白。” 猛一见冷青堂神色肃然的样子,顾云汐倒生出些畏惧来。 一个番卫快步跑进大厅,下跪禀报: “启禀督主,永宁宫的明公公求见!” “他来了……?” 冷青堂轻声自语,神色微变。 “冷督主!冷督主今儿个可在吗?” 人还没到,阴柔婉转的嗓音便先传进大厅里来了。随之,一道暗红色的身影悠悠走上厅来。 来者年纪比冷青堂小几岁,瘦长身形外罩着一拢暗红的蟒衣,玄纹云袖,胸前正中是鹤立的图案。他的举手投足都如一汪潺潺的水,自带了股妩媚、妖娆的劲头。五官相貌,更可以“精致”形容。 眉毛细长,鼻梁高挑,下颚尖细,两只明亮得如曜石般的眼眸里光彩明灭,有些睥睨万物的神彩。一张曲线优美的粉红薄唇自然微扬,渗出一点刻薄、嚣张的味道。 来人走到冷青堂近前止步,轻抖一下手中的拂尘,欠身行礼: “奴才给冷督主请安了。” 明澜,今年刚好二十岁,七岁入宫。最早在内侍监听差,后得皇贵妃万玉瑶的欢心被调入永宁宫里,最近两年又被提拔为她的掌事太监。 冷青堂依旧坐在提督椅上,俊脸上笑容淡淡: “明公公别来无恙,什么风把您吹到本督的东厂来了?” 又向左右看看,他对番队的挡头们挥手说道:“各位都散了吧。” “属下告退。” 八大挡头拱手后纷纷走出大厅,大厅里只留下了掌刑千户程万里与顾云汐。 待人都散去后,明澜掬了笑脸对冷青堂道: “前日皇贵妃娘娘传督主到永宁宫说话,几次通传您都不在东厂。想来东厂公务太过繁忙,娘娘特派奴才过来看看……” 那些天,冷青堂正在幽筑贡院里照看生病的顾云汐,因此不在东厂。昨晚回来,便听下人禀告过永宁宫里来人的事了。 “有劳公公。”冷青堂举了杯茶,用杯盖轻轻蹭了蹭茶杯边沿,将里面几根浮在热水上的碧玉银针撇开,神色倦倦的答道: “本督外出稽查要案,故此耽搁了几天。” “督主为朝廷效命,真是劳苦功高……”明澜说着利眸一翻,甚是滑的目光突的逮向冷青堂身边的顾云汐。 “呦,今儿个瞅着东厂里来了个生面孔啊!” 第十二章 所谓“长大”(护) 不等顾反应过来,明澜身形轻巧的闪过去,落到她的跟前。 “哎呦,这个小番卫长相真俊!” 一对眼珠子在顾云汐身上身下来回翻转,没完没了。他的目光甚是清晰明亮,仿如一对锋刃犀利的刀子,在投向她的瞬间就轻而易举的穿透了她的皮囊,直直捅到她的骨头里。 顾云汐被明澜那对诡异的眼神看得浑身发紧发毛,退小步偷偷向后躲。越躲,他就越是跟上来,不由分说直接伸手拉住她。 明澜的手极凉,掌心泛着些微的湿潮,碰上来的一刹那就使顾云汐感觉自己好像碰到了一条身躯阴冷湿滑的蛇! 她不禁惊出了整身的冷汗,想要撤手,却被明澜死死拽紧。 “这孩子的手可够嫩的,手指头根根都像细细的葱节儿呢!你叫什么名儿?” 明澜紧盯她问,笑颜妩媚。 “我……我叫,云、云……” 顾云汐低着头,声音结结巴巴。 刚刚十队的挡头说了,“云汐”乍一听便是女名,她不敢轻易回答,怕犯了东厂的规矩,给督主惹祸。 “云官儿!” 身后,冷青堂的声音及时的救了场。呷了口茶,内双的眼皮始终懒得抬起,语气阴阴沉沉道: “云官儿啊,明公公是皇贵妃宫里的掌事公公,快来行礼……” 云官儿?这真是个极妙的名字,可女用,也可男用,到底还是督主才思敏捷啊 “小的见过明公公……” 顾云汐怯怯的施礼,始终不敢抬头。明澜妖娆绝艳的身段充满了阴森叵测的劲头,给人的第一感觉很不舒服。 “告诉我,你是打司礼监来,还是从锦衣卫提拔上来的?” 明澜一手死死拽着顾云汐,一手的五指在她那只手背上轻轻抚摸,脸向她越挨越近。 “啪” 冷青堂已然将茶杯墩到角桌上,玉瓷的茶碟碰上红木桌面,迸射出一记脆利的声响。 “明公公,你看够没有” “够”字的音节被他有意拖高拖长,透露出十足的威压。明显,冷青堂在告诫明澜:本督生气了! 明澜的表情有些僵硬,嘴脸不自然的抽动了几下,很是无奈的松开顾云汐。 “到底是师傅疼徒弟,旁人多看几眼,冷督主都吃味儿了!” 为给自己台阶下,明澜眯起水波潋滟的眸子,勾动兰花指掩嘴一阵“呵呵”的漫笑。 冷青堂向顾云汐递个眼神: “云官儿,去后面给明公公沏杯好茶来。” “是。” 顾云汐自然可以领悟督主故意要支开自己,拱手施礼后,垂目出了正厅。 明澜直勾勾的目光一路追随顾云汐远去,直到身影在转角处消失,他才意兴阑珊的回眸。 转脸再看冷青堂,两人的视线正好对在一处。冷青堂一张俊脸平静依旧,表情看不到任何风起云涌的迹象,可那对凤目却射出两道阴鸷的光芒,寒意袭人的程度刹那就能将明澜全身冻僵。 明澜笑意窘然,方才确是他太过失礼了。刚进东厂没和主人说过几句话,就拉着人家的徒弟不放。 他有个毛病,非常喜欢在一些长相姣好的小太监、小宫女身上占便宜。皇宫年年都有新来的宫人,两眼摸黑什么都不懂,就算被资历高的管事公公揩油,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忍了。 如今见到五官清秀的顾云汐,明澜一个情不自禁,不想竟然碰到冷督主的逆鳞! 就算冷青堂不是东厂督主,他也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论资历论等级都能将明澜甩出好几条街远,明澜并不敢得罪他。 “既然见过冷督主了,奴才这就告退了 ,回去向皇贵妃娘娘复命。” “有劳公公,稍后本督便进宫给娘娘请安。” 明澜拱手,携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阔步出了大厅,由番卫送出了东厂。 明澜前脚刚一离开,千户程万里就凑到冷青堂近前: “督主,这明澜来者不善啊!您不在东厂这几日,咱们的探子得到消息,据说朝廷有意再成立个西厂,专门负责情报侦稽。相传万贵妃一直在皇上耳边推举她宫里的人任西厂提督……” 冷青堂听后,神情平淡如初: “傍晚本督去永宁宫请安自会探出万玉瑶的话来,只怕是她自己先坐不住了,巴巴儿的和本督讲呢!晚点时候你随本督进宫,小慎留下,让他陪云汐四处转转,熟悉东厂环境。” 分界线 下午,萧小慎带着顾云汐在东厂里到处转悠。 东厂很大,尤其是训练番队和锦衣卫的校卫场,简直大到可用一望无际来形容。 这个时辰已过了番队的训练点,空阔平坦的场地根本看不到大队人马,只有固守在指定地点的岗卫们。一见萧小慎带人过来,他们立马就围过来了。 “萧爷,您来了!” “这会儿您来校卫场,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做吗?” 众人见了萧小慎都是点头哈腰,极其的恭顺,那种奉承的姿态就差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大金腿帮他舔靴子了。 这校练场里谁不知道萧小慎年纪轻轻就坐到四品带刀侍卫的官职,来去进出的腰间跨着绣春刀,那可是督主跟前的红人儿,比起校场上风吹日晒的番卫、厂役强得不知几百倍。 萧小慎这时候也端起了架子,挺胸背了两手,挑剑眉看看两边围着的番卫,傲然说道: “我呢,过来给你们介绍一个人,这位小爷可是咱们督主的亲授弟子……” 说话间挑起了大拇指倒指向顾云汐,对众人道: “以后见到了云爷,务必要恭敬,不可轻慢了,否则看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小慎!” 顾云汐被他抬得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周围那一双双盯向自己的眼睛,不仅发光发亮,还流露出甚是虔诚、崇拜的目光,一时间更加惶然无措。 “爷,我是二番队的冯保,今日得见云爷一面是小的三生有幸!” “我是四番队的钱异……” “我是九队的高盛!” 他们争先恐后向顾云汐介绍自己,包围圈逐渐缩小。突然,一只粗糙的手从人潮里探出来,直接向顾云汐身上抓去。 萧小慎眼毒,一巴掌掷过去,直接打开那只腌的大手。 “干什么,干什么!不准乱摸乱碰!都给我安静” 人群出奇的安静下来,番卫们不敢再有躁动。看来,这萧小慎在番队里面真是拥有相当大的威信呢! “哎,你!就是你!你想干什么” 萧小慎手指一个身材猴瘦的番卫,毫不客气的大声喝叱。 “爷,我没别的意思……”那番卫涨红了脸,表情窘困的解释: “我只是想和这位云爷握一下手,表达我等对他的欢迎罢了。” “放肆!云爷的手也是你能摸得的?” 萧小慎对他一瞪眼。吓得那猴样的男子垂了头,再不敢看他。 “小慎,小慎哥!” 眼见他的表现越发离谱,顾云汐急忙拉了拉他的胳膊,连连对他摆手,随后对两旁人群抱拳施礼: “各位兄弟,我叫云官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今天过来只是想和大伙认识一下。日后云官儿做事有何不周之处,还望各位兄弟海涵,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 萧小慎一把 阻拦了顾云汐: “哎呦!我的爷,您这是干嘛呢!您不用向他们施礼!” 顾云汐正被他搞得迷糊,只见他朝众人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各回各的岗吧!” “两位爷,今后有事只管说话!” “好了好了,快回去做事!” 遣散番卫,萧小慎回首向顾云汐眨眨眼,表情洋洋得意。 顾云汐不禁歪了头看着他笑:“看不出来,你还挺神气的!” “那当然,咱们可是离督主最近的人,比起普通番卫自然高出好几头啦!你呀,要学会在他们面前拿着劲儿,今后才好使唤他们,懂吗?” “就你聪明!”顾云汐朝他撇撇嘴。 萧小慎举目看看日头,便对顾云汐说: “行啦,今天就看到这里吧!东厂很大,一天根本转不完。走了许久你也累了,咱回吧!” “行,”顾云汐点头:“估计咱们督主也快回来了吧!” 萧小慎摇头:“这万贵妃传召爷进宫去,那可说不好时辰了。” 往回走的路上,顾云汐忽而止步,神色担忧: “对了,上午那个明公公才来过,我旁边看着,他阴阳怪气的并不招咱们督主喜欢。当时他还瞅我像瞅怪物似的,别是看出我是女的吧?” 萧小慎侧头思忖一刻,笃定道: “不会,你别乱想!就算真有什么,有督主护着你,你怕什么啊!” “就是因为这点,我才不想给他找麻烦。” 半晌无语。 萧小慎直视顾云汐,年少俊俏的五官倏忽释出一线异样的神思,仿若是瞬间的怅然失落。 “你……你怎么了?” 顾云汐被他毫无征兆的变化吓到。 “云汐妹妹,你我之间也有几年的交情了,我……我对你……” 俊白的脸仿佛蒙上一层落霞,红的突兀。他不再说轻易开口说什么,只是凝视顾云汐那张充满迷惘的脸,无奈的蹙眉: “在贡院我便看出来了,督主一心护你,也只有他才有保护你的能力……有个实心实意宠你、护你的人,我该为你高兴……” “……他是我师傅,当然会宠我、护我。小慎哥,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替你高兴呗……” 少年涩笑,目光如炬的眼眸再次凝着眼前的女孩,清秀的面容隐现点点伤愁。两手搭在她的肩上,他对她轻喃: “傻云汐,你何时才会长大?” 顾云汐听得疑惑,用力晃晃身子甩开萧小慎的手臂,不服气的挺直了脖子,反驳道: “过了年我就十六岁了,别总拿我当小孩子!” 萧小慎眼神一凝,摇头:“不,你还没长大。” “那你说,怎么才算长大?” 他抓起她的双手放在一起,又将它们按到她的胸口上,轻声道: “当这里面能够住进一个人的时候,你便是真的长大了。那时无论你在哪,在做什么,都会不由自主想到他。想起他的那刻,心会变成受惊的小鹿,忽忽的乱跳不停……” “……” 顾云汐的睫毛抖了抖,表情愈是不解。两拳用力捂了胸口,她低头思忖: “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啊?这么窄的地方,如何放进一个大活人?心……心还会变成鹿?小慎、小慎哥!” 目光四下去寻,他已孑然走远。 “喂,你怎么撇了我?等等啊” 第十三章 心照不宣 酉时,永宁宫 冷青堂过来请安的时候,皇贵妃万玉瑶正用宫中享用晚膳。火红华服、头戴九凤金冠的她坐在满桌珍馐前面,倒是一副极致瑰丽的画面。在她身边陪侍的宫人,正是上午到过东厂的太监明澜。 “冷督主,你多久没来本宫这里问安了?” 万玉瑶垂目说完,从面前的金碟里夹起一片嫩笋送入口中,抿唇细细咀嚼,始终不肯看他一眼。 “微臣近日出东厂跟查一起要案,未能及时赶回,还望娘娘恕罪。” 冷青堂低眸拱手,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完全是有备而来。 “倒是真忙,难怪本宫差明澜传你多次,都见不到你的人影。本宫听说,这次你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徒弟?” 消息传的倒快 冷青堂轻笑,再次拱手道: “确有其事。云官儿是臣在几年前认下的,虽是胆子小,做事却极是谨慎周细,一直在贡院那头伺候着。眼下东厂里头事杂,才接到身边来,帮微臣料理事务。” “哦?这么说来是个小太监……” 万玉瑶兀自呢喃了句,举起玉露杯,将里面的琼浆一饮而尽。 明澜适时端起翡翠鸳鸯酒壶,为娘娘的杯中续了酒。光亮亮的眸子抬起一个高度,向站在桌子对面的冷青堂偷瞄过去,立时对上他那双锋芒如利刃的眸光。 似是被刀片割到,又像是遭受了毒虫的叮咬,明澜只觉被那种犀利、阴鸷的目光直视一刻,浑身皮肤都在发紧、闷痛。 惶然俯身,他手持一双公用玉筷子,选了一朵糖卤雀舌,布入万玉瑶的金碟里面。 “娘娘,今儿个这道雀舌做得极是爽~滑可口,奴才夹来给您尝尝。” 万玉瑶漫不经心的尝了一口,挑起口帕净了净唇,才抬眼看向正身垂手而立的冷青堂,漫声说道: “东厂不比别处,用人需千万严谨。不过那小太监既是你的徒弟,本宫倒没什么不放心之处。皇上将朝野内外事务交由本宫与你打理,那是对咱们的信任,本宫自然不想出任何纰漏,让皇上对本宫失望,让那些嫉恨本宫的人得了势去。” “娘娘的意思,臣自然明白。” “不过来陪本宫喝一杯吗?本宫今日有要事同你商量。坐吧!” 万玉瑶向距离冷青堂最近的玫瑰椅微微甩头,头顶上那支东明珠芙蓉花步摇的长穗子在摇曳之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臣谢娘娘赐座。” 冷青堂心下明了,薄唇点笑,缓步走到桌边坐下。 明澜为他添了崭新的碗碟和银箸,又倒上一杯美酒。 “督主,请。” 笑吟吟做完这些,明澜识趣的退到万玉瑶身旁,垂手等候差遣。 “青堂,本宫不想瞒你,最近本宫听到一些风声,前朝又有那些爱搅事的大臣向皇上进言,想要再成立一个西缉事厂。想来确是为你们东厂打算,你们既要查案又要抓人还要时不时替皇上警惕那些奸佞不忠之臣,实在繁累。此番皇上便真动了心,要以西厂为你们分忧……” 分忧,还是分权 冷青堂对大羿皇统手段中的制衡之道向来心中有数 。眼下便不作声,只听万玉瑶继续。 “本宫以为,横竖是皇上动了心想要组建新番,那西厂督主一职用谁都不如用自己人,才最是放心……” 万玉瑶话说到半截顿了顿,又举杯咽下一杯酒,复望向冷青堂: “人选方面,青堂可有信得过之人?” “不知娘娘是否有中意的人选?” 冷青堂与万玉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万玉瑶斜睨身旁的明澜,弯动娇红的唇瓣,笑得意味深长: “明澜你是见过的,跟在本宫身边多年,做事最是妥协,心思方面也细密。本宫寻思着,若是两厂提督都为本宫的人,往后你们打交道办事才更是顺当,你认为呢?” 话毕抿唇,万玉瑶勾起桃花眼直视冷青堂,水光粼粼的清眸里纳满了万种风情。 果然,事情结果如程万里所言…… 冷青堂含笑垂眼: “娘娘既有此意,臣并无异议,谨当遵命就是。” 万玉瑶不动声色的转脸,给明澜递个眼色。 他登时会意,拿起公筷从醋酿龙舟鱼的鱼脊背处划起一片髓白细腻的鱼肉放到冷青堂的食碟中,谄笑道: “督主,请!今后明澜凡事还要仰仗冷督主的威望。论资历和辈分,明澜自然不及冷督主您了……” 冷青堂垂眸勾唇,长睫挡在俊美的凤目前面,使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他始终坐姿端正,将两手拢在宽大的袖口里,对眼桌上的酒菜不动分毫。 明澜表情微滞,随后又陪笑脸,嗓音阴柔的开口: “月末该是东厂番队每年一度的集中演练,不知督主是否赏脸,邀明澜前往观瞻一二,权作学习经验?” “明公公若感兴趣,自去便是。” 明澜已经从冷青堂淡漠的神情看出他正隐忍着燥火,快速思忖后又不甘心,继续追问: “依督主之见,待西厂成立之后,所需锦衣卫……” “就按军部编制,由冷某的东厂统一拨划!” 冷青堂豁的起身,向对首的万玉瑶拱手: “时辰不早,娘娘也该安置了。若无吩咐,臣就此告退,东厂还有公事需要臣去处理。” “你去吧。” 万玉瑶对他轻轻一笑,目送他阔步离去。 清凛巍然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之后,万玉瑶一手撑着刀削般的尖下巴,一手捏着金箸,神色变得百无聊赖。 回味着那副清朗绝俊的面容,万玉瑶内心平白生出一丝失落的感觉。 那样气宇不凡的男人居然做了太监,真是太可惜了 在他身上,万玉瑶看到了一种明澜的年纪恰恰所缺的内敛与沉稳,正是这种魅力令万玉瑶沉迷。 偏偏他待她又是时而冷、时而热的性子,倒是惹得她每次在召见他之后,内心都会被一种患得患失磨得难耐。而越是如此,她就对他越是着迷,一种强烈的征服和占有的**与日俱增。 明澜已然收敛了谄媚的笑容,目光寒凛凛的注视桌上冷青堂从未沾唇分毫的美酒和菜肴,声色狠厉: “娘娘,那冷青堂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您赏赐的酒菜,他尝都没尝一 下,这是存心不给您面儿啊!奴才刚才瞅得真真儿的,他对皇上成立西厂的做法打心眼儿里不乐意!” 万玉瑶闻声收了神思,眉眼微醺,慵懒的扔了金箸: “他身居司礼监掌印的高位,之前又帮本宫平了不少事,性子冷漠、孤傲了些也是在所难免。方才本宫故意叫你讨好他,就是为你今后在西厂做事方便些。毕竟,这皇宫里面还没有本宫的时候便已有了他东厂督主冷青堂。本宫现在让他三分,便是为你丰满羽翼争取了时间。再怎么本宫都清楚,你才是本宫真正的‘自己人’!” 明澜激动万分,全身匍匐下拜: “奴才对娘娘之心天地可鉴。娘娘器重奴才就是奴才三世修来的福分。奴才自当鞠躬尽瘁,报效娘娘知遇之恩!” …… 冷青堂和掌刑千户程万里在皇宫里一路走,如此好的月夜,他不想错过。轿子与随侍的番卫跟随在后,与督主保持了一段距离。 “爷,之前您为那皇贵妃做了那么多事,她还是不肯相信您!设立什么鸟西厂,保不齐正是她,没少在皇上枕边吹风!” 一路听冷青堂讲述在永宁宫的种种后,程万里恨得铁拳紧握,咬牙切齿。 “哼!如今万玉瑶的心思便是咱们皇上的心思,他们既要用东厂,又要防东厂……” 冷青堂悠然自得的向前直走,低声说话,不紧不慢: “明澜是个颇有心机的奴才,刚刚借助万玉瑶的势头便和本督提及从东厂分调锦衣卫充盈他的西厂。本督心知肚明,等给了他锦衣卫去,接着他就会惦记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子!” “明澜不过是从内侍监爬上来的,武功又不精通。爷,咱们且坐看他的西厂到底能立多久” …… 说话之间一行人又走到那个足以使冷青堂牵出记忆的地方,他下意的止了脚步,侧头向不远之处望去。 程万里极其熟悉督主这个久已形成的习惯,每当他驻足于此地,自己陪在一旁看着,内心总会扯出阵阵的酸楚。 垂了卧蚕眉,程万里在冷青堂身后幽幽道: “您把云丫头接回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那丫头的眉眼神韵,真是与当年的裴掌膳一般无二。冥冥之中,上苍总算对您有所回报……” 冷青堂沉默,背手直立,似是未将千户大人的话纳进耳中。 程万里紧皱了眉,情绪忽而滂湃: “爷,许多年来,您的心事属下一直都懂!云丫头她……” “本督也一直都懂,裴掌膳是裴掌膳,云汐……就是云汐!” 冷青堂骤然开口,截断了程万里后半句话。 弥色的夜中,那平淡幽幽的声音流露出丝丝宛宛的哀戚之情。素白俊美的面孔淌在寒白的月光下,更显羸弱而疲惫: “万里啊,是本督欠了郑氏满门。郑国公的大恩,本督就算倾覆此生也无法偿还得清!如今,本督只想好好护着她,把她拢在自己的手心里,静静的看她长大,这是本督……能够报答郑氏一族唯一的方式了。” 第十四章 葛花安神汤(暖) 回到东厂,轿子落下,冷青堂独自去了他歇息的南院。 夜色深沉,清幽的小院仿若陷入了酣睡,只有不知名的秋虫们正发出阵阵鸣叫,或哑哳或悦耳,孜孜不知倦惫。 冷青堂顿了脚步,突看到顾云汐的房里还有烛火的光亮。橙黄暖色的摇曳明灭,将一娜纤秀的剪影映上了窗棂。 向那剪影注目的时候,恍是受了那点烛光的影响,冷青堂的心底豁然升起一股极暖热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恍是许久都没有过的 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漫夜里,眼中的画面格外温馨。橙明的烛火映衬了暗色窈窕的身影,顷刻便将冷青堂内心某个黯淡的小角落点得澈亮、通透,让本是燥郁烦闷的一颗心突如一夜北风刮过后的春暖花开,瞬间明朗了起来。 冷青堂走到屋前扣了几声门,尔后走进房间。 顾云汐就在坐在桌前,一手撑着半张脸颊正在打盹。冷青堂推门进去那会儿,她全身激灵一下,完全醒过来。 “督主,您回来了?!” 顾云汐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身前站立的冷青堂,挺身站起来,变得喜笑颜开。 “丫头,怎么还不睡?” 他关切的问,未解氅袍便凑近过去,浑身淡淡的冷香,携着深夜里才有的清冽的气息,如数萦入顾云汐的鼻腔。 “您不回来,我睡不安稳!”顾云汐偏偏头,傻笑。 “是吗?” 冷青堂眸光一软,心中有些感动。 这性子实诚的小丫头,刚到东厂的第一天就熬夜,只为等他回来…… 眸光凝睇,他对她笑意温柔: “那我现在回来了,一会儿乖乖去睡吧。” “督主,您先把这个喝了!” 顾云汐笑吟吟的展开双手,托起桌上的莲花白玉盅,刚揭去盖子的那刻脸色却是大变: “哎呀!糟了!已经放凉了,我再去热热!” “别忙了,给我吧,里面是什么宝贝?” 他伸手拦了她,接过白玉盅。 姜红的液体,清亮透明。拿到眼前时,隐约的一股甘甜醇香的味道扑鼻,干涩的口腔里立刻生出润泽的津~液。 顾云汐站在一旁解释: “晚膳那会儿番卫传话过来,说宫里的娘娘留您用晚膳。想着您可能饮了些酒,就做了这碗葛花安神汤,里面配了酸枣粉。葛花能醒酒,酸枣仁研的粉最可助眠,您喝了它睡觉会安逸些。可是,也不知道您什么时辰回来,已经放冷了……” “又是你亲手做的?” 冷青堂看看手中的安神汤,又看看笑容清甜的顾云汐。 汤虽是凉的,可这会儿他的心越是暖了起来。 “嗯!您尝尝看,不知味道合不合您的意。” 冷青堂在东厂的南院里有独立的小厨房,每次用膳都有专门的厨子为打理。今天得到通传督主在宫里用膳,因而他的厨子相对清闲了许多,只为顾云汐准备了一些晚餐。 顾云汐和萧小慎分别之后回到院子里,没什么事做,索性到小厨房转了一圈。 她惊喜的寻到些酸枣粉和晾干的葛花。想到督主在宫里用膳,饮酒必不可免,于是用手边的材料煎制了一碗安神汤。 这种汤虽然用料少,可火候与水温最有讲究。火候大了,水烧的太过,干葛 花的药效就烫没了,届时再兑入酸枣粉的话枣粉便会抱成粘团子,根本在葛花水中化不开。 需用小火把井水烧得半温,边撒酸枣粉边用竹筷子搅拌至粉末全部溶解,后放少许冰糖。水完全烧开后灭火,酸枣汤中放干葛花,盖锅盖。用汤的热气将葛花的药效憋出来。少顷,再把汤中葛花残渣用干净的纱布沥出来。 安神汤大功告成。 眼下秋夜寒凉,汤放得已经没有热乎气了。 “没事……”冷青堂笑着看了眼失落的顾云汐,握了勺子舀了一勺放到嘴里尝了尝: “没凉,明明还是温的,丫头放心……” 接着捧了碗,一口气将整碗汤全都灌进肚里。 酸甜入味,葛花特有的甘香萦留于唇齿之间,回味无尽。 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汤已经彻底冷透了。刚才冷青堂善意的编造了个小谎言,说汤是温的,就是不想再麻烦顾云汐跑去重新热。 她关心他,他心疼她 明明在宫里没吃过任何东西,此刻冷青堂空瘪的腹中浑然装了满满当当沁酸寒凉的液体,他只觉得胃里阵阵的痉挛难忍。 可他又装出轻松而享受的模样,接过顾云汐递来的帕子擦净嘴,称赞: “嗯,好喝!极品美味!”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顾云汐果然喜出望外,两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里面被烛火点得格外明亮,灿烂如明朗夜空中高悬的星子。 冷青堂搁了碗,目光儒软的直视顾云汐,突然有一丝不舍离去的心意,极想要找些话题与她多聊一刻。可眼下时辰不早,他知道自己又不得不离开。 “好啦,我喝完了,现在你是不是也要听话些,乖乖上床睡觉啦?” 他俯身,让自己的脸与她的距离近一些。 桌上一点朦胧的烛光将压在平帽下的小巧脸蛋衬得无比温润、可人。 冷青堂忽而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极想要伸出手去,捧起眼前这幅清灵剔透的五官,然而理智尚在,冲动终是得以压制。 “安寝吧,好睡……” 他拢住她的肩头轻轻拍打两下,放开她几步走到门口。 “督主,您也好睡。” 顾云汐站在门口目送他回了他的卧房,笑吟吟的合上了门。 同样的时辰,东厂的西院厢房里面格外热闹。早到了安寝的时辰,睡大通铺的番卫们偏偏来了精神头,凑在一块闲聊。话题的中心,自然是新入东厂的顾云汐。 督主收了徒弟,而且还是个年少俊俏的小徒弟,这个消息可是近期在东厂的番卫当中谈论最热闹的话题。 “哎我说,你们都见过咱们督主收的小徒弟没有?我听在正厅伺候的厂役说,人长得那叫一个清秀!” 一个身材矮小消瘦的番卫被一屋子的同僚围在当中,滔滔不绝讲述的同时手舞足蹈,聚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听得聚精会神,眼皮都忘记眨一下。 “我听说他叫云官儿,岁数还不到十六,下午那会儿还去校卫厂转了一圈,好多厂役都见过他……” 另一个番卫插话: “督主的徒弟,那身份可和咱们可不一样吧?他刚一进东厂就搬到督主住的南院去了,根本就不来睡大通铺!” 刚才的矮瘦番卫这时候皱了 眉好像在思考,随即跳下通铺,站在厢房中央,神色疑惑: “你说起这个我想起一件怪事,听东厂门卫讲,昨晚督主从贡院回来的时候不坐轿子偏偏骑了马,那轿子里面不知坐了什么人,然后这云官儿就来了。大伙说,横不能是那徒弟坐轿子,让当师傅的骑马吧?我就猜啊,那轿子里面抬的不会真是云官儿吧?” 有人出主意: “你那么好奇,干嘛不问问伺候南院的孙秉,他见天守着督主师徒两个,什么事他不清楚?” “嗨!我怎么没问?那孙秉和哑巴没什么区别,就是低着头,打死不吭声!还有跟随程千户的番卫,那些人的嘴严得很,压根撬不开!” 又有人起哄: “那叫什么话?他一个少年郎坐督主的轿子?他又不是督主凭什么!难不成,他还是个不会骑马的小娘们儿啊!”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立马哄堂大笑起来。 “彭” 厢房的门被人用力推开,萧小慎脸色阴沉的站到众人眼前。 番卫们慌忙收了声,纷纷站起来施礼: “萧爷,还没睡啊……” “我想睡,我睡得着吗我!” 萧小慎学着冷青堂的模样背着两手,横眉冷扫在场的一众,狠狠嚷: “你们闹什么闹!精神头足了?明天都给我上校场滚石山去!” 刚才侃得带劲的矮瘦番卫拉拉萧小慎的衣角,嬉皮笑脸甚是讨好状: “萧爷您别生气,我们这不是正说督主的徒弟呢吗……” 萧小慎一把掌打在番卫手上,随后掸掸衣角,嫌弃的白了他一眼: “督主的徒弟,也是你们想议论便议论的?麻利儿赶快上铺,再不睡觉吵到南院的督主爷,看我怎么罚你们的!” “是,是!小的们马上睡,马上睡……” 番卫们悻悻应承,蔫头耷脑的上了通铺躺下,不敢再有轻易吭声之人。 萧小慎在厢房里巡视一周,随后退身离开,回了自己的住处。 萧小慎就住在西院的正房。 天黑的时候,督主那边回来后没有任何吩咐,萧小慎洗过澡打算睡了,却听到厢房那里格外的吵闹。他走出去在外面听了会儿,就听到那些闲的没事的番卫们又在闲侃。本来也没当回事,可是后头他们竟然提到了他的云汐妹妹,而且越聊就越离谱了。 一气之下,萧小慎推门而入,这才把那些爱嚼舌头的番卫们全骂上了床。 督主有吩咐,顾云汐在东厂女扮男装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丁点的猜疑不加约束、不以打消,时间长了也易引发问题。 进屋合上房门,萧小慎长出口气,暗道: 云汐妹妹啊,你这才是来东厂的第一天,东厂里面就起了这样的议论。往后日子还长,一双双眼睛都盯在你身上,我们究竟还能替你保密多久呢…… 萧小慎开始体会到,要替他的云汐妹妹永远保守女扮男装的秘密,似乎比完成督主交代的任何一件困难还要困难得多,毕竟她的模样出落得太过清莹标准。就算真是个男儿,也是那种让人看了就容易想入非非的美男 第十五章 抱月酒楼 金秋时节,阳光明媚。幽远湛蓝的天空上挂了几片薄如纱翼的云彩,那种极致明净的颜色总是看得人心旷神怡。 上午,督主冷青堂很早就离开东厂,入皇宫参加早朝去了。 顾云汐用过早餐后便开始收拾屋子。 昨夜一阵秋风,院子里落了一层黄叶。早起那会儿,伺候这院子的厂役孙秉用柳条编的大扫帚清扫了整个院子。 顾云汐准备去街上买些甜橘酱,藕粉和栗子仁。再过些日子便是大羿国隆重的重阳节,她要用这些材料做重阳糕和九品羹。 推门出去先看到院子里面又一层的落叶。秋天就是这样,稍微有点风吹就会掉下一地落叶,怎么扫也扫不干净。 顾云汐从前在幽筑贡院干活干惯了,最看不得一点乱糟糟的地方。孙秉去别处忙他的活了,她不想再麻烦他,就抄起扫帚从院子一角开始扫,又把枯叶拢到竹编的簸箕里面,准备走出南院倒掉。 迎面碰到一身便装的萧小慎,腋下卷个包裹,样子神神秘秘。 顾云汐端着簸箕打量他,看他穿得一身暗红斜襟窄袖短衫,衣襟和袖口处用玄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腰间束玄色祥云宽腰,暗红的长裤扎在薄底锦靴之中。身体外面,罩的是件素白的直襟无袖长袍,头上只用缎带束着正中的发髻,未戴帽子。 平时看惯了他穿官衣,突然间换装,整个人倒是潇洒,平添出许多的英气。 “小慎哥,你这是干什么去?”顾云汐不解的问。 “我也给你带了一套,赶快换上!” 萧小慎不解释,直接将取出腋下的包裹往顾云汐怀里塞。 “干嘛啊?我还要去倒废物呢!” “哎呦你快点!” 萧小慎夺了簸箕直接扔到院墙角,把包裹交给她。 顾云汐打开看,是一套墨青的男装。 萧小慎这时才说: “我的衣服,你换上试试应该差不多。今天中午赵挡头做东请几个挡头吃饭,换便装会方便些。你快点哈,大伙就等你了。” “督主还没回来……” “每回他入朝都要晌午才回,没事,我们几个早去早回。再说他前日不是还嘱咐我多带你出去走动走动吗!” “好吧……”顾云汐又看看衣服,勉强点头。 出去走走也好,正好可以带手买些食材回来 看顾云汐只答应没有行动,萧小慎有些不高兴,嘟囔着: “哎!我可事先说好,我是看你除了番卫的衣服就再没男装了,才好心给你我的衣服,我可没别的意思。再说,这衣服根本就是新的,是去年我老家来人带过来的。我一年四季都穿官服,能有几次换便装的次数?” “你真嗦!我又没说什么,换上就是了!你等着!” 顾云汐冲他歪嘴扮个鬼脸,扭身进了南院。 很快人就从屋里面出来了。衣服换上了,就是明显的肥大。萧小慎捏了下巴,反复看过,摇摇头: “云汐妹妹,你是该多吃点了!” “别耍贫嘴,快来帮我!” 顾云汐对他摊开胳膊,神色无奈的求助。 萧小慎帮她卷了卷袖口,又弯下腰去,帮她将冗长的裤腿塞进皂靴。再一看,除了人瘦、衣服松垮外,整体还算利落。 顾云汐随萧小慎出了东厂的大门。三番队的挡头赵无极和一番的艾青、四 番的白奇英、七番的蒋雄、十番的袁浅已经聚在一起了,大家都是便装。 看到顾云汐和萧小慎来,赵无极白胖的大圆脸笑成了弥勒佛。 这人是性情中人,好交朋友。住在东厂这些日子,顾云汐和他处的挺熟。 “云官儿啊,今儿赵叔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吃饭!” “赵叔,今天什么日子啊,你怎么想起请客了?”顾云汐笑眯眯看着他问。 “告诉你啊,今天是我的生日。昨天兄弟们开小局耍钱都让着我,我赢了不少,这钱就当请客的饭钱,是我回报大伙的!” 这赵挡头,会做人,也会算账 他看看在场的人,一手转动两个实心铸钢的按摩球,一手挥动招呼大伙一声:“现在人齐了,咱们走,去抱月楼!” 顾云汐看看左右,诧然问:“赵叔,还有几个挡头呢?” “总要留人看家不是?还有人是因为公务去不了。咱们先去,回来给他们带点好东西,走、走!” 赵无极一声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北面的“落茵”街行进。 落茵街是京畿最繁华、最热闹的市井地界。街面很宽阔,两旁各色商户林立,牌匾、旗帜紧簇。也有零零散散的小摊贩扎在路边叫卖不止,往来人声嘈杂,喧闹非凡。 眼下时辰还早,一行人先在街面上随意溜达一阵,陪着顾云汐把她想买的东西都买全。日头正中,差不多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 街拐角处开阔的三角地界矗立一座华丽的酒楼,正门上悬挂着匾额“抱月楼”。 走近看,只见雕檐朱红如日中天,上有飞云祥鸟画栋,竹翠的栏杆承接了镂刻菱形纹络的轩窗,户牖上高悬了绫纱的窗幕。酒楼总体高三层,一层散桌,二层雅座,三层是打尖住宿的客房。 众人刚进酒楼,店老板就凑过来打招呼。 此人姓宫,四十来岁,身穿宝蓝锦缎穿金百福圆文的长袍,头戴同色员外帽,帽檐上一道明黄锦缎压边,额前缀有一块水头极润的翡翠。 想来东厂的几大挡头是这酒楼的常客,看到赵无极引众人走进来,宫掌柜急忙凑过去,眉眼见笑。 “赵挡头,小人有礼了。您这是……”上下打量便装打扮的赵无极,宫掌柜面露诧异。 “带兄弟们过来喝酒,人多穿官服太扎眼!” 赵无极笑答,转着按摩球,腆着微胖的肚皮: “老宫,给我们找个雅间!” 宫掌柜面露难色:“几位爷今日来的不巧,楼上雅间全都客满了,不如小人给几位爷在楼下找个安静的地方喝酒?” “那怎么行!”赵无极闻听立马收敛起笑脸,一瞪眼睛: “楼下那么吵,我们兄弟怎么说话?你去楼上找个干净的雅间,把里面的人赶走,有什么事你赵爷担着!” “这……”宫掌柜为难。 看看赵无极带来的人,哪个不是东厂有头有脸的挡头,他一个开店的哪里惹得起? 犹疑一刻后,宫掌柜转忧为喜: “爷先别急,楼上有个宽敞的雅间设了两张桌子,现在被一个公子包下了,他正独自一人在里面喝酒。如果几位爷肯屈尊与那公子共用一个雅间的话,小人这就上去问问他,能否给几位爷让出一张桌子。”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反正他就一个人!”赵无极挥挥手:“快去,我们吃了饭还有要事在身呢!” “是,是!几位爷请楼上请。” 宫老板又一拱手,引领赵无极等人上了二楼,走到楼梯左边的一个雅间的门口。 门关着,听不到雅间内的动静。宫老板扣门,里面才有一记清音回应:“谁?” 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打扰公子,小人是酒楼的老板,有要事同公子商量,能否容小人进去说话?” “……进来!”似乎想了一下,里面的人才答应。 宫老板把门开了很小的缝,整个身体几乎是挤进雅间的。 顾云汐随大伙在外等候。雅间内隐约有对话声音,过了不多时,刚才那年轻男子的声音便升高了八度: “你管我几人喝酒?横竖银子一会儿给够了你,你还要怎样?让你的客人到别处去,快滚快滚!别扰了公子我的兴致!” 门再次打来一道缝,宫老板灰头土脸的躲出来。见了赵无极表情无奈,却又不得不陪出个笑脸: “几位爷还是楼下请吧,小人肯定给爷们找个清净的位置……” “他奶奶的岂有此理!” 不等赵无极说话,萧小慎先火了起来。 就为了这顿,他早饭也没吃,专门给肚子腾些地方,好在午饭时多装点好东西。 如今到了饭点还没吃上东西,他饿得两眼直冒金星,恰巧又听雅间里的人高声叫嚷着让他们滚,萧小慎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一脚踹开了雅间的门。 “喂!你这人别给脸不要脸,有银子了不起啊!爷有的是银子,就要这间房了!你给爷滚蛋” 萧小慎叫嚣,率先冲进雅间,其他挡头也跟着往里闯,口中骂骂咧咧。顾云汐因为身材矮小,被大伙挤到队伍最后。看不到雅间里人的面目,只听他用愤懑的声音喝道: “仗着人多,你们就这等的胡作非为?!我要是偏不肯让地方呢?!” 吵闹声太大,其他雅间纷纷开门,有客人探头探脑,出来看热闹。宫掌柜不断抱拳作揖,近乎哀求: “各位爷,各位爷!全看小人的薄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顾云汐预感到形式不妙。他们几个前来酒楼的目的就是吃饭,吃了饭还要赶回东厂。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今天是赵挡头的生日,理应高高兴兴,没必要因为一点口角败了兴致。 顾云汐挤进雅间,串到大伙的最前面。 定睛看时,她发现这个雅间确实不小。两张十人座的大圆桌子摆在里面,彼此之间竟然还有不小的间距。除此之外,雅间靠西头的墙边还摆设一组金丝楠木的矮柜子和一架四折的侍女图屏风。 偌大的空间内只有一位年轻公子,端坐在靠窗边圆桌的上首位置。他的面前,摆着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切片,和一把描金的白玉折扇。 他身穿洁净的窄袖子白衣,外罩敞襟的白色无袖褙子。 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却生得极是俊美绝伦。一张美脸如雕刻般棱角分明,肌肤白皙之中有莹莹的光泽流动。两道剑眉清晰高挑,鼻梁玉挺,削薄的唇瓣如若涂脂般红润。 他随意垂着一头乌发,只在头顶正中绾了个髻,用一根月白的丝带随意绑着。一扇窗棂在他的身后虚开,有微风从窗缝贯入,那头飘逸的发丝与细长的绑带随风交织浮摆,煞是轻盈。 第十六章 好香(撩) 顾云汐见到此人先是一愣。看他年纪轻轻,装扮也属风雅,应该算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就算包下整个雅间,眼下客满,一个人霸占这么大地方,硬不让其他客人进来的话确实不太占理。 顾云汐上前两步,含笑向对面的公子拱手欠身,深施一礼。 “这位仁兄,小弟见礼了。今天是我一位叔伯的生辰,想在此间酒楼摆局。其他雅间已经客满了,能不能请仁兄……行个方便……” 顾云汐娓娓而谈,声音谦和。 萧小慎几步上来拽住她,压低了声音: “喂!你求他干嘛!我们这么多人呢,你还怕打架吃亏?” “去!别捣乱……”顾云汐小声回道,轻轻推开他。 年轻公子原本低垂了眼眸,手指头捏着桌上的酒杯辗转玩弄,听到顾云汐言辞中充满无限恳请,“呵呵”抿唇一笑后不紧不慢道: “难得啊!你们这群饿狼里面终于有个会讲人话的了!” 朗朗之声清晰悦耳,在宽敞的空间隐隐荡着回音。倏地,他挑起浓长的眼睫,将一双明亮的眼眸直直瞅准了顾云汐。 这是一双深邃极美的眼睛,颜色分明的眸子里闪动着奇异如琉璃的华彩,与其他精致的五官配在一处,偏又生在那样纤俊的一张脸上,使他如降世的神明,美得令人目眩。 顾云汐怔怔凝视面前无暇美玉般的帅美公子,一时间竟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心中只会反复说两个字:好美! 她见过督主冷青堂的俊逸,温润内敛如绝世宝剑,将光芒隐于鞘内,透着股子陈酿般淀积的魅力。她也见过明澜的妩媚,五官妖娆却充斥着女气,是一种潺潺的水样阴柔。 而她从未见过哪幅容颜如眼前的这般少年英俊,烁烁其华若琼树一枝,光辉璨璨绽放,全身都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萧小慎听到他们被骂“饿狼”时原本还想骂一句,但是在见到眼前这倾世容颜的瞬间,话到了嘴边却兀然卡住,与其他挡头一样,变得异常安静。 “啪”的一声,众人浑然回过神来。对面的白衣公子已经打开了手中的折扇,绢制的扇面上是副瑰丽的山水图。刚才那记唤醒众人的清音,正是白玉扇骨撑开时发出的响声。 白衣公子手摇折扇,眯眸紧盯顾云汐。 面如芙蓉凝脂,杏眼带波,水粼粼的眸光盛满了羞涩与惊惑。小巧的鼻子下面点樱唇瓣,神韵好似秋水,说不出的轻柔、细腻。身姿窈窕,却着了一套与娟秀体型完全不搭的男服…… 红唇微动,白衣公子略作一笑,意味深长。 “既然小兄弟诚心来求,本公子又岂可失礼?小兄弟请自便吧。” 他敛起折扇一指旁边的空桌子,算是应允了顾云汐的请求。 “多谢仁兄!”她高兴坏了,立马招呼身后:“赵叔,小慎哥,快来!有位置了!” 大家围着圆桌坐下,赵挡头做东,坐在首位。他让顾云汐挨着他,萧小慎便坐在顾云汐的旁边。他这个位置挨白衣公子很近。刚一落座,他就扭头翻了白衣公子一眼,心中除了记恨刚才他不肯让座的事,更多的便是嫉妒他的容貌。同样是男子,凭什么他就那么会长,模样生得如此的俊俏呢? 大伙都坐好以后,赵无极就喊来宫掌柜上酒上菜。很快,十香桂鱼、糖醋虾球、鲜蘑玉笋、盐乳鸽、牛肉饼、千层糕、神仙酿,各式酒菜摆满了一桌子。 明明今天是赵无极的生日,他却一个劲给顾云汐的食碟里布菜。直到鸡鸭鱼肉的在她的食碟里堆成 一座小山,他才顾上给自己夹东西吃。 “云官儿,你得多吃点,瞧你这孩子瘦的……” “赵叔,您别忙我了,我够的着……” 顾云汐内心很感动。想当初在贡院生活时,同是一屋子住了十多年的姐妹过生日,摆个酒宴还把她当做瘟神一样推得远远的。可身边这些人只和她认识不到一月,就对她相当照顾,有任何好事都不忘与她分享。世人说起东厂如谈虎色变,只有深交才会有所体会,原来人心都是肉长的 顾云汐突然站起身,一旁的萧小慎见状拉了拉她:“干嘛去?想方便?” “瞎说什么……”顾云汐推他一把:“我去去就来!” 萧小慎只顾低头啃鸡爪子,边吃边嘀咕:“切!故作神秘,还不是想方便……” 顾云汐下了楼找到宫掌柜,向他施礼:“有劳掌柜,可否借厨房一用?” “小爷您这是……”掌柜惊诧。 顾云汐一笑:“赵叔生日,我不知送什么,想亲手给他下碗长寿面,还请掌柜成全。” “哎呦,不敢当,好说,好说!” 宫掌柜也是感动,亲自领顾云汐到了后厨,把烧得最旺的灶炉分给她用。 顾云汐往锅里兑了麻油,又打了两个鸡蛋。油温了倒去蛋液,很快就摊出了一碟鸡蛋。把锅冲洗干净,重新倒进菜籽油,她一边等油滚热,一边将一个藩柿子放在案板上切碎。 这时油已经热开了。 顾云汐将切碎的藩柿子丁倒进锅中。“哔啦”一记脆响,锅里翻起一拢青白的油烟。顾云汐炒起铁铲在锅里快速翻遍,撒少许糖粉,又倒入之前摊熟的碎鸡蛋,撒一点盐巴,待藩柿子在热锅里面怄出了汤汁,她就把这锅卤汁倒了出来。 另一边的灶上有厨子烧开了一大锅水。顾云汐将一束白面条投进沸水之中,铁抄子反复抄多次,面也煮好了。她用铁抄子抓了熟面,放在冷水中过了两回,将黏黏的面浆冲干净,便将熟面条盛进一个瓷海里面,最后撒上红红的藩柿子卤汁,再拣最绿最新鲜的小葱的葱叶切几粒点缀在卤汁中。 一碗长寿面做好了。 顾云汐将长寿面放到一个托盘里,亲自端上楼,送入赵无极的手里。 “赵叔,今天是您生日,晚辈没准备礼物,亲手做了碗长寿面。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日子像这碗卤汁的颜色,红红火火!” 顾云汐两眸光辉灵动,笑魇灿烂。 “哦!看起来真好吃……”其他挡头探头凑过来,纷纷对那碗长寿面垂涎三尺。萧小慎的鼻子就快扎到面汤里面,不住吞咽口水: “喂,老赵!你光看着它干嘛?倒是快吃啊!你不吃我可不客气了!这可是云官儿亲手做的,你老真有福气!” 顾云汐一巴掌打开他:“你又不过生日。抢什么抢!有点出息没!?” “没,没出息!碰到吃,尤其是你做的,我就没出息!” “云官儿……” 赵无极双目直勾勾的注视面前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激动得半晌不知说什么。 细瓷大海里面可见曲曲弯弯的面条,根根浅白如玉髓,裹在浓郁醇香的汤汁当中。火红夺目的碎柿配以金灿灿的鸡蛋,有细碎的碧绿葱花点缀其间。腾腾热气散开之时,整个雅间都被一股麻油的香气占据。 赵无极的眼底生出一层水雾。肥厚的嘴唇翕动两下,他低头感慨道: “出门在外许多年来,这次是我头回过生日吃上热乎的寿面啊!云官儿,你的 手可是比我婆姨的都要巧呢!” “赵叔,您快趁热吃吧!” 顾云汐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他笑了笑,低头夹东西吃起来。 邻桌的白衣公子一直都在独斟独饮。听到赵无极的感慨不做声的一笑,好像是故意接茬,朗声开口: “下厨做饭?这难道不是妇人应该做的事吗?” 萧小慎立马瞪过去:“关你屁事!” “小慎哥……” 顾云汐担心萧小慎惹事,手放在桌下拽他一下,对他摇了摇头。 白衣公子见状挑高了一侧的眉尾,神色得意。虽是没有扭头看过来,可话里话外都在针对顾云汐: “你既然是男子,又为何偏爱灶台上的活计?” 萧小慎气得跃跃欲试,被顾云汐死死拉住。其他挡头也也觉邻桌的白衣男子性子太狂,纷纷放下竹筷子拧眉盯向他。 顾云汐心里生出一些怨气。她本来敏感,最怕自己男扮女装被人识破。明明不想惹事,可那位公子越发不依不饶起来。 不怼他几句,真当她是闷葫芦好欺负的? 想到这里顾云汐板脸扭头,对那独酌的白衣公子沉声道: “这位仁兄如此说话就不对了!人不分贵贱,劳作亦无雌雄之别。我朝女子可入锦衣卫,可作皇廷御医,为何男子就下不得厨房、做不得饭?不说别处,单说这抱月楼里的厨师,哪个又不是男子当的!?” 白衣公子分明听出顾云汐话里带出了微嗔的怒气,没有马上反驳。眼眸轻转,将盈盈波光射向了顾云汐,顷刻间牵起了千分缱绻; 唇角默然勾动,笑容撩起万分情牵。 顾云汐心房剧烈一颤,骤然间灼红了整张小脸。恨瞪了他一眼正过头去,她一声不吭的埋头吃起东西,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神。 这时,耳畔扬起清凛悦耳的声音:“小二,结账!” 瘟神终于要走了 顾云汐咽下一口菜,向邻桌偷瞄。见那白衣公子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扣在桌上,立刻松了口气。 走了好,走了好啊…… 正要夹起一片笋,脖子后面感到一股潮热的气息。回头看时,那白衣公子并未离开,不知何时竟然凑到了她的身后,探鼻在她裸露的雪白后颈前嗅着什么,吐纳之间鼻腔喷出灼热的气团。 顾云汐回头的那刻,半个脸颊险些蹭到他的唇上。近距离内她看清了他的眼眸。那是一对与寻常人并不相同的眸色,非棕、非墨,而是清晰浓烈的紫色,气质神秘而高贵。 “好香!真是好香!” 白衣公子不等顾云汐张口惊叫,率先调笑着说完迅速闪身拉远了彼此间的距离,一展白玉折扇遮住鼻梁以下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眯细的两眼,绯波漾漾,笑意潺潺。 此刻,这白衣公子挺身立在众人眼前,将全副欣长且优美的身段暴露无遗。 白色虽是简单的颜色可最是挑人,并非所有男子都配得起白色的衣衫。如今这洁净的色彩与这位年轻公子的身形、品貌搭配起来,倒显相得益彰的美。 遭受如此挑逗,面对这样一副翩翩华美的容颜,顾云汐除了羞怯以外愣是发不出半点火。 她总感觉,他虽是一副浪荡不羁的表情,眉宇之间却存着一股浩然之气,断不像个真正邪肆的恶徒。 ps:藩柿子就是现在人们吃的西红柿! 第十七章 督主的相好(暖) 顾云汐的身边,萧小慎一拍桌面愤然跳起来,右手摸到腰间的刀柄,左手指向正摇扇享乐的白衣公子,破口大骂起来: “你他奶奶的有病啊!给老子安生点” 话音未落,七挡头、十挡头也蹿了起来,目光狠抵住白衣公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东厂的人历来张扬跋扈,即便换了便装也改不掉本性。 今天头一遭带自家督主的徒弟出来玩,怎可能让她平白被别人欺负? 三挡头赵无极是挡头里面年岁最大的,性格还算沉稳。他的掌心托了那对钢铸的手球,斜目睨向白衣公子,目光生出厉色。 “这位公子,吃完了就快些离开,别存心找不痛快!” 赵无极边说边将钢球握紧,预备那边的公子再多一句,他立马甩个钢球出去,保准砸瘪那浪荡子半张白脸。 向萧小慎腰间悬的绣春刀上看了一眼,白衣公子傲然若笑,“唰”的一声再次敛了折扇,朝赵无极桌上轻点,漫声道: “诸位何必紧张至此?我说‘好香’,指的自然是那碗寿面。我对男人……根本毫无兴趣!” 紫眸翻转,又是有意无意的瞄准了脸色通红的顾云汐。顿时,她脸上的绯色又深一重。 众人语塞。趁此之机,白衣公子走近两步,向顾云汐拱手: “这位小兄弟动不动害羞,真是可爱得很。本公子今日有事在身,就此别过,你我……后会有期!” 朝她轻飘飘丢个媚眼,他摇着折扇走出雅间,朗朗笑声在酒楼里面一路传荡。 “什么东西” 萧小慎对那道远去的白色背影骂了句,坐回到桌边。 再看身旁的顾云汐,眼神直勾勾的仍然盯向雅间外面,好像是丢了魂一般轻易撤不回来,他急忙推她两下: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他能有咱督主好看!?” 顾云汐难为情的瞥他一眼,微嗔:“我哪有在看?你净瞎说!他自然比不得督主好看……” 说这话时顾云汐自感亏心。她清楚自己刚才不仅紧盯了那道仙然的白衣不放,还暗自惊艳他那绝俊非凡的容貌。况且,那公子与督主冷青堂根本就是两种不同境界的帅美,压根就无法放在一起比较,她却偏要违心承认自家的督主最好看。 萧小慎忽然一脸谄笑,顾云汐立马警惕:“干嘛?” “好妹妹,你今天务要吃好喝好。只有一样,回去见了咱们督主,千万别把刚才的事告诉他。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遭浪子轻薄,还不得扒了我们的皮啊!” 十挡头袁浅听后“噗”的笑笑,像个含羞的小姑娘扭扭身子,媚声道: “督主待我们是极好的,才不会扒我们的皮!不过啊,我看挨顿臭骂是必不可免的了。” 顾云汐见状眨眨眼睛,表情认真:“各位挡头放心,我回去不和督主说就是了。原本,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赵无极伸臂推开一扇窗子向外看了看,撤了手对众人说道: “咱们也抓紧吃,吃完了回去,时候也不算早了。” 低头把瓷海里面最后一撮面吃完,他心满意足的放了筷子,感激的看着顾云汐: “孩子,谢谢你为大叔做的寿面。你心眼好,跟着督主好好学,总有一天也会出人头地!只要大叔我在东厂一天,也会尽全力照应你。” “谢谢大叔!” 顾云汐对他回报灿烂一笑。 十挡头饮下一杯酒,抿唇挂笑,白净的脸颊掀出两个好看的梨涡。 “虽然我岁数小,入东厂的年头不算久,但是我知道督主对咱们大伙是最好的。别看他总绷着一张脸,对敌手狠厉,但对自己人,那可是推心置腹的 信任!” “哎!这话我爱听!” 坐在十挡头身边的是七挡头蒋雄。听到十挡头在夸督主,他眉飞色舞的一拍桌子,向他端起酒杯:“冲你这话,咱俩干一杯!” “喝!”袁浅抄起酒杯碰过去,两人对饮而尽。 “弟兄们,喝酒,喝酒!” 赵无极兴奋起来,继续招呼大伙。 顾云汐并不饮酒,她面带微笑注视挡头们闹做一团,真切体会到一种温馨的家的温暖。就因为有这群爱玩爱闹的弟兄陪伴,今天一上午对她而言比哪天过得都要充实。 七挡头本就爱说,几杯酒下肚又来了兴致。环视左右,表情变得神秘兮兮。 “我和你们讲啊,咱们督主平时不太爱笑,其实并非一个冷情冷性的人。我听宫里的老人儿讲,咱们督主年少那会儿在皇宫里有个相好,只因比督主年长了几岁,被皇上赐婚嫁给了一个大臣,才没能和咱们督主作对食……” “还有这事?你还听说了什么,快讲讲……” “那是几品的宫女?负责哪房?” 花边消息最是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眼下,挡头里面年轻的几人纷纷向七挡头那边抻长脖子瞪圆眼睛,就等他继续往下聊。 顾云汐听得真切。 督主的相好?那就是督主喜欢、并且也喜欢督主的姑娘 脑中突的构出冷青堂卓俊逸逸的五官。 放下筷子,顾云汐心里暗忖,那样俊美卓卓的人物如果放在少年时代定是美得玉树临风,可引无数宫女为之脸红心跳。 如此,能入得他的眼的姑娘,又该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俏佳人呢…… 萧小慎看到顾云汐表情专注的想着什么,脸上的笑容正一点点褪下去,以为她不高兴了。于是出言打断众人八卦: “哎!哎,我说你们瞎说什么呢!快吃,吃完了好回去!快点!” …… 吃完饭回到东厂已过正午。冷青堂早就下了朝,正在南院屋里歇着。 顾云汐把一大包的食材放到厨房,就到督主屋里请安。 冷青堂换了一身玄色的便服,未戴高帽,将墨黑的亮发挽出一个髻,正中贯了根素色的玉簪。顾云汐进屋那会儿,他侧身倚在长榻上在看书。 “回来了?”看见她进屋,他放了书起身,眯眼温和的笑: “一下朝就听五挡头说你随小慎他们上街了,玩的可开心吗?” 他目不转睛瞧着一身男装便服的她,神态和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家长看到一天没见面的孩子,闲聊之间处处充满了关切、疼爱之情。 “督主,今天我随几个挡头去了北街,那边可热闹了。中午我们就在抱月楼里吃了饭。嗯,回来的时候带了些食材。下月有节,我想得空时做些点心……” “不错!”冷青堂说着打量她,不禁又失笑:“这是穿得谁的衣服?怪不合身的!” “小慎哥的!”顾云汐低头看看自己,不好意思的搔搔后脑。 “也怪我大意了,只给你准备了番卫的服装。过两天叫裁缝过来,我让他给你多裁两套男孩子的便装。” “多谢督主!”顾云汐答得干脆。 今天的她还真是玩得有些疯了,到了现在还没从亢奋的状态完全平复,两个杏眼里面闪着清浅、明亮的光辉。 顾云汐这些年确实没怎么上街好好玩耍过。在贡院那时,只因她的身体不好,每逢休息日顾妈妈宁愿让她在灶上帮厨,都不会准她出去放风。有时候顾云瑶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会主动要求带她一起出去,所到之处也不会离贡院太远。 冷青堂含笑聆听她滔滔不绝的汇报,见她着实玩得高兴,也就放下心来。 这丫头带进东厂,一开始他最担心的就是她会住不习惯,处处憋屈了自己。如今所见,她不但住的习惯,还与他的手下们处得相当融洽。 这外表甜美稚嫩的小姑娘,原来却是韧劲十足,可塑性相当的强啊 顾云汐一口气讲完所有,唯独没有将那白衣公子的事说给冷青堂。那人对她而言不过就是匆匆一过客,她压根没把他当回事。而且见了俊朗成熟的督主,她自然就把那位长相帅美的小公子忘在脑后了。 冷青堂的墨夜双眸凝向顾云汐,里面光辉深邃流闪,尽是些怜爱的情意。 “天暖和是该出去走走,往后入冬冷了,再出去就不那么方便。” “我知道……” 顾云汐也在看他,精致莹白的小脸挂着清甜的微笑,眸光灿烂。 督主年少那会儿,在宫里有个相好 七挡头声音仿佛如影随形,又在顾云汐耳边回响起来。 如今所见,这样挺拔俊逸、为人又体贴入微的男子,怎么能不招女孩子喜欢呢? 直视冷青堂的眸光恍而变得迷茫,顾云汐的内心在此时又徒生出许多的惋惜。 如果督主没有净身,也会是个令天下女子为之倾心的男人吧!假如没有净身,他也许就不是什么督主,而我……也不会在贡院遇到他,更不会被他带到东厂来…… 冥冥之中,一切仿若早已被上天注定好了。有些事情,虽是不幸,换个方式去想,兴许还是件非常幸运的事。 “丫头?怎么了?” 再一回神的时候,顾云汐发现自己的身子已被一抹硕长的身影笼罩。 冷青堂站在她的面前,与她的距离已是最近。 刚才,他发觉她突然间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么,便上前几步,举手正要放到她的肩上摇醒她,却见她在一瞬间迅速恢复过来。 面色一怔,冷青堂空举着手,完全不知何去何从。轻垂微惊的眼眸,他凝视她的萌萌姣好的小脸,目光化得更软。 手缓缓落到她的额边,替她捋顺那里的一束乱发。 顾云汐仍是巴巴儿的望着他,望着他的每寸五官,一声不吭的。 督主他……好温柔…… 无端又想到传说中他那个“相好”,方才那股子疯回来后意犹未尽的喜悦兴奋劲头刹时烟消云散。 顾云汐说不清此刻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瞧着眼前相貌英挺、举止又文雅的督主竟然不可控制的联想到那个素未谋面过的女子。那刻,她甚至觉得视野里的温润男子有些遥远,有些陌生。 心里徒然感到很不是滋味,如是莫名的失落,甚至像是无缘无故的嫉妒。 可是,为何会有那种怅然的感觉?又为何会对一个完全没有了解的女子心生嫉妒。 顾云汐慢慢低了头,为自己内心那些复杂难言的小情绪感到羞愧。不知不觉,脸庞又燃起一片火霞。 冷青堂好奇又无奈的驻目于顾云汐,牢牢紧盯着她脸上诸多瞬息万变的小表情。 小丫头的心,海底针啊 顾云汐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那个……督主,不打扰您休息了,我回我屋去!” 惴惴不安的迈了前脚出门,后脚却绊在了门槛上,玲珑的小身板立刻倾在门框上。 “慢点!今天怎么这么慌……” 冷青堂过来扶她。两手还没挨到她,她就拔腿跑出去了。 他在后面诧异的摇头。 这丫头,今个儿到底怎么回事…… 第十八章 帮她解围(护) 转眼已是八月月末。 东厂,校练场 顾云汐正身立在望台的华盖下面,看台下的番队将士们挥汗如雨。 今天是东厂每年一次全军演练,声势最为壮观。东厂督主冷青堂换了崭新的湛青提督服,很早就登上高耸的望台,落座最前位的太师椅上,身后是掌刑千户程万里、近侍萧小慎、顾云汐和一众厂役。 今天的望台上多了三个新面孔,这几人正是永宁宫的掌事公公明澜和他带来的两个侍卫。 西厂正在筹建中,明澜即将任西厂督主。可他本是内侍监出身,武功不精,却得了万贵妃授命,借这次东厂大操演前来观摩。一是学习统军经验,二是更加鲜为人知的目的,即打探东厂实力的虚实。 随明澜而来的两个侍卫此刻分别站在明澜座椅的两侧,观身形架势和精气神都是大内武功中上的高手,而年龄均不过二十,一个容貌娟秀不亚于女子、一个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顾云汐向那两人脸上、身上瞥了几眼,暗想: 这明公公的爱好也算奇特了,自身长相妖娆不说,在选人、用人方面也是极挑剔的。观这两个近侍便可见有关他的传闻不虚,他果然最喜欢接触肤色白净、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 望台下,演练已至**。 场内入眼之处无不旌旗招展,玄、紫两色旗帜上尽绣满肃然的楷金大字: 司礼监、御用钦差效命、提督东缉事厂。 鼓角齐鸣不止,十番方队轮流上阵,千骑万乘穿梭往复,嘹亮的喊号撼动得望台阵阵颤抖。 紧盯场上人欢马鸣的势头,明澜的眼底浮出一丝精色。 这就是东厂的真正实力?倘若没有做虚隐瞒,这样一只铁甲的力量,确实不能小觑啊…… 冷青堂外表不动声色,眼角余光已然捕捉到明澜脸上种种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等奸佞小人在动什么脑子,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冷青堂自始至终都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廷一旦动了成立西厂的念头,今后无论东厂如何行事,都再难确取得皇上的绝对信任。就像今天,委派明澜过来打探虚实,与其操练时作假故意隐瞒实力,倒不如来个倾巢而出,从声势上震住明澜,让他找不到有的放矢的因由。 时辰已至正午。深秋时节,这时的日晒最为毒烈,校卫厂方圆百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黄土平地,火辣辣的日头投下来,空场上的人就像在铁板上炙烤的肉难躲难遮,热汗滚滚,没有一丝风动的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尘土与汗腻味道。 顾云汐长这么大就没在这种近乎苛刻的环境里站那么久。如今这一上午过,她早就口干舌燥,浑身汗水沾着沙尘,总是别样的不爽。 幸亏头顶上是浑圆的华盖,她想,如果是向台下的番卫们那样站在校厂的大太阳下面,估计不到半个时辰她先要昏倒了。 再看斜前方的督主冷青堂,那笔挺的坐姿似乎是经过长期的专门训练养就的习惯无法改除,整个人落坐在太师椅上,硕高的身形就如山峭绝崖般的挺拔、朗峻。 光向他的背影看一眼,就会莫名的怦然心动,随之心底荡漾出点点的幸福与好感。 一阵浪潮般的暑燥气息扑面而来,袭着幽幽的冷香,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的香气。 顾云汐静静的嗅着那股香气,眼睛俱被那方湛青色的身影占据。这一刻的她不再感觉燥热难耐。看来,只要是督主在的地方,再苦对她而言也是鲜花胜地,可以耐性子待得住。 明澜的座椅在冷青堂的旁边,他两人中间隔了张专供茶水的小角案。 明澜年岁不大,却早早习惯了皇宫之中养尊处优的生活,哪里受得住暴在黄土遍地的空场里许多时辰。尽管头顶上方有华盖护着,他还是拽出香喷喷的帕子,频频的擦脸、捂鼻子。 十番队演练结束了,冷青堂侧头看看一脸怂样的明澜,尽管心里满是鄙夷,面上却不能带出丁点的情绪,和颜含笑问道: “明督主,您觉得东厂这群队伍,还拿得出去吗?” 听到自己被唤作“督主”,明澜欣喜若狂,可外表总不能太失态。他极力克制内心膨胀的疯狂**,虚伪的挑起兰花指头连连摆手: “哎,冷督主,奴才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虽说这西厂早晚都要建起来,谁能领提督一职,还得咱们万岁爷说了算不是?搁我说,这东厂能有今天的势头,那还得说是冷督主您统领有方啊!” 刚在冷青堂面前竖了个拇指,明澜身后背悬宝剑、面如冠玉的近侍上前两步,向冷青堂拱手施礼: “听闻冷督主也是用剑的高手,不才秦钟,想在此地向冷督主讨教几招!” “秦钟,放肆!” 未等冷青堂说话,明澜猝然脸色变厉,转头对下属喝叱一声。随后又换了陪笑的模样对冷青堂道: “冷督主莫怪,这小子是个粗人,不懂规矩冒犯了督主,还望督主见谅。” 冷青堂神情浅淡的勾唇:“无妨。” 萧小慎看出对方似乎有意找茬,忿忿的抱了拳: “在下四品带刀侍卫萧小慎,愿以绣春刀对小兄弟的宝剑,咱俩校厂上去过两招如何?!” “切!”那品貌出众的侍卫傲然挑了挑眉,仰头道: “这刀和剑一个糙一个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有什么好比的?” “你!”萧小慎抬手指住他,气得两个鼻孔都翻起来。 “且慢!” 立在秦钟旁边的男孩五官娟秀,腰间却别了两柄寒光灿灿的大锤。扬眉向冷青堂瞧了一眼,他将精光毕露的目光转向他的身后,翘唇笑意诡谲: “听闻冷督主最近收了一个高徒,不知这位兄弟惯用哪家兵器,可否与我等切磋一下?” “……” 顾云汐被对方别有用心的阴厉目光盯得浑身发紧。她哪里会用什么兵器,就连兵器的分类,各叫什么名字都知之甚少。 明澜转头,勾眼盯住局促不安的她看,笑得花枝乱颤: “云官儿,你跟了这么好的师傅一定是学到不少武功吧?实在叫我两个手下羡慕得很,我代他俩说个人情,你就过去赐教一二,可否?” “……” 顾云汐傻了眼,明公公嘴上说的太好听了,可仔细揣摩他的每句话,根本没有给她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看来,今天自己铁定了要出丑了!怎么办 顾云汐急得通身冒汗,偷看冷青堂一眼,他那里背影依旧,坐在太师椅上不摇不动。又转眸望望程万里和萧小慎,两人也是干站着不吭声,脸色阴沉紧绷。 督主不发话,他们也不敢贸然多言。 “怎么?小兄弟难道因为自己是冷督主的徒弟,所以看不起咱们,不想和咱们比试?” 还是那个背剑的小子的声音,见顾云汐面露难色,便换了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我,不会武功……”顾云汐窘迫的扁唇,轻喃一句埋了头。 声音虽小,众人却听得真切。使锤的小子立刻面目扭曲,叫嚣着: “什么?不会武功?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道能进东厂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能打,不是大内高手就是从千万锦衣卫中厮杀出来的,你又是东厂督主的徒弟,居然在这儿和大伙说自己不会武功?!” “安宏,不得无礼!”明澜抬眼,含着冷笑漫声道: “人家那是谦虚,不愿意在人前显露真本事,就你们傻到不知进退!” 这原本就是煽风点火的话,他那两个近侍如何听不出来,登时更增长了三分气焰。直接上来左右包抄将顾云汐夹在中间,喋喋不休道: “你真是冷督主的徒弟?” “我们诚心向你讨教,你故意躲躲闪闪就太失礼了吧!” “……我没有……” “你不会使锤不会用剑,那马背上骑猎总该会吧?!” “不会……不会……” “这怎么可能啊” “你到底是怎么进的东厂……” 顾云汐被接连不止的责问逼得难以招架,委屈又羞愧。她红了眼圈,就快要哭出来了。 “云官儿,本督热得紧,赶快去取个脸帕。” 快要绝望的时刻,猛听到督主那边有吩咐。 顾云汐不敢怠慢,快速应了一声,避开身边纠缠不休的两个侍卫。 这时,有小厮两手端了蛟纹吉祥八棱面盆走过来,举到顾云汐眼前。 她立马会意,动作轻巧的拿起搭在面盆上面铜铸的荷叶边缘处的崭新脸帕,浸到盆中温水里涮了几下,抬了手将毛巾拧到半干。 “督主……” 顾云汐手托脸帕走到冷青堂身前,恭恭敬敬的站好。却见他向这边盯过来,默然扬起脸,薄唇轻展间笑意疏扬。 顾云汐意识到这是督主要她服侍他净面 她哪敢耽搁,急忙又向他迈进一步。 头顶的玄纱高帽已被近侍萧小慎取下来。顾云汐握住脸帕,轻轻覆了冷青堂的额头自上而下,逐一擦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和两个脸颊。 清朗的面庞经过温水的浸润,如蒙了水汽的暖玉般俊美、剔透。 凛冽入鬓的剑眉下,深邃如潭的凤目自脸帕落下的那刻再次慵慵挑起,一对闪亮的星眸定定落在顾云汐的柔嫩的小脸上,携染着几分喜色。相比其他的宦官, 她面前的这副容颜更多了几分挺拔与阳刚之美。 目光在如此近的距离内久久接触,顾云汐已在那对点墨的瞳仁里看到两个倒立的小影,那正是自己神色落魄与惊羞混杂交汇的面容。 她顿时浑身微怔,惶然的降低了视线。无以名状的复杂感觉使她面色泛红,心跳一再加快。 第十九章 当众秀爱(撒糖) 净面已毕,冷青堂依然不语,向顾云汐缓缓抬了双手。 脸帕放在水里反复过了几把拧干,她再次来到他的身旁。犹疑一下,她探出手去,慢慢放到他的一只大手上,羞涩而紧张的握住。 冷青堂的手很白很暖,五指纤长。经年习武、久握兵刃的缘故,他的掌心和五个指腹上都生出一层薄薄的茧子,尤像是种岁月沉淀后的特殊印记。 不难想象,从多如过江之鲫的内侍中脱颖而出,一路摸爬滚打坐到东厂提督的位置,手握大权,他应该吃过不少的苦楚…… 感同身受,顾云汐不做声的向那层薄茧上看一眼,为他擦净双手。 脸帕被他夺去,唇角弯动,盛开了体贴满满的笑容。 冷青堂动作娴熟的将脸帕里外翻转后对折,一把拉住顾云汐,把她的身子向自己怀中拽了拽。 “云官儿,你也来擦擦。瞧,正午的太阳毒的很,这张好看的小脸儿都快被烤熟了……” 眸光流转,饱含了无限暧昧与旖旎春意。 场面不知何时出奇的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向他们两个投来惊诧无度的目光。 冷青堂举起两臂,一手捏着顾云汐娇小玲珑的下巴,一手握着脸帕为她擦脸擦手。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却也轻柔倍至,极像是正在为一件稀世的皇家珍宝除尘那样小心翼翼。 顾云汐呆呆的立在原地,被冷青堂那些温柔的手上动作所营造出来的舒爽感觉包围。脉脉温情来的太突然,搞得她完全措手不及。 明澜和他的两个近侍目光死死注视着冷青堂和他的小徒弟,个个瞠目结舌、一副抵死都难相信的表情。 众目睽睽下,冷青堂的神色始终都是坦然自若,脸帕都扔进了小厮手上的面盆里面,素白的手掌还是舍不得放开顾云汐,两手拉着她,拇指的指腹在她光滑的手背上反复摩挲。冷青堂的大手很温暖也很儒软,被他长有薄茧的拇指轻轻蹭触着,异样的麻酥感频频刺激顾云汐的神经,虽是惊羞却也避之不及。 冷青堂向明澜一伙投去绵长的笑意,伸手取来茶杯,揭开盖子自行饮了两口后抬头看向顾云汐,声音温柔到能把人融化掉: “茶水晾到正好,可以喝了。快润润嗓子,渴坏了本督是会心疼的……” 顾云汐感觉她的督主恍然像是变了个人,那种当众对她流露出全部体贴与温情的亲昵行为使她一时间难以适应,惊羞万状却也沉沦不已。 冷青堂含笑凝睇着顾云汐眼中的惶惑与羞涩,又将茶杯向她的唇边挨了挨,声音柔软,透着叫人再难拒绝的磁性: “喝吧,乖一点……” 顾云汐的身心都被一汪甜丝丝的水浸透,头脑变得一片混乱,云山雾罩之时就被督主灌了几口茶水下肚。 在场的其他人依旧眼睛发直,沉默无语。 明澜和他的两个近侍看得惊愕万状,浑身冷战不断,接连起了好几层的鸡皮疙瘩。 真叫人难以置信,冷督主和他的徒弟,那两个男人……居然共用一个茶杯!这冷青堂外表一本正经,没想到也是个轻狂浪荡之徒 东厂掌刑千户程万里在旁边直看得老脸一红,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明白督主这种出格的做法其实是在替顾云汐那丫头解围。 冷青堂刚放下茶盏又意兴阑珊的从角案的果盘里捏起一粒葡萄。 “云官儿,秋燥时节最要牢记多吃蔬果,这 样皮肤才能生得更水更透。来,本督喂你,把嘴张大一点!” “噗” 侧座的明澜原本含进一口茶水,未及咽下喉咙便被冷青堂如此暧昧的声调和动作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一口水如数喷在地上。 “明公公” 两个近侍顾不上观看旁边那对的表演,慌忙围拢了明澜,又拍前胸又揉后背,半晌才给他捋顺了气。 这算什么?两个大男人,竟然在本公公面前当众**,你侬我侬?简直恬不知耻 明澜憋了一肚子火可又不好发泄。 冷青堂斜睨一眼,笑容呈出几分玩谑。 “让明公公见笑了!本督对云官儿这小徒弟确是爱的很。他天生娇弱,唯独伺候本督却是妥妥帖帖,本督实在舍不得他学武。你瞧,像他这细皮嫩肉的一个妙人儿,舞枪弄棒的糙毁了如此漂亮的皮肤,该是多可惜的事儿啊!” “呵,呵,冷督主说的在理……” 明澜生硬的干笑了两嗓子,正身站起对冷青堂躬身: “时候不早,奴才也该回去永宁宫复命了,就不在此处继续打扰督主的雅兴了。” “公公慢走!来人,送公公一程!” 目送三个鬼魅般的人物远离了校场,冷青堂敛去脸上孟浪不羁的神色,黑眸之中旖旎的情意却是荡然犹存。 “站了许久,累了吧?” 他瞧着顾云汐问,手上还没有想要松开她的意思。 “我还不累……” 顾云汐含含糊糊回答一声,乖乖站在他的身边,任他牵着小手,一双水波粼粼的眼睛低垂,轻易不敢与他对视。 程万里在冷青堂背后攥起拳头堵在嘴上,用力发出两声咳嗽,提醒督主是时候注意些了。 这位爷,您也太入戏了!对手都走远了,您就别接着演了…… 冷青堂有些无奈的慢慢放开顾云汐,脸上的热情与笑容没有减损半分。 “你去那边歇会,本督与几位挡头有话说,完了事咱们就回。” …… 明澜和他的两个近侍离开东厂后直接打马扬鞭,一路小跑着向皇宫里赶。 “公公,世人传冷青堂性情孤傲,怎么今日一见和传的完全相反呢?方才你们看他和他那个徒弟,简直叫人倒胃!” 秦钟策马跑在明澜旁边。一想到刚才腻歪歪的场景,忍不住在明澜耳旁聒噪。 明澜冷冷甩了他几眼,暗骂自己的手下尽是些头脑简单的笨蛋: “和你的看法相反,我倒认为那冷青堂恰恰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明知今日我们到东厂的真实目的,不但毫无掩藏还和他的徒弟故弄玄虚,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我们觉得看不下去,撒丫子先跑了吗?!” “明公公,你是说冷青堂刚才那副纨绔狂放的模样是故意装出来的?” 明澜没有回答,只在马屁股上加了把鞭子,精致的面容溢出一丝诡笑,使他柔媚的五官看起来有些丑陋的狰狞。 此刻,他的脑中反复记挂的人正是与冷青堂形影不离的小云官儿。 在他服侍他的督主净面净手的时候,明澜曾不止一次的偷窥他那张被整身紫色官服衬得极为白嫩的瓜子小脸,以及那段露在领口外面的修长颈子。 尤其是那双玉手,投进面盆那时立刻有清澈的水花四处撒溅出来,那两只小手就映在荡漾的水波里。至今回忆起来,那 诱惑的一幕都让明澜心里酥痒难抑。 他叫云官儿?如冷青堂所言,还真是个难得的妙人儿!可惜了,那样一片嫩叶子似的人物,怎么偏偏就让冷青堂遇到了呢…… 扭曲的内心因为嫉恨而生出邪恶的念头 “秦钟,去查查那个云官儿的底细!冷青堂说那孩子是贡院那头拨过来的,我们就从‘幽筑’那边下下手。” 秦钟骑在马背上,转头看看明澜,感觉他不像是在说笑,于是重重点一下头: “是!” 趁冷青堂和手下谈论公事的工夫,顾云汐把萧小慎见到一边。 “教我射箭!” 她瞪大眼睛紧盯着他,表情极为认真。 “不会吧?”他吓一跳。 “什么不会?现在就去,我们去校场!” 顾云汐的态度火急火燎,拽着萧小慎就往望台下面拖。 “督主没有吩咐,我可不敢!”萧小慎走到一半骤然停住,接着又顺着长梯向望台上爬。 “你给我回来!” 顾云汐是真急了,死死抓住萧小慎的裤带向下拉。 “哎呦姑奶奶,你再把我裤子扯下来!”萧小慎没辙,乖乖转到顾云汐身边来。 “云汐妹妹,你是女孩子,学那些干嘛啊?督主不是都说了,舍不得你习武嘛!” “那是督主给我脸,我自己难道就不知道深浅,还总指望他处处帮我啊!” 想到刚才被明澜手下羞辱的情景,顾云汐委屈又惭愧,直到现在都想寻摸个地缝钻进去。 明摆着,那三人抓住她不会武功却在东厂当差的事实,话里话外的好一番讽刺,表面是冲她来的,实则就是指责冷青堂徇私、无能。 萧小慎不住摇头,依然感觉为难: “你是因为刚才的事不高兴啊?督主不是替你遮过去了?别生气了,没必要与那些小人一般见识嘛!” “督主能替我遮一次,能替我遮掩两次、三次吗?我不会半点武功就进东厂,这点确实就是自己的不足,就该想办法弥补!好哥哥,你教我嘛!” 顾云汐缠着他,两眼对着他不停发光发亮,充满祈求。 “可是……督主才是你师傅,要教也该他来,我哪敢僭越啊……” 萧小慎左想右想,觉得她的主意行不通。 “督主现在不是很忙嘛!我正好没事可做,与其空等倒不如把这段时间先用起来。你先教我,好不好小慎哥哥……” 顾云汐摇着萧小慎的手臂,千求万求,让萧小慎拿她实在没有办法。 他对顾云汐这个小妹妹打心眼里喜欢,这种纯洁的感情最初是在幽筑贡院里萌生的。 当时,这个女孩站在萧小慎面前,一副柔柔弱弱、颦眉楚楚不胜风抚的模样,当时就让血气方刚的他横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 保护她,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她 眼下她这般讨好央求,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如此可爱的她呢? “走,哥带你去!可是咱得说好了,练一会儿就要休息,不能硬撑!” “知道了!小慎哥你对我最好!” 顾云汐欢快的的跳起来。 第二十章 她很要强(宠) 顾云汐和萧小慎兴高采烈跑到校场上竖有木靶的位置。 萧小慎拿来一只弓和一拢玄羽箭,将鹿皮做的箭囊子直接垮到自己肩头上,弓交到顾云汐手里。 顾云汐差点被这架弓带个跟头。 第一感受是:太沉了。 萧小慎叉腰笑笑,开始作详细的讲解: “咱们东厂打造弓的材料都是木料里面最上乘的柘木。你看这里,弓臂内侧的贴片是南省水乡特有的水牛角切片,韧性最强的牛筋做弦,最后再铸上最为防潮的桐油漆。这样的一架良弓掂在手里,自然会有些分量!” 讲完了, 他就从背上的鹿皮套子里取了一只鹰隼翎的利箭。 “东厂的箭与军部不同,都是用玄色的鹰翎做箭羽,箭头上还有铸印,在这里,你要记得。”萧小慎手指尖利的箭头,向顾云汐展示上面一排小字。 果然,她看到上面很小的一排篆字钢印:东缉事厂铸。 彼时,萧小慎把玄羽箭放到顾云汐手中的弓上搭好,又帮她竖直了弓竖,摆正姿势: “现在学着我做,两腿分开,步子扎稳” 顾云汐听话的学着做。 “好,不错,脚下一定要站稳了啊!这手握住弓,这手捏紧箭羽……好,保持住别动!” 萧小慎收了架势,围着顾云汐左看右看,感觉她的姿势没问题了,继续命令一声: “用力拉弦,用力!” 顾云汐随他的命令作动作。 倒也奇怪了!她在台上看底下的将士们拉弓拉得极是轻松,换做是自己做同样的事,怎么这弓就不是很听话了? 凭她用尽力气,那牛筋做的弦也没拽出几寸去。 两臂一软,她实在没力气了。力道松懈的一瞬间,那搭在弓弦上的利箭旋即绷了出去,蔫蔫无力的一头扎进黄土地里。 萧小慎见状安慰: “别急!这弓箭的分量都不算轻,你头回练习手臂上没劲,日子久了就好了。” “没关系,再练!” 顾云汐精神头十足,丝毫没有气馁。接过萧小慎第二只箭,她按照之前他教的把长箭搭在弓臂上,抓了箭羽用力拉弦。 确实如萧小慎所言,这柄柘木打造的弓分量并不算轻。顾云汐一介弱女子,一手握弓一手撑箭实在不算简单的事。只射了三箭,她就已经腰酸背痛,两臂软的好像面条。 在看自己射出的箭,每支都插在前面两米不到的土地里,别说射到靶上的红心,就连木靶的边缘都没有碰到。 顾云汐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擦了擦汗。 萧小慎蹲到她旁边不停安慰: “你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头回碰弓箭就射得那么远。云汐,你不用想的太多。你是督主的人,有什么事他都替你挡着,你自己何必逞强呢!” 顾云汐皱眉直视前方的木耙,又抹了把额头: “你不懂!就是因为督主总替我挡,我才不能生出依赖着他的想法!路是自己的路,要靠自己的双腿走下去。难不成,你想我被督主扶着走一辈子?” 萧小慎挠挠后脑琢磨一刻,不禁失笑:“你说的也对!看不出来,你人小志气倒不小嘛!” “那当然!东厂的人,哪个不是满负豪情壮志?这次你在旁边看着,别管我!” 顾云汐咽一下口水挺身站起来,握了弓继续射。很快,满套子箭射光了,萧小慎吩咐番卫又取来一套,背在顾云汐身上,还指导她如何反手取到背后的箭。 望台上一抹湛青的身影,负手注视 正于校场一角努力的顾云汐,蟒袍的长摆被轻风拂到半空,飒飒飘动,两道狭长的凤目里光辉奕奕,眷满的尽是欣慰、赞许的神采。 掌刑千户程万里与冷青堂并肩而立,向督主眸光远瞻的方向望去,微笑着点头: “这丫头好强的很!看来,她不需要爷过多的保护啊!” 冷青堂笑而不语,迈步走下一节节高梯。 “督主!”校场的番卫们看到冷青堂前来,纷纷躬身叩拜。 冷青堂径直来到顾云汐练箭的地方。 萧小慎急忙从沙地上站起来,向督主见礼后退到师父程万里身边。 “督主……” 猛的看到冷青堂来,顾云汐有些发慌,竟忘记行礼。尤其发现他正歪头盯着一手弓一手箭的自己时俊脸上似笑非笑、相当饶有兴趣的表情时,当下羞红了脸。 “想要学射箭?”他双臂环抱,挑凤目直视她的被汗水打湿的小红脸问。 “是!” 顾云汐抹了抹脸,答得干脆。 她这毅然决然的态度与她稚气未脱的小脸放在一起原本不搭,冷青堂看在眼里,越是觉得这小丫头实在可人。 “傻……” “傻丫头”险些脱口而出,他突然意识很多番卫在场,赶快改了口: “傻徒弟,射箭和习武的道理相通,哪有一朝一夕就练成的?来,我教你!” 冷青堂说完走近过来,从顾云汐手里取过弓,一手将她背上的箭套子摘下来。 “干嘛?”她不乐意,伸手拦。 “太沉了,不要背!”他的口吻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把箭套子扔给一个番卫,冷青堂只留了一只玄羽箭在手,一面摆姿势,他一面教导顾云汐: “分腿,注意两脚的间距。左手持弓,肩对准前方的靶位……左脚务要微向里侧倾斜……” 箭上弦,冷青堂特意动动右手的几根指头以引起小徒弟的特别注意,微向前方靶心瞄了瞄,旋即转头对她道: “看这里!以食指、长指和环指扣弦,左臂向前推时右臂向后拉……” 顾云汐站在旁边认真的看。 烈日当头,刺眼的光线打在白花花的土地上,拉出一条雄伟修长的黑影,正端举了弓将弦撑到最满。此刻冷青堂的脸上不苟言笑,微眯了眼盯向目标耙的红心。 眸中顿然闪出凌厉的光芒,这时他半张嘴喊了声:“射!” 松开手指的瞬间玄羽箭化作森白的光直冲出去,御风急驰,径直到目标耙正中的红心上。箭身噌愣愣的乱颤一刻,变得稳固不动了。 “督主好功夫!” “好箭法” 场上出奇寂静了一刻,众人从愣神状态反应过后,徒然爆发出络绎不绝的赞叹与欢呼。 冷青堂本就身怀绝技,武功底子扎实,射箭对他而言形同玩闹。不过那些正兴奋的鼓掌、助威呐喊的人倒是借题发挥,想要拍一拍督主爷的马屁罢了。 顾云汐讶然睁大两眼,瞪着远处木耙上那支玄羽箭。 “这,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就……” 她结结巴巴小嘀咕,最清楚刚才自己的分神是因为把注意力全用在督主身上。 冷青堂不以为然的笑笑,对她招手:“云官儿,过来!” 顾云汐凑到冷青堂身边,神情惴惴。 又轮到自己表现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番卫围过来看热闹,里面还有她认识的各位挡头和萧小慎他们,她开始忐忑自己会出丑。 “没 事,跟着我做。” 冷青堂看出顾云汐的担忧,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侧转身体展开两臂,矫健身形几乎将顾云汐的小身板全副包住。从某个角度去看的话,他这样的姿势就像把她整个人圈进了自己怀里。 清新的冷香气息不断挥散,悄无声息的纳入了顾云汐的鼻腔。 她意识到自己的脊背正贴在一方坚实的胸肌前,隔着几层衣衫,她都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寸肌肤的温暖,已经在那寸肌肤的深处,正突突跳动不止的心。 而这刻的她,又一阵脸红过耳…… “在想什么?” 蓦地,头顶上响起肃然的问句。 冷青堂从她手上力道的改变察觉到她有点心不在焉,声音加重道: “抬头!眼睛要和箭头、目标保持成直线。注意,别眨眼” 他和她,四只手同握着一张弓,两只大手帮她慢慢撑满了弦。 程万里守在旁边,静静注视冷青堂和顾云汐紧密贴和的一对人影。 眼中,男的高大英挺,女的娇俏玲珑,倒是珠联璧合的绝配,只是…… 隐隐想到了什么,程万里的神色逐显晦暗。 “好!好” 赞喝声唤醒了陷入独思的千户大人。定神的时候,顾云汐空举着弓,对面的目标靶上钉着只玄羽箭。 程万里难以置信,用力闭了眼甩甩头,睁开重新看去,箭虽没有命中红心,却是刚好射在了耙盘上。 场上的顾云汐得意忘形,正跟着周遭的人们一起高呼,举弓围着督主兴奋的跳个不停: “哇!我射中了!我射中了!督主,我射中了!你看到没有” 冷青堂弯眼默然微笑,安静的凝视她疯跳疯叫不停,满眼宠溺的神色。 程万里轻叹一声,无奈的摇头,心里明白顾云汐方才那一箭正是他们仁善有爱的督主借助内力,在暗中帮她罢了。目的很单纯,就为搏她一笑,让她多添些成功的满足与骄傲。看情形,她高兴,他也跟着高兴。 这位爷,越发孩子气了 闹够了,顾云汐又从番卫手里取了支箭,刚要往弦上搭被冷青堂拦住: “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才起劲,还要再练会儿呢!这次我要射对面的红心!” “见好就收,下次再练!回吧,你肚子不饿,本督还饿得紧呢!” 夺了弓箭,他探出食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一戳,颜色极好看的薄唇扬出温柔的弧度。 手上变得暖融融的,原来是他拉了她的手。 顾云汐内心一阵慌乱,刚褪了红晕的脸上又叠起一重颜色。 眸光剪水,辗转不定。她低了头不再看他,手上任由他拉着,像只乖乖的小羊儿被他牵着一路向前走。 番卫自动闪到两旁给他们让出条路,一双双明亮眼睛正盯着他们看,可身边的督主似乎享受得很,带着她步履悠然。 程万里紧皱眉头跟在督主后面,和那肩并肩的一对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行走,边走,边发出一两声咳嗽。 才在明澜面前演完戏,这会儿子怎么又腻到一块儿了?我的爷,您别是要假戏真做吧?您的年龄,不说爹,当她叔叔也差不多了…… 冷青堂好像完全没听到千户大人一声紧似一声的提示,只管与顾云汐携手扬长,俊美无俦的面容洋溢着愉悦的笑意。 第二十一章 怕疼 从校场回到东厂本营,与督主、千户和挡头们吃过午饭已经是下午光景。 督主心疼徒弟,打发她回屋休息。喝药、洗澡换衣服,都折腾完又是晚间了。 顾云汐头次进校场,面对千军万马的声势,光用眼睛看着也是累人,何况她今天不光站了整个上午,还学了好一阵子射箭。 刚回来那工夫她倒没觉得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直到下午泡澡,全身上下每块骨头才是没命的酸疼,特别是两只手臂,举落之间止不住轻抖,几乎连茶杯都端不起来。 无意中张着两只手看,自己吓了一跳。 左手掌心和五根指头不知何时结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透过凸起的白皮,有几个还能看到水泡里面渗着缕缕的红血丝。 右手的情况略好些,没有起泡,只是因一味撑弦,食指上留了一道清晰的紫痕,虽是淤血可也没有完全破皮。 这些伤痕都是上午练射箭强拉弓时磨出来的。顾云汐的皮肤姣好柔滑,受任何一点轻微的损伤立马现形。 她倒不太在意这些,虽是疼却也没到完全忍耐不了的地步。想要做好一件事,确实不是光嘴上说说这么简单,除了自己努力,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如今这点伤痛,已经算是极小的付出了。 想到督主冷青堂的那刻顾云汐身上的疼似乎减轻了许多,她渐渐可以理解督主今天在明公公面前做出许多出格的举动,都是在维护她。 从前他总是拘着一张俊逸的白脸,表情如同他的姓氏那般的清冷,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古板老神仙,着实令她心生畏惧。 进东厂之后,她才发现,原来他是个很爱笑的人。 督主笑起来的样子不似寻常人那样咧嘴或是开怀大笑,只是轻勾精剔的唇角,默然释放出很淡很雅的微笑,带给人极温暖、踏实的感觉。 外面响起“笃笃”的扣门声音。 “丫头,睡没?” 是督主! 顾云汐赶紧披了番卫的外衣去开门。 身子每挪一下就有散架的感觉,她慢慢蹭到门口,打开门。 “督主,您还没歇着?” “刚处理完公事,过来看你。” 冷青堂换了淡青的便袍,右手上是小卷的细麻布卷,和一个羊脂白玉长颈小瓶子,瓶口被红布条缠的木塞封紧。 “你也坐下吧。” 冷青堂落座后朝旁边的椅子偏一偏头。顾云汐听话的坐到他身边。 “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 顾云汐面露为难。手上一堆泡太难看,她实在不想让温柔体贴的俊督主看到。 冷青堂只觉好笑,长如羽翼的睫毛眨动一下,柔柔看住她,声音充满叫人难以抵御的磁性: “快拿来,听话。” “哦……”神色慌乱之间,她老老实实把左手递出去。 他抓着这只瓷白的小手放到烛台下细看,紧皱了眉。 “果然,比我想的情况还严重。你这丫头真是老实,手磨成这样就不知道叫人取些药来。” 他心疼的说完眼睫动动,向顾云汐了一眼,动手摘下麻木卷上插的银针。 “督主,你……你要干嘛啊?” 顾云汐顿时五官微拧,晶亮的两眼盯着银针上尖细发亮的针头直打怵。 “自然是把手上的水泡挑破,放任不管,时间久了就会变成厚茧。” 冷青堂手执银针,将针头在蜡烛的火苗上反复烧了烧。 顾云汐好奇的问: “督主,你怎么知道我手上起泡了?” “学过骑射的过 来人都知道。” 顾云汐用右手拖着半张脸颊,手肘支在桌面上,注视冷青堂将烛台拿近些,随后握了她那受伤的左手,用针头把上面的水泡逐个挑破。 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烛火下,冷青堂垂着眼帘,长且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神采。他的五官本就生得俊美无暇,如今安静做事的模样更为美好,总叫人忍不住向他多看几眼,接着心房微颤。 倏然之间顾云汐意识到屋里静得出奇,这让人多少觉得不自在,于是她开始找各种闲聊的话题。 “督主,你几岁开始习武?” “六岁。”他头也不抬的回答,继续忙手里的事。 “你的师傅是谁?” “东厂前任督主。” “他叫什么?” “边默。” “那他现在在哪?咱们东厂也像宫里那样,有到岁数放归的说法吗?” 冷青堂再没回答,俊脸上的表情沉浮不定。长睫眨眨,指尖上狠狠用力。 “哎呀!疼” 顾云汐感觉到左手掌心传来的异常锐痛,忍不住一声尖叫,下意识将手往回收。 冷青堂死死拉住,沉声道:“别动!血水挤出来了!” “疼死了!督主您能不能轻点……”顾云汐撅嘴,委屈得两个眼圈发红。 疼?”冷青堂诧异,抬眼看她难过委屈的小脸:“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怕疼。” 似乎想到某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冷青堂眯起眼,笑容浮出几分狡黠。 “本来嘛!我这个人除了怕疼,其他什么都不怕。” 顾云汐痴痴的笑,看着督主在她的手涂上药粉,再用细软的麻布条包好,却对他别样邪谑的笑完全没有留心。 偷偷抬眼望向顾云汐,见她浅垂着杏目,一双水汪汪的美眸被摇曳的烛火映衬得明亮清晰,那副天真无邪、着实惹人怜爱的模样反倒叫他觉得自己因为一句话就开始了各种浮想联翩的思想,是多么龌龊,腌。 轻咳一声,他放开顾云汐的左手,正色道: “这只好了,把那只给我!” 顾云汐把头调整,将她被自己半张脸颊压得热乎乎的右手伸向他。 “呦,差点就被弦割破皮儿了……” 看到指头上醒目的淤血痕迹时冷青堂表情凝重,沉声责怨: “不是嚷着怕疼吗?忍了一天就不疼了?!” “嘿嘿……”顾云汐知他是好意疼惜徒弟,傻笑起来: “当时校场上那么多人看我射箭,还在为我叫好,我一高兴什么都忘了……” “你的身子刚调好些就想逞强?” “我不是逞强,我就是不能受明公公取笑!不就是拉弓射箭吗?我承认我不会,那我好好学还不行嘛!督主,我还想让您教我习武!” 冷青堂摇头,笑意轻柔: “你现在的岁数,已经不适合练武了……” “啊?那怎么行啊!” 顾云汐表情焦躁,不服气的歪起脖子,声音忿忿: “瞧上午他那两个近侍不依不饶的劲头,还有那明公公话里话外都在帮着他们两个敲锣边,我到现在想想都来气!” 冷青堂不以为然的浅笑: “理他那些浑话做什么,女孩子骑得马拉得开弓就已经够了。真想学,没事时候我教你些防身的招式如何?” “好!” 顾云汐爽快的答,表情立刻转怒为喜。凝视督主一刻,她的表情毅然决然: “督主,我是您的徒弟,可我不想总受您的羽翼保护。从前您告 诉我,路要自己走,我随您来东厂就是要让自己变强,让别人看到我的时候就会羡慕的称赞:瞧,他是东厂冷督主的徒弟!” 看她两眸中繁星闪烁般的奇光异彩,冷青堂震惊,心底也在暗暗感动。他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能够说出如此有志气的话来。 关心则乱,看来是他顾虑太多了! 这丫头,内心很强大啊 冷青堂略向顾云汐那边探身,直视她清亮明净的双眼,神情也是难以言表的笃定: “丫头,你也要相信,我绝对护得住你!只要你想,任何时候,我都会护你!” 倏然一刻的沉寂,四目相对 冷青堂的眼中映了张清纯可人的小脸,细眉温柔淡淡,琼鼻樱唇,睁大的杏眼中眸光如水,晶莹潋滟。 此刻,这副娇俏单纯的五官偏偏又带上股子倔强的劲头,轻灵却也诱惑。 顾云汐的视野里全是督主琅华绝俊的容颜。眉如墨画,修长入鬓,鼻梁高挺,唇若薄削,轮廓分明白皙的脸!顾云汐贪恋的看,深陷于他的璧玉无暇之美中。 屋外突如其来一阵风,刮得门“吱呀”微响。 两人俱是回神。 顾云汐颌首低眉不吭声,眼中琉璃光辉闪烁不定。 冷青堂动动唇角,恍是昙花一现的笑过,动手拾掇桌上的麻布条,又盖好药瓶的木塞子。 “药上好了,明天手就没事了。保险起见,双手最好先别碰水。歇着吧,我回去了。” 药瓶和缠布留在桌上,冷青堂起身准备离开。 “督主,我送您。” 顾云汐跟着起立,用力太猛,关节疼得她呲牙咧嘴。 “怎么了?”。 “没事没事,上午练箭劲用大了,膀子疼,睡一宿就好了。” “坐下,我来给你按按。” 想了一下,冷青堂移步回来,挽了袖口招呼顾云汐坐下。她却吓得后退几步,拼命摇头。 “不要了!督主,您也忙一天了,早点安置吧……” “快点,松松筋骨总归会舒服些。” 举手之劳的事情,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他拉她,她却躲。 “我,我……别扭……” 她忽而垂眸,支支吾吾,花样晶莹明媚的小脸急得变了颜色。 冷青堂的表情微凝,了然的笑笑: “随你吧,我回了。” “嗯……” 顾云汐含糊应着,再不肯抬头。 “关门睡吧。明天还觉累就别跟我跑来跑去,好好歇一天。” 冷青堂已走到门口,却忍不住回头。 “丫头,你才来东厂一月倒是长大不少……” 长大……? 像是石砾落入透澈平静的湖水,漾起粼粼的涟漪…… 蓦地举头,正看到那条欣然华美的背影。 顾云汐愣愣站在门口,满头散开的青丝迎着风动,在夜色之中娓娓的飘舞。 手捂胸口,她清晰的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正烧得滚热,“咚咚”跳动着,一刻难宁。 长大,就是将一个人装在心里。每当想起,心就如受惊的小鹿,乱跳不停 第二十二章 到底是谁 十月初 顾云汐和督主在校场上习武练箭有些日子了。 这些天,冷青堂开始对顾云汐刮目相看。他发现这个小姑娘外表娇软,内里却有股子铮铮好强的劲头,像是蒲草,纯真质朴却韧性十足。 上午,冷青堂传授给顾云汐一些简单的防身术。 冷青堂将“反扣擒拿”式教了顾云汐两遍,她就掌握了基本要领。唯一的不足,就是反复演练多次她还是有些放不开招式和步法。 一式过后,顾云汐趴在地上。地面垫着厚厚的黄沙,松松软软,人倒上去并不会摔伤。 “再来!再做一遍!” 冷青堂走上来,从地上拎起顾云汐,表情肃然。好几次,她明明有反杀的机会,可她就是不肯对他下手。 顾云汐喘了口气,重新摆好架势。 督主左掌侧袭,顾云汐举右臂应击。掌法凌空一变,督主身形转到顾云汐背后,右手抓住她的肩头。 顾云汐脸色一崩,急扭左臂,以手去扣督主的右掌,继而身形反转,与督主脸对着脸。 接下一式便是蹬腿向他踢出。 与前几次一样,顾云汐又是迟迟抬不起腿来。 “踢过来!踢”冷青堂现出几分急躁,大声命令。 “督主……我不敢!” 顾云汐很老实,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为何不敢?”冷青堂暗自感觉好笑。 “您是督主!”顾云汐仰视他,不假思索便答。 “这里没有督主,在你面前的只有敌人!” 冷青堂愤然抬起左手,五根铁硬的指头锁上顾云汐的咽喉。小脸旋即神色一变,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吟。 “像这样,你已经死了!”冷青堂睇向她,沉声告诫。 心性淳善良是件好事,可该狠时不狠,人就会有性命之忧! “云汐……知错了!” 顾云汐艰难举头,一句话从喉咙里吃力的滚出来。 冷青堂松了手,看见顾云汐满头大汗,新上身的墨绿劲装摔得脏兮兮的,浑身上下像足了一只泥猴,心顿时软下来。 “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洗洗,换身衣服。记住,关键时刻出手对敌出手,务必将其置于死地。一旦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死的人就是你!” “多谢督主教诲……” 顾云汐点点头,眸中光辉璨璨,对督主感激又敬畏。 凝着前面那张遍布灰尘和汗水的瓜子小脸,冷青堂缓缓抬手,将顾云汐额边一缕粘着汗水的乱发捋顺。 柔软的青丝裹着汗水,滑过素白的指间,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奇异微妙的触感使冷青堂心头漾起一丝微痕。随即握了她满是汗水的小手,他对她柔柔一笑: “走,回东厂吃午饭。” 顾云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过头了。 天早就大亮。急匆匆擦了把脸,她咬了口点心就飞奔去了东厂正厅。 督主正带了一干人往外走。 “我不是叫你歇着吗?” 看到顾云汐慌慌张张跑进来,冷青堂神色诧异。 “督主这是去哪儿,带上我!” “去昭狱提个犯人。那里血腥气重,你去不了。” 他体恤的说,看她嘴角贴着点心渣不觉失笑,掏出帕子帮她擦干净,又替她把穿得窝囊的官服整利落。 顾云汐蹙眉看他,逞强道: “我都吃了好长日子的药了,身子大好了!” “别逞能,安心再养段日子吧!” 她摆出忿忿不甘的小模样在冷青堂看来简直太过可爱,忍不住抬了手,在她气鼓鼓的半个脸颊上轻掐了一把。 “听话,我一会儿就回!” 无奈被甩,顾云汐只好独自回了南院。 坐在屋里闷闷不乐,随手拿来一碟瓜子剥,丢 了皮,只留下瓜仁放到干净的茶杯里。 她预备过些时候再掺上前几天街上买回的杏干和黑麻仁,拌上糖霜捣碎,便可做菱藕羹的调料。 督主不在,小院里静得发慌,就连外面的梧桐树上落下一片叶子的声音都是清晰可闻的。 昭狱? 兀地想到大姐顾云瑶的嘱托 她的相好,花把势赵安不是就被关押在昭狱里面吗? 大姐托我有机会找到他,今天正是现成的机会! 顾云汐坐不住了,扔下正剥得一半的瓜子仁,又认真思忖一刻,溜出了房间。 东厂昭狱设在厂外几里之地,四处偏僻荒芜。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皮鞭猛抽混合骇人的嚎叫,频频从黯黑的一角传出来。 那处牢房的铁门旁边,正熊熊燃烧了一炉炭火。黑暗中,火苗艳丽横肆,如怪兽狰狞,张牙舞爪。 石壁僵硬而冰冷,四处密不透风,污浊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死亡气息。 时辰恰恰是天空清朗的早晨,可明媚的阳光无论如何也无法透过这间没有一扇窗户的密室。 “咳咳……冷青堂,你残害忠良、祸乱朝纲,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吗你……” 人形铁柱上面,一个鬓角斑白的老者被五花大绑,刚刚吃了鞭子,此时,他全身的白色中衣已是血迹遍布。 但他的骨头偏偏硬的很,冷青堂才挥手让狱卒停手,他借着喘气的工夫立马啐口血痰,继续破口大骂。 连日酷刑,水米未进,就是铁打的人都难以招架,何况是花甲的老人。骂是骂,声音已经含糊、羸弱了许多。 “钟大人,你早些认罪画押不好吗?你我清净,我也给您一个好解脱,何必相互耗下去?” 冷青堂身穿干净的青白色麒麟祥云紧簇提督官服,倚在铺垫兽皮的贵妃榻上,轻启凉薄的嘴唇不紧不慢的说,目光全然专注于手上的鎏金翡翠扳指,压根不曾抬头正视犯人一眼。 掌刑千户程万里站在贵妃塌旁边,神色严肃,腰间别着短戟兵刃。 钟大人用力呼吸几口,昏黄的老眼瞪到极限,几乎快要撑破两个眼睑。此刻他的情绪极度亢奋,额头与颈子上的经络根根凸起老高,整个人看起来更向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你让本官认罪,本官如何认罪?本官为朝廷效命三十载,为人臣子,清正廉洁。你这阉居然污蔑本官结党营私、收取贿赂、与地方官吏联合卖官鬻爵?哈哈,简直可笑之极!凭你这无根的阉人,也敢信口雌黄、诬陷朝廷忠良!” “诬陷?” 冷青堂阴阴怪笑,微挪俊朗挺拔的身形,抄起贵妃榻前长形条案上几页纸。 这些纸张都是那个被绑的钟大人写给地方官员的信件,内容大体是受某某财户之银两,向吏部推荐财户之亲友入朝为官事宜。 修长的手指依依拂过信件,目光再次浏览上面字迹之时冷青堂自己也觉有趣,不免漫声轻笑起来。 他比眼前被缚的钟大人更加清楚,这些作为定罪凭证的信件,全部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冷青堂从小钻营书法,各类笔法稍加研究,他都可临摹得出。 这回对付吏部侍郎,他可算是放足了不下五年的长线。而钟老头做事滴水不漏,愣是让东厂抓不住关键的把柄。 冷青堂决定收线,他等不及了。于是为了凑证,他把自己藏在暗处的能耐用上了。 “的确,是本督诬陷了钟大人……” 倏地话锋转变,冷青堂不想再和这个苟延残喘之人继续打哑谜。 可钟大人一听这话急了,立刻变成炸了毛的老公鸡,竭尽全力向冷青堂这边扑腾,一双被绑在铁柱上的手脚猛烈乱刨乱蹬,那股子出奇惊人的邪门力气不禁让冷青堂开始怀疑,这人莫不是受了太多的刑罚,身体抵不住的回光之兆 “冷青堂,你个阉狗果然有手段!居然伪造公文来诬陷朝廷命官啊” “放肆!” 这钟老头一口一个“阉”、“阉狗”骂的实在不堪入耳,旁边的狱卒立时挥臂,刚要甩鞭子被千户程万里几步上前,一把夺了去。 “他妈的老贼!我让你骂!让你再骂” 程万里下力抡了几鞭子,钟老头被抽的“嗷嗷”乱叫,伤痕累累的枯朽身躯上血花四溢。 “诬告……你也尝到这滋味不好受了?” 冷青堂终于从黑暗之中慢悠悠的站起来,步履从容的走到铁门那处的炉火旁。 “那么十年前,因钟大人上书谗言而被逼死的郑国公和前任东厂督主,他们受刑时的心情,又该如何呢?” 森寒话毕,他微微侧转阴气戾戾却俊美无暇的脸,鸷毒的目光投向徒然失口不语的老者。 姓钟的老头半张着嘴,惊恐愕错的眼神紧盯在冷青堂的面容,伫止不动。 郑国公,大羿国的封疆大吏,曾经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一生中唯一一次失败,却成为全族遭受灭门悲剧的起源。 “你……” 钟大人憋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写尽了无以名状的恐惧与无措。 冷青堂不过是一介宦官,何来的胆量,居然敢伪造公文证据,蓄意陷害朝廷命官。 而且,为什么,他居然提起十年的那件事? 钟大人只觉整个牢房的气息在瞬间凝结了,明明烧着热气腾腾的火炉,可这四壁严密的空间温度却在此刻骤降,变得比冰窖还要冷上三分。 安静一刻,钟大人颤栗无度的声音再度于牢房内无力的响起: “你,冷青堂……你,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冷青堂傲然清笑,朗朗之声中透着刺骨的寒凉在阴郁无边的牢房里久久回荡。 “二十三年前、白水关……大人可还记得?” 他咬牙饮恨,一字一句说完,终于转过整张脸,正对铁架上的血人。 俊逸卓绝的五官渗透出浑然天成的贵胄气息,神韵清凛,却也有种不怒自威的摄人气场。 此刻,彤彤跳动的火光染红了他的两眼,眸光猩亮矍铄,使他看上去仿若一头触到逆鳞、即将爆发狂性的猛兽 “大人自说为官三十载,算来也曾侍奉过大羿先皇!受君恩许君命,因何做出背叛倒戈、斩尽杀绝的恶事?!” 铿锵落地的质问如雷贯耳,老者猛然屏住呼吸,眯起昏花的老眼极仔细的打量对面无俦华美的容颜…… 难道 骤然想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不会……”钟大人似乎收了极度惊吓,频频摇头,仿若自语。 冷青堂目光转移,盯着面前的炉火,冰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只要你……把二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写出来,认字画押,本督……可放过你一家老小!” 老者似是被恶灵附身般全身剧烈抽搐,一口鲜血喷得老远。 冷青堂早已看出情况不对头,利索的转身避开。那老头的一口热血如数喷到了滚烫的火炉子上。 “哔啦”一声,血水被火苗烤成几拢白烟,挤压翻卷着升空去了,污浊的空气里又多了股腐臭的气味。 程万里扔了带刺的皮鞭,凑过去认真检查过后,转身向冷青堂施礼: “启禀督主,老头子受了刺激,心肺爆裂死了!” 冷青堂摆手,神色毫不在意,仿若做这事早已轻车熟路的轻松: “算了,横竖也逃不过这回,过会儿用他指头在公文上按个印。尸体还要做做样子,连同家眷明早一起推到闹事口斩首示众” “属下遵命!” 第二十三章 拿你当宝(告白) 昭狱 牢外声音嘈杂。 “哎呦!小哥儿,你没事吧?” “怎么了这是?快抬他起来!” 程万里拉长了黑脸,皱眉对外面嚷: “这是何人在此喧哗” “回千户大人,东厂来了个小兄弟,一进昭狱人就坐在地上不动弹了!” 冷青堂面色骤变,推开程万里疾步冲出牢房。 阴沉晦黯的光线里围着三两个狱卒,中间是个身形矮小的人儿,那身色泽绛紫鲜明的官服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东厂的番卫。 此刻他坐在潮湿污秽的砖石地面上,宽大平帽下袒露出病态惨白的小脸。 “云官儿!” 冷青堂分开狱卒凑到她身边蹲下,不明白她怎么会从东厂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她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状态安静的吓人。那双清浅澄澈的杏核眼在此时此刻已浑浊一片,看不见任何神采,而那对深棕的眸子还死死对准了牢门的位置。那后面,正是才死不久、身子还未完全僵硬的老东西! “云官儿?……云官儿!” 冷青堂颤声叫了句,额头惊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将她搂进怀中,她的身体瞬间颓靡,突如消融似的整个倒下去。 原来她早就昏过去了,只是睁着眼睛。 “行了、行了,没你们的事!都散了吧,散了!快去把里面的尸体抬下来” 程万里硬声驱散了围观的的狱卒,手指牢房铁架上的钟老头。 顾云汐并不是刚到昭狱。她是按照一个经常往来与东厂与昭狱的厂役的指点,一路靠自己的两脚走来这里的。 凭着身上的官衣毫无阻力的进了昭狱之后两眼一抹黑,她又询问狱卒这边是否关着一个叫赵安的男人。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经过认真的核查,狱卒都确认昭狱目前没有任何赵姓人受押,并且近三个月也没进过什么姓赵的犯人。 这就怪了,难道赵安人不在昭狱。 顾云汐左思右想,不明所以。莫非之前督主欺骗了云瑶姐?可是赵安不在昭狱,人又能在哪里呢 大姐交代的事没能落实,顾云汐心里不是滋味。原本要回去,豁然想到督主就在此处,于是问明狱卒,由他引路来寻督主。刚刚赶到审问钟尚书的牢房,正赶上他情绪激亢,如困兽垂死,面目狰狞。 浑然一口鲜血喷得老远,正落入顾云汐的视野中。继而,她看到无数金星在自己眼前乱晃,一阵强烈的目眩神迷以后,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醒时分顾云汐正枕着一方温暖坚实的胸肌。周遭空气清新,耳边马蹄踏响声声不断。 气息紊乱,呼吸时所能闻到的俱是从他身上独特的冷香味道。 “督主?” “醒了?好点没有?我带你回东厂。” 冷青堂淡然低眸,一手拽紧缰绳,一手拦她腰的力道稍稍加重。 马跑得并不快,只是略微抬了四蹄,在地上做最缓速的踢踏。他却担心,就算这样的马速也能把怀里娇小虚弱的身子颠下去。 千户程万里紧随督主的马后,看督主与顾云汐策马同乘,湛青的刺绣蟒袍云袖上下翻飞,在空旷的阳光投射下格外醒目。 这位爷,在监牢里面还神形厄怖,气焰嚣张恍若要食人的妖魔魍魉。转眼见了顾云汐,又变得温润体贴好似风采偏偏的贵公子。 偏偏是平日里淡漠寡言、清冷疏离的一个人,竟会对顾云汐表现出完全没有原则的宠溺与呵护,难道仅仅因为她是那人的女儿……? 一到东厂,冷青堂便护着顾云汐直奔南院。 厂役孙秉正拖着长把扫帚清理满院遍地的金黄落叶,看到督主横抱着他的俊俏小徒弟一句话不说,突然扎进了屋,很是诧异,急忙放下手里 的活跟过去。 “督主回来了,她这是怎么了?” 这院里里面知道顾云汐是女儿身的厂役只有老实木纳的孙秉。当初她刚来东厂的第一天,还是他亲手送来的官服。 “旧症犯了!药煎了没?” 冷青堂头也不甩的问了孙秉一句,直接将顾云汐按到床上。 冷青堂生的白,如今被顾云汐的状况吓到,本来白净的脸色显得更白一重,简直就是惨白。 这张肃然紧绷的白脸看得孙秉惊心动魄,忙不迭的答: “早上的药还有,我马上去热!” “什么?这丫头早上的药没喝?”冷青堂诧异,转头又看床上的顾云汐,生气却又不想对她爆发。 “我起晚了,所以没顾上……” 读出督主隐埋的不悦神色,顾云汐懊悔,垂目吐了吐舌头,又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 冷青堂见状坐到床头她的背后,用自己的上半身给她当靠垫。 “人不大还挺能逞强,我不是嘱咐你别跟过来,别去昭狱,你听师父的话没?” 冷青堂一壁用软绵绵的语调斥责,一壁卸下套在她身上最外层的紫色无袖直襟褙子。 “您既然是我师父,自然是师父在哪,徒弟便跟到哪。” 知他不是真生气且是委实心疼她,顾云汐撅着小嘴娓娓的说。 原是撒娇的一句话从她嘴里倾吐出来,倒透着拳拳不服输的刚性 冷青堂顿时心软。 想来这丫头也算可以了。自打来到东厂都是中规中矩、言听计从。明着都知道她是督主的徒弟,她却没有因此显露出丝毫娇纵张扬的势头,更没向做师父的他争取过任何宽待。 倒是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她的坚强。 本来带她来东厂只是想留一方安全、寂静的角落给她,让她能够静心修养,把那见血昏的痼症治愈,可以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却不想他的这点小私心、小宠护,居然在她心里演变为如此沉重的负担。 干张了嘴,他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认真想了想,语速和缓的劝慰: “欲速则不达,丫头,你那十几年的老毛病可不是几副药就能去根的。再耐心调理半年,我保证一定会全好。” 展开纤白的十指,他为她按摩肩头、后背,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 这次,顾云汐没有躲闪。想是犯了痼症,现在的身体犹如灌铅,确实难受得紧。 她轻轻合了眼,尽情享受被他这样按着。 药热好了,孙秉端了碗进屋,正看到顾云汐靠在督主怀里。 默声把药碗送到督主手里,孙秉低眉顺目退到一旁,注视顾云汐喝完药,把空碗接回来后安静的退出了屋子。 药汤子进肚半晌,顾云汐冰凉的身体渐渐转热,脸色恢复如常,额头、鼻尖慢慢溢出一层细汗。 冷青堂如释重负,长舒口气。 “困吗?”他垂眼看,轻声问她。 顾云汐枕着他的胸膛,用力摇头。突然她想到什么,抬起头,眼神直直望向他: “督主,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怪病?” “……” 冷青堂内心紧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督主,是你收养了我,你见过我的父母吗?我好想见到他们,亲口问问他们,为何上天待我如此不公平,偏要让我受病痛的折磨……” 声音缥缈如烟絮,饱含着幽怨与悲伧,无不使人恸容。 再奸再恶之人,内心深处也会有个最为柔软儒弱的小角落。况且,冷青堂自认他并非十足的穷凶极恶之徒。 之所以不择手段、阴谋、阳谋双管齐用,不过是利用自己现有的身份和手中的权利,向那些曾经带给他和她、以及他们无辜家人血腥杀戮的罪人复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哪怕这条漫漫无期的复仇之路会把自己的内心染黑,从此双手沾满鲜血、成为恶贯满盈的厉鬼,也在所不惜 一时沉寂,冷青堂静静搂着胸前娇好玲珑的曲线。俊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的流露,凤目之中星辰如曜的光彩黯然失色,像是覆了灰尘的无底枯井,丝毫没了生气。 她本是降生于国公府邸的小郡主,打小就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合该享受万千宠爱、出入众星捧月般的傲娇,如盛放吐蕊的牡丹花,翩翩惊鸿,前途一片锦绣。 若非十年前的变故,她如今的年纪更是诸多世子公子所倾仰、爱慕的对象。断不会因为十年前那一整夜的血腥屠戮而受到强烈的刺激,从此没了五岁前的任何记忆,又落下见血昏的后遗症。 该如何告诉她,使她命运骤转,被视作废材草秸随意磋磨践踏的真凶,正是他 怀里的顾云汐身子辗转,侧脸靠到他的胸前,弯长浓密的睫毛抖动两下,认真望向他,好似是个心怀坚定信念的使徒仰视着救赎她的天神,表情虔诚而恭敬。 忽然她对他柔柔说了句: “督主,你对我真好!” 他甚为感动,立刻低头去看。 只见投过来的一双杏眸里面波光粼粼,亮晶晶泛着层薄薄的水气。 是她发自内心的肺腑倾诉 她感念他的好,贪恋他的温柔,她不管别人的眼中如何看他。总之,他的体恤宠护令她心跳不已,甚至感动得要哭。 “丫头……” 悲戚凝重的气氛使冷青堂的眼里染上些微的红色,可他极力控制着不让情绪轻易释放,狠狠咬牙隐忍的同时,鬓角两旁的太阳穴硬鼓鼓的,将额头浅薄的皮肤撑得老高。 永夜的黑眸中有深邃的暗流涌动,尽是道不清的酸涩与纠结。 你对我真好 为什么对她这样好?难道只为报恩,只因她是她的女儿……?又或,在这样的“好”里面,还掺进一丝复杂难言的情愫……? 冷青堂深知,如今的自己不应随意分神,就该像个任重道远的苦行僧一样只为一个目标而活,理应抛却所有感情。 然而,她却像个独立在山巅顶峰的雪莲,清凌且婀娜,令他产生过太多次的情不自禁,极渴望将这朵亭亭的小花捧在手中 清冷的眸里骤然烧灼了一团火焰,使他的眸光再次被点亮,绽放出咄咄的神采。 平视前方,冷青堂的声音幽柔,充满引人沉沦的磁性: “丫头,这世上从来没有孤单的人。任她是强悍、是卑微、是柔弱还是渺小,总会遇到那样一个人,懂得真心疼她,呵护她、爱惜她,拿她当宝。 你所经历的痛苦、噩梦已经过去,不用再怕了。以后的路上有我陪你,我会扶你、护你……” 半晌没有回应,他诧异。 莫不是自己的直白表露太过唐突,把这单纯的小丫头吓住了? 垂眸看去。 原是药劲上来,小姑娘睡熟了,舒服枕着他温暖胸肌的半张精致如瓷娃娃的可人小脸儿挂着幸福的红晕,点樱的唇畔弯出幸福的微笑。 小丫头的悲伤情绪好像夏时的阵雨,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冷青堂的手掌抚到顾云汐的头上,静静感受她吐纳间轻柔有序的呼吸,眼神带着点点笑意,宠溺而满足。 第二十四章 拉她下水 大羿京城内近日最为轰动的消息莫过于吏部尚书钟思佑被满门抄斩的事件。 吏部尚书官居正二品,掌管大羿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 在朝官与百姓眼中,钟大人为朝廷效命三十载,从吏部普通文馔升至吏部侍郎到吏部尚书,虽无丰功伟绩,却也中规中矩没有非分不周之处,而今却被东厂判以收取贿赂、买卖官职诸多罪行下了昭狱,最后落得全家处斩的可悲结局。 眼下已是深秋季节。 入夜,阴沉的天空愁云翻卷,随之撒下秋季里第一场绵绵细雨。整整一宿,寒凉的雨水遍洒京畿四处,像是有意将这里的污浊与血腥与冲刷干净。 清晨雨水方停,气温骤凉。瑟瑟秋风中,枯黄的树叶叶落零零下,紧贴在潮湿的青石路面上显得杂沓无序,泛出一股股霉腐的气味。凄风、黄叶,到处是无边无际的凄凉与萧条。 早朝,东厂督主冷青堂向孝皇帝呈报吏部尚书贪污渎职一案的画押文书,并上交相关信函、一本涉及案人员所受贿赂的花账,以及收罗珍奇古玩的明细。 提起钟思佑,要说此人为官这许多年里绝对的清廉,那是太过夸张。只是作为一个沉浮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而言,他极善于规避风险,凡事行棋缜密。 他从不收取金银,仅以爱好为由,从下属、幕僚处网罗名人真迹字画、珍奇古玩。 对他背地里做的勾当东厂并非不知,只是五年长线,一直没有找到关键的证据。他的幕属遍及朝野,关系相互依托甚是复杂,仅靠从下向上、抽丝剥茧的调查手段,恐怕还没找到扳倒他的证据,就已经打草惊蛇,搅得朝野风云动荡了。 这就是冷青堂最终决定直接砍头,以伪证干脆一棍子打趴他的原因!无论如何,他所要办的并非是贪渎,乃是多年前那个不为人知的案子 俗话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况且,对方是一个在朝野纵横三十载的正二品要员。 关于查抄钟家收得物证这方面,冷青堂非常有自信。 本来,文武官员对东厂所述钟大人那些个罪状都是信少疑多。可公文画押、物证当前,也没人敢站出来质疑。谁不知道眼下正是东厂独大,对朝野百官有生杀大权、先斩后奏的特许。 别说是平日里与钟思佑素有往来的官员们,就连不想干的人都在今日的朝堂上将头埋到最低。东厂提督这次办案,拔萝卜不带泥的手段,对于吏部尚书的一干余党未动分毫已经算是开了大恩,谁会在此刻傻到站出来对抗被东厂,被当吏部尚书的同伙共犯? 刚下早朝,冷青堂秘密前往永宁宫。殿内罗列一派奢华,殿角四处摆放的金弥双凤鼎炉里正燃着名贵的香料。青烟袅袅婷婷,将奢华的朱红宫殿装点得仙气缥缈。 万贵妃懒洋洋的侧倚在暖榻上,今天的她扮相格外华美。全身金色五尾凤翼华服,金丝绣玉兰花比肩边缘坠满了黄金珠子穿的三层流苏。飞凤朝阳的发髻正前端插了攒珠凤展翅黄金冠,那对羽翼丰满的凤翅两旁对称插两只祥云高升黄金步摇,每支步摇的周身都有数十条长长的金丝细线,延伸垂到万玉摇的双肩以下,为她奢丽华美的装扮荣添多许的尊贵。 制作她身上那套金衣的材料出自番邦,乃是上等金蚕所吐唤名“线雨”的金丝所织锦缎裁制剪而成。金蚕难得,使得“线雨”更是千金难求。 如今,此名贵锦缎制出的华服穿在万玉瑶身上,她却抱了一只猫儿在怀里,对它那四个爪子会勾坏衣料的可能毫不在意。 她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皇贵妃,与正宫皇后之位只差一步之遥,连皇后宫里还没用上的外贡新鲜物,天子也会偏心先赏了她用,这样被皇帝放在心尖儿的人儿,岂会吝惜区区一件宫服? 窝在万玉瑶胸 前的猫儿全身不足七寸长,生得胖墩墩,浑身雪白的长毛不生半点杂色,蜷曲起来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滚圆的雪球。正是因为这幅讨巧的模样的缘故,万玉瑶就给它的起名叫做“雪球儿”。 它最与众不同的特征就在眼睛上,并不似中土的家猫那般,两个眼睛不是的金色就是棕色,它那对眼睛一对清明透彻的蓝颜色。 恍是被万玉瑶柔软的手掌揉搓得异常舒爽,此刻这蓝眼毛白的猫儿眯细了眼珠,乖顺的伏卧着纹丝不动,一旁的冷青堂看着它那异常享受的姿态,只觉自己都想张嘴打哈欠。 “冷督主近来公事繁忙,今儿怎么想起到本宫这里来了?” 万玉瑶的玲珑玉指抚摸着怀里的猫儿,挑了远山黛的妖娆细眉向礼毕直身冷青堂凝睇。 他恭顺的站立,素白的两手拢在湛青的云纹大宽袍袖里,俊朗如玉的脸上凤目轻垂,红润的薄唇斜勾,那笑意浅淡的神色看得万玉瑶心里直痒痒。 听得皇贵妃问话,冷青堂忙含笑低眸,再次拱手: “臣刚下早朝便赶到娘娘宫中,一来是给娘娘请安。二来……最近刚刚破获一起贪渎大案,缴获到一件稀世异物。臣自认见识浅薄,特来晋献皇贵妃娘娘,请娘娘为此物掌掌眼。” “哦?”万玉瑶抚着怀中的猫儿,漫不经心的向冷青堂递个眼神:“拿过来,叫本宫瞧瞧吧。” 她已见过太多的奇珍异宝,眼下倒真没什么能够轻易激发她的兴趣。要说有,恐怕也就是眼前这座冰山般巍峨凛冽的人物了。 冷青堂凭空抬手,击掌三下。 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抬了一物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放到距离万玉瑶最近的金丝楠九凤小条案上。 是个方方正正的螺钿箱子,三尺高,对开的门扇一边一个精致小巧的圆环。 一个小太监轻轻拽住两个金环的打开小箱的门,立时,一笼温润醒目的红光从狭黑的箱子里倾溢出来。 万玉瑶精秀的桃花脸陷入默然的惊讶,放了雪球儿,她被冷青堂搀扶着,向那红光的源头慢慢走过去。 一个小太监将螺钿箱子里面的东西稳稳抬了出来。 这是一棵冠树形的摆件,小臂粗的树干上分出九条枝杈,通体红润,色泽鲜明,俱是珍稀的血珊瑚打造而成。 每条枝杈又有若干手指细的小枝,上面金线缠绑的圆叶繁密茂盛,均为水头绝佳的翠玉片打磨而成,造型逼真小巧。细观,就是叶子周身分布的脉络,以及叶子微小的锯齿形边缘都清晰可见。 整棵树共缀了九枚蛟鱼珠,大小俱有鸽蛋大小,通体散发着幽柔朦胧的白光。 树基栽种于一口撒金花的岫玉椭圆花盆内,土壤是些名贵的海蓝宝、松石碎粒。 围着条案来回踱了许久,万玉瑶敛了一脸的讶然,侧眸睨向冷青堂,笑意生出三分寒度: “冷督主,您可是司礼监的掌印公公,居然和本宫说不认识这么个好东西,是存心要戏耍本宫吗?” 冷青堂急忙垂低了眉眼,刻意将眼底饱含的精滑笑意遮掩干净。 “臣不敢!臣真不知这东西是何物。既然娘娘说是好东西,那它就是个绝世仅有的好东西。臣斗胆请娘娘赐教,让臣也长长见识。” 好奴才,不仅生了副俊脸,还长了张巧嘴! 万玉瑶深深剐了冷青堂一眼,难掩满面的喜色。 “若是本宫没看错的话,此物正是世间传闻的珍宝之冠,千年血珊瑚雕制的‘血瑚树’。血珊瑚乃万药之首,有暖宫养血、驻颜固体之功效,如若常置于女子寝阁中可保女体安康。而这三尺高的一株,通体枝杈天然、全无嵌接,这便是此株血瑚树价值更为贵重之处。再看那九颗鸽卵大的蛟鱼珠,传说是东海蛟人之泪幻化所成,夜见自亮,冬天遇火而暖,夏 时近冰则寒。世人有九九归元的说法,因此这九枚蛟鱼珠寓意吉祥如意,富贵恒通。打造基座使用洒金花的岫玉,彰显其财运通达之意。青堂,此株血瑚树乃是世间不多得的宝物啊” 万玉瑶指着面前火红耀眼的珍宝,一口气诠释清楚后,双眼好像被黏黏的粘在了那株火红的冠树摆件上,半寸目光也难再移动,两只桃花眼俱被贪婪之态纳满,一张娇艳的鹅蛋脸上全是喜色,已被那血瑚树放射出的流火的光彩灼得红彤彤的。 她的母家本是大羿国商界枭雄,海陆两界均有贸易往来,手眼通天。如今冷青堂进献之物是她早在闺阁待嫁的年纪听说过的,不想今日竟得以与它的真容见面了!冷青堂在万玉瑶身边悄然察言观色,勾唇浅笑,间笑意深沉: “微臣谢娘娘赐教……”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万玉瑶一旦见到这稀世罕见的血瑚树,断然是放不下了 站在血瑚树前沉默一刻,万玉瑶蓦地转身,低声问: “这是从那姓钟的府里抄来的?” “正是!” “这种东西你应该拿给皇上,怎么反而搬到本宫这儿来了?” 万玉瑶似笑非笑的追问一句,语气生出一分厉色。 冷青堂应对从容,边搀扶万玉瑶缓慢遛步,边轻声回话: “娘娘,您方才评价此宝贝乃是千年难寻的‘血瑚树’,那血珊瑚又是药中的魁首。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臣要是直接呈现到咱们万岁爷面前,被万岁爷把如此完整的一株千年血珊瑚当成是炼丹的奇材的话,那才当真是暴殄天物。臣想着,此宝天体富丽华美,与娘娘凤仪极是匹配,莫如先献于娘娘。如若他日由娘娘献于皇上,方能显示此宝的价值,更能体现娘娘对皇上的一片真情啊……” 冷青堂漫声说完,末尾语音挑高,用意颇深。 万玉瑶失笑,修长的指甲在他素白的指头上轻掐了一把: “你啊你啊,不愧是朝中重臣、身兼数职,真真儿的会说话也会办事!” “娘娘谬赞……”冷青堂颌首,唇边的笑弧深了一度。 这结果最是他想要的,只要万玉瑶收了东西,接下来的事基本上成了多半了。 “行啊,东西本宫先替万岁爷收下了!” 冷青堂答应一声,旋即对一旁的小太监挥手。两个太监着手将血瑚树纳入螺钿箱内,抬向后殿去了。 “说吧,有什么事来求本宫?” 万玉瑶漫步走,笑眯眯的斜了冷青堂一眼。 “微臣得了稀罕物,就不能拿来孝敬娘娘?” “你那点心思能瞒本宫?” 万玉瑶随行停步,扭身凝睇冷青堂线条分明、俊逸卓然的侧脸,绯色眸光闪烁明灭,丝丝缕缕的暧昧情怀若隐若现。 “大事没有,眼下确有一桩小事需待娘娘示下。” 时机成熟,坦明来意的时刻到了 冷青堂继续扶着万玉瑶,躬身垂目道: “钟思佑被斩,吏部尚书一职空缺至今。微臣是想,娘娘何不借此机会推举母家一可靠之人继任,尽早填上那缺空……” 万玉瑶闻言猛地甩开冷青堂的手臂,怒翻了桃花美目,面红嗔声喝道: “冷督主,你这是有意拉本宫下水吗?!” 女人翻脸还真是比翻船还快! 这万玉瑶生得花容月貌,确不是胸大无脑的妇人,居然转瞬就将他这顺水人情下面暗藏着的玄机识破了 然而,只许你假借本督之手除掉后宫之敌,不准本督将浊水往你身上泼一瓢吗? 要黑,你我一起黑 第二十五章 痴呆王爷 永宁宫 冷青堂浅笑着直视五官微拧的万玉瑶,表情镇定如常。薄唇轻启,声音犹如葳蓁沉吟,旖旎着摄人的磁性: “微臣对娘娘可谓掏心掏肺,娘娘却要这般揣度,真是伤透微臣的心了。瞧,娘娘的金钗有些歪了,微臣帮娘娘扶正……” 漫声话毕,冷青堂抬起手,纤长的手指捏了万玉瑶青丝一侧的金钗,轻轻向发髻里面推了两推,又将金钗上细长垂直的金线缕顺,才将素美白皙的手掌缓缓的抽回。 一系列动作都在寂静之中悠然进行,一股莫名暗昧的气息在两人身体之间绕旋,无比撩人。万玉瑶心头忽的一颤,怒火瞬息熄灭。 俏脸上恼羞成怒的神情完全烟消云散,万玉瑶与冷青堂四目对视。但见他俊美卓卓的面容淡然无澜,晶眸微眯暗含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深邃幽黑的眸底始终盘踞着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叫人多看一眼,身心如同被吸进去一般,思想意识都会无可救药的沦陷。 顺势撒娇,暖玉般曼妙的身子向他胸前使劲靠了靠,万玉瑶不高兴的努起樱桃唇瓣,用力晃着肩膀,金色丝比肩上的串串金珠流苏立即发出一阵轻脆的响动。 “你又不是不懂,那老家伙才死没几天,你叫本宫去找皇上推举母家人继任,这不明摆着往别人嘴里送话,好像本宫惦记吏部的肥差存心害了人!” “话是如此,可娘娘细想,您明白的道理未必他人不知,如今没人出头正为避嫌。储秀宫那位有孕,如果倚仗龙嗣向皇上进言保荐官员,皇上未必不肯依她。娘娘,当初您也曾说,朝廷用人,用谁都不如用自己的人最为可靠。趁大家后退之时您反其道而为,于圣上那里越能显出您与钟思佑之案毫无牵连。娘娘之心慧质颖洁,可试想其中的道理…… ” 万玉瑶转身,沉默着反复踱了几步。 冷青堂的话确实不无道理。 论起出身,许元姣并不如她的母家权势大,可如今人有了身孕,就等于拥有了独享特权的王权。 无论许氏是否惦记过吏部尚书的空位,若是朝中哪个官员先占了时机抢到吏部尚书的位子,后边又和许氏的族人勾结,那许氏母家的势力岂不越做越大? 更何况,光从那血瑚树上就不难看得,吏部尚书的位子确实是个肥差啊! 揣度多时,万玉瑶拿定了主意: “也罢,找个合适的机会本宫和皇上念几句。本宫母家有个堂兄现在工部任职,手下倒有几个幕僚。先随便抽个人去吏部补洞,等这阵风声过了,本宫再差堂兄找个因由换他下来!” “一切全凭娘娘做主就是。” 冷青堂拱手,垂低的长睫毛尽挡了眼底的精光。 “不过,本宫的事……” 万玉瑶将话说到一半,剪水双眸死死盯住冷青堂。 “娘娘宽心,臣自然将娘娘的托付时刻放在心上……” 万玉瑶柔柔一笑,泛着幽兰花香的玉手搭上冷青堂素白的手背,眼目与笑魇泛起几重媚态。 “多少日没来了,今个儿好不容易见着了,就在这宫里用午膳吧!” 俊逸的五官微微抽动,冷青堂慢慢的撤了手,缩进宽大的袍袖里。 “娘娘,微臣还有要事在身,就不烦扰娘娘了。您看,您这胸襟的滚边都被小猫爪子挠破了,万一皇上来陪娘娘用膳见到了,恐怕有失娘娘的仪态。” 目的达到了,他才不愿在这奢靡得晃眼的宫殿里陪这喜怒无常的粉骷髅多待一刻。 万玉瑶生得娇媚绝好不假,而冷青堂真正看重的只是她“皇贵妃”的身份。拉拢她,无非是为获得自身在权场上纵横驰骋的通关捷径罢了 万玉瑶诧然 低头,向自己胸襟上瞧去。 果然如冷青堂所言,棕粉牡丹花样的直襟处落下两道细而长的口子。这金锦最是脆弱,稍微压一下就会现出一条难看的褶子,何况她专门穿了它抱猫玩。 “讨厌,你的眼睛专向本宫这里瞅!” 万玉瑶佯装羞涩,对冷青堂笑责了一句。 他清冷淡然的笑笑,扭头抬高嗓音,吩咐殿外守候的宫娥: “来人,伺候娘娘更衣。” 宫娥进来的时候,他已向万玉瑶拱手欠身: “请娘娘更衣,微臣先行告退!” 万玉瑶张张樱桃小嘴欲语还休,须臾没精打采的对他摆手: “去吧……” 神色稍现恍惚,她似乎仍对刚才两人之间那些暧昧不清的感觉无比眷恋。 这人就是如此善变无常。 暖的时候体恤入微,感动得对方恨不得立马想要以身相许。 冷的时候却也拒人于千里之外,淡漠疏离得让人想死的心思都有。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求不得,让她每每辗转反侧,却也享受其中。 秋色萧条,偶尔阵风拂面,竟透着丝丝寒意。天倒是格外蓝,苍穹下红墙高清晰可见。柔和的阳光斜射琼宇一处,琉璃瓦的边角折射出暖金灼目的亮光。 回东厂的路上,冷青堂背手阔步,神色轻松。 程万里边上看着,便知道事成了。不过,既是相互利用,那万贵妃自然也不会白为东厂出力。 “督主,这次见万贵妃,难道她就没再提储秀宫那位的事吗?” 程万里环视左右,长长的宫墙两侧并无往来的宫人,就凑近督主,声音压到最低。 虽说是为了达成某事,可他总是希望,自家爷的双手能少沾染不必要的鲜血就尽量少沾。 冷青堂唇畔若笑,昂首抬高视线: “没提?没提她就不是万皇贵妃了!她那点心思,除了用在怎么变着法儿的挥霍国库银两之外,就只会祸害后宫!” “那许主子,当真保不住了?” “保,必须保!她那胎一旦是男婴的话,对咱们今后非常有用。”冷青堂极小声的答,语音绵薄,好像是从牙缝中生挤出来的音量。 事关重大,怎可高谈阔论? 多少感觉到有些压力,冷青堂转而皱了眉,自顾自嘀咕: “回去还要想个缓兵之计才好,既能不伤她们母子,还能暂时瞒过万玉瑶……” 刚路过右侧的角门,里面突然跑出一条黄色的影子,自冷青堂身后重重撞他一下。 冷青堂一个趔趄,所幸被程万里扶住,而那个疯跑的人却被巨大的反冲力贯倒,狠狠摔到地上。 程万里掺稳了督主,转身对那人咆哮: “不懂规矩的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再定睛看,他与冷青堂俱是一愣。 地上蜷缩的是个十七、八大的男子,身穿明黄锦袍,腰间一条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头挽官髻,髻上束紫金东珠冠,足蹬黄缎子引云纹锦缎小朝靴。 他生得面如冠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对眼睛虽俊气不凡,可眸子全无任何华彩,目光涣散而呆滞。 正是因为这双眼睛的存在,他纵然穿着华美卓然却显示不出丝毫皇家特有的贵气与威仪。不仅如此,那种浑浊暗淡的眼眸和呆滞的表情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并非是个正常人。 此刻,这倒在地上的男子面色惊恐的警惕着身材硕高的冷青堂,两手死死搂住怀中的布老虎,似乎颇为忧虑手里的玩偶会被眼前冷厉高大的男人夺了去。 “原来是宸王殿下……” 冷青堂直视地上 的皇族贵胄,拧眉幽幽自语。 宸王华南信,当今圣上的庶出皇子。十几年前孝皇帝才登基不久一次醉酒,幸了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致使宫女有孕,这才得了这位宸王。 那掌事宫女的命运不济,刚诞下麟儿被封婕妤没几日就因宫里走水容貌被毁而惊了圣驾,被皇上下旨贬去了冷宫,宸王由皇后带回坤宁宫亲自抚养。可一年以后,皇后有孕生下了嫡出的皇子,顺理成章被皇帝立为了东宫太子。 打那之后,宸王隔三差五身体抱恙,大病小灾不断。七岁那年,又一场重病后,宸王就此遗留下痴呆的后遗症,被皇后打发到宫里一角偏僻院落“梧桐苑”居住,并遣了一个太监、两个丫鬟和两个嬷嬷看护。 其实早在十年前宫里就曾有过传言,大体是讲是皇后的掌事宫女被皇上幸过以后就不受皇后的待见,可皇上一心期盼龙嗣,皇后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等皇子出生后命宫人故意纵火陷害婕妤,借机夺子。 之后皇后有了嫡出的太子,也开始看宸王不顺眼,处处苛责虐待,生生把个幼稚天真的孩子逼疯了。 冷青堂从来都当宫里那些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后宫争斗由来已久,其惨烈程度不亚于前朝官宦之间的博弈,更堪比两军的对垒厮杀。 愤懑的表情缓缓从俊白的脸上消失。即使眼前的傻王爷根本不懂得皇廷礼数,冷青堂却不想失了君臣的规矩,正襟向他拱手,欠身施礼: “微臣给宸王殿下请安。” 地上的傻子歪头,神色不解的望着冷青堂,突然之间一阵傻笑,嘴里“咿咿呀呀”的发音,含糊不清。 又见他高高举起了布老虎,像是在向冷青堂炫耀自己的好宝贝。 “王爷!王爷” 角门里面传出几声疾呼,进而跑出来两个老嬷嬷。 见到冷青堂,她们纷纷福了福身: “奴婢见过督主。” “嗯。”冷青堂轻哼一声,微微眨了下眼,算是回应。 程万里见状板起一张大黑脸,眼睛瞪圆,两只白岑岑的眼珠子与他黝黑光亮的皮肤对比明显,直吓得旁人不敢再直视他。 “你们就是照看宸王的宫人?!” “是,是……”两个嬷嬷心知肚明,这傻王爷又闯祸了,忙不迭的对千户大人点头。 “你们是如何照看你家主子的?!他出来乱跑,放才冲撞了督主,半天工夫你们才出来寻!” “奴婢向督主请罪……” “算了,无妨……”冷青堂挥手,直接打断嬷嬷兢战颤栗的声音。 侧眸,目光迅速打量过两个嬷嬷。 两人都是四十岁上下,全身绛色银线撒花宫衣,外罩无袖月白短袄,头挽望月高髻,发髻两旁插了素银的蝴蝶珠花和八宝篦子。 观她们衣着与头上银饰可见色泽光鲜亮丽,显然都是才置办了没多久。 相对而言,宸王身上的锦袍布料明显就很陈旧,且多处地方都沾了污渍,看来是许多天也未曾换洗过。 考虑到梧桐苑里的宫人不比他处,照顾一个痴傻王爷较比辛苦,出于安抚心思,皇后特殊优待,因此这两个老宫人穿着整洁靓丽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她们当差却不作为,对王爷生活照料不尽心,着实就有些过分了。 又念及这两个嬷嬷是皇后派来的人,冷青堂心中虽是对她们不满却不好多说,只声音沉沉正色道: “快把主子搀起来送回梧桐苑吧,当心地上冷,别冻坏他的身子。” 第二十六章 光天化日,别动手动脚 “哎,哎!谢过冷督主,奴婢告退。” 梧桐苑外,两个嬷嬷忙不迭向冷青堂又施了几个万福,逐向宸王走过去。 宸王就地打滚,两脚乱蹬乱踹,说什么也不肯合作,就是不从地上爬起来。 “不嘛!不嘛!我不回去,我还没耍够呢!走开,走开!” 抱着布老虎,宸王扬面,冲两个嬷嬷啐口水。 一个嬷嬷装出无度恐慌的嘴脸,突然对他大喊一声:“王爷,皇后娘娘来了” 这话好像镇妖的灵符,宸王果然马上老实了,盘腿坐在地上,将高挑瘦弱的身子颓缩为一个圆团。 他那脏兮兮的脸上遍布了惊惶、畏惧,年轻俊气的五官由此转形,变得扭曲拧然。 “不要,不要啊!皇后娘娘,不要打我,别打我” 宸王似乎真被嬷嬷的话吓坏了,双手抱头不住哭喊嚎啕,恍是曾经有过被虐的经历,身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如今又受了刺激,不可抑制的表现出一副东躲西藏、滑稽却又可悲的衰相。 “哎呦,王爷,慎言!慎言!” 另一个老嬷嬷显得惶恐不安,皱紧眉头探手捂住他的嘴。没料到宸王突然张牙狠咬了她的手指,嬷嬷扯嗓尖叫起来,迅速抽了手去。 再看那只树皮样干枯的老手,除两排痕迹清晰深陷的牙印以外,还留下一片泛着浊臭的口水。 老嬷嬷当即胸膛涨懑,只因冷青堂在场,才忍耐着没倒胃呕出来。 这时她身边的宸王开始放声嚎啕,泪水涌溢不止,满脸的灰尘立刻被冲出一条条的黑痕,整张脸看起来更像是个难看的花瓜。 刚才那出言吓唬他的嬷嬷按捺不住怒火直冲过来,二话不说直接倒剪了宸王的两个胳膊。 他摇头晃脑,神色委屈的抽泣: “布老虎,布老虎……我的布老虎……呜呜,你们欺负我,抢我的布老虎……” 被咬手的嬷嬷气得面色铁青,抄起地上的布老虎夹在自己腋下,尔后与同伙一齐生拖硬拽,楞将哭闹不停的宸王塞进了角门,一路朝梧桐苑的方向飞奔而去。 冷青堂立在角门外面一声短叹,无奈又同情的摇头。 宸王的遭遇令他想到了顾云汐,他们的命运确有相似之处。 他两个俱是出身高贵却在幼年经历蹉跎磨难,致使稚弱的身心落下障碍,从此再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 身子徒然一震,冷青堂脑中突闪过一线灵光。 凤眸眯细,修长的眼睫将他深邃眸底绽出的精光掩盖干净。 程万里见督主的身形许久不动,两道目光颇具玩味的直视角门深处,不解的小声问: “爷,您在看什么?” 冷青堂如若雕刻的白脸上浮出一抹复杂阴鸷的笑意,沉吟着: “本督在思考一个问题。倘若要一个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说他是该把襁褓中的乳臭小儿推上帝位,还是该选一个痴呆王爷作皇帝,才会对他自己的统治更加有利?” 程万里当即会意,垂眼轻笑,谄媚之声低到仅是他两得以听清: “回爷,自然是要选那没脑的傻子作皇帝。襁褓小儿总会长大成人,可那傻子……永远都不可能再变聪明。” “呵呵……” 冷青堂的目光从角门里撤回来,内里的光芒起伏明灭。与程千户默然相视笑过,颇有默契。 上午,顾云汐在南院自己屋里,坐在桌子边上砸核桃。 督主进宫上朝去了,几个挡头都在忙公事,萧小慎也没来找她。 桌上那篓子核桃是厂役孙秉前阵子老家来人带来的,自家种的才晾干,他就送了顾云汐一大袋子。今日得空,顾云汐准备把它们全部砸开,取了桃仁做糖糕的馅料。 有小厮在她屋外通报: “云爷,西厂的明公公找您 ?” “明澜?” 顾云汐诧异,把门打开,问小厮:“他找我干嘛?” “他过来拜见督主,爷还在宫里未回,明公公就说找您,现在人就在东厂外面候着呢。” 顾云汐紧皱了眉,预感到事情不妙。 她还记得自己刚来东厂那天,与明澜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他便是腻腻歪歪,当着督主的面他就对她拉拉扯扯。尤其是他看她那副阴森怪戾的眼神现在想想都会让顾云汐浑身不寒而栗。 上月末在校场,他故意给她难堪的事才过没多久,他居然好意思来东厂,指名道姓的找她? 这邪门的太监,到底想干什么 顾云汐抿嘴想了想,吩咐报信的小厮:“你现在马上去找萧爷,叫他到东厂外面找我,有急事!” 小厮领命离了南院。 四品带刀侍卫萧小慎是督主的近侍,自从顾云汐到了东厂,冷青堂出门基本都不派他跟随,只让他陪伴顾云汐,有事方便照应。 顾云汐在院里徘徊一刻,将与明澜见面之后的各种可能和应对方案考虑清楚后,稳步出了东厂。 大门不远处停着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 那车舆是用雅致名贵的香檀木打造,镂空菱形纹络的四壁俱以昂贵精美的紫绸装裹,左右镶嵌金箔与彩宝的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 顾云汐走出东厂大门并未见到明澜,只看到形容俊秀的秦钟倚在车辕一侧,以及站在高头大马旁边的赶车把势。 秦钟最先看到顾云汐,转头向帘子里面说了什么,很快,一只优雅洁白的兰花手挑了淡蓝的帘子,明澜从车舆里探出脑袋。 近些时日他风光得很。 西厂一直都在紧张筹建当中。钦天监根据天时地利人和的某种古老说法,经过认真选址以后,最终于京城西景门远了一块宝地,日夜赶工修砌官邸。朝廷又在距离西景门三里之外的闹市区琅天巷拨了一处府院,专门用作西厂提督府。 明澜摇身一变,从永宁宫掌事公公晋升为协理一方的西厂提督,换上皎白的飞鹤提督蟒袍与隐云纹的玄色绒缎高帽,玲珑妖娆的一个人儿也显出了八面威风。 早朝过后,出宫门时他看到东厂提督的轿子并未离开,想必是人还有要事被留在宫里了。明澜又在暗处等了一会儿,便吩咐秦钟绕道先奔东厂。 今日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看到向自己款款走来的曼妙身姿,明澜喜笑颜开。 尽管心里满是不安和反感,顾云汐还是在马车前停步,拱手施礼: “云官儿见过明督主,督主万安。” 一开口便倾吐出如风铃般悦耳清甜的声音,偏偏态度又那般恭顺,一声“明督主”叫得明澜飘飘欲仙,骨头都酥了。 明澜迫不及待从车里钻出半截身子,双目紧盯了顾云汐垂低的小脸,目光生出一丝昧色。 “云官儿,多日不见了,本督心里甚是惦念你呢!” 他这话没法接,顾云汐干脆不说话。 耳边响起他的笑声,尖利刺耳,比起冷青堂确实像个如假包换的公公。 “今儿你师父上朝没带上你?” 顾云汐摇头,不敢抬眼看他。 视野中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颚。 眼瞳中蓦地冲进一张放大了的桃花脸,额下的皮肤在玄色短绒高帽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 要说冷青堂的肤色也很白,那种白犹像一方魅力无边的暖玉,白皙莹润。而明澜皮肤的白色则属于赛雪欺霜、一种毫无血色的白。 与此同时,明澜也在细细打量近在咫尺的俏然五官。 秀眉杏目,小巧的鼻尖,唇瓣玲珑粉润,一双莹亮的眸子里全然写满了惊状与错愕。 凌厉的目光向她两耳各扫了一扫,果然有所发现! 明澜斜起一 侧嘴角,表情似笑非笑。 她的两只耳朵生得极是精致,如玉琢般的莹白、精巧,两片耳垂儿更是珠圆玉润、儒软而细腻。 然而在那寸温暖的软~肉中央,隐隐微小的孔洞是…… 明澜心中多少有了答案。 顾云汐微愣,随即倏地将头甩向一旁,心底“呼”的蹿起一团火焰,全是恼羞与愤怒的烧灼。 狠狠瞪向明澜,她重重沉声: “明督主请自重,光天化日别动手动脚!” 别具复杂的目光在顾云汐阴暗的面容间任意的游走。片刻寂静之后,明澜凝向她怒睁圆瞪的两眼,没来由的轻问: “你的师父……是不是也会对你如此?” “……” 顾云汐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又从苍白转为彻底的通红。 对明澜的无礼暗自恨得咬牙切齿,当务之急她决心迅速撤离。 强忍无度的震惊与恐慌,顾云汐迅速向后退了一步,话出口时语气如坚冰,生硬寒冷: “若无其他事,明督主请回吧!” 明澜斜身靠向车舆的边框,轻笑着观看顾云汐被逼得发了狂的小模样。 眼中,她更像只不禁挑逗的小猫儿正在弓背炸毛,向着对手不停的低吼发威。然而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喜欢。 “本督专程过来看望你,没说几句,你便要赶本督走吗?” 明澜笑着,从马车上俯看顾云汐,姿态有种居高临下的傲娇。 “督主快回来了,我还有事要做,就不陪您了。” 顾云汐决然话毕,转身准备回去。 车辕处的秦钟闪身蹿过来,迅速堵住她的去路。 “小子,我家督主的话还没问完呢!” 秦钟年纪不大,生的品貌端正清俊,脸上却是不见一丝表情,如此冷厉冰封的大活人看得顾云汐身子轻抖,脚下像被某种力量抓牢了,不能再挪动半分。 一只手掌从她身体另一侧突如其来,狠狠攥住她的手腕。 “啊……”湿滑而寒凉的温度,强烈的不适感与无尽的惶恐使顾云汐发出一声低吟。 明澜用力拽住顾云汐的手臂,将她的身子直接拉到车前。他得意的垂目,将她羞愤无措的神情全然收入眼底。 “你最好和本督说实话,云官儿是不是冷公公赐的名儿?你的真实姓名……到底叫什么?!” 顾云汐一阵胆战心惊。 明澜眼光最是歹毒,难不成自己女扮男装哪里做得不周,被他轻易看出了端倪?因此才会摆出咄咄不依的架势 “我不明白明督主的意思!请您放开!” 顾云汐假装镇定,内心却在乱跳不止,被捉牢的手腕在他湿漉漉的掌心做艰难的扭转。 明澜饶有兴致的看她抵死挣扎,轻声细语如若一缕不焦不燥的微风,悠扬婉转: “你不肯讲实话,可是会给冷公公招来麻烦的……” 这人还真是无耻奸佞之徒!从前一口一个“冷督主”叫得五体恭顺,如今刚披上西厂督主的蟒袍,就改口称冷督主为“冷公公”了? 也是急中生智,顾云汐突然停止了挣扎,挑眉昂首直视明澜。 他微诧,以为她肯认命听话了,头慢慢探向她,声音无抵的柔媚: “要不要随本督回提督府聊聊?那边好玩意儿多的是呢……” 顾云汐的身子纹丝不动,对着他蓦地潺潺一笑,如微光之下的粼粼水波,看得他骤然心醉。 他的眼光灼灼,像是冉冉燃烧的一团烈火。 猝不及防的,顾云汐身子死命向后退去。明澜的手臂用力拽着她,重心不稳,他的整个身子倾出了马车。 第二十七章 小心指甲(甜) “哎呀”明澜失声惊叫,阴柔尖利的嗓音听得顾云汐后背不自在的发紧。 “督主” 秦钟眼疾手快,眼看明澜头朝下倒栽下马车,迅速撑臂去接。人接住了,可他头上那顶崭新的短绒高帽却落到地上,沾的满是尘土。 待明澜站稳,秦钟从地上拾起提督帽,反复掸了又掸之后捧向明澜。 他清楚自家督主爱干净的程度几近洁癖,眼下崭新的黑帽沾了灰,脏不拉叽的颜色让他看到定是要火冒三丈。 “……督主,您的官帽……” 垂眼把高帽交给明澜,秦钟的脸色好不尴尬。 不出所料,明澜手捧了官帽,犀亮的黑瞳骤然紧缩为两个小点,白得不见丁点血色的整张脸面终于翻起厚厚一层红色。 翻眸狠盯顾云汐,正见她默声退在旁边看热闹,精巧细滑的小下巴微微扬起,轻挑了粉润的嘴唇,一副忍俊不禁又高傲的模样着实令他心生愤懑,却也为之神魂颠倒。 “云官儿,本督看你是活腻歪了……” “哼!活该,作茧自缚、自食其果!”她白了他一眼,解气的自言自语。 “有种你再说一次?!”明澜狠的叫嚣,愤然将双目张大。 顾云汐歪头满脸的鄙夷,双臂环抱时陡然想起什么,嗤笑道: “别说是一遍,就是再说一万遍也没什么!我是没种,你们有种?拿出来给我看看啊!” “你”明澜顿时被噎到无语,脸上颜色由红变紫。 秦钟这时如凶神恶煞附体,闷声冲到顾云汐面前一巴掌猛甩过来,带着冷戾迫人的阴风。 自家督主被个毛都没有的小子戏耍,身为近侍的他岂能袖手旁观? 秦钟是习武之人,掌速迅疾,这一掌要是落在顾云汐柔弱纤细的小身板上,不说完全骨断筋折,至少也会口吐鲜血。 顾云汐情知自己根本躲不过秦钟那掌的攻击,索性心一横,正要擎臂去接,身旁人影一晃,高举了钢刀,以刀柄直接架住了秦钟的巴掌。 “兄弟,别忘了这里是东厂,不是你们随便撒野的地方” 萧小慎轻蔑的眼神向着明澜横扫过去,接着又盯向了秦钟,犀利的语气好像刀片,话出口的刹那便能将对方轻而易举肃杀。 秦钟见状撤了掌,迅速闪身,目光阴毒瞪向突然杀出挡横的萧小慎,摆出随时要掐架的姿态。 “没事吧?” 萧小慎刚打东厂校场赶回来,此刻满头热汗,浑身**的,散着汗味。 来不及擦干额头,他一手提刀转身看向顾云汐,关切的目光在她身上身下打量遍。 顾云汐感激的摇摇头,不吭声。 对面的秦钟缓缓抽出随身的宝剑,对萧小慎冷哼一声: “你们这位小哥儿目无尊卑,出言忤逆我家督主,这笔帐要如何算,你们东厂总要给个说法吧!” “好啊!我来和你清算如何” 萧小慎瞪眼抵向秦钟,右手握了刀柄。 两对眼神在空气中静静对峙,一场厮杀即将展开 “小慎,不可无礼,回来!” 大门里面转出两道身影,分别是大挡头艾青和三挡头赵无极。 大挡头个头偏高,脸型方正,肤色红润,腮边一圈乌黑的胡须,宽阔的腰间别了一条竹节钢鞭。 三挡头边走边悠然转动掌上的钢球。随着指间的动作,两个钢球频频擦出的撞击声脆利而坚硬,叫人听闻的那刻全身毛孔急剧紧缩,没缘由的胆站心惊! 大挡头走到马车近前,向明澜含笑拱手: “明督主有礼了。在下东厂大挡头艾青,两个孩子年轻不懂规矩,冲撞了督主,还请督主大人海涵。” 明澜并不理睬他,立在马车前面背手唤回了自己的近侍秦钟。 定定看向顾云汐,他挑高弯弯的细眉,换上一副阴柔暧昧的笑脸: “罢了,今日本督原是过来拜会冷公公,既然公公不在,本督先行回府了。云官儿,方才本督和你玩闹而已,勿要见怪。” 什么,玩闹?刚才还气势汹汹想要打人,转身轻描淡写的两个字“玩闹”就想了事了? 顾云汐将嘴唇紧紧抿在一处,默然盯向明澜遗留在嘴角边深沉复杂的笑意。 眉尖紧拢,心头隐现出一丝不安的悸动。 马车上,明澜正襟闭目养神。 秦钟坐在一旁,怀里抱着明澜的官帽。因为它沾过土,明澜嫌弃,把它直接丢给了近侍,自己光着头,露出挽髻的黑发。 “督主,云官儿那小子看着老实,倒是满心鬼点子,刚才差点害您摔下马车,您干嘛不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好男不和女斗,罢了。” 明澜依旧闭目,只虚无的笑笑,脑中全是顾云汐万千娇美的一张笑脸,直到这张使他无限回味的画面被旁边刺耳的喊叫声击得粉碎: “什么?督主,您说他是女的” “嘶……你小子瞎嚷什么!” 明澜烦躁的睁开双眼,飞起一皂靴踹向秦钟的小腿。 “属下知错了……可是,您又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明澜睁眼平视前方,神色得意的解释: “方才本督故意拉她近身时看得十分清楚,她左右耳朵上扎全了耳眼儿。就算养得再为娇贵的男孩,至多左耳垂上留一个耳眼儿,两边扎全的,除了姑娘家还能有谁?更何况……” “何况什么?” 秦钟正听得入神,明澜突然停顿,就忍不住追问。 “更何况近日探子已经带回消息,两月以前冷青堂离开东厂数日,回来那晚虽有官轿随行,可他却是一路骑马赶回了东厂。那时本督还是永宁宫的掌事公公,曾奉皇贵妃之命多次去东厂传冷青堂入宫,对当时的事记得尤为清楚!也是那个时候,东厂里面就多出了云官儿这个小人物!如果本督没猜错的话,那晚冷青堂骑马,那官轿里抬的,定是他的徒弟云官儿了。” “如果他是女的,那她到底是什么人?冷公公为何又要把她藏进东厂?” 秦钟越听思路越乱,思路乱,他也越觉好奇。 明澜冷笑:“本督也想知道云官的真实身份,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神通,竟然能让那个冷情冷性的东厂提督也动起怜香惜玉的念头来了!秦钟,关键还要从贡院那头下下手啊!” 秦钟面露难色,不住嘬牙: “督主,那头一直都有东厂的人亲自监管,咱们的人着实安插不进啊……” 明澜听后弯眸隐笑,轻飘飘的说道: “没关系,无法安插就不要安插,想个办法……让贡院由我西厂接管便是。” 冷青堂刚回来就听萧小慎禀告明澜在东厂外面闹事的经过,他过来看望顾云汐时,正看见她在桌边砸核桃泄愤。 见到督主,又看看满桌狼藉的核桃渣,她的小脸顿时闷得鼓鼓的,又委屈又气愤,一对清澈的杏核眼睛波光粼粼的涨满了水雾,叫人看了心动却也心疼。 稳稳坐下,冷青堂又让顾云汐将她和明澜当场对质的过程陈述了一遍。听到最后,他面沉似水,深邃的黑眸里面光芒涌动,寒意四射。 “督主……” 顾云汐向他凝滞的眼神只望了一眼,就被那股子森寒阴利的劲头螫到身形猛然一颤,身体里汩汩流动的血液仿佛刹那之间停止了流动。 悄然无声的,冷青堂自行遣散了满腔的怒气,温润如玉的面容平静如初,含了优雅随意的笑颜。 “丫头,你这次做对了一点,知道是哪里吗?” 顾云汐望着他,懵懂的摇头。 “你肯对着他笑,才使他轻易放松了警惕。若没有近侍在场,估计明澜被你从马车上拉下来后必然摔得不轻……” “他活该!”不等督主说完,顾云汐迫不及待的 噘嘴骂一句,剪水双眸里面浸满余怒未消的恨意。 冷青堂望定她,沉默片刻,蓦地开口: “丫头,不要随意将喜怒暴露在眼中。记住,对付自己无法对付的敌手,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微笑!笑可帮你掩盖仇恨,掩盖杀机,能保护你,也能助你将力量强大的敌人率先置于死地。” 冷青堂平心静气的说完,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分明就是有意教导徒弟,要放松,保持平静。 顾云汐听进了七分,三分还需慢慢理解、消化。两眉之间褶叠起的浅皱徐徐舒展开来,她对督主投去一笑,形容乖巧: “云汐明白了,谢督主赐教。” 冷青堂含笑点头,又向一片凌乱的桌面上瞧了瞧: “你这是在做什么?” “砸桃仁,过后研成粉拌上白糖霜,再过几日就是重阳节,到时候该做花糕了!” 冷青堂只觉不可思议,失笑道: “想要桃仁,差人去街面上买来就是,何必费这些精力?” “买来的与自己动手做出来的东西,情致不同嘛!” 顾云汐歪头翻看督主一眼,清澈甜甜的嗓音微微上挑,调皮却也撩人。 尔后她不再吭声,浅浅努起樱桃小嘴,握了巴掌大的小榔头继续动手。 冷青堂兴致盎然的坐在旁边,看着她一手核桃、一手榔头的敲了几下之后放下工具,又用纤白的手指头剥开片片碎裂的核桃皮,灵巧的摘出裹在皮子里面的桃仁。 刚刚剥了两个核桃冷青堂便看不下去了,抬手拦了她。 “别剥了,留神伤了指甲。你就不能歇会儿,陪我说说话?” 柔柔的语气,其中暗含一丝委婉的请求。 将两只暖暖柔滑的小手握进自己手心,他垂眸细看。 小手上的水泡已经全消了,浅薄的干皮几乎掉光,所幸没留下任何细茧或是疤痕。 可是剥了许多核桃,此刻这几只娇嫩如青葱的手指头俱都泛着微红,柔软的指腹被坚硬粗糙的核桃皮硌出多个深浅不一的小印。 冷青堂心头骤然一软,大手轻轻摩挲小手,为她抚平指头上密麻的小坑和一手的核桃碎屑。 经年官场上行走往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他久已习惯为自己戴上各色假面,以应对权利角逐中随时都有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时间越久,那些假面就如生根似的牢牢紧贴在他尚有肌肤温度与触觉感知的真面之上,越积越重,压得他无法喘息。 甚至更多时候,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清楚,这诸多的面孔之中哪一张才是他一息尚存的真脸。 顾云汐,这个娇憨可人、清甜得犹如一缕泉水的小丫头,是唯一能令他心甘情愿放下那具冰冷僵硬的假面,不仅对她示以真容,更愿以真心相待、将她捧在手心里暖着的人。 有她陪伴在侧,他完全能够卸下所有的戒备,也只有这个时刻,他才能寻回自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还是曾经那个拥有七情六欲、真正活着的华南赫 顾云汐傻傻的坐着,感受到从那双坚实有力的大手传递过来的丝丝暖度的同时,耳廓渐渐卷起一抹燥红。 双手倒不是头一次被他用大手握着,心跳却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激烈。 伴随不断加剧的心跳,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从顾云汐心底漪荡而出。 此刻的她,紧张却也心存几分忧虑,如此闷重的心跳声会不会被督主听到,从此,自己种种复杂难言的心事就再难瞒过他 晶莹清浅的眸光辗转流闪,顾云汐羞羞向着督主冠玉之面上看了一下便迅速移到旁处。 轻喘几下,滑溜溜的小手从温暖的掌心里静悄悄逃脱出来。她抿唇低头,涩然笑了笑,将自己的小手藏到了身后。 第二十八章 爷非太监(高甜) 屋子里 顾云汐再抬眼时,惶然含羞的目光正对上督主的双眸。 此刻,这对幽夜般漆黑的世界已被一团火样的光芒点燃,华彩灼灼,宠溺非凡,暖得顾云汐全身软绵绵的,好似已被那对耀眼夺目的光芒侵吞、融化。 她已羞得无处躲藏,在椅子上坐立难安,耳廓的红色迅速蔓延开来,浸染了整张娇媚诱惑的脸庞,就像一朵瞬间绽放吐艳的晶莹花朵,令冷青堂凝神不已。 各种补药精心调理了好一段时日,现今顾云汐身上的痼症得以控制,退去满脸枯萎干黄的锈色之后,她的容貌竟然发生了惊人的逆袭!而这种美与皇贵妃万玉瑶的不同,乃是一种未谙世事、如水中芙蓉的清新韵色,是种别样清纯的诱惑。 有感顾云汐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惶惶局促,冷青堂暖融融的笑笑,将目光转向旁边。 依然舍不得走 他向桌上瞧了一眼,眉眼弯动,神色温柔而浅淡。 “我帮你做。” 撸起宽大的袍袖,他素白的两手在桌面上来回拨动几下,很快就把一桌乱糟糟的东西理清,核桃皮、核桃仁分作界限清晰的两个小堆,摆到她的眼前。 之后他捏起囫囵的核桃,握了榔头砸起来。 大概是习武的缘故,冷青堂把控腕力的程度相当好,不需太过用力,榔头只轻轻落了两下,灵活弯动手指,他就能把一整个核桃仁完整无缺的取出来。 “当……当……” 敲击声不大却节奏清晰分明,听进耳中落在心里,使人感觉不焦不躁。 顾云汐默不作声在一旁望着,陶醉的同时也感觉极其不可思议。 湛青的蟒袍,盘于胸膛正中的四爪蛟龙张牙舞爪,这样的一套官服给面如冠玉般的无暇男子多添了几种巍凛,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神,拥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力量,冷淡而疏离。 如今也是这道湛青俊长的身影与她近在咫尺,正在专注而享受的做着寻常人家再琐碎不过的杂事。 浑然天成的英俊样貌浸于一线阳光之中,凉白的皮肤表层被镀上了一色浅金,再峻利的面容也显得温柔起来。 侧面看去,那轮廓清晰的半个脸庞更加线条分明。此刻,这俊美无俦的男子垂低了长睫,薄唇扬起些微弧度,携着随意似无的笑意,点漆深邃的眼眸溢起幽微的波澜。 云汐单手托腮靠在桌边,凝睇身旁曲线优扬俊美的侧脸,不知不觉中竟然入了迷。 无意之间冷青堂偏头,正看到顾云汐那对痴痴打过来的目光。她竟然毫无反应,仍旧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他表情一怔,旋即默然的笑笑。明明有一股暖流从内心深处猝然涌起,他却是神色自若,全一副对她的失态毫不敏感的从容。 随手捏起一片桃仁放到她的唇瓣上。 “丫头,要不要尝片桃仁?” 别样的触感使她身子轻轻一震,惶然回了神。嘴唇上兀然抵上个东西,她根本没法回答。刚微微张嘴,桃仁就被塞进了口中。 似是无意,他的食指从她嘴上撤去之时轻轻抚了抚她的下唇。儒软娇嫩的肌肤一经异性手指的抚触,瞬息间,异常酥痒的感觉传遍了她的周身,全部神经像是被唤醒似的,让她轻灵的身子止不住的微颤。 顾云汐再度脸红心跳,但是任凭怎样,内心对他这种行为也产生不出丁点厌恶。 含了被督主强塞进嘴里桃仁,她在浑噩中却忘了嚼。 冷青堂含笑不语,目光灼灼的直视顾云汐,看她娇柔清丽的小脸儿一侧被桃仁撑出个小鼓包的俏皮样,眼眸浅眯,纳满了无限的宠溺。 继而,温暖的大手再次向小手覆过去。这回她再没躲避,转眼不再看他,一对眸光莹莹流闪,含羞无注。 屋外的扣门声极不合时宜 “爷,书房那边都准备好了。” 门外多了一道魁梧高大的黑影,掌邢程万里适时提醒督主。 眉头轻皱,冷青堂显出一丝的无奈,缓缓放开顾云汐的两手。 “督主做什么去?” 刚才还在躲他,眼下见他真走,她居然有些不舍。 “处理一些急事,我先去了,晌午的时候你记得要好好歇会儿。” 冷青堂微笑着说完,出了顾云汐的屋子。 书房是东厂提督批阅公文、处理机密事务的专门场所。冷青堂立的规矩,一旦他进入书房,没有特殊传唤,其他人等不得靠近这边半步。 冷青堂先行进去后,程万里守在廊下四处望望,十分谨慎,随后也闪身走进去,警惕的闭紧了门。 沉香木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半透的玛瑙碗,里面是半碗深褐色微粘稠的液体,隐隐泛着股子冷香的气韵,是程万里亲手熬制的药剂,一刻时辰以前就晾在这里了。 待冷青堂坐上长榻,程万里就将这碗药交到他的手中,恭敬的垂眸说道: “督主,药温了。” 冷青堂一手端了碗,一手捏了玉髓的小勺,默默将药汤全部喝完。空碗递回去,接过茶水往嘴里送了一口,漱了漱直接吐进口盂里面。之后,他褪去提督蟒袍,只穿了中衣仰面躺到长榻。 程万里将督主中衣的斜襟又向外打开一些,袒露出半段素白无暇的颈子和坚实浑厚的臂膀。 铺开榻上的烟雨挑银丝撒花薄被盖在督主身上,程万里走到旁边半人高的箱栊前,从小抽屉里面找到一根长长的棉线和一盒女人上妆用的香粉,又回到长榻前曲身坐好。 凑到冷青堂耳边,程万里低声提示一句: “爷,属下要开始了。” 冷青堂合了两眼,缓声回道:“有劳……” 程万里打开香粉的瓷盒,用棉扑蘸了一些细腻香滑的白~粉涂满督主的整张脸上后将粉盒放到一旁。 拿起棉线,程万里用牙齿衔住棉线一端,左手的拇指、食指在棉线中段灵活绕过,右手拉住棉线的另一端,协调的拉拽棉线,在督主的额头、脸颊和下颚上面轻轻的滚动。特别是下巴和两腮,他用棉线反复刮擦了多次。 棉线紧贴着冷青堂深刻起伏的脸部轮廓,细致无声的摩擦过面容的每一寸肌肤,有轻微如针刺的痛感阵阵传来。 冷青堂紧闭着眼,长羽般丰满浓密的睫毛弯立在寂静无声的空气中,栗栗的颤动不断。 少顷,这一环节进行完毕。 程万里扔了棉线,起身从四腿高角桌上取下一个汝窑腊梅花的方盏。盛在里面的是些淡绿色的冻状膏体。他用一个木棒挑起一些向督主的两腮和下巴上厚厚的涂抹一层。 绿色膏子的味道较为奇特,闻起来尖酸刺鼻比烧醋的气味更浓。 整个涂抹过程中,程万里也被这样刺激的怪味道薰得两眼发辣。 横躺在榻上的冷青堂虽是闭着双目,可那股怪味却直接穿透了他紧闭的眼皮和口腔,呛得他鼻头晶莹发红,一双眼角不断渗出眼泪。 程万里精心守在督主的身边,看到他流泪,忙用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眼角,试探的问: “爷,您感觉怎么样?” “没事,我禁得住!比起在二十三年前那场阴谋中被杀、以及无辜枉死的郑氏满门几百条性命,我所受的这点苦楚又算得上什 么……” 冷青堂嗓音沙哑、疲惫的回答。 程万里脸色严肃,长久皱紧眉头的习惯,已经使他两眉处的皮肤折出一道不浅的竖纹。不经意的看去,好像生在额头上的第三只细眼。 向督主脸上快要干掉的绿膏子上又望一下,他隐隐的叹了口气。 “属下唯一的心愿,就是风云际会之日早些到来,督主可为先皇报仇雪耻,为郑国公、老督主申冤平反。只要督主得以恢复皇氏真身,就不必再受这种罪了!” 掌邢千户程万里是东厂前任督主边默的养子,自幼与冷青堂相伴长大,对外两人是督主与千户的上下级关系,内里却是亲如手足,是冷青堂最信任的人。 自然,全东厂里面唯一知道冷青堂的真实身份的那个人,就是他程万里了。只有他最清楚,自家督主正是为了达到某个鲜为人知的目的,乔装扮成了太监混入宫中,摸爬滚打了多年才有了如今的高位和权势! 自始至终,自家督主都是个如假包换的纯爷们! 之所以他能在宫中假扮太监二十几年都没被人发现,一是有前任督主暗中协助,二是仰仗于他所传授他的“锁阳”秘术。 这种秘术分为外调与内功。 顾名思义,外调就是利用特殊药物调制的膏体敷脸,将男性须发浓密之处的毛腺暂时封闭。 程万里刚才为督主下巴和两腮上涂抹的绿色药膏就有这种功效,每半月需涂抹一次。 皇宫里去势的太监,除了不长胡须之外,皮肤也是相当细腻柔滑,程万里以棉线为督主净脸,便是让他的脸部皮肤看起来光滑秀美,与宫里的真太监比起来不分伯仲。 而内功方面,就是运用气功心法,暂时隐匿喉结这个外露的体征。 冷青堂在长榻上安静的牵动唇角,似有一抹笑意悄然划过,森然而鸷毒。 他的记忆被程万里的声音带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天,也是那天,四岁的他的童年世界里,如影随形的就只有仇恨的记忆与复仇。 “那些人……那些曾经带给我们无尽的痛苦、如今却隐在暗处安稳无忧度日的罪人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一字一句从牙缝里绷射出来,清澈而犀利,声音沉缓之中透射出无尽的咒毒、怨恨。 程万里沉思一刻,突然道: “明澜上午跑到东厂闹事,依属下看来,别是他识破了云丫头的身份了吧?不然如何那般嚣张!属下已经让贡院那头加紧防范,不怕云丫头的女儿身暴露,怕只怕西厂的人顺藤摸瓜,查出她与郑氏有牵连。” “做的不错……”冷青堂语气淡淡道:“西厂那帮乌合之众,我早晚也要将他们收拾干净。” 冷青堂对明澜的奸诈嚣张心里有数,这西厂提督椅还没坐热,他的爪子就迫不及待往东厂这边伸过来了。时间久了,他和他的西厂绝对会成为他举事大业路上不小的威胁。 下巴上的膏子已经干透了,再也感受不到刺激的气味,冷青堂徒然打开两眼。 程万里端来一盆热水,伺候督主净面。擦了脸,抹上薄薄一层护肤的脸脂。再看冷青堂,俊逸的脸颊尤为棱角分明,白皙的皮肤好像久经温水浸润的暖玉散发着微微细腻的光辉,眉眼五官色泽清晰浓重,一副清雅朗逸的容貌让程万里看着也不免几分心动。 他不禁联想,督主若是恢复男子正身,他的相貌又会使多少京中的美女为之沉沦、倾倒! 第二十九章 勿近女色 接下来,冷青堂马上就要展开“锁阳”秘术的至关重要的一步,即以内力封锁周身几个穴位的气功。 只有如此,他才能更像是一个去势了的太监一般,于外表显示不出任何易被人见的男性体征。此外,施展内力,催动周身经络、血流高速运转还可使方才入肚的那碗药的效力得到最好的发挥。 那碗药本是一种调身养颜的秘方,是他伪装太监的又一种方法,常服可使皮肤细腻柔滑,容颜清然俊美,对身体不会有任何伤害。 冷青堂在榻上盘膝而坐合了两眼,两掌交叠自然举在胸前,一口内力自丹田处提升起来。掌心相互反向逆转,两臂顺势向前一推,片刻之后缓缓落下。 自行吐纳、调息的同时,他俊白的脸上颜色逐渐转红,额上渗出密密的细汗。 又是一炷香的工夫后,冷青堂收了内功,气息微匍着睁开了双眼,眼神中满是掩盖不住的倦意。 程万里为督主呈上一方湿帕,看他坐在榻上拿着帕子边擦拭额头边微微气喘。 “督主……” 程万里垂手候在榻前,虎背稍弓,眸光刚投向督主旋即落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艰难模样。 冷青堂早就察觉到自己身旁的那张大黑脸上显露出少有的犹疑表情。 “万里,你我不算外人,有话直说。” “督主……属下有句话一直憋在心里,原本不该过问督主的私事,可……可属下受老督主之托,无论如何也会护好了爷……” “有话但说无妨。”冷青堂神色羸羸的重复了一遍。 其实不需千户大人再多解释,一向慧黠如他,冷青堂此刻又怎会不清楚能让性情从来都诚质无华的大老粗如此百爪挠心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督主,属下看得出来您对云丫头有心!” 程万里用力咽一下口水,把想说的话一口气倾吐干净,垂头盯着地板闷声继续说: “那丫头心细手巧,模样也生得标致,的确极是招人喜欢。可是,可是……老督主生前一再强调,‘锁阳’秘术最大的禁忌,就是女色” “所以呢?” 冷青堂手托着脸帕坐在榻上,毫无阻力的目光径直视向程万里,眸色沉了又沉,简单的一句反问里听不到任何的语气。 一时间,异样而锐利的眼神将忠诚的千户大人逼到心慌意乱,“扑通”一声两腿着地,索性跪到督主的榻前,急急的辩解: 属下多嘴,愿领责罚!只是属下对督主一片诚心,日月可鉴啊” 他今日表现得如此惶恐而焦躁,只因方才进南院的时候,从顾云汐虚掩着的门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当时,他的爷和云汐那小丫头彼此挨近坐着,手拉着手,郎情妾意的甜蜜样子从心里面直溢到了各自的脸上。 顾云汐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小模样也越发水灵灵的惹人喜爱,这东厂的南院都是她与督主两人加一个厂役在住。 万一哪天自己没留神看不住,那边孤男寡女、**的烧起来,那后果的严重性使得程万里想想都坐立难安。 “锁阳”秘术三分靠外调七分靠内功,一旦自家的爷沾了女色,任凭什么灵丹妙药或是绝世神功,都再难掩饰得住他的男性体征了。到那时,一切筹谋不但将要落空,爷他恐怕还会惹上杀身之祸! “起来吧。” 榻上的冷青堂披了件便服,对程万里缓声命令,清朗卓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见他依旧直挺挺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诚惶诚恐的黑脸让冷青堂为之轻叹,随即抬了一只手将他扶了起来。 想想这许多年里,在风刀霜剑之中如履薄冰的又岂是他独自一人?有时,偶尔脆弱的爆发,或者感到再难承受的时候冷青堂总是在对自己说,不为别的,就算是为这些忠心跟随他、陪他、保他护他的人,也要一心坚持走到底 “督主……” “万里,我清楚你对我忠心不二,对你的忠心我也从来没有半刻的怀疑……” 边说边从榻上站起,冷青堂径直走出几步,背对程万里向空气中平视,幽幽说着: “我承认自己对云汐确是情难自持,我也不清楚这样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的。总之,与她在一起时我会非常轻松、快乐,可以感觉到自己这幅身躯尚未麻木,甚至还能确信自己还是曾经的华南赫!可你我一起总共二十三年的交情、二十三年的谋划,你认为我是那种仅为一己儿女情长便要断然放弃使命的人吗?” 瞬间转身,冷青堂神色平静的注视程万里,言语间口吻尤为的笃定: “无需多虑,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是!属下多虑了……” 心中的顾虑完全被打消了,程万里展开两眉之间紧皱的竖纹,欠身向督主拱手。 “无妨……” 冷青堂轻笑一下,继而又想到了什么:“过两日把江太医请过来吧,替云汐把把脉。” “是,属下会去安排。” 刚刚提到了顾云汐,冷青堂这时候想起她的癸水之期就快到了,届时的几日又会是昏血的她最难以承!!受的,务必要早做安排,提前安排太医过来诊脉。 九月九,重阳节 一年一度的重阳节在大羿国是个吉祥、喜庆的隆重节日。 几年前,孝皇帝每逢重阳佳节都会组织群臣出宫远足,登玉酆山赏花踏秋庆祝。 自从太子薨毙,皇上就开始沉迷与修道炼丹,时逢佳节便沐浴更衣后直接在皇宫的丹房里闭关,今年重阳也是如此。 皇宫里冷淡萧条的气象却没传染到民间。 这一日重阳,街头巷尾从商户到民宅、家家户户早起张灯结彩,院落门外遍插了茱萸,摆放了各色的菊花。 深秋晨起最是寒凉。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各处高矮的房檐屋脊俱被一层潮湿的薄雾笼罩,粘腻的水汽贴在曲曲弯弯的黄土便道、青石路面上,鞋踩在上面不免感觉到些许的湿滑。 这并不影响市井百姓们出门踏秋赏菊、自娱自乐的愉快心情。卯时伊始,大街小巷陆陆续续人头攒动起来,进而熙熙攘攘起来…… 顾云汐很早就期盼着重阳这天的到来。 督主天不亮就直奔了皇宫。皇上早朝之后就会闭关多日,故而今天的早朝很重要,绝对不容缺席。 督主前脚离了东厂,顾云汐后脚也活跃了起来。 南院外面有动静,萧小慎来了。昨天,顾云汐就和他约好了今天的计划,他可真准时 顾云汐把萧小慎高高兴兴迎进了南院,一起扎进了督主专用的小厨房。 顾云汐要在今天露一手做点心的绝活,萧小慎太兴奋了,根本睡不踏实,因此起的也比较早。 他可是云汐妹妹的仰慕者,能吃到她亲手做的甜点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荣幸,如同受了皇恩赏赐一般,让他连做梦都能笑到流口水。 南院的小厨房眼下共 养着三名厨子。一个负责炒菜,一个负责洗菜、生火,另一个负责面点和打杂。 见顾云汐进了小厨房,这三个厨子立刻摆出冷淡的表情。 他们眼里,她不过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还整天抱着个药罐子,形容娇弱、病气。昨天晚上她突然跑过来说今早要用厨房做点心,他们听后就极为不屑。 他们好歹都是从师十几年的名厨,其中烹炒厨子所拜的师父还是从皇宫的御膳房里出来的。 如今一个个四十几岁的人,在东厂专门服侍督主十余年,怎么会轻易看的上一个小孩子? 顾云汐在贡院的灶上呆过的年头也不短了,刚过八岁就跟着厨娘们学做菜学白案,光练习切萝卜丝就练了一年多,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 同时,她深谙这些大厨子的脾气,越是有看家本事的人反而太过刚愎自用、嫉贤妒能。对待能耐不如他们的人只会随意踩踏磋磨,而那些比他们有能耐的又受他们嫉妒。 此外,这些厨师还有个最大的通病,就是忌讳别人使用他们的灶台和炊具。 曾经,顾云汐亲眼目睹过贡院的两个厨子因为争抢灶台而发生口角,继而引发激烈的拳脚械斗。 眼下顾云汐完全看得出来,南院这三个厨子对她并无好感,只是碍于她是督主的徒弟,不敢明着挤兑。 面点师傅姓安,看见顾云汐和督主的近侍一同过来,悻悻的指了指木案上的一个瓦盆: “云官儿,你要的糯米面儿在放盆里。” “多谢安叔,你们去歇着吧,这有我呢!” “这孩子……挺能耐啊……” 安师傅面无表情嘀咕了句,尾音高挑明显带出不满的情绪,和其他两个厨子彼此使个眼色,逐个退到院子里面,只等着看顾云汐的笑话。 萧小慎围着三个灶台左右看了看。两个没点火,灶膛子里面连块劈柴都没填,是空的。 另外一个灶膛子里面嘘嘘冒着微弱的火星,离全灭只差时间问题了。 萧小慎为难的皱眉,嘬着牙花对顾云汐说道: “我说云汐妹妹,你就不能提前嘱咐厨子,让他们给你留个火?” 顾云汐揭开了瓦盆,萧小慎对着灶台发牢骚那功夫她正往盆里那汪被热水烫得发糟的江米面上看。 专职厨子不该不懂,江米面最忌讳兑滚烫的开水,眼下这样的材料根本没法再用 顾云汐情知是那三个厨子暗中捣鬼。 她昨晚过来的时候特意和他们提过今早要做重阳节的花糕,明事理的人就该提前为灶台留火。 从清晨给督主忙早膳到现在,总共才过了半个多时辰,正常情况之下灶火不该虚成这般。 “我去柴房抱些柴火过来,咱们自己生火。” 顾云汐抚平额边的乱发,云淡风轻的提了一句。 纵使心里有想法,她也不愿意向萧小慎提及。下厨做吃食原本就是个人爱好,谁没想着和厨子们抢饭碗,自己初来乍到的没必要把事情闹大。 听倾慕对象说要去抱柴,萧小慎急忙拽住她,温和的笑: “你留在这,我去!女孩子怎么可以干重活?” 顾云汐抿嘴调皮的笑,眸光跟随萧小慎的脚步寸寸平移,晶莹剔透之中暗含一丝狡黠。 哈哈,果然叫来小慎哥帮忙最是没错,他最会听使唤了 第三十章 重阳花糕(下下章高甜) 不大会儿工夫萧小慎抱来柴火填进灶膛,顾云汐点火,萧小慎坐下推风箱。顾云汐在灶上坐了个水壶就匆匆去忙其他事了。 火升起来后,距离烧旺还有一段时间。利用这段空闲,顾云汐开始动手制作重阳糖糕。 糯米一海碗量过米筛除去沙石,用清水反复洗净,投入冷水浸泡备用。 接着去拾掇瓦盆里的江米面。由于厨子故意捣乱往盆里兑了热开水,面基本上全熟了,和不成团了。 顾云汐把瓦盆里的东西全部倒掉,去储柜里找新的。 盛放江米面的袋子空瘪瘪如也,白花花的江米面爬在布袋的最底,所剩的量也不多。 顾云汐咬牙,恼恨那三个厨子太过阴狠。暗中使绊子也就罢了,好端端糟蹋粮食她看了都心疼。 见顾云汐立在储柜前面神色迷茫的沉默不语,萧小慎转头问道:“云汐妹妹,你怎么了?” “没事。” 答话的那刻顾云汐脑中迅速想出了补救的办法。飞快从柜里翻出豆面、白面,按比例取量,用细筛子逐一筛过之后与余下的江米面混合倒入瓦盆。 取适量清水兑进面盆,三种面混合均匀,再把瓦盆坐到火上。 “小慎哥,火可以了。” 萧小慎停止拉风箱的动作,站起来观看顾云汐忙碌。 顾云汐手持炊勺缓速搅拌瓦盆里面的白浆,搅拌的方向始终如一,没有随意改变。跟随她的动作,瓦盆边沿的白浆不断鼓起一个个的小气泡,白浆越变越稠,颜色逐步变深,直至姜黄色。 差不多了 顾云汐心里有数,取来两块湿水浸过的屉布往瓦盆边上裹。 萧小慎拉开她:“这活我来!” 帮她把大瓦盆从灶台上取下来放到木案上,他盯着里面冒着热气与豆香的面泥眼睛发亮,疑惑的问: “现在我们做什么啊?” “这边交给我,你去再把火烧旺些,坐上两屉蒸笼。” “好嘞!”萧小慎爽快的应承,做事去了。 顾云汐向瓦盆里的面泥上摸了一把,温度很烫,不便下手,就转身回了自己屋,取来两个小瓷瓶和鼓鼓一大袋子的干货。 这是她随几个挡头上街那回买回的栗子、红枣和甜橘干,还有之前自己和督主两人剥的瓜子与核桃仁。 玻璃瓶里是染料,是她从不同鲜花、蔬果里萃取的浆汁,不仅缘自天然,且这染料本身还自带着花果的清新香气。 顾云汐找来捣器,把大布袋里的干货放入捣器里,用木杵用力捣得到粉碎,又拌上蜂蜜、桂花酱。 “什么酱,真香!” 萧小慎鼻子最灵,早就嗅到那股子浓香的桂花酱里交~杂着不一样的百果芬芳,气韵扑鼻,每缕都是沁心的甜美。 他凑到顾云汐身边,伸手抢过她拌酱用的木勺子往自己嘴里塞。 “干什么,还给我!” 顾云汐气得用手捶他:“这是过会儿做花糕的糖馅,留神被你弄脏了!” 萧小慎深深看她一眼,被她惊诧中掺着嗔怒的神色感染,嬉皮笑脸靠上来,毫不知羞的调戏她: “那……你让我吃一口呗!” “看我今天打不死你……”顾云汐顿时臊得两个脸颊绯红一色,抄起案头上的擀面杖举过头顶。 “好妹妹我错了,”萧小慎将合实的两掌也举过自己的头顶,低头向顾云汐讨饶: “开个玩笑都不成,我哪敢真啃啊……” “你还说!” 顾云汐的擀面杖直直对准他的鼻梁子,鼓着红脸蛋气势汹汹。 “嘿嘿……我是真不敢!谁不知道你是督主的人,我充其量也就敢热闹热闹嘴皮子……” “去!瞎说什么!还不赶快去看蒸笼的水热了没有!” 听到萧小慎有意提到了冷青堂,顾云汐内心倏的轻颤,似是平静的湖水迭起点点清浅的涟漪,惊羞而不安。 扔了擀面杖,她狠狠瞥了萧小慎一眼,忙将灼热的脸扭到一边。 萧小慎已经揭开了蒸笼的大盖子,里面立刻有滚滚闷热的白烟冒出来。 时候刚刚好 顾云汐又将两块屉布在冷水中充分浸湿以后,逐个铺在每屉蒸笼的最底部。趁着布湿,把泡得发白发涨的糯米向两张屉布上各倒一些,压瓷实,在每层糯米上撒一层甜酱,再铺一层糯米,压瓷实,重复撒甜酱、铺糯米,又向顶端的糯米层上撒一些冰糖粒子,之后将屉布边卷起来盖到糯米糕的最顶层,防止整个蒸煮过程糕体在笼屉里面倾斜走形。 都做好后她吩咐萧小慎盖上蒸笼盖子上火蒸一刻时辰。 重阳糖糕的制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会儿子再去看木案上瓦盆,里面的江米糊已经温了,这是做花糕的最关键时刻。 制作花糕的面不同于重阳糖糕,它的主料里掺入了豆面,所以要在包制以前把面浆煮熟去掉豆面的腥气。可如此一来,成浆的面泥就存在一个不可避免的弊端,若是面泥彻底冷了就会完全变硬变僵成坨,不能包入馅料了。 方才顾云汐蒸制糖糕的整段过程倘使没有十足的经验就很难把控时间,最后的结果通常是糖糕蒸上屉了,这边瓦盆里的豆面泥也变冷发硬了。 此刻面泥软硬度适宜,抓一些起来,质地松软柔韧而不沾手。 顾云汐捏起一小团面放到一个瓷海里面,拔下屋里拿的黄色小瓶的塞子,向瓷海里的面团上滴了两滴明黄的染料。接着用手不停揉搓面团,使黄色染料与面团充分融合。很快,一团黄灿灿的豆面团子揉出来了。 拔下粉红瓶子的木塞,向瓦盆里滴了数滴粉色的染料,同样的方法用力揉,直到揉出一个粉爱爱的豆面团子。 取来案板,往上面涂抹薄薄一层食用油,预备稍后放置花糕的时候糕体不会与案板粘连。 接下来便是着手是制作花糕。 顾云汐取了一点粉色面团在两个手心之间快速的揉搓、压扁成饼。取一勺百果糖馅放到粉色豆面饼的中央,小心的捏起角来,将糖馅包裹严实,再头脚对掉倒转过来。 用竹签子的细尖在平滑的粉团子表面上压出菊花的花纹,放到涂了油的案板上晾置。 以同样的办法,顾云汐包出二十八个粉团子,每个团子表面的花纹都不相同。有娉婷的芍药、娇艳的月季、诱惑的玫瑰、富丽的牡丹、清冶的茉莉,华贵的石榴…… 萧小慎望着满案板形态各异的花糕,艳羡的同时肚子里阵阵肠鸣清晰可闻。 刚要捏起一块来尝,顾云汐一掌打开他的贼手。 “别猴急,糕还没凉干!” 萧小慎只好委屈的退到一旁,继续耐心等待。 最后一步,贴木犀。 木犀别名桂花,是重阳节不可缺少的庆典之花。用豆面手作木犀的过程十分繁琐,需要花些功夫。 制作之前顾云汐先让萧小慎灭了灶上的火。 蒸笼里的重阳糖糕已经渗出糯米独有的清甜味道,说明糕体已经完全熟透了。 灭了火 ,靠蒸笼里的热气再墟一刻就最是完美了! 顾云汐用清水净了手,将盛有黄色豆面团子的瓷海拽过来,从里面捏了很少的一小点点黄色面团托在手心,另一手挑着纤细的竹签子开始手雕木犀花。 萧小慎侧身倚在木案旁边,专注而欣赏的凝视着心目中的女神忙碌。 她的那双小手纤白而玉润,频频挑动竹签的兰花手指正在做优雅的勾转,动作轻柔,别样的妩媚。 几束阳光从虚掩的窗棂缝隙里射进投在了这双灵动柔软的巧手上,使它们如成色绝好的羊脂暖玉朦胧着晶莹、璀璨的光辉。 恰是此刻,她聚精会神的摆弄着手里的作品,上片清莹欲滴的樱桃唇瓣微微挑起,始终扬着温暖自信的浅笑。 虽是男装打扮,萧小慎觉得那并不影响她自身散发的美感,相反那种雌雄难辨的印象为她更增添了一重的神秘与诱惑,让人止不住的遐想连天。 须臾之后,一簇明黄纤小的木犀花在顾云汐的掌间诞生了。 她把它托在阳光下,神色自豪的反复细看,玉白的手搭上娇艳的花再凑上美人的脸,真乃一副惬意传神的妙作啊 “小慎哥,你看……” 她将黄澄澄的四瓣小花举到他的眼前,神色清爽、愉悦。 “好看!” 萧小慎对她掌心上的小花朵看都不看一眼,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庞由衷赞叹。 虽是看得心神荡漾,萧小慎却明白,如此蕙质兰心的一个姑娘,永远不可能被他拥有。 顾云汐一共雕出二十七朵木犀花。她把这些花按九朵分成一组,花茎捏在一起变成三簇。 整个雕花的过程不仅考验手工和耐性,还要讲究熟练。如果后面的木犀雕慢了,先雕出来的那些花朵就会干点,无法再捏到一起变成一簇。 雕好了木犀花簇,顾云汐去看案板上晾制的花糕。手指轻触糕体,不粘不塌,花糕已经全部晾干了。 顾云汐在其中的三块顶端点缀了木犀花。粉嫩嫩圆滚滚的花糕配上金灿灿的木犀花簇,色泽饱满明艳。 萧小慎一旁抻长颈子看着,用鼻子反复探嗅,不住的往肚里吞咽口水。这些花糕色泽鲜美诱人,完全勾得起食欲,然而又因它们太过美丽,他一时半刻竟有些不忍开牙。 “小慎哥,你帮我把蒸笼盖子打开,重阳糖糕可以取出来了。过会儿你吃了,再拿些分给几位挡头,今日重阳节,是我孝敬各位长辈的,大家一起过节最有意思呢!” “好嘞” 萧小慎快活的按照顾云汐的吩咐做,揭开蒸笼的大盖子。白滚滚的热气裹着一股子清新盎然的米香倾撒出来,味道直向院子外面溢。 院外头,三个厨子闻到香味开始低声交头接耳。 顾云汐权当没听见,拿了大刀沾了少许清水,将笼屉里的米糕切成数小块,依次码进大盘中。 少许工夫,重阳糖糕冷却了。 米白的糕体覆上五色的馅料,一层深一层浅逐层相间。蒸制过程中,表层的冰糖粒子受热充分溶解,黏黏的糖液渗入到江米层。再经过冷却之后,糖浆凝聚裹着粘滑的江米层,置于光亮处看时糕体如同漂上一层油,不断滚动着圆润剔透的光亮。 ps:下章,有人要被闷骚的大太监调戏了,欢迎围观!还有,两人确定关系的日子不远了 第三十一章 整治厨子 看到萧小慎两眼直勾勾的瞪着盘子里的糖糕不停咽口水,顾云汐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那边把手洗干净,我先夹一块给你吃!” “啊?还要洗手那么麻烦?”萧小慎不耐烦:“好妹妹,我是个糙人,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就一块糕吗,你现在就拿给我吃吧!” 他扯住她的一条胳膊摇来摇去,撒娇哀求。 顾云汐一把甩开他,抬起短靴摆出要踢人的姿势:“快去,你怎么那么不讲卫生!有央求我的功夫手早就洗干净十回了!” 萧小慎无奈,只好去旁边的大缸里舀了瓢水倒入净手盆,边絮叨边洗手。 顾云汐在他身后监督,觉得他也挺有意思。随后找来小食碟和一副竹筷子,夹起一块糯米糖糕放进食碟,端给萧小慎。 “小慎哥,多谢你陪我忙乎了一上午。第一块重阳糕,我应该先敬你!” 来了东厂,跟在督主身边有些时日了,耳濡目染,顾云汐如今越发的能说会道。 明明把这个四品的带刀侍卫巧使唤了两个时辰,现在亲手奉上糯米糖糕一块,他不但不觉得累,反而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甚至沉了脸有些怨怼: “云汐妹妹,你干嘛和我这么见外?咱俩什么交情?我就喜欢帮你!” “好好好,小慎哥最友善了!”顾云汐嘴上甜甜的哄他,心里暗笑。“先别说了,快来尝尝我的手艺,看看味道合不合你的意!” 说完,盛了糖糕的食碟和筷子又向他跟前递了递。 “哎!我吃!” 萧小慎欣悦的接过来,夹了糖糕就往嘴里送。 “嗯!好吃!真的好吃……”边咀嚼萧小慎边频频点头,神态意犹未尽:“好妹妹,再赏我一块吧!” “行!” 顾云汐答得爽快,拿了筷子夹了一块糖糕给他,又往食碟里送了一块月季花图案的糖糕。 “给!让你一次吃个够!” 萧小慎两三口就把碟子里的点心全吃光了,拍拍肚子满足的道: “嗯!这下真吃饱了!云汐,你的手艺真好,要是谁能娶你做老婆……” 他望定她,“嘿嘿”傻笑。 “去!刚喂饱你就又胡说!” 顾云汐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拿起一个盘子,夹了三块糯米糖糕和三块花糕,又拿起一块清水浸透的湿帕子。 “小慎哥,你先在这里等等,我回来后就把挡头们的糖糕分出来,你拿到番队里面去。” “那你现在干嘛去?”萧小慎向她手上的盘子里看看,疑惑的问。 顾云汐轻浅的笑笑,头向院里一甩,随口道:“去会会那三个厨子。” 顾云汐直奔院里的走廊。三个厨子正悠闲的坐在廊子里,看到顾云汐托着个盘子向这边走过来,步履轻盈。撸起袖子的那半截裸露在外的小臂上还搭了个帕子。 “三位前辈,我亲手做的重阳糕点出锅了,晾到刚好,特意拿来给前辈们尝尝,提些改进意见。” 走到三个厨子面前,顾云汐恭恭敬敬双手托着盘子,向三人展示里面的东西。 三个厨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又向盘子里面看看,一时半刻竟没人率先去拈里面的糕点。 “三个前辈,云官儿素日里不经常做这些东西,今天借佳节献丑,重阳糖糕敬长辈,这确实是我的一点心意。” 顾云汐始终笑盈盈的,如三月春风拂面,让人见了说不出的舒服。剪水双眸亮闪闪,丝丝精光暗含其中。 彼时,安师傅按捺不住,向前一步抄起顾云汐臂上的帕子抹净手,旋即捏了一块糖糕。 老实说,这重阳糖糕出锅时有阵阵果米香气传到院子里面,那时候安师傅就想亲口尝尝这道美味 了。 凭他多年的面点经验,能蒸得出如此诱人的香气,这人的手艺完全称得上是上乘了! 心理活动异常丰富,偏偏脸上还要摆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一口咬掉一半糖糕,安师傅脸色一怔。 牙齿切断糯米层那刻,感觉非常奇妙。糖糕体松软弹牙,甜而不腻。等把整个糖糕全咽下去,舌尖与齿缝间还萦存了糖糕特有的甜香。 安师傅胖脸上的轻蔑神态彻底烟消云散,转而换为无尽的震惊与讶然。 怀疑的目光不断审视眼前十五岁大的顾云汐,他怎么也无法轻易相信这半大的孩子会有如此的天资和技术。 他的怪异表情引来其它两个厨子注意,他们纷纷捡了一块花糕和一块糯米糖糕品尝起来,接着,神色与安师傅的相同,皆是难以置信。 顾云汐将他们那种种的不可思议表情看在眼中,微作一笑后问: “哪里做得不妥之处,还请三位前辈不吝赐教,云官儿定会一一记在心里,有机会再做尝试。” “额……小兄弟严重了。” 又尝了一块色泽粉润儒甜的玫瑰花糕,安师傅此刻已是彻底的口服心服。十多年的面点经验,一块糕的材料、制作工续和烘制火候,他只需尝上几口就能参出**。 以往,重阳糖糕的馅料取材无外乎是些红豆馅、绿豆馅或者豌豆馅,而这云官儿却是别出新意,取用桂花酱掺入少量蜂蜜,加入干果料研成的细末,使蜂蜜与花酱的甜味与果料的淳香得到完美的揉。 又观那花糕的上色便可知她揉面的技艺也属无可挑剔。 传统的重阳花糕是种裹着馅料的江米面团子,也需上屉蒸煮。 安师傅故意将所剩不多的江米面用开水烫熟,专为刁难她,使她做不成东西。没想到她竟做到了就地取材,用熟豆面代替江米面做出的花糕不仅外形美观,又可省去上屉蒸煮这道繁琐的环节。 小小年纪不但技能娴熟,还有思想大胆创新,也属难得了! 见顾云汐言辞恳切谦顺,安师傅急忙对她摆手: “云官儿,你可千万别客气了。你再说两句啊,我们三人的老脸真没地方摆了。” 你退,那我就该向前进一步了 顾云汐轻轻一笑,娓娓而谈: “安叔,我确实真心实意向你们三位前辈讨教。论资历辈分,你们都是云官儿的长辈,又是正式八经拜过师学艺出来的大厨。来东厂,我的主要任务便是服侍督主,下厨无非是个人喜好,用来打发空闲的时间,倒也没想过今后以它谋生,更没想靠它去傍高踩低、夺谁吃饭谋生的去路……” 顾云汐故意顿了顿,视线悄移,暗自流连三个厨子面色阴晦的脸,她只觉得极为可笑。 悠然轻松继续说道: “本来呢我并不当这南院的家,有些事不该我过问。只是今早我发现有一瓦盆的江米面不能使用,无奈从自己手里倒掉真真儿的心疼坏了。那一盆的面少说也有三斤,要是换做饥荒年间,三斤江米面可是能供十几口人熬浆撑一天的!” 语锋逐渐变利,眼底的精光如芒,无情的投射到三个厨子身上,将他们抵到无处躲藏。 “哎呦,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安师傅的气势完全不如方才,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不停向顾云汐点头哈腰,他旁边的两个厨子也对她拱手作揖。 “安大叔年老糊涂了,想着早上帮你和了面,谁知手忙脚乱竟提了火上的开水兑进盆里。你不说,我几乎想不起来……” 安师傅笑容尴尬,在顾云汐逼视的目光里为自己的卑略行为圆谎。 “您老也算是师出名门的高厨了,怎么也该比我这个无名小卒更加珍惜粮食,懂 的食材的珍贵,这正是食道精神之所在,不是吗?”顾云汐言毕盯向他,目光锋利。 “是、正是……”安师傅弓背应承,手背不断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事到如今,他算是真认栽了。 “我相信您确实是无心之过,只是我师父虽任皇宫司礼监的掌印,素日里却不喜奢饰浪费。若是被他知道自己院子里的人先坏了他定的规矩,惩罚想必是轻不了的……” “我们知错了!小兄弟,别,别……” 三个厨子慌了手脚,忙不迭的拱手讨扰。 顾云汐含笑,炯利的眼神似蜻蜓点水,轻飘飘掠过他们滑稽的面孔。 “好!这次就算了……” 厨子们闻听此话,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嘛…… 顾云汐傲然仰头,挑唇黠然一笑。 不过? 刚刚感觉轻松下来的三个厨子此刻心情再次紧紧吊起来,一个个望向顾云汐,摆出无耐的苦瓜脸。 “不过待我一有闲暇时间,你们每人务必要教我做一道菜!” 厨子们愣了一下,进而点头答应: “好说!好说!我们必定倾尽所能,悉心传授!” “是,是!只要我们会,小兄弟想学哪样我们都会好好教你!” 眼下,三个厨子全都表现得毕恭毕敬的。 看着这个云官儿人小性子温顺体质懦弱,没想到还挺有心计。前后两时辰、一盘糖糕、谈笑之间就把他们三个惯会挖坑的人轻松引入了她设的陷阱之中。 人不可貌相啊!今后绝不能随意敷衍他了 “说定了!花糕三位师傅接着吃,我先去忙了!” 顾云汐又是飘飘然笑笑,把盘子放到走廊上,转身进了小厨房。 全过程她始终面带微笑,不卑不亢,语气适度,该暖则暖,需刚则刚。 萧小慎坐在厨房里,笑得前仰后合。 “哎呦我的妹妹,我今天可算是大开眼界了。真没辜负督主亲自带你这两个多月,现在的你啊真是牙尖嘴利,说话绵里藏针。” “我也是没别的法子了。早上咱们一进来时你也看到了,这里边清锅冷灶的,做什么都不顺手。多亏了有你在,要不然啊吃食做不好,可要受那三人的耻笑呢!谢谢你小慎哥,你人可真好!” 由衷的夸赞加上清甜的笑容让萧小慎顿生几分神驰,他壮胆凑到她耳边,小声问: “赶明儿我回了程师父,把你娶回家当我老婆,如何?” 顾云汐正把装点了木犀的花糕装盘,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涨红了脸,扔了筷子对他嗔道: “谁要嫁你啊!拿了点心快走吧” 将码了两排花糕、糖糕的长方大托盘狠狠放到萧小慎手上,顾云汐当即下了逐客令。 “嘿!你都多大了还不嫁人,难不成想赖在东厂白吃白喝一辈子啊!” 萧小慎托着盘子立着还不走,存心逗她。 “东厂又不是你开的,你管我吃谁呢,横竖不去吃你!快走” 转到萧小慎身后,顾云汐举手推着他的脊背把他往厨房外面撵。 “等等!我要摆了木犀的花糕!” 萧小慎手指被顾云汐单独放在冰裂纹莲瓣圆碟子里三块点缀了木犀的花糕。 “那三块才不给你!” “偏心!你当我不清楚那些是留给谁的” 一句话使顾云汐更加难堪,直接把贫嘴的萧小慎推出厨房后又在他屁股上补了一脚,气鼓鼓撅了嘴抛出两个字: “快滚!” 第三十二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高甜) 皇宫 人迹稀少的某处,高大皂树下是一抹欣长湛青的身影。他微仰头面向树干,倒背了两手。 早朝结束后,冷青堂没有即刻打道回东厂,而是滞留在此地,刻意等待某人的到来。 不多时,有一身穿大红八卦道袍、头戴紫阳高帽的年轻男子从宫墙转角处徐徐踱步而至,仙姿飘然,气质非凡。 行至皂树前止步,他对树下的冷青堂揖手行礼: “贫道玉玄矶参见督主。”清音出口时优雅抑扬,犹如玉石互迸。 冷青堂应声回眸,薄唇轻抿,悠然一笑: “国师免礼。” 玉玄矶,皇廷御用道观蓬仙观出身,相貌丽出众,举止儒雅得当,被酷爱修道炼丹的孝皇帝视作不可缺失的宠臣,年纪轻轻便受皇命任职大羿国国师。 每逢孝皇帝闭关修道,与他同在道庐、跟随他形影不离的人自然就是国师玉玄矶! 表面看来,玉玄矶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暗地里他和皇上的关系却非同寻常,而知晓他们两个修行实质的人,全朝野上下也只有冷青堂与皇上跟前伺候的大太监胡公公了。 “皇上今日闭关修行,有劳国师,道庐内……务要好生‘伺候’着。” “伺候”二字的音节刻意抬高时,冷青堂轻垂下浓长的睫毛,在下眼皮处投出两道阴霾的暗影。徒然间,这对色泽沉重的线条竟使他俊美的脸孔呈显出难以言喻的诡谲与狡诈。 玉玄矶连忙颔首,两手拢进金线滚边的大红色宽袖里,眉眼恭顺: “督主放心,一切已按督主之意安排稳妥。‘舍金丸’已炼制成功,接下来贫道只等督主示下,便可动手。” 话毕,玉玄矶悄声抬高一对美轮美奂的狐狸俊眸,有些邀功的看向了冷青堂。 他始终都明白,自己是东厂前任督主安插在朝野里的一枚棋,与江太医、程万里等人一样,是效命于冷青堂、助他雪恨成事的“人力资源”之一! “好!”冷青堂赞许的点头,淡笑着调正头颅,幽声嘱咐: “万事循环渐进、稳妥为先,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仔细授人以柄。” “督主宽心,贫道自会将督主的吩咐铭记于心。” “这是……?” 冷青堂从宫里回来,刚进东厂的南院就看到屋里桌上那碟子粉、白两色相间的精致点心,逐的眼前一亮。 顾云汐手捧茶杯站在桌案前面,清丽的小脸上笑意盈盈,眼眸里全是流光溢彩,剔透晶莹。 “今儿个是重阳节,这些糯米糖糕和花糕是我亲手做的,专程拿来孝敬督主,每位挡头那里我也送了一份呢!” 说着把茶杯放到督主手边,解释道: “新泡好的梁渡银针,水温正好。糕点偏甜,搭配您的茶最为适宜。” 重阳节 冷青堂盯着那盘糕点发呆,表情渐渐变得虚无。 隐约记得上次过重阳时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身边守着慈爱的父亲与温柔的母亲。 四岁的他,看到苍穹之上清晰明亮的月亮时欢欣的鼓掌笑起来,根本不懂它在异国他乡的苍茫与空寂当中独自闪耀时,便代表了近乎绝望的孤独! “父皇你看,天上的弯月好美啊,就像母妃的娥眉!” 父亲微笑的点头,柔软的大手轻抚他的脑顶。 母亲将他拥入怀抱,亲亲他的脸蛋,低声提醒道: “赫儿怎么又忘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国家,千万不可再叫‘父皇’、‘母妃’,要叫爹爹、娘亲……” 稚嫩的脸庞满是迷茫,犹豫一下,他忍不住看向父亲,不解问: “可是父……爹爹,我们的国家……到底在哪儿?” 父亲对月长叹,眼角湿润了…… “督主?督主!” 声声呼唤将陷入追忆中的冷青堂猛的拉回到现实。 惶然抬头,双目对上顾云汐探索的眼眸。 清明的眸光投在他脸上,不住的流动辗反,纳满猜测。 见他如梦方醒后的神色越来越显凝重,她关切的询问: “督主,您怎么了?” 顾云汐此时内心笼起隐隐的不安情绪。 方才听萧小慎跑回来说,他将重阳糕分给挡头们之后大家吃着非常开心,有感云官儿的体贴周到。 顾云汐的思想很单纯,很简单。 她以为督主见到这盘点心时心情定会和那些挡头们一样,表现出十分的愉悦。 毕竟除了年三十以外东厂一年四季从不过节,偶尔的一个小小惊喜总会让人感觉忙里偷闲的意外,任凭是谁也无法拒绝这份关怀的心意。 顾云汐来东厂两个月了,她能够体会到督主对她从来都是一百一的好。 她决定借今日过节的机会讨他个高兴,然后开口求他恩典,放了她的大姐顾云瑶与赵安。前阵子她偷偷摸进了东厂昭狱里,非但没找到大姐的相好赵安,自己倒先犯了痼症。眼下事过去许久了,她一直没忘大姐顾云瑶的嘱托,也一直在寻找能帮她脱身的机会。 看如今的状况,督主望着那碟子糕点出神,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惊喜啊!难不成自己哪里做错了,适得其反倒惹他生了气? “督主,您、您不是……挺喜欢吃甜食吗?” 朝夕相处的这段时间,她基本上摸清了督主的饮食喜好。 顾云汐此时越看冷青堂的面色心里愈发没底。许久的寂静无声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又出声追问一句。 “怎么想到的,亲手做点心?那双手倒是巧的很……” 目光向她平视过去,他有意无意的反问,神色疲惫且恍惚,似乎身子回来了,魂魄继续停留在了那个充满悲痛与苦难的记忆世界里。 “啊?那个……今天不是重阳节吗?云汐自幼没有亲人,身边除了贡院的姐妹,就只有抚养我长大的顾妈妈和督主……” 顾云汐娓娓而谈,眸光一直追随着冷青堂的神情变化。 刚才他问话的语气太过平淡,根本听不出是愉快开怀,还是正在悄生闷气。 语音稍停,顾云汐匆匆喘口气继续说道: “云汐的命是督主给的,来东厂又承蒙督主的照抚。云汐想要回报您,可拿不出像样的宝贝,只会手头上这点能耐,因此才亲手做出这碟点心来表达对您的感激。俗话不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重阳节除了该与亲人相守,还是个懂得感恩与回报的节日。故此再怎么花费时间孝敬您,也是应该的!” 一口气倾诉完,顾云汐感觉身心轻松多了。 如此奉承,他总该挑不出毛病了吧 冷青堂依旧沉默不语,目光始终在侃侃而论的顾云汐身上驻留。心房因为那碟子点心逐渐暖了起来,偏是脸上不肯流露出丝毫情绪。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蓦的,他轻袅袅的重复她的话,猝然追问: “你将我,视作你的父亲?” “是……是啊……” 她与他对视,表情懵懂,说话的底气却因他的眸光太过尖锐、犀利而明显不足: “您……您不是认了我作您的徒弟吗?我……我虽然念书不多,也……也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意思……我……” 顾云汐再不敢继续说下去,她看到自家的督主已经站起身阔步向她走过来,俊脸拉得老长,面色格外~阴郁。 “督……督主……” 顾云汐没来由的心慌神惧,看着督主逐渐放大的脸步步后退,两手毫无控制的紧握成拳。 这算什么?无缘无故生 气了?我哪里惹到他了嘛!难不成在早朝上受了气,回来拿我发泄? 直到身后贴到墙壁,再无退路。 冷青堂盯着顾云汐娇柔貌美的瓜子脸上种种惊恐与无辜交织的表情,突然心中暗笑起来: 小丫头真是单纯可爱,想拍马屁又不会说话,你见过这么年轻有型的爹吗? 细忖也怪不得她,谁叫那日自己下定决心对她倾吐情愫的时候,恰就赶上她药劲侵身,躺在他怀里沉沉睡着了呢!至于他说了什么,她根本就没听进一句! 二十七岁的男子和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一起,真有那么显老吗?不老吧?不过只大了她一点点而已 冷青堂瞬间心生好奇,想要探究这小丫头接下来的表现会是如何的。于是他继续装出怨怼愤愤的样子,沉声质问: “你视本督为父,是想表达本督已经年迈,老到足可做你爹爹的岁数,是不是?” 顾云汐当即委屈又无奈,用力摇头。 天啊!他倒真会找茬,怎么就挑中了这句啊! 仰视眼前曲线分明、温润如玉的面庞,顾云汐暗暗叫苦。精灵慧黠的眸子转了又转,她想到对策,强颜欢笑改口称赞他道: “督主丰神俊逸,玉树琳琅,怎么会老?!您不老,不老!年轻得很” “嗯?”冷青堂不买账,高挑了两眉,满脸的嫌弃和质疑。 想敷衍我?没门 事到如今,顾云汐只好依靠撒娇企图蒙混过关。 “督主,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她可怜巴巴瞅着他,眼眸中水波粼粼的好不诱人。 糯软清润的讨饶声音听得冷青堂内心阵阵颤抖。别说压根没气,就算真的有气,经她一番清纯的蛊惑,他也会轻而易举的缴械投降。 正想放过她,目光却被什么再次牢牢吸引住。 顾云汐的身子倾靠在墙壁上,洁白的上齿正狠咬着下唇不放,竟然将那片柔嫩的唇瓣生生扯出一道失血的白痕也毫不知情。 冷青堂对那两片粉润的唇瓣目不转睛,他觉得它们的颜色就像桌上莲花碟里花糕的色泽,一样的妖娆欲滴,惹他生出一丝很不安分的遐想,极欲将它们含在自己口中,细细的品尝一下,味道是不是也如那糕点一般,香甜美味? 顾云汐早就惶恐到了极限,背贴冰冷坚硬的墙壁不停急喘,使得宽大官服的上身立显出两个玲珑的轮廓,紧跟呼吸节奏高低跌宕,起伏不定。 冷青堂被眼前这副似是欲拒还迎的姿态搞得瞬间热血贲张。 对面,顾云汐也不出声,表情惊恐而警惕,时刻留意着督主下一步行动。她将他的颤栗看在眼中,认为真是自己把他气到发了疯。 这下完蛋了! 距离太近,督主真要是甩来一记铁砂掌,我不立马被他拍死了?偏偏后边是墙,想逃也没处逃啊…… 他终于率先出手伸向她。 死定了 顾云汐心中暗叫一声,吓得闭紧了两眼。 感觉到有手指轻柔的拨起自己的下唇,将它从坚硬的贝齿下面解救了出来。 顾云汐急忙睁开眼。 “老这么咬着,不疼吗?” 对面,督主温柔的轻声问,呼吸有些微急。 “……” 恐惧感觉登时去半,四目相望,不知不觉间,顾云汐的脸颊烧灼出一抹桃粉。 薄唇轻勾,冷青堂疏起玩味的笑意,捏了唇瓣下方完美小巧的下巴,他渐渐低头,声音柔软而暧昧: “大过节惹本督生气……自己说,本督该如何罚你……” 第三十三章 甜枣馒头(高甜) 冷青堂的吻就快落到顾云汐的嘴唇上时突然看到有一行清泪从她半个脸颊滑落,急忙停止继续吻下去的动作。 “……丫头……” 他愣住了,还没等问她怎么了,她便哭得更凶起来。 “您、您至于那么小气吗您……” 我小气?这话从何说起…… 冷青堂听了大惑不解。 顾云汐缩在墙角,哭得抽抽搭搭,断断续续的抱怨: “我又不是……不是故意要惹您……您生气想……杀掉我……能不能别用拧头的……我……我怕疼……” 冷青堂当即哭笑不得,向她解释的同时,自己耳根也跟着发热发红: “丫头,本督……我,我没想杀你啊!” “那您扳我头做什么” 顾云汐抻长嗓音不满的叫嚷,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泪。 “我……” 冷青堂慌忙撤了手,无奈的垂下两臂,怔怔看着她委屈的抽泣,即心疼也有些束手无策。 看来小姑娘的确是吓坏了。真是该死,玩点什么不好,非要这般吓唬她。 可是话说回来,真正该感到委屈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吧。 明明只想勒索小丫头一个吻,可她太过青涩单纯,根本看不穿他的动机,因此才会误解了他。 “丫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刚才还逼着她道歉的人,彼时又在学着她的话,反过来向她讨饶! “呜呜……做那碟花糕……费了我……快三个时辰……呜呜,早知道……会惹您……生气……我……” 顾云汐扎在墙角,继续边哭边诉苦,还没说完,身子就被一阵狂猛的力量卷起来,扑进督主的怀抱。 “傻丫头!” 冷青堂疼惜的骂了句,紧紧搂着她,光滑的下颚轻轻抵着她的头顶,神情眷恋,内心俱被无以名状的感动与暖意填琚,鼓鼓满满的感觉非常充实。 柔软的脸蛋贴在督主的胸膛上,顾云汐慢慢止住了悲戚。 过了一刻,她抬头看看督主,一对迷人的杏核里泪光泛滥。 “督主,您真的不生我气了吗?” 她神色楚楚的问,还有几分惧怕。 “不气!再不生气了!” 冷青堂含笑摇头,态度坚定。纤白的手指触到她的脸颊,替她拭干泪水。 我怎么会真生气呢,喜欢你都来不及 顾云汐终于破涕为笑,哭红的鼻头湿漉漉的,活像只长不大的小猫。 冷青堂的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再次让把她的头按到他的胸膛上,极是宠溺的抱着她。 四周出奇的寂静,空气好像停止了萦萦的流动,变得甜暖而暧昧。 “禀督主,西厂明公公差人送礼物来了。” 是孙秉的声音。 向门口看的那刻冷青堂才发现房门一直没关,天晓得这个该死的厂役何时过来的,究竟站在院子里看了多久,又是从哪段开始看的 孙秉是个老实人,规规矩矩守在门外,低眉顺目,视线垂向地面从不抬起一下,看起来不像是能够窥探到屋里面的动静的模样。 想来这家伙在南院里伺候有些年头了,为人一向木讷寡言,就算真看到了什么,冷青堂也不会感到任何不自在,至少他相信这奴才不会到处去瞎说。 放开顾云汐,与她的身体之间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望了望孙秉手上锦盒和青玉坛,他吩咐道: “把东西拿进来吧。” 孙秉依照指示进了屋。经过顾云汐身边的时候恍是不经意的撩起眼皮,目光如一缕毫无分量的风从她身上迅速掠过。 “督主,菊花酒是明公公送您的佳节庆礼,锦盒里的……是他送哥儿的……” “哥儿”是孙秉对顾云汐的尊称,虽然他一早就知道她是个女儿身。 菊花酒是以干菊花、糯米、枸杞拌酒曲泡制而成的低度甜口酒。在大羿,饮菊花酒、食木犀花糕是重阳节里一项不可缺少的代表文化。 向那酒坛子甩去漫不经心的一眼之后冷青堂便移开了视线,抬手直接打开了旁边湖蓝色隐柳叶纹的长方锦盒。 幽黑的瞳仁骤然紧缩,目光全然盯向锦盒里的东西,寸步不移。 红色缎布中央横躺了一对鎏金菊花耳环,做工精巧别致,一看就出自皇宫的尚工局。 想来今天是重阳节,宫里面的娘娘们都有在这天插戴菊形饰物的惯例,明澜想要搞到一些首饰也非难事。 冷青堂微微眯眸,斜扬了一侧嘴角,对着盒子里的首饰无声的蔑笑。 有点意思! 送云汐首饰是虚,实则是为敲打本督,他已经看出她的女儿身了…… 冷青堂暗自恨得牙痒痒: 明澜啊明澜,你刚刚爬上西厂提督的权位就来向本督挑衅,谁给你的勇气 “督主,明公公……明公公已经识破我是女扮男装了!这……这怎么办啊!” 顾云汐也看到了锦盒里的耳环,当即慌了手脚,紧紧扯住冷青堂的一只袍袖,小脸惊得煞白。 “别慌!有我在,你怕他做什么?” 冷青堂此刻却是无比的镇定,转头问孙秉: “西厂的人可还在吗?” “回督主,放下东西人便回去了。” “很好,”冷青堂点头,继而对他说道: “这没你事了,下去吧。” “是。” 孙秉喏喏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屋。 顾云汐急不可待的凑上来,神色惶惶不安: “督主,他真的识破我了。那天他拉着我眼神东瞧西看的我就觉得不对劲,他……” “丫头,你相信我吗?” 冷青堂倏地轻俯了身,脸距与她的保持平行,眸光定定的投向她。 顾云汐与他互望,她在他的眼底看到点点闪耀不息的光芒,深邃却也炽烈,令她忐忑惴惴的心逐渐恢复了安定。 “我,我当然最相信督主了!” 她凝视他的眼两眼,毅然肯定的回答。 “很好!你放心,我不会放任明澜继续胡作非为!容个时间,我定会找个妙招好好教训他一番。我说过,我护得住你!” 轻松说完,冷青堂抓了顾云汐的一只小手,握进自己掌心里。 “别为了腌之人坏了心情,来,我们吃点心!” 挨近坐下,他拿起桌上那碟子重阳糕,用筷子夹了一块花糕,反复看看。 粉润饱满的鲜花团子配上一簇鹅黄的木犀,明艳精致得令人不忍张嘴咬破。 转头向顾云汐的樱桃唇上望了一眼,冷青堂意味深长的笑笑,逐将花糕送入口中。 牙齿才咬下去,立刻有股子黏黏的蜂蜜桂花酱从花糕里面流出,滴滴滚到舌头尖上。豆面的清香完美揉和进了桂酱的淳香,别样的沁甜芳馥顺着口腔辗转几度,直至落到心坎上。 “怎么样,怎么样?味道好不好?” 顾云汐几乎望眼欲穿,瞧着督主吃进半个花糕就便迫切的追问,极是渴望得到他的称赞。 “好甜,好香……回味无穷!” 他夸奖道,笑嘻嘻的抬眼又盯向她的嘴唇。 “你也吃吃看。” 冷青堂将剩下的半块花糕用筷子夹了递向顾云汐。 她没太多忌讳,张嘴去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分光了一碟子的点心。 又喝了茶,冷青堂掏出帕子擦了擦顾云汐的小嘴,继而安静的看着她,眼神欣然满足之中透出一抹温柔。 长臂一捞,他把她抱到腿上。她的身子很轻盈,坐在他的大腿上,没有太沉的重量,微乎其微的压迫感反而使他全身血流加速,每寸神经都向大脑传递着持续的悸动。 “督主……” 身躯彼此贴近时顾云汐多少感觉到不自在,本能的抗拒,软弱而无力的。冷香扑鼻,微垂眸间,督主一张俊美无暇的脸便冲入眼帘。她有些陶醉,也有些羞怯。 “别动,你小时候还不是被我这样抱着……” 冷青堂紧搂顾云汐的细腰,不肯让她溜掉,低沉的声音渗出诱惑的磁性,投向她的眸光迷离缥缈,似是饮酒后的未醺。 顾云汐闻言果然不再乱动,任由督主抱着。 小时候……? 记忆有些凌乱,显然对这一幕没有太多印象。 顾云汐现在的姿势高出冷青堂一头多。只要视线稍作平移,最先看到的风景便是藏在绛紫官服对襟下面柔软如云的玲珑曲线。 灵光一现,他狡猾的笑着说: “丫头,下次你做花糕时能不能选用糯白的颜色,顶尖放一朵桃花便可,粉粉的极是可爱!” “桃花?重阳节的点心哪有放桃花的?糯白就是豆面本身的颜色,倒是省去上色的工序了!” 她愣住了,不明所以。 “对呀,你可以随性而为、自行发挥嘛!也不用费心雕花了,就捏个白色的团子,顶尖点一枚红色的茱萸,也是很好看的……” 望定瓜子小脸上满载的疑惑与纯情,冷青堂的笑容浅淡自若。 “那……那不就成了甜枣馒头了嘛?!” 顾云汐诧异的看看自家的督主,耐心解释道: “用牛乳兑面粉蒸得的白馒头,就是在面团中心嵌入一枚甜枣。督主,您想吃枣馒头的话,我立马去给您蒸来。” “得空你按我说的试着再做盘花糕便可,乖!” 冷青堂握了顾云汐的小手,语音轻柔。 她只好懵懵的点头答应: “哦!云汐记下了。” “记住,悄悄做给我吃,千万不可满处去分予别人了……” 他直视面前清浅盈盈的杏眸,笑眯眯的反复叮嘱着。 “是!” 顾云汐言听计从,即使没完全搞懂督主的意思,且对他口中描述的点心也没联想到其他,可是督主既然吩咐了,按他说的去做纵然不会有错 此刻冷青堂心里早已偷偷乐开了花。 小丫头真是乖巧听话啊!像她现在这般,对待男女情事似懂非懂的年纪最是诱人遐想的时期。 十年了!虽说她是托人抚养,可也算是他一天一天看着长起来的。 见她从一个羸弱多病的五岁稚童慢慢出落成为亭亭优雅的少女,冷青堂的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另外,这样的一个女孩不仅会给他做各种好吃的东西,还可以被他亲亲抱抱举高高,感觉确实挺不错的 “晚上把挡头们都叫到南院来吧,”冷青堂突发奇想:“今天过节,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才热闹!” “督主想要摆宴?”顾云汐张大两眼看向冷青堂,激动得眼底放光。 “对,你去吩咐小厨房好好准备一下!” “遵命!” 顾云汐从冷青堂的腿上跳下去,欢快的一路跑出去了。 ps:下章当众撒糖,请自备防蛀牙膏。观看期间,任何牙痛问题,本文作者概不负责,嘿嘿! 第一卷《东厂颜》预计七十章,以甜宠日常为主,风格轻松。之后转入二卷《深宫伶》的章节,届时转变为宫斗、阴谋与虐情部分,欢迎跟读。 第三十四章 督主,我也要(撒糖) 月上枝头,晚穹下拢着一层透明的薄云,三两点星光若隐若现。氤氲的月色照在院落里硕大光滑的芭蕉叶上,折射出朦胧美妙的白光,恰似沉浮旖旎的烟雾,为这没有一丝风动的秋夜带来无尽的诱惑和神秘感。 此时东厂的南院里面比往日都要热闹好几倍。 今晚督主召大伙过来齐用晚膳,厂役们搬来两个最大尺寸的方桌,在院子正中对拼起来。 时辰刚到,掌刑千户程万里、四品带刀侍卫萧小慎和东厂的十大挡头一拨一拨的人也都来齐了。 东厂头次在重阳节设宴,大伙感觉格外新鲜,来时有的带酒,有的带来蔬果礼品,个个喜出望外。 纷纷落座后不久,顾云汐风风火火赶了来,将手上托的椭圆长盘子放到桌子的最中央。 “这是最后一道菜,松鼠鳜鱼!我的手艺” 甜笑着说完,清莹的眸光迅速扫过众人,她的表情带出几分得意。 十挡头袁浅讶然的看着满桌珍馐,使劲咽了一下口水: “云丫头,快和我说说,这里面还有哪道菜是你亲手做的?等会儿我就捡你做的吃!” 顾云汐低头向大桌子上张望,目光辗转流连之间纤纤的食指轻点: “嗯……红烧狮子头、十珍烩乳鸽、莲藕炖排骨、四宝腰花、双耳芦笋爆扇贝、荷塘小炒……还有……还有葱焖羊肉!” “这么多?你手艺真好!” 萧小慎坐在袁浅旁边,自豪的挑了剑眉,打趣道: “那是自然!我云汐妹妹是谁?九天之上凌霄宝殿的厨神降世……” “去!”顾云汐一巴掌拍到萧小慎背上。 冷青堂坐在上首位置,看着对面三个孩子打闹也觉开心。 他们之中顾云汐总是那么抢眼,可以说她的每个动作都是最入他的法眼。 尤其方才她倾身引颈、神情专注的盯着桌上报菜名的那刻,无意间那频频挑动瓷白细长的手指的小动作,简直是俏皮又可爱,直撩得冷青堂心湖颤颤,再无法做到静如止水。 反过来细想,自己究竟有多禽兽?明明已近克壮之年,偏要对这么个花苞似的活泼小人儿执迷如此! “丫头过来,坐我这边!” 冷青堂笑着向顾云汐招手。 在座的都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在他们面前冷青堂大可随意的称呼她。 顾云汐含笑走过去,拿起汤匙与食碟,从最后上桌的松鼠鳜鱼里了满满一勺子鱼肉拨到碟子里,恭恭敬敬放到督主手边。 “督主最爱甜食,这道松鼠鳜鱼口味酸甜,极是开胃,您先尝尝看。” 她懂规矩,这种场合下督主若是不先吃第一口,大伙谁也不敢动筷子! 冷青堂闻言夹起一块鱼肉入口。 外层焦皮松脆,内里鱼肉软嫩,卤汁酸甜爽口,滋味果然鲜美。 “不错,美味的很!” 冷青堂面露惊喜,随后目光柔柔的看向她。好想像晌午那会儿亲手夹菜喂给她吃,无奈众人在场。 “大伙别愣着了,都动筷子吧!” 冷青堂对一桌子的人笑着吩咐: “今晚谁也不准拘面子,务必一醉方休!” 酒宴正式开始 顾云汐大方的坐到督主身边的空位上,厂役孙秉为她倒了一杯果酒。 这酒是八挡头带来的。知她正在喝药期间不宜饮烈性酒,于是为她寻来一壶梨酿,专为过节吃席应个景。 就在不久之前,顾云汐见过了东厂的六挡头和八挡头。一个瘦高,五官平淡无奇,负责情报收集;一个矮胖,品貌言谈更像是个文绉绉的书生,善于谋略与犯人的缉拿、审讯。 两人都是极好说话,顾云汐刚到东厂那会儿他们两个因为出任务没能赶回来,之后才听说自家的督主收了徒弟。两人特意一起跑来了南院专程拜会她,当时让她感动了好一阵子。 七挡 头蒋雄最喜贪热闹,素日里人越多越爱说话。 酒宴刚一开始,他就端了酒杯从坐椅上蹿起来: “大家安静一下啊,我来讲两句。今年东厂有件喜事,咱们督主收了个能干手巧、模样又标志的小徒弟。她人一来东厂,大伙都有感觉,咱们的东厂比从前更是热闹了! 话到这里,我必须代大伙敬咱们督主一杯,感谢督主给我们大伙带来个这么好的……小、兄、弟!” 在场的人没有不知道顾云汐的小秘密,如今蒋雄却以“小兄弟”来称呼她,是为了表示他们已然视她为交情深厚的自己人了。 蒋雄刚刚慷慨激昂的说完,立刻引来三挡头赵无极的嗤笑。他拍拍后脑,嗓音沙哑的调侃道: “哎,我说老七,你凭什么代大伙向督主敬酒啊?你有多大一张脸,怎么就能一个人代替了这里十多个人?” “就是!我们可不依……” “我们一会儿啊挨个向督主敬酒,用不着你代劳!你啊,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 蒋雄干举着酒杯,一杯酒还没咽下肚,脸就先红起来了。环看左右,他挤挤眼,脸色窘然反驳大伙: “我凭什么啊?我就凭人有魅力,就凭督主和云丫头喜欢听我说话!” “噗嗤……” 冷青堂与顾云汐不约而同笑出声,接着两人对视一眼,对同步的节奏都觉意外的一怔。 这时众人又在起哄: “你要不要点脸,快坐下吧啊!” “我们实在听不下去了……” 冷青堂见状端了酒杯起身,笑容如沐春风: “有劳七挡头,请!” “督主,请!” 蒋雄与督主互敬,仰面将杯中物一干而尽后脸颊放光,就差感激涕零了。 一杯酒饮尽,冷青堂并未马上落座。旁边的顾云汐会意,执起酒壶为他的空杯续满。 他低了眸,对她回报一笑。 众人见督主举高了酒杯,知他有话要讲,全部正襟起立,洗耳恭听。顾云汐也跟随大伙,端起盛了梨酿的酒杯站起来。 “各位当家,时逢重阳佳节,冷某今晚备下薄酒邀各位同聚畅饮一番。各位弟兄抛家舍业跟随冷某多年,没有你们的忠心相随,东厂断不会有今日之势。冷某在此先干为敬,以表谢意!” 场面出奇的安静。 今晚,他们头一次听到自家的爷当众以“冷某”自称。这样的称呼比起“本督”,确是让他与众人的关系又亲近了许多。 再次环顾众人,冷青堂收敛了笑容,肃然郑重道: “诸位,让我们借此佳节,向远方的父母、妻儿敬一杯酒!向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们,敬一杯酒!” 父皇、母妃,赫儿在此向您们敬酒了 紧盯手中的酒杯,冷青堂表情厚重了几层。举杯的手腕微微颤抖,似乎这并不是一杯酒,而是异常沉重的巨石。 对他而言,成百上千条无辜性命如今都化在了这一杯酒中,分量可见不轻啊 “敬父母,敬亲人!” 众人举杯齐声说完,转过身将杯里的酒倾到地上。 顾云汐倒了一杯酒,默然转头望向督主。 月光下,他的身形欣长而俊逸,幽黑的眼眸深处有光辉荏苒流动,沉静之中隐隐透着些许的凝重,是种叫人琢磨不定的神采。 这样清冷而疏离的人独立于夜幕中,五官如雕刻一般棱角清晰、层次分明,傲然绝世之态可与天地媲美。 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微妙且美好。她还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将这幅朗华无俦的高大身影纳入了心底,悄然对他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好感 顾云汐打小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更没有任何对他们的记忆。从前在贡院里受人欺负时,她曾怨恨过生下她却又狠心抛弃她的爹娘。 直到被督主带到东厂,无他朝夕相伴,又结识到眼前这一帮子人。 看大伙尽情玩闹、划拳喝酒,她的心里被无边的暖意填满。 撒酒出去的那一刻顾云汐想对她的生身父母说,她已经不再怨恨他们了!就算被他们抛弃,她的身边还有督主,还有督主的这些弟兄,他们对她的关爱、维护,时时都不会让她感觉孤独…… 孙秉把蒸得的螃蟹端上桌。 螃蟹个个饱满肥厚,放在竹篦里面,络成一座黄艳艳的竖尖小山,色泽鲜亮、醒目。 冷青堂先拿了一只,放到顾云汐的盘子里,接着桌上每人分了一只。吃蟹工具只有一副,在督主手中。 顾云汐很少吃蟹,不懂剥皮的技巧。刚伸出手去,手指头就被蟹壳上的尖刺扎了一下。 轻吟一声,她不满的皱皱眉,垂目去检查受伤的指头。再抬眼时,自己手边的盘子里面已经有了一整块油亮橘红的蟹膏。 扭头向督主看去,他正用蟹针从空掉的蟹壳里挑蟹肉,动作细致优雅。 素白的手指一边是橙色肥美的蟹,一边是细长闪亮的钢针,雅致细腻的画面看得人心头漾起丝丝暖意。 “多谢督主。” 顾云汐悄悄的凑近,对冷青堂说了句。他不出声的笑笑,随手将挑出来的蟹肉拨进她的盘中。 顾云汐把自己手里的螃蟹轻轻放入督主的盘子里。自己吃了人家的,怎么不该用囫囵的补偿给他? 握起小勺舀了蟹膏放到口中。绵甜香滑,入口随即化开。下咽多时,那股子河鲜特有的醇香还在唇齿间萦存,久聚不散。 很快吃净了蟹膏,又吃了几口蟹肉,这时督主那里又送过来一撮蟹膏。 她诧异的看向他,他笑答: “这东西我吃不惯,你多吃些……” 一句差劲却是善意的谎言 她缓缓的正过头去,眼波粼粼的望着盘子里鲜嫩的蟹膏和蒜白的蟹肉,对督主无微不至的体贴心存感激。 督主也在目不转睛的看她,被她满面娇羞的小模样深深感染。 眼看这两人又开始你侬我侬起来,一桌子人只当做是没看见。坐在督主另一边的程万里尽管脸色沉闷,可又不好多说什么。 以督主如今的身份地位,身边有个女人,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萧小慎和十挡头袁浅在东厂里面年龄偏小,正是贪玩爱闹的时候。 眼看督主与顾云汐眉目传情,坐在他们对面的萧小慎用手肘拱了拱袁浅,随即向督主那面挤挤眼。 他认为督主素日里待敌手虽是手段狠辣,但对自己人可是坦诚相见。而袁浅年纪最小,让他和督主开个小小的玩笑,督主绝对不会较真生气。 袁浅也是乖觉,依计在坐椅上举起了他的食碟,抬高嗓音对督主喊着: “督主,我也要你剥的蟹……” 冷青堂一怔,抬眼看向他。 “督主,我也要嘛!” 袁浅对督主扭扭上半身又重复一句,声音甜得人,透出满满撒娇讨宠的劲头。 冷青堂淡然一笑,神色沉稳优雅。 他把新剥的蟹肉如数拨给顾云汐,旋即将半个空蟹壳放到袁浅的盘中。 强忍着即将爆发笑意,他板着脸孔命令道: “给你,务要全部吃光,不准剩半分!” “督主,这……” 袁浅自知玩现了,臊个大红脸,举着盛了螃蟹壳的盘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其中笑得最凶的人便是始作俑者的萧小慎。 袁浅拿不住劲,把空蟹壳直接朝萧小慎的头上砸,笑骂一声: “萧小慎,好你个猴崽子,你敢坑小爷!” 第三十五章 帮她开窍 夜风下来了,气温逐渐变得寒凉。时辰已然不早,挡头们纷纷向督主告辞。 “老七、老十,程千户与萧小慎留下,其余人回去安置吧。” “老七”、“老十”是督主平日里对七挡头、十挡头用惯的称呼。这样叫着,简洁又亲切。 几人明白督主有事吩咐,便留在座位上没走。等其他人陆续离了南院,冷青堂才吩咐: “丫头,去把东西拿来。” 顾云汐到督主屋里拿出上午西厂来人送的锦盒,摆到院外的桌上,揭开盖子,将里面的耳环展示给大伙。 “这是明澜差人送云汐的。”见大伙诧异,冷青堂吐字清晰的解释一句。 “什么?这丫头的女儿身已经暴露了?还是给西厂的人发现的?!” 程万里惊呼,拉过顾云汐神色紧张的向她两只耳朵上各望了望,随即紧握了拳头,向另一只大手上猛砸,反应相当激烈。 “当初我就说过,带这丫头进东厂早晚要出事,”程万里气急败坏道:“这节骨眼,偏偏又被西厂明澜逮个正着!” 顾云汐惶然又委屈,粉唇颤颤,沉默的低了头。 “这不能怪云汐!” 程万里的怨怼言辞在冷青堂听来极是刺耳,当即不满的拉了俊脸,语气生硬的回他: “明澜是什么样的人,本督与你最?清楚!他是在借云汐打压本督,打压本督的东厂!” 七挡头蒋雄神色沉稳,拇指食指捻动下巴上拧成麻花辫的山羊胡子,注视那对金耳环漫声道: “依属下看来,云丫头被人看穿女儿身是早晚的事。她本就生得容貌娟秀,姿态娉婷,就算穿得男装,与真实的男子总有差别。属下倒是听说过一个典故,多年以前,前朝曾出现过一位荻融夫人。她替夫从军,女扮男装在军营里一呆就是十二年都不曾被人识破真身。大伙可以反思,那荻融夫人的相貌可是要有多么不堪?” 一旁的萧小慎哭笑不得: “嘿,我的好七叔,你可太会说话了。” 蒋雄确实很会讲话。看似不经意的闲谈,既给顾云汐结了围,帮她找来能够下台的梯子,又变相的夸了她长相好。 果然,这话刚说完,冷青堂铁板一样生硬坚凛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别闹,我说的可是正经事。”蒋雄含笑了萧小慎一眼,继续说:“督主何不借此机会,让云丫头恢复女装,免得日后再惹人议论。” 冷青堂狡黠的迷眸,笑道:“好是好,只是……东厂从建立以来,确实没收过女孩。” 蒋雄嗤笑,明白督主这句话分明就是说给程千户听的,索性顺着他的意思接着劝道: “不说从前,如今您是督主,规矩自然由您说了算。” 程万里闷哼了一声,把大黑脸扭到一边生闷气,不再搭理他们。 十挡头袁浅盯了桌上的金耳环一刻,突然抬头向督主请命,稚气未脱的童子脸上充满义无反顾的决绝: “督主,明澜不是一次两次找云丫头的茬了。如何对付他,属下只等您的一句话!只要您吩咐,我这就带着暗夜去夜袭西厂,保证不会留下咱们这头半点痕迹!” “夜袭倒也不必。动用一支暗夜的力量对付西厂简直太过浪费……” 冷青堂悠悠呢语,睫毛垂下一个小角度,将他深眸之中邪魅诡异的光芒如数遮住,叫人辨不清情绪。 此刻,他两腿交叠,在椅上坐相轻松,线条优美的嘴唇蓄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对付西厂那群乌合之众哪里用得上暗卫?只要我们这六 人……足矣!” …… 两日后的一个上午,萧小慎将督主吩咐的东西置办齐全,亲自带人送到了顾云汐的屋里。 三个托盘,分别放着一套浅藕的百蝶穿花无袖修身短袄和水蓝纹纱曳长裙、一双蜜色云丝绣鞋 、胭脂水粉和几样别致的头饰。 见顾云汐一副闷闷的样子,萧小慎疼惜的拉住她,关切的问: “好妹妹,下午你去见明澜,心里怕不怕?” 顾云汐默然点头。 萧小慎拽出椅子,让云汐坐下,自己就蹲在她的脚下,安慰道: “千万别怕,明澜那种人,你越是害怕后退,他越是得寸进尺。之前他在宫里面专喜欢欺负那些容貌娇好的小太监小宫女,咱们督主早就想整整他,这次你一定要配合督主完成任务。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那些受过屈辱的宫人们报仇了。” “嗯,我知道!督主说了,你们会在暗处守着我,所以我不怕。只是……”顾云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对这次任务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现在快问。” “我只是不懂……明澜不是太监吗?怎么……怎么还会……贪图姑娘家的美貌……” 顾云汐吞吞吐吐,终于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随后羞红了整张瓜子脸,神色极是难为情。 萧小慎“噗嗤”乐了,直视她笑着反问:“这就是让你感觉不明白的地方?” “你、你不愿回答,就算我没问!”顾云汐被他漫不经心的状态惹恼,咬牙嗔怒一声。 “别生气,我告诉你还不行?” 萧小慎想,眼下云汐妹妹对男子的身体感到好奇,说明她正在长大。既然她问起来,不如有所保留的向她解释,也算是帮她那幼稚的小脑瓜稍微开些窍,于她不断前进的成长道路上推她一把。 “云汐妹妹,你听好,”萧小慎清清嗓子,表情郑重起来:“宫里的太监,他们去掉身体的某处,只是不能像正常男子那样娶妻生子。但是,他们依然会对女孩,尤其是对漂亮女孩产生迷恋、渴望。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渴望?”顾云汐重复一遍,似懂非懂的眨眨闪亮的杏核眼,两道细密弯长的睫毛立刻颤巍巍的抖动了两下。 见她是一知半解的表情,萧小慎进一步解释:“就是看到喜欢的女孩,想要抱住她、亲她,甚至想要和她做夫妻的念头。” 抱她、亲她…… 顾云汐突然之间噤声,心猿意马的将头偏到一边。萧小慎的话倒叫令她想到了自家的督主冷青堂。 重阳节那日在他房中,他不就是抱了她,还将她放到他的大腿上紧搂不放吗? “云汐?云汐妹妹!” 萧小慎边呼唤边举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半晌,她都是垂眸若有所思,两个晶莹的雪腮在沉默中莫名灼红起来,他不禁开始忧心,是不是自己讲话太多,一会儿又要害她恼羞成怒。 “云汐!”他试着有提高嗓音叫了一声。 顾云汐身子一抖回过神,急喘着用手不断拍胸脯,责怪他:“你干嘛叫的那么大声,吓我一跳!” “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我没想什么……”顾云汐更加羞涩,表情很不自然。 只有她自己清楚此刻心里所思所想的都是督主。无论如何,顾云汐打心眼里都不会对督主的那些行为产生丁点抵触或反感。是因为他太过帅美,还是因为……自己喜欢上了他?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时,顾云汐顿时惊羞满面。 萧小慎倒没在意她的表情 变化,仍在自顾自的念叨: “那你现在明白了吧?就算太监净了身,好色的人依旧好色,这是本性,改变不了,就像明澜!” 蹲身时间过长,萧小慎实在难受, 挺身站起来。 “明白了!” 顾云汐点头,随即又生出新的疑问,逐的抬头仰视萧小慎: “你刚才说,明澜欺负过小宫女小太监。他不是都净身了,又是怎么欺负那些男孩女孩的?” 噗…… 顿时,萧小慎神情无比尴尬。 “这、这我真没法说了我……” 迎上顾云汐那求索的眼神时,萧小慎白俊的脸上迅速酡红一片。 之前,虽是听得宫人们传过不少有关侍监的秘闻,可他的云汐妹妹终究是个未曾出嫁的姑娘,某些事绝不能和她讲太多。 可是,见她的目光正紧追自己不放,光闪闪如水涟漪的眸光让萧小慎于心不忍,只得搪塞一句: “我、我又没净身,也不可能知道的那么详细。想弄明白的话,你也该找个净了身的公公去问才行吧。” 二人相视无语。 蓦地,萧小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色骤然苍白,即刻蹭到她面前,神色惶然不安: “云汐妹妹,我现在和你说的这些你千万别随处乱说,尤其是和咱们督主!让他知道我带坏了你,非要扒了我的皮把我赶出东厂不可!” “你放心,是我先问的你,又怎么会出卖你,到处和别人提起呢!” 顾云汐笃定的向萧小慎保证,脸颊上的红色非但未退,反又浓了几重,娇媚的色泽一直蔓延到了眼角眉梢。 萧小慎长出一口气,感觉此刻自己全身的精力已经透支,这种状态似乎比完成一件最为艰险的任务还要磨人。 “小慎哥,咱们宫里面,是不是有很多公公都找了对食?” 倏的,顾云汐嘴里问着,神色却怔怔的盯着自己的靴面。 “有很多吧。”萧小慎一本正经的答:“那宫里面都是人踩人、人吃人的地方。太多的人厌倦了宫里的日子,可是又出不去,只能相互找个伴儿,依偎着取暖。太监不像宫女,到岁数放归还能许个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太监就算娶妻,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大多都是在宫里找对食,坐在一张桌上互看着吃饭,可能……心里面多少会觉得暖些。” “那、督主呢?督主除了从前宫里面那个相好,就再没找过对食?” 顾云汐这时也起身,眼神咄咄的望向萧小慎,涨红的小脸上全是迫切寻求答案的表情。 萧小慎察觉到她的举止是多么反常,微笑着回答: “督主的相好很早很早就嫁人了,他们就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才分开的。你放心啦,督主啊……现在没有对食。以后有没有,很难说哦!” 瞅着顾云汐满脸的尬然,萧小慎只有偷笑。 “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顾云汐惴惴的嘀咕,白了他一眼。 萧小慎抻腰,舒展了筋骨:“好了,你要是没的问了,我就去做事了。中午吃了饭记得换上我拿来衣服,等督主忙完了也会过来看你。” “知道了。” 萧小慎走后,顾云汐走到托盘前面,拾起一只珠花反复看。 第一次出任务,心里多少都会紧张。想到这是为督主办事,她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镇定。 从前,督主都是最护着她,对她温柔以待。如今,该是她回报他的时候了 第三十六章 画眉添妆(暖) 用过午膳,顾云汐让厂役打了一盆热水,在屋里洗了澡,换上水蓝的长裙和短袄。 好长的时间里不穿女装,乍一换回来,顾云汐的心情还激动了好一会儿。 坐在妆台前正在摆弄胭脂水粉,督主冷青堂到了。 看到顾云汐的瞬间他惊讶了一下,深邃的黑眸里炯然亮起粲焕不灭的光辉。 这套衣裙本是由他亲手挑选的,从样式到颜色,再到尺寸。如今看来,它们穿在她的身上纤合度,长短适中,完好勾画出一具玲珑青春的体态。 顾云汐正披着一头倾瀑的及膝长发站在督主的眼前,咫尺之间如悄然绽放的兰花亭亭玉立,纤秀的身体朦着刚刚出浴的莹莹雾气,如仙如奂,风姿优雅婀娜。 长发与纱裙,黑色与水蓝,两种纯粹而艳丽的冷色一旦相遇,便将她整张玉白的瓜子小脸衬得更加光滑剔透,无时不在绽放着一种夺人的光华,使冷青堂一眼望去便不舍得将自己的视线挪开半分。 “……要我帮你吗?” 看了好一阵才想起正经事,于是他问,眉眼间勾起浅浅温柔的笑意。 “不用了……” 顾云汐刻意躲闪督主的眼神,宛如池中泉水的清澈眸子闪转往复,形神紧张无主。 与冷青堂见面的这一刻她的头脑里兀自回想起上午和萧小慎谈论的话题,这时,脸上竟然不可自制的挂了红。 冷青堂以为顾云汐在为稍后面见明澜而心生忐忑,于是笑着伸手去抚她的头。 “别怕,等会儿我就在暗处的角落里盯着你。街面上人也多,里面布了不少东厂乔装的番卫。明澜胆敢无礼的话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相信我!” 低沉的声音充满醉人的磁性,偏偏他又长相英挺俊美,顾云汐耳闻目染,顿时一阵心驰神往。 “我……我当然最信督主。督主想要云汐做的事,云汐甘愿效全马之劳,绝无二话!” 虽是笃定的表态,她的双目却又低垂下去,不敢再轻易去对他的眼。 冷青堂微蹙了剑眉,轻轻翘起下唇直直审视了顾云汐一番,总觉得此时的她有些怪异,而这种怪异似乎又不止是为明澜,然而究竟为何他暂时也无从探究清楚。 时辰已是不早,冷青堂扶着顾云汐在铜镜前面坐好: “还是我来吧,等会儿我们还要赶路呢。” “嗯……”顾云汐低头,含糊的应着。 “身子坐直。” 背后,督主刚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提醒,她便激灵的一个战栗,猛然将全身杵直。 “丫头,你还好吗?” 冷青堂担忧的看着坐姿僵挺的顾云汐,无法想象自己很随意的一个动作落下去,她的反应居然会是如此激烈。 这个细微的变化,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劳……劳烦督主……” 声音断断续续的,总算是答应了督主的要求。 冷青堂倒是开心,向自己掌心里倒入少许水仙花头油,慢慢的揉开,两手就覆上面前那层墨染的青丝,一寸寸轻柔的抚下去。 涂了头油的秀发柔软顺滑,光可鉴人,隐隐散着水仙花特有的清香。 手执发梳,冷青堂开始为顾云汐梳头。 铜镜中的容颜清秀可人,琼鼻樱唇,杏眼水眸里晨曦的光芒点点隐现,自然流淌出无尽的娇羞与柔情。 这次,他为她梳了俏丽的百花分肖髻,肩膀处垂了几缕发丝。头饰不需太多,鬓边一朵鹅黄重瓣的大团芙蓉花斜插即可,配上一支并蒂双枝金步摇,将上面长长的珠垂搭在她的胸口,发髻另一边是枚玳瑁的金篦。 顾云汐看到镜中的自己俨然变了个人,不觉讶然。 督主的手艺可真好啊!不光是男子的官髻,就连女子的发型也被他那双素白的巧手梳理得这般精致,究竟如何做到的? 相比做事认真得一丝不苟的他而言,身为姑娘家的她反倒是粗枝大叶惯了。 唉,简直自惭形秽! 冷青堂看出顾云汐心存疑惑,笑容随意的解释: “刚入宫那会儿我也是伺候过人的,终日学的、做的就是这些。如今过去许多年,好在手艺并未生疏。” 一时之间,顾云汐变得沉默。 内心徒然泛起一阵酸涩,没来由的回想到自己在贡院的遭遇。她暗自感慨着,别人都说那皇宫也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以督主初入皇宫的年纪,到底是如何一步步爬到拥有今天的地位,那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本人又有过何种的经历? 耳边有异样酥痒的感觉传来,遽然使顾云汐收了旁的心思。 督主正在为她戴耳环。 指腹刚触到她一只柔软的耳垂,他就感觉到小丫头轻盈的身体发出潺潺的抖动。 他并不知她早已懂得了很多事,只当她是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再寻常不过的局促彷徨反应。 身体绕到顾云汐的面前,冷青堂倾身下去,安抚的对她微笑,手掌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对她安慰一声。 “没事。” 拿起粉盒,细绒的粉扑蘸上淡淡的粉脂,一手托了她的下颚,督主开始为她上妆。 他注意到她正刻意闪躲排斥的眼神,逐的停了手,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对她发布命令: “丫头,看着我!” 此时的他极渴望与她相视,仿佛只要眼神在这一刻接触到,两颗心便可互通,随之紧紧的缔结在一处。 顾云汐即刻正过目光,对上督主的一双凤目。漆黑的清眸宛若幽潭,那看不见底的深处正不断溢出温润的光芒。 桃红的晕色如涨满的潮水,在他们对视的第一眼就速然侵占了顾云汐的整张脸颊,使她未曾涂上胭脂,面颊便挂上莹润迷人的颜色。 冷青堂深提口气,似乎也在极力压制头脑里如幽灵般肆意横冲的念头,握了黛笔为她画眉。 小姑娘的眉本就好看,浑然天成的美,繁杂的装点反而使人无从下手。他只略略几笔,为她的柳眉延出一线细尾。 捧起她的小脸,督主细细端详着她的眉眼,旋即翘起食指从口脂盒子里取了一点颜色,在她的唇瓣上轻轻的涂抹。 一缕艳阳洒进屋,为眼前秀丽优美的身姿镀上一层金边儿。 冷青堂不禁忘我的睁大了凤目,凝睇的目光固定于被他一手雕琢出来的绝世珍品上 “督主……” 被他脉脉的望得太久,顾云汐愈加怯怯含羞,音色绵柔的唤道。 冷青堂回过神来,茫然尬笑,向旁边闪身,让那张精致的小脸映入铜镜中。 金属特有的光泽令里面娇媚的五官显出些朦胧感,如镜中花、水中月,让人见了就止不住的生出无限情思与畅想,越是想要看个究竟。 沉默的看着,督主再难抑制体内某种洪荒之力的爆发,幡然扳着顾云汐的双肩将她的身体转过来,与他四目相望! 窗外风动,树影斑驳摇曳。 顾云汐端庄的静坐,被不断变换着的阳光包围。她的每寸眼角眉梢、每丝秀发俱被高贵的金色光泽沾染。 带着点好奇,带着点情不自禁,冷青堂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她的脸颊。 顾云汐无声的仰视着督主,被他有些生硬的举动惊到,诧异的微启了朱唇,表情惶惶无措,水粼粼的眼眸中流光溢彩,耀目至极。 冷青堂惊艳于她这如梦似幻的美丽,当看到那副正在她两耳间璀璨放光的耳环的瞬间,心情不免黯沉下去。 亲手装点出的俏人儿,居然还要送给明澜一睹芳容!想来如何不让人闷愤难平?待到晚上拿了他,势必要好好报复折磨一番,方消自己心头积攒已久的怨恨! “丫头,心里还发慌吗?” 拉她站到自己面前,与自己身体挨近,冷青堂紧紧注视顾云汐的眼睛,关切的轻问。 她没有出声,杏眸看着督主诚实的点了点头,令他心头猝然一软。 温顺乖巧的小模样太过惹人怜爱,也是这副楚楚的样子,使冷青堂心底深处强压着的欲念再次沸腾至顶点! 一种强烈的冲动,令他想要俯身亲吻她的芳泽 脑中,一息尚存的理智最终战胜了那如影随形的欲念。 手臂徐徐展开,颤抖着环住她的腰封,脊背弯下去,他阖了眼与她头抵着头。 顾云汐徒然惊讶,细长的柳眉毛高高扬起。视野里督主的俊脸已放大到了极限,有些看不清他的五官。 她感到额头上一片湿凉,是督主在满头大汗。此时,他浑身上下盘踞着烈火般灼热的气息,几乎快要零距离近的她烧化。 “丫头……别怕,我……会护好你,相信我!” 耳畔是督主气息微喘的倾诉,他依旧闭着眼,像是想借用与她不停对话来掐断自己头脑中翩翩然漾起的邪恶念头。 “是,云汐不怕。有督主在,云汐……任何事都不会惧怕!” 顾云汐倒是在督主的温情之中无比陶醉,更被他充满磁性的微颤声音诱惑,尽管心慌意乱,却也意乱神迷,轻音袅袅的回应了他。 “好,好” 冷青堂欣慰的笑,还想将她完全拥入怀中,却又担心这样一来,自己精心为她梳理的头型就会被破坏掉。 重新梳不是不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很是不舍的松开她的腰肢,长长舒了口气。 “走吧。带上东西,我们去会明澜!” 第三十七章 请君入瓮(1) 西景门,琅天巷 一辆马车停在西缉事厂提督府对面的街角。车帘挑起,东厂厂役孙秉跳下车,把马凳安在地上,而后将马车里的顾云汐搀扶下来。 向对面的提督府张望一下,顾云汐的神色不免有些惊讶。 朱门高脊的四方官邸真是豪华而气派。至今她都没去过自家督主的府邸,不知那里的声势如何,至少眼前这座宅院的气派程度并不次于从前她居住过的贡院。 安置好顾云汐,孙秉自行穿过宽阔的街道,走到对面的提督府门前通报。 那人的性格总是老实巴交的。来的一路上,就算和顾云汐同搭乘一辆马车,他也不和她讲一句话,当时车舆里面尤为冷清尴尬的气氛让她好生别扭了一阵子。 顾云汐站在马车被阳光折射出的一寸暗影里,注视街上川流来往的人群。 有男有女,挑担子的提篮儿的,光头的戴斗帽的,各色各样,以她的眼睛去辨别的话,一时半刻确难认清哪些是东厂番卫的乔妆。 向四处又看了看,她没找到自家督主的影子。想到从东厂出来之后他就先行一步和她分开了,现在也不知正在何处盯向这边看。 突然之间,顾云汐感觉自己没着没落的待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身子便猛然一僵,全身感觉微微的冰凉。 镇定,镇定!笑,要笑! 心里记挂着督主临行以前对她的再三嘱咐,顾云汐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自家督主绝对不会欺骗自己,他说来,就一定会来!说不定,此刻的他就在某处不起眼的角落里面注视这里。 顾云汐认为,自己长期以来承蒙督主的照顾,如今正是好好表现,报答他的最好机会 孙秉通报回来不多时,只见对面阔绰的朱红大门开启,身着便服的明澜在两三个小太监簇拥下,阔步走出来。 走到街中央看到女装的顾云汐那时,明澜倏的愣住了。看她正歪头笑容清甜,他忙提了衣摆,三步并两步的飞奔过来。 站在顾云汐面前,明澜并不开口讲话,微挑了双眉,目光在顾云汐周身上下反复流连,怀疑而炽烈,渐渐聚集成一簇强烈的亮光从眼中迸射出来。 怀疑,是一时看不穿她这身打扮的动机。炽烈,只因此刻的她太过美丽,令他不禁开始产生强烈的妒忌,他恨东厂提督怎么会有如此艳福! 身后的几个小太监出乎意料的瞪大了两眼。秦钟不止一次见过顾云汐,眼下的她突然改了装,竟如一朵娇娆怒放的花儿,叫人心生奇痒。 “……你果然是女孩……” 相望不多时,明澜盯着顾云汐率先开口,阴柔女气的声音听得顾云汐周身一紧,极是不爽。 花瓣脸庞始终凝着醉人的微笑,飘身一个万福之后,她柔声说道: “明督主,云官儿今日奉家师之命,特送来陈年佳酿‘芦花白’一坛,以答谢重阳节明督主差人赠送礼物之情。” 话音刚落,她身旁的孙秉立刻献上一坛酒。 以酒换酒,多一点旁的东西也没有,这东厂提督到底有多不待见明澜! 以冷青堂对明澜这类人的了解,一旦某事被他看穿便绝不能再遮遮掩掩,任何掩饰只会让他更加猖獗、更为难缠。不如先退一步,之后一棍子打趴他,叫他再不敢背后做小动作。 明澜朝旁边递个眼色,秦钟将酒坛子抱过去。 顾云汐盈盈一笑,百媚千娇:“另外,还有我亲手做的一盒璇花酥献给明督主。” 顾云汐从车辕处提起一个食盒,递向明澜:“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还望明督主笑纳。” “你做的?你会做这些?” 明澜一手提着食 盒木把,一手揭开盒盖。里面确实摆着两排四方酥白的糖霜糕点。 顾云汐轻松的笑笑: “当初与明督主相识,您曾问云官儿到东厂都会些什么,云官儿自惭形秽不好作答,其实我会的……无非是这些灶厨上的活计罢了。家师的一日三餐,都靠我一人打理。” “呵呵……冷督主真是有福之人……” 明澜不自然的冷笑,一字一句从牙缝里生挤出来,表情并不轻松。 确实,有艳福、也有口服,奶奶的 将食盒交给手下,明澜的手掌在袍袖里面狠狠的握成拳头,眸光一转,落遍顾云汐全身。 水蓝的拖地长裙衬的是具窈窕纤细的身姿,额头光洁,柳眉精致,一对棕色的眼眸里闪耀着灵动璀璨的光华,轻抿的樱唇如桃花的粉瓣莹莹欲滴,让人看了总忍不住想要弯下身子,细细的一吻芳泽。 番卫打扮时她就袅袅俊秀,让他横生出太多的想法。如今盛然女装,还戴了他送的耳环。在她与他对话之间,那耳环上的菊花珠就在明澜眼前兀自曳动,摇摇欲坠,晃得他整个人也跟着飘飘欲仙起来。 这小东西确实颇有姿色,如此梳妆,果真和那时的番卫不一样了…… 眼瞅着明澜和他带来的人全都直眉瞪眼盯着她看,虎视眈眈之中又带着垂涎三尺的邪念,顾云汐暗自气恼。 西厂的太监,怎么比正常男人还要好色?偏偏自己答应了督主,绝对会向明澜微笑,从头笑到尾。 于是她笑容暖暖的再次对明澜福了福身,声音婉转缱绻: “既然谢礼已送到明督主手中,云官儿这便告退了,愿督主福泽绵长。” “等等!”明澜伸手拦住顾云汐:“本督还没让你走,你急什么?” 顾云汐内心并不慌张,自知明澜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她离开。 不久前,她故意拉他摔下马车,又弄脏了他崭新漂亮的提督官帽,直到现在他定是还在记仇呢! “明督主,您想做什么?” 顾云汐举头看向他,眸光勇敢而坚定,晶莹欲滴的嘴唇轻松的勾起,笑容并不减半分。 “你欠本督一个答案,时至今日还不肯讲实话吗?” 明澜的双目死死抵在顾云汐的面容上,目光锐利且冰冷,妖娆的五官因带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变得有些狞然。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 孙秉看到顾云汐被逼到背贴马车的瞬间刚要冲过去,就和马车夫一齐那几个小太监包围。 “明督主,你到底想做什么!”场面有点不受控制,顾云汐不免失声叫起来。 明澜用力攥住她一只手腕,调笑一声: “本督还要问你呢!小云官儿,你到底想做什么?别和本督玩心眼,及早说实话!否则,信不信本督现在就把你拉进提督府,严刑拷问……” 另一只手勾起兰花指,玩味的在顾云汐下巴上挠了挠。 她感觉一阵恶心。不知自家的督主是不是正在亲眼注视这一幕? 不行,决不能给他丢脸,必须完成任务。 “明督主上次去东厂拜会家师,是云官儿出言无状,后被家师好一顿训斥。时逢重阳蒙明督主馈赠重礼,云官儿过来向督主当面表达谢意,难道有错?” 话毕,她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眼里水波飞舞,好像就快委屈的哭出来。 “明督主,你弄疼我了……” 明澜全身一震,神情翩然恍惚。 看看左右,几个小太监哪里还管什么孙秉和车夫,此刻都在直勾勾瞅着正在督主淫威下苦苦哀求挣扎着的顾云汐,有的还摆出满脸的同情。 明澜咳嗽两声,小太监们急忙回 过神来,肃然站直。 手下一松,顾云汐从明澜的禁锢中脱身,痛苦的抚弄自己的手腕。 明澜盯住她不放,继续逼问:“冷公公知道你来找我吗?” “当然知道,不然云官儿哪里弄来的芦花白?这酒三十年才出一坛,比我师父的岁数都大,自然是他送给明督主的谢礼!您不放我走,师父他要等急了!” 顾云汐低头揉手腕,头也不抬的答话,面色红红的小表情憋屈得很。 明澜不觉阴阴的笑了几声: “那好,你回答了本督的问题,本督立马放你回去。” “明督主又要问什么?” “你到底是谁?叫什么?” 真是正中下怀的提问! 顾云汐轻盈一笑,梨窝浅浅,好不动人。 “明督主未曾喝酒人怎么就先晕了?我叫云官儿,自然是东厂提督的徒弟,这些您当初去东厂的时候,家师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怎么现在又来问我?” 明澜挑眉,妖艳的嘴唇勾起一抹怪笑。 “别和本督装蒜!你师父为何将你女扮男装藏在东厂?本督当初问起,他又为何骗本督说你是个小太监?! 质问的同时明澜眼底迸出两道精光,向前几寸,身子完全贴到顾云汐身上,轻慢的蹭着。 惶鄂的表情在顾云汐娇好的容颜上转瞬即逝。 明公公,这是你自己往坑里跳的! “想知道,今晚子时北郊清风寺,我会亲口告诉您答案,如何?” 隐忍着内心强烈的憎恶,顾云汐表情极轻松的说完,仰面含笑看向明澜,樱唇轻翘,溢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好在明澜不改色胆包天的本质,让她及时发现了可乘之机 “督主……” “别听她的!” 明澜身后的小太监们听出端倪,纷纷提醒督主不要轻易上当。 咄咄而自诩的神色在妖冶的面容上逐渐凝固。 “小东西,你又想和本督玩心眼?就在这里说,不说清楚休想回去!” “明督主在害怕什么?”她蓦地反问漫笑,眼神略带讥诮。 “放肆”明澜被她彻底激怒了,嗓音尖细的瞪眼呵斥。 见她神色有所收敛,怒意随之减去大半,他调笑着问道:“说说看,本督怕什么?” “这清风寺里素来都有闹鬼的传闻,老早以前云官儿就很好奇,想要过去一探究竟。明督主不愿随我前去的话,莫非是怕遇鬼吗?” 水眸转动,顾云汐想出绝好的激将法。 “笑话!本督官拜正二品,是堂堂的西厂提督,从来就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就算真有鬼,也是它害怕本督!” “那好!那您今晚就随我同去!”顾云汐又一扬头,笑容诡黠。 明澜没有即刻回答,目光投在顾云汐花朵似的脸上纹丝不动。盯了一刻后他突然俯了头,嘴唇凑到她的耳边,水样阴柔的声音低到了极限: “本督今晚按时去了,你就把有关你的一切全讲出来,然后悄悄的跟了本督。云官儿,本督喜欢你……” 不断吐纳出的热气如数喷到顾云汐的耳朵上,搞得她半张脸都在发痒。 听得悚然心惊,她斜身闪到旁边,不忘对明澜嫣然一笑。 “明督主,您先赴约再谈以后!今晚子时,你我清风寺见!” “好,一言为定!” 明澜邪谑的挑高一侧弯眉,继而对小太监们挥手: “放他们走!咱们回府!” 第三十八章 请君入瓮(2) 回到提督府,明澜和小太监们立刻凑到桌前,围着顾云汐送来的那碟子璇花酥疑神疑鬼。 酵子发的白面拌了蜂蜜、牛乳和酥油,叠层擀压切成四方小块放在铁篦子上反复炙烤,面块受热膨胀就会鼓出多层焦酥的脆皮,这时在最上层铺撒杏仁片,就做成了约半寸厚的面酥。 虽然制作过程煞费时辰,但做出来的酥皮点心清脆酥香,散发出杏仁与牛乳的甘甜,形如积雪,故名“璇花酥”。 秦钟紧皱眉头,对着眼前雪白喷香的糕点狠狠咽一下口水。 “督主,这点心……别是有毒吧?”尽管馋得不行,他还是满腹狐疑。 那个云官儿鬼怪精灵、时男时女的,又是东厂的人,她能好心跑来西厂给他们督主送点心?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秦钟身边的小太监安宏点头附和: “是啊,我看其中有诈。就算没有毒药,恐怕里面也放了泻药!督主可不能乱吃东厂送的东西!” 明澜细细端详了那点心一刻,突然吩咐:“秦钟,你先吃一块!” “啊?督主……”秦钟当即从桌边上跳了出去,脸色惊恐。 “兔崽子,你怕什么!” 明澜对他瞪圆了眼,怒气冲冲。又一甩头,他命令安宏: “小安子,你吃!” “督主,不要啊!”安宏吓得直缩脖子,表情为难。 “妈的废物!给我吃”明澜一脚蹬过去,皂靴踢到安宏的屁股上。 安宏无奈,可怜巴巴臭臭督主,红着眼睛取了块璇花酥,颤颤巍巍往自己嘴里塞。 一时间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安宏那张吃得沾满酥皮沫子的嘴唇上,谁都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好吃!太好吃了!” 一块璇花酥吞完,安宏看看左右,惊喜到两眼放光,陶醉而享受的高叫道:“绝对好吃的点心啊!就算被它毒死我也认了!” “没出息的废物!”明澜双臂环抱在胸前,不满到望了安宏一眼,狠狠骂了句。 耐心等了一刻时辰,安宏还是生龙活虎,肚子里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明澜放心了。 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秦钟脸上,明澜愤然斥责他道: “你个贪生怕死的东西,本督养你何用!” “督主饶命啊!” 秦钟跪在地上用力磕头,随后凑上去,扯住明澜扇的手掌轻抚,娇嗲的求饶: “属下还不是舍不得离开督主?属下还要留住自己这条小命待在督主身边当牛做马,侍奉督主。督主,您饶了我嘛……” “哼!兔崽子……”明澜转怒为喜,受用的白了秦钟一眼。 安宏抹净了嘴,看向明澜问: “督主,东厂冷公公怎么想起差他的徒弟给您送东西来了?” “两种可能:其一,本督重阳节时送云官儿首饰,有意试探她的身份。冷公公见事情败露,故而派她过来示好。其二,今晚之约是个陷阱。” 明澜阴厉眯眸,一口气说出心中的猜测。 “您今晚还要去清风寺吗?” “去!自然要去!” 明澜态度坚决:“本督如今与冷公公官阶相同,量他不敢明目张胆算计本督!大不了拉他进宫面圣,本督正好向皇上揭发他私匿贡女的罪状!” “可是,那 里真的闹鬼……”安宏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接话说道,表情现得毛骨悚然。 明澜不屑一笑: “市井传闻你们也信?清风寺是荒废已久的寺庙,偶有乞丐落脚,为防地盘被夺才要编造鬼话唬人,以至后人以讹传讹。本督今晚赴约,就为撬开云官儿的嘴巴,利用她,就能揪出扳倒东厂提督的证据。” 冷青堂一倒,他的东厂和锦衣卫就可归我西厂指挥了 明澜暗自想着美事,殷红的嘴唇随即扯出一抹邪恶的弧度。 秦钟自告奋勇:“督主,今晚我带上几个弟兄陪您同去。” 明澜邪肆的笑,拉住秦钟,对他说起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暗语: “无论是否有诈,先带上那两样东西。本督今晚……先要解开小云官儿身体的秘密……” “是!”秦钟笑意谄媚而诡谲:“属下就去准备……” 顾云汐的马车离了琅天巷后一路向东厂飞奔。 坐在颠簸的车舆里面,顾云汐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虚脱一般。 可算摆脱明澜那张妖艳惨白的锥子脸了! 想到方才又遭他轻薄,她就阵阵反胃,掏出手帕用力擦拭被他强拉过的手腕,以及被他口中热气喷到的耳朵。 又拐了条街,一道黑影蹿上马车,闪身进了车舆。 顾云汐惊叫一声。旁边的孙秉却满脸镇定,垂目低头,对那戴斗笠之人恭顺的唤道:“督主。” 顾云汐愣住了。 “丫头,别怕!是我。”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待他摘下大斗笠,去除花白的假眉毛和下巴上的假胡须后,她才认出他正是自家的督主冷青堂。 难怪,这种易容加上灰色暗沉的粗布衣,在大街上就算和走个对脸,她也绝不会认出他来。 “督主!”她又惊又喜,激动的对他呼唤一声。 他也不顾孙秉在场,大臂伸展,瞬间将她捞入怀中,温柔的安抚:“辛苦你了,你做的太好了!” 隔着彼此的衣衫,顾云汐可以清楚感觉到督主温暖的体热。顺势在他坚实的胸膛前乖乖躺下来,被他拥着,她的身躯慢慢变轻,好像化作了一片羽毛。 冷青堂握住她被明澜狠攥过的手腕,轻轻撸起纱翼的水袖。 雪白玉润的皮肤上,那五指环握的印记尤为醒目,颜色红中发青,显出了瘀血的迹象。 顷刻间,冷青堂的脸乌云密布,目光好像划开夜幕的闪电,寒利得骇人。 “疼吗?”冰霜面孔覆上一丝柔情,他疼惜的问。 顾云汐的头扎在督主胸前一个劲摇,感动的暖流涌上心头。 督主没骗她,他就在暗处一直守着她。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她受到明澜的骚扰,还会准确无误找出她那受了伤的手腕。 冷青堂低头看她,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深情。嘴唇稍稍落下去,在她额间留下一个轻吻。 身子猛然一震,目光惊愕的投向督主,他的笑容浅淡而温柔。 顾云汐含羞低下头,两腮红云遍染。 督主刚刚……亲了她 此刻,额头上酥酥暖暖的触感犹在,令她加快跳动的一颗心感到紧张又甜蜜。 督主绵软的大手轻抚她的头,让她继续在他怀中依偎。 同在车舆里的孙秉早就识趣的化身为一块木头,低眉顺目,对眼前良辰 美景视而不见。 夜凉如水,皎月当空。 一辆马车从西厂提督府邸驶出,车轮碾过夜色中的灰砾,行往京城以北的清风寺。 距离约定时间尚早。 明澜坐在车里,对着妆镜悠哉的涂抹脂粉,随后又往自己脖颈和手背上擦香膏。 今晚是他和心心念念的小云官儿头次幽会,怎么也要注意一下自身形象。 秦钟在旁边殷切的手持妆镜,看到那张经过修饰后更显妖异的面容时不觉赞扬道: “督主最是俊美,和您比起来那冷公公又老又丑。今晚一过,云官儿保证会对督主念念不忘。属下恭喜督主,您既占了美人身子,又得了美人的心。” 明澜眯眸轻哼,捋了捋鬓角的墨发,阴柔厉声道:“谁知道她那身子是不是早就便宜了她的师父!” 秦钟自知马屁没拍到位,神色一僵,转了话题: “督主,您放心。下午我就派人先去清风寺踩点了,最怕东厂的人布下埋伏。到现在那边没传回异常消息,想必确实没事。” “总之不可大意。见了面那小蹄子再玩花招,咱们直接绑了她带回府里,好好调教调教……” 对话之间两人同时臆出更加邪恶的画面,不禁肆意放声大笑。 已行至路程的一半。 阵阵花香飘来,有片片殷红色的花瓣透过迎风招展的车帘飞舞进来,落到明澜的衣摆上。 他随手撩开侧窗的纱帘探头向外,只见街道两旁遍栽了高壮的木莲树,深秋花期正旺,满树妖红。风过,花瓣犹似落雨在夜空中瑟瑟伶舞,景色十分壮观。 嗅着木莲的花香,明澜只觉太阳穴一阵发紧,头有些昏沉沉的。一个寒战过后,他把头缩进车里面,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裘氅,暗道: 怪了,还没到初冬,夜里如何这般寒凉了呢? 又行一刻,清风寺到了! 明澜随秦钟下了马车,随行的十名暗卫手提气死风灯,在督主身后立正待命。 明澜看看周围的环境,接着向前翘首,隐约见到了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清风寺就坐落在山脚下,是座姜黄院墙、青灰的殿脊的大寺庙。 曾经这里香火兴旺,引无数善男信女来此朝拜。后到孝皇帝这朝开始崇尚道教,大兴道馆法坛,清风寺从此落败。 视野能及之处的院墙外层多有剥落,露出墙体里面参差不齐的破损的方砖。朦胧夜雾中,这座尘封在厚厚灰尘与密集蛛网下的古老寺庙有股子格外的诡异与氤氲,每一处角落无不渗透出阴森蚀骨的劲头。 明澜在暗卫的护送下,踏着惨淡的月光穿过杂草丛生青苔小径,背手谨慎的一步步向寺庙里面走去。 秦钟拔出随身携带的宝剑,紧紧护在督主身边。 一团黑影迎面扑来,队伍里一道寒光虐过,黑影落到秦钟的脚下。 原来是只猫头鹰。 周遭又是几声夜鸟的呜啼,尖利而刺耳,为午夜平添了几处凄凉。 秦钟盯着被自己亲手斩杀的猫头鹰尸体,又警惕的环顾了周围,对暗卫们低声说道: “仔细护着督主!小心有埋伏!” 第三十九章 清风寺庙(下章高甜) 西厂一行人在寺庙正殿外停了脚步。 明澜命暗卫在此等候,让秦钟提着灯笼引他向前又走近一些。 殿外,他已经看到了那抹被昏黄摇摆的烛光包围着的纤纤身影。 她就站在殿内正中央的位置,背对明澜,面向神殿前方残缺不全的巨大佛陀神像。 与下午见面时的装扮不同,她此刻穿了一身大红金丝牡丹花长袖褙子,身下是条大红烟纱百褶裙,不盈一握的细腰上系五色如意丝绦,头上绾了高高的望仙髻,髻旁插了上午戴的双枝金步摇。 这身妖艳的红色尤似炽热夺目的烈焰,让明澜立刻想到了来时路上见到的木莲花,在一望无际的空旷、安寂的漆黑夜幕覆盖下,它们那足以点亮半边天际的色彩既醒目却也诡秘,叫人一眼望去便毫无来由的阵阵惊悚。 愣愣注视着顾云汐火红邪异的背影,明澜突然内心紧提。 这一刻的他,眼里看着她,心中竟无可控制的想到了民间传说中最凶最戾的……红衣女鬼! 又一记猛烈的寒战,明澜把细长的颈子向大氅上钉着五色碧玺珠的交领里面缩了两缩。一张嘴,一股沁凉的白烟从口腔内喷出来。 汗毛乍起,从未有过的不安不祥感觉笼罩了他的周身。 “云官儿……” 试探着对殿内火色诡异的身影呼唤一下,他的声音孱孱弱弱。 她没应声,也不回头,依然纹丝不动的站在他的视野最前面,保持着最初他所见到的姿势,就好像……被看不见的力量定了身! 豆大的汗珠顺着明澜的脸颊流下,牙齿不住打颤。 哐!哐 寺庙的钟声徒然从某处敲响,凝重而幽远的回声于夜色中久久传荡,音色在诡异的静夜中尤显清晰。伴随钟鸣,又有成群结队的夜鸟从庙宇上空向四面八方飞出去,振翅磔磔。 明澜险些吓破了胆,浑身上下栗抖不止,呼吸急促。 荒无人烟的寺庙,这个时辰里哪来的钟声 极致胆寒最终招致无名火起,明澜开始怨恨起与他约定到此处的云官儿,甚至怀疑这些惊悚恐怖的场面乃是她故弄玄虚,一手搞出来的鬼! “秦……秦钟,带人进去给我拿下她”明澜抬手直指顾云汐的背影,满面怒容。 背后没有动静。 明澜诧异的转回身,却见院子里的歪脖子柏树上不知何时挂了只恐怖巨大的蛛网,随他而来的侍卫全被缠在了蛛网上,五官扭曲,生死未卜,似乎在昏死之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明澜只觉头皮发麻,再一转身,寺庙的正殿里已是绿光冲天。 方才还燃着橙黄的烛火此时变得幽绿妖异,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鬼火。就在这片恐怖的光亮包围中,顾云汐终于缓缓扭过头来。 “明、督、主……” 拖长的呼唤声音凄凄惨惨,听起来仿佛是地狱亡灵在抽泣。 “哇” 明澜只瞥见顾云汐半张惨绿的脸便被吓得三魂丢了两个半,声嘶力竭的嚎叫一声,拔腿就想往回跑。 这时的后路已被重重迷雾阻断。四肢颓然一软,明澜倒地不支,全身再没有丁点动弹的力气,只得眼睁睁的等待弥散起伏的浓雾慢慢吞噬了他的身体。 “救命!救……” 明澜张嘴大喊,胸口却是憋闷到无法喘息,视野中的景物都在不断融化,变得模糊…… 冷青堂从正殿里面破败的佛陀神像背后闪出来,一身利落的黑色劲服,墨发飘逸。 飞身跳下香案,他诡笑着 走到顾云汐身边,背手挺立。 “督主,明公公到底看到什么了,居然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 顾云汐向昏倒在殿外台阶上的明澜走近些,弯腰细看,好生纳闷。 冷青堂直视过去,蔑笑着侃侃解释: “我在你做璇花酥的糖霜里面掺了‘七魄散’。这种药沫单服的话本无毒性,本是种安神的补药,但它最忌木莲花粉。人一旦服下七窍散后再吸入木莲花粉,势必产生强烈的幻觉。而来北郊的路上,明澜必然要经过一片木莲树林。下午,我让你刻意对他暗示清风寺有鬼的传闻,这才令他产生了恐怖的幻觉。” “那他不会被吓死吧?”顾云汐听得花容失色,逐以手捂住了胸口。 冷青堂不以为然: “不会,他和他的人昏倒只是中了我们的迷烟,两个时辰之后就会醒过来。我们几个没事,是因为晚上出来之前已经服过解药了。” 顾云汐恍然大悟。 难怪换装出发前督主硬灌了她一杯热茶,原来早在里面放了克制迷烟的解药。顾云汐向督主脸上望了一眼,随即咬了下唇,脸色郁郁的垂了眸。 就算心里对他有太多的好感,可他事先不说明就悄悄往她做的糕点里面下药的事情,总是让她想想就感觉不太舒服。 两手拢在袖口里面,她有些苦涩的小声嘀咕: “督主,您给明公公下药……做这事,为何不先和我说明……” 冷青堂表情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种反应。很不自然的笑笑,他向她凑近,柔声哄着: “若事先告诉你,总担心你会害怕。下回……下回再有这种事,我一定会先和你商量,好不好?” 刚想将她揽进怀里,萧小慎和袁浅迈步进了正殿。上台阶时,这两人都是抬腿从明澜的身体上直接迈了过去。 萧小慎见到冷青堂就得意的笑道: “督主,江太医给的七魄散太好使了,直接就把明公公吓趴下了!” 冷青堂点了点头,问十挡头袁浅: “西厂那些蝼蚁现在如何了?” “督主放心,睡得妥妥的!” 袁浅晃了晃两手上几个鸡蛋大的银珠子,娃娃脸一笑就有两个深深可爱的酒窝: “连同下午过来踩点的那些个都被咱们的逍遥果放倒了。您和云丫头上马车吧,这里啊,就交给我们几个吧。” 袁浅手里托的银珠正是灌了足量迷烟的暗器。往地上一摔,表面那层壳子碎裂,里面的烟雾就会散出来。因它外形浑圆光滑,通常被道上的人称为“逍遥果”,一颗足以让十头牛深睡一上午。 “好,回去本督重重有赏!” 冷青堂眼下的心情甚是舒畅,对手下抛了爽朗的一句,拉住顾云汐出了正殿。 院子里,程万里和七挡头蒋雄已经把吊在树上的西厂侍卫挨个放下来,在地上排了一排。蒋雄入东厂以前曾在戏班子里待过,想要搞到一些稀奇古怪的道具并不算难事。 蒋雄笑着向秦钟身上踢了一脚,禀告冷青堂道: “督主,西厂这群窝囊废里还真有个活生生被咱们吓死的!” “哦?尸体处理一下!” “是!” 冷青堂向秦钟五官挪移的面容上扫了一眼,倒没认出他就是当初在东厂里想要和他比剑法的放肆侍卫。 程万里检查秦钟尸体时从他的衣服里面摸出个不大的红布卷,借着月光仔细看,顿时神色大变。 “怎么了?” 千户大人的异状没逃过冷青堂 精厉的凤目,他带着顾云汐走向他。 “没事……没事!” 一见顾云汐,程万里更为尴尬,抱着布卷一阵脸红。 冷青堂会意,示意顾云汐先回马车上,独自和千户大人躲到旁边。 “爷,您看后千万别动气,明澜那阉人真不是个东西!” 程万里压低声音,红着老脸对冷青堂说完,将布卷在他眼前展开。 瞬间冷青堂不再说话,清俊无澜的脸上浮出怒不可遏的表情。咬牙瞪向红布上的两样物件,深邃的眼底骤的翻滚起惊涛骇浪。果不其然啊,明澜就是靠这两样腌物件,不知在宫里面祸害了多少小太监、小宫女,如今又对云汐动了歪心思 “随我来!”冷青堂愤恨的吩咐程万里,两人再次回了正殿。 萧小慎、蒋雄和袁浅嬉笑着提了两个恭桶里正要往明澜身上倒,看到自家督主又返了回来,急忙说道: “督主,此地污秽,您快旁处躲躲吧!” 冷青堂目光阴鸷狠毒,向地上的明澜一甩头,沉声命令部下:“褪了他的衣服。” “爷,您要怎么做尽可吩咐属下,千万别弄脏了您的手。” 程万里看看督主,狠狠攥紧了手里的红布卷,铁拳上面青筋暴起,也是被布卷子里的两样东西气得不轻。 顾云汐今年不足十六岁,在他眼里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明澜那阉人怎么能想出如此变态的方式对她下黑手 冷青堂面容紧绷,透着无限戾气的目光直直刺向明澜,杀意森现。 “明澜不是送了云汐菊花耳环吗,想必是个爱花之人……”他阴阴沉沉的缓声说着:“咱们现在就用他带来的家伙……也还他一朵!” “是!是!”程万里埋头忍俊不禁的应承,差点就笑出声音,内心暗道,自家的督主简直是腹黑手狠,真心伤不起啊,伤不起…… 顾云汐坐在另一架马车的车辕上等待督主,心里面总有说不出的焦急。 总算看到他和程千户几个安全走出清风寺,她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才算归位了。 “丫头,我们回吧!” 一见顾云汐明媚的脸庞,冷青堂心中诸多的愤懑和怨狠顷刻间就消散干净了。飞身上了马车,他对她勾动唇角,笑容愈发温柔。 弯身正要与她同入车舆,听觉敏锐的他骤然直起身形,警惕的皱眉头四下看去。 “督主,怎么了?”顾云汐疑惑。 “没什么,我们走!” “那……明公公送我的耳环怎么处理?”顾云汐手心里托着那对金耳环,问督主。 冷青堂随口说道:“留着吧!兴许以后用得上!” 顾云汐、督主与程万里共乘,萧小慎与两个挡头在车里换了干净衣服,两辆马车前后绝尘而去。 待东厂人马全部撤离后,一道白衣身影自清风寺正殿的屋脊上轻飘飘的飞落,双脚沾地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轻功绝佳! 他正是在抱月楼里与东厂的人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公子 放眼向马车驶离的方向望,他抿唇轻笑,自言自语道: “那姑娘真是有趣!确实是人在哪儿,哪儿就乱套啊……” 第四十章 督主的吻(高甜) 回东厂的一路上,马车里的三人都是各自沉默的状态。 人一旦轻闲下来,就有更多时间开始浮想联翩。此时,在冷青堂脑子里不断作怪的正是明澜带来的那本工笔画小册子。 那些无意间跃入眼眸的静止画面,旖旎盎然,引人无限遐思,好像是被赋予了无形生命的鬼魅,正在冷青堂眼前激烈活动着、翻滚着,驱之不散。 恰恰此刻,顾云汐就坐在他的身边,扮相玲珑标志。 骤然,头脑中恶念丛生。若是把这么个婀娜清俏的小人儿推倒,覆在她似水柔滑的身躯上细细体会那些画面,看她一副隐忍而享受的妩媚神色,不知会是怎样刺激的景致…… 冷青堂只觉浑身的血液急剧膨胀,身体某处的紧迫不可遏制 “督主,你们把明公公怎么样了?” 顾云汐留意到冷青堂和程千户从上车那时起就一脸的严肃,不觉对明澜的处境心生疑惑。 “放心……他死不了……”冷青堂心不在焉的回答,甚是敷衍。 死不了,说明他还活着,就是状况不太好 察觉督主的神色不太对劲,顾云汐没敢继续追问,闭了嘴不再吭声。 冷青堂不自在的往一侧挪了挪身,刻意拉开与顾云汐的距离,转手掀起车窗的帘子,对着车外湿冷的夜色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顾云汐的身子轻轻颤抖,两臂紧紧环在一起。她穿的是烟笼的纱裙,长袖褙子料子不厚,于深秋季节里是单薄了些,夜风灌进来,吹在她身上确实有些凉。冷青堂见状,又体恤的落下了帘子。 离东厂越来越近。 一股浓香的羹汤味道飘进来。冷青堂向车外看,已到落茵街了。 漆黑寂静的街道旁边只有一处亮着灯笼,是个卖夜宵的小摊,手推车旁侧的火炉上煮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香喷喷的味道就是从锅子里面冒出来的。 “下车吧,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冷青堂刚吩咐完,车夫立刻泊了车。后面的马车随即也停了,萧小慎他们三个跳到地上。 “督主,怎么啦?” 萧小慎以为督主吩咐有事做,迅速跑过来,他师父程万里对他说: “等等再走,先吃东西。” 摊主是个老者,须发灿白,六十岁上下,看到有客光顾,忙笑脸相迎。 六个人围了桌子,程万里代督主要了六碗馄饨。 片刻馄饨出锅,热气腾腾的盛在瓷碗里,依依摆到各自的面前,看着就叫人身子发暖。 顾云汐确实饿了。 一早上忙着炙璇花酥,下午梳妆打扮与明澜见面之后又赶回东厂换装。一番折腾,中午吃的那点东西完全消化干净了。如今秋夜寒凉,她穿着较少,身子冷也易感觉饥饿。 纤纤素指捏了汤匙,捞了只鼓得好像小猪的白胖馄饨,略略吹凉就囫囵塞进了小嘴里面。 馄饨真香!鲜嫩的鸡肉调了麻油、五香粉和少于盐拌成肉糜,筷子挑成肉丸子包进精面粉擀的细面皮内,投入棒骨久熬的老汤中煮。 肉熟出锅,八个大馄饨一碗,向浓稠奶白的棒骨汤里撒几粒绿油油的小葱沫,缀以少许紫菜、海米,绝对堪称色香味俱全的深夜美食 顾云汐连吞了三个馄饨,身上可算有了些热乎气。 冷青堂倒不觉饿,只喝了几口骨汤,然后偏过头去,含笑看着身边的顾云汐一口一个馄饨吃得起劲,目光温和而满足。 程万里很快吃光了一碗馄饨,目光投向督主,很是无奈。 要说以自家爷的品貌和官阶,这些年什么美貌的女子没见过?之前也有不少想要巴结东厂势力的官员、贾枭给他送过女人。可在她们面前,这位爷扮得倒真像是个太监,面对美女的投怀送抱永远都是目不斜视、无动于衷,最后直接将她们便宜给自己的手下们,这做法的确让程万里省了不少心。 可如今 面对顾云汐这个稚气未退的小女孩时,他为何又一副完全没见过的女人似的,眼里心里尽是些儿女情长的怜爱 将自己碗里的馄饨拨了些给顾云汐,冷青堂问大伙: “谁要再添?” “我!”萧小慎和袁浅同时举手,半大小伙子正是力大能吃的时候。 摊主再下了两碗馄饨。等待出锅的那会儿,萧小慎盯着顾云汐看,嘴里不住傻笑。 顾云汐以为是自己的吃相不雅引他耻笑,一手抚了抚发烫的脸颊,窘迫的瞪他一眼: “小慎哥,你干什么呀……” “嘿嘿,云汐妹妹穿这身红妆真好看,像个新娘子。” 他嬉笑,口无遮拦。十挡头袁浅立刻在桌下踩他一脚: “看什么看,老实吃饭!是你看的吗?” 七挡头手捋小辫胡子,目光扫过督主与顾云汐,默然微笑。程万里懊恼的摇头,一声轻叹。 “……” 顾云汐愣了愣,被他们异样的举动搞得茫然无措,随后向萧小慎嗔一句:“讨厌!” 冷青堂眨眨眼睛,抿唇微笑附和:“确实,是好看!” 棕眸中现过一抹慌乱,她涩然垂了头,不敢去迎督主的目光。 吃饱喝足,冷青堂送了摊主一锭金子,众人继续赶路。 回到东厂已是三更半夜。南院里面静悄悄的,满地月色,银白如霜,散发着迷蒙、梦幻的色彩。 冷青堂一直跟随顾云汐走到她的屋外。 “进去吧,好好歇着,今日辛苦丫头了。” 轻声说完,他的头低了低,将眼前曼妙精巧的人儿认真的细看了一遍。光滑细嫩的小手像是打了粘胶,令他一旦拉上去,再想放开时总是感觉到吃力。 最终他还是不舍的松开了她,向房门的位置轻轻扬头,示意她早些进屋休息。 “督主,我……我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 她本能的察觉到督主周身的气息异为火热,仿佛一团冉冉的烈焰,炽热的温度燎烧不断,使她内心惶惶羞涩。 莲步轻移,没走多远就踩到了拖地的裙摆,婀娜身躯旋即向着坚硬的青砖路面上倾去。 顾云汐一声惊恐的长吟,细腰被双坚实的手臂牢牢拢住,身子即刻跌进一方温暖的怀抱。 “丫头,没事吧?!” 冷青堂目送着顾云汐回屋,方才见势不妙及时伸出援手,才使她又一次免受伤害。 虚惊一场 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场面吓了一跳。 顾云汐靠在督主的胸前急喘,两只小手不由自主紧抓了他的衣襟,娇小身躯在他有力的双臂间桀桀颤栗。 惊魂未定,我见犹怜 一股难以平复的渴求猛然涌上来,如投下一粒细小的石子,轻易便击碎了头脑里长久固守着的理智。 向顾云汐滑腻精琢的下巴伸出手去,他轻轻扳起她的脸。 深寂的夜色中,她的瓜子小脸柔白可人,在璀璨星辰的投射下散发出莹莹诱惑的光彩。清秀的眉眼,精致的琼鼻,粉红的樱唇,暴露在褙子对襟上方凝脂修长的颈子……一袭大红曳地长裙,透出她一种超脱年龄的妩媚韵致。 四目相对,时间恍若在这一刻戛然静止 夜色沉沉,督主站在银皎月华之下,被清冷而静谧的颜色重重包围着,黑色衣衫紧裹了欣长而坚实的躯体,线条越发优扬,在夜色中总是那样潇洒、落拓。微风吹过,他的一头乌发随风而舞,从灿白的面庞轻轻掠过。沉浸在清凉月色中的一张脸,轮廓清晰、俊逸。鼻梁高挺笔直、薄唇刀削,修长的剑眉下,一双深邃无边的黑眸仿若此刻的夜空,光芒闪耀转动,重重叠叠的使人心动神迷。 他定定的望着顾云汐,目光灼灼,千思万绪化作一声深情的呼唤: “云汐……” 沉缓的声音传荡在午夜里,绵长而幽 远,尾音带着微微的颤动。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唤以闺名,对内心深处百转千回的情愫不再加以任何掩饰 他的丫头立刻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将一双杏眼扩得更大,弯长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粉唇半张,水润润看向他的眸子里尽写了慌乱与错愕。 督主不再隐忍、不再矜持,不顾一切拥紧胸前纤柔的身躯,火热的吻占据了她的樱唇。 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呆呆的忘记闪躲,似乎也不想闪躲。 视野中,督主的脸已放大到极限,此刻的面部表情令她看不真切。 顾云汐顺势降下长睫,乖乖紧贴督主结实的身躯,任由他的吻在她唇上肆意索取。 滚烫的薄唇,坚实的怀抱,隔着衣衫不断传来炙热的温度,已然将顾云汐的身躯融化为一滩柔软的水儿。 世上有些事情,总是无师自通的…… 突然间院门被人推开了,闷顿突兀的声响打破了院内绯色缠绵的氛围。 冷青堂与顾云汐被意想不到的变故惊到,惊慌失措的抱在一起,怔怔注视着 程万里粗壮的手臂一边拎一个大水桶,晃晃悠悠走进院子。 缓过劲来,冷青堂恼羞成怒,俊脸上再难掩饰红潮的泛滥。 “谁让你进来的”一声咆哮,督主暴跳如雷。 程万里笑意盈盈,脸色平静如常: “属下打了热水送过来,给督主净净身子。等会儿再给云丫头打两桶,忙活一天,泡个热水澡睡觉最是舒爽。” 说完,粗壮的手臂提着热气腾腾的水桶,自顾自进了冷青堂的屋里。 “我……我回房了。” 顾云汐挣开督主的怀抱,提着裙摆转身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惊羞与落寞的神色交织在一张精美绝伦的脸上。 冷青堂不好再拦她,注视她进了房间关紧了门才大步流星回了自己屋里。 程万里已经在大浴桶里放好了热水,提起空桶正要出去,迎面碰上面色僵硬冷戾的督主。 “你!程万里你老小子有种”明知他是故意跳出来搅局,冷青堂无尽恼火,抬手直指他痛骂一句。 程千户憨笑: “督主息怒,明日属下就搬来南院与您同住。这院子里人多会更热闹些……” “你敢!信不信本督罚你半年官俸!” 冷青堂扬起下颚瞪向程万里,语气威压,想要通过恐吓的方法逼迫这脑子一根筋的千户大人打消念头。 搬来南院,这边就多了双时刻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还教他如何随心所欲与他的小丫头亲亲小嘴,拉拉小手? 没成想程万里依旧满面春风: “督主随意!属下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留在东厂跟着督主有吃有喝足矣!呵呵……” “你……”冷青堂彻底无话可说。 就算他对程万里有诸多的不满,可心里面最清楚他的为人。他之所以表现出如此执拗,完全出自对主子的忠诚、维护。 寒铁般生硬的表情缓和下来,冷青堂无奈的叹息过后,疲累的对程万里摆手:“下去吧,好生休息。” “是,属下告退。”程万里提了木桶,走出去的瞬间表情却变得凝重不堪。 回来的路上,督主在马车里局促紧张的表现被他全部看在眼中,不免为此忧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加强防范,务必看住了自家爷和顾云汐两人,就算从此会遭督主埋怨。为了保全自家爷,他时刻提醒自己绝不可掉以轻心。 他清楚,事未成之前任何环节都禁不起半点纰漏…… 第四十一章 谁在捣鬼 深夜,皇宫某处 角楼上方月亮露出半圆,如落银霜的琉璃瓦屋檐上坐了一道白色翩然的身影。 少时,角楼下方的暗影中传出来一记男子的轻音: “你深夜来皇宫不穿夜行衣,反而落得一身洁白,就不怕被人发现当作刺客拿了?” 话虽这样说,从暗影里投向他的目光却充满了无比的羡慕和惊艳。 此刻,皎月光华罩在角楼那一袭白衣之上,如轻纱般的朦胧,为他平添一重仙幻的神秘与洒脱。脸上,花纹繁琐的银质面具遮盖了他的半张脸,只看到他淡抿的薄唇正微微上扬。 “哼!可笑……” 角楼上的白衣公子放声漫笑,语气是十足的凉薄与不屑。精致的面具迎着月光散射出金属特有的光泽,寒冷、犀利。 “天下间能抓得住我陆浅歌的武功高手,到现在还没出生呢!” 角楼下,隐在暗影里的声音顿了顿,并不想与傲慢的他做过多争辩,随后又问: “这次你来见我,可带了什么消息吗?” “今晚我在清风寺偶遇一件趣事,你们西厂的人遭东厂算计,下场有些不堪啊……” 回想自己亲眼目睹的滑稽场面时,那白衣公子不禁失笑,凛凛之声极是悦耳,被一阵吹来的微夜风卷起,带去了无边无垠的沉月夜远空。 “哦?然后呢?”暗影中的声音听后起了兴致。 “然后,我在西厂的人身上略做了手脚,相信不出一日,京城四处皆会知晓东西两厂提督不和,那两个阉人的仇……算是结死了!” 白衣公子俯看夜雾笼罩下的红墙围城,语气无比轻松的陈述着。暴露在面具外面的一对紫眸透出两道精芒,丝丝冷意暗含其中。 “做得好,陆公子。”暗影里的发出两声击掌,对他由衷的赞叹。 东厂行事一向专横跋扈,把持大羿朝政由来已久。西厂后建,表面是为协助东厂办案,共同缉拿对国不忠之佞臣,实则为制衡东厂的权势。 若是两厂提督不和,相互争权斗法必有一伤。又或者,会两败俱伤…… “眼下,还是先以保全东厂为先!” 暗自揣度,暗影中的男子重新抬头望向角楼上面姓陆的白衣公子,语气似是告诫。 “为何?”白衣公子微微转头,漫不经心看向角楼下方。 “东厂提督身上负有太多秘密,况且,他目前对我有用。”黑影中传出来的回答果断干脆。 白衣公子若有所思,安静一刻之后抬头,将视野放得更远:“你知那东厂提督可有妻妾?”突然,他对暗影问得不着边际。 那边声音一顿,随即嗤笑: “他一个净了身的太监要妻妾何用?目前,都还没听说他找了对食。你为何如此问?” 听不到白衣公子再答,只见他在琉璃瓦上起身,屹立在半月下的身姿矫健而挺拔。 他正静静回味在抱月楼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确实有趣啊!一个花样年纪的小姑娘甘愿女扮男装留在东厂陪伴一个阉人,又是非妻非妾的…… 不过,还是昨夜穿回女装的模样最好看 品味间,白衣公子不觉唇畔浅动,桀黠笑弧在月色下披着莹莹光泽。 “你要走了吗?”暗影中的声音见状道:“代我向闻人前辈问安。” “嗯!你在皇宫自己小心,后会有期。”声音未消,白衣公子已腾身飞起,在夜空中伶俐的转身,划出一条饱满的白色圆弧后,身影旋即消失在对面宫殿的屋顶。 顾云汐坐在妆台前,傻傻的看着菱花镜中妆容未卸的精致面容。细眉小脸,一双杏核眼眸水光潋滟,粉润的嘴 唇已被督主吻到红肿,晶莹之中透出别样的韵度。 督主刚刚吻了她,嘴对嘴 第一次被男子拥吻,感受双唇的接触,这经历叫她激动到难以入眠。 那种唇齿相互碰触的瞬间,柔软而湿漉的奇异感觉让顾云汐至今想来,心房都会颤巍巍的泛起一股麻酥微痒感觉。 她必须承认自己真的很喜欢督主。他长相俊美,对她又是那么温柔,搂她抱她甚至是亲她,都不会让她生出丝毫的反感与抗拒。 她喜欢督主!即使他净了身,身体上的残缺似乎并不会影响到她对他的好感。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别人当成废物、赔钱的药罐子,没人疼她、关心她。顾妈妈的一切心思都在姿色出众的顾云瑾的身上,凡是顾云瑾想要的东西只需动动嘴,她立马就会弄过来送到她的眼前。 而她顾云汐,只能躲在角落里眼巴巴的看着。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为了少受磋磨,她必须学得温顺、乖巧。学会甘心认命,学会做顾云瑾的陪衬,学会拼命的找事做,学会证明自己和正常人没有分别 督主,是第一个肯对她温柔以待的男子 许是自己遇人不多,因而她会格外珍惜他的好,珍惜他对自己倾注的温柔。只要捧着这份温柔,她就已经知足。 明知他不是真的男人,如别人口中所说“不能生儿育女”,可她不在乎。她想要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陪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给他做好吃的东西。 她想,男女的情爱也不过如此,平淡却也甜蜜的相依相偎,白头到老…… 不记得自己何时入睡的,恍是上床没多久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和督主甜蜜的相拥,他对她倾诉衷肠,头渐渐倾下来。正要吻她时顾云瑶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直指督主破口大骂,随后又扯住她不放,声泪俱下质问她为何弃她不顾,为什么会喜欢逼迫她的仇人。 顾云汐觉得心里面像压了块大石头,沉重得闷痛一片,呜咽着一遍又一遍祈求大姐的原谅,向她承认自己非常非常喜欢督主,求她理解,求她成全。 再一转身,督主已经远去,湛青的背影气势决厉。她张嘴喊他,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只得哭着拼命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顾云汐一觉惊醒,外面的天依旧黑沉沉的。躺在床上,她的心情瞬间跌进谷底。 光沉浸在甜蜜的情爱里了,怎么就忘记大姐顾云瑶了呢? 这梦就像是某种启示。如若在某天真的遇到大姐,让她得知自己的妹妹喜欢上曾经与自己针锋相对的人,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她的妹妹了吧! 越是联想心里越是难过,恍惚一刻,顾云汐又睡着了…… 冷青堂早起换上崭新的提督官服,今天是他惯例去东厂校场检阅番队的日子。 早膳那时听不到顾云汐这屋的动静,冷青堂猜想她还在睡着,就没让伺候的孙秉惊动她。 出门前他不放心,走到顾云汐的屋前想进去看她。昨晚的月夜太过美好,令他生出难以抑制的冲动,抱住她狂吻一气,不晓得纯情的小丫头这会儿是不是害羞得紧,不敢出屋露面了。 冷青堂对昨晚的意外倒没觉不妥,横竖自己是真心喜欢她,就算年纪和她足足相差了十二岁,这样的差距反而让他萌发出想要加倍疼惜她、爱护她的渴望。 站在房门前听了听,里面没动静。轻轻推推门,她居然没上门栓。 这种情况她应该是早醒了吧,现在又在屋里干嘛呢? 带着几分好奇,冷青堂轻手轻脚走进屋子里。 小丫头脸向外侧卧着睡得正香,满头青丝铺撒在枕边有如乌亮的绸缎。 被子被蹬掉了一大截,裹着亵衣的一半身子露在被子外面,曲线起伏分明、玲珑有致。一只精巧的脚丫搭在床沿边,有如雕琢的羊脂玉,嫩白细腻,极是诱人。 冷青堂来到床畔,深深看着熟睡的她。 明知自己有太多必须要做的事,明知前途未卜、无法把握的命运正推着自己向前直行,可就是这样一个水晶般清澈晶莹的小姑娘,怎么就这样叫他割舍不下? 冷青堂弯了腰,伸出素白的五指捧起那只陈在空气里笋白冰凉的脚丫,轻轻裹进了被子。 睫毛动了两动,顾云汐被身上异样的感觉弄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她看到床边有道挺拔的湛青人影,正在帮她盖好被子。 督主…… 知道是他,顾云汐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呼吸间鼻腔里却满是他身上的冷香气息。 冷青堂干脆坐到床边,眉眼蓄着迷人的笑意,声音无比柔溺: “不知你还睡着,吵到你了。” “督主……” 顾云汐确实没有完全清醒,慵慵的一声呢喃,正要坐起的刹那想起昨夜里被他拥吻的事。 莹白的小脸“刷”飞起两片桃红,她拽起被子飞快蒙住整个脑袋。 冷青堂笑着伸手,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被子从她头上拉下来。顿时,那张粉润水灵的桃花脸重新跃入了他的眼底。 她似醒非醒的杏核眼里正被一层迷蒙的雾色覆盖,整个人躺在床上显得既羞涩又慌乱,看得冷青堂又是几分心动,不禁把她拦腰抱起来拥进怀里,又在她身上裹上被子。 “昨天何时睡得的?都忘记锁门了。”指腹在顾云汐的小下巴上轻轻摩挲,他笑问,宠溺的用侧脸蹭蹭她的头。 “我也不知道,总之感觉没躺下多会儿天就亮了……” 她边答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五官,回忆全是昨夜那场足以撕心的梦境。 里面,那道清冷背影的主人,如今正真实的坐在她的眼前,对她洋溢着温暖的笑容。 “督主!” 顾云汐突然使劲向他怀中扑了扑,不知羞的弯起玉臂勾住他的颈子,小脸浮现一丝伤感。 “怎么了?”他一愣,很少见她主动撒娇,瞬间心像是被融化掉了,双臂只顾稳稳的抱着她。 “督主!”依偎在他的怀里,又是酸声的呼唤。 “我在这呢!丫头,你今天是怎么了?”他低头,温柔的问她。 “做梦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 “和我说说。”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用力摇,说话口吻坚定而认真: “不,不能说。听人讲,噩梦一旦说出来就会变真。督主,我怕!” 她怕日后的某天里,他真会对她毫无感情的转身,弃她而去。 “傻丫头……”冷青堂轻嗤,在她的发间落下一个吻:“别怕,凡事有我。” 这话使顾云汐定了心神,眸光大盛,抬起头复看向他。 督主的容貌真是俊美无俦,性子偏是对她柔暖的要命。每次他对着她轻缓的说话,都会听得她心头微颤。 被他这样放在心尖上宠着、捧在双手里疼着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冷青堂俯下身子,将顾云汐平放到床上。 “今儿个我要去校场,晌午前回来。你再睡一觉,等我一起用午膳。” “嗯。” 她听话的对他点头,有些不舍的注视督主走出去,轻轻闭了房门。 第四十二章 摊上事了 督主走后,顾云汐哪里还睡得安稳,躺了一刻后直接爬起梳洗,换了番卫男装,跑到小厨房里忙活午膳。 南院的三个厨子对顾云汐毕恭毕敬,她想干什么全依着她,她想用什么食材只管捡好的给她。 她今天要为督主做蜜酿排骨、板栗烧鸡和酸萝卜鸭汤。三个厨子给她打下手,顺带在辅料选用和烹饪火候上给她一些提点。 三种生肉精切以后浸在撒盐的冷水里泡一刻时辰,引出肉里的鲜血。为防昏血,这个环节顾云汐让厨子们代劳了。 泡净的排骨、鸡肉和鸭肉分堆盛放,逐一投入烧开的沸水中焯去血沫。 蜜醋排骨相对工序复杂,需把焯好的排骨块放入砂锅里,加葱段、姜片、香叶、肉蔻和黄酒、酱肉大火炖一个时辰。 砂锅上火后,顾云汐就利用这段时间着手炖鸡。 铁锅里倒油,油热倒进冰糖研磨的糖粉。放鸡块,快速翻遍直到鸡块全部染上深褐的糖色。将炖排骨的用料加入炖鸡的铁锅,加水,撒入油黄的板栗仁同炖。 接下来就是酸萝卜鸭汤。这道羹汤味道酸香微辣,鸭肉性寒凉血,深秋以鸭肉煲汤喝,滋补入胃却不上火。 瓦罐里面放葱段、姜片,投入焯好的鸭块,点少于黄酒,兑水没过鸭块,盖上盖子大火炖一刻时辰。 煲上鸭汤后顾云汐又去看板栗鸡。 炒锅里的酱油汤所剩不多了,锅里翻起热气,冒出板栗的油香。鸡肉易熟,多炖就会变老,影响口感。 顾云汐往铁锅里放了一撮盐,炒勺翻动几下,就将板栗炖鸡如数盛出了锅,纳入大盘里。 再去看瓦罐里的鸭汤。水沸汤白,火候正好,正是下酸萝卜的时机。酸萝卜块是小厨房里用白醋和糖腌制出来的,常年都备着。四方的萝卜块色泽髓白,味道酸鲜提味,和街面上买来的大有不同。鸭汤里投进酸萝卜块、笋片、黑木耳接着炖,顾云汐这时动手炒出两个时令蔬菜。 回头看火上的砂锅。里面排骨已经全熟,用篦子捞出锅,沥干汤汁。 干净铁锅放油,不等油热直接兑入蜂蜜。 这道环节与板栗鸡的制作不同,因是水炖排骨那时已经放了调色的酱肉,若等油热再撒蜂蜜,蜜色变深就会加重排骨的色泽。不仅如此,以焦掉的蜜糖炸排骨,还会抹掉排骨特有的肉香。 顾云汐用炒勺不断在油里搅拌,待锅底的蜂蜜与菜油自然融合变色后逐一投入排骨段,煎炸到排骨外表变硬,披上一层酱红的颜色,捞到干净盘子里备用。 终极环节:做芡汁。 淀粉加水调匀备用。炒锅放少量菜油烧热,加清水、醋、盐、水淀粉,大火熬汁,待汤汁变得浓稠倒进炸好的排骨,翻炒几次出锅,盛进大海里。 两人吃饭,两荤两素加一汤,搭配合理,既不显寒酸也不会太过浪费。 三个厨子已然看傻了眼。他们只觉身段纤柔、说话细声细语好像姑娘家的小云官一扎进厨房就变成了三头六臂的哪咤,围在灶台上神通尽展。 每种菜式,谁前谁后,怎样合理利用时间,她都能算得面面俱到。不仅不浪费任何食材,时间拿捏得也是相当准。 没到晌午,督主真的回来了。饮了一盏茶,顾云汐带人把午膳摆上桌。 “又是你下厨?”看到她的头发槁乱了些,冷青堂坐在桌旁,认真的问。 他已经换上墨色的长袍,高高束起一头长发。 “我……我喜欢给您做饭。” 向他俊逸的面容上瞧了一眼,发觉他也目光灼灼望着这边,顾云汐慌忙低了头,娇声说了句。 冷青堂向她伸展一只手臂,她乖巧的走过去牵住他的大手。手臂一勾,他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督主,您喜欢吃我做的菜,以后我天天做给您吃。” 她坐在他腿上,含羞的笑笑,又把头埋进他的胸膛,用力靠了靠。 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即便是不太直白的表露也足以令她在倾诉过程里脸红心跳好久。 耳畔随之响起督主动情又惊喜的声音: “好,好!只要是你亲手做的,就算粗茶淡饭也美如玉食珍馐。” “我给您盛饭,新做的别放凉了。” 从督主怀中脱身,顾云汐为他和自己各盛了一碗饭,两人开始用午膳。 今日督主的心情格外好,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 看他吃得高兴顺口,顾云汐心里荡漾着丝丝的甜蜜。 她边吃边想,男女之间的情爱不过如此吧,相互关心、照料,用各自的心真诚的暖着对方。 冷青堂就快吃净第二碗快饭的时候,千户程万里进来了。 当他看到督主与顾云汐对桌而食,黑脸上现出十分惊诧的表情。 这丫头,倘若换了女装坐在这屋子里,怕不是要和督主作对食了! 程万里的脸色当即沉了沉,大为不悦。 发觉有两道特为锐利的目光正从视野前方那张颜色奇黑的大脸上直直的向自己戳过来,顾云汐端碗的小手顿时颤了两颤,银牙咬住筷子头,表情不自然的埋低了头。 程千户不喜欢她,她心里有数 “怎么不吃了?” 冷青堂留意到顾云汐的异状,筷子夹起一块蜜酿排骨送到她碗里,温和的眯眼笑: “接着吃。” 转头看向桌边站立的程万里:“有事?” “京里…出了件事。” 程万里眸色一暗,有意无意又瞥向顾云汐。 “讲!” “刚刚探子回报,京城四处人人在传一事,都说东厂暗算西厂,两厂提督不和会致国运衰落……” “什么?” 这一消息足以令冷青堂放下碗筷,瞠目细听千户大人陈述事件的来龙去脉。 一见督主撂了碗筷,顾云汐也不再吃,规矩的坐在桌边。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 事关重大,冷青堂紧皱眉头,催促程万里快讲。 “咱们的探子刚刚回来,说现在街上传言四起,有人在城北清风寺里发现西厂的人昏迷不醒,正殿里面更是不堪入目……” “昨夜咱们行事已是小心谨慎,明澜的人也换了便装,怎么会让不相干的人得知两厂的身份?” 冷青堂发现问题所在,一针见血的问去。 “据探子讲,百姓们相传寺庙正殿昏迷者身边有两行血字,刻意指出其西厂提督的身份,而那行字里也……提到了您!” “那字写的什么?”冷青堂着重问。 程万里面露难色,停顿一下,才答: “东厂提督,替天行道。西厂阉佞,恶有恶报!” 尾音刚落,只见冷青堂骤然眯紧了一双凤目,俊白的脸上阴云翻涌,就快压不住冲冠的愤怒。 程万里本来还要说什么,却被督主阴鸷的面色,吓得干张张嘴,不敢再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都被人算计了。有人故意把东、西两厂推到风口浪尖上去,那两行字就是他栽赃本督的工具,让明澜以为是本督暗算他后刻意提字,将昨夜的事搞得天下皆知,成功激化两督的矛盾!” 冷青堂漫声说完稳步起身,负手在屋 里徘徊,反复思忖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可派探子去北郊看过了?” “看过了!”程万里点头,语气肯定: “咱们的人到清风寺那时,明澜他们已经撤了。现场并没找到传言的字迹,应该是被西厂去除了。可是京城里人声鼎沸,传的头头是道,应该不会是讹传!” 冷青堂定身,脑中细细捋清思路。 照常理分析,逍遥果的效力从来不会出太多偏差。明澜一伙吸入逍遥果的迷烟就该在天亮前一个时辰醒来。 而那时北郊人烟稀少,明澜暗处吃了亏,那两样腌之物又在他的手边上,他自知理亏,短期里绝不敢再明着和东厂叫板,这场私下的较量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的局势,却被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人搅混了! 那人在东厂之后对明澜一伙下了暗手,使他们昏睡到天亮,故意引上山的樵夫、猎人注意。 真是心思巧妙的布局,一石二鸟的绝计 蓦地,冷青堂想到昨晚自己在清风寺外听到的异常动静。 习武之人的耳力都很敏锐。当时,那种微乎其微的声响一度令他错认是夜风的声息,眼下看来,确是有人躲在暗处。而且,那人应该就是如今这一事件的始作俑者! “督主……” 顾云汐走上来,神情难过:“都是因为我,是我给东厂惹事了。” 督主的满面怒容看得她触目惊心,不禁把全部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简单认为是明澜送她首饰惹督主不悦,才要布局整治他,不成想中途出了岔子。 “不怪你,别想太多。” 转头看向神色惴惴的顾云汐,冷青堂和颜安慰她。 他知道错不在她。 从前,明澜倚仗自己永宁宫掌事公公的身份在宫里为非作歹,没少欺负小太监、小宫女,刚登上二品提督的官位没几天,居然又把贱爪子伸向了东厂。 冷青堂就是要借明澜觊觎顾云汐的事好好拾掇他一番。不想被别人暗中窥探,钻了空子! “督主,西厂会不会再找咱们麻烦?”顾云汐又是不安的问道。 冷青堂若有所思的摇摇头: “不会,他现在全力忙于如何封住悠悠之口,断不会再理东厂。只是如此一来,众多无辜百姓要遭殃了……” 程万里思索多时,有些环节依旧想不通: “督主,那人做下这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本督现在还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冲着宫里去的!” 毅然话毕,冷青堂平视前方某处,闪烁而犀利的目光似乎可在刹那之间穿透厚实的墙壁,直抵达院子外面。 “今晚,我带丫头回提督府住。” 突然决定令程万里和顾云汐都十分诧异。 事情发展至此,程万里心中虽有万分的不愿意,却也无反驳。 督主眼下能找个清净的地方避一避风头最好,可这样的话,千户作为东厂的二把手就要留在东厂里照应。 无论如何,顾云汐那丫头陪在爷的身边,总让他不能安心。 转念又一想,昨晚不止一个番卫看见她身着女装出入东厂,究竟是女扮男装、还是男扮女装的说法纷纭,一时间已成为东厂脍炙人口的议论话题。再留她在东厂,恐怕也会对督主不利。 左思右想,程万里越发没有头绪,感觉内心无比烦躁。 罢了,事情今后如何发展,还是顺其自然吧…… 第四十三章 入提督府(宠) 傍晚,冷青堂与顾云汐共乘一辆马车,由萧小慎引领一队番卫护送离开东厂,直达他的提督府。 冷青堂的府邸距离东厂并不算远,南行五里不到至御道街,过了题名“千古流芳”的牌楼,进巷子便是。 下了车,就能见到一座精致的院落。朱红的大门上镶嵌着金光灿灿的门钉,门前两座石头麒麟兽,张牙舞爪,行貌威武。 顾云汐抬头,隔着青灰石墙就可见到府里巍峨耸立的屋檐与楼阁。 几个早就候在门口的小太监迎上来,把督主和顾云汐接进府里。 四重院落,回廊曲折,水榭亭台,层层相应间并无浓重的匠气,反而有股子诗情画意的自然韵味。院中多种四季桂、海棠树与梅树。此季正是桂花盛放、海棠压枝的时节,有阵阵清香随风荡漾而来。 顾云汐尤是喜欢花果树的,在她眼中,那些取自天然的花果就是最淳朴最珍贵的食材。 急急向着院子深处走了几步,她站在一片花开正浓的桂树下面,仰观在点翠的枝丫间簇簇紧挨、金艳娇俏的可爱桂花。 “喜欢吗?”冷青堂笑吟吟的漫步走过来,靠近她问。 “喜欢!这景色真美!”顾云汐笑得开心,频频点头。 她在督主身边合上双眼,对着空气深深的呼吸,一股子沁甜的幽香立刻流淌在她的鼻间。 这刻冷青堂眼前片刻恍惚,那站在桂花树下的纤纤身影……到底是谁! 慌忙定了睛,他不再随意浮想翩翩,慢慢踱步过去。 “在做什么?”他看着她问,眼底的柔情一点点弥漫开来,已然被此情此景感染。 “我在熏身啊!这满树的香气可是最天然的香薰呢!督主,和我一起嘛!” 顾云汐睁开眼睛,凭空舒展两臂在原地转了两周,尽情体验浸身于醉人花香的感受,笑声清脆如铃。 她高兴,他也觉高兴。 这时风起,落花成雨,绵绵打在相立的两人身上。地上一片鹅黄,铺满了米粒大小的花朵,美如仙境。 绝美的景致中,顾云汐仰面感受着诗画情怀,碎花在她的脸颊点落,映着她清艳妩媚的脸,看得冷青堂心醉。 抓了顾云汐一只柔软的小手握进掌心,他含笑说道:“走吧,我带你去房间里看看。” 穿过重重假山、凉亭进入内院,跟随的小太监们全都止步不前了。 刚刚绕过象征“富贵荣华”的大影背墙,就看到正房里走出个小丫鬟,看到他二人来,忙上前施礼。 “爷,您可回来了!” 向冷青堂万福后,小丫鬟起身,歪头瞧着顾云汐,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这位就是您提到的云姑娘吧?扮了男装,可真是个英俊翩翩的少年郎。我先给姑娘行礼了!” 说罢,又是一个福身。顾云汐急忙扶住她,神色有些不太随意:“不必如此,我……我不太习惯被人伺候。” 冷青堂笑着向她介绍: “晴儿是府里的丫鬟,和你年纪差不多,会武功,今后就跟着你吧。姑娘家,身边留个丫鬟照顾会方便些。” 顾云汐听后,目光放在这个名叫“晴儿”的小丫鬟身上,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她: 头梳双环髻,用两根桃色的流苏发带绑着,正中是枚五色珐琅银篦子。脸蛋圆圆,皮肤细嫩洁白,天生丽质、眉目娟秀,两只笑眼里流透出一股子调皮机灵的劲头,甚是可亲可爱。 她身上穿件水绿的绫袄,配缃色的长罗裙,举手投足无不显体态轻盈楚楚。 “你今年多大?”反复看,顾云汐也是喜欢,总觉得和她很投缘分。 “回姑娘的话,奴婢今年虚岁十四。” 晴儿两手拢在衣袖里面,恭恭敬敬的回答。眼眸低垂,正看到自家爷与顾云汐拉手 。她只抿嘴笑笑,不再说话。 冷青堂道:“别站在院里了,进屋说话吧,让晴儿带咱们看看你房间,缺什么少什么,再去让她准备。” “爷、姑娘,随我来。”晴儿在前,督主与顾云汐随后,三人一路进了正房。 进屋,扑面而来的是气息清新的百濯熏香,一切陈设都是雅致却不失奢华。璎珞珠帘、梨花香案、八宝屏风、桐花妆镜、檀香木的架子床、淡紫色的绫绡缦帐,看得顾云汐目不暇接。 小丫鬟晴儿追随在她左右,口里不停解释道: “两个月前就听东厂的萧爷过来说云姑娘要来,这些东西都是新置的。还有给姑娘新裁的衣服,现季的四套、初冬的四套。剩下若干布料,想着见了姑娘本人,让裁缝细细为您量了身子再做便好。姑娘看看还缺什么,吃的、用的、玩的,尽管告诉我,我吩咐了人再去添来。” 恍是出了神,顾云汐没有回答,眼底悠悠凝结出氤氲的雾气。 从前,这些近乎奢靡的物件她只在顾云瑾的闺房里见过,如今她所看到的一切,却比顾云瑾拥有的还要精致、华丽。 冷青堂的凤目敏锐的捕捉到顾云汐小巧的瓜子脸上种种细腻、丰富的表情变化,缄默着向晴儿递个眼神。小丫鬟人小脑子却是精明,会意的对他颌首,蹑手蹑脚的退出屋去。 闺阁里面就剩了他和顾云汐。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冷青堂把她拽到自己和胸膛前。 “怎么不高兴?不喜欢的话,吩咐她们再去换就是了。这屋里的东西置办得有些急,是该先问问你的喜好。” 他轻捏她的小脸,温柔的哄着。 对待她时他总表现出十足的耐心,这点让她甚是感动。 “不,我喜欢,真的喜欢!” 顾云汐直视督主的双眼,神色郑重: “督主,谢谢您。只是我自己感觉受之有愧。我给您和东厂惹了那么多麻烦,您待我还是很好,让我心里不安生……” 面容倏的显出几分难过,她惶惶的垂了眸。 他恍然大悟,体贴的抚着她的小手: “那件事我会派人彻查,总之不能怪你。丫头,现在你跟了我,我只想把最好的都给你,不让你受委屈。只有一样,你先忍耐一阵,待一些事情处理妥当,我会给你名分,让你恢复女装!” 跟了他……跟了督主 冷青堂这段真情流露的话语却在顾云汐的意想之外。亮晶晶的双目重新望定督主,诧然的眸光带着几分惊喜。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她不懂什么是爱,只知道眼中俊朗卓卓的男子对她极好,而她因此对他牵肠挂肚,只求相守,不在意其他。 冷青堂在顾云汐清水莹莹的棕色眸底看到自己面容的倒影,也动了情,捧起她的小脸对上面的小巧樱唇一阵轻吮。 晚间,顾云汐把自己泡在大澡盆里,好好洗了个澡,小丫鬟晴儿守在旁边伺候。 出浴,换了男子便装,一身杏色对襟长衫,满头长发被晴儿的巧手高高的挽起,装扮成个俊雅利落的美少年。 信步在院里走动,顾云汐反复流连眼前的景致,确信她如今拥有的这一切都不是做梦。 和督主在一起的日子,无论是在东厂还是提督府里,总感觉时间过得飞快…… 这层院落现在归顾云汐居住,厢房里的是晴儿,还有两个上了些岁数的老妈妈。 督主在前院,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顾云汐吩咐晴儿提个灯笼,两人踏着夜色走到前一重院子里。 书房的位置亮着烛光。听晴儿讲,她五年前被买来这府里,原先在膳厅伺候,知道督主总是批阅公文直到深夜,有时会让膳厅准备夜宵。 顾云汐让晴儿带她去厨房,灶上正煨着鸡汤,一个小太监守在 旁边看火候。 顾云汐让他找来面粉,晴儿舀水支锅,自己撸起水袖亲手和面擀面条。 晴儿在灶上作过,手脚麻利,和顾云汐配合起来相当默契。少顷,一碗香喷喷的鸡汤面出锅了。 晴儿打灯笼,顾云汐提食盒,走到书房前面晴儿就知趣的退下去了。 冷青堂正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忽然被阵麻油的浓香吸引。刚一抬头,就看到顾云汐提着食盒,撩动长袍衣摆款款走进来。 “怎么还没睡?”他面露惊喜的问道。 晚间,冷青堂一身黛色长袍,墨发飘逸,头顶正中束着官髻,绑发的青丝带在脑后长长的垂着。 “督主为公事忙碌,夜深了,我给您送点夜宵。” 顾云汐笑吟吟的从食盒里取出鸡汤面和一副筷子,放到桌案上。 乳白的汤里盘了玉润的面条,几点星光的麻油花漂浮其间。最上层是枚瓷白剔透的荷包蛋。透过蛋白隐约可见里面嫩黄饱满的蛋黄。几片碧绿的菜叶点缀在汤水里,很是醒目、鲜艳。 冷青堂本已有些饿意,再看到这碗飘香带彩的鸡汤面后,肚子里的空寂感更是强烈了。 放下毛笔,冷青堂向顾云汐感激的笑了笑,端起碗来细细的品尝。 这碗鸡汤面确实可口。面条筋道爽~滑,汤汁香浓醇厚。 用筷子夹了荷包蛋,张牙去咬,有金黄微甜的蛋液落到唇齿间,使他身心瞬间全都暖了起来。 他感觉,这丫头就是老天派来拯救他的! 顾云汐一直看着督主把整碗面吃干净,汤都没剩下。他刚放下碗筷,她那里就把干净的口帕递上去。 擦了嘴,他拉住她,疼惜的抚着她的手背,低头瞥见她手上沾了些面粉。 “面是你亲手擀的?”他抬头,对她深情的注视,柔声问。 她羞涩的抿嘴笑笑,淡淡的向他点一下头。 “丫头,你的手太巧了……” 他轻声呢语,微怔的目光凝滞在她玉笋的十指上。 “我还要忙一会儿,你困了就回去睡吧。” 烛火摇曳,橙黄的光亮映在督主俊美的面容上,使他的脸廓看起来温暖无边。 “我……我还不困。”她不肯走,想要留下多陪陪他:“我帮督主研墨吧。” “墨汁还有些呢……”冷青堂不忍顾云汐失望,环顾四周: “我这里有本早年的字帖,你拿去坐在我旁边描红可好?” 他从案子上的小抽屉里寻到一本字帖交到她手中。 顾云汐顿时喜笑颜开,搬过椅子坐下来,从笔挂上摘了支毛笔蘸蘸墨汁,开始描红。 冷青堂将烛台向她那边挪了挪,接着忙公事。 顾云汐没描多会儿又开始坐不住了。停了笔,抬眼去看督主。 视野中的他正襟危坐,一根小楷狼毫在他手中行云流水。 在东厂里他贯是雷厉风行,骤的安静下来,倒没了身披官服时的凌利与张扬,如一琳琅绝俊的公子,也唯有如今这套优雅黛色的便袍,才衬得出他骨子里逸然翩翩的刚劲之美。 督主,美得过分的督主,真是个太监吗? 顾云汐心头徒然生出一点疑惑。 “你不专心描红,总盯着我做什么?” 冷青堂突然发问一声,头也不抬,低垂着茂密的长睫,薄唇牵起一抹悠然的弧度,右手中的毛笔在纸上婉转流动,飞舞不停。 登时,顾云汐的瓜子脸上掀起一阵难掩的红潮,眸光飘渺不定。努起小嘴想了想,她略带羞涩的轻笑: “您不看我的话,怎知我在看您?” 第四十四章 狩猎大赛 冷青堂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个小丫头噎到哑口。 停了笔,撩起眼皮看向她,他的表情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顾云汐有些惊惶起来,暗自猜测督主接下来的表现,会不会也像重阳节那回就快对她发火。 缄默的低头,她偷偷用眼尾余光窥视督主,发现督主脸上分明是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立马来了精神。 刚刚,冷青堂确实暗自盘算着该用什么花招小小惩罚顾云汐一下。但他很快也想到重阳节时自己把她吓哭的经历,于是不敢故技重施。 算了,被她偶尔调侃一下也没什么,谁让自己看上了这个顽皮可爱的小姑娘呢!从目光落上去的一刹那,他的眼里、心里就被她的一颦一笑填琚得满满当当了! 冷青堂放下公文,向顾云汐手上的描红本望去,旋即板起脸来。 “就知道贪玩,不专心用功!” “怎么不专心了?我都描了好几个字了!” 被督主训斥,顾云汐神色不甘,抿唇把描红本推到督主眼前。 冷青堂端起本子细看。 红色楷字倒也描得中规中矩,一笔一划都严格按照字样的模子。未干的墨迹映着烛光,淡雅之中透着一副空灵的美。 冷青堂装作不甚满意,沉吟道: “大段功夫一篇字都没描完,还说自己专心?你自己看,多少字的撇和捺都被描出边儿去了?” 冷青堂把本子退回去,抬眼盯着顾云汐的举动。 顾云汐诧异,向本子上仔细端看多时,总觉得自己描得并没有督主说的那么不堪,皱起眉头眨眨眼,脸上凝出几重不悦,支楞起脖子闷声道: “督主说我写的不好,您把您写的给我看看啊!我都快十六了,又不是没和贡院里的先生学过写字,描个红还要被您骂!” 看她一张精致的小脸瞬间气成鼓鼓的小包子,冷青堂感觉好玩又好笑。 小丫头居然和他闹起小性子,可见她已经真心将他视作自己最亲近的人了!这让冷青堂感动又欣慰。 自己可算是没有白疼她 公文属于机密,不能随意向人展示。于是他取来一张白纸,信手提笔在白纸上留下一首诗,递给顾云汐。 她看后目瞪口呆。 纸上书: 远山微剩黛,近岛澹留青。海若收城市,鲛人掩户庭。宿云如待曙,归汐解藏灵。日母东巡至,余将摄太宁。 这首诗的释义顾云汐并不太懂,可她从督主的字迹上认得出一种磅礴雄壮的气势。 那矫若游龙、疏密得宜的字迹,确实能让人看上一眼,便可立马想象得到一个雄健洒脱、绝不小家子气的伟岸男子形象。 顾云汐又将全诗从头至尾认真读过,虽是对诗意懵懵,却也有所发现,玉样的手指头按在“宿云如待曙,归汐解藏灵”那句上,惊喜的笑: “督主,您选这篇诗是不是因为里面暗含了我的名字?您刚才讲的这句里就有个‘云‘和’汐’字!” 小丫头真聪明,脑子一点就透 冷青堂快意的抚了抚顾云汐的头,笑答:“正是。” “督主知道的学问可真多,您一定读过不少书吧?” 顾云汐水滟滟的眸子望定冷青堂,五体敬佩与款款深情交织在一起,如映了星辰的光辉般炫目迷人。 冷青堂笑容浅淡: “读书与烹饪的道理是相同的,从没有一朝一夕促成,都是日复日、年复年的积累。今后,我会慢慢教导你。” “我喜欢看您写字,您再给我写一篇吧!”顾云汐缠住督主,万千情深。 “好!” 冷青堂重新拿过一张白纸,目光柔柔扫在顾云汐天真却妩媚的瓜子脸上,染着暖融融的笑意。 寥寥几笔下去,白纸上落下一竖列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句话的含义,从前的先生总该教过你吧?” 他目光灼灼投向她,睫毛在俊白的面容上落了斑驳的暗影,衬得他越发温柔无涯。 顾云汐拿起那页纸看了看,忽生几分羞赧,将纸折起来捂在胸前,从椅子上站起。 “督主,我……我困了,想回去睡了……” “我送你。” 趁着冷青堂前面引路,顾云汐将折纸悄悄掖进了自己的衣襟。 廊下,冷青堂将灯笼交到她手中。 夜色昏昏,四处安寂。只有灯笼里一抹红光恍惚不定,映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格外的朦胧。 冷青堂忽而低头,在顾云汐脸颊上亲了一口,轻声嘱咐:“小心走路,慢慢的回去吧,好睡。” “嗯。”她含羞点头,神色带有浓浓的不舍之意。 提督府比不得东厂自在,督主不能和她一院里住着,让她内心仿佛失掉了一角。带着些微的遗憾与落寞,顾云汐提着灯笼绕走回廊,一路进了里院。 …… 十月中 冷青堂从皇宫回来就闷闷不乐。 “督主这是怎么了?”顾云汐端过一杯热茶,轻声问。 冷青堂想了想,脸上郁色不减,抬眼问向顾云汐: “过两日是皇宫每年一次的狩猎大赛,丫头可愿随我去吗?” “自然愿意!”顾云汐想都没想便一口应承。 晴儿在旁边忙着收拾东西,插话说: “爷,我们姑娘才学会骑马没几天。那狩猎大赛乱哄哄的,有什么去头?要去,我随姑娘同去!” 顾云汐顿时不高兴了,甩脸一句:“去!你别捣乱,我会骑马!” 晴儿扮个鬼脸,继续忙她的事。 冷青堂如何不了解顾云汐的骑术? 只是今日早朝过后,永宁宫万玉瑶突然传了他去,与他谈及两日后的狩猎大赛,特意吩咐他将他的小徒弟云官儿带去给她瞧瞧。 与西厂结仇一事没过多久,事件还未彻底平息,冷青堂打心眼里不愿与顾云汐同往。 他不担心别的,怕只怕皇贵妃唱的这出是受明澜怂恿,那阴险小人吃了明亏,背地里指不定正在筹划什么阴谋。 可眼下,皇贵妃金口一出,刻意拒绝她恐是不行。 抿了口茶,冷青堂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头不回的吩咐屋里的顾云汐: “我回东厂,午饭别等我了!” …… 两日后,秋高气爽,遍野金黄 御林军在京城西郊玉酆山周围布下防线,孝皇帝与文武百官列队整齐。 吉时已到,官兵将各笼中困兽放出来,大队人马开始追逐狩猎。 今年这批野兽之中有头罕见的白鹿,孝皇帝降旨,最先猎到白鹿者,割下鹿角进献者便是赢家,奖黄金千两。 大赛一开始,冷青堂没有随各色马匹冲入山林,而是带着顾云汐行至一列马队前。 “微臣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翻身下马,冷青堂撩袍下拜。 来时他嘱咐顾云汐,不可多说话,他做什么,她就学着他做。 顾云汐见督主下跪,忙松了她那匹枣红小马上的缰绳,二话不说直接低头跪下,向前面那个被太监宫女们簇拥着的女人施礼。 那女人身穿靓丽火红的骑马装,鎏 金玳瑁的马鞍与银丝穿引的缰绳装点了白色高头大马,周身气质高贵奢华,被多名太监宫女围着,面带众星捧月的傲娇。 “嗯……他就是你收的徒弟?” 万玉瑶骑在马背上,心不在焉的看过顾云汐,随即命令:“抬起头来,叫本宫瞧瞧。” “奴才……遵命。” 虽是诚惶诚恐,顾云汐还是很小心的慢慢抬头,目光始终低垂看向地上萎黄颓败的草木。 冷青堂对她讲过规矩,无论何时,都不可抬眼直视主子。 万玉瑶睇向顾云汐微微一愣,进而挑眉,面色微喜: “不亏是冷督主看上的人,真真儿俊秀水灵,看着性子也老实。你多大了?” “回娘娘话,奴才今年十五。” 见“他”懂规矩,说话声音如珠玉互迸,万玉瑶欣然点头: “嗯,不错……跟着你师父好好学规矩,往后有机会也到宫里面伺候主子们。行了,人看过本宫便放心了。你们去吧,本宫要赶去皇上身边。” “臣等告退。” 冷青堂垂目向上拱手,起身带领顾云汐拉马走了一段路,远离万玉瑶的仪仗后上马驶进山林里。 “督主,那就是万皇贵妃?” 顾云汐背着弓箭,策马跟在督主旁边,好奇的打听。 “对。”冷青堂答了一字,干脆简单。 “她要见我做什么?”顾云汐又问。 这次督主没再回答,脚后跟用力踹一下马肚,加快马速。 山林深处,萧小慎和袁浅带着几个番卫正和西厂的人争论什么。 冷青堂上前,勒住马问:“小慎,做什么呢!” 萧小慎怒不可遏,见督主赶了来,急忙把胸中的火气压了压,马鞭一指地上插了两箭、正兀自抽搐的火狐,开口道: “督主,他们西厂欺人太甚。明明是我先得的猎物,他们非要抢!” “什么和你抢?这畜牲明明是被我们射中的,它身上现在还插着我们西厂的箭!” 西厂的安宏怒目横眉,一见冷青堂,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清风寺的事过去没多久,秦钟死了,他们明督主身上的伤才好利落,被暗算的仇如何能轻易释怀?如今大家再遇,表面谁都不捅那层窗户纸,内心却是剑拔弩张,彼此提防着对方。 袁浅这时反驳道:“确实是我们东厂先射到的!我们看到的猎物,先出的箭!” 吵闹时顾云汐也追了过来,西厂的人看到她,立刻摆出一副浪荡的嘴脸。 冷青堂看在眼中,不愿与他们多做纠缠,沉声训斥萧小慎道: “一只狐狸也至于你们如此?给他们!林子里好猎物有的是,再去捉便是!” 萧小慎无奈,只得眼看安宏他们提了火狐,将东厂的铸箭扔在地上。 东厂提督心思缜密,可他这两个手下却是年少气盛,极好上当。 “小子,敢不敢与我们比试比试?”得了猎物,安宏依旧不依不饶,率先向萧小慎挑衅。 “好啊!爷爷正有此意!” 萧小慎和袁浅想都没想,直接甩马鞭飞入深山,西厂众多人马紧随左右。 马鸣人啸的喧嚣之中,顾云汐感觉有人往她的小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子。小马扬脖一声嘶叫,撒开蹄子随众人奔进山林。 冷青堂皱眉,张嘴却没出声制止手下,心中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一抖缰绳也追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冤家路窄 深秋的玉酆山林古树繁茂,密密层层,经寒霜浸染后金的红的连成一片,枝丫交错,如火如霞。 东、西两厂人马在丛林间交错飞驰,马鞭声混着人的呼吼,在森林上空响彻不停。 “兄弟们跟上来,那边有野兔子!” 看到马头前惊慌逃窜的猎物,萧小慎精神抖擞,猛的扬鞭一抽,马蹄踏着枯枝,发出阵阵清脆的断裂声。 顾云汐不甘示弱,摘弓比划着射了两箭,均未命中。 袁浅见了朗声大笑,取下背上的弓箭对她道:“云官儿你停停,别是吓跑了那畜牲。看我射~了它,拿它的毛给你做个毛脖子,冬天里戴着可暖了” 下力一夹马腹,马鸣疾驰,转眼没入山林。 顾云汐看大伙策马奔向金光灿烂的深林,马蹄卷着吆喝,令她胸腔里的一颗心澎湃躁动,久久难以平复,早把督主以及他的嘱咐抛在了脑后,只管一手缰绳一手弓箭的在后面紧追。 中途又见一两头野猪、一只獐子。三三两两的猎物将顾云汐与大队人马冲散了。 一错眼的工夫,已经看不见萧小慎和袁浅的人影。林子越走越密,弯弯绕绕的地形看得她一阵心惊。 顾云汐勒住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并没看到东厂的人马。 糟了,掉队了 心里正没着没落,后方一阵马蹄乱溅。 一个骑马的内侍赶过来:“请问你是冷督主的徒弟吧?” 顾云汐看他神色慌张面貌却为眼生,倒没往别处想,横竖不过是宫里伺候的,便点头: “我是,怎么了?” “冷督主的马被捕兽夹伤到了,托我唤你过去。” “在哪儿?快带我去” 督主遇事,顾云汐顿时心慌意乱,狠狠加了一鞭子,跟随小太监往林子南面去了。 曲折蜿蜒的小道跑了许久,就看见前面的树下斑驳着人影。顾云汐紧提的心略略放松,扬声高喊: “督主,我来了” 离近再看,那些人根本不是东厂的番卫,而是西厂的缇骑。 真是冤家路窄 顾云汐惊愕过后又是愤怒不已,情知自己是被那带路的小太监骗来了。如今那人完成任务,突的调转马头,按原路飞快跑远了。 顾云汐勒住马,手里紧握马鞭,警惕朝她围过来的安宏等人。 清风寺那事她有参与,今见西厂在此,就知自己已经遇到天大的麻烦! “呦,小云官儿?东厂的人怎么把你扔下了?”安宏策马走在最前面,笑得邪乎。 顾云汐拧眉。他刚刚还和萧小慎他们争火狐,没多久居然出现在明澜身边,不难猜出他们定是计划了什么阴谋,专程在此处候她。 安宏和西厂缇骑们绕着顾云汐的马不停跑,很快她的枣红小马就耐不住了,在地上频频蹭蹄子,有些受惊,顾云汐自身也被他们这种阵势搞得头晕眼花。 顾云汐怒火中烧,一马鞭狠甩出去,被安宏横空拽住,用力一拉,将顾云汐连人带鞭子抢上他的马背。 安宏在马上抱住她的细腰,不让她脱身。 她立刻挑高柳眉,厉声一句:“滚开!放我下去” “小宝贝,我家督主急着见你呢,随我去吧!”安宏调笑着,托起她的身子抛向一名缇骑。 “啊!” 顾云汐惊叫声 音还未彻底落下去,腾空的身子便被那人接住。他邪肆的“嘿嘿”一笑,又将她抛给其他同伙。 “放下我,你们滚蛋!” 顾云汐不断被西厂的人当球抛来抛去,尽管恐惧却也在想辙如何脱困。 就在她又被抛起的时候,腰肢用力一扭,悬空的身子刹那落到地上。 来不及喘气,顾云汐爬起来撒腿就跑。没出去多远,安宏从背后赶上来,在马上提起她官服的交领,将她抓到他的马背上。 明澜坐在横陈的大青石一角,懒洋洋的目光投过来:“行了,别玩了,把人带过来。” 安宏驱马靠近督主,甩手将顾云汐扔到大青石上。 石头表面又硬又冷,顾云汐被摔得呲牙咧嘴,痛苦的身子翻滚两下。 “云官儿,你与本督又见面了。”明澜注视番卫男装的她一脸阴笑,贪婪之中带着难以克制的怨恨,在她无力反击时已经欺身过去。 “明公公,你、你想做什么!” 顾云汐暗道不妙,挣扎一下就被明澜抓住两只手臂。羞愤难堪,她飞起一脚直接将明澜蹬个跟头。 “督主!” 安宏和一个小太监扶起明澜那会儿,另外两个上来扯住顾云汐的手脚,将她牢牢压在青石上。 明澜小腹上挨了一脚,闷愤的眯细两眼盯向她,无尽怨恨扭曲了他那妖娆如花的五官、使其在这时看上去很是丑陋。看她四肢被束呈个“大”字躺在他面前,身躯不停扭动像只小虫正在桀桀挣扎,一种压抑多时的邪念越发膨胀。 “督主,您没事吧?”安宏为明澜掸去皎白飞鹤袍上的脚印子,恼火道:“让属下过去给她几耳光,打服了您再享用!” “住口,你懂什么!”明澜不依,白他一眼,狞笑:“逆来顺受有什么趣?野性难驯的……才够味儿呢!” 笑眯眯坐下来,明澜向顾云汐凑近,狠捏了她的下巴细看她那张闹出汗的小脸,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清风寺受辱、宠爱的近侍秦钟惨死,都和这小蹄子脱不开关系,今天她落到西厂的手里,如何再被轻易放走?! “云官儿,当初你与本督约定清风寺幽会。本督去了,你为何要戏耍本督,辱没本督声名?!” “我、我没有!” 事到如今,顾云汐只得抵死不认。确实,西厂被逍遥果放倒后来的事,她不甚清楚。 眼下西厂人多势众,自己就算和他们动手也只有吃亏的份。 “没有?”明澜歹笑,两眼放光: “和本督耍赖?那本督今天倒要亲自验看验看,你这可恶的小东西究竟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 明澜边说,边把她番服外面束腰的宽带解下了。 “明公公,你敢动我……我、我就把你的手咬下来!” 顾云汐奋力挣扎,四肢被西厂太监牢牢扣住,眼见明澜真动了手,无奈一声威喝,两眼圆得吓人。 “好,好!本督给你咬,等会儿便给你咬够。”明澜不但不住手,反而愈发亢奋。 湿滑的白手掌落上顾云汐的衣襟正要剥开,她猝然大叫: “啊!有鬼” 被突如其来的惊呼唬得浑身剧震,明澜紧张喘了喘气后心情才有所松弛。清风寺里见鬼的经历可谓记忆犹新,可如今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鬼? “小云官儿,你又耍花样……” 此时明澜觉得挺有趣,手指骚了搔顾云汐的脸蛋,红咄咄的嘴唇接着降下来。 “真的有鬼”顾云汐两眼直勾勾看向明澜身后,眸中尽显惶恐。 明澜偏就不上当,毕竟他在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家伙面前栽过好几个跟头 刚要继续,清哮凭空响来,一记重击落到明澜后背上,将他整个人踢飞出去。 关键时刻顾云汐的枣红小马赶了来。这马极通人性,是冷青堂专门命人调教好了送顾云汐的礼物。 “红烟” 顾云汐对它大喊之时,它甩身蹬蹄,驱散禁锢她的两个小太监,顾云汐趁机一个翻身,跃上马背。 枣红小马撒蹄飞奔。 “给本督去追,今天本督要带那小蹄子面见皇上” 明澜坐在地上尖声呼喝,不住揉着他被摔歪的鼻梁,顿时有西厂的缇骑策马急驰,飞扬的马蹄踏起一片尘埃。 顾云汐在马背上一阵颠簸。后边,西厂人马紧追不放。扭头见人渐渐赶上来,顾云汐又在马屁股上加了几鞭子。 马儿飞奔时左躲右闪避开一棵棵大树干,突然前方黑影窜出,是只山羚。小马受惊,暴躁不安的撒了欢,穿梭乱入小径。 再往前边是断崖吧?”后边一名缇骑问。 同伙肯定:“没错,快追!这下有好戏看了!” …… 断崖前,顾云汐及时勒了马。西厂缇骑赶来时,名叫“红烟”的小马正原地打转,烦躁的踢踏四蹄。 顾云汐拍打马脖子,终于安抚了它,逐的下马。 西厂缇骑双脚落地就缓缓向顾云汐包抄过来,脸上桀桀狞笑,满口污言秽语。 顾云汐狠狠攥紧了马鞭,预备一场厮杀。 转头瞧一眼小马,她朝马背上拍了两掌,口中道:“红烟,快去找督主!” 那马鼻息喷了喷,往右侧的小路跑去。西厂缇骑并不追赶,加快向顾云汐靠近。 她不敢再后退。后方就是崖壁,深不见底,脚踩边缘,即有石砾滚落下去,完全听不到落地声音。 顾云汐不禁皱眉,双眼紧盯越来越进的敌人,表情不带丝毫没有胆怯。如今只得放手一搏了! 瞅准时机,樱红唇轻挑,棕冷的两眸杀气一现,她蹬腿飞身高跃,抖手腕一鞭子挥出,于半空中划出犀利的弧度后向敌人狠甩出去,精准的命中一名缇骑的头部。 伴随对方惨叫,顾云汐优雅的落地,曲身向前滚了几滚,与那危险的悬崖离远。 激烈的拳脚相搏随即展开。顾云汐跟随冷青堂这段时日学了不少功夫,然西厂缇骑个个身怀绝技,眼下因为明澜有吩咐,他们并不亮出武器,徒手半玩闹着和顾云汐对打。 面对七八个精壮汉子围攻,顾云汐渐渐体力不支,一个不留神被对手从背后扑倒。 那人并不起身,邪笑着伸出脏兮兮的手掌在顾云汐脸上摸了把,顾云汐愤然大叫,张嘴去咬的同时左腿后抬狠命踢中他的屁股。 他嚎叫着一拳抽在顾云汐脸蛋上,打得她眼冒金星,昏昏趴在地上。那人翻身拔刀却被同伙制止,斥责道: “放肆!她是咱们督主看中的人,你也敢碰!” 第四十六章 跳下悬崖 当务之急:迅速脱身! 两个缇骑议论时,顾云汐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鞭子凌空猛甩无数,脆利的响声不绝于耳。 缇骑们也不吃素,身形灵活躲避攻击,就是不肯让出路来。 他们早就看出她出招穷尽,且是力不从心,便准备下手将她擒拿回去,向督主复命。 顾云汐识破敌人的阴谋,既然前路不通,自己也只得向后跑,总之不可继续作困兽之斗。 顾云汐回身没跑多远就回到那悬崖峭壁之处。猛然刹住脚步,她惊得面色苍白,僵僵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再动。 西厂缇骑们弃马步行尾随,面对无计可施的顾云汐,一个个显得虎视眈眈。 “你跑啊,接着跑!” “嘿嘿,识趣的随哥儿几个回去,我们督主绝不会亏待你,哈哈……” 顾云汐呼吸急促,用力咽一下口水。看了看凶相毕露的敌人,又转头向崖壁下望了望,两眼瞬间洇红。 督主 顾云汐用力阖眼,两行泪水挤出眼眶。 若被明澜捉住不但要被他侮辱,他还会利用她威逼冷青堂就范 她绝对不要 再次睁眼时,顾云汐神情决厉,杏眸之中锋芒咄咄。对敌人冷声蔑笑过后,她身子后仰,倾身落下悬崖…… 缇骑们神色怔怔的沉寂了片刻,一个最先回神,表情惶愕: “乖乖……真跳下去了……” 身边的同伙不禁颤声道: “这、这如何是好?督主有言在先,务必要咱们抓活的……” 冷青堂骑姜黄色高头大马在金红相间的密林里一路小跑着寻觅。 萧小慎和袁浅带领东厂番队迎面冲出来,看到督主急忙勒住马。 萧小慎喜滋滋抖着手上的猎物,对冷青堂道:“督主,我和老十打了不少野味,与西厂的比试我们赢定了!” 队里独不见顾云汐,冷青堂面沉似水,硬声问萧小慎:“云官儿呢?!” 萧小慎即是一愣,与袁浅面面相觑,结结巴巴的答: “她、她没和您在一块儿啊……” 冷青堂一声低吼:“还不去找” 从没见督主如此震怒过,萧小慎和袁浅俱是身躯一振,拉缰绳掉转马头时,忽见一匹小马从林间跑出来。 “红烟?” 看到马背是空的,冷青堂面色立刻失血,五官结成一团,翻身下马扯过小马的缰绳。 小马靠近他,不停喷洒鼻息,马头甩了又甩。 冷青堂意识到顾云汐肯定出了事,表情犹如灌铅,僵硬而凝重。 树林里又有一队人马奔跑出来,是西厂的人! 明澜骑在矫健的白马上,看到冷青堂那刻,戾色在明澜挂了伤的妖冶面容上一闪滑过。 气氛骤然紧迫。 几丈距离间,东、西两厂的人马默然相视对立,立目横眉,空气在静默之中涌动着一触即发的躁动感。 枣红小马不停摆头踏蹄、喷吐鼻息,口里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沉鸣,显得极为慌张不安。这一点,引起了冷青堂的注意。 他负手眯眸,紧盯明澜半侧脸颊的淤青,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把人放了……” 明澜阴阴一笑,佯装疑惑: “冷公公在说什么 ?本督听不明白。” “放了云官儿!” “云官儿?云官儿怎么了?跑丢了?” 明澜的奸诈使冷青堂再难按压心头极致的怒火,愤然举马鞭直指他,厉声道: “你先将云官儿放了,你我之间的帐再做清算” 明澜凝视冷青堂的愤怒,笑容更显鸷毒: “你我之间确实有笔帐还未清算,可你凭什么如此肯定是本督拿了你的云官儿?” 冷青堂顿时语塞。 确实,马儿再通人性也不能开口讲话。而单凭明澜脸上的伤还不足以证明,顾云汐的失踪确实与明澜有关。 与其继续无谓纠缠,倒不如及早去寻顾云汐。深秋时节天黑得早,必须抓紧时间。 冷青堂直视明澜,口中闷哼一声后重新上了马,一手拽住枣红小马的缰绳,带领手下奔往山林里。 望着东厂人马匆匆远去,安宏凑近明澜,低声问道: “督主,那小云官儿……就这么死了?” 明澜也是满脸无奈,语气颇有些遗憾: “从那么高的峭壁跳下去还能活吗?!都怪那几个无用的废物坏了本督大事!云官儿一死,本督便失了扳倒冷青堂的绝好人证。唉,那么个妙人儿,也是可惜了。若是活着,那就是冷公公的死穴啊……” 顾云汐醒来时,发觉自己的身子正被一股水流包裹着。身躯动动,每寸骨头都会剧痛不止,特别是后背,像是遭受了重力的击打过,那种骨骼粉碎分离的痛感正真实的存在着。 自己没死吗…… 泡在水里,顾云汐快速梳理记忆,逐渐想到自己被西厂缇骑追赶、最后被逼跳崖的前前后后。 那时候,她仰面倾下崖壁,坠落时脊背撞到长在峭壁上的几棵树木,使得茂密的枝丫在她落崖时起到了缓冲的作用。 最终她摔到崖底的湖泊之中,被湖水拍到眼前发黑,接着便晕了过去。 顺水流漂一段时间,顾云汐的身子被湖中央的一块巨石挡住,才没被水流冲得更远。 顾云汐靠在巨石边缓了缓神,继而吃力扭头观看周遭陌生的环境。 群山峻岭,峭崖石壁隐没在茂密的林间,偶尔露出半个或是整个山峦的轮廓。湖泊宽广,一眼望去,看不到源头与尽处。 顾云汐强忍身体何处的疼痛,支撑着游到湖畔,踉跄爬上岸。 浑身已经湿透,可又没干净衣物替换,顾云汐只好两臂环抱,哆哆嗦嗦的一步一挪,吃痛向着陌生的丛林里面走。 此时天色渐晚,林间雾气氤氲沉浮,偶有湿冷的晚风刮过。 顾云汐内心不住发慌。不知身处何方,不知东厂的人现在哪儿,更不知督主此刻是不是正为找不到她着急…… 一袭凄凉弥上心头,顾云汐掉了几行眼泪之后又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如果自己的心先被困难打倒,什么指望就真的都没了。自己依靠自己,成功自救,才是眼前能够脱困的唯一办法 走到天色擦黑时,顾云汐突然看到前面的一棵大树后面有团白影晃动。 顾云汐立刻警觉。两手向身上摸摸,不禁恼恨道:坏了! 来时傍身的弓箭都被明澜的人夺了去,如今只剩防身的短刀了。 顾云汐一壁警惕四周动静,一壁从衣襟里摸出短刀,亮出利刃 草木微动,顾云汐立时屏吸,右手狠狠握住匕首的手柄。 白色的,该不会这世上真有鬼魅魍魉吧…… 顾云汐强迫自己不要吓自己,可心脏却“咚咚”的越跳越疾,重如擂鼓的声响一刻不停。 突的那白影凌空一跳,跑到顾云汐眼前。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头白鹿,浑身皮毛如雪,看不见丁点的杂色,白绒毛裹着头顶那对形状完美的鹿角,在暗处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辉,好像是流动的璀璨银色。 那鹿径直站在顾云汐面前,与她保持一丈之远。 顾云汐目不转睛盯着这只送上门的猎物喜出望外。 银鹿角 这不正是孝皇帝下旨捕捉的终极猎物吗?只要拿到它的鹿角,便可成为本次狩猎大赛的赢家! 顾云汐想象,如果这次自己拿到银鹿角,并能活着回去找到督主,当众揭发西厂明澜的罪行,该是多美的事啊 许是发觉到顾云汐睁大的杏眸中闪过的丝丝精芒,那白鹿灵敏的转动两耳朵,对着她眨了下眼,本能的转身跑远了。 顾云汐收了短刀动身在后追,强忍浑身的闷痛。 在密林灌木间穿梭,无数次跌倒、爬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草木的利刺划伤。她执拗的继续向前,直到在一个陌生的山洞前面停住。 洞口不太大,却足够顾云汐的身材随意进出。洞口外是几人高的树木和草丛。眼下深秋,大部分草木都已染上金黄,放眼望去,整个人如同在金灿灿的梦幻世界中遨游。 一路行进,顾云汐早就不再畏惧,目睹这里清幽安逸的景致的同时自己也将迷路的苦恼抛在九霄云外,略作犹豫,便蹒跚着进了洞。 洞里路面坑洼坚硬,上有青苔湿滑,顾云汐的软靴踩上去也会觉得硌脚。 不时有水滴打在她的头顶。前行中,她的额头偶尔还会撞到不明硬物,使她吃痛,嘴里迸出一两声低吟。 光线实在不足,顾云汐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这东西比起世面上卖的多了层保护,即在点火的草纸外面多包了层浸过油的牛角,故而就算顾云汐方才落入湖水中,身上的火折子遇水也不影响其使用,是东厂特制出来的夜行器具。 点了火折子,顾云汐才看清山洞里的面貌。 只见不高的洞顶上都是倒挂的石笋,难怪会撞痛她的头。冰凉的水滴顺着石笋落下来,滴滴落到她的头上、脸上和地上。那些石笋的形状是千奇百怪。 看了一刻,顾云汐不敢再耽搁,继续迈步向洞里走去。 山洞并不算深,二十几步就走到尽头,那白鹿正在洞的最深处,红通通的眼睛直直注视着进犯者,低头将一对锋利的鹿角对准她。 呵,想打架?行啊,横竖是死过一回,没什么再害怕的了! 顾云汐再次掏出短刀,牙齿咬住刀鞘拔出锋芒,“扑”的一口将刀鞘甩到地上。 正思考如何能逮住这头发狂的畜牲才不会伤了它那一身洁白的鹿皮,那鹿突的后蹄用力前蹬,全力向顾云汐猛冲过来。 第四十七章 勇斗恶狼 山洞里 顾云汐见势不妙,凌利转身躲过攻击。可这剧烈动作随即又带来周身锐痛。 “啊!” 一声呻~吟,她膝盖发软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息一阵,才拿短刀与火折子追了出去。 洞外的世界已彻底黑下来,湿冷的夜风迎面刮来,空气中浮动着腥臊的味道。 白鹿正昂首站在洞口纹丝不动,双耳扇动几下,两只眼睛不住乱转,似乎正在警惕什么,那身洁白的皮毛在沉沉夜色中尤为醒目。 顾云汐不由得也跟着紧张,深知野外深夜必然会有野兽。 远眺,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正在靠近过来,在昏暗重墨的夜里,好像簇簇浮空闪烁的鬼火。 顾云汐头次遭遇这等险境,不免内心恐惧,全身剧烈颤动。 东厂三挡头赵无极曾对她讲过有关野外驻扎的常识。眼下她大口呼吸几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借着火折子有限的光亮,她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十几匹土狼,或蹲或俯,正龇了龇锋利的尖牙紧盯了顾云汐与白鹿不放,兽眼中凶光闪烁。 顾云汐紧闭嘴唇,防止因为过度恐惧,牙齿颤栗时咬到自己舌头。 此时此刻,她倒生出一种对生存下来的极度渴望。 她要活,她还想见到她温柔俊美的督主,还要亲手将银鹿角呈给他 顾云汐将火折子扔在地上,地上即可烧起一片火焰。同时,她眼神狠利直视前方,一手握鞭,一手亮出短刀。 狼群怕火,漫天红光令它们望而却步,原地暴躁的徘徊,喉咙里发出低吼。 白鹿最先躁动起来,绕过火堆想要逃入丛林。两匹土狼蹿了出去,左右包抄,将白鹿逼到奔跑转弯时直向它扑过去。尖利的狼爪划伤鹿皮,那白鹿疼得嘶叫,后蹄甩出去蹬开一匹狼。又低下头,坚韧的鹿角对准另一匹突刺过去,将它顶翻。 眼见完美的鹿皮有了瑕疵,顾云汐站在火堆后面干着急。 绝不能任由狼群和自己抢猎物!等到它们把白鹿吃得只剩骨头,自己拿什么回去见督主?说不定,它们吃掉白鹿以后还会把她吃掉! 又有几匹狼“嗖、嗖”蹿出,直取白鹿。与此同时,顾云汐左手擎鞭、右手握了短刀,从火堆后面翻身跳出去。 火堆对面一匹土狼仰头一记长吼,它身后的两匹同时蹿起来,直奔顾云汐。 顾云汐豁出去了! 她要只身对付狼群,不能让自己费力寻来的银鹿角被它们毁了! 当两匹恶狼朝她过来时,她快步奔跑间骤然两腿弯曲,借助前冲力仰身滑到跳跃的土狼下方。 狼腹下掠过一道寒芒,伴随一声嚎叫,土狼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哀鸣不断,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血腥气味。 那边的白鹿已经被土狼扑倒,几个灰的、白的两色混在一起,在草地上滚了滚,接着就有森白的牙齿咬上咽喉。 白鹿直起脖子发出一声哀鸣,咽喉处喷出几股红色血流,射向空中,洒在草地上映着火光,格外显眼。 寒冷的夜空气下,几重血腥气交汇,味道越为浓膻。 生死瞬间的震撼场面使顾云汐的眼球为之一颤。胃里浊浪翻滚,一股酸水顶出嗓门。 曲身倒地,天旋地转。此刻,那昏血的痼症又在她体内开始作祟。 她顾不得呕吐,胃液还挂在嘴边和鼻孔里就狠挥起鞭子,“啪”的脆响抽 散正在猛烈撕咬白鹿尸体的土狼。 刚才还和同伴夹击顾云汐的幸存者这时翘尾倾身,利箭般射向顾云汐把她仰面压倒,布满血丝的瞳仁缩成两条细线,内里烧灼着复仇的火焰,白森森的尖牙已经无情的咬住了她的手腕,猛烈拉扯。 顾云汐疼痛的号叫,丢了短刀。 又一只土狼出其不意地扑过来叼起顾云汐的右小腿,与同伴向一起狠命拉扯,恨不得立刻置她于死地。 “啪”的一声厉响凭空响起,土狼松开顾云汐的小腿,在地上痛号打滚。 顾云汐以马鞭的把柄迅速猛击另一匹恶狼,他即刻惨声嚎叫,松开顾云汐的手腕,动作麻利的闪身。 两三只继续围攻过来,顾云汐叫嚷着鞭拳并用,却不知自己身上落了多少道爪痕。 衣衫被扯碎,她不管!全身疼到麻木,她不管!她就是要活下去,她还有想见的人 为首的土狼如闪电般扑向顾云汐,它的身形明显健壮许多,力大无比,将顾云汐瞬息撞滑出几米远,险些跌进火堆里。 顾云汐和它纠缠,握紧拳头猛击恶狼头部。搏斗中她顺手抓起一块石头狠砸狼的眼睛,一声哀鸣,狼头血肉模糊,它锋利的狼爪抓碎了顾云汐的衣服,她的半个膀子也裹着血,粘稠温热的液体血洒满了地面。 其他土狼纷纷弓身跃跃欲试,“呜呜”浑闷的低吼在喉间不住的翻滚,似乎在为它们的首领呐喊助威。 “啪啪”几鞭子抽在恶狼身上,顾云汐拼死挣扎,总算脱离了恶狼的厉爪。 恶狼被抽得发懵,用力甩了甩头,呲牙正要再次扑向顾云汐,一记火箭凌空射过来,正中火狼脑部。 它瞬间抻直脖子张嘴吐出血红的舌头,哀嚎好像卡在了喉间,接着声息皆无的倒在地上不动了。 人声鼎沸,如涨潮水般从四面八荒涌过来,大地都在为之抖动。 形势不妙,活着的土狼顾不得就快到嘴的美味猎物,纷纷仓皇逃窜,敏捷的身形眨眼在山林深处消失。 顾云汐挺身站在一片火光中,怔怔看着密密麻麻的火把光亮向她包围。 浑身上下体无完肤,剧痛不断袭来,撕噬着她的每寸皮肉和神经。视野中,那道正奔向她的湛青色身影越来越模糊…… 迷蒙之中,胸口憋闷难耐,顾云汐不禁睁开两眼,却见那头身中火箭的土狼竟然没死,正压在她的身上,两只前爪死死按住她的两腕。见她醒来,它便张开血盆大口,满是腥热的口涎滴滴落到她那惊恐万状的小脸上。 那狼恍如成了精,大嘴咧动竟然露出人一般的狞笑,继而锐利如勾的狼爪在顾云汐上身疯狂的乱抓乱挠,将她的衣襟撕得粉碎。 又一眨眼,土狼变成了明澜,欺在顾云汐身上,淫~邪的目光直勾勾瞅准她,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 “啊” 顾云汐大叫着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看到床边头戴引金线团云高帽的人影轮廓时顿然脸色煞白,惊恐无度的缩向角落,口中不停嚷着: “不!不要过来” “丫头……丫头,是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冷香气息。 顾云汐彻底清醒过来。 “督主!” 眼泪不争气的“簌簌”掉下来,她扑到冷青堂怀中,从抽抽搭搭直到放声大哭。 督主搂着她,却不敢用力拥 紧,唯恐那样会碰到她身上的伤,让她再次吃痛。 怀里的小人儿如此娇软,他很难把她和那夜在断崖下的山洞前勇斗饿狼时的英姿想象成同一个人。 那时,她究竟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竟然奇迹的熬到他带人寻了来…… 眼见此刻的她泣不成声,玲珑身躯在他胸前瑟瑟发抖,再次化身为那个引他怜爱的小丫头时,冷青堂鼻尖酸楚,一对幽深的黑眸里蓄起一层潮热。 “丫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看好你,我不该把你弄丢……” 冷青堂不断自责,时至今日,想想那血腥的场面都让他胆战心惊。她全身披血,神情憔悴而恍惚,羸羸在他眼前晕倒的那刻,已然揉碎了他的心。 怀里的哭声戛然而止,顾云汐抬头,泪眼汪汪的仰视督主: “银鹿角……督主,你可曾找到那头白鹿?那是我特意为您寻来的!” 冷青堂柔暖的指腹轻拭顾云汐湿漉漉的脸庞,为她抹干泪痕,心疼的浅笑,安慰道: “放心,那稀罕物我已呈交皇上了,皇上判咱们东厂为狩猎大赛的赢家,又赏了你这个小勇士黄金一千两!” “真的?如此一来我发大财啦!” 顾云汐大喜,激动的挣出督主的怀抱,不料动作过猛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顿时疼得她五官扭曲。 冷青堂将她轻轻按回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声音轻柔得过分: “别动,你还在发烧呢,都睡了两天了。现在时辰还早,再睡会儿,晚点我让晴儿把晚膳送你屋来。” 顾云汐又想到了什么,不安的问:“督主,我要照镜子,快让我看看容貌毁了没!” 冷青堂苦涩的笑,与她头抵着头: “宽心,好好的,漂亮的很!就算你变成了丑丫头,我也一样喜欢……” 顾云汐羞赧,撅嘴道: “要是真变丑了,就算您喜欢我,我也不待见我自己……” “丫头,你怎会掉下那么高的悬崖下去了?倘不是红烟引我们过去,我们怕是到现在也难发现你啊!” 冷青堂对此一直大惑不解,眼下顾云汐既然醒过来了,他就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 “我……”顾云汐表情郁郁,恍是还未从那次历险的阴影里走出来。犹豫一下,她继续对督主说:“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为何?!”他惊惑不解。 “明公公指使内侍骗我过去…他…”看到冷青堂一张俊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转而变得震怒,顾云汐没敢继续,顿了顿又道: “后来我骑上红烟跑了,他派西厂缇骑在后面追。实在没路了,我不想被捉回去,怕明公公用我要挟您,故而跳崖赌了一把。” 顾云汐躺在床上,仰面注视督主神情万变复杂的五官容颜,眼眸中弥出水雾,光辉滟滟的勾人魂魄。 激动之情占据了整个心房,瞬间抓起冷青堂的大手,她骄傲的说: “督主,我真的赌赢了!我没摔死,没被土狼咬死,我活着回来见您了!” “傻丫头!” 冷青堂听得内心剧震,深深看她时鼻翼翕动着,沉吟回应一声,反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 胸膛中愤怒的火焰就快喷射出来,他暗自发狠: 西厂……明澜,又是你在捣鬼 第四十八章 痼症由来 从顾云汐屋里出来,冷青堂斜睨廊下的萧小慎与袁浅,语气淡漠:“起来吧。” “谢督主……”两人慢吞吞爬起来。从顾云汐出事那晚开始跪了两天,突然起来他们都感觉头重脚轻,眼前金星乱晃。 冷青堂直奔书房,千户程万里跟随左右。 冷青堂一壁疾步走一壁狠声吩咐他:“去,让宫里的线人查查那个替明澜传话诱骗云汐的内侍身份,将他和他相识的内侍随便找个因由,一律处决!” “是!”程万里颔首。 方才候他站在廊下听到屋里的对话,对顾云汐落崖的前因后果了解了大概,不需再向督主过多打听。 书房里面,为顾云汐诊治的江太医正在书案前书写药方。 江太医本名江淮安,是个中等个头、身形欣长,外表二十四、五岁上下的文邹邹男子。他冠玉的方脸上五官深刻,一双不大却细长的眼睛透着十足精明的劲头,轻抿的嘴唇上蓄有两撇小胡,身着鸦青官袍,举止随意间自然流淌着一股疏淡孤傲的势头。 两天前的夜里,他被冷府的小太监急急传唤来。那时,伤痕累累、浑身高热不退的顾云汐让他惊愕非常,放了药箱就急忙动手也她诊脉。 今日他过来复诊,顺带为督主拿来伪装太监敷脸时所用的特制药粉和中草药。 落了座,冷青堂缓了缓气,抿口茶就向江太医询问起顾云汐的病情。 江太医边写药方边胸有成竹的回道: “督主安心,云姑娘身上的伤只需按时换药,不日便可痊愈。至于高热,那是与群狼战时犯了昏血症,过度惊吓加之她癸水期至,因而这次痼症的反应才会比往常更明显些。此番下官在药方里又添了几味药材,姑娘吃上几日,待癸水期过烧热便可退去,七日后我再来府邸为云姑娘检查。” 第一次为顾云汐诊治是在幽筑贡院,江太医自然知晓她的女儿真身。 “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冷青堂放了茶杯,抚了抚额头的细汗兀自呢喃,忽然间神色莫名起来: “方才你说癸水?她的癸水之期早该过了,怎会如今才至?前后相差十余日,是她的身子有何不妥吗?” 江太医将督主言行举止彰显出的十足紧张纳入眼底,漠然的勾唇,笑意凉薄: “想不到督主对云姑娘的事知之甚多,就连她的癸水日期都这般清楚。” 冷青堂听出江太医一句不咸不淡的话里隐含了太多的深意,目光锐利不满的剜过去,沉声对他道: “本督看着长大的姑娘,自然比旁人都要了解她!” “下官倒觉不尽然。倘若督主真心喜欢,大可将云姑娘收房便是,何必要将她女扮男装四处匿藏,结果却适得其反,无异于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江淮安” 冷青堂终于盖不住怒火的迸发,愤然一掌猛落到桌案上。 这江淮安幼年拜医圣为师,学得一身医术绝学。偏偏他的人性冷口直,属于恃才傲物的类型。 也只有他,敢于对冷青堂直言不讳,如实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以前为顾云汐诊治时,他曾从程千户口中打听到她与督主之间的一些事。眼下东厂西厂结怨,总让江太医感觉,督主收留顾云汐的作法简直太过冒险,甚至极可能会惹火烧身! 书房里气氛骤然凝滞。 “好啊!如今你们越发能耐了,一个个都想替本督当家做主不成?!” 被督主 怨愤的眼神紧逼,江淮安收起脸上不羁的冷笑,正色起身,肃然向督主拱手: “督主息怒。下官心中有一事不明已久,想借今日之机向督主问个明白。如此再为云姑娘医治,才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你问!” 听闻有关云汐的诊治,冷青堂努力压制了氤氲在胸膛里的怨气,沉吟一声。 “下官实在看不透,云姑娘与督主到底是何关系,何以使督主对其如此上心?” “哼!本督偏爱谁,想对谁好,还要经你们同意不可?” 铁拳在袍袖里暗暗攥紧,冷青堂不屑的轻哼,气得想要再举拳将桌案砸塌。 顾云汐落崖九死一生,这场看似意外的阴谋使冷青堂本已压了太多怨懑。如今被江淮安一番不留情面的质问,积蓄许久的邪火在这刻终得以爆发。 前些天里是程万里揪着顾云汐不放,现在又是这个江太医。 冷青堂就不明白了,即便是真太监也有相好的女人可作对食。自己这个假太监怎么也算个正常的男子,怎么就不能对心仪的姑娘表露一点情愫了呢? “督主该知自己身负怎样的重任,绝容不得半点分神。我等暗伏于宫中多年,也是为协助督主早成大业。观眼下形式,下官唯恐云姑娘会成为督主弱点,对督主的大业有所拖累。若真为儿女私情,还请督主三思,万万要以‘大事’为先!” 决然话毕,江太医躬身,向冷青堂深拜。 此刻,冷青堂心中的火气消失殆尽了。 忠言逆耳! 这些人啊,说到底都是因为对他的完全忠实,才会异常关注他的每个举动。 相反,自己对那清灵娇美的小姑娘的情不自禁,倒使这时的他感觉自己对不住大伙对他的一片赤胆忠心。 不过,感情之事向来只能由自己把握。只因大伙一两句怨责就弃那丫头于不顾,他做不出 冷青堂再不想有所隐瞒。 他示意江太医向院外看看,确信没有闲杂人等后把他叫到桌案前面,一字一句对他吐字清晰: “淮安,有关云汐的事原本只有本督和程千户知道。没告诉你和其他线人,是出于你们的安全考虑,知道事件真相的人越少越好。云汐她……是郑国公的女儿!” 瞬间,江太医的方脸上凝盖了万分的惊异与错愕,半晌结巴道: “原来……云姑娘是……是裴掌膳之女!” 思想通则百事通,江太医终于明白向来杀伐果断的东厂督主,为何会对一个小丫头百般体恤呵护的原因。 冷青堂在桌案前定身,一手支着额头,表情凝重。 “十年前那场雪夜,郑氏满门被屠。我带人赶到郑府时行凶者早已撤离,我们在尸堆底下找到了云汐。当时她满身是血,吓得已经不会说话,从此不但失去了记忆,还落下了见血昏的病根。她的娘亲,如是……她的尸体就压在云汐身上,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女儿……” 声音压抑的陈述着往事,氤红的水汽弥漫在冷青堂的眼底。他的内心深处,那久已愈合的伤疤仿似被再次撕烈了一般,隐隐的泛着疼,呼吸间鼻腔里满是浓烈的血腥气息。 “……” 江太医为之动容,毅然在督主面前正身拱手,再次对他深施一礼: “督主,请恕下官方才冒犯之罪!” 冷青堂沉沉合上眼帘,全身的精力像被抽空,变得颓惫不堪。 默一刻,他再次睁眼时,翩然卓俊的五官蕴满了冷利、决绝的神色: “十年了,东厂一直在查当年受皇命执行血腥任务的杀手身份,眼下已然锁住了几个目标。郑国公一家几百口性命,还有边老督主,这些人横竖是为我而死,我怎会安心为一己之私放弃真正的使命。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对云汐好,我要补偿她,还她以许多年来所缺失的亲人之爱。唯有如此,才能告慰郑国公与如是的在天之灵。” 一番推心置腹的陈述令江太医心情澎湃复杂,逐的坚定表态: “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尽心协力督主,就算拼尽毕生所学也会为云姑娘治愈痼疾!” 冷青堂点头: “像她这种情况,要想彻底治愈该用何手段?” “云姑娘幼年目睹家变,医理上就是大挫折致使心脉受阻之症结。若以金针过穴之术为其打通筋脉,或许可使痼症减轻,纵使消失也未尝不可。” “金针……过穴……” 冷青堂蹙眉自语,额头聚起一重阴云: “敢问太医,若行金针过穴之术,需要灸身体那些穴位? “头部、上半身穴位共计一百四十四处。” “不可!” 冷青堂听后不加思索,一口回绝了江太医的提议。 江太医早有所料,想当初为顾云汐包扎伤口的人除了她的贴身丫鬟与两个老妈子,冷青堂从来不让其他人插手。 男女授受不亲倒也有情可原,可金针过穴,非行医者不能为之。 江太医眯起狭长的眼目,笑意诡黠: “下官就知道督主不会同意。只是病不讳医,全是为云姑娘治疗痼疾,督主又何必……” “你不是不知,她迟早都是本督的人!”冷青堂的插话直截了当,脸色暗沉微赧:“她的身子,怎可被你这外男随意赏看?!” “下官并非赏看,下官是承督主您的托付,为云姑娘治病啊!” 被无端扣了帽子,江太医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好冤枉,逐的摊开双手无奈的看向督主,为自己辩解。 冷青堂素白的五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认真沉思一刻,决然举目: “由你在屋外指导,本督亲自为她施针!” “……”江太医怔怔无语。 两月余,顾云汐的外伤彻底痊愈后一日 用过早膳,江太医如期赶到冷青堂府邸。今天是他指导督主施针手法,为顾云汐治疗痼症的日子。 武学与医理在某些领域有融会贯通之处,如气功、点穴和疗伤,习武者想要在武学方面学有所成,必先掌握一定的医理知识,熟记人体穴位的分布位置更是不在话下。 冷青堂便是这样一位博学的武学家。他认为,只需江太医在屋外口述针灸的下针位置和运针力道,自己完全能够亲手为云汐施针。如此,大家都不会再为那件敏感的事情闹心了。 院门紧关,只留下小丫鬟晴儿在院子里倒茶添水,随时伺候。正房的廊檐下设有桌椅,上摆笔墨纸张供江太医使用。 江淮安行医数载还是头回经历这么一种怪异的治病形式。 身为医圣的高徒却不能亲手为患者施针,反要叫个门外汉为他代劳。 江淮安暗忖,今日这事要被他那个行事刻板严肃的老师父知道,非要罚他头顶天灯在医圣堂里跪上三天三夜不可。 第四十九章 金针过穴(高甜) 屋里 顾云汐坐在祥云四角圆椅上,一身皎白亵衣、亵裤,身旁两盆专为驱寒的炭炉,一袭厚门帘将整个屋子遮得严严实实。 那些时日,冷青堂没事就对她说明金针过穴的医理,给她做通思想工作,他自己没事也会传江太医到府中,指导他施针手法。 金针过穴,若下针方法、力道得当,患者不仅不会感觉痛苦,某些穴位被打通时也能体会到舒爽感觉。 可对女患者来讲,唯一不方便之处就是需要解开衣衫,将身体袒露在外。 顾云汐身为女子,自然将名节看得比生死都重要,最先并不愿意让江太医为她治疗。 可后来听说是督主亲手施针,便又犹豫。待冷青堂悉心开导了一番,方才点头同意。 其实顾云汐一早就渴望像正常人那样,不必一见鲜血就浑身不适甚至高烧昏厥。 而且这毛病若是一天不去根,于烹饪方面她就不能得心应手,很多肉食的制作都需要厨子亲自操刀才可。 冷青堂掀门帘走进来,一眼望去,就看到顾云汐满面的局促。 “丫头别怕,江太医就在外面,他会指导我如何做,断不会伤到你。” 劝慰顾云汐的同时,冷青堂心中也是丝丝不安。 人体穴位错综复杂不容小觑,下针时任何力道的偏差,都会对患者的经络血流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下针手法出错,把心爱的丫头扎成口歪眼斜,甚至半身不遂。 江太医坐在廊下,将屋里面督主安慰人的话听得清楚,不觉好笑。 督主杀人最是在行,可论起治病救人,未必就是行家里手。 就凭您知晓的那点三脚猫的医理,想要为个姑娘施针治疗谈何容易?更何况片刻后,您的表现绝不会如现在这般的镇定了 “督主,可以开始了吗?”江太医呷了口茶,凭空问了一声。 “好,开始吧。”屋里面冷青堂回应。 “请云姑娘宽衣。”江太医朗声吩咐,面色沉稳。 顾云汐在屋里听得清楚,端坐的身形不禁轻微一颤,眸光高举视向面前的督主,在惶然不安之中无注的闪烁。 冷青堂玉润的颜面显出几分僵滞,毋庸置疑的紧张情绪占据全身。重重吐了口气,他目不转睛的看向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丫头,去除亵衣……” 顾云汐的目光骤然降低一度,像是有意避开督主的视线,眨了眨杏核眼,神行无措。虽是与他两情相悦,可真要脱衣将身子呈给他看时,她总是满副犹豫、惶恐。 “丫头!” 耳边,督主的声音再次响起,款款温情并非催促,倒像是种细心的安慰。 顾云汐微颦了两眉,不知不觉,晶莹的两腮落上两朵红霞。 抿紧樱唇,她默然埋了头,葱白的十指缓缓绕到亵衣斜襟的细带上,犹豫一下才慢慢解开衣带。 丝滑的亵衣顺势散开,轻盈得仿若蝉翼,随即露出亵衣里面一抹嫣红。 顾云汐不敢再抬头直视督主的两眼,她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已紧裹了她的全身。 “丫头……” 督主的声音低沉而富磁性,如陈年美酒般醉人,再次响起时竟带了微微的抖动。 顾云汐不敢多想其他,慌忙撩开衣襟,将亵衣褪到腰间。立时,暗香涌动。 十五岁的少女早已到了发育年龄。尽管顾云汐的身子一向病弱,在贡院受尽苛待、磋磨,与一般女孩比较的话,身材并不似她们珠圆玉润,但也属青春曼妙,几道曲线起起伏伏,相当精致绰约。 前面受的伤已痊愈,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她的肌肤依旧洁白如玉,雪色的肩头上有珍珠般的光泽在流淌。满头青丝高高的盘起,就在那段纤细长 颈下,宛若刀削的锁骨清晰可见,被浅薄而白皙的皮肤包裹着,显出别样的妩媚、妖娆。 再往下便是贴身的嫣红色,如在皑皑白雪中色泽明艳的火焰,将她凝脂的肌肤衬得更加白皙,好似白蔷薇的花瓣,细腻而娇嫩。 冷青堂愕然睁大凤目,漆黑深邃的眸子瞬间被视野前方绝美的火红点亮。 此刻,顾云汐已被极度惊羞占据身心,低垂染尽红色的小脸,一对修长的藕臂紧拢身躯,两只小手在大腿上紧张的交叠。从那些已经握得泛白的指尖上可以看出,她此刻有多么恐慌无度。 一寸阳光透过窗棂,拂过顾云汐半侧的襦耳,耳廓上那细微密络的软毛明显可见。香腮处那晕红的薄霞透着她一股子软惜娇羞的风韵,看得冷青堂心弛神往。 “督主,可以开始施针吗?” 屋外,江太医听到里面徒然没了动静,了然的牵唇淡笑,提声向问了句。 “……”冷青堂猝然回神,急忙扭头:“哦,稍等。”目光重新回到顾云汐身上: “……丫头,它……去掉!”他伸手指向她身上那片嫣红,吞吐一句。 顾云汐忐忑的睁大了两眼,目光惶惶盯着督主的皂靴,弯长的睫毛轻轻抖动,面容上红色更盛一筹,彷徨无助的小巧模样看得冷青堂内心丛生了疼惜之意。 “丫头,我…不该让你害怕,对吗?” 从督主一再的提示中顾云汐有所觉悟。 他分明是在暗示她,他净了身,就算看了她的身子,也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如果再扭捏不配合,自己可算是伤了督主的自尊 想了想,她举起双手放在脑后,解开脖上的挂绳…… 霎那,视野中的精美画面,令督主目眩神迷,诱得他不敢直视 一时间,脑中空白一片,他的魂魄仿佛被勾去了三分,完全忘记稍后要做的事,只会目不转睛的凝睇眼前无暇的雪色。 血管贲张,条条青筋在他额头两侧凸得老高。最糟的是身体某处,发生着不可控制的改变 顾云汐始终垂着头颅,不敢与他的目光正触。纤长的颈子近乎扭曲的弯折,令冷青堂心疼不已。 “丫头,把头抬高,没事。”他对她轻声细语。 顾云汐深喘一口,听话的鼓足勇气慢慢抬起头,迎上督主的眼眸,看着那双黑眸在屋里熠熠生辉,看那张俊白的脸庞也像她的这般,染尽了烧灼的绯色。 顾云汐壮胆将全部目光集中在督主身上,并跟随他的每个动作缓缓的移动。 冷青堂已经走到八仙桌旁,桌上放着江太医的针包,是个长条形状的棕色羊皮卷。 他将羊皮卷打开,立刻看到里面摆放井然的金针,十根一排,共计三百六十枚。 几枚金针夹入指缝,冷青堂转身走到顾云汐面前。 “江太医,本督准备好了,开始吧。” 隔着一道厚门帘,他对屋外的江淮安扬声一句。 “印堂穴,入针三分,左捻一周。” 江太医似乎早就等得不耐烦,听到督主吩咐就急不可待出声,指导督主第一穴位的入针手法。 冷青堂两指捏针,闪着亮光的针尖向顾云汐两眉之间探去。 最为关键的时刻,金针却在顾云汐眉心前一寸处停住。 冷青堂被她直直盯来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 那目光璀璨明亮,不再掺杂丝毫的恐惧。倒是他,此刻被她眸光里一股子清可见底的纯情诱出某类狂热情绪。 “丫头,别这样看我!”冷青堂隐忍着皱了眉,沉声一句。 顾云汐惊讶,一对水眸波光潋滟,盛出漫天的委屈与无辜。 刚才让她抬起头的人是他,眼下她放开了,按他说的去做又被他无端埋怨。 无助的抿唇,顾云汐两臂抱肩,上身重要之处便在她交叉的手臂间半遮半露。她的香腮赧红,娇涩的声音含着些微委屈: “您、您到底要我怎样!” 冷青堂怔住,抚去额上的细汗,无奈道:“……你还是把眼闭上吧……” 她合作的闭了眼,他却倒吸一口凉气。 端坐在他眼前的少女玉面微抬,脊背挺直,微合着春水莹莹的杏眼,一对长羽乌黑的睫毛正微微的颤动。 冷青堂的眼中,她所表现出的紧张娇羞完全就是欲拒还迎、媚态横生的诱惑。 心彻底凌乱,手指发抖,根本无从下针。重重叹口气,他把手上的针扔回针包里。 听到督主叹息,顾云汐以为又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周,赶忙睁开眼,惶惶无措的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 “督主,第一针可好了?”屋外,江太医含笑催促。 “快好了!”冷青堂皱眉,将内心的躁动压制下去。 屋外,江太医雅然失笑,从食碟里捏起块点心送入口中。 一刻后,冷青堂心神平稳,重新拿起金针在烛火上燎过,一针刺入了顾云汐的印堂穴。 一声闷吟 伴随捻针的动作,顾云汐上身的肤色由白变红,身形颤栗的同时,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在两条手臂上猝然现形。 “丫头,是疼得紧吗?!”见她痛苦不堪,他不敢再继续。 “督主,我忍得住……我想赶快……把病治好!” 她咬牙强忍着不适,绽出轻松的微笑。 他顿时像是吃了定心丸,松了口气。 用帕子抹去掌心的汗,冷青堂捏了第二枚金针。 “江太医,第二针!” “气户穴,入针三分,右捻二周。” “第三针!” “膻中穴,入针四分……” 在江太医的指导下冷青堂终于施针完毕。 整个过程中,顾云汐全身都在承受着剧痛煎熬,可奋力绷足了劲头,不让蚀骨之痛从自己的神色中显露出分毫,憋红的瓜子脸上始终笑意悠然。 又是半刻时辰,金针被全部取出,第一程治疗结束了。 顾云汐虚弱的倚着桌角,体内的元气好像在金针取出那刻泄空了似的,变成一张纤弱的纸片。 冷青堂顾不得擦去一头汗水就忙着照看她。 “丫头,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 他三两下帮她裹好贴身衣物,直接将她横抱上床。 顾云汐通身是汗,**的狼狈十足,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鬓角的碎发紧紧贴着脸颊,让人看着心疼。 江太医站在廊下长舒口气,凭空漫生说道: “金针首次打通身体穴道,于患者最是疼痛难耐,轻如切肤,重若蚀骨。云姑娘却在施针的全程吭也不吭,勇气可嘉,实令下官敬佩!” 冷青堂在屋里听得真切,脸色立刻大变。 他清楚他的丫头一向怕疼。 原来,刚才她那些盈盈笑意全是伪装,肤色烫红、身体剧烈抖动都是她正在承受剧痛的体征表现。 冷青堂将顾云汐紧紧搂住,声音微哑,幽怨且疼惜的说: “傻丫头,疼也不知道喊出来!” “我不想您为我担心嘛!” 她音色柔柔的回应,在督主温暖的胸前依偎。他为之感动,低头在她半个脸蛋上狠亲几口。 晴儿端着热茶掀起门帘,正撞见督主在亲她家小姐,立马羞红了脸,笑着退出屋去。 ps:明日高甜一章,集中三个故事的过渡章节不可缺失,最后设置大额红包。之后适度小虐一把。 第五十章 番木瓜羹(高甜) 深冬,腊月 这日施针后,江太医为顾云汐重新书写了药方。 冷青堂在书房里负手徘徊,俊脸上神色凝滞,恍是若有所思。来回几番走动,江太医被缭得眼花,又不好直说,只得问: “督主在想何事?” “淮安,你可有那种、那种药方?” 冷青堂突的凑近过去,悄声吞吐时面色微红。 “哪种?”江太医不知所谓:“督主但说无妨。” “那种……” 冷青堂抬手在胸前一阵比划,见江太医不明,附耳又与他小声说了几句。 江太医“噗嗤”笑了,点头: “这有何难?督主真有此意,我在云姑娘的药方里多添两味药材便是……” 随即提笔,在药方上面勾勾画画后他对冷青堂道: “云姑娘身体并无大异,除照方服药外,我再为她推荐一种膳食,权作日常服用,有利而无害。” “哦?快说说!”凤目一亮,冷青堂来了兴致。 “番木瓜剥皮去籽切块,以鲜牛乳慢火炖一刻时辰,羹汤晾温饮用,长久坚持便可见意想不到之效。” 江太医精明的目光转向督主,抿唇淡笑,两撇慧黠的八字胡翘了两翘。 “好,好!我记下了!” 冷青堂频频点头,眉飞色舞。 …… 大年三十,冷府 院落里早早张灯结彩,布置一新。腊梅花开,香气缭缭,凑着咄咄的洒金红幅对子和窗花,喜兴热闹。 一早起来,冷青堂在院里腊梅树下热身,手握他的长剑即兴挥舞。 顾云汐早起后就跑到督主的院里,看他耍剑也跟着手痒,硬叫晴儿把她的短剑拿来,跟着督主学。 在床上躺了两月多,数程金针治疗后,她感觉身子大好。 晴儿就在边上站着瞧,看那两个一左一右、一高一矮、一玄一紫的身影凑成对儿,倒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之后,冷青堂的剑越舞越疾,顾云汐完全跟不上节奏,只得悻悻收了招式,退到旁边观赏。 一套剑法耍完,冷青堂止住身法,宝剑挥了半弧合入剑鞘。 “督主,这把剑给我看看!” 盯着冷青堂手中的长剑,顾云汐欣喜,却引来他的嗤笑: “你个小丫头掂得动吗?” “怎么掂不动了?您拿来就是!”云汐撇嘴,两手伸过去。 “好,给你、给你!” 冷青堂笑笑,将长剑一横,放到顾云汐的双掌上。 “哎呦好沉!” 接剑的瞬间顾云汐身子前仰,差点打个趔趄。 这剑确实很重,若不是督主早有提醒,她肯定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这把沉重的宝剑拽个跟头。 将长剑竖直抱在怀里,云汐爱惜的反复观看。 只见银铸的剑鞘上雕刻了精致的百兽纹,上嵌各色玳瑁、松石、砗磲子为缀饰,麒麟头的金雕剑柄上挂了金丝璎珞双穗子,全副华美绝立,好似巍峨犀利的断崖隐卧在剑鞘内,不曾露出丝毫杀气。 “丫头,可拔得出剑吗?” 冷青堂负手站在对面,饶有兴趣的问。 “切,怎么拔不出?” 顾云汐不知深浅,俏皮的了督主一眼,真就一手抱剑一手拼命去拉剑柄。 拽不动 顾云汐有些慌神,深深提了口气又用蛮力去拉。 剑封好像死死粘在剑鞘里,愣是纹丝不动。 冷青堂不禁失声大笑。 顾云汐彻底死心了,难为情的笑道: “哎呦,督主真是了不得了!这么重的剑到了您手里,怎么就舞得跟个纸片儿似的呢!” “鬼丫头,越发伶牙俐齿了!” 奉承话听得冷青堂心头漾起款款暖意,笑盈盈注视在花下抚剑的玉人 儿,满眼的宠溺。 “督主,这剑可有名字?” “清水流云剑。”他不加思索便答。 “清水、流云?这名字好!”顾云汐点头称赞,艳羡的目光还在剑上停留。 “确实好,”冷青堂附和,笑容掺进一丝狡黠:“细琢磨,那里面还含着咱俩的名儿呢!” “清水…流云,青、云……” 顾云汐蓦地反应过来,抬眼便对上督主灼灼的目光,瞬间红了脸微嗔: “督主就会编故事哄人!什么清水流云,才不是这剑的名字!” “哎?怎么是我哄你?不信,你去问程千户啊!”嘴上又撩到便宜,冷青堂摆出一脸的无辜样。 “我才不问呢!程千户还不是你的人?自然什么都向着你,还你剑!” 顾云汐将宝剑怼到冷青堂胸前,不敢再抬头看他,刚要羞答答逃走,被他一把拉住,困在怀里。 “随我进屋,有好东西给你。” 被督主拉进他屋里,顾云汐提起鼻子闻闻,皱眉问: “督主,你在喝牛乳?” 冷青堂一笑,揭开檀木桌上冰裂白瓷碗的盖子。 里面是些浸了橙红四方块的鲜牛乳,热气扑面,带着股子蔬果特有的清甜味道。 “督主,牛乳里面是什么?”顾云汐弯眼凑近细看,好奇的问。 “番木瓜。” 番木瓜是外夷进贡的蔬果,顾云汐在贡院那时倒是听说过它的名字。这果子性温果甜,是富贵人家的女子们用来美容养颜的食补佳品。 眼下正值寒冬,督主是从哪里搞来的珍贵水果? “丫头,把这碗木瓜羹喝光。”督主肃然吩咐。 “啊?给我的?”顾云汐手指自己,难以置信。 翻眼复看那些橙色木瓜块,一个个被白嫩嫩的牛乳包着,越发水灵鲜艳,让她几分心动。 咂咂嘴唇,顾云汐端了瓷碗,下一刻就被飘出来的乳腥气呛得难受。 迅速放下碗,她使劲扭头。 “督主您饶了我吧,这鬼东西我打死也不喝!” 顾云汐从小没喝过牛乳,对它的味道甚为敏感。 冷青堂暗道,小丫头真是不省心,身子如此纤弱了居然还挑嘴?为了他俩以后、他想让她的体态更丰盈些,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寻来的番木瓜,可不能任由她糟蹋了…… 坐到椅上,他将将顾云汐抱上自己大腿,和颜劝说: “乖,这是江太医的嘱托。番木瓜最是养颜,你也不想被土狼伤到的地方落下疤痕吧?以后一天一碗我让灶上炖给你,务要吃下,这是命令!” “可、可我身上那些伤……早好了呀!” 顾云汐诧异,索性借势撒娇靠到督主怀里,半个脸颊轻刮他的胸膛,像只可爱的猫儿向主人讨喜: “督主,我真喝不下……” “真不喝?”冷青堂柔柔的指腹蹭着她的鼻头,深沉的声音透着几缕暧昧。 “我就是不喝!”顾云汐调皮的撅嘴笑,不肯让步。 冷青堂不再逼迫,捏起小勺舀了一些牛乳送入自己口中,猝然捏起顾云汐的下巴封住她的嘴。 “唔……” 还没来及反抗,督主嘴里的牛乳就过了她的口腔,被她咽进肚里。 “督主!” 顾云汐羞愤难当,捶打他抗议。 冷青堂温柔搂住她,把脸凑近: “谁叫你不乖。说实话,喜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不知道……” 顾云汐面颊绯红,把脸扎进督主胸膛,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阵阵冷香扑鼻,男子的声音沉缓而富磁性,顾云汐只觉自己的心弦正颤颤的发痒。 “接下来你是自己喝光,还是要我继续罚你?” 他勾唇浅笑,满眼都是她的娇羞。 “我喝,我自 己喝光就是了……” 顾云汐立刻端起瓷碗,把木瓜羹三两下喝光了。 冷青堂松了心,安静的掏出帕子,帮她抹净嘴边的乳~渍: “好了,过会儿我要进宫去,晚间宫宴后再回东厂。晌午你歇够了,就随小慎先过去等我。记住,凡事让厂役去做,别老是亲力亲为。” 晚间,东厂正厅摆上圆桌,大伙围了坐下。 今年除了三挡头、六挡头告假省亲,其他八个都未离开,留在东厂陪督主除夕守岁。 每年大羿皇宫在除夕当晚设宫宴,招待文武百官。冷青堂作为司礼监的掌印,晌午就要入宫,监督内侍各项工作,宫宴结束后回东厂与大伙相聚。 今年过节身边多了个小丫头,他自然归心似箭。 桌上各色佳肴酒水安排妥当,正中支一大铜锅,光是放炭的膛子就足有两丈圆,顶口横一面钢篦子,上码腌制的生肉,铜锅里沸着鸡、鸽子与猪骨煨的浓汤,稍候将片得纸薄的羊羔肉投入,一个锅子便是又能烤又能涮。 大挡头艾青盯着桌上的糖醋鲤鱼好不惊讶。 那鱼足有三斤,码在白釉长长盘里色泽红亮,鱼嘴还在一张一合,极是有趣。 “咱云丫头的手艺真是不错,做熟了腮还动的鱼,我倒是头次见到!” 听了大挡头的赞扬,顾云汐笑着解释: “大挡头过奖。我做的这道糖醋活鱼有些技巧,需取新鲜的活鲤鱼,刮鳞后不能开膛。要从鱼嘴处钩出内脏,去掉鱼鳃。用帕子包好鱼头再下热油锅炸,码盘之后浇糖醋汁便可。除夕佳节,年年有余嘛!” 身边,督主掬了笑招呼大家:“别顾着说话了,大伙动筷子吧……” 说完,已经从篦子上夹了块烤熟的羊腿肉,滚了调料放到顾云汐的小碟里。 酒过三巡,各番队下属小队长过来向督主、千户和挡头们一一敬酒,欢闹许久。 子时过半,蓬仙观鸣钟四野,“咣、咣、”的清音深沉而久远。 伴随钟声敲响,天空降下雪花,提督府外大街小巷都是鞭炮声声,欢度幸福的除夕之夜。 一簇簇礼花在苍穹中绽放,方位正是皇宫。看情形,此时宫里也正热闹。守岁过后,挡头们纷纷回去休息,几个厂役动手收拾残羹剩饭。 顾云汐随督主回到南院,时辰太晚,他们不打算回提督府去。 小院清幽,一砖一瓦透着熟悉、亲切。 冷青堂披上一斗珠的雀金裘,手里拿了盛酒的水牛皮酒囊子走出屋,绛色裘衣将他高大的身躯遮盖严实。 顾云汐站在院里翘首望空,一对清眸被漫天烟花点亮,光辉璀璨,仿若大海星辰般绝妙。 冷青堂缓缓上前,声音轻柔:“我知道个好去处,可使你离它们更近。” “真的?督主,带我去!” 话音未落,督主已伸臂捞过去。 顾云汐瞬间感觉两脚离地,似是腾云驾雾飞升起来。又一晃,两脚就踩到屋顶的瓦片。 督主扶她坐到高高的房脊上,自己挨着她。随手撩起大裘,一半将裹住顾云汐。裘衣很大很暖,顾云汐身子娇小,顺势低头,脑壳枕上督主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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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再看,顾云汐已经摔下房去。 冷青堂飞身接住她,将她稳稳送到地面。 小丫头不懂葡萄酒后劲最大,禁了风吹,便醉态尽显。 方才,顾云汐宅歪着立在房上,觉得脚下突然踩空才会掉下去。 见她安然无恙,督主松口气,仍然满口怨责: “身子才好就不老实了?真摔疼了看你不哭呢!” “嘿嘿……”顾云汐看着眼前许多个脑袋的督主,不断傻笑,嘴里絮絮叨叨:“督主,我真的喜欢你嘛。跟着你我心里面踏实,就没人敢欺负我……” 娇软憨甜的嗓音听得冷青堂心头乱颤,情不自禁扔了酒囊横抱起她,附在她耳边轻问: “今夜,我抱你入睡可好?” 容不到顾云汐回答,督主一脚蹬开房门,大步进屋直至床前。 小丫头不胜酒力,昏昏沉沉的快要睡过去了,小脸洇着两朵桃红。替她脱下一身番服,冷青堂着中衣在她旁边卧倒。 第一次与这丫头同睡,本想趁着过年,和她在床上相拥着说些什么。如今却好,她将西夷特供的葡萄酒喝去半囊子,醉得头沾枕头便先睡了。 冷青堂紧紧搂着她,感觉她的身子热热的、软软的,“咚咚”心跳声清晰入耳。 也想平心静气去睡,奈何她呼吸均匀,吐纳出的团团热气喷在他的脖颈上面,搅得他再难入睡。 冷青堂逐的睁眼,端详顾云汐可爱的睡相,终于忍不住心 动,低头轻吮她的唇瓣。 她的口中很甜,唇齿间萦存着葡萄酒的芬芳,引他不断探入,加深他的吻。血流急剧,他却不停不休,无比享受着唇齿辗转反复的奇妙触感。 “嗯……”顾云汐在沉睡中一声吟哦,浅蹙娥眉转了个身,背对督主继续睡。 冷青堂手扶额头,难为情的笑过后就不再纠缠,躺下去安静的阖了眼。 屋外,夜风呼啸,雪花渐急 一扇窗棂被风刮开,阵阵寒冷的旋风透过窗纱吹进屋中,将床榻四面的厚幔掠得汩汩飘荡。 室温越降越低,瞬间像是变为冰窖,气氛森然诡异 冷青堂似睡非睡,身子缩在被里依然感觉寒冷,极不情愿的缓缓睁开眼睛。 是铜炉里的煤炭灭了吧? 翻身坐起来的那刻,他兀然看到床畔的幔帐上投着两道黑影。 一高一矮 刹那的惊悚,使冷青堂一对漆黑的瞳孔猛的缩成两个小点。 “赫儿……” 熟悉的男声略显苍老,颤巍巍的传入了幔帐里面。 冷青堂全身战栗不止,激动的张开嘴,一句话未及出口,却因过度的悲戚吞吐在咽喉里。 举手撩起幔帐,他与幔帐外的两人终于脸对脸相遇。 一对男女,男的明黄长袍加身,胸前一团威猛的飞龙绣图。女的佩戴九凤金冠,穿的是五彩百花曳地宫裙。 龙、凤锦衣,天生的贵气 冷青堂赶紧双膝及地跪在两人面前,眼中泛起眷眷的思念与深情。 “父皇,母妃!” 着龙袍的男子面容紧绷,态度严厉,放眼向床上沉睡的顾云汐望去,沉声斥责: “赫儿,你在做什么!你忘记曾经对朕、对你母妃发下的誓言吗?!” 冷青堂逐的将头垂低,诺诺回答: “儿臣不敢,儿臣……” 男子身旁的女人直视冷青堂,目光绵软而疼惜: “赫儿,父皇与母妃都能理解你的苦楚。然大事未成,你绝不能心存半点偏私,更不该对不相关的女子动男女之情。你该明白你多年的谋划不容有失,半点纰漏都会害了你,也会害了心仪你的女子!” 冷青堂内心惶恐,诚恳解释道: “是!儿臣谨记母妃教诲。只是,云汐她、她并不是别人。她是郑国公之女,儿臣将她留在身边的初衷只为保护她,护住郑国公的血脉。然时日久远,我和她……已是两情相悦……” “糊涂” 中年男子勃然大怒,长袖用力一拂,神情却是无可奈何。 凤冠霞帔的女人在这时凉薄的叹气: “赫儿,倘若你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作为你的娘亲,我也会希望你的一生能够平安顺遂。可你偏偏降生在帝王家,母妃还望你以大事为重。你可曾记得七岁那年,你对父皇和母妃立下的誓言?” 语气虽是柔软,但字字句句落在冷青堂耳中,却比任何责备的言辞更加犀利的刺痛了他的内心。 双眼水波弥漫,冷青堂颤声说道: “儿臣时刻将誓言铭记于心,不敢有背。皇兄华南泽弑君夺位,将父皇与母妃遗弃西夷受尽凌辱。儿臣华南赫以性命发誓,必颠覆大羿朝野社稷、从皇兄手中夺权,为父皇与母妃报仇雪恨。如违誓言,赫儿生不配姓华南,命犯天煞一世孤独,无爱无妻,无子无后;死后亦为孤魂野鬼,不入往生不受轮回,不入阿鼻不受业道……” 冷青堂痛苦的闭了双眼。 这就是二十年前他对自己的父母立过的毒誓! 骤然间戾气扑面。 冷青堂再次睁眼,却见他的父皇和母妃披头散发、浑身披染血色,咄咄逼人。 此刻,他们二人已是形神凄切,好似夺命的厉鬼般瞪圆了眼睛。 冷青堂纹丝不动跪在地上, 仿若被定身一般,浑身冷汗涔涔,被越来越重的窒息感肆意折磨着。 与那两对直勾勾盯来的眼珠子对视,他无可遏制的干张大嘴,干涩的喉咙像是被狠狠的掐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对面,那四只眼珠已然看不到丁点眸色,全部翻出一片骇人的浑白。 周遭青烟缭绕,浮浮沉沉。 “赫儿……” 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唤了一声,幽长的声音透着股子阴森凄厉。 陡然,他被眼白占据的双目中滚出一股股鲜血,肩膀僵硬的动了动,伸出枯枝状的五指慢慢抓向冷青堂。 “你对朕发过毒誓,务要记得不可违背誓言!不可违背,不可违背,不可违背” 不可违背! 冷青堂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挺身而起。 外面天色蒙蒙,四周寂静,身边的顾云汐睡相甜美,微红的小脸上挂着清浅的微笑。 擦去一头的汗水,他靠在床头长长喘了口气。 这一夜,他居然梦到了自己的父母,即大羿先皇熙帝华南宏翊与琼皇妃蓝氏。 眼帘低垂,将下眼睑处浓浓的青黑尽数挡住,玉白的指腹在眉心反复按压,冷青堂暗忖: 莫不是最近自己活得太过惬意,引父母的在天之灵不满,才会托梦给自己进行责难? 也许,确实如梦中父母所言,宿命难违!看不见的力量还在推着自己不断向前,绝不准有失,也绝不能停步…… 天光大亮,大年初一 顾云汐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督主床上,不免神色羞怯,紧裹了棉被。 冷青堂站在屋中穿外衣,见她亮晶晶的眼睛望向他,微笑:“睡醒了?昨夜你可没少喝酒。” 顾云汐涩笑,撅嘴道:“昨晚我喝醉了,睡觉没不老实吧?” 她这样问,只因发现督主的精神状态并不饱满,下眼窝着一团乌青,便担心是自己睡相不佳害他一宿不得好睡。 冷青堂自知是受噩梦所困,不好对她多说,淡然答道:“没有。” 屋外,厂役急匆匆通报: “督主,宫里面来人了,皇上传百官进宫早朝。” “这时候?” 冷青堂皱眉,与顾云汐对视。 按理说,每年大年三十、初一皇宫都是大门紧闭、皇上不宣早朝的日子,如今才刚初一,孝皇帝居然召百官入宫。 难不成,前朝出事了? 冷青堂脱了常服,换上提督袍,顾云汐动作麻利的起身,凑过来帮督主,试探问:“您能不能也把我带上?” “去做什么?外面雪大,怪冷的。” “云瑶姐入宫许久,我想她……” 冷青堂戴了玄帽,想了想道:“这次不行,宫里面定是有急事,不便引你见她,下次吧!下次我来安排,让你们姐妹两个见一面。” 见她神色落寞,又于心不忍,握了她的手说:“今儿是初一,民间要走亲访友。让晴儿从府里找些礼物,陪你回贡院看看你那些姐妹。不管怎么说顾妈妈养你一场,回去看看,礼数尽到就好。” “知道了。”顾云汐点头。 ps:对这段梦境描写可理解为督主的矛盾心理在作怪。云汐是他少年时期倾慕对象的女儿,他被她的清纯时时吸引,使得情难自持。沉浸于幸福甜美时刻,他的秘密身份、无可推卸的使命感又使他内心纠结、倍受煎熬,因此才有噩梦。 第五十二章 遭人奚落 顾云汐到冷府时鹅毛雪片已是铺天盖地,洋洋洒洒的压垂了院中的腊梅枝丫。 晴儿早说过今年府里的腊梅开花很早。 几日前顾云汐就采了很多枝腊梅,看红咄咄的花儿在细枝条上挤得热闹,散着淡淡的香气。取一些花瓣蘸水,便可研出鲜艳的花浆。 顾云汐回来就一头扎进厨房,用鲜红的腊梅花汁兑江米面再拌松油蜂蜜,冰糖、栗子黄加腊梅花瓣做糖馅,捏出五瓣花的腊梅糕放到屉上蒸。 看到还有隔天泡发的蚕豆,便取些沥水,放在热油里炸开花,盛入碟儿里撒上盐粒。 青蔬汁、墨鱼汁、蛋黄液分别和面上色,剁了虾仁鲶鱼肉包馅蒸了屉三色双鲜饺。 收拾妥当,顾云汐与晴儿主仆两个出发,驱车直奔幽筑贡院。 一路上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呼啸,车马难行。 顾妈妈看到公子装的顾云汐时身形一震,随即才想到什么,由震惊转而变得谄媚,摆出笑脸迎上来: “哎呦!老身当是谁来了呢,险些都不敢认了。姑娘这是……?” “大年初一,我、我回来看您和姐妹们,顾妈妈过年好。” 顾云汐被顾妈妈异样不解的眼神盯得难受,本要福身,想到身穿男装,神色总有些别扭。 顾妈妈觉察出顾云汐的窘迫,上前几步拉住她笑: “姑娘不必如此,我们相处多年,何必见外。走,随老身进屋去。里面炉火正旺,暖得很!云瑾也在,我们一处坐着说说贴己话。” 顾妈妈的头脑最是精明得很。 眼见顾云汐身着公子锦服,外罩的皮毛大氅将她那张雪白的小脸衬得明艳光泽,与半年前离开贡院时大不一样,可见在东厂里混得相当体面。 怪只怪自己没长后眼,谁成想从前最不受待见的药罐子“二木头”会被东厂提督看上了! 如今她回来了,顾妈妈巴不得立马将她捧到佛堂里供起来,就怕一个伺候不周,惹那位断根的修罗爷大发雷霆! 顾云汐的心里正没着没落,未及推脱就被顾妈妈拽进了屋里。 “云瑾啊,云瑾!你看来了!” …… 皇宫,勤明殿,文武百官齐聚朝堂。 据报,大羿南部今年早雪连绵,外省江安几郡遭遇白灾,番邦又有几小国联合叛乱。 孝帝急召百官商议对策,筹划拨款赈灾、出兵平乱事宜。 退朝后,冷青堂路遇西厂提督明澜。 他一身月白提督蟒袍,外披大红暗云纹裘皮大氅,好像雪中的精魅,于遍地素白间妖冶得醒目。 两人站立在落雪霏霏中,四目互视时仿若火光电闪在激烈的撞击。 明澜勾唇,笑容异为妖娆。 “冷督主红光满面,看起来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啊!” 冷青堂神色平静,尽管内心怀恨已久,可宫里人多眼杂,不能随意发作。 一手从袍袖里慢慢掏出帕子掩住口鼻,他眯眸浅笑,形容优雅: “明督主又是打哪儿来?许久了,怎么闻着身上还是有股子怪味?” “你……” 明澜的表情骤然变厉,毒鸷的眼神猎向冷青堂,却也拿他无奈。 小云官儿奇迹生还,落崖真相必是被冷青堂知道了。短处捏在人家手里,明澜此时不得不有所收敛。 不屑笑过,冷青堂将眸光放远,轻言慢语道: “本督向来闲散惯了,比不得明督主公务繁忙。如今谁人不知,这京城里面多半数人都被您抓进了西厂大狱。于国于民,您真真儿算是劳苦功高了!” “你少得意,云官儿是何身份你 心里有数!本督早晚查到你私匿皇廷贡女的证据,一举扳倒你和你的东厂!” 森冷的话音落下去,明澜甩大氅转身。 “明澜你给本督记好” 身后,冷青堂凛然正色,扬声缓缓却威压十足: “云官儿是我冷青堂的人,你纵有手段,若再敢往她身上招呼,本督……绝会让你后悔被生到世上来!” …… 幽筑贡院 顾云汐站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怀着深情的目光四处环看。 寸砖寸石、一桌一凳保持原样,一切还与她离开的那时一样,除了顾云瑶的床上空无一物。 顾云汐看着,心底漫起多种酸涩。 顾妈妈见她沉默了许久,忙替她脱下大氅,按她坐在椅子上,对桌边正看得吃惊的顾云瑾道: “这丫头,平时挺伶俐的一个人儿,如今变闷葫芦了。有贵客到了,还不快陪着说话!” 又指着顾云瑾身边的姑娘向顾云汐介绍: “这是前些时候入贡院的姑娘,叫绿凝,十五啦,和姑娘您一般大呢!” 顾云汐一心想着大姐顾云瑶,哪里听得进顾妈妈说什么。 顾妈妈低了头,贪婪的目光在手里的貂皮大氅上反复流连。 见它毛料丰满顺滑,根根细毛白得不带丁点的杂色,便可知是件价值不菲的上成货色。 晴儿守在顾云汐身边,老早就不待见顾妈妈那奉高踩低的奴才嘴脸。 又见她盯着自家姑娘的貂皮大氅眼睛发直,就差垂哈喇子了。晴儿一把从她手上夺过皮氅,狠狠瞪了她一眼道: “顾妈妈,我可和你院里的下人交代清楚了!那满满两车东西可是我们姑娘赏给贡院里每个女孩的。您老千万把我的话记牢,可别犯糊涂,全填进自己的小金库啦!” “是、是,老身哪里敢!” 顾妈妈好不尴尬,深笑起来老脸上又堆出层层褶皱。 晴儿将桌上食盒往顾妈妈那里推了推道: “给,这个你拿去。我们姑娘知道你喜欢吃腊梅糕、莲花豆和三色双鲜饺,特意亲手做了来送你,慢慢品尝吧!” “哎呦,那老身真是谢姑娘了。” 尽管心中老大不乐意,顾妈妈还是装作欢喜,对顾云汐主诉不断点头哈腰: “姑娘们先坐着聊,老身去前头准备些茶点。” 话毕,一溜烟的小跑出去。 屋子里,顾云瑾和那个叫“绿凝”的姑娘坐在顾云汐的对面。 数月不见,顾云瑾的样貌越显的妩媚动人。 头梳别致的飞云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了根紫水晶缺月木兰簪并一只五色双蝶璎珞步摇。发髻正中是朵盛红怒放吐蕊大牡丹花。 一身紫绡翠纹裙,配着百花织锦的无袖掐腰小袄,袖口和领口上俱滚了淡淡一圈白狐毛,衬得人神韵典雅、高贵。 方才听顾妈妈称呼顾云汐为“贵客”,顾云瑾便心中不服。 眼下剩了满屋子姑娘,她便是冷冷一笑,翩然美目里淬着极度的不屑: “绿凝,你还没见过她吧?” 身边的女孩儿茫然摇头,随即向顾云汐这边看来。 许是听到顾妈妈称她为贵客,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对上顾云汐的眼神时,那丫头立马朝她恭顺的点一下头。 顾云瑾阴声怪气对绿凝说着,讥诮嘲讽的眼神时不时斜瞟顾云汐: “她就是这院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二木头’,最见不得丁点血迹的那位。如今跟了宫里的太监,人也变得风光起来!” “啊?……跟了、跟了太监? 绿凝听闻消息惊叫起来,似乎这对她而言是件极为费解的事。 继而她又将顾云汐全身上下打量够,敬意全无,取而代之的竟是满脸的错愕。 顾云汐被绿凝异样的目光看得发慌,脸上微热,握拳沉声质问: “顾云瑾,你说什么?!” “呵呵,我说什么?我说姑娘你好手段、好本事。别人见天儿都在想如何入宫,如何承皇上的隆宠。您可倒好,自知没本事进宫,便在那断了根儿的身上打了主意!” “顾云瑾,你胡说!” 顾云汐脸色通红,拍桌子挺身站起来,直气得胸口闷懑,羞愤难平。 顾云瑾的气焰更盛一筹,逐的也跳起来,张扬着手里的紫色香帕。 “我胡说?你当这贡院里头上下老少都是瞎子!当初你可是被司礼监的掌印公公用八抬大轿抬进东厂的!都道是,那断根儿之人折腾女人的手段可比那有根儿的污秽得多!我呸,想想都叫人霉得恶心!” “你住口” 顾云汐疾呼一声,双目浑浊。 她对顾云瑾的恶毒言语感到气愤的同时也有几分心虚。 自己确实和督主有过拉手、亲吻行为,昨天酒醉又在一床上睡过。 可她认为,那些都是因彼此真心喜欢对方,是发自心底的情感表达,根本不像顾云瑾口中描述得如此不堪。 晴儿见状不妙,上前挡在自家小姐前面,向顾云瑾呵斥: “你这副德行也算是贡院调教出来的姑娘?怎么说话没遮没揽!我家督主也是你能编排的?当心我回了他,叫他扒了你的皮!” 顾云瑾凌势一笑,刻薄而冰冷: “哼!敢做不担当啊?有本事把这贡院里面几百口的人全扒皮才算你家姑娘的本事!我也就会动嘴说说,比不得一些人嘴上不说,心里有主意啊!” 句句话语犀利恶毒,像是锋芒毕露的刀片子剐在顾云汐身上,让她饱受如同凌迟般的煎熬。 顾云汐浑身哆嗦,一口气憋在胸膛里,上不来下不去,好生难受。 “你这是是嫉妒!嫉妒我家姑娘” 晴儿本就伶牙俐齿,眯眸的架势俨然是只炸了毛的小斗鸡。 “哈!我嫉妒?我顾云瑾如花似玉,放着当皇妃的荣华富贵路不走,非要嫉妒太监的老婆?哎呦,那事啊我活十辈子想都不会去想,脸上臊的慌!” 顾云瑾边说边一手拍脸,声音脆响。 她嗓音太过尖利,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嚷引来不少姑娘婆子,大伙围着窗根竖起耳朵听动静,有的干脆挑了帘子进屋来看热闹。 晴儿不服,还要上前,被顾云汐拉住: “我们走……” 已然无地自容,再多待一刻都是自取其辱。 “对,快滚回去给那断根儿的暖床吧!把这腌的东西带走,别污了姑奶奶的地方!” 背后,顾云瑾气焰越为嚣张,抬手将桌上的食盒掀翻。 “啪”,三层漆盒摔在地上,腊梅糕、莲花豆与三色饺散出来,红的绛的各色摊了满地。 “哎呦呦,瞧瞧!到底是伙房里出去的人,当真是享了清福也不忘本哪!知那断根儿的床上不行,就专在人家肚里面下功夫,顾云汐你手段真高!” 顾云瑾摇头晃脑的骂,猛然一脚下去,将地上的一只腊梅糕踩成稀烂。 ps:注意,注意!某督即将空降霸道护妻!陆帅哥也要于三章以后华丽丽登场了,与女主互动在56章。 第五十三章 叫她干娘 “你凭什么打坏我们的东西!” 眼见顾云瑾打翻了食盒,晴儿又气又急。她家姑娘一早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做出来的吃食,被人糟蹋了岂不可惜。 晴儿会武功,性子点火就着,摩拳擦掌要过去拼命,顾云汐抬手截住她。 默然直视顾云瑾,隔着不大的八仙桌,顾云汐浑浊的两目氤氲着愤怒。 “顾云瑾,把地上的东西给我吃了!” 她手指地上被踩得稀烂的腊梅糕,声音冰冷,含着冽冽气势。 顾云瑾不以为然,挑了拇指反指自己,狠声道:“姑奶奶我不吃……” 骤然,顾云汐两眸之中寒光大盛,锐利的锋芒惊得顾云瑾身子一颤,愣是将还未说完的半句话憋在喉咙里。 绿凝从椅上缓慢起身,也被屋里剑拔弩张的势头唬住,怔怔注视戾气附身的顾云汐。 “切,二木头,果然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被凶巴巴的瞪了半晌没见她把自己怎么着,顾云瑾两手叉腰,忍不住又是嘴欠。 迎面泼来一杯茶,滚烫的水淋在顾云瑾脸上,打花了她精心勾画的妆容,把她烫得捂住脸“哇哇”大叫: “救命啊!我被二木头毁容了!救命,顾妈妈” 顾云汐抢上来飞起一脚,把顾云瑾踢翻在地上,自己蹿到她身上让她无法动弹。 绿凝吓得脸色苍白,“嗷”的尖叫着跑出去了。屋里其他人想要过来拉架,被晴儿横膀拦下,眉目高挑厉声道: “姑奶奶看你们谁敢过去!” 此刻的顾云汐完全化身为一头发狂的小母豹,骑在顾云瑾身上对准她的脸一阵抽打。 这张粉琢晶莹的桃花脸是顾云瑾引以为豪的资本,也是她借此欺压别人、高高在上端架子的道具,顾云汐真恨不得将它抽烂。 只怪从前的自己太懦弱。在东厂数月她也学些拳脚,和挡头们相处、战过土狼,性格自然强势了许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 “顾云汐你疯啦!放开我” 顾云瑾绝料不到昔日性软木纳的二木头也会炸毛发威。刚张嘴想要嚎叫,一口踩扁的腊梅糕被强塞进来。 “唔……” 顾云瑾挥舞手臂挣扎,被顾云汐狠攥住两个细弱的腕子,死死扣在地上。她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往顾云瑾口中猛塞腊梅糕。 “不准吐!给我咽下去!咽” 顾云汐两眼赤红,好似凶神恶煞一般变得疯狂。在这间屋子里她所承受的十年磋磨,足以让现在的她狠到渴望毁灭这里的一切。 顾云瑾被满口腊梅糕堵得透不过起,偏偏顾云汐压在身上,使她越发呼吸不畅。一只手臂缓缓从顾云汐的钳制里脱出,偷偷抓起一片茶杯的碎片,蓦地朝顾云汐颈子掠过去。 “姑娘” 晴儿抱肩在旁边盯着,紧张的眼睛不眨一下。顾云瑾嚣张跋扈她也看不过去,给自家小姐拾掇拾掇也好。她倒不担心顾云汐打不过,横竖别被弄伤了就好。 就在顾云瑾扬起手臂的刹那晴儿察觉不妙,本能的箭步疾冲,抬起右手挡住顾云瑾的攻击。 右手背上**辣的痛,鲜血从伤口里流淌出来。晴儿疼得脸色煞白,五官“突突”抽搐,圆圆的小脸汗水浸透。 “晴儿,你怎么了!” 一骨碌从顾云瑾身上滚下来,顾云汐跑去照看晴儿。 顾云瑾从地上爬了起来,狠狠甩了顾云汐一记耳光,打得她头昏耳鸣。 “姑娘!” 清脆的拍击声音惊得晴儿忘了手疼,展开手臂护着顾云汐步步后退,生怕她会反扑上来伤害自家小姐。 “下作的小娼~妇,凭你也敢打我” 顾云瑾披头散发,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五指印记。怒气沉沉的瞪起眼,那红红紫紫、坑坑洼洼的五官看起来极是恐怖。 “顾云瑾,你侮辱我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但我绝不允许你随意诟病冷督主!” 顾云汐捂了肿起的半张小脸,眸光依旧像是森寒的利剑,淬着凛凛杀意,径直抵向奇丑不堪的顾云瑾。 “顾云汐你别白日做梦了!跟了个太监你还真当自己能上天呢!他权势滔天又如何,还不是要把女儿当儿子养!心里有你怎不给你名分,反叫你穿着男装到处走?横竖被他看着长大,你作贱自己可以,那断根儿的可还要些脸面呢!” “……” 倏的,恍若被一语点醒,顾云汐全身怔住了。 门帘一动,四五个小太监鱼贯进来,众星捧月般引领他们的督主走进屋中。 “大过年的,这院子里还真是热闹!” 冷青堂边说笑边解开官服外面的玄狐毛镶锦缎大氅扔到小太监手上,冷峻的凤目对上顾云瑾的眼神。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顾云瑾像是瞬间变哑了,干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响,身形栗抖不停。 眼中,督主俊美洒脱的笑容总有股子难以言表的怪异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这位爷,究竟是何时到的?顾云瑾颔首,不免心虚。 方才,她多次太监长、太监短提及他的身体缺陷。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不晓得那些毒鸷的话语会不会被他如数听了去。 顾妈妈慌里慌张跑进屋,后面跟着丫鬟婆子,直奔顾云瑾而来。 绿凝与两个新入贡院的姑娘也在场,自打进屋,她们灼灼的目光就落在冷青堂身上寸步不移。 如此绝俊琅华的一个人,真的是个公公? “顾妈妈,云汐她打我,还用热茶泼我!你看啊,我要被她毁容了!” 顾云瑾扯住顾妈妈的锦袖,“嘤咛”一声哭起来。 “云瑾,快给二姑娘赔礼道歉!” 顾妈妈凝着顾云瑾脸上的伤痕,尽管昏黄的老眼里漾着感同身受的痛楚,却也忍着情绪,厉声对她喝令。 “!” 顾云瑾猛然意识到什么,愕然噤声。 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冷青堂抵达贡院已有些时辰了。 一夜大雪未停,下了早朝他不放心顾云汐,命令随行者把马车驶到贡院来接他的丫头。 不想刚进院子就听到顾云瑾在屋里闹得正欢,他故意不准其他人进去阻止,就是要看云汐的表现,检验她在东厂一段时日里性子究竟进步了多少。 的确,她的表现让他很满意。若是能再狠些,不给顾云瑾这类人反手进攻的机会就更为完美了 看到自家督主到了,晴儿可算见到了亲人,将裹了手帕的右手举到冷青堂眼前,哭咧咧的告状: “爷,您可来了!这位小姐好凶悍,言语上诋毁您,咱们姑娘与她理论都被她扇了耳光,她还用茶杯的碎片子划了我的手!您看,这要是伤到姑娘身上,如何了得?!” 晴儿慧黠,知道督主疼惜云汐,如今看到她的丫鬟受伤,必然会联想那种伤口若是落到自己心爱之人身上,该是多么可怕的事! 果然,面对晴儿手背上殷血的帕子,督主深邃的黑眸骤缩成点漆的小点。 “晴儿护主衷心可嘉,回去到账房领百两金子!” “谢爷赏赐。”晴儿喜形于色。 冷青堂大步流星赶到顾云汐面前,素手捧起她的小脸仔端看。 只见半个精致的脸颊肿得已经彻底脱了形,将那娇嫩的脸皮儿撑得发亮。 冷青堂揪心不已。 这丫头性子并非顽劣,水灵灵的可爱小人儿,平日自己从不舍得动她一下,哪容被别人打成这样?! 放开顾云汐,冷青堂二话不说,俊脸阴沉着向顾云瑾步步逼近。 顾云瑾自知在劫难逃,吓得两腿发软,在桌脚旁边瘫倒。 顾妈妈抢先几步拦住冷青堂的去路,下跪祈求,额头磕在坚硬的地砖上,“砰砰”作响: “爷,云瑾年幼无知,要打要罚老身甘愿代她受过!您开开恩典,饶了她这回吧” “年幼无知?” 冷青堂 阴声重复,犀利的眸光斜睨顾妈妈,“那也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姑娘” 他伸手将她拽出老远,几步来到顾云瑾前,悠悠的蹲身,与她脸对脸的那刻,唇畔一抹淡笑蔓着难以探究的复杂。 “督主,您饶了我吧!我、我不是有意的!是她,是云汐先踢了我,还用热茶毁我容貌,存心不想让我进宫!她还堵了我的嘴,想要闷死我!……” 顾云瑾语无伦次,不停数落顾云汐的不是。 冷香扑面,携着迫人的戾气。 他就在顾云瑾的对面,咫尺距离,相貌堂堂中带着点倦倦随意的神色,好似天际云端的高贵神祗。 “你不是没死吗?可是本督的云汐却被你打伤了!这笔账,要如何清算?” “……” 四目相对,冷青堂轻启薄唇云淡风轻的说完,平寂无澜的双瞳里只有顾云瑾惊愕脸孔的倒影。 顾妈妈在顾云汐脚下扑倒,她抱紧她的大腿,哭的鼻涕一把、老泪一把: “二姑娘,二姑奶奶,求您说句话吧!您求求爷放过云瑾。老身十年的精力全费在那挨千刀的小蹄子身上,她有个三长两短老身也不能活了!您发发慈悲吧” 同时刻,桌角那头,顾云瑾一头扑进冷青堂怀里,娇滴滴的哭声宛若莺啼,令人心疼不已。 “督主,您就饶过我吧。我真的并非有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养大了我,以后您就是我的干爹,权请干爹心疼女儿,放过女儿这次!干爹……” “干爹?这位小主儿的美意,我一个断根儿之人实在承受不起啊!” 心底的憎恶感更为浓重,冷青堂抿唇,勾魂摄魄的笑容里没有半分柔情,只有蚀骨的冰凉,使人不敢直视。 陡然伸手抓住她的脖子,素白的五指在她咽喉处越收越紧。 顾云瑾憋的脸色泛青,两眼凸出,惊恐无度的望向面色平静的冷青堂,一双手握着他的手掌想将它从自己脖子上拉开。 他的手极为有力,任凭她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顾云瑾呼吸愈加困难,一丝口涎从张大的嘴巴里面流出来,淌到冷青堂的手上。 “督主!二姑奶奶!老身求你们了,念在老身多年在贡院里侍奉的份上,您开开恩啊” 顾妈妈又在顾云汐脚下磕头如捣蒜。 顾云汐见她一把年纪实属不易,于是心生恻隐,举目对冷青堂轻喃: “督主……” 冷青堂终于松了手,顾云瑾软绵绵的身子在地上匍匐,大口大口的呼吸,从不想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会是如此宝贵。 顾妈妈已然扑过去,扶起她胸前背后一阵摩挲,帮她尽快顺过气来。 冷青堂漠然盯着地上一对老少,探出帕子擦净手掌,随即将帕子丢弃。 猛然转身,环视屋里的一群人,他的眸光锐利如封喉的刀刃,浑身迸出令人窒息的气息。 “趁今儿个人齐,本督把话讲清楚。云汐是本督从这院子里带出去的,今后也是本督一纸婚书娶入府邸的提督夫人。贡院里面有一个算一个,谁对她不敬,便是对本督不敬,此人必诛,绝不枉纵” 屋里屋外,静得出奇。仆人们个个低眉顺目,大气不敢多喘一下。 顾云汐站在一旁,神色震惊无度。晴儿守在她的身边,尽管手上辣痛无比,依然乐得喜笑颜开。 爷刚才的话,就是当众许了她家小姐名分了! 冷青堂低眸,身姿居高临下的威凛,幽黑的两眸冷冷盯向顾云瑾,阴沉沉的逼问: “顾云瑾,你既有心认本督为干爹,那该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叫云汐一声‘干娘’?” 第五十四章 两相放过(小虐) 凛凛逼问居高临下传来, 顾云瑾低头抽泣,两条弯眉隐隐挑动,似隐着万般的不甘。 “怎么,你是不愿喽?” 冷青堂蓦地瞪大了凤目,声音阴鸷高挑。 “不会、不会,云瑾自是愿意!” 一旁的顾妈妈早已哭花了妆容,既被督主的面色吓得不轻,又心疼自己一手带大的顾云瑾受到责难。只得一壁替她说好话,一壁用手指轻敲她的后背,不做声的示意,当务之急便是识相啊! 顾云瑾兀然止住悲泣,瞪圆的两眼直勾勾瞅着地面,隐忍恨意深提了口气扑到顾云汐脚下,声嘶力竭的叫嚷: “干娘,好干娘!女儿不懂事,您别和女儿一般见识,快和干爹说句好话吧!放过我,放过我吧!女儿再不敢对干娘不敬了” 顾云汐惊慌失措的倒退了两步,低头正要将目光投到她身上,小手忽被督主捉住。 冷青堂凛色看看左右,淡然吩咐左右: “顾云瑾为下不敬,忤逆干娘。来人,拖下去,即刻杖毙!” 顾云汐愕然: “督主,她已经认错了……” “认错归认错,该罚、自然还要罚!” 冷青堂挑眉,神情乖戾。 顾云瑾眼白上翻,即刻昏在顾妈妈怀中,仍被两个小太监从老婆子揽护下抢了去,生拉硬拽往外面拖。 顾妈妈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其他人更是吓得跪在地上,大气不敢深喘。 顾云汐茫然失措的看着眼前的种种,突然跪身,颔首向冷青堂恳请: “督主息怒,念云瑾年幼,望对其从轻发落,只当是为云汐积福。” 冷青堂深深看了她一刻,改口对候着的小太监道: “将顾云瑾拖至外院赤体鞭笞三十,吩咐贡院一众前往观邢! 不屑的目光随即瞥向顾妈妈,冷声道: “顾云瑾虽是年幼却心肠歹毒,不适合入宫奉职,还是一辈子烂在贡院里头,做她的皇妃梦好” 顾妈妈当然清楚督主的话意。轻易的一句,就将顾云瑾入宫资格撤掉了,这无异于判了她的生死! 一时间,顾妈妈看到眼前金星无数,惊吓过度背过气去。 顾云汐起立时,垂目看到绿凝那几个跪地的姑娘正悄悄的抬眼盯向她。 目光对接的刹那,顾云汐只觉她们射过来的眼神麻木而冰冷,重重叠叠的好像惊涛骇浪,又如利剑,将她的身子戳得千疮百孔! 心房桀桀颤抖,她刻意想要躲开那些眼神,却发现它们如影随形,让她避无可避。 这时,督主拉她出屋。 雪还没停,白色的冰花闪着光,从凝重深远的苍穹深处洋洋洒洒落下来。 廊下,小太监为督主、顾云汐披上大氅。冷青堂一手撑起油伞,一手笼住顾云汐的肩膀,与她在伞下同行。 哭天抢地的嚎叫夹着脆利的皮鞭声从前院某处传过来,听得顾云汐身子桀桀颤栗。 冷青堂的手在她肩上轻拍,和颜细语安慰道: “别怕,没事。你的痼症才见好转,并不适宜过去观邢,我们直接回提督府去。” 边走边说,他那直视前方的眼光丝毫没有察觉到她一半红肿一半苍白的小脸上写尽了苦闷复杂的表情。 督主的大手,格外暖。他对她倾注的柔情,她不止一次的体会到…… 他,最是护她 未出里院,顾云汐便顿住步伐。 冷青 堂随即停身,诧异的看向她。 “怎么了丫头?” “督主,我们……我们不要这样了……” “……” 顾云汐侧身,缓缓与督主拉开距离,忧郁的抬头。 “督主……我们、我们不该像以前那样……” 冷青堂一愣,垂目怔怔看她半晌,才用充满讨好的语气道: “丫头,有些人天生便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顾云瑾说的混账话根本不值得你反复探究!你若不满意,方才我想让她永远闭嘴时,你为何又要阻止!” “因为……她说的、说的……并非是些混账话。我确实是在贡院里面……被您、被您看着长大的姑娘……” “……” 冷青堂骤然眉头深蹙,俊脸上的厉色越发明显,似乎像被逼得忍无可忍,逼到再无退路,陡然沉声喝道: “那又如何!本督喜欢你” “我、督主……我……不喜欢那样……”她幽怨的看他,颤声说完,心房好像瞬间被撕裂开来,疼痛弥漫。 “……” 撑伞的大手徒然失了劲,掌中的油伞徐徐降下去,落到积雪上滚出半个弧度。 “丫头,你究竟想我怎样?” 他紧盯她不放,疑问之声 暗哑无措。 “……两相放过,可好……?” 她终于迎合上他的目光,苍茫的小脸隔着纷纷扬扬的白雪,有些让他看不清神色。 冷青堂的内心莫名饮痛,持续不爽的感觉磨得他干张嘴抖动几下,竟接不上一句话。 两相放过 眼中是他无时无刻不捧在手里暖着、放在心上疼着的小人儿。如今,她居然决决绝站在他的面前,和他说什么,两相放过? 只这一刻,如若被寒风贯穿,他的心凉透了,千言万语完全堵在了喉咙里,再难表达 一团团白气从冷青堂半开无语的口中吞吐出来。好一会儿,他才有所指代的颤声问: “你、其实在意……对吗?” “我在意!” 她急急回答,表情笃定,甚至没来及深究,自己的“在意”与督主的“在意”究竟是不是指同一件事。 冷青堂惊愕到五官抽搐,高大朗俊的身形恍似被无情的冰雪凝冻,在遍地落白间久久定立不动。 大事未成以前,他有太多的秘密都无法对她道清。 大雪纷扬,片片冰花飞入顾云汐的眼中,冻得她眼皮堪堪的战栗。 须臾雪化,在双眸前氤出一层清澈的水帘。隔着这层水帘,督主的面容变得模糊。 时间犹如静止,皑皑雪落间只留下一高一矮的身影,默然对立。周遭雪落,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 寒风中,冷青堂的回应飘渺而至,显得有气无力: “好,随你……” 雪花缤飞,天地同色,那一抹湛蓝的身影孑然远去,雪地上是他落寞的脚印。 督主…… 督主! 顾云汐失神的站在雪地里,任朵朵瑞白在肩头后背积了厚厚一层。 如今,白茫茫天地间独剩了她一人! 眼泪夺眶而出,顷刻间又被寒风吹干。 “姑娘?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呢!” 眼瞅着督主撇了顾云汐独自离去,晴儿赶上来扶住她,表情焦急: “您和爷明明心意想通,爷又在众人面前许了您名分,您何苦要拒绝他,非要下了他的面子不可?!” “我……我……” 顾云汐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心悦他已久,到头来却是她,伤他最狠! 心如刀绞,也不过就是自己现在这般的感受吧 冷青堂快步走出贡院,默默上了马车。 程万里向贡院里面张望,并没看到顾云汐的影子。 他清楚督主特意赶过来接她回府,现在却见他脸色紧绷的走出来,内心有种不妙的预感。 “督主,咱们去哪儿?” 程万里转头,向车内询问。 “……” 督主的眼光发直,好像正为了什么失魂落魄。 “督主……” “……回东厂!” 冷青堂倏的给了答案,迷茫的眨眨眼,心不在焉的补充: “小慎留下,护着云汐回府……” 程万里与萧小慎互传了眼神,带队引领督主的马车率先离开贡院。 萧小慎神情严肃,正要奔进院中,转身时看到顾云汐被晴儿搀扶着,一路跌跌撞撞走出来。 “云汐妹妹,你这……” 萧小慎见状问她,满脸的焦急与不解。 “你和督主两个……到底怎么了?” 顾云汐好像掉了魂般神色凝滞,身子寥落的撑在马车旁边纹丝不动,长长的睫毛沾着落雪。 骤然,她放声大哭起来,悲戚之声被呼啸的寒风撕裂。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马车的,似是失了心,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轻飘飘的,云山雾罩间已然置身在了提督府里。 一整天顾云汐水米不进,坐在屋里发呆。 晴儿把屋中暖炉烧热,到了晚间,又百般劝慰才哄着她喝下一碗鱼蓉粥。 屋外寒风凛冽,如咆哮的鬼魅,搅得顾云汐彻夜难眠。她蜷缩在被子里,内心无比彷徨。 他不在,整个提督府仿佛陷入了死寂。他不在,她就没了主心骨。 督主现在在做什么 白天贡院里,听他当众许了她“提督夫人”的名分,当时的她,开心又觉惶恐。 顾云汐真心实意喜欢督主,自然愿伴他相守终生。 可她不愿贡院里的人认为她是贪图名利,更以此在督主背后对他品头论足。 督主因为她和西厂的明公公撕破了脸,现在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她再不想拖累督主。 一句“两相放过”极度伤他,可真正在饮痛的,又何止他一人? 日子于平淡之中一天天度过。 晴儿每日都守着顾云汐,陪她说话,带她将之前院里采集风干多时的桂花、山楂、海棠果子用蜂蜜或盐粒子腌上,又让萧小慎变着方儿从东厂的番卫口中打听督主的近况讲给顾云汐听。 据说皇上派皇贵妃之弟、神乐侯万礼出兵北部番国平乱…… 据说西厂督主明澜主动请命前往江安六郡巡查赈灾,不想遭东宫皇后阻拦。 一番劝谏,孝皇帝采纳皇后建议,任命东厂提督冷青堂为钦差,全权主持江安赈灾一事。 东厂里,冷青堂正忙得不可开交。 提督府内,顾云汐知他一切安好便已安心。 窗外“蔌蔌”的雪落,那些凑在腊梅枝丫上咄咄红色的花苞积满了白雪。 顾云汐撑头看着大雪飘飘洒洒,内心止不住的孤寂、落寞…… 第五十五章 夜刺东厂 东厂,南院 冷青堂偎在上,腿上是条宝相纹掐金丝墨兰锦被。 程万里走进来,拱手。 “督主,一切已准备妥当,明日便可启程。” “东宫那边呢?” 冷青堂眸光微闪,直起上半身,若有所指的问。 “督主放心,东西送到了,由掌事宫女亲手接去。留话说,督主有任何事情秉奏,随时可入坤宁宫。” 冷青堂勾了勾唇,心中了然,朝角椅那处扬扬下巴。 程万里把角椅拉到督主的榻前,恭身落坐陪督主说话。 “督主神机,您说服万皇妃保荐母家接任吏部尚书,果然就把东宫给逼出来了……”程万里谄谄道: “御前的胡公公也是给力,向皇上谏言让许妃到东宫那头养胎,皇贵妃落给咱的麻烦便顺利推给皇后了。” 冷青堂在榻上动动身子,嘴角蓄起三分笑意: “钱皇后在后宫养了许久,也娇惯了万氏许久。如今她见万氏一族在朝里越做越大,心里怕了,这才跳出来想要收权。江安赈灾一事,无非是做人情拉拢本督。” “爷,皇后主动出面抬东厂,莫不是想借咱们的力量扳万皇妃?” 冷青堂的凤眸微眯,笑容泛上兴致盎然的玩味: “历朝历代,后宫总与前朝牵连甚广。前朝动荡不安,后宫必然就会风波不停。 这西厂提督出自万玉瑶的永宁宫,万氏家族又握有兵权,如今这些不仅威胁到了东宫,神王爷手中的权利更威胁到了咱们皇上。就拿钱皇后讲,想要收回后宫协理权,便只能与本督联手!” 程万里沉思一刻道: “督主,这次北部平乱不过两三蛮夷小国,万礼那牛犊竟然要走了国库两百万两银子充当军饷,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你说他是牛犊子?” 冷哼一声,俊朗的面容迭起一重怨恨,督主厉声道: “本督眼里,他万礼纯粹就是匹喂不饱的豺狼! 西厂明澜自荐赈灾必是受了万玉瑶之意,无论赈灾或是北部平乱调拨军饷,背后必是见不得光! 钱皇后这时不惜得罪万氏,也是认清了那暗处的秘密……” 呷口茶,冷青堂把玩着杯盖凉薄一笑: “本督看来,那小侯爷若是打了败仗自然什么都不必说了。哼,若是打了胜仗,那样一来只会让钱皇后更加清楚,比起西厂,本督的东厂于皇上于她,才是最为重要!所谓功高压主,就是这个道理。” “爷,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皇后要对付万玉瑶,本督能够制衡西厂,两方横竖都有共同的对手。既然东宫主动示好,本督便与她达成联盟。皇后这张王牌对我们日后成事大有用处。 明日出京前,本督要入坤宁宫求见皇后一面。你下去吧,早点休息,明日随我一同进宫。” “属下明白!” 程万里起身,犹疑一下,试探问: “明日离京,督主要不要与府里打声招呼?” “府里”,自然指他的提督府。千户无非是想问督主: 您出京的消息,用不用告诉府里的顾云汐一声? 冷青堂面无表情道: “不必,启程以后再让番卫通知那边。” 程万里没再说话,悻悻离开了。 从小他伴着督主长大,年长他些岁数,自然比旁人更加了解爷的脾气。 在顾云汐那里受了气,别看这位爷外表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面可是压着惆怅万绪,百转千回的苦恼。 说出去谁会相信,行事果敢、能使小儿止啼的 东厂督主会被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气到不知所措! 前些日子,程万里还在因督主与顾云汐腻在一起担忧,如今两人彼此冷淡,反倒叫他省了些心。 然,回回见爷一门心思扑在东厂,大有麻木自己的意思,他又为爷心疼。 要叫程万里说,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就是没定性,喜好从来都左右摇摆,哪里懂得真感情? 程万里偶尔也会联想,自己是看不上这类女孩,倘若真是喜欢,她敢不依,“”两耳刮子扇过去再扔到床上,什么愁就都没了 程万里走后,冷青堂并无睡意,顺手拿了本书靠在塌上读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书页才翻了一面。窗外北风不断,屋内烛火摇曳,偶尔发出“荜拨”声响。 沉沉合了眼,冷青堂挑起玉白的手指压在眉心揉了揉,随手扔了书。 独自一人,他又会想到他的丫头。 大年初二,不知今日云汐在提督府过的如何,做过什么?此刻的她是否已经安睡,有没有盖好棉被?别是夜里又蹬被子招了风寒才好…… 恍然意识到,自己睁眼闭眼,脑中晃动的总是她的一颦一笑。原来,她的身影已经在自己心底牢牢的扎了根。 任凭怎样,哪怕她最后还是生生伤了他的心,使他胸中那寸滚烫跳动的心仿佛被利刃剜过,饱尝着堪堪疼痛却又发泄不出时,他却在潜移默化间,总能被日常随处、每情每景勾起对她的思念。 昨日他负气回了东厂,静下心时细想,也觉得确实怪不得她。 从懂事的年纪起,他就背起天大的秘密,一背就是二十年。 先皇的恨、郑氏的冤,诸多血海深仇压得他透不过气。直到身边有了她,他才真真儿体会到一丝呼吸的自由,体会到活着、且为自己而活是何等的无拘无束 许是小丫头真长大了,懂得如何选择、学会了怎样取舍。 又或,她拒绝他确是明白了,男女之间的“爱”,并非只是谁对谁好,不是仅仅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那点关心、呵护。 如花似玉的年龄,面容娇好的姑娘,有谁愿将自己的青春空负,去陪伴一个去势的太监? 眼下大事未成,他不知自己还要顶着“太监”的身份在权谋相争的刀剑火海里走多久,何必要拖累她、耽误她呢 好,就算自己自作多情,对她前个儿的醉话“我喜欢你”会错了意! 一处相思也罢,到底还是对她用了心的,不管身在东厂、在提督府还是去江安,心之所依,魂牵梦萦的也只有她了,独怀这段情,他知足了。 素白的手伸出来,按了按胸口。虽是想通,那里面却还是像梗了口浊气,鼓鼓囊囊,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冷青堂已全无睡意,撩被下了床,换了藏蓝的劲装,取过悬在墙上的佩剑迈步出屋。 廊下,他抑郁的仰望苍穹。暗黑的天际里浓云绽开一道缝隙,现出清冽而无温度的月光。雪花稀疏,依旧缓慢的飘洒、坠落,于人间堆积成殇。 右腕一扬,亮剑出鞘,森白的剑影划过夜色。 身形闪转腾挪,冷青堂在院子里练了套剑法。 伴随每式手臂舞动,有道道犀利的剑气在夜空中弥散开来,利利寒光笼聚着不转变幻的柔韧身形,好似一条条光芒炫丽的银龙在他周身上下飞舞不停。 飞扬的雪花受层层剑气的干扰,立刻如惊鸿般乱得没了阵形、没了头绪,未及向舞剑之人近身,便融作朵朵白岑岑的蒸气,随剑峰的走势在袅袅的笼聚或是漾开,于冷空之中自成一色辉宏的景色。 忽然,细弱有无的声响令他招式一顿,旋即迅速翻腕抖手 长剑一声铮鸣,划破暗夜的苍穹,在被冷青堂脱手的瞬间径直冲向了厢房的顶盖。 “咔啦”断裂声起,房顶被利剑横扫,骤然顶梁折断、飞瓦和积雪四射。 一袭白影随着碎瓦从房顶坍塌处滚下来。这时的冷青堂右手一收,凭借内力将长剑纳回掌中。 那白衣人下落时在空中伶俐的旋身,两脚沾地时并无半分声息,轻功可见一斑。 冷青堂注意到这点,随即凤目眯细,打量来者。 此人着月白劲服,高挽一头长发,脸被一方银制雕刻繁纹的面具挡住了大半,无法看清五官。 “来者通名!” 对面,坚长冰冷的剑锋在绛夜中猛划一记森寒的闪电直指对手,剑的主人沉声质问来者。 夜刺东厂,半夜三更里还穿得显眼的白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之徒 来人并不答话,高举手中钢刀,凌霄一势冲顶而来。 冷青堂唇角轻扬,不慌不忙挥洒长剑,一明一暗两道身影在院中周旋起来。白衣人人刀法招招霸气狠辣、戾气十足。冷青堂不骄不躁,每一剑式俱能以柔克刚。眨眼之间百招已过,身形交错时冷青堂向白衣人问道: “阁下可曾到过清风寺?!” 对方依旧缄默,继续挥刀攻击。 院外哗然。 厢房瓦落坍塌的时候已经惊动了留守的厂役孙秉和其他院落休息的番卫们。孙秉跑出喊人那会儿子工夫,早有程万里带大挡头、二挡头和七挡头与众番卫冲进南院。 “护督主” 程万里大喝一声挥刀冲在人群最前面。 此刻番卫们已将南院重重包围,水泄不通。一些人手持兵刃蹿上了房顶,在高处布下一道人墙防线。无数利器与灯笼出了火把纠缠交错,斑驳闪烁的光芒结为密不透风的牢笼,在寒夜之中亮得尤为夺目。 白衣人见势不利,挥臂撒了把暗器。坚硬的金属与番卫手中的兵刃相撞,立时火花四溢,杀气弥天。 房上有人中招,防线出现一处缺口,白衣人旋即飞身蹿上房顶。冷青堂与程万里紧追其后。 一阵抵死的拼杀复而再起。刀光剑影,伴随无限内力迸发展开你争我夺之势。纠斗中,强劲的刃气回旋着向四面八荒辐扩开来。 身法快的人纷纷避过,程万里随其他人降到地面上闪躲。他们定定看向房屋顶上的打得难解难分的二人,为无从插手而懊恼无奈。 冷青堂与白衣人交手之间随他蹿房越脊,从南院直追到了西院。他一向自认轻功不错,不成想现在竟然遇到了对手。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作怪,他总认为这神秘的白衣人与那日在清风寺里提字的始作俑者有关! 必须拿下他 心中暗下决定,冷青堂加速猛袭,利剑与钢刀相接处火星激射,金属激荡出的声响划破夜空,震耳欲聋,雪夜清新湿寒的空气里到处涤漾着一股刺鼻浓重的味道。 又过了百招,冷青堂仗剑直取,逼迫白衣人身形落到东厂的正厅外,一众番卫随之而来。 剑锋斜扫,滚着恶风呼啸而至。白衣人惊然,瞳孔一扩,急急架刀承接。冷青堂这时勾唇,眼眸中寒光大盛,凝聚四成内力付诸剑刃上。 “咔啦” 铮铮存断之声响彻耳畔,那白衣人手中的钢刀已被冷青堂的宝剑削为两段,一半断裂的刀身掉到雪地里。 白衣人低头,似是意料不到的一怔,面具覆盖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有浑浊不明的声音从他的喉结处溢出来。 第五十六章 被他挟持 胜负已见分晓了! 就是这刹那的时间,冷青堂左腕一翻,以鹰抓的姿势猛抓白衣人的面具。 白衣人愤然以断刀反击,冷青堂早有防备,挥剑横扫。 沉吟声起,腥气扑鼻。 冷青堂左腿高抬,狠狠踢出一脚,正中白衣人右侧大腿。他再次闷哼,单膝跪在地上,受伤的手臂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冷青堂垂了宝剑,居高临下的睨眸看向他的手下败将,唇角似有凉薄的讥笑,漫声吩咐手下: “给本督绑了他!” 挡头们番卫们左右包抄,向白衣人围过去。 只见那人骤然抬头,有一银光从他口中迸出直扑冷青堂。 冷青堂第一反应是:口针! 剑起,迎着凶器绽放出锐白的火花。脆裂声落下,雪地里多了一截断掉的银针。 与此同时,番卫中传来阵阵哀嚎,白衣人以暗器引开冷青堂的同时与番卫厮杀,扩开一条血路飞上屋檐,匆匆逃离了东厂。 “追!” 眼见刺客逃脱,大挡头艾青挥臂对手下番卫招呼,带人蹿上房顶,顺着血迹的线索追出东厂。 二挡头卢容对冷青堂拱手,疾声道:“督主,属下带人去接应艾挡头!” 冷青堂点头,看卢容率队冲了出去。 程万里认真打量督主全身,见他外表没有受伤的痕迹,神态自若也不像受过内伤,总算可以放心。 他凑近过来,关切询问:“督主,您不要紧吧?” 冷青堂默默摇头,锐利的目光久久驻留在白衣刺客遁逃的地方,咬牙切齿说道: “此人轻功在我们之上!若本督猜测不错,那日清风寺里提字陷害本督的人,应该就是他” 程万里表情一讶,随后微作低头,决然道: “督主放心,此时正值宵禁,量他也跑不出京城。属下即刻下令全城缉拿,务要将他抓回,一审便知!” …… 夜色氤氲,东厂提督府邸重重院落,寂静无声。 顾云汐提着灯笼,漫无目的走在静夜当中,软靴缓缓踏过地上层层积雪。 大雪刚停,天空隐隐飘落着几朵零星雪花。凄冷的月光透过初乍的云层,坠下几缕淡薄朦胧的微光,打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在白岑岑的雪地里投下一道黑色寥寥的身影。 本该就寝的时辰,顾云汐却被满腹心事搅闹得无法入眠。她穿起棕红的公子装,在提督府院里信步而行。 亭台楼阁、假山怪石上披了厚厚的积雪,洁白的轮廓令每处景物的造型更显精美绝伦,在弥夜之中极是醒目。 习惯性拐进角门,就是督主居住的院落。雪地里,那几株腊梅树花开正艳,花气袭人,幽香清冷 美丽安详的夜晚,她孤独的站在清冷的院子里,没有烛光旖旎,没有心爱之人陪伴。 是不是自作自受? 她自嘲的看看地上那道孑然的黑影,苦涩在心底蔓延。 直到现在,她才开始清醒,自己拒绝督主的做法有多么自以为是。那种她自认为的为他好,到头来却实实伤害了他们两个! 今后怎么办,她不知道。也许,督主这辈子再不会原谅她了。 顾云汐突然想要离开。当初,她跟随督主进府生活,如今督主不在,她认为自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不如先溜出去,以自己的手艺找个酒楼当厨挣些钱安身糊口,绝对不成问题。 顾云汐一面盘算着,一面返回自己居住的院子。 走到屋前廊下,她刚灭了灯笼就敏感的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 顿时,手不敢轻易去推房门。她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的留意四下动静。 身后,一股邪风掀过来,有只大手落在她的左肩上。 顾云汐忙 伸右手去抓,在狠握住那只手的同时凌厉回身,正要抬腿踢,眼前寒芒一闪,那人将兵器架在她的脖子上。 “别出声!否则要你的命!” 年轻男子的声音,冷厉威逼中夹杂浑闷湍急的呼吸。 精致的面具遮蔽了他的容颜,他身行修长体态却很虚弱,正微微的颤抖不停。唯有手中紧持武器的力道没有丝毫的懈怠,冰冷无情的抵在顾云汐颈项的命脉处,不留任何转寰的余地。 顾云汐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自己竟然遭受挟持。 心跳犹如擂鼓,她还是强迫自己保持住镇定。 与此同时,她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味道,这是顾云汐最怕看到的景象。 这男子明显身上有伤,难怪方才一副颓惫不堪的模样。 顾云汐此刻内心暗忖不停,壮胆抬眼,向白衣男子覆有面具的脸直视过去。 目光对上的一刻,顾云汐神色微滞。她看到那对隐在僵硬面具下犹如琉璃般的眸色,正闪动着明亮灼灼的光泽,微微的眼熟感觉,仿佛在某处见过。 而她对面,白衣男子望定她,眼神也现出一刻的恍惚。 “进去!……进屋去!” 蓦地醒过神来,他对她又是一声低低的威喝,冰冷,急迫。 颈子上,那兵器的锋芒又向娇嫩的皮肤强压了几重,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令顾云汐全身微抖,手握成拳,十片指甲深深没入了掌心,阵阵的刺痛。 无奈,顾云汐只好按对方的吩咐去做,小心翼翼倒退着推开房门,引男子进去。 一进屋他就撤了兵器,一手迅速合门上了门栓,随即萎靡的弯了腰倚在门上,看情形全身再无半点力气。 顾云汐瞅准这个时机,在黑暗中举右拳向他的侧脸猛打过去。哪知他倏然举起左掌去接,五指摊开的瞬间已死死抓住了她的拳头。 顾云汐表情惊愕,迅速转身避开他的侧踢,抬左臂以掌为刃用力朝他后脑袭过去。 这一势还未近身,脚下忽然重心不稳,她被对方神速的绊腿撂倒。他曲身向她衣襟抓过来,她身子灵活的滚出去,抄起角凳向他砸来。 男子闪身躲过。凳子砸到地上,动静不小。 他闷哼一声,鼻息加重,已是相当的愤怒,抢上前与顾云汐对过十招,便将她仰面掼倒在地。迅速探出左臂,他用大手压住她的胸口。 绵软而富弹性的触觉,倒没令他生出任何惊疑的神色。反之,面具下他弯动嘴唇,笑意有种了然的兴味。 “放开我”顾云汐扬起尖叫声,反应可是相当的激烈。 到底是姑娘家,身体上最重要的部位怎可被个男子随意触摸? 白衣男子顿时笑意更浓,抬了手去变换招式,并起食指中指往顾云汐的左肋上快速点了一下。 顾云汐只觉全身发麻,仿佛是被某种力量紧紧锢住,再不能随意活动。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幸好嘴巴还能说话,她瞪眼望向那男子,并不知自己的穴道已被他的两根手指封住了。 门外火光忽明忽暗,小丫鬟晴儿带个老婆子提着灯笼来叫门: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方才,顾云汐屋里砸凳子的动静惊醒了下人们,又听她发出惊恐的呼叫,晴儿赶紧起身带人过来看。 顾云汐当即大惊,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她浑身上下虽然是男子装扮,但被晴儿一喊,女儿身无疑暴露给了敌人。身子动不了,她惶惶翻眸看向白衣男子,警惕着他的举动。 他俯下身子,将冰冷的武器贴到顾云汐的鼻头上,压低声音道: “应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吧?” 顾云汐马上会意,眼下保全自己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稳了稳心神,她抬高嗓音对 屋外的晴儿等人说道: “我没事,我、我刚才做了噩梦,起身喝水碰倒了椅子。你们回去……接着睡吧!” “姑娘,你开开门!” 晴儿警觉,站在外面推了推门,不亲眼看到顾云汐,她总是放心不下。 “……太黑了,我不方便掌灯。没事,你们快去睡吧……” 被封了穴道,时间长了便有透不过气的感受。顾云汐很艰难的说完整句话,张嘴大口的呼吸起来。 “那好,姑娘,你自己小心。” 晴儿见顾云汐并没有开门的意思,黑灯瞎火的也不好再催。又细细叮嘱一番,才带婆子回去继续睡了。 顾云汐高悬在嗓眼的一颗心总算放回原位了。 “果然,与我当初猜得没错,你是女孩!” 白衣男子撤回兵器,在黑暗中幽幽俯身,左手落在顾云汐脸颊旁边,手臂撑着地面。冰冷的银制面具下,他的双眼精芒毕露,明亮诡谲的目光投射在她娇俏的五官上。一时之间,她的表情更加惊惶无度。 “你想怎么样!” 顾云汐仰面对男子嗔声怒喝。兀然,她察觉到自己很可能陷入了更大的危机当中,再无法轻易脱身 无助的恐慌在心中肆意的蔓延。 犹疑一下,白衣男子轻笑,随即抬手揭下脸上的面具。 “小兄弟,我曾有言在先与你后会有期,不想没过许久你我就又见面了。” 他内心喜悦。 就是为见她一面他才会夜闯东厂被那阉人所伤,不料却误打误撞在提督府和她相见了! 顾云汐躺在地上,难以置信的瞪大了两眼,仔细打量着光下年轻男子的瑰丽面容。 居然……是那个一身白衣的俊俏公子 “你……你、你是抱月楼的登徒子” “嘘……” 白衣公子眉眼之间尽染了喜色,似是为顾云汐还能认出他来感觉高兴,急忙用左手食指按压她的唇瓣上,示意她噤声。 她误以为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如在抱月楼里那般举止孟浪,于是出其不意的张嘴,用尖利的银牙在他指头上猛咬了一口。 白衣公子沉吟一声慌忙撤了手,立眉狠声说道: “你敢咬我?不亏是东厂调教出来的女子,心思歹毒至极!早知如此,刚才我就该把你全身的穴道都封死,让你连嘴都张不开!” “你……你知道这是哪儿?” 顾云汐又惊又气,听到这年轻公子话里竟然提到“东厂”时不禁失声叫起来。 “当然知道!这么阔绰的宅子,除了东厂提督府还能有哪?!” 白衣公子不屑的冷笑,随即竖直脊背,挺起上半身,盘腿坐在顾云汐旁边。 “既然知道,你还敢闯进来挟持我?!”顾云汐瞪圆了杏眼,愤然反问。 白衣公子勾动绯红的薄唇,向满腔懑闷的顾云汐轻睨一眼,没吭声。 夜刺东厂失利,眼下番子们正满街巡查他的踪迹,京城又是消禁的时辰,他有伤在身根本无处躲藏。 思来想去,白衣公子决定到东厂提督的府邸藏身。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如今那阉人身在东厂,无暇顾及自己的府宅。 就算他在京城各处布下天罗地网,都不会想到他要找的人就在自己的家中藏着吧 从内衣里扯下一块布料把伤口简单包扎一下,白衣公子驾轻功来到冷府的宅子里,猫在一处房上等待时机。 看到顾云汐那时,他并没认出她来,只是从她衣着背影上思量,这小公子肯定不算是习武之人。 嗯,就借他的风水宝地疗伤好了 白衣公子打定主意,飞身下了房脊,这才挟持了顾云汐。 第五十七章 缝合伤口 顾云汐在黑灯瞎火中急喘几下,眼眸一转,计上心头。 “这位公子,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吧!东厂督主就在前院住着,被他知道你劫持了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年轻公子冷厉的目光顺声直直逼向顾云汐,暗自发笑。 这小姑娘挺机灵,真会扯谎骗人。 那阉人现在就在府中?怎么可能!他要真在府中,那刚刚与我在东厂过招、出手伤我的又是何人 耳边,顾云汐喘的越来越急。再不为她解穴,她的五脏六腑非憋坏不可。 年轻公子低声道: “听好,我为你解开穴道,你不准乱嚷乱动,乖乖按我说的去做!若不听话,我手中的钢刀可没长眼睛!” “好吧!” 顾云汐应承,这才知道自己全身动不得的原因竟是被他封了穴道。 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通过方才二人过招,顾云汐就察觉出这男子并非是花架势。别说自己,就算晴儿来了也不是他的对手。眼下不如先顺从他,再想脱身的办法。 年轻公子的手指在顾云汐肩头重重落了一下。她顿觉身上一轻,好像压了许久的巨石被人突然搬开,周身俱是无以名状的畅快、轻松。 顾云汐翻身爬起来,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一刻,才磨磨唧唧摸到桌前。 “你在干嘛” 一阵“”的响动令年轻公子有所警惕,狠声问了句。 “我……我在找东西……掌灯……” “给我住手” 年轻公子厉声制止她: “现在掌灯,窗上就会留下人影,你想让人来抓我?” “……” 顾云汐默然的站在黑暗里,心说这男子也不傻嘛! 一计不成,只得再想其他的办法。 只听年轻公子说道: “我要借你的地方把身上的伤养好。这段时日,你要负责我的吃喝。只要你伺候得好,我绝不会伤害你。” “什么?在我这养伤?!” 顾云汐惊诧。 “是啊!不可以吗?” 年轻公子再次肯定,语气充盈着玩谑不羁的味道。 东厂阉人伤了我,我借他的府邸养伤,也算是对我变相的补偿了 听不到顾云汐的声音,年轻公子不满的责怨起来: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找些疗伤的东西!” “哦,好……” 顾云汐答应一声,在黑暗里急急的搜索起来。 这年轻人所言不虚,他确是身上有伤。彼此刚一接触时,对鲜血味道特别敏感的顾云汐就闻出来了。 寻来金疮药、麻布伤带,借着月色的丁点微光摸索着,交到年轻公子手里,顾云汐慌忙躲开身子。 “去,再找根绣花针和剪刀来!”年轻公子又有吩咐。 “你、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顾云汐一愣。 “自然是把伤口缝上了!” “那要多疼啊” 顾云汐惊得五官拧结,差点背过气去。 用绣花针亲手缝合伤口,不说针尖扎进肉里的感觉如何,只那情节光想想就是满眼的血腥。 这时年轻公子又在催促: “你怎么还不去找针和剪刀来?!” “……马上来。” 顾云汐拿到做女红的针线簸箩,想了想,试探的问: “要不,你随我去里面屋子吧。过会儿你要缝伤,怎么也要借助点光亮才好。里面屋是我沐浴更衣的地方,就算点上蜡烛,从院子外面也看不见亮。” “好,你带我去!”年轻公子应允。 顾云汐将烛台、火折子摸到手里,引他走到一处珠帘前,挑帘走进里屋。 很快掌了灯。 鎏金绞丝烛台上,三点水滴状的火光照亮了隐蔽的方寸空间,映得璎珞珠帘光辉烁烁,婆娑摇曳,闪动出流水般的莹莹霞泽。 光溢彩看得年轻公子眸色一软,却没完全放松警惕,手提半截子短刀茫然站立,迷惘的左顾右盼。 不大的一间屋子,内有圆形枣木浴桶、雕藤萝纹的花梨木脸盆架子、四方小角桌、踏椅和四折锈玉兰花半透明青纱屏风。 此刻红烛跳动,映得那些花朵在烛影绰绰之间真就像是含苞怒放了一般。 顾云汐紧张的站在角桌旁边,两手用力交叉在一处,向年轻公子右臂上胡乱包裹的伤口处盯了一眼,就惶惶的转移了目光。 他用劲服的衣摆绑了伤口,此时那裹伤的碎布上已有大片血迹渗出来,看样子是被利器伤的不轻。 年轻公子见她的神色躲闪,冷声嘲笑道: “怎么?东厂的人也怕见血吗?” “我、我有昏血症……” 顾云汐脸色苍白的小声解释。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面也对江太医的医术是钦佩得五体投地。一番吃药扎针下来,自己这顽劣的症状确实有所好转。要放以前,面对这血淋淋的伤口,她早就一个跟头栽过去了。 “哦?” 年轻公子将信将疑,逐的敛起满脸嘲讽的表情。又向四处望望,以左手中的断刀向前方指去,机警的问: “那窗外是何处?” 明晃晃的断刀在抬起的瞬间闪过一芒寒光,晃得顾云汐心惊肉跳。 她定了定心神,磕磕绊绊的解释: “你、你放心吧……这扇窗子……是里屋唯一通风的地方。窗后、后面就是竹林,没人居住。你不必担心……这里掌灯被人发现……” “嗯。” 年轻公子神色淡漠的点头,将断刀缓缓放到地面勾了碧荷图案的羊毛软毯上。 “你的刀……是怎么断掉的?” 顾云汐心里好奇,口无遮拦的问向他。 “不准问” 年轻公子登时厉目横眉,相当愤怒的对她一记低吼。 不提还好,一提就是一脑门的官司! 顾云汐吓得身子猛烈一颤,幽怨的扁起嘴唇不再吭声。 弯腰抬起角桌,搬到白衣公子脚下,她道: “我把疗伤的东西放上来,你疗伤,我在外屋等着。你、你有什么需要,叫我就好。” “先等等!” 年轻公子叫住她,语气平静道:“给我几根你的头发。” “……干嘛……” 顾云汐愣了愣,没有行动。 “比起棉线,头发更利于伤口愈合。” “用你自己的头发!” 顾云汐皱眉,有些烦躁。 凭什么啊 “你不听我吩咐?” 年轻公子微微偏头,清紫的双眸紧紧逼视顾云汐。 顾云汐一口闷气憋在胸膛里,却拿他无可奈何。打,打不过。赶,赶不走。 顾云汐的一根手指绕进发髻,从里面拨出一缕头发,赌气似的一剪刀下去将发丝齐齐剪断,甩手扔给白衣公子后大步走出去。 被愤然高高挑起的珠帘在她身后一阵狂乱摇动,珠玑碰撞,互迸出脆利的声音。 年轻公子凝向手中一缕柔软光泽的青丝,神色微怔,即刻释然的笑笑,精致俊雅的面容上表情温软了许多。 掌心里的发丝数量足够缝合数百道伤口了!该是小姑娘养了几年才养得的?看着真是令人心疼啊! 不过,这小姑娘生气的模样,还真是可爱得很! 内心不禁对她生出太多疑问,不知这乖觉的女孩与那东厂提督到底是什么关系,又如何会住进他的府邸? 观她样貌举止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女扮男装留在东厂,留在一个阉人身边? …… 顾云汐躲在外屋不多时,就听见珠帘的另一侧传出细弱的沉吟之声,像是里面的人正紧闭唇齿,将一声声痛苦的吼叫生生吞进了咽喉里,刻意阻止它们的爆发。 顾云汐听得心乱如麻。 里面的男子显然正在和疼痛做艰难的搏斗,以绣花针缝合伤口,针针刺穿皮肉的痛楚,普通人如何承受得住? 那公子看起来年轻浮躁,倒是有股异于常人的毅力。想到这里,顾云汐倒对他突生出几许敬佩之情。 外屋的铜炉上压着壶热水,借助滢滢缕缕微弱的烛光和月光,顾云汐用帕子包住壶把,提了热水一路小碎步走回来。 年轻公子在里屋忙活的同时始终存有一丝戒备。听到外面动静,他立刻警觉,喘息着低喝: “干什么呢!” “给你送壶热水。你把伤口处理好,再用帕子浸过热水擦擦手臂上的血。” “那你愣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帮我!” 眼愁她把铜壶推进珠帘,自己却留在帘子后面,年轻公子心里又是一阵起急冒火。 顾云汐惊慌失措,吞吞吐吐的拒绝: “我、我怕,我见不得血……” “什么见血昏,都是心病!你快进来帮我,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 珠帘的另一端,年轻公子声音狠厉的威胁道。 伴随玉石碰撞的猛烈声响,他居然劈帘走出来,挺身站于顾云汐对面。 许是伤口疼得紧,此时的他脸色异常难看,两眸暗沉,早已不复先前的光辉神采。浑身哆哆嗦嗦,**直淌热汗。 顾云汐被瞬息的变故吓得浑身哆嗦,小脸“刷”的变白。 眼前,年轻公子解衣敞怀,袒露出一整块坚实的胸廓,白皙的左臂欣长而健美。 “啊!” 顾云汐惊叫一声,眸光流转望向旁处,对脸颊上涨满的绯红竟然毫无察觉。 年轻公子重重吐了口气,疲乏凝重的声音透着少有的恳求: “能不能过来帮帮我……还有几针,我、我已经没力气了,你过来……为我继续缝完!” “不、不要!” 顾云汐惶恐的阖眼,倔强的抗拒。 伤口上蚀骨的巨痛延至全身,磨得年轻公子肢体抽搐。他对她瞪圆一双紫眸,五官狞然的模样令她不敢直视。 “不想被扭断脖子的话……就快些!”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冷冽的威逼。 顾云汐内心完全被恐惧与无助所支配,急到无奈,声音颤抖着抽噎起来: “你、你求别人……还这么凶……活该断刀、又被伤了胳膊……” 年轻公子听得胸腔巨震,似有无边怒气弥漫而出。英俊的脸上骤然被霜雪冰封一般,看不见半分神色。 他一步步向她接近,她一步步后退躲闪,两眼怔怔注视他那条仍在淌血的右臂,上面三寸长的殷红伤口少半还未缝合,一侧卷起的鲜红皮肉上挂着一根带针的细长发丝。 顾云汐胃里一阵热浪翻滚,有什么东西就快要冲出嗓门,喷出口腔。她狠狠咬牙,将强烈呕吐的**压制下去。 曲背靠在墙上,她的身子软得就像一张软弱无力的纸片。 年轻公子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探出左手,染血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颚,将充满凉薄的讥讽目光牢牢锁定她虚弱却娇好的面容,声音异常凛冽: “要不……换个方儿折磨你?” “你、你个无耻的登徒子” 顾云汐大骂,惨白的小脸遍布了羞愤与惊愕。 咬牙憋足一口气,她举起手掌狠狠落向白衣公子受伤的手臂。 “呲” 细若游丝的声音过后,年轻公子缝了多半的伤口猝然崩裂,无以言喻的痛楚割据着他的周身。 “唔!” 闷哼一声,年轻公子眼前一黑,倒地人事不省。 第五十八章 心病心医 好长一觉醒来,年轻公子慢慢睁开洇红的睡眼,环看四周,景物熟悉。 透过菱形镂烟纹侧窗,他看到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他缓缓起身,右臂扭动,伤口那里有丝丝疼痛的感觉。 下意识垂眼去看,赤~裸的臂膀上缠着一段伤布,小臂上的剑伤已被处理得妥妥当当。 身下是条柔软的五彩刻丝衾被和盘锦镶花软枕,**的上身压了条松花撒妆锻。 这间屋子四壁都是火墙,又铺设地暖,严冬季节呆在里面本就不觉冷,如今身上身下又有两条被子铺垫,一觉醒来,年轻公子浑身居然冒了些汗。 年轻公子不禁转头去看,发现那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此刻趴在墙边的踏凳上睡得正香。 昨夜,年轻公子被一掌拍得伤口崩裂昏倒后,可把顾云汐吓得魂飞魄散。 起初她以为自己杀人了!十指插进头发里面抓狂一刻,逐渐冷静下来。 战战兢兢的伸手过去,感觉到这年轻公子分明还有鼻息,登时大松口气。 才刚缝合一多半伤口崩裂了,血流如注,年轻公子的半张脸枕在地上,面色越发晦暗。 再不施手相救,恐怕再过不大会儿,他没被自己一掌拍死,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若是他真死在自己屋里面,还**着半个身子,叫自己如何与旁人解释? 纠结了许久,最终顾云汐横下一条心,颤颤巍巍拿起绣花针重新穿上头发,尝试帮这昏迷不醒的公子缝合右臂的伤口。 针尖每刺入皮肉一分,顾云汐便全身痉挛一下,只觉骨骼仿佛散了架似的四肢发软,满口的牙根都禁不住酸痒难耐。 阵阵血腥气味扑鼻,引得她脾胃抽搐,持续不断的呕吐感几次逼迫她停了手,背过脸呕吐起来。直到将胃倒空,又猛烈的干哕好久,身体上的不适感才逐渐平息。 从不适到逐渐适应,顾云汐总算咬牙挺过来了。把整条伤口全部缝好,又撒了金疮药,她才疲惫而虚脱的躺在地上歇了许久。 之后就是处理满地狼藉,擦干屋里的血迹烧掉染血的帕子。看年轻公子还在昏迷,顾云汐又善意的找来被子和枕头,将他死沉的身子挪上去盖好。折腾够了,天也快亮了。 倚着塌凳,顾云汐左思右想,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恐慌无助的时刻,心里最想念的人还是她的督主。若有他在,断然不会让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眼下他的人在东厂里,万一哪天突然回来,看到她屋有个年轻男子,真要要她百口莫辩,有理也说不清啊! 不行,天一亮,务必打发这男子离开才行…… 忖思间,眼皮沉沉落下,她竟然睡过去了。 …… 年轻公子苏醒后,凝望着睡相鼾甜的顾云汐,内心陡然生出些感动来。 昨夜自己人事不省,是这小姑娘独自处理好一摊子烂事,还真是累坏她了…… 忍着伤口处的不适感,年轻公子缓慢披起染血的劲服,轻手轻脚走过去,在距离顾云汐最近的地方曲膝蹲下身子,目不转睛睇向她,认真端详她的五官。 巴掌大的瓜子小脸,精致可爱。淡然柔和的两眉,安宁闭目时睫毛弯弯,好像鸦羽般的黑密繁茂。琼鼻一点娇俏挺立,樱唇粉泽晶莹。 如此美妙绝丽的面容,男装的扮相,倒多了另一番韵致,有种雌雄莫辨的神秘与蛊惑。 年轻公子投向顾云 汐的眸光久久凝滞不动,少年英俊的脸上绽露出一缕轻笑,透着丝丝滢滢的温存荡漾。 睫毛抖擞,顾云汐幽幽的睡醒了。一睁眼,朦胧的视野里就被一张兀然放大的美男脸孔占据。 “啊!” 她一声尖叫,身子从踏凳上弹跳起来,完全清醒过来。 昨夜的事就发生在几时辰以前。她岁数不大,没那么健忘! “你、你要干什么!” 顾云汐表情惶恐的蜷身缩在墙角处,两只小手用力捂了自己胸口,一副遭受非礼后紧张落魄的样子。 年轻公子不屑的抿了嘴唇起身,距离与她拉远才开口道: “你说你有昏血症,我还以为你见了我的伤口后吓到晕倒,所以凑近些看看!对了,还没谢过你帮我包扎伤口。” 年轻公子抬臂作拱手状,两手还没拢到一起,右臂上伤口就是一阵扯痛,他眉头深皱,嘴唇微启,齿缝间释放出痛苦的唏嘘。 “好了,你有伤在身、就安分点!” 顾云汐一眼白过去,埋怨道:“再把伤口弄崩了,我可不管缝了!” 年轻公子负手一笑,问道:“昨晚你替我缝伤,感觉如何?昏血的症状就没犯吗?” 顾云汐站起来,挑眉挺胸,叉腰装出一脸的英勇无畏: “那当然!我一直受名医诊治,吃药扎针许久,那症状早就好全了!” 傲然说完,她没再吭声,刻意把昨夜呕吐一地的真相瞒盖过去。 歪头注视她这娇憨的小模样,年轻公子不觉暗笑,昨夜是谁被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吓到哭了鼻子呢? 信步在这间屋里转了两圈,年轻公子淡然一笑,看向顾云汐,胸有成竹道: “你可知道,世上有些病并非单靠吃药便可痊愈?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若早些遇到我,定能省下不少吃药的银两!” 她疑惑的眨眨眼,见他唇畔那抹明媚的笑弧里鞠了许多的得意之色,幡然醒悟,手指他大惊: “原来、原来……你昨夜软硬兼施,强迫我帮你缝伤……是在助我克服畏血的心理障碍?” 那时,她吓得神志大乱,误会他是居心不良的登徒子,出手险些要了她的命! 他那嘴边的笑弧更深刻了一重,幽紫的眸光定定望着她,问话的语气渗透些许的柔软: “你该如何谢我啊?” 顾云汐被他盯得莫名,逐渐脸色微红,即刻别过头,惊鸿的眸光闪烁不定: “我、我送你一顿早餐和一套干净衣服……你吃完换上衣服……就快些走吧。” “那不行!” 年轻公子闻声又变得矫情起来,扬起润白的下颚,不依不饶道: “伤没大好以前,我就吃住在你这里,哪儿也不去!” “那怎么行啊!” 顾云汐顿时急得团团转,表情气急败坏起来: “你、你这不是无赖嘛!你既已知道我是姑娘家,还与我同处一室。这要是让旁人知道,我、我的名节……名节不是要被你毁了?!” “呵呵……” 年轻公子笑得更欢,随即反唇相讥: “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住在太监的府邸,难道就不怕自己的名节被他毁啦?” “你” 顾云汐倏的无话可对,杏眼翻圆了瞪向年轻公子,气愤却也幽怨。 这年月,连泼皮无赖都生得如 此俊美,老天爷真是瞎眼了啊! 早知道被这无赖缠上,昨晚就该一剪刀下去,剪掉他的脑袋 顾云汐默不作声站着,头脑中各种浮想联翩,画面里的自己不是将这年轻人大卸八块,就是把他开膛刨腹,总之怎么解气怎么来 年轻公子已经坐在了踏凳上,两腿叠在一起,整了整衣衫。 “你不是说要给我找套新衣服吗?还不快去!正好本公子肚子也饿了,快去把你府里的好酒好菜都端上来。本公子吃好喝好,伤才好得更快些,也好早日离开这里,让你早日解脱啊!” 顾云汐狠狠剐他一眼。正寻思怎么弄来些吃的,小丫鬟晴儿在外面叫门了。 顾云汐慌忙示意年轻公子藏到玉兰屏风后面。 冬季,一天时间人们基本都在外屋活动,不轻易进入盥洗的屋子,因此短时间内年轻公子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总之任谁也不会想到,鼎鼎有名的东厂提督府邸里,居然会藏匿着一个外男。 顾云汐来到外屋开门,紧紧盯着婆子们向取暖的铜炉里添进了新炭,又打来一壶热水。等她们收拾妥当,顾云汐就把一干下人往外撵。 “姑娘,我还没伺候您梳头洗脸呢!” 晴儿站着不走,神色疑惑。 “我自己来,盘个官髻有什么难的?对了,我饿了,你给我多端些好吃的,要有肉!” 晴儿诧异,接着反应过来,圆圆的脸蛋漾出欣慰的笑容,忙不迭点头: “是,是!我这就去,一定多备些来让您吃饱!” 前两天自家小姐因与督主爷闹别扭,见天儿不好好吃东西,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眼瞅着连瘦两圈,晴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今日她突然嚷着要吃东西,可见是心结解开,知道饿了,晴儿此时不知道有多开心。 待婆子们先出屋后,顾云汐拉住晴儿,在她耳边小声吩咐: “晴儿,你去督主屋里找套便装给我。” 晴儿惊惑不已,皱眉问: “姑娘,您要督主的衣服干嘛呀?” “我……我想他了……” 虽说是为骗来衣服,可话出口以后,顾云汐真的神色黯然下去,瘦小干枯的瓜子脸上阴郁重重,伤心的表情看得一旁的晴儿也想陪着落泪。 顾云汐确实想冷青堂了,尤昨夜被来历不明的人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刻,她才体会到督主的好,有他陪伴的日子,是多么安逸、逍遥…… “晴儿,你找套督主的衣服给我,我将它放在床头。每每看它,我心里面才好受些……” “好、好,您别难过,我这就去!” 晴儿答应一声,飞快跑出去了。自家小姐只要肯吃东西,提什么条件她都会答应。 时间不长,晴儿带来一件普蓝色八团起花长袍,又命人端来一桌丰盛的早膳,边摆桌边殷勤的对顾云汐道: “等姑娘吃完了,晴儿陪您到外面转转。快十五了,街上有集,可热闹了……” “不去了,”顾云汐厌厌打断她的话:“我乏了,想独自一人呆着。晴儿你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哦……” 晴儿偷眼向顾云汐闷闷不乐的脸上瞟了一眼,没再吱声,默默退出屋子。 外屋安静下来,顾云汐把门栓别好,将一桌子的盘碗搬到里屋。 第五十九章 缔结联盟 闻到饭菜香,年轻公子面带喜色凑过来。 小笼包子、酥油饼、炸春卷、奶酥饽饽、嵌着碧绿菜叶的莲子甜粥、卤鸽蛋和一碟子片得薄薄的酱肉。雪白的嫩黄的满眼皆是,焦香的味道扑鼻。 年轻公子神色不满的皱起眉头来。 “这就是东厂提督府上的好吃的?” 他把嘴一歪,不甚满意。 “已经很丰盛了啊!”顾云汐嫌疑的瞅向他。 “肉呢?!”他问。 “这、这不是肉吗?” 顾云汐极不耐烦的用手指了指那碟酱肉片。 “呵!就这……也叫肉?” 年轻公子冷笑着拿起筷子,挑了纸薄的肉片在顾云汐眼前乱晃起来,讥诮的问: “你自己看,这东西也能叫‘肉’?” “爱吃不吃!” 顾云汐被他闹得心烦,劈掌打掉年轻公子的筷子,却又不敢嚷得太大声: “哪有人一大早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再说你身上有伤,这会儿只能吃些清淡的食物。中午吧!中午我让厨房多备些带油星的荤菜,这总行了吧?!” 年轻公子漫不经心的坐到踏凳上,捏起个包子一掰两半。 半个包子下肚后,他睨视顾云汐: “你不是会做饭吗?中午饭你去做给我!” “你、你少得寸进尺” 顾云汐立刻火冒三丈,撑圆了晶亮的两眸像阵旋风般向他疾冲过去。 还真是人善被人欺!这皮相好的无赖登徒子,也太蹬着鼻子上脸了吧 年轻公子见她真急了,忍着笑意端了瓷碗,埋头喝起粥来。 “我可告诉你,别以为姑娘家是好欺负的!” 顾云汐一手叉腰,一手对着年轻公子不停比划,口中喋喋不休道: “恬不知耻!凭什么要我给你做饭?你算老几啊!你……” 一句话还未说话,蓦地见他抬眼抵过来,紫眸冷锐,暗生出几分厉色,唬得她惶然住了口。 “你到底去不去!”他盯着她,语气生硬的问。 “不去!打死也不去”顾云汐赌气的叫。 年轻公子不再搭理她,垂眸继续品他的粥,任她在耳边叫嚣不迭。猝不及防,他甩起一巴掌拍在顾云汐的屁股上。 “啊!” 她吃痛的尖叫,顿时蹦的老高,两手背后捂住被打的部位,满面通红的大吼: “登徒子,你干什么” 年轻公子放下碗,挑眉向她邪魅一笑: “谁让你不肯听本公子话,看我一会儿吃饱了把你抱到床上去,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你、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顾云汐果真被他邪肆的表情吓住了,手足无措的倒退了两步,小脸皱皱巴巴,委屈又害怕。 “那你等会儿去厨房里,把在抱月楼里做的打卤面给本公子再做一碗,然后炒两个好菜,再烫壶酒。本公子吃美了,今天便放过你!不然,哼哼……” 明明是威胁的口吻,他却笑魇如花,五官清俊,别样好看。 仿若被他的面容吸引着,顾云汐这时倒不怎么怕他了。听闻他要酒喝,略略低了头,将两只小手搅在一起,怯怯的小声说: “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年轻公子听得真切,俊俏的脸上缓缓敛了笑容,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小姑娘,还算体贴 …… 皇宫,坤宁宫 勾金团云窗棂外璇花零落,玉莲香盏内阵阵烟雾飘袅,暖香氤氲。 钱皇后端坐在凤位上,一袭凤凌九天如意金冠搭配明黄的云霏妆花缎百花宫衣,华美得体却不显张狂。 钱皇后如今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因保养得恰到好处,人到三十也是肌光胜雪,仪态万千之中自然流露着后宫凤主该有的威仪。 放下手中穿桃红碧玺的翡翠十八子,玉指抬起桌边的青花茶杯轻抿了一口,皇后缓缓开口: “不错,好茶,冷督主有心了。” 冷青堂位于下首,刚进来时被赐了座。听到皇后称赞他送来的茶叶,急忙颌首,恭声回道: “微臣的一点心意,皇后娘娘喜欢便好。” “上回你为本宫从灵觉寺里请来翡翠观音料色上成,因是开了光的,本宫已经亲自将其供奉至后殿的佛堂了。” 钱皇后放了茶杯,漫声说完细长的黛眉轻挑,欣悦之色溢于言表。 冷青堂将两手拢进宽袖中,垂目向主位拱手: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日夜参悟佛理,为国运祝祷,微臣不过是尽一点绵薄之力,根本之处该是娘娘与那尊观音神像有缘。” 作为浸淫官场许多年的朝臣,冷青堂深知一点,朝堂之上没有永久的联盟,更没有永久的政敌。他这个东厂提督既然能送永宁宫万玉瑶血瑚树,自然也能送坤宁宫钱皇后翡翠观音。 此刻冷青堂心中暗笑。 这位坤宁宫的主子与孝皇帝还真是前世的冤家。 太子薨逝后,夫妻两人一个专心修佛,一个潜心奉道,非要弄出不同门路的精神信仰做寄托,彼此背道而驰,果真是有趣儿。 钱皇后这时抬眼,璀璨的眸底有一丝精光掠过: “冷督主身在司礼监许久,又任东厂的提督,也算这宫里面的老人儿了。虽说本宫前段时间身体微恙,不再协理后宫事务,可一双耳目并不愚钝。 谁对朝廷衷心,谁是又二心儿,本宫心中自有细数。 如今江安六郡遭受白灾,赈灾一事唯有劳烦冷督主亲力亲为,到灾区造访巡查,皇上与本宫才最是放心。” 冷青堂起立,躬身施礼道: “请皇后娘娘宽心,臣当不负众望,为朝廷效力,鞠躬尽瘁。” 皇后瑰丽的唇角微微牵动,满意的点头: “好,既如此,本宫还有一事相托。” “娘娘尽管吩咐。” 冷青堂低头洗耳恭听,眉眼间是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钱皇后从座椅上起身,抚了抚凤袍的宽袖,昂首巍然前行几步,凛身背对冷青堂道: “本宫潜心参佛以来,方知天下诸事皆是因果相成,环环相扣。当今大羿,外有北疆番国叛乱,内里江安六郡白灾成患。连日来,朝廷放粮、筹集军饷,这笔亏空不小。 然本宫心中尚有疑惑,按理说地方上年年税收不减不差,国库里的银钱一来一往每笔花销总该有个去处……” 话到这里,钱皇后倏的回身,精芒尽绽的目光向几步之远的冷青堂那里全注过去。 冷青堂安静的低眸,将钱皇后每句话完完整整纳入耳中。当她有意停顿之时,他便不做声的勾了勾唇,别具深意的默然一笑。 因是垂头,他这突兀的神色变化并没引起钱皇后的注意,她那里自顾自道: “本宫想请冷督主秘密查访,务必找出国库银两进出漏洞所在,拿到切实的证据,这是本宫的意思。若有任何发现,冷督主务必要向本宫汇报。” “是!微臣定当竭力!”冷青堂拱手,向钱皇后曲身一拜。 “本宫最后还有一件事托付冷督主,此事非同小可,冷督主万万要仔细行事。” “娘娘尽管吩咐便是,臣万死不敢有辱使命。” 此时冷青堂心里有数,钱皇后在后宫消沉了几年,眼下刚出山便将他召进坤宁宫来,又是赐坐又是拉拢的究竟为的什么。 水至清则无鱼。如今这种局面,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那几步棋走下来,就是要将平静无澜的后宫搅得风生水起! “许妃之前曾有一胎,可惜那孩子没有保住,事情已然过去本宫并不想细究,只道是那孩子福薄,与许妃无缘。 幸她得上天垂怜,现又有了身孕。前阵子皇上到这坤宁宫来与我说起,便要我接许妃过来,亲自负责她这胎。 本宫想着,既然负责便要负责到底,对谁都是如此。今后后宫还要屡进新人,各位妹妹都要为皇家延绵子嗣、开枝散叶,故本宫才要请冷督主 今后行事务必仔细,万万……要以包全龙脉为己任……” 钱皇后目不转睛凝着冷青堂素白的俊脸,平和安宁的说着。话到最后一句时,有意无意间顿了顿,随即将语速放到最缓,玫瑰唇畔的笑弧若有若无,一对秀雅的眼目里光辉流闪,锐利而精明,似乎能在瞬间看穿一切。 “是,微臣谨遵皇后娘娘旨意。”冷青堂只是会意的淡笑,深施一礼,不再多言。 他窃喜事态发展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说服万玉瑶保荐母家人接任吏部尚书,东宫皇后这头果然就坐不住了。皇后出面保下许妃的胎,正好也可助他脱困。 如今的永宁宫有西厂帮衬,万氏一族最为嚣张,后宫唯有钱皇后复出才震得住皇贵妃的气焰。而东厂与坤宁宫结盟的话,才会有更强的后盾制衡西厂。 时辰已经不早,冷青堂随即拱手道: “微臣谢过娘娘赏茶赐座,过会儿臣便要启程赶往江安六郡,不便在此打扰,先行告退。” “好,你去准备吧,”钱皇后含笑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事,忍不住补充道: “前些时日新进宫的贡女才艺颇佳,有两个已被皇上封了选侍。还有一个闺名叫做云瑶的最是端庄稳重,性子也属温婉,已承圣宠,被封了婕妤。这些全是司礼监调教有方,冷督主辛劳了。 “娘娘谬赞,为皇上、皇后分忧乃是臣的本分,司礼监不敢居功。” 狡光自冷青堂深邃的眸底一闪而过。 顾云瑶,果然没令他失望 …… 冷青堂才出坤宁宫正门,有一宫女颔首匆匆而来,两手提个新拢的暖炉,迎面与他撞个满怀。 一炉炭顷刻间洒出来,几块淬着火星的炭渣子直接落在了冷青堂的锦袍上。 众人大惊。 素潋跟在冷青堂身后恭送他出门,不想正遇到了这出意外。 她登时火冒三丈,抢上来狠攉了那惹事的宫女一耳光。 “没眼色的东西,和谁学的走路” 那宫女恐惧万分,当即吓得四肢瘫软,跪在地上不敢再动弹。 “姑姑,奴婢初来不懂规矩,刚才觉得脚下一滑才会如此,请姑姑与大人饶过奴婢这回吧!” 素潋也不理她,转手掏出帕子,蹲身帮冷青堂拭弄锦袍上的污渍,口中叫嚷: “来人,给我掌她的嘴!下作东西,督主好端端的朝服被你这一炉子炭星儿给撩坏了,等会我就回了娘娘扣你一年的月钱!” 有个小太监冲过来,甩手就扇。 冷青堂怨愤的用帕子擦衣,寒凛的目光剐向那名宫女。 又见她岁数不太大,数九寒天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身形抖抖索索也属可怜。 雪天路滑,不大点的人儿提个炉子难免会有闪失,况且一个下等宫女月例本就不多,一扣就是一年也算严苛了。 将脏帕子团进掌心,冷青堂对素潋道: “罢了,才入宫的新人毛手毛脚也是有的,让人好好调教就是,罚就免了吧!” “督主就是仁慈,才不愿与这小蹄子一般见识。” 见冷青堂不多计较,素潋也就陪出笑脸,借坡下台。 一番掌嘴,宫女被抽到脸肿,抽抽搭搭哭起来。 转头看向犯事的宫女,素潋的芙蓉粉面上又多出重重厉色,指住她狠声道: “这次是督主开恩饶你,再有下次,看我不把你赶出坤宁宫去。还不快些谢过督主!” 那宫女忙不迭的叩头,每一拜都匍匐在地,惶惶道:“奴婢谢督主不罚之恩……” “行了行了。” 冷青堂强压了郁躁心情,淡然话毕后拂袖扬长,衣袂翻飞的背影在洋洋飞雪中自成一道抢眼的景色。 坤宁宫恢复如常,宫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那宫女在起身的刹那,瘀肿的脸上隐现一丝诡谲的笑意…… 第六十章 借酒偷香(一更) 素潋回到钱皇后身边。 “方才外面乱什么呢?”钱皇后问。 “新拨来的宫女做事不稳,冲撞了冷督主,奴婢刚刚罚她掌嘴,事儿过了。” 素潋答,接着和钱皇后谈论起永宁宫的万玉瑶来: “娘娘,自打建了西厂,冷督主与永宁宫那位疏远多了呢。” 钱皇后久病在身,即便暂放凤权,可心思头脑并不愚钝。她自始至终都清楚,正是永宁宫的万玉瑶背后撺掇孝皇帝成立西厂,又把她宫里的大太监明澜扶上西厂提督的权位。 可是,万玉瑶太高估明澜那阉人的才能了,便会失了冷青堂这强大的助力! 素潋将手拢在衣袖里,蹙眉样儿渗出几分忧虑: “娘娘,咱们对东厂冷督主能信多少?当初,他可是与永宁宫走得很近呢!” 钱皇后悠然微笑,胸有成竹: “他值不值得信并不重要,本宫也不在乎之前他和谁走得远近,最重要的一点,他和他的东厂……始终在为大羿朝廷效力。 眼下本宫若想从万玉瑶手中收回凤权,就要与冷青堂结盟。而他也明白,要与西厂制衡的话,便需要坤宁宫的力量作后盾。” 声音顿了一下,钱皇后凛身直视前方,言之凿凿: “本宫这次复出,不仅要重新统领后宫,更要借东厂之手彻底扳倒万氏一族!” 巳时,冷青堂的车马踏着路上的积雪出了京城,向南直奔江安。随行者是东厂大挡头艾青、二挡头卢容、三挡头赵无极与下属百名番卫。 遵照督主吩咐,掌邢千户程万里留在东厂,代督主监管往来公务。 提督府上下得知督主离京的消息已是下午光景。顾云汐像是挨了当头一棒。 他居然一声不吭走了?就这样,突然走了…… 事先都没和府里打招呼,把她孤零零留在京城里,任她自生自灭? 顾云汐坐在屋子里呆若木鸡,难过得连哭出来的力气也没有。胸中好像有口浊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此刻的她真想他能回来,狠狠骂她一番,或是猛抽她两巴掌,而不是这种无声无息的冷虐待。那种没着没落的等待,对她而言无疑是最痛苦的惩罚。 屋外,晴儿边央求着顾云汐打开房门,一边低声责怪身边的萧小慎。 她怪萧小慎太实在,平时看着猴精,到了关键时刻居然不知道扯谎安慰人。怎么就不能多说一句,督主才启程就派人代话,要云汐保重身子等他回来? 萧小慎后悔却也为难。他告诉晴儿,自己对谁都能撒谎,唯独对着云汐这方法行不通,只要对她说谎他会脸红。 两人在门外聒噪累了,见屋里的人铁了心的不开门,只好退去了。 外面刚刚安静下来,那伤势见好的年轻公子身穿冷青堂的袍子从里屋翩然走出来,沉声抱怨一句: “耳根子可算清净了,那两人还真是能吵” 转眼见顾云汐直挺挺坐在桌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满的讽笑: “那大太监到底是你什么人,至于你为他如此吗?不过就是出京赈灾, 又不是去战场送死!” 顾云汐神色漠然,仿若一尊没有情感思想的雕像,对年轻公子不理不睬…… 窗外,又是一夜寒风萧索、积雪沉沉。 床上,顾云汐一声不吭的起身,提着灯笼出了院落。 与昨天的情形一样,她将日常三餐都让给了里屋的公子,这个时辰已是饿得骨节酥软,全身冒虚汗。 顾云汐顶着冷风直奔厨房,寻到几样点心装进竹篮里。 五脏六腑里不舒畅的感觉无以名状,又因督主的不辞而别使得这不顺畅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她急于寻找到能够排解苦闷的捷径。 信步走进酒窖,顾云汐又抱了一坛子酒,连同那篮子点心统统带回屋里。 揭开盖子,酒香钻鼻,引得年轻公子从里屋的地铺上跳起来,几步蹿到了桌边。 “哇!芦花白?你府上有这么好的酒?!” 他诧异的惊叫,盯着桌子上不大的椭圆大肚子酒坛两眼放光。 顾云汐也不理他,抄起桌上的茶杯,向里面倾倒了慢慢一杯子酒。 闷闷的端起茶杯,皱眉朝里面清莹透明的液体看了看,顾云汐阖眼仰头,将杯中物一口吞进肚里。 这酒并不辣口,绵香甘甜。 然顾云汐从早到晚一直空着肚子,生灌了一杯酒之后,顿时觉得五内灼热异常,像是烧开的热油在锅里猛烈翻滚开来,烫得难耐。 年轻公子在她身旁坐下来,眉眼间蓄着点点笑意,好奇的注视顾云汐将一杯酒如数咽进肚子里,紧接着小脸上五官粥拧作一团,无声的张大嘴喘气。 “喂,你没事吧!” 年轻公子越瞧越觉不对劲,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口中喋喋抱怨: “逞什么能,不会喝酒就别喝……” “走开!你别碰我”顾云汐烦躁不已,胳膊用力一推,将公子的手臂挡开。 她动作僵硬的扭头,一双猩红的眼眸里泛着晶莹潋潋的水光。一个酒嗝后,她嗓音浑闷吼了句:“我警告你,离我远点!” “切!”年轻公子冷笑,摇头道:“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好报!” 于是他不再吭声,静默看着她一杯接一杯闷酒喝进肚里,心中暗道: 这小姑娘简直太有意思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那个太监伤神? 年轻公子拿起一个茶杯,抢过顾云汐手边的酒坛。 “你干嘛”她怒声咆哮。 “你要喝酒,我陪你!” 一边说,他为自己的茶杯倒上酒,对她举杯:“来,本公子先干为敬。” 顾云汐没再想太多,看他仰头一口,随后杯口对准了她,向她展示空掉的杯子,便端起自己的茶杯一口喝光里面的酒。 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讪讪举了酒坛,再也顾云汐和他自己各倒满一杯,随后向她举杯: “小姑娘,不管你有何种心事,别想太多,一醉方休!” 顾云汐此刻有些醺意,樱花~唇瓣懒懒的翘了翘,勾出一抹憨憨的笑意。 “干!”声音混浊的说了声,她摇摇晃晃的举杯,与视 野前方那重叠的茶杯影像猛~撞过去,顿时有半杯酒倾洒出来。 年轻公子也不阻拦,任由她继续喝,直到又喝了两杯酒后,她一阵头昏脑胀,一头趴到桌上。 “喂!你真喝多了?!” 年轻公子把座椅拉近,手过去扶她。哪想她的身子软似无骨的面条,上半身刚离开桌子,随后就倾在他怀里。 “哇”,顾云汐在年轻公子胸前放声大哭。 “我的小姑奶奶,大半夜的你瞎哭什么啊,当心吵醒西厢的人!” 年轻公子感觉好笑又无奈,试探的推了推顾云汐,她却向他怀中越扎越深,脸颊不住刮蹭他的衣襟。 迷蒙之中,她闻到他身上有熟悉的冷香气息,还以为自己此时正躺在督主温暖的怀抱里。她不能自控的扯住他的前襟,生怕他再次跑掉。 “呜呜……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在他怀中哭到溃不成军,哭到身躯颤抖,再没有一丝力气时呢喃起来: “我喜欢你,请你留下来,不要走” 年轻公子神色骤然凝注,怔怔看着怀中泫然泪下的娇软小人儿,随即又暖融融的舒展,紫眸映在摇摆的点点烛光中,流光焕彩,化作宠溺的光辉。唇角莞尔上扬,浅笑是丝丝缕缕的缱绻。 醉酒的状态下,小姑娘的哭相虽不优雅,却是自然极致的流露,让这年轻俊美的公子内心生无限复杂而奇特的感觉。 展臂围住她,年轻公子垂头,在她耳边轻声哄着: “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我不走,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寸步不离守着你!小姑娘,哭够了就好好睡觉,醒来以后所有烦恼就都没了……” 顾云汐倒在年轻公子怀里又闹了一刻,终是累极了,吵闹声音渐小,转为了低低的啜泣。 年轻公子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本指望这貌美的小姑娘可以陪他多饮几杯,她的酒量却令人不敢恭维。 将她横抱在腿上,一手圈着她,一手端起杯子自斟自酌,年轻公子继续独酌了几杯。 低头复看向顾云汐,她竟昏昏睡去了。 醉酒后,她那张晶莹的瓜子脸肤色红红,咄咄的颜色让人侧目望去便舍不得移眼。粉莹莹的唇瓣此时也是灼得通红,丰润而诱人,蠕蠕翕动时吐纳出一团团燥热的气息。 年轻公子长睫抖动两下,目光有些迷醉。 头逐渐低下去, 他的嘴唇落在她半张脸颊上,轻轻的啄了一下。 顾云汐正闭眼睡得迷迷糊糊,眉头动动,手指在那被吻到的地方挠了两把。 年轻公子见状笑得更加柔软,手指扣住她的下把挑起她的脸,再次低头,向那朵红艳如盛放花瓣的嘴唇吻去。 “嗯,督主……” 顾云汐突然梦呓出声,浅浅的呼唤着:“督主……” 吻蓦地停在了半路。 年轻公子猛然直起身子,表情惊惑不已。 第六十一章 爱,就去追(二更) 顾云汐翻身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感觉口干舌燥,额头更是疼得快要裂开一样。 起身,两脚沾地的那刻像是踩了棉花,猝然的头晕让她麻木的身躯直接坐到了地上。 “醒了?” 年轻公子和煦温软的声音从里屋溢出来。 顾云汐给他立的规矩,要想在提督府里吃好喝好,白天必须老老实实待在里屋,寸步都不能移出来。 “嗯……” 顾云汐揉着跌痛的屁股从爬起来,看到桌上的酒坛,立刻酒醒。 “我、我昨晚……” 她紧张无状的朝里屋的珠帘后面望,小脸灼红一片,羞愧的低了头。 昨夜心情不爽,自己竟学着市井之徒躲在屋里喝闷酒,偏又在那俊美浪荡公子面前,简直轻浮得可以! 天晓得,自己喝醉之后,还有没做出更为出格的事来 “昨夜你喝醉后,趴到床上就睡了!” 里屋,年轻公子轻描淡写的说,却没向她提起某人偎在他怀里胡闹一气的情节。 “噌、噌”的怪异声音引起顾云汐的注意,她走到珠帘前面向里看,见那俊美的公子不知从哪弄来一根树枝子,正盘膝坐在地铺上,另一只手里的匕首正在那枝子上反复削弄着。 “你在做什么?”顾云汐挑帘,好奇的伸进头问。 “你看不到吗?” 白衣公子略有冷淡的反问,眼皮都不撩一下。手上,刀削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昨夜,顾云汐的醉话让他觉得自己狠狠栽了个跟头,盎然品酒的心情瞬间被跌得支离破碎。 好歹自己也和东厂的大太监交过手,观那人年纪,足够当这小姑娘的叔辈了,怎么可能令她对其一往情深? 屋外北风凛冽,声势渐疾,时辰确是太晚了。 年轻公子心情突的郁闷,逐放了空杯,两手抱起睡得深沉的顾云汐。 这几日,他臂上的剑伤已经见好,只是用力还能感觉到压痛。年轻公子隐忍着痛,将脚步走得轻缓、平稳,生怕扰到怀里醉酒的美人儿安睡。 把她平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他返身回屋,卧在地铺上陷入沉默。 一整夜,他躺在里屋听得清楚,外屋床上的她在梦中喊“督主”喊了一宿…… “东厂提督究竟是你什么人?”锐利的刀刃掠过姜色木段,倏的停住。 他的声音略显暗哑,却不带任何情绪。 既然人醒了,自己便要一探究竟。 迟疑一下,顾云汐细若无声的怼了句: “……你管呢……” 继而幽怨的垂眸,娇俏面容瞬间聚起无限愁云。 “你到底说不说?!” 年轻公子继续用匕首削弄树枝,摩擦声音一记紧似一记,在安静的屋子里异常闷钝突兀的传荡,像是煽然不息的怒气。这时的他,极渴望得知答案,却又怕那答案。 “……他看我长大,他……对我很好……” 顾云汐无奈,答得转弯抹角。 “哦?所以呢……” 他再次停下手中动作,一对光彩清晰的紫眸盯向她,绯唇撩起疏浅的笑意: “所以,你就爱上他了?” 顾云汐心房剧烈一震,神色局促不安,沉默却无任何反驳。 年轻公子冷哼: “小小年纪,你懂男女情爱吗?太监就是阉人,你跟着他,便是将自己一世青春托付给一个阉人……” “你住口” 顾云汐猝然翻脸,厉声打断白衣公子的言辞。 他愕然无语,举目怔怔凝向她,眼神淬着不解与疼惜,凝 重而复杂。 被这对目光笼罩,顾云汐躁动的心情莫名的平复下去,一声嗟叹后,缓声对他道: “我不准你那样说他……” “你甘愿跟随他只是为了报恩,那种感情不是爱!” 年轻公子神色笃定,低头避开顾云汐错愕的表情, 继续挥刀削他的树枝,轻声呢喃: “只怪遇你遇得太晚……” 几天过去,年轻公子右臂上的伤势已见大好,逐渐在屋里关不住了。 每天一早,天不亮时他便从里屋的后窗溜出去不知所踪。 直到晚膳的时辰,又从后窗溜进顾云汐房中大快朵颐。 顾云汐如今也不再害怕他了。起先她还戒备着,成宿睡不好,后来一番接触,他也都规规矩矩,两人屋里屋外住着,他虽是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对她倒没做过越礼的事。 今儿一早,顾云汐又发现年轻公子已不知所踪。 院里的婆子准时过来给屋里暖炉添炭,晴儿端来早餐,放到桌子上。 “行了,把门关上,你们可以出去了。” 为防里屋的秘密被人发现,顾云汐依旧摆出冷冰冰的面孔,屋里一旦拾掇差不多了就把下人往外撵。 门口黑影一晃,萧小慎急匆匆进屋了。 “你?”看到他来,顾云汐惊得脊背发凉,从座椅上挺身站起来。 萧小慎先是皱一皱眉头,手凭空摆了摆, “这屋里面都是什么味儿啊!云汐妹妹,我有话对你说!” “小、小慎哥,我们出去说!” 害怕他在屋里瞎转悠,她扯住他的胳膊向屋外。 “干嘛啊,外面怪冷的,就在这说!” 萧小慎不明就里,走了两步就停了脚。 晴儿看不过去,走过来推了他一把: “干嘛啊你,再吓着我们姑娘!女孩的闺阁你怎么说进就进,还懂不懂规矩,啊?” “去,一边待着去!” 萧小慎朝她狠狠瞪一眼,情绪不大好。 “小慎哥,你找我……有事吗?” 顾云汐装模作样的问,心里正盘算如何把他和晴儿打发出去。 萧小慎向她脸上看了看,心疼也有些怨责。 许久闷在屋子里,顾云汐整个人清减了两圈,皮肤苍白、干涩,又回到从前病恙缠身的状态。 “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云汐妹妹,你总这样不成!心事闷在心里久了,人会生病的。” 督主离京,萧小慎这段日子就在提督府外院住着。白天去东厂,将师父程万里交代的事办好。 他和晴儿都知道顾云汐正在使性子,好几天过去了,总看不到她的人影,萧小慎不免为她担心。 今天,他决定不再继续等,就算拖也要把他的云汐妹妹拖出屋子。 她的身子才好,要是被重重心事压着,不生病才怪。 晴儿一旁站着,打量顾云汐的目光纳着担忧。 想来最近小姐胃口颇大,很多端进屋的吃食都被她吃得盘碗朝天,可是她的人非但不见长胖,怎么反而越发枯瘦了呢?脸上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 忧心的搀住小姐,晴儿缓声问: “姑娘,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再去把江太医请过来给您号个脉吧。” “我没事,你放心。” 顾云汐温和的牵起嘴角,对她倦倦的笑了笑。 “云汐,你到底怎么想的?” 萧小慎突然上前一步,有所指代的问她。 顾云汐神色一愣: “什么怎么想?小慎哥,你指什么?” “你和督主!” 他目光炯炯,直视她病态的瓜子脸,直言不讳。 顾云汐顿时眸光暗淡,无注的四下飘渺。 “我说你干什么呢!” 晴儿担心小姐,过来推搡萧小慎两把,示意他别再对顾云汐紧逼不放。 他好像没听见,继续追问: “云汐,谁都看得出督主心里有你,可是你呢?你到底怎么想,你爱他吗,究竟爱不爱?” 爱? 顾云汐和小丫鬟晴儿同时臊的满脸通红。晴儿岁数小,直接拿手捂了脸。 顾云汐的表情愕然无状,将迷茫的目光慢慢移向它处,犹疑的信步走个来回,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爱…… 几天前,那神秘的年轻公子也曾对她提起这个字眼 “小慎哥,什么是爱?” 再抬起头时,她泪眼蒙蒙。 “爱,就是义无反顾想要和他在一起。不会在意他的不足,任何时刻都想跟随他,对他不离不弃。告诉我,云汐,你到底爱不爱督主?” 萧小慎的两手扶住顾云汐的肩膀动情诉说。一双眼睛直视她的五官,认真在寻答案。 “我、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爱。可我清楚,一天见不到督主,心里就是空荡荡的。只有他在,我整个人都觉踏实……” 泪光婆娑,顾云汐将手抵在胸口,表情郑重: “小慎哥,你说过长大就是在心里装进一个人。如今,我确信自己已经长大,因为我能感受到,他就在我的心里!” “去找他!” 萧小慎忽而激动,拉住顾云汐道: “云汐,爱他就去找他!走,现在动身,我带你去江安找督主” …… 顾云汐收拾行李时年轻公子自后窗钻进屋子。 “你回来了?我、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顾云汐看到他挑帘走出来,急忙停下打到半截的包裹,看着他有些难为情: “抱歉,我实在无法再照顾你。桌上饭还没凉,你快趁热吃了吧。” “你要去找那个太监,对吗云汐?” 顾云汐面露吃惊:“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侍卫又不是第一天跑到你廊下聒噪……” 年轻公子落寞的笑笑,似是自语: “云汐,名字真好听……是那太监给你取的?” 被他异样的目光盯得不自在,顾云汐面色娇红的低头,手指头随意搅~弄耳边的垂发,小声回答: “小时的事,谁记得清……你、你快坐下吃饭吧……” 年轻公子英朗的面容上神色复杂,拧眉站在桌边,面对一桌的丰盛饭菜发呆,似乎没了往日的食欲。 手脚利索的打了两个包裹,顾云汐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心情变得舒畅了许多。 想到要出远门了,她巴不得生出对翅膀来,快些到督主的眼前去。 意识到屋里异常静谧,听不到年轻公子吃饭的声响,她转头看向他。 恍然间,那道寡然清长的侧影令她心头生出无以名状的惆怅。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分别在即,顾云汐情不自禁问。 毕竟同处一室的时间里,他都不失坦荡的君子气概。问清他姓字名谁,并不算失礼。 “我姓陆……” 年轻公子对顾云汐深情一笑,轻声答:“陆浅歌,我叫陆浅歌。” 第六十二章 江安赈灾 浅歌 好个别具雅致的名字! 顾云汐头次听这公子念起,声音恰是纯净悦耳、不含杂质,带着股子水波潺潺的温柔,她的心仿若瞬间凌乱的湖面,涟漪微动。 陆浅歌 只一次,这名字就在她的心底牢牢生了根。 默然相对,陆浅歌从怀里掏出手削的木簪,紫眸滚着挥不去的深情。 “这根簪子我削了几天,现在将它送你。” 顾云汐茫然,才想起这几日没事,他就坐在里屋地铺上削树枝,原来……原来就是要做这根簪子。 很精致的长簪,簪头是朵绽开的玉兰,就是里屋屏风上的那朵。 只愣神的须臾,簪子贯穿了她头顶上的圆髻。 “不,我不能要!” 她伸手去取,却被他凌空抓住。 “你……你别这样……” 顾云汐倏的脸红,小手在他掌心里挣扎,却怎么也逃不脱。 “云汐,你听我说,”陆浅歌俊美飘逸的面容陡然迭起一丝惆怅,是分别前浓浓的不舍: “我没别的意思,相处一段日子,我是怕……离开后会被你忘记……” “你、你在说什么呢!” 顾云汐惊慌、羞涩不堪,目光几度辗转,滢乱无注。 “云汐,我喜欢你!” 陆浅歌直视她惊甫未定的小脸,郑重的肯定。 神色一怔之后,她慌里慌张的举手拔掉了头上的木簪,惶恐而委屈: “如此说来,我更不能要你的东西了,快拿去!” 陆浅歌顿时哭笑不得,表情苦涩: “你不收,我现在就把你带走,这辈子你别再想见到他!” “啊?这……” 她马上没了主意,满脸为难的小表情定定落入陆浅歌的紫眸里,同时也烙在他的心上。 有种很想将她圈入怀里的冲动。 他靠近,她后退。 恍若一声轻叹过后,他深深的望着她,突然眷恋道: “云汐,真希望还有机会,再看你穿回女装!” “!” 顾云汐惊诧。 他,莫非见过我穿女装? 回想起来,从小自己长在贡院,穿女装却不怎么出门,与陆浅歌见过面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随督主进东厂,自己大多时间里也都是在番卫装扮。 顾云汐的思路飞快旋转起来。 近来,自己唯一穿女装的那次,便是在清风寺里对付西厂的明澜! 难道…… 头脑之中猝然的火石电闪,她似乎劫获到某个重大的发现 猛的回神,眼前之人早已不见踪影。 顾云汐当即内心一提,疾步追进里屋,视野内空无一人,督主的长袍躺在地上。 狠狠咬了下唇,顾云汐蹙眉反复思忖。 在清风寺里题字陷害督主的神秘人物,到底是不是陆浅歌? 当然,仅凭一句话就对他产生了怀疑还是有些武断。可他的话,分明有所指代…… 晌午刚过,顾云汐的马车便撵着冰花踏往去江安的路程。同行的是萧小慎,还有东厂十挡头袁浅,以及他的番队下五十名精干的番卫。 年关刚过,东厂事务少 ,要不是眼下外省出了白灾,京城里基本已是休息养生之时。 东厂之所以派出番队,是因为千户程万里接到消息,朝廷派出的赈灾粮队在半路遭遇大雪封路,恐怕又要误些时日才能运达江安。 与此同时,圣宠正浓的顾云瑶向天子提议,由后宫几位嫔妃捐资赈济灾区百姓,并带头出资,引得龙心大悦。 在后宫的带领下朝廷命妇们也争先恐后,出钱的捐物的,几天以内就筹集了大笔物资。 程万里派出十挡头袁浅押送捐资与朝廷的粮车汇合,一同赶往江安。 这正是个好机会,袁浅立刻把消息放给了萧小慎,两人一合计,也没和千户大人知会,偷偷带上了顾云汐和晴儿。 道上雪花飘飘,两个姑娘女扮男装坐在马车里,身边守着暖炉,也不算很冷。 行了一程,顾云汐撩开车帘,对马上的萧小慎与袁浅道: “小慎哥,袁挡头,你们冷不冷?谁进马车里面暖和暖和吧!” 萧小慎在马上甩甩皮毛披风,抖去一身的积雪,扭头对马车里面道: “不用了!再加把鞭子,前面就到平岗镇了,我知道那里有家客栈。我们今晚就住下,明天继续赶路。” …… 冷青堂一行出京城后向南取道,日夜兼程直奔江安。 一路都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屋脊廊檐冰凌倒挂,丛丛山林重雪堆积,风凉刺骨,仿若一个严寒凛冽的琉璃世界。 第七日下午,就在顾云汐上路的第二天,冷青堂的车队就已抵达江安境内,前行不远便可见奉元郡高高耸立的城楼。 沿途灾情颇重,积雪厚重,压塌了民房,吞噬了粮地,残垣断壁与萎烂的庄稼随处可见。 众多灾民无处安身,或冻死、或饿死街头。牲畜的尸体皆是残缺不全,被饥饿的灾民如数瓜分,青天白日下暴露出森森骨架。 冷青堂坐在车里,揭开暖帘向外看去。 路上正有人趴在地上手扒白雪充饥,想来实在饿得难受。还没吞咽几口,空空的腹腔再也受不住冰凉的刺激。那人剧烈的咳嗽,吐了几口鲜血后一头栽在雪地里。 待番卫赶上去查看时,人已经断气了。 目睹这场人间惨剧、遍地疮痍,冷青堂唯有痛心疾首! 东厂车辆到达奉元城外时,发现城门紧闭,大量灾民拥堵在城门的入口。 派人打探才知,白灾泛滥以来,那奉元的太守发动了城中的财主乡绅,筹集到一些粮食,在城里几处街区干道设立粥棚舍粥放粮。 其他郡县的灾民得知奉元有粮,纷纷涌进了奉元郡领粥。几日前,奉元的储粮也不够了。填不饱肚子,灾民开始变得焦躁,抢劫伤人的事件屡见不鲜。 之后有江安的驻军进入奉元郡维持秩序,头领刘督尉命太守关闭城门,不准其他五郡的灾民再涌入城中,于是就造成几日以来拥堵在城外的灾民越聚越多,他们几次想要砸开城门,暴动接连不断。 奉元郡的郭太守已进不惑之年,身体微胖。在得知东厂的车队被堵在城外后震惊到两腿发软,急急带领下属跑出来,点头哈腰的将东厂一行人马接入城中,迎进太守府院。 这里与外面浑浑噩噩的世界简直是天壤之别,闲庭幽所,雅致清寂中隐约还有丝竹管弦之声。 冷青堂不动声色,随郭太守 入了寝室。 修整时,他与三位挡头凑在一起,暗暗布署。 冷青堂派大挡头艾青悄悄查探太守府里的情况,每一地点都不能放过。 晚间,郭太守备了酒宴,亲自来请冷青堂。 到了膳厅,冷青堂看到桌边副座上端坐了一名军官,三十来岁模样,生得满脸横肉,虎背熊腰,周身甲胄未卸。 此人正是江安的驻军首领,统军都尉刘彪。 微微斜眼瞅去,看到冷青堂在三大挡头的拥簇下阔步走进来,刘督尉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敷衍的向他一拱手,并未起身离座。 东厂提督官位二品,都尉一职不过正三品,刘彪如此怠慢确属无理了。 大挡头愤然闷哼一声,正待上前理论,看到督主默然投来个眼神,立马变得隐忍不发。 郭太守将冷青堂迎上主位,态度谄媚。 冷青堂向桌上横扫一眼,山珍海味,荤的素的摆了一桌,光羹汤的品种就有两类。 郭太守这时对空击掌,有一队舞姬彩衣招展的贯进来,跟随乐曲的节拍翩翩舞起来。 冷青堂强稳住心头之火,面无表情看向郭太守: “太守府素日都是这样吃饭的吗?” “额……”郭太守尬然,神色凝得难看。 “冷督主好歹是从宫里出来的,合该见过更大场面,只这点菜色和歌舞,又算得上什么呀!” 听出冷青堂言语不满,一旁的刘督五官动动,不羁道: “这些东西,横竖都是给人享用的,咱们吃就是赏了太守的脸!” 硬声说完,他拿起筷子直指对面跳得正欢的舞姬,笑容邪肆: “就像她们,拿身子伺候咱们,便是她们的福气!” 二挡头卢容坐在椅子上,面色早已不善,又听这都尉言语放浪不敬,偏偏督主面色无澜,无奈只得压了压怒火,一双筷子不停把碗里的白饭往嘴里猛扒。 城外难民遭受白灾困噩,饿得连粥也喝不上,这奉元郡的太守府里居然山珍海味、歌舞升平,东厂钦差到此都不知收敛吗?! 这便是大羿的地方官员,领着朝廷的俸禄,白灾当前不顾路上的冻骨,居然有脸有心情关起门来享受当前 东厂的人肚子里全都憋着一股子燥火,这顿晚宴如何用得下去? 郭太守如坐针毡,即便不抬头,都能感受到东厂的人那一双双怒火中烧的眼神。 数九寒天,冰天雪地的,郭太守却吓得通身的热汗,绿着脸频频擦拭额头。 刘督尉此刻倒是快活的很,自顾自斟着美酒,吃得满嘴流油,一双淫~邪的三角眼紧紧跟随那领舞的舞姬身行,前后左右的漂摆。 略用过晚膳,冷青堂起身出了膳厅,自始至终都没留下一句话,三个挡头也放了碗筷,紧随督主身后。 郭太守直挺挺坐在桌边,身形颤颤,心惊胆寒。 眼见东厂的人全部离开了,刘督尉更加放肆起来,直接冲出桌子拽过领舞的舞姬拥入自己怀里,神色得意的对旁边的郭太守道: “别理他!一个阉人,如何能享受此等艳福?” 说完,他向怀里的舞姬伸头,油乎乎的厚嘴唇直接亲到她的粉脸上。 第六十三章 怒杀督尉 回到督主屋中,二挡头卢容关上屋门就急不可待道: “督主,方才饭桌上那姓刘的太过张狂,您怎么不让我狠狠教训那莽夫一顿?!” 冷青堂微摇头,深沉道: “刘彪曾在神王麾下任参领,对付他并不急一时。艾青,你查到什么了?” 大挡头回答: “果然不出督主所料,太守府粮仓全在地下,十个有八个都是满的。城外灾民饿得扒雪,这狗官不但肯开仓放粮,居然还在自己府中逍遥作乐!” 冷青堂一记铁拳狠狠砸在桌子上,茶杯乱溅。 他气得语音颤抖,厉声吩咐: “把郭太守那狗官给本督带过来” 很快,三挡头赵无极把郭太守押来了。 两腿迈进门槛的刹那,郭太守就吓得身子如同软泥,曲膝在冷青堂眼前跪倒。 “督主饶命,冷督主饶命啊……” “你这狗官!城外灾民如蝗,每时都有冻死饿死的百姓,太守府里明明还有存粮,你非但不肯开仓,自己还有脸躲在官邸里花天酒地,你欲将本督置于何地?将皇恩置于何地” 冷青堂对郭太守一番训斥,眸光滚着沉沉怒意,声音狠厉威压。 他的身边,三个挡头挺身站立,双臂环抱冰冷冷的睨视郭太守,好像神庙里面怒目圆睁的护法,随时都会出手轧杀一切邪恶。 郭太守抖似筛糠,勉强撑着身子,对座上的冷青堂连连拱手: “督主息怒,容下官向督主通秉。当初下官联合奉元几位乡绅筹粮,开设粥棚舍粥。各郡灾民闻声而来,纷纷涌入奉元领粮,骚乱事件发生。 之后刘督尉带领驻军进入奉元平息了暴动,并下了军令关闭城门,不准外来灾民再进入城中。如今府内粮仓里的存粮,几乎都是刘督尉带来的赈灾粮。他不叫下官开仓,下官实在不敢违抗军令啊,还望督主饶下官之罪……” 郭太守话到这里,哽咽得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本督再问你,你府中舞姬成群,每时管乐丝竹,又是何意” 冷青堂狠声质问的同时,铁掌又落到桌案。 郭太守吓得身子缩成一团,不住扣头: “督主饶命!督主饶命啊!白灾作乱伊始下官连同家眷便日夜无眠,轮流在奉元各个街道舍粥安抚灾民,哪里还有心情享受。只是那刘督尉是个多事难缠的主儿,在下官的官邸驻扎,每顿务要有酒有肉,还要有歌舞助兴。 更是因他早年跟随神王南征北战立过功绩,每每以此炫耀。下官官职卑微,又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实实不敢得罪他啊!” “督主,太守此言不虚。” 大挡头艾青此时弯腰凑到冷青堂耳边,小声回道: “刚刚属下还听这府里的下人们议论,说那刘督尉是个酒色之徒。昨天看上了太尉府里十二岁小丫鬟,愣将她逼到柴房里强占了身子,府里上下对他都是敢怒不敢言。” 冷青堂听得胸膛浑闷,滚滚怒火就快喷烧出来。 许多年,他都不曾有过今天这般盛的火气,不觉将满口银牙狠狠咬住: “简直就是强盗土匪” 转眸再看地上匍匐不起的郭太守,冷青堂硬声斥责: “你身为一郡之长,是黎民的父母官,怎可这般懦弱?连府中下人都保护不了,如何保护满郡百姓?!” “督主饶命!饶命啊” 郭太守被他骂到抽泣 ,连连磕头不已。 这时,一名番卫疾步走进来,躬身下拜: “启禀督主,城外灾民聚集暴动,城门就快被他们攻破了。刘督尉命人在城墙上架起了弓箭,准备向城外灾民放箭!” “混账!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冷青堂神色暴怒,大喝一声,带领郭太守与东厂的人赶往出事地点。 只见奉元城门紧闭,门上钉着重重叠叠的厚木板。门的另一边,猛烈的撞击一遍接一遍。 隔着城墙,冷青堂就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叫喊,盛势不次于两军交战的修罗场。 城墙上面火光通明,弓箭手已撑满弓对准城墙下方,锐利的箭头被火光映衬得闪闪发亮。 那肥头大耳的刘督尉此时正向城下喊话: “无知蠢民,若再放肆,本军可要放箭了!” 城下掀起阵阵愤怒的浪潮,声势高涨,根本听不清灾民们骂的什么。 “放箭!” 刘督尉勃然大怒,命令一名弓箭手放箭。 “住手!”冷青堂及时赶到,断喝一声制止。 “刘督尉,你想干什么!” 见是东厂提督来到城上,刘督尉不屑的冷笑: “督主大人看不到吗?刁民暴动,不杀鸡儆猴,难平暴乱。” 冷青堂在城墙上往下看,底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汪洋咆哮怒吼,一个个面目狰狞着。 深冬凛寒季节里,城外却浊气铺天及地,随众人的咆哮扑面而来,令冷青堂一阵目眩,震惊而心痛。 “弓箭手退下,违令者斩!” 冷青堂朗声吩咐,果断之声飘荡在深冬的夜色里,更是冰寒得没有一丝温度。 弓箭手被钦差这副凛然决绝的气势镇住,纷纷收了弓箭。 可他们的督尉此刻也在城上,一时之间气氛尴尬,弓箭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不准撤!不准撤!” 刘督尉见状急红了眼,几步冲上来。三挡头赵无极恐他对督主不利,挺身挡住他,不准他再向督主靠近。 “刷啦啦” 东厂的番卫与官兵们个个手持兵器跃跃欲试,眼看城头上就要先乱起来。 郭太守拱起手,对冷青堂作揖后又对刘督尉作揖: “两位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刘督尉从一个弓箭手那里夺下弓箭,对准城下就是一下。 寒光裂空飞去,正中城下一人。场面一度寂静,接着爆发出比先前还要愤怒的呐喊。 刘督尉扔了弓箭,像是挑衅,对冷青堂放肆的笑了笑。 冷青堂眼睁睁看着那支利箭射出去却来不及阻止。 他也杀过人,剑下亡魂无数,却从没杀过一个百姓。 城下人们没有过错,只为填饱肚子、只为家人不再受冻,千万流离失所的陌生人聚集在此处团结一致,杀气腾腾的撞击坚厚的城门,完全不顾及后果。 铁拳重重砸向粗砾的墙面,任凭手上一片钝痛的煎熬。 冷青堂一向能够控制情绪,于官场上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他却再不想压制胸中翻滚的火气,手指城下对刘督尉破口骂道: “混账东西!城外都是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行为过激,不过为一席之所安身、为足可裹腹的米粮!郭太守,本督此刻命令你,打来城门,放灾民入城!” “不可” 刘督尉高抬一只手臂,示意反对。 被个太监当众辱骂,他内心不服。如今又听他发号施令打来城门,上前一步抻直脖子,不屑道: “冷督主,您在深宫里面养尊处优惯了,我们带队行军的与您统领锦衣卫的道理大有不同。 如今灾民暴动,对我们就像是战场上的敌寇。这帮刁民天生命贱不知死活,杀光他们,才省了许多粮食!” “哼,依本督看来,杀你刘督尉一个才最是省粮!把他拿下” 督主冷笑,一声令下,二挡头、三挡头齐上,不出三两下就将胖熊似的刘督尉负手擒于冷青堂脚下。 众目睽睽,刘督尉心中升起一丝畏惧,嘴上却不肯屈服,扬声嘶吼: “冷青堂,你个宫里的太监也敢对本军指手画脚!本军是神王的人,你敢对本军不敬,就是对神王、对万皇贵妃不敬” “督主请三思啊……” 郭太守凑过来,拱手为那军官求请。 这东厂督主在朝中权势再大也是个过路的钦差,赈灾任务一完还要返回京城,从此与他这奉元城再无往来。 而那刘督尉可是常驻江安的军官,权势官阶就算不及东厂提督,却也是地方官员不敢惹的人物。 他真要有三长两短,待东厂钦差离开奉元,所有的黑锅还不是要甩给他这奉元郡太守来背嘛! 郭太守刚刚向冷青堂求情就狠挨了一记耳光。 习武之人掌立浑厚,冷青堂只用了三分力道,却足以将那太守打翻在地滚了几滚。他踉跄着爬起来,鲜血染了满口,下巴险些脱臼。 冷青堂直指郭太守,骂声如雷: “你这懦弱无能之辈,为保全自己竟弃一方百姓生死于不顾,简直枉为朝廷命官” 许是被城上惊心动魄的一幕震撼到,城下突然鸦雀无声。 刘督尉被迫跪在地上,不断挣扎咆哮: “冷青堂,你这阉人敢拿我如何?!本军随神王行军南北,立下无数战功,就算大理寺也不敢拿爷爷如何!你东厂算什么东西,凭你一个宫里出来的奴才也敢治爷爷的罪,简直可笑,哈哈哈” 郭太守急忙阻拦,面有难色,连声道: “督主息怒!督主息怒!这事万万三思啊!督尉是军中正三品官员,如何处置确实该有兵部与大理寺定夺……” 其实谁心里都有细数,因刘督尉早年跟随“神王”万国丈麾下,兵部根本不能拿他如何,就算最后交给大理寺,那大理寺卿未必就敢按律定他的罪。 “哼!大理寺不敢管的事本督要管,大理寺不敢杀的人本督来杀!” 冷青堂斜睨郭太守,眯细的凤目浮起森森杀机。 郭太守被他凶光隐现的眼眸盯上,顿时感到舌头像是在口里打了结,再也吐不出一句话来。 大挡头艾青走近督主,手上托了他的佩剑。 冷青堂转身,表情淡淡的扫视负手被俘的刘督尉,举头悠声补充道: “你问我东厂算什么?听好了,别人不敢管你东厂管,别人不敢杀你东厂杀!皇权特许、先斩后奏,这便是东厂!够清楚了吗?” 话音刚落冷青堂已抽出一名士兵的腰刀,手臂骤扬。光寒掠过城墙,鲜血如注。 向地上滚落的人头望了一眼,冷青堂轻笑着扔了刀: “杀你,本督都嫌污了自己的宝剑!” 第六十四章 山中遇匪 奉元郡 城下,一片寂静。 城楼上,郭太守瘫软在地,盯着地上面目狰狞的人头,急喘几下两眼翻白,惊得背过气去。 驻军督尉被斩,弓箭手与官兵纷纷扔了兵器,单膝下跪,表示对东厂绝对的服从。 城下再次人声沸腾,喊声汹涌。这次,声音尤为激昂统一: “杀的好,杀的好!狗官早就该死” 冷青堂走到城墙边,举起手臂,示意城下安静,听他讲话。 灾民们方才清楚的看到,就是这一身湛青官服的人替他们杀了最可恨的军官。此时,又见他衣袂纷飞的站在城上,容貌俊美飘逸,身形挺拔仿若临凡救世的天神,给人以安全、可信的感觉,于是灾民们全部噤声。 城楼上的冷青堂负了双手,英姿勃发,气质威凛: “本督是东厂提督冷青堂,奉朝廷之命到此处巡视灾情,安抚民众。你们暴乱队伍中何人是首领,可与本督回话?” 话音落下不多时,一名身形高大的年轻人挤出人群,身边随着两名同样年轻的男子。 他抬起头,向城上高喊: “我就是这次暴动的首领,我叫魏五。这是我的两个兄弟,请问你有何话讲?” “守城督尉昏庸无道,方才已死在本督刀下,本督即刻命令太守大开城门,放你等入城。但城中存粮有限,灾民众多,朝廷的赈灾粮五天内方可运到。 你务必答应本督停止暴动,入城后,不得带人杀伤抢掠,众灾民务要遵照秩序领用救济口粮。如果不守规律,本督一样会派军队镇压尔等!” 冷青堂垂目扬声,态度决绝。 眼下大灾当前,为了生存,最懦弱的人也会轻易变为野兽,不事先谈好条件,绝不能贸然将这群穷凶极恶的外郡百姓放进来。一旦再有流血暴力事件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魏五倒有些江湖儿女的仗义劲头,叉腰点头,朗声答道: “好!既然老爷懂得体恤百姓疾苦,我等自然会遵守法纪。进入奉元,先让老少妇孺领粮,青壮再吃!” “来人,开城门” 冷青堂大臂一挥,下达了命令。 城门上,重重木板很快被拆了下来,大门向两旁打开。没有拥挤,没有混乱,城外的灾民们出奇的安静,自觉排了长长的两队,甚是有秩序的缓缓进入了奉元郡。 冷青堂立在城上,目不转睛的注视城下。他看到那个名叫“魏五”年轻人和他的兄弟们站在城门的把角。 与冷青堂目光相接的刹那,他们向城上的他拱手,姿态虔诚而感激。 …… 顾云汐的车队到达郦镇时雪刚好停了,遍地落白勾画出曲曲弯弯的羊肠小路。 这镇子不大,刚刚一场骤雪,如今路上空旷得不见半个人影。 萧小慎找到一处客栈。打点妥当,大家都早早的歇了。 他告诉顾云汐,刚刚接到雪鹰千里传书,说督主就在奉元,明日务必要加紧行程,太慢恐怕追不上朝廷的赈灾粮队,再等到了奉元,就怕督主已经离开了。 客栈里,顾云汐与晴儿住在一间客房里面,同睡一张床。 钻进被窝,晴儿还睡不着,问顾云汐: “姑娘,等见着督主,他若还生气,我们怎么办?” 顾云汐同样在考虑这个问题,被小丫鬟问得有些迷茫,张着两只亮晶晶的杏眼,直直盯向上方简陋的顶梁,想了想,道: “他还生气,最多不理我。我便一直跟着他,他走到哪儿,我就跟他到哪儿。” “其实爷哪里都好,对您也好……他要不是太监,就更好了……” 吞吞吐吐好一阵子,晴儿才把心里话完整讲出来。 她十分同情自家小姐,如花似玉的年纪,谁愿意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一个有缺陷的男子? 如果换作是她,她也会拒绝。 顾云汐动动身子,侧身与晴儿脸对着脸,释然的笑: “你也不想想,以督主现在的年纪,如果不是净了身,早已妻妾成群了。他又生得相貌堂堂,爱慕他的女子自然不在少数,又怎会正眼看我一下。” “姑娘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是好容貌,性情温婉,咱不比那些深闺大户中的小姐差!” 顾云汐却在枕上摇摇头,眉梢眼角黯出神伤: “我是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倘若不是督主,我也像那些白灾里的百姓一样,早就冻死、饿死在雪地里了。 我喜欢督主,就算没有这样的感情,我也会尽我今生最大的可能去报答他。他对我的好我都懂,我才不在乎他是谁,能不能给我夫妻情爱,我只想跟着他!” 晴儿撅嘴,不解的问: “那当初爷说要娶了您,您还拒绝他?” “那、那……谁他提的那么突然……” 顾云汐脸色微红,羞涩也尴尬: “我可不想贡院的那些姑娘误会,想我跟他是图他的金银财宝、荣华富贵,不过现在想想也无所谓。别人的想法和我根本没什么关系。自己的幸福,就该自己把握!是小慎哥提醒了我!” 见她忽又满脸的幸福,眼里俱是娇羞的轻辉,晴儿是时提醒道: “您可真是……旁人看在眼里,还以为您嫌弃他是太监。他们那些公公啊,就因为身体上那点伤,自尊心都很脆弱,脾气反复无常,像咱们爷这种性子温润的,可算是极少数了。” 顾云汐没再说话,眸中的光芒逐渐暗了下去。 她有感觉,这次自己伤督主伤得确实狠了些。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天色微亮时,东厂第十番队伍继续上路了。 四天行程,除了三个时辰打尖住店驿站换脚力,几乎马不停蹄在赶路。第五日,萧小慎他们终于追到了朝廷的救济粮车队,随即与之同行。 赈灾粮队的领队人是赵参领,与他聊过之后萧小慎他们才知道,前几日大雪连绵不断,道路积雪不畅,车马难行,粮队这才耽误了些脚程。 又行走了两日,人马浩浩荡荡的进入了千岐山。只要翻过这座山,就进入了江安省的领地奉元郡了。 顾云汐坐在车里,心事复杂。 晴儿见状坐在旁边劝慰: “放心吧姑娘,爷他最心疼您。见您冒风雪大老远的赶来找他,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您的这份赤诚暖化的。” 顾云汐神色勉强的对她报以一笑。 但愿事情如晴儿所言,会有所转机吧 暗自想着,突然一阵寒风掠进马车,吹来隐隐的哀嚎声。 接着赵参领一声高呼: “车队停下,有埋伏!” 嘹亮的喊杀声从四面八荒冲涌过来,壮观得仿佛是在涨潮。 “大胆!这是京城运往江安的赈灾物资,谁人敢劫” 赵参领声嘶力竭的喊叫刚刚落下,随即便是激烈的兵刃撞击声和人们的惊叫、哀嚎。 萧小慎一直守在顾云汐的马车前面,挺身抽出绣春刀,眸中冷厉的精光四射。 “有人劫粮!你们下车快跑,找地方躲起来!” 顾云汐大惊失色,掀开车帘向外面看。 不远处的马车已被一伙身着黑色紧身衣的蒙面人围住,官兵手持武器与他们陷入苦战。 这伙人数目众多,且是有备而来。他们早就在雪地里设了埋伏,挖了几个深坑,里面竖起竹刀。不知情的人一脚踏进雪里落入深坑,直接就被竹刀穿身而亡。不时有官兵落入陷阱,一个大坑旁倒着几辆马车,上面的米袋被械斗的不知兵刃所伤,纷纷被刺破,白花花的大米漏得满地皆是。 这时又有一队黑衣人从车队后面包抄过来,直奔东厂的队伍,两方当即动了手。 这队黑衣人的功夫明显比前面劫粮的先锋队高出几筹,下手凌厉、狠辣之势与煞气冲顶的东厂人马不相上下。一时间,萧小慎、袁浅他们与之打得难解难分。 晴儿虽会功夫却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当即握了手里的短剑,有些慌了手脚。 “晴儿,快下车!” 此时顾云汐沉稳,情知继续留在马车里并不安全,直接拉起晴儿想让她先下车。 一声惨叫之后,马车夫被杀,两条黑影一先一后蹿上马车。 晴儿大喊,拔剑与其中一个比划着,双双落下马车。 顾云汐暗道不妙,手扶防身短剑盯向马车上的蒙面人。 一刹那,顾云汐脑中生出奇特而熟悉的感觉。 这蒙面的黑衣人虽是看不清整体五官,但是那双暴露在黑布外面的眼睛却似是见过。 脚下剧烈颠簸起来,她的身子栽进了车舆里。黑衣人猛抖缰绳,驾驶着马车向树林深处狂奔而去。 “姑娘” 马车后面,晴儿嚷得嘶声裂肺。 眼看着自家小姐被人掳走,连人带马车一溜烟的朝树林深处疾奔。她在气急败坏下挥剑砍倒对手,接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追过去。 没跑多远,萧小慎骑马赶上来,一壁大吼,一壁下腰把晴儿捞到马背上,沿雪地上车轮的印记一路狂追。 车舆里面,顾云汐被颠簸的马车摔得东倒西歪。 不行,再继续跑下去,马儿难免受惊。车子一旦失控,在雪林里狂奔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看看两旁,车窗又太小不够她整个身子跳出去。 没办法了,打吧! 顾云汐咬牙亮剑挥向驾车的蒙面人,与他在车上搏斗。 蒙面人一面拢缰绳,一面赤手招架顾云汐的每式攻击。不出多久,他单掌成拳猛击顾云汐的手腕,将武器打落,又迅速化拳为掌横拍其小腹,将她再次推进车舆深处。 第六十五章 始作俑者 栽在车里,腹痛令顾云汐猛烈咳嗽几声,嗓眼冒出丁点腥咸。 冷眸一沉,她并不灰心,几下解开腰间的丝绦,再次朝对手扑了过去。 纠缠扭打间,顾云汐用丝绦死死勒住蒙面人的脖子。蒙面人闷哼一声,上半身激烈扭转挣扎起来。 马车不再受控,开始东摇西晃,多次差点撞到粗壮的树干。 顾云汐并不想死在这座荒山野岭,她要去江安,要去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督主! 想到冷青堂的那刻,想到他温软的微笑,顾云汐立刻充满了无限斗志。 她张嘴咬下去,两排银牙狠狠落在蒙面人的脖子上。 对方发出刺耳的惨叫,好似公鸡被人扼住了嗓子,声音尤为尖利。 这种声音 顾云汐愣神之际,身子又被一股凶猛的力量击中,瞬间摔下了马车。 所幸地上是厚厚的冰雪,人落到地上并不会受伤,只是就地滚了几滚。 前方一阵撞击裂的声响,顾云汐闻声抬头时,马车已经撞上一棵大树干,碎得四分五裂。 马车残骸的上方,茂密的树冠因剧烈的震动猛烈摇晃了几下,抖落下一树的白雪。 蒙面人在雪地里跌跌撞走了几步,见势不妙,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扬向天空,坠落时撕出一阵悠长清脆的哨鸣。 其他蒙面人听到指令,迅速止了打斗,纷纷向对手虚晃一招后身形扯远,继而隐入了林间。 另一拨黑衣人便是最早杀出劫粮的匪徒,已被东厂和赵参领的人马剿杀,伤亡惨重,数量远远不如来时多。见大势已去,能都逃走了。 赵参领没有下达追击的命令。赈灾粮炭和物资没有太大损失,当务之急是尽快休整后继续赶路。 正所谓:穷寇莫追! 更何况,他们对千岐山的地貌不太熟悉,最怕后面还有埋伏,因此继续追击敌人并不明智。 山林一处,萧小慎与晴儿总算找到顾云汐了。 “云汐,你没事吧?” “姑娘!” 萧小慎冲过来扶住她,目光仔细看遍她的周身。数九寒天里,他已吓得满头大汗。 萧小慎想想都有后怕,她真有个好歹,往后见到督主,他该如何向他交代? 顾云汐拍拍脑袋,又揉揉发木的颈子。被马车一阵狂颠后又栽在雪地里滚,眼下她站在雪地里只觉头昏眼花,身上说不清哪里酸疼,总之就是较劲的难受。 晴儿本来正在抹泪,见顾云汐如此,忙收了剑抬手来搀扶她。 眼望四野, 她发现一棵雪松下损毁严重的马车,脸色难过的念叨: “阿弥陀佛,这可怎么好?马车毁了,叫我们如何赶路呀……” 顾云汐垂目,还在回想方才与自己交手的蒙面人, “小慎哥,你不觉得后来包抄咱们东厂的那拨人有些奇怪吗?” “嗯!” 萧小慎与顾云汐对视,神色凝重的点头: “他们个个武功高强,绝不是一般走江湖的功夫!” “抢马车的人被我伤了,那叫声好奇特,好像是……宫里的太监!” 顾云汐拧眉,大胆说出内心的怀疑。 现在想想,马车上那蒙面人的举止确实反常,两相交手时并没下狠手伤她, 倒倒像是要掳劫她 ,就是这点,让她心底的疑云更重了几层。 萧小慎将绣春刀收进腰间的刀鞘,看了看顾云汐和晴儿道: “咱们务要尽快见到督主,把情况告诉他,假如刚才那伙神秘人真是宫里的内侍,那只能往那个人身上联想” 顾云汐会意,眯眸与萧小慎互有默契的对视,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奉元,太守府衙 冷青堂屋里,东厂二挡头卢容正在向督主汇报白灾新况: “据官兵的统计,眼下聚集在奉元城内的灾民已达三万,按现有屯粮数目计算,恐怕也只能够维持三天。” 冷青堂听后内心一提,踱步走到窗前,神色肃然。掀窗去看,外面又是雪花飘舞,一阵寒风刮进来,扑在他玉白的脸面上,刺痛的感觉好像刀剐。 朝廷的救济粮队就在路上。倘若大雪依旧,车马慢行,那么粮队抵达奉元的日子又要延后了。 “督主,其他五郡灾民还在不断进入奉元,这样下去恐怕……” 二挡头没在继续说完,神情颇为担忧。 一旦断粮,灾民们饿了肚子,难免误会东厂失信于民。万一再次闹起事来,规模肯定会是比几天前城门口的暴动更大。 “等。” 闭了窗,冷青堂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深沉的声音透着疲惫。 连日赶路,每天睡不够两个时辰。到了奉元不曾休息便要平息暴乱,连下来又是一夜接一夜无眠。纵然身子再强壮,也禁不起这般的劳顿。 大挡头艾青极有眼力,主动上面为督主按摩身上穴位,祝他舒缓神经,过会儿在他耳边轻声劝慰: “督主,天快亮了,您去睡一觉吧!有什么都等精神缓过来再说,总这样绷着,身子吃不消啊!” “也好。大家也各自回去歇吧。天亮以后,随我出府视察灾情。” “是!” …… 京城,西厂 暖阁里,明澜身着皎白洁净的飞鹤蟒袍,掌心里握着把瓜子,正站在鸟架旁逗他养的虎皮金刚鹦鹉。 这鸟原是万皇贵妃宫里的,后来她喜新厌旧改养了波斯猫,便将这虎皮鹦鹉赏了明澜玩。 这鸟儿外表有红绿相间的羽毛,色泽华丽,虽体型庞大却是极通人性,素日最喜欢吃瓜子和新鲜水果。 明澜捏起一粒瓜子喂给鹦鹉。鹦鹉吃了瓜子,翅膀扑打几下,在鸟架上抻直了脖子叫道: “督主万安、督主万安……” “小乖乖,还是你最懂事。” 明澜听了满意的笑,又捏了枚瓜子喂到它的钩子嘴里。 阳光下,他那双细腻柔白的掌手比透明如纸的羊脂玉还要晶莹剔透几分。 明澜对自己的双手倍是呵护。 没事他就学着皇贵妃的保养方儿,用掺了玫瑰花汁子和牛乳的井水泡手,之后再擦上雪花玉兰霜护着,指头上再蓄一点指甲,十指便显得纤长而细腻。 明澜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手,无比自恋的勾唇一笑。 一个小太监急步进入暖阁,躬身通报: “秉督主,安公公回来了。” “叫他进来!” 明澜的桃花眸里掠过一丝阴戾的光芒,将手上的瓜子扔到玉盘里,转身坐到高背椅上。 很快,两个小 太监架着安宏走近暖阁。 安宏显然负了伤,清俊的脸上还有大块淤青,一瘸一拐的走到明澜身前。 “属下参见督主……” “行了行了……” 明澜见了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心里就来气,更没耐心等他慢吞吞的下跪,烦躁的甩手道: “免礼吧,快告诉本督,事情办的如何了?!” “属下谢督主体恤……”安宏躬身,还要继续说却被明澜直接打断: “少废话,快说!” “属下已按照督主指示,顺利与千岐山的响马联手狙击了去江安的救济粮车队……” “嗯,很好,那你这满身的伤是除响马的时候弄上的?” 明澜慵懒的挑起眼皮向近侍看过去,对他青皮肿脸的外貌甚不满意。 下首的安宏面色艰难,青脸回答: “处理千岐山的响马倒不算难,只是劫粮时我们遇到东厂的番队,两相交了手……” “什么?东厂?” 大惊之时,明澜的双瞳骤然扩大。 早先听说后宫小主们的捐资车队已经启程,不想偏是在响马劫粮时也到千岐山了…… 愣了愣神后明澜欠身看向安宏,急急追问: “那他们,可有发现你们的身份?” “督主放心,我们行事小心,并未在东厂眼前露出马脚。眼下那赈灾粮队也有损失,势必需要休整两天才能继续赶路。” “好!”明澜阴阴一笑后解恨的击掌,得意道: “近日飞雪连天,车队已经在路上耽误了时日,这下又遇劫匪,奉元那头收不到粮,冷公公可要睡不上安稳觉了!” 说笑间明澜低眼,突然发现手上的指甲有处不妥,逐的不悦,目光犀利的扫向旁边的小公公。 对方收到督主的眼神,马上弯腰一路小跑着取来一枚指甲搓,交到明澜手中。 “督主,这次属下在千岐山还遇到一人……” 安宏这时谄谄向明澜凑近过去。 “谁啊?”明澜边搓指甲边漫不经心的问。 “云官儿。”安宏低声回答,表情神秘。 明澜骤的停了动作,举目看安宏,冷声问:“你没看错?!” 安宏笃定: “打过许多交道,属下如何会看错?属下原本把她扣在了马车里面,准备捉回来献您。谁想积雪山路陡滑,那小妞又鬼得很,与我打斗时马车撞在树上,给她跑了。我这一身的伤,就是那时候撞得!您看我的脖子,也是给她咬的!” 安宏歪起脖子,向督主显示腮帮子下方那处见血的牙印。 明澜定睛看了看,随即沉了脸,自言自语: “小丫头片子变得越发乖戾了,本事没学全倒先会张嘴咬人!冷公公出京才几天,她那里便耐不住寂寞追去了……” 一提云官儿,明澜再也坐不住了,随手扔了锉刀起身。 刚刚听到督主口中呢喃,安宏并不清楚他是在自语,还以为是在与自己对话,于是接过话岔: “是啊,她倒是对冷公公一往情深,半刻都不能见不到他……” 明澜当即心情大跌,极是不快的回首,厌戾的目光向安宏狠剐过去。安宏自讨没趣,紧缩着脖,再不敢胡乱说话了…… 第六十六章 元宵佳节(撒糖) 朝廷赈灾粮队进入奉元郡正值正月十五。 车队一进城,就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 众望所归,有粮了! 终于能吃到热乎乎的白馒头和粘稠的米粥了,有温暖的柴炭可取暖,有充足的木材可搭建帐篷、修理房屋。 百姓民心沸腾。他们纷纷围住车队,炯炯的目光无不充满激动与期盼辉晕。 郭太守亲自来迎。 卸车时,萧小慎把郭太守叫到旁边,向他指着不远处忙碌着的顾云汐,狐假虎威道: “看到她了吗?那可是我家督主夫人,此次专程护命妇捐资来江安探望灾民,你府上务要好生伺候着!” “她……?” 郭太守顺着萧小慎手指的方向看了许久,犹疑的再次揉眼睛仔细观望。 粮车旁站立的分明是个身形欣俊的年轻公子,看相貌不过才十五、六岁,还没有自己的闺女大。 “怎么?没见过出门在外,女扮男装的吗?” 萧小慎见这太守满脸疑惑,不觉把眉头深皱,甚是不悦。 “哦,下官失礼,下官失礼了。”郭太守急忙拱手: “下官马上为夫人准备住处。” 此时他心中疑惑: 以东厂提督的权势,就算是太监找个老婆充当花瓶并不算稀罕事。可方才所见的小女孩,其年龄与那东厂的冷督主相差得未免太过悬殊了吧! 冷督主看着朗俊华美的人物,怎么也该找个如花美眷做陪衬,何以看上个稚嫩青涩的小姑娘了? 萧小慎望望四周,没见到督主的身影,又问郭太守: “我家督主去哪儿了?” “冷督主一早就去西巷视察倒塌民房的修整。大人,眼下太守府衙住满了灾民,不如请夫人移步下官府上,由下官家眷照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晚间,下官自会护送督主到府上与夫人团聚。” 萧小慎想想可行,毕竟女眷还是要和女眷待在一起才方便些。 郭太守当即为顾云汐派了顶轿子,亲自送她至郭府。 萧小慎、十挡头和晴儿跟随回府。 另一方面,郭太守吩咐一名衙役迅速去西巷找冷青堂,告知他提督夫人已经抵达奉元,现在郭府休整。 在郭府,顾云汐见了郭太守的夫人郭殷氏及他们的一双儿女。 郭殷氏今年三十岁出头,穿了重紫色的对襟夹袄和月白绣竹节挑线裙子,头梳富贵牡丹发髻,青丝间是几样不算华丽的发饰。 整体装扮虽是质朴无华却不失端庄,加之她的容貌秀丽,并不失雍容优美的气质。 她的女儿翡衣未及二十,也是生得花容月貌,去年出嫁。这次是趁新春回娘家探望父母,谁成想竟遭遇了雪灾。 眼见父亲都在外奔波,为筹粮赈灾忙碌不歇,母亲带府里下人们熬制汤粥,她便守在娘家一直未回,帮着照应府里一干事务。 郭太守的独子十岁,生得白白胖胖,一看便是极受父母宠爱。 郭太守还有一老母,因年迈闭门不出,未曾与顾云汐见面。 郭殷氏待人热情,备了一顿午膳款待顾云汐众人。又见她和她的丫鬟风尘仆仆,便命人烧了热水供其沐浴,并找来自己女儿的半新衣服,让两个姑娘更衣。 洗澡后,顾云汐与晴儿换了女装。 这时顾云汐想到 今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如果不是白灾作怪,本该是闹元宵的日子。 找到郭殷氏的时候,她正齐结了府里所有下人们包制汤圆,等会儿拿到粥棚里下到杂粮粥中,分给灾民们,大家也算应景过个节。 顾云汐眼睛一亮,下厨做美食可是她的专长,于是她自告奋勇加入大家,动手帮厨。 郭府里备的汤圆馅料种类齐全,黑芝麻、山楂、砂糖栗蓉、牛乳花生、五仁。 粘软的江米面裹了甜香馅料,揉得滚圆精致,惹人喜爱。 郭殷氏分出府内家眷们的食份,其余按量分给灾民和府里下人们。 向灶台的大柴锅里加水,倒入泡了整宿已涨发糟软的红豆,大火煮开搅拌成沙,兑水投进汤圆煮熟,正月十五的传统美食出锅了! 天色将晚,冷青堂在郭太守的陪伴下,急匆匆赶至郭府,被太守引至北厢,还没进屋就听到从里面传出阵阵欢笑。 好熟悉的声音 这悦耳清甜的笑声使冷青堂心中骤然升温,脚下一顿。 这时郭太守走上台阶,在廊下挑了门帘,请督主进屋。 满屋都是甘香的味道,大大小小一堆人此刻正围着圆桌,手里端了甜白的瓷碗正吃得起劲。 郭殷氏最早与冷青堂在粥棚里见过面,如今看他进屋,忙与她的女儿起身,一同向他福身,恭敬道: “妾身与小女见过督主。” 一干人跟着起立施礼。尤其是萧小慎他们,多日没见冷青堂,口中亲切唤着“督主”的那刻,眼中光辉明灭不熄。 冷青堂含笑颌首,礼貌的与大伙一一对视回应,最后将目光全部投向了顾云汐。 只见她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桌前,头拢随云髻,鬓上插一枚别致的白玉莲花簪,上身是梅花镶绒鹅黄小袄,下束玫瑰色百褶裙。 衣衫的鲜艳色泽将她的小脸衬得粉莹莹,一双杏眸流光闪转,水色潋滟,只与督主的凤目对了一下,就慌忙的闪躲开来。 凤目一亮,他被眼前装扮清雅秀气的人物惊艳到了。分明只是几日之别,此刻倒叫他感觉许久光阴已过。 她瘦了许多,精神也欠饱满。 屋里瞬间安静,谁都不再说话,怔怔瞅着一站一立这对儿。 郭殷氏看看冷青堂与顾云汐,只道是二人分开了数日,内心互相惦念对方,眼下才算见了,一时间心情欣悦,当着众人抹不开面儿。 郭殷氏笑笑,对冷青堂招呼道: “督主快请坐,今日是元宵佳节,大伙正吃夫人亲手包的汤圆,味道真是香甜糯软,妾身这就给督主盛碗暖暖身子,团团圆圆过节。” 说话间端了干净的空碗去对面的小铜炉边,脸色突的一变。 锅里的红豆沙几乎见底了,根本盛不满半碗,汤圆也只有两个了。 见郭殷氏神色尴尬的杵着,冷青堂大度的微笑着: “郭夫人不必忙活,这碗就好。” 冷青堂伸手端起顾云汐手边的瓷碗,里面的豆沙还有很多,细腻如滑的表面浮着三个小巧玲珑的雪白汤圆,煞是勾人胃口。 他捏了小勺搅了一些豆沙,面不改色送入自己口中。 屋里更加寂静。 郭殷氏的女儿看得脸色微红,既羡慕又羞臊,用宽袖掩嘴不出声的笑。 众人面前督主 就如此,顾云汐顿时满面羞红,惊诧却又暗自窃喜。 无论两人之前发生过怎样的过节,督主心中还是有她,不然绝不会在人前不知避讳。 郭殷氏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急忙又道: “督主既然回来了,今晚就在府上住下吧,妾身这就命人去准备。” 话毕她对众人使眼色,示意大伙快快离开,把空间留给脉脉传情的两个人。 “督主,嘿嘿……” 萧小慎经过冷青堂身边时停了身,拍着后脑嬉笑道: “属下把云汐妹妹给您平安带来了。您出来许久,我们大伙可都想您呢!” 冷青堂沉声,没好气的白他一眼。 几天前,传信的雪鹰就为身在奉元的督主带来程万里传递的消息,让督主留意萧小慎与顾云汐是否随救济粮队到达奉元。 “你跑出来,你师父可知道?”冷青堂绷脸问道。 萧小慎不敢隐瞒,低头闷声回答: “启禀督主,属下这次出门……并未得到师父同意。” “亏你想得出来……去吧,好好歇着!”冷青堂倒没怪罪萧小慎。 回来的一路,他已从郭太守口中知道赈灾粮队在山里遇到了劫匪。能把云汐平安带到自己眼前,也算是萧小慎这小子立功了。 此时,屋里只剩冷青堂与顾云汐。 她一动不动坐着,袅娜端庄。他纹丝不动站着,英挺伟岸。 气氛依旧安寂,谁也不开口讲第一句话,似乎正对对方有所期待。 顾云汐心跳加速,“突突”的钝响在沉闷的空气中,仿佛可以被轻而易举捕捉到。 明明感觉到督主聚精会神的目光正向她笼罩过来,可他沉默不语的状态,让顾云汐心中骤然没了底。 静了一刻,她慌里慌张的起身,决定逃离。 冷青堂展臂去截,再狠狠的拽,便将她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 她撞到他的胸膛上,跌得红潮满面,想挣却不敢挣。 “督主……”她怯怯的唤他。 “天寒地冻的,跑来做什么?”询问声不带任何语气。 “我、我来看您,您不在府里,我的心、心里面空得慌……” 顾云汐低眸,音色娓娓的诉说。联想一路走来的惊心动魄,风餐露宿又遇山匪,不知不觉鼻头湿亮,眼里洇了红晕。 冷青堂握起她的手,垂目去看,才看到她两手上生出几处冻伤,肿大的关节红里透着紫。 剑眉微蹙,凤目中滚着难以名状的心疼。张口想说什么,却是如梗在喉。 两相放过 这四个字,每每想起,他的心房都会隐痛不已,寒到颤栗。 “现在见到,你不必为我担心了。积雪慢慢化开,明日一早我让小慎护你回京。”他轻声说,眼眉间是解不开的愁。 顾云汐一惊,逐的抬头,眼中堆积的泪水就被这个剧烈动作震出眼眶,在消瘦的腮边挂了两串,晶莹剔透,配着这清俏的小人儿,看得冷青堂内心猛然一抖。 偏偏在这时,她的情绪像是被掉落的泪花如数勾出,越发委屈,越发不能自已,竟在督主的眼前不争气的哭起来,抽抽搭搭的如同一个迷路多时的小孩,终于找到了久未谋面的亲人,将所有悲伤不满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第六十七章 督主,让我一辈子跟着您 “我、我就不走!千里迢迢赶过来,才见了您,怎么就赶我走了……除非您让我跟在您身边伺候,否则、否则我哪儿都不去!” 顾云汐决心已定,边抽泣边念叨,横竖不走,油盐不进。 冷青堂默然叹气,感觉好气又好笑。 这丫头不过十五岁大,将她和自己放一堆儿比,不就是个娇小柔软的小姑娘,需要被人暖在手心里疼着吗? 小姑娘,真是会气人,也会撩人。 瞬间,冷青堂的心冰雪消融,从前那些个气儿啊火儿的,好像重伤后在他伤痕遍布的心房外包裹的坚硬伤痂,如今都被她这股温热滢滢的眼泪浸泡得膨胀、松软开来,接着便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了。 猝的拥她入怀,他细细的哄: “好啦、好啦,不走就不走,不哭啦!” 久违的冷香气味,令人怀念的体温,所有熟悉的感觉如今重回身边,顾云汐再不能把控情绪,稀里哗啦比刚刚哭得更凶。 被陆浅歌挟持的惊吓,千岐山遭遇劫匪的后怕,所有困噩都在此刻漫上心头。眼前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她只想靠在他的胸前,向他真实表现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一次,只这一次! “您的心可真大,”顾云汐边哭边抱怨:“到江安六郡放粮赈灾,这么大的事……您说走就走,都不事先告诉我……” “哼!” 冷青堂拱起下唇,佯装不满:“是谁在贡院里说,要与我两相放过的?” 顾云汐张了张嘴唇,尴尬的离开督主的怀抱: “我、我那时又不是存心怄您……” 她涨红了脸,认真看着他娇声道: “督主,我不想让贡院那些人以为我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跟的您。您地位显赫,而我只是孤儿,没有好出身,督主……我、我配不起您!” 冷青堂诧然。 这想法便是当初她拒绝他想晋她作提督夫人的理由? 倘不是今天亲耳听到她说,他还真要一直误会下去,以为她在嫌弃他的“太监”身份,更不知这样深的误,究竟还要持续到何时…… 刹那,心头涌起无限的感动。他望定她欣然若笑,坚实的手臂环住她的细腰,疼爱的骂了声: “笨丫头!” 她也不再矜持,举起胳膊勾住他的颈子,温软的身子与他贴得更紧,酸声说: “督主,我不要做什么提督夫人,我也不求名分,我就是要跟您。督主,让我一辈子跟着您,好不好?!” “……” 冷青堂安静搂着顾云汐,一句话在喉间吞吐片刻,阖眼笃定的答: “丫头, 今生彼此……互不放过!” 两人就这样甜蜜蜜的拥紧对方,恨不得将彼此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外面突的有些吵,喋喋不休的传进屋里。 冷青堂与顾云汐携手,挑起门帘走到外面。 院中,晴儿在高悬的气死风灯下面正对郭府的一个丫鬟说着什么,神色焦急: “……我家督主爷既然回来了,怎么他的房间没做安排呢?” 丫鬟不解: “您家夫人先到的,房间不是早就安排好了?难道督主不与夫人 同住吗?” “哎呀,这……这如何使得……” 晴儿这才恍然大悟,气急败坏的狠狠跺脚,心里面骂:都怪该死的萧小慎,没事就会乱说话! 廊下,冷青堂将两个丫鬟的对话听得明白,云淡风轻的笑着: “晴儿,咱们这么多人来郭府中已是打扰,能将就就将就,不要太麻烦人家。 今晚本督随太守回府衙,你陪云汐睡在这屋里。” “……是。” 晴儿向顾云汐那边看了一眼,颔首低眉答应一声。 晚间,冷青堂在郭府里略用晚膳,就与郭太守赶回了太守府衙。 一路上,郭太守都对这位东厂提督钦佩不已。 这位来自京城的督主爷果然不负朝廷众望,全然把一颗心扑在了赈灾重任上。 提督夫人刚到奉元第一晚,他都不肯留下来陪陪人家,硬是要往灾民聚集的太守府衙里赶。 一夜大风,夹着铺天盖地的雪片弥天砸下来。呼啸的风声犹如鬼怪魍魉的嚎啕,扰得床上的顾云汐睡不安稳。 罗汉大床,她在里端,晴儿在外。她生怕不断翻身的动作惊扰到晴儿,干脆全身平躺着,张大的双眼在灰暗暗的夜色中晶莹闪亮。 “姑娘,您还没睡啊?” 晴儿的身子翻过半侧,替顾云汐检查被角四壁有没有盖紧。 “我下去给您倒杯水?” “不用,不渴。” 顾云汐漫不经心的答,接着问: “晴儿,你说咱们督主现在睡下没?” “应该睡了吧,都什么时辰了。” 晴儿犹豫一下,慢吞吞反问:“姑娘,如今您都想清楚了?” 顾云汐诧异:“你指什么?” “您和爷……爷现在是江安六郡赈灾的钦差,过两日还要往其他地方走。你随着他,早晚都要和他一屋里吃住。我是问,您可都想明白了,这辈子都会跟着他?” 顾云汐被问得脸色娇红,幸好身处黑暗的幔帐里,那种红色才不被人轻易看到。 清眸之中的琉璃光辉闪烁一刻,顾云汐娇嗔: “跟着他,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晴儿轻叹,音色好像正为某事遗憾: “好是好,可他……终究是个太监……姑娘,您还很年轻,岁数和比爷比,整整小他一轮。 有些事,他比您看得清,也看得远。这次咱们追来,我总感觉,今晚爷和郭太守回府衙,好像在刻意躲咱们。” 顾云汐听得心慌起来,侧身对准晴儿,急急追问: “那你的意思,督主还在误会我?他还在意贡院那事?” “我觉得多少有点……” 晴儿半张肉嘟嘟的圆脸被软枕压得扁扁,头用力点了两点。 “可我明明这次和他说清楚了,横竖这一辈子跟定了他,不会在乎其他。他对我好,我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太监,不在乎他能不能和我有一男半女,反正我要跟着他!” 顾云汐完全睡不着了,直直坐起身来。 晴儿跟着起来,用被子把顾云汐的身子紧紧裹住,自己也披了外衣。 两个姑娘就在缓缓淌动的夜色中背靠着背低声聊起来。 “姑娘,贡院那事已经出了,无论当时您心里想的什么,可当众下了爷的面儿,这事搁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坎,没那么快消。 眼下咱虽是追到江安,您突然转了性,一再和爷说愿意跟他,只会让他更加不知所措,甚至加深误会,觉得您是因为他身体上的那块伤才可怜他……” “那、那我还要怎么样?” 顾云汐一时之间没了注意,闷闷不乐。 晴儿宽慰她: “慢慢来吧!您现在并不用和他解释太多,就默默跟着他便好,让他自己体会您对他的真心。” “晴儿,真看不出来,你年纪小,遇到事倒有自己的见解,也有应对的主意。” 一番话下来,顾云汐不禁对自己的小丫鬟刮目相看。 晴儿在深沉夜色中漫无目的的抬头仰望,莞尔笑笑: “您是因为有人疼着、宠着,哪里像我?我从小就被家人卖掉,从来都是一个人,凡事啊自然是要自己想办法、拿主意啊。” “哪有!我没被督主带进东厂以前也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我真该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了他。 晴儿你放心,我今后不会再做傻事。我会珍惜督主对我的情意,绝不辜负他他。 我也视你为我的好姐妹,以后咱们三个永远在一起,互不分开!” 黑暗中,顾云汐的眼眸越发清亮,光辉闪动夺目,像是天上灿烂的繁星。 她侧头伸出一只手,用力握住晴儿的,决心拳拳。 “好,好!晴儿谢过姑娘。听话,咱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晴儿清楚,再聊下去她的小姐只会越说越激动。于是哄着顾云汐躺下去后,和她甜甜美美入睡了。 天亮时分大雪已停,又是遍天及地的落白,晃得人双眼刺痛。 一早萧小慎来,急匆匆对晴儿道: “收拾东西吧,督主吩咐我送你们回京呢!” 晴儿惊诧,没说话,转头看向顾云汐,等她定夺。 顾云汐紧抿了嘴唇深思一番,沉脸果断道: “要回你回,我们不回!晴儿,随我去街上粥棚。” 萧小慎好不委屈,见两个姑娘头也不回的撇了他扬长远去,在后边抻长了脖子扬声喊: “嘿!这怎么都冲我来了?我又没说非要走,是督主吩咐、督主吩咐” 顾云汐和晴儿拿上从京里带来的草药,又从郭府拉了三个小炉子、一些炭和三个瓦瓮,与晴儿套了辆马车。 萧小慎追上来问:“你们这是干嘛去?” 顾云汐说: “到离这里最近的粥棚,昨夜又是风又是雪,那些房屋还没修补妥当的灾民应该有不少受冻的。我们带了草药,去粥棚里熬好分给那些身子不适的人。 好不容易才赶来,横竖不能回去,咱们往后还要去其他五郡,如今也出些力,帮帮督主!” 萧小慎一手扣着下巴,左思右想: “也对,来都来了,咱们也为这里的百姓做些事。你们上去,我赶马车。” 萧小慎让顾云汐和晴儿上了车,跟着跳上车辕打马扬鞭。 第六十八章 救助病童 距离郭府最近的粥棚在奉元西街,由郭太守的女儿翡衣和两个小厮看守。 这个时辰,粥棚外面已经排起长队。一个小厮在柴锅前盛粥发给队首的灾民,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翡衣就在旁边一壁分发热气腾腾的白馒头,一壁说: “后边的别急,大家排队按秩序领,粥和馒头备得充足,人人有份。” 寒风凛冽,刮在人脸上好像刀片滑过般疼痛。翡衣的脸颊已被冷风掠得疝红,不时将脖子往滚狐毛的棉氅交领里面缩了又缩,在粥棚里不停跺脚,张口闭口间吐出一连串粗而长的白气。 看到顾云汐的马车来,她摆出意外的表情。 顾云汐刚跳下车,翡衣就从粥棚里面急急慌慌跑了出来,福身施礼: “小女见过夫人。” “哎,别这样!” 顾云汐扶起翡衣,脸上染了红: “姐姐这样,云汐实不敢当。大家都随意一点,云汐反觉自在得多。” “是,不知……” 翡衣话到半截却不知顾云汐如何称呼,神情好不尴尬。 “云汐,我叫云汐。” “哦,不知云汐来这里做什么?” “我出京时带了很多草药,过来熬点御寒汤分给身子不适的百姓,也让大伙身子舒爽些。” 边说边随晴儿他们卸了车,将熬药的材料都抬进了粥棚。 大伙生了火支起瓦瓮开始熬药,无非是些荆芥、防风、羌活、柴胡和甘草等治疗冬季风寒的中草药材。 顾云汐和晴儿坐在板凳上熬药的那会儿工夫,萧小慎就帮着翡衣他们分发米粥和白馒头。 待三瓮御寒汤熬好以后,顾云汐起身对粥棚外面的灾民们高呼: “乡亲们,有谁感觉身体不适、发热流涕的都过来领药了!喝上一碗躺到灾棚里发发汗,身子会舒服很多!汤药性温,有益无害” 话音刚落真有几个灾民犹犹豫豫的围了过来。 “别急,排好队!” 顾云汐盛了碗热气腾腾的黑药汤交给队首的人,细细嘱咐:“慢慢喝,留神烫!”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顾云汐来时带的草药并不多,但很抢手,很快三翁药汤就被灾民们一抢而空。 中午和翡衣一起回到郭府吃午饭,没见督主与郭太守回来。 顾云汐又帮着郭殷氏蒸了几屉麻酱花卷和白馒头。 郭殷氏很喜欢顾云汐,却又碍着她是提督夫人的身份,不敢和她聊太多。 看她在厨房里忙活得起劲,郭殷氏眉梢眼角透着无比喜爱的同时,心中总会漫出几分惋惜。 这姑娘还没自己女儿翡衣年岁大,怎么偏偏就被那个太监看中了? 见她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断是个单纯无心机的主儿,并没有完全开化。可叹,赶明要是懂得男女之间那点事了,这辈子怕是要悔死的! 下午,带着新出锅的花卷馒头,顾云汐随翡衣他们又去了粥棚。 与上午的分工相同,翡衣与郭府的下人分发粮食,顾云汐他们在边上熬药、分药。 一妇女急匆匆跑过来,怀里抱着个孩子。 “大人、夫人,请你们行行好。” 她直接冲到领取药汤的队伍最前面,一张冻得发紫的瘦脸上蒙着灰尘,蓬头篙面的模样看上去极是狼狈。 “拜托你们行行好,先给我盛碗药吧” 排队的人们纷纷抗议: “喂,大婶,去排队、去排队! 和领粮的规矩一样,总要先来后到吧!” 大伙都知道顾云汐带的药材有限,都怕排到自己时领不到药,所以没人肯让她领先。 妇女一听,抱着孩子跪倒在地,哭诉起来: “求求大伙,乡里乡亲的行行好吧!我这孩子前几天就不怎么吃东西。昨夜风大雪急,难民棚里冷得紧,孩子入夜便开始发烧,到现在已经昏迷不醒了!” “那你也要排队啊!” “我还有婆婆,婆婆就在后面排队,就先给我这孩子分碗药吧!” 顾云汐见她哭得实在可怜,于心不忍,逐安慰大伙: “乡亲们放心,药汤还有很多,不够我们还有草药可以再熬。这位大婶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我们先让她吧。大婶,您快进来,到棚子里来!” 对顾云汐的主张大伙倒没人反对。 当初,他们中的一些人亲眼目睹过东厂提督在奉元城楼上斩杀了狗官刘督尉,又下达命令放他们入城。 后来,顾云汐跟东厂的人随赈灾粮队进城,刚刚太守的女儿向她施礼,大伙这才知她正是东厂提督的夫人,不禁对她心生敬意,她说什么,他们都会言听计从。 顾云汐招呼那妇女抱着孩子进了粥棚,挨近炉子坐下来,随后让萧小慎将她婆婆也搀了进来。 低头看向那妇女怀里的孩子。 是个四、五岁大的男孩,生得枯黄瘦弱。此刻他羸羸尖瘦的小脸好像烧红的烙铁,眉头紧锁、双目禁闭,呼吸闷重而急促。 明显他就是受了很严重的风寒,病入脾肺才会高烧不退啊 吃了多年的中药,如今的顾云汐也成半个大夫了! 晴儿盛了碗药,用勺子舀了半勺小心翼翼喂给孩子。汤汁子灌进嘴,却被狠咬的牙关挡在外面,还没入口腔就顺着嘴角流落下去。 “我来!” 顾云汐自告奋勇。 试着用筷子去撬孩子的牙,不成功。孩子确实昏迷太沉,牙咬得紧,筷子头根本下不进口里。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灾民围住粥棚看热闹,不停的议论: “唉,药都灌不进了,人怕是不行了吧……” “真可怜啊,孩子看着不大。” 大家七嘴八舌的谈论传入那妇女耳朵里,她顿时慌了神。 “乐儿?乐儿!” 轻轻摇晃怀里的孩子,见他毫无反应,那妇女瞬间呜咽起来,跟着加重力道,直到变得疯狂。 “乐儿、我的乐儿!你不要丢下娘亲和太太。你爹爹随军驻守边防,你要是有三长两短,爹爹回来见不到你,让娘亲如何与他交代!乐儿” 妇女嚎啕起来,抱起孩子的头,将他烧得滚烫的脸贴到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情绪激亢到了极限。 凄厉的喊叫令闻者无不动容。她的身边,苍老的婆婆陪她掉泪,粥棚外面,一些灾民纷纷用衣袖擦眼睛。 奉元灾情最重,眼下几个大夫都不出诊,唯一颇有有名望的那个还在北镇,就算病患驾车过去也要半天路程。要是过去请大夫,这一去一来,一天工夫就没了。 顾云汐怔怔在旁边看着,目睹那妇女和她婆婆顿足捶胸的悲恸,突而神色一敛,决绝的攥紧了拳头。 “大嫂,您别急,我自有办法把药给乐儿灌下去。只要喝了药,病情便能控制住,过会儿我再派人驾车,将您和孩子送到北镇的大夫那里!” 妇女骤的止住哭泣,泪眼将信将疑的凝向顾云汐。灾民们也安静下来, 一对对目光如数投在顾云汐身上。 他们都觉稀奇,想看看这岁数不大的太监老婆究竟有什么法子,能给个不省人事的幼~童灌下药去。 晴儿放心不下,凑过来拉住顾云汐,忧心的问: “姑娘,您要干嘛啊?” 她了解自家小姐, 她热心、善良,这叫晴儿此时暗暗生出一丝忧虑,感觉她很可能会为助别人去做伤害自己的事。 顾云汐只对晴儿笑着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叫她从炉上的瓮里再次盛了碗药。 顾云汐让妇女抱好乐儿,接着端碗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药。 晴儿目不转睛看着,猛然意识到她要干什么,慌忙大喊: “姑娘……” 话音还未全落下,顾云汐已经低头和乐儿嘴贴嘴,将自己含的药汤度入孩子口中。 灾民~阵阵惊嘘。 一身官袍的冷青堂带了几名番卫分开人群,悄声走进来。 翡衣与晴儿见了他,愕然躬身正待行礼,却见他将食指竖立贴到唇前,示意她们噤声。 今日一早他出了太守府衙,到街上视察民房修补和赈灾物资的发放情况。路过这里,他发现许多人围在粥棚前面议论纷纷,似乎里面正发生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好奇走进去看,他居然看到他的丫头在嘴对嘴往个孩子口中送什么。 这招……不是从前为诓她喝下木瓜牛乳羹,他用过的吗? “使不得……这使不得啊!” 妇女已经感动到痛哭流涕,不停的说: “小姐,这孩子生了病,怕是会把病气过给您。您身子金贵,不该为我们如此。您、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晴儿凑到督主身边,踮起脚尖趴在他耳边小声讲诉了事件经过。冷青堂表情释然,边听边轻笑着点头。 这时,顾云汐用同样的招数将整碗药灌进乐儿肚里,神色终于轻松开来。抬头对那妇女笑笑,她声音轻盈的道: “这没什么,孩子的命最重要。这下好了,药喝完了,他身上的病情应该能够控制得住。” 背后,冷青堂有所感染,不禁凤目大开,幽深的两眸里光辉璀璨。 顾云汐正专注的看着乐儿,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子后方戛然的寂静,更没察觉那妇女眼神中深深的暗示。 玉手探入衣襟,顾云汐取出篦子为乐儿梳顺一头蓬乱的头发,又从身边的水桶里浸湿了手帕,为孩子擦去脸上的灰尘。 冷青堂不做声的凝睇视野前方纤纤娇小的身影,这刻,他真正感受到在她柔弱外表下的那颗心,正在日渐的成长中,变得愈加强大起来了! 寒风呼啸,诺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置身的这寸空间里温暖无度。 饮药后过了一刻,乐儿的呼吸明显不再急促,睫毛颤动两下,他在昏睡的状态里含糊吐了一两句呓语。 “乐儿……他有知觉啦!” 妇女兴奋不已,抱着孩子再次向顾云汐哭喊: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谢谢您的再生之恩了!” 围观的灾民不断爆发出欢呼声。 妇女把孩子交给旁边的老婆婆,自己“扑通”跪在顾云汐眼前。 “大姐,不可如此!” 顾云汐惊慌失措,伸手去扶,倏的发现自己手臂旁边又多了另一条欣长的臂膀。 第六十九章 粥棚倒塌 顾云汐下意识扭头,向那手臂的主人看去。 督主! 身边,蟒袍加身的冷青堂扶起跪地的妇女,转头吩咐随行一名番卫: “你可认得去北镇时大夫医馆的路吗?现在就驾车把母子两个送去,让大夫为患儿好好医治。” 翡衣一旁道: “督主,小女可安排这位大姐的婆婆到太尉府衙休息。待等乐儿母子看病回来,再到太尉府与婆婆汇合便是。” 冷青堂满意的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一切妥当,围聚在粥棚外面的灾民逐渐散开了。 时辰已近傍晚,赈灾粮食发放完毕,翡衣与晴儿灭去火炉,倒掉烧尽的煤炭渣子,把煮粥熬药的器具一件件往棚外的马车上搬。 萧小慎搀扶乐儿的太太走出粥棚,朝马车那里走。 督主和顾云汐在一块儿,多少让旁人不好留在现场,生怕打扰这两人。 察觉到大伙有意避远开来,冷青堂微微一笑向顾云汐凑近过去,伸手替她顺了顺鬓角的乱发,眼神专注的看着她,轻声问: “折腾了一天,身上累不累?不是说了吗,让小慎带你与晴儿先回京中等我。” 顾云汐眨眨闪亮的水眸,目光与督主对了一下就含羞闪到旁处,声音娇柔的回: “我也说了,这次您走到哪,我便跟您到哪,再不把您给弄丢了!” 知她撒娇,冷青堂笑意更浓,用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宠溺道: “行,天晚了,咱们回吧。” “回哪?”她突的看向他,笑盈盈的追问,表情好不调皮。 “你想让我回哪儿,嗯?” 冷青堂笑弯了两眼,声音低沉而暧昧的反问。低头那时,鼻尖轻轻蹭触着顾云汐的额头。 她顿时身形一颤,脸颊兀然滚烫起来,热度经久不退,欢喜却也羞涩的情感在胸膛里鼓作了一团。 “督主,这里还有许多人呢!” 顾云汐飞快的闪身,从冷青堂两臂环抱间脱身,对他笑道: “我刚刚看护病人,身上有病气,您可别挨我太近!”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冷青堂说笑着又向她挨近。 督主,腻歪起来你侬我侬,也是极为难缠! “哎呀” 顾云汐举了两手推开他,表情腼赧道: “您等会儿,容我把瓮里的药渣子倒掉,咱们再一起走。” “那我先出去帮帮他们。” 冷青堂先一步迈出粥棚,阔步向马车那边走。刚行没几步,他就听到一两声很不寻常的动静,尤似绳索断裂的声响。 冷青堂骤的止步,忽然间脸色大变,未及转身,背后突传起剧烈坍塌的震动。 连天积雪使得草毡与木梁搭建的粥棚不堪重负,在烈烈寒风的撕扯中“轰隆隆”一声,彻底土崩瓦解了。 雪沫四溅,被狂风席卷着朝冷青堂扑面而至。 眼前遍地狼藉,独不见顾云汐的纤然身影。 坍塌过后,四野寂静无声。人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变得震惊无状,一时间恍若被咒语定身般的,俱没有一个回过神来。 冷青堂站在离事故现场最近的地方,此时的他 堪堪瞪大了惊恐的两眼,脑中出现一刻的恍惚。 “丫头……云汐” 忽然他大喊起来,撩袍向那遍地的残垣里面冲去。 其他人反应过来,表情惊惶的跑来帮忙。 “快来人啊,提督夫人被埋在棚里面了!” “咱们赶快去帮忙!” 许多灾民从四面八方涌到出事地点。大家一齐动手,搬开一根根木梁,扒开一块块砖瓦,努力寻找被压在棚下的顾云汐。 云汐……云汐!” 冷青堂在残破的废墟中不顾一切的翻,一遍一遍的叫。数九寒天时节,他的全身,从上到下,由里及外的竟是热汗横流。 迅速卸下御寒的大氅,他继续疯狂的找,即使素白的双手被木梁的细刺扎伤、被瓦砾的碎片磨破都无法让他停止。 一股无以名状的痛楚正在折磨着他,锥心刺骨的疼。就在那道清丽身影消失时,他只觉自己的世界也随之崩塌下去了! 窒息!那种贯穿五脏六腑的疼痛,令他几近窒息 “督主……” 细弱的呼唤让冷青堂视线一转,终于看到左侧草毡下面挤出一只小手来。 骤然间,心情如释重负,随即变得欣喜若狂! “丫头,我看到你了” 冷青堂大喝着奔过去扒开几块砖瓦,揭开草毡后,果然一眼就看到半掩在毡子下面她的小脸,此刻正被尘土和积雪覆盖着,灰的、白的混在一块儿,活像只被遗弃在废墟里的小花猫。 “找到了!人找到了!” “找到就好啊!” 人群相互转告,全都松了口气。 人们动手帮忙。晴儿一壁配合大伙抬起根根木梁,一人接一人的传递出去,一壁抽泣着问向毡子下面的顾云汐: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 “行了!你快搬吧,就知道哭鼻子!” 萧小慎埋头对她抱怨一句,手里压根就没闲着。 碍事的木梁、石瓦都被清开了,大伙把草毡子揭开,露出顾云汐的整个身子。 她躺在地上,身前是块倾斜的木板。方才多亏它撑起一块狭窄的空间,才使身形娇小的她有了躲藏的空间,避免被砖瓦和厚毡子砸伤。 “大家放心,我没事。嘿嘿……就是脚崴了一下……” 顾云汐躺着,神色倒是相当轻松,非但没有半丝惊恐,还对人们嘻笑。 众人紧张的表情逐的释然。 “好人有好报!” “是啊,做了善事,险境中老天也会帮她!” 顾云汐环视四下,清浅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督主的脸上。 见他面色蜡黄,额头鬓角集结的都是些豆大的汗珠,她舒展了五官,水波粼粼的眸子笑成一对眯眯的月牙。 “督主,我没事,刚好有块板子挡住我,让我躲身呢!”她起身,声音恬恬的劝慰他。 “你在做什么?不会干活就让别人做!你刚才差点没命了” 这场虚惊着实吓坏了督主,一向处事沉稳冷静如他他,此时此地竟然对她咆哮如雷。 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气。 顾云汐身子剧烈一震,笑容自她邋遢的小脸上一点点凝住,表 情干巴巴的望着他,她的如水目光盛满令人心动的讨好: “大伙都忙着……再说谁来做,不是都要被埋到下面吗……我现在好好的,也没受伤,下次……” “还有下次” 冷青堂狠狠的怒斥,“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凤目圆睁,内里光芒遁盛,好像愤愤烧灼的火焰。 顾云汐暗自委屈,眼睫颤动几下,眼眶殷上一圈红。 “我错了,我就该手脚麻利些,早一步离开棚子就不会惹这样的事。您、您别再生气了……” 四目相对,冷青堂逐渐冷静下来。 这变故确实来得突然,她是受害者,是自己太过激动,才会反过来凶她…… 倏的,他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在众人眼前。 督主的双臂很有力量,狠狠环住顾云汐,似乎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真是把我吓坏了,你这磨人的小东西” 冷青堂毫不避讳众人在场,只管对她诉说自己的恐惧与彷徨,随后用力阖了两眼,细细品味着一件珍宝失而复得后的欣喜与后怕,恍而心惊,恍而失落,总之五味翻滚,难以形容的复杂。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投在这对紧紧相依的男女身上的目光,尽是说不尽的讶然与惊艳。 晴儿与萧小慎对过眼神,欣慰的笑。 翡衣与几个女子看得脸红,窃笑间对大伙招手示意。人群迅速散开了,把**空间留给他们。 顾云汐多少感觉到唐突,小手贴在督主坚实的脊背上,柔声道: “督主,咱们把大伙吓跑了……” “没关系,反正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夫人!” 说话之间横抱起她,带她远离废墟。 顾云汐的马车去送乐儿母子,眼下只剩了翡衣的马车,里面坐着乐儿年迈的太太。 她见督主抱了顾云汐来,急忙挪动身子,准备下马车。 “老人家不必劳烦,我抱她与大伙一路走回去。” “……”一旁的翡衣神色惊愕,却没再说话。 顾云汐忙说: “督主,抱着我很重的。雪天路滑,您还是放下我吧,我走两步就会没事了。” 冷青堂不依,执意抱她前行,丝毫不顾道路两边一双双诧异或是羡慕的眼光,每一步走得平稳而缓慢。 灾民目送他们徐徐前行,窃窃的议论。 原来,传说中杀伐果决的东厂督主有位夫人, 原来,传说中杀伐果决的东厂督主极宠夫人…… 晴儿、萧小慎与翡衣等人跟在督主身后悄然行进,与前面如胶似漆的一对儿始终保持固定的距离。 顾云汐甜甜偎在督主的胸怀间,展臂勾住他的脖子,抬头去看。 雪花莹莹,落在督主清朗的剑眉与浓密的睫毛上。他的眉梢眼角漾起了温软旖旎的柔情,薄唇轻微上扬,深邃的黑眸中光彩绽放。 这样的俊脸,这样的笑容,让顾云汐感觉正被满满的幸福包围,忽而想到书里的一句话: 见君倾城,其世无双! 的确,那便是督主,终是那样的耀眼、好看 第七十章 同榻而眠(甜) 在雪中行走一段路后,冷青堂直视前方,突然问: “丫头,你很喜欢小孩,是不是?” “!” 督主的提问太过唐突,顾云汐不敢贸然回答。 明显的,他是太监,今后两人就算一块儿堆过,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有小孩。 眼下他偏要问这种问题,她自然而然的认为他是自卑,所以故意试探她。 “督主,您干嘛这么问?” “刚刚见你不顾自身,为救哮症幼儿嘴对嘴灌他喝药,总感觉你该是喜欢小孩的。” 他昂头阔步继续走,俊美的凤目微眯,优雅的笑容透出一丝狡黠坏坏的劲头。 “我、我才不喜欢小孩呢!” 顾云汐微微低头,斩钉截铁答: “督主,您不知道那些小孩子有多烦人!我自己都是孩子,要督主抱着走路,怎么可能让其他小孩与我来分您的宠爱呢?!” 呵呵,小丫头越发乖觉了,小嘴儿比蜜糖都甜 冷青堂垂目,正对上顾云汐仰慕讨巧的小眼神。 明知她没说实话,他并无责怪。反复品味她的话,他的心已被无边的温情踞满。 邪魅扬起唇角,俊白的脸庞浮起一丝浅笑,督主声音旖旎道: “那好,以后……白天我便把你当女儿宠着……” 白、白天? 顾云汐似懂非懂,总感觉督主这句话并未讲全。可等了一刻,却听不到他再继续说半个字。 诧异抬头,只见督主神情舒展,目视前方,脚下每一步走得十分带劲。此刻,他的内心感慨万千: 云汐,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身份。那时,我便以天下为聘,风光娶你,绝不委屈你 顾云汐突觉额头微痒,是督主正用一侧脸颊轻蹭她的发帘,表情宠溺。 相视间,脉脉柔情在两人心头浅浅的荡漾,一波一澜,弥弥散开。 顾云汐微赧,躲闪的眸光不经意瞥向后方。不远处,那一行人或是偷笑,或是窃窃私语,一时半刻叫顾云汐越发羞涩,将头深深埋进督主暖热泛香的胸膛里。 郭府 郭夫人早就施完粥回来了,此刻正焦急等待着顾云汐他们。看到督主亲自抱回灰头土面的顾云汐,身后打狼般的跟了一大群人来,惊异不已。 “这是怎么了?”郭殷氏问。 女儿翡衣答: “粥棚被积雪压塌了,险些伤到提督夫人。女儿这就吩咐下人准备热水,让夫人沐浴更衣。” 郭殷氏大惊失色,急忙命下人来回一阵忙碌,又是烧水又是准备新衣,随后还张罗着去哪里请个按摩大夫来,给顾云汐看看脚伤。 冷青堂的表现倒没有郭氏母女那般紧张,微笑着对她二人道: “不必麻烦,本督亲自照料她便是。” 一盏茶的工夫,浴房里面备好了热水。 顾云汐刚站起来,督主的长臂已向她递来了。 要不要这么紧张 顾云汐借力,在督主的搀扶下试着走了两步。除了脚腕有些酸软以外倒没感觉其他毛病,她便欢天喜地随翡衣去沐浴。 郭府不比冷青堂的提督府,这里没有火墙,每间屋子都靠烧炉子取暖,只在浴房备有地暖。 一进来,顾云汐就感觉整个空间暖烘烘的,面前的大浴盆里不断冒出白烟,在 她身体周围氤氲飘浮,热水上漂浮着许多干花瓣。 翡衣还怕顾云汐感觉冷,又多挪来两个炭盆。 安排好一切,翡衣退了出去,留晴儿伺候顾云汐。泡过澡,顾云汐换了崭新的衣裙,晴儿为她裹紧御寒的大氅,护送她一路回到屋子里休息。 晚饭是郭殷氏亲自带人到顾云汐屋里的,她还告诉两个姑娘,太守回府了,此时正在饭厅陪冷督主用晚膳。 离开时,郭殷氏留给晴儿一包东西,里面是按照民间秘方配的草药,专治筋骨挫伤。她说,只需用热水浸泡草药一刻给顾云汐泡脚,就可缓解筋骨不适。 待她和下人们出去后晴儿才打开包裹查看,无非是些红花、姜黄、田基黄和鬼甘等草药。于是烧了热水,把草药放在脚盆里泡了会儿,端着盆来到床前。 屋门“吱呀”响过,冷青堂进来了。他刚沐浴过,进屋时身上裹着一股子潮湿的淡淡香气。 晴儿正蹲在床边,准备为顾云汐脱下鞋袜,伺候她泡脚。听见动静回身看到督主,自是一愣。 “爷……”她顾不得起身,急忙颔首恭拜。 “晴儿,你累了几天,去厢房好好歇着吧。今晚,我来照看你家小姐。” 冷青堂神色随意的说完,侧身从桌上取过茶杯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起来。显然,那挺身站立的姿态就是在等晴儿给他腾地方。 晴儿马上会意,起身道:“我、我给您换套新被褥。” 与顾云汐对视时,两个姑娘的脸色都显紧张而局促。 天啊!今晚……爷他,这是要和小姐同房了? 晴儿暗想间,从床头的雕石榴花枣木箱子里取出崭新的被褥,动作麻利的替换,又把旧的叠整齐,码在箱笼上。 顾云汐干干坐在床边,默默看着晴儿忙碌,独不敢轻易去和督主对视。 当然,自打他进屋说出那样一番话后,她已经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督主今晚要睡在这间屋里,而罗汉床,只有一架 晴儿做完了事,转身时又向顾云汐脸上看了看,一刹那的眼神交流,仿佛在对她说: 姑娘,您自求多福吧…… 经过督主身边,晴儿闷声对他再次福身,随后低头走出去。 屋里只剩下顾云汐和督主,两人的面部表情反差极大。一个不知所措,一个轻松自如。 “坐好,把鞋袜脱了,趁水热泡泡脚吧……” 他看着她笑,边说边卸了蟒袍,摘了头上的玄帽。 顾云汐倒是听话,慢悠悠脱了鞋袜,露出一双脂白可爱的脚丫。 晚饭前才洗过澡,眼下这两只玉足细腻柔滑,被一层湿润的气息包裹得严实,样子格外的可爱、诱人。 她乖乖把它们泡进姜黄的药汤里面。那些被热水浇得发软的药渣子硌着她的脚底板,让她感觉双脚异常舒爽。 冷青堂已经撸高中衣袖子,搬着矮凳坐到她的正前方,把一双素白的大手直接插进药汤。 “督主!” 顾云汐看到自己的小脚丫被他两只大手捉个正着,逐的轻叫一声,羞臊到耳根发热。 冷青堂察觉到她的抵触,抿唇微笑: “既然肯跟我,是我的人,你还羞什么?趁这药汤子热,药效尚在,我给你揉揉脚,总归事半功倍,脚伤会好得快一些。” 顾云汐闻言不再乱动。 也对!既然决定一辈子跟他,作 他的人,就要学会适应,适应与他肌肤相触的感觉,适应同处一室的生活。 再怎么说,由他亲手施针为自己治疗痼症时,身上被他看到的地方,哪样不比自己这双脚更为隐秘? 见顾云汐终于肯听话坐好,冷青堂便抓了她那只崴到的脚,将它从药汤里提了出来。 顾云汐的脚生得很漂亮,小巧洁白,如温玉般没有半粒痣或者其他瑕疵。这个优点,有次在东厂里为她掖被角时,他就已经见识过了。 十指在那只纤白的脚上细致的轻揉、按压,加之他通晓穴位,指法力道施展得恰到好处。 反复捏一阵,顾云汐便觉得脚腕处没有方才那么酸胀沉重了。 嫩滑的皮肤一经生有薄茧的手指触碰,那持续微痒奇妙的感觉使顾云汐难为情的怔了怔。 寂静中,顾云汐偷瞄督主。他的动作明显越来越缓慢,一对牢牢聚于大腿上雪白脚丫的沉默目光,似乎正变得迷离。 “督主,水凉了……” 又过一刻,见他动作完全停下,凝住的眼神却没有移开的意思,顾云汐小声提示。 “哦……”督主回神,不好意思的对她轻笑。 用帕子抹干双脚的水渍,督主横抱起她,放到了床上。 许是太过羞怯,许是按摩足部穴位确实有效,此时顾云汐全身发热,渗出一层薄薄的香汗。 过后,不光是脚,连带她的整个身体也跟着轻盈许多,精神抖擞。 “老实等我,乖一点。” 放下意味深长的话,冷青堂把脚盆推到床下,转身走到面盆架子那边净面净手之后回到床前。 顾云汐坐在床上,双腿躲进暖和柔软的撒花孔雀蓝锦被里面。抬眼看时,正看到身形高大的督主穿了锻子白的寝衣,直直立在她的眼前。 一颗心像是突然失重,变得莫名忐忑,毫无节奏的乱跳。 “愣着干嘛?往里面挪挪,给我留出睡觉的地方啊!” 冷青堂早已截获到顾云汐翦水双眸之中滑过的惊惶与不安,他的笑容柔和自若。 “哦……” 含含糊糊应了声,顾云汐两个脸颊浮出嫣然好看的红色。迅速低下头,她把身子向墙头那边靠了靠。 冷青堂脱靴上床,撩开锦被,一双修长的腿伸了进去。 寂静,异常寂静 顾云汐紧张无度,干张两眼直挺挺坐在床上,一双小手放在被子上用力捏住锦缎的被面。 阵阵熟悉的冷香气息,随着身侧之人一寸寸的靠近,向她鼻腔里越灌越浓。 “被子是郭家的,就快被你扯坏了。” 冷青堂轻声说了句,手臂落在她的肩上,将她圈入自己怀中。 身子紧挨着身子,中间只隔两件纤薄的睡衣。彼此都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度。 无论之前如何亲近,眼下却是真正与他同睡一榻,彼此没有饮酒,神志清晰。 顾云汐身躯一震,感觉措手不及,两眼不受控的低垂下去,始终不敢去迎督主的目光。 “怕我?” 冷青堂在她耳边轻问一声。 似是彼此挨得太近,此刻她那频率失常的心跳声已经被他尽数纳入耳中。 第七十一章 不安分的小手(高甜) 靠在督主胸前,顾云汐面色潮红,极力保持着呼吸的平稳,轻声提醒: “督主,您、您忘记熄灯了……” “不忙,我还想好好看看你……丫头,分开好些日子,想不想我?” 冷青堂温柔问完,大手托起顾云汐的小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距离太近,督主华美的五官占据了顾云汐整个视野。 “究竟想不想我?” 听不到回答,他重复问,语气加重几分,像是迫切得到她的肯定。 两对眼神互视之间,如火花电闪,彼此眸中俱都涌动着无以言说的情绪,正在无声的澎湃。 有感督主话语中荡漾不宁的柔情蜜意,顾云汐双颊红透,神色羞羞的将目光扭到别处支吾起来: “想、自然是想。不想,我还来江安……” 猝然嘴唇被堵,视野中男人的俊脸已然放大到极限。 本想只轻轻亲一下,可吻一旦印上去,就再也舍不得放开她的唇瓣,这时冷青堂脑中某个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那就再亲一下好了…… 他无声的吻她,借势和她一同倾倒。 顾云汐仰面躺在床上,唇瓣因为督主细腻的吻变得水润红肿,脸颊酡色加重,微急的吐纳使她上身的玲珑的线条接连起伏。 冷青堂将身子凑上去,一手撑床,一手将她满头青丝在软枕上拢好,免得自己一不留心压到,害她吃痛。 手上动作一滞,冷青堂看到了什么,神色惊疑: “丫头,你的头发怎么了?” “……好好的啊……” 顾云汐不明所以,诧异的答。 “这里……” 纤长食指挑起她的一缕头发,他问: “被你剪断的?” 顾云汐惶然,这才想到当初给陆浅歌治伤时,曾在他的威逼下自行剪去一撮头发。此刻,那短掉的部分居然被心细的督主发现了 “哦……那个……是我在提督府用炭盆子烤头发时不小心燎焦了,所以剪了……” 顾云汐内心恐慌,无奈之下只好对督主撒谎。 冷青堂深深凝望她,只觉她那惊惶拘谨、大气都不敢深喘的神态简直可爱。 心底那重渴望被眼前人的涩然之美唤起,他越发想要将这么个纤柔的小人儿放到身下,好好宠溺欺负一番。 真是女大十八变!眼中的小丫头确实长大了许多,模样标志不说,眉眼五官竟带了几分清艳的神韵。 冷青堂看得不可自拔,一股无法自控的意乱情迷席卷上来,抓起顾云汐的一只小手,再次低头吻下去。 这刻的顾云汐正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狠狠折磨,使她承受着督主给予的温存同时,内心也为欺骗他而感觉愧疚。 该不该告诉督主实话?自己曾经做过多么荒唐的事!竟与劫持自己的歹人同屋度过数日。 不行,不能说……更不能在这种时候对他说…… 脑中激烈斗争过后,顾云汐用力闭紧两眼下定决心: 那种事,打死都不能说 五指舒展反扣住督主的大手,她用两片唇瓣浅浅回应他的缠吻攻势,动作青涩而笨拙。 她突然想到以此来弥补对他的歉意。 冷青堂感觉好意外,抬起头对她愉悦的笑笑,接着与她十指相缠,另一手托起她的后脑,加深了他的吻。 快要窒息时,两具身躯才算分开。顾云汐缓缓睁眸,正迎上督主璀璨的目光。恍是对抵死的缠绵意犹未尽,丝丝温柔在他眸底尽放光采,炽热而专注。 红晕从脸颊径直渲染到了耳根,顾云汐直视眼前英挺伟岸的美男子,目光变得痴迷起来,又是辗转几度,最后落到督主的衣襟上。 一番纠缠下来,他的寝衣带子完全松懈,倾身姿态使衣襟微敞,坦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和半个白皙的胸膛。 督主 的肌肤保养得非常好,比寻常女子的还要细腻、光滑,可他胸膛上棱角见方的肌肉看起来结实宽阔,处处又显示出男子特有的豪放与张扬。 督主,不是个太监吗? 顾云汐目光直直看了一刻,倏的小脸一热,有种抑制不住的好奇,极想要触摸一下他那光洁素白的皮肤。 于是伸手过去,到半空时又是犹犹豫豫的不敢向那里落去。 冷青堂不觉翘唇笑起来,抓住她的小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胸膛,眸光楚楚的望定她。 哇!督主的皮肤,确实紧实而温暖。 顾云汐瞬时屏住呼吸,紧张的眨眨眼睛。 明明还想继续摩挲,可她实在羞怯得要命。小手从他胸膛上飞快的逃离,藏进被子里再不敢露出来。 “睡吧,我去熄灯。” 冷青堂索性不再继续,下床吹灭蜡烛,返到床上。 长臂钻过顾云汐脑后,让她头枕他的手臂。 黑夜沉寂,一望无边。 顾云汐完全没有睡意,正张着两只亮晶晶的眸子盯着督主看。 这不是两人头次同床,这次,她没醉酒,脑子清楚得很。 督主玉白的俊脸淌在浓重的夜色里,此时五官虽是看不太清晰,眉眼鼻梁的线条却显得细腻,使他整个脸部轮廓格外深邃有型。 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冷青堂感觉顾云汐的两眼尤像夜空中的星子,越发鎏光溢彩,水波莹莹的诱人。 向督主靠近,顾云汐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却不忍阖眼。 小姑娘柔软的发丝摩擦裸露肌肤的异痒感,令冷青堂终于按耐不住,翻身覆上去,细细碎碎的吻遍撒她的眉心、鼻尖,沿着脸颊一路向下蔓延。 周遭冷香四溢,气息相融,幔帐里暧昧而温暖的氛围使锦被中两具交缠不休的身躯慢慢融化、变软。 寂静中顾云汐合了两眼,尽情感受督主传达的炽烈,感受他的大手在她绵绵身躯上战栗的游走。 婀娜之躯有了反应,周身遍布的神经被如数唤醒,一种奇异的感觉侵上她的身心,若虫蚁攀爬般的似痒似痛,亢奋而空虚,几分羞耻却又欲罢不能。 顾云汐吁吁作喘,浅吟不止,半开半合的双眸之中光芒婆娑,情不自禁抬起两臂,像一对细嫩柔软的柳枝缠住身体上方的坚实脊背。 忽然,她感觉不太对劲。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正杵在大腿上,让她极不舒服。 顾云汐双目大开,蹙起眉头。 “督主……” “乖,没事……” 娇软的呼唤使冷青堂索求的**更盛,喘气回应一句,已然将那重“身份”完全抛到九霄云外。 “督主,你腰里别了什么,硌得我难受……” 顾云汐声音微颤着问。 猝然不及的询问好像一盆冷水猛泼到冷青堂身上,他身子怔了怔,倏然清醒,随之向旁边退了几退,表情抵触的沉默不语。 该死!今晚太过忘乎所以,竟然就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变化! 看着顾云汐疑惑不解的表情,冷青堂沉脸不知该说什么,一道冷汗缓缓滑下额头。 “督主……” 顾云汐察觉到气氛彻底冷却了,逐意识到又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向他挨近。 “督主……” 她在被窝里扯住他的胳膊,甜软的讨好。 督主似乎正为了什么事莫名的惊慌起来,每寸肌肉都处于僵硬紧绷的状态。 “丫头,太晚了,咱睡吧。” 为避尴尬,冷青堂转个身,脸向外背对顾云汐阖了两眼。 “督主,您腰里到底掖了什么宝贝?” 顾云汐睡不着,在他身后不时追问,满心好奇。 宝贝?哈!确实,那还真是个宝贝 冷青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忽然, 他感觉腰上游来一只小手,温软柔滑,仿若一条无骨的小鱼,正向他那隐秘的地方摸过去。 “丫头” 一记沉吼的同时,冷青堂已经抓牢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 顾云汐被突如其来的惊呼彻底震住,神色为之一凝。 督主手握的力气太大,被他抓牢的纤细手腕有些痛。 督主翻身坐在暗夜中,眸光锁住她幽怨的小脸,模糊的五官紧紧皱在一处,似乎正氲着一腔怒气,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与无奈。 “我、我只是,怕您身子不舒服,才……” 顾云汐神情紧张又无辜,慢慢起身,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 “您、您要是真不舒服……别忍着……我、我愿意……只要您能舒服……想怎么……我都愿意!” 她并非一点情事不谙,此刻心里面还在猜忌,督主反常的举动是不是只为身上那道伤,所以情到浓时才有发泄不出的痛苦。 局促不安的表情在静默中逐渐缓和。 确实怨不得她,她又不知道他那太监身份是假的,更不知道他身体上的秘密。 一双大手慢慢拢到一起,握住她那颤抖冰冷的小手。 “丫头放心,我、我并非身子不适。只是经历的事多,心思总是敏感些,即便就寝,我都习惯将匕首别在腰里以防不测……” “哦,没事就好,我、我担心您而已……” 顾云汐对督主的解释深信不疑,于是放下心来重新躺到床上,清甜微笑道: “督主身子无恙,云汐便可安心了。咱们睡吧!” “好,睡觉!” 冷青堂干涩的笑笑,暗自松了口气。给她盖了盖被子,两人安静入睡了。 厢房里,晴儿在床上正替自家姑娘担忧。 脑中的画面全是晚间顾云汐泡在热水里沐浴的一幕幕画面。 那时候的她,如瀑的青丝沾了水,贴在她雪白的颈子和暴露在水面上的肩膀处,随意交缠着扑撒向下,在温水里蔓延、飘摆。 晴儿就站在顾云汐的身后,一壁为她搓背,一壁通过水面的倒影细细打量她的娇好容貌。 顾云汐在那时已经洗净了整张瓜子脸,玉样的晶莹肤色蒙着昭昭的雾气,白里透粉、粉中带润,一双明眸里荡漾了滟滟水波,饱含着春光温柔的灿烂。 一想到顾云汐的种种青涩美,晴儿不由在静夜里阵阵感叹。 这位小姐不过只比自己大了两岁,倘若不是孤女,也该同郭府的千金那样,是个大户出身的姑娘吧?断不会因为生相娇俏被个太监看上,还是少女的年纪便跟了他 虽说自己是被督主买进府里来的,可同为女子,晴儿的心自然会往顾云汐那边偏移。 晴儿还没伺候过督主以外的其他主子,不晓得宫里其他公公们品行如何。 但她偶尔会听提督府里碎嘴的下人们在背地里议论,说什么宫里的太监因为缺少了那个物件,性情都会变得自卑、喜怒无常。 因为身体残缺,很多找了对食的公公都会变着法儿折磨自己的对食,以此取乐,满足自己变态的内心。 因为不堪忍受非人的虐待,有很多太监的老婆或者逃、或者死,很少有过太监与对食和离的事情。 想来小姐单纯淳善,自家爷又是温润如玉,如今两个人已经同房,就不知那素日里对小姐宠爱内敛的督主一旦到了床上,会不会也和那些个公公一样,专会变着方儿的折腾人? 果是如此,那么个稚嫩柔弱的女孩,如何经受得住? 晴儿被自己的联想吓出一身冷汗,逐的躺在床上不住祈祷: 阿弥陀佛,希望老天爷保佑我们小姐多福多寿,保佑我们爷真心疼惜小姐,保佑他们两人两相恩爱…… 第七十二章 神王回朝 江安,奉元郡 今日东厂将离开奉元到下一郡视察,早起,冷青堂让顾云汐收拾行囊。 院里遇到小丫鬟晴儿,她立马把顾云汐拉到角落,目光前后上下的一劲儿打量她。 “晴儿,你干嘛啊?”顾云汐嫌弃的问她。 “姑娘……”晴儿神秘兮兮,欲言又止。 顾云汐没耐烦的摇头,甩了晴儿的手:“没事我可收拾去了,咱们下午还要去樊阳呢。” “哎!”晴儿再次扯住顾云汐一只胳膊,壮胆问:“就是想问您……爷他他昨晚……欺负您没有……” “嘶……”顾云汐难为情的咂舌,慌忙堵了晴儿的嘴,没好气的怨她: “你这小丫头真是没大没小,脑瓜净想什么呢!看我回了督主早些打发你出府,给你寻个男人嫁了算了……” 晴儿拨开盖在嘴上的小手,见顾云汐羞得满脸通红,强忍着笑意: “瞧您,还没被爷娶进门话里话外倒先向着他,我还不是关心您,怕您吃亏嘛!” “去!”顾云汐白了晴儿一眼:“督主才不会欺负我。” 说话之间人已跑远。 晴儿在背后长舒口气: 太好了,看那副幸福烂漫的背影,小姐还是从前的小姐…… 大羿,京城 严冬清晨,阳光和着薄雾,射到地上并不显十分温暖。 雪停,文武百官衣着整齐,在皇宫的广场上列队迎接神王父子搬师凯旋。 北疆边界大战,神乐侯万礼旗开得胜。不仅斩杀敌军主帅,大退番军,更搅获宝马二十匹,粮草、美酒等战利品无数。 大战告捷,消息传至京城,孝皇帝大喜过望,下旨召神王父子回朝,当面行赏。 东宫钱皇后以身体抱恙为由,未曾出席接风仪式。 一大早,通向皇宫的主街道打扫一净,御銮军持长矛把守,将围观的百姓们驱赶到两边的便道上。 时近正午,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百名步兵走在前端,以后就是当今皇贵妃的亲弟弟、神乐侯万礼。 此人年纪二十三、四,生得五官周正、仪表堂堂,身形修长而非粗犷。他一袭紫衣紫裤,外披银丝软甲,头上银盔闪闪发亮,正中五色雉尾“突突”摇摆,威风八面。 骑在彪悍俊马上,万礼似笑非笑的东瞅西看,居高临下的目光冷鸷而高傲。 他身后的轿子里坐着神王万宗,是位红面长髯、气宇轩昂的中年武官,也是 皇贵妃与神乐侯的生身父亲。 勤明殿前,万氏父子参拜圣上,孝皇帝大喜。 皇贵妃万玉瑶陪王伴驾,身着华丽的大红蓉花宫装,满头金钗珠翠烁烁其华,伴随她花枝乱颤的笑容,在乌鬓间婆娑闪亮。与亲父和弟弟相见,又是豪华诺大的排场,万玉瑶内心自然欢喜,可碍着皇室礼仪,于百官面前又要端着皇贵妃的架子,只好将无限的欣悦暂压于心底。 君臣见过,孝皇帝赏万礼黄金戟一支,黄金甲胄一件,以及京城以南一块府地,又在宫内设午宴,为万氏父子接风洗尘。 孝皇帝长期沉迷酒色与道术,刚进不惑之年身子就已虚空,饮宴不多时便靠在龙椅上昏昏睡去。 万玉瑶急忙吩咐几个小太监送皇上回栖龙殿休息去了。 酒宴散去,万玉瑶将万氏父子召进永宁宫。 一家三人落座,宫娥端上茶点,全部退到殿外守候。 “父亲这次回京,务要在神王府住些时日,多陪陪母亲才是。” 和家人团聚,万玉瑶说话时,妖娆的远山黛眉和桃花眼俱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 万宗手捋须髯微微笑道: “娘娘安心。这次 回来,老臣自会在府中多留些日子。想来常年镇守边防,王府上下都是你母亲操劳打点,也是辛劳了。” “待宫中闲暇时,女儿也会召母亲进宫来,多陪她说说话。” “哎……”万宗摆手:“不可。如今娘娘贵为中宫,凡事要率先垂范,侍奉圣上便是娘娘的职责。” 万玉瑶闻言神色见愁,撇嘴不满道: “皇上哪还需要女儿侍奉?如今他整日都扎在道庐里面,与那国师玉玄机待在一处,早就把女儿抛在脑后了!” 万礼原本正立在西面紫檀百宝格上旁,摆弄一方口衔夜明珠的翡翠貔貅,听到父女二人的对话,转头插言: “那玉玄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居然被封为国师?头三年我在京城里时怎么没听说过他?” 万玉瑶无奈的摆摆头,挑眉垂眸,幽怨道: “那人两年前才从蓬仙观修满得道就被皇上看中了。说来也奇, 每次皇上身子不适,只是吃玉璇玑炼制的丹药,一两天内便会大安。” 万宗听了面有怀疑,皱眉问万玉瑶: “可曾派人暗自查过那道士的底子?” “查过。”万玉瑶笃定: “东厂曾经查过,确实是打小在蓬仙观里出家。说来蓬仙观也属皇家道观,用人方面自会仔细!” “哼!”万礼听后愤然冷哼: “东厂?长姐你怎么还肯信东厂?” “万礼!”万宗听儿子居然以辈分直呼万玉瑶,气得长髯吹起老高,厚掌一拍桌子,断喝:“没规矩!” 万玉瑶的身份是皇贵妃,与皇后只差一级,就算家人相见,也只能称她是“娘娘”,不能造次。 “父亲何必如此,”万玉瑶却不当真,笑意莹莹的劝解: “弟弟能与我如此,可见与我最亲,您何必发火。” 万礼也不在意,将翡翠貔貅放回百宝格子内,寒笑森森道: “那东厂的督主目无尊卑,不懂规矩,居然在奉元城斩杀了督尉刘彪,简直不把我们万家放在眼里。” 那日奉元,刘督尉一死,就有手下军卫飞鸽传书,将其死讯报予了万氏父子。 神王万宗也将双眼瞪圆,狠声道: “当初平苏烨之乱时,那刘彪曾在乱军之中救过老臣一命,眼下竟死在一个无根的宦官手中,想来叫人气愤!” “竟有此事?”万玉瑶表情惊愕,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看老父与亲弟。 冷青堂素日里做事沉稳,更不会不清楚刘督尉的背景。万玉瑶深信,能让冷青堂不顾裙带关系质疑将其斩杀,必然是有他该杀的理由!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通传,西厂提督明澜已到永宁宫外,等待觐见。 万玉瑶命人传他进来。 很快,明澜颔首低眉一路快步走进正殿,在主位前停下,躬身施礼: “微臣明澜拜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随后,他又向测座扭身拱手,恭声道: “微臣参见神王爷、小侯爷。” “免礼,今儿来得挺早啊!” 一见到明澜那涂香粉点朱寇的妖冶五官,万玉瑶抿唇媚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明澜笑魇如花,行神五体恭顺,开口就说: “今日西厂无要紧之事,接风喜宴一结束臣就赶了来,怕是娘娘宫里有什么吩咐,臣自当为娘娘效劳。” “嗯,到底是本宫宫里出去的人,对本宫的事最是上心!” 万玉瑶勾唇满意的笑。 神王万宗斜睨明澜一眼,冷冷的垂目,默然品着茶杯里的香茗。 万宗武官出身,个性桀傲,打心眼里看不上宫里这些奴颜婢膝的太监。 他真不清楚自己的宝贝女儿究 竟是什么审人眼光,莫不是魔怔了?偏就看上明澜这粘腻如脂的宦官,还将西厂如此重要的皇廷稽查机构的指挥大权交到他手中。 以万宗多年识人的经验判断,论心机才能,这明澜遥遥不及东厂的提督冷青堂。 小侯爷万礼精滑的目光将明澜打量一番,讥诮的笑道: “明公公,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了!这等做工的蟒袍穿在身上,手里没了拂尘,当真不像个奴才,对贵妃、对咱们,也自称起‘微臣’了。” “哎呦,小侯爷您这是打趣奴才了……” 明澜抬起右手,勾一勾兰花指放到点朱的唇边,谄媚笑道: “臣是仰仗了皇贵妃才有的今日,再怎么,微臣都是皇贵妃与万家人的奴才呢!” 一看他搔首弄姿如妇人般万礼就觉膈应,不禁紧紧绷起嘴角的肌肉,将就快喷出来的狂笑强行压了下去。 日头渐西,天光大沉,时候不早。 万玉瑶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神王万宗: “父亲难得来永宁宫一趟,本宫就传晚膳,今晚您与万礼在永宁宫进晚膳可好?” 万宗闻言,肃然的红脸蓄起平淡笑意,捋了捋花白长须,拱手道: “老臣谢过娘娘。” 明澜见状向万玉瑶深施一礼: “娘娘一家团聚,微臣不便打扰,就此先行告退。” “好,你去吧。” 万玉瑶笑眯眯的看向他柔声说一句,眼神暧昧。 今日与娘家人相见,父亲身体矍铄,弟弟英朗稳成,万玉瑶内心大喜。 她在宫里权位坐得稳,神王父子在朝中才能立威。而孝皇帝仰仗万氏,她万玉瑶在后宫才会更得圣宠。与母家相生相依的关系,她一早就清楚。 明澜刚刚走出永宁宫,神乐侯万礼便追了出来,在他背后扬声道: “明澜,你等等!” 明澜止步回首,见到万礼,涂脂抹粉的锥子脸即刻绽出卑微谄媚的笑颜,声音阴柔的问: “呦,小侯爷有什么差遣,尽管叫下人传话吩咐奴才便是,怎好亲自跑出来?” “呵呵,你行啊!” 万礼两手倒叉在腰间,举止极是随意,锐利的目光在明澜周身上下辗转一刻,嗤笑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您二品官服加身,本侯也该尊称您一声‘明督主’啦!” 说话间万礼向明澜拱手。 明澜脸色大变,白脸上神色甚是慌张: “哎呦我的小侯爷,您就放过奴才一回,别再拿奴才逗乐儿了。刚才奴才在娘娘宫中不是还说,奴才是前生修来的福气,今生得遇娘娘,受她提携才有今天。奴才啊,这辈子都要感念娘娘的大恩……” “行啦、行啦!” 可能是明澜说话语气太过阴媚酸腐,把万礼呕得直翻白眼,就差张嘴吐出来。他不耐烦的挥挥手,打断了明澜的信誓旦旦。 “我问你,既然对我长姐忠心,如何还让别人得了势去?” “这……” 明澜五官一怔,进而露出几分惊惑。眼眸转转,他将春笋的两手叠在一处抱拳躬身: “奴才愚钝,还请侯爷明示。” “既然你受长姐提拔才有今天,为何不能全心维护长姐的利益?江安六郡赈灾放粮,傻子都知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时机,你身为西厂提督如何不知争取,反叫那东厂的冷青堂抢占了风头,刚到奉元郡便斩了我父亲的爱将刘彪?!” 这事明澜倒是有所耳闻。督尉一职属于军机要员,冷青堂将其斩杀之后,早已飞书上报朝廷。 第七十三章 像是胡茬 永宁宫外,面对气势咄咄的万礼,明澜惶然摆手,神色委屈道: “侯爷真是冤枉奴才了,奴才跟随皇贵妃多年,凡事如何不知替娘娘思虑周全?江安放粮一事奴才本已在皇上跟前争取过,本来事成,怎知被东宫的钱皇后横出一辙,又推举了东厂提督冷青堂任钦差。奴才也无能为力啊……” 万礼听后皱眉,如炬目光从明澜苍白的面容处移开,兀的放远,咂舌自顾自的嘀咕起来: “钱皇后……不是称病许久了吗?何时又蹦出来了?抬举东厂,难不成,想与冷青堂联手……?” 明澜守在万礼身边,将他的沉思自语听得清楚,借机向他凑近一分,低声道: “侯爷说的不无道理。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东厂冷青堂倚仗在宫里伺候多年,又是司礼监的掌印,为人专横跋扈,连咱们皇贵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竟有这等事?” 万礼顿时怒火中烧,狠厉吼了一嗓子,狭长的两眸瞪圆。 一招离间,万礼果然上道。明澜心中窃喜,逐执手挥向一旁,示意万礼随他移步。 避开一众宫人,明澜将两手缩入蟒袖当中,颔首垂目,压低嗓音道: “侯爷离京许久,对宫里之事有所不知。前阵子,储秀宫里的许妃不是又怀上了……?” “什么?又有了!”万礼愕然,无意间扯高嗓门惊叫,吓得明澜一个劲的摆手。 万礼定了定神,脑袋低向明澜,声音沉闷的问: “那贱人……果真又有了?” 明澜头一甩,无奈的挤眉弄眼,口中“啧啧”两声道: “我的亲爷爷,谁拿这事当玩笑说啊!” “那我长姐的日子,不是又要难过了?” 万礼光洁的额头刹那转淡,似有一层黑云笼罩上面。他将目光移到旁处,眉头紧拧,印堂处即显一道深深的褶皱。 明澜摆出忧心忡忡的表情,幽怨的撇嘴:是呀,谁说不是那!” 说起这位万氏小侯爷,与那储秀宫的许元娇颇有一段渊源。 早几年,神王万宗有意拉拢兵部的许尚书,曾向其提议两家联姻,表明愿下重聘求娶许尚书独女元娇为儿媳。 然,许朗轩有些文人的傲骨,对神王联姻的动机心知肚明,并不愿与这政坛的枭雄为伍。 而许元娇身在闺阁之中,也对神王的独子人品有所耳闻。仗着长姐万玉瑶在皇宫受宠,这万礼在京城更是肆意横行,是个不折不扣的轻狂不羁之徒。因此,父女两个断然拒绝了神王府的美意。 如今,许元娇作了孝皇帝的妃嫔,可万礼心胸狭窄,时隔几年仍对那桩往事怀恨在心。 每回提及许氏一族,万礼都会忤逆犯上,称许妃为“贱人”。 明澜在永宁宫伺候过,岂能不知这其中的事? 眼见万礼此刻又是义愤填膺之状,明澜蓦地心生一计,于是继续煽风道: “唉,要说上天惯会弄人。咱们娘娘身居皇贵妃之位,一向雍肃持身,性秉温庄。 钱皇后不理后宫事务多年,这宫里里外外,哪样不是依靠皇贵妃亲力亲为,才将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眼下可好,那许氏倚仗有孕,轻易便夺了皇贵妃的风采,独占了皇上的宠爱。 偏偏东宫又是个和事佬、顺风倒。奴才就想,东宫既推举东厂提督走访江安,明摆着就有拉拢冷青堂之意。倘是今后许氏真得了龙子,三者若是同气连枝的话,这后宫还有咱们娘娘的安身之地吗?” 明澜慢悠悠的说着,弯细的两眸紧紧盯住万礼,细细观察他的每分表情变化。 在明澜一系列阴阳怪气的陈述中,万礼脸色瞬息万变,从讶然到惊愕,再到狰狞咬牙。 最后,他恶狠狠眯细眼眸,戾声质问: “你守在我长姐身 边干什么吃的?主子没吩咐,你就不懂自己动动脑,动动手吗?那事,之前你又不是没做过” “哎呦,我的好侯爷!这次不比上回,咱们仁爱的娘娘太过相信东厂,早就将那事托付给冷公公去办。可成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冷公公揣着旁的心思,迟迟不肯动手。拖到许妃大起来,直接被钱皇后接入坤宁宫里,再说下手已经晚啦!” 明澜话尽一拍巴掌,无可奈何。 万礼气的呼哧带喘,又想了想,嗤笑不休道: “明澜,你该知道当初我长姐不把那事交付你办实是偏疼你,不愿你淌浑水。毕竟如今你身份不同,又是她宫里出去的人,两手绝不能轻易沾血……” 明澜瞠目,受宠若惊的神色尤为夸张,正身拱手对万礼深拜,口中称: “侯爷说的极是,奴才怎会不知娘娘偏疼奴才。知恩图报,奴才也是想着娘娘的事见天睡不好觉。眼瞅着许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再拖……” 明澜将后半句话吞进肚里,贼溜溜的目光定在万礼脸上。 万礼以拳击掌,闷哼道: “慌什么,如今我回来了,还能叫长姐在宫中受委屈?咱们务要寻个一石二鸟之计才可……” 午饭后,东厂钦差队伍启程赶往樊阳郡。 接下来的巡视工作相对轻松些,原因就在于赵参领护送的赈灾粮队进入奉元,将规定数额的物资卸车后只休整了半日,便匆匆率队离开赶往其他五郡。 待冷青堂结束奉元行程去下一处,就不再为缺粮问题发愁了。 队伍才启程,东厂的人就看到郭太守带领全郡百姓守在积雪未退的道路边。待督主马车经过,他们立刻拱手施礼,以表达多日以来官民团结一心,共同抗战白灾的谢意。 “姐姐、姐姐!” 马车外是个男童的呼唤,顾云汐急忙挑了暖帘伸头向外看。 原是郭太守的儿子,小名叫虎儿的,一路追着马车,胖乎乎的小手向窗上够,翡衣跟在他旁边。 “虎儿、翡衣,你们来了?冷不冷?” 顾云汐喜笑开颜,眼中光辉冉冉。 “姐姐,你何时再来奉元找虎儿玩?” 顾云汐被他问得一愣,心里,她并不清楚何时还会再来奉元。 一个白灾,让她与郭太守一家相识。分别在即,她也是依依不舍。 “虎儿乖,姐姐答应你,有空定会再来奉元。虎儿乖乖听姐姐、娘亲的话,快些长大,将来也去京城找姐姐玩。” “一言为定!”虎儿异常开心。 顾云汐看看他被寒风吹红的苹果脸,赶忙嘱咐翡衣: “别送了,快带虎儿回去吧,天冷留神冻着他。” “夫人多保重,有时间定要再来我家。” 翡衣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扶住马车窗框,与顾云汐依依惜别。 “老爷、夫人,请受民妇全家一拜!” 前面有人扬声叩拜。 顾云汐循声望去,正是被她救过的乐儿母子与她年迈的婆婆,跪在白皑皑的雪地里。 “督主、督主,是上次被您送去北镇看大夫的乐儿一家,正跪在道边谢您呢!” 顾云汐将头缩回来,很兴奋告诉冷青堂。 冷青堂吩咐停车,派萧小慎与袁浅下马,将田氏一家扶起。 田氏执意弯腰再拜,每一叩头都磕在雪地里,却对冰雪的酷寒毫不畏惧。 冷青堂与顾云汐双双下车。 挺拔身姿立于马车前视向田氏,冷青堂露出欣然和暖的笑容: “田大嫂不必如此,本督身为钦差,便要代表朝廷与民同舟共济。民有难,本督自会伸手相助,田大嫂快快起来吧。” 田氏感动到流泪,连声又道: “民妇一家谢东厂钦差大老爷,谢皇上隆恩! 这下,民心沸腾,百姓齐刷刷跪在地上,高声呼喊: “谢东厂钦差大老爷,谢皇上隆恩!” 许是声音太过嘹亮,传到天际即化作震撼的力量拨开了云雾。 这时,天空浓云绽开,显露出庄重纯洁的蓝颜色,如同冷青堂官袍的色彩,一样的神圣、清明。阳光温暖了洁白的大地,处处瑞兆。 顾云汐眸光铮亮,不时环看跪拜的百姓,内心受到极大感染。 就算大灾当前,也没能改变这些底层民众的纯朴本性。他们索求并不高,仅仅吃饱、穿暖而已。 最基本、最底线的布施,都足以令他们感恩戴德、感激涕零。 顾云汐两眼止不住泛热,向督主看去时,她发现他也是神色怔怔,恍是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 时辰不早,队伍要继续赶路。番卫们纷纷下马扶起跪地的百姓。 大伙或是激动,或是擦泪,默默目送东厂车队离开奉元郡。 坐在车里,顾云汐捧了手炉,顽皮的笑: “从前百姓传言东厂是洪水猛兽,世人畏惧。这趟江安之行可算是给咱们东厂正名了,说来倒该感谢这场白灾。” 冷青堂搂过她,剑眉斜挑,玩谑的笑: “确实该谢这场白灾。若非它,我也不知你有那么喜欢小孩。之前用嘴给乐儿度药不说,刚刚与虎儿道别又是留恋不舍的。” 顾云汐歪歪头: “我更不知,督主您原是那么喜欢吃醋,还专门喜欢吃小孩的醋。” 随着车轮颠簸冷青堂晃着身子,兴味目光斜扫顾云汐一脸的小得意表情,笑容掬着几分坏: “我不光喜欢吃醋……还喜欢吃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 话音落下冷青堂一口咬上顾云汐香甜的唇,细细品尝,逐步加深。 “咕噜噜”…… 手炉从身上滚下去。 顾云汐被逮个措手不及,身子圈在督主怀里,羞涩半推两下,终抵不过他款款的撩拨,举臂勾住他的颈子,迎合他的吻。 车里就只坐了她和督主,窗上有厚厚的暖帘遮挡,督主简直能够为所欲为。 又行进一刻,冷青堂横抱起顾云汐,帮她裹紧大氅,柔声道: “感觉乏了就在我怀里闭会儿眼,晌午前就到樊阳,我们直接去驿馆。” “嗯……”她顺从的应了声,心里好像抹了糖,丝丝缕缕的甜。 督主的怀抱很温暖,顾云汐由他抱着,头枕他的肩膀,仰观他的侧脸。 督主的侧脸实在俊美,轮廓清晰、曲线分明,白皙的皮肤令身为女子的她也为之惊艳不已。 忽然,有什么东西让她流连辗转的目光兀然刹了车。 督主细腻光滑的下巴上,那两三小黑点又是什么? 冷青堂察觉到顾云汐的眼神不太对劲。 “怎么了?又发现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督主,晨起时您脸没洗净,下巴有脏东西。” 不等冷青堂有所反应,顾云汐的食指已伸进嘴里沾了些口水出来,在督主下巴上蹭几蹭。督主这么俊的一个人,脸上沾了脏污痕迹怎么得了? “这是干嘛?” 冷青堂顿时哭笑不得,对她的口水倒不嫌弃。 黑点真顽固,居然还在,惹顾云汐心烦的皱皱眉头。 指腹细细摸上去,还有些微微扎手的感觉。 顾云汐诧异不已,脸凑向督主,近到不能再近。 仔细观察一会儿,她突的“啊”一声矢口惊叫: “督主,你下巴的脏东西,像是胡茬” ps:想不想知道督主的反应? 第七十四章 又遇突袭 马车里 惊呼声才刚扬起就遭遇了无情的镇压。 冷青堂一个俯头,狠狠衔住顾云汐的小嘴,迫她止声。 大挡头艾青骑马走在车辆旁边,听到车舆里传出不寻常的动静,情知不好打扰却又放心不下,逐在马上转头,低声喊: “督主……” 冷青堂放开顾云汐,喘气沉声向外问:“何事?” 艾青听出督主声音有异,便不好再说。 恰巧一只羽毛洁白的飞鹰落到艾青手臂上。艾青见鹰腿上绑有细小的竹筒,就把它取下来,对车里道: “雪鹰带消息来了。” 冷青堂接过竹筒,从里面取出字条,看到上书四字: 神王回京。 他勾唇淡漠的笑,随手将字条投入身前的炭炉里。 转头再看顾云汐,见她很老实的缩在车舆一角,一动不敢再动,便青着脸问道: “又怎么了?” 她努着唇瓣,委屈巴巴的望他,桃色小脸上写尽了惊恐又羞涩的神色,眼神再不敢去盯他的下巴。 “督主,我不是有意、有意要说错话……” 督主刚刚看字条时她就在旁边检讨自己。 督主去了势,怎可能会有那些个男性特征?偏是自己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还不是再次重伤他的自尊心了? 明明内心已经凌乱抓狂,冷青堂不得不做出隐忍之态。 不知者无罪,这纯情的小丫头并不了解他的真实身份,难怪表现得如此震惊。 离京时,冷青堂随身带了敷脸药膏和煎服的草药。但入奉元后遇事太多,他忙得无暇顾及自身,根本没时间按时服药、才使某些男性体征有所暴露。 想来自己也还感激这丫头,多亏被她发现,要是换作旁人,怕是会惹更大麻烦。 “咳……” 为避尴尬,冷青堂清清嗓子,面沉似水吩咐顾云汐: “若要安稳呆在东厂里,刚才的事不准到处乱说,就烂在自己心里,明白吗?!” “哦……” 顾云汐盯着督主那张严肃却俊美非凡的脸孔,似懂非懂的点头。 回想昨晚两人睡在一床上,督主举止也如现在这般喜怒无常,顾云汐不禁又为他的身体状况担忧。 光滑的小手缓缓摸过去, 试探着盖在温暖的大手上。 她声音柔和的问询: “督主,您要是身子真觉不适,咱们别耽搁。到了驿馆,我去找大夫为您把把脉吧。” “我没事!” 冷青堂目不斜视,加重语气道: “不过是多长了几个痦子,有何大惊小怪?!” “可、可那些……不像是痦子啊……” 顾云汐小声坚持己见,还要继续说些什么,突见督主刀片般犀利的眼神甩过来,顿时不敢再吱气。 身边,督主威喝: “老实坐车,惹我生气,当心踢你出去!” “哼!” 狗咬吕洞宾…… 顾云汐暗自嘀咕,唯独不敢将心里话大声念出来。 幽怨的小眼神瞪一下督主,她不再和他讲话。 到达樊阳郡已是傍晚。 比起奉元,樊阳辖域并不算大。 几天前,当冷青堂逗留在奉元时,赵参领的粮队就已经过了这里。 晚间,冷青堂在驿馆与樊阳郡的白太守见过,听其汇报郡内民众数量、赈灾米粮领用情况与民房修补进展。 顾云汐与晴儿住一间房。一进客房,她倒头就睡,晚饭也没起来吃。 睡到半夜,一阵饥肠辘辘迫使她醒过来。 四周乌七八黑,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晴儿睡在床的一边。害怕吵醒她,顾云汐小心翼翼的下床,偷偷推门溜出去找东西吃。 经过督主的客房时,她看到里面亮有灯光,一股煎药的味道从屋里散出来。 因是下午被顾云汐发现了某个秘密,到达驿馆后,冷青堂便单独要了一个房间,以便悄悄进 行一些事。 千户大人不在身边,没人帮他用棉线刮脸,他只好以随身携带的刮刀蘸一点皂粉刮脸敷面,之后在暖炉上煎一剂草药,预备睡前服下。 “督主!督主” 闻到药香,顾云汐在屋外不停拍打房门,好像发现了天塌一般不得了的大事,声音已然急到走形。 过了好久,里面“”门栓声响,房门向两旁打开。 顾云汐整身趴在门上,冷不丁门开,小身子咕噜一下跌进督主怀里。 “大晚上不睡觉,乱叫什么?”冷青堂板脸,声音不悦。 “您大晚上不睡觉,躲在屋里熬药做什么?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要不要紧?” 来不及将身子与他的分开,她就靠在他的胸前急切抬起头,投向他的眸光惊惶而焦炙。 躲不过,冷青堂只好承认:“无事,不过是熬些风寒药罢了。” “那您吩咐我来做多好!” 顾云汐向来对督主说的每句话深信不疑,听说他着了风寒,急急离开他的胸怀就直奔炭炉而去。 罐里的汤药正冒热气,一股清新别样的味道,倒不像是风寒药。 在奉元那些时日,顾云汐每天都在炉子前面熬药汤,如何不记得那风寒药的味道? 心中百思,顾云汐隔块手帕子揭开盖子,向药罐内看了看,头也不回的问: “督主,这是江太医开的风寒药吗?” “当然是!” 冷青堂硬着头皮,强词夺理的肯定。 “哦……” 顾云汐内心依然种种疑惑,可又怕惹督主不快,就没再强辩,继续蹲身用竹筷子翻弄罐里的汤汤水水。 冷青堂沉默站在小丫头身后,看她认真守在炭炉旁的纤魅身影,聆听她以清甜的嗓音嘱咐他说: “您身子不适,就去床上闭会儿眼吧,药好了我凉出来端给您。” 这刻,他的内心百感交集。 明明在为她的体贴感动,却因为要保守秘密,不得不装出一副雷打不动的铁石心肠。 蓦地,脑中生出一个不太安分的念头。他特别想把这个娇软可爱的小人儿即刻抱到床上去,以实际行动向她显示自己身体的全部秘密。 可一想到时常出现在梦境中、身形或凄切或愤怒的父母、想到从容赴死的边老督主,以及被残杀的郑氏全家,和那些映在皑皑雪地中灼目的血红,他又恢复为十足的理智。 水到渠成,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眼下要做的事,便是尽快回京,动手动计划中的事! 为了在腥风血雨的政权博弈局中早日结束如履薄冰的行走,为了早些与她分享自身的秘密,当务之急要想要做的事,是如何展开行动 注视还在忙于为他煎药的小丫头,冷青堂面色缓和下去,唇畔绽放出幸福的浅笑。 他在心底默念: 丫头,快快长大,我正在等,等待能够向你讲诉我所有秘密的那天…… 冷青堂坚信那一天终将到来,他不再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而是大羿皇室宗亲华南赫。 她,不再是贡院里受人排挤的小丫头顾云汐,而是大羿封疆大吏郑国公之女,郡主郑氏宛若! 外面一阵嘈杂,动静非同寻常。 冷青堂警惕的吹灯。黑暗中,他凌身一跃,如旋风般眨眼掠至顾云汐身边,展臂护住她。 “督主……” 顾云汐害怕,刚叫出声就被他及时举手捂在嘴上。 窗边有细弱的响动。 冷青堂转目看。 黝黑昏暗的视野一侧,正见指头粗细的铜管捅破窗纸探进屋中,有细细的青烟从铜管里袅袅向外冒。 冷青堂大手按在顾云汐的头顶将她塞到方桌下面。随后敏捷转身,从面盆架子上抓了脸帕投入面盆迅速浸湿,一方堵住顾云汐的口鼻,一方罩住自己,脸帕两端在脖后系紧。 顾云汐趴在桌下,异常紧张的盯向门窗外那些来来回回的黑影,心跳快得失了节拍。 这趟江安之行真是危机四伏啊!千岐山遇劫匪没几日,来到 樊阳郡又遇刺客!东厂到底得罪了多少人,督主刚离京城就不停被人暗算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冷青堂身姿矫健的蹿出去,与闯入者打在一起。 黑暗中,顾云汐听到督主疾呼,声音透过手帕浑闷的响起来: “丫头,快跑!” 顾云汐从桌下快速溜出去,没命向门外爬。眼前一道银光掠起,戾气撕面。 顾云汐闪身躲避攻击时两手无意识的乱摆,瞬间就掉了掩护口鼻的湿帕。紧接着,一股极其甜香的气息钻入她的鼻腔。 站身刚要与敌人搏斗,顾云汐突感头昏脑涨,四肢无力的瘫软下去。 想喊督主,张嘴怎么也无法叫出声音。 身子被人抱起。 是督主! 冷青堂三拳两脚扩开一条路,横抱了顾云汐冲出客房,迎面又遇到伏击。 两臂无法施展,他便飞腿展开攻击,欣朗身形在刀光剑影间灵活穿梭。不断有人哀嚎,不停有人倒下。 冷青堂抱顾云汐与众多敌手拼杀许久,前进后退,来来回回,最终夺路来到驿站外面。 深浓空旷的夜幕下,阵阵刺耳的铜锣声响惊彻四野 。远处灯笼火把,人声鼎沸,无数衙役向驿站方向疾速冲涌而来。 为首的白太守一手举火把,一手提刀高喊: “保护钦差,给我冲” 眼见惊动了官府,行刺者蹿墙越脊,纷纷逃离得无影无踪。 冷青堂刚把顾云汐放到一棵榕树下面便被一群人包围。 白太守惶恐不安,擦干一头冷汗,向冷青堂抱拳躬身: “下官无能,让督主受惊了。督主有无受伤?下官这就传大夫过来。” “无妨,那些人还伤不了我!过会儿让大夫给挡头们看看,该是被迷烟呛到了。” “是,下官遵命。” 冷青堂解下蒙脸的湿帕皱眉,表情严峻而不解:“你怎会带人赶来?” 白太守道: “不瞒督主,下官府衙半夜间忽然鼓响,衙役们看时击鼓人已不知去向,只在鼓皮上题写六字,言明督主有难,下官这才带人赶来驿馆。” 题字?又是题字…… 听闻太守说起“题字”,冷青堂脑中立刻条件反射,清楚的忆起京城北郊清风寺题字事件。 莫非是他……怎么还一路追到江安来了? 冷青堂锐利的目光视向白太守,肃然问道: “哪六字?稍后带本督去看。” “是。”太守拱手,随即答:“鼓上题: 驿站险,督主危。” 冷青堂不屑一笑,喃喃自语道: “倒真是行走江湖的伎俩!” 顾云汐坐在大榕树下,背靠在粗糙的树干,将督主与太守的对话听得清楚。 难道……又是他……? 不知为何,听到太守提及有人击鼓示警的那刻,她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陆浅歌的面容。 顾云汐神色紧张的抬起头,寻找的目光向周遭每一处张望,谨慎而认真。 夜色深沉,月光清冷,茫茫苍穹下独不见那道纤然华美的白色身影…… 郎中来过,开了清新解噩的药物,又让中迷烟的一干人等以冰水敷面,捱到天亮,他们的神志才算正常。 大挡头艾青面见督主,跪地道: “属下护督主失利,请督主责罚!” “天亮后我们便动身去涪冀郡,” 冷青堂坐在太师椅上,边用干净帕子擦拭手中的宝剑边果断下令。剑身被擦得铮亮,当他翻动手腕,一道精芒瞬间滑过剑身,寒利的光倒映在他黑漆漆的眸间,异常冰冷、异常璀亮。 冷青堂勾动唇角,牵起一抹凉薄的笑意,细若有无: “艾青,看出没有?这趟出来……有人巴不得本督早点死……” (第一卷 东厂颜 完) 敬请关注 第二卷 深宫伶 第一章 诡异亓郡 东厂钦差车队前往江安最后一郡亓陵时,已是二月初,立春之季。 雪停许多日,冷风消散,霁日当空,气温逐渐有了些微温润的暖意。 顾云汐将马车一侧的暖帘挑起来,探头向窗外的山川枯木张望。暖融融的阳光打在脸上,她感觉舒适极了。 “督主,就快到亓陵了。” 顾云汐懒懒的眯眸,尽情享受着日光,清甜婉转的嗓音透着几分欣喜。 忽而想到了什么,她把头缩回车里面,亲密的挽住督主一只胳膊: “督主,据我了解,亓陵郡的太守冯恒可是江安有名的贪官。这次借赈灾,我们东厂是不是可以出手了?” 冷青堂深邃明亮的黑眸斜睨她,带着几分宠溺的微笑,询问道: “你如何知道那冯恒是个贪官?” 顾云汐歪头靠在督主肩上,俏皮的撅嘴: “您不是教徒儿吗?到一处陌生环境以前,先要设法掌握其概况,地理、民生、习俗。离开河蒴前我就和那里的人打听过亓陵的情况,因此知道。” 冷青堂笑着轻轻捏了捏顾云汐的鼻头,夸赞: “小丫头,越来越鬼机灵了,预备功课做得挺充足嘛。不过,做是要做,最后还是要眼见为实,亲眼所见的东西才最是可靠。 你记住,人言可畏。人尽相传,死人也能说活,传言便是最强大有力的武器。可往往,最毁人误事的也是传言!” “云汐懂了,谢师父教诲。” 顾云汐认真听完,对督主笑笑。 “怎么谢?”冷青堂侧头,将白皙的半张脸凑近她的唇瓣。 顾云汐抿嘴一笑,轻轻而快速的印上一个吻。 冷青堂笑容加深:“嗯,孺子可教……” 说话那时他一把拉下车帘,接着扣起顾云汐的小下巴,热吻覆上她粉润的樱唇…… 进入亓陵郡,太守冯恒带领太守府若干衙役列队迎接钦差大驾。 此人年近五十,身材魁梧,形容矍铄,须发斑白的方脸上红光满面。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他的左臂吊有伤带,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实,完全看不到手掌。面见东厂钦差,因不能拱手施礼,多少有些失体。 冷青堂问起伤情,他就说是前阵子雪大出门时不慎摔伤所致。 冯太守以方便巡查工作为由,邀请督主到他的太守府衙下榻。 冷青堂心中另有打算,故而欣然同意前往。他命艾青、卢容、与顾云汐随他同入太守府,东厂其余人马进驻驿馆休息。 去府衙的一路,顾云汐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随行的衙役们一个个面目紧绷,神情极端严肃、沉默。 即使坐在封闭的车舆里面,顾云汐也能感受到自己与督主正被无数对铮亮的目光包围了。它们犀利而具透视力,刹那间便从马车四周的各方位贯穿了车舆,直接插向车内的他们。 浸身在诡异而沉闷的气氛里,顾云汐的头皮阵阵发紧。 重重呼吸几口,又定了定神,她小心的撩帘,审视的目光伸出窗外,才刚落到一名衙役身上,他立刻条件反射般的,迅速将睇视的眼神移向了别处。 顾云汐诧异的皱 眉,不禁把头重新探出车窗,细细的打量那个衙役。 身材中等,头戴尖帽,身上是件暗红色不算干净的官服,前心的位置上竟有一处破洞。 呵,这亓陵郡的太守也是邪门了!自己带伤迎接钦差车队不说,让自己手下也穿得破破烂烂,不仅失了体面,对东厂钦差、对朝廷也是大不敬啊! 顾云汐忿忿翻动眼眸,目光无意中投到另一名衙役身上。 那人个子矮小,官服套在他的身上皱皱巴巴的,袖口、裤腿挝进好大一截,怎么看怎么别扭。 顾云汐急忙认真打量他的周身,果然在他右肩上也发现一处孔~洞。 “停车,我要下车走走!” 顾云汐好像截获到重大发现,对车夫高喊了一声。 身边,冷青堂脸色平和淡定,轻声问:“怎么了?” “我坐车久了,脚麻,下去跟队伍走走!” 冷青堂点头应允,没有反对之意。 顾云汐下了马车,若无其事的放缓脚步,在行进队伍里来回穿梭。 “大哥,我叫云官儿,第一次来咱们亓陵,嘿嘿……” 她装作大大咧咧、痴憨烂漫的模样,挨近一名衙役,笑嘻嘻与他攀谈。 那衙役面无表情、两眼直视前方,也不搭理她。 顾云汐并不介意,慧黠的目光在衙役身上反复徘徊,看到他那官服前胸位置上有个很小的洞~眼。 她默然冷笑,走了几步又和另一名衙役套近乎: “大哥你好,我是东厂冷督主的徒弟,今年十六啦!敢问亓陵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衙役狠瞪了她一眼,没搭话。她眸光围着他周身上下乱转不停,终于在他的官服左肋处找到一道裂口。 就在顾云汐上窜下跳、招猫递狗的工夫,冯太守已在暗中留意了她许久,皓首面容上神色渐沉,炯然的两眼中两点精光桀桀的浮现。 马车里,冷青堂巍峨端坐,锐利的眼神凭空直视,微抿淡色的薄唇,浅笑隐隐,俊脸犹如冰山般的清凛、寒意四射。 因是白灾巡查的最后一站,东厂人马到达时,灾情早已得到了控制。有了足够的粮食、民房陆陆续续得到修复,因此冷青堂一路所见都是,辖域内民心稳定、秩序井然有条。 房间里,冷青堂派卢容手下几名番卫乔庄,找时机趁人不备时越墙去街面上,暗自打探太守冯恒的情况。 午膳时间,冯恒来请冷青堂。 众人到达膳厅落座,冯太守挺身相迎。 不多时,两三衙役将一大盆白米粥、两盘馒头花卷、一瓷海的水煮白菜和一碟酱菜摆上桌面。 艾青、卢容与顾云汐惊得面面相觑。 冯太守神色随意,淡笑着对上首的冷青堂道: “钦差大人见谅,亓陵地小,于江安其他五郡中相对贫瘠。如今又临白灾,实在拿不出像样的酒菜,还请大人们将就用些。” 冷青堂付之一笑:“无妨,这些便好。” 伺候的衙役为冷青堂盛满一碗白粥,呈到他面前,又为他的食碟中添了一个花卷、几朵煮得糜烂变色的白菜叶。 冷青堂迟迟不 动筷子,冯太守自行拿了馒头嚼起来,又是喝粥又是吃菜,一只手放下这个再拿那个,动作不是很协调。 冷青堂嘴角动动,沉默的端起粥碗。 眼见督主动了筷子,东厂的人全都不做声的低头吃起来。 艾青、卢容依然面色乌青。若非不是督主在场,艾青好想把那一海碗的水煮白菜扣到冯太守脑袋上。 虽然在奉元郡时他们为一顿奢靡的饭菜愤怒过,可眼下所见到的午膳又太过寒酸、敷衍。 此地的冯太守是个贪官,他对外敛足了民脂民膏,关键时刻居然拿不出一文钱来招待朝廷钦差一顿像样的午饭,想想如何不叫人义愤填膺? 顾云汐早年在贡院里没少吃苦,对眼前的粗茶淡饭倒不觉难以下咽,只是对两位挡头的愠怒有所体会。 督主是谁?朝廷二品大员,皇封的钦差,被人用清水白菜当饭款待,确实有些怠慢他了。 顾云汐边吃饭边偷偷端详冯太守的五官。 只见他精神饱满,谈话时底气十足,一对眼眸中精光毕现,仿佛能够洞察隐藏于暗处的一切秘密,机敏而睿智,这副样貌倒与她印象之中的贪官大相径庭。 咽下一口白粥,顾云汐伶俐的目光对准不远处的冯太守,笑吟吟问道: “太守,方才见衙役们所穿的官服均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请问是何原因?” 冯太守那只健康的右手正举着啃到一半的白馒头,顾云汐猝然不急的提问使他口中咀嚼的动作为之一顿,幽幽抬眼,面无表情的四方脸上,一对炯利凌势的眼光瞬间向她直直射过去。 顾云汐已从那两道投向自己、纹丝不动的眼神中感受到隐忍无边的怒气,不觉敛起漫笑的神情,沉声与之互视,对峙之间暗自将牙关咬紧。 膳厅里的气氛骤的凝结,越发沉重摄人。 相隔几人远,冷青堂悠然的夹起一条酱菜投入碗中白粥里,用筷子搅拌几下,动作细腻雅致。 不需抬头,他也能觉察得到冯太守那对鹰隼般刁钻、对顾云汐绝不示好的目光。 高挑起眉梢,冷青堂桀然一笑: “冯太守见笑了,本督对这徒儿宠惯了,才使他向来随性,说话不着边际,得罪之处还望太守见谅……” “呵呵,不妨事……不妨事……” 冯太守向冷青堂这边看了看,面色逐渐缓和。 安静的品了口粥,冷青堂放下碗筷,神色淡淡的直视冯太守,继续说道: “只是,本督曾经教导徒儿,不懂的问题务要问清,不懂的事务要查清。他刚刚是按照本督的教诲行事,不问清楚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冯太守还是及早回答了他,也让我等可以耳根清净些。” “……” 冯太守沉默不语。他分明能够从冷青堂声调平平的话语中感受到阵阵无穷的压迫力。 他的一席话,表面看是在袒护他的徒弟,实则也是在威逼冯太守: 快告诉我徒儿答案,别浪费时间! 真是令人费解,这东厂提督居然会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如此宠溺? 第二章 真假太守(1) 饭桌上督主的一袭话听得冯太守胸口闷懑,方脸上神情一半惊惑,一半是懊恼。嘴边松弛的肌肉微微抽动几下,他无奈的挤出几分虚假而干涩的笑: “呵呵,督主说哪里话,其实也无大事。当初灾情一出,众多民房被积雪压塌,下官与手下曾到灾情现场处理塌方,抢救受困百姓,想来我等的官服正是在那时被砖瓦木料磨破的。” “哦?” 冷青堂狡黠的眯眸,嘴角漫出的嘲笑不易察觉。 他坐姿凛然的位于主座上,容貌佚丽如谪仙,加之那身湛青落拓的四角蟒官服,极像一副优雅隽秀的风景画,惹人无限遐想。 被硬物磨破?呵呵,鬼都知道完全没有可能 事实上,刚入亓陵郡城门那会儿,冷青堂便注意到衙役们的官服有异。 那些破洞与裂口,明显就是锋利之物一击刺穿或者滑破了布料所致,如何说是磨破? 冯太守在扯谎!冷青堂对此心知肚明,表面却不露痕迹。 幽深的眼神忽而一变,正对上身边顾云汐潋波清澈的目光。 她也在保持缄默状态,再没有方才的种种毛燥,瓜子小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暴露。 吃过饭,冯太守将赈灾相关事项向冷青堂汇报后众人起身,准备回各自房间休息。 顾云汐低头快步走,经过冯太守的身边遽然脚下一乱,娇小之躯瞬间倾到他的身上。 “大人!” “小心” 两个衙役抢先上前,待顾云汐刚离开冯太守的身体时就展开臂膀护住他们的老大。 “哎呀!小的失礼,小的失礼……” 顾云汐后退几步,与冯太守拉开一段距离,精致绝美的五官绷紧,摆出一脸的措颜无地。而那双光芒流闪的明眸之中暗含了丝丝冷笑,径直视向冯太守,抱拳拱手道: “小的脚下不稳,无意冲撞大人。得罪了、得罪了……” 冯太守脸色僵硬暗沉,单手扶住受伤的左肢,一声不吭的盯向对面那无限讨人嫌的小番卫,双目圆睁陡然放射出缕缕寒芒,恨意森森。 他身边的衙役们也都摩拳擦掌、面露厉色,似乎只等冯太守一声令下,他们即刻就会扑向顾云汐,将她就地痛扁,为他们的太守出气。 冷青堂挺身站在膳厅门口,漠然注视桌边正在发生的事,不觉窃笑: 臭丫头,不愧是本督的徒弟,真真儿鬼得很 冷青堂佯装愠怒,装模作样厉声训斥: “云官儿,未曾饮喝酒怎么就先醉了?!还不再向冯大人赔罪!” “大人,请您宽恕小的,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顾云汐复拱手,向冯太守躬身深深一拜。 冯太守满面不甘却也无奈,只得强咽下一口恶气,牵强的扯动嘴角,开口道: “不碍事。督主一行路途辛苦,早些回房休息吧,晚膳下官自会安排招待。” 冷青堂扬眉微作一笑,意味深长复杂: “有劳冯大人。然本督才到亓陵,不该闲坐,想到外面走走,体察民情。不知冯大人,可愿随本督一同前往吗?” “下官份内之事,如何不愿意?督主,请。” 冯太守举起右手,做出“请”的姿态。 待湛青翩然的身影远离了他的视线,他目光收回,一对眼眸阴阴的眯紧,皱纹纵贯的老脸上默然浮出一抹邪戾的神色。 冷青堂、顾云汐、卢容与太守 府众人走出府衙。 行不多时,他们走进一条狭长的小巷。与刚入亓陵时目睹的情况相差无几,此处民房多已修复齐整,百姓生活并无忧患。 经过一处民宅时,有一白发婆娑的老者突然在门前跪倒,向队首的冯太守不住抱拳作揖,口中大呼: “冯大人,您可是老朽的救命恩人啊!” 冯太守面露讶异之状,向他那边紧走几步,以右手搀扶老者,口中道: “老人家不可如此,请起、快请起!” 老者罗着背,颤巍巍的起身,紧紧看向冯太守的昏黄两眼中泪光闪烁: “大人,我孤身一人多年,无儿无女,若不是您,这场白灾定会要了老朽的命啊!” 激动的声音引来周遭更多百姓围观。他们见到冯太守时,相互间议论不停: “冯大人可是个好官啊!这次闹灾,他给我们又送银两又送米粮的。没有他,恐怕今年我们连年也没法过了!” “是啊、是啊!我的房子都被大雪压塌了,冯大人带人送来煤炭,又安排我们到山神庙暂住,我们全家这才没在路边上冻死。再过不久,我们全家就能搬进砖瓦大房啦” “冯大人大善人啊……” 人们将前来查访的队伍重重围起来,称赞不止。说话时,有人眼底闪现着异常激动的光辉,有的则是感激的流泪。 此情此景使冷青堂与顾云汐内心震动不小。同时,在他二人心底聚积多时的疑问,也因为此番民间走访得到了有力证实。 返回府衙,冷青堂将顾云汐叫进他屋里。 隔窗,顾云汐注意到外面有衙役不时徜徉,两三身影来来回回,投在纤薄洁白的窗纸上,色调黝暗、模糊。 顾云汐蹑手蹑脚的挪动椅子,向督主跟前凑近些,压低声问他: “督主,我们是不是又被人盯上了?” 冷青堂不屑的翻眸,向外面勾留曳动的人影瞥去,从容笑过后目光撤回,深深望向顾云汐,以同等低声回答: “此番江安之行凶险非常,丫头怕不怕?” 顾云汐含笑,稍稍低头微微摇一摇,脸颊隐约泛红。 冷青堂欣然感动,与她额头相抵,两只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掌心里炽热的温度正在源源向她源源传递着自己的心声: 丫头,有我在,别怕…… “和我说说,来府衙的路上你故意下车,从那些衙役身上发现什么了?” 顾云汐一惊,与督主拉开距离,不可思议的感叹: “您、您那时居然知道了?” “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心里想什么,作师父的自然清楚。” 对视间,冷青堂狡猾的眯眸浅笑,带着股子得意。 顾云汐这时看看窗外,神色警惕异常。 除了那两三人影时不时的徘徊外倒无其他异常。她颔首靠近督主,若有所思道: “督主,我怀疑那些衙役,并非太守府的原班差官。” 冷青堂歪头认真聆听,唇畔展出欣然赞许的意味: “接着说……” “来时咱们得到情报,说这里的冯恒是个贪官,百姓人人唾弃。而今巡查所见,他却是乐善好施,深受百姓敬仰。 咱们东厂的情报网一向不会有差错,除非有一种可能,便是冯知道钦差会来,故意串通地方百姓作假!” 顾云汐娓娓的陈述,面色沉稳自信。话到最后,神情转而又显得几分困惑。 并非是 她太过多疑。 地方官员,终日里活在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当中,根本不顾黎民百姓之死活。 偶有代朝廷体察民情的皇封钦差到访,地方官员惯用的搪塞伎俩便是,提前以银两收买民心,待钦差来时故意为其上演一出洒泪大戏。 待过路的钦差离开,形式一走完,他们该怎么还怎么。 正是:官摆官的排场,民念民的糟荒,各人管各人 冷青堂听完顾云汐整段头头是道的分析,不住点头。见她又不解的蹙了眉,便宽慰她道: “别急,到底是不是作假,等会儿暗卫回来一问便知,你先接着说完。” 顾云汐顺从的点头,郑重说道: “最初,我对冯太守真实身份产生怀疑有两点原因。其一,差官们于太守府奉职多年,本该是量体裁衣,做出最合身材的官服来,断不会如我们所见的那般。 其二,方才在饭桌上我故意冲撞冯太守,就是为检验他那只受伤的左臂。一个筋骨折断的人,若是被人撞到他受伤的肢体,最先反应必是十足的紧张与痛苦。 然他并无这些表情,反而还有心情对我怒发冲冠,让我不得不联想,他那只包扎着的胳膊……到底有没有真受伤!” 话到最后一句,顾云汐倏的眯眸,目光渐利。 安静一下,她将征求的眼光投向督主,期待着他来评判。 他正对她目不转睛,清朗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欣慰。 目光相对的一时,顾云汐从那对深邃如曜的黑眸中看到自己脸庞,两点小影儿,如此清晰、娇媚。 身躯微震,继而脸上一热,她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哪里说的不对,您指出来便是……” 冷青堂柔柔散淡的笑,抓住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温软的声音透出几分激动、几分宠爱的韵味: “你说的都对!我是开心,短短半年光景你便有所进步,可见当初在贡院时为师并没看错你。假以时日,你必会有更大作为!” “还不是您教的好。” 顾云汐含羞偏头,唇瓣蠕动正要开口再讲些什么,门外一阵“笃笃”声响起。 “督主,是我,卢容。” 不等冷青堂先发话,外面的二挡头率先自报家门。 “进来。” 冷青堂放开顾云汐,负手扬声对门外道。 卢容进来时带来两人,正是早先乔装被派出打听风声的暗卫。 两人来不及去除身上假须发假发等伪装,就在督主眼前曲膝下拜: “参见督主,属下二人分别走访亓陵几条枢纽要道,打听到一些消息。” “讲。”冷青堂一只手肘倚靠桌面,闭目仔细听。 一个道: “回督主,属下探访一些百姓,证实太守冯恒于亓陵为官五年期间,确实做过诸多巧取豪夺、鱼肉乡邻的恶事。” 话音才落,另一人接话继续道: “可在数日以前,亓陵郡一夜白灾来袭,致众数房屋倒塌、田地被毁。那冯太守每日必带领府中众差官上街,挨家挨户赠送钱财米粮、柴炭。百姓们背后笑称:是冯恒出门滑倒时,不止摔坏了胳膊,还摔坏了脑子,所以才突然间转了性,变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第三章 真假太守(2) 亓陵郡,太守府 两名暗卫的一番话使顾云汐悚然。 要说雪天路滑,人摔坏手臂、脑子也在情理之中。可无论怎么摔,也不可能把一个人摔到性情大变的吧 由此看来,自己的揣测并没有错。 这个冯太守,到底是何人? 冷青堂久久沉声不语,俊逸的面容看不到一丝情绪起伏,阖目的神色总显泰然自若: “驿馆与太守府邸,你们可曾去过?” 一个暗卫回:“属下到达驿馆时,被掌柜告知馆内有钦差下榻,停止对外生意。属下担心被人暗中监视,故不敢与三挡头、十挡头接洽,恐打草惊蛇。” “做得好!”冷青堂夸赞一声,眼皮不撩。 另一暗卫回:“属下守在太守府邸观察一刻,见大门禁闭,两旁并无人看守,现场确有诡异。入夜后,属下再带几人探查太守府邸。如有情况,再报督主。” 冷青堂抿嘴摇头,果断道: 不必,有人根本等不到入夜,便要对咱们下手了!” 他终于幽幽睁了眼,向地上的暗卫摆摆手。 两人对督主恭敬再拜,挺身而起,推门的刹那机警的目光向周围观望一刻,接着身影如一道闪电,眨眼间迅然在门口消失了。 “督主!” “督主……” 卢容与顾云汐分别在冷青堂两侧立身,忧虑的目光聚向背靠高椅的冷青堂,异口同声的语气无不透着焦灼。 “别慌……” 冷青堂脸色依旧沉稳,澹然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前,负手凭空而望,语气淡淡道: “距离入夜,不是还有些时间嘛!” 顾云汐再无法保持冷静,向督主那面急冲了两步,愤然问道: “督主,这些人与樊阳郡偷袭我们的人,是不是一伙?” 冷青堂摇头,声音平缓的答: “不好说,或许正是之前那伙人也未尝可知。总要试过武功,才好辨认。” 卢容神色肃然紧迫,站在冷青堂身后问: “督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布署?” “先叫你的暗卫设法与驿馆赵无极等人取得联系,入夜后一旦这里动手,便要驿馆那面与我们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冯恒。 本督真想快些剥下他的假皮瞧瞧,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在此处截下东厂钦差,意欲何为!” “属下遵命。”卢容听后躬身拱手,做听命的姿态。 冷青堂微微侧头又想了想,才道: “你先下去休息片刻,本督在此等候艾青回来。” “是。” 卢容离开后,房间里寂静下来。 顾云汐抬眼,正见督主步步向自己走过来,冠玉面容上染着春暖花开般的灿笑,她的脸颊顿时微微晕出些绯色,怀着几分羞赧、几分期待,晶莹的眸光左顾右盼,撅起粉嫩嫩的唇瓣娇声幽怨道: “您到底得罪过多少仇人?瞧这一路打打杀杀的,就没消停过!” “跟着我……后悔了?” 冷青堂说话那时人已经在她身前止步,掬着几丝媚笑伸手过去,将她拦腰入怀。 她不知这是句玩笑,慌忙将自己上身与督主分开一小段距离,举头深深的看他,秀气的小脸写满了认真与笃定,一本正经对他说: “督主,云汐从决心跟您的那刻开始,就不知何为后悔!眼下,云汐并非是在害怕,而是为您的安全担忧。云汐无法预知今后,更无法消除世人对东厂的误会,可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云汐都愿与您共同承担、一同面对!” 就这样相望,半晌无语,高矮的两个人影伫立不动…… 深邃曜黑的眸里光辉大盛,久久投在小姑娘神情专注的娇美容颜上。 拳拳表态的之声听起来音色并非圆润悦耳,句句传入冷青堂耳中,却像是种极至的 表白,须臾间引他动了情。 镜面般平整的心湖瞬息涟漪四溅,凌乱不堪。这刻,他被她的执着深深感动了,心绪翻涌跌宕,无尽无休。 今时今日,他真切的感受到被人爱着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好。 正如一人独自在荆轲遍野的崎岖小路上行走,在最为疲惫、孤独的时刻,陡然回首时,便有另一人牵住他的手。 尽管那只手羸弱而纤小,但就是那么丁点抓牢他的力量,委实带给他温暖与希望。 淡红薄唇落在顾云汐的额头,深深一吻过后,督主的大手轻轻扣住她的后脑,让头靠上他的胸膛。 任窗外暮色昏昏、弥天风起,此处房间里却是一派侬情,晕染旖旎。诺大的天地华宇,唯有这对高矮相依、珠联璧合的画面,才最显温馨、和谐。 饥肠辘辘的腹鸣传来,将甜蜜安宁的气氛打破。 “督主,您午饭没吃踏实,我去给您找些吃的吧!” 顾云汐嗤笑,知道自家爷可不是清水白菜能喂得饱的人物。 身子刚离开督主的怀抱,就被他一把拽住: “算了,将就一下。外面乱,你出不去。” 她满不在乎,挑眉傲然一笑道: “只要有食材有锅台,便难不倒我。我就借太守府的厨房一用,咱们还怕冯恒小气不肯?” “我派个人,跟你去。” 督主依然放心不下。 “别,眼下时机未到,贸然惊动冯太守反为不美,还是我自己去。您吃饱了身上才有力气,过会儿打架不吃亏嘛!” 顾云汐低声说笑间走至房门前。 “你自己小心点。” 冷青堂推门,目光快速扫视一遍,注视她一路远去了。 顾云汐离开不多时,艾青来找督主。 “怎么样?查到什么?” 禁闭了门,冷青堂坐下来问。 “回督主,属下细细查过府衙每处,没有找到狗官鱼肉百姓、私敛钱财的证物。” 艾青据实回答,红润泛光的方脸上始终带着自责与愧疚之意。 冷青堂沉默思索一刻,看向他道: “冯恒于亓陵为官五载,聚敛大量民脂民膏,府衙或是他的宅邸必然有一暗室供其窝脏。既然府衙没有,再派暗卫深入冯府细细查看便是。 这次倒好,本督原是要借赈灾为由,入太守府详查冯恒贪腐一案,却不想被人先东厂一步,代我们把案子办完了……” 冷青堂慢悠悠说完,在椅上一手掸掸蟒袍的衣摆,随即“呵呵”漫笑了几声。 艾青听得神情紧张起来,红脸上神色暗淡,两旁发鬓渐渐出汗: “如果我们所见的冯恒是被人假扮的,那真的冯恒,怕不是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冷青堂赞同的点头: “当务之急便要再探!总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督主,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 艾青有些按耐不住,双手铁拳紧握,张大的两眼尽被熊熊怒火点燃,灼亮的目光就快迸射出星星点点的火焰。 “不急,本督还想好好见识那些人的手段。艾青,辛苦你了,下去先歇着,晚上咱们有事要做,记得警醒些!” 艾青闻言不再多问。 督主的话意他自然明白,于是向上拱手,静静退出冷青堂的房间。 …… 顾云汐顶着一阵近似一阵的晚风走向太守府衙大门 。院里,成群的乌鸦落到棵棵高耸半枯的梧桐树上,翅膀扑扑落落,争先恐后,哀沉闷顿的叫声此消彼长,为本就气氛诡谲的太守府平添出更多的怪异与萧条感。 顾云汐抬头望望天,烦躁的促狭了双眼,暗道: 哪来的许多乌鸦?真晦气! 在衙门口,她被两侧衙役拦住: “冯大人有吩咐,白灾刚过,东厂钦差一行不宜外出。非要去,待小的回了太守大人再做定夺。” 境况果然不出督主所料,东厂被冯恒的人盯死了。 不过,顾云汐其实并不想走出府衙,无非做做样子,试探一下衙役们的反应罢了。 灵眸翻动,她似笑非笑的看看两个衙役,态度谦卑道: “有劳两位大哥,我家督主午饭没吃瓷实,此刻腹中饿得紧,吩咐我到街上买点吃食。” 一名衙役斜眼打量顾云汐,面带讥讽撇嘴道: “从京城来的大官到底和咱们穷乡僻野里的小人物不一样啊!怎么,这穷人都吃不上的大白馒头、糖花卷,到了你们嘴里竟都咽不下去?” 另一个衙役说话口气还算客气: “不瞒小哥儿,亓陵不比其他五郡,此地多农种,为数不多的商铺也闹灾,时至今日也未开门营业。你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啊!” “既然如此,我就借贵衙门的厨房一用,动手做几样点心,先给我家督主垫垫肚子。” 顾云汐听罢不再坚持,转口又有了新主意。 “这……” 听闻“厨房”二字,两名衙役不约而同面容一怔,惊惧到面面相觑,艰难的表情令旁观的顾云汐大感不解。 “怎么?这也不行?” 衙役们反复推三阻四终于惹毛了顾云汐,她将秀眉高扬,杏眸圆翻,怒气沉沉甩头盯牢他二人,再开口的语气透着十足的烦躁: “你们究竟什么意思?东厂提督那是御赐的钦差,走访过江安五郡从没被人用清粥白菜款待过!是他体谅你们亓陵日子难过,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将就着用了些。如今不到晚膳时辰人先饿了,说借贵府厨房一用做点顺口吃食你们都不依!” 顾云汐喋喋不休闹腾一通后拍拍胸脯,气焰依然嚣张: “我告诉你们,小爷我会下厨,绝不麻烦贵府大厨!还有,吃你们多少东西,到时候算个本钱,小爷我付你们银两便是!” 满脸讥诮的衙役此刻更加不服,忿然上前正欲与她,却被同伴推开。 无论如何,这小番卫讲得总在理些。官大一级压死人,东厂提督是朝廷二品大员,即便是他手下,也不会把个五品地方太守放在眼里。 而今她要借用厨房,不如先依了她。真因为这点小事把那二品阉人闹出来,坏了老大的事可就真捅娄子了! 想到这里,唱红脸扮好人的衙役看着神情懑懑的顾云汐,陪笑作揖道: “小兄弟莫生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点米粮如何谈得上银两交易?走走,我带你去厨房,那边请。” “切!” 顾云汐得偿所愿,仍旧不依不饶,闷哼一声后扬起锐利不满的眼神,狠狠剜向他的同伴,随后与他一同前往府衙厨房。 北行入角门,走过一重院落就到达目的地。 顾云汐走进厨房,四处翻看食材时,引路的衙役就守在门口,眼光一刻不落的紧紧注视她的每个动作。 不得不说,这太守府里的确穷得很。厨房里仅有的粮食,无非是些红豆黄豆、大米白面糯米面等最为普通的米面。 往西侧瞅,木案上堆着几朵大白菜、两棵脆萝卜和几根干巴巴的淮山药,摆放杂乱无章。 另一侧是几样调料:白糖、盐粒、麻油、食醋和酱油等。 整个厨房里沾了荤腥的东西,也只有一块羊肝,与悬挂在窗边的一条腊鱼了。 顾云汐皱眉摇头,沉沉叹口气。 这是她长这么大头回见过食材最匮乏的厨房了! 如此看来,那冯恒似乎没有存心慢待东厂钦差的意思,厨房储备有限,确实难以做出美味丰盛的佳肴。 盯着木案上仅有的几样东西,顾云汐用心思考一刻,逐有了对策。 第四章 羊肝红豆,穿肠毒药 亓陵,东来驿站 晴儿闷闷回到堂上,堵气坐到桌边。 “又碰灰了?” 三挡头赵无极扭头,轻蔑的眼神扫过门口一脸横肉的衙役,低声问晴儿。 她脸存不悦的颜色,厉声道: “谁说不是呢!这算什么规矩,咱们人进了驿馆,出去倒是难了,还要听这边太守的安排。我就是想咱们姑娘了,想过去陪她都不行!” 萧小慎端起茶碗呷了口,雄眉斜挑对晴儿笑道: “人家如今还用你陪?你就安分呆在驿站吧,别想着像根蜡烛似的跟人家两人眼前晃没完。” “我呸!”晴儿甩头骂:“你才是蜡烛,你一家都是蜡烛!” 萧小慎骤的敛笑,向驿站门口望了一眼逐问赵无极: “三叔,您不觉得亓陵这趟并不太平吗?” 赵无极一面剥瓜子,一面警惕的环顾驿站周围,声音低到极限: “有人存心要掐断咱们和督主的联系,咱们得想办法啊,不能坐以待毙。” 门口阵阵嘈杂,几人的争论、吵闹声引来赵无极这桌人的注意。 过去看,原是个衣着褴褛的乞丐被衙役们拦在驿站门外。乞丐右手拄一根木棍,声音憔悴的哀求: “官爷,您行行好吧,我实在走不动了。眼看天黑,您让我进驿站里面讨碗热水喝,身子暖了好继续赶路啊。” “不行不行,驿站被太守府包下了,你去别处讨饭吧!” 衙役跋扈甩手,不客气的把人往远处撵。 看到赵无极站到门口,乞丐低垂的左手迅速比出只有东厂的人才能看懂的手势。 赵无极会意,立马大踏步走出来,对那蛮横的衙役道: “这位大哥,出门在外行个方便。这位大伯年事已高,眼见天晚风急,你就让他进去歇个脚,不耽误时候的。” 衙役垂眼想了想,逐的点头一挥手,算是应准了。 “来,大伯,里边请。”赵无极对乞丐笑脸相迎。 “多谢,多谢。” 乞丐念叨着,拄棍往驿站里走,眼神带着一丝复杂,与赵无极的悄然对过。 驿站老板一看有个乞丐入堂,一脸的鄙夷与嫌弃。 “哎呦喂,我说这位爷,您怎么把个要饭的领进来了。” 赵无极瞪了眼,狠声训斥: “要饭的如何?要饭的就不是人了?赶紧沏壶热茶,再端来一盘馒头,饭钱我给!” 说完,就把乞丐安置在一张空桌旁坐稳。 掌柜不敢再多话,悻悻的回到柜上,吩咐小伙计给那乞丐上茶、又摆了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碟小菜。 乞丐大嘴麻牙的大吃特吃起来。一手拿着馒头自顾自啃,另一手食指在茶碗里蘸湿,在光滑的桌面上随意画了几个符号。 邻桌的赵无极他们始终留意着这名乞丐的每一动作,看到他在桌上画的符号时,除了晴儿,大伙脸上全都显露出极端的错愕与震惊。 不多时,乞丐慢悠悠离开座位,肮脏的手掌随意抚过桌面,将几个联络符号抹去。 接着,他把剩下的白馒头揣进怀里,对赵无极躬身道过谢,拄起木棍巍巍曳曳的离开了驿馆。 乞丐才走,赵无极 等人火速上了二楼,聚集到十挡头袁浅房间里议事。 …… 太守府衙 顾云汐往面盆里面倒进一瓢糯米面,兑白水撒酵曲,和成面坨。 “你这是在做什么?”门口盯梢的衙役见状问她。 顾云汐不抬头,边忙碌边答: “做‘三白糕’。你家只有糯米面、白糖和山药,倒可拌在一块儿上屉蒸发糕。因三样食材都是色白之物,我才给蒸出的点心命名为‘三白糕’。” 等待糯米面发酵那刻,顾云汐就忙着削山药、洗白菜。 “你打算做什么菜?”衙役感觉好奇,向厨房里走进几步又问。 “清炖腊鱼、叫花白菜、腌萝卜,不费你家太多食材吧?” 顾云汐厌烦的翻了翻白眼。 心说,这太守府厨房总共也没多少值钱像样的东西,难为他们找个把家虎盯着我做饭,生怕多用冯家一点东西! 之后,不管顾云汐着手做什么,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张嘴说话,那多事的衙役总要跟随她问这问那,警惕性颇高。 灶台一侧传出几声细弱的声响,“叮叮咚咚”响得毫无规律,动静很是奇特。 顾云汐停下手中事,弯腰仔细查找。 衙役脸色微微泛白,有些局促道:“那只是老鼠罢了!” 顾云汐没理他,装作毫不在意,继续做事,心里却清楚衙役分明是在诓她。 那微弱的动静传出的位置挨近炉膛。动物天性惯会自保,老鼠岂会在炉膛附近坐窝,难道要自取灭亡,甘愿被柴火烧死吗? 顾云汐越想越觉不太对劲。不寻常的动静,衙役们紧张不明的表情,每种诡秘的异常之处都在表明,这外表寒酸的厨房定是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 必须找出它! 眸光四处搜寻,她瞥到木案上的那盘子羊肝。 灵机一动,顾云汐心生妙计。 柴锅里水滚得热闹,顾云汐将羊肝直接投进水里炖。 衙役见状,惊异的叫:“哎!那羊肝本身就是熟的!” “你不懂,我家督主喜欢五香卤羊肝,从不吃白灼的!” 顾云汐冷冷瞟他一眼,趁其不备,往锅里又撒了把红豆,接着兑进酱肉、黄酒和其他佐料。 这头忙完,她就去把山药剐泥,白菜去帮、叶子切丝。 酵曲发面很快。 只需一刻时辰,糯米面就在面盆里面半发开了。 顾云汐将山药泥、适量白糖统统撒进面里,继续揉匀,放到木案上擀成方条,入屉上火蒸。 接下来,她将白菜丝点白糖、食醋,加入芝麻酱与芥末粉搅拌。 麻酱特有的醇香引起衙役的兴趣,提鼻嗅了好几下,口中不禁洇出津~液。 “小兄弟,你、你这是做的什么菜啊?” 衙役盯向顾云汐手上的大碗,不错眼珠,样子极为贪婪。 顾云汐轻笑,神色得意,不觉加快拌菜的动作,沾了麻酱的菜叶就在一双筷子的带动下很有节奏的翻滚,带出一股股清新甘淳的香气,源源不断灌进衙役的鼻道里。 他用力吞下一口涎液,对大碗里的东西目不斜视,口中连连称赞: “乖乖,不过是棵寻常的大白菜 ,居然被你弄出这么个花样来!” “这道凉菜食材虽是平淡无奇,味道却鲜爽利口,故而我给它取名‘叫花白菜’。这位大哥,你尝尝!” 顾云汐将拌好的叫花白菜拨出一小碟来,笑盈盈的拿给衙役。 “这……行,我尝尝。” 衙役这会儿没推辞,接过食碟和筷子,挑起一嘬白菜丝入口。只嚼了一下,便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道叫花白菜,完美结合了芥末的辛辣与麻酱的甘香,真是甜辣酸香,别样的爽脆! 衙役一口气吃光食碟里的凉菜,抹抹嘴,意犹未尽。 顾云汐这时用笊篱捞了炖软的羊肝,切片入盘。 “大哥,您再尝尝我卤的羊肝,比起你们白灼出来的,滋味如何啊?” 尝过顾云汐的手艺,衙役对她的警惕已松懈了大半。 见她又热情的招呼,他便用筷子夹起一片羊肝吹凉,咬了一口。 别说,这卤羊肝确实比白灼的入味,而且卤味里厚重的姜茴还把脏器本身的腥膻彻底遮盖住了,吃起来丝毫不会感觉其他杂味。 羊肝炖到火候刚好,快刀片薄,绵软细腻,入口就有种快要融化的感觉。 “嗯、好吃,真好吃!” 衙役吃完一片,抑制不住夹起第二片猛嚼起来。这东西,真是越嚼越香,越香吃得越起劲啊 “来,大哥,多吃点!卤羊肝搭配热黄酒,才是寒日里最美的享受呢!” 顾云汐说着,装模作样拿起干净小盘,挪了几片羊肝进去,把余下大多半留给那衙役: “大哥,你多吃点!公务在身我家督主不能饮酒,吃不下囫囵一个,我就拿几片。余下的,你享用吧。” 衙役眼前一亮,进而如风卷残云般大快朵颐起来,完全没留意到他的身边,顾云汐正不动声色的斜睨过来,停留在精致小脸上的浅淡笑容里,渗露出丝丝的狠辣之色。 羊肝入口来不及咽进肚,衙役就张嘴说个不停: “哎呀,谁不是公务在身啊!我们也不能随意饮酒,不过这卤羊肝白嘴儿吃也挺美味……” 说话间一多半的羊肝被吃得只剩了两片。猛然,他脸色大变,一手捂住小腹,痛苦的大叫: “哎呦,我的肚子,好疼啊!” “呦,这是怎么了?” 眼见衙役扔了盘子,两手抱住肚子疼到脸色煞白,顾云汐暗自好笑。 羊肝配红豆,那就是一记穿肠的毒药!虽然毒性不及砒~霜,也能让食用者高热不退、上吐下泻,反复折腾个几天几夜。 “大哥,您别是外面喝了风,如今吃东西太急,肚里压了凉气了吧?” 顾云汐幸灾乐祸的看着衙役疼到蹲地抽搐不止,浑身大汗淋漓,强忍笑意装出一副颇是关心他的样子: “要不,我去给您倒碗热水,您喝了压一压凉气吧!” 那衙役曲身对她艰难的摆手,紧咬的牙关不断“咯咯”作响,冷汗透过衣衫,使他看起来整个人如水打了一般狼狈衰弱。 “我、我得去……方便方便……” 他喘着粗气,喉结里滚出混闷的声音,随即艰难的爬起来,宅宅歪歪奔向院外面去了。 第五章 惊现密室 晴儿从狗洞里爬出来,怨愤的掸掉满身尘土。见到袁浅与萧小慎守在狗洞前面忍俊不禁,就没好奇的对两人翻眼睛: “你们出的好主意,居然教我钻狗洞!” 萧小慎两臂抱胸,视线微垂看向个子矮自己一头半的晴儿,笑问: “你这是和谁学的武功?连翻墙都不会?这样如何保护我云汐妹妹啊?” 晴儿神色不服,冷冷勾了勾唇,将驿站里他怼她的话在此时回敬给他: “人家跟在爷身边,还用得上你我保护啊?想什么呢你!” “嘿!我说……”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干正事要紧!” 袁浅边上听得心烦,扬声打断二人的争执,转头向街头巷尾张望几眼,煞是警觉。 晴儿猫腰轻声问道:“十挡头,咱们真不去太守府找督主他们吗?” 袁浅展开黑布蒙了鼻梁以下,口吻坚决: “不能去!驿站都被人盯梢了,太守府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咱们眼下是私自行动,突然闯去找督主,搞不好就会挨他老人家一通臭骂,还是先去探冯府的好!” 晴儿听了惑然不解: “咱们初来乍到,谁知道冯府在哪儿?” 萧小慎俊眉轻舒,轻松的表情似是成竹在胸: “刚刚驿站里的乞丐正是咱东厂的暗卫,已经先行一步去了冯府,沿途会留标记。咱们只要顺标记寻,总会找到地方。” 话毕从暗黑的劲服衣襟里掏出块手帕,递给晴儿: “拿去吧,遮住脸别让人认出来。” 晴儿将帕子两手接过。口齿伶俐如她,一时间突然哑口,讲不出半句话来。默然低头,清浅眸光驻足于掌心里叠得平整的素帕那刻,如水流凝止,微微的有些发怔。 手帕上,男性雄厚的体温尚未褪净,携着淡淡皂角的芳香,萦萦缭绕,弥弥荡漾。 晴儿注视着、感受着,脸颊已在不知不觉中熨烫升温。 “好了没有” 等了一刻,萧小慎见晴儿秀目微闭只顾发呆,便不耐烦的推她一把,催促起来: “你还等我帮你不成?赶快把脸蒙上!” 晴儿被他的躁吼惊得娇躯一震,逐的反应过来,含羞翘起美~唇轻作一笑,顺从的抖手帕遮住半张脸。 随后,三个身影“簌簌”如离弦飞箭,转瞬消失在东来驿站后墙的巷子尽头…… 沿途,房屋、院落门前或是矮墙等不太显眼的位置上,几步以内,萧小慎他们都能发现一个盾牌形状的符号,那就是东厂暗卫留下的指路标记。 在它们的指引之下,三人身形在已经大黑的晚穹下急行穿过几条街,远远的就有一处阔绰威风的大宅跃入他们的视线。 亓陵地域不大,如此装潢华丽醒目的院落并不多见。三人接近过去,顺高墙摸到正门的拐角停下脚步。 袁浅行动敏捷,身着夜行衣不易被人察觉。找个合适的角度,他躲到暗处细心查看,发现那朱红的大门上方所悬挂的金字匾额确是书有“冯府”无疑。 内心略微轻松下来,看来并没找错地方。 然而,袁浅很快也发现这群府宅似乎存在着某些不同寻常之处。 眼下时辰不早,按理说,这样气势十足的富绰宅院,大门外早该悬挂起点亮的灯笼,至今门前为何仍是混沌漆黑的一片。 袁浅四肢蜷曲 ,猫在冯府高墙下一寸绝对安全的暗影里面,背贴墙面屏息观察了好一阵,又把一只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聆听。 诺大的宅院,并非安置的时辰,果真是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出格的离奇! 袁浅担心小慎他们,不敢在此过多耽搁,于是又等了等,就溜身回去找他和晴儿。 “怎么样?” 一看到袁浅健步如飞的赶回,不等他歇口气,应急的萧小慎压低声音追问。 袁浅拉下蒙面的黑布,犹疑的凝眉道: “倒也怪了,我在那处观望许久,眼下冯府里面并没任何动静啊!难道这贪官建个豪华院子,却连个家眷佣人也没有吗?” “想要弄清楚,我们还要进去看看” 萧小慎挥手挺身,在暗影中站起,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斩钉截铁说: “走,我们进府看看去” 三人摸到冯府东侧墙角,晴儿抬眼向矗立的高耸墙头看了看,微微锁眉,脸色异是艰难。 萧小慎旁边见了,打趣她: “怎么着?还要劳动哥哥我帮你一把了吧?” “嘿嘿……”晴儿对他讨好的憨笑,掩住的半张脸看不到多少笑颜,只是那双笑弯的明眸里,光芒睐动,冉冉生辉。 萧小慎双臂一拦,瞬间将晴儿横抱离地,接着飞身向上直奔了墙头。 袁浅紧随其后,两人都是轻飘飘下落,双脚踩到墙头的黑瓦上。 三对目光几乎同时落到院中。一刹那,三张年轻的五官俱都溢出无以名状的惊愕与彷徨。 冯府的庭院里无处不见桃树。此时二月,本离花期尚早,可这里的桃树却是花开正浓,朵朵粉嫩嫩的小花晶莹剔透,含蕊枝头,花香清凛。 一阵狂风打来,花碎成雨,有无数粉的白的花瓣空中缠绕飘荡,又轻盈盈落到地上,无人打扫,自成一片连绵不休,美得绚烂如幻。 晴儿躺在萧小慎怀里,被眼前的美景彻底震撼了。虽说提督府里也是一年四季鲜花遍布,却不及这里的满树粉白,来得浓艳、美得妖娆。 袁浅卒然紧缩的眼瞳映入绝艳的桃色,不禁嘴唇蠕动,喃喃自语: “这……怎么可能……” 萧小慎脸色阴郁,浓眉深锁,黑眸之中掠过丝丝锐利的冷光。 满目桃花,色泽饱满,白的似雪,粉的如霞,与深黯邃远的墨蓝色苍穹交相呼应,景象虽是壮观无比却显突兀诡奇,在清冷无声的暗夜笼罩下,尽是语言描绘不出的不和谐。 引颈细闻。就在风中,凛凛花香泛着丝丝泥土潮湿的气息里,似乎还残存了某类糜腐的味觉。 倏的,萧小慎面色阴戾而凝重,握紧的拳头微微抖动,沉声一句: “下去看看,肯定会有重大发现!” …… 太守府 顾云汐目送衙役离开厨房,收敛起满脸鄙夷的冷笑,开始着手寻找方才那异常响动的源头。 遗憾的是,那动静如今彻底消失了,再听不到半分动静。 顾云汐心有不甘,模仿刚才的声音,随手在灶台一侧反复敲了许多次,也没听到那处再有任何回应。 直起身板,她重重呼口气。 会不会是自己太过敏感?或许,真是老鼠打洞呢…… 想到督主还在饿肚子,她无暇考虑其他,收了心思继续做饭。 蒸笼里白汽热腾腾的蹿得浓。顾云汐把炉膛火势拨弱,搬了蒸笼下灶,小心翼翼揭开盖子,将蒸熟的三白糕取出来,置于木案上用刀成小块。 盛盘时,有块落到地上。松软的糕体弹两弹,落到摆放橱柜的墙角边。 顾云汐弯腰去捡,无意中发现这面墙上一块方砖很是怪异。 它的四围不仅与砌墙的泥灰完全脱离,且凸出墙体表面十之二三。乍眼一看,极显特别。 顾云汐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将凸出的方砖向墙里面使劲推了一下。 “咯吱吱……呀” 伴随长声不止的尖锐响声,灰尘扑面。顾云汐只觉脚下砖地剧烈晃动几下,连带她蹲地的身躯也在震颤的余韵中摇了一摇。 遍室灰尘散去,她的视野前方,紧贴橱柜的墙体轰然打开,整面有半周偏移,现出墙体后方一处极为隐秘的空间。 顾云汐五指撑地,惊愕的目光怔怔聚焦在前面那寸未知的领域。 密室?! 顾云汐内心震动不已,终于意识到,墙基那里突兀的方砖,原来就是开启密室的机关! 江安省尽传亓陵郡太守冯恒是个贪官,想必建造密室,便是为藏匿其剥削所得的金银财宝 难怪方才自己说要借用府衙厨房,门口的衙役万般阻拦,还派人盯梢自己,敢情确是做贼心虚啊! 顾云汐陡然来了精神,挺身而起,疾步来到那面角度扭转的墙体前面,飒的停住脚步。 探头探脑向墙体后面望了望,但见与它一尺半的距离后方乃是另一面墙。 顾云汐感觉诧异。 这种两墙间隔通见于火墙构造,可厨房引用火墙建筑,根本就是浪费建材嘛! 这时,她那靠近机关墙的半张脸蓦地感觉到,有小风从两墙间隔的一端贯不断过来。 顾云汐随手掏出火折子吹亮,一手拿它伸入间隔处查看。 果然,借着火折子发出的些许火光,她看到间隔处靠右手那侧的幽暗地面上现出一长方的入口,几节台阶隐隐若线。以顾云汐此时所在的方位,一时还难以看清密室深处还有些什么。 入口面积不算太狭窄,足以容纳一人进出。 要不要下去看看? 顾云汐攥紧火折子,心里一阵纠结。 死寂沉沉的空间里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比一声闷重。 顾云汐清楚,此刻自己种种的惊惶不安,已然将全部胆小与怯懦暴露无遗。 刚刚,密室里遍及金银也只是凭空揣测,毕竟自己还没亲自探访密室,目睹到里面究竟藏有的东西。 密室徒现,犹如神助,看得出老天爷都在帮东厂。可是,要想彻底搞清一切,必须有人亲身进入密室 内心踌躇的时刻,顾云汐想到了自家督主,他浅笑莞尔令人错不开眼的刹那浮现于脑海。顿时,自己一颗凌乱不堪的心变得安定、从容。 顾云汐在这刻感觉到浑身是胆,像是冥冥之中,自己被某个神来之笔注入了满满的力气与能量。 大步闪身,顾云汐灵巧的绕过机关墙,手举火折子轻轻走下密室的一节节台阶。 第六章 人去哪了 亓陵,太守府衙,另一处房间 冯太守居主位,身边是七、八衙役。 一个狞目,信誓旦旦道: “大哥,我们全都准备好了。入夜讯号起,驿馆与府衙两头火起,我们一举杀光那群番子!” 冯太守矍朗面容上一抹凝重,缓缓抬头,炯亮有力的目光在这刻放空,深色眼底更掺进莫名的黯然与感伤。 右手狠握成拳,指骨跟随情绪波动而摩擦生出“嘎啦、嘎啦”的响动。 “十一年了!是时候……为郑国公讨还血债了……” 一名衙役看看窗边,突的想到什么,面有忧虑: “大哥,那阉人身边的小番卫鬼的很啊!您看他,从进城的那刻开始就没消停过,与那东厂提督一唱一和专门寻咱们麻烦。” 冯太守收了撒远的目光,好像若有所思,微微眯眸,喃喃自叹: “小小年纪便心思缜密、眼光独到,不亏是冷青堂的徒弟。不过他那张脸,到底在哪处见过?” 房门大开,一衙役脚下慌张,刚进屋就一跤绊倒: “大哥,叫云官儿的小子……跑进厨房了!” …… 厨房 顾云汐走下密室,一步步向索求的真相接近。 阶梯窄而陡,每节台阶都无法容下她的整个脚掌。顾云汐一手握牢火折子、一手扶墙,蹑手蹑脚往密室深处行进。每走过一节台阶,她都会在心里记个数。 她总共走下二十八节台阶,细长的通道便在眼前展现出来。 心惊肉跳,顾云汐再次止脚不前。火折子发出微乎其微的光亮,将她纤柔黝黑的身影斜打在通道地面上,拉得细长。 倘若就此打住,折身返回通报督主,恐怕来不及了。 盯梢的衙役身中食毒,上吐下泻的激烈反应很快就会被冯太守察觉。就此离开,东厂的人若再要接近这间厨房恐怕很难。 搞不好狗急跳墙,便会逼得冯太守把密室里的东西转移,或者提前对东厂的人下黑手。 事到如今,只能接着走 用力咽口唾液,顾云汐不再犹疑,紧咬下唇迈步,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狭长通道里摸索。 深远、幽暗,未知的世界就像是无底的深渊,将她娇小的身躯吞没,迫使她不停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密室内温度潮湿闷热,她却因为胆寒,边向前走,边不停的哆嗦。 明明只是五十一步距离,对她而言,恍是漫长、永无尽头的旅途。 视野前方,模糊不清的空间豁然宽广。 一股股的火烛、血腥以及排泄物骚臭的味道扑面而来,极其呛人。顾云汐下意识捂住口鼻,深深皱起眉头。 高举火折子四处照,她看到地面与周围的石墙很平坦,都用了上好的青砖和白灰修整过。 顾云汐小心翼翼的向着密室更深处走,不忘随时警惕着,小心留意周遭的一切动静。心中,她一遍又一遍暗示自己: “没有怪兽、绝没有怪兽!再往里走走,就能看到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数不尽的良田地契,那便是狗官冯恒贪腐私收的证据。 而我,必须尽快取证,回去交给督主 急于立功的迫切心理渐渐猖盛,顾云汐此刻不再有任何胆怯之心,只管举火折子脚下不停。 前方某处,暗影里猝然的摩擦声,接连一记沉吟,恍若某人的轻叹,令她倏的顿住脚。 瞬间,一颗跳动的、已紧绷到极致的心脏似是突然停滞。尽管胸腔内憋得异常难受,顾云汐却是一口气也不敢呼 出来。 这刻,沉浸在静寂而诡异的黑暗中,她只觉全身发凉,根根汗毛“嗖嗖”竖立而起。 这里……竟有活物? 她将脚步放缓,形容十分警惕,不断寻找响声的源头。 曾经,她在玉酆山的断崖下激战狼群。大难不死的经历,倒叫她感觉,往后这世上,再没什么猛兽可以轻易吓到她了。 顾云汐终于在密室房间的尽头,发现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蜷缩在石墙角落里。 他的手脚都被人用绳索紧紧捆绑,凌乱披散的须发黏成一团。身上仅剩的白色中衣、中裤布满血痕与污秽,散发着不堪的恶臭。 顾云汐彻底惊呆了,她没想到这间巧费心思、不惜动用重金银两打造的密室里,只匿了一个大活人? 他是谁?为何手脚被捆丢进了密室?难道……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脑中蹦出的那刻,顾云汐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为证实观点,她屏息又向那人挨近了几步。 五步之遥,那人感觉到黑暗的前方摇摇晃晃的丁点火光,缓缓而艰难的向那光亮抬起头来,涣散迷离的目光终于对上顾云汐惶恐万状的眼神。 干裂失血的嘴唇徐徐打开,随着阵阵恶臭的喷出,有“咿咿呀呀”浑浊不清的音节从他枯涸的嗓眼里不断向往迸。 骤然,顾云汐的两腿好像被人牢牢抓住似的再难抬起,轻易向前迈开、或是随意的后退。 这个被捆绑的人……他的脸、他的五官……竟与冯太守的一模一样! 事实,竟如自己所构想的那般 她一直都在怀疑,那个将东厂钦差大队迎进亓陵的冯恒,是有人伪装假扮的,真相,果是如此!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想来,冯恒为官数年,正是坏事做尽,才会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盯上。 他们关押了他,换上他和衙役们的衣服,扮成太守府的差官。 如此,便不难解释为何衙役官服上诸多的破洞。那些,该是当初这团伙为占太守府,与真差官们搏斗时,兵刃一击命中对手的证据。 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困住顾云汐全身。 看来除了冯恒,那些差官们已经凶多吉少了。难怪,院里的梧桐树上会有许多乌鸦。 乌鸦食腐,这院里某处,必然藏有差官的尸体! 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还好这密室里没藏尸体,否则顾云汐真担心自己会做出,下了密室后发现可怕的东西,继而失声喊叫后仓皇而逃的行为。 另外顾云汐可以肯定,刚刚她在灶台边听到的响动,也是这个真太守为求获救,想法设法敲击墙体发出的动静。 密室直达厨房,声音通过墙体反射,传到灶台一侧,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无论如何,那些乔装打扮的不明人定是要对付东厂,才会制定如此周密的掉包计划。 督主,又有危险 顾云汐拔腿往回跑。 一口气登上台阶,爬出入口抬,她就看见冯太守立在机关墙一侧,健壮的右臂支撑墙面,漠然的老脸持有阴鸷的表情。 看到顾云汐,须髯下的嘴唇微微抽动,似笑间神情险恶…… 冷青堂焦躁的负手徘徊。近一个时辰,顾云汐出去找吃的都未回来,不免引他担忧。 他了解小姑娘。 就算做大菜,素日里她也要不了这许久的时间。怕不是中途横生枝节,人出了意外? 艾青、卢容此刻就守在屋里,门外还有两番卫把守。 眼见督主忧虑至此,艾青便说: “督主,我出去寻寻云丫头!” 冷青堂接连摇头,步履依旧: “一个找一个,才最容易失散,再等等!过会儿咱们去见冯恒,都把软家伙掖上。” 门外对话声起: “烦劳这位爷进屋通传,冯大人让小的来请冷督主,前院膳厅用晚膳。” “在这等着。” 少时,一番卫进屋传话。 冷青堂从容眯眸,俊脸上毫无惧色。由艾青伺候着 换上一身利落的玄青窄袖便袍,他带领众手下走出房间。 …… 太守府,膳厅 冯太守正襟端坐在副位,室内一派灯火通明耀亮了他的红润脸庞。而他于此时陷入安逸之中的五官,看起来总显露出一丝诡谲与狞戾之色。 他的身边站有四名衙役,腰间挎刀,面沉似水,形态各异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看到冷青堂在两挡头与两番卫的拥护下,阔步巍然步入膳厅,冯太守鹰隼般锐利的眼底掠过一丝精光。 “冷督主,请上座。” 起身,冯太守支起右臂,迎钦差入座。 “有劳冯大人,请。” 寒暄之后,冷青堂垂目坐于主位的一瞬间,眼尾余光迅速扫过四名衙役身上所携的武器。 淡淡勾唇,他装作毫无察觉。 冯太守落座后,眼光轻移,向督主身旁雄背挺直的大挡头艾青稍稍看过去。 见他怀抱冷青堂的清水流云剑,不觉下颌垂低一度,无声牵起一丝阴森的冷笑。 东厂两大挡头与手下番卫此刻暗自卯足了一口气,时刻警惕着对面那四名静默阴冷的衙役。 饭桌上大家心照不宣,各带兵器,翻脸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了! 气氛,变得尖锐而紧迫。双方虽未抽出兵器却已暗自较劲,四目相对、眼神互视之间,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角斗较量。 冷青堂镇定举目,透过半开的门,远远望向膳厅外面昏沉的幕色。 月光氤氲出轮廓,落在院中一棵粗犷的梧桐树上,投下惨白的光辉。梧桐树高耸挺直,茂密的枝丫在那幽幽月光的拢聚中张牙舞爪,更显诡异阴沉。 下颚轻扬,冷青堂提鼻间便可嗅到岑寂的晚穹下,躁动弥荡的浓重血腥与杀戮的气息。 俊逸的面容倏然一凛,目光犀利放远,奕奕神采转而厉色十足。 “冯大人,本督的徒弟云官儿……可是在你手上?” 冯太守手捋须髯“呵呵”漫笑几声,对身边衙役做个手势。 一人出去不多时后回来,将一盘切得齐整的三白糕摆到空荡荡的圆桌正中。 冷青堂张大的凤目怔了怔,无声注视着碟里的东西,紧接着神情剧变,温玉面容突的乌云翻滚,阴暗至极。 碟中精致的糕点一看就知出自云汐之手!他清楚,冯恒敢在他面前呈上它来,便是要以挑衅回答他的提问。 “……你,究竟是何人?” 冷青堂眯眸,幽幽目光淬着怒意沉沉转向冯太守表情空白的脸,不紧不慢的问话声音透着几分沙哑,语气寒凉,如冰封千年的深潭,凛冽摄人: “为何要假扮亓陵郡太守,在此处拦截本督?!” 冯太守双目牢牢锁定冷青堂的愤怒,平淡的目光暗藏锋芒: “督主难道忘了?十一年前京城入冬,那场大雪之夜发生过什么……?” 第六章 人去哪了 亓陵,太守府衙,另一处房间 冯太守居主位,身边是七、八衙役。 一个狞目,信誓旦旦道: “大哥,我们全都准备好了。入夜讯号起,驿馆与府衙两头火起,我们一举杀光那群番子!” 冯太守矍朗面容上一抹凝重,缓缓抬头,炯亮有力的目光在这刻放空,深色眼底更掺进莫名的黯然与感伤。 右手狠握成拳,指骨跟随情绪波动而摩擦生出“嘎啦、嘎啦”的响动。 “十一年了!是时候……为郑国公讨还血债了……” 一名衙役看看窗边,突的想到什么,面有忧虑: “大哥,那阉人身边的小番卫鬼的很啊!您看他,从进城的那刻开始就没消停过,与那东厂提督一唱一和专门寻咱们麻烦。” 冯太守收了撒远的目光,好像若有所思,微微眯眸,喃喃自叹: “小小年纪便心思缜密、眼光独到,不亏是冷青堂的徒弟。不过他那张脸,到底在哪处见过?” 房门大开,一衙役脚下慌张,刚进屋就一跤绊倒: “大哥,叫云官儿的小子……跑进厨房了!” …… 厨房 顾云汐走下密室,一步步向索求的真相接近。 阶梯窄而陡,每节台阶都无法容下她的整个脚掌。顾云汐一手握牢火折子、一手扶墙,蹑手蹑脚往密室深处行进。每走过一节台阶,她都会在心里记个数。 她总共走下二十八节台阶,细长的通道便在眼前展现出来。 心惊肉跳,顾云汐再次止脚不前。火折子发出微乎其微的光亮,将她纤柔黝黑的身影斜打在通道地面上,拉得细长。 倘若就此打住,折身返回通报督主,恐怕来不及了。 盯梢的衙役身中食毒,上吐下泻的激烈反应很快就会被冯太守察觉。就此离开,东厂的人若再要接近这间厨房恐怕很难。 搞不好狗急跳墙,便会逼得冯太守把密室里的东西转移,或者提前对东厂的人下黑手。 事到如今,只能接着走 用力咽口唾液,顾云汐不再犹疑,紧咬下唇迈步,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狭长通道里摸索。 深远、幽暗,未知的世界就像是无底的深渊,将她娇小的身躯吞没,迫使她不停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密室内温度潮湿闷热,她却因为胆寒,边向前走,边不停的哆嗦。 明明只是五十一步距离,对她而言,恍是漫长、永无尽头的旅途。 视野前方,模糊不清的空间豁然宽广。 一股股的火烛、血腥以及排泄物骚臭的味道扑面而来,极其呛人。顾云汐下意识捂住口鼻,深深皱起眉头。 高举火折子四处照,她看到地面与周围的石墙很平坦,都用了上好的青砖和白灰修整过。 顾云汐小心翼翼的向着密室更深处走,不忘随时警惕着,小心留意周遭的一切动静。心中,她一遍又一遍暗示自己: “没有怪兽、绝没有怪兽!再往里走走,就能看到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数不尽的良田地契,那便是狗官冯恒贪腐私收的证据。 而我,必须尽快取证,回去交给督主 急于立功的迫切心理渐渐猖盛,顾云汐此刻不再有任何胆怯之心,只管举火折子脚下不停。 前方某处,暗影里猝然的摩擦声,接连一记沉吟,恍若某人的轻叹,令她倏的顿住脚。 瞬间,一颗跳动的、已紧绷到极致的心脏似是突然停滞。尽管胸腔内憋得异常难受,顾云汐却是一口气也不敢呼出来。 这刻,沉浸在静寂而诡异的黑暗中,她只觉全身发凉,根根汗毛“嗖嗖”竖立而起。 这里……竟有活物? 她将脚步放缓,形容十分警惕,不断寻找响声的源头。 曾经,她在玉酆山的断崖下激战狼群。大难不死的经历,倒叫她感觉,往后这世上,再没什么猛兽可以轻易吓到她了。 顾云汐终于在密室房间的尽头,发现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蜷缩在石墙角落里。 他的手脚都被人用绳索紧紧捆绑,凌乱披散的须发黏成一团。身上仅剩的白色中衣、中裤布满血痕与污秽,散发着不堪的恶臭。 顾云汐彻底惊呆了,她没想到这间巧费心思、不惜动用重金银两打造的密室里,只匿了一个大活人? 他是谁?为何手脚被捆丢进了密室?难道……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脑中蹦出的那刻,顾云汐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为证实观点,她屏息又向那人挨近了几步。 五步之遥,那人感觉到黑暗的前方摇摇晃晃的丁点火光,缓缓而艰难的向那光亮抬起头来,涣散迷离的目光终于对上顾云汐惶恐万状的眼神。 干裂失血的嘴唇徐徐打开,随着阵阵恶臭的喷出,有“咿咿呀呀”浑浊不清的音节从他枯涸的嗓眼里不断向往迸。 骤然,顾云汐的两腿好像被人牢牢抓住似的再难抬起,轻易向前迈开、或是随意的后退。 这个被捆绑的人……他的脸、他的五官……竟与冯太守的一模一样! 事实,竟如自己所构想的那般 她一直都在怀疑,那个将东厂钦差大队迎进亓陵的冯恒,是有人伪装假扮的,真相,果是如此!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想来,冯恒为官数年,正是坏事做尽,才会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盯上。 他们关押了他,换上他和衙役们的衣服,扮成太守府的差官。 如此,便不难解释为何衙役官服上诸多的破洞。那些,该是当初这团伙为占太守府,与真差官们搏斗时,兵刃一击命中对手的证据。 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困住顾云汐全身。 看来除了冯恒,那些差官们已经凶多吉少了。难怪,院里的梧桐树上会有许多乌鸦。 乌鸦食腐,这院里某处,必然藏有差官的尸体! 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还好这密室里没藏尸体,否则顾云汐真担心自己会做出,下了密室后发现可怕的东西,继而失声喊叫后仓皇而逃的行为。 另外顾云汐可以肯定,刚刚她在灶台边听到的响动,也是这个真太守为求获救,想法设法敲击墙体发出的动静。 密室直达厨房,声音通过墙体反射,传到灶台一侧,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无论如何,那些乔装打扮的不明人定是要对付东厂,才会制定如此周密的掉包计划。 督主,又有危险 顾云汐拔腿往回跑。 一口气登上台阶,爬出入口抬,她就看见冯太守立在机关墙一侧,健壮的右臂支撑墙面,漠然的老脸持有阴鸷的表情。 看到顾云汐,须髯下的嘴唇微微抽动,似笑间神情险恶…… 冷青堂焦躁的负手徘徊。近一个时辰,顾云汐出去找吃的都未回来,不免引他担忧。 他了解小姑娘。 就算做大菜,素日里她也要不了这许久的时间。怕不是中途横生枝节,人出了意外? 艾青、卢容此刻就守在屋里,门外还有两番卫把守。 眼见督主忧虑至此,艾青便说: 督主,我出去寻寻云丫头!” 冷青堂接连摇头,步履依旧: “一个找一个,才最容易失散,再等等!过会儿咱们去见冯恒,都把软家伙掖上。” 门外对话声起: “烦劳这位爷进屋通传,冯大人让小的来请冷督主,前院膳厅用晚膳。” “在这等着。” 少时,一番卫进屋传话。 冷青堂从容眯眸,俊脸上毫无惧色。由艾青伺候着 换上一身利落的玄青窄袖便袍,他带领众手下走出房间。 …… 太守府,膳厅 冯太守正襟端坐在副位,室内一派灯火通明耀亮了他的红润脸庞。而他于此时陷入安逸之中的五官,看起来总显露出一丝诡谲与狞戾之色。 他的身边站有四名衙役,腰间挎刀,面沉似水,形态各异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看到冷青堂在两挡头与两番卫的拥护下,阔步巍然步入膳厅,冯太守鹰隼般锐利的眼底掠过一丝精光。 “冷督主,请上座。” 起身,冯太守支起右臂,迎钦差入座。 “有劳冯大人,请。” 寒暄之后,冷青堂垂目坐于主位的一瞬间,眼尾余光迅速扫过四名衙役身上所携的武器。 淡淡勾唇,他装作毫无察觉。 冯太守落座后,眼光轻移,向督主身旁雄背挺直的大挡头艾青稍稍看过去。 见他怀抱冷青堂的清水流云剑,不觉下颌垂低一度,无声牵起一丝阴森的冷笑。 东厂两大挡头与手下番卫此刻暗自卯足了一口气,时刻警惕着对面那四名静默阴冷的衙役。 饭桌上大家心照不宣,各带兵器,翻脸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了! 气氛,变得尖锐而紧迫。双方虽未抽出兵器却已暗自较劲,四目相对、眼神互视之间,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角斗较量。 冷青堂镇定举目,透过半开的门,远远望向膳厅外面昏沉的幕色。 月光氤氲出轮廓,落在院中一棵粗犷的梧桐树上,投下惨白的光辉。梧桐树高耸挺直,茂密的枝丫在那幽幽月光的拢聚中张牙舞爪,更显诡异阴沉。 下颚轻扬,冷青堂提鼻间便可嗅到岑寂的晚穹下,躁动弥荡的浓重血腥与杀戮的气息。 俊逸的面容倏然一凛,目光犀利放远,奕奕神采转而厉色十足。 “冯大人,本督的徒弟云官儿……可是在你手上?” 冯太守手捋须髯“呵呵”漫笑几声,对身边衙役做个手势。 一人出去不多时后回来,将一盘切得齐整的三白糕摆到空荡荡的圆桌正中。 冷青堂张大的凤目怔了怔,无声注视着碟里的东西,紧接着神情剧变,温玉面容突的乌云翻滚,阴暗至极。 碟中精致的糕点一看就知出自云汐之手!他清楚,冯恒敢在他面前呈上它来,便是要以挑衅回答他的提问。 “……你,究竟是何人?” 冷青堂眯眸,幽幽目光淬着怒意沉沉转向冯太守表情空白的脸,不紧不慢的问话声音透着几分沙哑,语气寒凉,如冰封千年的深潭,凛冽摄人: “为何要假扮亓陵郡太守,在此处拦截本督?!” 冯太守双目牢牢锁定冷青堂的愤怒,平淡的目光暗藏锋芒: “督主难道忘了?十一年前京城入冬,那场大雪之夜发生过什么……?” 第七章 闻人君正(1) 不知睡了多久,幽幽睁眼时,目及之处尽是昏暗不明。 火光掠动,点点虚弱的影像在潮湿的青石砖壁上缓缓流淌,映入顾云汐惺忪的眼,从模糊逐至清晰。 身子刚一动,全身立刻疼痛不已,这是她被假太守打下密室的后遗症。 惊悚! 她发现自己正侧身躺在阴冷的砖地上,全身由麻绳五花大绑。因是脸紧贴地面,密室里那股子挥不出去的骚臭闻着更浓,惹她不停干哕。 愕然翻眸打量周遭,几米远是浑身血污的冯恒。 他该是睡着了,之前的不堪折磨已使他脊背弯驼,正挨着坚硬的墙面,低垂头纹丝不动,干瘪的身子跟随他呼吸的韵律,很有节奏的缓缓起落。 耳边脚步声疾,有人来了 顾云汐扭脖,姿态异常不雅的投目,原是一矮个子衙役从暗处走来,一手火把,一手托碗,有些许不算太过美味的饭香,从他手掌的碗中飘荡出来,与密室里的秽膻之气很快的融合,形成极为怪异难闻的味道。 “呦呵,醒了!” 衙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近,火把晃过顾云汐挂彩的小脸后“嘿嘿”一笑,继而又转到冯恒那面,伸脚将他踹醒。 “起来,起来!别睡了,吃饭了!” 火把插入墙上的铁环,衙役蹲身下去,将碗置地的动作忽的一顿。 突然想到逗乐的事,他咧嘴坏笑一两声,旋即翻转手腕,一碗饭全部扣在了地上。 “来,吃吧” 矮个衙役的讥笑声还未落下去,冯恒就像个饥饿的野兽般猛扑到地上,张开臭死熏天的大嘴疯狂舔食那堆沾满灰尘的饭菜,享受而满足的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由于太过于兴奋,整个进食过程,他那对被粗糙麻绳紧紧捆绑的手脚不断蹬踹、挣扎,活像个没有脊骨蛆虫正在蠕蠕耸动、任人宰割。 “嘿嘿,狗官就该像狗一样吃饭!”身边那衙役边欣赏边笑。 顾云汐难以置信的一旁观望着,眉头同情而悲痛的拢紧。 眼前之人,便是朝廷正五品官员,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而今被一伙来路不明之人劫持,受尽折磨与凌辱,还要如同牲畜一般四肢匍匐着取食,丝毫不顾官威与尊严,如何不令旁观者心凉、嗟叹? 顾云汐躺在地上,急到五内俱焚。 她已洞察了冯太守的秘密,还未来及告知督主便被这伙恶人活捉了。眼下身陷密室,与外界失去联络,不知外面是何时辰,更不知督主此刻遇到了什么事。 脑中臆想不断,每副画面无不充满惊悚与血腥,吓得顾云汐通身大汗淋漓,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了。 不行,必须设法尽快脱身去找督主! 只见那衙役看够了,朝地上啐口唾沫,扭脸向顾云汐瞧过来。 “看什么看!你们这群做官的终日为非作歹,欺压良善,活该有如此下场!” 顾云汐扁扁嘴唇,声音细弱的对他说: “大哥,我、我想方便……” “方便?就这么尿吧!都到这地方来了,哪还那么多讲究!” 衙役轻蔑的说完站起来,贼溜溜的目光向顾云汐身下看了看,猥琐的笑: “上面就要大乱了,你和这狗官可不一样,留着没用!明白了?横竖快要死的了,凑合着吧!” 大乱? 顾云汐从这衙役口中清楚的获得了一个重要讯息。看来,假太守是要对督主下手了! 来不及多做考虑,心一横,她开始施展逃跑计划。 “大哥,我求求你了……”她躺在地上扭动身躯,再次恳求道: “您就行行好,帮我把绳子解开,让我方便一下吧,我手脚都被捆麻啦……” “人不大,屁事不少!” 衙役不耐烦,骂骂咧咧大步走过来,两只黑黢黢的大手伸向顾云汐的腰带,立时引来她一声尖叫: “啊” 夸张的嗓音惊得衙役缩回了手去。 “他妈的吓死老子了,干什么你!” 衙役勃然大怒,举手准备抡向顾云汐。 她畏惧的看向他,眼窝泛红,结结巴巴的说: “大哥,实不相瞒……我、我是女的……” “什么?” 衙役在惊诧之中缓缓抽回手掌。 顾云汐满脸委屈,羞怯的重复: “我、我是女的,不能如此……” 衙役神色大怔,向顾云汐靠近几分,定睛仔细打量她的小脸。只见她肤色细腻白皙,五官精致绝伦,确实存有一种异于俊美男子的秀丽与阴柔。 衙役顿时讶异,倒抽进一口气后紧闭了唇,脖颈处突起的浑圆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一只大手以顾云汐想象不到的速度探过去,往胸口处摸了把,顿时惊喜万状,两眼中色眯眯的光亮,在幽暗的环境里尤是醒目。 顾云汐强忍内心的憎恶与不适,为了顺利脱身,只好硬头皮继续装下去。 “大哥……我也是被那太监买来的,全为活命,迫不得已啊……” 顾云汐悲戚的蹙眉,可怜兮兮。樱唇半启,哀求的声音带着一丝轻颤,如清水镜湖上的被风带起的层层涟漪,撩得人耳根燥热,心生奇痒。 神色渐缓,衙役重重吐口闷气,似乎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随之,两三下解开顾云汐脚踝上的绳索,动作奇快,接着扶她起身。 顾云汐的双臂依旧被麻绳倒剪捆绑。一指的距离,她紧抿嘴唇,勾眼看住那衙役,清明的眼眸如水,滟滟光辉犹如夜穹中的星辰,在昏暗沉沉的空间里也是璀璨夺目,引人无限遐思。 “大哥……”她蹙眉幽怨的看向他,再次轻颤颤舒喉。 衙役对她也是目不转睛,静默对视中,雄性呼吸越显疾促。 倏然,他猛冲向她,将她狠狠抵到墙壁上。 “啊……” 脊背撞到坚硬的石壁,顾云汐吃痛不已,却偏是一记轻吟,声音柔和婉转如若夜莺轻啼,透出一股子哀伤。 衙役瞬间被她刺激发狂,抱住她的身躯一阵乱吻。她装作受用的模样,嗓眼挤出一两声呻~吟,微闭诱惑的两眼求他: “大哥,也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吧。让我好好伺候你,我现在身上痒……” 衙役停了侵犯动作,手掌摩挲她的脸蛋上,淫邪的笑道: “小**!” 很快,上身的绳子也去掉了。那衙役面露贪婪,正要欺身,顾云汐突然飞起一脚,正中他两腿间的要害。 衙役当即“哇哇”大叫,手掩受伤部位就地打滚。 顾云汐早就隐忍多时了。此刻衙役一番痛不欲生的模样,倒将她胸膛里滚滚怒火燎得更盛。一时间,她 拧眉立目,完全丧失了理智。 猝的,地上哀嚎不断的人形在她眼中变为一条气息奄奄的饿狼。 她瞪圆两眼,血丝遍布,顺手从靴筒里拽出匕首,冲过去对准衙役的咽喉就是一刀! 森利寒光黑暗中掠过,鲜红的血凭空喷起老高,那衙役都没吭声,在地上抽动一刻,就再没动静了。 …… 冯府 萧小慎、袁浅与晴儿在庭院里遇到两名前来探府的东厂暗卫。 听他们汇报,才知冯府书房确有一暗道,内里除名家书法字画、珍奇古玩,还有本他为亓陵郡太守以前数年里,私通官员、往来行贿晋升的帐目。 此外,再无其他金银细软。 后来,几人聚在庭院,将一株株桃树挖开,果然在那些花开诡异烂漫的树下,掘出五十二具尸体。有男有女,家眷主仆,均为一击毙命,死去半月有余。 几人惊骇非常,准备即刻返回驿站报予三挡头赵无极,却见天际北方,一道璀璨如礼花的银白光束飒然直奔高空,转瞬向四面八荒无声绽裂开来,数不尽大小光斑,在夜的墨蓝穹顶下旋转起舞。 南面一团橙红,光影咄咄摇曳,滚着烈烈浓烟映红了半个夜空。 着火了! 那方位,正是东来驿站! …… 太守府,密室中 身躯剧烈一震,滴血的凶器骤然掉落到地上。清脆刺耳的撞击在复而寂静的空间里透着回音,将梦魇中的顾云汐彻底唤醒。 怔怔望向地面上一动不动的尸身,她愕然张嘴大叫,歇斯底里一通,逐的连滚带爬跑出密室。 地面上火光弥天,猩红滚滚的热浪里频频现起刀光剑影,道道冷厉银芒相争相缠,继而被火舌吞噬。 顾云汐呆呆站立在激战不休的院子里,默然注视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神色错愕、迷茫。 如若刚出地狱,未及升天,便又踏入另一噩梦! 兵刃摩擦点燃了团团簇簇犀利火花,璀璨了浑浊的眸间。满天及地的,锈味、血腥与焦油气味。 脑中,莫名锐痛。有什么,如困兽般挣扎,想从记忆的深渊冲出。顾云汐痛苦的弯腰,双手抱头,不知所措。 督主、督主在哪 红光烈天,她在喊杀与金属撞击声中踉跄向前,目光做最艰难的寻找。 终于望到梧桐树下,那翩翩谪仙般的清俊身影,此刻正挺胸屹立,手中清水长剑直指对手。 刚刚,冷青堂已与之过招几百回合。 顾云汐紧张的屏息,忧虑的目光投向督主,尔后顺剑锋所指,转向他的对手。 那人一身太守官服,右手提一口锋利厚重的赤金九环大刀,左肩的吊带不知去向,露出一截空荡荡的衣袖,随风飘摇,令人煞是发怵。 他已卸去易容的假脸,暴露出不惑之年的真容,平常无奇的五官盘踞着一股不可进犯的浩然之气。 他的对面,冷青堂紧握剑柄,悠长的语音仿佛有所感慨: “闻人君正……十一年了,你还活着……” “哈哈哈哈……” 那人仰天长笑: “我当然要活,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一年!今天,终于可以手刃东厂阉党,为郑氏满门、为我失去的左臂报仇,岂不快哉!” 第八章 闻人君正(2) 亓陵,二月初忽然电闪雷鸣。 “轰隆隆” 闪电从漆漆夜空径直劈下来,昏暗的天穹即被豁亮的寒芒,生生割据为两半。 紧接而来的是,震耳的雷鸣。 太守府、东来驿站两处街面喧嚣沸腾。沉睡中的人们被天降异象,纷纷跑出屋。面对红光冲天、熊熊烈火,惶恐、焦急、失落与迷茫,一个个神色各异,注视这幕人间惨剧的发生。 太守府,看到假冒太守露出真容,顾云汐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大喊道: “督主,就是他,把真的冯恒关在太守府地下密室里” 迎风听得顾云汐激昂的呼喝声,冷青堂与假太守都是不约而同扭头。 眼见顾云汐的刹那,冷青堂剑眉微挑,沉静的面容悄生生溢出道不尽的惊喜,正在吃劲的脊背颓然一弛,重重泄口气般的轻松下来。 她平安无恙,他高悬不稳的一颗心就可落回原位了。 而他对面的假太守闻人君正,脸色骤的悚变,炯利的眼神径直向顾云汐扫来,寒眸凛意,如至冰点。 宝刀凌空,对首的冷青堂瞳眸一缩,持剑迎风,锃亮剑身上,铮鸣之声隐隐泛滥。 剑花纷繁而缭亮,凭空挽起,冷青堂仗剑拦住闻人的攻击,企图阻止他伤害顾云汐。 又是十几回合激战。 刀剑相向,飞扬四溅的银白火花在熊熊烈火中被染得通红。两人身形就在火光与红光中往复穿梭,身法迅疾,快如鬼魅,叫人一时难以辨别,哪些是人影,那些是刃芒。 身形再次交错之际,闻人君正单手举刀,招式随之变换。 一声龙吟,划破苍穹。 只见大刀向顾云汐所处的位置横扫而去,立时有无限刃气凌空倾洒而出,气势凌厉披靡,如惊涛骇浪一溃决堤,带给人前所未闻的强烈压迫感。 冷青堂下意识看向顾云汐,她像是被什么摄去魂魄般,挺身立在火光旁边,娇小身躯纹丝不动,苍白脸上写满惊恐,睁大的杏眸里,落着震撼与无措。 冷青堂飞身向她之时凭空挥舞长剑,浑厚内力贯注于剑锋,直接抵御闻人宝刀的刃气。 排山倒海的震动撼动云霄,仿若在顾云汐头顶上空炸开的惊雷。她终于从浑噩状态悚然清醒,视野里,便亮起一片绚光华彩。 顾云汐在房倒树塌中身体腾空,再落地,身下软绵绵的感觉不出丝毫的疼痛。 低头看去,正是督主以自己身体接住了她。 刚刚,两大内力相互撞击生出巨大冲力,猛然将冷青堂、顾云汐与闻人君正各自反向弹射出去。 冷青堂护顾云汐在怀,就在落地的瞬间他身形扭转与她换了位置,使最先脊背触地的那个人,是他! “督主?督主” 危机暂时过去,顾云汐踉跄的爬起,却见冷青堂面色蜡黄,气息短而急促。强悍的冲击力已将二人发髻震得松散,使他们披头撒发的样子俱是狼狈不堪。 冷青堂由着顾云汐拽起来,一口鲜血喷到地上。他大口喘息,额头上青筋凸起,密集着许多豆大汗珠。 “督主……” 顾云汐情知他是为了护她,才被刚刚的冲击力震伤心脉,不觉内心凄切,对着他潸然泪下。 “丫头,想办法离开,快!” 看看周遭火势,冷青堂用力扯住顾云汐的一只胳膊,竭尽所能发出警告。 肌肤的接触,顾云汐完 全能感觉到自己小臂上面的大手,正在虚虚颤抖着,仿佛那紧紧抓握的动作,正在一点点耗尽他最后的体力。 漆黑如夜的双眸,依然光芒璀璨,浑闷声音、命令语气,强硬到不容她反驳。 “督主!”她再次对他大呼,声调带着哭腔。 他的嘴唇染血,鲜艳的红色,镀着火光,令她触目惊心! 贝齿咬住下唇,顾云汐决然道: “我不走!从前总是督主护我,今日,也让我护您一回!” “云汐!” 冷青堂大惊,还要阻拦,她已挺身而立,迎着热烈烈浓滚滚的狂风,柔弱之躯挡在督主前面,双臂合拢提起督主的长剑,眯眸注视闻人君正一路徐徐走来,精美的容颜幡然覆上的一抹阴影,阴鸷、浓戾。 闻人君正脸色明显不正,该是在身躯反弹的时候,为受了内伤,就连握刀的右手虎口也被震裂。 此刻他的右手上血肉模糊,鲜红的颜色从他紧持的刀柄顺势流淌,一滴滴落到地上,摔为破碎的红梅花瓣。 风势疾火势涨,飞沙走石撕裂漫天红光,携染了灼热气息打在人脸上,滚烫的感觉犹如利刃剜割。 “督主” 西侧阵阵疾呼,二挡头卢容带人向闻人君正疾奔,想要作他对手以保护督主,半途被几名衙役缠住,再不得分身。 东厂大部力量全在东来驿站,如今援手未到,使得太守府里的同伴陷入了被动与苦战当中。 “你再往前一步,我便用手中的剑杀了你!” 与闻人之间的距离已不再安全,顾云汐两手握牢清水剑柄,以冰冷的声音向对面人威喝。 “丫头,你杀不了他,离开” 冷青堂单膝及地,再不顾其他,对她沉吼。立时,胸口撕裂的疼,嗓眼涌出一股腥咸的味道。 他五指张开掩住胸膛,俯首痛苦的猛烈咳嗽起来。 顾云汐两眼死死逼视举步不止的闻人君正,声音低哑,透着凛凛迫人之势: “方才……我杀过人了,已不在乎,多杀一个” 冷青堂瞬间愕然无语,怔怔望向那冰冷小人儿的背影。 她直直伫立在呼啸的凄烈风中,身形巍峨不摇。弥弥火光将她投在苍茫地面上的黑色剪影拉得笔直而细长,像是蕴含了无限的潜能与力量,那般的坚不可摧 那是顾云汐,没有错…… 冷青堂从不曾想过,他的丫头、他柔软娇弱的小丫头,有一天,会拥有那样的背影,那样坚韧不拔、毅然决然却又使人畏惧的背影。 她恍如星辰,就算身处晦黯之中,也会依靠自身的力量,光辉荏苒、闪烁其华,牵动人的眼目。 与冷青堂同一副错愕表情的人,正是对面而来的闻人君正! 丫头?这小番卫,是个姑娘? 脚下略作停顿,他满脸疑惑不解,进而在越发想要探索究竟的心理驱使下,再次向“他”走过来。 铮鸣声起,苍穹吟破。 当一道粗犷的闪电斜过夜空时,顾云汐双臂举剑,寒芒耀眼,从笔直的剑身无声的淌过。 “再向前一步,我便一剑刺中你” 顾云汐阴沉威逼,语气比方才更重,睁圆,冷利的剑锋对准几步之遥的敌人。 闻人君正在惊异中止步,双目始终盯着“他”。 高空上,接连有闪电掠过,醒目光芒照亮一张脸,一张怒不 可遏、年轻且秀气的脸。 五官精致绝美,眼眸里血丝密布。原本清澈的眼底此刻已是浑浊一滩,饱含了沉沉的恨意,婆娑长发被戚戚烈风卷起,在空中张扬、乱舞。 “他”的两手上,是那把与他身形极为不搭的长剑。 因力气不够,“他”强撑将它直举对手眼前,尖锐的剑锋就在闻人两眼之间乱抖。 而“他”,倔强的坚持,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显杀气腾腾,如一只从炼狱中爬出的罗刹,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距离清水剑锋一寸之处,闻人君正脸色定格为无以名状的惊愕。 闪电连续不断,雷声滚滚大作,骄猛如银龙的瑰丽白光泯灭又复冉起。 顾云汐的瓜子脸上,那许多的电光与夜影交替频频,斑驳几度。 倏的,似是刹那间的错觉,在那场雪夜中香消玉殒的绝世身影,正慢慢的,从闻人君正痛苦的记忆深处,描绘出模糊的轮廓。 他无法忘记,十一年前,他带手下弟兄前去搭救义兄郑冉的家眷,正遇到东厂的人马。 混战中,他将义兄的小女儿、那满身是血的小姑娘背起正欲脱身,自己却被冷青堂一剑砍断半截左臂。 那年,冷青堂十七,任东厂掌刑千户! “你……今年多大?” 闻人目不转睛直视顾云汐,突然问起,提问显得不着边际。 她神色一惑,戾气不减。 “你今年多大!说” 见她闭口不答,他耐不住内心纠结,焦躁灼灼的大嚷,好像急于得到答复: “……十六……” 顾云汐被吼得身形一震,缓缓答,声音略有紧张。 “……” 雷声翻滚沉闷,顾云汐细弱惊疑的回答声落入闻人君正耳中,也在他的心上,怦然留有一记重击。 顿时,他魁梧的身躯摇摇欲坠,面对眼前人,难以置信的愕错神情逐的加深了几重。 “……若儿……” 他面对她,神色凄迷,喃喃轻唤被风吹散,转瞬无声。 胸前皮肤突被冰冷的利刃刨开,直插入他的身体,伤口处,有**辣的痛楚传来。 对面,顾云汐阴毒的勾唇,叠起丝丝得意凉薄的笑容。 闻人五官狞然,道不出这磨人的感觉究竟是伤口在痛,还是自己的心在痛。踉跄着倒退两步,温热粘稠的液体透过衣服,从受伤的部位缓缓流下来。 顾云汐再难支撑,落了长剑,“呼呼”的喘气。 “大哥” 一名身上挂彩的衙役扑过来,刚要对顾云汐下手,被闻人君正一拳打开。 惊惑、怀疑与情深…… 诸多复杂的表情交织出一张苍茫的老脸。 “若儿,……你是若儿吗……” 他仍存执念,对她凄凄呼唤。 他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那日营救失败,身负重伤的他被弟兄们冒死带离郑国公府。从此,他认定了血洗郑家定是东厂所为,而可怜的女孩,义兄郑然一双儿女中的小女儿,必是遭了东厂毒手…… 可,这副面孔、这副像极了郑冉侧室裴氏的面孔,又是谁 这次,换作顾云汐震惊无度。 若儿…… 她依稀记得,这是出现在自己噩梦中的名字 若儿!那究竟是谁的名字? 第九章 脸皮超厚 夜风萧萧,火光弥漫。太守府上空,雷声依旧、闪电爆发。 若儿莫怕,抓牢叔叔!一定要抓牢啊 顾云汐怔然注视步步倒退的闻人君正,阴戾褪减,冰冷的表情逐渐有了暖度。 依稀回想起,从小就困扰自己的梦魇。里面,那个对她发出焦灼而痛心疾首的呼唤、那将自己脸部遮挡在半旧斗笠下的大汉,是不是他 可是,他为何要与东厂为敌?他到底是谁! 久久凝视闻人半截迎风荡漾的空袖,她努力寻找记忆缺失的空白,艰难的拼凑。 内心,百般煎熬。闻人君正幽幽转眸看向冷青堂,凄楚的眼底泪光隐现,悲怆的神色饱含了忿怒: “为什么……你为何这么做?冷青堂你回答我!她,是否是郑冉之女?!” 闻人君正忍痛擎刀,指向一副惊惶的顾云汐,侧头逼问冷青堂。由于情绪太过激动,伴随他震怒的质问,又一股鲜血从胸口的伤处喷涌出来。他脸色惨白,以手掌护住伤口的刹那,五指俱被血水染红。 冷青堂桀桀站起,平静的直视因伤痛倍受折磨的对手,俊脸黯淡无华。 对于闻人的质问,他不想回答。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本该是志同道合的盟友,可以煮酒谈天,却阴差阳错的成了仇敌,终躲不过刀剑相向。 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明,被世人称颂冠以侠义之师的光环,自己却不得不隐没于无际黑暗中,被憎恨、被唾骂,不被世人理解。 而他,早已习惯于被憎被骂,习惯了孤独舔伤、独自品味不被理解的痛苦。 闪电裂空劈落,照亮了火光肆虐的大地。 “督主,我们来了” 高墙上“簌簌”跳下几道暗影,手中武器上下翻飞。喊声嘹亮,东厂大队人马砸开被锁链缠紧的太守府前后院大门,杀进府衙,冲入火海。 “大哥,顶不住了,我们快走吧!” 两名衙役装扮的汉子过来,扯住闻人君正。 艾青、卢容与后门杀入的袁浅团团围住他们。 “放他们走” 陡然,冷青堂对三大挡头命令。 “督主!”众人不解,可不敢随意抗命,各个一脸的愤愤不情愿。 冷青堂下达指令从来只说一遍,此时他不再理手下,被顾云汐扶着,与闻人君正面对面而立,一双深沉莫测的凤眸里,有着异于常人的镇定与不迫。 “本督今日再放你一条生路,你且留着命,活到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时吧!” 闻人君正嘴角一僵,哑口失声,正要再看顾云汐一眼,负伤之身被两名衙役一边一个架起来。 “大哥,快走” 片晌飞身腾空,三个黑影越过蹿动的火舌…… 大火最终灭去了,随之泯灭殆尽的还有亓陵郡昔日气势庞然威凛、内里却隐埋着滔天罪恶的太守府衙,以及往来繁华的东来驿馆。 大火后,东厂番卫随顾云汐在焦黑的废墟里找到地下密室的位置,从里面捞上被浓烟熏死的冯恒。 冯恒生前作恶多端,死于非命也是罪有应得。 冷青堂随即上书朝廷,讲述亓陵郡太守死于大火,请求朝廷再择人选。 另一方面,萧小慎几人在冯府中获取的账目极有用处。 冷青堂预备从那本账目下手,对内里所提及的地方官员,在任的、告退的逐一排查,以便抽丝剥茧,找出朝廷官员渎职**、窃取国库银两的实证,以完成出京以前钱皇后交代他暗查的任务。 为掩人耳目,避免打草惊蛇,在上书的奏表中,冷青堂对于冯恒贪腐一事的罪状只字未提。 至此,东厂受皇命巡查江安白灾,经奉元、樊阳、涪冀、兖州、河蒴、亓陵六郡,赈济督导事宜方告结束。 二月十一,东厂车队原路返程,浩浩荡荡向京城驶去。 因是督主受内伤,返京一路上队伍行进缓慢,少行多休,故抵达京城时已是二月下旬。 回京路上,顾云汐曾问督主多次,当日冒充亓陵郡太守的独臂大汉,究竟是何人。 冷青堂对此绝口不提。若被追问多了,便会急躁愤懑,使顾云汐知难而退,不敢再问。 在府中略作休养,冷青堂就赶往宫中面圣,向孝皇帝与钱皇后汇报赈灾物资领用、各郡乡土民风见闻。 谈及百姓如何感念皇恩时,他刻意添枝加叶,重点加以描述。整个叙事过程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个皇帝哄得喜笑颜开,完全没留意到眼前意气风发的俊美之人,此时的身子骨正承受着内伤的煎熬。 之后冷青堂闭门不出,安心静养近一月时间,逐将身子调得大好。 养伤期间江太医来提督府次数颇勤,为督主把脉观病,开据药方。 顾云汐则日日夜夜陪伴督主,亲自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转眼,时至春分。 京城一连几日都是晴天,碧空如洗,阳光恰好。中间夜里一两场淅沥小雨后,官道旁细柳染翠,迎春鹅黄,花漫枝头,到处生机勃勃。 皇宫里每年在春分时节都有场大型宫廷晚宴,名“春宴”,诣为共祝大地回暖、万物复苏。 那时皇上将与后宫众嫔妃、朝中文武群臣摆宴同饮,博个普天同庆、生息昌容繁衍之瑞兆。 筹备春宴诸事少不得司礼监忙东忙西,身为掌饮,冷青堂连续数日在司礼监奔波,时辰很晚才回到提督府。 这日晚间,顾云汐寻摸时辰差不多,便将为督主调理内伤的草药煎出一剂,倒入碗里晾着。人就静默的靠在桌边,一手撑头等待督主晚归。 雪白墙壁上印了她深黑的侧影,脸阔清晰、睫毛弯长,高束青丝,一袭男装纤逸飒爽。 外面簌簌落落的声音,该是又下雨了。 早春的夜,微风仍有寒凉,裹着细雨清凛的潮气一股脑湿漉漉泛进屋里,令顾云汐不自在的蜷了蜷身。 黄花梨八仙桌台面上烛火“荜拨”作响,摇摆不定。 顾云汐无聊的托腮,盯着那几点橙黄豆大的亮光,聆听雨落,眼皮渐渐发粘。 神游之际,她听到耳畔阵阵金属撞击与此起彼伏的嘶声呐喊。 惶然间两眼大开,又是那个世界 煌煌火光映着白皑皑的雪、无尽无休的屠戮、哀嚎、艳如红梅碾碎的鲜血…… 景物突然反转,她被只大手抓上一人的脊背。有个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急急的唤: “若儿莫怕,抓牢叔叔!一定要抓牢啊” 顾云汐悚然心惊,下意识低头看。 是那个戴斗笠的魁梧大汉! 小手颤抖着,犹豫着伸过去,一下子掀翻了斗笠。 瞬间她看清男人的侧脸……闻人君正的侧脸! 银光于眼前闪过,身子一个剧烈颠簸。一声颤栗的浊吟声中,她看到闻人的半截左臂,怆然落到地上。 “啊” 顾云汐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手肘一松,额头撞到桌子,惹她又是一阵呻吟。 “怎么了?是我……” 冷青堂回到提督府,刚一进屋就听到顾云汐的喊叫。 他急忙抖抖官袍上的潮气,几步走过来,一只温润手掌贴到她的背上,轻问: “我吓到你了?” 顾云汐揉揉睡眼,紧张的向门边张望,声音显出几分迷糊: “督主,外面什么声音?” “下雨了……” 他诧异的向外面看了看,转回头笑着对她答,抬手替她拭去一脑门细汗。 指腹滑过象牙细腻的皮肤,微 妙的触感使他心中一动。 碗中汤药温度刚好,顾云汐服侍督主喝了药,清水净口后一番盥洗。 “过几日便是春宴,我安排着让你与裕昭仪见上一面,可好?” 冷青堂着月白利落的寝衣寝裤,饮口茶对顾云汐道。 他还没忘记小姑娘想见大姐的心愿,眼下正好有机会。 “昭仪?”顾云汐一愣。 冷青堂放下茶杯,微笑解释: “云瑶如今出息了,前个白灾带头为江安捐资,被皇上晋了级,从婕妤提为了昭仪。” “真的?那太好了!” 顾云汐听后,激动得从椅子上蹦起来,清眸璨璨,染着十足的喜色: “皇上宠爱姐姐,姐姐与皇上心意相通,是再好不过的!” 玉面上醉人的笑容轻微一凝,有别样的光芒从冷青堂精明的凤目中滑过。 略低眸,他没再继续引申,一句话直接结束话题: “这两日,你随程千户学学宫规仪表,初八便随我入宫吧。” “好!”她欣然答应,向督主看一眼,粉面含笑,意味深长: “该安置了,您睡吧。”脚下碎步,慢慢蹭到门口。 “哎!你去哪?” 冷青堂正要往床沿上坐,见顾云汐如此,忙把她叫住。 回府数日,为照顾内伤在身的督主,顾云汐没日没夜与他一屋里住着。现在她要走,床空出一半,倒让他不习惯了。 “我回我屋里睡……” 顾云汐扭扭捏捏回答,脸颊两片桃红直灼到耳根。 “我还要人伺候呢!你走了,夜里我口渴,谁给我倒水递茶?” 顾云汐撅嘴,没好气的对督主道: “您身子如今大好了还不放我睡个安稳觉吗?从前您一人,夜里也这么多讲究?” 冷青堂顿时咳嗽起来,挺拔的身板转眼间变得摇摇欲坠,赖脸道: “谁说的……咳咳,谁说、我大好了?咳咳咳……哎呦,我头晕气短……咳咳,喘不上气……” 顾云汐抿嘴笑起来,无奈摇头。刚走过去,被他一把拉住,翻身按在床上…… 三月初八 暮色茫茫,一队车马从冷府府出发,直奔皇宫。 这个时辰皇宫里已是张灯结彩,宫灯高照,处处洋溢着喜庆之气。 按照宫里规矩,春宴一开始,百官便要分文武两队从东、西两华门进入皇宫,一众随从们只能在两门外等候。 辰时乐齐鸣,冷青堂与文官们列队,有序穿东华门进入皇宫。 顾云汐与程万里在东华门外静候。 来时冷青堂早有吩咐,春宴开时半刻时辰,便有小太监引领顾云汐进入皇宫,与顾云瑶会合。 顾云汐手提食盒,等待的时候遇到西厂的安宏,身边随着两个岁数不大的太监。 他正用冷冰冰的勾眼斜睨顾云汐,面带挑衅意味。 与他对过眼神的瞬间,顾云汐心生诧异。 莫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她总感觉安宏那副邪门的目光似乎眼熟,那副犀冷、肆意与张狂的眼神,就像是在江安路上,与她在千岐山见过手的黑衣人…… 默不作声的暗忖着,顾云汐眼芒向下,仔细向他颈上搜索。 早春晚间气温骤降,安宏依然身穿厚实的月白番服,高耸的暗红交领将他多半条脖子挡得严实,根本看不出什么。 顾云汐只好叹气,失望之余撤了目光。 细想,千岐山劫粮事件早就过去两月了。就算那人真是安宏,六十多天的日子,身上落的那点子伤也早就痊愈了,根本让她寻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第十章 姐妹相见 宫宴开始大约半刻时辰,东华门里出来个十来岁的俊秀内侍。 微垂的目光从门口众人身上缓缓流过,他抬了尖细的嗓音问: “哪位是东厂提督的随侍?” 顾云汐听到,喜出望外的同时内心升出一丝紧张,纤白的两手下力攥紧了食盒,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打坏东西,失了体面。 依照规矩,顾云汐伸直腰板,阔步向前走几步,与那内侍距离三尺处止身,弯腰施礼,嗓音洪润的答: “回公公,小人便是。” “嗯。” 小内侍睨眸上下打量她一番,满意的轻微勾唇,神色有些慵懒的点头,道: “冷督主饮酒微醺,吩咐叫人送去抑酒汤呢。你拿上东西,随我来吧!” 这套流程,正如早先程万里对她讲过的那样。 这小公公,就是找借口带她进宫与顾云瑶见面的人。 顾云汐转头看向千户程万里。 他的大手落在她一侧肩上面,拍了拍,有所指代说: “去吧,务要小心伺候。” “请千户放心。” 顾云汐与他对过眼神,心领神会的颔首,安静的提了食盒跟在内侍身后,身影进入东华门,湮没在早夜下暮紫浩荡的烟波中。 东华门外,程万里目送顾云汐顺利进宫后,不经意的转身,正看到西厂安宏躲在一角,鹰隼目光紧盯东华门内顾云汐身影消失的方向,精致的唇角悄扬,勾画出一抹阴郁的笑意。 东华门上,高高悬挂的霓彩宫灯在他尖瘦的半张脸颊上投落朱红艳丽的光影。他此刻的脸部五官,竟让人没来由的感觉到,一丝狰狞。 不安不祥的预感,霎时笼上程万里心头…… 顾云汐一路随那内侍东拐西拐,在重重雕梁画栋间游历穿梭。 夜色升腾,氤氲的薄雾笼罩着了巍峨的琼楼玉宇,如仙境的海市蜃楼般,边廓朦胧,隐隐若现。 各处高耸的角楼上灯火绚烂,远远看去,竟如辉煌流淌的星河,冉冉生辉,气势豪迈壮阔。 行到一处,迎面过来个提灯的宫娥。 内侍止步,与宫娥相互见礼。 宫娥开口道: “奴婢是晓夜轩裕昭仪的侍女,奉昭仪之命来接小主子。” 内侍侧身,举手向她引荐顾云汐: “这位便是,劳烦姐姐带路。” 宫娥只向顾云汐看一眼,便急急向她福身: “奴婢颂琴,见过小主子。” 顾云汐大惑不解,神色不自在的上前,未等开口说话,宫娥就起身对她快声说道: “昭仪主子已到了阚芳亭,小主子快些随奴婢来。” 一旁的内侍对顾云汐拱手道: “奴才就送到这里了,小主子随这位姐姐过去,便可见到裕昭仪了。” 顾云汐感激不尽,对小公公连连道谢:“有劳公公,有劳……” 这时宫娥又催: “小主子快些,留神引人注意。” 顾云汐由宫娥颂琴带着继续走。 夜静谧,宫灯暖红却有限的光亮照射在平整光洁的石板路上,斜斜投下两道细长的黑影,一前一后。不大时,两人就进入一处独立的园子里面。 与诺大的皇宫相比,这园子并不算大,即是冰山一角罢了。然亭台楼阁、假石怪山,各个景观修造得十分精巧。 初春时节,这里树木虽不全是枯萎凋零,却也不到青翠欲滴、各色争艳之时。 顾云汐边走边看,想象着若是在盛夏,这里也该是个美不胜收的好去处。 不远方有座亭榭,里面灯火阑珊,人影晃动。 亭中石桌旁,坐着位盛装华贵的女子。 身穿重粉大朵牡丹烟锦碧霞罗,逶迤及地的玫红水仙裙,外披金丝烟翠薄锦大氅。 她把满头青丝梳成如意髻,正中是金丝八宝攒珠冠。绾腊梅发饰、碧玉玲珑钗,钗头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项上戴赤金盘螭璎珞圈。全身上下星星点点,莹莹璀然,夺目的闪烁。 脸上,本是妩媚动人的五官如今画上最精致的妆容,显出仙然别样的风采,带着股子为人新妇的成熟气韵,整体形容雍容且华贵。 看到手提食盒、遥遥走过来的小番卫那刻,亭中的美妇缓缓起身,难以置信的大开了两眼。 “……云汐” 她太过激动,太多伤情,终捱不到对方走近,对她大喊出声。 顾云汐将程千户教过她的规矩铭记在心,向亭中走来的时候一直不敢抬头,不敢大声喘气,不敢东张西望。 前边一声情深挚切的呼唤,声音嘹亮而熟悉,令她骤然间顿了脚步。 徐徐抬头的过程,鼻子泛酸,她的整个眼眶开始湿润了。 模糊的视线,终于与亭中女子的对上了。 云瑶!真的是云瑶姐 姐姐 顾云汐唇瓣哆嗦,张口刚要出声,即刻想到了皇家那些琐碎严密的礼节。 惶恐的曲身,放了食盒就向上拱手: “奴才见过昭仪,祝主子……” “云汐,是我啊!” 不等顾云汐说完,顾云瑶扬声打断她,一阵香风疾速冲到她面前,玉臂伸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是姐姐!你的云瑶大姐啊” 顾云瑶望定顾云汐,张开涂了口脂的樱红嘴唇,焦急却也酸声的责怨了句。泛着思念情怀的眸子里,清辉点点,水波荡漾。 “……姐姐……我好想你” 顾云汐再也伪装不住,颤声呼唤一声,眼中泪水泛滥。 “云汐!” 顾云瑶激动的回应,两姐妹手拉着手,原地上转了两圈停下,泪眼汪汪的相互看对方,且哭且笑。 光阴荏苒,贡院里分别不到一年,昔日两个情比手足的姐妹,从此走上两条道路,人生命运不尽相同…… 情绪稳定下来,顾云瑶擦干眼泪,打量的目光投在云汐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的看过,脸上露出惊喜而欣慰的表情: “云汐啊,大半年不见,你长高了,气质也比在贡院那时候强多了!” 顾云汐此刻精神振奋,奕奕笑道: “姐姐,你就放心吧。我如今一切都好。今个儿见了你,知道你活得比我更好,我也便放心了。” 顾云瑶忽的嗤笑,表情淡然。光滑微凉的指头牵着云汐的手,抬头将目光放空,道: “我哪里好?我就像只翅膀折断的鸟儿,无法再向往高空。你瞧见的,不过是我人前仅有的那点子体面罢了……” 顾云汐听得心中一惊。 顾云瑶身后过来一人,嗓音阴柔的对她道: “主子,您夜夜思念小主子,眼下相见本该大伙高兴才是。主子快别伤悲,留神身子要紧。” 顾云瑶倒是肯听他的话,又用帕子擦擦眼角,绽出嫣嫣笑脸。 “云汐,你可认得他吗?” 借着几盏宫灯摇曳的辉 亮,顾云汐向那人看去。 暗红团花内侍衣冠,本无特别之处。认真端详他的脸,她渐渐现出讶然之色。 “你是……赵安!” 这身形佚丽容貌清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顾云汐在东厂昭狱里寻找多时也未有发现、当初与顾云汐私奔出逃的相好,贡院花匠! “你?你不是……” 顾云汐惊愕,眼巴巴望着他那时,一声也说不出话来。 顾云瑶在旁边苦涩的笑,眼眶不知不觉再次染了红: “可不就是他?!他就是个傻子!我跳了火坑,他便也随着跳进来!居然求着冷公公给他净了身,跑到这四方的围城里来,陪我一起等死!” 赵安低眉垂目,笑意潺潺的柔声道: “能陪您的地方,对奴才而言自是桃源圣地,如何是火坑?” 顾云瑶撅嘴怼,语气透着悲凉: “傻死你!待我入宫踏实了,人家要放你你去便是。找块清净地方,做个买卖,娶妻生子多好,犯得上偏要跟来,与我淌这碗浑水?!” 赵安听到这里眉头轻皱,似有不满,幽怨的赌气道: “奴才愿意!” 顾云汐在边上看着这两人,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是在斗嘴,眼神与说话的语气,深深品味间,却叫人感受到,一种比起寻常的情侣,更为亲密默契的感情传递。 福兮,祸所伏。 祸兮,福所倚。 顾云瑶与赵安本是相互爱慕。命运所致,最终无法执手终生。 可是像眼前的这般,换一种方式在一起,对两人而言,也许才是种真正的幸福吧…… 突然间顾云汐想,督主当初会不会正是怀有和她相同的想法,才同意赵安的请求,获准他入宫为侍陪伴云瑶。 也算是,给予云瑶一种变相补偿吧 这时赵安向石桌上看看,转头对顾云瑶说道: “主子,晚膳早就备下了,您和小主子快些入席吧。早春晚间凉,再耽搁,饭菜就要冷透了。” “好!云汐啊,随我来。” 顾云瑶欢快的拉住顾云汐的手,带她来到桌边。 已有悉心宫娥为顾云汐的座位上设好隔寒的软垫。 顾云汐见状看看左右侍从,面色犹豫: “姐,我……” 顾云瑶温柔一笑,将她按到座位上: “你我本就是姐妹,不必多礼。你放心,这些人都是冷公公亲自选的,不会坏事。” 说完,也走到桌对首坐下来。 四目相对,又一阵心情澎湃。 眼望云汐一身绛紫番服,玄色平帽下一张精美粉面,流露出的勃勃英气与气势丝毫不输男儿,顾云瑶妩媚的脸庞逐渐凝聚起一抹乌云,恍是神情复杂,试探的问向她: “云汐,如今我见你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可是身子大好了?那缠你的昏血病症,又犯过吗?” “姐姐安心,那病症已经全好了!” 顾云汐答得神色飞扬。 “哦?如何治好的,快和我说说!” “我去了东厂,督主待我极好,一直请宫里的江太医为我把脉医治,用过不少好药材。最后,他和太医在我身上施针……” 声音戛然,顾云汐猝然意识到什么,以手掩口,表情惶惶的,注视对面同样震惊无度的顾云瑶。 第十一章 谁的心,在沦陷 皇宫,阚芳亭 “云汐……你说什么……” 顾云瑶怔怔的目光审视桌对面的妹妹,华美容颜写尽了愕然无状,身子木然,缓缓从石椅上站了起来。 大羿的皇宫与民间有不少医术高明的女大夫,可为女患者诊治各类病患。 施针诊疗,需要患者去除全部衣物。本着不失三纲五常、女贞名节,那时的女患者肯定用得上女大夫为其医治。 宫里的江太医,也正是江淮安,顾云瑶最是知道的。 他一个克近年华的男子,怎可能为云汐施针?她更从不曾听说,那江淮安收过什么女徒弟。 难道,亲手为云汐施针的人是…… 不应该啊,他哪里懂得医术? 顾云瑶一双水盈盈的美目紧盯云汐的表情变化,迟迟不松。 顾云汐呢,自知见了大姐,一时兴奋言多语失。早就深深耷拉了头,臊得在石椅上阵阵坐立难安,就差找个地缝藏身进去了。 顾云瑶抓起罗裙大摆,快步绕过半张石桌至云汐身前,急切的追问道: “云汐,你告诉我,给你施针的人,是否就是冷青堂?!” 顿时,顾云汐小脸更为灼红,惊惶无注的目光向大姐那里瞅一下便迅速流转,神色闪躲间倒带着种少女怀春的娇羞媚态。 一时间,顾云瑶越发抓狂、越为痛心疾首,却当着众宫人之面,不敢太过肆意发作。 “你、你当真……把身子给他看了?” 弯头下去,尽量向云汐靠得更近,顾云瑶极力压制想要破喉喊出来的急迫**,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那他有没有……有没有对你怎样?……你、你倒是说话啊!” “姐姐……” 在顾云瑶不迭的逼问下云汐羞到极限,难为情的头偏过去,酸声抗议一句,玲珑身躯随即在石椅上左右辗转。 顾云瑶便追着她不断变换的位置,从石椅左面跑到右面,再转回到左面,想要捉住妹妹刻意回避的目光。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云汐,你答话啊!” 顾云瑶到底是过来人,目睹妹妹轻轻低头,绯红的面容一副纠结、为难而又几分幸福的神色,便已经猜到十之**。 “云汐,你可别犯糊涂啊!” 顾云瑶沉声训斥,痛到疾首蹙额。 当初,顾云汐先一步离开贡院随冷青堂去了东厂,贡院里就传过许多闲言碎语,有些甚至污秽到不堪入耳。 顾云瑶那时还未进宫,尽管顾云瑾时常也会跑到她耳边吹凉风,可顾云瑶从来都对云汐坚信不疑。 只有她相信,那个由她从小照顾到大、比起血亲姐妹感情更深浓的二妹妹,绝不是大伙口口相传的腌不堪之人,断不会自甘堕落。 可如今所见所闻,开始让顾云瑶长久坚持的信念,彻底产生了动摇! 她只觉得,此刻她见到的云汐,那满腹心事、欲语还休的纯真与青涩,像足了当初的自己。 而那足以使她情窦初开的人……自然是他东厂提督冷青堂! 一刻,云汐有了回应,诺诺而细微的声音,好像柔软无力的绵丝,从顾云瑶耳畔轻轻抚过: “我……我心悦他。我是真心……喜欢他嘛……” “你!” 顾云瑶内心猛然一颤,恨得咬牙切齿,双拳在锦裳宽袖内攥得紧紧。 她并不怪云汐。 姐妹两个相伴十年,一屋吃一屋睡,她知妹妹,生来就是副单纯耳软的好~性子。 而那阉人仪仗自己一副好皮相,还有他那张纤薄巧嘴,可谓口似悬河、八面玲珑。 不难想象,他与云汐在东厂朝夕相处,用几句花言巧语、几番虚情假意,骗得云汐一片真心,完全是件容易的事! 云汐偏又是孤女,对那种糅杂了父爱、兄长之爱与情侣之爱的感情,肯定毫无招架之力 一个俊美翩翩、几近克近之年的男子,对于那些未经人事的及笄少女,杀伤力可是足 够的大! 然,纵有千般好……他终究是个太监! “云汐,你、你终是被冷公公骗了啊!” 顾云瑶前思后想,心中越是对冷青堂深恶痛绝,仰天深叹道: “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就算拼死我也该拦下你,不让你去东厂” 顾云汐清楚云瑶姐对督主的怨气极重,当初逼她入宫的人,是他!将她和赵安棒打鸳鸯的人,还是他! 此番又听得大姐的叹息充满了悲切与自备,连忙掩去脸上全部的娇羞,拉了她两手,陪笑道: “姐姐,是我自愿随督主去东厂的。你看,现在我不但身子骨变强了,还学会不少东西,督主他……” “云汐” 顾云瑶再次打断她,不容她解释。 顾云汐嘴唇半,委屈的注视满面怒目的顾云瑶,倏的低垂了细长的眉尾,好看的杏核眼里漫起滢滢水纹,写尽了不被理解的苦闷与落寞。 赵安眼见两姐妹从心心念念见面后没谈许久,便因为冷公公起了争执,急忙走过来,含笑打岔道: “主子,姐妹们才见面净说旁的做什么?您看,这一桌的菜品已经凉了。小主子为了见您一路走过来,定是饿得紧,莫若您与小主子快快用了,过会儿还要回到春宴上。仔细出来久了,万岁爷派人四处寻您。” 顾云瑶这才恍然,将急躁情绪压下去,挤出个笑脸,对云汐道: “看我,盼了许久才将你盼了来,一见面竟耐不住性子,败了咱们姐妹相见的兴致。” 顾云汐笑笑,认真摇头: “我知大姐是关心我,待我真心好!” “你啊!看来真是长大了……” 顾云瑶缓缓说完,深深看着妹妹,纤纤嫩手轻轻落下,帮她正一下平帽。 亲手持了筷箸,顾云瑶向云汐的食碟里夹入几样小菜。 “来,快吃些东西。你在宫门口站了许久,定是饿坏了。这事怪我,区区一个昭仪没多少能耐。头一回见面还是在这里,都没办法将你接入我宫中坐坐。云汐,你且将就一下吧。” 顾云汐弯眼笑,大度道: “姐说什么呢!你入宫未及一载便晋位二品昭仪,可见确是才华出众。我只要能与姐姐见一面就已知足,在哪里都无所谓。” 没到晚膳时辰就赶到宫外,在东华门站了半晌,天凉又快步走了好长的路,顾云汐此时真是饿坏了。 见到满桌丰盛的佳肴,索性没了先前的种种拘束,举起杯盏大吃特吃起来。 一桌菜摆在露天的亭子里,确都已经冷透了,可顾云汐吃得十分美味。 顾云瑶坐在对面,也是眉目掬笑,一壁和蔼的看着妹妹酣畅的吃香,一壁举杯,饮下几口果酒。她身后,赵安垂臂而立,面带欣然淡淡的微笑。 青枫树旁突的黑影一晃,落入赵安眼中。 “谁!出来” 他机警的大喊,大臂挥动,派出两个内侍过去,将那处躲藏之人生拖硬拽着带到亭外。 “呦,这不是宸王嘛!” 待看清那人的面目,赵安先是一愣,转头看向桌边的顾云瑶。 顾云汐放下碗筷,好奇的撒目望去。 亭外的陌生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岁数至多不过十八。那身显眼的明黄锦袍锦靴、白玉腰带东珠冠,处处彰显出自己之于别人,身份如何的显赫不凡。 可是,这样一个隽秀不俗的男子,怎么在他怀里,就掖了个幼~齿孩童才感兴趣的布老虎呢? 尽管心里诸多疑惑,顾云汐还是乖乖起立,紧张到一双手脚不知放到哪儿好。 他是王爷?那就是当今皇上的儿子,难怪他那身穿着与众不同嘞! 下意识再瞅自己,普普通通的小番卫一名,如何敢与后宫嫔妃一桌吃喝? 该死!督主为自己安排云瑶姐见面之事,本就是个秘密,不得被旁人发现。 如今,这年轻的王爷看到这幕,定会传给他的父皇。若是引得龙颜大怒,降罪云瑶 姐和督主,又该怎么好? 顾云瑶转头,看到妹妹那张不大的瓜子脸上堆积了各种惶恐不安的表情,笑着对她道: “你莫怕,坐下来,咱们姐妹接着吃喝。宸王啊……就是个傻子!” “啊?怎么会……” 顾云汐感觉不可思议,不禁再次举目,落到那年轻男子身上。 细看,才觉出他的脸部神情确实迷迷浑浑,一双秀目无神,目光呆滞。 哈,怪不得搂个布老虎呢! “我还能随意说笑?” 顾云瑶扶过头钗,落了手臂,眼光向傻子那处过,接着道: “他便是咱们万岁爷的长子,宸王殿下华南信。” 顾云汐一愣,神色更为迷茫不解: “长子?未来的储君……是、是个傻子?” 顾云瑶无奈的摇头: “算起来,他也是个苦命人,断然做不成储君的。各中事,容我得空再与你细讲吧。” 虚惊一场,顾云汐松口气,缓缓回到椅上坐好。 “嘿嘿嘿……” 痴呆宸王此刻转了板滞的眼神,向顾云汐幽幽的看过来。一时间,惹她全身汗毛“飒”的直立起来,莫名的不自在。 “哇!好吃的,好吃的!” 宸王高兴得手舞足蹈,自语时口齿不算清晰,总使人听着,感觉是他嘴里含着未咽的口水。 “将他带过来。” 顾云瑶吩咐一声,内侍拉着宸王走进亭中。顾云瑶伸手从碟里拈了块糕点,递到宸王眼前,和颜哄道: “给,拿块乳糕,到别处玩吧!” “嗯嗯嘛……” 宸王突然脸色一变,紧皱眉头大为不快,频频扭腰晃臂,吵闹道: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吃你的” 顾云瑶拉住他,极富耐心的接着哄: “宸王乖,告诉裕娘娘想要什么,裕娘娘让人带你去拿,好不好?” “我要吃他的!”宸王抬手一指顾云汐,憨笑: “我要吃大哥哥给的!” 顾云汐颇为尴尬,便学着云瑶姐的样子,摆出个烂漫笑脸,两眼眯成了两条细线: “宸王想吃什么呢?哥哥为你取,好不好?” “那个!”他指向一盘子鱼肉。 顾云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到食碟里面仔细挑了刺去。 刚要把食碟端给他,却见他向她张开大嘴,发出“啊、啊”的声音,右手食指还不停向口中指了又指。 这年月,不管是皮囊中看的无赖,还是没头没脑的傻子,怎么都捡我欺负? 顾云汐无奈的看向云瑶,她那里也是同样一副神色。 没辙了,顾云汐只好一手托食碟,一手拿筷子,夹了鱼肉一口口喂给宸王。 傻子吃了鱼肉又吃鸡,把一桌美味尽情享受遍,才揉揉圆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的举手,用袖口抹去满嘴的油光。 对顾云汐傻傻一笑,宸王转身。跑去时,轻抿的嘴唇微作一动,恰似一抹不被察觉的浅笑。 经宸王不请自来的搅闹,顾云汐此时腹中满满,再吃不下东西了。 两姐妹就在石桌一边一个,漫天闲聊起来。 不出一刻时辰,有宫娥慌慌张张跑进园子,跪在亭外: “禀、启禀昭仪主子……宫宴那里出事了,有人、有人行刺皇上” ps:女主又被人撩了!大家发言,全书里面的角色,冷青堂、明澜、陆浅歌与宸王,你们觉得谁最会撩女主? 第十二章 宫宴遇刺 大羿宫廷宴会每回都在皇宫的宝和殿举行。殿内空间宽阔,容纳成百人入座的同时,还可供众数舞乐并行。 宝和殿后方直通一四方露台。露台诺大,建于清澈的河面之上。 盛夏季节,荷花绽放,粉色晶莹之中带着着嫩黄的颜色,艳丽妖娆,秀色迷人。油光碧绿的荷叶互相凑着,挤得密密麻麻。 孝皇帝偶有兴致,便会于露台上观歌舞,赏荷花,或是叫些舞姬乐工登上一画舫,在河面上表演助兴。 外面夜色如墨。 宝和殿内管弦丝竹乐声靡靡入耳,曲调欢畅。随处是烛光盏盏,明如白昼,一团团一簇簇的照耀着每人喜意洋洋的面容,熠熠生光。 当阚芳亭里云瑶、云汐两姐妹正叙旧时,宝和殿里已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大殿正中的空场上水袖纷飞,六名妙龄少女着鹅黄轻纱舞裙,将一名领舞者围成圆圈,踩着乐曲节拍翩翩起舞。 高台上的孝皇帝华南泽今年已是不惑年纪,体态虚胖、肤色显出些病态的萎黄。 他身穿明黄锦龙袍、头戴金冠端坐在龙椅上,三角眼睛微眯,目光若有若无的向着大殿中央那媚到极致的领舞女子瞟去。 只见她头梳单螺髻,身上玫色纱衣,七分水袖下坦露出大半截洁白的玉臂,诱惑的朦胧纱裙里,盈盈一握的腰肢更是柔若无骨。 她的脸被一方桃粉水波纹流苏面纱完全遮住,灯火明灭处,那面纱上穿引的金丝线尽数熠熠生辉,分外夺人。 无形的,那种犹抱琵笆、半遮半掩的朦胧视觉,也为那道艳丽的身影增添出多重神秘而诱惑的美感。 正月刚过,幽筑贡院又有一批贡女进宫,被安排在尚工局的乐坊中奉职。 今日宝和殿内有幸为皇上、皇后与文武百官献上一曲飞天舞的女子,便是从这批贡女中精挑细遴出来的六名。 东宫钱皇后就坐在孝皇帝身边,精明的美目反复转看,望望台下方的领舞之人,又微微侧头看看皇帝,随即淡然一笑举起酒杯,默默抿了口酒。 与皇帝相居二十几年,共同经历过失子之痛,她确比后宫任何妃嫔都要了解自己的丈夫,深知君恩似水,并非是想要留便可留住的寄托。 唯有保持风度,放稳心态,她才可冠盖六宫,不失一位皇后该有的仪容。 一曲飞天,宛若惊鸿。大殿两侧文武群臣虽是内心暗自感慨,却要一壁观察皇上皇后的脸色,一壁喝彩。 冷青堂的席位在大殿东册第二排首位。自打宴会开始他就心不在焉,无时不在惦念云汐此刻做着什么。 她该是刚进宫门吧?这会儿应过翠甬了……差不多见着昭仪了 头回入宫,千万别在哪处出岔子便好。 众舞姬入场表演,他无意中的一瞥落到其中之一身上,瞬间就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那六名伴舞的女子,各个浓妆艳抹,脸上、颈子上涂了厚厚的白~粉。远山黛眉下,每双眼睛俱勾黑而粗的眼线。上眼皮处,又以浓紫闪光的螺钿粉填充厚重的眼影。 如此妆术,虽是令她们的双目显大且饱满有神,可整体五官尤为夸张,容颜魅惑而失真。 凝睇七人舞姿妖艳,冷青堂眉头紧拢,一时间放空了诸多私心杂念,全神贯注场上的动静。 舞曲接近尾声。七名女子身子聚拢互叠,组合为倒三角的图案竖在场上,原地作出缓缓转动。上面最高处 ,依然是那曼妙婀娜的玫裙领舞者。 百官愣神之际,但见那六名女子频频挥洒手臂,立时有无数鲜花自纷飞的水袖中抛出,落到场上,弥香四溢。 好!好啊” 孝皇帝率先鼓掌,大声喝彩。 今天这曲飞天舞实为颇具匠心啊!可谓是舞蹈、杂技与变戏法三者结合,精彩至极。 孝皇帝龙心大悦。 群臣跟随皇上,也在频频拍手称赞那刻,高处那领舞女子悄然抬起右手,从发鬓拔下头簪。 冷青堂迅速立身,他看到那锐利的簪头一片乌黑。 簪子有毒 伸手去抓桌面的东西以应急,对面武官席惊呼声急急扯起: “有刺客” 同时,一道白光直奔场上罗汉高叠的舞姬们。 “砰” 七人被抛来的银酒樽砸得阵型大乱。 下面几人身躯散开的瞬间,那领舞女子飞身跃向了高台上的孝皇帝,高举紧握的凶器,一对被黛黑眼线重重描画的大眼睛瞪得凸出,仿佛即刻间就会掉出眼眶去。 她的几名同伙,将身子站稳也纷纷奔高台而来,势头如洪。 台上台下顷刻大乱。 孝皇帝亦是没想到,自己今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遭人刺杀。 他愕然脊背后仰,被大太监胡公公冲上来护住。 胡公公惊悸到面目更色,惶然左右顾看,大喊: “护驾!护驾” 几位嫔妃尖叫着离座,惊惶奔逃。 许妃身怀六甲,还有一月半便要生产。比起才入宫的新人,她素日里行事自是稳重得体。 然此时危机来得猝不及防,许元娇为护腹中龙胎,本能的起身,在宫娥搀扶下一手抱圆滚滚的肚皮,随嫔妃小主的队伍,踉跄小跑。 忽然有人从许妃背后猛推她一把,她臃肿的身体倾在软毯上,肚皮朝下摔得不轻,连带搀她的宫娥都被拽倒在地。 许元娇当即哀嚎声声,疼得浑身大汗淋漓,两腿间涌出大量鲜血。 全过程只发生在眨眼一瞬。 就在领舞的刺客身子跃出的那刻,武官席一宝蓝的身影脚蹬桌面腾空跳起来,生生将那刺客狙在龙案高台下面。 六名从犯被几名武官制住。 眼见禁军冲进来,六名舞姬颜面紧绷,狠动嘴唇,随即身子变得好像纸片,轻飘飘、软绵绵栽倒,气息皆止。腐黑的血迹从她们各自嘴角溢出,染上花团锦簇的崭新绣毯。 腥气氤浮的现场,领舞的刺客恶狠狠与阻拦她的神乐侯万礼对视。见他英眉高挑,眸底精光一闪而过,她在面纱遮蔽下的一张脸顿时黯淡无华。 转头看向直立在文官席、神色一副惊诧的冷青堂,她凄声撕喊: “冷督主,是奴婢无能” 声落的刹那,她翻动手腕,猛然将簪子贯入咽喉。 尸身“嗵”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刚刚还在翩然起舞的飞天,并六只婀娜多姿的彩蝶,如今再不复于世。 场面一度极为安静。 待胡公公护皇上、皇后重新在权位上坐稳,武官席首位的神王万宗对禁军扬声高呼: “来啊,将东厂提督拿下” 瞬间,一队禁军将冷青堂的席位团团包围。 冷青堂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并非是在做梦,此刻的自己正在遭人陷害 事出突然,所有刺客又于当场自裁,已是死无对证。 无论是谁策划了这出好戏,想要让他蒙冤束手,没那么容易 冷青堂双手握拳,俊脸上怒意沉沉。 “谁敢” 凤目大睁,寒厉的目光对向逼来的禁军,淬着恨意的雷霆之声满场震慑。 东厂提督位高权重,此人又是司礼监首座,身兼数职,一时半刻,他那煞气冲顶的气场愣是将甲胄加身的士兵唬住了。 神王万宗气得胡子吹得老高,走出席位几步,伸手指过去,愤然说道: “冷青堂,你指示贡女刺杀皇上,还想抗旨拒捕不成?!” “抗旨?” 冷青堂嘲讽笑过,浑然闷哼一声: “莫非本督是抗了国丈您的旨意?” “你……!” 万宗被噎得老脸通红,当即言辞一顿。 冷青堂出席,在高台下跪倒,向孝皇帝叩头: “皇上,微臣执掌司礼监不严,使皇上龙体受惊,臣甘愿领罚。然行刺之事疑点颇多,请皇上开恩,容微臣细查!” “哼!细查?” 神乐侯万礼在场上得意洋洋,叉腰桀然道: “就算要细差,也再轮不到你们东厂插手!此事关系重大,交由西厂明澜查办就是!” “放肆” 高台上,钱皇后愤然一拍桌案,挺身而起,头上华美的凤冠金翅突突乱颤不停。 钱皇后咬牙切切,怒不可遏瞪向万氏父子,语锋犀利道: “皇上在此,启容尔等喧哗不敬,擅自僭越做主!” 万宗、万礼见状急忙拜倒,口中称: “微臣请皇上、皇后赎罪。” 钱皇后在龙案旁跪倒,温雅的面容尽显焦灼,低头道: “皇上,当务之急是让太医为元娇妹妹保胎啊!” 一句话提醒了还在梦中半怔的孝皇帝,他观看两旁,疾声问: “许妃如何了?她腹中的胎儿,如何了?” “皇上、皇上……” 一宫娥惊慌失措跑了来,跪地回道: “启禀皇上皇后,几位太医方才会诊,为保龙胎无恙,决定即刻为娘娘行催产之术。此术因有一定风险,太医们吩咐奴婢过来问过皇上。” 台下一片慌张。 “皇上……” 钱皇后听得汗颜,急切又惶恐的望向孝皇帝。 孝皇帝眉头深皱,沉沉叹口气,狠狠对宫娥道: “你去回了众太医,许妃与孩子全要保下。若有一失,朕摘了他们的脑袋!快去” “是,是” 小宫娥惴惴不安跑去了。 孝皇帝歪头看皇后一眼,愤然挥动袍袖,吼道: “你也去!代朕去看着许妃,别再生差池!” “臣妾遵命。” 钱皇后拢手起身,娥眉紧促疾步走下高阶,身后是两名宫娥。经过跪地的冷青堂身边郁郁的目光从他阴影凝重的五官淡淡扫过。 脚步未停,钱皇后径直赶往宝和殿偏殿。 龙案一侧,皇贵妃万玉瑶着华丽的大红宫服娉婷而立,姿态端庄。默然目送钱皇后匆匆的身影转入偏殿,娇唇弯起,暗生出无比阴毒的笑靥。 第十三章 龙子降生 阚芳亭 “什么?!” 接到宝和殿皇上遇刺的消息,顾云瑶惊得怔住。 她本对孝皇帝无心,故听到他出事,她没到捶胸顿足、惶愕昏厥的地步,只是吓得脸色苍白,坐在石椅上身躯颤抖。 赵安赶上前来,以柔软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安慰着: “主子,您可千万别起急……” 转头又问那宫娥:“现在皇上龙体如何?” “几名刺客当场身亡,皇上龙体无恙。” 宫娥刚回了话,石桌一侧的顾云汐却是按耐不住,燥急的跳起来几步冲出亭榭,站到那宫娥眼前,焦灼的打听: “刺客已死?可有查出受谁指示?” 宫娥微微抬头,瞄一眼顾云汐身上的东厂番服,立刻吓得张嘴,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敢吭气。 身后亭子里,赵安没好气的对那宫娥道: “让你说,你便说!” “是……是东厂……刺客是受东厂冷督主指示!” 小宫娥颤抖着说完就用力闭了眼,等待眼前的东厂番子一掌落到她身上,将她劈死。 “这……这不可能……” 顾云汐只觉五雷轰顶,目光直勾勾瞅着报事的宫娥,惊惶而迷茫的摇头。 督主,怎会指示刺客刺杀皇上呢…… 后退几步,六神无主的转身望向顾云瑶,云汐委屈的叫了声: “姐姐……” 随即眼前冒出无数金星,身子一软,左右乱摇。 “快扶住!” 赵安见势不妙,一声令下,让两个小太监搀住顾云汐,扶她到亭子里坐好。 顾云汐绝望的低头,反复念叨同一句话: “督主不会做这种事……督主不会做这种事……” 顾云瑶稳了神,过来安慰妹妹道: “云汐,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宝和殿去。你此刻快快随我的人出宫去!千万别耽搁!” 宫里出了大事,禁军很快就会关闭各大宫门。顾云瑶寻思,怎么也要把妹妹送出宫去,不能让她淌入浑水当中 见她不理,顾云瑶就吩咐赵安道: “你想个办法,务要把云汐安全送出宫去。” “是,请主子放心。” 赵安答应一声,想了想,又看看两旁,随手指向一内侍,吩咐: “你过来,先到那边树后把内侍衣服脱了给小主子换上。” 又对一内侍道: “过会儿你带上小主子,从永顺门跟出宫的水车一起走……把这些银子带上,用它打点水头邱公公,随便找个出宫的借口……” 顾云汐骤然扯住顾云瑶的宽袖,悲悲戚戚道: “姐姐,你带我去,让我去找督主……” 顾云瑶惊慌摇头: “这可使不得!眼下出了事,旁人都要择清自己,你怎还去凑热闹?快些听话,出了宫什么也别说!冷公公,很快也会回去!” “可……” “你放心,我已然与他在同一只船上,断不会让他出事。只是我们姐妹才刚见面就要分开,再见……却不知是何时了……” 顾云瑶不舍,说话间眼前又有湿润,赵安急忙催促: “主子,快些吧!再晚,赶不及出宫的水车了!” 接着对一众宫娥挥手道: “把桌上东西收拾干净,护送昭仪主子回宝和殿。” 顾云汐两眼盯着皂靴靴面,忽然把心一横,伸手将食盒打翻。 “哗啦”一声响,里面盛放抑酒汤的瓷盅摔碎了,汤汁溅了一地。 顾云汐将一地碎片敛进食盒,对云瑶道: “姐姐,就算你不带我去,我自己总会想办法去见督主!” 顾云瑶暗暗吃一惊。没想到未及一年光景,从前在贡院里人人欺负的“二木头”,性子竟会变得如此之强。 而今,她那平静绝好的面容再也看不到昔日种种的卑微与软弱,一双清澈的深棕眼眸里闪动着炯炯光芒,自信、顽强,着实令顾云瑶羡慕而感动。 “罢了,我带你去……”顾云瑶无奈摇头,嘱咐她: “到了宝和殿,切记不可随意出声,别乱说话。” …… 宝和殿 顾云瑶带人赶到时,现场气氛依然紧张而凝重。 “……许妃平安生产倒还罢了,如若一人有失,朕绝不轻纵于你” 刚到正殿门外,顾云瑶就听到里面皇上暴跳如雷的怒吼。 刺杀事件一出,春宴无法继续进行。桌案撤去,文武群臣站列大殿东西两侧,俱都垂目低眉,大气不敢多喘,焦急等待许妃的消息。 顾云瑶努力压抑内心的恐惧,强撑早已虚脱绵软的身躯,迈步向龙案高台方向走去,保持着二品昭仪该有的端庄姿态。尽管,每一步踏过刺绣的软毯,看到上面团团斑驳的血迹,红的黑的,结成一块块形状各自不同的硬痂时,触目惊心的感觉异常强烈。 在她回来以前,殿里的七具尸体已被人抬了出去,仔细检查。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孝皇帝见到顾云瑶,铁青着脸沉声问了句。 眼下闹出大事,他心情不好。裕昭仪一回来,他才想起好久都没见到她,内心又担忧又埋怨。 “臣妾不胜酒力,本想出去透透气,顺便回去换套宫装。听说宝和殿里出了事,便急忙赶了回来。臣妾未能陪在皇上身边,还望皇上恕罪。” 顾云瑶在龙案前深拜,一张口气若幽兰,句句话语透着股子温婉柔弱的势头。 孝皇帝心头那簇邪火瞬间就被她满是柔情的语调掐灭了,逐拉了她近身,疼惜的道: “朕是担心你。下次再到哪儿,告诉朕一声。” “臣妾知错了……” 大太监胡公公识趣,让内侍抬了把椅子放到龙案旁边,孝皇帝便叫顾云瑶坐到他身边。 顾云瑶看到皇上一脸苦闷,劝解道: “皇上安心,许姐姐是天子侧妃,受神明照拂,自会逢凶化吉,平安诞下麟儿。” 孝皇帝闻言,脸色果就缓和许多,拉了她的玉手轻拍: “借爱妃吉言。” 皇贵妃万玉瑶站在旁边,看着孝皇帝与顾云瑶挨在一起亲密的低声细语,不觉暗自咬牙。顷刻,一股无以名状的愤恨情绪,如泛滥的怒浪,在她心中肆意无度的滚动着。 偏殿那面,几个嬷嬷与宫娥还在急匆匆的进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哀鸣,不可抑制的从灯火通明的偏殿里面传出。 顾云汐跟随昭仪的内侍溜进正殿,一眼就看到跪在一大片血污旁的冷青堂。 曾经,那湛青的身影犹如天际的颜色,落拓而英挺,此刻蜷缩匍匐,羸弱而凄凉。 心,好像正被什么狠狠撕扯,碎了满地,入骨的疼痛…… 顾云汐脑中一片空白,便将宫规与昭仪的嘱咐忘个精光。 她怀抱食盒冲上前去,跪在冷青堂身边,泛着哭腔凄惨的呼唤: “督主……” 冷青堂微微转头,大惊失色,低声问了句:“你怎会跑来?你不该来!” 东侧的明澜早已注意到溜进场子的顾云汐,唇角斜勾,扯 出幸灾乐祸的冷笑。 嘿呦!她也来了?来了好啊,不怕戏不热闹…… 万玉瑶立于高处,很快也发现冷青堂身边多了个小番卫,于是皱眉不悦道: “裕昭仪,你这是把什么人带进来了?眼下宫中正乱,对皇上图谋不轨之人还未排查出来,你倒是随便领人啊!” 顾云瑶知皇贵妃是在找茬,忙起身向后,轻轻福身,不急不躁的答: “回皇贵妃娘娘,这小番卫是臣妾在半路上遇到的。因是急着到宝和殿来送东西,又不记路,臣妾便让他随着仪仗过来了。” “送东西?送什么东西?明澜,你去问问他!” 万贵妃气势汹汹,似乎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随便治人罪行的由头,恶狠狠对明澜瞪眼示意。 “微臣,遵旨。” 明澜咧嘴一笑,正中下怀。悠然踱步过来,正对顾云汐眼前,阴阳怪气的问: “娘娘问你话呢,快如实回答。你一个年岁不大的番卫,跑进宫里做什么!” “奴才进宫,实为冷督主送抑酒汤而来。” 顾云汐低头道,实在不愿多看明澜描眉画眼的一张妖媚尖脸。 “抑酒汤?” 明澜怀疑的挑眉,审视一刻,提起地上的食盒打开。 里面湿漉漉的,只有一些甜白瓷的碎片。 明澜立时颜面更色,用力扣上漆盖,厉声质问: “大胆!你说来送抑酒汤给冷督主,抑酒汤在哪?在哪!你分明就是扯谎!冷公公对皇上不利,派你来做内应,是不是?” 顾云汐听得五内闷愤,想要翻脸发作却不得不强忍,只好面无表情的答: “奴才头回进宫,天黑脚下不稳,失手摔了食盒。瓷盅碎裂,抑酒汤没了。” 这倒是个好理由!明澜一时再找不出反驳的因由 坐在孝皇帝身边的顾云瑶早就替妹妹捏了一把汗,见她被西厂提督纠缠,急忙抢话: “本宫在回晓夜轩的途中遇到他正哭得伤心,于是上前问明情况,知他又是迷了路,便多劝了几句。 抑酒汤本宫宫中也有,想着交他一些应付了差事,不必受他家督主责难,也算好事一桩。正要带他同往晓夜轩取汤,才听说这边出事,急忙带他一同过了来。” “瑶儿,你就是心善。” 听得顾云瑶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孝皇帝即刻想到江安白灾那会儿她带头捐资的事,在旁边赞了一句。 明澜脸上一顿,不好再多问什么。 这时,偏殿那头传出的哀嚎声音低了下去。大殿里众人又开始一阵慌乱。 顾云汐跪在地上,好长一刻,她神志恍惚,已分不清时辰,分不清此时的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终于,一声畅快淋漓的婴啼划破蒙蒙夜空。 文武百官如拨云见日,瞬间松了口气。 钱皇后满脸大汗,妆容狼狈的一路跑进正殿,来不及走至高台下方,就激动的立在门前,急不可待的朗声道: “恭喜皇上!许妹妹为皇上诞下一位龙子,现母子平安” 孝皇帝大怔,坐在龙椅上纹丝未动,双目紧紧看向钱皇后,诧异而怀疑。 顾云瑶迅速起身,在他脚下拜倒,笑颜妩媚灿烂: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文武百官这时齐刷刷跪倒,异口同声道: “恭喜皇上,恭喜许娘娘” 漫天振奋与喜庆之中,唯有万玉瑶脸色阴沉。锋芒毕露的恶毒眼神与明澜、万礼悄然对过,三人皆是沉默。 第十四章 被掌嘴了 宝和殿,一个久被期待的小生命,终是平安降生了。虽是脚步有些仓促,经历过太多不可预知的险情,依然携着他那嘹亮的哭声,落于星夜凡世之间。 倾听着非比寻常的婴啼,孝皇帝眼前一亮,挺直了脊背从龙椅上一站而起,负手远望,长长吐了口气。 身边,百官群臣的恭呼响遏行云: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云汐的内心在这刻稍有放松。 来的一路,她与顾云瑶从报事的宫娥口中了解到刺杀事件的大概经过。 顾云汐单纯的认为,如今许娘娘也已平安产子,皇上总该能够平息震怒,容时间详查刺杀事件,不会再将罪名一味的怪罪给督主了。 悄悄扭头去看冷青堂,却见他的面色依旧难看得很。头上,银丝祥云高帽的边缘已被热汗浸湿,发鬓处滴滴汗珠不断滚落。 多年官场沉浮的经历,凭借自己对孝皇帝的了解,冷青堂清楚,事情才刚开始,远不会结束。 许妃顺利诞下皇子,看似喜事一桩,可于皇上而言,这事只会刺激他,让他更加后怕当初。如若方才许妃有所闪失,便会危及腹中胎儿,令皇室再失一子。 故而冷青堂知道,此时得了喜讯的孝皇帝,其内心对他这东厂提督的恨意只会加剧。 作为天子,他会将方才自己遭受刺杀、以及许妃早产时刻自己所承受的种种惊吓与煎熬之痛,通通加在他的身上。 “啪” 一声拍案,脆厉的响动使百官骤的噤声,宝和殿再次沉入一望无垠的死寂中。 这一猝然而起的动静,恍若晴天霹雳,惊得顾云汐身躯剧烈震动了一下。 狠狠击打龙案后,掌心**辣的痛感令孝皇帝更加怒火中烧。五指聚拢成拳,他翻眼死死盯住台下的冷青堂,呼吼震天,在寂静敞亮的大殿上空潺潺回荡: “东厂提督,你指示贡女刺杀朕,险些危害朕的皇儿,其行可诛!来人,将他推出午门,即刻斩首” “冤枉” 台下,顾云汐忽然仰面大喊。 眼见督主蒙冤,生死在即,她再不管什么宫规礼仪,大声向台上喊嚷: “皇上,我家督主是冤枉的!他断不会指示贡女刺杀您,他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云官儿” 冷青堂脸色煞白,想要阻止她为时已晚。话既出口,覆水难收。 孝皇帝一愣,犀利的眼芒掠向台下胆大妄为的小番卫,神色愤怒却也有几分好奇。 他的身边,顾云瑶被妹妹莽撞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身躯颓于椅上,完全不知所措。 “大胆” 皇贵妃万玉瑶狞脸大喝,眸中弥着猩红的怒火: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圣上面前大声喧嚷,窥视龙颜!” 冷青堂惊恐万状,两个手心俱攥出细密的热汗,俯首叩拜,颤声道: “皇上赎罪!此奴才是臣的徒弟,初来皇宫不懂规矩,无心冒犯天威,望皇上恕他罪过!” 万玉瑶冷冰冰一笑,上前几步,咄咄逼人之势不减分毫: “不懂规矩不要紧。不懂规矩,咱们总要教他懂规矩。明澜……” “臣在。” 明澜向台上万玉瑶拱手。 万玉瑶轻轻抬一抬下颚,傲然说道: “去,好好掌这奴才的嘴,叫他知道知道宫规!” “微臣遵旨。” 明澜颔首躬身,随即鬼魅般身形轻飘飘的落到顾云汐面前。悠悠卷起衣袖,那对紧紧猎视她的目光,贪婪而毒戾。 他与她,他与冷青堂,他与东厂,他们之间结下的仇恨由来已久。今时今日,便是他一雪清风寺耻辱的时刻。 “不懂事的奴才,本督此刻便来教教你规矩!” 阴弥之声似有所指,才刚响起,一巴掌已攉到顾云汐脸上。 耳光响亮 明澜虽不精于武功,可这第一巴掌却是他加以全力抡出去的,可谓是将一切仇怨寄于这一掌上,用力并不轻。 顾云汐被这一掌打翻在地,番帽滚落下去。脑顶正中的官髻被猛烈的震动弄得松散开来,那满头柔滑的青丝便顺势倾泻,如乌黑亮丽的瀑布,张铺了一片。 明澜扶住手腕翻了两翻,欣赏着眼前坍塌倒地的玲珑娇躯,满意的翘起薄唇。 万玉瑶站高高的龙台上看得清楚,她感觉那小番卫无抵的狼狈之中似乎有种言语无法得以形容的妩媚。眯眸沉思片刻,心中迭起一重疑云。 顾云汐被明澜报复性的一巴掌抽得眼冒金星,耳鸣不绝,一边嘴角绽裂开花。麻木劲头刚过,飞肿起来的半张小脸立时火燎的疼痛。上面,硕大的五指红印极为醒目。 晶莹的水珠犹如断线,无可控制的滚出眼眶。顾不得去擦嘴脸的血迹,在众目睽睽下,摇摇晃晃的直起上半身。 “……我家……我家督主……冤枉……” 顾云汐垂头深深喘息两下,断断续续的,再次轻吐一句。 细若游丝,清晰的落入明澜耳中。眼中寒光陡现,他反手又是一掌,狠狠扇到顾云汐另一半脸上。 她的身边,冷青堂满面错愕,却是匍匐叩首,纹丝不得乱动。 因是戴罪之身,皇上不吐口,他就不能随意起身,周遭任何事都与他无关。按照宫规,他只能保持此刻的姿势,即使焦灼万分,也只有忍! 胸膛里,堪堪跳动的一颗心,因小姑娘被打而万般疼痛,也为她的执着与坚持,万般感动 他恨,恨那些陷害自己、将无妄之灾降祸在小姑娘身上的仇人 黑眸之中,无际的愤怒、怨恨翻滚不绝。眸底渐深,如氤氲夜色,浑浊、冷意森森。 两掌打完,明澜故意转眸,精亮的目光向冷青堂看去,极具挑衅。 对他来讲,出手打了顾云汐,无疑等于在打冷青堂! 玩谑的笑意在唇角若有若无,接着又是几掌,然后左右开弓,接连抽了顾云汐几十耳光。 高台上,顾云瑶身心俱颤,实在无法继续再看。挺起脊骨正要站起来,后面赵安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提示她不可冲动。 她只得正身坐好,藏在宽袖内的两拳狠狠握紧。 明澜实在打不动了,终于停了手,好一阵喘息。 顾云汐软绵绵的身子再次倒在地上。 禁军首领这时进殿下拜,向高台上的孝皇帝禀奏: “启禀皇上,刺客身份现已查明。此七具尸体后背皆有沙狼头朱纹,该属北疆土鲁国人。究竟如何冒充宫女混进宫中,末将还需进一步 核查。” 北疆番国,不久前叛乱大羿,战败后果然野心不死 孝皇帝抓起龙案上的翡翠盏,愤然摔在地上。 “皇上息怒!” 百官齐声下跪,噤若寒蝉。 顾云汐虚弱的爬起来,两臂艰难的撑着地面。才吃了耳光,满口里全是鲜血。 下颚毫无知觉,沉沉而木纳,好像已不再是属于她的,就连稍微活动一下,想要清晰的倾诉一整句话,都异为困难。 可她偏是执拗得不肯放弃,不肯服软,倔强的一口鲜血吞进肚里,含泪低头,再次高呼道: “皇上,奴才从小便在贡院里伺候,深知贡院从未入住外邦女子!皇上,东厂提督是遭人陷害,冤枉啊!” 浑浊的之音,声声凄厉,响彻于沉闷的宝和殿里,在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间萦绕不散,也重重敲击着在场每人的内心。 国师玉玄矶位于文官队列第一排,身着大红金线莲花绣图道衣,仙姿翩然,绝世丽。 当朝孝皇帝尊崇道教,专为国师开辟特权,使其在任何场合下,面圣而免跪礼。 缥缈如云的眼光落在场上固执的小番卫身上,轻如一片鸿毛,没有半分重量。于居高临下的平静中,将他几乎脱了相的五官上,那每寸的不甘与顽强、执烈与决绝神情,一览无遗的纳入无波无澜的两眸里。 略是歪头,年轻俊雅的容颜漫起一丝饶有兴致的浅笑。 明澜早已气得不轻,为她的坚持,也为她的不开窍,即刻张牙舞爪,神色狰狰,大声道: “嘿!本督那些个巴掌,还没打明白你啊!” 抬手还要继续,玉玄矶昂首扬声,向台上揖手: “皇上,时辰到了。贫道恭请皇上移驾道庐,服用金丹。” 孝皇帝一向对国师言听计从,算起来差不多是服丹时间了。只是今日不同以往,还有事未处理完,故而他犹豫了一下。 身旁,裕昭仪顾云瑶低头颤声祈求: “皇上,臣妾求皇上暂且开恩。今日皇子刚刚降生,不可再造杀业,枉添血光啊皇上!” 孝皇帝心中一动,俯身扶起顾云瑶。看她香腮挂泪,两手冰凉,便认为这娇滴滴的美人真是被吓得不轻。 愤愤哼了声,垂目向下方的冷青堂看去,孝皇帝沉声,语气寒凉道: “东厂提督懈惰渎职,现革除司礼监掌印一职,杖邢八十,与那番卫一同打入天牢,择日问斩!幽筑贡院由西厂接手。明澜啊,过会儿杖刑你去监刑。” “微臣遵旨!” 明澜深深叩拜,曲身的瞬间,笑意诡谲。 冷青堂刹那脑中空白,一时半刻无计可施。一叩首,额头贴于地面,颓然无力的道: “臣……谢主隆恩……” 孝皇帝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精神有些萎靡。 自知确是该服丹药了,便龙袖一挥,拉起顾云瑶向殿外走去,国师玉玄矶紧紧跟随在后。 路过钱皇后的身边,她急急问道: “皇上,您不先去看看小皇子了吗?” 孝皇帝拢眉,脚步没听,决然的声音好像一阵冷风吹过: “过几日再说!朕要回道庐!” 明日更新《杖刑重罚》 第十五章 杖刑重罚 一场皇家盛宴,终在血腥与惶恐中不欢而散。 孝皇帝摆驾道庐,冷青堂与顾云汐被明澜的手下拉到殿外,准备施以杖刑。 宝和殿内所剩的一干大臣,俱是诺诺俯首,不知所措。 气氛安寂而尴尬。 钱皇后叹口气,脸色暗淡看看两旁跪倒的群臣,声音疲惫的吩咐一声: “今日春宴至此,所发生之事有待详查,诸卿先行退下。” 东厂提督好歹也属朝廷正二品大员,过会儿领刑,若是文武百官在场,叫他如何还有面子? 钱皇后此刻暗暗惋惜。自己才拉拢了冷青堂过来,想要与他结盟,宫里便闹了这么一出。 眼下自己能为他做的,恐怕也只是此刻这般,帮他保留住最后仅有的一点自尊了。 钱皇后的凤谕犹如及时雨,让百官们惴惴的心顿时踏实下来。 “臣等遵旨告退。” 群臣再度伏首叩拜,起身列队,陆陆续续走出大殿。 神乐侯万礼看着殿里越剩越少的人,不满的撇嘴,斜斜扬面,跋扈道: “如今东厂提督都要被问斩了,那东边十番卫队该由谁去统领?还有他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子姐夫也不做安排,人就急着回道庐了?!” 钱皇后怒目而视,却再没精力与他辩驳,转面对禁军首领道: “廷玉,你派一队禁军,即刻将东厂给本宫围了,不准里面的人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有任何动静,及时上报皇上与本宫得知。” “末将谨遵娘娘懿旨。”禁军头领接令,转身离殿。 蟠龙高台上,万玉瑶身姿傲然,长袖飘摆,衣袂纷飞,居高临下的阴森目光对了钱皇后浩气凛然的芙蓉脸,紧紧的敌视过来: “姐姐,您身为东宫应该知道,后宫不得干政。您这般明着替皇上做主,真的好吗?” 钱皇后两手在衣袖中拢住,“哼哼”不屑笑过,抬头与万玉瑶直视,嗓音清冷的回敬: “妹妹说的极是!本宫贵为东宫皇后,是皇上的发妻,明着干政也是在替夫君分忧,总好过那些蝇头鼠辈,借刀杀人、暗箭难防来的好” 一番话噎得万玉瑶瞳眸骤缩,气血上涌,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的笨重紧促,急剧的上下起伏。 感觉到自取其辱的无趣,她忿忿一跺脚,用力拂手摆袖,由宫娥陪着下了高台,一路香风的快步从钱皇后面前掠过。 钱皇后最后一个走出宝和殿,看到西厂提督明澜已在空场上摆好了施刑的架势,便走过去正色对他说道: “明督主,既然杖刑之事皇上已交由督主全权负责,本宫相信您,自会依照宫规律例秉公处理。” 明澜拱手:“娘娘安心,臣定当不负圣上的信任。” 待钱皇后的仪仗远去,明澜才正了身。轻佻的眼神睨向她离去的方向,香粉堆砌的锥子脸上浮出丝冷冷不悦的神色,随即沉沉哼了声。 两名西厂太监褪去冷青堂的蟒袍,摘了他的提督高帽,将他面朝下推在两张对设的长条椅上,顾云汐则被个小太监推推搡搡按在木椅前方跪好。 明澜的意思,是要她呆在观刑角度最佳的位置,亲眼目睹她的督主、他们东厂的顶梁柱受罚。 亲眼看自己倾慕的对象受辱,亲身体验倾慕对象陪着自己受辱,这种心理上的折磨,对他二人而言,定是比任何皮肉之伤更加强烈、更加痛苦吧! 明澜蹲身,将自己白岑岑的尖脸与冷青堂面无表情 的容颜保持同样的高度。点蔻的朱唇微启,他盯着眼前的罪犯,阴柔的嗓音渗着摄人的厉色: “冷青堂,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讲?” 冷青堂不屑于抬头,两眼略过他,视向前处一池春塘,淡然一笑: “小人得志!要打便打,少废话!” “好,好!”明澜点头奸笑: “本督知你武功在身,普通几下伤不了你。实话告诉你吧,本督已命人封了你身上几个穴道,你休想再用内力抵御刑罚!别怪本督心狠,当初清风寺你做得初一,本督今日便做得十五!” 恶狠狠说完,仿若是将胸中挤压已久的恶气一口气倾吐了干净,明澜撩起朝服的大摆,坐到顾云汐身旁的太师椅上,将精瘦的脊背靠在覆有软垫的椅背上。 悠然翘了二郎腿,他将修长的手指探进袖袋,摸出一枚光闪闪的指甲锉。 他就这样神色泰然轻松的一壁搓指甲,一壁聆听碗口粗的棍子起起落落,没命击打在**上面,所发出的浑厚闷钝声音。 “彭、彭”,沉重的声音充斥着顾云汐的耳膜,在她心尖烙印成伤。 持续的棍击如同催命符,牵拽着她孱弱柔软的心房,就这样紧紧跟随棍起棍落的节奏,一刻不停,反复的高高悬起,又逆转而下! 她不知督主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自己为他牵肠挂肚的一颗心,还能承受煎熬多久。 眼中,督主紧闭双唇,瞪大的两眸紧紧注视地上的某点。 很快,他的中裤渗出鲜血,腥咸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他脸色土灰,面目紧绷,吭也不吭一声,只是在棍打下来时,身躯不自主的抽动一下。 顾云汐跪在冷青堂对面,神情极其安静,微微低头,含泪的目光似乎正看着冷青堂所视向的那个点上,不哭也不闹。虽然她心中的悲愤情绪已经攀升到了极点,可她拼命坚持,不让一丝悲鸣从唇齿之间溢出。她知道,哭泣,只会使明澜得意,让督主蒙羞! 几十棍下来,明澜突的抬手,适宜行刑太监住手。 侧头,他玩味的欣赏顾云汐一副青丝披面的娇美。 “云官儿,你师父失势了,这辈子再要翻身怕是难了。你要不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寻思着换个靠山?”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干脆走过去伸手,五指一扣她的小下巴,动作生蛮,早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玉面晶莹,梨花带雨,偏偏挂着怒不可歇的表情,倒是种不多得的极致诱惑。 明澜扬了朱唇阴阴笑过,替她把披散的头发向耳边捋顺,低声调笑道: “还有四十棍,你师父捱不住的!你对本督笑笑,每叫本督一声好哥哥、亲本督一下,本督便免你师父十棍,如何?” 话毕,即刻引来顾云汐愤恨的敌视,一双硕大滚圆的眼白,看得明澜莫名胆寒。 他向一旁闪身,腾出更为广泛的视野给这不肯服软的小人儿,以使她将她心上人那鲜血淋漓的身躯,看得更全面、更清晰一些。 顾云汐缓慢的转眸,眼中积蓄的泪水随即再次流淌,一滴滴淌在明澜的掌心,温度滚烫。 明澜的心随之一动,满意的勾唇,又问: “如何啊?” 顾云汐看到冷青堂无力的瘫在长椅上,下身一片血迹斑斑。伤口处缕缕鲜血涌出,顺长椅的高腿径直淌向地面。 此时他双眼微合,已没了方才种种气势,黑眸中眼神涣散,不见任何神采。 顾云 汐身形猛烈颤动,双手紧握成拳。泪水肆意弥漫,滴滴答答落了明澜满手。 仍旧听不到丝毫回答声息,明澜显得有些急躁: “云官儿,别说本督没给你机会!此刻能否叫本督开恩放过你师父,全看你的表现了!” 他太想赢了!他想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看仇敌在自己眼前栽跟头,饱受身体摧残,再眼睁睁看着心仪的女子对仇人投怀送抱。 他不仅要报清风寺的仇,还要亲手夺走仇敌的一切所有 泪光迷蒙中,顾云汐看到冷青堂幽幽抬头,暗淡无泽的眼光在这刻骤的凝聚成点,变得迥然而锐利,对着她狠狠咬牙不语。 瞬间她明白了,督主是在对她默然传递一句话: 丫头,你敢 顾云汐抿唇一笑,眼中泪水凄凄的滑落。 就算不用督主提示,她也不会轻易遂了明澜之意。 明澜方才的提议,根本就是利用她,伺机对她的督主进行侮辱。 顾云汐沉默的甩头,挣开明澜的手掌,突然张嘴向明澜脸上猛淬了一口。 明澜倒退一步,气急败坏的掏帕子擦脸,旁边一个小太监冲过来,对着脸颊飞肿的顾云汐又甩了两掌。 顾云汐从地上冲起来,发疯一般和小太监拼了命,连抓带咬,被几个人一齐制服,倒剪两臂重新押在地上。 明澜收了帕子,再次向她逼近。 咫尺距离,他弯了两眸,颇是兴味的看她如困兽一般在几人的束缚下哀哀扭动身躯,湿漉漉的杏眼淬满猩红的怒火。那样一种危险的挑衅,落在明澜眼中,反倒成了磨人的挑逗。 调教这样绝品的尤物,还不能心急,总要亲手将她满嘴的乳牙一颗一颗拔去。那时再推倒,才会有一番情趣享受 明澜倏然敛去一脸阴笑,负手凭空漫声道: “哎呀,方才行刑算的杖数不对!重新来” 话音才落,一行刑者便高举了大棍。 “明公公” 顾云汐万万没料到明澜竟是如此歹毒,不觉奋力挣扎,向他暴吼道: “你公报私仇” “小心说话!” 明澜再不轻易向顾云汐接近,眼中暗芒掠过,定定看向她,不紧不慢道: “即便是本督公报私仇,你又能耐何?你只管嚷,接着嚷啊!横竖你不服,再让你师父多吃几棍子便是!与其你和本督继续犟,倒不如仔细想想办法,如何让你师父少受些苦。” 顾云汐悲戚的对他冷笑,逐将水潋潋的带泪目光转向冷青堂。重重吸口气,决然道: “师父,请恕徒儿不孝!徒儿不能帮师父解囹圄之困,倘今日师父挺刑不过,黄泉之路,徒儿不会让你独自孤单!” “哈哈哈哈……” 冷青堂忽然放声大笑,宏音朗朗,如是对明澜的极度不屑与嘲讽,尽数淋漓的展现而出。 恍然望向情意相通的两人,明澜一时语塞。 此刻他有种感觉,那一跪一伏的身形看似衰弱,却蕴着一股铮铮强大的力量,一股他这挺身而立之人,根本没有过的力量 从恍然到惊恐,从惊恐直到恼羞成怒! 明澜半晌脸色大变,妖冶的容颜扭曲,现出森寒的煞气。抬手作势,尖细的嗓音带着刺骨的阴狠: “给我打!给我狠狠打” 第十六章 帝心难测 国师玉玄矶的道庐,位于孝皇帝所住的乾福宫后翼,御花园内一处。 过乾福宫五百步,进御花园中东南隅行百米,可见一塔楼建筑拔地而起。 此楼三层,构筑均采用上等金砖,楠木为柱。楼体外层包裹青竹排,五色琉璃瓦砌建楼顶。 远看,长长的红墙下,一派绿树环抱、花草簇拥之中,便有秀竹郁郁的苍翠草楼隐约若现。熹微晨光下、澹霭暮色中,装饰精美的塔形尖顶俱是闪闪发光,于清雅幽静之中不输肃穆恢宏的皇家气势。 道庐一层楼正堂门前,高悬杉木匾额,上书“四象庐”三个庄严赤金大字,赫然醒目。 两旁门柱上雕刻着道家神仙与飞鸟花卉图案,富丽堂皇。进楼去,便可见各色经幡神像、塔香符幔,林林总总。 孝皇帝牵顾云瑶的手进入道庐,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来到一间房里。 紫檀雕螭案旁,青铜三脚蟾炉里几缕青烟袅袅,满室香气缥缈。 东南侧,有一金丝楠四方供桌较为显眼,上挂几串粉、紫双色镶金边绸缎莲花风幡。 供案上所奉者,非神像也非排位,而是一尊黄金双耳圆鼎,约两尺高。鼎盖为阴阳八卦倒扣,鼎壁坚厚而光滑,上镂百福纹,镶嵌砗磲、青金几色彩宝。 金鼎周围,按照风水方位,依次摆青铜莲花香炉、金钵、木鱼、金葫芦和蜜蜡手串。 南侧,设四方团云理石面八仙桌,并一对四脚圆椅。 旁边是条几案,上卧桐木瑶琴。琴案后方雪白墙壁上悬有字画,看下首朱红印章,正是出自孝皇帝之手。 北侧连有一小间,被鹅黄的八卦图薄帘与外室隔开,应是此屋主人的起居室。 孝皇帝进来,便在椭圆的锦帛蒲团上盘膝打坐,冥思中深深吸入几口浓郁的沉水香气,使浮躁抑郁的心情得到缓和。 顾云瑶头次到当朝国师的道庐里来,视野遍及皆是陌生。 碍于礼数,匆匆几眼掠过室内陈设,她便不敢再随意乱看。乖乖拢了两手在衣袖间,姿态婷婷立于皇上身边。 玉玄矶吩咐道童为裕昭仪献上禅椅,又奉来才烹的热茶放到桌上。 打坐一刻,孝皇帝眼皮不撩,凭空慵声问道: “玄矶啊,朕的金丹可曾备下了?” 玉玄矶此刻正垂手站在西面墙一扇金丝楠多格子置物柜旁。年轻的五官出奇的平静,双目紧缩蒲团上专注打坐的孝皇帝,眸光深沉,重重叠叠的无不复杂。 听得皇上突然问起,玉玄矶表情微微一变,澹然如落叶浮于水上,涟漪暗曳,细小到不易被人察觉。 “皇上稍安,贫道即刻准备。” 抑扬微婉的清声如翡玉洒落,大红仙衣似火云飘然翻飞。身形一转,玉玄矶背对孝皇帝与顾云瑶,从置物柜左上抽屉里取出一四方锦盒。 纤细手指轻轻提起骨扣,小心掀开盒盖,将里面姜黄的蜡丸取了一枚,暗悄悄的纳入掌心。 俊逸面容在静默中微微起了变化,像是被一重暗影遮盖,桀桀的,显露出瞬间的狰狞。 还没忘督主那时的吩咐,时机未到,此药万万不得启用! 然,还有什么,比起他此时的性命,更是攸关吗? 玉玄矶五指紧紧攥了那枚蜡丸,手臂轻轻颤抖。静静眯眸,有阴森锐利的眼芒一闪而过。 那边,孝皇帝刚是睁眼,身旁的顾云瑶便曲起双膝,一跪及地。 孝皇帝瞬间愣住,不解的问: “爱妃这是何意?” 伸手 扶她,她却执意不起,一双美目殷红,潸然泪下,声色悲戚道: “皇上,今日春宴之事出自幽筑贡院,而臣妾因是自贡院入宫,故内心难安,惶恐至今……” 玉玄矶一边看着顾云瑶表演,心中暗暗称妙。 同是东厂提督插在皇上身边的线人,顾云瑶不识玉玄矶,可玉玄矶却知顾云瑶的身份! 孝皇帝凝视顾云瑶的凄切,内心陡的一软。又见她不肯站起,便道:“爱妃啊,扶朕起来如何?” 顾云瑶果然听话,两手相搀,纤纤十指上自携幽幽兰花清香,似是缠绵无限的绕指柔,一瞬没入孝皇帝两个鼻孔,将帝心牢牢拢住。 他刚从蒲团上站起,手臂一收,顾云瑶借势倾身,娇软的身子一下子倒进皇上怀里。 而她像是无限心事隐于心底,身躯颤抖,微咬下唇,在桃花面上蒙了一层潺潺的虚弱。 她本就容貌姣好,我见犹怜,脸颊晶莹如海棠染露,容色润泽如天边流霞。如今再刻意装出很委屈的表情,将秀丽的眉梢缱绻上扬,噙起丝丝缕缕的哀伤,孝皇帝的心顿时融化掉了。 “皇上,臣妾自幼孤苦,在贡院与众姐妹长大,视贡院为己家。今蒙皇上恩宠,封为昭仪陪伴在侧,臣妾万感君恩。眼见贡院出此横事,臣妾内心焦灼百转,一时惶恐难安。” 顾云瑶轻轻枕在孝皇帝胸前,娓娓的倾诉。 话到最后,又是“嘤嘤”的一阵啜泣,哭得肩头耸动,云鬓上钗头的流苏便随着这诱惑的节奏,轻缓摇曳,流光幻彩。 “哎,爱妃不必如此。朕没想宫宴刺杀之事,你竟会多心至此。” 孝皇帝拉她到桌边,双双坐下,悉心劝慰道: “爱妃宽心,朕还没到老眼昏花,耳盲心盲之时。刺杀之事,本就与冷青堂无关、与贡院……更无关。” 顾云瑶愕然止住悲鸣,湿漉漉的美眸圆睁,明媚的眸底含着一抹晶莹闪亮的泪光。佳人娇俏,一举一动,无不惹人牵肠。 孝皇帝忆着方才宫宴上种种,一记沉叹后继续道: “你以为朕不了解冷青堂是何人物?他为东厂提督十一年,心思缜密,即便真想做对朕不利之事,必会用对其效忠的死士。 试想,对主上忠心的死士,如何会在死前出卖主上?这分明是有意栽赃,刺杀朕是假,借朕之手除去东厂提督,才是他们的目的。” 顾云瑶紧提的内心顿时松弛了大半。看来,这皇帝还没到彻底昏庸,偏听偏信的地步。 顾云瑶玉手抚过前胸,大松口气,望向皇上酸声道: “臣妾还以为,您会因为事出贡院,对臣妾有所介怀,从此冷落了臣妾呢。您刚刚在宝和殿,又是打又是要杀的,都快吓死臣妾了。” 孝皇帝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进而面目紧绷,怒气叠叠漫起,怨声怨气道: “朕当时确是生气,生气那些人要对付之人,偏偏就是他冷青堂!” 顾云瑶美眸翻转,已从皇上冷嗤的一句话里听出太多种意思。 手捧热茶献与皇上,顾云瑶小心翼翼的和他谈论道: “皇上,臣妾也觉得宫宴之事匪夷所思。想那东厂提督奉旨出京,于江安六郡巡查白灾一来一回,已近两月。 刺杀之事非同小可,总须周密计划方能行事。若确系东厂所为,冷青堂刚刚返京,何来时间部署? 此外,臣妾对那刺客自裁前的言语也感疑惑。依臣妾看来,确是始作俑者故意栽赃,利用刺客之口先声夺人,引在场人相信主谋便是东厂提督,而后刺客 自裁,死无对证。” 见孝皇帝微阖双目频作点头,顾云瑶摆出一脸不惑: “皇上,您既然知东厂提督冤枉,还要将他打入天牢择日斩首啊?” “朕几时说过要杀他?” 孝皇帝抬眼,颇是戏谑的挑眉,似笑非笑道: “朕不过是借这事,好好杀杀冷青堂的傲气!江安巡查,他瞒了朕太多事!一入奉元,先是斩杀驻军督尉,害朕前些时日天天被皇贵妃缠闹!进亓陵,引太守府与官驿两场大火。亓陵太守死得不明不白,冷青堂的奏折也写得不明不白!打他,那是在告诫他!” 孝皇帝越说越是激动,略抿口茶,才放了茶杯便接着道: “朕知道,这些年东厂越做越大,冷青堂得罪了不少官员。他们斗,朕便由着他们去斗,朝堂上都是一摊死水,反而对朕不利。可要借刀杀人,让朕作这把剃头刀,朕也不会让那些人如意!” 顾云瑶暗自窃喜。冷青堂无事,妹妹云汐便无事。 君无戏言。为让孝皇帝坚固决心,她再次试探问: “那东厂提督,您真不杀了?” “先关在天牢好好呆几天吧!他在牢里一天,朝野上下还能安生一天!所幸今日许妃与皇子无恙,否则朕便让他在牢中待上一辈子!” “不杀便好,不杀便好。他曾监管贡院,真是被杀,臣妾心生惴惴。最怕后宫嘴杂,暗地指背,叫臣妾再难容身了。” “朕都与你说了许多贴己话,爱妃你就别在乱想了……玄矶,你那金丸还没备好?” 孝皇帝这时才想起丹药的事。 “就好……” 玉玄矶隐去一脸晦暗之色,将掌心蜡丸藏进衣襟,转而走至供案,从上面的金葫芦里倒出一粒金丹,放入玉碟中笑吟吟的转身: “眼见皇上与娘娘恩爱,如胶似漆,贫道不便打扰,真是站也不是,躲也不是,正难受呢。” “呵呵,你呀……” 看着孝皇帝神色虔诚的服下金丹,玉玄矶嘴角抽动一下,似是一记鄙夷的嘲笑。 算你嗑药还没嗑坏脑子。而今东厂提督想要反你,简直易如反掌!他不反,只是在等时机,等待那件事沉冤昭雪的一天 目光闪烁,转而投到顾云瑶身上。玉玄矶暗暗生出一丝敬佩之意。 不容置疑,她外表看着虽是温婉纤柔,头脑却属于聪颖睿智的类型。一介女流,能够想到趁热打铁,借此时盛宠使出一招以退为守,以柔克刚,轻易便化解了孝皇帝满心的怒火,更坐实了皇帝不再杀东厂提督的决定,实属有胆有谋,极其难能可贵了。 贫道便出手,为娘娘您的妙计助助力 孝皇帝服丹药不久,感觉体内燥热,心中总有一种难耐的奇异**。 他并不知刚刚玉玄矶拿给他的金丹,是种添入少量媚药的特殊丹丸,于是五脊六兽的拽了顾云瑶直奔晓夜轩,罗香内**辗转,几度方休。 又睡了两个时辰,天光大亮。 上朝前,孝皇帝又对顾云瑶劝慰一番,信誓旦旦,才心满意足的起驾勤明殿。 ps:最近太忙,无法按时拜访各位友友,抱歉啦。得空就去各位家里转悠哈! 第十七章 宫路萋萋 当孝皇帝在晓夜轩安置后,宝和殿外残酷的杖刑总算结束了。 持棍的太监将大棍一段端撑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俱是累得不轻。 行刑中途,明澜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次,叫停、从头计数,以至到后来究竟落了多少棍下去,这两名魁梧的太监也记不清了。 刑罚一结束,顾云汐就被倒剪她双臂的小太监有力一推,将她早已虚脱的身子狠狠掼在地上。 顾云汐来不及品味疼痛,跌跌撞撞的爬向长椅。 上面,冷青堂早已昏过去了,嘴角上沾满挺刑时喷出的鲜血。中衣上下被血水和汗水浸透,黏黏的裹在**上。 最为惨不忍睹的还是他的下身。 因是刑程过长,施刑手段狠辣,接连重力打击致使他的中裤完全碎裂开来,内里一片血肉模糊,伤口甚是狰狞。 顾云汐看得魂飞魄散,想要唤他一声“督主”。樱唇堪堪颤动,刚张嘴时便差点将痛哭的悲声释放出来。 顾云汐急忙以手掩口,咬牙将满心的悲愤情绪生生顶了回去。 不能哭出来,绝不能在明澜面前哭出来 她暗暗告诫自己。 明澜犀利的目光紧紧凝视顾云汐哑然干掉泪的倔强模样,妖冶的面容随即一沉,只觉好无趣。 “来人,找辆车将他俩运到天牢去。” 明澜对一个小太监勾手指,吩咐道: “你跟着一路去,仔细那丫头又闹幺蛾子。还有,吩咐天牢的管事,别太为难她。” “奴才记下了。” 小太监颔首,又看看两旁,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到明澜眼前,悄声道: “督主,这是方才神乐侯让人塞给奴才的。一再嘱咐咱们的人到了天牢那头,务要托管事给冷青堂饭菜里面下的佐料。” 明澜向纸包扫一眼,嗤笑: “那万礼在大理寺又不是没人,倒真是会支使本督啊。可本督还要给自己备条后路呢!咱们的目的是贡院,其他的不用去管。” “奴才明白了。” 小太监急忙把纸包收好,对明澜拱手后做事去了。 氤氲夜色浸染了雄伟的皇城,天幕中,残月高悬,静静流淌出凄凉的光芒,拂照大地。 狭长的青砖甬道,便在一片惨淡的白光的俯看下,尽显空旷。 四周无人烟。 一辆四轮推车缓缓碾过甬道上片片的青藓,于黑影笼罩的高耸宫墙下,孤独的驶过。 车上载着冷青堂与顾云汐,他们将从皇宫午门出去,直奔大理寺的天牢。 顾云汐盘腿坐在车上,两手握了督主染血的大手,紧紧的、密不可分,好像生怕有人将她和他拆开似的。 冷风瑟瑟,凛冽得好像锋利的刀刃,无情的撕扯着顾云汐单薄的身子。 幽幽垂目去看督主,只见他背朝天,睡得很深、很沉。 顾云汐忽然希望他能够这样一直睡下去,她不敢想象,当他醒来时,伤口处剧痛的折磨,他要如何承受。 悲痛的吸了吸鼻子,她幽幽举目,视向雾色弥弥中、那渐行渐远的四方皇城。 月光普照,为华丽的宫殿披上霜衣。远观去,那种种矗立的磅礴,竟有种说不出的阴森与凄凉。 过掖门,出午门,到了皇宫城外面。 一个高大黑影迎头奔跑过来。 “督主” 宫里出事,程万里老早便得了信,火急火燎跑到这边等候。站了一个晚上,天将亮前,终于盼到与自家督主见上一面。 看督主那披头散发、鲜血狼藉的样子,程万里一时大惊失色。黝黑的四方大脸上,泪水横纵。 推车不停,行进速度也不算太快。 程万里便挂着眼泪追车,边快步走,边在冷青堂耳畔,抖声呼唤道: “督主,督主……我是万里啊!您看看我,睁眼看看我……” “程千户,想办法替督主洗冤……” 车上,顾云汐徐徐抬起目光,热泪盈盈的双目直视程万里,肿胀的小脸上,神色一片空白。 她声音低迷的说了句,缥缈 的轻声随即被风撕碎。 程万里没有听清,全部注意力还在督主那里。 顾云汐蓦地扯住他的手腕,两眼牢牢锁定他不断哭泣的黑脸,顷刻之间眼芒烁烁,好像冉冉不灭的烈火。 “想办法找到幕后真凶,为督主洗冤!” 她眉头紧拢,语气决绝的厉声重复一遍,口吻不容置喙。 程万里一惊,神色惶然的对她点点头。 接着,顾云汐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在与程万里的对视中,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一刻不停的。 而她用贝齿猛咬了下唇,极力与所有负面情绪做抗争,即使身形剧烈颤动,也不肯轻易释放出一声。 这种顽强,这种超脱她实际年龄的坚贞与顽强,刹那触碰到程万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忽然感觉,自己心疼她,也为她的强行隐忍的煎熬状态倍感难过。 彼时,西厂的太监一拥而上,围了推车。 “去去去、走来” 安宏态度嚣张,将程万里蛮横的赶到旁边,狂妄道: “西厂办事,闲杂人等快快退下,不得搅扰!” 程万里无法与之对抗,不是打不过,而是怕到头来,任何鲁莽与冲动的结果,都是害自己督主受更大伤害。 只好眼睁睁的注视推车向大理寺的方向行去。 午门内,明澜拢手,久久伫立在风口,目光还停留在推车消失的方向。 眼前、脑中,俱是那隐忍悲痛、满副决绝不甘的小脸,仿若一朵永不凋零的娇美小花,定格般的画面深刻于心头,再挥之不去。 为何 你为何偏要和本督犟到底…… 明澜内心黯然感叹。 他以为自己这次赢定了!以为这次施刑,面前那血肉横飞的情景,必然会让傲娇执拗的小姑娘痛哭失声。接着为救心上人,甘愿奉献自身,任他为所欲为…… 可是,他想错了 他的手段,好像瞬间催熟了她的心智,使她原本顽强的一颗心,更加强大起来! 明澜失神的站立,似是自嘲的干笑起来。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她的内心究竟有多么强大?她所表现出的坚强不屈,不光是她的性格使然吧?更有一部分,便来源于她对冷青堂的爱。 突然,一种近乎荒诞的想法,如毒蔓蒿草般,蚕食着明澜扭曲的内心世界。 为何是他?为何偏偏是他,能够拥有那样一位至情至深的红粉佳人? 明澜心绪复杂,莫名的感觉充斥他的身心,丝丝拉拉的隐痛,似嫉妒、似怨恨、似失落……总之言语无法描述。 背后,一小太监看到督主欣长的身形立于风间,许久都纹丝未动,像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于是凑过来问: “督主,车子都不见影了,咱回吧。折腾一宿,您也该回府歇息了……” “豁”的,明澜回身,狠狠一拳抽在小太监脸上。又连踢带打,将手下众人驱散,如是魔怔一般翻脸无情,叫嚣痛骂道: “他妈的本督要你多嘴!滚,都给本督滚远点” 大羿的天牢位于大理寺地下,常年密不透风,一片阴腐,内里机关重重,把守森严。 两个外形强壮的看守,将人事不省的冷青堂拖下手推车,直接扔进一间牢房里,动作粗鲁,像是在甩一张无关紧要的破麻布。 接下来,他们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顾云汐身上。 按照规矩,下了天牢的重犯,只能着中衣。眼见顾云汐还穿着东厂番卫的官服,看守们二话不说,围过来便要扒掉她的外衣。 顾云汐大喊,闪躲间抵死不从。 若是脱了宽大的官衣,里面单薄的中衣,根本无法遮住她上身的女性特征。 看守便要对她动粗,被跟随押运车过来的西厂太监看到,在二人身后厉声嚷了句: “嘿!干什么呢” 西厂如今得势,天牢的看守们对西厂的人也是点头哈腰起来。 一个躬身,谄谄掬起笑脸道: “爷,您也知道,大牢里头怎能穿官衣呢?这番卫 不听话,欠拾掇……” “嘿!你们跟个小随从较什么劲啊!” 西厂太监不满的翻个白眼,斜视看守二人,狐假虎威的负手,向牢房内扬了扬下巴,阴声道: “公公我可告诉你们,里面那个屁股开花的才是要犯,好好看着,该怎么对付便怎么对付。 但他身边的小随从还有用处,不得为难!他想要什么吃喝,务要给他。若是把人弄死了,仔细明公公那里,你们两个不好交代!” 话毕,小太监发狠的瞪起两眼,矍利的目光投向两看守,像是一种不容反驳的威压。 两人忙不迭的拱手点头,一个劲儿应承着: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顾云汐正要迈步走进牢房,被那西厂太监一臂拦在门口。 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她周身辗转,他奸诈的笑笑,凑近她低声说道: “云官儿,我们督主对你够意思了吧?生怕你在牢里受欺负,特意吩咐我一路护着。东厂那位老了,不灵了,我劝你及早回心转意,遂了我们督主的心意,跟了他算了。” 顾云汐凶巴巴剐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臂,自行走进牢房,坐到冷青堂身旁。 牢房阴暗潮湿,恶臭熏天。地上的垫草里有许多不知名的虫儿,嗅到血腥,纷纷从枯草中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往冷青堂身上爬。 顾云汐看到,手脚并用,不停捉虫不停踩,最怕它们触到督主的伤口,或是爬进他的衣服里面,叮咬他的皮肤。 尽管如此,他俩还是被一些极小的虱子、跳蚤咬了满身包。 外面霞光吞吐,天牢里依旧漆黑如也。 顾云汐折腾到浑身筋疲力尽,抱腿蜷在墙边休息。 脑中反复回忆近两月发生的种种。 督主自江安巡查,沿途就没消停过。一路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眼下才回京城,居然还遭人陷害。 有人迫不及待想督主死,在江安没有得手,便等他回京,再给予致命一击! 如此,千岐山劫粮、樊阳郡行刺与皇宫里诬陷督主的,应该就是同一伙人! 正认真忖度着,垫草上的一声吟叹,冷青堂有了细弱的动静。 “督主!” 顾云汐听到,慌忙收了心思,爬到他身边。看他五指颤抖,疼到五官抽搐,她的眼眶瞬间湿热了。 之前他昏迷着,她百爪挠心。如今他苏醒了,她却六神无主。 拉住他不断抖动的一只手,感受到手上的冰冷,顾云汐哭着问: “督主,您怎样了?您、您还认得我吗?” “如何不认得……” 冷青堂说话有气无力,声音绵若细丝,轻飘飘的在顾云汐耳边摇荡,似乎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 “你……是我的丫头,我最亲……最爱之人……就算化灰,我也……认得……” “噗……” 一句话使顾云汐破涕为笑,很快又继续哭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说笑啊……” “这里……是哪儿?” 顾云汐用衣袖抹了把脸,回道: “大理寺天牢。” 冷青堂静了一刻后,说: “丫头,帮我侧身,总趴着难受。” 顾云汐扯住督主一条手臂,努力帮他调动姿势。 他疼得咧嘴,最终还是侧转了身体,脸朝向她,头枕她的大腿。 看到她被抽到变形的小脸,冷青堂艰难的举手,向她披散的长发上抚了两把,泛着心疼哽声道: “跟着我,让你遭罪了。” 顾云汐刚刚淡退的哀伤再次爆发,捧住督主的手掌,摇头痛哭,抽抽噎噎的: “您在哪儿我在哪儿,一点都不苦” 牢门外递进一碗清水。顾云汐看见,就准备去拿,被督主拉住。 “别去……” 他舔~舔苍白干裂的嘴唇,气力衰弱道: “不能碰牢里的吃喝。若是死在这儿,传到宫里,咱们便是畏罪自杀。” ps:虐心了,就这段!过去就好了,相信我 第十八章 狼狈为奸 幽筑贡院 大半夜,一队皇廷禁军突然闯入,四处奔走,肆意乱闯乱搜。 贡院掌事顾妈妈从睡梦中被人急匆匆叫醒,看到满院官兵的架势,立刻诚惶诚恐起来。 几时辰前,皇宫里面出了事,有关敌国冒充贡女混进宫,行刺孝皇帝的消息被紧紧封锁住,才使得贡院这边至今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贡女们纷纷掌灯,开了门便看到众多横眉立目、手持兵刃的官兵,听到他们身上,那许多沉重甲胄,频频发出“嚓、嚓”冰冷尖锐的声响,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怔怔站在院中,相互抱在一起,安慰对方。 顾妈妈不知何意,硬头皮迎上去,未及上妆的老脸已然惨白,堪比擦过任何香脂水粉。 向带头军官福身,顾妈妈口中磕磕巴巴问道: “军爷、军爷,这是怎么了……” “你便是这院里的五品掌事?” 军官负手,目光上下打量过,面沉似水的反问,表情丧得可以。 “是、是、是,老身……姓顾……” 顾妈妈语无伦次的说着。 眼前那粗壮汉子盯过来的眼光锋利无比,气势凛凛,叫她正七上八下高悬的心更为惶恐不安,慌张回答的同时,惊恐不已的低了头。 岂料,军官倏的扬手,硬声吩咐手下: “来人,把她拿下,交掖廷司!” “军爷!这是何故?” 顾妈妈还在云山雾罩间就被冲上的三两官兵倒剪了手臂,不禁哀哀挣扎,双腿抽筋似的筛抖不止。 “老身……老身要见冷督主……让老身见见冷督主!” 顾妈妈慌乱之中,不明就里的高声叫嚷,只觉得自己冤枉。 这贡院多少年来都是司礼监的下部分支机构,由掌印公公冷青堂直接管辖。 如今此般,顾妈妈误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而惹怒了那位提督爷,便派了一队官兵来拿她。 “哼!还冷督主呢?本军拿的就是与冷督主有关之人!” 军官冷冷的笑,还要说什么,背后一声起: “你身为贡院掌事,私通敌国,指示刺客冒充贡女入宫行刺圣上,本督便要拿拿了你去问话。” 军官回头,见是西厂提督明澜,由一队西厂缇骑簇拥,威风八面的由远及近。 皎白华丽的提督袍与他一张精致妖艳的雪色容颜交相呼应,为他阴柔秀美的外表,独添一重的魅惑。 刚刚在宫里头对冷青堂监刑完,他就火急火燎跑来了贡院。 军官悄然皱眉,礼节性向他拱手道: “卑职见过明督主。” 明澜傲然止步,一抖身上大裘,炯炯有神的眼光略过身旁正对其躬身的军官,定定落到吓得快要瘫倒的顾妈妈,话说得直截了当: “皇上已传口谕,这贡院由本督的西厂接管,人犯本督要带去西厂问话!” “这……” 军官神色一滞,有些犹豫。 来时,御前大太监胡公公暗地里曾有嘱咐,人定要带去他的力量所能触及的掖廷司。 若是被西厂抢先,一入西厂大狱,就怕受不住刑,交代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来,把事态搞得更乱。 明澜不管军官脸色如何,直接迈步过去,走近顾妈妈,歪头审视她的一脸狼狈,漫声笑了笑,语气和善道: “不用怕,本督只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若答得好,西厂那趟,都不必去了。” 顾妈妈战战兢兢,依然不敢随意抬头,舌头如同栓了结,语音含糊道: “您、您问……老身、老身要是知道……” “你肯 定知道!” 明澜急不可待的打断她,兴奋,于心头再难压制,烁烁放光的两眼紧紧逼视着顾妈妈,毫无客气的问道: “本督问你,这院里之前可是有个贡女,十五、六岁,叫做‘云官儿’的……” 一壁问,一壁以锐利眼神紧盯顾妈妈的面部表情。见她恍然,便又阴声的补充: “后来被东厂提督看中,带去了东厂……” 听到这里,顾妈妈神色突现惊惶,仿佛昙花一现的短暂,立刻又摆出满脸镇定,平心静气回答道: “贡院里头,从未有过……闺名是‘云官儿’的贡女。” “哦?” 明澜狡黠的挑了眉梢,冰冷消瘦的手掌忽的落上顾妈妈的肩头。 而她,在诧然举头的瞬间,正对上明澜犀亮的眼光。 惶然看到,有阴险笑意,在他嘴角悄然绽放: “本督要知道的是,那冷公公……究竟有无从你手中,带贡女去他的东厂!” 顾妈妈讶然张口,半晌无语。褶皱纵横的暗黄老脸上,那些刻意被压抑的错鄂表情,于这一瞬间尽数释放出来,再难遮饰。 明澜将她的落魄看在眼中,便知道,刚才那句话,才是正中下怀的提问。 此时的顾妈妈内心更加惶恐难安。 凭直觉,她能感觉到是东厂提督出事了。 不仅如此,明澜的一番问话也使她能够确定,东厂提督所犯之事,还与顾云汐有着直接关系! 如何回答? 究竟该如何回答,才能保全自己,又可保住贡院? 踌躇不决之际,一记清柔之音飘飘然而至: “这位大人,您可是打听冷公公身边的云汐姑娘吗?” “云瑾” 顾妈妈当即面容失色,瞠目而视。望见人堆里的顾云瑾时,逐的大喝,奈何为时已晚。 这个爆料好似惊雷,在场的众人俱将讶异的目光投向姿态袅娜的顾云瑾。 而她依旧泰然自若,身段轻盈,娇艳屹立。 一身雅致的衣衫长裙,一头乌云松松散散的绑在脑后,水光潋滟的眸子与明澜平静的对视,专注而大胆的。娇俏的粉唇似笑非笑,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傲娇。 惊鸿的一瞥,令明澜半晌语塞。 “大人,您有何问话,小女子知无不言。” 望见明澜的失态,顾云瑾得意的弯唇,默然一笑,张口嗓音婉转,潺潺动听。 明澜一瞬回神,满意的点头,对身边军官沉声道: “本督即刻要带这姑娘与贡院掌事去西厂,你莫要阻拦!” 军官无奈,又一拱手,退到旁边不再阻挠。 明澜手指拈了拈身上凫靥裘的弹墨滚边,神情自如的踱步,向顾云瑾缓缓走去。 眼中的姑娘岁数不大,五官如牡丹吐艳,光彩照人。身段盈盈,自有一股动人的气韵。 比起云官儿来,倒也是个绝色标致的美人儿了 顾云瑾见明澜走近过来,飘飘一个万福后正身,眉目含笑望定了明澜,声音娇柔道: “启禀大人,小女在贡院里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闺名叫做‘云汐’的,不久之前,确是被司礼监掌印冷公公带去了东厂。小女不知这位大人所问之人,究竟是不是她。” 明澜听后,激动得瞳仁扩张,眼内光芒大放。 奸滑一笑,他直视顾云瑾,目不转睛道: “好,你随本督换个地方,将她的事……慢慢讲给本督听听。” …… 京城,西厂 明澜听完顾云瑾道尽贡院种种的往事 ,失血白的尖脸上,表情全是些沉浮不定的复杂。 宽袖内,两手虚握成拳,他将精利的眸光放远,凭空安静的思忖了一刻。 如顾云瑾之言,十一年前冷青堂收过三个孤女送入贡院,托顾妈妈一手养大。 三女孩中,一个是被逼入宫的顾云瑶,即为现在的裕昭仪;一个是眼前这位顾云瑾;而另外一个,便是那个叫做顾云汐的女孩! 哼!云汐……云官儿! 明澜暗自嘲笑道: 冷青堂,你果真好心机、好手段! 本督早就察觉你私匿皇廷贡女,如今终于逮到你的把柄了! 转念一想,总有一点说不通。 若说冷青堂是耽于声色之徒,他因何只对顾云汐偏疼偏爱?论起姿色,眼前的顾云瑾,才可谓是人中龙凤! 因何,令他偏偏看上了体弱多病的顾云汐呢? 一旁,顾云瑾很有眼色,见明澜半刻不语,便一跪到地,恳声道: “督主,请您相信小女。小女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作假,刻意欺瞒督主。” 明澜懒懒的摆手,示意她起身,傲岸说道: “好了,本督并不怀疑,莫要紧张。” 顾云瑾依然跪地,又一匍匐,五体的恭敬: “小女子斗胆,有一事恳请督主。” “你讲。” “小女与其他两个姐妹,由顾妈妈一手抚养带大。十年养育,恩重如山。顾妈妈本是宫里老人儿,一向谨小慎微。 方才,督主向其提及云官儿,顾妈妈必是听着耳生,故不敢直言。并非有意隐瞒犯上,还请督主开恩,西厂牢狱,不要太过为难于她。” 明澜不语,目光极其认真的将顾云瑾全身上下俱都打量遍。 见她跪在地上,身姿楚楚端庄,一股子百色千娇、媚态横生的诱惑模样,不禁玩味的挑唇,缓缓从太师椅上起身,轻轻向她走近。 被明澜用湿冷的兰花手指扣起下颚,顾云瑾本能感觉到不太妙。 虽是极其反胃,却不得不做忍耐,压制着内心的惶惶,勾眼视向明澜,脉脉传情,恭敬之中带着乖巧与顺从之意,叫他一时间难以抗拒。 明澜顿时惊喜万分,心中暗道,这骚蹄子不光姿色出众,也比顾云汐那蠢丫头更识时务啊 “你方才说,云汐妒忌你,不仅想要毁你容貌,还撺掇冷公公,当众将你鞭笞?” “是,确有此事。” 顾云瑾立刻小脸一变,委屈巴巴的眼神牢牢锁定明澜,水汪汪、光闪闪,须臾时刻,便撩得他心花怒放。 “如此……你想不想进宫去,有机会侍奉圣上?” 精亮的眸光直抵面前如花似玉的娇媚小脸,明澜眸中的贪婪之色盛了几重,嗓音阴柔,透着一种委婉的暗示。 顾云瑾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惶恐。随即再次匍匐,拜在明澜的皂靴下: “督主,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倘若小女能够进宫承宠,此生,这条命便交予督主您了!” “本督不要你的命……” 明澜笑意诡谲,伸手过去,抚过前方完美无暇的脸庞。 修长的食指一路向下滑,沿着颈子,直到她的胸口,才停下来。 “既然想要进宫,想要出人头地,你便要听命于本督。本督要你做什么,你不能反抗,明白吗?” 被他异样的动作搞得莫名心慌意乱,顾云瑾干巴巴的点头,强忍无尽的恐慌与抵触,颤声回应: “是,小女……谨记督主教诲……” 第十九章 掌事进言 大理寺,天牢 因牢房里常年阴潮污秽,冷青堂进来后不久,下身的伤口就化脓了。一月前,于江安亓陵郡所受内伤才好不久,眼下又添新伤,使得他在牢里发起了高热,整个人再度陷入昏迷状态。 顾云汐终日坐在肮脏的垫草上面,怀抱督主的身体。 牢房里无法触到一线阳光,她便不能辨认时辰。只知自己的怀中,那副正惊搐不止的残破躯体全身滚烫,已然烧得厉害。 而自己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便是紧紧的搂他,用自己的双臂护着他,用身上的体温捂着他。 冷青堂睡得混混沌沌,似是陷入一场难以清醒的大梦。梦中,他见到了大羿的先皇与蓝贵妃,即他的生身父母。一转眼,他们又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父皇,母妃……” 冷青堂的梦呓迷迷糊糊的,让人听不清楚。 顾云汐正怀抱督主发呆,灰尘密布的小脸上是条条道道风干的泪痕。 看见督主的嘴唇蠕动两下,似乎说了什么,她慌忙弯下腰,挨近去细听。 “水……水……” 冷青堂紧闭双眼再次呢喃,浓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被高烧折磨着,此时他感觉身上凉嗖嗖的,紧贴顾云汐的病弱躯体,不由自主的强烈抽动了一下。 顾云汐悲伤的叹口气,脏兮兮的小手覆在督主额上。 还是很烫 督主曾经提醒过她,牢里的饭菜不能吃,牢里的水不能喝…… 以她的身体状况倒是能撑上几天,可是督主眼下正在发烧,这样滴水不进的,定是扛不了多久啊 表情悲伤无助,哀哀凝视怀中形容颓废狼藉之人。 曾几何时,也是他,五官俊美卓卓,玉树琳琅。外罩湛青麒麟袍、头戴玄纱高帽,于人前身姿挺拔,凛凛威风。 眼中**辣疼成一片,滴滴泪水缓缓的流出,滑过她的脸庞,淌落到冷青堂的嘴角旁。 他有所感应,已暴裂起皮的双唇忙的翕动几下,将她流落的泪液如数吞进口中。 顾云汐怔怔看着,一颗心像是被利刃狠狠剜割,刀绞般的厉痛蔓延周身。 眼泪又如洪坝溃堤,泛滥不止。 “哇” 终于,顾云汐在牢房里放声痛哭。心中积压太久的情绪,悲伤、愤怒、绝望,随着声声凄厉的控诉,全都得到了释放。 三日后黄昏,孝皇帝颁下口谕,将冷青堂与顾云汐放出天牢。 提督府内,督主房里挤满了人。 督主趴在床上人事不省,一众仆人忙进忙出。江太医正为他把脉,准备过会儿疗伤用的东西,神色严峻。程万里束手无策,在旁边眼睁睁干着急。 桌边,晴儿边啜泣边向顾云汐脸上擦药。 她在宫里被明澜的巴掌扇得不轻,牙齿咬破了舌头、腮帮子,从大牢里回来时顶了满嘴口疮,已然疼得吞不进任何东西。 江太医把几种草药让人碾碎,用麻布包成药包给顾云汐含在嘴里,以缓解疼痛、加速伤口痊愈。 …… 华阳初上,为雄伟的大羿皇城镀上薄薄金边,使其于晨曦薄雾里,总显华美澹然。 坤宁宫 钱皇后早起身子抱恙,掌事宫女 素潋去传太医回来。刚进宫门,就听见院中几个小宫娥凑在一块儿说小话。 “哎,我告诉你们啊,当时那冷公公的屁股都被打开花了,血了呼啦的,场面可吓人了……” “你当时又没在场,那冷公公的屁股被打成什么样,你看见了?” “我、我是听小孟子说的……” “真是罪孽!那冷公公以前可是司礼监掌印,人前人后都有众数小太监跟着,如今,说失势就失势。他怎么就这么没眼色,想起派人刺杀皇上了?” “你们可别瞎说,冷公公是被人栽赃的!” 一记清音,婉转悠扬,从众多叽喳的人声中脱颖而出,立刻绊住素潋急匆匆的脚步。 循声望去,目光进而锁定了一名宫娥。 是她? 素潋倏的回忆起什么,眼前随即一亮。 那宫娥的话刚出口,立刻引来无数嗤笑,一同伴打趣道: “嫣晚,上次你将一炉的炭全泼在了冷公公身上,是人家为你求情才让你免受责罚。怎么,你这就知恩图报,向着人家说话了?” 叫做“嫣晚”的宫娥脸颊暴红起来,怯怯的瞅着笑话她的小姐妹,诺诺道: “姐姐说的什么话,嫣晚只是实话实说嘛……” “哎呦,我们的嫣晚别是看上冷公公了吧!” “哈哈……是啊!你们看,她的脸红成什么样了。那冷公公确实生相俊美,我听宫里老人儿说啊,冷公公年少时可是受不少宫女的倾慕。她们的梦想,不是早日放归出宫,而是与冷公公配做对食……” 素潋现在人堆儿后面,故意咳嗽了两声。几个小宫娥立刻停止八卦,整齐站了一排,低头顺目齐声呼: “素潋姑姑。” 素潋佯装愠怒,眼光一一览过众人,厉声道: “大早上是闲的无事做了?娘娘身子不适,你们几个却在这里扯闲片儿!回头我将你们打发去掖庭司,让管事把你们的舌头全割下来!” “啊……” 小宫娥一个个脸色苍白,接连后退。 素潋斜目冷笑一声: “你们几个眼里没活儿的东西现在就去佛堂,将里面从过年挂到现在的经幡子全换下来!” “是、是……” 宫娥们惶惶转身就跑,有两三人慌手慌脚间,身子全撞在了一处。 “嫣晚,你过来!” 听到掌事姑姑叫她,嫣晚急急刹了脚步。 僵僵转身与素潋面对面,她将两手规矩的拢在一起,煞白的小脸写尽了惶恐。 素潋的目光聚在嫣晚脸上一刻。 这姑娘生得好看! 面凝鹅脂,唇若点樱,一身香菱色小短袄配翠绿裙子,在清晨的雾色里显得格外鲜润,如是秋水碧荷,说不出的空灵细腻。 素潋笑吟吟的侧头瞅着她问: “和我说说,刚才与她们聊什么呢?” 嫣晚不知所以,嘴唇半开抖了两抖,小心翼翼的回道: “奴、奴婢不懂规矩,说了不该说的话,姑姑只当奴婢是在胡诌。” 素潋又是笑笑,语气透出温柔安抚的劲头: “没事,你就如实对我讲,刚才你那番话,可是发自内心吗?觉得冷公公受了冤屈?” 小宫女忽然间 双腮绯红,无措的眨眨眼睛,头更降低了一度道: 奴婢方才所言……确实是肺腑之言……” 素潋已然心中有数,眯眸笑问: “你今年有十六岁?” “回姑姑的话,奴婢都十七啦!” 嫣晚听出素潋与她讲话的语气,已不似放才对大伙时的严厉,答话之时便是壮胆抬头,举目向素潋姑姑看去,抿嘴微笑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形神更增几分娇俏。 素潋满意的微微点头,对她道: “你下去做事吧,不用去佛堂了,给娘娘暖个手炉来。可千万记得,别再打翻东西了。” 嫣晚诧然,怔了怔身,即刻向素潋福身: “谢姑姑,奴婢记下了。” …… 钱皇后午睡后起身,素潋及时递过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水。 钱皇后饮了口,蹙眉把茶杯送回去。 素潋见状问:“娘娘,您觉得身子如何?” “吃了纪太医的药,如今身上有些劲了,只是头上还疼……” “奴婢给您篦篦头,让您筋骨松快松快。” 素潋放了茶杯,取过髓白柔腻的象牙篦子,立在凤榻前面,为钱皇后篦头。 寸寸青丝滑过齿缝,根根圆润齿梳轻轻按压头皮。钱皇后受用的微闭两眼,偶尔发出一两声享受的吟喃。 “唉……这冷青堂!” 日有所思,闭目养神时,钱皇后回想起前事,忍不住又是一记惋惜的叹气。 素潋伺候皇后近二十年,自然了解她的性子,便一壁为她按着头,一篦劝道: “娘娘,该歇您也歇歇吧。咱们身子才养好没多久,若是为着宫里事您再累坏了,除了坤宁宫里这群奴才,可没人知道心疼您。何苦呢?” 钱皇后闻言又是沉叹,神色忧愁道: “我倒是想歇,可是你瞅瞅,我病着的这些年里,后宫……都被那姓万的妖精祸害成什么样子了……咳咳……” “娘娘!” 素潋心慌意乱,停手要去寻茶水,见钱皇后摆手,连忙止身,接着帮她按摩。 钱皇后喘了口气,双拳握紧,痛心疾首道: “别以为本宫眼瞎,宫宴那事,分明就是万氏父子贼喊捉贼,故意陷害东厂冷督主!如今他们有西厂了,便觊觎上东厂的卫队,恨不得一口吞了它!” 素潋犹豫一下,缓声说: “娘娘,人家而今是在暗处,就算谋划什么咱们也没实证。依奴婢看来,东厂建成走到今天,那势力确实不容小觑。偏偏冷督主在宫里头又身兼数职,难怪落人把柄。有实力归有实力,倘若功高压主,那‘心腹’啊,早晚都成‘心腹大患’! 奴婢不敢揣摩圣意,可是反过来想,那东厂真要是对咱们万岁爷一百一的忠心,皇上对冷督主深信不疑,又怎会让旁人轻易扎了针儿,动什么成立西厂的念头不是?” 钱皇后半晌无语。 素潋躬身,凑近去将声音压到最低,有意提示她: “娘娘,您千万不可忘了,那冷青堂当初是借了什么,才登上东厂提督的位子!想当年,前任督主边默还是他的师父。照常理,师父犯了事,相关之人不该继续留在宫里伺候啊,而冷青堂……” 钱皇后忽然抬头,一脸愕错。 第二十章 嫣晚入府 钱皇后被掌事宫女绘声绘色的叙述说得胸腔俱震,眯细的双眸中,两道惊惧的光芒迸射而出。 将记忆细细滤过,钱皇后呢喃着: “本宫记得,十多年前边老督主的案子,就发生在郑氏灭门惨案之后。当时宫中曾有传言,是边督主的徒弟主动接下案子,将他师父下了诏狱,严刑致死。只因万岁爷不爱听这些个陈年旧事,后来也就没人再敢提起。” 素潋面色麻木的哼了声,两手互拢,对皇后道: “陈年旧事也罢,只是咱们在宫里过了许久,谁不知很多传言确不是空穴来风。您看,那冷青堂后来还不是掌管了东厂,皇上后来又把司礼监、锦衣卫指挥权和贡院都交了他去?” 钱皇后了然点头,兀的将眸光放选,迷茫之中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婉: “咱们万岁爷就是这性子,信谁时便是对他一百一的好,恨不得把整个皇宫都赏了他去。倘若疑起心来,那人便是万劫不复,再难翻身了。说来也怨不得他,当年他能登到这龙位上来,也是经历过太多算计,一路血雨腥风中披荆斩棘过来的……” “我的娘娘!” 听皇后说得越发没谱没边儿,素潋慌得整个人直接跪到了地上,颜若芙蓉的粉面上添上更多恐慌不安的表情: “娘娘!方才奴婢所言都是为娘娘着想,并非存心给您平添烦恼……” “起来吧。” 钱皇后睨向诚惶诚恐的素潋,有些无奈的对她淡声细语,语气略为倦怠: “本宫也知冷青堂的性子,做事确为心狠尖利。可好不容易拉过来的膀臂,你叫轻易放下,本宫总有些不舍。” 素潋的两眸迅速转了两周,顿了顿道: “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凡事留条后路总不为过,特别是对冷青堂这权宦,娘娘还是多存些心较为安稳。” 钱皇后赞同的点头,边思边缓道: “上午咱们皇上来时与本宫提起,说冷青堂既已出了大牢,罚都罚了,叫本宫想着随便赏他点什么,春宴的事就算暂时平了。如今你一说,倒帮本宫琢磨琢磨,该是赏他点什么才好。” 打一巴掌揉三揉,这皇上倒也滑头。明知政派之间争斗,他便顺了朝臣之意,先借他们之手承办了东厂提督,接下来再赏他东西。明着安抚,暗地也不想将他得罪太狠。 因此赏赐他的东西,不能太过惹眼,又能得当发挥其用处。 素潋慧黠弯唇,轻做一笑,略略下腰凑向皇后道: “奴婢听说,那冷府里头多是内侍,年轻丫鬟甚少。许是因冷督主是个太监,怕是有些事上犯忌讳。眼下说赏赐他什么,倒不如以您的名儿给他送个伶俐的姑娘,模样要周正些的……” 钱皇后皱眉摇头: “他去江安之前,本宫早有打算,可他也不傻。这事儿要是办不好,他不但不会领本宫人情,反倒觉得本宫不信他,非要在他身边插个眼线。哎呦,不妥、不妥!!!” 素潋和颜微笑,似胸有成竹: “娘娘,如今局势和之前大不相同啦。他领了八十杖刑在府里养伤,正需人手。您借此时机派人过去,于冷公公就是雪中送炭,他必然不会拒绝。您呢,既能顺利安插下自己的眼线,又能显出皇上对他的体恤之恩,不是一举多得吗?” 钱皇后长舒口气,侧头沉默一刻,逐的起身,漫步行走时做细致思考,落地华丽的明黄飞凤裙,在秀红柔软的绣毯上摇曳生辉。 倏的止步,钱皇后转身,与素潋四目相对: “人选方面还要好好把关,模样要标致,性子更要沉稳。脑筋不能太死,却也不能聪明过头。选好了,带来先给本宫看看。” 素潋颔首领命:“是,奴婢记下了,请娘娘放心。 …… 西厂,地牢 皮鞭夹棍一番招待,把顾妈妈折腾得没了人样。 牢里她挺刑不过,将自己知道的事全说了出来,躺在地上痛哭不已。 “明督主……该说的,老身……俱都说了……真不敢……有所隐瞒……老身,冤枉……” 牢房外面,明澜阴森森的勾了勾香唇,神情极是满意。 看样子,这五品老宫妪确是把该吐的都吐干净了。 注视牢里满身伤痕的贡院掌事,明澜侧头对身边的缇骑悄声嘀咕几句,转身出了大牢。 在正厅里略作休息,饮了杯茶,明澜陷入沉思,脑中逐步将这些天来,自己从顾云瑾、顾妈妈以及幽筑贡院其他人嘴里掏出的线索,依依连成一条线。 安宏见机行事,跪在自家督主脚下为其 捶腿,谄媚的神色活脱脱一只舔狗。 明澜很是快活,两指掐着安宏白嫩的脸蛋,举止轻浮。 安宏故作扭捏,娇声嗯了两嗓子。窥见今日督主心情不错,就试探问他: “督主,您方才在想什么?” “本督想啊,姓顾的婆子说,十一年前入冬,是冷公公亲手将顾云汐那丫头送入贡院。那孩子又带了一身痼疾,见血便昏。本督隐约记得,十一年前,京城里面似乎发生过什么事……” 安宏手上没停,便锤边道: “督主,十多年前属下年幼,对陈年旧事不甚清楚。您想知道,属下找些年长者,一问便知。” “嗯,这事要快!另外,你找的那条线儿,进展如何了?” 安宏咧嘴笑了: “您放心吧,那人昨天与属下见过,告知属下钱皇后那头确有动静。也就一两天工夫,便会送她过去。督主,事情进展可比咱们预期的都要顺利多呢!” “嗯,不错。” 明澜闭目,声音慵懒像是自语: “那姑娘心怀仇恨,行事必然不择手段……本督看行……” 冷府 晌午过后,冷青堂从昏睡中苏醒。 房里只有江太医与东厂千户程万里。 那日从大理寺天牢里出来,为及时处理督主身上的伤口,程万里遣散了房里一干仆人,也将顾云汐打发去好好歇息。 起初顾云汐不肯,非要守到督主醒来不可。后没闹一刻,人便支持不住昏过去了,被人抬回了她屋里。 实际上,府里头知道督主是假太监的人,只有程万里和江太医。故,为督主擦身、上药时唯有他们两个在场,才可保证督主的秘密不被其他人发现。 当时,督主下身那片鲜血淋漓之处早已凝固为褐色坚硬的厚痂,陈血混和脓液紧粘衣裤,腥臭扑鼻。 为使督主少受些罪,程万里与江太医两人一个拿湿巾,一个持剪刀,顶着一身紧张大汗,小心翼翼操作,才将破烂中裤剪破,慢慢与伤口处脱离。 一番擦身、上药包扎,冷青堂总算捡回半条命来。 督主醒来后,问过顾云汐的情况,便急不可待从千户口中打探东厂现状。 “爷,那晚出事,钱皇后就派禁军围了东厂。如今挡头们还在里面,根本不出来啊!” 程万里黑脸上神色凝重,立在床头,叹声道。 “钱皇后是在保护东厂!” 冷青堂两臂压在软枕上,斩钉截铁道: “若非如此,神王的军队一旦入驻东厂,本督便再没翻身的资本了。只是时日长久,东厂难免受东宫的控制。 倘若本督猜测不错,这次宫宴之事,就是西厂与万氏父子联手陷害本督,如今倒真叫明澜得势了。贡院归了他,这不是好兆头。只怕那件事,早晚被他揪出来!” 程万里一旁心惊肉跳,瞪眼直视督主,忽然间话锋转变道: “爷……不如,我们动手吧!” 江太医本在桌边书写药方,听闻此言赫然刹了手中毛笔,愕然神情瞬息投向程万里。 作为督主的线人,对督主的现状了解,他与程千户的看法完全一致。 他们两人俱都清楚,以自家爷如今的实力,令大羿乾坤颠倒只在他一念之间。推翻现有皇权令立新君,对他而言,完全易如反掌 “现在还不是时机!” 冷青堂趴在床上,脸色肃然,果断决绝道: “本督未收集到足够的口供,还不能为郑国公与老督主翻案。贸然行动非但不能为先皇报仇雪恨,本督也会沦为千古罪人,被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 顾云汐感觉自己睡了好久,懵懵睁眼时,人正仰躺在床上。身上衣衫被换了新,头发也梳了官髻。 屋里烛火通明,昭昭有光,看来时辰不早了。 “姑娘……” 丫鬟晴儿守着她,两眼哭成快要肿破皮的杏子。 见顾云汐醒了,晴儿圆嘟嘟的脸颊瞬间绽放光辉,无抵激动的,站起身去桌边端茶水。 “晴儿,我……我这是怎么了?” 顾云汐挣扎起身,忍着口腔里的疼痛问。 “你两天一宿没阖眼了,腹中空空,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刚才人都晕在督主屋里了。” 接过热茶,顾云汐猛灌了几口。顿时,口疮被热水煞得没命疼。她强忍着,喝完一杯又让晴儿去添。 晴儿注视顾云汐一壁往肚里猛灌水,一壁被嘴里的疼磨得五官挪移,眼圈不由得又红起来 喝足水,顾云汐急着蹬靴子下地: “督主醒没?两天一夜了,我要去看他!” 晴儿一把拦住她: “您别去了!瞧瞧您,自己都垮成什么样儿了,还替别人操心呢!人家那边有人伺候,用不到咱们。”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督主如何就成‘别人’了……” 顾云汐下了床,两脚如踩棉花。她不管不顾,理正衣衫,语气掺些些埋怨口吻,偏头对晴儿道: “督主的饮食起居向来都由我一手打理。这日子口他身上有重伤,我不亲自照看怎么行?!” 晴儿神色落寞,张张口欲言又止。 “你是怎么了?” 顾云汐察觉到晴儿表情窘迫,立刻变得惊惶,一把扯住她追问: “你告诉我,是不是督主又出什么事了?走,咱们过去看他!” 晴儿莫名的气愤,用力摆了姑娘的手,将头扭一遍忿忿跺脚: “人家可好着呢,你还替他操什么心!” “你今儿个又发什么魔怔!” 顾云汐不明所以,白了晴儿一眼不再搭理她,自己快步奔出屋子。 督主院里已经掌灯。遥遥望去,他那屋东面,窗棂纸上映出一道黑色的人影。看起来,窈窕绰约的,莫非……莫非是女子? 顾云汐当即心房剧颤一下,靴底好像粘上了青板石的路面,半天挪不动半步。 她清楚,提督府里多是年岁小的太监,与一些上岁数的男管事、老妈子,像晴儿那样的小丫鬟屈指可数。 观那黑影的发髻形状,倒不像是个丫鬟。 她,到底是谁? 顾云汐满腹狐疑,忐忑不安挪到廊下,犹豫着推门进了屋。 督主侧身卧在床上,脸面向外,全身上下打理得干净整洁。他的榻前,坐着位面容陌生的年轻女子。 看到顾云汐那刻,冷青堂眼前一亮,似是见到惦念许久的人,亲切不已。然而一瞬后,他便神色转入平淡,干瘦的脸上表情微凝,很不自在的对她笑笑: “云官儿……这位是宫里来的嫣晚姑娘,快过来……与她见见……” 听话听音。 凡是督主人前唤她“云官儿”之时,那人毕是不为熟悉的外人。如此可见,这位姑娘与督主的关系,并非有多亲多近。 顾云汐想到这里,紧张的心情稍稍有了一丝放松。 慢吞吞走上前去,看看督主,继而将惊惑目光转向椅上端坐的嫣晚。 好一个美人! 只见她青丝墨染,香腮雪积,美目璀璨透亮,琼鼻娇翘红唇嫣然。摇摇烛火,将她巴掌大的小脸衬得如新月生辉。一袭流彩暗花如意裙,为她容色平添了许多艳逸。 不等顾云汐先开口,嫣晚已然起身,几步赶到她面前,飘身一个万福,开口间吐气如兰,娇柔婉转: “奴婢见过云公子。刚刚督主一直在与奴婢谈论公子,说公子英少有为,将督主的日常起居料理得井井有条呢!” “……” 因被忡忡心事压着,顾云汐此刻精神无法集中,对这姑娘的言语听得云里雾里,神情依旧懵懵糟糟。 一双眼睛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只觉得她风姿华美,婀娜的绰态满是说不尽的温柔,确是惹人怜爱。 嫣晚等了一刻,见顾云汐愣呆呆只是看她却不说话,只得尬然作笑,微微低了头,拢手自顾自的继续道: “奴婢是钱皇后宫里的婢女。因知冷督主重伤在身,钱皇后特派奴婢入提督府里,亲自照顾督主伤情。 督主的日常喜好,还望云公子多多赐教奴婢。所做不周之处,还请公子指正一二。” 顾云汐听得心中微颤。 原来,这位叫“嫣晚”的姑娘,还是来自坤宁宫的…… “我们府里人手够用,别说一个督主,就是十个督主,公子也能照应过来,根本使唤不到宫里的婢女!” 晴儿不知何时钻进了屋,正叉腰站在顾云汐的身后。 听嫣晚说完,迅速跳出来插话,言辞犀利的狠怼了一句,并将“婢女”二字咬音过重。 似乎感觉到对方方才提及钱皇后宫里,是在刻意向顾云汐炫耀着她与众不同的身份,晴儿气不过,故拿话狠狠打压她。 话毕,晴儿依然两手叉腰,咫尺距离与嫣晚对视,眯细的两眸含着丝丝敌意。 第二十一章 尽释前嫌 督主房里,嫣晚被个岁数不大的丫鬟用冷森森的眼神狠狠盯着,像是受了惊吓,当即脸色大变。 脚步向后撤了两步,水洇洇的眸子继而含了些泪滴,眼眶湿红,看着就快哭出来了,透着几分叫人看了心软的劲头。 一时间,气氛静得叫人别扭。 冷青堂面色沉了沉,默不吭声,幽深的目光转到一旁,不看嫣晚,也不看顾云汐。 顾云汐自是心情烦躁,冲过去将晴儿拉远,板起脸训斥她道: “你懂不懂事,给我下去!” 当着讨厌之人的面被自己主子责骂,晴儿脸上挂不住,只觉自己委屈得厉害。 丰盈的下唇翘起老高,她嗓音哽咽道: “也就……也就我最心疼您!” 向晴儿抬腿跑远的背影望去,顾云汐内心也不好受。 回过头,脸色麻木的看一眼督主后,她向嫣晚拱手: “让姑娘见笑了,那丫头岁数小,不太会说话。” “哪里、哪里……” 嫣晚笑魇如花,似乎并不介怀。 顾云汐神色勉强的干笑: “你与督主继续说话儿吧,我去备晚膳……” “云官儿……” 顾云汐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床上的督主终于开口,幽幽道: “与嫣晚姑娘一同入府的还有宫里两个嬷嬷,我已差人将院中厢房收拾出来了。今后,她们三个……与我在这院里住。” 这句话的语气并非是在征求,而是对她下达通告。 顾云汐不曾回头,只语气淡淡的凭空答: “是。” 从督主院里走出来,顾云汐脚下顿住,举头深深呼吸。 苍穹之上,星罗棋布,光辉明灭。北面一轮孤月,俏弯弯卧在薄云间,清冷独照。 顾云汐内心空落落的。 两天以前,她以为自己与督主会死在天牢里。那时,她曾绝望的想,自己可与心爱之人永在一起,再不必分开,再不会遭人算计。如此,即便死了,又有何畏惧? 出了大牢,她以为他俩重活了过来。她发誓会好好珍惜今后的光阴,与督主相依相伴,一生执手。 她还以为,共同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后再见面,督主必会如从前那般待她,而她便坐在床边,彼此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与兴奋,相互挨近,亲密的互诉衷肠…… 却不知,所有美好的构想,都随那名叫做“嫣晚”的女子入府,刹那如坍塌的沙堡,化为乌有…… 顾云汐怎么都想不到,彼此再见时,现状竟然急剧逆转! 胸腔内似有一记微弱的声音响起。她想,那该是心房碎裂的声音 脚步沉重的慢走,顾云汐突被角落里的黑影吓了一大跳。仔细看,却是晴儿。 原来她一直守在这边,专为等候自家姑娘。 见顾云汐影单形孤的走出督主的院落,忙迎上来,眉眼间皆是担忧: “姑娘……” “嘘……” 顾云汐愕然,举手拼命堵了晴儿嘴,谨慎看看四周,逐的压低声音: “小祖宗轻声!千万别再乱叫,仔细被人听到!” 晴儿愤懑的拉开顾云汐的手,埋怨道: “事到如今您还怕什么!您当初要是早些恢复女装,如何还生得出后面这堆烂事来?!我就是不服,您跟了爷许久,历过多少险事?如今倒好,爷说往身边留人便留人,您自己再不想招,只怕最后这府里头,再没您能站脚的地方了!” 顾云汐望着晴儿不语,感动到两眼泛酸。 这丫头岁数不大,脾气急可心眼并不坏,只知一心一意跟随主子,事事总是为主子考虑周全。 顾云汐轻叹,亲切拉了晴儿的手,激动道: “我知你真心为我好,可咱们总要以 大局为重。眼下督主出了事,如何重新得到皇上信任,自然比什么都重要。嫣晚是皇后宫里的人,为督主,为东厂,咱们必须忍。晴儿,你只当是为我、为督主,暂且忍耐,别总跟个乌眼鸡似的对她,行吗?” 晴儿低头,再无话可说,无奈的点了点头。 顾云汐拍拍她的肩膀,带她正要回去,正碰到迎面而来的程万里,手里提个长圆灯笼。 “呦,云丫头这是醒了?” 看到她,程万里表情诧异。 “嘘!” 顾云汐对他比划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指向督主房间,对他悄声道: “程千户,以后您还是叫我‘云官儿’吧。” 程万里脸色僵住,很显然,他早就与宫里那位姑娘见过了。 撒目向顾云汐手指的位置撒目看去,程万里叹口气,继而垂目道: “云官儿啊,走,程叔送你回去,有些事和你商量。” 和我? 顾云汐好奇的眼光高举,直视程万里被灯笼里一袅橙光映红的四方大脸,只觉受宠若惊。 从前,他可是动不动绷黑面,甩脸子给她看啊! 顾云汐不敢耽误,乖乖跟随千户大人,被灯笼里那橙红的光束指引,回到她屋里。 程万里顾不得什么避讳不避讳的,将灯笼直接摆到廊下,大步迈进顾云汐屋里。 一进来,便对她开门见山道: “云官儿,那位姑娘的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督主如今的情况,你我心里都有数。有些事上,该退一步,咱就暂时退一步,啊?” 顾云汐坦然一笑,做出请他到桌边坐的手势: “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待程万里落了座,顾云汐也坐到他的对面,正色问: “程叔,春宴之事,这些天宫里头可查出什么线索吗?” 程万里现出一丝沮丧神色,缓慢摇头,暗淡的目光化作虚无,直直视向桌面上某处: “看来皇上并不想细查,又以宫里的老套路,将司掌尚工局的柳尚工与乐坊掌事作为替死鬼,出事第二天便给凌迟处死了……” 顾云汐登时脸色煞白,瞪大的杏眸里流动着无抵错愕的光芒,对那种草菅人命的手段,简直难以接受。 “如何会……这样?” “皇上是有皇上的打算。老实讲,这次的事来得蹊跷,根本不是冲皇上去的……” 程万里言毕,举拳击打桌面,表情郁闷。 顾云汐徐徐点头,神思复杂道: “果然是对督主来的……我说呢,江安那一路就没消停过。若不及早查出幕后主使,怕是今后他还会对督主、对东厂下手?” 程万里道: “咱们的人此刻都在东厂,受禁军管辖,行动不自由,很多事根本无从下手。” 顾云汐微微眯眸,略略沉思过,抬眼直视程万里问: “依您所见,那批春宴被调包的舞女,会不会已经遭人毒手了?” 程万里抱肩皱眉,摇头否定: “不太可能。皇宫进人都有固定时辰,关卡也频,白天根本不便下手。出事前,贡院那面是咱们东厂自己人。而在皇宫里下手杀人,必冒极大风险。 我想,被人调包,也就是贡院到皇宫那段路上有机会动手。而且,路上监事的内官,必是幕后主使关系密切之人,才有机会得手。不过出事以后我才得知,那内官办完那趟差,没几天就染暴疾,人没了!近期京城里面倒没听说有凶案,那几个贡女兴许还活着。不是被匿起来,便是弄残了送到边防去了,或卖或充当军奴。” “找!” 顾云汐斩钉截铁一句: “找出她们!至少先把人证救出来,从她们口中问话。即便人哑了,字总是会写的……” “如何找?” 程万里听得眼前一亮,逐的来了兴趣。不等顾云汐说完,就匆忙打断她,拧眉苦恼道: “那些刺客都死了啊!这才是幕后指使者的恶毒之处。他那是蓄意毁证,不给督主翻案的机会!” “人虽死了,花名册总会还有!每一曲目,对应吹奏弹舞者,宫里面总会留有记录吧?” “没错!” 程万里立刻茅塞顿开,激动到双掌用力对击一下,黑脸上氤浮的黯然愁云刹那间薄了好几层。 “你说的曲目花名册,一份在尚工局乐坊,出事后该是被封存了。可按惯例,司礼监总会有备档。” 顾云汐听后意气风发,心情大悦,将拳头攥紧对程万里道: “我想办法与裕昭仪取得联系,让她找到花名册上七名舞姬的名字,抄录送出宫来。 贡院的姑娘大多数我认得,可让画师按我的描述绘像,再派暗卫秘密寻访。一旦有下落,即刻设法救人回来。” 程万里歪头思忖后道: “眼下东厂被禁军把围,向外带不出一个人来。我倒是可把街面上为数不多的暗卫集结起来,秘密开展搜索。外省也有咱们的缇骑,必要时,也可召回充当人手!” “不可!” 顾云汐抬手反对,目光定定注视千户大人,语气坚决道: “朝廷封禁东厂,已是对咱们起了戒心,这时候绝不可集结力量,防止节外生枝。再难再累,也要由我们几人来扛。人多适得其反,仔细落人口实!” 程万里怔怔与面前十几岁的女孩对视,不觉暗自吃了一惊,矍然钦佩的目光落在顾云汐伤痕未褪的五官上,许久不移。 她坐在角桌一侧,利落的公子装扮,姿态优雅端庄。此刻正微降视线,沉默中透着十足笃定与自信。 那一幅沉稳睿智的神情,与自家的督主,确有几分相像。 程万里由衷赞许,这丫头不愧是爷亲手教出来的人!近一年间,退尽了一身稚气,确是与贡院里那病娇羸弱、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大不一样了。如今不仅魄力十足,举手投足间更显出绝对的勇气与智慧。 想到那晚皇宫出事后,他在午门外见到她的那刻,她所表现出的坚韧不拔,深深感染了他。 见她脸色黯然,程万里这时道: “云丫头,最近事多,害你受了不少罪,早点歇着吧。” “不了,我去厨房为督主做点吃食。过会儿他还要喝药,肚里不能空着。” “哎……” 程万里叹口气,心底微酸,泛起一股从未曾有过的心疼劲: “云官儿,让下人去弄吧。身子是自己的,别累坏自己。” 顾云汐刚刚起身,下一刻的动作就是一顿。水灵灵的眼眸愣愣看向程万里,似乎有感于他对她来之不易的体恤,显出相当的意外。 程万里察觉到顾云汐脸上种种的疑惑与不解,顿时目光闪躲,黑脸上掺入一层深红颜色,方脸彻底转为个紫黑的大茄子。 “额……那个,丫头……你程叔是个糙人,性子直也没什么旁的心思。从前、从前对不住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啊……” 他语无伦次的说着,话语中所指对不住顾云汐的地方,无非就是对她言语刻薄,动不动便甩脸子的往事。 顾云汐听后大度的笑笑,嗓音明媚了几重,诚恳道: “程叔,您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就不记得从前您哪里对不住我了?东厂里,您跟在督主身边的年头总比我跟着他要久远得多,您是督主最信之人,自然也是我的长辈。长辈的教诲,云汐自会听从。以后,凡是我做事不周,还要您继续指教呢。” 一番肺腑,说得程万里内心感慨万千,两个眼眶阵阵酸热。 第二十一章 无中生有 送走程万里后,顾云汐来到厨房,着手为督主准备晚膳。 外面人影一闪,继而香风罗裙翩翩然走了进来。 顾云汐正在切菜,纤细的一个人儿站在宽大的木案旁边,形似经风的弱柳。白皙修长的手上,一把大菜刀上下翻飞,丝毫显不出铁器半分笨拙、沉重之感。 眨眼工夫,一把油豆角就被切成细长的豆角丝,在案板上齐齐躺了翠绿的一排。 刚刚抬眼,就看到嫣晚站在旁边,正歪头颇有兴致的观望她切菜。 顾云汐很是意外,即刻停了动作。 “嫣晚姑娘,你怎么来了?” “宫里的太医过来为督主伤口换药,奴婢不便在场。听下人说公子正在伙房,故而过来帮帮公子。” 嫣晚拢手,对顾云汐温柔一笑,说话声音潺潺动听。 “哦,这里过会儿油烟大,姑娘还是到别处去吧。晚膳备好了,我会叫人过来拿。” 顾云汐说完垂眼,继续切菜。 兴许是对方说话声音过于悦耳,每次听到那美妙莞尔的声音时,顾云汐心里总是不太好受,既是羡慕,又感失落。 她不再吭声,闷头将豆角丝在热水里焯过,入油锅翻炒,动作熟练。 嫣晚提鼻向空气里闻了闻,注视炒锅里团团青烟直滚到半空,非但不躲,反而向顾云汐接近几步,嗓音甜润的夸赞: “云公子不愧是个精细人儿,灶上的活,要的便是细致与耐性。嫣晚与公子比,当是自愧不如。” 本不想搭理她,可一想到她是打宫里来的,还不能冷着。于是,顾云汐边忙着,边与嫣晚随意攀谈起来: “嫣晚姑娘,你以前在坤宁宫里,都负责哪些事?” 顾云汐想要借此机会,多多了解身边的女孩。 “奴婢日常所司之事倒不繁累,只需将皇后宫里的花鸟鱼虫养护好。冬天时更是清闲,大多时间只侍弄些梅枝儿与兰草。 对那些过了花期的绿植,便不必太过费心。故而冬天,我还要负责主子宫里添炭取火。” “哦……” 顾云汐漫不经心的附和,随手将炒熟的菜盛盘。 嫣晚趁顾云汐手头忙碌不停时,不做声的一眼斜扫而过,随即翘起精致的美~唇,诱惑的笑容掺进一起莫名的阴险。婀娜身躯微微摇曳,顾盼生姿。 嫣晚手拈宽袖的滚边,慢慢搅动着,好像拉家常那般,神色悠然道: “头年入冬之时,有次奴婢在院里生炭炉,正遇到冷督主从主子宫里出来,可巧就被奴婢一整炉的炭火泼到身上。当时啊,吓得奴婢魂都没了呢!如今想来,奴婢与冷督主确是有缘!” 这是哪辈子的事 顾云汐大感意外,可从没听督主提起过。不过,嫣晚说到她与他有缘,那句话却是让顾云汐感觉异常刺耳。 “那、那后来,你一定受罚了吧?” 顾云汐不安的眨眨眼,本能的追问。微颤的声音,让身边的嫣晚轻易便察觉到其内心掩饰不住的焦急。 于是,她默然一笑,别有用心道: “怎么没罚?奴婢差点就被掌事姑姑罚扣整年的月钱,多亏冷督主为奴婢说了情,罚扣这才全免了!” 呵,倒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主儿…… 蓦地,顾云汐内心说不出的不痛快! 耳畔,嫣晚自顾自的念叨声毫无间断: “奴婢当 即感激不尽,又见督主抹衣时手帕被炭灰子弄脏了,就特意绣了条新的,待他再入宫时赔予他了……” 绣手帕?什么样的手帕?从来没听督主说起这档子事啊 顾云汐知道,皇宫里面规矩繁冗,内侍与宫女之间绝不可以私相授受,否则将有重罚等着他们。 但督主的身份有别于一般内侍宦官,就算有倾慕者赠物,该是无事吧。 内心瞬间失重了一般,没了方向,接着又像被重物压着,那种沉痛感觉,近乎窒息。个中滋味,单以语言形容的话,简直无法描述得清。 “哎呀!嫣晚素日里笨手笨脚的,压根儿就不擅长女红。又怕做出的东西太过粗俗,冷督主看不上,就请了尚工局绣坊里的姑姑,帮奴婢描出绣样儿。奴婢想着,既是赔罪,东西总要像回事,才好表达奴婢对督主的一番感激之情……” 旁边,顾云汐彻底化为了体表僵硬的雕像。 嫣晚与她近在咫尺,可声音却好似远在天边,于她听来,极其的恍惚、缥缈。 顾云汐并不是几岁的小孩子。 女子赠男子绣帕代表了什么,她不可能不懂! 自家督主仪表堂堂,那时每每出入贡院,身后总悄悄跟了一堆小贡女,暗处里远远看他,只看到两眼发直……” 顾云汐相信,那样琅华卓俊的人物,就算是宦官,所到之处也必是吸睛的焦点! “啊” 顾云汐正陷在胡思乱想中无法自拔,冷不丁旁边一声喊叫,来得猝然。 顾云汐惊得身子猛然哆嗦,瞬息回过神来。 嫣晚面有惊惶,玉样的指头朝向炒锅的位置,失声喊: “云公子,菜糊了!菜糊了!” 顾云汐这才想到新入锅的菜,下意识低头看去,那一团芙蓉鸡片彻底炒焦了,正干巴巴黑乎乎的趴在烧红的锅底上。 顾云汐脸颊顿时涨红起来,表情变得无比尴尬: “对不住了……光顾着说话……” 嫣晚唇角稍作一动,笑意细若有无,精美的面容上神色莫名,似是某种不易捕捉到的复杂。 头偏转个小角度,一对水样的明眸牢牢锁定顾云汐满脸的紧张不安,轻声问她道: “云公子,你方才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 顾云汐被嫣晚异样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几下铲掉锅中废料,两手端了炒锅躲到水缸旁,刻意躲开对方审视的眼神。 舀起一瓢清水倒在锅里,却因心烦意乱,半瓢水都洒在锅沿外,溅了一地水花。 顾云汐变得手忙脚乱,蹲身去收拾,却未留意对面婷婷玉立的嫣晚,那精致绝伦的美脸上,有一丝恶毒的冷笑漠然掠过。 将炒锅刷净,顾云汐抬头对嫣晚道: “嫣晚姑娘,你将晾在案上的蜜瓜牛尾粥先端到督主房里吧。那粥冷了,里面的牛髓便会凝冻,不得吃了。” “好!” 嫣晚欢快的答应着,将木案上一瓷白的汤盅合上盖,放置于食盒内,神色明媚的提起食盒,先行离去了。 嫣晚刚走,顾云汐又扒拉出两样菜后,便觉心不在焉。拉过椅子坐下,一张脸神色忧伤。 嫣晚的话,到底该信吗? 信,自己与她素昧平生,才刚见面并不知她太多底细。 不信,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谁愿意拿那种敏感的事情当玩笑讲? 督主,您真收了嫣晚的绣帕吗? 顾云汐再无心思继续备晚膳,呆若木鸡的干坐,脑子里面一团乱。 半刻后,小厮疾步走进厨房,向顾云汐拱手: “云爷,督主叫您过去用晚膳。” 顾云汐起身,指指案上新出锅的三样菜,打发小厮道: “把这几样端到督主屋里,和他说我乏了,回屋歇着去了。” 一转身,人已急匆匆的出了厨房。 皇宫,冷宫外 一男子立于残垣的角落,面向红粉脱落的墙体,低声诉说了半晌。 静下来不多时,墙对面,就有暗哑而苍悴的声音传出来,听上去是个年岁稍长的女人: “……这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以行刺为名,先对许妃腹中龙胎下手,再用刺客之口嫁祸东厂提督借那始作俑者还真是心肠歹毒。不过,冷青堂真倒了,会对你今后的谋划大为不利!” “请您安心,我以派出那个人,暗中协助东厂翻身。” 墙对面的女音略是一顿,随口道: “外邦之人,狼子野心。不可全信,需多留心眼儿才是。” …… 皇宫,晓夜轩 顾云瑶在宫里反复徘徊,神色焦急。 几日以来,妹妹顾云汐不停派线人与身在宫中的她取得联系,催促她尽快搞到春宴上献“飞天”舞的贡女花名册。 掌事太监赵安一旁垂臂而立,心里清楚主子正为何事犯愁。 赵安躬身,声音柔顺的劝道: “主子,您甭着急上火的。小主子托付的事,奴才方才想起一招。” 顾云瑾闻言立刻止步,凝脂的脸颊漫起一丝哀婉神色,话出口时,透着股子难以消除的怨愤: “本宫就想不明白了!那冷青堂到底给云汐灌了什么**汤?他出事,她便心急如焚到如此地步。倘是云汐的事,本宫自当鼎力相助。可她却是为了冷青堂!你不是不知,冷公公,曾经对你我二人做过什么!” 赵安眉头若蹙,似是一声叹息后,语气平平道: “皆是命,已然走到今天,主子何苦瞻想从前,自寻烦恼? 如今你与他已在一条船上,唯有同舟共济方可顺遂。他沉了,往后剩您自己,并不好独自渡江啊!主子,眼下咱们帮他,便等于是在帮咱们自己。” 顾云瑶径直视向赵安,眸中清辉涌现,尽是些难以说出的情愫。 “本宫不得不想,因是本宫对不住你……” 赵安从容一笑,音色陷得更柔,垂目道: “如今这般最好,再不必东躲西藏过活。奴才呀,时时陪伴主子,也可顺理成章……” “下辈子,本宫定会好好补偿你……” 顾云瑶这时越发心痛,不禁酸声说了句。 赵安并不想对顾云瑶实话实说,自己从来不信,人有什么下辈子。 这辈子好好的活,不留遗憾,才对得起自己,与自己守护之人。 想到正事,赵安敛了情绪,两手拢于衣袖间,微微躬身对顾云瑶道: “主子,奴才想到一条妙计,只是请主子舍出皇上才赏的一匹泥金羽线锦。” 顾云瑶喜出望外,连声道: “舍得、舍得!为了云汐,本宫自然什么都舍得。诵琴,去把皇上赏的羽线锦拿来” 第二十二章 巧获名单 顾云瑶吩咐下去不多时,贴身宫娥颂琴两手托了一卷樱粉的缎子走进来。 “主子,羽锦取来了。” 顾云瑶点头,示意赵安。赵安接过羽锦,抱进怀里,转头对顾云瑶道: “奴才斗胆,借主子金簪一用。” 顾云瑶诧异,却不问话,直接挑起玉腕,两根指头捏了发鬓间的刻金水月簪,交到赵安手中。 赵安看看簪子,紧紧抿唇,将尖利的簪头猛的刺入锦料,在光滑的表面挑出两个破洞。 颂琴见了,惊愕的叫起来,表情满是惋惜与心疼: “哎呀!赵公公您这是干什么,好端端的料子全毁了!” “颂琴!” 顾云瑶厉声打断宫娥,竖起食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颂琴红着眼睛,再不敢在吭气。 顾云瑶与赵安微笑对视,眼神默契。 突然她狞起五官,横眉立目的模样好像变了另外一个人。 顾云瑶几步冲到红木桌案前,扬手打翻了茶杯,嘶声的怒吼像是故意要让整个晓夜轩的宫人听到她的怒不可遏: “颂琴,你随赵公公到司礼监去,给本宫好好问问那群奴才是如何当差的!这样的料子也敢拿来给本宫用,难道存心想要羞辱本宫不成?!” 赵安装作诚惶诚恐,与颂琴双双跪地,苦口婆心的劝慰: “主子!主子您消消气吧!奴才这就去司礼监,您别急,千万不可气坏了身子呀!” “还不快去” 顾云瑶怒目圆睁,愤然拂袖,打发他与颂琴出去了。 午后春光灿烂,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无声的昭示着又一个春天悄然到来了 冷青堂受罚,如今的司礼监掌印由秉笔封公公接替。 司礼监办公机构位于皇宫南侧一独立宫院内。 大羿皇宫,各类与宫中生活息息相关之事宜,如各类大典、前朝官员、后宫嫔妃之封赏、宫人晋升、处罚等等,俱有详细的文薄记录。司礼监用于存放这类文薄卷宗的地点,名为“架阁库”。 正午时辰,司礼监架阁库的前堂只有当班的管事刘公公与一小太监。 此刻闲的无聊,应了“春困秋乏”那句话,爷俩一个弯腰趴桌、一个仰面靠椅,正在美美打着盹儿,连门外进来人了,也浑然不知情。 赵安带了颂琴与两名内侍风驰电掣般掠进了架阁库。赵安从颂琴手上抄起一整卷羽锦,狠狠砸在刘公公身前的桌案上。 刘公公睡得正香,做梦梦到自己走着走着捡到个大金元宝。 元宝在阳光底下闪出金灿灿的光辉。他爱惜的看,将元宝一边放在槽牙之间咬了咬,笑得合不拢嘴。 冷不丁,头上晴空万里刹那间变得乌云密布。紧接着“嘎啦”一声惊魂雷鸣,直接把刘公公从梦里震醒了。 睁眼瞅,眼前两人气势汹汹,一个垂手挺胸、神色漠然,一个柳眉倒竖、双手叉腰,活脱脱的雌雄双煞找上门来。 “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晓夜轩的赵公公与颂琴姑娘嘛!什么风把您们二位吹到司礼监来了?” 刘公公谄媚的笑,起身相迎时,椅上打盹的小太监也醒了。 “哼!”赵安两臂环抱,冷笑一声,撇嘴瞪了刘公公一眼。 晓夜轩的裕昭仪眼下圣宠正浓,皇上赏赐不断,三天两头从尚工局往她宫里搬东西,光是刘公公经手记录在册的文案,就不下三十件之多。 大中午工夫,她宫里的掌事公公竟然带着个宫娥与两名内侍气势汹汹跑过来,看样子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刘公公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只得讪讪拱手,赔笑道: “赵公公,有话好说嘛!您这是?” “好说?” 赵安抬了头,傲慢到将鼻孔对准刘公公,阴阳怪气道: “睁大你用来甩鼻涕的眼睛仔细瞧瞧,尚工局那头做出来什么好东西来了!” 赵安原本也是个肤色白净、眉眼俊俏的男子,如今为作势,故意装出一副尖酸刻薄相,使面目看上去总有些可憎。 对面,刘公公表情凝滞,神色愣一下后低垂两目,向横在桌案上一卷子锦缎看去。 靓丽的缎面上,那两处被簪子挑破的小洞极为明显。 “这……” 刘公公神色骇然,心疼又惶恐。 这泥金羽线锦是件稀罕物,是尚工局的百名织工将外邦进贡的丝光绸细细改良,花费一年半的时间总共织得了两卷。 以此料裁衣穿在身上,轻薄透气。站在强弱不等的的光线下,那缎面上的羽毛暗纹络,还会可闪烁出颜色不同的光泽。 皇上偏疼,羽锦才得便独赏了裕昭仪粉色一卷,如何这匹上面,就多了两个洞~眼呢? 难怪晓夜轩的人会气愤至此。尚工局实属司礼监下属机构,那边的柳尚工不久前刚被凌迟。 眼下有事,晓夜轩的人来寻司礼监的麻烦,本无可厚非。 “哎呦,赵公公,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么稀罕的羽锦,怎么是破的呢……” 刘公公仓皇的笑,结结巴巴说话的同时,脑中仔细回忆。 当初尚工局往晓夜轩送羽锦,经架阁库记录时自己并不当班。因此,他不能肯定这卷羽锦,是否在送出之前,就已经破了。 “你问咱家?叫咱家去问谁啊” 赵安眼睛一斜,趾高气昂反问道,尖嗓子立刻提音八度。 刘公公将目光紧锁桌案上的羽锦,表情犯了难,喃喃自语: “这……按说尚工局做事不该犯迷糊。这洞~眼,怕不是被老鼠嗑过的……” 话音未落,赵安身边的颂琴不依不饶起来,抬手在刘公公眼前指指点点,怒叱: “刘公公,当初东西可是经你们架阁库出去的!这么个糟心东西也敢往我们主子宫里送,我看你们是眼酸昭仪主子得宠,故意在背后使阴做绊子吧!方才你说错不在尚工局,那便是过你们架阁库之手时,被你们做了手脚!走,带我去见你们封掌印,咱们理论理论” “哎呦,哎呦!我的颂琴姑奶奶,您可千万慎言啊!” 刘公公当即吓到两腿发软,若非两手用力撑着桌,人早已瘫在地上了。这对雌雄双煞,真真儿惹不起啊! 刘公公几步挪到桌案前面,伸手去拉赵安。赵安眉头一皱,甚为嫌弃的闪身躲开了。 刘公公感觉尴尬,向他作揖道: “敢问赵公公,这羽锦送到晓夜轩时,可曾让人好好验看过了?” “嘿!我说,你什么意思啊?” 赵安凌厉的眼眸用力翻了两翻,眸光暗含了肃杀之意,直直怼向了刘公公,逼得他满心惶恐,连连退后。 “呸……” 赵安借题发挥,嚣张的追过去,一嘴口水淬到刘公公干瘦姜黄的脸上,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是活腻歪了居然问起咱家来了!万岁爷发话赏赐裕主子,自然是尚工局送什么,咱们就接什么?过账时,你们架阁库管事不仔细复验,如今东西有问题,你们反要来寻咱们的不是吗?!” “我、我可不是这意思我……” 越解释,误 会越深,越纠缠越乱啊 刘公公异常委屈,对眼前的雌雄双煞连连摆手,总有种哑巴吃黄连之苦。 赵安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再闹下去的话,保不齐架阁库进来旁人,还是切入正题吧。 拿定主意,他臊眉耷眼的晃晃脑袋,懒洋洋说道: “行了,咱家此时不和你废话,你说说怎么办吧!咱家出来许久,还要快些回去侍奉主子,向主子复命呢!” 颂琴一旁挑眉附和: “就是,快点给句痛快话!我们没空在这儿耽搁!” “哎,哎!” 刘公公连惊带吓,举了胳膊,用袖口不停擦满头的汗水。 前思后想一番,终有了对策。刘公公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无比虔诚道: “赵公公,您看这样如何?我让人带您去趟尚工局,那边还有一卷羽锦。您当面看过,东西确实没问题,就给裕主子换过来。残破的留在尚工局,让工匠们自己想辙修补便好。如何?” 赵安神色勉强的点了点头,态度依旧傲慢: “既如此,咱家让颂琴随你们去。” 刘公公转头吩咐边上的小太监: “小丰,你陪颂琴姑娘去尚工局走一遭。” 颂琴与赵安对过眼神后,愤愤抬手一拍桌案,狠声道: “刘公公,您老倒是撇得干净,派个跟班就想打发我了?谁不知尚工局那帮姑姑婆子人人都是巧嘴!到时候我们几人说不过她们,换不回羽锦,您便是想我来回空跑一趟,是不是?” “得、得!算我倒霉!我随你们一起去!” 刘公公被他两个胡搅蛮缠之人搞得头昏脑胀,无奈的对他们摆摆手。 赵安负手冷笑: “这样最好,咱家就留在这里等。咱家并非不肯通情达理,只是主子交代的事若做不好,惹主子不痛快,主子便让奴才不痛快!刘公公,您也是奴才,您说咱家的话,在不在理?” 刘公公苦笑着点头,随口附和: “是、是!您说什么都对!劳烦颂琴姑娘移步,咱们这就往尚工局去。” “颂琴啊,务要看仔细了!” 赵安拉了把椅子坐下,抬眼盯向颂琴。 颂琴了然点头,意味深长的微笑着说: “公公放心!这次,奴婢定会花些工夫,好好检查清楚。” 说完,她随刘公公与名叫“小丰”的太监一起走了。 架阁库里只剩了赵安与两名内侍。 周围极其安静,静得让赵安原是沉稳的一颗心也架得老高,接着莫名紧张起来。 他吩咐一名内侍把风,自己则与另外一名溜进后面存储文案的架阁室,在一排排木架之间穿梭,认真寻找。 好久,他们终于在西面一木架上寻到目标,那本载有贡女进宫文录,和春宴歌舞曲目的花名册副本。 赵安一时激动,将两本册子紧紧揣进怀里,生怕它们自己长腿跑了似的。 深深呼吸几口,又向前堂那边警惕的观望几眼之后,赵安开始翻看文录,按照日期仔细查找所需的内容。 赵安天赋异禀,自带超强的记忆力,有种过目不忘的本领。 若非家境贫寒,弟妹又多,他不至早早便子承父业,靠一手侍弄花草的绝活在外谋生,养家糊口。 倘使有钱读书,仪仗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完全能够考取一个功名,光宗耀祖。 但那样,自己许又遇不上她,顾云瑶,那个自己想要穷尽一生所爱,去努力守护的女子! 第二十四章 再生事端 未及一个时辰,颂琴回到架阁库。 太监小丰与架阁库当值掌事刘公公蔫蔫跟在颂琴身后,刘公公亲手抱了新换得的羽锦。 赵安坐在椅子上,二郎腿晃得悠哉。 “怎么,事儿办完了?” 一见颂琴步履轻松迈进了门,娟秀的五官扬着得意,赵安心知事成,表面还在装腔作势的问她。 颂琴挑眉,斐然笑意溢出整张芳菲的脸颊: “奴婢刚刚去了尚工局,把那些织工好好臭骂了一顿,又让她们取来库中那卷子羽锦,从头到脚仔细看过了,确是好的。只是,这卷颜色有别于樱粉,是桐金的。公公您看看,觉得如何?” “嗯……” 赵安从椅上慢吞吞起身,接过刘公公手上的料子,反复看过,逐的点头,一脸不爽的对刘公公拱手: “也只能如此了。若是拿回去昭仪主子不满意,咱家少不得还要劳烦刘管事。如此,咱家先回去交差了。” “您、您走好。回去务要在昭仪跟前替小的美言几句。有劳赵公公了,有劳……” 事办完了,刘公公却依旧满脑门的官司,不住点头哈腰,恭送晓夜轩的瘟神们离去,才在四个人黑压压的背影后面,暂时如释重负般长吐了一口气…… 回宫路上,颂琴与赵安并排走,回想刚才的种种,不禁喷笑: “还是赵公公足智多谋,这么个高招都能想得出来!瞧瞧刚才把那刘公公吓得都快尿裤子了,简直怂得可以!” 赵安并不接话,脸色沉寂如水,张嘴只吐出两个字: “快走!” 四人脚下生风,很快便赶回了筱夜轩。 刚进门,赵安就急匆匆奔书案而去,抓起毛笔蘸墨,弯腰在白纸上快速行云流水了一阵。 写满两页,赵安这才落笔,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尽似的,下一刻人就瘫软在高椅上。 顾云瑶走到他的身旁,安抚的轻拍他的肩膀,吩咐宫娥端了杯茶过来。 拿起纸,清滟的眸光落于字里行间,上下翻动。 “你可记仔细了?万万不可出错啊!” 看过,她将视线移向了赵安。虽知他有异于常人的本领,却因事关重大,不忘谨慎,再次与他确认。 赵安饮茶几口,心情逐渐稳定下来。 忙起身,笃定的回: “主子放心,奴才在架阁库已反复看过多遍,绝不会错。主子快些派线人出宫,将名单交给小主子吧!” “好……” 顾云瑶定定直视赵安,对他频频点头,难以挪动的眸光粲然生辉,淬着感激与倾慕,是多重感情交汇的复杂。一张明媚脸庞即刻间光辉奕奕,别样可人。 赵安也在看她,被她无声的感情流露感染到。奈何众多宫人在场,一时半刻无法与她互诉,只得缓缓开口,声音无抵温柔的催促: “主子,您就快些吧……” 冷青堂在府里休养数日,时时以江太医独配的药膏疗伤,加之自身武功底蕴深厚,即使伤未痊愈,如今却不会太过疼痛了。 在床上趴得筋骨松散,他偶尔会让府中的小太监帮着侧侧身,手扒床沿动动身体。 嫣晚白天会守在督主屋里,端茶倒水,亲自喂饭,对待人府中下人也平易温良,随和乖顺的性子很是讨人喜欢。 顾云汐一壁等待宫里裕昭仪带出消息,一壁打理督主的一日三餐。除晨起去问安外,之后整天功夫再不到他院中露面。 冷青堂从那日差人叫她用膳被拒后,也没主动差人再去找她。 二者的关系异常疏远,这种匪夷所思的冷淡,一时半刻,总叫旁人无法看穿。 下人们不敢议论,独把晴儿急得团团转。若非每回都遭云汐严厉斥责,她简直就快蹬上房顶,揭光整个提督府的瓦片了。 顾云汐虽是表面沉稳,全副宠辱不惊的淡泊姿态,她的一颗心无时不在惦念督主。 只是,嫣晚入府来得太快,而督主留她的决 定做得太快。这两样“快”的事实令她措手不及,一种无以招架的感觉,使她对督主的思念之情,大降了折扣。 每次,顾云汐见到姿态款款的嫣晚,见她于督主的院落中风拂轻纱的漫步,顾云汐都会羡慕不已。 那种自然流露的曼妙美感,总是令顾云汐缺乏自信。倘若有一日自己换上女装,立于院落中,是否也有嫣晚那种种的仙姿媚态。 又见嫣晚每每掬着优雅的笑脸,与下人们亲切的攀谈,顾云汐更会心生些忌惮出来。 那位佳人如此秀外慧娴,性格温婉如剔透无暇的水滴,每寸柔软而缓慢的淌落,是否正一点点渗入人心?甚至是……督主的心…… 日暮,霭色沉淀,银潢初落。碧穹千里清光,气爽天凉。 嫣晚兴冲冲的进院,脚步轻盈,身下翠纱裙摆纷飞,好似行走间,有朵朵绿莲于她身前身后盛放摇曳。 走到督主房里,她看到两个小厮正帮督主侧身。于是在床前翩然万福,将手中一根红木拐杖高举过头。 “督主请收下此物。” “这是何意?” 冷青堂目光锁定保持福身姿态的嫣晚,向她那嫩菱小手上的拐杖落一眼,略显消瘦的俊脸上无明显疑惑的神情。 嫣晚答得从容: “这拐杖是奴婢在街上的铺面寻来的。想着督主不久便可下床活动了,有了它,行动也会方便些。” “倒是个有心人,起来吧。” 冷青堂淡笑道,一句话里没有太多语气,使人辨不出,他的话到底是不是夸赞之意。 突然间他问起: “云官儿近来在忙何事?” 嫣晚刚刚起身,不等小厮回话,便含笑抢先说道: “这几日公子都与程千户在一起,想来确有要事。” “哦?” 冷青堂闻言,一对黑亮眼眸光芒定定,向嫣晚粉琢晶莹的鹅蛋脸上望去,如曜石火彩,深沉而复杂,叫人捉摸不定。 果真是有心之人,可谓事事留心啊 嫣晚被他别样的目光盯得表情一怔,似是意识到什么,瞬息哑口无言。 冷青堂这时垂目,眼底的神采被鸦羽长睫挡尽,晦暗不明的,俊脸上的表情越发叫人看不分明。 “嫣晚,去把云官儿叫来。和他说,本督找他有话讲。” “……是。” 嫣晚不敢耽搁,转身走出房间。 此刻顾云汐正在自己房里与程万里密谈。 一刻时辰前,他风疾火燎找到她,进屋就从怀里掏出两页纸,神情欣悦之中带几分焦灼,覆满整张黝黑的大脸。 “是飞天舞的花名册?!” 顾云汐一手一页的攥紧,惊喜若狂。 “这是最近入宫的贡女名单,与春宴飞天舞的花名册,刚从宫里带出来……” 程万里坐下来,粗糙的手掌抹一把脸,神色稍稍有所松弛: “云丫头,你在贡院里呆得年头最长,好好看看上面,有无你认识的姐妹。” 顾云汐将两页纸排列摆在桌上,右手持毛笔,眸光流转,认真对照一番,口中道: “没错,这花名册上七个舞姬名字都在这页贡女名录上,说明这七人确是出自贡院无疑……” 顾云汐用毛笔在勾出三位舞姬的人名,面带惊喜道: “程叔,您来看!花名册上的‘宝婷’与‘淑仪’,我太熟悉了!至于这个领舞的‘绿凝’我也见过,她的容貌我至今也能忆个大概!” 程万里重重点头,凛凛恨意尽现: “原来如此!假借刺杀皇上为名嫁祸督主的刺客,便是与这名叫‘绿凝’的舞姬调了包!” “是!” 顾云汐确认道,言语间也夹着丝丝怨愤之意,将两页纸折好,对程万里道: “明日一早,我就去找画师画出三名舞姬的头像,尽快找到人证!” “好!” 门外,晴儿喊声尖利起 来: “喂!你走错院子了吧!鬼鬼祟祟在我公子门前做什么?!” 顾云汐与程万里止住议论,竖起耳朵细听。 嫣晚的声音明显含着无辜,诺诺颤抖的嗓音依旧悦耳动听: “不,我……是督主差我来叫他……” 顾云汐推门,随即看到廊下满面委屈的嫣晚,与她旁边不依不饶的晴儿。 “怎么了?”顾云汐不解。 “云公子,督主找你……” 嫣晚说话时,敏锐分明的眸光似是无意转动,瞄过屋里的程万里,又迅速回到顾云汐这面。 “哦,我即刻去。” 就在顾云汐答应之时,程万里大步走到廊下,对她道: “我先告辞,你忙吧。” 经过嫣晚身边,她浅笑莞尔,对千户大人颔首一礼。他像是没看到,径直出了院子。 顾云汐合上房门便对嫣晚说: “走吧,我随你去见督主。” 顾云汐此刻并不清楚,相互冷落对方十来天,督主此番再次派人叫她过去,究竟为着何事。 往督主院里走的一路顾云汐脸色云淡风轻,似是对彼此再见,已不抱太多的惊喜与期待。 即便心怀惊喜与期待又能怎样?就因为另一名女子隔在中间,种种相思与大喜悦,顷刻间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在督主房门前,嫣晚很懂事的止了脚步,放任顾云汐独自扣门,随后应声进了屋。 精致的面容闪过一抹笑意,美艳却也阴恶。 莲步轻移,嫣晚从厢房唤出宫里带出的嬷嬷,与她咬耳说了几句。 那嬷嬷随后福身,急匆匆出了院子。 嫣晚目送嬷嬷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之处,眼底有幽冷至绝的光芒迸射而出。 独自蹭进书房,她安静的掌灯,信步四处观看。书房里陈设有序,桌案上摆笔墨纸砚。 最终,锐利的目光落于书案旁一小叶檀双雕流水纹四层屉柜上面,迟迟不移。 她漫步走去,拉开第一层抽屉。里面是枚珐琅彩蝶放大镜、造型奇趣的茶宠小物件。 冷冽的勾了勾唇,嫣晚从袖兜里摸出叠得四方的崭新手帕,悄生生的放入抽屉一角,将其推回原位。 许是好奇,她没马上离去,又拉开第二层、第三层抽屉,逐一观看。 依旧没什么特别之物,无非是些宣纸、几方描金的松烟墨块和两盒朱红印泥。 拉开第四层,抽屉里空荡荡,只放有一长方湖绿色富贵花暗纹锦盒。 嫣晚看得微微蹙眉,好奇心加重了几分。 慌忙将锦盒取出置于桌案上,迅速揭开盒盖。 一本青皮线简装书册,静静的躺在盒里,被红色绸缎包裹,不禁让嫣晚大失所望。 嫣晚心烦的一翻眼眸,漫不经心向着封面上白色书签的位置粗扫了眼,看到一列娟秀工整字体,上书: 《珍馔琳琅录》 居然是个手抄本! 嫣晚突生疑惑。 这字体,不难让人想象得出,该是出自一女子之手。 入冷府这段时日,嫣晚还未见过督主亲笔提书。可她却能肯定,这样的字,断不是督主手笔。 难道是她?不会吧 为证实内心想法,嫣晚即刻翻开蓝封,又见一行字,以同等字体风格书写: 山有木兮木有枝 裴如是 嫣晚的两只眼瞳猛然缩为极小的黑点,烁动的眸光跟随“裴如是”这三字跃入眼底的瞬间,兀然的急急刹了车。 果然,裴如是……才是这手抄本的主人! 嫣晚内心震撼不已,像是截获到了重大发现,一对清眸犀利如芒,再次投向第一页白纸上唯有的那行小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呵呵 红润的花瓣唇轻轻舒扬,女子的笑颜冷厉无声,眸光寸寸冰凉…… 第二十五章 嫣晚被退 顾云汐进到督主房里,见他正侧卧着身,手中编着根红绳。 红绳颜色绯丽,在翻动的修长十指间恣意转动,收放自如。 红与白,光泽新亮,极致的色彩搭配益彰,精美如画。配着绝世精致的容颜,只一眼,就可使人心颤,遐思无度。 烛火隔着床前帷幔,氤氲如幻的金色流光落满他的周身,荡开诱人的光泽。 听到门响,他才抬起黑压压的羽睫,墨染的眸为之一亮。 眼前的少女素衣如雪,青丝三千高高挽起,公子装束,落拓而欣然。 “来了?” 冷青堂挽唇浅笑,清淡出尘,拂曳了星辰万物。 “坐吧。” 目光婆娑,他微微垂头,向里侧挪一下身躯,想要留出床头更多的空位。 顾云汐惶恐,担心这样微小的动作也会牵扯到督主的伤口,情不自禁急走几步冲到床前,两手伸出去扶。 四目相对,刹那寂静 幽深的眸底即刻漾起一丝幽微的涟漪,他对她笑得清素,为她的关怀与体贴,心生感动。 凝着他的脸,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在这刻,一句都说不出。 由他牵手,乖乖在床边坐下来。 他垂了眼目,继续安静的勾动十指,拨~弄指间那抹鲜艳之色。 终于,他将一对黄豆大小的金珠穿入红绳末端,才停了手中动作。 托起她的小手,红绳寸寸,于纤细的腕处缓慢缠绕。 “督主……” 她轻唤,深吸一气,犹豫却没拒绝。怔然注视着,他的红绳,在手腕上结出好看的蝴蝶扣。翅膀下,那对摇摇生辉的金珠,像极了他的玲珑之心。 说不清内心何种情愫,顾云汐只抬着手,讶然凝向手腕处,任那抹鲜艳,染尽了瞳眸。 冷青堂对顾云汐笑笑,唇角扬起迷人的弧度: “红绳轻系玉蜻飞,朱砂一点倾城颜。难怪世人道,‘腕上红绳、心头朱砂’……” 复将那只小手握进掌心里,用力拽着,贴上自己胸口。 他对她说:“云汐,这段日子,委屈你了……” 幽然清音恍若无根的缥缈,似是盘踞着无限魔力,令她着了魔般,瞬间心上方寸大乱。 她不说话,举目相望。 黑眸深邃,朦胧的光晕定定落在她容色凄婉的小脸上,旖旎着难解难散的情愫。 顾云汐这时红了眼眶,两只眼底散出清浅的水雾。冷青堂见了,心狠狠的揪起,动容道: “丫头,你是与我共过生死之人,就像那点朱砂早已印在我心里面,没人可以取代!” 指腹温暖,撩过她的眉心,替她抹去腮边冰冷的泪迹,他挨近她,与她相互抵头,信誓旦旦: “相信我,我会处理好嫣晚的事。不出几日,定会给你交代,信我!” “嗯!” 顾云汐用力点头,总算有了回应,声音瑟瑟。 心情莫名,酸、甜、苦、辣、咸五味交~杂。只是,听着那绵柔靡丽的声音,看着面前如谪仙绝俊的容色,她便安心了,便可释然内心压抑许久的怨怼与委屈,仿佛于黑暗无尽的深渊里,重新点燃了希望之光,变得神采飞扬、脱胎换骨! 督主似乎太过激动,温润的指头捏起顾云汐越发尖细的下巴,淡红的嘴唇凑上来,惹她顿时红了脸。 可她太过谨慎小心,终是怕有人突然闯进来。于是强压了无比期待的心情,一个劲的向后退。 他费力的紧跟,侧挺的上半身继而失衡,前倾时连带她一同扑倒在床上。 “督主,不可……” 未及抗拒,唇瓣就被他含在口中。他迫不及待的吻,缠绵而热烈,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 头脑短暂的空白过后,她终于投了降,任何坚持和固守,均被他热烈的索求冲刷殆尽。 情感酵发蓬勃,挣出牢笼便不由自己操控。 手臂抬起,在攀上他的颈子那刻,她便卖力的回应着。 他们彼此紧抱,相互纠缠,恨不得将此时的自己,拼命融入对方身体里。直到久来积蓄的精力用尽,才在嘘嘘气喘中轻轻分开。 “督主,我和程叔搞到了春宴献舞贡女的花名册。明日我就找人画像,派人尽快找到她们。挖地三尺,生见人,死见尸!” 顾云汐来不及调匀呼吸,躺在冷青堂身下,裹着满身的热汗,气息匍匍说道。一双清眸里潋着璀璨光辉,极是诱惑。 “辛苦你了……云汐,你真长大了,能够替我、替东厂分忧了……” 他将 温暖手掌覆在她半张脸颊上,轻柔的摩挲,黑眸里的清辉,盛放着宠溺与呵护。 这几日,程万里在冷青堂屋里说话时,没少夸赞顾云汐。“大黑脸”待人从来严肃不苟,能被他称赞不绝,那人必是真的优秀。 顾云汐咧嘴笑,耳根微红,有些不好意思。 冷青堂见了心动,俯首又要去吻,外面一声阴柔的嗓音响起来: “督主,药晾好了。” 床上的两人相视一怔,意兴阑珊的起身。顾云汐顶了满面酡红整理衣衫,难为情的说了句: “叫小厮服侍您进药吧,我回了!” 他深深看她,眼底有脉脉温情尽数流淌,重申: “我刚刚说过的话,你可都记心里了?” “记下了!” 顾云汐羞涩的点头,自然明白他所指哪句。 含笑间开门,欢快的跑到院里,像足了一蹦三跳、再无忧愁的小鸟。 路过书房,顾云汐看到里面橙光摇曳,逐的走过去。 “嫣晚,你在做什么呢?” 那婀娜之人正于书案前曲腰擦着什么,听到顾云汐问话,连忙正身,徇声向门外一个万福后,拢手摆弄着抹布,轻声回答: “奴婢见书房许久没人来,许多摆设落了灰,趁闲暇便进来打扫一二。” 顾云汐直视她点头: “督主的书房有专人打扫,未有授意,我们最好别随便进出。” “是,奴婢记住了……” 嫣晚一副乖顺模样,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几分慌张道: “云公子,方才奴婢不小心,碰掉一本书。云公子帮着看看,该是放在哪处?” “别急,拿来我看,知道的悄生放回去便是。” 顾云汐是个热心肠,见女孩确实着急,就猜她不识字。 迈步过来,接过嫣晚递来的蓝封书册。 麻线装订,很简单的手抄本!观封皮色泽,显然有些年头了。 《珍馔琳琅录》,是菜谱 顾云汐看了书签处的字迹,不免好奇心大盛。她本是喜好做菜之人,如今遇到一本神秘菜谱,自然如获至宝,越发止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翻来封面,首先看到那行工整的字迹: 山有木兮木有枝 顾云汐只觉万丈高楼一脚蹬空般的,怔怔的瞪着那娟秀字体,不知所谓。 她读过书,深知“山有木兮木有枝”语出何处,为何释意。 耳畔,嫣晚的问话如若隔世而来,隐约若无: “云公子,这本子上面写的什么?云公子……” 顾云汐身子趔趄一下,惊得嫣晚迅速缩了手,精巧的五官漫起内疚之色: “对不起!我、我是见你半天发愣,所以……” “哦,没事……” 顾云汐淡淡说着,放稳情绪,向三字署名的位置看过去。 时至今日,顾云汐才知,裴如是,便是督主少年时代于皇宫里的相好。 如是,多美的名字!想必是人如其名,容貌丽,细腻而婉约。 随手寥寥,向后面翻动几页。 每一页首,均写有一道顾云汐不曾知晓的菜名。下面书写此菜品详细的烹制方法,步骤繁琐复杂,食材珍贵考究。页尾,便是以彩墨绘出了成品的工笔图。 未见真容,只凭字画,足以想象得到,这本子的主人是何等的才情绝佳,气质清雅。 原来,这手写的菜谱,竟是那女子赠予情郎的定情之物 才充盈的内心刹那间变得虚无,轻得好像一捧盈盈羽毛,随风散开,无以为落。 嫣晚沉寂的脸庞凝起一丝嘲讽的笑纹,眸光冷厉如刃,视着前方那怅然若失的神色,静静游走,最终投在了她被吻得红肿的樱唇上。 “云公子,你快说说,这本书里到底写得什么?” 明明亲手在她心房上狠命插了一刀,娇媚的女孩好像没事人似的,一边窥视对手的心在淌血,一边装作天真无邪的笑问。 “……原先在哪儿放着?” 顾云汐落寞的眨眼,心不在焉的反问。 “哦,就在这屉柜上头……” 嫣晚转水腰,回身一指,又道: “想来就是置于这里任意一层屉斗,督主没事拿出看,也没放回去。” 素手信信拉开第一层抽屉,露出最显眼之处,那方折叠精巧的绣帕。 几枝嫩绿的柳叶,绣工逼真,好像刚从树上撷取下来,直接扣在了帕子上。 顾云汐的眼眸生疼,好像是被毒蝎的尾针螫到 她知道,督主,向来都用素白的手帕。不必说,抽屉里那方,便是眼前这俏人儿的杰作。 “别忙了!”顾云汐突然开口。 嫣晚正要去拉最后一节抽屉,闻声急忙停手,疑惑的看向对方的一脸麻木。 “既然这本子摆在柜上,那你放回去就是……” 顾云汐将手里的菜谱塞给嫣晚,像是没了命般疾步远走出去。 紧盯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嫣晚默然勾动唇线,浅笑阴寒…… 顾云汐回屋以后,就一直在桌边发呆,寂静的目光定定注视着腕上的红绳。 晴儿忙里忙外,叠衣铺床。看到顾云汐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冷嗤一声,叨叨没完: “这提督府里好东西多得是,一根红绳就把您的心拢住了?您如何这么知足!” “若有一男子,将相好者的定情信物存于房中多年,就算女子早已出嫁。想必是……至今她都在那情郎心上吧……” 顾云汐坐在椅上,凭空幽幽问了句,声音廖落。 晴儿回头看她,也不知她是不是在与自己说。无奈叹气,劝道: “您这又唱得哪出啊?过会儿早早睡吧,明儿个我陪您到街上画馆去。” 顾云汐懒得动弹,纤长食指还在逗~弄红绳上豆大的金珠,神色孤独、失落。 腕上红绳,心头朱砂。寸寸寒凉,点点成殇 …… 顾云汐与晴儿、程万里早早来到街面上。 说来也怪,附近几条街的画馆一夜之间居然全都关张了,个别铺面上张贴告示,歇业理由无非是画师祭祖、或是家中有急事出门,归期未定。 这就怪了!虽已快到清明,可十几家画馆同时歇业,这现象就太过诡异了。 顾云汐不甘心,与程万里找来马匹,一天之内几乎跑遍了半个京城,居然没找到一家能够开门营业的。 眼见天晚,大伙没精打采,回到了冷府。 才进门,督主身边的小太监康海迎面跑来,向顾云汐见礼,道: “云爷,督主叫你过去侍膳呢!” 她一愣:“宫里不是来了侍婢吗?” 康海与顾云汐一路走,一路垂目答话: “不到晌午人就被督主打发回宫了,连着那两个嬷嬷一起走的。” “啊?”顾云汐大惑不解。身边晴儿已是喜得眉飞色舞,拉起她向督主院里猛跑,口中兴奋的大呼: “督主将那小蹄子赶跑了?咱们快看看去啊” 进了冷青堂屋中,果然就看见督主一人侧身卧在床头。 看见顾云汐来,他微扬剑眉,笑弧里杳渺着情素,千千结结,撩上女孩心头。 “怎么才回?还不过来服侍着!” 他沉声一句,语气全无责怪。反之,那悠长略哑的嗓音恍若陈酿,引人沉醉时,心尖已凌乱无形。 “督主,你真把那矫情的丑八怪打发啦?” 晴儿激动,眼中明着无以名状的灿烂星光,口无遮拦的问。 话一出,便招致顾云汐用力去拽。她却不理,摆开姑娘手掌,向冷青堂走近一步,欢喜道: “说好了,今后您除了我家姑娘,可不能再往跟前留人了!” “晴儿!” 就在顾云汐难为情的叫嚷时,冷青堂也白了那多嘴的小丫鬟一眼,忍着笑意吩咐: “还不快叫你家姑娘,为本督侍膳!” “得嘞!二位主子忙着,奴婢告退。” 晴儿做个福身,转身跑出去了。 顾云汐挺身未动,美目流盼,左右看看,声音浑闷的问: “您的侍婢呢?就这么走了?” “没,临走带去百两黄金,算是几日的差遣费。” 冷青堂答得云淡风轻,话毕举眸,幽黑清透的目光徐徐于顾云汐风尘仆仆的五官辗转,涟漪微露,默然找寻着可以挑逗的突破口。 于是她彻底松心了,乖乖到面盆架旁以皂荑净手,坐到床前喂督主吃饭。 坤宁宫,正当嫣晚在耳房中气到快要昏厥之时,提督府里,冷青堂一口吞下顾云汐夹来的蒸饺,连同筷头也一同咬住,对她勾眼魅笑。 接着,又在她抱怨呵斥声中,无奈松了口,神色享受的咀嚼。 忽然间停口,他惊喜的道:“哇,我咬到铜钱了” 第二十六章 背后之人 晚膳后,顾云汐着手拾掇餐具,冷青堂侧倚被垛,左手黑子、右手白子,自己博弈杀得正是痛快。 千户程万里过来问督主安,顾云汐知趣的退出屋去。 出门以前,督主对她眯眯笑,眸光风情旖旎,别有用意的提示她: “等会儿忙完,你定要再过来!” 屋里就剩了他与千户两人。 程万里遵督主吩咐,拉椅子坐于床头,先问过督主的伤势,后又接过他手中的一把黑子,与他边对垒边攀谈起来。 “……宫里还是老样子,小皇子先天羸弱,储秀宫三天两头的传太医。还有,近日属下听闻司礼监又闹出事了。架阁库失窃,丢了不少账目。据说惹得钱皇后大怒,又罚了新上的封掌印五十板子,还将架阁库一众掌事全下了掖庭。” “何时的事?” “……咱们拿到春宴舞曲花名册那夜!” 程万里投下黑子,脑中细细滤过思绪后才答。 冷青堂听后弯唇作笑,没说话。 “您差人将那婢女送回坤宁宫,万一招钱皇后不满,又当如何?” 程万里黑脸上愁云暗淡,突然问。 他知自家爷向来做事周密圆滑,而今正值风口浪尖之时,如何处理问题的方式竟越发草率了起来? 冷青堂笑弧狡黠,白子捏于指尖,并不急于扣出。深沉的垂目,静观棋盘之势。一对浓密卷曲的鸦羽眼睫,将眸底风采遮挡到恰好,轻易不让自己的神思所想被他人窥视了去。 “那依你们之见,只因嫣晚出自钱皇后宫中,即便本督府里不缺人手,眼下领了罚便要于这时做乖,将她插的人收到府上,且对坤宁宫感恩戴德?” 冷青堂陡然举目反问程万里,脸阔清俊,笑意复杂。 程万里忙道: “属下并非此意,唯是内心不安,总感觉此事还未结束……” “万里,本督打赌嫣晚此去不出五日,定会再回来!” “……您是说,钱皇后还要送她过来?” 程万里黝黑的方脸上神色风云骤变,诧异的表情愈加深刻。 与督主互视间,他的两眼不由自主的瞪大了。尤是那对眼白,经皮肤之本色反衬,越是突兀明显: “就算钱皇后对督主您心存芥蒂,再想插人,为何非是嫣晚不可?既然人都退回了,她该知督主对嫣晚必不甚满意才是。” 冷青堂澹然一笑,两指尖白子敲于棋盘上。“啪”的掷响,果决而脆利。 “一个钱皇后不足为惧,咱们要提防的,当是嫣晚身后那人!” 拨去棋盘上三粒黑子,冷青堂倏地凤目大开,眼光灼灼,锋芒尽显: “只怕到时,比起钱皇后来,有人更急于将嫣晚推回到本督身边来!” “爷,您的意思是,嫣晚她……” 程万里骤然凝眸,表情愕错着还要继续说下去。就见督主对他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捅破。 落下两子,冷青堂宏音朗朗道,眼眉间尽是运筹帷幄般的笃定: “按理说,本督眼下蒙难,坤宁宫雪中送炭,本督就该急急抱了皇后的腿。可本督偏要打破常规,故意退回嫣晚,便要让钱皇后明白,本督此时所需之物,并非是女人!” “督主所需的,自然是东厂!” 程万里恍然大悟,了然颔首。 冷青堂眸色微敛,冷笑了两声: “既然钱皇后与嫣晚身后之人都视那女孩为自己的眼线,必是要想方设法将人再送回本督府上。如此,只要她回,东厂之困必解!” 程万里神色如释重负,若有所思一刻,沉寂的容色再次紧提: “只是她回来,云丫头那里就……” 试探说到一半,眸色转动,程万里闷声向督主瞟去。 冷青堂神色郁结,空置的素净白手落于眉心,三指轻揉,阖眼无奈的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今之计……只好再委屈她了。” 程万里脸上滑过一丝惊惧,却是无奈的叹气,垂头黯然道: “而今皇上收了您司礼监掌印之职,又将贡院给了西厂,局势对咱们……相当不利……” “弃车保帅,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不可一试……” 冷青堂盯着玉盘上黑白交错、迷离复杂的静止棋局,目光犀利,寸寸成霜: “只要东厂还在,还控在本督掌中……本督便有机会,彻底翻身!” 安置的时辰,顾云汐被小厮传去督主房里,服侍他盥洗。 人进屋,就见小太监康海已伺候督主躺下了。 督主侧身,单臂撑着金丝软枕,在被窝里露出个脑袋。 枕间,他的满头云发慵慵松散,逸然洒脱之俊态,仿若一朵深夜绽放的曼珠花,危险而诡谲的诱惑,总有无尽勾魂摄魄的魅力。 床幔半 落,顶上璎珞流苏微做曳动,所发出细锁的摩挲声响,柔柔弱弱,却足可撩拨心弦。 顾云汐站在床前看得心头剧烈颤动,完全挪不开眼,不禁撅了嘴,娇涩的抱怨: “您、您如何诓我过来……” 冷青堂默然勾唇,温柔的笑着拉她上床。 深邃的眸底,轻荡的涟漪霎时化为狂乱飓浪,带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冲劲,在她身子刚刚凑来的下一刻,便欺身将她压在床上。 彼此早已同榻睡过多次,对方的气息、呼吸,相互之间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悉。如今这一夜,二人再聚首,内心俱都有种小别胜新婚的期待与激动。 明明几近克近,督主此时越发像个愣头小伙子,在凌乱灼灼的拥吻着身下娇美少女之际,两手不停,热切为她褪下层层衣衫。 女孩半推半就,完全抵御不了上方的大手,转眼全身几乎被剥到精光,便像条滑溜的小鱼,由他塞进了被窝里。 督主蜷腿,感觉到小姑娘有些冰凉的脚趾够到了他的脚面上。异样莫名的触感,令他心房悸动不已…… 一番抵死缠绵,动作疯狂而大胆。温热的气流从督主唇齿之间释放而出,带着股子摄人心魂的冷香,在女孩娇嫩裸露的皮肤上任意挥洒。 密不可分的身躯横陈于微凉的空气里,暧昧炽热的温度炙于肌肤间,熨在心头,意乱情迷的感觉甚是激烈。 顾云汐修长的玉臂好似柔韧的枝条,不可自拔的攀上督主的腰肢,又在羞耻的沉沦中蔓至身上坚实的脊背,忘我的抓挠、啃~咬那寸胸肌、臂膀。 无数度脉脉索求、狂风逆作,她想要抗拒,却欲罢不能,肆意嘘嘘气喘、浅吟颤栗,一次次的享受着身体最极致的释放。 夜半人定,一切复而寂静 顾云汐浑身酥软,任由督主的大臂抱紧,半侧脸颊贴上潮湿暖热的宽阔胸膛。 督主用来防身的匕首还隔在他俩之间捣乱,无比坚硬的触感硌着顾云汐的腹部。可这次,那奇异的感觉足足令她心安,心静,使她忍不住又将汗津津的光滑身子,向督主胸怀里扎了扎。 手指抚过少女水沥沥的鬓发,挑起一丝,为她拢到耳后。 幽黑的凤目奕奕有神,深深凝着她的桃夭脸庞,他突然说道: “丫头,我爱你。” 少女脸色猝变,粉面乍红,精致绰绰的五官掠过一抹惊愕,睁大的杏核眼中流光璨璨,自成一股媚态。 目光相对,情愫如同池中漾开的鳞纹浅络,温柔的缠裹了两具身躯。 “我也是!云汐最爱最爱督主!” 睫毛颤颤,樱唇撩起,她感动而娇羞的倾诉一句。 冷青堂淡笑,神色欣慰,拽了她的小手,深深一吻印于手背。 “云汐,任何时刻都不可忘记今晚你我说过的话。度过这段时期,只需度过这段最难时期,你我二人便可事事顺遂。” 顾云汐眸光清滟,与督主俊美无俦的五官认真辗转审视。那种外表坚定决绝、内里却隐着忧伤的平寂表情,让她见了,内心总是如针刺般的锐痛。 顾云汐反握了冷青堂的大手,语气笃定,仿佛有万千感慨,如江水涛涛在她胸膛内翻滚不息,呼之欲出: “督主,您放心!您说的全部,都被云汐锁在心里!我信您,到任何时够,都最信您!” 夜凉如水,风萋萋 顾云汐已沉睡,冷青堂将她的头小心翼翼放到软枕之上,替她捏紧被角。 他在寂静中长长舒气,尾音化作一声凉叹。眉头紧锁,略有浑浊的目光轻转,聚向幔帐外桌上,那点黄光羸弱的烛火。凤目微合,映出了幽冷促狭的光泽。 暴雨将至,风满楼 皇宫,锦鲤湖畔 明澜乔装为普通内侍,手提宫灯赶到湖畔,与嫣晚会面。 “明督主……” 看到他来,嫣晚颔首福身。 明澜放了宫灯,如死水般的容色沉在凄寒夜色中,瞳眸之光烁烁,似是行走于黑暗世界的夜魅精怪,能够将万物生灵悉数吞噬,引人恐慌无度。 “说吧,怎么就被那冷公公给退回来了?” 明澜的视线不对嫣晚,而是傲然撒目,向孤独月光下,那一池泛着如刃冷光的湖水望去。 嫣晚张口颤颤,满脸的委屈: “想来……想来是他、看不上奴婢……” “胡说!” 明澜撕声叫嚷,阴利的嗓音像是锦帛被人一剪裂开,尖锐磨耳。 嫣晚浑身剧烈哆嗦一下,只觉有股阴嗖嗖的冷风朝她笼聚过来,从脊背处直直蹿上颈子,冻得她四肢冰凉麻木,寒彻骨髓。 转头视向嫣晚,明澜眯动两眸,如同豺狼般带着嗜血的猩红。两道眸光锋芒冷厉,不含丝毫的温度。 “还不是你,自作聪明才险些暴露自身!最后连 累本督遣人在司礼监设局,帮你擦净屁股!你以为本督的西厂里面,数万缇骑都是饭桶吗,非要你去通风报信,才知小云官儿在些找什么?!” 见嫣晚被骂到哑口无语,似是抽噎,香肩不断耸动,明澜便将漫天的怒意收敛了些,拂袖嗤声道: “本督真是看不明白!想那瑞公公在宫中,也算是机灵绝顶、八面玲珑的人物,如何就有你这么个蠢笨至极的妹妹!简直是愚钝不明、不可教诲!” 嫣晚“扑通”跪地,神情悲戚道: “嫣晚知错了,还请督主指点迷津,怎样才能了却嫣晚心愿,替哥哥报仇!” “你当真不死心?还要继续?” 明澜负手而立,精眸斜睨地上诚惶诚恐的女孩,狭长的双目氲起阴冷不散的雾霾。挑好的尾音,似是有意在试探她想要复仇的决心。 嫣晚只觉被一对森寒邪厉的目光紧盯,如浸身在三九时节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亦或被逼至深不可测的悬崖之渊,避无可避,再无退路,只惊得她牙关打颤。 深深提了口气,嫣晚定神,双手在袖中狠握成拳,丝丝恨意于眼底汇聚,结成烁烁阴芒,迸射而出。 “弑兄之仇,不共戴天,嫣晚定要为哥哥血恨!” “嗯……” 明澜满意的点头,转首放眼而望,任墨青的夜色染了一双眸色。 “想来你家境况也是可怜,为了养活弟妹,你父亲便将长子送入宫中,净身为侍。去年秋围狩猎,你哥哥于玉酆山上为那小云官儿指错了路,便被冷公公假公报复,处以腰斩酷刑,连个全尸也没落下啊……” 背后,女孩饮痛不绝,咬牙啜泣的声音渐疾,断断续续说道: “若非明督主派人送回哥哥遗体,奴婢竟然不兄长业已横死宫中。又亏明督主悉心教导,奴婢才有机会进得皇宫,奴婢自不会令督主失望!” “这便最好不过!切记,此番你回到坤宁宫去务要可劲儿闹腾,表明自己于冷府中受到折辱,定要钱皇后为你做主。言语间也要叫她知道,你心已暗悦冷青堂,是皇后最有用处的一枚棋,用别人都不如用你妥帖。左不过,钱皇后对冷青堂设防,便会再将你送回冷府去。” 明澜摇头晃脑说完,倏的转身直视曲身下跪的嫣晚,期待她自己领悟。 清浅明眸闪转几度,精秀的眉梢逐渐收紧。顷刻之间,一个端庄温顺的美人变得目眦尽裂,五官尖利可憎。匍匐深深一拜,她对明澜道: “多谢督主赐教,奴婢明白该如何做了!另外……”嫣晚语顿一下,又道:“奴婢在冷府中发现一本手抄册,该是冷公公的故人所留……” “哦?”明澜眸色一凝,来了兴致:“何人所留?可曾见过署名?!” 嫣然双目眯细,眼底光芒寸寸寒冷如雨,含笑得意的回:“裴如是!” 坤宁宫,钱皇后正由素潋服侍着喝药,骤然一名宫娥跑进来,惊慌失措的叫喊: “娘娘!娘娘不好了,嫣晚上吊了” 钱皇后受惊非小,端碗的玉手剧烈的抖动,一碗药汤全泼在了宫服的前襟上。 “死丫头,你说什么呢” 素潋疾声将宫女骂到跪地,身躯蜷缩瑟瑟。 素潋顾不上与之计较,手忙脚乱去为钱皇后整理衣衫。 皇后心系嫣晚,心烦意乱的状态一推素潋,起身急问那宫娥: “到底为着何事!你快说说清楚!” 宫娥该是当面撞见了那惊悚骇怖的一幕,经主子询问,又是被回忆吓得不轻。跪在地上四肢婆娑,结巴道: “嫣、嫣晚……她、上吊了……” “哎呦!娘娘让你把事儿讲清楚!” 素潋又急又气,不住的催促。 宫娥回: “昨日从外面回来,她人就一直待在耳房里不肯出来。大伙寻思,皇后娘娘赏了她假,她歇便歇着,谁也不当事。 谁知今儿个一整天她不梳洗不吃喝,就在床上直挺挺躺着。接着,有人再推门去看,她就已经挂在梁上了!” 钱皇后剧烈咳嗽起来,一时半刻感觉五内俱焚,气急败坏的捶胸。 素潋帮着拍背,又急急问宫娥: “快说,人如今怎样啦” “被泰昌公公从房梁上顺下来,正手脚冰凉躺着呢!” 钱皇后神色痛苦,略略缓过气后,向外推搡素潋道: “快、快去耳房看看!问清楚她如何作想!快” “哎,哎!娘娘凤体为重,万万莫急!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素潋几步冲到报事宫娥身旁拉起她,与她一溜烟小跑着奔去了耳房。 第二十七章 疑云窦生 坤宁宫东西两侧耳房,是专供服侍钱皇后的宫娥们安置、换值休整的住所。 后宫中当属皇后与皇贵妃两位主子位尊高宠,伺候她们的宫娥太监,自然不必与其他小主宫中的侍女那般,过了当值时辰就要出宫另寻他所。 素潋与报事的宫娥风风火火奔到西侧把角的耳房。在门外,便听得有阵阵细弱如烟的悲啼,从耳房里面幽幽荡荡飘出来。 素潋推门进屋。 不大的房间,陈设朴素却打理得利落、整洁。东面并排两张窄床,最靠里的床上躺着嫣晚,脸掖向墙头,正在低声抽泣。 耳房里,两名宫娥坐在床沿上,嘴里正在念叨有辞,像是对嫣晚进行劝慰。看到素潋带人进了,两人慌忙起身福拜。 “你们都出去,这里交由我。” 素潋沉下芙蓉脸,满面肃色凛声吩咐。 两个宫娥与报事者不敢再作停留,一个挨着一个,快速的疾步出了屋。 此刻耳房里,就只剩了素潋与嫣晚。 嫣晚还在“嘤嘤”啜泣,床上斜倚的身躯轮廓玲珑。伴着不断落泪,那两只精盈的肩头止不住的微颤,使人见了不觉心头发软。 素潋朝床头轻手轻脚移去,慢慢曲身坐到床沿上。目光静静看向嫣晚独自品味哀伤,素潋眉目紧锁,无限忧愁。 这么娇嫩的可人儿,合该被人宠着、疼着,如今竟哭得如此伤情,又是受了多少的委屈? 才刚叹气,就听嫣晚颤声开口,头也不回的说: “姑姑还来做什么?不如让奴婢死了干净!” “你这孩子!年华正好,模样也生得周正,如何这般的想不开呢?你不想想,自己死了倒是干净,便要皇后娘娘与姑姑我,背一辈子迫害你的黑锅不成?!” 嫣晚即刻转过身来,被眼泪打湿的冰凉双手扯住素潋的衣袖,哽声道: “好姑姑,奴婢从不曾怨过您与皇后娘娘。只是奴婢一去提督府,十几天里与冷督主同屋吃、同院住着。如今被人家嫌弃,说不要便不要了! 咱们都在宫里呆着,哪个不知这皇宫里头惯会捧高踩低,一个眼神都能把人给戳死?与其叫人拿吐沫星子淹死,倒不如自己吊死了最是省心!” 说话间,嫣晚动身便要再冲下床,被素潋死死拉住: “你这是做什么?!快说说,自己心里头究竟如何想的?!” 嫣晚一头扎到素潋怀中,放声痛哭起来。好一刻,莺啼婉转的哀鸣才有渐落。 素潋为她蘸泪时,又一番悉心规劝: “好姑娘,事已是至此,你就把心中想法如实告知姑姑。当初,将你送去冷府也是我出的主意,说是帮人帮到底,可好歹先要问明你的心意不是?” “奴婢……” 嫣晚彻底止住悲伤,水盈盈的眸色微转,与素潋含有探究与鼓励的目光对上那刻,便迅速的躲闪开,面色呈现一抹潮红。 潮湿的泪帕在玉指间不住搅动,嫣晚声音柔弱道: “说起这事,奴婢自是对皇后娘娘与姑姑您,心存感激之意。奴婢家境不好,就算日后放归,不过寻个普通人家,嫁了了事。 在被遣至冷府前,皇后娘娘便把话讲得明白。奴婢那时也就定了心,再没有其他念想了。能跟着督主也算奴婢福分,他大体没甚不好。即便嫌弃我,与他结不成对食,做个侍妾,奴婢也是愿意的……” 素潋心头一喜,却是故意压制,轻易不将心情带到脸上,故意装出不满,惺惺作态嗤声道: “哼!他瞧不上你?他凭什么!说好听了他是统领十番的东厂提督,说难听点还不是个没根的太监!凭空捡了个黄花闺女,咱不嫌弃他,哪有他反来嫌弃咱们的?你如今看上他,那是他的福分!与你结不结成对食,并不在他的想法,还不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一句话嘛!” 气势凛凛的说完,素潋两眸紧睇嫣晚,笑意复杂: “嫣晚,皇后娘娘之所以选你,便是看中你的乖巧劲儿。你是聪明人,今后就算作成提督夫人,享了福,也要谨记是受皇后娘娘提携,始终都要对她忠心才是。” 嫣晚赶忙下床,于素潋脚下匍匐,恳声道: “姑姑放心,您与皇后娘娘有恩于奴婢,奴婢自是时刻铭记,不敢忘怀!” …… “岂有此理” 坤宁宫里,钱皇后一记咆哮,愤然甩了甩衣袖。 “他分明就是以嫣晚作要胁,你居然还要着了他的道!” 冷厉翻眸,森森寒芒剐过掌事,钱皇后沉声不再搭理她。 素潋紧拢两手,颔首低眉道: “娘娘息怒。奴婢方才所言,句句都是为娘娘打算,还望您三思细酌。 冷青堂不过一介奸宦,处事圆滑如珠。他敢退回坤宁宫的人,说明对咱们已有芥蒂。春宴事出,不可挽回。您难道只为一时之气,便要失了他,且搭上嫣晚一条人命吗?” “……” 钱皇后猛然举头,面色像是顷刻之间大彻大悟了一般,变得沉默,变得愕然无度。 素潋的声音顿了顿,容皇后将她一番苦口劝说仔细品过,才继续垂首说道: “娘娘,您再想想。当初,是咱们费力将冷青堂拉拢过来。宝和殿上出事,又是您下了凤谕,派出禁军围住东厂。虽说是为护住冷青堂的根基,只怕时日久了,难免有口杂者作祟,他便认定了是您出尔反尔。您何苦要担当了罪名? 一个东厂算得什么?他要,此刻不如就势给他,方显危急时刻,又是您出手助他一把。只要嫣晚做的好,能收住冷青堂之心,您还怕他与他的东厂,未来不在您的掌控之中吗?” 钱皇后沉眸,半晌无语。认真思忖一番,她神色定定的握拳: “伺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勤明殿面见皇上!” …… 西厂 明澜听了细作的汇报,震惊不小。将人遣走后,他独自留在正厅,负手阔步,徘徊几度。 情报所述,几日前嫣晚提过的“裴如是”确有其人。此人原任皇宫司膳房五品掌膳,与少年时期的冷青堂有过情愫纠葛,却因年长于他,后未能与之结为对食。未及放归,她便被孝皇帝赐予了当时的国公爷郑冉为妾。此往事说起来,已有十几年之久了。 郑冉,大羿国封疆大吏,先帝当朝临政年代,因其战无不胜,功绩显赫,年纪轻轻就被赐异姓王之封号。 明澜本是对郑国公之事迹不感兴趣,然将数日前安宏反馈的消息,以及贡院掌事的口供拼接起来,他竟获得了出奇惊人的线索。 十七年前,孝皇帝将冷青堂的相好裴掌膳赐婚与郑国公。 十一年前冬雪之夜,又是郑国公府遭灭门血洗。全家老小,主仆几百口性命,一夜之间就都没了。 郑公原有两子一女。嫡出之长子离奇病故多年,次子于灭门惨案发生几年前已下落不明。膝下唯有一女名唤宛若,正是裴如是所生。 若果按贡院顾掌事所言之思路顺下去,十一年前,痼疾缠身的五岁娇女顾云汐入贡院,该是郑氏被灭族以后的事了! 明澜凭空视线虚无,频频勾动葱白的五指细作掐算。 想那小云官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如果退到十一年,当时的年纪也与郑国公亡女宛若的岁数,完全吻合。 骤然间,脑中火石电闪狂烈迸射。 明澜被自己的大胆猜测吓到脊背抽凉,全身汗毛全部竖起来了。 他清楚,冷青堂可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主儿。幽筑贡院选人严苛,如何就能随意进得一名病弱女呢? 明澜眸色暗沉,不觉有些嘬牙。凭直觉,他越发感到顾云汐的身份存在很大疑团。倘是得以破解这重疑团,便可直接打垮冷青堂! 顾云汐究竟是谁?该从何处下手继续细查她的身份?眼下倒让他犯了难…… 晨光熹微,光线细细碎碎落于人面之上。在眉心眼角处,隐隐泛射出微凉的气息。 遵督主指示,她今日要与程万里到京城以南的十里街上寻一风月场所“万花楼”。那处有个著名花魁,艺名叫做“傅丹青”的女子。 相传此女不仅能歌善舞,更做得一手好字画,故而引得京城世家子弟、外省贾枭如云慕名而至。不惜挥撒重金,只求傅姑娘弹奏一曲,或是即兴的一副墨宝。 而此女天生心性清远桀骜,每幅字画必是十两黄金,不多取也绝不少收。因此,便有了“傅十两”之雅号。 顾云汐一大早起来,便与程万里、晴儿踏马赶往十里街去。 晴儿的屁股刚沾马背,就喋喋不休起来,神色不爽的抱怨着: “切!我当督主将咱们支去了什么好地方,敢情竟是青楼楚馆!要是压根没见过人,咱们爷又如何知道,那傅丹青品貌绝佳、才艺上乘的?” 嫣晚之事让晴儿至今心存余悸。只要涉及顾云汐之外的女子,她都会异常敏感起来,处处设防。 顾云汐却不爱听,边策马边瞥丫鬟一眼,皱眉凛声道: “晴儿,说什么呢你!” 她倒是对督主深信不疑。尤其昨夜,两人凑到一处,享过不算深入却是极难启齿的事后,她像是一夜间品尝到爱情真正的美好与甜蜜。此时此刻,人也变得更加坚信,她爱督主,督主对她也是爱得执着而专注。 程万里看看她俩,不好意思的咧嘴笑起来: “有东厂那些个稽查精英在,想要获得一点信息,还需劳烦督主大驾,亲自去访青楼不成?晴儿,你想多了。” “哼!” 晴儿噘嘴,满脸不悦的扬起马鞭,一跃超过他与顾云汐,先行向十里街赶。 行不多时,后面就有一队人马尾随过来。 彼此虽是都换了便装,久来与西厂一伙过招,凭借其横眉立目、面目张扬的劲头,程万里与顾云汐就能够猜到他们是西厂缇骑。 顾云汐觉得,全京城画馆一夜闭户之事与西厂必有脱不开的关系。眼下他们又来缠,那自己此行之去处,决不能被他们轻易截获到。 程万里与顾云汐对视一下,突然扯嗓高呼: “云官儿,我先行一步,你我如兰馆见” 随即挥鞭,靴子狠狠一蹬马腹。马蹄飞踏黄土,绝尘而去。 身后,几名西厂番子从缇骑队列里分出来,沿途去追程万里了。 顾云汐知道,刚刚千户那话故意为混淆西厂视听,自己并不当真。 快跑一气撵上了晴儿,与她说明事情原委,晴儿依计在马上大喊: “公子,你我北麓庵见” 接着打马,顺右侧岔路一口气跑下去了,马后又跟了几名西厂缇骑。 顾云汐即刻催马快跑,一面回头去看。 马后依旧跟了五、六西厂番子,眼下独剩了自己,又该如何做,才可彻底甩掉他们? 已然抵达十里街的地界,为不暴露真实目的地,顾云汐故意放缓马速,在街上漫无目标的溜达。 随即,她出其不意的催马疾行,妄图甩掉后面的“尾巴”。 然而,这回换她失策了。 西厂缇骑依然在后面紧随,速度与她的保持恰好,既不直接抢来围堵,也不会令她轻易脱身,好像故意是在跟踪她,看看她究竟想要去到哪里。 顾云汐内心紧提,在马上开始心慌,渐渐没了主意。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前方十字路口上突现出长长一列花车。各色时鲜花卉,颜色清新醒目,足足装满了七、八辆推车。 顾云汐大喜,抿紧嘴唇,在马臀上狠狠落下几鞭。马儿吃痛,嘶鸣不绝的同时加剧疾冲速度。 眼看距离花车越来越近,马儿引颈长鸣间前蹄高展,纵身凌空,居然一跃 垮过了花车。 西厂缇骑见状,急急打马扬鞭,个个面目狰狞的在后喊嚷: “滚开,滚开!西厂办案” 却见车队为首的推车者一脸的惊恐万状,口中疾声道: “哎呀!要撞了、要撞了!大伙快闪开啊” 说话时缇骑已冲至大伙眼前。 烈马纷纷舒蹄的同时,几名车夫猛的高抬起车把。眨眼,数辆百斤重的金属推车竟被生生的掀翻了。 “噼里啪啦” 车上盆栽绿植倾巢而动,劈头盖脸砸向西厂人马。 碎裂声夹带人仰马翻的哀嚎,喧闹的十里长街上,成为更为热烈吸睛的一景。 百姓们驻足看热闹,越凑越多。 西厂缇骑们刚刚站起却被车夫们团团围住,外地乡音不绝于耳: “赔俺们东西!你们的马踹翻了花车,东西全坏了,要赔钱!” “奶奶的西厂办案,无知刁民竟敢阻拦” 一名缇骑亮出了腰牌,可完全像是对牛弹琴一般。 “俺们管你稀肠稠肠,坏了东西就要赔” 众车夫不依不饶上前,与缇骑们展开推搡。 “他娘的找死!” “给俺打” “打” “哎呦!……啊” 顾云汐在街对面泊马,静静注视那两堆人从相互辱骂直到动手殴斗起来,逐的长长松了口气。 抬手擦去额头上无数密结的汗珠,她调拨马头,加紧往万花楼的方向赶去。 角落处,一双沉寂紫眸目送顾云汐飒然策马远去,于暗影之中徐徐展露出全身浅淡的白衣。 轻风曳曳,雪裳翩跹,如梨瓣绽放,若璇花飞逝,绝世出尘之洒脱,足可魅惑苍生。 手摇折扇,陆浅歌薄唇微动,笑得半分幽然,半分明朗…… 顾云汐在马背上颠簸不多时,视野之内便有一朱红华丽的楼阁跃然而入。耳畔,是阵阵娇滴滴如烟如絮之音: “客官,楼上坐啊……” “爷,您要常来……” 顾云汐一气冲到那楼阁下,停马仰头观望。 但见碧空轻云间,一披红挂彩的四层角楼赫然屹立,外表精致豪奢,不断旖旎着勃勃春色。 一楼门楣上悬匾,上书“万花楼”三个鎏金大字。 二楼的玉砌粉紫雕栏旁倚着两三妖娆女子,正在频频舞动掌中香帕,花枝烂颤的对着楼下招揽生意。 见到公子装扮、年轻俊俏的顾云汐时,自是殷切的很。 早有跑堂的小厮牵了顾云汐的马去,老鸨亲身迎接,喜笑颜开就将这仪表不俗的小公子引进楼里。 头次乔装进入青楼,顾云汐一开始紧张得要命,随后与老鸨聊过几句,才略有放松。 得见傅丹青的全过程并无悬念。顾云汐只将两锭沉甸甸的金子扣于老鸨掌中,向她直接说明了来意。 老鸨手捧黄澄澄的金元宝,惊到两眼发直、瞳眸放光,已是谄谄笑得合不拢嘴。 二话不说,她很痛快的将顾云汐带上四楼,迎进花魁的绣房。 小屋雅趣,与楼下的喧吵场景比较,自有一番洞天。 阳光斜打雕花窗棂,清风徐来,帐幔舞动。 小阁内,琴架妆台、柜格香榻,自不必细说。 最显眼之处,当属东侧窗前一张超大花梨云石桌案。平整桌面上设各式字帖、几方宝砚、数叠宣纸。旁边一只斗大的汝窑梅花三弄笔筒里,林立众多粗细不齐的毛笔。另一侧是尊羊脂玉笔架,上挂三只狼毫大楷。 书案西侧,精致的檀木角桌上,几缕百花清香吞吐不息。桌边盘坐一美人,正在摆弄满桌的描金茗玩与茶宠。 观其周身,装饰并无奢华之处,只简单穿件紫纱银线海棠花裙,色泽明艳,宽袍大摆,如奂如缈的仙姿妙态下倒有种能令人对其起敬的魄力。 头上一捧青丝斜拢随云髻,其余尽数随意的披于肩后,乌鬓间只插一根白玉荷花素簪。 见有客来,女子含笑起立,施礼后自报家门,正是当今万花楼的花魁,傅丹青。 顾云汐好奇,不由得目光深刻投去,将眼前的奇女子从头到脚看过。 娇肌胜雪,五官清丽,容颜上妆并不算浓艳,只略淡雅眉角,点绛唇,眉心描一朱红五瓣梅花钿。望向顾云汐的一双清眸潋潋生辉,盈盈若笑时勾魂摄魄,浑然一股风流。 顾云汐将女子的清淡绝尘之美态看在眼中,内心越是羡慕,暗自忖思。 不愧是这万花楼中千金难求的花魁!如此装扮,果真就与楼下那些庸脂俗粉大不一样呢! 彼此落座。 老鸨亲自带小厮奉上名贵茶点,众人陆陆续续退出花魁的绣阁,将**空间留给恩客。 顾云汐略略品茗后,与傅丹青展开畅聊。期间,她告诉傅丹青,自己是江安省来京贩药的商客。因慕名“傅十两”的美号,特来宝地恭求墨宝,请傅姑娘按她口述之五官样貌,画出三位美人图来。 说完,她将一袋黄金置于桌案上。 这些钱足够百两,可买下傅丹青十幅字画。 只因事出紧急,顾云汐恨不得今天就拿到三位失踪贡女的画像,因此出手阔绰,大有不容对方拒绝之意。 傅丹青向那鼓鼓囊囊的锦袋略睨了一眼,目光轻淡得没有丝毫重量感可言。 不做声的笑了笑,傅丹青举高目光,直视顾云汐时开口,嗓音温婉,吐气如兰: “小女谢过云公子美意。然为公子作画,丹青此次所取之物,也非真金白银。” 第二十八章 蛟珠梨酪 万花楼 闻听傅丹青之言辞,顾云汐当下神色一怔,窘然的垂目,清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安与不惑,视向桌上一袋子分量十足的金元宝,复而抬头,重新锁定角桌另一侧的曼妙女子。 “傅十两”,一张字画准是十两黄金! 如今自己只求三张,这袋百两黄金全归她,并不亏了生意啊! “傅姑娘,请恕在下唐突。敢问姑娘,是觉得在下的酬金……少了不成?” 顾云汐拢眉,语出直白,再没过多时间与这奇特的青楼女子打马虎眼了。 傅丹青将滟滟的眸色转向满脸急躁的顾云汐,优雅牵唇,笑意清浅、明媚。 “云公子误会了。俗话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方才丹青与公子交谈,见公子谈吐不凡,尤是谈及自身之好时,更是踌躇满志、光彩袭人。丹青也是有所擅长之人,自是对云公子一番话感同身受。 如今丹青冒昧,想与公子做个约定。莫若以相互之好作为交换。云公子为小女做出一道寻常市井从未得见的菜品,可羹汤、可菜肴、可甜点,一切全随公子。三日后,公子携美食再来万花楼,丹青定当奉上三副墨宝。 “这……这不行!” 顾云汐当即猴急,不觉满面涨红,内心发慌。不经意的,原本盘坐于角桌旁的身子,直接就蹿了起来。 感觉自己遭人愚弄了。然,好歹是自己有求于她,顾云汐又不好发作。 强压心头邪火,在地上快步走个来回,她神色僵硬道: “姑娘,在下实为急用。时间紧迫,万万请你帮帮忙!” “丹青之条件已经讲明,只要公子满足小女心愿,丹青自会挥毫,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傅丹青颔首,儒软一笑如春风煦面。哪怕再急再恼的人见了这含笑的容色,立马都会变得心平气和下去。 “丹青姑娘……” 顾云汐稳了稳情绪,开口正要再说,门外老鸨的声音响起: “丹青啊,时候差不多了!” 傅丹青闻言,自金丝菊浮光锦蒲团上面起身,拢手对顾云汐深深一个万福,低眉顺目,嗓音温软道: “云公子,小女练琴的时辰到了,不便在此陪伴公子。不周之处,还望公子谅解。” 顾云汐彻底哑口,明白这是人家在对她逐客令。似是一声轻叹,她神色黯然无奈道: “好。如此,在下且先告辞。回去探究一二,以姑娘之索求,做出绝品菜肴,再来登门讨扰。” 话毕,她向傅丹青拱手一礼,随后阔步离开绣阁。 顾云汐前脚离开不多时,一袭白衣飘飘然走进傅丹青的房间。折扇摇摆、墨发飞扬,其身形俊逸,潇洒倜傥,真如琼山玉树,无限风流。 里面的女子见了,急忙双膝落地,恭顺下拜,口中称: “殿下。” “嗯。” 陆浅歌敛起白玉折扇,双眸内紫晶般剔透的流光闪转,随意扫视屋内每一件陈设。 她刚走不久,缓缓淌动的空气间,还残存有一丝她的气息,清甜而美妙。 思念与陶醉汇集,织就为复杂的神情,在陆浅歌年轻绝俊的五官上略作滞留。 一对紫眸迎到折进窗棂的阳光,闪烁出美丽的炫彩。不自主的垂低的羽睫,便在温暖的阳光下,轻落落的煽动着。 唇齿微启,溢出一阵醇厚之音: “已经与她讲明了?” “是。属下遵殿下之意,已把要求与她讲得清楚。相信三日后,她自会再访万花楼。” “好!为她画像时,你需将画中人之样貌铭记于心。之后再临摹出副样,派我们的人走访大羿之外各界领土,早日寻出画中之人。” “属下遵命。” …… 顾云汐闷闷走出万花楼。 程万里与晴儿老早就在街把口等候,见她牵马、一脸官司的在街上慢步,便向她迎去。 “事办的如何?没见到傅十两?” 程万里见她这脸色,问得也急,黑白分明的眼瞳猛扩,光辉明灭,激动而惶恐。 顾云汐摇头叹气: “别提了,上马,咱边走边说!” 三人上马,于返途上一路慢遛间,顾云汐就讲述起自己与花魁见面之后的事来…… 听顾云汐道尽以往,晴儿在马背上义愤填膺,两手紧紧攥牢缰绳,愤愤说道: “姑娘,你当时就该亮出东厂的身份!看她一个青楼女子,还敢不敢逞妖作怪,故意整些鬼点子耍你!” 顾云汐皱眉,眸色沉了几重,道: “要能如此简单直接倒还好。我与那傅丹青聊过,感觉她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断不会为名利权贵所动。 贸然亮明身份,我怕她心生逆反,倒是不肯出手相帮了。也怪我,没事在她面前卖弄什么烹技,倒叫她找到可难为上我的把柄了。” 程万里想了想,总感觉哪处想不通,皱眉说: 这花魁的心思真是难猜!待客无数,为何偏偏对你与众不同?云官儿,你说,她是否本就知道你的底细?” 一句话令顾云汐心头紧提,神色呈现一丝错愕。微凉的手指扶了扶额头,她也无措: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应了她的要求。世面儿上不曾见过的菜品,又是什么呢?” “那也只能是御食了。” 程万里答,随后感觉有趣,忍不住笑道: “想来是这花魁素日里吃惯山珍海味,口味越发刁钻,还要尝尝御宴美食?如此,我叫人去皇宫司膳房里寻本御食菜谱出,云官儿你照样做出便可!” 顾云汐依然摇头,表情暗沉,愁眉苦脸: “来不及了!且不说御食食材珍稀难寻,她眼下只给三日之期,就算不缺材料,我头回做御食,恐怕一时半刻,也难做出像样的东西来……” 说话间,脑中灵光一现。顾云汐突然想到一个地方,那里就有本书,记载着许多寻常人家未曾见过、食材又最是珍奇的美食! 突然之间茅塞顿开,顾云汐即刻又变得神色飞舞: “程叔、晴儿,我们赶快回府吧!做菜的事,包在我身上!” 抬手加了一鞭子,她催动坐骑,率先扬长而去。 回府后,顾云汐先将面见花魁傅丹青的经过,回报过 督主。 恐他多思劳神,她倒没和他提过自己遭那女子刁难之事。只说了,三日后再去万花楼取图。 晚间江太医来府,与程万里共同为督主的伤口换药,擦身盥洗。 顾云汐难得有空,便趁大伙不注意之时,偷偷潜入了督主的书房。 她来,是要找上回嫣晚给她看过的手抄册,《珍馔琳琅录》。 那次虽是看个大概,但从书册里所载之食材与烹制步骤来看,那些收录在册、名称莞尔动听的菜肴,确是世面上难得一见的美食。 如此珍贵的菜谱本就与自己近在咫尺,为何不借来一观?偏偏还要费时去等程千户到宫里寻? 顾云汐在桌案旁的四屉柜上看了看,并没发现那本蓝封的手抄本。 当即,她的心中存起一丝疑虑。 顾云汐记得,那日嫣晚曾说,书册就置于屉柜上。当时,还是自己叫她原封不动将它再放回原处,如何眼下竟然没有了? 难道…… 刹那间,顾云汐脑中生出一重疑云,随即迅速烟消云散。 她的注意力本就集中在寻求那本书册,便没再细究,便动手拉开一层层抽屉翻找。 在一层最先看到嫣晚的帕子。顾云汐扁嘴,抄起它藏到袖子里。 接下来,她在最后一层抽屉里找到了目标,忙是拿到手中,认真的翻开。 第一页,顾云汐的眸光又被那行娟秀字体绊住视线。 山有木兮木有枝 她的内心再次品味到一丝落空感,随即容色消沉,好像揣了团清幽浅薄的雾气,氤氲不散。 犯着寒凉的指头微动,在向第二页翻去之前,顾云汐多少有些犹疑。 这本汇聚了各色奇珍美食的书册,是督主少时相好之人所赠。如今未经他的准许,自己便私自做主拿来一观,甚至还要将里面所录之奇珍做予外人品尝,这做法确实有欠妥当。 转头又想,自己确是别无他法了。权且是解燃眉之急,自己先借来学学吧。待日后难事解决,再与督主解释清楚,他定会谅解自己。 眸内光辉清浅,定定落于页尾。 裴如是…… 心中默念这三字署名,顾云汐当即促狭了杏眸,内心泛起一丝惆怅,轻声碎碎念道: “裴小姐,云汐实为解督主之困、消东厂之噩,未经督主同意,便要擅自开启你的予他所赠之物。云汐并非有意冒犯,望您与督主,多多海涵。” 念叨完了,心里也就轻松许多了。 紧接着,顾云汐急不可待的翻开书册第二页,认真观看书里记载的美食菜肴…… 时间,随窗外更漏里的水,点点滴答的流落,于不知不觉中飞逝。天际霞光隐没,幕色沉沉,天光入暗。 顾云汐已然将书册从头至尾全部读完。再抬头时,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两眼蒙蒙糟糟,酸涩不已。 揉揉僵硬的脖子,顾云汐垂头丧气,再次犯了难。 此书册共计二十八页,每页均记有一道美食。虽是数目不多,可所述之内容,不分菜系,却是羹汤菜肴,甜品软点各品类均有涉及。 不说制作手法繁琐难行,光是所载之食材,很多都是顾云汐听都从未听闻过的。 只有三天时间,如何在这《珍馔琳琅录》二十八道美食中,做出一样得心应手的菜佳,完美精致的呈于傅丹青面前,博她青睐呢? 前思后想一刻,顾云汐将书页重新翻回,再次细观其内容。 终于,她看上一道名为“蛟珠梨”的奇珍甜品。其所取食材与制作手法简单,俱是这二十八道菜肴中最为寻常、简单。继而,这道甜品便被顾云汐定为馈赠傅丹青,换取贡女画像之物! 顾云汐取过笔墨纸张,将书册上关于“蛟珠梨”的全部内容抄写下来,无一遗漏。随后,她将书册退回至屉斗原位,俏声离开督主的书房。 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顾云汐开始尝试着制作奇珍甜品“蛟珠梨”。 根据裴如是记载,制作此甜品之食材,均与顾云汐从前做过的酥酪用料,有异曲同工之处。 唯一缺憾,便是其中一味名为“梨雨”的食材,顾云汐手上没有。 梨雨,顾名思义,即梨花盛开时节天降之雨,过滤沉淀去杂质,所滤之水。这是任何一位厨师与食客,都知晓的饮食常识。 没有梨雨,便以井水代替好了! 顾云汐将食材收集齐全,开始上阵。 糯米四钱浸一刻时辰泡软,捣碎入五十钱井水,投冰糖一钱,以文火煮沸。待汤水变稠成半浊白浆之际,取细筛过滤糯米渣。 取鲜鸡卵一枚,去处蛋黄,留蛋液打散,兑入十钱羊乳,搅拌均匀。 将蛋液羊乳投入糯米浆中,调匀上文火,边搅拌边煮至浆液彻底变为酪糊状,投梨花盏内,再入冰窖中半刻时辰。 酪糊经低温冷却后,嫩如脂、白如玉,滑如珠,仿若一尊剔透的奶白豆腐,安静的陈于花盏内。其形态晶莹半透,又如清明前后,经酥雨淋沥,枝头间素洁淡雅、玉骨冰肌的梨花。 食用时,玉酪中央嵌一勺茱萸百果甜酿,一道美味奇珍“蛟珠梨”,大概成样了。 顾云汐悄悄喊来了晴儿,叫她试着品尝自己初次尝试的成果。 当晴儿看到于粉红梨花盏中、婉约绰绰的五瓣酥酪时,圆脸上神色一明,两眼尽现出惊喜无状的流光。 注视着眼前的精细美食,晴儿高兴到忘记眨眼,口中不停问: “姑娘,我真的可以吃掉它吗?真的可以吗?” 顾云汐用力点头,表情肯定道: “当然可以,你快尝尝!过会儿给评评,哪里口感欠缺,我再改进就是。” “好!” 晴儿欢喜的答应,声音清亮,小心翼翼捧了花盏在手,另一手上是枚小巧勺子。刚要去舀,那抬高的手臂蓦地顿住了。 顾云汐旁边看着,不觉紧张,小脸上表情僵僵,催促不停: “怎么啦?你倒是快尝啊!” 晴儿难为情的眯眸,对着花盏惋惜道: “姑娘,您没见这道甜品太过精致,我……我都不忍心下勺子了……” “哎呦!你就放心吃吧,过会儿我还要做呢!” 晴儿提高细眉,深深吸口气,将勺子落入盏中。 轻悄的“扑 叽”声微微作响,盏内的玉酪顿时缺了一块。 晴儿舀了一勺半透的白冻,紧盯它在半凹的勺斗间,颤巍巍的晃了两晃。接着,她便张口吞了它。舌尖清凉,甜丝丝的果香混合羊乳的气息,配以蛋白的腻滑,潺潺的融化开来,随即侵占了整个口腔。 “如何啊?” 晴儿身边,顾云汐紧张到大气不喘,深深屏住呼吸,两道目光牢牢锁向晴儿闭合的小嘴,纹丝不移。 晴儿不住蠕动唇舌,一壁细细品咂那酪子特有的味道,一壁点头。颈子挺直,她将满口已溶化成乳浆的酥酪咽进肚,轻浅蹙眉,说道: “姑娘,你头回蒸的酪子好是好,可品到最后,总有股奶腥气。下次,您换牛乳试试?” 顾云汐略作点头,随即否定: “牛乳倒是不必。想来羊乳油脂高于牛乳,制出的东西更易凝冻。许是我取材不对,才不能克去羊乳与蛋液的腥气……” 说罢,她拿起勺子,也盛了一块入口。 果然如晴儿所说,这酥酪品味之初,是丝丝诱人的清爽、甜腻感觉,落于舌间,仿若轻舔着一片毫无重量的浮云轻烟。 再往后,尤是乳冻在口中软化成霜的过程,那羊乳与蛋液交相混合的腥膻气味,便如数的呈显出来。且在那一钱冰糖带出的甜沁味道加持下,酪子的荤腥味道,倒是越发的厚重、浓烈起来了。 顾云汐最怕乳腥,强忍快要呕出之意,将那化得只剩半口的酪浆子一口咽入,脸色沉得难看。 “不行,还要重新做!” 顾云汐放了剩下的多半乳冻,准备重来。 晴儿见状,拉住她好言相劝: “姑娘,您别急,慢慢来。其实,这酪子口感与品相都是极好的,那膻气只是一点,不细品根本尝不出来。” 顾云汐表情肃然,摇头道: 横竖是我取材有误,制作手法更欠缺火候。那方子上说:蛟珠梨,酪入口,咸而涩,涩而甜,清入脾。我做的酪子,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味道,那就是甜!肯定不对。” 美食烹饪界,视一道菜品中味觉之递增、口感之变化为稀品。就算它取材朴素,品相无华,一口入内,反复品咂出两重甚至更多重味道的,便是上乘品。 想要在一道菜品里揉出多重味道,选取食材不仅要考究,烹饪者的制作工序合理化、烹调手法掌握火候等技能,更要经得住考验。 晴儿眨眼,直视顾云汐的认真干劲儿,惑然问询: “姑娘,你方才说什么‘蛟珠梨’,那是谁给你的方子?” “……” 顾云汐眸色一凝,顿时语塞,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才道: “自是贡院的姐妹,老早就给了我的!哦,对了,咱们做这道甜品,不能告诉任何人知,包括程千户!” “为何啊?” 晴儿眸光闪烁,依旧满脸疑惑不解,扯嗓子喊,被顾云汐堵了嘴。 “我要给他个惊喜!” 撤了手,顾云汐编个谎道。 她清楚,程万里跟随督主的年头最久。东厂那些挡头都知道有关督主相好的消息,相必程千户对此事知道的更多。没准,他就知道有关那本《珍馔琳琅录》的故事。 顾云汐想,若让程千户知道自己偷偷借用了《琳琅录》里的美食珍品,保不齐他就传信给督主,自己还不要被督主骂死? 她拍拍晴儿的肩膀,郑重道: “等我把这酪子的制作方法吃透了,做出最是完美无瑕之物,咱们再呈给他看!这期间,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可要好好保密啊!” 晴儿听罢,脸色清明,五官写满了天真无邪之态,用力点头: “我听姑娘的!姑娘不让与别人讲,晴儿绝对不讲就是!” 余下的时间,顾云汐除了按时去督主房中为其侍膳,俱都将自己困身于厨房,悉心研究、反复实践,还是没能做出令自己满意的梨酪来。 细想,当是在“梨雨”此食材处出了叉子。 清明前后,梨树争艳时节落雨纷纷。因是万物之精华积蓄一冬,于早春时节随细雨降落而勃然迸发。故而有不少文人墨客,引诗作赋中,都道是梨花时节之春雨的珍贵,堪比酥油! 梨雨性涩微苦,本是克制羊乳之腥膻的绝品。然,无有梨雨,又该以何种材料代替梨雨? 晚间,累得已是筋骨酸软、头昏脑涨的顾云汐被晴儿强行拉出了厨房,塞到房中泡了热水澡。 换过干净寝衣,小太监康海又来传唤。 这督主,叫她侍寝还侍上瘾了? 顾云汐知道,一去他屋里,他又要没命折腾一番。可今天自己实在累得慌,早已没了精力,就让晴儿打发康海去了。 不多时,康海折返,在廊下满脸的委屈。顾云汐无奈,便打着灯笼过去了。 刚到床上,冷青堂凑过来,引颈探嗅,眸光躁动,窃喜道: “丫头,你今个儿喝了多少木瓜乳羹?一身的奶气!” 顾云汐低头,鼻子在两只手臂上一阵细闻,逐的皱起眉头。 只是略略泡澡,没能将沾了一天的羊乳与蛋液之气彻底清除。如今在督主房里闻来,确有股子莫名的味道。 冷青堂诡谲的笑,侧身匍在她的大腿上,定定看向她的桃花脸,声调充斥着一丝暧昧: “好像……还掺着股子甜香,换皂荑了?” “没有……” 顾云汐刻意避开督主紧锁细究的目光,内心几分慌张,支吾: “我、我没……” 一句未完,冷青堂两只大手猝不及防钻入她的寝衣,准确无误的捉到那对儒软曲线,轻抚间眯眼坏笑道: “不错,大了许多……” “督主!” 顾云汐满脸灼红,羞恼却也受用,小手握住他的腕子,急喘着挑眉抗议起来。 最近,督主的伤势恢复甚是不错。屁股不疼了,人越是胆大包天起来,动作更是恣意。 抗议无效! 最终的结果即是,某人被成功推倒,意乱情迷间,与身上之人缠吻在一处。 满室春光旖旎,不可细述…… 第二十九章 见玉玄矶 天光大亮,又是新晨 早膳过后,顾云汐与晴儿离开提督府,街上信步转悠。 早起那会儿工夫,顾云汐又试着做了回“蛟珠梨”。以井水勾兑少许盐粒、碱粉,尝试模仿梨雨的咸涩。遗憾的是,最终上灶蒸出的酪子如浆,完全凝不成形。 于是乎,实验再度失败。 顾云汐已然心烦意乱,便吩咐晴儿换男装,陪她到街面上溜达散心。 走过一条条街,每过一间酒肆、茶楼,顾云汐都会向掌柜询问,此间是否有梨雨可卖。 闻者频频摇头,有些人甚至对顾云汐主仆为异类,对之抱以极怪异的眼神。 梨雨,单以字面之意理解,即为梨花绽放时节里天降的春雨甘露,细究,却是极其珍贵无比的稀罕物。 眼下临近三月末,未至清明,梨树本没开花。即便再过数日,清明前后花期到来时,谁又能保证那段短暂时日内,老天爷保准会降下雨露? 因此梨雨之所求,天时地利缺一不可。 不知不觉走访过十几街区,一上午已过,主仆两个累得紧,便于路旁一露天茶棚歇脚。 顾云汐自是满面愁色,目光呆滞,盯着桌上的大碗茶默不作声。脑子里一团糟,横思竖想,却脱不开那盏蛟珠梨的影儿。 勾兑的井水做不出成型的酪子,可换做普通井水,做出的酪子却不对味。 这如何是好? 晴儿一旁见了,快嘴又忍不住叨叨开来: “咱们姑娘就是实在,人家说要你亲手做,你便要亲手去做,如何不能叫程千户到宫里找找人,托司膳房的姑姑们做出个别出心裁的东西来,送给那青倌人去了事。她也没见天身后跟着您,如何得知那东西并非出自您的手?” 顾云汐沉闷抬眼,望见桌对面晴儿那股子憨直纯真的劲头,只觉这丫头也是可爱。 顾云汐将烦躁的心情压了压,温和笑笑,耐心对她解释: “这办法我老早想过。咱们宫里面不是没人,可眼下东厂正危,无数双眼睛俱都盯向咱们,能不惊动宫里便不惊动。等过了今儿个,若我还做不成相像的蛟珠梨来,也只好再麻烦裕昭仪了。让她以自己的名儿传司膳房一道精品菜肴带出宫来,交给傅丹青看看。” 晴儿眨眼,眸色微转,似若有所思,圆嘟嘟糯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 “姑娘,您如何肯定有了画像,咱们就定能寻到相貌与画像上相同之人啊?万一,她们三个都被坏人破了相,如何是好?咱们岂不是白忙活半天?” 这番道理并非是晴儿想的过多。事实上,同样的顾虑,在顾云汐心中始终存在着。 然眼下,东厂之外尚有活动自由的番子为数不多,人力匮乏。顾云汐想出的法子虽笨,可对那些人而言,算是最力所能及的方案了。 顾云汐苦笑一下,端碗饮口热茶,随后道: “贡院里的姑娘除了艺技超群,模样自是百里挑一的标志。比起才艺,脸才是她们的本钱。破了相,人纵有奇技在身,也再不值钱。与其费劲将她们破相再折价卖出手,倒不如直接杀掉省心。横竖她们几个俱有案底在身,总归麻烦,没人愿意因她们惹火上身。” 晴儿听得明白,点点头,睇视顾云汐一张凝脂婉约的瓜子脸,浅声笑道: “确实,看到咱们姑娘如此水灵灵的一个人物,便知道贡院里的女子们,容貌有多标志了!” 顾云汐被小丫鬟变相的称赞夸得神色一怔,进而红了脸,微嗔: “死丫头,越是没正形了!” 晴儿不住“呵呵”喜笑。 顾云汐撒目远观,目光变得虚空,感慨的声音弥漫着丝丝怅然: “只要有恒心、够细心,我想,左不过这三人里面总有一人能被救回!只有人证在,便能指证春宴之事与咱们督主无关,如此,东厂也可早日解除禁军围困之苦。” 晴儿听完,神情蓦然一变,略是垂目,显出几许忧愁: “真希望快点找到那三人……近二十天了,挡头们一点消息也没有,小慎……许久也见不到面了……” 比起素日的嗓门,晴儿这会儿子声调倒不算大。话到了后半句时,音色越发轻渺如烟。 顾云汐与她距离只隔一小方桌而已,不算太远,故而对她之言听得极是清晰。 立刻,顾云汐瞪大了杏核眼,精致的五官猝然凝出极端难以置信的表情,惊声叫嚷起来:。 “不会吧!晴儿,你……你看上我小慎哥啦?!何时的事?” “哎呀,姑娘你小声点!” 晴儿娇羞无状,满面赧红,难为情的朝她怨怼一句。 “……” 顾云汐这时冷静下来,环看左右,只见茶棚里其他几桌茶客俱都在瞠目结舌,徇声直直视向她与晴儿,脸上神神情各异,尽是些疑惑、震惊与诧异不解之色。 顾云汐瞬间意识到,自己与晴儿都是女扮男装出门,刚刚那两嗓子喊叫,不难引人怀疑。 顾云汐慌慌张张一口喝光碗中茶水,掏出几枚铜板丢在桌上,拉起晴儿就跑。 待摆脱点那些怪怪的眼神,她们两个才恢复漫溜。 顾云汐转头看看晴儿,心想: 这两对组合蛮不错!自己与督主,自己的掌房丫鬟与督主的近身侍卫。 于是,她斐然若笑道: “也好,你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再等 两年你长大些,我就与督主、程叔去说,将你指给小慎哥便是。” 晴儿默然,脸色复又涨红,羞涩的低头不再言语。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络绎纷纷。 顾云汐这时发觉,眼下她们所在的这条街上铺面林立,散商地摊明显比刚刚经过的几条街都要多,难怪会吸引大批游客前来。 “怪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姑娘,今儿是十五,前面就是皇家道观‘蓬仙观’了。每年清明以前,逢十五,道观便会山门大开,迎四方香客。这几年,每是这日子口,当朝国师玉玄矶都会驾临道观,开坛**。” 在贡院生活那时,顾云汐几乎过着与世隔绝、消息闭塞的日子。而今对晴儿口述的事情,知之甚少。听她道完,便不甚感兴趣。 再走不多时,主仆两人跟随江鲫般拥挤游走的人群大队,已然行至蓬仙观的地界。 这处不愧为皇家道观! 还未接近正门,方圆几里以外已见朱墙高耸巍峨、璃瓦澄黄透亮。细观,那每片琉璃瓦的边沿处,俱都雕刻有飞龙一只,威风凛凛、栩栩如生,雕工精湛到蜿蜒的龙身上,每片细小的鳞甲都是纹理清晰。无处不在彰显,此处有别与其他道观,沾染着皇家贵胄的辉煌与气派。 举头,目光越过闪光的琉璃瓦墙头,可见座座精致楼宇,庄严伫立,高下有序。参天古树郁郁葱葱、排排簇簇,如翠绿的云朵,接连于在楼宇、庑殿之间,成为满目朱红之中,一道道极是养眼的装点。 红墙近处,偶有古树的几枝,被新发的茂密嫩叶儿压弯腰的细杈,含羞垂于琉璃瓦上。清风拂过,翡色斑驳,那面红墙与临近的洁净路面上,便生出一派活的暗影,随叶动的节奏,不断氤氲起伏。 似被那婆娑的景致所迷,走了一刻后晴儿突的心血来潮,扯住顾云汐的手臂,眉目飞扬,神色欣喜道: “姑娘,咱们也进道观里玩玩吧!” 顾云汐看晴儿兴奋不已,本不想令她失望。可偏偏此时,脑中那盏蛟珠梨转得正欢,闪烁不断的画面晃得她头疼。 顾云汐眸子一暗,摇摇头: “别了,咱们往前再走走,还有正事要办呢!” “好姑娘,求求你嘛!晴儿好久都没上街了。今天难得十五,集市热闹,咱们就耍一刻嘛!” 顾云汐见她求得委实可怜,想想后便点头答应了: “那好,咱们就玩一刻时辰,随后到前面那条街上,看看再有无酒肆茶楼。” “好嘞!多谢姑娘!” 晴儿喜得两眸发亮,像灿烂的星光,对准顾云汐不停闪耀。 顾云汐沉了脸,喋喋抱怨起来: “说你许多次了,出门在外,就不能喊我‘公子’……” 一句话还没完,人便被性急的晴儿拽住手臂向右侧转身,向蓬仙观的外门挪步过去。 人头攒动,密集如麻,视野所及之处全是一个个缓慢摇摆的后脑勺,顾云汐根本看不全这所皇家道观的形貌,只感觉在苍松翠柏间,处处金碧、气势如虹,浑身被一股凛然的肃穆之气加持着。 顾云汐一壁慢步走,一壁静静感受这不同寻常的气息,内心暗道: 这股能使慕名者前来观瞻拜、进而肃然起敬的气息,不仅是由众数信徒之虔诚心与修行者之悟道心所凝聚而成的道家大气,还有,该是来自其沾染了“皇家”二字,所昭示出的的磅礴、恢宏之气。 耐着性,主仆两个跟在缓缓行进的人群中央,步步挪移,总算进到了主殿里。 正位神龛上供奉有三清祖师之神像,个个面目慈善,神态祥和,使下首善男信女们瞻仰时,内心陡生出崇敬之感。 神龛下设楠木长条香案,案上摆紫金双耳香炉一只、莲花烛台与青铜花觚各有。 三清祖师神像上方与正殿四方位,俱悬挂成对的莲花幡与飞龙踏珠宝盖。 顾云汐与晴儿先于香案前刺绣蒲团上匐神拜过三清祖师,后向道士捐了些香烛钱。最后,顾云汐在晴儿的撺掇下,走到正殿东侧卜卦处,摇了一签出来。 白须老道于座上接过卦签,略略看过,神色恍是一凝。随之偏头,看向装扮俊逸的顾云汐,和颜问询: “敢问公子,此签所问何事?” 顾云汐内心莫名紧张,不好意思的微笑,与晴儿对视一眼,才正头直视道者,答道: “问姻缘。” 老道刚要张口,视线倏地偏转,瞳眸被一火红之色浸得彻底。 一记清音,泛着凛凛不可回绝之势,自顾云汐身后升起: “既求姻缘,便由贫道为公子解此签文可好?” 顾云汐应声回头之际,老道已然起身,与来者彼此揖手见礼。 那人一袭大红八卦仙衣、墨发高束,头顶上清芙蓉冠,身形欣长,仙姿非凡。 观面貌,只见一张脸棱角分明,肤色白璧无瑕之中透出丝丝冷俊;眼眸乌黑,一双瞳仁幽暗无温,深不见底。长眉淡雅,自带一派与世无争的清寂。琼鼻高挺,唇形绝美,抿合时,流露出漠然疏离的势头。 若以“陌上人如玉”来比喻冷青堂之俊,那么眼前之人,能够完美的诠释出他那超脱尘世、仙姿傲骨与冷漠疏淡之美的诗文,唯有那句: 玉骨冰肌寒照人。 顾云汐呆呆注视眼前五官精致无缺的男子,不知是否被他那身焰色如火的道袍灼了脸 ,于不知不觉间,面颊竟然飞红起来。 来者看到顾云汐失态,唇线微动,似是一抹澹然笑意,逐向前又迈了两步,与她距离更近。 晴儿皱眉,早已察觉到自家姑娘在这道人现身后,就显得有些不太正常。伸手拉她退后了几步,翻脸向着来者,没好气的质问过去: “喂!你谁啊,别离我家公子太近!” 那道人身边跟了个童子,听闻晴儿语出不善,冷眼一笑,扬面傲然,故意将声音拉长道: “这位是蓬仙观观主,当朝国师玉玄矶仙长!” 晴儿神色一惊,进而语塞。 红人者冷漠的脸色更加阴沉,垂目睨向童子,斥了声: “多嘴!” 顾云汐此刻已回神,复看眼前之人,表情错愕。 观此人年岁,比自家督主冷青堂还要小,居然是……当朝国师! 想来孝皇帝重奉道教儒学,此人既是当朝国师,该是皇上身边之人吧 玉玄矶深邃的目光锁定神情窘迫无状的顾云汐,张口间,悦耳之声如钟鸣玉撞: “不知公子,可还认得贫道吗?” 顾云汐尬然,回答不出。她只觉眼前人的声音耳熟,是否见过,在哪处见过,全然没了印象。 玉玄矶弯眼,若是翩然的笑意,随口提示她道: “三月初皇宫宝和殿上,贫道与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 “!” 顾云汐惊讶,这才想起,当初春宴事出,自己于宝和殿上遭明澜掌攉。后有一人及时扬声,恭请皇帝移驾道庐,这才免她二次受罚之苦。 顾云汐如梦方醒,只怪自己太过迟钝,急忙向玉玄矶拱手道: “失敬、失敬!在下眼拙,无意冒犯国师,请大人恕罪。” 玉玄矶摆手,笑意清淡: “公子不必如此。那日公子置生死于度外,无畏权险、忠心维护主上之举动,实令贫道敬佩。贫道虽不摄政,然与东厂冷督主有些私交。时近清明,宫内道庐与蓬仙观两处繁忙,故不便到提督府探望,不知冷督主如今的伤势如何?” “仙长放心,督主伤势大好,再过十日左右,便可下地走动了。” 顾云汐答得落落大方。 “那真是最好不过……” 玉玄矶欣然点头,又语锋一转: “今日有幸得遇公子观中问卜,特来相帮一二。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将卦签予贫道观看?” “……好……” 顾云汐神色微赧,略作犹疑,还是将卦签两手呈给玉玄矶。 想来那日宝和殿上有他暗自相助,此人面冷却不带恶相,该不会是奸险之人。 玉玄矶降低视线,向签文题目看去: “女娲炼石” 轻扬眉角,他又将卦签翻过,默读背后解签语: “昔日行船失了针,今朝依旧海中寻。若然寻得原针在,也费功夫也费心。” 顾云汐紧盯玉玄矶的洁白颜面,聚精会神。见他久时不语,粉红精致的薄唇拥着一抹疏离的笑弧,不免心中没底,怯怯问道: “敢问仙长,此签何解?” 玉玄矶终于举头,视线定定落向神情不安的顾云汐,形容狡黠的反问: “公子,真是问姻缘?” “正是!” “此乃下下签,大凶之兆!” 明明只是中签,有缘人相守,费心费力之相。 “这……这怎么会……” 顾云汐不知受他哄骗,当即脸色煞白,急切而委屈的小表情落在旁人眼中,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娇媚姿态。 晴儿眉目挑高,精明锐利的眼光直逼玉玄矶,喝道: “你这道士别信口开河!” 玉玄矶冷笑,神色略显讥诮: “修行之人不打诳语。此签语曰‘大海捞针,劳心劳力之兆’,签题恰是‘女娲炼石’。 女娲神者,耗尽元神炼就补天石而自损其身。若求功名利禄倒也好说,公子却问一双人之姻缘,那卦相便是,轻者劳燕分飞,重则……” “如何?!”顾云汐紧张到瞳眸骤缩,急急追问。 玉玄矶直走几步,微微欠身,年轻俊美却又麻木不仁的一张脸,与顾云汐惊惧悲伤的小脸相距仅有二指。 双眸大开,那对炯明的眸光仿佛能在瞬息间抵达她的身心深处,将她的灵魂看穿。 清音肃然冷厉,玉玄矶将一字一句说得明白透彻: “两人之中,终有一人殒身,死于非命!” 顾云汐震惊到十指颤抖,“噔噔”倒退两步,冷汗淋漓,如骤雨猛挥不止,显然极难接受这种结果。 “不会的……这怎么会……” 她焦虑的抬手,手背抹着汗津津的额头。腕上那丝红绳微动,两粒精巧的金豆儿相互碰撞,牢牢牵动了玉玄矶的视线。 冷冽的幽光掠过深邃眼底,他轻笑着开口问: “不知公子究竟看上哪家名门闺秀,何至如此焦灼啊?” 晴儿狠狠翻他一眼,拽住她家姑娘: “我们走,不在这鬼地方逗留了,接着去寻梨雨!” 身后,玉玄矶两眸中闪过一丝精芒,骤然高声问道: “公子可是在寻梨花时节天之甘露?贫道观中,正有此物” 第三十章 诓得梨雨 清远而悠长的声音自身后而起,猝然粘住了顾云汐急走的脚步。 日所思、夜所想的东西全是“蛟珠梨”和它的主料“梨雨”,即便她刚刚因玉玄矶的卦签批语心生不快,眼下突听得他说起“梨雨”,像是条件反射般,瞬间回了头。 刚刚还填满雾霾的小脸此刻间绽放了晴,挂着冉冉惊喜神采,让人看了顿生无限赏心悦目之感。 百米之外,顾云汐直视玉玄矶,明眸闪过怀疑的光芒,结结巴巴的问道: “仙长,您、您方才……说什么?” 玉玄矶狭长的眼尾挑高,仿若极是有趣的盯着她看,冷漠麻木的雪白面容扬起浅淡若无的笑意。 “公子不是在找梨雨吗?贫道方才说,蓬仙观中尚有此物。” “真的?”她感觉难以置信。 玉玄矶不再作答,无温的眸光寒凉如水,紧紧锁定不远处的玲珑俏姿,淡漠的雪白容颜上,悄然生出一许探究与玩味。 想来,从东厂提督府到蓬仙观的路程也有几十里地。而今他越发想要知道,能让这么个丁点娇柔的小人儿跑出大老远,寻求那等不可多得之物,究竟所为何事。 晴儿一旁猛拉顾云汐衣角,俏声对她提醒道: “您可别听他胡说八道,我看这国师神神叨叨,断不像是好人,咱们赶紧走吧!” 此刻顾云汐对晴儿的话置若罔闻,才听说这间道观里面有梨雨,她只略略思考过,便快步回到玉玄矶面前,施礼后直言不讳: “不瞒仙长,在下急需此物,既然贵宝地有所珍藏,在下愿以重金买得一壶回去!” 玉玄矶微是翘唇,勾出一重浅淡凉薄的弧度。 “贫道是修行之人……” 他悠然的说着,幽深的两眸定定锁视顾云汐精致绝伦的脸庞,眸光晦暗不明,总使人辨不清情绪。 缓慢倾身,他将身体向顾云汐逐渐逼近,伴随两者距离的缩短,继续漫声道: “既如此,贫道要那些真金白银、劳什之物,又有何用?” 顾云汐被他盯得莫名,内心不禁皱为一团。他的嗓音清润,抑扬顿挫之音节犹如珠撒玉盘,可令闻者内心生起一丝不安分的异动。 转眼,他那张冷俊如冰的年轻俊脸,已然将她两点瞳仁撑满。幽幽倾诉间,团团热气从他轮廓精致的唇间释放,肆意喷在她的小脸上,令她本能的将身体后仰,两腮灼红的那刻,内心已是凌乱不堪。 倏然,玉玄矶挺直身形,转身之际,了然的笑意已从嘴角溢出。 “公子,实不相瞒,贫道观中珍藏的梨雨仅存一壶,奇货可居,见有缘人相赠,分文不取;遇无缘者索求,重金不换!” 顾云汐听得心头一紧,暗道近来自己怕不是撞了霉运走了背字?前个儿才遇到一个怪异的青楼女子,今天又碰到个与众不同的道长? 不需真金白银,呵呵,话说的得真满! 不恋金银,你这道观为何还要收四方百姓的香火钱?不恋金银,看你拿什么养活座下众多道家弟子。 无非也是与那“傅十两”是同路人,心高气傲爱面子、好装相,见人有求于他们便有意刁难,以此取乐罢了! 既然你说道观中存有梨雨,无论如何我都要与之一观!确是此物,我必将它搞到手中 暗自拿定主意,顾云汐略稳心神便默然举目,一瞬迎上玉玄矶冰冷幽暗的眼眸。只见她双目轻眯,朱唇微启,浅笑莞尔缱绻: “敢问仙长,在下于您……是否是有缘之人?” 说话时迈步向前,上身几乎快要撞到玉玄矶的胸口。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离开他的五官,娟眉斜挑,樱唇半翘,充满几分撩人的挑逗意味。 顾云汐认为,像玉玄矶这等年纪轻轻便久居高位之人,外表那冰冷无情的脸孔无非就是副唬人的面具,是故意作给别人看的。 你装,我也装!看你能奈我何! 玉玄矶神色一怔,冷瞳之中踱过一丝惊惶,不由自主将步子倒退了两步,似是完全没想到顾云汐能有如此表现。 刚刚,这小家伙还被自己编造的卦批吓得魂不守舍,转刹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明明是自己想要试探她,如今反受她撩拨了…… 不过,原本不是什么孟浪之人,偏要扮成一副狂放不羁的姿态。这副做作而不协调的神情,着实娇憨得可爱。 尬然清了清嗓,玉玄矶紧绷面容,正色说道: “公子严重了。贫道向来与冷督主相交甚好,今日又于道观中巧遇公子,自然是与你有缘。如此,请公子移步到一清净处,我即刻唤人奉出梨雨。” 顾云汐听了神色大喜过望,忙着力点头,道: “请仙长带路,在下愿随您一同前往!” “公子” 晴儿疾步冲来,厉声阻止顾云汐。 方才一旁观望,见自小姐与这俊美道士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聊的热闹,尔后两具身子近得就快贴到一块。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晴儿惊惑,莫非这国师真会什么旁门左道之法,将她家小姐迷惑住了不成? 不然,她怎么变得如此乖觉起来,问都不问,便要由他带着走? 晴儿拉住顾云汐的一只手臂,奋力摇摆,试图将她唤得清醒过来,声音焦灼道: “公子要去哪里,我随您一同前往!” 未等顾云汐说话,玉玄矶转面吩咐身边童子,声音清凛,神情冷厉虚空: “虚月,你带这位小公子到茶室歇息,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晴儿感觉自身正被一抹冰冷迫人的眼尾余光盯得紧紧,身形不受控制,微颤了一下,半晌再无话可说。 观望玉玄矶,周身上下无一之处不是精致完美、无可挑剔,那无暖无温的傲然态度又如凛凛冰山,挺拔俊逸却自带一股威压摄人的魄力。 尤是那对暗不见底的眼眸,总也盘踞了蒙蒙雾气在前,使人看不眼底之色。 根本不需过多语言,只一个眼神,他便可将反驳自己的人剥皮拆骨,顷刻间速杀于无形。 这种气场,比起能止小儿夜啼的东厂提督,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度冷场 顾云汐见状,急拽晴儿,将其拖至门口,低声道: “你安生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待取了梨雨,今晚就做正宗的蛟珠梨给你吃!” 晴儿着实忧虑,扯住顾云汐衣袖不撒手: “您别逞能,我感觉那道士会妖法。您怕不是被他的美色迷惑了吧?咱快走吧,督主还在府里等您呢!” “瞎说什么呢!”顾云汐哭笑不得:“我如何会对督主以外的男子动心?刚刚不过是为激他,放心!” 说完,她举左手,向右腕上的红绳摸了摸,接下来两手叉腰,神色得意道: “我女扮男装没那么容易被人识破,何况束腰的宽带里还带了家伙。他真敢对我不轨,我也不是吃素的!他自己不是也说与咱们督主有交情,若被督主得知他欺负我,定然不会轻饶他!你在此耐心等待便是!” 晴儿无奈点头:“好吧,您快去快回。” 安顿好晴儿,顾云汐便随玉玄矶绕道后殿出门,一路徐徐而行。 走过多段青石甬道,经无数殿宇、庑房,已远离祭拜往来的人群喧嚣。 再上云石阶梯,穿两座鼓楼,便来到一重独立的院落前。 人未进门,便有股浓郁的香气迎面而来。 玉玄矶在刷朱漆的院门前止步,展臂示意: “公子,请。” 话毕,先行走进院子。 顾云汐紧随其后。 眼前是一片崭新天地。 朱砂围墙不算太高,墙壁上缠着些泛黄的枯藤,那是过季的常春藤老根。此时节气未到,它们正在沉睡中养精蓄锐,静待 初夏将至,再度抽芽的时刻。 院中正房、东西两排厢房坐落有序。红窗碧纱、青墙玄瓦,质朴无华。几株银杏树绿衫披挂,树杈间雀鸣清脆,别有一番情趣。 与外面的繁华相比,此间仿若洗尽铅华后的返璞归真、是难得清静幽远之所在。 院子正中有畦空地,内里栽种的花朵,花茎独立挺直、花冠大红艳丽,像极了玉玄矶道袍的颜色。 顾云汐从没见过这种花朵。难怪刚进院时闻到股子奇异的香气,原来正是这种神秘花朵散发出的花香。 本要驻足细看,怎奈玉玄矶已推开一间房门,口中道: “公子,请。” 顾云汐只好朝那畦花朵留恋的看一眼,随他进屋去了。 房里陈设无特别之处,样式简单的枣木桌椅、书架与储物柜。三面墙壁素白如雪,正向对幅风月寒梅图,其余两处,分别悬胡琴与琵琶。 东南面一长方条案,上供通鼎香炉、几盘蔬果糕点。香炉中只插一根香。 此时香烛燃过多半,星点灼亮处青烟徐徐,香气已被院中那奇特而浓重的花香之气覆盖。 彼此于茶桌落座不多时,有小童奉上茶点。 玉玄矶随即吩咐他们,将去年珍藏于药神殿外梨花树下一壶梨雨启出,拿到禅房里来。 顾云汐旁边听了,七上八下的心算是放下一半。 可还不能掉以轻心! 她暗道,左不过看过东西,确认为货真价实的梨雨,才好开展下一步行动。 玉玄矶见顾云汐手捧白瓷点梅茶杯,长睫轻垂,身形许久未动分毫,似乎正在认真思考什么。 杯中白烟缥缈,雾气腾腾,氤氲了杯上那一对清浅的眸色。 玉玄矶兀自呷口茶,放了茶,嗓音圆润清透: “公子不必拘束,此处是贫道的禅房。素日贫道于宫中道庐清修之时,便交由几位弟子打理。” 顾云汐忙将飘远的思绪牵回,翘唇一笑权作回应。轻放杯盏,视线移向窗边,她好奇的问: “仙长,院中那些红花是什么?香气好奇特,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花。” “阿芙蓉,又称罂粟。” 玉玄矶答,见顾云汐依旧一脸茫然,便又解释: “阿芙蓉是从西夷移植过来的神花,结出的果实可入药,有镇静止痛之功效。” 顾云汐点头,笑得明媚:“多谢仙长赐教。” 玉玄矶目光直直打来: “好了,这边就你我二人,咱们随意些,别‘仙长’‘公子’的,就称‘你’、‘我’便好。上次在宝和殿听冷督主提起你是他徒弟,还未问过你尊姓大名、今年贵庚,几时跟随的冷督主?” “我姓顾,督主赐名‘云官儿’。从前被督主留在贡院伺候姑娘们,一年前才留在身边,侍奉他的日常起居。” 有感对方正对自己的身份刨根问底,顾云汐也不扭捏,答得半实半虚。 话说完,信手拈起块槐花糕,放到口中咬去一半。才咽下,便抬眼反问: “不知仙长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亲人吗?” 玉玄矶表情一震,浅浅一笑,眸色深沉复杂: “我是封登人氏,家中父母双亲,一兄长,一同父异母的妹妹。” 顾云汐吃光点心,正在抖落满手的细渣。听他说到同父异母的妹妹,马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哦?如此说来,您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可大户人家,谁如此心狠到,把这等标志俊俏的男子送往道观清修? 此时,顾云汐内心生出无限惋惜之情。 想必是这玉玄矶早年遭遇过一些事,才会年纪轻轻出家。难怪坐拥高位,外表却是冷利如冰。 茶桌对面,玉玄矶两手转了转茶杯,一双眼眸紧视顾云汐,光芒幽黯,恍若有股哀怨情绪隐含其内,如寒溪深涧,正在默然空明的流淌。 恍是一声轻叹,他缓声感慨起来: “我那妹妹,今年该是有你这般大了……” “嗯。” 顾云汐饮着茶,只道他是在思乡,心不在焉的回应一声。过后突感话不对味,猛然抬头,向他挺起身板,皱眉反驳道: “我、我可是男的!” 玉玄矶“噗嗤”一声笑了。这绝不做作、全然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犹如漫天云霞,灿烂动人,一时间将顾云汐的双眼捉得牢固。 笑够,玉玄矶无奈的擦擦眼角,白雪脸颊又退回到十足的冷峻之色,对看呆的顾云汐沉声道: “我只是拿你与她做个对比,你慌什么!” 顾云汐好不窘迫,神色怔了怔,不悦的开口逼问: “你说你有梨雨,在哪?何时拿来我看?” “稍安勿躁。” 玉玄矶以绵绵眼神做抵御: “这陈年梨雨长埋于地下,启出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已近正午用膳之时,莫若我传来水酒,你我二人边吃边等,如何?” “啊?半时辰!挖地道也挖出几里了!” 顾云汐乱嚷嚷,不禁显出些急躁来。 晴儿还在前殿等她,她哪有心思留在这里,陪个疯道士吃饭? 玉玄矶像是看出顾云汐的犹疑,随口说: “放心,我会吩咐弟子予你那小厮送些午膳,不会慢待于他。” 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为了梨雨,为了蛟珠梨,她忍 很快,几名青衫道童进屋,摆上一整桌饭菜,又将一坛黄酒陈于玉玄矶手边,俱都退了出去。 顾云汐由玉玄矶引到餐桌边坐好,垂眼去看。 白果烩鸡块、韭菜炒鲜蘑、腊肉煸豆角、洞天泡菜。旁边上是桶白饭、紫米馒头与薯栗窝窝头。 绿油油、黄澄澄、粉嫩嫩、红彤彤搭配一处,荤素得当。 行走一上午,顾云汐着实累得紧。 才吃开胃点心,眼下又见丰盛美食,不禁胃口大开。索性不再烦躁、不再拘紧,客套两句便自顾自盛了竖尖一碗白饭,一口菜一口饭大快朵颐起来。 玉玄矶吃菜不多,只倒一盅黄酒,偶尔独酌两口。 “你可知‘梨雨’,究竟为何物吗?” 待顾云汐吃了一刻,估摸肚里有了些存货,玉玄矶这才向她问起。 顾云汐倏然一愣,咽了饭,眨眼道: “梨花绽放时节,即清明前后之春雨,便是梨雨啊!” 玉玄矶把玩着酒盅,默笑着摇头,不作解释。 顾云汐感觉莫名其妙,放了碗筷,追问: “那你说,何为梨雨?” 房门再度扣响,玉玄矶听见,答:“进!” 两名道童推门而入,一个手中托一毡布,布上是一不大的瓦罐,另一名手举两只白盏。 将瓦罐与白盏置于桌上,一道童小心翼翼打开瓦罐盖头,将罐里之物向两只白盏中各倒一些,与同伴轻声走出房去。 顾云汐仔细看,见那两盏之中只是平淡无奇的白水,微微冒着热气。 玉玄矶扬起唇角,淡淡向白盏轻扫一眼道: “这便是梨雨,去年清明前后收于瓦罐之中,存放地下。梨花性寒,我特命童子温过,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顾云汐掏出手帕净了口,向白盏中又作审视,端到鼻下细闻。 确实有股淡淡的清香。 略略抿一下。白水入口微咸。细品,咸中略有一丝苦涩。 顾云汐面色霎时惊变,捧盏的两手颤抖不停。双目注视神情澹然的玉玄矶,眸光灼灼,说不尽道不完的感激与激动。 玉玄矶微微抿动唇线却无半分笑意,扬面将盏中梨雨一饮而尽,继而对上顾云汐的目光,坦言道: “世人对梨雨之说,原存有谬传。水本是无色无味之体,任四季交替,如何能令雨水自带味觉?” 顾云汐诧异 ,看看手上半盏梨雨,复将怀疑之目光投向玉玄矶,强辩: “可我,方才真有尝出咸涩,那便是传说中梨雨的味道啊!” “水确是去年梨花时节之雨水,只是在上桌前,我让童子将陈年晾干的梨花百钱投入雨水中同烹一刻时辰,细筛过滤后又凉一刻时辰,才有了如今这盏梨雨。 梨花色白,味咸涩。若拾得梨花时节之雨露却无梨花者,也烹制不出名副其实的梨雨来。” 语顿,望见顾云汐一脸的呆萌样貌,玉玄矶忍不住勾唇,轻笑间语气微寒,带有一分不加掩饰的怨责口吻: “你遍寻梨雨,只做苦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算幸得如假包换的梨雨,以它做出的东西,也只是皮毛罢了!” 如梦方醒 顾云汐心房剧震,晶莹如花瓣的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立马寻个地缝钻进去,再不出来丢人现眼了。 向对方抱拳施礼,她羞愧难当: “在下才疏学浅,居然在仙长面前班门弄斧,实属惭愧至极。” 玉玄矶紧锁顾云汐的窘态,漠然一笑: “那你现在总该告诉我,千里迢迢来寻梨雨,究竟想拿它做出什么?” “督主近日有些咳疾,我听说雪耳梨羹有润肺功效,特寻得梨雨,回去炖上两三雪梨,一朵雪耳,为他止咳食疗。” 玉玄矶眯了眯眸,目光如炬,锐利似刀刃: “雪梨乃秋实产物,如今才刚三月末,何处可得雪梨?” “……” 谎言被拆穿,顾云汐身形一凛,再无话说。 对面,玉玄矶笑容阴沉: “你不肯说实话,这梨雨,我不会赠予你!” “我说、我说!” 顾云汐无奈,清眸流转,又信口编谎道: “近日督主给我一美食秘方,是做一种叫什么‘蛟珠梨’的凝酪,说是想吃了。我见手头正缺一味主料‘梨雨’,便到处寻找……” “蛟珠梨?!” 不等顾云汐说完,玉玄矶一张白俊的脸上容颜大异,像是骤然蕴起满腔怒火,幽沉的两眸再次降温,迸射出犀利、狭隘的冷光。 “他当真……将那方子传予你了?” 双目逼视顾云汐一脸懵懂且紧张无状的表情,他幽幽问道。 听他的话意,难不成也知那本《珍撰琳琅录》的由来? 顾云汐犹豫一下,再管不了许多,点头回答: “是啊!我是他徒弟,负责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他要吃什么,自然都与我讲。” 玉玄矶“呵呵”冷笑两声,愤然挥袖: “如此,这罐梨雨贫道收回,公子吃了饭便请回吧!” “仙长,你如何说话不算” 顾云汐忍无可忍,扬声叫嚷起来。 玉玄矶不再理她,低头独自饮酒作乐,大有冷淡逐客之意。 想不到自己一番谎话反是弄巧成拙之局面。这道士,果然是性情古怪易变啊! 顾云汐暗忖,为了梨雨,她撇了晴儿,在这里陪他又是吃又是聊的,眼看梨雨就快到手,凭他一句话,说不送就不送了? 简直岂有此理 顾云汐闷声不响,默视玉玄矶一口黄酒一口梨雨饮得痛快。 那罐梨雨统共不到百钱,若被他左一盏右一盏的喝下去,很快就会喝光啦! 顾云汐用力咬牙,很快计上心头。 起身走到玉玄矶身边,她谄谄的笑,作讨好状: “仙长,我年岁小不会说话,冒犯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来,我自罚一杯,权当给您赔罪了!” 说罢,她抄起黄酒坛,在饮尽梨雨的白盏中倒了些黄酒,举盏示意后仰起脖子将黄酒几口吞进肚。 这酒有股怪味,总之不是顾云汐喜欢的品种。酒入肚肠不多时,她就觉五内灼热,一口气蹿上来,忍不住打个酒嗝。 有些不好意思,她向玉玄矶咧嘴笑笑,又往他的酒盅里倒满酒,奉承道: “仙长,您别和小的一般见识。这杯酒是小的敬您,喝了消消气吧。” 玉玄矶冷嗤一声,举起酒杯饮尽,继而撩眼看向她,皮笑肉不笑: “你倒乖觉!怎么?很会喝酒?” “是啊、是啊!” 顾云汐频作点头,摆出喜悦神色: “仙长,您一人独酌多无趣?不如叫小的陪您同饮,如何?” “甚妙!” 玉玄矶一侧眉梢微挑,眼底滑过不被察觉的厉色。 于是乎,两人挨近坐着,推杯换盏之际,海阔天空神侃一番。 其间,顾云汐又被灌了好几盏黄酒。 视野渐入模糊,意识越发不清。 坏了 顾云汐暗道不好。 她原想着将玉玄灌醉,伺机盗走梨雨。怎奈这疯道士的肚子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再喝下去,怕是他不醉,自己先要人事不省了! 左思右想,顾云汐又与玉玄矶说了两句,偷偷在口中含满酒,身子一歪,倒在桌上不动了。 “云公子?” 玉玄矶歪头看看,叫了两声,便挨近过来,趴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醉了,贫道扶你回房歇息一刻,清醒过来再行离开吧。” “唔……” 顾云汐一口酒含于口腔,无法说话,只含糊的哼了哼。 玉玄矶冷漠的弯唇,起身扯住顾云汐一只手腕,另一手搭在她的细腰上,将她整个人从坐椅上拽起。 就是此时 顾云汐掐准时机,头刚一靠上玉玄矶的胸膛,便一口酒倾吐到他身上。 “啊” 一记音色变形的惊叫过后,顾云汐被重力推倒在地。 她装作酒醉未醒,趔趔趄趄想要爬起、却无法如愿爬起的样子。促狭的水眸闪烁出稍微流光,此刻正偷偷嘲笑玉玄矶的狼狈。 玉玄矶容色惊变,无暇的雪白脸庞乍青乍红,俊俏的五官桀桀抽搐,变得扭曲而恐怖。两拳紧握与宽袖里,双目始终无法正视身上的污秽。 “来人!快来人” 玉玄矶歇斯底里喊叫起来,随即就有两名道童推门进入。 “快!快!准备香汤,贫道要沐浴更衣” 玉玄矶两拳疯狂舞动,似是抽风般的,在童子的簇拥下像阵旋风掠出了屋。 顾云汐从地上起身,掸掸尘土,视线朝向门外,狡猾的笑出声…… 玉玄矶在道童的协助下卸去沾污的外袍,忿忿然在椅上正坐,等待沐浴的香汤准备妥帖。 看到贴身童子虚月从外面进来,紧绷起俊美面容,硬声问道: “人走了吗?” “回仙长,我去时人已不在禅房里了。东西……也被她带去了。” 童子垂低眉目,五体恭顺的回答。 玉玄矶听后,气愤的冷哼,麻木的神色微有一丝荡漾,像是沉浸于回味之乐: “为取梨雨,还以为她要色诱贫道,没想到结果却是如此……” “仙长也是,既想送她梨雨,何故又要戏耍于她?” 玉玄矶没理会童子,垂头自顾自轻念: “前路漫漫,索然无味。有这么个小东西傍身,真真儿添了许多乐趣。只是那青涩稚嫩的小鬼,真能悟出梨雨与蛟珠梨之真谛吗?” 蛟珠梨,离人之泪 陡然,右拳抬到眼前,五指展开。掌心上,那丝红绳色泽艳丽,咄咄如火。双目紧盯红绳不放,晦暗无底的瞳眸随即被那抹红光点亮。 玉玄矶轻扬唇角,森森邪笑: “冷督主的心头好?哼哼,华南赫!真有你的” 第三十一章 又遇明澜 顾云汐紧抱一罐梨雨,匆匆赶回三清殿去找晴儿。 半途,就发现她正在过道处与一道童争执不休,口口声声说他这蓬仙观不干净,专门拐带良人,非要道童将她家公子还来,引周围众多香客围观议论。 顾云汐往人群里钻时,晴儿那边已经横飞一脚,将小道童踢翻在地。 “你、你怎么打人啊你” 小道士气愤且委屈,可不会武功,只好坐在地上干掉泪。 晴儿不依不饶,正要上前,突被人扯住手臂。 转头看,正是顾云汐。 “公子!你、你如何才回!” 晴儿立时转怒为喜,同时又有十足的担忧。反手拉住她,见她另一手臂揣着个瓦罐子。 “晴儿,梨雨到手了,别在此处惹祸!” 顾云汐压低声音对她讲完,又向道童赔了几句好话,便带着晴儿小跑着离了蓬仙观。 有了梨雨,可谓万事俱备,顾云汐多日来沉甸甸的心,总算能够轻松不少。 主仆两个回到冷府,听闻小太监说督主晌午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因是顾云汐中午没回来,阖府上下竟没人知道她的行踪。督主为此恼火,向下人发了一通脾气,午膳并没用多少。 趁督主在睡午觉,顾云汐就用诓来的梨雨结合其他配料,再次试做了回“蛟珠梨”。 果然,这次蒸的酪子,口感确是与裴如是所撰之“蛟珠梨”,一般无二。 成功了! 顾云汐与晴儿两人兴奋不已,抱在一处激动半晌,接着分食了那盏酪子。 余下的梨雨不到半罐,将够做出一盏蛟珠梨来。顾云汐决定明日一早现做出来纳入食盒,直接带去万花楼,交予傅丹青。 又将樱桃洗净二两,剜去籽,半个果凤梨滚刀切块、置于冰糖水里浸着。 少时,听得下人说督主已经起身了,顾云汐立马端起新烹的茶水,连同一盘糖渍双果,赶到他房里伺候。 督主正由康海与一小太监架着在地上慢慢走,顾云汐见了,急忙喊“停”。 “你这一上午撇下我不管,跑哪儿玩去了?” 冷青堂斜挑她一眼,还在怄气。 常言道:老夫少妻,这小丫头最近行动诡秘得很,是要看牢些才对! “嘿嘿……” 顾云汐讨好的笑,用牙签挑了枚红艳艳的樱桃,塞到督主嘴里,谄谄道: “久未上街,今儿个又逢十五大集,故而贪玩忘了时辰。” “看我晚点儿如何罚你。” 冷青堂目光灼灼打过来,掺有明显的挑逗与提示意味,当即羞红了顾云汐的脸。她含羞咬了下唇,有些无所适从。 冷青堂吩咐两个小太监将他送回床上,随后风急火燎,将他们往屋外撵。 顾云汐坐到床边,拿帕子为督主擦去满头大汗,心疼的埋怨: “您着急下床做什么。江太医不是说了,还要等个十来天。伤口好不容易结了厚痂,别再给扯破了。” 冷青堂柔柔的笑,微湿的暖热大手拉了她一只小手,深深看着她说: “我想快些像从前那样,再抱住你。” 顾云汐神色微怔,雪样晶莹的脸颊红霞才褪,又染上两片桃色。 她甚是感动,举目向督主看,正迎上他脉脉情真的眸光。 他那幽黑而深邃的清眸,璀璨如曜,静若永夜,广似星河,于潺潺流淌之时隐溢着淡淡的忧伤,神秘且具诱惑力。 虽总不知那丝无以名状的忧伤究竟源自何处,可顾云汐每时对上那幅漆黑如魅的眼眸时,都会被它的无限魔力牢牢吸引。 前几日线人带来消息,东宫钱皇后凤驾至勤明殿,面圣足两时辰才离去。 对于龙凤所议之事冷青堂心知肚明。一番死谏,无非就是为的东厂。 那个时刻,就快到了。 未来,他与顾云汐之感情,更会面临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 这些,此时此刻,冷青堂无法与他心爱的丫头讲明。 “云汐,我爱你。” 冷青堂匐在床头,努力撑着头,以炽热的眸光牢牢锁定五官娇美倩丽的小姑娘,再次深情无限的对她倾诉。 他想要向她表达,自己的心中有她、只有她!任前途崎岖险恶,都不能改变他对她之心意。 冷青堂自始至终都清楚,他绝不能没有东厂,可他,更不想失了她 顾云汐眉梢蹙起,明滟的眸光在瞬时的无声无息里,变得索然幽黯。 眼睫微垂,她不想眼中的积蓄的水光,被督主轻易发现。 “大海捞针,费心费力!轻者劳燕分飞,重则一人殒身,死于非命” 玉玄矶的警告之声像极了阴魂不散之鬼魂如影随形,清音凛冽,在顾云汐耳畔鼓荡不停,令她更加心乱如麻。 她从不信鬼神之说,可那不祥的卦批,让人每每想来,内心总归不太舒服。 “丫头,你怎么了?” 冷青堂察觉到此刻的她脸色不正,怕是近日为府中诸事操劳,已然心力交瘁,便握着她泛凉的小手问,目光琚满关切与暖意。 “没什么……” 顾云汐急忙挤出笑脸,又向督主口中送了两块腌得甜丝丝的凤梨,就势撒娇,身子扑到他怀里,瞬间酸声: “云汐此生以将身心寄于督主,只想此生岁月安好,再无蹉跎。” 冷青堂阖目,单臂紧搂她,坚实且有力。 岁月安好,一生一世一双人,岂非不是他之夙愿。然前路茫茫未可知,蹉跎常伴,未完之事仍要继续。 他之所求,唯一番峥嵘过后,彼此二人,初心不变 两人相拥,各安心事、各自沉默。 屋外霭色苍茫、暮风习习。腊梅的空枝于烟波浩荡中飞舞。那摇摆的黑色剪影落于窗扇一侧,瑟瑟孤独。 “晴儿,你见到督主送我的红绳没?!” 晚间,顾云汐刚待脱衣沐浴,就发现缠在右腕上的红绳不见了踪影。 晴儿正在外间绣红,听见顾云汐的喊叫逐的抬眼,正见她从盥洗的里间劈帘跳出,衣冠不整、疯疯癫癫。 得知敢情是丢了那根红绳,于是臊眉耷眼道: “您这脑子何时才会开窍?!别的女子跟个爷们,全图他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您可倒好,一根红绳又值几钱,您叫督主再编个给您就好!” 顾云汐不满,怼晴儿道: “我见天都是男装, 如何穿得绫罗戴得珠宝?!你这死丫头如今越发懈怠,不愿起身帮我寻找便直说,犯不着指东道西的,好没意思!” 晴儿只当自己好心,看姑娘不领情,扔了手中活计愤愤的挺身,扬声道: “罢了、罢了,我只当您最亲近,才肯讲些贴近话来。您整天与爷同屋吃同屋睡,既不求财又不图名儿,难不成白与他吃豆腐?我替您急,您倒来怪我!” “你……你!” 顾云汐无名火气,又急又臊,小脸上红白交加,不成个颜色。 抬手直指晴儿半晌,才憋出一句囫囵话来: “了不得、了不得!你这蹄子才刚多大点人,便说话如此混账!待东厂事了,我便回了督主,将你及早打发出去嫁人!横竖我这屋里再留不下你了” 晴儿也被激得火起,转头气哼哼还要回嘴。 就见顾云汐闷闷坐到桌边,一手撑住额头,形容憔悴、难过。 倏忽间晴儿噤声,心尖仿佛被狠狠揪着疼。 浅步凑到顾云汐身后,落寞的站立良久,才方语重心长道: “姑娘,也只有我才对您掏心掏肺。您自己说,您与他经过多少事,又为他做过多少事?爷在想什么,没人能够看穿,可您也该为自己多做考虑,好歹争个名份才是……” “争有何用?” 顾云汐愣愣望着空腕,神色凄切。烛光下,翻出泪花的眸子亮闪闪,蓦的哽声: “今日那国师不是说了,我与督主在一起便不会有好结果。倘若如此,倒不如不在一处。我才到东厂一年,他身边就生出许多祸事。如今,他送我的信物也丢了。想必……不是好兆头……” “您不该信那鬼道士的话!” 晴儿苦口劝,顾云汐却恹恹摆手,起身对她道: “明早还有正事做,早些安置吧。你去与康海说我累了,今晚要他到督主房里伺候。” …… 清晨,顾云汐将新制的蛟珠梨放入食盒,与晴儿驾马车赶往十里街。 因做蛟珠梨这事一直瞒着程万里,索性今日再访万花楼,顾云汐便没带他同去。 之前,他也曾向她问起,究竟要做什么菜品送傅丹青,都被她出言搪塞过去了。再往后他忙着与宫中线人接洽,收罗情报,也没再顾上顾云汐这头的事。 顾云汐嘱咐车夫一路慢慢驾车行驶。 酪子儒软,最是怕颠。若真震碎一处,那她几天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时至中午,马车总算蹭至万花楼下。顾云汐先下车,从晴儿手中小心翼翼接过食盒,步履轻盈进得楼去。 再见傅丹青的过程依旧顺利如初。与前者相同,两锭金元宝搞定了老鸨,由她引路至花魁房中。 傅丹青盘腿端坐在条案前,手边茶杯里香气袅袅,显然已在绣阁内恭候顾云汐大驾多时了。 旁边的云石大桌上,几页宣纸也是张铺得当。 看到顾云汐亲手制作的“蛟珠梨”那刻,傅丹青的一副水眸内闪烁出惊艳之光辉,勾魂摄魄。 顾云汐将蛟珠梨的制作用料、蒸制过程诠释得头头是道。接下来,她从食盒上端的小木屉中取出一碗朱红的茱萸百果酿,以梨叶形银匙舀了些,浇在酪子嫩白细腻的表面,便手托花盏,请傅丹青品尝。 怎料她莞尔轻笑,将那盏晶莹诱人的蛟珠梨与精致汤匙同敛于食盒内,推到条案一旁。 随即傅丹青不再耽搁时间,引顾云汐至宽大的书桌边,由她口述所绘人像之五官面貌,开始为三位贡女挥毫。 一切进展顺利。 画至第三幅一半,街面上突现骚动。纷乱的马蹄夹杂人们的呼喊与奔跑,使顾云汐心惊颤颤。 不多时,万花楼下人声嘈杂,伴随阵阵年轻姑娘的尖声叫嚷。 晴儿随一名艺伎跑上四楼,推开傅丹青的房门,惶惶示警道: “公子,西厂的人闯来了” 顾云汐神色一顿,从椅上挺身站起,急得咬牙。 想来初访万花楼之时,路上就遇西厂番子捣乱。如今她才来,那头便又得了信。可见,春宴之事也与明澜一伙脱不开关系 傅丹青来不及擦去额头热汗,在一旁说道: “云公子,你我要快些抓紧了!” 说罢,柔软笔尖快速落入砚台,点染了几分墨汁,又在宣纸上寥寥了数笔。 顾云汐凝神静气,盘算一刻,转头吩咐晴儿: “你去楼下顶一阵,我这头马上便好!” “哎,公子放心!” 晴儿答应一声,与艺伎前后下楼去了。 顾云汐眸光闪了闪,投向桌前一摞宣纸堆上。伸手从中拽出一页,随手拿过蘸墨的毛笔,带着一抹诡笑,在纸上书写起来。 当傅丹青将三副贡女画像于画筒内藏妥,顾云汐已然撂了笔,待纸上墨迹稍是干过,便将纸张拢成细长一卷。 房门被人一脚蹬开。 几名西厂缇骑鱼贯而入,满脸横肉,神色嚣张跋扈,狠的目光直逼房中的顾云汐与傅丹青。 随着阴利刺耳的笑声,一只金线流云图的皂靴伸进门槛。一看那纤尘不染、鳞光璨璨的靴面,便知是谁到了。 明澜款款走入花魁绣阁,头戴玄纱高帽,身穿月白飞鹤提督蟒袍,外头罩一袭暗红流觞锦大披风。缎面上百朵金牡丹撒花绣纹斑斓饱满、富丽堂皇。 顾云汐眉头深锁,只觉自己的右眼眼尾正在不停弹跳。 双目紧盯明澜那张涂抹了胭脂水粉、妖冶如精魅的面容,便陡然生出一股寒意。只觉有股子凉气从后腰直蹿脊背而来,冻得她身子冰冷颤栗,周身血液仿若在顷刻间变得凝固起来。 “呦,敢问这位大人打哪儿来啊!如何这般无礼……” 傅丹青一转回神,疾步迎上前,陪起缱绻的笑脸,百媚千娇。玉手翻扬,刚刚抚上明澜的胸膛,欲要阻止他向顾云汐接近时,就被一名西厂缇骑上前,使蛮力推到一旁。 明澜两臂倒剪,将披风婆娑的大摆撩到背后,冷眼环房中四壁陈设,恍是没瞅见顾云汐似的,兀自对空说着,声音阴柔幽然,紧扣闻者心弦: “本督接到密报,有人意图不轨,在此聚众提写反诗侮辱朝廷,特来缉拿人犯。” 说话间,头颅偏转,阴鸷的目光对上顾云汐的眼眸。 瞬间火石电闪! 虽仅是眼神交锋,那无声无息的对峙,其激烈紧张之程度堪比任何硝烟遍布的战场! 顾云汐看到明澜的那刻,众多血腥画面就像 走马灯一般,在脑中轮番频现: 那月黑风高的宫路之夜,宝和殿前,就是这心肠歹毒之人对自家督主痛下了了狠手。 明澜贪恋的注视眼前之人,那娇俏可人的容颜令他回想更多则是,那日自己的巴掌落上她水嫩而富弹性的脸部肌肤,刹时间那点子报复的快感之中竟然掺杂了些微心疼。如此感受,真是异样的美妙。 明澜眉眼微扬,掬起阴郁的笑容向案前走了几步,目光锐利而森寒,向空白的云石纹桌面上轻掠而过过,嗓音悠柔绵长道: “小云官儿,怎么是你?于此处相遇,还是叫本督惊讶不已!” 顾云汐强压了心头的惊惧与恨意,装出一派镇定。扬面直视明澜,泰然自若的回: “明公公,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哼哼,没想到你居然能跑到这种地方来!” 明澜将狭长的两眼扩开,放射出幽幽冷光,带着几分戏谑。抻脖向她背后看了看,厉声质问一句: “手上拿的什么?!” 顾云汐神色微变,板起小脸犟嘴: “你管呢!” “放肆” 察觉到顾云汐涨红的娇美脸庞闪过再难掩饰的惶恐,明澜顿像逮到她的短处,变得气焰更为嚣张,随即将手一扬。 身后两名番子冲过来,不由分说将顾云汐围在中央。 “干什么!还我” 顾云汐愕然喊叫,手里的纸卷被他们生抢了去,呈给了明澜。 顾云汐星眸内滑过一起嘲讽,漠然将头降低一个角度,偷偷关注明澜那粉白的尖脸过会儿将有怎样的表情。 明澜接过纸卷,神色洋洋得意。冷眼剐一下傅丹青,又盯了盯低头哑口的顾云汐。 随即傲然昂首,青葱若白的十指微微弹动,将纸卷慢慢展开。 白纸中央,正楷书写五个大字: 问候你老母 飞扬的重紫眼线骤然挑得更高,明澜听到身子斜后方,传来傅丹青隐忍的嗤笑。 一记号叫,明澜勃然大怒,脸色灼红,就连打在皮肤最外层的白~粉,都难将其颜色遮住。 他飞快将手中宣纸撕得粉碎,扬向半空。 纸片如皑皑璇花莹莹白雪,的扑落了满地。 “小云官儿,你还敢戏耍本督” 几步冲过来,他嘶声咆哮。 顾云汐轻盈一笑,不急不恼: “我有几个脑袋敢耍明公公您啊!无非是闲来无事,访青楼,戏花魁,打发无聊时间罢了!怎么的,碍着您了?” 明澜听后,表情有缓,冷冰冰笑过,撩眼上下打量她,不屑道: “就你?还访青楼、戏花魁?你行吗?” 顾云汐冷哼,阴损的眯眼,反唇相讥: “我不行?难道明公公……您行?” 明澜当即气到五官挪移,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一张经过精心修饰、勾描得甚是夸张的双眼与红咄咄的嘴唇显出极为扭曲的轮廓,使其整张脸看上去无抵的别扭、骇怖。 睇视咫尺之遥的娇艳容貌,见她浅眉细长、明眸生辉,肌肤光泽胜雪,一副傲娇不驯之态倒有种撩人心魄的美。 小家伙,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眸色一变,明澜非但不气,反而目光灼灼,一路细步向顾云汐逼近,直将她抵到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再无退路。 卸了披风,明澜以一只细长手臂撑墙,悠然说道: “本督行不行,左不过试过了,方才知道……” 顾云汐内心悚然一惊。她已从明澜绝非善意的眼神里,察觉到一股不可遏制的邪欲。 “来人,将那女人带出去!” 吩咐才下,一缇骑拽起傅丹青往屋外拖去。 “你们做什么!不准在此撒野!云公子” 傅丹青大喊,唯恐顾云汐有失,却敌不过男子的蛮力。只挣扎了两三下,便就被拉出去了。 顾云汐见势不妙,右手速然摸向腰间,预备掏家伙反击。 “别动!顾云汐” 明澜截获到她的意图,阴声喊了句。 她瞬间好像挨了当头一棒,踉跄几下险些跌倒。颤声问: “你、你如何得知……” 明澜阴笑,扣起她的下颚,眼中光辉明灭,是些驱不散的邪念: “贡院已归本督所有,查你的底细,简直易如反掌!” “是你……是你!”顾云汐幡然醒悟,拉住明澜衣襟,发疯的吼: “是你陷害督主,你为了查我、为了占有贡院,便陷害督主” 明澜受她刺激,一时间兽性大发,将她整个人甩到云石桌案上,扑上去狂笑: “顾云汐,你知不知自己是谁!又知不知你给冷青堂捅了多大篓子!不是他护你,你有多大命数可活至今日” 顾云汐感觉心房被一利斧猛劈数下,疼到浑身抽搐,疼到鲜血淋漓,不能呼吸。 刹那愣神之际,腰上随即一松,宽大的腰带与防身的匕首俱被明澜除去。 “明澜,你是畜生!放开我” 顾云汐口中不停叫骂,开始奋力反抗。 原本遭他侮辱就让她感觉恶心不已,何况这又是在他诸多手下眼前进行。她伸手去打他的脸,只抓挠了几下,手臂便被他举过头顶,铐得牢固。 明澜只是不精于武功,并不代表他不会武功。此番又是欲念灼身,因而力气要比平时大了许多,至少对付一个顾云汐,已是绰绰有余。他低头疯狂亲吻,在她脸上与颈间落满朱蔻唇印。 顾云汐上身仰躺于桌面上,脚尖完全离了地面,分开的两腿间是明澜精瘦却压得实实的身子。她奋起挣扎,几乎喊破了喉咙。用力蹬腿,双脚虚空的荡了几荡,始终没能挨到明澜身子分毫。 衣物被冰冷的手掌层层剥开,接着胸前颓然一凉。 顾云汐惊恐万状,绝望的看到明澜被**烧得炽亮的双目中,陡然冲进两点嫣红之色。 明澜怔怔盯着那最后一丝锦帛下,正不安的起伏悸动着的玲珑线条,逐渐现出异常阴森、扭曲的笑容。 刚抓起笔挂上杆子最粗的大狼毫,房门再次被推开。 伴随香风涌动,一身材高大的女子闯进来,挥动手中镶金边的玫红帕子,媚声笑道: “大爷,和她玩有什么意思,奴家来陪你可好?” 第三十二章 她回来了 陌生女子突然闯入,令明澜神色一顿,骤然停止对顾云汐的侵犯。 他寒了眼眉抬头去看,见那妩媚多姿的姑娘身后,还跟了数名装扮艳丽的年轻女子。 一群花红翠柳、莺莺燕燕,进来就将屋里数名缇骑围住。 缇骑们有些诧异、不知所措。刚是愣神,女子们主动展开攻势,携着勾魂摄魄的体香、哼哼唧唧的向他们投怀送抱。 缇骑们哪还顾得了许多。原本他们就是正常之身,方才目睹到他们的督主对小姑娘施暴的全程。那香艳的场面加之顾云汐激烈反抗时发出的呼叫,早已将他们体内一腔热血,激至沸腾的顶端。 眼下竟有年轻女子主动送上门来,自然纵了性子,不再隐忍把持。 关键时刻被人搅局,明澜变得五脊六兽,憋屈得紧。两只冷利如钩的铁手仍死死按住顾云汐不撒,寒眸一沉,嗓音尖利的喊嚷起来: “谁放她们进来的!都给本督滚出去” 一抹鹅黄身影闪到他身侧,是那最先进来的高挑女子。 只见她红酥手展动,玫色香帕贴着明澜的鼻尖飞扬而起。下一刻,细腻玉腕已勾在他的颈上,在轻巧一拽,他的身体便离了顾云汐,接着反被那女子按在了云石纹方桌上。 明澜正对这女子惊人的力气感到疑惑,却见她扬了唇角,挂起诱惑的魅笑欺身过来了,口中娇滴滴道: “大爷生得好俊俏!来,让奴家抱抱嘛!” 她一身绉纱曳地裙,妆容精致婉约,身材曼妙。上身处勾花衣襟大敞遥开,露出刀裁般剔透的锁骨。外往下的桃色抹胸里面,波涛汹涌,风景该是极好的! 明澜邪肆的促狭了眼眸,感觉这性情豪放的女子除了身材较一般姑娘欣长,少了几分阴柔窈窕的体态之外,大体也算是个靓丽标志的美人儿了。 明澜脑子一热,忘乎所以,抛下顾云汐,湿滑的手掌再次不规矩起来。 一片旖旎混乱之中,傅丹青怀抱大氅溜到桌脚下,寻到身子瘫软的顾云汐。 “云姑娘,你还好吧?!” 老早已知她的身份,眼下形式紧急,没必要再作掩饰。 看到顾云汐小脸苍白,两腮挂泪,身形颤颤巍巍,知她是被吓得不轻。 傅丹青迅速为顾云汐穿衣,束上腰带,又将大氅罩在她身上。 桌上,明澜恣意的双手隔着黄裙女子半透的衣衫,抚过她的香肩锁骨,并一路向下侵犯。 美目飞扬,女子挑眉盯向明澜,眸光转而锐利。 顾云汐刚被傅丹青扶起,耳边就响起激烈的拳踢脚打,掺着明澜痛苦不堪的嚎叫。 这异常的响动好像信号。几乎同时,随她而来的年轻女子瞬间翻了脸,纷纷挣出缇骑的怀抱,与之打斗在一处。呼喝声起,哪里还有什么妖娆女子,分明就是长相俊美的弱冠男儿。 眨眼的工夫,数条皎白身影仿若泼出去的水,一刻不停向窗外猛倒。街面上,人们的惊呼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哐当”的巨响,明澜整个人横飞出屋,连带一扇破裂的房门,顺楼下一阵蜿蜒,直至滚到一楼。 顾云汐茫然的站立,僵硬的两腿向前迈不开一步。猝然,视野前被那黄裙女子的身影挡住,那对璀璨的星眸好像紫色琉璃,定定的望着她。 眼睫高挑,顾云汐未及惊呼,就被一双手臂捞起,横抱着像是在腾云驾雾,眼前是飞快退后的排排屋檐、高脊…… 御道街 一队马车穿街走巷,浩浩荡荡驶过了“千古流芳”的牌楼。 十车成队,每辆无不装点豪华,车辕处摇铃脆响,络绎缤纷,引街上无数百姓引颈观看。 冷府门前,车队停住。早有守门的小太监报与冷青堂知。 眉头微拢,玉白的脸面黯了一重。黑曜的眸子如幽深的夜,隐隐透出些寒凉。 终于来了吗 冷青堂由康海架着起身,换上墨黑的便袍,一步一顿的出府。 大门外,他看到队首那辆马车上,湖蓝的车帘一挑,坤宁宫掌事姑姑素潋逐的下了马车。 接着,一只素白细腻的手伸出车帘。 确是她回来了! 她正由素潋亲自搀扶,姿态优雅的从车舆中探出一半身子。 帘上水晶流苏摇曳生辉,琳琅作响,婆娑的流光投在她的云髻上,耀眼的明亮。 大红裙,百蝶刻丝。虽非喜服,却光彩夺目、翩然如火。容颜俏,精致的眉眼含情脉脉,红唇饱满微启带笑,如傲雪的红梅,万千华色。 一双芙蓉醉红绣鞋仙然的踩上踏凳,款款下了马车。 浓密如羽的眼睫微微翘起,凝眸浅笑,纤柔之姿惊艳了多少路人,却化不开冷青堂深邃眼底寒凉氤氲的雾色。 他淡淡扬了唇角,笑靥轻浅无温度,恍若一张木纳的面具,紧密的咬在脸皮之上。 素潋立于台阶下,愉悦之声饱含了无限喜色: “多日不见,冷督主的身子确是大好啊!奴婢这次来,该给您道喜啦……” …… 十里街 万花楼一楼正堂,明澜由手下人搀扶起来,忍痛第一时间里,便是四处寻找镜子。 老鸨不敢耽误,命人取来铜镜,随后忍俊不禁的退到一旁。 铜镜里,那妆容妖娆精心的五官早已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张鼻青脸肿、嘴眼歪斜的容颜,片片淤青红肿上更交错了数不尽的爪痕齿印。 明澜当即恼羞成怒,扬手砸了铜镜,挥舞手臂直指傅丹青,裂声咆哮: “来人,将这娘们抓起来,把万花楼给本督封了” “本王看谁敢动她!” 明澜话音未落,一身锦服华贵的神乐侯万礼打外边负手阔步而入,后面跟了两三便装侍卫。 明澜内心一震,嚣张的气焰顿时减损了许多。 傅丹青看到万礼,立马“嘤咛”着扑了上去,跌进他的怀中抽泣起来,似有无限委屈。 明澜急忙恭身施礼,脸色不正: “微臣见过侯爷。” 万礼神色阴沉不悦,并不看他,而是垂目视向怀中美人,绵软手掌轻抚其后背,漫声哄: “青儿莫怕,有本王在,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你的万花楼!” 明澜蹙眉,颔首垂目,惊惧时后背微湿,黏~腻的薄汗贴满了衣衫。 老鸨见状,也是满脸凄苦的凑到万礼身边,捶胸顿足道: “哎呦我的侯爷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们开门做正经生意,这是招谁惹谁了!您瞅瞅,这楼下楼下的打坏了多少东西!如今惊到了丹青姑娘,还叫她如何伺候您啊” 万礼冷眸一转,锋芒犀利吓人,好像能拧出血来一样,唬得明澜缩了缩脖子。 万礼看着他这怂样,冷笑中淬着鄙夷,硬声道: “瞧瞧你这德行,也配说是我长姐提拔起来的!你们西厂闲的是吧?没事跑到这里胡闹什么” 明澜拱手,作卑微状。破了相的五官一旦纠结成团,整张脸便皱得更是难看: “微臣并非胡闹,微臣真是接到密报,有乱党 集结于此,故而赶过来捉拿乱党。” 这时,傅丹青的哭声更响亮了。 老鸨双腿跪地,扯嗓子大喊: “冤枉啊!侯爷,您可要为万花楼做主啊!这位大人非说万花楼有乱党,有没有您该清楚,您也是这边常客……” “闭嘴” 万礼扬声打断了老鸨之言辞,白脸上挂了燥红,狠狠向她瞪起一眼。 转脸复看明澜,冷声问: “乱党在哪?带来本王看看!” 明澜神色无辜,肿胀的双眼环视四周。 哪里还有顾云汐与她跟班的人影?不仅如此,那群男扮女装的神秘人物也都不见了踪影。 明澜直了两臂,垂头丧气道: “……人跑光了……” “哼!”万礼眸色渐凛,叱声道: “既然乱党没捉到,又打坏了众多东西,总要拿出点钱财来赔予人家置新吧!” “侯爷……” 明澜感觉无限委屈,扬指向着街面上倒地不起的缇骑们,争辩道:“微臣的手下也被伤到了!” “那是你活该” 万礼咬牙切齿的说,狠厉之声淬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气,从牙缝间丝丝的生挤释放而出。 放开傅丹青,万礼斜了身子,仰头向明澜伸出一只手掌,五指摊开手心向上,傲声道: “少废话,不想让我去长姐那儿告你一状,就乖乖拿出钱来!” “多……多少?” 明澜抬眼瞥向万礼的一副纨绔,只觉他这无赖浪荡的模样,全然没了一点侯爷本该具备的威仪姿态。 “一千两黄金!” “啊!?侯爷……”明澜咂舌。 心中骂: 万礼你个兔崽子,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一千两黄金,别说将这万花楼所有东西如数置新,连开十间万花楼也是足够了 明澜情知遭受敲诈却也无可奈何,谁叫这人是当今皇贵妃亲弟弟,谁叫他看上了花魁傅丹青,谁叫自己偏偏砸的是傅丹青的万花楼呢! 明澜无奈的挥手,对一手下说道: “回去西厂,记得叫账房支出千两金票,送来交予这妈妈。” 老鸨立时喜笑颜开,又磕头作揖,吩咐小厮搬来高椅,准备差点,伺候颇是殷勤。 万礼拉长的脸总算有了些笑模样,拍了拍明澜消瘦的前胸,逐的在椅上落座,说道: “这才像话!明澜我可告诉你,我长姐今儿个一直在宫里发脾气。你可别因着自己差事办砸了,回去给她火上浇油!” 明澜听闻皇贵妃有事,立马顾不得一身的伤痛,摆出满脸关切,追问: “不知娘娘可是凤体违和吗?” “哪儿啊!” 万礼澹然的笑,垂眼品口香茶,皮笑肉不笑道: “那东宫的钱皇后不知是否人老碎心便好张罗事,居然给东厂提督派了个姑娘结作对食……” “何时之事?” 明澜双眸一亮,倏的来了精神。 “你等本王把话讲完啊!” 万礼说话被人打断明显不喜,如刃的厉眸剐向明澜,随后叠起了二郎腿,继续道: “下午那会儿女子便被送出宫了,据说是皇后宫里的人。消息传到永宁宫时,本王刚巧也在,便得知了。谁知长姐立刻翻脸闹开,摔了东西还罚了几位宫人!哎呀那场面……若非本王亲眼目睹,倒不知长姐她,原是对东厂那位有点心思。难怪前些时日人下了天牢她还和我说,给点教训算了,别真把人弄死了。” 一口气说完许多,万礼似有几分玩味,笑意狡猾微寒,不住摇头晃脑。 这倒是出人意料的好消息 明澜站立不语,降下眼睑,任由弯弯睫毛遮挡住眸底丝丝凉薄绽放的精光。 不用再作打听,他知道被送去冷府的女子必是瑞嫣晚无疑。而她被钱皇后指作冷青堂之对食,这倒是大大出乎意料之事。 这下乐子大了!恐怕顾云汐还不知道吧?那傻丫头,倒真是对东厂那位死心塌地的…… 回味方才,那么个倔强清高的清俏小人被他强压于身下,泪水纵横的花容月貌、无限恐慌与惊羞无度交织呈现出无抵撩人的表情。 就差了一点点,只要揭开最后一抹薄丝,那涌动跌宕的曼妙曲线,便尽数归他拥有…… 明澜情不自禁的勾唇邪笑,殷红舌尖于上唇反复的辗转。 莫若让瑞嫣晚再加把劲,早日将那磨人的小家伙逼出冷青堂府邸便好 …… 芦苇荡,青河畔 陆浅歌来不及换装,便将手帕浸在河水中反复洗过拧干,快步跑回岸上,来到顾云汐身边。 她仍处于惊魂未定之状态,容色苍白,微垂眼睫,浓密纤密的羽睫沾着点点泪痕,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熠熠金光。她的眸光昏暗,散碎虚无,遥遥射向了远方的某个未知处。 陆浅歌紫眸顿时幽沉,一瞬间莫名的失了神。 风动,苇叶“沙沙”作响,摇摆不定。 陆浅歌轻舒口气,手中湿帕轻轻拭过女孩的额头、脸颊,下颚,替她抹去上面重重叠叠的朱蔻印记。 只犹豫了一下,便继续动作,沿着脖颈向下。 肩胛处凉丝丝的感觉令顾云汐身形微颤,整个人彻底清醒。 惊诧的眸色使陆浅歌脸上一热,急忙停了手,将帕子硬生生塞到顾云汐手里,涩然道: “我、我只想帮你擦干净……没其他想法。” 直视女装的陆浅歌一刻,干涩发白的唇瓣颤颤轻启,委屈的呼唤一声: “陆大哥……” 陆浅歌心尖陡然儒软,眸色浅浅的暗沉下去。 倏然间,他拥她入怀,泛着十足心疼,颤声回应: “不哭……不哭!有陆大哥在,不会由着别人欺负你!” 顾云汐躺在他胸前一阵撒泪,忽然查觉到不太对劲。 轻轻挣开他的手臂,湿漉漉的杏核眼紧紧注视他胸前的壕沟,惊愕不已。 陆浅歌意识到了,恬淡笑了笑,便毫无避讳的敞开了衣襟。 两个雪花花的大白馒头,用根细绳穿在一块堆儿,绑在莹白玉润的男子胸肌前面,充当女性体征的伪装。 顾云汐登时臊得两腮通红,忙把头转到一边去,好奇的目光再不敢与他的无暇肌肤随意接触。 陆浅歌笑着解开一对包袱,从绳上撸个馒头下来,递到顾云汐眼前。 “给,饿不饿?” 馒头上裹着一层汗水,微微散发着男性雄浑的气息。 顾云汐脸上的红颜色立时更重,用力摆摆头,眸色翩若惊鸿。 陆浅歌看了,被她的娇涩之美感染。思想努力挣扎一番,逐掐灭了想要狠狠亲她一口的唐突想法。 撤回手,他自己在馒头上咬了一口。味道汗咸,不怎么好吃。 陆浅歌一口吐掉,随手将两个馒头全都丢进河里。 这时,顾云汐突然挺身站起,脸色寒白、表情慌张: “糟了,我把晴儿丢在万花楼了,还有傅丹青的画!” 陆浅歌轻浅一笑,和 颜劝慰: “放心,我的人会将她安全送回家,画像由她带去。” 顾云汐眸色微怔,很快听出了端倪。审视的看向神色自若的陆浅歌,几分警觉的问起: “陆大哥,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否曾到江安六郡,是否曾于太守府衙击鼓留字,救东厂于危难?” 陆浅歌不答,与顾云汐灿若繁星的眸光安静互望,随即牵扬了唇线,以柔美潺潺的笑意当作回答。 顾云汐继而蹙眉,流露出一丝不太情愿的神情,继续追问: “那……你是否到过北郊清风寺,曾经……提字陷害冷督主,挑拨东西两厂不和?” 这是顾云汐一度探究不已的问题,如今她虽是问,却又刻意排斥着最后的答案,不想听他亲口回答,那人就是他! 陆浅歌眉头凝锁,语顿一下,坦言相告道: “是我,俱都是我做的!” 墨羽长睫扑扑的颤抖,顾云汐杏眸挑高,难以置信的摇头,容色痛苦不堪,好久才颤颤的问: “为什么?!” “清风寺提字是为天下,樊阳郡提字是为你。” 他定定看她,沉寂而清透的眸光,将她每一寸精致五官认真的看过,深深烙于心头,蓦地撒声,话音低浅: “云汐,别再陷于东西两厂的恩怨之中,走得远远的,好好做回女孩子!” 顾云汐晶眸闪烁,为他挚情挚真的体恤,产生出须臾的感动。默然一刻,才幽声道: “谢了,可我不会离开督主。” 陆浅歌拧眉,显出些微恼意,急急上前两步: “你为何对一个心里没你的阉人,用情如此之深!” 顾云汐惊惶退后,连声反驳: “我不听你说!你如何知道他心里没我?!” 陆浅歌苦笑,轻轻摇头,紫眸闪亮,蓄起满满的心疼: “心里有你,便会爱护你、怜惜你,舍不得你为他涉险,更不允许你在外面受人欺负。直到此时我都不敢去想,方才我若再晚到一步,你会……” 见她条件反射般的,两手紧紧攥了大氅不松,他只觉心上落了钩子,一下一下的狠抓,将他一颗堪堪跳动的心房挠到鲜血淋漓。鼻翼翕动,他无法再说下去。顾云汐孑然笑笑: “陆大哥,谢谢你今天救我。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陆浅歌没作声,默默注视着顾云汐紧拢大氅,于落日余晖下独自离去,形容憔悴卑微。 半途,顾云汐搭到顺路的马车,乘坐着赶向御道街。车舆里,她重新梳了头,换上一副奕奕新貌。 冷府门前,她看到立在大门外的晴儿与程万里,忐忑不安的心才算落回到原位。 “晴儿!画像呢?有没有拿给督主” 顾云汐满脸喜悦的跑过来,就见晴儿脸色凝重,将窝在掌心里的纸卷子递给她,低头什么话都不说。 顾云汐匆忙打开看,确是三位失踪贡女画像。再抬头,留意到门楣两旁高高悬挂着的大红灯笼。亮丽的绸缎里点点橙光旖旎,美伦美奂。 大事有了实质性进展,顾云汐当下心情无比轻松,笑问程万里: “今个儿是什么节日?府上老早就挂起大红灯笼了?真真儿喜庆!” 老程顿时黑脸一滞,表情纠在一起。悲伤隐隐的目光反复闪转,不敢去对顾云汐的眸色。 顾云汐也没在意,抬腿飞奔,雀跃着小跑进了府院。大氅在后纷扬,蹁跹翻飞,如一朵含情盛放的晚莲。 过座座亭台、回廊几重,她迫不及待跑进督主院里,推门而入,欢快的喊: “督主!” 屋里的两人正在对桌用膳。 督主稳坐于高背椅上,椅面上羊毡坐垫柔软舒适,垫中蓄了厚厚的棉絮。以他如今的伤势恢复情况,人在这样的坐垫上不会感到疼,更不必担心弄坏伤痂。 旁边的女子一身红装,不是新嫁娘,却美胜新嫁娘。她不是前阵才离府回宫的嫣晚,又能是谁? 看到顾云汐的那刻,嫣晚起身。头上三翅莺羽钗的金翅巍巍摆动,细长的璎珞穗子随着她那细碎步子动荡,声色撩人。 “云公子回来了,快快请坐。今日督主与我奉旨结为对食,本是喜庆之时,公子既来了,少不了与我们一同庆祝。” 嫣晚喜形于色,嗓音轻轻柔柔。颔首微微福身之时,饱含春风的美眸氤氲着一丝冷淡的鄙夷。 晴天霹雳! 顾云汐愣在当场,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结为……对食 清眸逐渐漫起一层水雾,直直杵向督主。 精工细斧雕琢的脸庞,朗眉星目,督主的面容,依旧俊逸卓卓,玉树琳琅。此时此刻,却是这般的高高在上,神色冷漠的微垂眼睫,身姿威凛,若不可侵犯的天神。 顾云汐木然向前一步,嘴角僵僵蠕动,想要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 督主手握竹筷,不曾举目看她一眼,或是此时,他再没胆量去看她。 漠然开口,语气无温道: “东厂的禁军已全部撤离……近日来辛苦你了。云官儿,下去……好生歇息吧。” 顾云汐听得真切,麻木的笑了笑,才待离去,猝然想到什么,戚戚开口: “督主的伤口才结痂,不宜久坐……” 如轻风般的声音飘落嫣晚耳中,她柔和缱绻的笑: “我记下了,有劳云公子费心。” 顾云汐幽幽转身,与督主深邃眼底涌动的悲伤漩涡擦肩而过。更没看到,他微微抽动的眉梢眼角、浅浅颤抖的双手。 像只失心失魂的鬼魅游荡出屋子,顾云汐看到院落外忧心忡忡的程万里,将手中攥得褶皱无形的纸卷放到他手中,有气无力的说道: “……东厂之围已解……用不上了……” “云官儿,你听我说!督主他有难处,他……” 怔怔看着那抹哀伤的背影颓然而去,程万里两眼一热,声音顿的哽住了。 晴儿边抹泪,边跟在主子身后,却也不敢过去挨她太近。 顾云汐一路蹒跚着,一路难止回忆。 是他吗?那个朗俊不凡的男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那个曾将绳温柔缠于她的腕间,将炽热吻痕缠布于她的青丝脸颊,与她日夜缠绵、耳鬓厮磨的温润男子? 如今,为何这般凉薄如斯,绝情如斯 我要的岁月安好、我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来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影,镜花水月,希翼中的美好,终是不可触及的空相…… 顾云汐缓缓抬头,目光寸寸凝为霜雪,凄迷的望向天空。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那如火如荼的色彩好似嫣晚的红妆,俱是如此耀眼、如此好看。 腕上红绳,心头朱砂。红绳今不复,而我,终不是您心上那一点朱红之迹,灼灼其华…… “呵呵……”她对空苦涩的冷笑。 天旋地转,人倒在了地上 第三十三章 真相残酷 顾云汐慢慢睁眼,视野中,檀香木架子床顶,淡紫的绫绡缦帐朦胧着浅浅金辉。 原是掌灯时辰了。 “姑娘醒了?” 晴儿垂手立于床边,看到顾云汐浓密的鸦羽睫毛颤动几下,继而缓缓挑了起来,忙蘸蘸眼角,手中端个茶杯凑上来,展开囫囵的笑脸轻声问: “姑娘睡了一觉,身上还解乏吗?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准备。” “云汐!” 萧小慎一直在床头守候,见她闷闷坐起,便从矮凳上蹦到床沿,蹲身急急拉住她的手。 顾云汐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后才想到,眼下东厂的禁军已全部撤回皇宫,禁足解了,番卫们俱可自由活动了。 “你来了……” 顾云汐神色平静,凝着萧小慎英挺俊气的五官,语气淡淡的说了句。 小慎哥明显瘦了一圈,年轻有型的俊脸看起来更显棱角分明。白净的肤色此刻些微暗淡,炯眸深沉,透着遮不住的疲惫。刀削的下巴周围披了圈胡茬,使他整个人显得有几分苍老。 不必多问,看他样子,她就知东厂十番被禁足的时期,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萧小慎颓靡的眸光转了转,对向顾云汐惨白的小脸时,灰蒙蒙的眼底逐渐浸出水光。 从没见他为何事掉过泪,如此这般,倒叫顾云汐一时半刻不知该说什么。 查觉到气氛变得清冷,萧小慎用力眨眼,愣是将才翻起的泪花挤回眼里,湿着眼眶对顾云汐道: “禁军刚一撤走,挡头们就过来看望督主与你。那时候,你正在房里睡着。大伙不想吵你,便让我留下来陪你。” “是吗……” 顾云汐听后渐渐低了头,笑意凄凉: “想必,你们都见过她了……督主的对食,很美吧?” 萧小慎皱眉,与晴儿对视一眼,摆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笑道: “怎么可能?她如何能与我云汐妹妹相提并论。方才你睡着,我还听到府里的小太监私下议论,说坤宁宫里的人不过如此!穿得这般光鲜,都不如云公子的半分英气!” 顾云汐苦笑,惨淡的眸光流转,落向旁边某处。眼底殷红,干涩的嘴唇微翕,释放出靡靡之音: “曾经有个梦,我反复做过多次。梦里面督主身穿蟒袍,威风凛凛、朗俊卓卓。他负手对着我笑,他的笑是那般好看,让我一眼望去,便再也错不开眼。 之后,他背对我离去。我哭着追,拼命追却怎么都追不上……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梦。殊不知,那是种预示。我更不知,蓬仙观的卦批这么快便应验了。劳燕分飞……我与他,注定有缘无分……” “云汐!” 萧小慎被轻浅的声音凌迟了内心,他不忍再听,逐将握在她手上的力道增加了一重,吸了吸鼻说: “督主他确实有苦衷,大伙心里都有数。别再胡思乱想了,把身子养好。若觉得府里憋闷了,就随哥去东厂,大伙在那边等着你呢!” 顾云汐不再说话,无力的靠着床柱,脸色苍白,容色憔悴,失血的唇瓣微翘,凝出悲凉的浅笑。双目无神,虚无的望着前方某处。烛火微弱摇曳,在她眸间跳跃,却染不亮眸底黯然的光晕。 她像是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世界里,无法自拔。漫声细语时,晶莹的泪珠子不断往地上砸。 屋外有了动静,廊下清润的声音莞尔响起: “云公子,我带了些晚膳过来,可以开开门吗?” “是嫣晚!” 晴儿听到,立刻挑了眼眉,厉声道: “我去把她撵走!” “别!” 顾云汐拦住她,擦擦眼道: “先让她进来再说!贸然冲撞她,倒显得咱们失礼!” “就您想的多!” 晴儿扁嘴,极不情愿的迈了碎步过去开门。 廊下,嫣晚手托漆盘,亭亭玉立。见晴儿满脸怒容,吓得蹙眉一副委屈状。随后谄谄的笑,讨好道: “我来见云公子,是督主叫我过来的……” 晴儿嫌弃的侧身让出路来。 嫣晚急忙抬莲步进屋,身姿婀娜,每一步走皆是夺人眼目。 见了床上的顾云汐,她笑意盈盈,犹如春日里的鲜艳桃花: “云公子醒来了?方才听说你累得晕倒,督主担心不已。只道是他卧床这阵子,阖府上下都靠你一人打点,确是累坏了。督主知你最爱虾仁鱼蓉粥,特命人煮了,叫我趁热送来。” 嫣晚将漆盘置于桌上,端了粥走到床前。 “谢了,我没胃口,放那儿吧。想喝了,晴儿自会热给我。” 顾云汐淡淡道,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睫微垂,挡尽了眼底的昭昭雾气。 想了想,平心静气问道: “督主一切可好?” 嫣晚摆出知无不答的神色,眉眼五官皆染喜色: “云公子放心,督主一切都好。刚刚晚膳那会儿胃口大开,还多吃了半碗白饭。” “哦,那好……” 顾云汐眸色一凝,声音袅袅。 萧小慎沉声不语,眸色骤然转利,高高扬起直盯嫣晚。 他只觉嫣晚的答话太过刺耳,也不知是她有心,还是太不会说话。 嫣晚语顿,感觉有双刀刃般锐利的眼芒从侧面直射过来,惊得她全身汗毛孔倏地打开,根根汗毛俱都竖了起来。 再度寂静无声 顾云汐见嫣晚不走,干站着却不说话,便问: “还有事吗?” 嫣晚神色犹豫,娇美的容颜含着几分憋屈,试探问: “云公子,可容我与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顾云汐眸光微潋,面色无澜。举目看看晴儿与萧小慎,平静道: “小慎哥、晴儿,你们两个先出去。” 萧小慎脸色僵硬,没有反驳,默然拽住晴儿就往外走。 房里独剩了顾云汐与嫣晚两人。 “扑通”,嫣晚双膝跪地,满脸娇羞与愧意,波光潋滟的双眸里凝出几滴泪来。 顾云汐瞳眸一惊,从未料到眼前的女子会是如此。尽管错愕,顾云汐却没将这种异状完全带到脸上,神情只是略作微讶,声音轻浅的问: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 “云公子不喝我送的粥,嫣晚内心惴惴,不敢起来。” 顾云汐锁眉摇头,尽管心烦,却没精力对她发作,于是伸手,嗓音暗哑道: “拿过来,我喝便是。” 嫣晚立刻转出无抵欣慰,微笑着将碗举高。 顾云汐接过,舀了两勺入口。 提督府里郭大厨的手艺是极好的,这样鲜美的粥放到以前,顾云汐能喝上两碗半。如今,只吃两勺,她便觉腹中撑~涨。 嫣晚很有眼色,见状接过碗来,又殷切的递上口帕。 顾云汐擦净嘴,恹恹一句: “好了,我吃过东西,你可以交差了。” 嫣晚再次跪地,秋水双眸漾着一池春水,泛起萋萋泪迹: “云公子,这次我来,是专程向你负荆请罪的!” 顾云汐摇头,双目向她紧盯,几分警惕之意不减: “我不懂你的意思。 “云公子,你别误会。嫣晚此番再来府中,仅是奉旨与督主配作对食,并非存心要与公子分宠。” “你说什么?!” 顾云汐瞪大双眼,苍白的小脸涨起异样的潮红。 “你千万别误会……” 嫣晚颔首继续说道: “其实,嫣晚早已察觉督主的癖好,也知督主宠你。想来这也没什么,宫里面很多内侍,也是喜欢男子的……” 这误会可大了 顾云汐想,方才自己因嫣晚一席话而觉惊恐,无非以为她已发现自己是女儿身的秘密。 眼下倒好,她居然误会督主有断袖之癖。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顾云汐坐在床头不出声,静观嫣晚接下来的表现。 嫣晚跪地涩笑,表情尴尬不已: “奉旨结为对食一事,奴婢心中有数。冷督主身居高位,久在官场,诸事定以大局为先。奴婢不过一弱质女流,凡事自要任人驱使,明知自身不过是场交易的筹码,也只有任命了。 然嫣晚只身入府,无傍无依,只求在府中有一席之地安身。故日后,还要仰仗云公子照拂,所做不周之处,望您多多宽宥。” 顾云汐听得云里雾里,直觉告诉她,嫣晚与督主奉旨结为对食一事,背后另有隐情。 眉梢微拢,眸光敛去锐利。顾云汐对嫣晚摆手,自若道: “姑娘快起来吧,你是宫里配与我家督主的对食,万事仰仗皇上、皇后,于府中受督主照拂。我本是督主的徒弟、一半随侍,你不必跪我。” 一番话中不冷不热,暗含些怨气,嫣晚岂会听不出来? 眉目微扬,嫣晚暗自压着些许得意,将头埋得更低,作势道: “公子这是还在怪罪奴婢吗?难道真要奴婢以死明志,刨出心来拿给公子?想来奴婢也是死过一回之人,何惧再死一回。” “你、说什么?!”顾云汐震惊。 嫣晚幽然轻叹: “当初因是冷督主重伤,奴婢被钱皇后看中,送到府上照顾督主起居。奴婢本是愚钝之人,不谙其中深意,只道服侍督主妥帖才不辱使命。后被府上莫名退回,于宫中倍遭冷眼嘲笑,感觉再无脸苟活于世,于是悬梁自尽却被人救下。 这次奉旨与督主配做对食,为着前事奴婢原是不肯的。经掌事姑姑一番话,奴婢才知一切皆是一棋局,奴婢不知不觉已成为局中棋子。早知命中如此,奴婢当初断断不会受那悬梁之罪。 奴婢只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更不懂什么朝政权谋,既已入府,旦图一世安稳,其他再无所求。” 猝然,顾云汐心头异状,眉头越拧越紧,逐渐结出些冰霜: “嫣晚,你是说……” “云公子是聪慧之人,难道真的看不出嫣晚此番一来一去,这其间暗藏的玄机吗?” 嫣晚欲擒故纵,偏不说破。抬起晶亮的眼眸直视顾云汐,轻柔浅笑间暗含丝丝冷意,有种道不清的狡诈。 顾云汐如梦初醒,只觉脊背一阵发凉,冷汗涔涔不断。 认真思忖,嫣晚分明就是在暗示,她不过就是一枚棋子,是皇后想要安插到督主身边的眼线。 想来东厂在朝野中做大,已是朝局一大隐患。禁军围了东厂,时日久远未必不想借春宴之事,动遣散东厂之意,这正是自家督主一直担忧之事。 钱皇后初次派来嫣晚,而督主不惜冒得罪坤宁宫之险将其退回。此番钱皇后再送嫣晚,并大张旗鼓宣扬其为督主对食,这样一来二去形如博弈。 如今嫣晚顺利入府,如同一道眼线安插在督主身边,那面东厂之围困已是多余,禁军自然全部撤去了。 而督主,他之所以能够容忍身边长了双眼睛,能够二次欣然接受嫣晚,必然是…… 确实,比起自己的主意,整个京城绕一圈、又求梨雨又做蛟珠梨,换回傅丹青的画像后再兴师动众去漫天寻找人证对质的办法,以留嫣晚换回整个东厂大权,确实是个省时、省心的捷径。 顾云汐浓长的眼睫陡然挑高,双眸瞪大,内里瞳光大盛。 震惊、无以名副的震惊 顾云汐两手紧握成拳,舌尖用力顶住上牙膛,极力不让身形发出剧烈颤抖,不让自己的惊惶表情,轻易释放到脸上。 慢条斯理的下床,顾云汐扶起嫣晚,又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方绣帕。 嫣晚脸色微变,诧然问: “这、这不是我送予督主的绣帕吗?如何在公子手上?” 顾云汐凄凄冷笑: “上回你走后,督主拿出来叫扔了。我见丝料名贵,丢了可惜便留下了,倒是一直没用上。如今你既回来,东西还你。嫣晚,你记住,督主向来只用素帕。” 被顾云汐异样的眼光盯得心头发紧,清眸里怨毒的厉色如昙花绽放,一闪而逝。 颔首低眉,嫣晚一声不吭,默默将绣帕收了回去。 顾云汐神色凛凛,说一声: “我过去找督主,有事与他讲。” 嫣晚听见含笑道: “督主尚未安置,公子自去便是。奴婢将碗盘送去厨房,随后也过去伺候。” 顾云汐大步迈出门去。 背后,嫣晚促狭了双眸,迸射出犀利寒光。玫瑰唇畔傲然疏扬,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杀人诛心,不过尔尔 信步在空房中走了一圈,阴沉的目光逐一扫过房间里的陈设。 小阁内陈设精巧奢华,可见那大太监确是对她花了心思。 嫣晚心理活动不停,逐将注意力移向了梳妆台上一螺钿首饰盒。 她素日里俱是男装,也需金银首饰吗? 嫣晚心生好奇,打开首饰盒翻看。红绸的内衬上只躺了几枚绾发的素簪,其中一枚较为奇特,霎时捉了嫣晚两眼。 是枚木质发簪,簪头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无论再如何精致,一眼便能看出,是世面上没有的手制品。 纤纤兰花指翘,轻拈着木簪,嫣晚睨眸嗤笑。 难不成,这杀人不眨眼的东厂提督,还会这般灵巧的木艺活计? 顾云汐疾步走至督主院中,推门而入。 冷青堂正侧身偎在床上看书。听到房门有动静,抬眼看时,顾云汐已经风风火火进来,立在了床头。 “起来了?” 他澹然的问,对她遍布汗水的消瘦小脸上目不转睛。上面满载的种种苦闷、失意,令他的眼眸骤然疼了一下。 “……” 顾云汐只是望着他不说话,干到起皮的嘴唇颤抖不停。 “听说你累得昏倒,如今才起来,可别再受风。太晚了,回去吧。” 冷青堂面色无澜的说,看似关切,实则将人生生向外赶。 语气太冷,冷到没有温度,不带一丝情愫。 顾云汐被这凉意袭人的一句话冻到无所适从,怔怔高挑羽睫,哑然注视冷青堂缓缓垂了眼,继续将余无温的眸光滞于书上。 一时间,四下沉寂。 那男子依然五官英俊非凡,散着墨发,全身雪白寝衣,潇洒落拓如谪仙,与她记忆里、与她装在心里的那人,一般无二。 唯一 不同之处,便是此刻的他,神色冷漠如恒古不化的坚冰,每一眼神、每一句话乃至连每一寸呼吸,都是寒凉无温的。 “督主……我只想问您一件事……” 顾云汐呆呆的等在床边,若是透明的空气般,被他忽视。 “问吧。”他答得风平浪静。 “您那次送嫣晚回宫,是为我……还是为东厂?!” 戚戚之声令冷青堂隐隐抽搐着剑眉,眸光如朗朗星辰,在幽深的眼底闪烁明灭。 半晌得不到回答,顾云汐那苦大仇深的表情更为浓重一层,复问: “究竟为我,还是为东厂!” 他曾经说过,他的心中只有她,他会处理好嫣晚的事,要她信他 那时她便坚信不疑,督主为了她,将那女子送回了宫里。为了她,不惜得罪钱皇后。 若非嫣晚今日提点,顾云汐从不相信,督主那种做法,还会揣着旁的目的。 直到此时,她站在他的眼前,被他浑身散发的寒意冻到手脚颤栗,冻到透心的凉,她还是不想去怀疑,期盼着他能够亲口对她说,说出她心目中期盼的答案。 终于,在她惴惴不安与祈盼的目光中冷青堂徐徐抬眼,四目相对间,语气淬着些急躁: “为你还是为东厂,有何重要?已然是过去之事了!” “对我很重要!我要知道答案,要您亲口告诉我答案!” 顾云汐执拗的说,清浅的眸光流淌着悲伤,牢牢逼向他,毫无松懈、不肯退上。 冷青堂紧锁剑眉,表情纠结,仿若是个棋~牌老手,兀然被人看穿了底牌,懊恼、羞愤、愧意的表情交织一处,眼白布满血丝,已然溃不成军。 沉寂一刻,他将脆弱洇红的眸光移到旁处,沙哑沉声: “丫头,别逼我” 顾云汐双眼圆瞪,神色须臾的恍惚。趔趄后退两步,她将斗大的杏眸微微敛起,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她已知道答案了 长睫抖了两抖,被眼中弥出的凄迷水雾染湿。隔着那层水雾,他的样貌变得模糊,变得叫她一时之间看不清。 容颜近在咫尺,如此陌生。明明只有五步距离,两颗心好像已远隔天涯海角。 顾云汐徐徐转身,潸然泪下。 背后,他的声音急急扬起来: “丫头,我不能失去东厂!那里凝着我十年心血,你该知道它对我的重要!” 静了一刻,他又说: “丫头……别离开我!” 颤巍巍的破碎声音,压抑着全部情绪的释放,化作绵绵无力的祈求,落在顾云汐儒软的心上,却像是沉重一击。 别离开我 她不敢回头去看,看床上那个虚脱不堪的陌生人。豆大的泪珠纷纷扬扬落下去,摔在地上碎成数瓣。她决然推门,夺路而逃。 房里,冷青堂表情颓然,好像一尊无心无温的木雕匐在床头。手上陡的松弛,书掉在地上,他已无力去捡。 沉默的看向空荡荡的门前,那处地上的两摊湿,正于视野前模糊起来。 整颗心莫名的疼,磨人的感觉很快侵遍周身,磨到他的十根手指都在颤抖。 顾云汐一口气跑出院子。泪水在枯萎的小脸上肆意弥漫。她倔强的仰头,愣将满眼的泪水,生生吞进肚里。 晚空如墨,幽深而广阔,无涯的苍穹上星子罗布。这灿烂夜空,像极了他的双眼,清澈、璀璨,神秘且诱惑。 她对着星空凄凄的笑。 曾经,我以为我不再渺小,我以为我已强大,大到抬手间便可拥有你的温柔。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星空是冷的。我依然渺小,依然不曾于抬手间触碰到这片星空,更不曾拥有过,星空的温柔…… 是夜 冷青堂独自在屋中,人定的时辰才浑浑噩噩的将要睡着。 幔帐外垂下一道欣长黑影,使他昏昏沉的神经猝然警醒。 “谁” 高声喝嚷的同时,人已劈帘起身。 幔帐另一端,是仙衣火红的玉玄矶。 冷青堂了解国师。能避过提督府几重值夜侍卫的耳目,不着夜行衣便闯入他的寝房,功夫实属了得! 冷青堂眸光转厉,肃然道: “未经召唤,你怎可擅自与我见面?” 玉玄矶桀然若笑: “冷督主好大的官威!今日玄矶未有召唤便与此处现身,实为向督主送还一样东西。不过听闻府上有喜事一桩,顺便向督主大人道声喜。想来春暖时节,冷督主也是桃花旺运,左拥右抱羡煞旁人。” “你到底何事!” 目睹对方就快翻脸,玉玄矶微微敛了笑脸,右手倏地扬起。 轻风擦冷青堂面颊而过,他抬手接住掷来的东西,借着月色低头去看。 是他亲手缠在顾云汐腕上的红绳,两颗金豆陈在夜色里,斑驳出微弱的黄光。 冷青堂皱眉:“你找过她?!” “别误会,是她主动登门蓬仙观来找我!” 玉玄矶挑了一侧眉眼,笑意寒凉中透着几分得意。 冷青堂瞬间脸色阴沉,眸色暗了暗,沉吟之声透着威压: “别打她的主意!” “你吃味儿了?” 玉玄矶一双清眸在夜色中凝着幽冷的光辉,紧紧锁牢冷青堂怒意森森的容颜: “我对女人不感兴趣,你又不是不知。无非是要问你,她到底是谁?!” 骤然收起嘲笑,玉玄矶神色肃然,声音沉冷的问: “你将她女扮男装带在身边,仅仅只是因为喜欢?” 冷青堂扭头不再看他,硬声回答: “她是谁不关你的事!你的任务,便是做好你该做的!” “华南赫” 玉玄矶终被对方出奇的冷静与淡漠逼到火起,拂袖低喝: “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今日我来,便是要告诉你,宫闱肃杀向来残酷,春宴之事你该吸取教训,别再惹火上身!别忘了我大哥为谁而死,我又是为谁,付出怎样的代价!” 冷青堂幽幽吐口气,语气平淡道: “我不会忘。” “还有一事,你为何将蛟珠梨的制作方子传予她?!” “你在说什么?” 冷青堂转而惊诧,疑惑的眸光蓦地投回,视向玉玄矶忿忿不平的脸上。 “别装了!她都已经亲口承认了。为给你做蛟珠梨,跑到我的道观诓走一整罐陈年梨雨!怎么样,她做出的东西,滋味如何?” 玉玄矶盯住冷青堂迷惘不已的俊逸脸庞,寒冰冷笑逐渐漫起一丝凄凉。 彼此间沉默不语。 一刻,玉玄矶转身,低迷之声自带无限幽怨: “赫哥哥,红绳上玲珑扣的编法,还是小时候我教你的。那时每次问起,你都说你学不会……” 冷青堂一晃失神,望着掌心上的红绳说不出话。再抬眼时,玉玄矶已消失无踪 第三十四章 伤口复发 阳春四月,月末。 几场春雨绵绵,草长莺飞,花木芬芳,正是踏春赏花的好时节。 日暮,大门灯笼一家接一家的点亮起来,被徐徐晚风,吹得左右摇摆。 街头巷尾遥遥看去,一路灯火在昏昏夜色中婆娑烁动,蜿蜒曲回,如一条发光蛰伏的长龙。 顾云汐接到消息,如约赶至抱月酒楼,在包间里与顾云瑶、赵安、颂琴见面。 这三人,皆是一身普通内侍装扮。 “云汐!” “姐姐!” 姐妹再次相见,相互执手。 顾云汐晦暗的眸光一亮,上下打量顾云瑶的装束,几分欣喜的神色揉着一丝担忧,淡眉若蹙道: “这样做太冒险了,姐姐不该这时辰出来!” 顾云瑶莞尔,清眸映着烛火,光泽深浅不一: “我们姐妹相互惦念,上次是你入宫见我,这次便是我出宫来见你。这间酒楼旁边便是赌坊,听赵安说,宫里每到夜间换值的时辰,都有内侍买通宫门守卫,偷偷放他们出宫赌钱。赵安便是以此为借口,带我乔装出来看望你。” “可是很晚了,万一皇上找你,又当如何?咱们姐妹既然见到了,你看我过得挺好,便是放心了!此刻你还是快快回宫吧。” 顾云汐左思右想,总归担惊受怕,拉起顾云瑶就往包间外面拽。 “哎!” 顾云瑶中途止步,柔和的手掌落到妹妹手背上,绵绵拍打,劝慰: “你放心,皇上早有安排,今晚到储秀宫看望小皇子,断不会再往晓夜去。” 一壁说着,一壁将顾云汐引回桌前坐好。颂琴将热茶敬予顾云汐。 姐妹落座,顾云瑶举杯抿口茶,恬静的目光投向桌子一侧的顾云汐,认真的看着。 顾云汐察觉到姐姐神色异样,立刻眼眉飞扬,摆出欢天喜地的劲头,咧嘴笑道: “都怪信儿来得突然,我来不及准备。若时间富足,我亲手做几样点心带给姐姐,想来你好久没尝过我的手艺了!” 一刻安寂 顾云瑶牢牢看住妹妹,眼底清浅的光寸寸柔软,逐渐化作了粼粼水波,在眸前薄薄的覆了一层。 无论顾云汐如何压制、如何伪装情绪,她的容色总归骗不了人。 才一月时间,当初于皇宫阚芳亭中意气风发、英气逼人的小番卫,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刻,她是那般颓然落寞,肤色萎黄,双眸幽暗无神。 顾云瑶眼眶染红,语速缓慢的哽声道: “我总在想,你我上辈子定是一对感情要好的亲姐妹。再投胎时喝过孟婆汤,便在轮回道上走散了,这一世才没再做亲姐妹。 然,你我的情分却比亲姐妹还要亲。你如今有事,我怎可袖手旁观,安心待在宫里?” 顾云汐霎时垂眸,鸦羽长睫扑扑落落,鼻翼“簌簌”翕动几下,立时就有几颗泪珠子滚进热气腾腾的茶杯里。 赵安垂手立在顾云瑶身后,瞧见了,神情逐的一沉,暗自叹气。 关于东厂提督与坤宁宫宫人结为对食之事,早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今儿个顾云瑶冒险乔装出宫就是为着此事。她知道,此刻妹妹云汐的心必是倍受煎熬,急需有人陪在她的身边。 顾云瑶眼望云汐,手拢茶杯,声音轻柔: “当初我便说过,冷公公为人心机太重,非可托付终身之人。如今,你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顾云汐眸色微滞,涩然笑笑: “他有他的难处,为解东厂围禁之困,我理解……” 眼见妹妹仍 是执迷不悔,顾云瑶不禁懊恼叹气,沉声道: “左不过在他心中,你远没有他的东厂重要!” 顾云汐听得心房剧震。姐姐的话,还真是一针见血! 顾云汐感觉此刻身体正被无数利剑凌迟,千刀万剐之痛究竟滋味如何,只有她自己清楚。 …… 一盏茶的功夫,顾云汐将春宴过后冷府发生之事,与顾云瑶讲了大概。 顾云瑶认真聆听,惊叹连连。待顾云汐全部述完,顾云瑶不语,聚精会神作沉思状。 陡然间,她问起: “那名叫作嫣晚的女子,可有查过她的底细?” 顾云汐眸色微敛,笃定答: “听督主说,之前派线人仔细查,确是干净,入宫未及一年。想来钱皇后宫里用人,也会在遴选过程严格把关。姐姐,你是感觉哪里不妥吗?” 顾云瑶凝眉,容色深沉: “我有种感觉,那女子不似善辈。她既从皇后宫里出来,为何偏要跑到你房中,与你那般推心置腹?连带皇后以她为棋这等事,都要摆在桌面来讲,你不觉有欠妥当吗?” 顾云汐垂眸,表情谨慎: “倒也挑不出什么来。原本初次入府时,任谁都知她是宫中派来的眼线。想是二次回来,她也知自己身份不是秘密,索性为图自保,才在我面前做小伏低。毕竟我跟随督主已久,最知他的起居习性。” 顾云瑶摆手嘱咐: “万事还需多加小心。宫里面的女人,终日活在你争我夺,见惯了尔虞我诈,哪个不是生得七窍玲珑心?云汐,务要自己留个心眼!” “嗯,姐姐放心。” 顾云汐微微点头,眸光放远。 赵安见时辰不早,一旁提醒: “主子,该回了。” 姐妹两个相继起身,十指相携。别离在即,俱是不舍。 顾云瑶又是落泪,继而神色一凛,化作怒火中烧之态。 眼眸眯细,眸光骤然如刃的锋利,淬着森森恨意。她阴声说道: “我不会放过冷青堂!当初他逼我入宫,毁了我、害了赵安。如今他又负了你,日后于宫中见面,我定然不会与他好过” “姐姐!” 顾云汐神色惶惶,扯住她的手臂,容色哀婉的祈求: “这事不能怨他!他没了司礼监掌印之职,若然再失去东厂,他便真的什么都没了!你不要对付他,我从不怨他!” “傻妹妹……” 顾云瑶清眸之中泛起水光,微颤的玉手抬起,轻抚云汐失血干涩的脸颊,声音戚戚: “就算他没了掌印一职、没了东厂,可他还有你。而你……在你心里,失了他便是失了全部,不是吗?” “姐姐……” 顾云汐再无话说,泪水肆意夺眶,一头扎进云瑶怀中,失声痛哭。 顾云瑶静静搂着她,轻浅说着: “我恨他!只因他原本爱不起,却要留给你希望。” 顾云汐回到冷府,迎头碰上小太监康海。 “爷怎么才回?” 他形色匆匆,看上去正为着什么事焦急不已。 “怎么了?可是督主有事?” 顾云汐不免心头一紧。 “哎呦,可不是吗?我和您说啊……” 康海骤然顿步,瞧瞧四下无人,便凑近过来,附耳对顾云汐低声说: “爷的伤痂前几日才掉,原本以为好利落了。今日过晌午,爷说身上不对劲,让我传来江太医。一查伤口,才长好的地方竟然出疹溃脓了。宫里那位对食就说,是 喝了您做的羊骨猪肝汤所致,派我四处寻您。这不,折腾我来来回回四五趟了!” “怎会如此?” 待康海委屈的抱怨了一通,顾云汐拉起他直奔督主房里。 江太医、程万里、萧小慎、晴儿与嫣晚都在,加上伺候的小太监两人,站了满满一屋子。 看见顾云汐随着康海推门进来,嫣晚唇瓣抽动,挑帕抹起眼泪来。 晴儿走到顾云汐身边,神色怨愤,低头抱住她的一只胳膊。 顾云汐茫然环视满屋的人,经嫣晚一哭闹,此刻多少有些紧张。 冷青堂在床上侧身,单臂撑在垒高的被垫上。见状沉了脸色,低喝道: “哭什么!本督还没死呢” 嫣晚嘎然止声,身形抖了两抖,默然勾指,搅动手中的帕子。 “督主……” 顾云汐怔怔走到床头,他那张肤色不正的瘦脸立时冲入她的瞳眸。她只觉惊然,一时半刻不知再说什么。 江太医在一旁,和颜问道: “云官儿,午膳你为督主备的羊骨猪肝汤,放入何种配料,如何煲制,说来与我听听。” 顾云汐颔首,据实回答: “羊骨一斤,热水焯过,投滚水文火炖制骨酥。猪肝二两切片,焯去血水入姜汁腌一刻时辰,入羊骨汤,投马蹄、茅根与紫苏叶同炖。少时盛汤,点盐、麻油、碧葱花。” 顾云汐刚说完,那处嫣晚诧然惊呼,一双美目圆睁: “云公子,你打理督主饮食许久,合该知晓春暖时节,食补最忌发物。督主眼下伤口才好,你又是羊骨又是姜汁的,岂会不勾出旧患吗?” “我……” 顾云汐刚要说话,江太医猝然扬声道: “这食疗方子想来无错。羊骨、猪肝性温入脾经,最是补血益气、强健筋骨。春暖时节万物虽是蓬发,然云官儿在汤料中辅以紫苏叶、茅根与马蹄几多清凉败火之物,可起到温寒相抵之功效。按理说,并不会致督主旧伤发作。” 嫣晚不甘的紧咬了下唇,一刻又道: “那、那是什么原因?我才到府上侍奉督主便出了岔子,这要是宫里来人问起,要我如何开脱?” 说话间,犀利的眼光直怼顾云汐。 顾云汐面色霎时有变,紧张、羞愧之意显而易见,心口起伏不定。 冷青堂俊脸板起,厉声开口: “你不说,这事便传不到宫里,你便不需为自己开脱” 嫣晚娇滴滴的容颜凝成一脸的无辜,倏然间跪于地上。 “滚出去……” 冷青堂厌烦的剐了 她一眼,垂目对众人道: “都出去,云官儿留下!” 大伙纷纷退出屋。 顾云汐静立一刻,惶惶的问: “您的伤口疼不疼?” “……” 他骤的抬眼,紧盯她那张枯黄干瘦的小脸。 “你去哪儿了?最近,你好像很喜欢跑出去。” 他突然问话不着边际。 顾云汐嘴唇动动,却没回答。 她不想将裕昭仪冒险出宫与她会面之事告诉此时的他。姐姐嘴里,横竖说不出有关他的一句好听话来。 等了会儿,冷青堂俯身,从枕下摸出个东西,托在手上朝她伸去。 是她遗失的红绳。 顾云汐双眼即刻现出十足惊喜的清辉: “您在哪儿找到的?” 冷青堂牢牢锁定她的五官,像是密切审视着那处瞬息变化的表情,再次问: “十五日,你去过哪里?!” 第三十五章 药,不能喝 冷青堂凝眸,注视顾云汐骤然变色的一张脸,语气似有加重: “那一日,你到底去了何处?” “……闷了,随晴儿逛集市了……” 顾云汐幽声说着,眼底漾过细微慌张,恰被冷青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捉到。 凤目兀然睁大,沉静黑眸,掠起一道冷光。 顾云汐极不自然的垂目,望向督主掌心一抹咄红: “您究竟在哪儿找到它的?” “院子里,被晨扫的下人捡到。你也太不小心了……” 未曾抬头,她便听得督主那抹云淡风轻的靡音中渗透一丝冰冷。又见他展臂,示意她走近。 顾云汐紧张不已,自知扯了谎。眼睫抖动两下,像只听话的傀儡,木然迈步走近,由着他托起她的右手,动作轻柔。 正要为她重新缠上红绳,她却突然将右臂收回。 冷青堂惊诧,俊脸沉寂,眼中沉浮着阴冷的雾霾。 “不愿?” 注视茫然高举右臂、神色无措的女孩,他凉薄的挑声问道。 “……最近府中事多,戴着它总有不便。做活不停摘了戴上,难免再丢……” 顾云汐低眉垂目,幽幽说。 冷青堂徐徐点头,挽唇轻笑: “最近委实累到你了。如此,我的起居便交嫣晚,三餐饮食由府中厨子打理。你好好歇着,想要出去、去哪里,事先务要报与我知。” 顾云汐错愕的高挑眼帘,盯向督主冷冽无温的容颜。一刻紧抿嘴唇,重重点头: “遵命!” 冷青堂将托了红绳的手臂向她伸近,清冷的眸光投在她脸上,暗含一丝威压。 顾云汐无声的接过红绳,于掌心攥牢,转身预备离开。 “丫头,我让你锁在心里的话,你可还记得?” 蓦然,他在身后问起,声音暗哑。 顾云汐在门前顿步,幽暗无光的心底泛起一丝涟漪。沉默过后,漫声道: “您说过太多……我已记不得哪句!” 看不到督主的表情。只感觉陡然有两道幽怨至绝的冷光,从背后直射过来。 周遭骤然安静。 最终,她决然推门走出去,不带一丝留恋。 屋里,冷青堂缓缓阖了眼,冰冷的手掌抚上胸口,身心似是受到重创般,神色萎靡而痛苦。 顾云汐在回廊遇到江太医,他正要赶回太医院。 顾云汐向他问起督主的伤势情况。 江太医只作摇头: “从伤口表症来看,所幸只是溃脓感染。方才,在下已差人对督主所用之饮食器具做过细查,然并无异常处。究竟何处出现纰漏,暂且无定论。” “这便怪了……” 顾云汐垂头,表情迷惘不安: “督主方才已吩咐府中大厨打理他的三餐,如此定是认为我伺候不周。” 江太医浅笑摇头: “你该明白,督主有意疏远你,凡事不再让你插手,那是在保护你。” 顾云汐惊然,抬头迎上江太医慧黠的两眸。 “云姑娘,在下有一言忠告。姑娘需知谨小慎微,防人之心不可无。” 凝声说完,江太医举手轻拍顾云汐肩头两下以示鼓励,便背起药箱,孑然远去。 顾云汐蹙眉,表情微有凌乱。低头,双眸内清浅流光驻足于掌心的红绳,若有所思。 晌午才过,顾云汐在房里看书,晴儿一旁拾掇东西,口中念叨着: “姑娘上床眯会儿吧,才吃过饭便用上功了。大好天气,总闷屋里也不怕长毛。过会儿我陪您上街转转。” 顾云汐皱眉,目光不曾离开书页: “不去!想出去还要与督主打招呼,我不愿去他屋里!” “如今他都有了对食,难不成还要将您女扮男装,锁在府里一辈子不成?女子青春如流水,就这么几年光景,您就不为自己的事多做考虑?!” “你瞎操什么心!” 顾云汐听得心烦,起身往外走。晴儿追到廊下: “您干嘛去啊!” “找吃的” “这才吃过晌午饭……” 顾云汐快步赶往厨房。顺墙角走过,自半扇打开的窗棂向里面瞧,便看到一 道婀娜的人影。 是嫣晚! 顾云汐本能的闪身躲到窗后,一只眼斜睨,偷偷向里窥探。 这几日府中怪事不断。想到裕昭仪与江太医的叮嘱,顾云汐越是觉得嫣晚可疑。 顾云瑶曾说,那女子刚刚二次入府便私下里对顾云汐推心置腹、百般讨好,太过匪夷所思。 晴儿又说,督主伤口溃脓事出,那女子极力将责任往顾云汐身上推,太过匪夷所思。 而顾云汐心中,最感觉匪夷所思的,还是那女子初次入府时曾向她展示《珍馔琳琅录》一事! 那时她记得很清楚。她看过书册,要嫣晚将其放回原处。可当她为换傅丹青的画像,到督主书房再去寻它时,却是在四层屉最低一层发现了它。 由此可见,嫣晚在撒谎!那本《珍馔琳琅录》,最开始就非被她无意中碰掉在地上! 她到底抱有什么目的? 顾云汐被自己的种种猜测吓到寝食难安,于是每到督主三餐用膳、用药的时辰,顾云汐都会俏生跑到厨房,暗中观察。 她的这种心思不便与晴儿讲明,晴儿心善但是嘴太大。 如今在厨房里逮到嫣晚,还真是让顾云汐庆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厨房里药气弥漫,该是督主用药的时辰了。 以顾云汐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嫣晚弓身的背影,该是在小火炉前面,两臂颤颤的,不知正忙什么。 等了一刻,终见嫣晚侧身,左手藏在右臂的宽袖中,像是一番摸索。 “嫣晚!” 顾云汐忍不住于门外现身。疾声喊时,人已冲到她的眼前。 嫣晚玲珑的身躯猝然一震,像是对顾云汐突然出现感觉极为震惊,整张娇媚的两旁立刻变得煞白,额头落满汗珠。 她这表情正中顾云汐下怀。 “你在做什么?” 顾云汐神色肃然,清冷的目光紧盯嫣晚一刻,便转而滑向火炉上正“突突”冒热气的药罐。 药盖子被打开了! 一股奇异的药香正从“汩汩”沸腾的药汁中溢出。 嫣晚逐渐恢复镇定,可脸色似是失血一般,仍有些病恙的惨白,嫣然一笑道: “药煎好了,我过来取。” “你刚刚在药里放了什么!” “云公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嫣晚笑得灿烂,眼中有冷利阴芒闪过。 一小太监从外面进来,说是来取督主的药,嫣晚示意他到火炉上取。小太监还没挨近火炉,顾云汐抬脚就将药罐子蹬翻了。 “这药不能喝” 罐子碎片、草药、汤汤水水、干的稀的撒了满地。 小太监吓得不敢再动。 顾云汐冲到嫣晚面前,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啊” 撕心裂肺的喊叫令顾云汐瞳眸骤缩,慌忙撒了手。 嫣晚浑身软如烂泥,汗津津的瘫坐在地上。丝丝鲜红的血,从右手的宽袖里向外殷出来。 顾云汐怔怔看着嫣晚痛到五官拧结,被小太监搀扶着逃出了厨房。 望着一地狼藉,顾云汐表情惊愕。 不大会儿,康海来传顾云汐,要她立刻去督主房里。 赶过去时,她看到萧小慎正立在廊下,神色凝重的向她递个眼神。 房里,嫣晚坐在督主床边,刚刚容色苍白的小脸此刻透着一抹红晕,小太监正为她受伤的右臂缠伤带。其余两个守在旁边,等候吩咐。 “以后别再做这等傻事了!民间术士之方不可轻信。好端端的皮儿,赶明弄出疤痕来,本督看着也会心疼……” 顾云汐进去时,正撞见督主侧卧,带着清素的笑意,用素白的手帕为嫣晚轻蘸擦拭腮边的泪迹。 顾云汐脸上一热,觉得两眸像是被蜂刺螫到,没命的疼。 冷青堂转脸隐去好看的笑容,淡淡对顾云汐道: “本督方才已吩咐小慎带你去东厂。过会儿你便收拾一下,以后没有传唤,不得回提督府来。” “……” 顾云汐怔然。督主的话好像冰冷的利刃,割据着她堪堪羸弱的心。 半晌,她眼眶湿红,冷笑: “您若要赶我,不如放我走得更远些。从此,各安天涯!” 冷青堂猛的举目,目光如芒,浑身散出一股子寒气,令人颤栗。 “终日无事,只会疑神疑鬼,本督要你去东厂思过!” 多日的漠视,无端指责,终招致顾云汐忍无可忍,手指嫣晚,泪眼茫茫的对督主吼: “凭什么我去思过?!我疑神疑鬼?明明是我看到她在您的药罐里面放了东西,她右手的袖带藏着什么,您自己去查!” 冷青堂残忍的勾唇,神色不屑: “嫣晚你自己说。” 嫣晚颔首,表情几分拘谨,几分羞涩: “妾身听老辈人讲,人血入药,最治疑难杂症。想来督主伤口发作,江太医一时半刻查不出症结所在。妾身想要督主早日大安,故自割手腕,以鲜血入药。” 说罢,她慢吞吞撩起宽袖,露出裹有伤带的右臂,上有一抹浸血的痕迹,触目惊心。 顾云汐顿时呆若木鸡,再无话说。 嫣晚随即拢了宽袖,弯眸微笑道: “督主不必恼火。想来确也没甚大事。云公子素日打理您的日常饮食,亲力亲为久已成为习惯,凡事谨慎,也是出自对督主关心。妾身只愿误会澄清,督主一切无恙。即便妾身受些委屈,也不算什么。” 这正是煽风点火的话。 顾云汐立刻恼羞成怒。一步一顿逼向嫣晚,眸光清冷,厉声质问: “你在演戏!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究竟想要做什么?!” “云公子你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嫣晚容色惊恐委屈,嘤咛反驳了句,扑到督主身前。 眼见督主展臂护她,顾云汐心情大跌,更是气急败坏: “你不懂?!你是皇后宫中侍女,那日你假装不识字,故意引我去看裴如是那本《珍馔琳琅录》……” 怒吼戛然而止。 顾云汐愕然掩口,无措的眼神缓缓移向督主。 果然,他面色沉寂幽冷,双眸紧睇顾云汐无以名状的脸色,内里寒芒迸裂。 突然间扬臂,他将身旁小太监手上的托盘掀翻在地。 诸多盛放药粉、药水的瓶瓶罐罐摔为碎片。 果然是她!她偷看过那本书,学到“蛟珠梨”的制作方法。也是她,主动去找玉玄矶 “不准再进我书房!滚!马上滚” 漫天嘶吼,令地面都在颤抖。清澈凤目被怒火烧得通红浑浊,向烙铁般灼痛了顾云汐的心。 她不再做声,不作任何反驳与抗争,转身跑出去了。 一时间房里气氛更为凝重。 嫣晚见危急已过,忙钻出督主怀抱,陪出笑脸吩咐在场的下人道: “算了!没事了、没事了,大伙都去忙吧!督主需要静养,都散了吧。” 待他们离开以后,冷青堂浅笑深沉,对嫣晚勾勾手。 她乖巧的走近,被他拉到床前坐下。 他托起她的小手反复细看,眸中光辉被一片浓长眼睫遮挡,叫人看不分明: “云官儿打小跟在本督身边,是本督把他宠坏了。刚才他言语失态惊到你,别在意。” 嫣晚容色娇羞,清笑莞尔: “妾身明白。云公子年少有为,受督主宠爱也属理所应当。妾身已为督主对食,愿以真心相托,只求垂怜,能得督主半分宠爱,妾身也已心满意足。” 冷青堂复又拥嫣晚入怀。 “今日你受委屈了,想要什么奖赏,说来听听?本督自会赐予你。” 他的说话声调靡丽悠长,似有无限情愫旖旎其中。倏然,凤目中精芒一闪而过。 嫣晚头枕督主胸口,淡定眯眸,玫瑰唇畔轻柔翘动: “前些时候妾身到云公子房中送粥,彼时见他正把玩一只别致的木簪。问他,便说是市面上没有的稀罕物。妾身见他爱惜不已,就道是督主相赠之物。如今督主既问起,妾身便求您也赠一只予我,可好?” “木簪?” 冷青堂脸色微诧,黑眸中凝起不解之色。 “怎么?那木兰花的木簪,并非是督主所赠?” 嫣晚撅嘴,美目睁大,疑惑的看向他。 冷青堂眸光闪烁,澹然若笑: “不过木簪而已,好说!回头本督送你一只便是。” 第三十六章 明日此时,我来接你 程万里急匆匆入提督府,赶到督主房中。 冷青堂坐在桌边安静的喝着参汤,肤色白得异常。待老程见过礼,他便放了碗,双目凝向桌面兀自道: “暗卫带来消息,自南疆找到两位贡女,明日直抵洛水,不出五六日便可进京。你让三番赵无极做好接应准备。” 程万里不解,诧异的眼神从督主的侧脸移开,看向于那面忙碌的嫣晚。 她正将督主的两件便袍叠起,放入檀木衣柜中码得整齐。每一动作极致轻柔优雅,像副养眼的画面。 程万里记得,督主从前并没在这女子面前与属下提及公务。 陡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只听督主又在吩咐: “时辰差不多了,嫣晚,你去吩咐厨房备饭吧。今日万里留下,陪本督同用晚膳。” 嫣晚那面颔首,轻浅回应一声,翩然福身后细步出屋。 见她出了院子,程万里向督主凑近,神色颇是担忧: “督主,您的身子可还好吗?” 不是他太过操心,自打进屋见到督主的第一眼,他便感觉他的脸色很不正常。白里发青,如同死灰般黯然无光泽,绝非是健康体魄该有的。 前日还听江太医说起,督主伤口溃脓的地方已经愈合,如何精神面貌反而会每况愈下呢? 冷青堂神色肃然,惨白失血的嘴唇微微扯动: “万里,本督中毒了!” “什么?!” 程万里震惊,瞪到斗大的双目镶在黝黑的皮肤间,白灿灿的更显人: “怎么会?您的伤口,不是已然长好了……” “溃面愈合之时,毒已侵至五内!这些时日,本督的身子,全靠这碗血参汤吊着……” 冷青堂低低说着,眯细的两眸映在姜红的汤汁表面,散射出幽幽寒光。 “趁本督不备,在本督身上下毒,也算她的能耐了!” 程万里怒意沉沉的盯向门外,狠声道: “属下即刻就去向她要来解药,然后杀了她” 冷青堂淡笑摆手: “解药断不在她手中。江淮安与医圣在为本督配置解药,眼下独缺一味羌乌蕨,已派人到西夷去寻了。” 程万里魁梧的身形摇曳两下,顿觉双脚如同踩了棉花,险些倒地。 冷青堂眉目微动,突然问起: “云汐近日还好吗?” “督主放心,她在东厂一切都好。” 冷青堂点头,缓缓端碗,又咽下几勺参汤。再开口时,轻浅的声音有了一丝疲惫,令闻者内心发惨。 “本督将她赶去东厂,便是不想她看到本督如今这副鬼样。且她找到了她娘亲留下的书,她的身份秘密早晚会被那伙人发现。只有留在东厂里面,对她而言才最安全。” 程万里听得心如刀割,眼底一阵发热,急忙重重吸口气,才将悲伤压下去,对督主道: “云丫头聪慧,她定能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冷青堂艰涩的勾唇,轻笑: “寻药的人至今未归,时间不多了。本督明日便去东厂,将事情交代清楚。” 东厂,掌灯时辰 顾云汐背上一囊子葡萄酒,搬长梯爬到房顶上。 到东厂这几日,她每顿必和挡头们凑在一处,学着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划拳猜酒谜。 大伙知她心情不爽,索性由着她闹,任她醉生梦死。 然天下酒宴,终有一散。繁华过后,便又剩她一人,独守悲伤。 南院里景致如故。 自从她随督 主去了提督府后,这间小院全靠厂役孙秉一人打理。 禁足刚解除,孙秉便告假还乡了。所幸晴儿女扮男装,时刻陪着顾云汐,终日里叽叽喳喳的,确是不闷。 顾云汐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人若心情愉悦之时饮酒,两三杯下肚兴许就会醉倒。而不开心之时,反倒是越喝人越清醒。正如此刻的她! 拔了木塞,顾云汐举了酒囊,向口中猛灌几口葡萄酒。 酸酸甜甜带着一丝酒酿的液体,却尝不出从前的味道。 该是咽得太猛,一口呛到喉咙。顾云汐没命的咳,眼泪就在这一刻,止不住猛淌。 她仰躺下去,面朝夜空。 月明当空,苍穹浩瀚,繁星点缀,白芒斑驳闪烁,如同无数晶莹剔透的眼睛,俯视着渺小孤独的她。 还记得除夕之夜,她被那俊朗的男子抱到此处来,顶着晶莹飞舞的冰璇,二人紧裹毛裘相拥着,边饮酒边看满天火树银花。 如今此处依旧,琼浆依旧,漆黑茫茫的夜空,少了那男子、独剩了她! 每一幕萋萋回忆里都有那道湛青身影,为她悉心挑破满手水泡、温柔替她包扎、一口口喂药、一颗颗砸着核桃…… 此时,那温润男子又在哪处?或许,正与府中娇滴滴的女子深情依偎,已然记不得某处尚有一人,正为他苦苦守候…… 顾云汐感觉胸口闷痛,不敢继续臆想下去,安静的阖眼,将思绪放空。 瓦片发出轻微响动,有人在她身旁坐下来。 督主 顾云汐惶然中带有一分惊喜,慌忙睁眼去看。 那道落拓挺拔的身影全副墨色劲服,却是年少英俊的陆浅歌。 寂静的紫眸一如上方广泛的夜空,迎上她水光粼粼的杏眸,接着便荡过一波怜惜的微涟。 “每次见你时,你都是满脸憔悴……” 剑眉轻拢,他幽幽开口,音色若梵,于静静夜色中潺潺的流淌。 顾云汐垂眸不语,不想陆浅歌察觉到她眼底无抵的失望。 “陆大哥,你怎么来了?” 他抢过她的酒囊,饮了几口几口,擦嘴道: “我想你,便到提督府找你,却意外看到另一女子!” 说话间挽唇轻笑,好看的笑容里揉了些许的得意之色。 又见顾云汐神色难过,便有所收敛,握了她的手柔声道: “云汐,那阉人根本不懂珍惜你,他不知你有多好!陆大哥在乎你,和我走吧!” 顾云汐眸色闪过一丝惊乱,冰凉的小手从他掌心中迅速逃脱出来。举头,认真望向他。 男儿俏,一身皂。这话原没有错。 黑色劲服,将陆浅歌欣长完美的身材勾勒到绝好,其风采并不输给白衣时的他。 此刻风起,他那头高束的墨发随风挥洒,跌宕起落,每丝悠扬曲线,在都有星辰般的流光闪耀。 见她直勾勾看得出神,陆浅歌微笑,解释道: “你该知我没有骗你。云汐,我真心在乎你,疼惜你。因为见你,我才要尽量避开风险,才会穿从也不喜的夜行衣。” 明明因他眼底晶亮真挚的光芒,内心弥起几重感动,可她依旧容色平淡,脸上无悲也无喜。 “陆大哥,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命是督主给的。就算他厌弃我,我远远看着他便好了,断不会动心思离开他。” 陆浅歌脸色黯然,目光寸寸冷却。 “我明日要离开了,母亲大人生辰,我必须赶回家……” “代我问老夫人安,祝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顾云汐娓娓而真诚的祝福, 平静神色中带有一丝决然,清素微笑里投入一分坚定。 陆浅歌骤然起身,摔了手中酒囊,被她委婉的拒绝逼到发怒。 “他心里本就没你!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你我,也只是萍水相逢……” “你可以不信我,可我真心喜欢你!至少我不会让你大晚上独自坐在房顶,一个人流泪喝闷酒!” 他望着她,看到那双杏眸中,伤感的流光如月色般的幽寂、清冷,使他心碎,也令他恼火。 一刻,他转头视向天边夜色,沉声问: “倘若此时我强要了你呢,过后你会不会和我走?!” “不会!” 她镇定自若,无所畏惧:“我认识的陆大哥生性侠骨柔肠,断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用尽下流手段!” “你……” 顾云汐一番话看似褒奖,确是极有力的防守,一时之间令陆浅歌无从下手,更是无话可驳。 “霍”的起身,浅歌几步到房檐,抬脚蹬掉梯子。 “谁啊” 晴儿听到动静推门跑出来,正见陆浅歌驾轻功跳到院中,两脚沾地时不带一丝动静。 “你是谁啊?” 晴儿上下打量眼前年轻俊俏的黑衣男子,惊得后退两步,即刻拉开掐架的姿势。 陆浅歌紫眸牢牢锁定岁数不大的晴儿,不急不恼,只作弯唇轻笑。大拇指一挑,对她道: “我是谁,你去问房上那位!” 晴儿抬头,看见顾云汐孤零零立于房顶,头上是好大一轮弯月。 “晴儿,快把梯子驾上,放我下去!” 陆浅歌猝的回头,挑眉桀然道: “你下来的话,就要和我走!” 晴儿终于瞧明白了,两臂环抱,对着房上笑: “哦!我还真是替姑娘瞎操心了!明明姑娘身边一堆妖娆桃花,偏要一棵树吊死不可!这可是您自己的事,我管不了!” 逐的扬起下颚,眸光盯向陆浅歌,神色傲娇: “这位公子,可是看上我家姑娘了?” “是啊!” 陆浅歌也不拘谨,点头承认:“看上了,非她不娶!” “你家可有良田,可有府宅?” “有!娶她进门,一辈子吃穿不愁!”陆浅歌狡黠挑眉道。 “甚好!如此公子自便,奴婢只当什么也没瞧见。” 话一说完,晴儿转身就要进屋。 顾云汐在房上张牙舞爪,咧嘴大叫: “死丫头,你吃里扒外!” 晴儿举头看向她,眼底突然蒙起一层雾色: “姑娘,即便奴婢再有不舍,终是为得你好。” 陆浅歌一旁拍手笑: “妙啊、妙!这丫头可比主子头脑清醒多了!” 院外脚步声起。 晴儿脸色有变,说一声: “夜值的番子来了,你还不快走?想带上她就别犹豫!” 顾云汐在房上听得清楚,愤然跺脚: “谁敢硬来,我立马跳下去一头磕死!” 陆浅歌苦笑摇头,忽的蹿上房,抱起她跳到地上。 相视而立,一双紫眸里华光灼灼,亮得耀眼。 双手落在她的肩上,他深情道: “明日此时,我来东厂接你,等我” 一吻猝然印上顾云汐半侧脸颊,登时翻起片片火云,蔓至她的耳根。 眨眼间,陆浅歌已飞身跨过院墙,不见了踪迹。 ps:最近太忙,不怎么签到转悠,过一阵去再去看望各位大佬,比心! 第三十七章 争吵激烈 仲夏五月,花红柳绿、草木茂盛。 御花园中牡丹、芍药开得正艳,姹紫嫣红,花香四溢、争奇斗艳。 日头正好,非艳阳高照,温度浓淡相宜。 昭仪顾云瑶于花间信步,身上娟纱金丝绣花长裙,一步一摇,姿态婉约端装。 烟霞色的宫装衬着胜雪肤色,羽睫轻扬,眸色似水温柔。 倏然,眼角余光捕捉到不远处一水蓝色衣裙的妙龄身影,随宫人从排排柳阴下闪过,那遥遥远去的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那仪仗是哪位小主?” 视线从身影隐没处撤回,顾云瑶侧头问,眉头浅浅蹙起。 身后,颂琴颔首答: “回主子,那是新晋的瑾才人。” “瑾才人……果然还是来了……” 顾云瑶敛眸,眼底有两道惊芒滑过。 晨风和煦,假山旁,垂柳细枝儿曼曼摇曳。池中碧水一色,斗圆的荷叶层层叠叠,仿若娇羞少女们圆圆的脸庞,彼此凑在一处,挤得正热闹。 晨曦亭里,万贵妃容色艳丽,身段雍容,靠着白玉围栏,正自顾自的向河中播撒饵料,逗弄池中锦鲤消磨时光。 东侧,小叶紫檀长条案上设几盏碧玉茶具,一旁的绣球铜炉缥缈着香气。 一只华美的海棠并蒂花绣鞋蹬上凉亭石阶。晨光下,鞋面那些精良的银丝绣纹烁烁其华,甚是夺人眼目。 万皇妃转头时,便见那女子裙摆飞扬步入亭中,在她身前恭身下拜: “嫔妾蔚烟阁才人顾云瑾,拜见皇贵妃娘娘,恭祝娘娘万福金安。” 万皇妃微曳唇角,微笑细若有无,拂手示意道: “起来吧,赐座。” “谢娘娘。” 顾云瑾,自西厂接手幽筑贡院后,经明澜点拨,于四月末入宫。昨个儿被皇上翻了牌子,由凤銮春恩车引道、竹盐金靡铺路,接到承欢殿应召侍寝。现已晋五品才人,入住蔚烟阁。 自此,她算是遂了心愿,圆了自己进宫承宠为妃嫔的大梦了。 万皇妃玉指抖动,弹去指间悉数饵料,又以宫娥呈来的香帕净过,才幽幽起身,由人搀扶移步,坐到长案正中。清凛的眸光微转,投向顾云瑾年轻娇美的五官,细细赏看。 身材袅娜,容貌娇俏,柳眉弯弯,两眸光滟清澈,樱桃唇上小巧朱砂痣一枚。身上一袭清淡芙蓉色流仙如意裙,果真是天姿国色! 若论美中不足,该是她这翘楚身姿下自带了一股傲娇不羁之态,这就为她的绝美容色大打了折扣。 尽管看得心生一丝嫉妒,万贵妃脸上却是平静无波,持着一位皇妃该有的仪态。 冷冽睨向身旁宫娥,她懒洋洋吩咐:“赐茶。” “嫔妾多谢娘娘。” 顾云瑾受宠若惊,接着唇角飞扬,眸中大喜之色尽现。颔首接过翡翠茶杯,一壁矜持优雅的抿,一壁偷眼瞄着同在饮茶的万贵妃。 她身穿金色九天飞凤霓裳锦宫装,发髻高挽,上插展翅凤凰金步摇微颤,钗环泠泠,正中一颗东珠就足有鸽子蛋大。 顾云瑾自认,从小到大自己吃的用的玩的,俱是贡院所有姑娘里面最顶尖儿的绝品。 如今见了这皇贵妃,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说皇贵妃的吃喝用度何等的奢华富贵,光是一身行头,已然晃瞎了顾云瑾的两眼。 万皇妃察觉到顾云瑾神色间表露的羡慕之色,不屑的嗤笑。 慵慵挑了眼睫,对顾云瑾缓声说道: “都是自家姐妹,不必拘谨。你昨夜才刚侍寝,今日不必如此早起。” 顾云瑾急忙放了茶杯,摆出谄谄的笑脸,恭敬道: “嫔妾听闻娘娘最喜晨间清露烹茶,便早起于莲池荷叶上收得一斛来,赶来实为献露孝敬娘娘。” 说罢,她悠扬抬了手臂。身后一宫娥走上来,将手中彩莲白玉长颈瓶传给永宁宫宫人。 万皇妃眉色舒展,唇畔笑纹渐深: “妹妹有心了。本宫听明澜提过你,今日一见,果然冰雪聪慧、亭亭玉立,是块好料子。” 顾云瑾双手拢起,低眉顺目作谦卑状: “嫔妾三生有幸,得明督主知遇之恩,才有机会入宫服侍皇上与皇贵妃娘娘,必会然感恩戴德、铭记于心。以后,还望得娘娘时时教诲,多多照拂。” 万皇妃眸光潋潋,斜睨顾云瑾花朵般娇嫩的小脸,眸底似有凌厉的精芒闪过。 “自家姐妹,好说。” 逐的摇曳茶杯,修长的护甲挑起杯中一 丝叶边,漫不经心的问: “本宫打小由教养嬷嬷带着,进宫之前倒没入贡院修习,对那头的事有些兴趣。听闻你也是贡院里面出来的,不如今日与本宫讲讲,那里头都有什么新鲜事儿,权作聊天解闷了。” 顾云瑾微笑,低声道: “嫔妾遵命。娘娘想听什么,嫔妾知无不言。” …… “他好大的狗胆” 轻脆犀利的一声响,翡翠茶杯被万贵妃狠狠丢出去,昂贵的碎片摔了一地。 顾云瑾连同一众宫娥内侍,尽都跪在地上。 挺身站起,怒气正盛的万贵妃在凉亭里来回踱步。 “难怪本宫当初见了那小番卫就觉得奇怪,她形容妩媚,完全有异于宫中内侍。好啊冷青堂,居然连皇上的女人都惦记上了!一纸婚书,明媒正娶,他想的倒美” 嘶吼完,万贵妃陡然想到什么,不禁鼻间冷哼,凤钗颤颤,一对猩红眼眸横扫向顾云瑾,厉声问: “你觉得那顾云汐若是换回女装,是否生得花容月貌,玲珑娇美?!” 顾云瑾以宽袖掩口,嗤道: “能入贡院之女子,容貌大体也算周正。她不过是仗着身体娇弱,惯会作态。偏偏东厂冷督主又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便是着了那狐媚的套了。” 怜香惜玉?从不见他对本宫如此啊 一股脑的酸水漫出来,万贵妃恨得咬牙,双拳于袖间握紧: “哼!效仿西子?行啊!本宫倒想再瞧瞧,那位病西施何等的狐媚!来人,传明澜进宫” 东厂 听闻督主驾到,顾云汐与几个挡头纷纷赶到正厅。冷青堂居首座,嫣晚坐在旁边。 见大伙来了,嫣晚起身,纤唇牵动,扬起莞尔动人的笑容,缱绻的水眸依依看过各位挡头、侍卫,最后于顾云汐淡然平寂的五官间落定。即刻,那挽唇的弧度,骤然加深了一重。 十挡头袁浅眉梢微抬,直视嫣晚浅笑扬声: “呦,没想到大姑姑今日也会大驾光临东厂……” 大姑姑,是对皇宫里地位与辈分高贵的宫娥、女官之尊称。 “叫夫人!” 话音未落,冷青堂白惨惨的瘦脸沉了几度,厉声纠正道。 众人容色僵滞,皆是噤声。 想来顾云汐就在当场,不知她会做何感想。 此时,冷青堂一双凤目正直勾勾的瞅着她,但见她眼睫半垂,无澜的神色根本无法叫人视穿她的任何神思情绪。 内心骤然跌到谷底,惶然间,冷青堂感觉胸膛像是被风穿透,凉嗖嗖的尽是些失落与痛苦。 她出奇的冷淡,是对现实无奈,还是心已有其他归属? 觉察到场面异常尴尬,嫣晚便笑着招呼大家: “督主身子刚是大安,妾身放心不下,便与他同来东厂,一为随行照顾,二是过来看望大家。妾身带了些点心果品,过会儿就让下人送到各位住处去。” 冷青堂从顾云汐身上移开视线,对挡头们威然说道: “各位落座吧。本督这次过来,只因两名贡女不日进京,此番咱们就来作详细部署,看看人马于何处接应才为稳妥。” 大伙圆桌前围坐一圈,顾云汐的位子正对督主。两人只要抬个眼神,便可毫无阻挡的看到彼此。 嫣晚就在督主身边,与他挨得过近。顾云汐几次闷声偷偷抬眼,都看到她几乎半倚在督主怀里。 心像是被尖刺狠狠戳到,她不停埋怨自己眼馋。可几次三番下来,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非要抬眼去看不可! “督主,东厂议事,内眷理应退避!” 议事至一半,顾云汐兀然说道,嗓音提高了八度。 场面再度陷入寂静之中,气氛尴尬凝重,令人窒息的感觉清晰可辨。 冷青堂凤目挑起,苍白的肤色看起来确是被顾云汐的无理气到发疯了。 而顾云汐此刻不再躲避,睁大双眸直视督主,目光决绝,有着绝不肯退让之势。 督主掌控东厂,向来行事谨慎,坚守原则。 如今这种做法,越发叫顾云汐看不明白。 督主到底怎么了?难道,真是被那女子的美貌迷住了吗? 假使他真的喜欢,顾云汐只得认命。可她始终对嫣晚抱怀疑的态度。此刻东厂议事,事关机要,那女子绝不能在场旁听。 挡头们神色复杂,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劝更不是,唯有垂目低眉,闭口不语。 嫣晚看看众人,慢吞吞起身,笑靥灿烂如花,云淡风轻说 着: “没事、没事,云公子说的对!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国家大事,确是不该在此。” 冷青堂倏地伸出手去,用力抓牢了她。 嫣晚容色略惊,眼睫扩开,眸光转向了顾云汐,惺惺的怔色之中带出一抹得意。 “嫣晚留下!你既为本督对食,不必再看别人脸色行事。本督想要你傍身,你乖乖坐下便是。” “是,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嫣晚勾唇轻笑,眸光闪烁,再次别有用心的瞥向语塞的顾云汐。 悠然落了座,竟然抱住督主的手臂,脸颊处翩然绽放出幸福的神韵。仿若无意间抬眼,她与顾云汐对上两眼,嘴角扯动,那抹幸灾乐祸的笑纹显而易见。 郎情妾意! 视野中那对,令悲伤落魄的女孩猝然想起,从前的自己与某个温玉般的男子…… 决绝起身,顾云汐大步向外走去。 萧小慎及时蹿出去,在她前脚迈出门槛前将她扯住,不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反抗督主。 背后,两道冷冷的清光向顾云汐直射过来,督主的吼声淬着沉沉怒意: “别管她!由她去” 顾云汐气鼓鼓回到南院,趴到床上委屈的哭。晴儿劝,她不理,哭过后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她感觉南院进来人了,迷蒙之中有督主、嫣晚以及小慎哥的说话声。 晚膳后,顾云汐被小慎拽到正厅。 圆桌前,她举目看向督主时,顿时神色惊讶。 厅里烛火通明,“噼波”声音隐隐绰绰。 督主的脸色格外白,就算最亮的橙光,此刻也暖不热那寒白如纸的颜色。微敛的凤目周围一圈乌青,唇色失血,整个人萎靡、衰弱,毫无精气神,沐浴在满室烛光的恢宏华彩间,他,竟显得与周遭景致格格不入! 是自己,将他气成了这样吗? 顾云汐内心忐忑。 前些天有消息说,督主的伤口业已好全。眼前他这幅尊容,只能叫她单纯的想,确是自己将他气出如此好歹来了! 冷青堂犀利的目光落在她表情虚无的小脸上,半晌纹丝不动。 骤然,他冷声道: “有一事我需问你,你是否以蛟珠梨,换过傅丹青的贡女画像?” 这点并不难猜。 不日前,程万里将她以奇珍美食换取贡女画像之事告予他了。而在那以前,玉玄矶曾经上门找来他,提及了蛟珠梨。 冷青堂只需将两件事前后连接,就不难猜想顾云汐骗得梨雨,做出的蛟珠梨必是拿去与傅丹青换画像了! 重点是,她为何偏选“蛟珠梨”不可 因为压抑了太久,委屈了太多,顾云汐此刻什么都懒得多说,只爆出个不屑的冷笑,反问: “那蛟珠梨如何金贵?我如何做不得?” 冷青堂愤然以掌击桌,叫嚣: “乱翻我的东西,你可经过我同意?” 顾云汐被吼得身形微颤,两眸含泪,凄凄摇头大喊: “您很在乎对吗!只因为那是裴如是留给您的信物?即便您身边有我,您都忘不掉她,是不是?!” “你给我住口” 清啸声破喉,携着些微轻颤,震得正厅整体跟着抖了几抖。 冷青堂气息渐疾,“呼呼”粗喘,一双凤目直杵杵瞪向顾云汐,漆黑的两瞳因极致的怒火变得一片灼红。 尔后,见她长睫振振,几颗晶莹泪珠滚落时,在她消瘦的脸庞留下闪光的痕迹。那刻,他的心房,也如被利刃刺穿。 顾云汐悲伤的落泪,唇瓣颤巍巍翕动,浅浅说道: “云汐此生心愿,唯一花一叶,一人一心。云汐不想您有了我,身边还留着她的东西!若然二心,莫如两相放过” 两相放过 她再次提起了…… 冷青堂缓慢垂眸,麻木点头。倏然间嗤笑一声,漫声道: “一花一叶,一人一心……说得真好!你说这话可曾扪心自问,你自己所作所为,又当如何” 顾云汐神色错愕,幽怨的眯眸: “我的所作所为?我对您如何,您心中至此还无定数吗!?” 冷青堂狠狠盯向她,凉薄轻笑间手入袖袋,摸出一物甩在桌上。 顾云汐垂目去看,即刻惊得魂飞魄散。 那,是陆浅歌送她的木簪! 第三十八章 情敌见面 顾云汐垂低的眼眸里掠起一抹惊惶,所幸被黑压压的浓密睫毛遮挡,那异变的神采,才没被督主的眼芒悉数截获。 定定望着桌上的玉兰木簪,她唇角扯动,却讲不出一句话来。 陆浅歌送她的木簪,因是见过她闺房里面玉兰花的屏风,才亲手为她削制的木簪! 明知他有情,可那时的她无法拒绝,只当它是份真挚的友情象征,将它纳入妆卤匣子。 时至今日,终是被督主发现了它的存在 再傻的人也该一眼看出,这东西,是异性所赠之物吧! “怎么?突然哑巴了?与我无话可说,还是根本不想解释?” 桌子对面,督主冷然起身,带有肃杀之意的凤目,淬满阴冷的气息,直直怼向了沉声无语的顾云汐。 “他是谁……” 深吸口气,冷青堂幽幽问,犀利的目光牢牢锁着她表情仓皇的精致小脸,久久纹丝未移。 “说!他是谁” 等一刻,冷青堂再次质问,眼芒更盛,语气凌厉之势加重。 相隔一桌,青与紫两道身影对立。与蟒袍加身、落拓有致的督主相比,顾云汐那被宽大番服包裹着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 她紧紧咬了下唇,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涨红了小脸,惶然低声道: “您、您还不是……也在私下翻过我的东西……” “我问你,他是谁” 冷青堂身子骤然前倾,像是失了劲般的虚弱不堪。他慌忙以手撑住桌沿,绵软的身躯才得意站稳。 感到自己的心头狠狠疼了一下,他气息匍匐的蹙紧眉头,蟠龙高帽下裸露的半个额头,已有豆大的汗珠凸出来。 顾云汐已经发觉到,督主的情况不太对劲。想要上前扶他,却因他浑身迸发出的阴寒戾气,不敢贸然靠近过去。 怀着惴惴心情,顾云汐面容微拧,翁声道: “一个朋友而已……我、我只当是朋友!” 后半句的解释,完全就是多余的。 她已过及笄之年,异性送发簪,那便代表寄情于她,有与她结发之意。 冷青堂哼了哼,凉薄的斜勾嘴唇: “我猜是个非常重要的朋友,不然,也不至你以一缕青丝相赠!” 顾云汐猛然抬头,胆颤心惊,无力的反驳: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 督主完全误会了!许久前,她在向他解释自己头上的断发之时,确实对他撒了谎。可她万没想到,就是那句谎言,成为今日天大误会的罪魁祸首! 他定以为,她在外面有了相好的男子,以自己一缕青丝换得对方的木簪,作为彼此定情盟誓之信物! 恰恰这样的误会,此刻的她,无法以言语解释清楚。 凄楚无望的对视中,她看到督主双眸一点点凝出冷凛的光芒,那股子盘踞在幽深眸底的寒意与杀机,使人只看上一眼,立时便会肝胆俱裂! 青白的脸、嗜血的猩红两眸,隐隐散射着鹰隼般凌厉的气势。被每寸邪冷五官拼凑出的面孔,如自地狱深渊而来,戾气十足。 这副恐怖如斯与素日的柔情似水、温润如玉简直判若两人!顾云汐不禁想到,他如今的样子,才是传闻中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的东厂魔王的真面目。 冷青堂突的挥铁爪抄起木簪,顶着全身的力气绕过圆桌,快步冲到顾云汐眼前。 “我再问一次,那人是谁,他知道你多少事,你们进行到……何种程度!” 他的偏执与怀疑令她整颗心瞬间碎了一地。 她摇头不语,泪如雨下。想不到他的疑心病如此之重,重到……居然产生出,那种龌龊的念头! 不能说 顾云汐下定决心。 一旦向督主如实交代出来,凭东厂缇骑的稽查能力,很快就会找上陆大哥。那样,将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虽然他贫嘴,可心肠并不坏,是个品行正直的侠客。 他从明澜手中救下她,也曾于在江安樊阳救下整个东厂钦差大队。 她一点都不讨厌陆大哥,故不能容他有危险! 终于,冷青堂隐忍的最后底线被顾云汐的绝口不提逼到彻底崩溃了。 手握木簪两端,于她眼前悠悠举起来,两手用力,接着“咔嚓”脆响。 顾云汐倒抽一口凉气,错愕的注视,那木簪在督主无情冰冷的四指间,断为两段! 泪水肆意,冲不走心底的凄迷、幽怨。 她只觉督主对她不公。他的生命中可以有裴如是、有嫣晚,根本不考虑她的感受。可是,只因为一根手削的簪子他就醋意大发,纠缠不休。 怕是她穿男服太久的缘故,业已让他忘记了,她终究是个女儿家,也会拥有倾慕对象,需 要有人暖着。 泪珠子掉了满地,她怨愤的挑眼直视督主,缓声问: “裴如是可送您《琳琅录》,嫣晚可送您绣帕,就不能有个知己好友,送我一根簪子吗?” “不可以” 冷青堂当厅咆哮,发疯的甩手,将两截断簪狠狠摔在地上: “你只能一辈子待在东厂、待在我身边” 陡然一片寂静。 猩红弥漫的浑浊眼底,深深印上她凄婉的容色,那般柔弱无助、泪水涟涟。 心口阵阵绞痛,一丝咸涩从闷涨的胸口瞬间翻涌,直抵喉咙。 冷青堂紧咬牙关,生生将那口鲜血原路顶了回去。 缓一口气,他轻飘飘的声音如阵凉风,无力的吹过她的耳畔: “不说也行。立即到校场跑马,跑到你想和我说为止。” 顾云汐直直看着督主的双眼。深邃的空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半点柔情,只有沉浮的愤怒。 她不再做反驳,抬臂抹了把眼泪,将全部悲伤藏于眼角深处,大步流星的跑出去,直奔校场。 影背墙一侧处,露出桃红衣袖的小角。嫣晚此刻正藏在暗处,眼睁睁注视着由她一手挑起的战争,在激烈的争执中爆发直至结束的整个过程。 闪电下,眸光寸寸成霜,寒冷无情;美~唇轻翘,缱绻着冷艳的笑容。 快哉,快哉!这便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冷青堂、顾云汐,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哥哥,我要你们以我十倍之痛,血债血偿! 起风了,凄厉的呜咽声如百鬼夜行,漫天飞沙剐在顾云汐脸上,干辣辣的疼。雷声滚滚,浑闷之声从天际远方越传越近。 一场暴雨,即将倾盆 顾云汐挑了匹最烈的马骑。 马倌儿曾一再阻拦,说那是才刚调教出来的畜生,此番恶劣天气带出去夜跑,怕是会诱它再次犯野性。 雷电交加。寒冽冽的白光犹如鬼斧,不断劈开黑压沉沉的天幕。惊雷顾云汐头顶上空猛然炸开,大地为之颤抖。 顾云汐骑马在校场偌大的空地狂跑一气。数不清跑过多少圈,记不得跑了多久。手起鞭落,不停在马儿身上狠抽,肆意的宣泄,无论怎样都释不散内心的诸多委屈…… 又一道闪电划下苍穹,将整个东厂照得白晃晃。 萧小慎与晴儿就守在正厅门外,两人举头望空,实在为顾云汐担忧。 “督主,快下雨了!” 萧小慎抬腿走到冷青堂面前,急切说道。 冷青堂端坐不语,脸色阴沉如暴雨前的夜空。 木簪事件,是某人故意别有用心的挑拨,对此他心知肚明。然而,小姑娘到底也是有错在先,才会让人捏了把柄。 冷青堂感觉气愤的同时,心里也拧着一股子酸劲。 那人到底是谁?敢对东厂提督的人打主意,真是胆子不小! 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时刻警惕起来。贡院被收、顾掌事下了西厂大狱,裴如是的著书被发现了,种种迹象说明,小姑娘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 万一,她接触的人非善良之辈……或者,是来调查她的细作,后果绝是不堪设想。 因是护她、爱她,为她吃醋,他才会方寸大乱,才会对她发好大一通火。 这些,他无法向她坦白,只能将话憋在心里,由着那不可说之痛,肆虐的剜割自己。 “督主,真快下雨了” 见督主久久沉声,萧小慎手指门外,忧心忡忡的又说一句。 言外之意便是,别等下雨了,快把我云汐妹妹叫回来吧! 晴儿愤然眯眸,推开萧小慎冲到督主眼前。 “爷,你为何对姑娘这般无情!” 见他终于在自己的斥问下幽幽的挑起眼眸,森寒无温的目光径直打了过来,晴儿心头一颤,神色有些惊慌。 定了定神,晴儿快声道: “您知不知道,姑娘她为您吃了多少苦?为您出过多少力?去年秋围,她被人设计落崖,为了银鹿角与野狼斗。没被摔死没被咬死,还不是因为她惦记您,才吊了一口气等您! 她想要跟着您,一路随您巡访江安六郡,在亓陵险些被火烧死。回京入宫,又陪您一同受罚同下天牢。这些,您都忘啦?” 话到此处,晴儿又悲又气,已然声泪俱下。换口气,她又道: “就为东厂早日脱困,她去万花楼与傅丹青换画像,又因蛟珠梨被您责骂。可您知道,她为做蛟珠梨受过多少累?为了画像,又在万花楼险些被西厂的人欺负。这些,她从来都没和您提过一句!如今您有了对食,非但对她绝情绝义,却还想要绑着她!您为她想过吗?姑娘家终日女扮男装,这样不清不楚跟着您,又算什么?您既然不再爱她,为何不能放过 她” 一番哭诉使冷青堂身躯微颤,手握成拳,怔在蟒纹高椅上半天回不过神。 晴儿所说,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直到此时他才清楚! 颓然垂头,冰冷的手掌支住额头,他懊悔不已。 “你懂什么……” 静了一刻,冷青堂沙哑的声音升起来: “她必须留在本督身边,外面已是天罗地网在等她。她一旦脱离东厂的保护,将是有去无回!” “……” 晴儿愕然,脸色刹那转白 雷电不断,烈风席卷。 顾云汐的马彻底失控了,载着她冲出校场,撞翻几重围栏后一路向北狂奔去,飞驰的铁蹄下滚起一阵狼烟。 顾云汐起初拼命的扯缰绳,踢马腹,又像马屁股上狠狠落了数鞭。可这些措施非但没能让马儿安静下来,反而助长了它的嚣张。 它任性的狂奔,一头扎进小树林,丝毫不顾马上之人的安危。 顾云汐两腿使劲夹着马腹,双臂紧搂马脖子,上身爬在马背上再不敢乱动,生怕脸被迎面扑来的树枝划到。 穿过小树林,马儿又猛跑了一阵,便到了北郊一处空旷的平原。 夜色沉沉,小河蜿蜒,于忽明忽暗的闪电浸染下反射出苍凉的冷光。 顾云汐用力拉马僵,试图让马儿停下。这畜生撒野不从,阵阵嘶鸣,反复抬举前蹄,又蹬后腿,想要把顾云汐甩下马背。 一条白影灵巧落到顾云汐后背,大手抓住缰绳猛拖几下,脚跟狠踹马腹一下,便将烈马的狂性收住了。 他抱住受惊女孩纤细的腰身,双足轻踏马鞍,飞身将女孩安全带到地面上。 “没事吧?大半夜跑马做什么,不是说了叫你在东厂等我吗?” 陆浅歌全身潇洒的白衫白袍,背上一把大刀。紫眸凝在她仓皇煞白的小脸上,光辉烁烁,荡起千分柔情。 顾云汐身子一震,继而退后一步,避开与他碰触。 原以为昨晚他是在说玩笑,他不当真,她更不会在意。可他真的来了,此刻正真实的站在她面前。 “陆大哥……你、你怎么……” 他对她笑得温柔,声音轻浅道: “我们昨日不是说好了,今晚我来接你吗?” 她急了,拼命摇头: “我、我可从来没答应你啊!” “云汐!” 他加重语气凑上来,柔软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望着她红肿的眼,他眉头拧紧: “陆大哥绝不能看你在东厂受罪,我知他又把你弄哭了,走!和我走!以后,陆大哥宠你、爱你!” “不!” 她却是斩钉截铁的一字,再次后退,眸色生厉。 “为什么?!” 陆浅歌懊恼的问,俊脸上跌宕着无尽的苦恼。 顾云汐神色淡淡: “原因我早已说过多次,现在我要回去了。” 她低头向前走,他闷声过去拦。 “云汐,我认定你了!今生你是我的妻,我要带你去见我母亲,告诉她我们的事!” “放开!我不和你走……” 一番纠缠、几次挣扎,顾云汐后背靠上树干,再无退路。 眼前的女孩娇美纤柔,精致婉约,总使陆浅歌不忍对其动粗。 寸寸眼神化作轻羽,儒软、温暖,脉脉抚慰着女孩惊恐不安的内心。 “云汐,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绵长缥缈的声音落在心头,她的情绪安稳了许多。 那双紫眸如此清澈纯洁,毫无杂质与邪念。 “陆大哥,放下执念吧。我要的……你给不了。” 砰然心碎! 陆浅歌刹那间失神,继而苦涩微笑: “说我心存执念,你何尝不是?好,那你知不知道,陆大哥想要什么?” 她默然。 他浅浅的笑,声音轻袅如絮: “云汐,到陆大哥身边来。” 心头起起落落,情绪莫名,道不尽是感动、是彷徨还是……终被他的温情融化。 她静静与他对视,听任他的手臂收紧,将一副曼妙身躯揽入怀中。指腹滑过眼帘,帮她合上双眼。他低头,吻向她的嘴唇…… 一道闪电照亮大地,惊雷声令顾云汐猝然睁眼。 眼尾余光,已然瞥见侧面不远处的湛青身影,正如亡魂般携着阴冷不散的气息,漠然注视着相拥的男女。 那双眼睛依然平静、幽黑而深沉,却是冷得没有半分情愫,似乎使人只看一眼,便会永世不得超生。 闪电接连不止降下来,他右手中的清水流云剑,在闪电的残忍洗礼中,铮鸣不已、寒芒迸射,频频闪现出不可遏制的杀机! 第三十九章 云汐,是本督的 看到督主那刻,顾云汐脑子里“嗡”的一声,身子瞬间犹如石化,一动不能再动。 督主长剑低垂,正遥遥阔步走来,锋利的剑锋磨在地上,擦出锃亮的火花。 闪电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脸,惨白的颜色便浮出一丝青光。此刻这容色平静的五官,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督主,你不要为难陆大哥!我和他没什么,你放过他!” 一个闷雷过后,顾云汐吓得身子一颤,以自身挡在陆浅歌前面。 督主的武功她有见识,料定陆浅歌绝非督主的对手。 陆浅歌只作一笑,上前反护住顾云汐: “等会儿你躲远点。放心,我还要和你过好日子,故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别说了!你快走吧” 眼看督主如恶灵附身,带着冲顶煞气越逼越近,顾云汐使劲的推陆浅歌,神色焦急: “不要和他打,你快走!” “你在担心我?” 紫眸随之一亮,他甚为欣喜的勾唇,年轻的俊脸挂上一抹如水般温柔的恬笑。 对面,冷青堂已在合适的位置顿步。 “督主,我不会和他走,不会离开你,你放过他!陆大哥曾经在樊阳救过我们哪!” 顾云汐此刻心绪越发凌乱。两个男子,一个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之人,一个被她视为知己好友。她不希望看到二人交手,不希望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受伤。一时情急,真不知帮谁是好。 冷青堂目光犀利的戳过来,越过顾云汐,直视她身后的白衣男子。 无论凭直觉,还是凭对手一身利落的白色公子装,冷青堂断然肯定,此人就是夜袭东厂时被自己断刀重伤的神秘人。 此刻他未戴面具,将一整张俊美的五官暴露在外,身姿英挺,全身白衣胜雪,迎风蹁跹时,似有璨璨的光芒在浅浅的流动。绝好年华,不禁使冷青堂七分艳羡,三分嫉妒。 凤目中有两道锐利的精光射出来,鼻息闷哼,他沉吟道: “我们该是早就见过。若在樊阳太守府题字击鼓的人是你,那于清风寺里留字陷害本督的人,便也是你” “没错,都是我!” 陆浅歌索性不再隐瞒,含笑点头承认。 顾云汐这时心头一震,怔怔转头,注视面目纤俊的陆浅歌,显得手足无措。 曾经她也有过同样的猜测,如今,那名让东厂数千番卫日夜追查的神秘人物就在眼前,她突然产生出极度难以置信之感。 这年纪轻轻的小公子,怎会有如此大胆? 冷青堂举起长,以冰凛剑锋直指陆浅歌,问话声僵硬: “你陷害本督,后又救下本督,反复无常是何用意?!” 陆浅歌仰面大笑,桀骜之声在深沉夜色中好似涛涛奔腾的江水,“汩汩”的传荡开来,音色浩然,宏朗动听。 “你错了,樊阳郡救你的人是白太守而不是我,当时我击鼓题字,所要救的人也非是你,而是她!” 说罢,笑弯的双目视向顾云汐。 冷青堂不屑的嗤声: “云汐是本督的女人!除了本督,没人能带她走!” 陆浅歌傲然挑眉,语气渐露锋芒: “你一个阉人,找了对食还想霸占她,好自私!你根本不懂她,更不配拥有她” 顾云汐倏的回神,狠狠将他推后,涨红脸懊恼的嚷: “你在说什么!我愿意跟着他,你管不着!” “云汐,你找个安全地方先躲躲,我来对付他!我要是打赢了,你就要和我走!” 顾云汐听得心生怨怼,叫嚣起来: “凭什么啊!我是人,又不是战利品!你打得赢打不赢,我都不听你的!” “正月十五前,我与你同屋吃睡了许久,半个身子都给你看过!如今你翻脸不认,莫不是不想对我负责了?” 灿灿紫眸眯起狡黠的精华,陆浅歌邪邪笑起来。 “那、那是为着给你疗伤啊!你我又没 做什么!” 他的胡搅蛮缠令顾云汐当即羞愤不堪,对着他喋喋叫嚷了一番,紧接着转头,绝望无助的看向督主。 果然,冷青堂喘息见疾,面容紧绷,无俦的五官比起凌空降落的闪电,还要冷厉森然了多重。那只握了剑柄的右手手指泛白,手背青筋暴起、长剑在他掌心中桀桀颤抖,一股强压心底的愤怒即将喷发。 刀刃般锐利的目光寒意四射,牢牢锁定陆浅歌的不羁神色,冷青堂再次举剑嘶吼: “无耻之徒” “锵”的利响声中,有森白的寒光划过夜色,耀眼的光辉与闪电的银芒尽数融为一体,蛰得陆浅歌紫眸微眯。 冷青堂的怒火终于被陆浅歌的无赖之态如数勾出来,凤眸中杀机浮现,邪光大盛,双目圆睁咆哮一声,单足蹬地,身体倾空仗剑直取向对手。 剑气来势凶猛,如汹涌凛冽的海浪所向披靡。陆浅歌推开顾云汐,仰面观向对手的攻击,脸上神色依旧不变。 右手翻向背后,疾如闪电,随即有一道红光自他头顶横跨,刹那抵住冷青堂的剑气。 震耳欲聋的铮鸣裂空响起,火花飞扬。尖锐的剑气与同等强劲的内力相撞匹敌,瞬时,犹如爆炸的浑厚力量在一片光华绚烂之中猛然绽开,将相互对抗的两人向相反的方向震开。 冷青堂在河岸边的两丈多高的水车上落身,脚尖轻点,稳稳立足在水车之上。深提一口气,仗剑盯向对面枯树顶梢的陆浅歌。 “本督问你,闻人君正是你什么人?!” “家师!”陆浅歌决然答道。 只见一袭白衣虽不华丽却是洒脱朗俊。他的衣袂 被狂风鼓动,飞扬飘摆,绝世翩翩。 难怪,刀法路数与那独臂人如出一辙!那老家伙已然对云汐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莫非,他派来自己的徒儿掳劫云汐? 绝对不行 一念闪过,阴森目光直抵陆浅歌的同时,冷青堂的眼尾恰恰看到躲在不远之处的顾云汐,同样也在举头凝向陆浅歌,聚精会神的眼神里,所传递出的无抵痴迷与贪恋,恐怕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顿时,心头无名火起,凛然杀机自冷青堂扩大的幽黑眼瞳里迸裂而出。 陆浅歌今日的武器是把三尺长的大刀,刀光淡淡,做工精致绝伦,并非能与当初其夜袭东厂时所用的家伙相提并论。 与冷青堂澹然互视,年轻精美的容颜没有丝毫如临大敌紧张与危机感。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终使冷青堂再不能冷静克制内心的森森恨意。霎时,整个人都变得歇斯底里、怒不可遏。 再无半句客套,冷青堂足蹬水车挡板,飞身袭向陆浅歌,抖手间便是一道冲天剑光,气势如虹。 陆浅歌不慌不忙,不上不断,横刀承接,两种武器连带内立的抗衡旋即与他二人之间再次展开。 转眼又是五百回合 冷青堂剑舞豪放、挥洒自如。夜幕下,无数寒光犹如繁花盛放,而他就是身置于万丈银光中的绝世谪仙,琅华卓卓。 明明是把通体银白的宝刀,与冷青堂的长剑拼杀之时,却撕出条条道道夺目红光,诡异而妖娆围聚在陆浅歌的白衣之间,灼灼其华。 顾云汐在安全距离内追逐着二人纠缠不休的身形,她完全怔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浅歌真正意义的“出手”,比她想象中还要厉害许多,而督主的武功更是高出他一筹。 耳边,“轰隆隆”振响接连不止,雷鸣与兵刃相接之声令苍穹震撼、四野惊彻。 刀剑横扫时发出的强烈刃气振裂了河面,爆碎了耸立河岸的水车。一时间木梁坍塌,水花四射,又被下一股刃气席卷,仿佛让鬼斧劈开般的倾巢掀翻,一侧朝顾云汐扑去。 “啊!” 危险猝不及防,她不知所措,下意识喊叫着,双手掩面蹲在地上。 身子被某种力量兜远,再睁眼时,自己正躺在陆浅歌胸前。 刚刚,眼见顾云汐遇险,他率先收招足步转换,驾轻功抱起顾云汐远离险 境。 刃气弥散,周遭恢复安寂。 对面,冷青堂迷细凤眸,嘴唇抿紧,凶恶的注视陆浅歌将横抱入怀的小姑娘轻手轻脚的放下去,满脸俱是无可尽数的柔情。 胸口憋闷,五内焚烧般的感觉令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他运足全身气力,将即将发作的邪毒压制下去。 若非身中奇毒,与手下败将的再次对决,理应百招以内便可结束。 恶狠狠举剑,毫无征兆的向对手斜刺过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陆浅歌似乎完全没有防备。 他以为,无论是自己还是前面的对手,都无法置这小姑娘的安危于不顾。方才她险些遇险,已经结束了他们两人的厮斗。 翻手拔刀,已经来不及了 神情惊愕间,顾云汐意想不到的扑过来,全身挡在陆浅歌前面。 冷青堂大惊,半途奋力扭身形,剑走偏锋的同时陆浅歌已抱了顾云汐两肩迅速转身,以脊背去挡冷青堂的长剑。 “当啷”,冷青堂侧身摔倒,身子在地上滚了滚,单膝跪地“呼哧、呼哧”的急喘几下,沮丧的手举长剑,将锐利的剑锋狠狠刺入脚下的泥土。 用力闭眼再睁开,拼命晃头,以确定此时的自己,并非是在做梦。 方才,最为关键之时,他的丫头,居然用身子在替另一男子挡剑? 真叫人难以置信,真令他瞠目结舌 陆浅歌于对面笑得肆意,低头看向怀中颤巍巍的娇弱女孩,沉静的紫眸里缱绻起眷眷情愫。 “你舍不得我死?” “你滚!” 顾云汐陡然厉声喊叫,“滚远点!我再不想见到你” 接着,她双手掩面放声哭泣,声嘶力竭之声,似是将许久憋在心底的委屈、无奈与幽怨,悉数释放了出来。 远处传来急迫的马蹄声,是东厂一番挡头艾青到了。 寻到自家督主,看他脸色蜡黄、眼神涣散,虚脱绵软的身躯跪在地上大汗淋漓,艾青大惊。 仔细检查,督主未受任何外伤,大挡头逐的松了口气。 番卫们已将陆浅歌与顾云汐团团包围。 “督主,督主我求求你,别抓陆大哥!他并不想伤害我,我保证不会离开东厂,更不会和他走……” 顾云汐双膝跪地,含泪苦求,凄惨之状刺痛了陆浅歌两眼。 “云汐,别怕!我今天定会带你安全离开这里!起来,别跪他!” 他从背后将她抱住,困入自己怀里。 “你干什么!放开我” 顾云汐又惊又气,在他的束缚中奋力扭转身躯,挣扎不休。 陆浅歌虽然身形纤长,两臂却是极其强悍有力。任凭顾云汐如何抵抗,拳打脚蹬,都难以从他的手臂间脱困。 他抱紧她,嘶哑的嗓音掀起一记怒吼: “别去!不准去!别再跟着他!云汐” 手背被她狠狠的咬过,他吃痛的放了手,凝起眉头。 她凌厉回身,奋起一掌甩在他脸上。 他彻底懵了,捂脸愕然望向她,一双澈亮的紫眸逐渐氤起迷雾。 “你打我?我全是为了你!” “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好,我不需要” 女孩倔强的翻了脸,双目圆睁,淬着重重叠叠的怒火,目光寸寸寒凉。 内心隐痛。她明白,必须对陆大哥态度狠绝,若非如此,督主绝不会放过他。 艾青搀着督主,一手挥动,向番卫示意。 “放他走!” 冷青堂陡然命令,声音有些颓惫,有些低靡。 艾青虽是惊诧,却不敢反驳,随即令手下闪出一条路来。 陆浅歌徐徐起身,眉眼微微抽搐,冷然不甘的视向顾云汐道: “我们来日方长!” 决绝离去,与冷青堂擦肩而过时,几粒讥讽的字眼,自绯唇间倾吐而出: “你以为她爱你?她不过是在可怜你” 第四十章 被下昭狱 她不过……是在可怜你 残忍的话语好像尖锐的冰锥,重重戳在冷青堂心上,疼痛到蚀骨,寒凉到麻木。 目光犀利如刃,猛然甩头向陆浅歌射去,那蹁跹的洁白身影已腾空升至树梢。脚尖轻踏叶片,如蜻蜓点水不落微尘、不留声息。须臾工夫,人便跃过了几棵大树,身形远至百丈之外。 目送陆浅歌安全离开后,顾云汐当下大松了口气。 腕上骤然传来剧烈的压痛感,她神色惊慌而痛苦的抬头,便与督主铁青僵硬的一张俊脸相距咫尺。 有番卫拉过马匹,冷青堂狞着五官将顾云汐举上马背,他跟着翻身上马,扯动缰绳一路往回赶。 途中,倾盆大雨从低沉的夜空没命的往下泼。狂风席卷,声势犹如地动山摇。草木在风雨中东晃西晃,摇摇欲坠,誓与风雨雷电做负隅顽抗。 顾云汐的衣衫很快就被雨水打透了,迎风而过,透心的寒凉冻得她浑身止不住冷战。 冷青堂心有无限怨气,不停挥动马鞭,马儿被抽得凄凄嘶鸣,扬起四蹄疾奔,溅得浑身污泥。 狂烈颠簸中,顾云汐的发髻松散,一头披水青丝落下来,湿漉漉的紧贴在她的脸颊与双肩,狼狈不堪。 大颗大颗的冰冷雨水迎面扑来,无情的敲打着她的头脸,麻木的疼。注视雨雾茫茫的模糊前路,她的内心,也随这瓢泼无温的雨水,一点点的荒凉下去。 脊背处感觉到悲沧的冰冷,防若一座千年不化的坚硬冰山,那是督主紧贴她的胸膛。 曾经那方坚实的存在,总教顾云汐无限的留恋。每当侧脸熨上时,那处的温暖都会使她感到强有力的幸福与安全,一颗少女心也因此怦然而动。 此刻,那胸膛已冷到毫无生机。隔着没有暖度的皮肤,已受重创的心房正沉闷桀桀的跳动着,如鼓槌般机械的每一下起起落落,贯穿了几层衣衫,直达顾云汐的每寸神经,使她疲惫的身心再次饱受煎熬。 督主已见过了陆大哥,知晓了他与她的往事,说不定在三人之间的误会将会成为永远的噩梦纠缠不清,这令顾云汐忧心如焚。 冷青堂没回东厂,而是在途中带队奔往昭狱。 顾云汐内心生出极不好的预感,却不敢多问,乖乖听任督主在昭狱外面泊了马,一声不吭的拉她下来,生拖硬拽着走进昭狱里面。 在一间独立牢房门前,顾云汐开始挣扎,一手死死扒住铸铁的栅栏,说什么都不肯进去。 她没想到督主会心狠到亲手将她拿下昭狱,将自己人关进自家的牢房。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只单单的因为气愤? 无抵的恐惧之中揉了几重羞愧,霎时漫上女孩心头。 冷青堂二话不说,大手叠在那紧攥铁栅不撒的小手上面,逐一扒开五根纤细的手指。随后,像拎只落汤鸡雏似的,挥臂将她掼进了牢房。 娇小的身板摔在垫草上,跌跌撞撞的滚了两滚。 “督主……” 她惊恐而委屈的叫了声,接着屏息注视着他挪动双腿,一步步的向她走近过来。 冷青堂全身也被大雨浇透,蟒袍湿哒哒的紧裹了大腿,故每一次迈步对他而言,都较为吃力、艰难。 “他说的话,是真的?!” 他于顾云汐眼前停身,咬牙切齿,语锋犀利的质问。 顾云汐内心惊悚了一下,沉默的仰头与督主对视,看他被雨水打湿的脸上神色阴云密布,眼红气喘的骇人模样活像只可怕水鬼,像是即刻就能将她生吞活剥。 “回答我!你和他,何时、在哪儿” 等一刻不见回答,他再难压制激动的情绪,冲她大吼。 顾云汐眉眼间神经微微波动了两下,雾气氤氲的两眸里浮起了晶莹的液体。 她当然清楚督主两次三番提起,却没能吐露完整的问题,指什么。 “他、他当时受了重伤,落在咱们府里被我发现……若不及时处理……人就会死。为缝合他臂上伤口,我才剪下一缕头发。他在我屋里吃住,直到伤口愈合……” 顾云汐凝望督主五官变形的一张脸,结结巴巴回答的同时,眼中的清泪夺出了眼眶。 已然至此,她再不能对他隐瞒什么,将以往之事和盘托出。 冷青堂身形剧震,踉跄的退了一步,懊恼不甘的合了两眼。 原来事情发生在那段时间!那白衣男子夜刺东厂失败,居然躲到了提督府里养伤。 难怪,当初自己曾派出两番人马出去捉拿夜入的刺客皆无果而返。那狡猾之人竟也知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道理,居然悄无声息的匿身到了提督府邸! 家里的众多护院、侍卫、还有晴儿,难不成都瞎子吗 将前事认真回想一番,冷青堂不禁脊背发凉,暗道好险,真是太危险了! 若那年轻 人在养伤期间心生不轨,以他的身手想对云汐做什么,简直是易如反掌。 返回头检讨自身,那几日自己正和小姑娘闹别扭,一气之下才回了东厂。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独自离开,将她撇在提督府中。 顾云汐见督主瞬间颓靡,并不谙他的心思所想,只知神色急切的作进一步解释: “不是您想的那样,他什么也没对我做过!真的,他并不是龌龊之人……” 如同被人掐住咽喉,焦灼难过的声音猝然而止。她看到督主猛的打开双眼,神情越收越紧,便萎在墙角,不敢继续说下去。 此时的他,根本听不得她讲那男子的半句好话。 不得不说,五官英俊绝美之人一旦怒发冲冠起来,其面目狞然的模样比起天生的五官丑陋之人发威时,确是愈加令人惊悚。 眸光一凛,冷青堂再次冲上来,大手狠狠抓住顾云汐的肩膀,将她瘦弱的身子提起再用力按到墙壁上。 她吃痛的低吟,轻轻颤抖着冻到发紫的嘴唇。 “他是清风寺留字陷害我的人,你,偏偏救了他” 冷青堂厉声高喊,被顾云汐的愚蠢行为气到两腮鼓胀。 “我不知道!” 顾云汐只觉天大的委屈,哭着呐喊: “我当时并不知他就是陷害您的人” “若你知道呢?!” 冷青堂陡然问道,审视的目光投向撒泪啜泣的女孩,锐利而充满怀疑,是种叫她一时间之间琢磨不透的复杂。 “若是你当时知道真相,见他命悬一线,还救不救?” 他兀然再次发问,轻飘飘的话音带有不加掩饰的鄙夷。 “我……” 顾云汐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眸子,感觉自己此刻已被督主寒凉的问话逼至绝境,不堪重负的一颗心,正肆意流淌出无尽的痛苦与凄楚。 “怎么?不好回答?” 冷青堂眯了危险的眸子紧逼顾云汐不放,凉薄的勾动薄唇,笑容俊雅却冷戾十足。 “你该知道,我生平最痛恨之事,便是遭人背叛!可是你……居然是你” 顾云汐萋萋站立着,泪水串串漫出眼角,沿着精致的脸庞,悄悄滑落。 “除了隐瞒将他藏在府中疗伤,我再无做对不起您之事。我已对您交付身心,绝不容自身存有半分污点,否则必会当场自裁,怎还有脸面去江安寻您。” 吸了吸湿红的鼻子,顾云汐转头不再看督主,不再和督主说话,容色哀婉的垂落了长睫。 她要以无言来倾诉自己心中的委屈,以沉默去对抗督主的冥顽。 她的眼睫真的很美,如黑鸦乌亮的羽毛,浓密而弯曲,顶端沾有几粒悲伤的泪星儿,于幽暗处烁烁其华。 墙上壁火晃动,有些许的暗影落在她晶莹的瓜子脸上,斑驳而摇曳不止。她的容颜清丽脱俗,不沾半分粉黛,不落半点尘埃,确是个剔透玲珑的绝色佳人。 时间在寂静的对立中,点滴的流逝…… 冷青堂被顾云汐漠视逼到彻底发了疯。 一对绝美凤目因为极端的怒火再次灼得通红,咄咄逼向孤独且凄苦的女孩。 湿漉漉的衣衫包着湿漉漉的身子,湿漉漉的曼妙曲线难掩青春与婀娜。 玲珑之躯该是冷到不行,正瑟瑟抖动难以自持,像极了冬日时节枝头间的卑微叶片,在北风的严酷洗礼下泠泠飘摇。 她的娇美、她的清纯始终令他沉溺其中。她的人、她的美、她的一切一切,本该是他的,只能独属于他! 他是坐拥高位的东厂提督、朝中二品大员,一个江湖浪子、微不足道的蝼蚁,凭什么能与他分享小姑娘的温柔美丽! 骤然间,某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冷青堂内心深处疯狂的泛滥起来。 他想要发泄、渴望快感,无论以何种手段! 怒从心头起,冷青堂眼眉狰狞,再度靠近顾云汐,摊开五指死死扣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抓起她的衣襟,毫不留情的大把扯开。 锁骨细腻,肩头精致绝伦。因是湿衣下捂了多时,这时的白皙皮肤比起素日来,更显得婉约如脂,被层稀薄的寒气隐隐覆盖着,倒是股子别样的魅惑。 薄唇轻启,寒冽的吐纳气息喷在瓜子小脸上,迫近强势而危险,不带丝毫热切与温存的情愫。 女孩惊到五官颤颤,心跳倏然加快。尽管内心满是恐慌、满是羞怯,孤立无援的身躯依旧纹丝不动,任凭愤怒的男子肆意逞着威风。 怔怔望着顾云汐摆出任人宰割的羸弱姿态,心底隐隐作痛,终是下不去手。 他始终难以相信,眼中这清纯可人的女孩,能够背着他,与人做出苟~且污秽的事来。 “你不知反抗吗!” 他愤然而痛苦的嚎叫一声,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头颅掰正 ,迫使她看向自己。 她对着他挥泪,呜咽道: “云汐是督主的女人,您想如何,我都不会反抗,不敢有所怨言……您的一生,或许可有裴如是、可有云汐、有嫣晚,甚至有许许多多绝色女子陪伴。然云汐……只有您!” 手上劲头陡然一松,他放开她,怔怔看着她颓然瘫倒,缩在角落泣不成声。 心头被持续的疼痛磨到颤栗,无以名状的愤怒从俊逸的脸庞殆尽,两眸暗淡,再次陷入阴暗的沼泽之中。 冷青堂幽幽弯动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轻浅却冷厉十足: “我、不需你来可怜” 仓皇转过身,在女孩哑口错愕的注视中,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踉跄着逃出牢笼。 昭狱地形复杂,由外及内分多层牢房,关押顾云汐的位置便属最偏里层的隐蔽一间。当督主拖曳着他最爱的小徒弟向牢房最深处走去,番卫与狱卒们最是知趣,没人胆肥到一路相跟过去。 向外走了几时,冷青堂忍耐不住,一口腐黑的污血喷到地上。 “督主!” 大挡头迎上来,看到地上的血迹颜色不正,顿时触目惊心。 “您、您莫非……” 他愕然,无抵的痛苦表情占据了整张红脸。 冷青堂摆手,示意他噤声。冰凉的手探入袖袋,颤巍巍的探出帕子抹了抹嘴,嘘嘘气喘道: “快回东厂,本督……有事要交代……” 督主离开不多时,便有狱卒为顾云汐送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与一套新衣。 想来她也算东厂自己人,是督主的徒弟。虽不知她犯了什么事惹怒了督主,但自己人住自家牢房,当然要有特殊优待。 顾云汐等狱卒走远了,便把被褥铺好,又躲在被窝里面换上干燥的新衣裤。被褥很厚很软,人躺上去并不冷。 夜凉如水,幽暗的牢房里有“呜呜”的悲鸣荡在半空,似是风声、又像亡魂的哭泣。 顾云汐蜷在被窝当中,不敢将头探到被子外面。她惶然聆听自己的心跳,独自品味夜的凄凉与恐怖,只觉余生的世界里空荡荡一片,只有日复一日的黑暗与无望…… 西景门,明澜府邸 一早起来,天空湛晴。 睡房中,明澜挺身直立,双臂平举。身前身后各有一小太监,正帮他齐整新上身的提督官袍。 安宏阴媚的声音自廊下扬起,带有不加掩饰的喜悦: “督主,外面有新消息了。” “去书房。” 明澜听到,脸颊稍稍抬起,凭空答道,随后甩手。 两个小太监恭身轻步至门前,为督主开门引路。 安宏紧步随明澜进入书房房,见礼后将一字条呈道到他手中。 明澜看过,得意的勾唇,吩咐:“拿地图来。” 安宏迅速到书架上取过一布卷,于书桌上铺开,接着谄谄的陪在督主身旁。 眼光在图上仔细搜索,精修的指甲滑过布面上的条条框框,继而在一处停下。 眯起阴森的眼眸,明澜邪戾笑笑,反复点指图上的标记,对安宏说道: “他们既然寻到了解毒的羌乌蕨,一过白水关,以千里马日夜兼程的话,马不停蹄也要六、七日才可进京。 如今冷青堂中毒日久渐深,寻药之人必不敢在路上耽搁,故而必走落雁台、瞳山与仙人涧三处之一。然,后两处地势险峻,他的人该不会轻易冒险。 你命人于此三处把守,其中落雁台多加人手。遇到他们,当场格杀勿论!” “是!” 安宏颔首应承,随即与督主相视一笑,四只眼睛俱都闪过诡谲的光芒。 安宏低头又思索一刻,神色转而不解: “督主想要东厂那位死,当初何不在大理寺动手?省的如今这般,倒是麻烦。” “无知鼠辈,目光短浅!” 明澜弓起食指,向安宏额头猛擂一下。接着落座,不满的撇嘴,白了表情疼痛的安宏一眼: “别看他将神王得罪苦了,可皇贵妃不吐口儿,谁敢真要他的性命?!他如今与东宫联手,本督控制嫣晚,要其对冷青堂下毒,便是有意离间他与钱皇后,分解二人的同盟!” 安宏神情惊诧:“如此,解药您还是会给东厂?” “自然要给!然本督这次,便要取冷青堂最为看重的宝贝!” 话毕,明澜阴鸷的笑过,微降的眸光兀然注视地图上某处,暗自得意。 想到几日前万贵妃宣他进宫,交代他的任务,明澜不免窃喜自己的计划完美到天衣无缝。 冷青堂心思周密,必是之前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才将他的女人下了昭狱保护起来。 待没了解药,本督看你们东厂又当如何?那时,本督便不信,还逼不出一个顾云汐来 第四十一章 蒋雄之死 夜色氤氲,月光狭长 瞳山上,一队人正骑马于蜿蜒的盘山道上不紧不慢的奔跑着。 此队正是京城东厂七番一小分队。 不日前,东厂收到密报,派去西夷番邦寻羌乌蕨的人已入大羿境内白水关。 督主冷青堂做事一向周密谨慎,只待得到羌乌蕨的最终下落后,他才将自己身中奇毒之事,密告与手下众位挡头。 七番队蒋雄受命,特领手下二十人乘千里马日夜兼程,赶往白水关附近一指定驿站,与寻药人做接应。 到达白水关后,蒋雄一行顺利与接洽人取得了联系。羌乌蕨到手,他们并不敢过多耽搁,略作半刻时辰休整,便于当日更换马匹,寻路折返。 出发以前,蒋雄曾与手下认真探究过返京的路程。白水关与京城相隔路上,必经之地共有三处: 落雁台、瞳关与仙人涧。 无论从哪处走,都可抵达京城,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路上所费时间各有差异。 来时,队伍所选之路是走地形开阔坦直的平原,落雁台。 眼下回京,蒋雄决定向瞳山取道! 相对落雁台,瞳山与仙人涧一个是地势险峻的高山,其间以断崖、峭壁居多。一个是水流湍急、多逆涡的大川,不仅水底深不可测,水温一年四季都是冰寒蚀骨。 这两处无论其一,均不甚好走。非要走这两处的话,必然要冒一定风险。 然蒋雄是个非常细心之人。 他还记得在驿站约见接洽人,从他们手中取羌乌蕨那时,他与手下清楚的察觉到,驿站里往来人群里,隐藏着一双双极不友好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想来这半年光景间,东厂确是相继发生过太多的坎坷、磨难。 蒋雄能够预感到返程之路定是不太平。为以防万一,他依然决定带队走瞳山!以七番现在的脚程计算,翻过瞳山后若能马不停蹄的赶路,抵达京城只需四日。 对自家督主而言,羌乌蕨是救命之物,关系重大,绝不容有失。 蒋雄认为,一般人要事在身,为图路途无阻,势必会选择平坦宽阔之地取道。若有人心存不轨,想要在半路劫药、或是搞其他动作的话,定于那处设下重防。 故而,为避风险尽早回京,七番小分队才要反其道行之,择路“瞳山”! 瞳山,山高陡峭,多悬崖峭壁。从山脚处山壁向上,半截是些曲折的盘山道。路迂回且狭窄,并不宽阔。 半山腰再往上,尽是些乱石穿空,基本没有正常脚踏的道路可以行进。 队伍到达瞳山脚下,天已经擦黑。点上火把,他们打马开始沿盘山道往山上跑。山路一侧是直上直下的山壁,另一侧即为悬崖,除有树木零零落落,几乎没有遮挡的扶拦。队伍行进务要仔细,一不留神踩空,连人带马都会跌落下去。 蒋雄计划队伍跑到半山,再无盘山路可走时便撒马休息。天亮时,人攀岩壁越过瞳山,回归大道后再于下一驿找新马继续赶路。 弦月如钩,几朵浓云凝在深蓝的穹幕上。整条山路静悄悄的,几多马蹄蹁跹,漫起狂沙飞扬,草木震颤。 月色下,树木肆意伸展着粗壮的枝杈,浓密的树影千奇百怪、形形绰绰,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相互簇拥,于黑夜中竟有莫名的阴森、恐怖。 沿途清雾弥漫,偶有夜鸟凌空飞过,低呜悲切。清冷的空气里如压着肃杀之气,冲涌着令人心绪不安的悸动 蒋雄在队伍最中,一壁驾马小跑,一壁观看周遭,小心感受着四下的气氛。 “前面的,小心看路!” 凭空扬声一句,他向队首持火把的**人说道: “略加速些,一口气冲到山腰,今夜咱们就在那处歇息!” 挡头有吩咐,属下们即刻照办,纷纷答应着,脚下用力踹了马腹。立时,奔跑速度提升了一重。 蒋雄亦打马,紧跟队伍。 视野正前,薄雾之中突然传起一记闷响。 “扑喇” 黑压压的一团从地平线正中腾空而起,接着砰然分散,好像无数墨染的叶片在夜空中翱翔。 蒋雄内心一悚,两点黑瞳骤的扩至最大。定睛再看,原是一群黑鸦,正向天际远方振翅高飞。 这地方,果是诡异! 抹去额上密络的汗珠,蒋雄再次高喊: “大伙都惊醒些,过会儿便可……” 话未尽,伴随“噗噗 ”一阵诡异声响,队首最前面一番卫与他的马,竟在奔跑的过程中变得支离破碎。 血雾沉浮之际,又有两三人马像是撞上肉眼看不见的利器,在蒋雄眼前,躯体瞬间分解…… 根本来不及勒马,蒋雄脚踏双鞍一个旱地拔葱,人蹿至丈高半空的同时对后面疾声大喝: “有埋伏!闪” 眨眼之间,蒋雄的身子在半空一个扭动,凌厉旋身靠向里侧山壁。与此同时,地上正上演着一片血肉横飞、四分五裂的惨剧! 蒋雄身子悬空,左手五指用力抓牢山腰处一块凸出的石头。向山壁左右看,所幸还有部下幸存,数量不到十人,此刻如同他这般,手指死死的攀住了山壁。 刚刚,他们紧跟挡头飞身出去,才没撞上前面那可怕的凶器。 躲过一劫,此时大伙俱是脸色惨白、神色悚然与惊惑。 嗅着扑鼻的血腥气,借着月光将视线垂低,向下方看去。 盘山道上一大段路已成血海,其间淹着各色残骸,手臂、大腿,马肢五脏,不尽其数。 最为恐怖的乃是那些浸血的人头,或大嘴张开似是高呼,或拧眉怒目,神色狰狞,亦或五官凄戾、饮恨作嗟……总之现场狼藉,令人不忍卒目。 血海粘稠,正向光秃的悬崖下方汩汩的流淌。灼热的余温尚在,正顺夜风阵阵扑向山壁,堪堪撕扯着幸存者们哀恸的心房。 即非手足,到底也是多年摸爬滚打、共同出生入死过的弟兄。眼见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人瞬间灰飞烟灭,死相又是如此之惨烈,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怎可不令生者动容? 撒过一把热泪,众人再次细观,便愕然有所发现。 盘山道的两端,就在山壁峭石与对面悬崖边林立的树干间,横艮了数条细细的朱红丝线,曲折绵延足有百米之长。 蒋雄神色惊骇,难以置信的半张了口。脑中,蓦的浮现出一个相当可怕的名词: 屠龙丝! 屠龙丝,南疆特有的鬼面蚕所吐之丝,如蛛丝般细而无色,韧性与锋利却是超乎想象。 传说只轻触皮肤,顷刻之间便可鲜血淋漓,杀人于无形。因此,它便被人们冠以一个较为彪悍的名字,“屠龙丝”。 白天,这无色的屠龙细丝横于路上且是肉眼难辨,更可况在光线不足的夜间。 虽说蒋雄的番队马速行进不算太快,可屠龙丝毕竟太过坚韧,生生撞上,刻之间也会要命。借助奔跑的惯力,人马触到屠龙丝,自然就会被削为几段。利丝染血,这才显出了红颜色。 几根细丝,刹那间就将二十人的小分队毁得溃不成军,可见其危及一斑! 这时,脑顶上方恶风不善。蒋雄急急抬头看,只见山壁上方有无数寒芒凌势向下坠来,迅疾如闪电,壮观若流星,惹九天落雨纷呈。 “闪身” 声嘶力竭的呐喝那时,蒋雄左手放空,单脚一踹山壁,右手已然拽出腰间的短银枪,瘦长的身形一面紧贴山脊回旋几度,一面以手中银枪拨打漫天扑来的暗器。 耳边不时响起惨叫声。 有番卫身中暗器掉下山壁,后又触碰到屠龙丝, 重伤之躯又即刻被切碎。也有人凭借高强武功与极快的应变力,有幸再次幸免于难。 蒋雄几人在陡峭的山壁上盘旋一刻,先后避开屠龙丝所在的范围,逐的平安落到盘山道的土地上。 厮杀声起,一伙人从山壁上怪石与草丛后现身,转瞬如潮水涌来,将蒋雄一众围起来。 他们个个手持兵刃,全身黑色劲服,头上黑纱将整个脑袋裹得严实,只将两眼睛与鼻孔暴露在外。那些眼睛形同豺狼觅到了可口美食,迸射出贪婪而饥渴的光亮。 “来者何人!东厂七番在此,尔等也敢阻拦?!” 蒋雄挺身立于包围圈里,自报家门口左手向腰间探去,拉出另一条短银枪。双枪横于胸前拉开架势,以眼尾余光扫视四周,加上自己,小分队如今所剩仅有五人。 白光一闪,锋利的刀刃向蒋雄面门挥去,包围圈骤然缩小。不需多说,双方即时展开厮杀。 蒋雄频频舞动双枪,于沉沉夜色中挥出绚烂光华,如繁花数朵,灼目锋芒直冲对手。 眼前戾闪掠过,恍似流星电掣,迎上蒋雄一手的银枪。蒋雄曲腰避过,再一跨步,另一手横扫过去。“呼”的冷风疾扯,耳轮间听得“彭”一声响,两蒙面人被枪杆拦腰扫翻。枪头狠狠落下,便有鲜血乱溅。 “蒋挡头,你快走!我们断后” 蒋雄背后,一番卫对他猛喊。 他知挡头怀中揣有督主急需的羌乌蕨,绝要护住挡头安全! 四部下在蒋雄身后一字排开,横刀向前。 蒋雄眉色一黯,咬牙道: “有劳各位弟兄!” 一记冷风撕破夜雾,蒋雄眸色凛冽,再次舞枪冲向敌寇。同时,手下四番卫挥刀而起,与众多蒙面人展开搏斗。 银芒刺破夜的空气,挂着刺骨寒意挑向对手。右侧有白刃斜向劈来,蒋雄弓身左闪,右脚向后方猛撤。 力度过大,脚跟现出虚空感。蒋雄骤的意识到自己此时已处盘山道之边沿,背对悬崖,只有半个脚面踩于地面,可真是千钧一发、极其危险的瞬间! 蒋雄眸似冷电,紧闭嘴唇,与对手抗衡之时身子突的灵巧旋转一周,变换身形为面朝悬崖,双脚俱实踏上结实的土壤。 就是这个动作,使得袭击他的蒙面人倏地眼前一空,前倾的上半身向着悬崖,再无法向后方撤回。 紧跟惨厉的呼喊,那人坠向了万丈深渊。 才刚脱险的蒋雄脚不停歇,施展轻功向山路上方疾驰。七八个蒙面人围追堵截,使刀的挥刀,用剑的舞剑。 蒋雄无心恋战,脚尖点地丹田提升,飞身蹬上更高的山壁。 下方的惨叫声接二连三,部下相继身亡。一两人在搏击时被对手迫至屠龙丝附近。一不留神触及利丝,身首异处。余下的均与对手通通落下悬崖。 蒋雄只向下飞快看一眼后,强忍悲痛继续往山上攀。 他太想要甩掉敌人,翻过峻岭早日回到京城。他有重任在身,必须尽快将羌乌蕨交给江太医,炼出解药救治督主! “轰隆隆”震响一片,几方山石顺势滚下来。蒋雄内心惊惧,慌乱间躲避不及,被一滚石砸中左肩,随众多山石向下滚时,身子又受过多次坚硬的重力碾压、践踏。 眼睁睁注视蒋雄从山壁高处落下来,众多蒙得严实的黑面上,两点眼孔的位置里惧都闪烁着阴鸷的凶光。 他们迅速散开,躲在安全范围,就等蒋雄摔到地上后,围过去一顿猛砍,直接将其剁为肉泥。 蒋雄已被重石撞得不轻,就在后背距地面一尺处,他忍住骨节强痛,出其不意的扭身半周,展臂以枪尖刺入地上黄土再奋力挑起,霎时黄沙铺天盖地。 蒙面人纷纷退后,以手扑打尘埃,以使视野尽快恢复清晰。 蒋雄落地时口吐鲜血,顾不得擦嘴,便撒腿往山道上跑。 后背恶风追驰,寒光虐过,惊起血花无数。 蒋雄身中一刀,疼得眉头紧皱。这时两三蒙面人赶上来将前路堵住,一个窥得蒋雄左侧空隙,长剑一抖,向他肋下刺入。 蒋雄沉闷的哼吟,鲜血漫出伤口,一滩滩渗入脚下的土壤。 这时另一人挥刀横向而来,蒋雄忍痛举右臂,吃力横枪去架对手的短刀。当即火光电闪,两兵刃相接。持刀者手腕一转,利刃擦着枪杆切向蒋雄。 蒋雄心头大惊,带有一丝凌乱将右腕翻转,即刻掌中枪倾斜。同时左手银枪猛扫,划向对手的武器。 一阵刺耳清啸过后,双方兵刃互持,各不相让。 蒋雄紧咬牙关,拼劲全身气力,不让对方的武器锋芒伤害自己。 这时他看到,有数道凶戾的寒芒,骤然于对手漆黑邪肆的眸底放到最大…… 脊背处,刀刀致命! 蒋雄身后,五六蒙面人一刻的手起刀落,都闪身到旁边。 那几把邪恶的凶器缓缓下垂时,锃亮的银刃已被鲜血染红,隐隐的奏响了凯旋的铮鸣。 月色狰狞 蒋雄此刻丝毫体会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有种异常的轻松与缥缈感,让他品味到莫名的安宁和愉悦。 眼前金星乱度,他的身躯轻袅如细烟,慢慢的瘫软下去。 他用一只银枪作支撑,不肯让自己麻木的上半身软在地上。头颅好像越来越重了,重到他的颈子,再无法擎住。 “对不住了,督主、云丫头……” 缓缓垂面,眼神涣散的他已然视不清眼前的景物。 凄切而迷离的笑容始终凝在鲜血遍布的脸上。 那刻的蒋雄,想到了重阳节时,东厂里大伙围桌喝酒吃螃蟹,又忆着除夕夜里,他们一起猜拳涮肉……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幅幅开怀大笑的表情 第四十二章 她暴露了 黄昏,伴随日头偏西,洛水郡平安集上,白日里那种种的喧嚣与繁华正逐步落幕。 人们奔走于归途,熙熙攘攘的大道渐渐恢复清冷,露出其平坦宽阔的本来面貌。路的两旁,房屋鳞次栉比,酒肆茶楼门楣两旁亮起灯笼,招揽来往客商。 一队人马在大道上缓缓行进,由南向北而去。在这队伍之中一辆马车较为醒目。 车舆四壁雕花并不繁琐却属精致、门窗各处被水绿的珍珠绒帘子遮得严实马车行走时,那帘子顶端的水晶流苏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光影婆娑。 有行人驻足观看,不难分辨,坐在马车里的人,定是年轻的女子。 平安集是洛水郡规模较大的镇子之一,主街就是此处。从这边沿路向北直走,不出三日便可进京。 蓦然,嘹亮的喊杀声从四面八荒传来,就在众多黑衣人冲上大道,瞬间便将车队人马困在当中。 “识相的,快把东西留下,放你们一条生路!” 黑衣人中,一尖嘴猴腮的人大喝,两眼放出凶光。 车队为首骑高头大马的男子拔刀相向,厉声回敬道: “大胆!你们是何人,胆敢在此拦截官家!” “少废话!什么官家奴家,给我上” 对方神色猖狂,手中兵刃一挥,两拨人随即打在一处。 被困车队只有几十,明显寡不敌众,频频有人负伤挂彩,鲜血染红了地面。 方才颐指气使的黑衣人这时挥刀砍倒了对手,随即向道路中央的马车靠近。车夫早已身亡,染血的身子歪在车辕上,后背斜插了把大刀。 黑衣人邪恶的眯了眯眸,嘴唇溢出一许阴暗的笑意。 步步向马车接近,他用钢刀挑起门帘向里面看。 车舆里,竟然是空的! 没人?这怎么可能?不是说他们将过平安集与京城东厂的人回合吗? 莫非消息有误…… 正当这人表情错愕,垂目暗忖之时,脑后“呼”的一记恶风扑来。 鸡蛋大的钢球不偏不依,正中了黑衣人后脑,脑子顿时开花,红的、白的一股脑浆糊俱都冒了出来。 同一时刻,道路的两旁,刚刚吓得好似化作铜像的的散商,挑扁儿、贩菜的,这刻从推车或竹筐里亮出了兵刃,纷纷加入战斗,与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只听一侧茶肆上面有人高声呼喝: “无知贼子,你家赵爷爷在此恭候多时了” 赵无极立在茶肆三楼,手上托只钢球,猛的抬腿蹬断了木雕的围栏,随一众手下先后纵身,一越跳到了大道中央。 “给我狠打,杀无赦!” 赵无极一声令下,番卫们如猛兽出笼,气势如虹,震天的呐喊使得众多黑衣人身形抖了两抖。 赵无极嘴角漫着不屑的冷笑,眼神凶猛且锐利,不慌不忙的收了钢球,拉出佩刀阔步向前。 电芒一闪,红光肆溅。赵无极带来的番卫数量众多,个个身怀绝技,出手狠辣。不多时,战斗结束了。黑衣人伤亡惨重。去路被截,唯有束手就擒。 赵无极笑意森寒,吩咐手下道: “用链子把出气儿的捆了塞进马车,运回京城!” 话音刚落,只听身边有几声痛苦沉吟,被缴械的几名黑衣人口吐白沫,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番卫将手指凑到黑衣人鼻下,接着起身道: “回三挡头,他们全服毒了。” 赵无极点头,深知其中原由。死士们行动之前,牙齿或是舌下均会埋藏毒药。一旦任务失败,即刻便要自裁,绝不能任由敌方捉住。 街角背面突然跑来一队官役,列队半弧形,将赵无极一伙人围住。 “本官乃洛水郡郡丞,接报案此处有人械斗闹事。特来将你等带回太守府衙,立案审问!” 队首的男子一身鸦青官袍,未及不惑之年,白净脸,言辞之间有大义凛然之态。 “你说,你要带爷爷去太守府立案审问?” 赵无极“呵呵”漫笑,扬起手中的鬼头大刀挨近郡丞脸白灿灿的脸, 郡丞被刀身上面淋漓的鲜血吓得脸色更白,忙将步伐向后大退了一步,很不自然的抿了抿双唇,神情恐慌而抵触,沉声道: “大胆!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等在此大开杀戒,本官自然要……” 话未说完,一块金牌兀然竖在他的眼前。那上面“东缉事厂”的铸印金字,刚劲清晰,令刚刚还处于慷慨激昂状态里的郡丞,顷刻之间便双目瞪大,如被利爪攥住了细脖,戛然将后半句话生生咽进了肚里。 赵无极高傲的挑起眼尾: “我乃三番挡头赵无极,来你洛水郡捉拿朝廷要犯。”又一指车队,继续道: “他们是我东厂重城省分缉事的弟兄。现如今,你还要带我们回太守府吗?!” “下、下官不敢……失礼、失礼!” 郡丞此刻通身是汗,向赵无极低头哈腰,频作卑微,就是不敢去迎上他 凛冽的双眼。 随即向身后扬手,官役们退向两旁,让出路来。 赵无极先对众位分缉事的同僚们拱手,朗声说: “这次差事,有劳弟兄们出手相助,在下谢过各位了。” 车队人马顾不得伤痛,拢臂回礼: “好说、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为督主效力是我等分内之事。回京后,代我等问候冷督主安。” 赵无极闻听此言,神色突的一僵,现出几分暗淡,却也没多说什么。换上笑脸与诸位告别,便带领三番队伍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京城 东厂二番挡头卢容引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经过闹事口,一路赶往皇宫。 这车人马声势极壮观,光是马拉车就足有五十辆之多。每辆车上均载有厚重的木箱,被粗壮的麻绳牢牢捆绑起来。车过,松软的黄土地上就会留下排排深凹的痕迹。 京城本是大羿最为昌盛之地,就算日落时分,街头巷尾也是繁华不减。 如此气势恢宏的车队打闹事口过,自会吸引无数市井百姓围观议论。 看道上那些碾压的车轮印记可知,车上装载之物必然沉重。此时让百姓们大感好奇的是,那一摞摞的箱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多日前卢容奉督主之命,率手下番队百余人乔装秘密出京,去穆阳省作接应。东西一到手,共分六路同时运抵回京。在北郊回合之后,又一刻不停的直奔皇宫。 督主事先吩咐过,此队箱中物品事关重大,一旦到手,务必直接交到皇上手中。 顺利回京后,卢容按照计划,特意带队打闹事区经过。一方面为引人注意,造成全面声势。另一方面,京城为全国中心枢纽区域,朝廷的三司六部衙门俱汇聚于此。有人想明着做什么,总要事先考虑清楚才行。因此,选此路经过,必然安全无阻。 大队徐徐行过五龙桥,至厚载门时被把守宫门的禁卫军拦在皇城外面。 卢容等人早在半途更换了东厂番服。他手举腰牌,仰头扬声,向高高城楼上的禁军首领喊嚷: “方骁军,在下乃东厂二番挡头卢容,奉督主之命,带外省一要案证物进京,需面呈圣上!” 城楼上,甲胄在身的方骁军看过金光闪闪的东厂铸牌,微皱眉头回应: “敢问阁下,可有传召?” 卢容道:“事关重大,我等均是秘密回京,未得皇上传召。” “这……” 方骁军面色略凝,似有犹豫,想了想便向对城下道: “既如此,你在此等候片刻,容本军向宫里通秉一声。” “方骁军,请即刻放在下进宫。箱中之物太过贵重,你我都耽误不起啊” 卢容自然是等不及,恨不得马上冲进皇城。 禁军入宫通秉,就算顺利得到皇上口谕,这一来一去的路程少说也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宫里面未见证物,势必已然沸反盈天,足已将机密消息轻松走漏出去了。 督主有命,这些箱子务必以最短的时间交给皇上。 卢容忽然想到,出发前督主曾交给他一封亲笔信,说是进宫受阻,便将此信交给守宫的禁军首领。 此时卢容掏出书信,向城楼上挥动: “方骁军,我知你恪尽职守。然督主有命,此事不可言传,特留亲笔书信一封。待大人看过,便知一切。” 方骁军听后对旁边吩咐: “下去接信!” 一禁卫快速奔下城楼,从卢容手中取过信笺原路折返。 很快,方骁军将书信上整个内容看过,脸色逐的紧绷。 手扶白玉栏杆,他急急对下面喊: “卢挡头,可否将箱子打开,容末将一观?” 卢容唇弧微动,牵出一丝笑意。随即下马,亲自走到车前,挥刀挑断麻绳,将一木箱沉厚的盖子打开。 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于晚暮下光芒也是颇为螫眼。 卢容合上箱盖,得意的笑道: “这只是我家督主查案所缴贪银的一半,另一半折合成银票,少时在下将直接面呈皇上。” 方骁军听得身心猛颤,再不敢阻拦,立刻吩咐手下大开城门,放队伍过去…… 京城,西厂 安宏连滚带爬跑进中厅,神色慌张不已。 “督主,不好了!” 顾不得掸身,见到明澜时他便惶然开口: “刚接到消息,神乐侯的人在洛水失手了,消息有误!” 明澜本在搓指甲,闻言错愕,继而狠狠扔了锉刀,眯起凶恶的眼眸,丝丝凉意尽在眸底释放: “瑞嫣晚暴露了” “如今宫里正闹腾一件事!” 安宏擦了把热汗,上气不接下气道: “您之前派人去查东厂过闹事口的车队,此刻宫里带出来消息。东厂早已秘密派人去了穆阳,现查获布政史贾疏仁贪污、倒卖官盐案。东厂送进宫的那车东西,便是涉案赃银三百万两!” “什么 ?!” 明澜听得浑身猛然打个惊颤,猛拉安宏的衣襟,将其拉到自己近前。 “贾疏仁现在何处!” “东厂昭狱!” 安宏委屈的回。 对于穆阳布政史此人,明澜太过了解了。那人披着官家外皮,利用职能便利暗箱操作之事,与万氏一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万玉瑶的母家本是商界枭雄,靠着皇贵妃宫中势力,于陆地、海上经营贸易,打擦边球极其容易。 安宏一旁说道: “督主,那时顾云汐他们闹腾最凶,都是在寻失踪的贡女。咱们的注意力自然也在那处,确实没听到东厂有任何出京的风吹草动,去办贾疏仁啊!” 明澜狠狠推手,放安宏倒在地上。他的似乎好像摔成了八瓣,疼得他眼泪汪汪的。 明澜纤白的五指紧握,就算养得漂亮的指甲全部刺进手掌里,他也体会不出疼痛来。 俯首咬牙,明澜自顾自道: “好你个冷青堂,果然有一套!与本督玩声东击西的游戏,指使手下东奔西走,以寻找贡女为由,掩人耳目。背地里却烟不出火不冒的查到万家头上了!” “督主,咱们又当如何?万氏会不会倒了……” “说他妈什么呢” 明澜不爱听安宏的乌鸦嘴乱呱呱,生气的甩袖,向他嘴上猛抽一记。 安宏吃痛,闭嘴缄言,不敢再大放厥词。 明澜挑眉,似胸有成竹道: “别忘了,解药还在我们手上!届时皇贵妃那里,自会多出一张王牌!” 京城,冷府 书房里,冷青堂站在书桌前面,随手挥毫,在宣纸上写写。 自中毒以来,江太医请出家师医圣,师徒两人联手,对冷青堂一番针灸加服药,将他体内的毒素勉强压制于五内,才使其过数日,外表依然看不出太大的异样。 嫣晚陪在督主身旁,一袭流彩暗花云锦裙曳地,美貌勾魂。 边研磨,边看向纸上字迹,她轻浅做笑,随口夸赞: “督主的字写得真好,不愧是气魄磅礴、笔走游龙之大家!” 冷青堂只是勾唇,似笑非笑间若点点凉意隐现。 卢容打外进来,在书桌前拱手: “回督主,属下不辱使命,已进宫面圣,将赃银如数呈于圣上,现回府中复命。” “好,二挡头辛苦了。” 声音靡丽的说完,冷青堂不动声色,斜睨声旁的嫣晚。但见她神色惊惑之中,略带有一丝慌乱。 这时,小太监步入书房,施礼后对督主道: “回督主,刚接密报,赵挡头已于重城省洛水郡歼灭欲劫遣返贡女之奸寇,不日即可抵达京城。” “好!” 冷青堂缓缓落了毛笔,欣然扬声夸赞后扭头,眸光如炬,凌厉的投向嫣晚。 她那里已是面色惨白,身形巍巍抖动。 “将这毒妇拿下” 冷青堂阴戾之声才起,小太监已扑向惊惶失措的嫣晚,不费吹灰之力便倒剪了她的双臂,又在她膝盖后猛补一脚,令她跪在地上了。 嫣晚不甘,继续装作梨花带雨,神色娇软可怜: “督主,冷督主!您为何待妾身如此?!” 冷青堂眸色寒凉,容色澹然道: “你将贡女抵达洛水之事卖给了你的主子,以为本督不知?” “只因当初妾身随您同去在东厂您便怀疑妾身吗?派署任务时几位挡头也在,您千万不可错怪我,纵了真正疑犯啊!” 嫣晚边挣扎,边抵赖。 冷青堂蔑笑一声,对她道: “本督与众派署不假,然本督那时一壁说,一壁于纸上画图。图上所示接洽地点符号,根本就不是洛水郡!只有东厂的人才能看懂。 你不明,便将本督口述之洛水假情报泄露出去,才使收卖你的人,陷入如今损兵折将的局面!” 堪堪与前面渐冷渐厉的一对眸光相触,嫣晚容色大惊,再无话可说。 只听冷青堂问道: “本督的坐垫是你亲手做的,棉絮上沾有绝魂散的剧毒药粉。毒入肌表,引起本督原伤溃烂,你便诬陷云官儿,以其膳食有鬼遮盖你对本督下毒的事实。这事,你是否承认?说,你究竟受谁指使?! 即便心里多有定数,冷青堂还是要当面质,让嫣晚自己回答。 威压的目光下,嫣晚苍然大笑,一对目光凶戾中流露一丝凄凉,狠声道: “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何必问得清楚!” 卢容怒发冲冠,过来几巴掌削在她脸上,打得她面貌扭曲,其丑不堪。 冷青堂撩袍于高椅落座,浅勾唇,笑靥格外冰凉: “不说不要紧,昭狱里面少不了家伙,让你痛不欲生,求死却不能!二挡头,将她带去昭狱。” 卢容答应一声,提起嫣晚走出书房。 第四十三章 暗扎一针 月色朦胧,晚风吹动宫灯摇曳,落下一地香影斑驳。 孝皇帝突然造访晓夜轩,顾云瑶与众内侍宫娥跪地迎驾。 孝皇帝面带喜色,意气风发,展臂扶起殿中匍身的顾云瑶,迫不及待的问她: “瑶儿,方才宫中忽现一新鲜事,你可听说了?” 顾云瑶被孝皇帝半搂于怀中,低眉垂目,神色温婉间带着点点娇羞状,泛着口脂樱香的娇唇抿动,轻浅作答: “臣妾听闻,日落那会儿,这宫中头倏然进来一队车马,且声势壮观。都道是宫规治严,外来车马不得入外城。如今这般,倒是头回听说的新鲜事。” 孝皇帝“呵呵”的笑,表情如沐春风,朗声道: “这冷青堂确实有些手段。朕原以为他挨了打,定是在府中安分的养伤。何想这三月时间人竟是没闲着,暗地里就把外省一投机渎职大案给办了。这次引车马进皇城,那车上装的,便是所缴赃银三百万两!” 顾云瑶专注的眼望孝皇帝,含笑耐心听他讲完整番话。 身为冷青堂的线人,有些事她自然比孝皇帝知道得还要早。况且一时辰前,车马进皇宫之物的真相已然轰动了整个后宫。 眼下顾云瑶装作浑然不知情,无非是因皇上太过喜出望外,她晓得不能败其兴致,才要故意装傻。 待孝皇帝侃侃道完,顾云瑶立时将细画的秋水眉挑得老高,眸底明灭着翩然惊喜的清辉: “啊?这么多银两啊!臣妾真要恭喜皇上了,解决一大忧患,于国于民确是喜事一桩。” 说罢离开孝皇帝胸怀,便要福身下去。 孝皇帝笑着扣住她的玉腕,免她行礼。又与她携手,一面向檀香茶案幽幽踱步,一面说道: “这案子办得及时啊!之前江安白灾、北疆平乱,国库里空了不少银子。 前个儿安和长公主大寿,朕派使节前往西夷乌丹国送去贺礼,于国库又是釜底抽薪。正在发愁,他冷青堂便来给朕送银子了,数量也还相当可观!” 安和长公主华南月本是孝皇帝之长姐。多年前,为固大羿与西夷乌丹两国邦交,只身远嫁,成为乌丹现任国王索罗烨利之侧妃。 服侍孝皇帝于茶案前落了座,顾云瑶眉目间晕染着清素浅笑: “皇上宅心仁厚,又重儒学奉道教,连天上神明都在帮您。” 孝皇帝受用的点头,忽又想到了什么,一时间眉间微蹙,眸光略低,沉声道: “呵呵……要说这冷青堂有能耐是真有能耐,可脾气也是越发的怪异不羁。朕方才传他入宫,有心借破案一事安抚于他。谁知他竟敢借身体抱恙为由,不肯入宫见朕。简直不识好歹,还是欠打!待哪日寻他个不是,朕定要再赏他些棍子不可!” 顾云瑶正在摆弄案上大大小小的精致茶具,闻听此言,抬眼看向帝君,几分无奈的微笑,拖长嗓音娇声呼唤: “皇上” 将新烹的热茶奉到他手中,她和声劝慰: “无根之人性情无常也是有的。皇上何必要和个阉宦一般见识。想是他自知先前失职惰怠才使皇上于宫宴之上受惊,心怀愧疚至今。他今日躲您,难不成还要一辈子躲您不见?不过,臣妾猜,皇上若然不是对那东厂提督又爱又恨,岂会对他每一言行如此在意?” 孝皇帝本在饮茶,听到这话简直快要笑喷。复抬头,见顾云瑶正以锦袖掩嘴若笑,忙放了茶杯,伸手点指,忍俊不禁道: “瑶儿越发顽皮了,连朕都要打趣。好、好,看朕过会儿如何惩罚你!” 见她宫装未褪,又诧异的问: “已是安置时辰,爱妃如何还未卸妆梳洗?” 顾云瑶眸色流转,笑容妩媚。起身在于帝君 脚下拜倒,嗓音柔和: “臣妾不知皇上今晚驾到,未做准备失了仪态,望皇上恕罪。 想来皇贵妃生辰将近,臣妾刚刚命人将晓夜轩内众多珍玩拿出,想着选出最好的作为生辰贺礼。可左选右选,总是拿不定主意……” 孝皇帝轻作一笑,拉起顾云瑶,重新困入怀中,对她说道: “她啊,什么好东西没玩过?瑶儿不必为此事烦忧,随便拿出一样即是。 若然还不满意,朕命人从尚工局选样新鲜物搬到你宫里来,待皇贵妃生辰之日由你献上,要知事在人为,礼数到了便可。” 顾云瑶倾身坐在帝君腿上,忧怨的翘唇,两眉之间拢起一抹薄雾: “哎!臣妾自知深浅,论出身断是比不得皇贵妃娘娘。娘娘母家乃大羿商贾巨户,家资殷厚。女儿当真打小娇养,确是见过不少好东西。 臣妾每每想起这些,内心终是惶惶。唯恐所送生辰贺礼太过寒酸,于寿宴之上惹娘娘不喜,也被众位妃嫔耻笑。” “朕看她们敢?!” 眼见美人黯然神伤,孝皇帝心疼,板了白脸将嗓音抬高八度叱声一句道,随即揽过顾云瑶,神情融化,笑着哄: “瑶儿才德无人能及,朕心中有数。若论温良娴淑者,后宫除了皇后便要属你。你虽无母家可傍,然宫中有朕庇护,不必枉作嗟叹。” “是,臣妾谢皇上体恤。” 顾云瑶浅浅应道,将擦有杏花香粉的娇嫩脸颊紧贴孝皇帝胸膛,反复蹭了两蹭,绵软微痒的感觉令帝君一时心神荡漾。 顾云瑶此时两眉间的雾色释然,轻声细语道: “臣妾自入宫便蒙皇上宠爱,又得皇后照拂,自然时刻感恩戴德,尽心服侍皇上,不敢有所懈怠……只是臣妾也是女子,常与后宫姐妹们一起闲谈。那时听得她们言语之间提及皇贵妃,内心便会生出许多的羡慕……” “哦?她们都说了什么?” 孝皇帝声音旖旎的问,一手紧住顾云瑶的纤细腰身,一手隔着几层衣衫,在她身上各处任意游走着。 “左不过说些能照出人貌的西洋镜、自己个儿会唱歌的首饰盒,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从前臣妾未有见闻,总也觉着新奇。赶明儿随姐妹们去皇贵妃宫里问安时,定要认真瞧瞧。 不过,近日臣妾听得议论最多的,便是神乐侯正于南苑建盖的宅子。 听说那处尽是些三层高的阁楼,五彩琉璃瓦为顶,金靡垫路,光是府中藏冰的地窖,都用整张上好的翡翠石堆砌。这等气势恢宏之府邸,得是多少财力才能撑起? 母家尚且如此,那臣妾为娘娘所选之华诞贺礼,自然要百倍谨慎,认真遴选才是了。” 顾云瑶骤然禁声,她已感觉到孝皇帝在她玲珑身躯上任意游走的手掌蓦地顿住。 不做声的扭头,便见帝君容色僵滞,眉宇间似有暗影浮动。 大羿国对文臣武将的府邸占地规模、建筑格局都有严格定制。 神乐侯虽为皇亲,却未及亲王爵位,府内楼怎可高及三层? 若有所思一刻,帝君轻言自语: “竟会有此事?” 顾云瑶眸底闪过一丝凛意,光芒锐利而复杂。 悠然交谈间,她便将冷青堂交代之事办完了 唇畔若笑,玉臂举高,于帝君脖后轻柔的交缠,眸光烁烁的投向帝君,媚如衔香入世的仙子: “皇上,您怎么了?” 孝皇帝不答,只专注的看着顾云瑶。 见她两眸清明潋滟,神情暧昧虔诚。雪白的面颊均被两朵淡淡红霞占染,想来是受不住方才他那番爱抚的撩拨。 晶莹樱唇上,阵阵口脂的芳香直入帝君鼻腔,终使他心上涟漪无度,越发 凌乱不休。 猛的俯首,孝皇帝含住美人双唇,转眼就将上面粉红的口脂吃抹干净。横抱了她起身,他急步向着寝殿里冲,一路是她捏嗓提音的娇呼: “皇上,臣妾还未卸妆……皇上!” …… 晨曦时分,艾青率领手下十名番卫护送一马车进入隐山帝陵区。 隐山,位于大羿京畿西北郊外,三面被斛安河所围。因是依山傍水的宝地,大羿定国之初便被始祖皇帝选为帝陵圣地。至今,大羿国共有二十五位皇帝长眠于此。 过斛安河的白玉桥,顺山道而上。路途平坦开阔,两旁翠柏郁郁葱葱。 车队沿山势上行不大工夫,便见一雄伟高耸白玉牌楼。 牌楼上花纹雕刻细腻、独具匠心。正中是刻有“隐山”二字的鎏金匾额,在轻纱朝阳下流光溢彩,格外的醒目。 牌楼下立有几人,为首的两人中,一人着暗红宫廷内侍服,另一人为藏绿常服,腰悬佩剑。见艾青引马车上山,忙抬步迎上去。 艾青迈腿下马,向他二人抱拳施礼: “在下艾青见过胡公公、李骁军。” “大挡头不必多礼,”故公公一摆手,澹然道: “人既已救回,快待咱家与李大人看过。稍后我二人也可尽快赶回宫中,向皇上、皇后复命。” “二位请移步。” 艾青引路。到马车前,车夫挑起了车帘,胡公公与李骁军逐向车舆里看去。 两名容貌清秀的女子,俱是普通农女的装束。 一个战战兢兢望着突然出现在车门前的陌生人脸,吓得瑟瑟发抖,浑闷的扬起阵阵惊呼。 另一个神情目光呆滞,看到生人时非但不惊不慌,反而咧嘴大笑起来,口中“咿咿呀呀”的不知说着什么。 落下车帘,艾青对胡、李二人道: “这二人便是东厂暗卫自南疆绒国救回的,一个被毒哑了,随绒国的杂耍驼队四处游荡。一个在边防军营作奴,曾受过毒打虐待,已然痴傻。还有一个至今下落不明,暗卫也已放弃了营救行动。” “哎!真是作孽啊!” 胡公公满脸苦大仇深,沉沉叹气,缓缓摇了摇头。 李骁军这时道: “亏是冷督主事先有吩咐,怕这等女子惊了圣驾,未敢贸然送入宫里。 皇上也有此考虑,念在我与胡公公俱是春宴案发当日在场者,故派我二人代表圣上与之见过。如今所见,我二人可做证明,回去定会向皇上、皇后如实禀报。” 艾青再次见礼: “此事还需仰仗二位,有劳!在下还听闻,贡女归朝后,是胡公公在御前谏言,才保下她二人的性命。艾青在此,代她二人谢过胡公公了。” 按照大羿宫戒,贡女虽未侍奉圣上,然其身受辱有污,必受极刑。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冷青堂拼力救回二名贡女,自然不想她们刚归国便有性命之忧。与其那样,倒不如将她们留在异乡的好! 于是乎,冷青堂托付胡公公寻机向帝后谏言,想方设法保下两贡女的性命。 恰逢许妃之子百日,胡公公借机进谏,皇上也不愿再造杀业,这才免去那二人的死罪,充与守灵内侍们为对食。未来如何,且看他们的造化了。 胡公公摆手,目光复投向门帘紧闭的马车,神色颇是凝重: “遭强人所掳并非她们意愿,虽自身有污,到底是大羿的子民。老奴只略尽绵薄之力,唯愿此事到此为止,冷督主也好,贡女也罢,从此事事顺遂,再无磨难蹉跎。” 第四十四章 再会嫣晚 东厂昭狱的牢房阴森黑暗,除了门那面有可透风的铁栏,其余几处俱为坚硬冰冷的石壁。 身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顾云汐根本无法辨认作息,只知道饿了就吃,困了便睡。 最初狱卒过来送水送饭,顾云汐都会向他问起此刻时辰。时间久了,不用她问,狱卒便会在送饭时主动告之她。如此,她在牢房里一待便是十多天。 顾云汐总想不明白,督主的性情为何突然变得偏激起来? 他的冷漠、他的愤怒、他的凶恶,每一张张面孔至今想来,都会令她心头不寒而栗。 莫非,真如世人传说的,兰心絮果,现业维深?越是美好的开始,往往以离散之局告终。 否则,为何并不算长的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足以使他对她的感情,从偏宠无度直到冷淡厌弃的地步? 因是对自己人特殊优待,狱卒们为顾云汐准备的饭菜很丰富。每顿都是两荤一素一汤,再配上白饭或是馒头,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她的牢房虽是偏僻清净,却不乏老鼠,和那些叫不上名的虫儿。 顾云汐倒不害怕它们。早在大理寺天牢那时,她就和这些小畜生打过交道了。那里的老鼠和虫子,个头看起来并没东厂这边的大。想来是昭狱经年在押的犯人数量众多,对于虫鼠来说,有了极丰盛的血肉可食,才将它们一个个养的身形浑圆、毛发油亮。 顾云汐每日用吃剩的饭菜喂虫鼠,以此打发无聊时间。其次,便是靠在坚硬的墙壁旁、或者躺在泛潮的被褥上,反复思忖近来东厂发生的诸多匪夷所思之事。 春宴失踪的贡女,是被何人偷梁换柱? 那日督主旧伤溃脓,又是何原因?难道,真是被嫣晚所害? 她是钱皇后宫里的侍女,对督主下手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还有,督主与那名叫“裴如是”的女子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顾云汐想不通,为何听闻她以蛟珠梨换傅丹青的画像后,顷刻之间他便有了怒不可遏的爆发? 时间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一点一滴过去了。 这天,狱卒为顾云汐送晚餐,告诉她酉时到了,这是她入昭狱的第十三天傍晚。 一天到晚不动弹,顾云汐望着满盘的鸡鸭鱼肉,没甚胃口,只简单喝了些热汤。 过后,她懒懒的缩到墙角,仰头虚无的望天,想象着外面正是何种风光,督主与大伙在做些什么。 骤然一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使顾云汐身形猛然一颤,迅速从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 听声音,是个女人……似乎有些耳熟 顾云汐所处的牢房是昭狱位置靠里、最为隐密的一间,如今都能清晰的听到那等凄厉的喊叫,不难想象其现场该是多么血腥、震撼! 那悲切的哭喊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连带狱卒的叫嚣、咒骂,机械绞动的闷钝声接踵而来,恍是正在对那犯人施以不为人知的极刑。 顾云汐听到浑身的汗毛孔直立起来,在惊恐之中大汗淋漓的躲进了被窝,两手拼命捂住耳朵。 好久以后,那痛苦的哀嚎渐渐弱下去了,顾云汐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夜东风 才在早饭时喝完了一碗白粥,就有两人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赶了来。 人还未至牢房前,焦急的声音便先到了: “公子!公子你在哪呢” 晴儿? 顾云汐当然听得出与小丫鬟的声音,连滚带爬至铁栅栏旁,将手臂探到外面呼喊: “晴儿,晴儿!我在这儿呢!” 很快,她看见晴儿与萧小慎两人由一狱卒带领,大步流星走到牢房门外。 晴儿一见顾云汐,最先咧嘴哭了起来。 狱卒将栓门的铸锁打开,卸去铁链,对萧小慎欠身施礼后转身离开了。 萧小慎快步推门进入牢房,一把将消瘦的女孩搂在怀里,努力克制着即将爆发的悲恸情绪,颤声安慰着:“云汐,好妹妹!你受苦了” “你们怎么会来?” 彼此情绪稳定之后,顾云汐擦干脸颊,一手一个,拉住萧小慎与晴儿,水泠泠的眸里淌动着欣喜的清辉: “莫不是……督主肯放我出去了?!” 晴儿揉着湿漉漉的鼻头,开口道: “姑娘,之前督主那般对您,一则是为保护您,二则便是揪出瑞嫣晚这个奸细!如今真相大白了,犯人伏法,爷叫我与小慎过来接您回府呢!” 伏法? 难道说,昨夜她听到那熟悉的呼喊声音,是嫣晚……? 顾云汐神愕,怔然半晌,垂目喃喃道: “原来……原来督主他,从未真正厌弃过我……” 萧小慎心头涩然,对她苦笑道: “怎么会呢?之前形势所迫,督主他有意对你冷淡,只是不想令心上之人受到任何伤害。他之所以收下嫣晚,不过是作权宜之计,借势收回东厂,集结缇骑力量接连破获两起大案。眼下失踪的贡女,有两个已经顺利回到大羿了。” 顾云汐容色讶然,逐的激动到不可抑制,捂脸哭起来。 一系列事接连不断的发生,她曾对督主百般猜忌、多重怨怼,怎知他的心,从来都栓在她身上,一刻未曾远离…… 他曾说过:丫头,我爱你! 他曾不止一次,叫她将这话,烙于心底。 时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那句话,是对她旦旦的誓言也是对一切怀疑、误会的解释 她恨自己太傻! 晴儿替顾云汐蘸泪,对她道: “姑娘,督主已知您在贡女失踪案上出力不少,如今正在府里等您呢。” “好!我们走,快走!” 顾云汐神色恍惚,总觉得云里雾里。狠拧自己一把,疼痛感使她最终相信了,此刻并非是在做梦。 定了定神,她与萧小慎、晴儿走出牢房。 一路行走,顾云汐盼着早些见到督主,脚下如生风般,却没留意到萧小慎与晴儿脸上氤浮着的萋萋与愁苦。 路过一处牢房,顾云汐被触目惊心的血腥绊住脚步 牢房里面是名犯人,**的身体与一头乱发已被血染得通红。 就是这具残破不堪的身躯,竟被两枚铁钩贯穿了锁骨,锐利的倒钩从她背后贯穿出来。铁钩一端连接铁链,链子终端深深砌入石壁内。 犯人身下的地面上,垫草裹了暗沉的陈血和新红的鲜血,一股股浓烈刺激的味道,向顾云汐鼻腔里猛灌。 眼见顾云汐弯腰干哕得紧,萧小慎侧身挡住她的视线,皱眉紧张道: “云汐,别在这儿耽搁!咱快走吧!” “她是嫣晚?” 顾云汐压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挺身看向萧小慎。 刚刚,她从那犯人上半身的体征辨出她是名女犯。 小慎眸光闪了闪,闭口不答,这更证实了顾云汐的想法。 她立时向外扬声:“来人,快开门!” 狱卒很快赶来,将牢房铁门打开。 顾云汐强忍内心的惊恐不安,抬脚缓缓走进牢房,步步向那犯人走近。 脚踏干草时发出的脆弱响声惊动了昏昏沉沉的女犯人,她幽幽抬头,看到了顾云汐,与护在她左右的萧小慎、晴儿。 奄奄一息之人,哪还顾及贞烈廉耻?她朝三人“嘿嘿”痴笑,对自己还是光身的现状无任何羞耻感。 “你是钱皇后指给督主的对食,督主待你不薄,你为何对他存有二心?” 顾云汐紧盯浑身血污的女子,双眸微眯,眸色阴沉冷冽。 嫣晚艰难挺身,每一动作,都会牵扯到全身无所不在的伤痛,磨得她 肿胀的五官堪堪纠结。 开裂的嘴唇蠕动一番,浑闷的笑声听起来无抵人。 “那阉人……终于要将你放出去了?” 嫣晚受了一整夜非人的折磨,满嘴牙齿被打掉了多半,故口齿变得含糊不清。 颤巍巍的点头,她似是心满意足,丑陋的嘴脸始终都挂着一副扭曲的诡笑: “好啊……好,快些回去吧,他已时日无多了……” “你说什么?” 顾云汐听得清楚,顿时挑高了眼睫,双眸凝向嫣晚,惊诧万分。 萧小慎扯住她的手臂向外拽,哽声喊道: “别听她乱说,我们快!云汐,和我回府!” 顾云汐扬手推开他,冲到嫣晚面前,大喊: “你说什么” 只见那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劲头,如回光返照一般扬面大笑酣畅。那张到极限的嘴巴里,所剩不多的牙齿俱都沾满鲜血,不难令人想到“血盆大口”的真正含义。 “她究竟在说什么” 顾云汐不愿再问形容疯癫的嫣晚,将骇然的表情转向萧小慎,声音颤巍巍的问。 萧小慎瞬间眼眶红了,泛了水雾的眸光频作闪躲。 顾云汐甩头又看晴儿,她那里早已泣不成声。 “他中了绝魂散之毒,无药可解……” 背后,嫣晚的声音阴鸷而冰冷。 顾云汐感觉身子陡然虚软,如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摇曳一下,她飒然回身,撕声喊: “你胡说” “毒,是我亲手下的。” 嫣晚挑声,肿得没了囫囵形状的眉眼搏动两下,似乎想要向对手做出寻衅的神态。 “……” 顾云汐骤然陷入安静,与嫣晚对视一刻,突的猛冲过去,一脚飞起正中其心窝。 残破的身躯重重砸向后面的石墙又滚到垫草上,连接锁骨上铁钩子的锁链疯狂晃动,“喇喇”的响声锐利,撼人心魄。 嫣晚桀桀挣扎,强忍周身剧痛,刚直起身子便被顾云汐两手锁住咽喉。 “你虽是坤宁宫的人,可你真正侍奉的主子,并非钱皇后?!” “是。” 嫣晚注视顾云汐焦灼而痛苦的脸孔,嘴角溢出一分嘲笑,不紧不慢说道: “可惜,你们知道得太晚了。” 顾云汐了然点头: “人血入药、《珍馔琳琅录》、陆浅歌的木簪,都是你设的局?你步步为营,在我和督主之间屡挑事端,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离间你们二人,让他赶你出府” 嫣晚咬牙切齿的放声道,一对紧锁仇敌阴寒目光,逐渐漫出些水波: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始终都那般偏爱于你!明知你外面有了其他男子,宁愿将你关进昭狱,都不能放你离开!” 顾云汐被一句话戳中痛处,桀桀颤抖着后退了两步,被晴儿扶住。 “你……究竟受谁致使!” 在顾云汐阴戾目光的逼视下,嫣晚木然垂了头,不再轻易吭声。 门外的狱卒道: “这娘们嘴紧得很,昨晚该用的大刑都用上了,血都快放净了,还是什么都不说。” 顾云汐凄然一笑,眸光微闪,带着嗜杀的血腥: “既然什么都不说,留着也是没用,莫若将她这半死不活的身子喂了狱中虫鼠,也算她在咽气之前派上些用处……” 狱卒不明:“您的意思是?” 顾云汐眸光斜睨嫣晚,眸底犀利的精光一闪而过: “拿麻袋来,按我说的去做……” 第四十五章 督主,让我嫁您! 提督府 冷青堂将血参汤恹恹的饮了两口,碗落到托盘上,便吩咐小太监端下去了。 程万里一旁看着,忧心忡忡。 督主的身子骨越来越差,取羌乌蕨的人马为何还未回京? 眸光微茫的平视,冷青堂道: “此番行动进展顺利,重城与穆阳分缉事出力不少,之后务要重赏。” “是。” 程万里垂手欠身,应承着继续道: “宫里面也传来好消息。裕昭仪托人带话出来,圣上收到银两后大喜过望,早朝前于晓夜轩里说了一句话: 大羿不可无东厂,东厂少不得冷青堂。” “哼!” 冷青堂嗤声,微扬凉薄的唇,溢出细若有无的讽笑。 “本督筹谋许久,到头来恐怕也有百密一疏。蒋挡头,至今还未有消息传回吗?” 程万里顿时心头一紧,干张口,半晌才答: “昨日已派暗卫沿途寻去了。督主请安心,想来连日阴雨,路途有阻,才令蒋挡头耽搁了行程。” 冷青堂摇头,澹然一笑: “万里,你原本不善说谎。以七番的脚程,就算路途难行,最晚前日他们也该入京城了。本督心中有数,怕是这次,蒋挡头他们凶多吉少了。” 冰冷的手指揉捏眉间凸起的褶皱,鸦羽眼睫疲羸的垂落下去。即刻,眼睑下方就浮起一抹凄晦的暗影。 “本督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大事未成,本督必须留着自己这条残命!否则,若然身死,于阴曹也无颜面与父皇、母妃相见。” “督主……” 耳畔,掷地铿锵的宏音恍是集结了男子全身力量的倾诉,听得程万里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惨淡。 又见督主已巍巍的起身,他急忙伸手相搀。 冷青堂绵长的叹道: “扶本督到榻上歇会儿,过会儿丫头就该回府了,别让她再劳神。” …… 昭狱里,又一轮惨绝人寰的刑罚结束了。 狱卒上前,用刀尖将被血吃透的麻袋挑破。立时,大群皮毛通红沥湿的老鼠从里面蹿了出来,向四面八方逃走了。紧接着是些蜈蚣、蝎子和外壳坚硬的甲虫,没头没脑的爬出了麻袋,挣相钻进垫草里,喝足血的身子滚瓜溜圆,好似一个个足亮的小红灯笼。 嫣晚自破烂的麻袋里露出半张身子,摊在地上纹丝不动。 刚刚,她被狱卒们塞进一大麻袋里。尔后,里面又被倒入了老鼠、毒虫。 遵顾云汐之意,狱卒们将麻袋口紧紧绑住,让老鼠和毒虫们在里面任意啃咬嫣晚的身体。 这些经年以牢狱为家、以人血人肉为食的畜类并不怕黑。环境越乏光,它们越易兴奋。 然一旦嗅到浓烈的血腥气,它们便会发疯,变得充满攻击性与饥饿感,开始条件反射的凶猛攻击饵食,肆意吸食其血液,啃咬其皮肉。 嫣晚被接连不止的切肤剐骨之痛折磨到死去活来,凄厉惨叫声声不断,僵硬的四肢在麻袋里任意攀爬,丝毫不受意识控制。畜类们受到挤压,性情便更为凶戾。 嫣晚经历昨晚的刑罚,周身上下本无一处完好肌肤。又在麻袋里一番折腾,如今样貌更是雪上加霜。 多处被鼠虫咬得最厉的部位已然可见森森骨架,白的、红的,丝丝拉拉裹在一起。鲜血源源不断,正从残破不堪的躯体流淌出来,样子极是人。 此时,仍有许多不舍离去的虫儿,在那些凹凸不平的烂肉表面蠕着肥硕的身躯,贪婪的吸~啜着美味的血液。 现场之人,别说是萧小慎,就连两名常年于昭狱里奉职、已是施刑老手的狱卒,见到这等恐怖至绝的场面,也是惊得到双腿发软,怕是未来几月时间里,都再不想咽下一口肉了。 整个行刑过程中,顾云汐只端坐在高椅上,身形犹如一座冰雕般纹丝不动,散射着幽冷迫人的气焰。 阴戾的眸光,始终紧随地上翻滚的麻袋辗转往复着,灰尘遍布的脸上,表情一派空洞、麻木。 “疼吗?” 眼见嫣晚残缺的身体有了微弱的蛰伏,顾云汐轻扬了下颚,挑高的问话声 满是寒冷戏谑。 嫣晚面朝地面,忍痛沉吟间吃力的扬起头颅。一丝粘稠的液体从殷红的眼底涌出,缓缓滑过破相的脸颊,落到地上。 直视高椅上的人,嫣晚猝然张口,发出怨毒浑闷的诅咒: “贱人,心如蛇蝎!你不得好死” 顾云汐将对方的落败不甘收于眼中,森然冷笑间幽幽离开坐椅,面向嫣晚,寸寸靠近。 “咱们彼此彼此,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指的距离间,顾云汐兀然瞪圆了阴毒的两眸,眸中汹涌的水波映入鲜血,也变为咄咄的红颜色! “这下你该清楚了吧!你身上有多痛,此刻我的心便有多痛!” 声音凄楚的说完,顾云汐飒的起身,向后撤一步,以居高临下之势冷睨嫣晚: “解药在哪?” 嫣晚残缺的五官拧出丑陋的笑颜: “想都别想!我也要让你饱尝失去亲人、失去爱人的痛苦” 顾云汐眉尾傲然挑动,不懈追问道:“ “你不过是个小小宫女,与东厂提督无冤无仇。说,何人指使你,要你下毒加害冷督主?!” 嫣晚神色渐厉: “没人指使!我要为我大哥报仇!是你!是你与冷青堂害死了我大哥” 提及心殇,嫣晚顿时情绪激动,十指不停抓地,想要挨近顾云汐。尽管手指上面十枚指甲被拔得精光,尽管每一动作都会引发周身剧烈的伤痛,她依旧坚持,不肯轻易罢休: “司礼监首座有何了不得,凭什么任意操纵别人的生死!去年秋围,你自己不识山路,是我大哥好心为你指引。而后你纵马落崖,他却被掌印冷公公处以腰斩极刑!我入宫为侍,便要为他报仇雪恨。我要让害死我大哥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声声疾呼令顾云汐愕然惊醒。 “原来如此……你是明澜的人!” 嫣晚立时止声,表情仿若无抵讶异。 顾云汐敛了惊忧之色,眸光犀利的注视血泊中的女子: “我想明澜并没告诉过你,是他收卖了你大哥,故意诱骗我被西厂捉去的事实!那时他们要对我下毒手,是我自行选择跳崖以保清白!” 眼中的女子,顿时哑口。 “我们回府” 顾云汐凌厉转身奔出牢房,萧小慎与晴儿紧随其后。 “贱人!顾云汐!你不得好死!我与大哥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牢房里,嫣晚恶毒的咒骂声渐行渐远…… 一路都由萧小慎驾驶马车,向御道街的提督府方向疾驰。 顾云汐与晴儿在车舆里各自沉默,身子被飞奔的马车颠得东倒西歪,她们也是安静的承受,谁也不吭一声。 刚进府邸大门,顾云汐一路猛跑一路破声喊嚷: 督主!督主” 跑过二重院时,她终于看到了他,身穿浅蓝长袍、墨发高挽,被程万里与多名小太监簇拥着,众星拱辰的贵胄之气不减,如氤氲的迷雾,总让人一眼看去,身心忘我的沉沦。 迎上彼此的目光,顾云汐泪流满面。 眼前,她朝思暮想的男子肤色晦暗,薄唇干裂失血,眼眶乌青,眸色晦暗无华。不难使人感觉,此刻的他,正是强吊着神儿。 “回来了?” 他对她轻声问候,微笑如见归家的孩子,亲切之中揉着别样的情愫。 他极力拢住涣散的眼神,将她的形容,牢固锁于视野正中。 “……是,回来了。” 分明想要大哭,她坚强的隐忍、再隐忍,抬手抹去满脸泪水,花瓜般的小脸幡然绽出粲然的笑容。 向前走了两步,顾云汐一头扑入督主怀中。 羸弱如他,被她一股子劲头冲得身形趔趄一下。 她不顾,两臂紧环在他的腰间,哽声道: “督主,我错了!我不该不信您!不该惹您生气!我不会再离开!我发誓,这辈子再不离开您半步” 冷青堂心头赫然泛酸,忙将悲情隐没于心底,温和淡淡的笑着。指骨分明的大手抚上女孩头顶,替她摘下发间一根草 棍。 “好多人都在看着,成什么样子。乖一点,快去洗个澡,换件新衣服,把满身的晦气除除。” 柔声软软的说完,他慢慢推开粘在胸前的小脸蛋。冰冷的指腹替她拭去腮边泪水,随后双手捧起她的脸,含着儒软的笑意,认真的看。 她就在他寒凉的掌心间挤出个微笑,却比任何哭相都要难看。 “督主,我去洗澡,您要等我!” 她害怕分别,不舍离去。 “好,我会等你。” 他病恙的面容总是挂着迷人的笑靥,默然目送她随着晴儿转进角门里。 一阵猛烈咳嗽,冷青堂掏出帕子捂在嘴上。 “督主!” “爷!” 程万里与萧小慎迅速将他包围,各自脸上覆满关切与焦灼。 冷青堂摆手,将染血的帕子揉在掌心里: “不必在意,都下去吧。” 久违的房间,沐浴大桶里面热水温度正好,水面上,百合、玉兰、玫瑰花瓣子,姹紫嫣红、旖旎一片。 晴儿先是服侍顾云汐在面盆架子前坐好,以香豆面搅拌皂荑,为她洗净满头秀发,又用篦子的细齿儿仔细除掉发丝间的脏东西。 过后,便是帮她褪了脏衣进桶,让泛香的热水浸泡了她的全身。 晴儿以艾叶沾着香露,围着木桶猛洒了一刻,便按顾云汐的吩咐,退到珠帘外面守候。 珠帘流光婆娑,隔着这层朦胧的间隔,晴儿看到自家姑娘低垂头,一侧脸颊被浓密如瀑的长发完全遮住。 看不见顾云汐此刻的表情,只看到她露在木桶外的半段身子,正在不停的抖动。 晴儿看着看着,鼻翼顿然酸涩,也跟着哭了起来。 只觉她家姑娘与督主两人实在太难了,两人的相守,为何步步都是灾? 多少次,一重磨难才过,都以为有安生日子了,谁成想,下个坎接踵而来! 门有响动,督主进屋了。 他神色平静,对神色窘迫的晴儿笑道: “这有我呢,你下去歇着吧。以后,少不了你忙的。” 晴儿顺从的点头,情知不合规矩,却也没有反驳。 那两人老早便是情投意合,他们之间,只差一纸婚书。 看到督主撩帘走进内室,顾云汐神色慌乱,将全部悲伤情绪强压下去之后,多少又有些羞涩,身子猛地沉入到水中,只留个小脑袋在水面上露着。 督主深深看她,搬过矮凳坐到大木桶边,对她轻笑: “我来帮你。” 又见她躲在水里不肯出来,湿漉漉的双目直直看着他,水泠泠的眸子好不勾人,便补充一句: “如今,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我没见过的?” 顾云汐骤然脸红过耳,想了想,便慢吞吞的从水中挪出少半截身子,乖乖在木桶里坐好。 女孩肤若凝脂,经温水侵润一刻,尤显如玉般的晶莹剔透。绰约的盈盈身段缠着丝丝缕缕长发,在水波光影中起起伏伏,胜似清水芙蓉,引人遐思无度。 脸帕浸了水,变得柔软舒适。她的一只玉臂被督主轻轻托起,用湿帕小心的擦拭。 顾云汐默默注视督主惨白透青的脸,这刻的内心,被各种情绪占据,幸福、悲切、感动、哀伤……百感交集的复杂。 “督主,让我嫁给您,好不好?” 她望定他,眼底清辉璀璨,无以名状的激动。 见他容色怔怔,她双目涨一层水雾,神思笃定的重复: “我想嫁您,现在就要!” ps: 最近几章开得有些虐,写完了一度心情低迷。 原本想要攒个五十万的纯甜文,结果将被各个大佬狠喷,你签的网站是无线频,无线,纯甜就是水文!!!! 因此,不停加冲突加虐,便有了快五十万字的、虐情指数不输第一本的……先甜后虐再大和的……无线文! 虐到肝疼,休息去了 第四十六章 无力回天 怔然一刻,冷青堂黑眸之中有了滢滢的光亮,打趣道: “我都这样了,你还诱惑我……真是个小坏蛋。” 声音透着一许挥不去的疲累。 “我、我是认真的!” 以为督主不信,顾云汐急了,用力抓住木桶边沿的手安扶的大手。那手背如玉般白,却是彻骨冰寒,即便被温水浸润多时,也没有丝毫感受不到暖度。 心,瞬时跌至九幽深潭,绝望而惨淡。 泪如雨下!她无法再伪装自己,猛俯首,光洁的额头顶在那泛凉的手背上,放声大哭。 冷青堂神色坦然,平静望着哭泣的她,另一手掌缓缓落到她头上,淡笑着哄: “乖,别难过。我不会有事,我也会娶你。” 桶里水渐凉,他拿过柔软的薄毯,又将她从水中捞起。 顾云汐站在桶里,湿漉漉的身体在督主眼前毫无保留。 乌黑的秀发好像柔顺的长丝绒,紧密贴覆她的身体两侧,一对精致肩头与玲珑有致的曲线,便在丝丝缕缕的青丝间,半遮半露。 凤目中灼灼的光辉一闪即逝,没有暧昧的表露。微微笑过,他用薄毯裹住她,横抱了放到床上。所幸她并不算重,经过牢狱之灾,体重又轻不少。否则,他真要担忧,抱她中途,便再走不动了。 枕边一套崭新的衣裙,喜兴大红色,娟纱曳地裙摆上是些芙蓉挑花纹。 顾云汐愣愣看着,被它焰火般热烈的色彩螫痛了双目。 “你穿上它,定是光彩夺目……” 冷青堂坐在床边,唇畔的笑意幸福而浅淡。眼望她,轻声问: “换上它,给我看看可好?” “好!” 顾云汐心头酸涩,难过的吸了吸鼻。 两手一松,薄毯顺香肩滑落,露出女孩完美清纯的躯体。 她既不羞怯也不拘束,就在督主面前动手穿衣。 嫣红长裙朱颜娇。发如墨泼身窈窕。 眼前,督主满意的对着她笑: “真好看,只差一方红盖头……丫头,以后都穿女装吧,我爱看!还有,走路务要小心,再不能像个假小子那般,动不动被裙摆绊倒。” 顾云汐神色一惶,随即弯眉笑起来,眯细的眸里凝着泪。 “丫头,无论前路如何,今后你都会信我吗?” 兀然,他定定看着她问。 “会!我信您!坚决不疑!” 她迎着他的眸,信誓旦旦,态度决绝。 幽暗的眸底瞬间染了水的涟漪,荡漾的光辉如是感激、如是隐痛,如是忏悔、无以名状的复杂,总叫人辨认不清。 “督主……?” 她含情呼唤,表情虔诚而倾慕。扶住他的臂膀,脚尖轻掂,晶莹的嘴唇倾向心仪的男子,越挨越近…… 他澹然推开她,不想她被他体内的毒伤到。用力眨了眨眼,说: “丫头,我想为你再梳梳头……” 他看着她说。 “好,我们就到妆台那边。” 顾云汐骤然转过脸,将从督主视线中移开自己悲情裸露的脸。 她说,她最喜欢那时在东厂,督主第一次为她梳的百花分肖髻。 于是菱花镜前,他的动作有板有眼。 相识得相守,一绾青丝深。 每一篦,从发梢至发尾,督主都是极轻柔细致。 顾云汐垂泪注视铜镜里映出的男子的脸,依旧风华绝代,好看 得让人不愿挪眼。 梳好头,督主选一支荆花簪子,为她斜插在发髻边。银簪上面,那几缕花瓣流苏密密匝匝凑着,摇曳生辉间,影影绰绰的最是夺人眼目。 日头正午。 顾云汐问督主可有胃口。 他便要吃她在提督府第一晚,为他亲手煮的鸡汤面。 她立马提了裙摆奔向厨房。 府里,康海等小太监看到女装出入的顾云汐时,全都惊诧得看直了两眼。 顾云汐独自在厨房里擀面,泪珠子颗颗掉到盆中,和进面里。 汤面上桌,与那时一样,滑舌的鸡汤裹了白玉面条,缀以碧绿菜叶,两点椭圆麻油花。顶上是朵髓白的荷包蛋,可谓画龙点睛。 她用筷子挑了面条,一口口吹凉给督主。一个细细吃一个深深看,彼此互视,全部情感、绵绵爱意,俱在眸光相触间脉脉的流淌不歇。 过后冷青堂感觉乏了,便揽着顾云汐躺到床上歇息。 仰望床上刺绣的顶幔,他俩头挨着头,聊起去年重阳节、除夕夜,聊起到江安六郡赈灾,聊起奉元郭家。 顾云汐边说,边留意督主。她能感觉督主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就快睡着了一般。 “督主,你定会没事的!虎儿还邀我们再去他家,您还要陪着我再去郭家呢!” 听不到回答。 从未有过的心慌 她赶紧爬起来,仓皇的向督主看去。 督主仰面阖眼,神色安详。 顾云汐内心像是崩溃,用力摇着他喊: “督主,你快好起来!我要去看郭夫人,看翡衣,我还要你再陪我奉元” 寂静依旧。 泪水涛涛不绝,顾云汐三两下奔下床,向外面大喊: “来人啊!快来人” …… 直至入夜,顾云汐房里都堆满了人。 江太医闻讯,与一名须发雪白的素袍老者火急火燎赶了来。老者正是医圣,江太医的授业恩师。 他在床前细观冷青堂的样貌,见他七窍渗出**的黑血,又把脉一刻,逐的摇头叹息,只对程千户说了句: “此刻就算羌乌蕨在,老朽也是无力回天了。配制解药尚需时日,然督主中毒已深,毒至周身经络,已经来不及啦!” 说完,迈步出了屋。 “师傅,师傅……” 江太医惶然,容色悲痛而不甘,一路呼唤着追逐白衣老者去了。 程万里两手倒叉腰,与几位挡头一筹莫展,各自神伤。 夜空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似乎将有一场暴雨来袭,哀悼这一幕人间惨剧。 阖府上下掌了灯。 顾云汐呆呆坐在床边,面色苍白,僵滞的目光始终留驻于督主沉睡宁静的脸上,一动不动。 她像足一个风烛残年之人,脊背瘫驼的坐在椅上,从正午到暮晚,再到夜间。 烛火“噼波”,那抹羸弱的身影印在雪白墙面上,留下巍摇的黑色剪影。黑白两色交相呼应,她的剪影,便更显颓丧、落寞。 督主分明只是睡着了! 精致的凤目自然的闭合,翘着浓密如鸦羽的长长睫毛,宛若华美神祗,就算入睡,周身都充溢着与生俱来的不凡和贵气。 顾云汐伸手过去,微颤的指尖扶过督主刀斧雕刻的完美脸颊。那刻,她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痛苦。 心如刀绞,不过如此! 晴儿一旁 看得心酸,只身凑到顾云汐耳边,哽声低语道: “姑娘,我来守着督主,您去厢房阖眼歇会儿。” 顾云汐麻木的摇头。鬓边,荆花簪子的流苏发出阵阵细碎声响。 顾云汐不愿离开床头半步,她怕她刚一走,督主的魂儿就会飘远,再叫不回来了。 幽然长舒口气,她勉强挺直脊背,环顾四下,对在场众人道: “太晚了,大家也都吃些东西,各自回去安置吧!程千户、几位挡头,日后东厂少不了各位忙的,大家都回吧。让我守着督主就好,我想与他单独待着。我们俩就在这儿,一同等蒋挡头回来!” 程万里眼底一热,泪水夺眶,声音颤巍巍的说: “……好!” 不需解释,他和这几位缉查经验丰富的挡头都清楚,蒋雄与他的十几人,再不可能回来了 他只是不愿破坏顾云汐的希翼。 转身对在场的人挥手,大家默然向屋外撤去。 只有她与督主时,顾云汐就在床头对着督主笑。 她想,这该是自己平生最美的笑颜。只可惜,督主睡得太香,闭着眼看不到。 无数心殇堆积,再轻盈的身子,也变得疲惫而沉重。 顾云汐缓缓起身,以温热的湿帕为督主擦拭面颊、掌心。 又有陈腐的血液从督主干白如纸的嘴角渗出,顾云汐看在眼中,内心仅存的一丝顽强与自欺,如沙土对垒的城堡刹那间倾倒,瓦解为无数渺小的碎砺。 她在床边倒下去,绝望的捂脸哭泣着。 珠帘响动,顾云汐骤然止住悲声,水滟滟的眸色锐利如刃,投向异处。 “出来吧!” 她眯了眯眸,神情蓦地警惕起来,双手紧握成拳。 大红仙衣如灼灼火云,从珠帘后方翩然而出。 顾云汐容色大怔,傻傻的看着玉玄矶在她面前止步。 “仙长?” 她抬头看他,诧异的轻轻唤了声。 玉玄矶绝俊年轻的面容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眸光幽冷的盯了顾云汐一眼,对她骤然女装的扮相无半分惊讶。 转头看向床上的冷青堂,他口吻冰凉的呢声: “到底是你不肯听劝,才会有此业障!” “仙长……仙长你救救他!救救督主吧!” 顾云汐立时扑在玉玄矶脚下,两手死死扯住他的道袍,焦灼卑微的祈求: “你救救督主吧!求你啦” “笑话!你凭什么如此肯定,我一定能救他?” 玉玄矶冷言冷语的反问,随即眼尾一挑,傲然居高临下,紧盯女孩的顽固。 她依旧坚持己见: “你不是国师吗?你一定会有办法!” 玉玄矶当下沉了脸,猛一抖手,将道袍大摆从顾云汐手中夺去。 这猝然的动作太过猛烈,连同女孩虚弱轻灵的身子,一同被拽倒。 艰难爬起,顾云汐难过的咬住下唇,泪盈盈的眸光投向玉玄矶。 玉玄矶突然弯腰,手指挑起精致的下颚。 清水出芙蓉,濯而不妖,纤尘不染。女孩的容色根本不需粉黛装点,浑然天成的美貌,果然是极好的。 两指抚过她泪水涟涟的侧脸,又将蘸泪的指头放到口中,伸舌舔了舔。 冷声笑过,玉玄矶垂目看她,轻蔑如看着一只可怜的小狗,语气淡淡问: “如今,你总该明白何为梨雨了?” 第四十七章 以她换药 顾云汐一时怔住,眼底有微光闪过。过会儿,才结结巴巴问道: “莫、莫非是……眼泪?” “没错!” 玉玄矶眉眼勾动,显露出得意之色: “传说,蛟珠为东海蛟鱼之泪幻化而成。那道蛟珠梨乃有心人独创之方,其主料即为离别之泪,美名曰‘梨雨’。 以美人泪制冰酪,味苦性涩,其味道独特,世间任何材料都无法替代!” 原来如此…… 那道蛟珠梨,竟是裴如是离宫前,为向心仪少年表达心中的哀伤与思慕,而创出的离别之作。 顾云汐恍然大悟! 而她,愚蠢的她,居然瞒着督主将那蛟珠梨模仿制出赠与别人,难怪会将督主气成那样! 玉玄矶这刻凝眸,郁郁问道: “冷督主就快不行了,你又当如何?” “你,到底能否帮他解毒?” 她起身,怯怯反问。 玉玄矶嗤笑,清冷的眸底有一丝精光闪烁,狡黠的笑意绽在唇畔,细若有无: “我不过是个修行之人,医圣都没办法,你还来问我?你可知,是谁害他到了这般田地?” “是西厂,是明澜!” 她直视他,毫不迟疑的答。 “错!” 玉玄矶双目锁定女孩果决的容色,唇弧弯得更为清晰深刻: “是你!是你将他害成这样!” 话语冷利如刃,毫不理会女孩柔弱的心房正被它们凌迟到战栗淌血,依然残忍无情的继续着: “解铃终需系铃人。既然是你害的,自然也是你能救他。” 窗外,一道闪电横跨夜的苍穹,裂空劈落,惊雷接踵而至。 女孩伶伶的身躯在雷声轰鸣中猛烈抽搐一下。片刻恍惚后,她牙关打颤道: “仙长,你的意思,是……” “是!解药就在明澜手上!” 玉玄矶两眸中的光辉更为阴冷,使人与其对上一眼,便觉身坠幽冥深渊,那种透骨的冰寒令人无望,瞬间就能肃杀人的三魂七魄。 眸光大盛,对准错愕卑微的女孩再次施压: “有了明澜的解药,根本不需费时费力配制其他。该怎么做,不劳我多说吧?” 脊背似有阴风略过,心房仿若被只看不见的利爪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顾云汐觉得已经无法呼吸,六神无主的看看四下,神色萎靡。 她清楚玉玄矶的意思,他说的似乎没错。 当初,她被督主带到东厂来,女扮男装被明澜发现。因她,东西两厂于清风寺结仇;结了仇,督主和东厂才会遭奸人算计,一步步走到今天…… 挣扎一刻,顾云汐举步回到床前: “仙长,你那挂批真的很灵……” 她浅笑苦涩,眸光坚毅决绝,引人心碎,令人心疼: “你说过,我与他若在一起,两人之中终有一人殒身,会死于非命。如今这话,便真应验了。无论如何,东厂可以没我,却不能没有冷督主。” 眼眶陡然湿润,泪珠子接连不断滚落,砸在督主五官宁静的俊脸上。 顾云汐握了男子冰冷的手,泪蒙蒙的眸光细细看过他的五官,每一寸,都是刻骨铭心。 她不舍的笑,轻浅萋萋道: “督主,我之前还说,再不离开您半步。如今看来,云汐要食言了,往后,再不能留在您身边服侍您了。 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不会忘记,我的生命中有过一位男子,他温润如玉、琅华卓卓,他对我极好。我会将他送我的话记牢,永远烙在心里,再不怀疑……” 默视伤心至绝的女孩,对着性命攸危的男子黯然垂泪,湿润羽睫轻轻颤颤。有那么一刻,凛冽的目光渐渐凝滞,像是因什么而失神…… 好久 顾云汐放下掌心里的大手,为督主掖好被角。正待转身,玉玄矶冷郁的声音响起: “等一下。” 他将一纸包托到她眼前,轻扯唇角道: “这是绝魂散,自他坐垫的棉絮里寻到的。为防万一,你需按我说的去做。” 闪电接连划过夜空,雷声大作,好似千军万马在无垠的天际踊跃厮杀。 程万里挺身于院外画廊前,仰头看看阴霾的夜空,转头对几位挡头道: “你们先回东厂盯着,我守在这儿!” 艾青拧眉立目,眸里杀气腾腾,破音道: “千户,我们几人就等你一句话了。只要你吩咐,我们立刻带人杀去西厂,夺回解药!” 此话一出,几个挡头纷纷附和,俱是摩拳擦掌,怒火中烧。 程万里黑脸猛沉下去,悲声喝道: “别胡闹!督主没有吩咐,你等不可擅自行动。别忘了这是京城,鲁莽行事非但得不到解药,反倒会落人口实!”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督主丧命?!” 赵无极猩红的两眼里淬着泪光,愤然瞪向千户大人,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粗砺手掌狠握成拳,猛烈砸在画廊旁一海棠树干上。立时鲜血如注,惊扰得茂密树冠颤了两颤。 从未有过的艰难、力不从心感,犹似被逼至悬崖绝境。 程万里此刻一筹莫展。 督主眼下命悬一线,很多事,明的暗的,他根本没做交代。 以程万里跟随督主多年,对他的了解,实在感觉不可思议。 督主之才,不说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也是有的。 他之前还说,务要留着自己的性命。如今可就甘心,大事未成便先撒手人寰了? 惊雷声中,房门打开了。 一抹红色身影窈窈走出院落,在众人眼前亭亭玉立。 “姑娘……” 晴儿抽凑过去,刚待开口,便看到随之而来的玉玄矶。 娇俏樱唇始终轻抿了微笑,眼底的流光依依淌过在场每张面孔。 “晴儿,我感觉饿了……” 之后,顾云汐看着神情凄婉的小丫鬟,幽声说: “辛苦你了,替我看着督主,我去厨房煮点东西。” “姑娘……还是您歇着,想吃什么,我去弄。” 晴儿神色惶然,颤口结结巴巴道,目光疑虑的紧锁顾云汐苍白且平静的脸,那副诡谲的镇定,总让这心思细腻的小丫鬟内心惊忧。 “听话。” 顾云汐嫣嫣一笑,抬脚走去,头也不回。 玉玄矶沉默,目送她渐行渐远。 那道单薄却坚定的背影恍是载满了无限力量,染了黯然的眸光,瞬间,失了几重冰封的容色。 众人不解,眼睁睁看晴儿追了她去。 不多时,便听到她在某处撕心的疾呼。 萧小慎猝然心惊,拔腿就向外面跑。 “云汐” 穿九曲回廊,过几重院落,他看到孑然痛哭的晴儿。 “云汐呢” 他问,话音刚落,大门外扬起马的长鸣。 “她去找明澜了……” 晴儿在萧小慎怀中哭倒。 萧小慎内心剧颤,怔怔呢喃着: “不能去……云汐,不能去……” 放开晴儿,他连滚带爬跑去追。 大门外,他只看到一束飞扬的马尾淹没在黑森森夜巷里。 “云汐,回来!别去” 萧小慎裂声大喊,翻身上马猛赶。 一路上风驰电掣,刺目电芒耀亮了幽黑悲哀的大地。那苍穹下一红一紫、一前一后的人影刻在披靡白光里,渺渺而凄楚。 …… 江太医折回冷府时,程万里正抓起玉玄矶的衣襟,将他丽的身躯前后猛摇几下,愤怒质问: “你和她说了什么?都说了什么” 绝美男子在千户大人的逼视下,澹然答: “我让她去找明澜换解药。” “她是督主的命!你怎么敢” 程万里一拳抽得玉玄矶嘴角开花,随即,他被程万里推倒。 玉玄矶桀桀冷笑,悠然站起。 “太过感情用事,注定会把我们全都害死!我知那小东西是他的宝,这才要出手帮他去除弱点!以小东西换药,难道就不是你们心中所想?你,还有你!” 手指程万里、继而转向江太医,玉玄矶冷眸生厉,狠绝道: “这件事上我不过充了回坏人!然,比起虚伪的你们,我才是真坦荡” 程万里神情艾艾,无力的摇头: “你可知她是谁?” “切!无关紧要的绊脚石罢了。” 他不以为然。 程万里注视玉玄矶的桀骜,生生将即刻脱口的半句话吞回肚,戚笑着: “玉玄矶,你早晚会后悔。” “无稽之谈!” 玉玄矶嗤声,怨怼的眯眸: “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滚!” 程万里手指大门方向,硬声咆哮: “督主不想看到你!别逼我动手,快滚” “等他醒来,便会感激我!” 玉玄矶满不在乎,整过皱巴巴的道袍,冷然拂袖而去。 琅天巷,明澜府,暴雨倾盆。 顾云汐站在雨里,目光平视前面紧闭的朱红镶钉大门。萧小慎在她斜后方,两眸现出幽光,右手紧握了刀柄。 二人于明澜府邸门前现身的第一时间,便有小太监谄谄的跑去报予他们的督主。 明澜故意不现身,就是要让顾云汐在大雨里面多站一刻。 此刻,他就在卧房里慢条斯理的描眉更衣,顺带想着那只有趣的猫儿在雨中的狼狈样子。 小家伙,三番五次忤逆本督,没让你光身淋雨,算是够便宜了! 顾云汐在遍地水花之中瑟瑟发抖。 雨花打在她的脸上,接连不断砰砰作响,视线寸寸模糊。 良久,视野前的大门,终于向左右两侧开启了。那刻的顾云汐,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紧张压抑的心跳声。 明澜全身皎白洁净的飞鹤蟒袍,门楣下负手直立,精勾细画的眉眼妖媚如水,红咄咄的嘴唇鲜艳欲滴。 浅垂眸,容色平寂的凝向雨中的女孩。 那身轻纱早被雨水打透,紧贴了她的全身,勾出从头到脚一段曼妙青春的曲线,完好的于众人眼前呈现。 半晌,明澜满意的勾唇,漫声开口: “我以为冷青堂多在意你,左不过还是将你拱手让人了。” 顾云汐低眉,空洞的目光并不看向明澜: “给我解药。” 淡淡的一句,听不出太多语气。 明澜眸光闪了闪,阴笑挑声: “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 眉眼微动,她二话不说,直接将双膝落地。 “云汐!” 萧小慎沉吟,脸色紧绷。 顾云汐眼望地面,再次扬声: “给我解药!” 明澜不屑道: “好大的脸!你如何断定,凭你,一定能从本督手上要出解药?” 顾云汐蓦地抬眼看向他,不愿与之多费唇舌,直接撸起衣袖,将左臂举高。 一道三寸长的刀痕,在肤光雪色的小臂上尤是醒目。 那伤口该是不浅,又经湿衣浸过,边缘皮肉也已肿胀翻起。腐血源源不断,刚一涌出就被大雨冲得干净。 “我在这道伤口上涂了绝魂散!剧毒见血封喉,比冷督主毒发更快。你不拿解药,我便与他同赴黄泉。明督主,你百般算计无非为引我现身,若然失了我这枚棋子,你又当如何?!” 尽管疼到咬牙切齿,她还在颤身隐忍,毅然决绝对他道。 那些话,原是玉玄矶教顾云汐说的。那道伤,自然也是他留下的。 洋洋之色在阴柔如魅的脸上一点点消失。 明澜愣在当场,片刻不能回神。 那火红的身影如一簇不灭的烈焰,虽娇小却无不引人驻目。纤薄的身躯跪在大雨霏霏中,湿沥沥的长睫低垂,不卑不亢的神情,正是种打压不绝的顽强。 是,顽强……这令人心疼的顽强! 邪火莫名,陡然蹿上脑。 明澜疾步冲下台阶,身边撑伞的小太监也急急追下来,手上沉重的大油伞竖得笔直。 一掌攉得猝不及防,脆响过后,顾云汐倾身倒在雨里。 第四十八章 被扣明府 闪电撕破夜空,大雨滂沱。 地上,萧小慎一记怒吼,压制了惊雷彻彻。 “别碰她” 就在他抽出绣春刀的刹那,安宏眼疾,迅速挥动手势,示意西厂缇骑一拥而上。 两人护住督主明澜,其余各持兵刃,将萧小慎团团围住。 随着“铮”一声鸣响,佩刀出鞘,冷森森的寒光流过刀刃,横扫霏霏雨幕。 激烈的打斗旋即展开,刀光剑影于闪电暴雨中穿梭往复,金属互撞、摩擦与嘹亮的呼喝席卷着震震雷吼,冲撼了苍穹。 那面,顾云汐身形堪堪自雨洼里坐起,带着激烈的耳鸣,和满眼乱迸的金星。 她咬咬牙,强撑被密集雨线砸到麻木的头颅,举高视线去迎明澜的双眸。 隔着纷乱的雨帘,他的眸色令人无法看清,那道纤长的皎色身影,此刻巍然不动。 “给我解药” 顾云汐迎头叫嚷。 “啪” 又是一巴掌侧脸扇过来,她消瘦的身躯,再次倒进一地雨水里。 “云汐” 萧小慎向这边大喊,手中的刀不停挥起、落下。 记不清砍倒了多少人,更顾不上自身挂上多少伤,只看到眼前一簇簇咄红的花才刚绽放,便被雨水无情的打落。 周遭的进犯者却如层层砍不透的围墙,任他如何疯狂反击,始终无法突围,向女孩挨近过去。 明澜粗粗气喘,向顾云汐身前急走了两步,纤尘不染的金丝蟒纹皂靴一路踏起无数水花飞舞。 举伞的太监紧跟督主,明澜盛怒之下忽的冷厉转身,向其猛飞一脚,连人带伞一同踹翻。 泼天大雨没命的浇在明澜的身上,打湿了他的玄帽和官袍,淋花了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 此刻的他像是对此置若罔闻,只管立在雨地里无遮无拦,面对滚了一身湿污的女孩,再次气急败坏的高高举手。 **的小人儿在雨里艰难的辗转娇躯,被雨水呛到猛烈咳嗽,一口浊血喷出来。 她所中的绝魂散之毒,毒性在这时发作了。五脏六腑异样的疼痛如油烹火燎,似剔骨剜肉。 她在雨地里身形抽搐,剧烈翻滚,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 血,乌黑粘稠,从口中一股股喷出落到雨里,即刻如墨淹在水中,千丝万缕的融散开来,妖娆得诡异。 明澜怔怔看着,凌空的手,就在下垂的那刻狠握成拳。 接连几声脆响,修养多时的指甲生生被弯断了四枚。指尖渗出血来,汇在掌心,潺潺滴落。 对待十指连心之痛,明澜似乎没有丁点只觉,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俯视那哀哀火红身形的冷锐目光,终在大雨的洗礼中,寸寸软化。 “你想要解药,来求本督就是。你求我,我自然会给你!可你、你……居然以自己的性命来要挟我” 明澜声嘶力竭的咆哮。 如今形式,乃是东西两厂相互制衡的局面。 冷青堂的东厂破获了穆阳布政史贾疏仁贪渎投机案,又救回两名流落异国的贡女。再前进一步,便可拿到惩治万氏全族的把柄。 而西厂也不示弱,直接将决定冷青堂生死的解药控在手中。 明澜清楚,自己不交解药,冷青堂必死无疑。他死,算是去处了西厂一大政敌。 然,眼下西厂面临的重大问题,就是经东厂大肆鼓张、引银车进皇城,使得孝皇帝、甚至整个京城市井无人不知贾疏仁案。 罪犯已经伏法,即便冷青堂死了、顾云汐也跟着死了,全东厂万名番卫全部死绝,朝廷也会派其他人,继续追寻贾疏仁的关系网,将后续案情继续。故而总有一天,麻烦还会找到万氏头上。 这便是冷青堂为人处世的狡猾之处。他知,为着上述那些事,他的对手就不敢轻易置他于死地。 另一方面,抛却案件不说,单论皇贵妃万玉瑶。只要她不想冷青堂死,西厂便不敢僭越,随随便便处置了冷青堂。 可冷青堂活一天,他的东厂对万氏家族迟早是个威胁。要挟制冷青堂,万玉瑶手中就要有张有力的王牌。 如此,若顾云汐有个好歹,万氏失了制约冷青堂的棋子,后果也是不堪。 以上种种,便是顾云汐能够在大雨天站在明澜府邸门外,理直气壮对他抬胳膊索要解 药的理由! 明澜更清楚一点,方才的自己之所以气急败坏,如同魔怔般掌攉她的原因,并非因她的自残行为会威胁到万氏与西厂,而是因为,她为了冷青堂便可随意豁命的行径。明澜看在眼中,心里总是说不出的不舒服! 那股劲头,酸而隐痛,像正被莫名的割据感凌迟着的疼痛,只为她的坚持、她那不肯言败的坚持、为守护心中挚爱的坚持 暴雨猛烈的洗濯着大地,积水已没至脚裸。 “顾云汐” 眼见她疼到面目拧然,却匍匐着步步向他爬来,明澜倏然失了心,大叫着俯身跪在雨地里,展臂捞起她紧紧抱住。 “你好愚蠢!为了冷青堂当真不要命了?作死的家伙,你就不知服软?你想气死我” “明澜,给我解药……” 顾云汐水打的小脸上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眼泪。冰寒无温的手,颤颤巍巍扯住他的衣襟,一口血喷到他身上。 明澜对此又是完全忽视,一对晶明的眸里,只刻了那张惨白透绿的小脸影像。 “你根本不了解他……” 兀然说完,明澜苦涩的勾唇,幽声道: “本督即刻给你解药,本督也会教你,好好认清冷青堂!” 果断过头,他命令手下: “拿解药来!” 安宏不敢耽搁,急急回身跑进府里。不多时人折返,两手间托个小巧的红釉木盒。 “交给他!” 明澜紧搂顾云汐不撒手,不耐的向萧小慎那头甩了甩头。 打斗早在顾云汐体内毒发之时停止,萧小慎寡不敌众,因体力衰竭倒在了磅礴的雨地里。 他的周身,上上下下数十道的伤口正在流血不止,鲜艳的红色,将滂沱的雨地浸染了半数。 安宏几步走到萧小慎跟前,傲然挑了眉目,随手将盒子扔进雨地。 “拿去吧。” 他居高临下的直视落败者,轻扬的嘴角含了一抹嘲讽: “待救回冷公公,别忘提醒他,他的命是用自己女人换来的。” 萧小慎闷吼着,趴在水中怒火重燃,瞪圆了浑浊的眼眸,猩红的眸底仿佛能够渗出血来。 咬牙撑臂,想要挣扎着挺身再战。趔趄两下,还是瘫软在了雨地里。 “小慎哥,快带解药回去……见督主……” 对小慎笑得萋戚而疲倦,似是了却了最后的心愿般变得再无牵挂,顾云汐突然身子一轻,安然阖了眼。 “云汐” 萧小慎向她举臂疾呼,随即牵扯到腋下一处伤痛。 他无法再动,悲伤的拾起红釉木盒紧攥于手心,满面冷雨夹着热泪。 眼睁睁注视明澜抱了她进府,西厂众人紧随。 闹哄哄的街面再次陷入寂静。天地间,只有白花花的雨幕猛落不停,“哗哗”水响,震耳不绝。 皇宫,晓夜轩 顾云瑶从噩梦中惊醒,“啊”的一声喊叫,上半身从竹林雕月兔的花梨罗汉床上弹起来。 “主子!主子怎么了?” 值夜的颂琴闻声,提裙踩着碎步跑进寝宫,凑到脚踏前面。 惊恐的容色自盈月脸盘上未退干净,此时顾云瑶朝四处被风吹得跌宕轻舞的绣幔直眉瞪眼,询问之声带着胆怯的微抖: “几时了?” “回主子,未时才始。” “哦,”顾云汐微微合目,绵绵手掌抚过胸口,又问:“赵公公呢。” “回主子,今夜赵公公不当值,早在耳房睡下了。” “瞧我这记性……晚膳时他曾说过……” 顾云瑶手指按着眉心,低语。 颂琴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回到床前送到顾云瑶手中,关切问: “主子,您方才可是做噩梦了?” “嗯,”顾云瑶略微饮了口,将目光移向桌边的烛火。星点橙光摇摇,点亮了床上黯淡的眸色。 “本宫刚刚梦到了云汐,她被困在一个大铁笼里,与几匹凶恶的豺狼关在一处。那些狼,正对她张牙舞爪。她见了本宫便哭喊:姐姐,救救我……” 眸光漫出点点水波,颂琴见了,忙劝: “主子,夜里做梦都是反的。您梦到小主子,想来是日有所思。梦里小主子遇到危险,那现实中必是过 得风生水起,您不必烦心。” 顾云瑶忧愁的长叹,摇摇头: “虽说前些时候东厂连办两桩大案,冷青堂又有复权之势。可这更怪了!按理说云汐心喜,必然一早就与本宫取得联系。 若然公务繁忙不便约见,总该通个消息才是。如今过去几日,因何竟听不到她的丁点消息? 她跟着冷青堂一日,本宫总也不能安心。不行,颂琴,明日一早你就让赵安与外面取得联系,尽快安排云汐与本宫见上一面。” “是,奴婢记下了。” 颂琴颔首,接过小主手中的茶杯,安慰着: “主儿,时辰还早,奴婢服侍您躺下再睡会吧。放心,小主子定会平安顺遂,一切都好。” “本宫自然希望如此。” 顾云瑶又一番嗟叹,才由着颂琴扶她躺下,掖好被角,缓缓阖眼继续入睡了。 明澜府 卧房里,明澜呆呆坐在镶玉山海雕玫瑰椅上,全身业已湿透。 可他偏偏不更衣也不脱帽,蓬头散发全不顾,只管两眼直勾勾,朝向床上昏睡不醒的顾云汐,纹丝不动。 他的身边,一小太监忙碌不停,为督主断甲的手指头包扎上药。 府里方才一番手忙脚乱,又是疗伤又是灌药,总算将毒发的顾云汐自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安宏站在明澜斜后方,表情瞠目结舌。 真是疯狂又无眠的一宿! 安宏暗忖,这一宿,他的督主发疯了。 他的督主,如此爱美又有洁癖的一人,怎可能让自己浇在雨里,怎可能任由大雨打花他的妆容? 他的督主,从来都是靴不染尘,对每双皂靴极是爱惜。每穿半天必换一双,每次换下的旧靴,都要由手下掸土除尘好几遍。 他的督主,怎能容别人用血弄脏他的皎白飞鹤袍?就算情绪过激,怎舍得折断自己精心打磨养护的指甲? 他的督主,怎会放任一个浑身水湿泥污之人,躺上他那张以花露薰得喷香的雕花架子床? 督主真疯了!督主他,再不是从前的督主啦 此刻这挂在玫瑰椅上失魂落魄的身形,比起上宫里春宴事发、目送冷青堂被送去天牢那时的,还要悲苦失落! “安子……” 四下静了许久,椅上的人总算有了声音。 安宏急忙凑到跟前。 只见督主苍白的两唇机械蠕动着,轻音如袅道: “本督、本督今夜……怕是疯了……” 安宏身心猛然一震,原来督主也知自己确是不正常了。 这时的督主性子最是喜怒无常,安宏不敢贸然开口,只管垂手弓背,做谦卑的聆听者。 “本督刚刚一直在想,若没有事先计划,本督一心只想要冷青堂死,彼时这小猫儿来求解药,本督又当如何?会不会一时心血来潮,真将解药给了她,就此放过冷青堂一命?” “……” 安宏不做声的抬眼,向督主看了看,继而快速垂低颔首。 这问题,此刻的他心中多少有数,唯不敢在督主面前直言。只怕是不需他来回答,督主这刻的心,已然有了答案。 明澜之声从来阴魅尖利,难得有这时的低哑与落寞。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床上之人,容色怔怔的缓声道: “这小猫儿一向张狂傲娇,若非今日毒发疼得紧,她断不会任由本督拥在怀里。抱她那时,本督觉着,心上似被什么狠戳了一下。” 安宏语塞,眸子转了转,低眉顺目道: “督主,这顾……云姑娘不是已经在府上了?您为她折腾一整晚,还淋了雨,仔细着了风寒。莫若让下人服侍您沐浴更新,您去睡上一觉,这边属下替您看着她。” 明澜像是没听到,晃悠悠的起身,一步一顿来到床前。 裹满伤布的指头,轻轻摩挲顾云汐被攉到肿起的脸颊,深沉的眸光里面,恍是流淌着些微儒软的情愫。 定定端详着她那安稳的睡相,明澜自顾自道: “这么蠢个小家伙,往后深宫中,那种人吃人的地方,她怕是要磋磨常在了。也只有如此,才能叫她自己睁眼,彻底认清东厂那位。” ps:容我补个觉,再去给各位签到。再见了我的熊猫,再见了我的小邱~(后半句看过蜡笔小新的都知道⊙_⊙) 第四十九章 大闹明府(1) 天光大亮,云朵乍开,阳光笼罩在天地间,盛大而灿冉。 有一缕投进窗棂,透过轻薄的窗幔,照在宽敞大床上,光晕流转,为床上伟岸英挺的身躯描绘出浅金的轮廓。 浓长的睫毛颤了颤,男子幽幽睁开眼。 康海坐在脚踏上,半身倚靠着床沿,头一摇一颤的正犯瞌睡。守夜一宿,天亮时分,人往往都会发困。 感觉到床上有了动静,康海一个激灵,人彻底清醒过来。 “督主?督主醒了!” 看到冷青堂坐起来,康海满面惊喜,激动得从脚踏上直接蹦了起来。 为督主披上袍子,康海不停询问: “爷觉得身子如何?小的即刻就去请江太医来。您想吃什么,小的吩咐厨房去做……” 陡然想到什么,康海骤的禁声,表情显出些微的慌乱。 他颔首蹭到茶桌前,默默拿起茶杯,为督主倒茶添水。 冷青堂懵懵的环视四下,屋内陈设雅致精巧,分明就是顾云汐的卧房。 手指抚着额头,脑中细细回想自己昏迷以前桩桩件件的往事。 “云官儿呢?” 他低着头,两指反复按压眉心,嗓音郁郁而无力。 那面传过“哗啦”一声响动。原是康海被问得心惊胆寒,失手将茶壶摔在桌子上。 “爷! 他满头大汗跪在地上,惶恐而难过: “小的们实在没用……云爷哦不,云姑娘她……为取解药去了明府,至今未归……” 瞬间,空气犹如凝滞,闷重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冷青堂依然保持着曲背垂头的姿态,手撑额头一动不动。面上的神情,无人能够看清。 半晌,他幽幽抬头,沉声问: “程千户可在?将他唤来。” “是,小的这就去。” 康海快速起身,两手低垂退到屋外。 冷青堂独自挪到床下,动手穿衣穿鞋。毒气才消,强烈的绵软感控制着他的四肢,令他此时无法像从前那般行动自如。他便一步一顿的在这间房间里游荡,眼神幽深却空洞。 每寸角落里都驻留着她的气息,独不见轻灵的身影,以及她那琉璃般明澈水透的眼眸。 心口被撕裂,血浪翻滚的剧痛感觉令冷青堂将要窒息。 为了他,她去找明澜了,她果然去了…… 房门有了动静,是程万里打外面进得屋来。 “督主。” 见冷青堂直挺挺站在地上,程万里快步走来伸手相搀,却见督主对他摆了摆手。 “本督睡了多久?” “五天五夜了。” “东厂那头几件大案,眼下可有进展?” “回督主,收到暗卫消息,万刀堂与天下盟将于三日后如意岭有所行动。其他几桩还在暗查,贾疏仁那头也是拷问几圈,还吐出有用的信息。” “万刀堂与天下盟勾结西夷,对皇上、对咱们而言都是心腹大患,除掉他们已迫在眉睫。过会儿本督就去东厂,与大伙部署方案,先把万刀堂的案子结了。” 冷青堂眸色沉了沉,突然说起: “……云汐去找明澜了。” 程万里黝黑的大方脸上立显愁云,朝督主深深点了点头。 康海那小太监机灵乖觉,极会做事。刚刚奉命去传程万里时,他已向其知会过督主问起顾云汐的事来。如此,程万里心中多少有所准备。 “那日您昏迷不醒,医圣来过也是无力回天。之后玉玄矶现身,他教云丫头去找明澜,以自身换取解药……” 程万里无法继续说完,两眼凝满通红的血丝,垂头哽声道: “说来说去都是属下无能,前两日去寻七番小队的人马正式带回消息,蒋挡头他们,于瞳山殒身了……” 冷青堂慢慢阖了眼,似沉浸在无边无涯的悲恸之中无法抽身,容色晦暗道: “事已至此,不怪玉玄矶也不怪蒋挡头,他们俱都做了他们该做之事。” “督主?” 程万里遁然瞪大两眼,表情错愕。 他,分明已从督主平静的言辞之中,听出了另一番隐含之意。 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督主拖着麻木的身躯,携有异常冷静的表情徐徐走到门口。 冷静,他那使人恐惧的……冷静! 倏然举臂,冷青堂猛的推开门扇,仰头望向高空。 深邃的黑眸满载了悔意、无奈与悲伤。 此时,这许多的情绪交杂为浓重的雾气,形同一张厚重的面具,覆盖了他一张平 和却无温的脸。 任暖融融的阳光打在羸瘦孱白的五官上,却化不开那双晦暗的眸间,积聚的冰冷阴霾。 缓缓开口,沉吟之声低靡而颓惫,满溢了无可奈何的凄凉与悲哀: “本督千万筹谋,却未料到蒋挡头的失误。眼下他横死瞳山,本督也有推不开的责任。 本督曾在先皇面前发下重誓,故大事未成,本督必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如今用上云汐,确属情非得已。 本督时常羡慕寻常百姓家,可以拥享岁月静好,与所爱之人执手,看一世海晏河清。然世上有些事,本督注定没的选择!” 程万里了然,逐敛了内心万般的痛楚,戚戚看向督主孑然的背影,问: “宫里的裕昭仪派人问过云丫头了,想与她约定见上一面。前番被我搪塞过去,若是再来,该如何回她?” 冷青堂忧然想了想,答: “若线人再来,告知本督办万刀堂的案子时受伤,云汐日夜侍奉身染风热。待其大安后,再与宫里作联络。” 程万里神情一顿,略有犹豫: “督主,云丫头在明澜府上……不会有事吧?” “贾疏仁的案子虽无实据指证万氏,然万氏与之定有牵连。 眼下明澜以云汐为质,断不敢对她如何。而云汐慧黠,也会在困境中保全自身。 待了结万刀堂与天下盟,本督再想计策,迫明澜放掉云汐。” 眉头收紧,逐渐变得清冷凌厉的眸色,定定投向蔚蓝无垠的天空,仿若已然透过了稀薄的云层,看到世界的另一彼端。 思绪百转,冷青堂在心中默念: 丫头,等我 …… 明澜刚下朝就被永宁宫传唤了去。 皇贵妃要见他,他不敢耽搁,一路脚下生风赶过去。 刚迈进正殿门槛,便听到里面万玉瑶那喋喋不休的叫嚷声: “我早就告诫你不要张扬,不要太张扬!你就是不肯听话” 接着是神乐侯万礼的声音,语气透着十足的不耐: “长姐就是敏感。皇上许久没到你这里来,来了总不能闷坐,定要与你拉拉家常。闲聊时随口问过我在南苑的新宅,何至你紧张如此!” “他是皇上,金口玉言岂能儿戏!别忘了,穆阳布政史如今还在东厂昭狱里面。 你再去知会母家几位舅父,为官的行商的,处事务要谨慎圆滑,不可被人捉了把柄,惹火烧到本宫头上!” “你放心,他们几个行事一向周密,便是与那些人往来合作,于红利账目上也都用化名。东厂再查,又如何抓到万家的把柄……” 姐弟两个争论时,宫娥引领明澜走进内阁,明澜向两位主子拱手施礼。 见他来,万玉瑶忙把火气向下压了压。 刚刚她与小侯爷所谈之事已悉数传入明澜耳中,今见万玉瑶脸色沉得难看,明澜便上前劝慰道: “娘娘安心,侯爷做事一向谨慎稳妥,断不会留有后患。” “你是不知,昨日皇上来永宁宫小坐,专门问起南苑的新府邸。似是听到什么风声,说里面陈设奢靡,气势直压他的皇城!” 万玉瑶又心烦的瞥向万礼,玉笋纤掌愤然拍桌,怨怼道: “左不过是你挥金如土,树大招风引来别人注意,将话递到皇上那儿。眼下皇上已下口谕,让东厂加紧理顺贾疏仁官道的关系网。皇上这是动上真格了,看来日后还要有官员相继落马。” 明澜垂目聆听,没做评论。 万玉瑶抬起桃花眼直视垂手而立的明澜,问: “上回你说西厂已经拿了名叫‘顾云汐’的贡女,你打算何时安排她入宫,到本宫这边来伺候?” 明澜闻言神色微僵,逐的拱手: “此女眼下正在微臣府中,因是之前缉拿时人拘捕受伤,眼下尚在昏迷。待人醒了,微臣自会调教得当,亲自送来永宁宫侍奉娘娘。” “调教就不必了。本宫这里有的是经验足的教养嬷嬷,还会管不住一个小小宫娥?!” 有感皇贵妃剐来的眼神携着丝丝入骨的凉意,明澜不敢多言,只得向其施礼: “是,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 回府后刚过一重院,明澜就看到侍奉顾云汐的小丫鬟迎头急急跑上来。 “督主,您可回来了!” 一见主子,小丫鬟慌里慌张福了身,接着咧嘴哭起来,像是受了万般的委屈。 “怎么了?如此没规矩!” 原本在永宁宫就憋了一肚子怨气,如今见下人如此, 明澜心烦叫嚷,嗓音尖利刺耳。 “督主,那个云姑娘好厉害,硬是不沐浴也不肯更衣。我与菱荷又是苦劝了一上午,她反倒急了,您瞧瞧把我手挠的……” 明澜忽的止步,诧异的看向小丫鬟骨瓷般细腻的小手。 果然,柔滑皙白的表面尽是些条条道道的红印,深浅不一,有些个已经破了皮儿,渗出鲜艳的血珠子来。 嘿呦!小猫就是小猫,精神头蛮大。毒散睡过两天,醒来就吃,吃饱了便开始撒泼,急不可待的挥舞猫爪子抓人了。 方才在永宁宫里经万玉瑶问起时,明澜故意说顾云汐尚未苏醒,其实是想将她多留在府中几日。 这只傲娇可爱的猫儿,不知让他多少欢喜多少忧! 复看丫鬟手上伤痕,明澜“噗嗤”笑了,眉眼间重紫的眼影扬得老高,对小丫鬟说: “行了行了,这儿没你事了,下去吧。也真是废物,两个大活人,折腾两天,都没能将干净衣裳给人家换上,好意思跟这哭!” 小丫鬟受了伤又挨主子斥责,心里就更委屈了,抹着眼泪福身退去。 早在两天前,顾云汐就先于冷青堂一步,从昏迷的状态里清醒。 同样中了绝魂散毒,她中毒时日短,施救及时,身子自然比冷青堂恢复得快些。 人醒后,也知自己被明澜扣在他府里,索性不再闹。 既来之则安之,她稳稳的待在明澜房里,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滋补吃什么,活活将明府里的几大厨、与伺候她的两丫鬟折腾个溜够! 吃饱喝足,她继续倒头大睡,一壁恢复体力,一壁想策略逃跑。 顾云汐知道明澜有洁癖,喜欢摆谱臭讲究。 为保全自己,她故意不洗澡不更衣,就穿着来时被雨水淋透、而今也已自然风干的火红裙,散着满头油腻的长发。如此,明澜必然嫌弃,不会想要沾她身子。 这招果然奏效,在她清醒之后的两晚,明澜都在西院的厢房里过夜。 不过,他给两丫鬟施压、叫她们苦劝顾云汐沐浴更衣的命令,倒是一刻没有松懈过。 今日,两丫鬟劝厌了,想要对顾云汐用强。而顾云汐也非省油灯,直接以暴治暴,两丫鬟当然不是个儿了。 明澜带领几名小太监,一路快步赶至他的卧房,老远便听到一阵“叮叮当当”打砸的动静,以及年轻的男男女女磨破嘴皮的苦求声。 明澜内心几分愉悦几分诧异。 能玩出如此大的响动,看来猫儿的精力旺盛。可她在冷府时,也是这么玩的? 明澜走到廊前止步,默然看向身边的小太监。 那人会意,率先抬脚迈上台阶,凑到廊下房门前。 手刚一推门,一只茶杯凌空飞来。亏得小太监闪身及时,俊秀的小白脸才没被破相。 茶杯砸在门框上,立时粉身碎骨,瓷片四溅,惊得门外众人急急蹲身,以两手抱了头。 明澜掬着玩味十足的笑意,率先侧身进了屋。 呵!桌倒椅斜,这一地水渍与碎屑,可谓满室狼藉啊 顾云汐蓬头垢面,身着染污的红裙挺身站在架子床上,正光着两只脏兮兮的脚丫,踩了明澜最为中意的蚕丝蜀锦被蹦欢呢! 见了满面惊愕的明澜,她即刻停止跳床,接着动手撕扯他最爱的玫色合欢花纹浮光锦的床幔。 明澜忍无可忍,破开阴柔锐利的嗓音,兰花手指对准床上撒欢的小野猫大叫: “顾云汐!你、你要干什么” 她挑眼斜睨明澜,一手抓起床幔顶端的白晶东珠璎珞穗子,用力往下拽。 “顾云汐……” 伴随一记怦然之声,大珠小珠遍地散落的杂乱音节,将明澜半截诧然的惊呼无情的压制了。 他与他身边的人,俱是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顾云汐将那昂贵的璎珞夜明珠流苏拽断,清莹剔透的白晶碎石撒了遍地。 顾云汐这时跳下床,随手拾起流苏上面两颗夜明珠,比对阳光照了照,又在掌心里面转两转,勾眼笑道: “这个不错,该是很值钱。明澜,这两个我要了!” 明澜好气又好笑,心中对圈养这只小猫儿的兴趣越是浓了。 “本督可告诉你,这屋里随便一样东西便抵你在东厂两年的官俸。你最好给本督悠着点!闹得太过火,凭你一条身子可不够抵的!” “我看你敢往前走!” 顾云汐发觉明澜扬唇邪笑,抬腿迈过一条倾倒的矮凳向她凑过来,急忙捏起一只夜明珠高举过头,眸色生厉道: “你敢过来,我立马砸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