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嫁》 正文 第一章 亲事 入了九月,天气便凉爽了下来。一场秋雨过后,夏日的热浪便褪得干干净净。天刚亮,淮安县的早市便逐渐热闹了起来。陆家的马车一早进到县城里,绕过早市,静悄悄地停在了宝和楼后头的巷子口。 宝和楼的万掌柜天不亮就收拾齐整到后角门上伸长脖子眼巴巴地候着,瞅着马车近了,脸色霎时一松,三两步迎上去,拱手长揖行了一礼,笑得满脸褶皱:“可算把姑娘给盼回来了!我让人备了茶,还请姑娘先到楼里歇一歇,各处的掌柜们随后就到。” 不等万掌柜的话音落下,后头小丫头利索地上前打起车帘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马车上走下来,朝万掌柜点头谢道:“劳万叔费心了。”声音轻柔中带着丝笑意。 万掌柜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忙让开道来,一边殷勤领路,一边儿瞄着陆冉的神色暗自吸了口气——姑娘的心思他还真摸不准,就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丫头,谁能想得到……想着,万掌柜忍不住又唏嘘起来,这世间总有些天纵奇才,他可算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了,再说姑娘这模样……连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看着都会闪了神,听说姑娘要议亲了,也不知哪家的哥儿能入了他们姑娘的眼…… “听说前儿有人来砸楼?”陆冉的声音很轻,脸上笑意浅淡,仿佛不经意般问道。 万掌柜的脚步滞了滞,摇了摇头,颇有些哭笑不得地回道:“不是什么大事儿。就中秋那晚文家大爷跟徐二爷多喝了两杯,为着滴翠楼的一个红官人起了口角……这么着就动了手。文大爷吃了点亏,一时气不过,顺手砸了几根凳子。” “文家?”陆冉意外地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厌恶,“是安西王府那位文夫人的娘家兄弟?” “是,”万掌柜点了点头,忙笑着补充道,“这位文大爷是文夫人的同胞兄弟,文家也算是南边数得着的诗书礼仪之家,听说是为着重阳的文会才到陇西来的。” “诗书礼仪之家?”陆冉轻嗤了一声,也不作评价,随着万掌柜一道进到宝和楼后院。万掌柜亲自捧了茶上来,听见外头小厮回话说几个掌柜到了,这才请了陆冉示下,退到外间去招呼几位掌柜了。 陆冉捧着茶,凝神听着外头的说话声,思绪渐渐飘远了。她到这个世间都快四年了,仿佛是一转眼的事儿。兴许是老天爷见她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让她又活了过来。可惜这世间与上辈子有太多不一样,她都快不记得那个上辈子了…… 正出神间,万掌柜已经送走几位掌柜,躬身进来回话道:“姑娘交代的话我跟几位掌柜说了,重阳的竞酒会各处都已筹备妥当,昨儿李知府也遣人来回话,说是必定要来。几家铺子的干股也都送了出去,我明儿就列个单子出来。姑娘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的?” “竞酒会的事儿有您盯着能有什么不妥?明儿孙平回来,我让他过来找您,成丰商号的事儿也该忙起来了。”陆冉搁下茶杯,眼里笑意莹然,摆手叹道,“我今儿就是来丁个卯,顺便再找您讨点吃的。” “姑娘放心,早备好了。前儿厨房新出了几样点心,正好请姑娘给掌掌眼。”万掌柜也跟着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让小丫头提着食盒进来摆饭。 在宝和楼用过早饭,陆冉一行人便直接回了落霞院,才刚进了门,外头婆子便领着陆家二太太秦氏跟前的赵嬷嬷进来回话道:“……老爷专门嘱咐过,说大爷这亲事可不能再拖了,只是我们太太不敢擅作主张,还得请二姑娘亲自过眼才好。太太特意吩咐我过来请二姑娘示下,不知二姑娘什么时候有空回府里去看看人?” 陆冉神色淡淡地扫了赵嬷嬷一眼,伸手接过大丫头银月奉上来的热茶,往临窗的竹榻上靠着,不紧不慢地问道:“这么说来,二婶已经有人选了?” “是相看了几家,”赵嬷嬷飞快地瞥了陆冉一眼,扯着嘴角陪笑道,“太太也拿不定主意,这才来请二姑娘过去。” “倒是让二婶费心了,还请嬷嬷回去替我和大哥跟二婶道个谢,就说我大后天回老宅去。”陆冉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来,只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也不看赵嬷嬷,转头朝银月吩咐道:“银月送嬷嬷出去吧。” 赵嬷嬷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笑着答应了一声,朝陆冉行礼退了出去。 眼看着银月跟赵嬷嬷转过抄手游廊,大丫头绿衣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一边理着竹榻前的书册一边儿冷笑道:“二太太年前就想替咱们大爷定了秦家那位表姑娘,这心思满府上下哪个不知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司马昭之心。”一旁的红蕊好笑地提醒了绿衣一句。 “对对对,就是这话!”绿衣啪的一声将书册子往榻上一杵,磨着牙呸了一声,瞄着陆冉的神色,唉声叹气地嘀咕道,“姑娘怎么就答应了呢……” 陆冉一时好笑,抬手点了点绿衣的脑门,笑骂道:“咱们不过去你们大爷的亲事要怎么定?难不成真让你们姑娘我去张罗?”陆冉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摊手道,“大哥的亲事终究还得请长辈出面,世间规矩如此,你们姑娘我明面儿上不好插手。若不然,闲言闲语多了,我倒是受得住,可也要看你们未来的大奶奶受不受得住。再说了,你们大爷如今好歹也是一县的父母官,不得爱惜名声?流言伤人,咱们犯不着在这上头惹人闲话。” “姑娘虑得是。”红蕊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上回那边吃了教训,多少也该长点记性了。” 另一头,赵嬷嬷得了陆冉的准话,便坐车往陆府去回话了,才刚进到内院,远远地便听见大姑娘陆霜的声音,还夹杂着点儿哭腔,间或还能听见秦太太气急的骂声。赵嬷嬷顿时一惊,忙往正屋奔去。秦太太的心腹大丫头红杏打起帘子,神色慌乱地朝赵嬷嬷摇了摇头。 赵嬷嬷张了张口,到底没开腔,只在门口静静候着,不大一会儿便听出不对来。 “……那就是个风流纨绔,何况还是做妾……这礼不能收!那可是火坑……我不愿意……阿娘您想想办法……”陆霜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满是慌乱不安。 “哭什么哭?”秦太太扶着额头深吸了口气,脸色铁青,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地骂道,“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他怎么就看见你了?” “那天在街上,我以为是……谁知道是那个登徒子……”陆霜抽抽噎噎地,已是泣不成声。秦太太气得扬手就想给陆霜一巴掌,可手挥到半空中,到底还是没能忍下心来,只气得胸口痛。 赵嬷嬷见状朝红杏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到帘子外头,赵嬷嬷这才压低了声音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红杏往四下里望了一圈,贴近赵嬷嬷耳边苦笑道:“安西王府文夫人的同胞兄弟文大爷不知在哪儿看见了大姑娘,今儿竟然遣了管事来提亲。嬷嬷说说,这提亲哪有这么提的……更何况那位文大爷还是出了名的酒色之徒,又让大姑娘做妾……文府势大,那管事嫩是不容人说个不字,这会儿还在外院等着拿大姑娘的庚帖呢。大姑娘听说这事儿,哭了一晌午了,太太也气得不轻。” 赵嬷嬷闻言,眉头皱得更甚,一时也没了主意。安西王在南边就是半个土皇帝,听说那位文夫人极为受宠,文家这几年在南边也跟着日渐势大,这样的人家,随便一句话就能让陆家翻了天。 正乱神间,猛地听见秦太太扬声叫红杏,赵嬷嬷忙跟着进到内室,迟疑了片刻,见秦太太已冷静了些,便到秦太太跟前将陆冉的话说了。 秦太太“嗯”了一声,眉间透着一股恼恨,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沉了一分。眼看着红杏服侍陆霜净了脸,陆霜却还是抽泣个不停,秦太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突然一跳,神色复杂地吸了口气,又看了看哭得满脸通红的女儿,沉吟片刻,示意赵嬷嬷近前,低声嘱咐了几句。 赵嬷嬷听得心惊肉跳,迟疑着想要劝话,被秦太太狠厉的眼色刮过,只得讷讷地住了口,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找红杏包了五十两现银的荷包两个并几两碎银子,转头往外院寻到自家男人陆安仔细交代了。 陆安见有银子可得,心头那点顾虑翻来覆去倒了一遍,到底抵不过银子重,也顾不得许多,拿着封了银票的荷包就往外院去寻文府的钱管事。 “……不瞒大管事说,我们大姑娘确实已定了人家,前儿才下了小定……您别恼,别恼!哎,我们太太说了这确实是我们府上的不是,您看,这悔婚说出去到底不好听,于文家大爷的名声也有碍,这么着反倒是不美了。我们府上也不止大姑娘一个,还有二姑娘、三姑娘呢。要说起来,我们家大姑娘比二姑娘倒不及得多,哎呦,您是没见过我们二姑娘,那模样真是……啧啧,万中也挑不出一个来!虽说小了些,可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我们太太正为二姑娘相看人家呢,您看,这个……大爷能不能相相二姑娘?”说话间陆安已将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塞进了钱管事手里。 钱管事捏着荷包,不动声色地掂了掂,口气总算松动了些:“你们家二姑娘多大了?” “十三了,二姑娘生的月份早,翻过年就十四了!” “这也太小了些!”钱管事皱起眉头,不怎么耐烦的瞥了陆安一眼。 “是小了些,可那模样真是没得说。也不过多个一年半载的……”陆安说到此,声音低了些,脸色暧昧地奉承道,“小不小的,还不是主子们说了算,这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能伺候大爷,也是我们二姑娘的福气。还请您老多费点心,兴许我们二姑娘就能合了大爷的眼呢,岂不是皆大欢喜?”见钱管事犹豫,陆安暗自啐了一口,咬咬牙,又往钱管事手里塞了个荷包。 钱管事眉头松了松,叹了口气,为难地点了点头:“也罢,看在你们府上心诚的份儿上,少不得我再去大爷跟前说道说道,只是这人能不能合了大爷的眼,也看你们府上的造化了。”“唉唉唉,您老肯费心,我们太太就已是千恩万谢了!”陆安一口气松下来,眉开眼笑打躬作揖一阵道谢,殷勤万分地将钱管事送了出去。 正文 第二章 兄妹 至晚间,落霞院里灯火通明,门房候着的小厮远远瞧见陆昱的马车近了,忙迎上去打起车帘:“爷,才刚内院的嬷嬷过来传话,说是姑娘正在书房等着您呢。” 陆昱穿着一身烟青色的锦袍,眉眼清明,气质内敛,面上却带了几分微醺,嗯了一声,揉着眉头从马车上下来,大步流星进到院子,往书房去寻陆冉。 陆冉正在书房百无聊赖地翻着本游记,余光瞥见一袭烟青色,脸上霎时绽出一抹笑意来,迎上前去替陆昱斟了杯茶。刚要递过去,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儿,陆冉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自个儿捧着茶呷了一口,斜睨着陆昱,轻哼道:“等了大半天,可算把大哥等回来了。大哥下回再要去跟那些同窗好友们喝酒取乐,好歹让人捎句话回来,也省得我白等!” 陆昱脸上的笑意滞了滞,见陆冉面露讥诮,猛地意识到不对,揉着眉头叹了口气,手伸到半空,被陆冉淡淡地扫了一眼,又收了回来,苦笑着咳道:“你这性子真是……今儿起了兴致,不过多喝了两杯……” “我这性子大哥又不是头一天知道,”陆冉截过话头,皱着鼻子冷哼,“等哪天嫂子进了门,大哥再嫌我不迟。” “这是什么话?”陆昱哭笑不得地斥了一句,从陆冉手里取过茶杯,不赞同地数落道,“夜里喝茶伤脾胃。今儿回来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外头乱成那样……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见陆昱岔开了话题,陆冉无奈地吐了口闷气,又有些自嘲。世间礼法规矩向来重男轻女,男人在外逢场作戏寻欢取乐再寻常不过,就是上辈子,不也是一样么?她能说什么?更何况这还是她的大哥……真是让人气闷!好在她这大哥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陆冉吐了口闷气,没理会陆昱的数落,往后退开半步,跌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看向陆昱,眉头微扬,眸光明亮中透着抹狡黠:“今儿赵嬷嬷过来传话,说二婶替你相看了几家姑娘,让我也回去瞧瞧,我应了,大后天就回去。大哥是等我瞧好了再去看人呢,还是同我一道回去?” 陆昱蹙着眉头没立时应话,在陆冉对面坐了,顺手倒了杯温水递给陆冉,“这不急——” “怎么不急?”陆冉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了陆昱的话,伸手挡开茶杯,视线在陆昱身上扫了一圈,语气里带着几分嫌弃的意味,“你都快二十二了!再不成亲,都要熬成老头子了!”眼看着陆昱一脸哭笑不得地想要插话,陆冉放柔声音叫了声“大哥——”不软不硬地把陆昱的话堵了回去,低声埋怨道,“再说了,我天天管着事儿也累得慌,大哥就不知道心疼我?这院子总得有个女主人来操持,陆家的香火也得有人继承吧?” 陆昱被堵得哑口无言,看着一脸娇俏故作委屈的陆冉,默了良久,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罢,随你吧,你看着好就行。” “我说了可不算,大哥自己也得留意才是,这可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陆冉皱着眉头瞪了陆昱一眼,在心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这大哥对亲事向来不怎么上心,若搁在上辈子,她也不会操这个心。可在这世间,父母都不在了,就只得她跟陆昱两个相依为命,她不操心,谁还能关心陆昱的婚事? 陆家祖上是商贾出生,到陆老爷子才改了从文,只是这生意也没落下。陆老爷子身故后,陆家的生意大多落在了陆冉跟陆昱的父亲陆文远身上。陆文远舞文弄墨不行,到二十头上才勉强考中个秀才,后来成了家,索性丢开书,亲自操持起家里的生意来,不过十年,就把陆家经营成了淮安县数得着的豪富。可凡事都有个好坏,陆文远在做生意上头虽如鱼得水春风得意,可府里妻子魏氏自生下小女儿陆冉后身子就一直没见好,没等小女儿过周岁便去了,原本情投意合的夫妻,缘分也就此尽了。这些年陆文远念着魏氏的好,又怕一双儿女受了委屈,便一直没续弦。 可天有不测风云,永庆二十六年,向来康健的承文帝突然传出病讯来,朝臣惶惶不安,各方诸侯蠢蠢欲动,南边亦是骚乱不断。永庆二十六年腊月,陆文远往各地收完货,在赶回陇西的途中,竟死在了山匪手里。 陆冉刚到这世间的时候,父亲头七未过,她这身子也被拖得只剩半口气。等陆昱从江宁府赶回来料理了父亲的丧事后,二房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接手陆家的生意。陆昱不谙庶务,陆冉又卧病不起,兄妹两个在陆府免不得要受委屈。陆昱一发狠,带着陆冉搬出了陆府。 可早些年有父亲在,陆昱又是少年倜傥,常日里便同淮安县的几家公子哥儿一道吟诗作赋,品经论文,后来又跟着先生四处游学,极少插手家里的庶务,这猛地要担起一家之主的担子来,便是一通手忙脚乱。再加上二房有意无意的打压,不到半年,连母亲魏氏陪嫁的几个铺子都丢了大半。后头陆冉实在看不过,这才一点一点接手了几个铺子,让陆昱腾出点空来读书。 经了这么一遭,当年风流倜傥惊才绝艳的陆大少爷便悄无声息地隐没了下来。去年,出了陆父的孝期,陆昱就参加了秋闱,考中举人,年前又取中进士,得朝廷授官,任了淮安县的知县。这么一耽搁,到如今,陆昱都快二十二了,亲事还一点儿没着落! 陆昱被陆冉瞪得一阵好笑,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也不接话,转而问起了竞酒会的事儿。陆冉气得无法,只得扶额叹气。 初六一早,陆昱天不亮就去了县衙,陆冉没堵到人,只得自己坐了马车回陆府。才刚进到院子,赵嬷嬷便殷勤客气地迎上来笑道:“方才太太还在念叨呢,可巧二姑娘就到了。太太前天已经下了帖子,邀各家的太太到清风楼去赏菊,这会儿只怕已经到了。” 正文 第三章 算计 清风楼的菊花在淮安县是出了名的好,名目繁多,占地广阔,一到重阳,粉紫墨绿开成一片一片的,引了不少人家前去赏菊,各家的女眷去的也不少,只是这赏菊吃酒的花费自然也不小。 陆冉闻言,心头微异,面上却客气地笑道:“今儿我可得好生给二婶道个谢,为着大哥的亲事,倒让长辈们破费了。” 赵嬷嬷脸色一滞,瞄着陆冉的神色,尴尬地陪着笑意,也不再多话,引着陆冉进到内院跟秦二太太请安。 大丫头红杏捧了茶上来,陆冉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见陆霜不在,遂朝红杏笑道:“大姐姐今儿怎么不在?” 红杏张了张嘴,刚要开口,一旁的赵嬷嬷便忙接过话回道:“大姑娘前天伤了风,这两天正犯咳嗽呢。” 秦二太太皱眉瞥了赵嬷嬷一眼,声音冷淡中透着几分生硬:“走吧,那几家的姑娘太太们怕是都到了,不好让人久等。今儿是给你大哥相看姑娘,霜姐儿是订了亲的人,不跟我们一道。” “多谢二婶费心操持。”陆冉了然地笑了笑,也不多问,起身跟在秦二太太后头,朝大丫头银月使了个眼色。银月会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从游廊的拱门处穿过去,寻了内院的小丫头说话。 一行人在二门口上了马车,银月从院子里追上来,掀帘进到车厢内,皱着眉头跟陆冉回话道:“四儿那丫头说大前天二太太动气训了大姑娘,大姑娘哭了一晌午,后头就病了。至于缘由,像是因着外头哪家的管事来送礼惹恼了二太太,也不知怎么的,后头就恼到了大姑娘头上。” “这事儿你留个心,再找外院的管事打听打听。”陆冉点了点头,默了片刻,往后靠在车厢壁上,轻嗤了一声,“往常若是遇着这样的赏花会,大姐姐必定不会落下。我这位二婶一向是无利不起早,这回竟舍得下银子邀人去清风楼赏菊,大姐姐竟也没闹着要去,倒真让人有些好奇了。” 不过一刻来钟,陆家的马车便到了清风楼,早有小丫头捧着菊花上前来奉给秦二太太和陆冉。待入了楼,便另有一个中年嬷嬷笑眯眯地引着一行人进到菊园。 菊园后头的听风轩里,文清贵正翘着腿满脸不耐地拿脚点着钱管事训斥道:“你让爷在这儿看人,爷都等了半晌午了,人呢?” 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站在门口处小心翼翼地回话道:“大爷,我们太太带着二姑娘过来了,您看……” 文清贵闻言,哗的一声站起来,一脚踢在钱管事身上,三两步走到门口,抬脚踹开陆安,点着陆安跟钱管事两人喝道:“你们甭跟爷打马虎眼,要是这人不好,哼!哪儿呢人?——”话音未落,余光瞥见不远处跟在中年嬷嬷后头缓缓而来的几人,原本恼怒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瞪大了眼睛望过去,满脸惊喜迷醉。 还真是个绝色美人儿!就算是滴翠楼的红牌加一块儿都比不上……文清贵一时看出了神,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等回过神来,陆冉一行人早转过回廊不见了身影。 文清贵意犹未尽,兴奋地在原地转了几圈,手上的扇子哗哗哗地扇了几下,突然顿住身形,胡乱又兴奋地点着钱管事:“你去,就前儿那聘礼,再多加两成,不,多加五成,立马到陆府去提亲!就说爷的话,也不用等到及笄了,今年,哦不,”文清贵脸上的兴奋滞了滞,皱着眉头犹豫了一瞬,改口嚷道,“明年,最迟明年开春,就让这美人儿嫁过来,爷抬举她做个二房奶奶。”顿了顿,又指着陆安问道:“对了,那个淮安县知县是你们陆家的人?” 陆安愣了一瞬,见文清贵面露不耐,忙点头点头应道:“淮安县知县是我们家大爷,二姑娘一母同胞的兄长。” 文清贵嗯了一声,不甚在意地晃了晃扇子,点着陆安命令道:“那好,你到县衙去,把爷的话传到了!告诉他,当了爷的大舅哥,好处自然少不了他的,让陆家好生操办这场亲事!” 这陆大作了官,自然晓得跟文府结亲的好处,也省得他跟陆府内院那些没见识的妇人废话。文清贵想着,又意犹未尽地往回廊处望了一眼,回过头来见陆安还没动,登时眉头一竖:“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爷的话?” 陆安被训得往后倒退了半步,为难地瞄了瞄钱管事,勉强陪笑道:“大爷息怒,息怒!小的立马就去传话,只是我们家大爷不住府上,性子又严苛,若是小的一个人去,只怕我们大爷不信,反而耽搁了您的大事儿……” “甭跟爷废话!”文清贵不耐烦地扯了扯衣领子,几步跨出去,又往回廊上扫了一眼,直到确认看不到人了,这才扭头拿扇子点着钱管事吩咐道,“你跟他一道去县衙!这事儿今儿就得给爷办妥了,爷自有重赏。” 钱管事忙答应一声,皱眉扫向陆安:“还不带路?” 陆安忙不迭地跟上去,点头哈腰地引着钱管事往县衙去,跟门口的衙役说明身份,便大摇大摆地进到衙门里头。 “大爷,这位就是文府的钱管事。”陆安顿了顿,咽了口口水,视线在陆昱跟钱管事身上绕了一圈,见钱管事则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底气顿时足了一分,硬着头皮,张口便道,“文府的大爷瞧中了咱们二姑娘,想聘二姑娘作个二房奶奶……” “原来是文府的管事。”陆昱挑了挑眉,声音里透着几分意外,又有些了然,目光却如刀锋般扫过陆安,随后客气地朝钱管事点了点头。 陆安心头陡然一凉,猛地住了声,差点一口咬到自个儿舌头,只瞄着钱管事,没敢再吭声。 “主子说话,你还在这儿干什么?”陆昱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来,只冷冷地扫了陆安一眼,扬声叫了外头候着的魏青进来,“带他出去!” 正文 第四章 脾气 魏青皮笑肉不笑地扫了陆安一眼,点头应了声“是”,拽着陆安的胳膊直接把人拖了出去。 钱管事见状,皱着眉头冷哼一声,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昱:“陆大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们大爷能看上陆府的姑娘,便是陆府的福气。大爷发了话,今儿就去府上下聘礼,把这亲事定下来。明年开春前就让陆二姑娘嫁过来,还请陆大人好生准备着。” “陆府寒微,可高攀不上文家。”陆昱扬了扬嘴角,看着一脸不耐的钱管事,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不紧不慢地回道,“更何况小妹性子顽劣,也当不起文家大爷的抬爱。再者,家父曾有遗言,陆家女子不得为妾。还请文家大爷另择良缘。” “陆大人可别不识抬举!”钱管事跟着文清贵,在安西王府辖内向来是横行无阻,还没把一个小小的知县放在眼里,见陆昱拒绝,登时恼怒道,“我们大爷说了,这亲事定也得定,不定也得定!我劝陆大人赶紧遣人带话回去,让陆府的人好生收了聘礼,准备好陆二姑娘的庚帖,欢欢喜喜把亲事定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钱管事这话倒让陆某疑惑了,”陆昱脸上并不见恼色,只上下打量了钱管事一眼,目光里透着股凝滞的冷意,似冰凌子一般刮在钱管事身上,“文家乃是诗书礼仪之家,在南边久负盛名,想来文家大爷也深得祖辈之风,怎会有这般欺男霸女之举?这般行事的,必定是冒用文家的名头!你当本官是好欺瞒的?” 陆昱说到此,脸色陡然一凌,不等钱管事反应,便扬声叫了外头的衙役进来:“还不把人绑起来!带下去好好审问,看看他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来败坏文家的名声!”话音刚落,魏平带着几个衙役一拥而上,眨眼间便缚住了钱管事的手脚。魏平眼疾手快,不等钱管事喊出声来,顺手从旁边的衙役身上扯下一块汗巾来堵在了钱管事嘴里。 钱管事气得青筋暴胀,目眦尽裂,拗着脖子瞪向陆昱。魏平哪能由着他瞪人,一巴掌招呼过去,直打得钱管事头晕目眩,鼻血横流。几个衙役忙找来绳子将人绑住,冷喝着拖了出去。 这期间陆昱眼皮都没抬,只眼里多了抹冷鸷,到魏青进来回话,陆昱的脸色才一点一点阴了下去。 “……陆安先前还不说话,被小的一吓就全倒出来了。”魏青一脸愤恨,咬着牙啐了一口,磨牙道,“文清贵先前在大街上见到大姑娘,就起了意要纳大姑娘为妾,大前天还让那个钱管事去陆府下定礼。大姑娘跟二太太不乐意,又不敢不应,就把咱们姑娘推了出去,今儿借着给爷相看亲事的由头,二太太让人引着文清贵偷偷见了咱们姑娘一面,那文清贵这会儿还在清风楼……” “去请姑娘回来。”陆昱眼里凝着一层冰,声音却仍旧沉静。 魏青得了吩咐,忙退出去往清风楼奔,寻到楼门口驾车的婆子,往菊花园里头传了话。不多时便见银月出来,朝魏青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正同李家三姑娘说话,怎么好端端的大爷就让姑娘回去?各家的太太姑娘们都还在呢,” 魏青拧起眉头气恨地吐了口闷气,张了张口,跟银月大眼对小眼,半响又叹了口气,只肃着脸催促道:“你别管,横竖请姑娘先回去。大爷说了,这亲事咱们不相了!” 银月一听这话不对,脸色也变了,“到底怎么回事儿?”见魏青蹙着眉头一脸犹豫,银月气得跺了跺脚,瞪着魏青道,“姑娘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这会儿你不说清楚,难不成还等着姑娘亲自来问?” “哎,我知道,知道,这……”魏青满脸无奈,又夹杂着些恼怒,恨恨地吐了口气,只得三言两语将陆安带着钱管事到县衙去找陆昱的事儿说了。 “这个祸害……”银月越听越心惊,脸色也愈发阴沉,到魏青说完,已气得浑身发抖,抬脚就要往回走,刚出去两步又猛地折回来,黑着脸朝魏青嘱咐道,“你看着那只癞蛤蟆!”说完转身便往菊园里奔,到了院子口才猛地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快步往醉月亭去跟陆冉回了话。 陆冉捧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视线从秦二太太跟赵嬷嬷身上扫过,眼帘低垂,遮住了眸子里的讽刺跟冷意:“文清贵呢?” “说是还在楼里。”银月忍着浑身的串动的火气,咬着下唇回道,“姑娘放心,有魏青盯着,断不能让那祸害……” 看着银月眼里压不住的怒意跟后怕,陆冉心头微暖,轻声笑道:“没事儿,我放心。这不算什么大事儿,前几年难成那样,咱们不是照样过来了?那文清贵……”陆冉顿了顿,眸底极快地闪过一丝冷笑,看来这两年她是太过温和了些,倒让人以为她真没了脾性。也怪她自个儿太过轻心,连秦二太太都能算计她。但,只此一次!“咱们有的是法子收拾这些人!让红蕊立马到老宅去一趟,找陆霜身边的丫头问清楚文清贵到底是怎么瞧见她的?” 银月心头总算有了点底,松了半口气,不动声色地退到亭子外头,跟红蕊轻声交代了陆冉的话。红蕊听得一阵心惊肉跳,手里握拢成拳,缓缓吐了口气,冷着脸朝银月点了点头,提起裙子飞快地奔出去不见了踪影。 亭子里头,李家三姑娘李婷挑好了花,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来,捧到陆冉跟前,满脸赞叹惊奇地同陆冉笑道:“陆妹妹快瞧瞧,这花儿竟开了三色,也不知是怎么种出来的!我才刚还瞧见一株蓝色的,开得好看得很,这清风楼的菊花竟比京城丰乐楼的还好!” “是好看,”陆冉笑着点了点头,从李婷手里接过那盘粉紫黄绿都有的菊花,细细看了一眼,这才放下来,又看了看周围因好奇而走过来的几位姑娘,遂扬眉笑道,“我头一回来清风楼的时候都看花了眼。左挑右看的,这也想买那也想要,奈何银子不够,只得挑了盆紫绣球。拿回去给我大哥一看,却是个下等品种。怪不得满院子就那几盆花放在路中央,想来是值不了几个银子,也不怕被人踩了去,可怜我竟没看出来!” 陆冉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点小姑娘的软腻,听得一众人都笑了起来。见亭子里的女眷们都看了过来,陆冉眨了眨眼睛,脸上浮出些红晕,自己也跟着好笑,继续道,“那花我原本是想着买了给家里长辈做贺礼的,还特意请掌柜的帮忙看了,谁知道竟闹了这么个笑话。我那时候年纪小,一时气不过,就让丫头捧着花去找掌柜的理论,谁知道还没出门——” 话音到此,陆冉顿了顿,抬眼扫过不远处的秦二太太,心底漫过一层嘲讽,面上却仍旧带着几分小姑娘的娇羞,又摇头哼了口气,像是有些气愤,又有几分好笑,朝众人摊了摊手,略压低了声音跟身边的几个姑娘无奈道:“那花儿被我们家大姐姐瞧见了,愣是说好,还让丫头把花搬回去……” 正文 第五章 威胁 陆冉微微停了停,目光轻轻扫过脸色有些古怪的几个女孩子,眸底流光轻漾,像是有些不甘心般嘀咕道:“我那丫头解释了半天,大姐姐却是不信,直接让人把花抱走,给家里长辈送了过去。这么一来,我也就没能找到掌柜的理论。哎,这气儿我至今还没顺过来呢,今儿可得找掌柜的好好论一论……” “你大姐姐也真是——”李婷皱着眉头哼了口气,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往下说,只撇了撇嘴,“今儿大姑娘怎么没来?” 陆冉猛地顿住话头,咳了一声,像是有些意外,带着几分畏怯往秦二太太处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周围脸上都带着几分八卦跟了然的小姑娘,心底冷笑,眨了眨眼睛,支吾道:“大姐姐七月里就订了亲,不便出门……听说前儿上了一趟街,也不知怎么的,回去就被二婶骂了。咱们元丰朝的女子,也没前朝那般拘束,怎么往街上去一趟也不成了?好在我不住我们府里,若不然天天被这么拘着,我铁定得闷死。哎,反正我都没敢去找大姐姐,大姐姐那脾气……” “冉姐儿——”正说着,秦二太太猛地听见陆冉的话音,脸色陡然一变,声音尖利地喝住了陆冉。见各家姑娘太太们都看了过来,秦二太太恼恨地刮了陆冉一眼,深吸了口气,费力压下胸口的火气,朝众人勉强笑道,“这丫头自小就有主意,说话口无遮拦的,旁人也管不得……” “二婶这话真是说得我无地自容!”陆冉轻描淡写地截过秦二太太的话,低着头咬了咬嘴唇,又往李婷身边靠过去,勉强笑着朝各家女眷福身赔罪道,“原是我的不是。我娘去得早,二婶又要教导大姐姐和二哥,我自小跟着父亲和大哥,身边又只得母亲留下的奶嬷嬷时不时提点着,这规矩是学得差了些。若有不当的地方,还请各位姐姐和婶娘们多教我,我必定改。” 李婷眉头紧蹙,一把将陆冉拉了起来,自己往前一步,挡在了陆冉跟前,丝毫没在意秦二太太铁青的脸色,只朝自个儿母亲——林三太太看过去,眼里带了几分恳求。 林三太太微微叹了口气,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语气便不大客气:“今儿这花极好,我看得都晃了神,一时没留意,竟都到晌午了。多谢秦太太费心,让我们跟着得了便宜。只是过会儿日头上来,怕还有些热,我这人向来受不得暑,就先告辞了。” 秦二太太脸色变了又变,还没来得及开口挽留,旁边几家太太奶奶们也陆续上前来告辞。秦二太太脸上的笑意根本没挂住,却碍着面子跟名声还有心里那点不为人知的打算,只得绷着脸将众人送了出去。 李婷边走边拉着陆冉,又是关切又是不舍地嘱咐道:“陆妹妹你也早些回去,你那个二婶……哎,算了……你说你不住陆府,那是住哪儿?我明儿就让人下个帖子,你得了空就到我们家里来玩,别怕……” 陆冉眸光清亮,脸上笑意温软,点头应道:“多谢李姐姐。姐姐为我好,我都晓得。姐姐放心,我得了空就去找你。” 李婷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陆冉的头发,这才放心地跟着林三太太回去了。 陆冉目送一行人走远了,刚转过身,便撞见秦二太太阴冷的目光。陆冉冷淡地扫了秦二太太一眼,视线在赵嬷嬷身上顿了顿,嘴角轻扬,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嬷嬷被陆冉笑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秦二太太恼恨地瞪了赵嬷嬷一眼,转头盯着陆冉,眼里淬着丝阴毒:“你也姓陆!霜姐儿名声坏了,你能得了什么好处去?这几年没人教导,你连规矩——” “二婶发什么火?”陆冉笑得有些冷淡,不紧不慢地堵了秦二太太的话,一边儿抬脚往外走,一边轻声笑道,“我是没什么好处,可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这名声于女子而言,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嫁个好人家。难不成二婶以为,我该在意?”话到此,陆冉已经走到菊园门口,顿住脚步,回头看向秦二太太,脸上明明白白带着几分讽刺跟冷意。 秦二太太心头咯噔一声,瞪大眼睛盯着陆冉,眼里的慌乱一闪而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抬手点着陆冉,语气里带着些狠厉:“倒该让淮安县的百姓看看,你这规矩就是这样学的?” 顿了顿,见陆冉不为所动,脸上笑意却愈发明显,秦二太太心头的火气登时燎了起来,指着陆冉冷笑道:“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大哥!” 陆冉的脚步重又停了下来,转身打量着秦二太太满脸的怒气,仿佛看戏一般,好笑地嗤了一声,声音温软中透着几分不以为意:“二婶怎么糊涂了?大姐姐是闺阁女子,又是二婶您亲自教导的,跟大哥有什么相干?” 话音刚落,余光瞥见红蕊从外头进来,同银月点了点头,正要上前回话,陆冉眉头微扬,抬手止住了红蕊,怜悯又讽刺地看向秦二太太,话却是对着红蕊吩咐的:“二婶好歹也算是长辈,倒不用避讳,有什么话,你直接回就是。” 红蕊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低着头,声音不急不缓地回道:“九月初一一早,大姑娘带着人往福安寺去上香,在福安寺后殿待了小半个时辰。听说当日徐二爷也去了福安寺,徐家的奴仆差点冲撞了大姑娘……” “住口!”秦二太太脸上青紫一片,颤抖着嘴唇喝住了红蕊,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浑身都冒着火气,眼里泛着红光瞪着陆冉,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冉眼皮都没抬,笑着让红蕊退回来,“二婶火气重了些,可得降降火才行,我就不扰了二婶的清净了。今儿这赏花会,二婶真是……费心了。”陆冉刻意咬重了“费心”二字,说罢,轻笑一声,也没管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的秦二太太,扭头便出了院门。 正文 第六章 谋算 红蕊忙跟上去,低声回道:“初一那天大姑娘瞧见了徐二爷,后头又跟着徐家的马车回城,大姑娘想上去搭话,这才被文清贵撞见了。”顿了顿,见陆冉脸上笑意未减,只眼里多了丝冷讽,红蕊吸了口气,脸上也多了抹厌恶跟鄙夷,“我出来的时候又往正院去了一趟,找红杏手底下的两个小丫头跟院子里的几个老嬷嬷都打听了,今儿这赏花会,二太太只怕还打着给二爷相看人家的主意,听那意思,像是瞧上了李家。” 陆冉听得一阵冷笑,眸底渐寒,待上了车,脸上的笑意便散得干干净净,凝神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魏青呢?” “小的在!”马车外头的魏青听见陆冉的声音,忙答应道,“才刚小的让清风楼的人设法把文清贵引开了。姑娘看看,这会儿是回落霞院还是去县衙后头——”正说着,身上的袖子被人猛地一拽,魏青一句话呛在喉咙口,有些莫名地看了眼拽着自己的红蕊。 红蕊好笑又好气地摇了摇头,也不跟魏青解释,只上前请示道:“姑娘,老宅跟清风楼要不要留个人?” 话音刚落下,车帘子便被拉开了,陆冉靠在车厢内壁上,面色平静而淡然:“嗯,银月跟贵大娘留在清风楼。回头我再让魏旭过来。”正说着,视线落在一旁一脸着急跟迷茫的魏青身上,陆冉滞了口气,无奈又好笑地抚了抚额,只得叮嘱红蕊,“你跟魏青去老宅守着。” 顿了顿,见魏青眨着眼睛没反应过来,陆冉郁闷地咳了一声,仔细嘱咐道:“那摊恶心的烂泥没了管事的消息,必定还要去县衙或是陆府上闹。县衙那头有大哥在倒无妨,陆府那头得留个人,不能由着他折腾!你们到陆府后头的巷子口守着,若是文家的人去了——” 陆冉冷哼一声,眼里冷光流淌,晃得人有些失神,“直接敲晕!把身上的东西扒干净了,扔到巷子后头的潲水沟去……西浮山那边流匪强盗可不少,离陇西又近,总是让人防不胜防的。” 红蕊眼里骤然亮了起来,满脸认真严肃中又带着几分兴奋,重重地点头应道:“姑娘放心,我晓得轻重。” 陆冉赞许地朝红蕊点了点头,这才让银月放下帘子,叫后头的小丫头跟上来,吩咐驾车的婆子一路往县衙去了。 魏青盯着马车走远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咽了口口水,迟疑着看向红蕊:“姑娘这吩咐……这要怎么敲人?还不如直接捉了!” “哎,你跟着大爷这几年,怎么就没学会动动脑子?”红蕊也是一阵扶额叹气,只得耐着性子,压低了声音好笑地解释道,“大爷扣那个钱管事难不成是一上来就让绑人的?不是还安了个“冒名”的罪名么?咱们捉人是不是也得要个由头?你也不想想,这人哪儿是那么好捉的,捉了又往哪儿放?” “这……把人给敲晕了,不也一样么?”魏青拧着眉头,满脸气闷纠结,怀疑地瞄了红蕊一眼。 “姑娘的话你就没听进去?”红蕊气笑了,大爷怎么派了这么个愣头青来!怪不得姑娘不放心,仔细嘱咐了这么多,谁知道这傻子半点儿没反应过来,真是……红蕊吸了口气,瞪着魏青指点道:“西浮山那么多山匪强盗,外头又乱,保不准就有一两个摸进城里来了,若趁人不备抢几个银子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这强盗抢钱,要立案,也是在咱们大爷那儿立。若能拖那么几天,姑娘跟大爷必定就有法子整治那摊烂泥了。你可明白了?” 魏青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愕然地张了张口,满脸叹服地盯着红蕊,眼里也冒起光来,讨好似的朝红蕊点头笑道:“明白明白!多谢姐姐教我!” “谁是你姐姐!”红蕊没好气地白了魏青一眼,“你别把姑娘交代的事儿办砸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陆冉的马车一直驶到县衙后头的巷子口才停下来,小丫头打起帘子,扶着陆冉下了车,跟着陆冉的婆子早到巷子里头的小院处叩开了门,里头候着的门房婆子忙迎出来,引着陆冉进到院子里头,又赶紧遣了人去回陆昱。 院子不大,但胜在雅致,且紧挨着县衙,年前陆冉就让人买了下来。后来陆昱授了官,便安排幕僚赵远生住了进来,平日里陆昱办了公也到这院子里休憩。 陆昱跟赵远生正在东厢的书房里头说话。听见动静,陆昱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头走。赵远生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昱的背影,这大爷对姑娘也太……哎,都说长兄如父,也怪不得……可这事儿摊上了文家,实在是不好办!想着,赵远生吸了口气,苦笑着拿扇子拍了拍自个儿脑门,跟着出去了。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陆昱瞧见陆冉脸色平恬淡平静,正捧着茶喝,原本阴历的脸色总算柔和下来,语气里却仍旧带着几分冷挚,“可碰见什么人了?” 看着陆昱眼底掩饰不住的戾气,陆冉心头瞒着一层暖意,眉角笑意溢开,软语宽慰道:“大哥放心,我没碰见那恶心的东西。我让银月跟贵大娘先留在清风楼,一会儿还得让魏旭过去盯着才行。” 陆昱点头嗯了一声,“人已经过去了。” 陆冉眼里多了抹亮光,眨了眨眼睛,脸上笑意流淌,往陆昱身边靠了靠,低头想了想,拉着陆昱的袖子咳道:“魏青跟红蕊去了陆府,我嘱咐了红蕊……”陆冉说到此,又咳了两声,见陆昱面色不动,陆冉撇了撇嘴,索性将自个儿的打算一股脑说了。 “……初三那天我去宝和楼的时候正好听万叔说了,文清贵是为着重阳的文会来的,文家一向自诩书香世家,可这名从来就没有正过。陇西的文会历来是才子云集盛名广播,文家只怕是想在这文会上头捞点名声回去。再者,安西王府那个二爷今年也十四了,可眼看着陈家大爷羽翼渐丰,听说前儿还有人进言劝安西王早立世子,这陈二爷总得找点依仗跟人家抗衡吧?军中文家必定插不进手,政务上……那些幕僚属官个个都是人精,没点本事可收服不了,一个毛头小子,人家可不一定放在心上!” “毛头小子?”陆昱被陆冉说得一阵好笑,无可奈何般摇了摇头,不甚赞同地抬手弹了弹陆冉的脑门,虎着脸训道,“人家是毛头小子,那你呢?你这性子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什么话都敢说!” “我哪儿能一样?我就是个小姑娘,可管不着外头这些事儿!”陆冉理直气壮地睁眼说着瞎话。“我不过是跟大哥瞎说几句,大哥就当个笑话听好了。文家把主意打在文人学士身上也合情合理。文人嘛,向来清高,又爱耍嘴皮子,占了文风这一块儿,至少舆论上头就有利了。这事儿往小了说是文家的家事,往大了说就是影响安西王府和南边整个局势的大事儿。文清贵到陇西来耀武扬威,这可不是往人家手里送把柄嘛?我就费点心,帮他一把得了!” 陆冉说着,又瞄了瞄陆昱,随后猛地意识到什么,嘴角弯了弯,忙又补充道:“我可没说大哥啊……” 陆昱似笑非笑地扫了陆冉一眼,面上不显,心头却是一阵翻涌。这丫头太过聪慧,太让人始料不及……她还不到十四岁。当初她要接手母亲的铺子的时候是怎么跟他说来着?‘这做生意跟读书一样,也得讲究天分。大哥的天分在读书上,我这天分就在做生意上。我用心做生意,大哥也用心读书,都得先学着不是?至于能不能做好,跟年龄没多大关系,倒是跟天分和见识有关系,我就算这会儿亏了,日后也能赚回来!’还真是应了她这话,不过三年,母亲那几家铺子就兜底翻了两三倍,只怕还有更多……这样的阿冉,让人有些陌生,又有些……意外的惊喜。 正文 第七章 纵容 陆冉瞄着陆昱的神色,正要说话,余光瞥见在门口处愣神的赵远生,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眉角轻扬,扬声笑道:“赵先生也在?” 赵远生猛地回过神来,满脸赞叹惊奇,目光中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跟意外,收了扇子,朝两人拱手行礼,也不做掩饰,大方地道歉道:“在下方才听见姑娘说话,便没敢出声打扰。是在下逾越了,还请大爷跟姑娘恕罪。” 陆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陆昱,朝赵远生福了福身,眼底藏着几分狡黠,脸上笑意明亮而温软,“先生说的哪里话?正要请先生拿个主意呢!我在这儿跟大哥胡说八道了一通,大哥只怕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训我呢,还好先生来了。先生替我劝劝大哥,好歹饶了我!” 顿了顿,陆冉眸底浮光流淌,脸上笑意渐浓,瞄着陆昱的脸色,压低了声音咳道:“这事儿大哥也别出手,横竖我不会吃了亏去。大哥手里的人……若是有心人要查,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这些事儿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该想该做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要我教你?”陆昱板着脸,语气严厉地斥了陆冉一句,只眸底却藏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到后头抄两篇佛经静静心去!” 陆冉蹙着眉头,委屈又无奈地吐了口气,见陆昱面上没有半分可商量的余地,只得认命地往后院抄经书去了……哎,这经书她都抄了快四年了,那福安寺收着的经书只怕都快抄完了,大哥也不知道换个新花样! 赵远生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冉的背影,良久才轻轻吁了口气,朝陆昱躬身长揖道:“在下惭愧,竟不如姑娘……” “先生不必自谦。”陆冉抬手打断了赵远生的话,示意赵远生进屋,默了片刻,方摇头笑道,“这丫头自小聪慧,性子又野,我跟父亲也没拘着她,倒让她养成了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想法偏与众人不同,鬼点子又多,我竟拿她没办法!时日长了,先生就晓得了。” 想起先前陆冉说文家那番话,赵远生也跟着感慨地笑了起来,凝神思忖了片刻,方郑重地开口道:“在下倒是以为,姑娘的话不无道理。陇西临着西浮山,又是南北商路要塞,人物繁阜,商业兴盛。这块风水宝地,谁都想逮着机会咬上一口。朝廷在南边插不进手,只能盯着陇西不放,安西王跟平南王对陇西又是虎视眈眈。如今三方僵持不下,正等着有人来送死……安西王府后院失火,保不准就殃及到前朝了。照着大爷先前的打算,这事儿若调停好了,于大爷也大有益处。只是不知大爷跟姑娘是如何打算的……” 陆昱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赵远生的话,手指摩挲着茶杯,脸上有片刻的失神,随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扬眉一笑,搁了茶杯,似无可奈何般朝赵远生摊了摊手:“先生方才也听见了,那丫头不让我插手。”顿了顿,陆昱眼底笑意渐浓,语气纵容而肯定地做了决定,“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让她折腾去吧。那丫头性子虽古怪,却晓得分寸。我若是插手,只怕更助长了那丫头的脾气,索性撩开手随她去,也闹不出多大的事儿来!” 赵远生愕然地吸了口气,手里的扇子差点没拿稳,咽了口口水,瞄着陆昱的神色,一时竟说不出劝诫的话来。大爷这意思,分明就是要纵着姑娘去收拾文家那祸害,可姑娘到底还小,万一失了分寸……想到此,赵远生脸上又多了抹古怪,只狐疑地往后院处望了一眼,心里迟疑着惊诧起来,大爷是料定了姑娘不会失了分寸?可这份底气跟决断从何而来?姑娘可还不到十四岁! 赵远生慢慢呼出一口气,敛了满脸的意外惊诧,蹙着眉头望向后院,心头闪过无数的猜测。那一年南边下大雪,方圆千里一片冰海,冻死了无数人,也饿死了无数人。他当了家里最后一件棉衣,却仍旧没凑够给老母送葬的钱,若不是遇到东家,只怕他早就死在了那场雪灾里……后头东家去了,他便跟着大爷做幕僚。这几年他看着大爷,心头只有佩服的地儿,对姑娘倒没怎么留意,只听说对姑娘对庶务极为精通,想来是像了老东家。谁能想到,那样一个小丫头,竟也知道天下大势,还想着借这势为己所用,这份见识倒不浅,可惜了是个姑娘,若不然…… 后院里,让赵远生捉摸不定的陆冉此刻正唉声叹气地抄着佛经,一旁的小丫头一边抿着嘴笑一边儿手脚利落地上前摆了饭,朝陆冉屈膝道:“姑娘,饭都摆好了。” 陆冉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朝小丫头摆了摆手,抄了两行字,左手拎起那厚厚的佛经上下瞧过一眼,长叹一声,往后仰倒在椅子上,眯着眼睛默了片刻,这才直起身子,丢开笔,让小丫头伺候着用过午膳,抄了两页纸,索性歪在竹榻上闭目养神,不过一会儿呼吸便绵长起来。 屋里伺候的小丫头轻手轻脚地取了披风替陆冉盖上,刚转过身,便撞见陆昱大步走了进屋,小丫头朝陆昱屈了屈膝,这才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陆昱低头扫了眼桌案上铺开的宣纸,视线落在被陆冉撩在一旁的佛经上,眼里漫开一丝笑意,缓步上前替陆冉拢了拢披风,俯身看着陆冉恬淡的睡颜,只觉得心底一点一点软了起来,眉梢上不自觉地溢满了温软的笑意。这没心没肺的丫头…… 清风楼里,文清贵满脸怒火,气得一脚踹在伙计身上,恼怒地骂道:“竟敢糊弄爷,谁给你的胆子……” 那伙计被文清贵一脚踹在肩窝上,顺势往旁边倒下去,一边儿吸气一边儿哭丧着脸求饶道:“爷饶命!饶命!小的真不敢……真是有位姐姐来找爷,小的哪儿敢糊弄爷,爷饶命……”说着忙往地上磕头认错。 文清贵满脸傲然地看着伙计跪地求饶,心头那点火气总算灭了点,抬着下巴得意地哼了一声,拿脚点着伙计的脑门,居高临下地喝道:“哼!爷量你也不敢。还不滚!” 那伙计如蒙大赦,忙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跌了出去。 正文 第八章 荒唐 文清贵冷冷地哼了一声,哗的一下打开扇子,胡乱扇了两下,又猛地顿住脚步,皱着眉头问道:“钱良呢?” 外头候着的小厮富安忙上前陪笑道:“回爷的话,大管事还没回来呢。”停了停,见文清贵面露不耐,富安心头冷笑一声,脑子里那点想法转了一圈,迟疑着补充道,“爷,都这会儿了,钱大管事还没个信儿,只怕是在哪儿绊住了脚。小的听说大管事前儿瞧中了一妓家,那女人就在县衙后头的巷子里住着……” “他敢误了爷的事儿,爷饶不了他!”文清贵气得脸色铁青,磨着牙狠狠地啐了一口,拿扇子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看得富安心头也跟着颤了颤。“你,拿着爷的聘礼到陆家提亲去!告诉陆家那些妇人,爷今儿就得——” 文清贵说到此,猛地顿住了,皱着眉头在原地转了一圈,方才极不情愿地改口道,“算了,就说爷这亲事今儿就得定下,让她们看着办!”不能急,他还有大事儿,要不是父亲跟姐姐有吩咐,他今儿就让人把那小美人儿抬进来!嗯,先忍一忍,不能误了大事儿! “爷,小的哪会这些……”富安迟疑又为难地瞄着文清贵的脸色,忙建议道,“不若叫个媒婆跟小的一道?也省得小的笨手笨脚误了爷的大事儿。” 文清贵点了点头,赞许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些满意来:“你小子倒是机灵,就这么办!” 富安心头一喜,忙答应一声,飞快地往外头找文清贵的贴身丫头取了礼匣子,转头就往罗家巷子去找媒婆。 门口处候着的富生斜眼瞧着富安一副得意的模样,龇着牙冷哼一声,眼珠子转了半圈,突然亮了起来,躬身往里头请示道:“爷,小的听说这清风楼后头有几家独居的小娘子,都是良家出身,比起滴翠楼的红牌来别有一番滋味。不如,小的叫两人来陪爷饮酒赏花?” “你知道什么滋味?”文清贵抬着下巴睇了富生一眼,摇着扇子回味了一番,拿脚点着富生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人?” 富生哎了一声,陪着笑意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就往清风楼后头去了。不大一会儿,富生便领着两个妙龄妇人进了听风轩,推着两人上前替文清贵斟酒。 文清贵满意地扫了两人一眼,丢开扇子,一手拉住一人便往怀里搂,没喝两杯酒,手上便不规矩起来。富生低头瞥见地上散落的衣衫,脸色一红,耳边听着屋内的娇吟声,视线不自觉地往那两个妇人身上瞟了一眼,咽了口口水,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听风轩里头才逐渐安静下来,富生估摸着差不多了,让楼里的小丫头拎了水进去,伺候文清贵梳洗。 里头两个妇人理好衣裳满面潮红地退出来,富生笑眯眯地盯着两人看了一圈,余光留意着听风轩里头,伸手就在其中一人的腰肢上掐了一把,一手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来,往另一人胸口处一塞,视线微微顿了顿,居高临下地笑道:“这是爷赏你们的!” 两个妇人忙道了谢,拿着银子便往回走。才刚出门,两人脸上的笑意便冷了下来:“还以为是多威风的爷呢!不过就是个银样蜡枪头!连银子也拿不出手!打发叫花子呢!”说着鄙夷地看了看手里的银子,朝听风轩的方向不屑地呸了一声,这才往清风楼后头去了。 文清贵一觉睡到了申时,才睁开眼没多久,连衣服都没穿上,便瞧见一团红色的肉球从门口处跌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震得人耳朵发麻的哭声。文清贵瞌睡醒了大半,脸色一变,恼怒万分,抬脚就踢了过去,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训斥,自个儿的脚便被那团肉球给绊住了。 “爷,那强盗,强盗……抢了银子,奴家的命都快吓没了,爷要给奴家做主呀……”刘媒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文清贵的脚,哭得钗环散乱,浑身颤抖着,鼻涕眼泪全往文清贵的裤子上擦了过去。 文清贵气得怒火中烧,想要抬脚踹过去,奈何腿被刘媒婆抱着根本动弹不得,只气得青筋直冒,红着眼睛瞪着刘媒婆的举动,胃中一阵恶心,脸色涨红着,气急败坏地骂道:“滚开!来人,给爷拖出去!拖出去!” 富生闻言,忙招呼另一个小厮奔进来,一人一边费劲儿将刘媒婆拉开了,正要发火训斥,便听刘媒婆一边儿哭一边儿嚷道:“爷可得给奴家做主啊,爷那小厮拉着奴家去提亲,谁知道半路上竟遇见流寇了……奴家身上的行头都被抢了个干净,若不是奴家跑得快,只怕连清白都没了……”刘媒婆边哭边抹眼泪,疯疯癫癫地竟把事情说清楚了。“爷,这得报官,得赶紧报官……” 文清贵听得一清二楚,越听火气越大,哗的一下跳起来,满脸厌恶地剜了刘媒婆一眼,又是气又是恨,拎起手边的茶杯便朝刘媒婆砸了过去:“报什么官?爷的人竟让个强盗抢了,爷这脸还要不要了?富安呢?给爷拖出去打……”那茶杯在半空中直直地朝刘媒婆飞去,擦过刘媒婆的鼻尖,晃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破碎声刚落下,听风轩的门便砰地一声被人从外头给踢开了,文清贵红着眼睛,张口就要骂人,话还没出口,眼看着门外的人走进了,又生生给咽了回去,只脸色仍旧不大好看,强压着火气不甚耐烦地问道:“二爷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陈子昀皱着眉头,冷冷地扫了眼屋内的狼藉,强压着怒气,冷声道:“陇西不比江宁府,舅舅好歹压一压脾气!”说着又厌恶地点了点满脸胭脂鼻涕被吓得缩成一团的刘媒婆,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扔出去!” 话音刚落,后头的青衣男子便冷着脸上前,伸手拎起刘媒婆,直接扔出了清风楼。 文清贵脸上涨得青紫,在原地恼怒着愣了半天,转过身一脚踹在富生脑门上,火冒三丈地喝道:“还不给二爷泡杯茶来!” 陈子昀脸色冷得更甚,眸底隐着些鄙夷跟怒气,只上下扫了文清贵一眼,忍着心头的厌恶,蹙眉道:“你内宅的事儿我不管。只一样,绝不能误了母亲跟老太爷的交代!不过三五天的时间,舅舅还是忍一忍的好。若不然……”陈子昀停住话头,脸上闪过一丝凌厉,目光阴厉地扫向文清贵,却没往下说。 (本书已经签约啦,合同还在路上,请大家放心收藏。喜欢此文的童鞋们,请大家多多推荐评论,先谢谢啦^_^) 正文 第九章 狠手 文清贵被盯得一阵心惊肉跳,原本那点火气被陈子昀冷厉的目光浇了个干干净净,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瞄着陈子昀的脸色咳了一声,直了直身子,讨好般应道:“二爷放心就是,那文会的事儿我都安排好了,绝不会误了二爷的大事儿!” 陈子昀面无表情地盯着文清贵看了片刻,直盯得文清贵头皮发麻心虚冒汗,才移开视线,蹙着眉头扫了眼富生几个小厮,“钱良呢?” 文清贵一听这话,心头陡然警醒过来,不等富安答话,忙摆手挥退几个小厮,一边比划一边避重就轻地说道:“我打发他出去办事儿了。不过一个下人,二爷何必理会?”见陈子昀目光冷冷地瞥了过来,文清贵顿时一噎,心虚地往四处张望了一眼,打着哈哈建议道“二爷才到陇西,还没来得及到各处去逛逛吧?那文会我打听了,今年是在宝和楼办。听说昨儿陇西知府李少卿发了告示,说是要把这文会跟陇西的竞酒会一块儿办,倒是新鲜得很。不如,我陪二爷到宝和楼去瞧瞧?” “不必了。”陈子昀声音冷淡中透着些警告,“舅舅管好自己便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插手!”若不是看在母亲跟老太爷的面上,他早就把这累赘一脚踹出去了!文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蠢货! 文清贵一口气噎在喉咙口,脸色涨得通红,几近恼羞成怒,可视线触及到陈子昀阴冷的脸色时,心头那点火气便卡在喉咙口没敢发出来,只讪讪地哼了一声。 陆冉得知刘媒婆一路鬼哭狼嚎去找文清贵的消息时已经是申时末了,红蕊跟魏青几个都候在屋里,只等着陆冉的吩咐。 “人是谁找的?”陆冉眉梢眼角都弥漫着笑意,眸底流光浮动,声音里都带了欢快。 红蕊几个一齐看向魏旭,魏旭摸了摸脑门,嘿嘿笑着上前行礼道:“回姑娘话,是小的出的主意。” “这主意出得好!”陆冉赞赏地点了点头,抿嘴朝红蕊笑道,“回头包个大红包给他,就算是姑娘我谢他的礼了!” 红蕊一面笑一面点头应下了。 酉时初,陆冉带着红蕊几个从县衙后头的院子里出来,吩咐驾车的婆子往明玉轩去,不多时马车便驶到了明玉轩后头的巷子口。陆冉戴着帷帽下了车,嘱咐银月带着刘婆子把马车停远些,只带着红蕊一人进了明玉轩。 孙平听见小丫头的禀报,愣了一瞬,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撩开茶杯便往外头迎过去,一边走一边理了理衣衫,手忙脚乱地朝陆冉行礼:“见过姑娘……堂屋里乱的很,小的这就让人把后院收拾了……” “不用那么麻烦。”陆冉笑着止住了孙平的话,一路进到堂屋,取下帷帽递给红蕊,这才示意孙平坐了,声音温和中带着几分打趣,“听说这趟你带了个女子回来。我今儿来得不巧,可扰了你的好事儿了?” “姑娘可真是……”孙平一口气没缓过来,掩着嘴咳了两声,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这必定是那些小子传错了话,姑娘可别打趣小的了!小的如今满脑子都是成丰商号的事儿,哪有闲工夫去找乐子……” “这是拐着弯儿地怨我呢!”陆冉眉角轻扬,脸上笑意明媚,故意拖长了声音玩笑道,“你放心,你这亲事,姑娘我都放在心上呢!” 孙平被陆冉说得哭笑不得,吁了口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朝陆冉拱手讨饶:“姑娘这话可让小的惶恐得很!小的人笨嘴笨的,就怕把姑娘交代的事儿办砸了。” “你怕什么?若真办砸了,不过就是少个媳妇儿罢了。”陆冉笑着挑了挑眉,顿了顿,方敛了神色道,“你先别急着喊冤,我这儿还有一件事交代你,极要紧。你看看能不能找个功夫好、身份干净、嘴上也牢靠的人?嗯,最好是没跟官府打过交道的。我这两天就得用人。” 孙平愣了一瞬,眼珠子转了转,哎呀一声笑了起来,又是意外又是肯定地答道:“真是巧了,跟着小的回来的那位姑奶奶身手就极好!兴许能合了姑娘的眼。” 停了一瞬,见陆冉也是满脸意外跟惊喜,孙平忙解释道,“那位姑奶奶是小的那死了的爹的隔房表妹。二十年多年前,陇西闹瘟疫,整个南边病的病死的死,姑奶奶侥幸活了下来,奈何家里连口粮都没了,眼看着就要饿死,家里人便索性把人送到山上去。姑娘也知道,西浮山绵延数百里,占地极阔,那山里除了流寇匪徒外,还隐了些山门。姑奶奶运气好,只剩最后一口气时碰见了高手,被带回去收了徒。” “永庆二十六年,西浮山上那些门派起了冲突,姑奶奶那一派归了个什么水净门。那门里规矩多,姑奶奶没去,便自个儿下山,独身一人往天南地北游历了一圈,去年才找到小的那瞎子三叔,说是要找个营生安顿下来。小的问了三叔,又让人细细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便安排着姑奶奶跟着走了几趟镖。前儿姑奶奶说要到陇西置处宅子,小的这才带着姑奶奶回来的。” 陆冉眸底渐渐亮起来,凝神听了孙平的话,沉吟片刻,方笑道:“这便是缘分了。你替我问问你们姑奶奶,就说我要招个女护卫,不拘多少银子,随她提。只是得有真本事才行。她若是愿意,你明儿就带她到落霞院去。” 孙平忙点着头答应了,想了想,正要开口问文会的事儿,外头突然嘈杂了起来,紧跟着,便听红蕊在门口处朗声回道:“姑娘,二爷在隔壁明月楼跟人争戏子。我远远听了一阵,像是二爷在嚷嚷,说这明月楼是咱们家大爷的地儿——”红蕊顿了顿,眉头皱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厌恶,“还说那戏子是咱们大爷的相好,大爷应了他,随他怎么玩儿……” 陆冉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冷了下来,“人呢?” “还在明月楼!” “不能饶了他!”陆冉轻哼一声,嘴角轻勾,带出一抹冷笑,“你让魏旭在巷子里头盯着,也甭跟陆二废话,拖进去打了再说!” 孙平看了看红蕊,又瞄了眼陆冉,眼底渐渐兴奋起来。这陆二撞到姑娘手上,算是倒了大霉了!那祸害就该好好教训! 红蕊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外头去找魏旭,两人商量好法子,让明月楼的小丫头诱了陆二到巷子口,魏旭悄无声息地从墙头跃下来,将一个麻布袋子兜头罩下去,趁陆二蒙神之际眼疾手快地捂住陆二的嘴巴,直接把人拖到昏暗的巷子里,抬脚便踹了上去。 陆二被打得闷哼不止,先时还有力气挣扎,后头便连哎叫的声音也有气无力了。陆冉戴了帷帽,从明月楼后角门上出来,走至陆二跟前,示意魏旭取了陆二头上的袋子,拿脚点了点陆二的肩膀。 待陆二吸着气睁开一条眼角缝,陆冉突然展颜一笑,脚上却狠狠地踢过去,顺着陆二的胳膊往下,直接踩在了陆二腰上,目光淡淡地往陆二腰间扫了一眼,一字一顿地冷笑道:“再让我听见你败坏大哥的名声,哼!一刀切了你!” 陆二被看得心惊肉跳,张大眼睛瞪着陆冉,只痛得叫不出声来,脸上带了几分怒火,被陆冉冰冷的目光一扫,便从心底升起一股胆寒来,下意识地护住腿根。 明玉轩对面便是清风楼的后院闲置的阁楼,二楼上,身着白衣长衫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巷子里这一幕,手里的茶杯差点掉下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瞄着身旁的年轻男子咳道:“咳咳,这陇西的民风真是……与众不同,连小姑娘都这般凶悍……” 正文 第十章 留意 “是有些不同。”年轻男子的声音十分平静,眸底却隐着一丝笑意。那小丫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声音倒是好听,软软腻腻的,带着点小姑娘的娇蛮,只是这话却没辜负了“凶悍”二字。 宋明山的扇子顿在半空中,满眼愕然地看向身旁的人,随后下意识地往窗外望了一眼,怔了一瞬,眉头突然挑得老高,眼里渐渐冒出些兴奋之光来。 这位爷对女子向来不怎么上心,今儿竟然破天荒地夸了个小丫头,这事儿还真是……难得。可这小丫头,也太小了些……想着,宋明山眼底的兴奋便淡了下来,掩嘴咳了一声,打开扇子慢悠悠地摇着,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建议道:“那个小厮有些功夫底子,人也机灵,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主子教出来的。这陇西还真是卧虎藏龙……” 说着,宋明山刻意拖长声音,又是好奇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也不看身旁的人,转而点着门口处一个二十来岁、面色冷峻的侍卫笑道:“周义手下还有闲着不用的人没有?不如借个人给老朽查一查?” “先生既想查,倒不如问问清风楼的掌柜。”周义面无表情地看了宋明山一眼,根本没理会宋明山的话,只等着自家爷的吩咐。 宋明山了然地眨了眨眼睛,视线往一旁的青年男子身上移过去,脸上的兴奋八卦根本没掩饰住。 卫景炎似笑非笑地扫了宋明山一眼,却没出声。宋明山讪笑着咳了两声,眼底那点兴奋之光渐渐熄了下去,摇着头,长长地叹气,怎料这口气还没叹完,便猛地听见身边那位爷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不是带了个徒弟过来?那小子也该出师了,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宋明山半口气滞在喉咙口,愣了一瞬,随后猛地意识到这话是对周义说的,只惊得气都忘了出,手里拿着扇子在半空中顿了好一会儿才啪的一声落下来,眉头挑了又挑,狐疑地瞄着卫景炎。这话点在周义头上,显然这位爷是起了那么点兴致的,只是这兴致起得又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周义脸上未见半点意外,看了眼宋明山,又瞄了眼背对着自己、目光仍旧落在窗外的爷,答应一声,转头就到外头找钱小四仔细交代了。 钱小四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机灵劲儿,一听有事可干,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儿,摩拳擦掌,满脸兴奋急切,还没等周义的话落地,人已经窜出了门。 明玉轩后头的巷子里,陆冉冷笑地打量着蜷缩成一团的陆二,收回脚,轻轻拍了拍手,从红蕊手里接过帷帽系好,一边抬脚往巷子口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魏旭:“把他带回去,交给大哥处置!” 魏旭答应一声,往明玉轩找孙平借了辆车,将陆二绑了丢进车厢里,跟在陆冉的马车后头一路往落霞院去。 钱小四隐在暗处,眨巴着眼睛小心地看着不远处的陆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随后眼珠子动了动,猛地抬手往脑门上一拍,盯着陆冉的马车跟了上去。怪不得师父交代他要警醒些……这姑娘长得就跟那画里落下来似的,饶是他钱小四在西凉府见过那么多美人儿,方才都看晃了神……人家姑娘长成这样,爷的心思便有些不好捉摸了。何况凭先前踹那几脚,谁都能看出来这小姑奶奶是个不好惹的。嗯,他是得警醒些,不能露了马脚,更不能得罪了这小姑奶奶。 跟着陆冉的马车到了落霞院,钱小四才收住脚步,警惕地往四下里扫了一圈,找了棵树荫浓密的梧桐,纵身跃上去,身子隐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中,不动声色地转着脑袋探查周围的环境,凝神听着院里的动静。 隔天一早,钱小四到陆府老宅跟清风楼四处各转过一圈,巳时初才从后角门进到清风楼,一路傻笑着往二楼去跟卫景炎回话:“……那姑娘行陆,在家里排行第二,是淮安县新任知县陆昱一母同胞的姊妹。被打的那人是陆家二房的爷们,也是排行第二。小的到明月楼去打听了,昨儿陆二跟陇西新任提学秦惟中的隔房小舅子王七争一个戏子。那陆二没搞清楚状况,想借陆知县的名声仗势欺人,嚷嚷着明月楼的戏子是陆知县的相好,后头是跟着明月楼的一个小丫头出的门。昨儿陆姑娘身边的小厮把陆二直接绑了回去,说是要交给陆知县处置。” “今儿一早,那小厮就拎着陆二往王七住着的驿站去赔礼道歉了,当着驿站众人的面断了陆二一条腿,说陆知县交代的话‘陆家二房教子不严,竟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实在有愧祖宗颜面,他这个当大哥的也难辞其咎,只得压着这不肖子孙来赔罪。如何处置,但凭王七爷一句话!’王七当时就懵了。小的回来的时候陆二已经被抬回陆府了。” 钱小四越说越兴奋,满脸佩服赞叹,顿了顿,见自家爷脸色平静,根本看不出喜怒来,钱小四心头一悬,忙敛了一脸的兴奋,小心翼翼地瞄着卫景炎的脸色,将陆家二房跟大房之间的旧事三言两语说了,末了又想起才刚在菊园门口打听来的话来,犹豫了一瞬,支吾道:“还有一件事儿,小的方才在菊园门口听见里头的丫头说昨儿晌午陆家二太太跟二姑娘邀了人赏菊,文家大爷晌午时也在……” “这事儿爷知道!”卫景炎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抬脚点了点钱小四的胳膊,笑骂道,“你小子倒是长进了不少!下去找你师父,就说爷的话,你这头趟差使办得尚可,得赏。” 钱小四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重重地点头应了,磕头谢过恩,眉开眼笑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宋明山万分诧异地张了张口,手指极有节律地点着竹椅的扶手,心思飞转。钱小四那话,必定跟陆家二姑娘有关,那文清贵又是个见色起意的纨绔,这里头的故事,猜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文清贵后头连着安西王府,爷让人查他倒也合情合理。先前谢逸那老匹夫就跟爷举荐过,说淮安县知县陆昱是个可用之才,想来爷是留了心的……可爷的心思谁又说得准? 宋明山想着,脸上多了抹古怪的笑意,飞快瞄了卫景炎一眼,摇着扇子,斟酌着笑道:“那文清贵就是个满脑子吃喝玩乐的蠢货,只怕暗中得罪了不少人。” 正文 第十一章 心思 卫景炎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也不看宋明山,身子往后倒在摇椅上,手指扣着扶手沉吟片刻,方漫不经心地开口笑道:“文清贵看中了那小丫头,派管事去县衙找陆昱,那管事进了衙门就没出来。昨儿下午文清贵的小厮带了个媒婆去陆府提亲,半路上竟被西浮山流窜过来的强盗给劫了,人被打晕了丢在潲水沟里,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得一件不剩。” 这……宋明山吸了口凉气,被震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今儿一早他这心底就上上下下了好几回,竟全都跟陆家有关!谢逸那老匹夫看人的眼光向来不差,那个陆昱还真是……哎,让人怎么说好?毕竟年纪轻了些,少年心性,血气方刚,不但扣了文家的人,连强盗都装出来了!这样的把戏,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个陆昱怕是根本就没想着跟安西王府示好……也对,文清贵在安西王府辖内“声名远播”,好好的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往火坑里推?文家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只怕惹恼了淮安县这位新任知县。这样也好,陆昱跟文家结了仇,对爷倒是有利。淮安县在陇西举足轻重,若能把淮安县握在手里,日后收陇西也能事半功倍。 “那陆昱也太过冲动了,毕竟是少年人,一时气恼,竟连这些歪门邪道的法子都想得出来!”宋明山摇着扇子,脸上又是失望又是可惜,连叹了好几口气,余光却瞟着卫景炎。 “甭装了!”卫景炎冷哼一声,从摇椅上直起身子,自个儿倒了杯茶喝,随后上下扫了宋明山一眼,眼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当爷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若真是陆昱动的手,爷倒是佩服他这份胆识跟果断!” 话到此,卫景炎眸底多了抹兴味儿,又有些出乎意料的感慨,“他敢在县衙里直接扣人,必是扣得冠冕堂皇,至少面儿上不会让人钻了空子!心性果断又不示稳重,确实不错。不过那抢人的手法却透着股阴狠蛮横的劲儿,半天的功夫,不仅强盗有了,连西浮山都扯进去了。这法子心思是用得足,也能唬住人,不过——”卫景炎顿了顿,眸底闪过一丝笑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终究是蛮不讲理。” 宋明山先时还松了一口气,可越听到后头越摸不着头脑,听到最后,眉头是跳了又跳,瞠目结舌地盯着卫景炎,“这……”了半晌也没敢把后话吐出来。不是陆昱,还能有谁?昨儿那个小丫头?一个娇滴滴小姑娘,能想得出这么个阴人的法子?就算性子娇蛮些,也不至于…… 宋明山想出了神,越想越不对劲儿,正要抬头再问时,屋子里早不见了那位爷的身影儿。宋明山皱着眉头长长地吐了口气,一下一下晃着扇子,心思又想到了别处去……听爷的口气,应该对陆昱挺满意,对那位陆姑娘……兴致必定是有的,可这兴致到何种地步却不好说了,才刚说到文清贵瞧中了陆家姑娘时,爷脸上看不出半点动气的苗头,口气也是玩笑跟讽刺居多。哎,爷都二十了,又是头一次对个女子有了那么点欣赏的心思,他要不要……推一把?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明玉轩后角门,孙平从门缝里闪出身,跳到车上,嘱咐驾车的婆子一路往落霞院去了。 陆冉刚歇过午觉,正捧着杯茶在院子里吹风,眼看着孙平带着一个二十六七岁、一身英气的女子从游廊上绕过来,眼底便多了抹笑意。 孙平忙上前请了安,正要说话,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被陆冉笑着挥手打断了:“你事情多,就别在我这儿耽搁了。这位——”陆冉的视线在对面的女子身上顿了顿,方笑着继续道,“这位姐姐留下来便是。” 孙平哎了一声,忙朝后头转过去,原想着要嘱咐自家姑奶奶几句。哪料到今儿像是根本没他说话的地儿,那姑奶奶不等他出口,便直接上前一步,朝陆冉抱拳行了个江湖礼,毫不客气地点头应道:“不敢当。我姓谭,在师门里排行第三,姑娘叫我三娘即可。” 陆冉笑着点了点头,满脸欣赏赞叹,围着谭三娘看了一圈,方拍手赞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功夫的女子,真是不一样!比寻常的姑娘家英气多了,也好看多了!像三娘这样的,一看就让人转不开眼。对了,你们学功夫难不难?” 谭三娘被陆冉一通话夸得脸上的冷峻差点没绷住,无可奈何地吸了口气,见着这么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围着自己满脸赞叹,软软腻腻地说着话,原本那点冷淡沉稳的模样也装不下去了,只勉强绷着脸应道:“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这学功夫也是要看天赋的……” 孙平愕然地看着不大一会儿就说到一块儿去的两个人,张了张口,挫败地往旁边站了一步,哭笑不得地朝银月点了点头,自己退出去一阵摇头叹气。哎,他跟这姑奶奶好歹也算亲戚,又一路走了好几趟镖,怎么就没发现姑奶奶有这样话多的一面?还是姑娘会看人! 院子里,陆冉拉着谭三娘漫天说地,从西浮山上的山匪流氓一路说到京城里头的吃喝玩乐,又说到漠北的骏马草原,直说了小半个时辰,陆冉口干舌燥,示意银月换了茶上来,又请谭三娘坐。 谭三娘眼里带着丝赞赏跟怜惜,看着陆冉干脆地摇了摇头:“这不合适,我是来当护卫的,得守规矩。” 陆冉眨了眨眼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怎么听说你是因为不习惯山门里规矩太多才下的山?三娘放心,我这儿规矩不多。只一样,”陆冉顿了顿,敛了些笑意,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我是个姑娘家,不喜欢听外头人的议论。这院子里的事儿没我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传到外头去,哪怕是落霞院的外院也不行!” 谭三娘哽了一哽,嘀咕着骂了孙平一句,也没辩解,想了想,索性在陆冉下方坐了,端着茶杯喝了一大口,郑重地朝陆冉点头应道:“我知道这样的规矩,这也无可厚非。你放心,我向来不多话。” 正文 第十二章 落井下石 陆冉嗯了一声,眼里笑意莹然,想了想,又玩笑般开口道:“我这人性子可不大好,孙平跟你说过没有?” 谭三娘满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只说是淮安县知县想给妹妹招个有真本事的女护卫,倒没说你性子如何。我都打听了,陆知县在百姓中风评不错。”顿了顿,谭三娘又上下打量了陆冉一眼,自顾自地点头道,“我看你性子倒挺好,比我原想的要好。” “这话我可不好应。”陆冉眼角轻扬,脸上笑意漫开,语气里带了几分打趣,“好不好的,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我话可先摆在这儿,到时候你若是反悔,我可不付银子。” “江湖中人最要紧的就是个信字。”谭三娘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放心,我既然应下了,必定不会中途反悔。” “这可是你说的!”陆冉笑着拍了拍手,示意红蕊几个上前,朝谭三娘笑道,“这是我身边的几个丫头,往后三娘有事,找她们也行。你这月钱就先定在二十两吧,一个月四天假,平时就住这院子。一会儿我让红蕊带你过去看看屋子,你自己挑一间合意就好。” 停了停,想起孙平的话来,陆冉又笑着问道,“正好今儿大哥休沐,三娘看,你是先去外院见见我大哥,还是先看屋子?” “我先去见陆知县。”谭三娘果断地站起来朝陆冉拱了拱手,跟着银月,大步流星往外书房去找陆昱。不过一刻多钟,谭三娘便跟银月一道折回来,由红蕊领着到内院外头的厢房处随意挑了一间屋子,便进到内院跟陆冉告辞回去了。 红蕊笑着将谭三娘送出了门,这才折回内院,跟陆冉笑道:“三娘这性子真是看不出来!方才还问我大爷跟姑娘到底是不是兄妹,说大爷……”红蕊顿了一瞬,眼里笑意又浓了一分,“看着温和,实则心冷,照她师父的话说,大爷就是个笑里藏刀的主儿。当时魏平还在呢,偏三娘还说得一脸坦然,倒让人哭笑不得。才刚我路过外院,大爷还让魏平传了话,说三娘这人可用,让姑娘放心。” “江湖中人,性子毕竟爽利些,我也喜欢她这份自在坦然。”陆冉笑着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捧着茶杯慢慢呷了口茶,目光出神地看着院子里浓密的梧桐树,思绪却慢慢飘远了。上辈子,她也这么坦然快活过,那般恣意飞扬的日子,总是让人留恋…… 红蕊在一旁看着陆冉莫名地发起呆来,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同银月几个一道收拾了石桌上的茶杯,交给外头候着的小丫头洗漱,转回来见陆冉茶杯已经空了,方才笑着上前轻轻推了推陆冉:“姑娘?书房的丫头过来传话,说大爷一会儿要出门,中午怕是回来得晚,大爷交代了,让姑娘不用等他了。” 陆冉嗯了一声,思绪收回来,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空茶杯,自己也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大哥说去哪儿了没?” “这倒没有。”红蕊摇了摇头,转身替陆冉换了杯果子茶上来。 与落霞院的安静宁谧相反,陆府里这会儿端的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一片混乱。 秦二太太趴在被打折了一条腿、满身淤青的陆二跟前,又是气恼又是心疼,看着陆二痛得嗷嗷直叫,秦二太太心头也跟着一阵刺痛,连带着还烧着一片怒火,一边儿哭一边儿恼怒万分地训斥着满院子的婆子管事。 陆二被训斥声震得缩成一团,秦二太太心疼得直落泪,忙又软声安慰陆二。见院子里的丫头婆子看热闹的看热闹,哭的哭嚎的嚎,秦二太太眼里烧着怒火,转头便冲着一院子的人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大夫!”。院子里一众丫头婆子忙答应着往四处奔,不是你踩着我就是我踩着你,顿时乱成一团。 秦二太太气得额上青筋直冒,还没来得及开口训人,原本在人群外头冷眼旁观的魏旭便走上前来,勉强朝秦二太太拱了拱手,当着一院子人的面儿,一字不落地传了陆昱的话:“我们大爷说了,请二太太好生管教儿女。若再有下回,可就不止断一条腿这么简单了!” “你——”秦二太太面色刷的一下青了下来,眼里冒着火气,手指颤抖着点着魏旭,只气得说不出话来。 魏旭面色平静地看了秦二太太一眼,丝毫没掩饰眼底的讽刺,面儿上却又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继续道:“我们姑娘也让我带了几句话,算是给二太太的谢礼了。姑娘说二老爷整年在外做生意,待在府里的时日也少,怕是二太太还不知道,二老爷早在石亭县置了处宅子,听说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又买了好些丫鬟奴仆,想来那宅子必定极好。二太太若有空,不如去石亭县看看。” 话说完,魏旭也不管秦二太太由青变白的脸色,拱了拱手,坦然自若地绕过人群出了陆府大门。 院子里,陆二还在哀嚎不止,一众丫鬟婆子则是屏气凝神,面面相觑,想动又不敢动。秦二太太惨白着脸站在院子中央,呆愣了一瞬,猛地转头扯住了红杏的头发,红着眼睛发了疯似的骂道:“不要脸的贱蹄子,我打死你……” 红杏又是疼又是委屈,只顺着秦二太太的话连连求饶。秦二太太见红杏哭得梨花带雨,心头更添了一把火,抬手就给了红杏一巴掌。红杏捂着脸,一边抽泣一边挨着秦二太太的手打脚踢,直哭得气弱力竭。 满院子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全都傻了眼。 午时初,魏旭回到落霞院,到内院里跟陆冉回了话。陆冉听见陆府那精彩绝伦的一幕时,笑得连连拍手。可算出了这口恶气了!秦二太太若不来打她的主意,她可没工夫理会陆府那点腌臜事儿。不过既然这位二婶敢算计她,她自然得好好回敬回敬。后头的事儿,就让秦二太太跟陆二老爷自个儿闹去吧!就是可惜她没亲自见着这样的热闹。 想着,陆冉遗憾地吁了口气,往后靠在藤椅上,眸光明亮地看着院子外头明媚的秋色,眉间笑意轻盈。后天就是文会了,还有竞酒会,也该准备起来了。 正文 第十三章 人心 九月初九,淮安县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众多久负盛名的文人才子早几天就到了淮安县,天南地北慕名而来的学子更是数不胜数,连各地的女眷也来了不少。一大早,宝和楼门前便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万掌柜脚不沾地地指挥着楼里的伙计来来回回查验着各处的布置陈设,又赶紧让人抬着早已扎好的花藤桌摆在宝和楼门口,桌子两边则立着一排俏生生的丫鬟,每人手里都捧着个插着木笺的镂空雕花竹筒,笑语盈盈地跟一众客人行礼问好,举止活泼又不失规矩。 徐家二爷徐世衡一边把玩着玉扇,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群鲜活的小丫头,随后瞄了眼身边的人,眯着眼睛笑了一声,凑上去细细瞧了眼小丫头手里的竹筒,这一看眼睛便顿时瞪大了一分,直吸了口气,手里的扇子点着那几个竹筒,满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几个丫头:“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话音刚落,看见几个小丫头正抿嘴笑,徐世衡噎了噎,刚要开口指点指点几个小丫头,余光瞥见身旁的这位大爷蹙了眉,又猛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忙转过身陪着笑意解释道:“瞧我这大惊小怪的,让世子爷笑话了。这竹筒上的雕花乃是怀清先生的手笔,实在是难得。更何况还是这么一整套的,真是千金难求!这样的东西,居然被那群不懂风雅的掌柜放在这儿!这宝和楼里竟没个识货的!” 徐世衡对面的男子穿着一身湖蓝色的锦袍,面色黝黑,眉眼俊朗,身上透着股不同于一般文人的杀伐之气,锐利却又不是沉稳——赫然便是先前在清风楼的卫景炎。 卫景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几个竹筒上,脸上起了几分兴致。安怀清是当世的雕刻大家,雕出的物件备受文人学士推崇,可惜流出来的极少。民间有句俗话“一年钟羽,三年怀清”,说的便是钟羽的字跟安怀清的雕件,一个一年只动一回笔,一个三年方见成品,总之全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如此价值连城的东西,竟直接摆在了大门口。这样的手笔,还真是让人……不得不服气。 宋明山也在一旁看得直吸气,眼里隐着抹沉思,上上下下打量着不大起眼的宝和楼,心头疑惑更甚。 万掌柜瞥见几人从马车上下来,忙三言两语交代了小厮,快步迎上来,正好听见徐世衡的话,方笑着朝几人拱了拱手,一边行礼一边解释道:“徐二爷这话说得极是!小的们都是些粗人,哪懂什么风雅?倒让几位爷笑话了。还是我们东家说的,这竹筒好是好,可也不能搁在屋里发霉。正好今儿趁着文会拿出来让诸位大人才子们品评品评。好东西都有灵性,没准儿这些雕件儿也想趁性听一听咱们南边众位才子作的诗词歌赋呢?” “这……”徐世衡目瞪口呆地点着万掌柜,一口气哽在喉咙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响才回过神来,拿扇子点着万掌柜,撇嘴冷哼道,“你们这东家倒是个奇人,爷自愧不如!”吸了口气,徐世衡眼里又猛地冒出几缕兴奋之光来,凑近万掌柜问道,“你老实跟爷说,你们东家今儿来了没有?” 万掌柜哭笑不得,往后退开半步,摇头叹道:“二爷是知道的,我们东家向来不大见人。”不等徐世衡开口再问,万掌柜忙又朝几人躬身行了一礼,引着众人到了花藤桌旁,示意当中一个小丫头捧着竹筒上前来,方朗声笑道:“照着知府大人的话,这文会也要与民同乐的好。我们东家便琢磨着,今儿的文会除了请本朝的名士清流,各地的学子们也不该拒之门外。有那真才实学的,便是一时没拿到帖子,也该请进楼,只是不能让闲杂人等蒙混了过去。小的们便想了个躲懒的法子,请陆知县出了些对联跟诗词曲赋的题面,刻在这竹筒里的木笺上了,又请了赵主簿做评判,随各位才俊们抽题,只要答得好答得秒,便都能进楼。” “这法子倒是不错。”徐世衡诧异地扬了扬眉,见周围围着的学子们先是怔愣,随后醒悟过来,个个大喜过望,一脸兴奋,跃跃欲试。徐世衡心头咯噔一声沉了沉,瞄了卫景炎一眼,方笑着收了扇子,盯着万掌柜笑问道,“有帖子的也要答?” “不用答。”万掌柜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东……咳咳,小的们想着,也不能让大家伙儿都堵在门口不是?若都来答题,这文会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开始呢。小的们备了多余的木笺,拿了帖子的老爷少爷们,若有兴致的,就在这木笺上留个题便是。二爷也留一个?” 宋明山盯着一脸和乐的万掌柜,慢慢摇着扇子,眼底带了丝赞赏,余光往四下里看过一圈,思忖片刻,方压低了声音朝卫景炎笑道:“这宝和楼的东家怕是不简单。爷看看,不过一个竹筒木笺,就让这些学子感激涕零,连带着还卖了李少卿跟陆昱一个人情。这份心智真是……”宋明山说着,感慨地叹了口气,一时失笑起来,“我是糊涂了,李少卿既然把文会办在宝和楼,必定是有所察觉,这人也不知能不能……” “未必。”卫景炎轻描淡写地接过宋明山的话,眸底略过一丝微光,视线往徐世衡身上顿了顿,脸上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能把安怀清的雕件摆在大门口,这份阔气爷也佩服得很!他用的是阳谋,借了李少卿的手,还让李少卿欠了个人情。哼!有这般心智的人,必定有几分傲气,不会轻易依附了谁。李少卿还不够格!” 宋明山赞同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不快不慢地摇起了扇子。 卫景炎收回视线,脚步停了停,后头跟着的周义忙两步上前,躬身听自家爷吩咐道:“让周川亲自去查一查。” 周义答应一声,往后退到人群外头,不动声色地闪身到巷子里,示意正靠在墙头“看热闹”的白衣男子上前,低声交代了卫景炎的话。 正文 第十四章 文会(上) 宝和楼门前,徐世衡掂着木笺嫌弃地看了两眼,余光瞥见周围越来越多因听到万掌柜那番话而聚拢来的年轻学子,撇了撇嘴,意兴阑珊地丢开手,满不在乎地摇着扇子哼道:“你们这些人,尽想着看爷的笑话!当爷不知道呢?哼!这咬文嚼字的功夫爷可不擅长,爷今儿就是来品酒的!” “哎,二爷恕罪!恕罪!原是小的没想周到!”万掌柜拍着脑袋连连拱手认错,随后又侧身朝卫景炎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温和而恭敬地笑道,“几位爷里面请。” 几人由万掌柜引着进了楼,从穿堂过去,又进了一道垂花门,外间的嘈杂声便淡了下来。垂花门里头是一个树荫浓密的小院,层层叠叠的树叶遮住了视线,只隐约听到院子深处传来的古琴声,于幽静宁谧中更添了一份诗情画意。 院子里立着座假山,假山之中铺着一条碎石子小径。小径两边或高或低的岩石上渐次摆着些珍奇的菊花品种,花盆都嵌在岩石缝中,乍一看,竟像是直接长在了石头上。一路粉紫黄绿,朵朵都开得十分繁盛,尤其惹眼。 绕过假山,一行人眼前便豁然亮了一分,还未抬头细看,满园的花香便扑面而来——这假山后头的林子里赫然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艳雪红,风一吹,花枝摇曳,幽香浮动。 “这几处的院子都是去年置下的,拾掇了大半年才总算有了点模样。这些花儿也是去年才从黔南引过来的新品种,今年才开头一次花,没曾想竟开得这般好。想来这花儿也有灵性,晓得赶上了盛事,必定要开得绚烂夺目才好。”万掌柜一边介绍一边引着众人穿过花园,上到台阶上,从抄手游廊绕过去,进入一处拱门,眼前便豁然开朗了起来——里头的院子极宽敞,花木杂陈却错落有致,房屋疏朗,庭院开阔,入目皆是美景,连先前的古琴声也明朗了起来,夹杂着还有溪水流淌的声音——这院子被便弯弯曲曲的溪水围了一圈。 几人下意识地循着古琴声往里走。才走了几步,徐世衡摇着扇子的手猛地一顿,狐疑地往四下里看了一圈,皱着眉头吸了口气,脸上疑惑更甚,点着万掌柜问道:“这院子里怎么有梨花的香味儿?” “难不成还有梨花?”宋明山也诧异地打量着四周,脸上带着几分惊奇跟不解。 万掌柜笑得一脸春风,却不解释,只躬身请道:“几位爷随小的来便能知晓了。”说着便领着几人从溪水上的青石板小桥走过,再绕过一处极宽阔的假山石壁,一直进到院子中央。 从石壁后转出来,徐世衡的眼睛蓦然张大了几分,呆愣着看着满园纷飞的梨花和绯红艳丽的桃花,手里的玉扇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只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万掌柜哎哟一声,忙替徐世衡捡起扇子,恭敬地递上去,笑着唤了声“二爷”。 宋明山比徐世衡要镇定些,可也是目瞪口呆,惊讶得根本说不出话来。这桃李纷飞、花香四溢的阳春之景,实在是匪夷所思!这份精巧心思,也不知什么人能想得出来……况且还不止想,而是真真切切地做了出来!这让人如何不震惊? 卫景炎眼里也多了抹意外跟赞叹,这赞叹中又夹杂着浓浓的兴致。门前那几个竹筒木笺摆的是份豪迈阔气跟不卑不亢一视同仁的态度,这满院子的花木陈设又让人见识了另一份奇思妙想、匪夷所思的境界。胆大心细,不以银钱自傲,也未刻意自谦……嗯,还极有主意——这宝和楼的东家倒真不简单! 真是份意外之喜!想着,卫景炎眸底笑意渐深,满身的杀伐之气也柔和了不少。 “这梨花开在九月,倒是奇景。”卫景炎显然是心情极好,竟饶有兴致地评了一句,顿了顿,又细细瞧了眼离得最近的一株桃树,挑眉道,“桃花也开得极好……只是,却不像是真的。” “爷真是好眼力!”万掌柜十分诚恳地恭维着卫景炎,笑着解释道,“这梨花是用了特殊的法子供出来的,费了不少功夫。因桃花要娇弱些,也难捂出花儿来,我们东家便让小的们找了好几家绣纺,请手最巧的绣娘们用绢布一朵一朵缠出来后系在桃树枝上的。小的们费了大半个月的功夫,总算收拾妥当了。若不细看,小的们自个儿都瞧不出真假来。” 万掌柜说着,忙引着几人到泗水亭里头坐了,示意小丫头奉了茶上来,交代了几个丫头好生伺候着,这才笑着同几人告了辞,一路奇拐八绕出了拱门,在硕大浓艳的艳雪红丛中皱着眉头顿住脚步,略一思忖,转头就往花园东厢走。到角门上叩了叩,示意里头的丫头开了门,往院子里头的小阁楼上找道陆冉,郑重地回了话:“姑娘,平南王府那位世子爷也来了。” “卫景炎?”陆冉蹙着眉头轻轻吸了口气,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白瓷茶杯,“万叔可瞧仔细了?” 万掌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苦笑着出声解释道:“那位爷是跟着徐二爷一道来的,小的只瞧着是位贵客,看穿着打扮,像是越地的人,便多留意了一分,倒没往平南王府想。还是无意中听见徐二爷叫世子爷,小的才反应过来。” 陆冉嗯了一声,从阁楼上望过去,那飘满了桃花梨花的院子几乎尽收眼底。陆冉出神地看着院子里头醉人的景致,心思飞转,不过片刻,眉头便渐渐舒展开来,“他表明身份了?” “这倒没有。”万掌柜瞄着陆冉的神色,跟着松了半口气,继续回道,“那位爷话不多,只在进到梨园的时候夸了一句院子里的花。小的已经领着那几位爷到泗水亭坐了。” “那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刻意巴结他!”陆冉眉角飞扬,面上带着几分轻松愉悦,大气地摆了摆手,朝万掌柜笑道,“一会儿李大人他们到了,自有无数人赶着去巴结这位世子爷,咱们只管坐着看热闹就好。——大哥跟赵先生到了没有?” (阳历十月的梨花,九是见过的。开成一大片,特别好看。风一吹,跟落雪似的,地上也铺了一层,花的香味儿就在眼前飘,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据说是跟气候骤变有关。最后,九也照例吼一句,请喜欢本文的亲们多多收藏,推荐,评论啦。) 正文 第十五章 文会(下) “赵主簿想来已到了。大爷应是跟着李大人一道过来,怕要到巳时去了。” 陆冉点了点头,脸上笑意清浅,目光莹亮地看着梨园里头越来越多的人,转头朝万掌柜嘱咐道:“也差不多了,这文会自有李大人跟大哥他们操心,咱们只管盯着竞酒的事儿就成。那些商客可都是出了银子的金主,必定不能怠慢了,咱们以后还得跟人家做生意呢!” 万掌柜连连点头笑道:“姑娘放心就是,小的知道轻重,必定把这些老爷们招待妥当了!”说着,方躬身跟陆冉告辞,一路下了阁楼,脚不沾地地往宝和楼大门口去迎前来参加竞酒会的富商巨贾。 宝和楼南边的侧门口这会儿也停满了马车,另有几个嬷嬷跟打扮齐整的小丫头恭恭敬敬地候着,却是专门接待各家女眷的。各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彼此叙过一番话,说笑着往院子里去了,却不进梨园,只从种满艳雪红的院子里绕到溪边的回廊上,隐在柳树荫后,透过树叶间隙,远远地瞧着梨园里的一众年轻才子们。 万掌柜让人往南侧门交代了门口的管事婆子仔细些,自个儿则客客气气地引着一群商客进到梨园,安排众人落了座,才要起身往外走,便听得梨园门口的小厮婆子朗声道:“李知府到了,陆知县到了……” 一时间,院子里的一众文人士子都站起来,远远地朝李少卿行礼请安。 李少卿四十岁不到,只穿了件家常的锦袍,脸上微胖,带着几分福相,笑得一脸和煦,满面春风地朝一众学子摆手道:“大家不必拘谨,快坐快坐!今儿本官就是来凑个热闹,也好沾沾南边的文气——”正说着,李少卿的声音猛地一顿,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虽吸了口气,勉强周围的学子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往泗水亭奔,一边儿走一边急忙躬身行礼:“下官罪过!罪过!不知世子爷来此,实在是有失远迎,还望世子爷恕罪。” 陆昱跟在李少卿身后,脸上并无半点诧异跟好奇,只垂着眼帘,跟着躬身长揖行了一礼。 “李大人何必如此多礼。”卫景炎声音平稳,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示意李少卿跟陆昱免了礼,“爷也是一时兴起来凑个热闹罢了。何况越地紧邻陇西,爷对陇西只怕比李大人还熟悉几分。迎不迎的,也不在这些虚礼上。” 李少卿忙拱着手连道了几声“是”,心头七上八下的,有些拿不准卫景炎的态度。陇西看着太平,实则暗潮涌动,安西王府对此地虎视眈眈,平南王府态度不明,虽未动兵,可也必定不好惹。他这知府才上任不到半年,竟连政务的边儿都没理顺……哎,也怪他太大意遭了暗算,若不然也不会被派了这苦差事!也只能先忍三年,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罢了!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平南王府这位世子爷怎么就到淮安县来凑文会的热闹了?也没听说这位世子爷在诗词歌赋上头有什么兴致,反倒是带兵打仗极有一套。倒是安西王府那位大爷还像个极温和知礼的君子,一看就是诗书满腹之人…… 正想着,余光瞥见陈子昀跟文清贵走了过来,李少卿吸了口气,余光瞄了眼卫景炎,又看了看稳稳落在文清贵前头半步的少年,顿时觉得头皮发麻。陈家二爷李少卿是不认得的,可文清贵他却认得!能走在文清贵身前,让文清贵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地跟着的少年,还能有谁?这根本都不用猜! 李少卿稳了稳心神,忙又挤出笑意朝陈子昀拱手行礼:“下官见过二爷。” 陈子昀脸上并无半分意外,客气地朝李少卿点了点头,抬脚便进到泗水亭,居高临下地睇了坐得有些懒散的徐世衡一眼,视线在卫景炎身上顿了片刻,随后蹙着眉头点了点头。 徐世衡眉头一蹙,当场就想跳起来拍桌子,被卫景炎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扫,又立马坐回去,哗的一声打开扇子,旁若无人地摇了起来。 跟在陈子昀身后的文清贵则一脸阴沉地盯着陆昱,陆昱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似的,面色坦然地朝陈子昀行了礼。 万掌柜在亭子外头舒了口气,安排好这几位大爷,接下来这文会跟竞酒会也该开场了。想着,万掌柜上前请示了李少卿跟陆昱,方才嘱咐唱喏的小厮朗声示意众人落座,依例是客气的官腔开场,随后又说文会,到最后方才说到竞酒会的事儿。 “……今儿一共十种酒,都是各地评选出来的佳酿,借着文会的光,也请各位爷品评品评。若能得各位爷一词半句,也算是这些酒的造化了。今儿这竞酒会就以诗辞为据,得诗作多者为王。故而,还请诸位爷多赏脸。” 话音刚落,梨园里头的古琴声突然停了下来,众人愣神间,几个身姿曼妙身着青纱绿裙的女子手里各捧着一个装着酒壶酒杯的食屉从树丛后走出来。众人往白瓷酒杯里斟好酒,合着食屉一道放入了假山石下的山泉水流中,随后便退了下去,眨眼间又有几人上来,一轮接一轮竟没个停歇。 水流不急不缓,最先流过泗水亭旁用假山石垒起来的小水沟里,早有丫头从水中取出食屉,将酒奉给了亭子里的几位爷。梨园各处的小丫头也都照着样子取了酒壶酒杯,就近奉上去。 “可真是长了见识了!竟学了古人的曲水流畅!”宋明山已经顾不得惊讶愕然了,收了扇子,端起杯子凑到鼻尖,慢慢嗅了嗅,又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一阵,露出满脸的陶醉跟赞叹来,“这酒醇厚,回味极香,果真是佳酿!” 徐世衡跟着点了点头,直起身子,拿着玉扇果断往桌子上一拍:“如此好酒,也配得好诗,可惜舞文弄墨的事儿爷不擅长!”说着便直接腾了前人的两句饮酒诗下来,算是抛砖引玉了。院子里头的人见徐世衡起了个头,便也少了些拘谨,还真有人作了诗作出来。不大一会儿,这文会便热闹开了。 一停酒刚饮完,大伙儿兴致正起,冷不丁地有人转到泗水亭前头来,点着万掌柜跺脚道:“老头子不过晚来几步,酒都没啦?” 正文 第十六章 套 万掌柜眼里一亮,忙迎上去笑道:“先生的酒自是另备的,小的早让人装好了,回头就让小厮送到您府上去。” 来人五十来岁,长得瘦骨嶙峋的,额上颧骨突出,眼睛却极为有神,听见万掌柜的话,脸色总算缓了下来,“嗯,这还差不多。”说着伸手拨开万掌柜,客客气气地朝亭子里头坐着的卫景炎拱了拱手,“世子爷也来了。” 卫景炎脸上带着些诧异,点了点头,笑叹道:“想不到先生也有兴致来参加文会,倒是难得。” 宋明山跟徐世衡几个早一脸惊愕地站了起来,一边客气恭敬地朝钟羽行礼,一般殷勤得斟酒让座。 钟羽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礼,毫不客气地在卫景炎下手坐了,视线落在对面的文清贵身上,脸上的嫌恶根本没掩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顿了片刻,又看向文清贵上方的陈子昀,勉强起身抬了抬手:“老朽眼花,竟没瞧见二爷也在这儿,还请二爷恕罪。” 这个祸害!陈子昀压着心头那点火气,蹙眉扫了文清贵一眼,语气客气中带着几分孺慕,起身朝钟羽点头笑道:“先生客气了。您是当世大儒,哪用给小子行礼?小子还盼着能听你几句教导呢,可又怕扰了先生的清净,便一直没敢到府上去叨扰。” 钟羽的脸色缓和了些,总算正眼瞧了陈子昀一眼,拱了拱手,语气歉然地辞道:“二爷抬举,江宁府名士众多,哪儿用得着老朽去指手划脚?老朽如今老眼昏花,精力不济,能把那几个没出师的学生教好就已是十分吃力,这一把老骨头,怕是要辜负二爷厚望了。” 陈子昀脸上并无半点恼色,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是小子太过心急了。”说着便重新落了座,转过头,目光扫过文清贵时却陡然冷了下来。 徐世衡斜眼睨着陈子昀跟文清贵,眉头挑了挑,眼里闪过一丝鄙夷,突然直起身子笑道:“听说先生收了个关门弟子?” 钟羽蹙着眉头瞪了徐世衡一眼,脸色古怪中又带着点得意,哼了一声,却没应话。 徐世衡讪讪地笑了两声,也没觉得尴尬丢脸,转而又说起了别的。 午时末,宝和楼的文会已是热闹非凡如火如荼,万掌柜看着人接连不断地送了饮食上去,又着丫头小厮赶紧领着已经微醺的老爷少爷们到后脚楼去歇息。 文清贵瞅着空闲便跟陈子昀打了招呼溜出了梨园,到了后脚楼门口,满肚子的火气再也压不住,抬脚就往富安身上踢过去,暴怒地骂道:“不过一个知县,竟敢跟爷叫板,真当爷奈何不了他!” 富安大惊失色,畏畏缩缩地躲着文清贵怒火,迟疑着劝道:“爷,这是宝和楼,您小声些……为着钱管事那事儿,二爷的气还没消呢,爷先忍一忍,忍一忍……” “忍什么忍?若不是他把钱良送到二爷那儿,爷能受这气?”文清贵气得青筋直冒,一脚踢在富安胸口上,暴怒中透着丝阴狠,磨着牙冷笑道,“他既然不识抬举,也就别怪爷不客气!你去找人,把陆家那小美人给爷掳过来!” “爷——”富安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二爷可是发了话的,若他带头起了这事儿,他这小命可就没了!想着,富安也顾不得原本那点勾心斗角,忙抱着文清贵的腿劝道,“爷,二爷交代了,文会上人多,可不能出什么乱子,不如爷再等两天……” “等什么等?”文清贵气急败坏地踢开富安,顿了顿,到底还是存了几分畏惧,恼怒道,“明天就去!” 能拖一天是一天!富安忙点头答应着,提心吊胆地送文清贵进了角楼。 梨园背后的阁楼上,陆冉面色平静地听完小丫头的回话,眉角清扬,笑得如春风拂面一般,轻柔温润,“流云过去没有?” 红蕊忙上前应道:“才刚往后脚楼去的。” 陆冉笑着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半分忧虑焦躁来,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窗边,出神地看着院子里的热闹。 “那人……”谭三娘皱着眉头默了片刻,脸上全是恶心厌恶,磨着牙提议道,“我去收拾他!” 陆冉诧异地回头看着谭三娘,眨了眨眼睛,突然莞尔,眸光莹亮地笑道:“那也太便宜他了!三娘忘了,我可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你放心,一会儿有你出场的时候。” 谭三娘被陆冉笑得愣了一瞬,意外又惊愕地哽了哽,随后又了然地冷静了下来。她竟然看走了眼!这小丫头跟她那个大哥还真是亲兄妹,笑得一样渗人……怪不得她那滑不溜手的便宜侄子对着她啰嗦了又啰嗦,提到这位姑娘时语气更是古怪! 宝和楼后脚楼上,文清贵火冒三丈地骂着富安,才刚走几步,余光便瞥见对面回廊上穿着红粉轻纱一脸不知所措的清丽女子,文清贵双眼一亮,火气顿时没了,直勾勾地盯着那女子走了上去。这几日被陈子昀盯着,他也没敢放开手好好玩一玩,如今见着个身姿曼妙的美人儿,哪里还忍得住,三两步便搭了上去,拿扇子托起女子的下巴,身子靠上去,声音暧/昧地调笑道:“美人儿这是在等谁呢?” 女子满脸羞怯,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含羞带怯地瞄着文清贵,身子若有若无地往文清贵跟前靠:“回爷的话,奴家……是跟着辛掌柜一道来的,可辛掌柜还在院子里头,奴家没找到人……” 文清贵被女子的含情脉脉的眼神撩地半边身子都酥了,晓得这是风尘女子,手上根本没顾忌,直接把人往自个儿怀里一拉,凑上去呵气道:“管他什么掌柜,爷才是你要找的人!”一边说一边拦着女子往旁边的空屋子去了。富安舔了舔干涩得嘴唇,张着口犹豫了半天,只得到门口处守着。 阁楼里,红蕊提着裙子飞快地奔上二楼,眼神晶亮地朝陆冉屈膝:“姑娘,成了!” 正文 第十七章 整治人的法子 陆冉闻言眉梢轻扬,眼里笑意散开,极有兴致地招呼谭三娘:“咱们也看看热闹去!” 红蕊一句话噎在喉咙口,哭笑不得地劝道:“姑娘也真是……这会儿楼里人多嘴杂的,保不准就有人瞧见姑娘了,到时候姑娘又得嚷嚷脑壳疼了!三娘功夫就是再好,带着个大活人也不便宜!” “罢罢罢,就你这丫头心思多!”陆冉无可奈何地吐了口闷气,这热闹,她又看不成了!也对,她若是被人瞧见了,今儿花的这些银子可就真的要打水漂了。 谭三娘看着由兴奋转而变得无奈怅然的陆冉,吸了口气,暗自好笑,斟酌着建议道:“不如,我先去瞧瞧?” “这样最好!”陆冉眼里蓦然亮了几分,神采飞扬地拉着谭三娘嘱咐道,“角楼里有咱们的人,三娘偷偷瞧上一眼就行,可别被那摊烂泥恶心到了!”说着又忙推着谭三娘往外头走,“你快去吧,回来跟我细说说!” 谭三娘眨了眨眼睛,憋了满肚子的话,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让她只偷偷看一眼就罢了,还得回来细细说……这怎么个细说法?再说了,那些腌臜事儿,跟她一个小姑娘怎么细说?想着,谭三娘无力地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她前儿怎么就一时糊涂了!心头虽是一阵无奈,可又忍不住冒出点莫名其妙的兴奋来,脚下不慢,几步出了阁楼,三转五转的,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不大一会儿,谭三娘便闪身回了阁楼,一边进门一边嫌恶地弹了弹衣服袖子,只觉得满身都是晦气,见陆冉睁着一双亮盈盈的眸子望过来,谭三娘只得忍着恶心扶额叹气,含糊着解释道:“那屋子外头已经没人了,里头……闹得厉害,我瞧了一眼,恶心得很。幸好你没去!”顿了顿,又磨着牙恨道,“这样的祸害就该早收拾了!你说,要怎么整治他?是直接绑了扔出去还是敲晕了再打?” 陆冉被谭三娘这番突如其来的豪情壮志惊得睁大了眼睛,随后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茶杯也没拿稳,茶水溅了一地。红蕊一边笑一边递了帕子上前,又亲自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直笑得谭三娘一脸尴尬莫名,陆冉才抬手抹了抹脸上笑出的泪,朝谭三娘摆了摆手,示意谭三娘先坐,自己则重新捧了杯茶,身子往后仰倒在藤椅上,弯着嘴角沉吟了片刻,眸底波光流动,笑盈盈地看向谭三娘:“三娘说得对,那恶心的东西就该让人整治整治。可这事儿吧,也不能做得太招摇……那文清贵可连着安西王府呢!三娘说呢?” 谭三娘厌恶地哼了一声,蹙着眉头点了点头,看了陆冉一眼,突然挑眉道:“你必定早就有法子了!先前还说什么有我出场的时候——说罢,要我做什么?” 陆冉笑意恬然,点头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歪着头打量了谭三娘片刻,冷不丁地开口问道:“你们江湖人士在外头行走,是不是都备着药?” “什么药?”谭三娘愣了半响,被陆冉眼里那点光芒晃得猛地醒过神来,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眨着眼睛打哈哈,“我向来不带这些东西!” “慌什么,我又没问你要。”陆冉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示意红蕊捧了个小白瓷瓶子上来递给谭三娘,敛眉轻笑道,“三娘把这药喂给文清贵吃了,人就直接丢到红衣馆去。” 谭三娘一口气呛在喉咙口,睁大眼睛瞄着陆冉的神色,脸上又震惊又无奈又有几分压制不住的兴奋,那红衣馆可都是些男人!“你这……要不要先跟你大哥通个气儿?” “通什么气?”陆冉没好气地瞪了谭三娘一眼,“大哥还要忙着文会的事儿呢。再说了,这样的小事儿,在我们院子里,向来是我说了算!” 红蕊在一边听得连连点头,朝谭三娘使了个眼色,低声劝道:“三娘日后就晓得了,姑娘的事儿大爷向来是不插手的……也插不了手。咱们听姑娘的,准没错!” 谭三娘惊异又无奈地点着红蕊,手伸到半空中,滞了片刻,又无力地收了回去,从红蕊手里捞过瓶子,抬脚就要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又被陆冉笑着叫住了:“你也真是沉不住气,白走了那么多地方了!我不过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谭三娘被噎得哑口无言,吐了口闷气,刚要开口,余光瞥见银月匆匆忙忙地奔了进来,眉飞色舞地朝陆冉屈了屈膝,勉强压着兴奋,压低了声音朝陆冉笑道:“姑娘,文清贵身边那个钱管事过来了。” 陆冉挑了挑眉,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亮光,“听说那个钱管事被陈家二爷命人打了一通,也不知这会儿还有没有力气?” “不过是些皮外伤,养了这两天,也差不多了。”银月眼里冒着光,十分肯定地应了一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咳道,“孙掌柜才刚让人带了话,那钱管事好男风的传闻十有**是真的!” 陆冉点头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茶杯杯底,脸上笑意漫开,声音轻柔中带着几分让人心悸的断然:“就算是假的,咱们也能让他变成真的!”说着,陆冉又将目光转向谭三娘,笑着建议道,“才刚那法子还是招摇了些。难得宝和楼这么热闹,咱们就在楼里把那恶心的东西收拾干净得了,也省得污了客人们的眼。三娘以为呢?” 谭三娘被陆冉盯得愣了一瞬,随后猛地醒过味儿来,也顾不得吃惊了,看了看红蕊,又看了看银月,认命般点了点头。“你一个小姑娘……算了,你这意思我懂!这事儿得隐秘些,我一个人去就成。你放心,绝不会让人瞧见!” 陆冉轻轻舒了口气,脸上的笑意霎时多了几分沁人的温暖,往谭三娘身边靠了靠,拉着谭三娘的袖子轻声嘱咐道:“我原本也没想着让你去,不过你身手好,这会儿你去倒比其他人合适。你也放心,文家虽势大,可这事儿却扯不到咱们头上来,后头的事儿我都安排好了。屋里那个女子叫流云,是咱们的人。你只管盯着其他人就是,别的流云知道怎么办。” 正文 第十八章 笑话 未时末,梨园里人声嘈杂,酒过七巡,趁着酒兴,众人诗性愈发高涨,佳作频出,直把李少卿看得眉开眼笑。这文会的名声打出去,他这知府也能勉强站稳脚喘口气了。 陈子昀端坐在亭子里,冷眼看着众人极有兴致地吟诗作对、攀交言亲,呷了口酒,敛回目光,示意小厮奉了笔墨纸砚上来,沉吟片刻,方提笔写了首小令,起身奉给钟羽看:“小子才疏学浅,勉强写几句,也不知好与不好,还请先生指点指点。” 亭子里头的人俱是一怔,李少卿一个没忍住,差点咳出声来,不等众人看过来,忙转过头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巴,喘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瞄了卫景炎一眼,后者脸上仍旧是那副客气疏离的笑意,看不出半点喜怒来。 徐世衡只抬头瞥了眼钟羽,又拿眼角缝觑了眼陈子昀,冷笑地呵了口气,拽着陆昱东拉西扯起来。 离泗水亭近点的几桌人瞧见这一幕,全都愣了一瞬,随即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起来。 钟羽抬眼看着一脸恭敬地站在自个儿面前的陈子昀,又被一众学子瞧着,被迫得几近下不来台,脸色极为难看地哼了一声。一个愣事儿不懂的毛头小子,竟想借着他的名声出风头,真以为他陈家在南边能一手遮天了? 待接过宣纸一瞧,钟羽这气总算顺了点,陈家小子虽不厚道,这小令写得倒有些韵味,就是可惜了他这一腔豪情壮志,境界终究窄了些。想着,钟羽也不开口评价,神色淡淡地将宣纸递给了下方的李少卿,“都看看吧!” 李少卿吸了口气,犹豫了半响,被钟羽冷淡的目光盯得打了个哆嗦,只得硬着头皮将宣纸接过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余光留意着几位爷的神情,斟酌着笑道:“下官是个粗人,看着这词儿就想起才刚喝的酒来,只觉得回味无穷,却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还得请大家伙儿评评才是。”说着又看了陈子昀一眼,见后者脸上并无不悦,李少卿才舒了口气,转而将那首小令递给了陆昱,示意陆昱誊写出来分给院子里的一众大儒才子们看。 徐世衡没了说话的人,抬着下巴看了两句词,手里的玉扇挥得啪啪啪地响,一时酒劲儿也上来了,索性抬手叫了个小丫头过来,跟卫景炎几人告了辞,转身往后角楼去。 角楼里这会儿十分安静,小丫头恭恭敬敬地领着徐世衡上了走廊,从文清贵歇息的屋子绕过,刚要往前走,却见徐世衡抬手揉着眉头停了下来。 小丫头忙退后两步,笑盈盈地朝徐世衡解释道:“二爷,这屋子里头有人,您的屋子在前头呢,我们掌柜的早交代人安排好了,也备了醒酒汤……” 正说着,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极暧\昧的闷哼声,徐世衡眉头一挑,抬手止住了小丫头的话,眼里冒着些兴奋八卦,用扇子点着小丫头问道:“这屋子里头是谁?” “这……”小丫头为难地扯了扯袖子,含糊道,“奴婢也不大清楚,就瞧着方才像是文大爷往这边过来了,掌柜的还专门交代了奴婢们别扰了贵人清净……” 话音未落,屋子里的声音陡然高亢了一分,在静悄悄的角楼里,隔着厚厚的屋门,这高低起伏的闷哼声儿若隐若现地往人耳朵里钻,显得极为靡丽。小丫头羞红了脸,求饶似的看向徐世衡:“二爷,您看这……” “怕什么,爷还在这儿呢!”徐世衡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贴到门口仔仔细细地听着里头的动静,脸上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着酒多了还是兴奋太过。 正听得起劲,那门“吱呀”一声往里头开了一条缝,徐世衡差点一个趔趄栽了下去,好在被小丫头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这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子,愣了一瞬,眼里更亮了几分,趔趄着身子,抬脚便将门踹得大开,屋里的情形霎时一览无余。 小丫头冷不丁地看了过去,顿时“啊”了一声,惊慌失措地往后跌倒在地上,哆嗦着吸了口气,吓得转头就跑。 徐世衡这会儿根本没功夫顾及他人,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直愣愣地看着屋子里的人,呆了好半响,突然爆出一阵大笑,直笑得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角楼里的人听见这番动静,都惊诧地奔了过来,这一看,个个目瞪口呆——屋子里两个男人白条条地裹在一处,一个是众人熟知的文家大爷文清贵,另一个都四五十岁了,样子看着极其邋遢。这当中的情形简直是靡乱不堪伤风败俗,让人一阵恶心反胃。 众人被这一幕惊得三魂失了六魄,呆愣着看了好半响,突然爆发出一阵唏嘘声来。文清贵的小厮富安满脸餍足地从柴房后头转回来,一看这阵仗,直觉不好,再往门扉大开的屋里一瞧,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谭三娘隐在屋子后头冷眼看着这热闹非凡的一幕,满意地哼了一声,脚下一点,无声无息地往阁楼找陆冉去了。 这份嘈杂震惊不过眨眼的功夫便传到了梨园里,才刚还在赞赏恭维陈子昀的一众文人士子们听见角楼里的消息全都傻了眼,不自觉地看向陈子昀,脸色渐渐古怪起来。院子里一时鸦雀无声,陈子昀气得面色铁青,眼里的火气压都压不住,错着牙朝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心领神会,飞快地往后角楼奔去。 不到半刻钟,文家大爷文清贵在文会上背着人跟身边的老管事偷乐的腌臜事儿便传遍了整个宝和楼,连溪水廊榭里头的女眷们都听了消息,夹杂着还有些不可言说的小道消息,譬如文大爷竟然甘当玩物任那管事胡作非为,再譬如那管事长得极为难看也亏得文大爷眼光“与众不同”,诸如此类,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陈子昀木然地站在泗水亭里,把火气压了又压,朝亭子里一众人拱了拱手,闷声道:“文家教子无方,出了这样的丑事,让众位见笑了。”说着又转向满院子的才子们,客气地抬了抬手,“爷就不扰了众位的雅兴了,先行告辞!” 正文 第十九章 后手 阁楼上,陆冉听着谭三娘的描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面笑一面点着红蕊吩咐道:“这事儿办得极好!一会儿让人去清风楼订两桌酒席,直接送到落霞院去,咱们晚上好好乐一乐! 略停了停,像是想起了什么,陆冉又敛了些笑意,嘱咐谭三娘道:“还得劳烦三娘看着点流云,她那头会有点麻烦,等陈家二爷缓过神,必定要派人去找她。嗯,不如,你先带她到西浮山上去躲一躲。” 谭三娘挑了挑眉,无语地咳了一声:“文家的小厮才被西浮山上的强盗给扒了,这回又……若陈家真动了心思搜山,山上那几个流寇土匪能起什么用?再说了——”谭三娘说到此猛地顿住话头,瞄了陆冉一眼,改口咳道,“西浮山上那些门派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带这么个人上去,哪儿都是眼睛盯着,得换个地方!” “我竟不知道,西浮山还有这么多讲究——”陆冉盯着谭三娘看了一瞬,刻意放缓了声音,调子拖得长长的,眸底藏着抹狡黠,脸上神采奕奕,伸手拍着谭三娘的胳膊,满是佩服地赞道:“你说得对,得让流云换个地方藏——可换在哪儿呢?” 陆冉顿住声音,手托着下巴叹了口气,默了片刻,突然点着脚尖转了一圈,神采飞扬地朝谭三娘笑道:“那就不躲了!让流云继续在明月楼里头待着,该干嘛干嘛!还好三娘提醒了我,一躲出去,可不就是敲锣打鼓地告诉人家我这儿有问题么?这样好,就让他们自个儿猜去!” 见谭三娘一脸莫名惊异,张口就要说话,陆冉眸底流光轻转,笑着将谭三娘那点疑虑闷气给堵了回去:“你放心,没什么大事儿。这是在陇西,文清贵丢了这么大的脸,那陈家二爷要是还想保住点名声,就绝不会大张旗鼓地在陇西抓人审问。就是要抓,也不能明着越过县衙,若不然,那些文人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哎,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陆冉说着,自己也好笑起来,扶着胸口顺了口气,“总之,明的咱们没什么好担心的,怕就怕人家使暗招。毕竟是陈家二爷,身边总有些得用的人。你暗中跟着流云,若有不对,就尽量避开——实在避不开,就带流云去找钟先生!” “钟先生?哪个钟先生?”谭三娘莫名其妙,皱着眉头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这丫头的心思变来变去就没个准儿,怕是就早算好了后路,说什么到西浮山去,不过是套她话来了,偏这丫头还一点不掩饰,也不知道她打听西浮山的事儿到底要干嘛!还有这个钟先生……好好地怎么突然又蹦出个先生来了? 陆冉也被问得愣了一瞬,随后拍了拍自个儿脑门,刚要开口解释,便见红蕊地领着万掌柜上来回话了:“姑娘,陈家二爷让人把文清贵跟那个钱管事拎走了。陈二爷原本写了首小令,众人都说好,连钟先生都没挑刺儿,哪料到这好生生的局面被文清贵给搅黄了,那位爷只怕气得不轻。”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陆冉可惜地叹了口气,脸上却并无半点愧疚,文清贵敢在陇西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仗的可不就是陈家的势!“人家都欺到家门口了,不收拾了他,我这气儿也顺不了!这热闹要是小了,可不就白费了咱们花的几万两银子?” “姑娘就是犯懒。”万掌柜笑得满脸褶皱,声音里满是佩服跟赞叹,“若不因着这事儿,姑娘还不肯为文会的事儿费心呢。如今咱们是稳赚不赔,银子得了,名声也有了,多大的便宜!” “嗯,有这份名声在,陈家便不会轻易动宝和楼的人。”陆冉笑着点了点头,感慨地舒了口气,目光落在比先前似乎更热闹了几分的梨园里头,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道,“可这名声传出去也不全都是好事儿呢。” 万掌柜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淡了下去,郑重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刚要开口劝话,却见陆冉脸上突然漫开一层迷离的光彩来,正恍神间,便听得陆冉嘱咐道:“万叔看着吧,不出两天,必定就有人来打听宝和楼背后的东家!咱们也不好让人家空手而归,索性丢个人让他们查!” “姑娘的意思是?”万掌柜眼里霎时一亮,脸上多了抹兴奋。 “咱们不是跟严家有往来嘛?”陆冉笑得一脸恬淡,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听说严家有位三爷,少年英杰,惊才绝艳,无人能比,偶尔指点指点家里的生意想来也不在话下。” 严家在北边屹立百年,稳坐北地士族之首,虽比南边谢钱钟王四家略差些,可也是极有底蕴的大世家,把宝和楼往严家头上引一来合情合理让人生不出疑心来,二来这样的名声对严家而言也是好事儿,严家犯不着往外推,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掌柜心领神会,飞快地点着头应道:“确有此事,严三爷跟咱们大爷还是同年,今年才十九岁,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这样的少年英才,必定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陆冉笑着点了点头,又仔细嘱咐了几句,这才让万掌柜赶紧下楼去收拾梨园里头的残局,不必管她。 待万掌柜转出阁楼,谭三娘便拧着眉头盯着陆冉看了半响,抬手点着泗水亭的方向,迟疑又肯定地问道:“你刚才说的钟先生,就是那个被一群人当菩萨一样供着的那老头子?” “对,就是那老头子!”陆冉笑得直拍手,一面笑一面解释道,“你可别小看了那老头子,没见陈家二爷对他都客客气气的嘛?若真到了没法子的地步,咱们也只能赖着他了。” “他姓钟,你姓陆,那老头子一看脾气就不好,这要怎么赖……”谭三娘这会儿只觉得头晕得厉害,她就没见过心思这么难猜的小丫头,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师父说大师兄心思深沉,可收得不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真正聪明的,都懂得装糊涂,还装得让人生不出半点疑心来。她先前还没怎么觉着,这会儿看着这小丫头竟突然觉得师父那话极有道理。 “总能赖得上。”陆冉眨了眨眼睛,眸底流光四溢,看得让人晃眼,“我好歹也是他的学生。嗯,拿老头子的话说,我这叫‘关门弟子’!” 谭三娘愕然地吸了口气,呆愣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转头就去找流云。 正文 第二十章 查探 陆冉好笑地看着谭三娘的背影,默了片刻,往后倒在藤椅上,闭着眼睛慢慢理着略有些杂乱的思绪,良久才从藤椅上坐起来,脸上笑意温暖而明媚,招楼里的小丫头双儿过来吩咐道:“你机灵点,去园子里看着点钟先生,可别喝多了酒——哎,算了,你就瞅着空悄悄问一问先生,看先生今儿是歇在宝和楼还是别处。” 双儿得了吩咐,眼神晶亮地答应一声,笑着朝陆冉屈了屈膝,动作飞快地往梨园里头去了,不大一会儿便折回来,眼角弯弯地笑道:“钟先生没喝几杯酒,这会儿精神极好,正跟泗水亭里头的几位大人们说笑呢。先生说他是坐车来的,一会儿就坐那车直接往城外的庄子去歇息,还说明儿一早要去福安寺找了悟大师喝茶。” “嗯,我知道了。”陆冉笑着点了点头,“趁这会儿人多,我们也该回去了,你替我跟万掌柜说一声。”说着便示意红蕊递了帷帽上来戴好,由双儿引着从阁楼上下来,绕过开满艳雪红的院子,一路静悄悄地出了宝和楼角门,坐车往落霞院去了。 梨园里已经喝到第十停酒,因着文清贵,一众文人士子也没多少心思品酒赋诗了,都暗自议论着这场空前绝后的笑话,更有甚者,直接写了首隐喻反讽的诗出来,竟博了满堂喝彩。 李少卿一面跟着众人笑一面朝万掌柜使了个眼色。文会到这儿名声是有了,于他也算得了利。至于文家的丑事儿,还是让这些英杰才俊们回家去议论的好! 万掌柜会意,忙示意一众小丫头收了众人的诗词曲赋上来,呈给泗水亭的几位爷们品鉴过一遍,这才定了个一二三四出来,顺道宣布了今儿竞酒会的头筹酒——艳雪红。 徐世衡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往园子里环视了一圈,心情极好地点着万掌柜哼道:“你们东家倒是会讨巧!这酒的名儿起得跟那院子里的花一个样,怪不得先时引着咱们看,原来竟不是白看的!” “哎哟,就这点心思还被二爷看穿了,实在是惭愧!”万掌柜忙拱手讨了个饶,笑得一脸谦恭,又客客气气地朝满院子的人拱了拱手,语气诚恳地谢道,“今儿的酒各有各的好,甭管艳雪红也好,其他酒也罢,反正让在下这个粗人看,十种酒,样样都是好酒。原也是沾了文会的光,承蒙各位爷看得起。日后宝和楼这十种酒都供,各位爷若是喝着好,还请多多赏脸。”说着又跟下座的一众商客们拱手致意。 来参加竞酒会的富商巨贾们个个都是一脸和乐,忙起身回礼。名次都有个先后,宝和楼可是今儿的东主,酒也确实极好,拔了头筹自然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别的酒,也不见得没得到好处——今儿每种酒都得了不少诗词,这里头的好词好句,可不就是噱头? 一场文会下来,不但名流士子满意、各地学子盛赞,连商客们都是笑眯眯地满嘴赞叹。因着这场文会,宝和楼声名鹊起,各地文人士子对宝和楼赞不绝口,对淮安县知县陆昱则是推崇备至由衷敬服,连带着对北边出生的知府李少卿也多了几分满意。 随着宝和楼的声名一齐流传开来的自然还有文家大爷文清贵闹的那场笑话,一传十十传百,以至于市井小儿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酉时初,宋明山摇着扇子,满目微醺地跟在卫景炎后头转回清风楼,清风楼的岳掌柜忙命人备了茶水热汤,殷勤恭敬地请着卫景炎的示下。 卫景炎摆手让岳掌柜倒了杯茶,示意宋明山坐了,手指敲打着扶手,沉吟片刻,方扬声叫了周川进屋回话。 周川躬着身子进到屋门口,直接往地上一跪,满脸赧然地请罪道:“爷,小的无能,没等打听到确切的消息。”顿了顿,见卫景炎面上并无不虞,反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周川眉头跳了跳,忙敛了心神,低着头将自个儿打听到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小的先去查了官府的备案,宝和楼的地契房契都记在一个叫赵延平的人名下。淮安县境内,叫赵延平的就两人,一个是个教书先生,根本不通庶务,另一个是个老庄头,半辈子没做过生意。至于别处,小的已让人打听去了,这会儿还没消息传回来。” “宝和楼的掌柜万胜达小的也仔细查了。这万胜达是个孤儿,一辈子没成家,祖籍原是湘南,隆元十九年才在陇西落的户,从一个香油铺子的伙计一直做到了大掌柜,后头换了几任东主。永庆五年,万胜达被派到淮安县管着一家布行,据布行的老伙计说东主姓魏,身份暂未查明。永庆十七年,万胜达在石亭县开了家酒楼,一直管到了永庆二十五年,后头因精神不济在家歇了两年。永庆二十七年八月,万胜达才回到淮安县接手了宝和楼。听楼里的伙计跟常客说,这宝和楼的东家年纪似乎不大,万胜达对其极为信服,却从未提及东家的家世。” 周川说到此,停了一瞬,眼里多了抹古怪,斟酌着继续道:“楼里的小丫头还漏了个消息,说万胜达有个远房侄女,偶尔会到宝和楼去。小的查了半天也没查到这个侄女的身份来历。也就是九月初三一早,有人瞧见城外的一辆马车进了宝和楼后门,后头又往了东街的落霞院去了。小的找人问了,那落霞院如今是淮安县知县陆昱跟其胞妹在住着。” “陆昱?”宋明山听到此处,酒醒了大半,低呼一声,忙扭头去看卫景炎,随后又猛地顿住身子,拧眉默了片刻,自个儿先否定了,“听万胜达的口气,不像是陆昱。我才刚还问了岳掌柜,宝和楼在陇西开了二十几年,东家掌柜换了好几波。最近一次,像是永庆二十七年中秋之后才换的,这跟周川查的倒也对得上。自此之后,宝和楼的生意就一天比一天好。可岳掌柜前儿也说了,永庆二十七年三月,陆昱手下的管事还四处托人转卖手里的铺子……这中间可还不到半年的时间,难不成陆昱对庶务突然就开窍了?不大可能!”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反应 宋明山一边说一边摇头,眉头却仍旧紧蹙着,末了又询问似的看向卫景炎,语气里带了七分肯定:“兴许就是赶巧了。”捏着茶杯顿了顿,又自顾自地解释道,“万胜达在怀安县经营了这么些年,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该认识些,私下里同陆昱有往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兴许万胜达的侄女儿跟陆家姑娘交好呢?” 卫景炎眸底渗着丝笑意,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呷了口热茶,身子往后倒在椅背上,冷声反问道:“真要有那么多‘赶巧’,爷就直接往庙里去求菩萨了,还在这儿耗着?”说着又直起身子点了点周川,语气平静而果断地吩咐道:“给爷查仔细了!那个教书先生跟老庄头都得查,看看都跟哪些人扯着关系。——徐二呢?他不是拿了宝和楼的干股?让他明天过来一趟,爷有话问他!” 周川忙答应着往外头退。宋明山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川的背影,眼睛眯了眯,摇了两把扇子,一手扶着额头,歪头晃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朝卫景炎长揖行礼告退:“今儿多喝了几杯,这会儿竟是头晕眼花的,就不扰了爷的清净了。” 待宋明山出了屋,卫景炎眸色沉了一分,捏着茶杯的手慢慢紧了紧,视线落在窗户外头昏暗的小巷里,目光突然一闪,叫了周义进来嘱咐道:“盯着点陈二跟李少卿。” 周义郑重地应了一声,垂首默了片刻,见自家爷没别的吩咐,这才躬身往外头退,还没到门口,又被卫景炎给叫住了:“那小丫头也派个人去盯着。”陆昱做事滴水不漏,陆家这小丫头也有意思,就是行事蛮横了些,兴许能从这小丫头身上盯出点别的来。 周义愣了一瞬,随后猛地醒过味儿来,眉头却狠狠地跳了跳,瞄着卫景炎的脸色迟疑着请示道:“爷,咱们这趟过来人手少了些。陆姑娘那儿,小的还是让小四去盯着?” 卫景炎“嗯”了一声,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多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钱小四那点功夫也能糊弄人,就让让他去。反正这小子也跟过一回,正好熟门熟路。” 周义唉了一声,忙退出去找钱小四。 屋子里重又静了下来,却透着股沉闷的压抑,卫景炎撂下茶杯,抬手将窗子推开了些,目光定在不远处的明玉轩上,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般问道:“都听清了?”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卫景炎身后:“回爷的话,都听清了。” “查查钟羽跟安怀清。”卫景炎并未回头,视线仍旧落在窗外,顿了顿,又抬手点着灯火明亮的明玉轩,声音里带了些笑意,“那间铺子也给爷查一查!” 不同于清风楼的安静宁谧,东街外的小筑别院里这会儿却处处渗着股浓重的火气,满院子的人都是心焦火烤似的,闷得喘不过气来。 陈子昀黑着脸坐在厅堂里,目光阴厉中透着股说不出的讽刺,直盯得文清贵浑身打怵。 “二爷,这必定是那些人设了套——”话音未落,眼看着一个茶碗飞了过来,文清贵吓得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那茶碗已经直直地擦着鼻尖飞过,滚烫的茶水大半都倒在了文清贵的大腿根处。 文清贵后知后觉,“哎哟”一声从地上跳起来,疼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一边儿扯着衣裳裤子一边儿气急败坏地叫嚷着让人赶紧拿水拿药。 陈子昀面无表情地看着文清贵的狼狈样,眼底冷意更甚。富生瞄着陈子昀的脸色,犹豫了半响,在文清贵恼火万分的目光中只得硬着头皮去端了盆冷水。还没进到门口,被陈子昀阴冷的视线一扫,富生这脚便迈不动了,只得端着水浑身僵硬地站在门口。 文清贵气得脸色通红,腿根处又疼得厉害,红着眼睛瞪了富生一眼,又看了看陈子昀,心头多了丝恼恨气闷,面上却没敢再放肆,只涨红了脸不停地吸着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子昀的小厮文安从外头匆忙进到堂屋中,目不斜视地跟陈子昀行了礼,躬身回道:“爷,大爷说的那个女子小的查了,叫流云,是明月楼的红牌,前几天就被一个姓辛的掌柜包下了。今儿在宝和楼门前迎宾的小丫头也说亲眼看见流云跟着一个姓辛的商客进的院子。小的又让人去查了那个姓辛的——”文安说到此,小心翼翼地瞄了陈子昀一眼,斟酌着回道,“姓辛的跟王家大掌柜云旺有往来……至于究竟是跟王家做生意还是别的,小的还没来得及查明。” 陈子昀面色晦暗,眸底一片沉寂,浑身上下透着股让人胆寒的压抑。王家?那可是他那大哥陈子昭的舅家!想着,陈子昀讽刺般嗤了一声,王家是南地望族,传承几百年,那才是真正的助力,这一点,他确实比不上他那个大哥,他得认!也幸好认得还不算晚! “爷就说,这必定是有人算计爷!”文清贵听见文安那话,火气登时又串了出来,跳脚就要骂人,怎料腿上火烧火燎的又是一阵钻心似的痛,文清贵气得抬手就扔了几个杯子,点着屋内屋外的小厮护卫,气急败坏地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宝和楼的人都捆了,一个一个审,爷就不信问不出来!还有那个姓辛的!那个贱婢……” “把他绑起来!”陈子昀仿佛看戏一般扫了文清贵一眼,嘴角微扬,带着抹让人心慌的冷笑跟嘲讽,声音暗沉,听不出半点起伏,根本没理会文清贵的恼怒叫唤。 几个小厮齐愣愣地呆住了,一时面面相觑没敢动弹,被陈子昀阴沉的视线扫过,才猛地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上前拉住了文清贵,又让人找了绳子过来,勉强困住了文清贵的手脚。 文清贵前一瞬还在呆愣惊诧,冷不丁地就被一众小厮给缚得动弹不得,登时气得火冒三丈,理智尽失,连对陈子昀那点胆颤畏惧也给抛得一干二净,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你怎么敢?我是你舅舅!是你长辈!反了天了你——” 文安听见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暗叫不好,混乱中急急忙忙扯了块抹布塞进文清贵嘴里,堵住了后头几句狠话。 文清贵目眦尽裂地瞪向文安,拗着脖子呜呜几声,被一群小厮连抱带拉出了堂屋。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智商问题(上) 富生被这阵仗吓得蒙住了,胳膊一软,手里的盆子差点直接翻了过去,水花晃荡着溅了一身。文安见状,皱着眉头一巴掌拍在富生脑门上,压低了声音骂道:“愣着干什么?让人给大爷拿换洗衣裳去!” 富生哎了一声,总算回过点神,在原地转了半圈,忙将水盆子撩开,也不敢往屋里看,拔腿就往内院去找文清贵的大丫头拿衣裳。 院子里,几个小厮七手八脚地将文清贵拖进厢房,随后动作极快地退出去将门掩了,隔了厚重的木门还能清楚地听见文清贵正破口大骂,叫嚷着要一群人好看。几人苦着脸面面相觑,迟疑了半响,长平才捅着文安的胳膊肘,往屋里努了努嘴:“里头这位爷老这么叫唤也不像个事儿,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文安恼火地瞪了长平一眼,见几个小厮脸上都有些犹疑为难,文安心头更是烦躁,朝长平摊手斥道,“你没见着刚才那场面?二爷这会儿还在气头上,若不是里头这位不争气,哪有今儿这些事儿?” “话是这么说,”长平也跟着愁眉苦脸地叹气起来,唏嘘了半响,才压低了声音,无奈又恼火地叹道,“里头这位大爷做事向来没什么章法,咱们今儿把他得罪狠了,明儿只怕命都没了!你看看,文家那管事被人拖回来,几顿板子下去就没了气!再怎么说这位也是爷,他要是犯浑,谁还会为了咱们几个下人拦着他?二爷可是个心冷的……” “哪有这么严重?”文安黑着脸没好气地踹了长平一脚,打断了长平的后话,拧着眉头吸了口气,“你当二爷是好糊弄的?若是违了二爷的意,你今儿就别想有好下场!” “是是是!”长平忙胡乱地点头应了一句,瞄着院子另一头的堂屋,不动声色地往文安跟前移了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含糊着劝道,“二爷后头还有夫人呢,夫人可是文大爷的亲姐姐。咱们也不是要违逆二爷,这主子吩咐下来,该怎么做,要做到哪一步,还不都得咱们自个儿掂量?里头这位也不能老绑着不是?”说着又拉了拉文安的袖子,眼角往捧着衣裳进屋的富生身上瞥了一眼,“这文大爷的小厮自个儿替主子松了绑,也不关咱们的事儿不是?最不济,也就多吃一顿板子,总比丢了命好。” 文安长长地吸了口气,眉头紧拧着,耳边是文清贵恼怒万丈的叫骂声,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语气近乎无奈地开口道:“总得等二爷气消些……明儿吧……” 屋子里,文清贵嚷嚷着骂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安静下来。隔天一早,富生见丫头服侍文清贵梳洗了,便从后角门上转进院子,瞥见厢房门口人影全无,怔了怔,扭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望了一圈,确认真没人后登时大喜,忙奔进厢房,掩上门,一边替文清贵解着身上的绳子一边急急忙忙地请示道:“爷,外头这会儿没人了,您看,要不要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躲什么躲?”文清贵气恨地骂了一声,抬脚便踹在了富生膝盖上,“哼,必定是那个姓陆的算计了爷!他前儿把那老腌臜货送过来爷就料到他没安好心!他还真把爷当软柿子捏了!不收拾了他爷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说着一脚踹开富生,阴沉着脸命令道,“去叫几个人,到那什么院去!” “落霞院!”富生昨儿早打听清楚了,极快地回了一句,转身就去找文清贵的大丫头拿了银子,招呼了一众小厮,意气风发地跟在文清贵后头往落霞院去。 落霞院这会儿极安静,陆冉带着红蕊在后门上了马车,由魏旭跟着,静悄悄地往福安寺去了。钱小四隐在树丛下,身子一跃,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直到看见几人进了寺门,钱小四才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衫,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寺门口的小沙弥显然是认得陆冉的,朝陆冉合掌行了一礼,引着几人绕过后院,进到一处宽敞而幽静的大禅房里头,这才退出去。禅房外间的中年僧人合掌迎上来,一边引着陆冉往里头走,一边笑道:“好些日子没见姑娘了。” 陆冉笑着点了点头:“空寂师父不说,我还没觉着呢。这么一想,倒真有小半年没来寺里了!”说着又回头示意红蕊跟魏旭几个在外头候着,跟着空寂进了内室。 内室里,钟羽跟了悟大师正在对弈,陆冉摘下帷帽,自己倒了杯茶捧着,立在一旁歪着头看了会儿棋盘,随后意兴阑珊地坐在临窗的大木椅子上,手支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空旷的院子里翩然起舞的枯叶。 直过了一刻来钟,钟羽才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开,转头一看窗边的陆冉,眉头顿时一挑,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捂着嘴咳了一声,满脸不满地数落开了:“来了也不吱个声儿,茶也不倒,哪有你这么当学生的?” “也没有您这么当先生的!”陆冉收回目光,抚着额头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莹亮地反驳道,“俗话怎么说来着?有什么样的先生就有什么样的学生,这可怪不得我。我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真有什么不好,那也只能是先生教的!” “就你牙尖嘴利!”钟羽气闷地呼了一口气,嫌弃地哼了几声,转头又对着了悟唉声叹气起来,“大师看看,这丫头就没个人能管,谁都治不了她。这还这么点大,日后嫁了人可怎么得了?哎,我这老头子也只能在菩萨跟前念叨念叨,好歹找个人来管她……” “天下人都想着求菩萨,菩萨哪儿管得过来?”陆冉笑着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把钟羽那点装模作样的哀叹给堵了回去,“先生还说要教我呢,自个儿倒先糊涂了!俗话说得好,‘尽人事听天命’,人事在前,天命在后,咱们老祖宗早就看明白了,偏后人还不自知,尽想着一步登天,指望着拜拜佛主念念经就万事大吉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智商问题(中) 钟羽眉头挑得老高,气得胡子抖动,抬手点着陆冉,好半天才无奈又好笑地骂道:“这必定是在哪儿受了气,倒尽往我这老头子身上撒了!”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点极不厚道的幸灾乐祸,“陆昱又教训你了?” “大哥向来不爱教训人!”陆冉没好气地白了钟羽一眼,起身倒了杯茶塞过去,“我说的哪儿不对了?先生自个儿没话说了,偏还要找借口。” 了悟一脸慈和地听着陆冉跟钟羽师生两个一来一回彼此嫌弃,末了,才笑着看向陆冉,语气温和地问道:“你这年纪也该议亲了,看了人家没有?” 陆冉满脸意外地眨了眨眼睛,捧着茶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师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你们出家人还管这生男嫁女的事儿?” “怎么就管不得了?”钟羽蹙着眉头哼了一声,不等了悟开口便点着陆冉满脸嫌弃地训道,“你没见着那些来寺里求姻缘求生子的人?” “人家求的是菩萨!”陆冉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又替了悟斟了杯茶递过去。 “那签总是寺里的师父解的!”钟羽气得扯了把胡子,恼怒中又带着点倚老卖老的自得,“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陆冉滞了片刻,眸底流光四溢,眼角弯弯的看着钟羽,一字一顿地笑道:“先生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何必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一个小丫头,可猜不出先生的心思!” 钟羽一口气噎在喉咙口,磨着牙狠狠地瞪了陆冉一眼,随后又哭笑不得地朝了悟摊了摊手,身子往后靠在榻沿上,默了片刻,手指点着陆冉,语气平静中又透着点心虚:“老夫替你相中个女婿,今儿是特意来求大师合八字的!” 陆冉一口茶没咽下去,呛得脸色通红,一边咳一边笑:“我可从来没听说大师给人合过八字,先生尽会给人出难题!怪不得大师有这么一问。这事儿你找大师,还不如直接问我呢!” “你倒是不害臊!”钟羽点着陆冉,气闷地呼了口气,咳了一声,端起先生的架子,有板有眼地训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陆冉无奈地扶着额头,毫不客气得截了钟羽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先生就说那人是谁吧,品性如何?父母长辈如何?我见过没有?——还有,长得如何?” 钟羽半口茶呛在喉咙口,呼呼呼地挥了两把扇子,瞪着陆冉哼了几声,缓了口气,目光飘忽地咳道:“也不是别人,就是我那大孙子,钟旭。” 陆冉怔了一瞬,随后哭笑不得地朝了悟摊了摊手,有气无力的斜靠在椅子上,揉着眉头埋怨着不靠谱的先生:“先生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您是先生,我是学生,说句不好听的,照辈分算,您那大孙子就该叫我一声姑奶奶。” “胡说八道!”钟羽气得磨牙,一扇子敲在陆冉脑门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骂道,“你才多大,就想着当人姑奶奶了?咱们各论各的,能有什么相干?” “那也不能像您这么胡来!”陆冉极不客气地反呛了一句,捂着发红的脑门嘟囔道,“您那大孙子是什么身份?钟家的长子嫡孙!他日后是要继承钟家家业的。”陆冉说着,又恼恨地呼了口气,抬手点了点自个儿,反问道,“您再看看我,我这身份,这性子,能做得了宗妇?” 见钟羽丢开扇子就要反驳,陆冉皱着眉头吐了口闷气,直接把钟羽的话给堵了回去:“就算您不嫌弃我这身份脾性,可钟大人跟秦夫人呢?还有,您那大孙子自个儿又是怎么想的,您问过他没有?就这么拿了八字来让大师合,这不是胡闹是什么?您说说,哪有人家结亲是这么结的?” “得得得,老夫就是上辈子欠了你!偏偏收了你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学生,倒教训起先生来了!”钟羽被陆冉一叠声问得讪讪地咳了两声,又有些心虚,只得朝了悟摇头叹气吐苦水:“我先前怎么跟大师说来着,这丫头简直是无法无天!哎,真是气煞我也……” “菩萨跟前,先生就少说几句吧,也不怕菩萨听得心烦!”陆冉气笑了,重新替钟羽跟了悟斟了热茶,毫不客气地回道,“这些话您都念了上百遍了,那庄子上的鹦哥都能背下来了。要不,回头让鹦哥背给大师听听?” “算了算了,老头子说不过你!”钟羽气闷地挥手打断了陆冉的话,极不耐烦地赶着陆冉,“自个儿出去呆着去,老夫看见你就气闷!” 陆冉挑了挑眉,嘴角轻扬着舒了口气,放下茶杯笑盈盈地应了声是,朝两人屈了屈膝,拿着帷帽便转了出去。 了悟看着陆冉轻快的身影,目光温和,朝钟羽摇头笑道:“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她不愿意,旁人再怎么劝怕也无用,还是随缘的好。” “愿不愿意的,总得先见了人再说!”钟羽哼了一声,呷了口茶,气闷中又带着点得意,“旭哥儿性子沉闷,有那丫头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跟他念叨,日后家里也能热闹些。这丫头的性子我知道,就是嘴皮子硬!” 禅房外头,陆冉叫了红蕊跟魏旭一道,正要往后院去,才刚引着几人进来的小沙弥便笑着迎了上来,一边替几人引着路一边合掌笑道:“小僧还以为姑娘要在禅房里多待一会儿呢。才刚有位少爷来问话,也不知是不是跟姑娘一道的,小僧也没敢多说,只得请那位少爷先到外院佛堂歇着。” 陆冉顿住脚步,抬手看着躬身合掌的小沙弥,眼里渐渐溢出一丝笑意来,点头谢道:“多谢师父提点。这院子的路我都认得,就不劳烦师父了。” 小沙弥笑着点了点头,朝陆冉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退开。 陆冉敛了笑意,眉目沉静,站在院子当中默了片刻,突然扬眉一笑,“走,咱们会会那位‘少爷’去!”一面说一边抬脚往回走,头也不回地嘱咐着魏旭,“想个法子堵住他,可别把人吓跑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智商问题(下) 福安寺外院的大殿里,钱小四绕着佛堂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除了几个中年香客,根本没见着别人。钱小四总算醒过来味儿来,拍着脑门唉了一声,狠狠地跺了跺脚,暗自骂着小沙弥,转身往后殿奔,刚要出殿门,一时没留神,差点迎面撞上从门外绕过来的魏旭。 钱小四哎哟一声忙往一旁避开,抬头瞥了来人一眼,登时愣住了,随后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极快地敛去了眼里的惊讶,客客气气地朝魏旭拱手致歉:“实在是对不住!在下一时闪了神,可撞到兄台了?” “这位爷客气了,原是我的不是。”魏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拱手还了一礼,却仍旧紧盯着钱小四。 钱小四被魏旭看得心头陡然一惊,直觉不对,陪着笑意嘿嘿笑了几声,告了声辞,转身便要走,谁料到还没走两步,就被柱子后头转过来的红蕊给堵住了。 红蕊笑盈盈地打量了钱小四一圈,屈膝笑道:“这位爷瞧着有些眼熟,先前在路上仿佛见过。我就斗胆问一句,您可是跟着我们一路过来的?” 钱小四被问得心头咯噔一声落了下去,暗叫不好,余光瞥见柱子后头的裙角,登时慌了神,忙摆着手辩解道:“在下就是顺路,顺路罢了,倒没注意前头也有人……” “也是,看您这身打扮也不像个登徒子,倒像个书生。”红蕊笑着截过钱小四的话,客气地陪了不是,随后话锋一转,又好奇地问道,“您是来找钟先生的吧?我才刚听寺里的小师父说,钟先生这会儿正在后院跟了悟大师喝茶呢。” “是是是!在下仰慕钟先生已久,今儿是打听到钟先生要到寺里来,这才特意过来求见的。”钱小四松了口气,忙一个劲儿地点头应是。这个丫头也有意思,可算给他找了个好借口! “您这也算心诚了。”红蕊感概地看了钱小四一样,语气颇为同情地叹道,“可了悟大师的禅房一般人是不让进去的,您来了寺里,也见不着钟先生呀!” 不等钱小四挥着手说话,红蕊脸上又突然亮了起来,极其热心地劝道,“我常跟我们姑娘到寺里来,同寺里的师父混熟了的,不如我求师父们帮您带个话好了,当着菩萨的面,这也算是功德一件了!”说着,又极热络地问道,“不知您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您放心,保准帮您把话传到了!” 钱小四目瞪口呆地听着红蕊突然热心的安排,不过三言两语,自个儿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尴尬地陪着笑意道谢,余光瞄着柱子后头的人影,咽了口口水,支吾道:“在下姓钱,在家里排行第四……额,今年十六了……” “谢钱钟王的那个钱?”陆冉戴着帷帽从柱子后头缓步走了过来,声音里带了七分笑意三分好奇,目光轻轻柔柔地落在钱小四的脸上。 钱小四半张着嘴巴,愣了半响,被陆冉好奇的目光盯着,脸上刷的一红,忙收了目光,下意识地点着头,直到听见红蕊闷笑的声音,钱小四才猛地醒过神来,一时又慌又急,脸色涨得通红,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语无伦次地否认道:“不是,是,不是那个钱!哎,就是碰巧了,碰巧一个字……” “你慌什么?我又不是老虎!”陆冉笑着打断了钱小四的话,声音软软柔柔的,透着些娇俏。心头却微微沉了沉,也不知这小子是真慌了神还是没脑子,竟一点没掩饰——他话里明显带着西凉府的口音!西凉府是平南王府邸所在之处,那个平南王世子也来了陇西…… 钱小四满脸羞红,讪讪地住了口,瞄着陆冉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脑子里飞快地打着转,刚想借口遁走,便听得陆冉轻笑着出声问道:“我听你这口音像是西凉府的人,那你必定是见过平南王府那位世子爷的!听说这位世子爷用兵打仗极好,就是长得凶神恶煞的,小孩子见了他都得哭,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钱小四莫名其妙地听着陆冉突然说到了卫景炎身上,只觉得头晕眼晕,好半天都转不过弯儿来,一时又想到自家爷好容易起了的那点小心思,便下意识地解释起来:“这传言哪有真的?世子爷不但用兵打仗好,长得也是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等钱小四啰啰嗦嗦地解释完了,抬头一瞧,早不见了陆冉的身影儿,只红蕊站在一旁掩着嘴偷笑。钱小四长这么大就没这么丢过脸,只得尴尬地呼了口气,在原地立了半响,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寺外走。 红蕊笑着朝魏旭使了个眼色,两人看钱小四走远了,才转到后殿去找陆冉。 陆冉这会儿正站在廊下,眉角微蹙着,出神地看着穿堂处的几盆金橘。那个钱四必定跟钱家、跟平南王府有关系,她不过是那么试探地问了一句,谁知道竟真牵出个世子爷来了……若钱四真是卫景炎的人,那这位世子爷究竟是对她还是对大哥有了怀疑?为着宝和楼的事儿,还是文清贵的事儿?抑或两者都有?她到底哪儿露了马脚,竟让这位不相干的爷起了疑心?还是她太过高估自己了?这世上总有些人天生就有异于常人的敏锐跟洞察力,更何况卫景炎还是平南王一心培养的接班人,他跟文清贵、跟那个陈二爷都不一样…… 不对不对!陆冉深吸一口气,费力甩开脑子里纷繁杂乱的猜测,稳了稳心神,一点一点慢慢理着思绪。钱四一看就不是常跟踪人的,就那点脑子,去干打探消息监视人的活儿,只怕早就被人卖了。若是卫景炎疑心,断不会只派这么个不靠谱的黄毛小子来跟踪她! 那就是为了别的……卫景炎应该没见过她,可他见过大哥!若是为了大哥,倒也有可能让人顺带盯着她。还有文清贵!那摊烂泥干的龌蹉荒唐事儿虽说没传出去,可有心人要打探必定能查到苗头,她原也没想着要防人打探,这事儿不防比防着要好…… 陆冉正想得出神,冷不丁地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咳嗽,还没回过神,便听得一个沉闷低哑的男声响了起来:“陆姑娘——”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相看 对面的男子十六七岁,穿着一身青灰色的细葛衫,目光静默沉遂,长得并不算十分好看,但胜在一身文雅静肃的气度,让人过目难忘。陆冉诧异莫名地看着这人,只觉得有些眼熟,电石火花间突然转过味儿来:“钟旭?” “陆姑娘。”钟旭眸底闪过一丝极轻的错愕,点了点头,随后客客气气地朝陆冉拱手长揖着行了个大礼。 陆冉被这郑重其事的动作惊住了,睁大眼睛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地看着钟旭,哭笑不得地屈膝回了一礼。余光瞥见红蕊跟魏旭在一旁同样眨着眼睛愣住了,陆冉只得笑着朝两人微微摇了摇头,这才扶着额头看向钟旭。见对方一脸肃然,态度客气而恭敬,陆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先生让你来的?” 钟旭诧异地愣了一瞬,飞快地瞄了陆冉一眼,收回视线,盯着院子里那两盆金桔“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话。 “先生让你来你就来了?”陆冉长长地吐了口闷气,只觉得浑身无力,见钟旭一副沉闷寡言的模样,一时又有些好笑,没好气地瞪了钟旭一眼,“你知道先生打的什么主意?就这么直愣愣地往人家姑娘身边凑,万一认错了人呢?这传出去,你钟家子孙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钟旭被陆冉突如其来的质问训得愣了半天,眉间闪过一丝尴尬,又有些无奈,紧抿着嘴没答话,只心头却扬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耳根处慢慢爬满了红晕。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丫头,训斥起人来竟也有板有眼,声音温温软软的,竟出乎意料地好听…… “祖父跟我说了。”钟旭张了张口,只觉得耳根发烫,浑身上下都觉得有些不自在,面上却仍旧十分平静,肃着脸咳了一声,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尴尬,余光往陆冉脸上瞄了一眼,手心里浸了层细汗。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个鲜活灵动的小姑娘,嬉笑怒骂都让人移不开眼,她这么盯着他,他只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祖父说这是他认定的孙媳妇…… 想着,钟旭脸上一阵发烫,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步子,余光却仍旧没舍得从陆冉脸上移开。 陆冉这会儿是又气又笑,被钟旭堵得哑口无言,靠在廊下揉着眉头舒了口气,再看向钟旭时,突然愣住了,随后猛地反应过来,心头跟着一跳,不免也有些尴尬跟自责,这份尴尬中又夹杂着些哭笑不得的无力感,默了一瞬,留意着钟旭的神色,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倒吓了我一跳。” 钟旭目光极快掠过陆冉白皙莹润的脸颊,手指握拢又松开,静默了半响,才开口应了陆冉的话:“你进大殿的时候,我就在这儿。”声音干涩而低沉,明显透着几分紧张。 陆冉倒吸了一口气,这么大大活人她竟然没察觉到,只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咬着下唇跺了跺脚,仰头盯着钟旭,气闷中又带着点让人哭笑不得的威胁:“刚才,大殿里那些,你都看见了?听见了?” 钟旭被陆冉盯得浑身发烫,犹豫着刚要点头,被陆冉莹亮逼人的目光一瞪,又不自觉地顿住了动作,视线飞快地从陆冉脸上扫过,沉默着不作声了。他也不是有意要听人墙角,只是存了些好奇。他就想看看被祖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究竟如何……看样子,她是气到了,哎,他要不要先陪个不是?钟旭想着,目光又不动声色地瞥向陆冉。 陆冉磨着牙恨恨地瞪了钟旭一眼,这人看着一本正经的,怎么还干这偷听墙角的事儿?他跟那不靠谱的先生还真是祖孙,尽干些不上道的事儿!偏这个还闷得很,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这是存心气人来的吧! “算了算了,就是听见了也没什么。”陆冉顺了口气,浑身无力的靠在廊上,揉着额头默了好半响才开口,颇有些破罐子破摔般的无赖,“反正说话的都是我的丫头跟那个钱四,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你就当没听见好了。” 还真是个小姑娘……钟旭被陆冉这副气闷耍赖的模样逗笑了,连带着先前那点紧张跟尴尬也散了不少,点了点头,看着陆冉脸上的愤然跟气闷,想了想,又低声解释道:“钱小四性子不坏。你,别想那么多——” “你认得他?”陆冉眸子突然亮了起来,笑意盈盈地望向钟旭,脸上带了几分意外的惊喜。 钟旭“嗯”了一声,脸上没绷住,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连低哑的声音里都带了几分笑意:“钱小四在钱家身份有些……特殊,听说这几年一直跟着卫世子办差。我见过他几次,除了爱玩爱乐,别的,倒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陆冉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心头却多了层疑虑,也不好多问,便笑着跟钟旭道了声谢,抬手指了指廊后的红蕊跟魏旭,“我的丫头还在等我。我这人性子不怎么好,今儿多有得罪,还请你多担待。”说着便屈膝告辞,转脚往后院去了。 钟旭张了张口,却又不好出声挽留,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陆冉笑意盈盈地转身走开了,在廊下站了好半天,才泄气般吐了口气,苦笑着往后头去找钟羽。 钟羽才刚从了悟大师的禅房出来,瞧见钟旭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顿时乐了,抬手点着钟旭骂道:“这脸拉着给谁看呢?啊?没出息!”顿了顿,又挤眉弄眼地咳道,“见着那丫头了吧,如何?” 钟旭抿着嘴瞥了钟羽一眼,沉默了好半响,才在自家祖父兴奋八卦的逼问中心烦意乱地应了一声:“她没看上我!” “哎,老头子还当是什么大事儿呢!这有什么?”钟羽一听这话,一边幸灾乐祸地笑一边满不在乎地拍着钟旭训道,“那丫头当初不也一样没看上我这老头子?后头还不是照样给你祖父我当了学生!这算什么大事儿?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儿!”钟羽哼着气骂了一句,话锋突然一转,又笑眯眯地问道,“你只说你看上那丫头没有?”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都不靠谱 钟旭皱着眉头,无力地吐了口闷气,又不好顶撞长辈,只得闷着声自个儿苦笑。祖父这先生还不是他自个儿追着赶着非得让人家认了的,这怎么能比?她最后那话,明显就是客气,她就没想同他扯上关系…… “别以为不吭声老头子就看不出来了!”钟羽哼了一声,心情极好地挥着扇子,“那丫头翻过年才十四,离成亲还早得很!小妮子心气儿高着呢,就是要相看人也得慢慢挑,哪儿能一眼就相中了,你当是大街上买白菜——哼,你就这么算了?” “她不愿意,又能如何?”钟羽闷闷地应了一声,又有些自嘲,总不能像祖父那样死皮赖脸上赶着去缠着人家姑娘,这样的事儿,他做不出来,也没法做…… “你怎么就不开窍?”钟羽眉头一竖,气得一扇子敲在钟旭脑门上,跳着脚骂道,“你老子笨,你更笨!我怎么就生出你们这群笨头笨脑的子孙来了?真是气煞我也!”说着,吹着胡子顺了口气,点着钟旭恨铁不成钢地教道,“你祖父我是那丫头的先生!知道什么叫先生?那是要言传身教,耳提面命的!你人在这儿杵着,就不知道递个水磨个墨什么的?这都要我这老头子教你?你十几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钟旭目瞪口呆地听着自家祖父连训带骂的“指点”,张了张口,只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端茶送水磨墨铺纸的活儿怎么听都是丫头干的,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 跟钟旭一样心烦意乱的还有从福安寺出来的钱小四。回头望着寺门口的古树,钱小四只觉得脑仁一阵犯疼。他今儿真是不宜出门,竟被一个丫头给堵了个猝不及防!哎,那小姑奶奶的心思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事儿还是得先跟爷禀报一声! 想着,钱小四跺了跺脚,动作极快地奔下山,往清风楼去找宋明山。听说卫景炎一早便去城外的庄子上拜访钟羽了,钱小四又急忙折出城,直奔钟羽住着的庄子而去,总算在半路上赶上了正闲庭信步边走边欣赏着周围景致的卫景炎。 钱小四忙吐了口气,抬手抹了把头上的细汗,提心吊胆地上前请了安,瞄着卫景炎的脸色,将自个儿在福安寺被陆冉撞见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待提到陆冉问卫景炎长相的话时,钱小四突然卡了壳,小心翼翼地瞄了卫景炎一眼,语气含糊起来。 卫景炎眉角轻扬,脸上带着几分意外般的笑意,点着钱小四,声音平静而温和地问道:“那丫头究竟说什么了?” 钱小四支支吾吾地,犹疑地瞥向周义,见周义绷着脸没反应,只得暗自哀嚎,想了想,索性心一横,一口气将陆冉的话一字不落地回了,末了才留意着卫景炎的脸色,斟酌着补充了一句:“陆姑娘这话问得有些奇,显然是误听了流言,小的就……略解释了两句。” “略解释了两句?”卫景炎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小四,啪的一声,一扇子敲在钱小四脑袋顶儿上,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骂道,“你这两句话可把爷卖了个干干净净!”语气虽是有些恼怒跟气恨,可声音里却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直把钱小四骂得脑袋又开始犯晕了。 爷这话,究竟是气了还是没气?这说话要讲究虚虚实实,让人猜不透,可不就是爷教的?他也没说几句话,怎么到了爷这儿就都成了不该说了?难不成爷没看上那个小姑奶奶?钱小四想得脑袋成了一团浆糊,迷茫地看了看卫景炎,随后又求救般看向周义。 周义冷着脸冲钱小四微不可闻地呵了口气,只觉得万分丢脸,这便宜徒弟就没把他先前的嘱咐给听进去!简直是空学了一身功夫,偏偏脑子一点没长!哎,陆二姑娘能使计扒了文清贵的小厮,还扯上西浮山,连爷都说这心思用得足……这样的姑奶奶只怕十个钱小四都算不过!他也是昏了头了,怎么昨儿偏提了让钱小四去! 正懊恼间,突然听得钱小四“咦”了一声,耳边风声微动,细碎的说话声也同时传了过来,周义敛了神色顺着钱小四的视线看过去,飞快地扫过一眼,心头便有了数,肃声跟卫景炎回道:“爷,是文清贵。” 卫景炎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远处的晃动的人影上,嘴角微扬,脸上透着抹极轻的笑意,却让人看得有些胆寒,头也不回地拿扇子点了点弓着身子暗自懊恼,脑袋几乎贴到胸口上的钱小四:“得了,爷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去打听打听那几个人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钱小四眨了眨眼睛,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应了,理了理袖子,脚下一点,也不知怎么的人影便嗖的一下窜出十几步远,半途中整了整脸色,笑呵呵地迎着文清贵一行人上去了。 卫景炎示意周义跟着,往路旁的林子里避了避,从林间的灌木小道慢腾腾地往庄子的方向走。 不过一刻多钟,钱小四便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神色焦急中又有点兴奋,手忙脚乱地比划道:“爷,打听清楚了,文清贵是从陆姑娘住着的落霞院过来的,说是要娶亲,连轿子都备上了,就在后头跟着。小的又往后头去瞧了一眼,不但有轿子,连喜娘跟吹唢呐的技人都跟着,竟是一套备齐了。小的问了那些人,说是文清贵的小厮硬逼着他们跟着一道到福安寺去迎亲。” 周义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卫景炎。文清贵先前看中了陆二姑娘没得逞,昨儿又出了个大丑,名声尽毁……这祸害从落霞院跟过来,陆二姑娘这会儿又在福安寺,这迎亲迎的是谁不言自明! 卫景炎顿住脚步,脸上笑意分明,却带着股让人心悸的阴冷,语气漫不经心般笑道:“把这东西的腿断干净了,给陈二送过去。就说爷的话,爷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东西挡了爷的道。断他一条腿,就算是爷赏他的。”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主仆 钱小四张大嘴巴,呆愣着望向周义。周义蹙着眉头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手从半空中挥过,几道黑影极快地从林子四周窜出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恭恭敬敬地聚到了周义身后。周义朝几人点头示意,又恨铁不成钢地拽了还在失神中的钱小四一把,磨着牙骂道:“愣着干什么?走!” 钱小四下意识点了点头,迟疑着望了面色平静得让人莫名心慌的卫景炎一眼,无端地打了个寒噤,赶紧缩回脖子,拍着脑门慢慢舒了口气,看着林子外头慢慢走近的人群,又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得跟在周义身后,带着一群面无表情的侍卫理直气壮地迎上去拦住了文清贵一行人。 才刚还耀武扬威指挥着一众小厮的富生瞧见这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心头咯噔一声,本能地有些发憷,转眼又瞧见才刚路过的那二傻子去而复返,心头不免起了些疑惑,犹豫着瞥了文清贵一眼,见文清贵面露不耐,显然是又要发脾气,富生心思飞快地转了一圈,心一横,把才刚那点犹疑畏惧全都抛在了脑后,点着钱小四几人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没听见小爷说的话?我们爷的路也敢挡?让开!让开!” 见对面的几人仿佛没听见自己的话似的,富生心头咯噔一声,忙转头看向文清贵,为难地请示道:“爷,您看,这几人没长眼——” “给爷打!”文清贵恼怒地哼了一声,跺着脚,手指胡乱地点着周义几个,显然是气急了,这陇西的人还真是张狂,连他也敢不放在眼里,他这会儿动不了陆昱,难不成连几个小喽啰也动不了了?定要叫他们好看! 富生哎了一声,示意几个小厮围上去。一群人迟疑着往前瞄了几眼,面面相觑,一时没敢动作。富生见状登时火冒三丈,一脚踹开一个小厮,黑着脸喝道:“没听见爷的话?” 几个小厮被训得身子颤了颤,咽了口口水,犹豫着往前迈了几步,还没怎么动作呢,怎料隔了几丈远的钱小四突然鼓着眼睛跳起脚来,抬手指着一圈人,气势十足地骂道:“挡了我们爷的路,竟还敢恶人先告状!怎么着,这会儿还想动手了?爷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钱小四骂着,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等富生几个反应,抬手便指着文清贵冷笑道,“看来文大爷是嫌自个儿的脸丢得还不够!你还真当陇西是江宁府了?竟敢挡我们爷的道!”说着极其不屑地哼了一声,朝周义身后的几个侍卫点头示意,“打这狗东西!” 文清贵被骂得恼羞成怒,身上全是火气,谁知道骂人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眼前便突然一花,紧接着颈上猛地一痛,顿时眼冒金星,头晕脑胀,身子站立不稳趔趄着直接往地上栽了下去。文清贵心头陡然清醒了一分,还没回过神来,膝盖上便突然传来一阵刺痛,随后另一只脚也遭了秧。文清贵痛得直吸气,眼里冒着火光,阴狠地盯着踢在自个儿身上的脚,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几个小厮瞧见这阵仗,早吓得腿脚发软,不过眨眼的功夫,一群人便被踹倒在地上哀嚎不止,钱小四指挥着几个侍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几人结结实实地绑成了一团。周义也不管钱小四的动作,只面无表情地将文清贵捆了,一脚踩在富生的胳膊上,冷声命令道:“陈二爷住哪儿?带路!” 富生痛得嗷嗷直叫,一边吸气一边点头,心头一凉了半截。这群人明显就晓得爷的身份,却还敢动手……想着,富生只觉得心是沉了又沉,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忙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去看已痛得说不出话的文清贵,只得硬着头皮,一瘸一拐地引着几人往小筑别院去。 后头跟着的迎亲队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直到钱小四上前笑呵呵地往领头的喜娘跟技人手里塞了张银票,语气客气而温和请大家勿要见怪,一群人才渐渐回过神来。 钱小四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裳,拿出扇子扇了两把,示意几个侍卫牵着文清贵的一群小厮,自个儿则轻轻松松地拽着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文清贵,毫不避讳地进到城门口,大摇大摆地从街上走过,引来无数人围观。有那机灵的,瞧见钱小四几人后头还跟着一群人,便凑上去打听,这一问,顿时摇头叹气唏嘘愤恨,指指点点地骂起了文清贵。文家这纨绔昨儿才在宝和楼丢了脸,今儿竟还想祸害陇西的姑娘,简直是欺人太甚,活该被收拾! 不过半天的功夫,文家大爷妄图强掳民女,半道上被平南王府卫世子撞见,还让人给收拾了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连着昨儿宝和楼那场笑话一道,飞快地传遍了陇西的大街小巷,市井百姓又多了不少谈资笑资。 别院里,陈子昀面无表情地盯着大厅中被周义客客气气地“送”回来的文清贵,身上的气息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文安跟长平两个心惊肉跳地看着这一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爷恕罪,小的们无能,没能看住大爷——” “这话可说差了!”陈子昀声音平静,脸上多了抹阴鸷,目光冰厉地扫过文安跟长平,仿佛根本没留意脚下一般,直接从文清贵的胳膊上踩过,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屋子的小厮,冷笑地摆了摆手,“爷也恕不了你们的罪。这话你们留着跟老太爷或是夫人说,兴许还能有点用!爷身边可容不下认不清主子的人!”说着脸色陡然一沉,声音也冷厉起来,“拖出去!” 文安跟长平面如死灰,腿脚瘫软着被陈子昀身边的侍卫直接拖了出去。富生心头拔凉,身子往后缩了又缩,牙齿哆嗦着打颤。 陈子昀冷笑着瞥了富生一眼,抬脚踢了踢尚在昏迷中的文清贵,脸上冰冷一片,眸底渐渐透出抹决绝跟狠厉。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迁怒 钱小四跟周义两人回到清风楼的时候,卫景炎已经带着人回来了,两人忙上前回了话。钱小四手舞足蹈地将陈子昀的反应比划清楚了,末了才咳了一声,瞄着卫景炎的神色嘿嘿笑道:“爷,您看,那陆姑娘那儿,小的是不是……” “难不成你还想去跟着?”卫景炎好笑地踹了钱小四一脚,没好气地训道,“就你这脑子,只怕被那丫头卖了还乐呵呵地帮着她数钱呢!爷可不敢用你,自个儿回去面壁思过去!” 钱小四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又朝周义咧嘴笑了笑,忙躬身应了,呆头愣脑地退了出去。 宋明山一边抬脚进门一边回头看着钱小四呆傻叹气的模样,一时也有些糊涂,“这小子今儿怎么看着缺根筋的样子!”说着又看向周义,余光留意着卫景炎的脸色,笑叹道,“不过一个晌午,淮安城里竟又传了笑话出来。我才刚在大堂里听了几句,竟都是议论文清贵的。陇西民风开放,那些市井百姓们也不避讳,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嚷嚷开了,还有好些赞爷的话,真是意外之喜——听说文清贵是你跟钱小四送到陈二爷那儿的?这蔫坏儿的主意必定是钱小四出的!”宋明山边说边笑,拍着扇子连连感叹。 周义默不作声地看了宋明山一眼,面无表情地往后退开一步,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屋门口。 宋明山早习惯了自言自语,摇着头笑了笑,转而又对着卫景炎叹道:“陈二爷的盘算这回算是彻底落了空,那文清贵在陇西闹这么几场,得利的竟是爷。”话到中途,宋明山又感慨般吐了口气,悠闲地捧着茶杯呷了口,笑着赞叹道,“这也是天意,今儿那祸害竟撞到了爷手里!爷不过一抬手,陇西的民心就这么偏向了平南王府。” 话到末头,宋明山搁了茶杯,吸了口气,看着面色平静的卫景炎,郑重其事地躬身长揖行了一礼,“民心所向,必定事半功倍。爷深谋远虑……” “你真以为爷是算无遗策?”卫景炎挥着手打断了宋明山的话,脸上透着些不耐,眸底却敛着抹极轻的笑意,“爷就是看他不顺眼罢了!” 宋明山被堵得气息一哽,呆愣着看着卫景炎,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爷这话也太……霸道了些!这语气,分明就是……有七年还是八年了?他就没见爷这么跟人置过气!还是跟文清贵这么个东西!若放在先前,爷连个眼神都不会施舍,更何况还让人这么直接打上门去! 他原以为爷是想着借机收拢民心,没曾想竟是这么个缘由!爷看不顺眼的人多了,怎么这回就偏偏恼了?那个文清贵听说是妄图强掳民女,先前还看中了陆家那小丫头…… 想到此,宋明山猛地咽了口气,眼眶微缩,极快地瞥了卫景炎一眼,突然福至心灵醒悟过来,心思飞快地转了一圈,方直起身子,陪着笑意,试探般开口道:“有件要紧事,差点忘了,正好这会儿说给爷听听,还请爷帮忙拿个主意。我听岳掌柜说前儿陆家女眷在菊园宴客原是为了替陆昱相看亲事,也不知看好了没有。可巧徐二爷也听见了这话,非得替人家做媒,还硬要拉着我一道,说是徐家有好几位姑娘都及了笄,年纪正好合适。还说——”宋明山停了一瞬,目光微闪,继续道,“若是陆昱瞧不中徐家的姑娘,就替陆二姑娘相看相看徐家的几位少爷也成。哎,这话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我看他是太闲了!”卫景炎嘴角紧绷,神色平静,面上看不出半点波动来,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冷意,也没管在一旁讪讪地摇着扇子的宋明山,扬声吩咐周义,“让徐二滚进来,爷有话问他!” 周义答应一声,忙躬身退出去找了徐世衡进屋。 徐世衡笑着朝卫景炎行了一礼,刚要抬头回话,却猛地撞见卫景炎脸上寡淡的冷意,心头登时一凌,笑意便僵在了脸上,神色惴惴地瞄着卫景炎没敢吭声,只听卫景炎冷笑道:“爷看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清闲。你既然喜欢做媒,爷就索性派个差使给你如何?” 徐世衡咽了口口水,余光瞄着卫景炎的脸色,心头悬了又悬,暗自啐了自个儿一声,晓得自个儿怕是哪儿不对惹这位爷动了怒,忙哭丧着脸求道:“爷,我那就是嘴上说说,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好意思干媒婆的活儿?”顿了顿,见卫景炎脸上绷着,看不出喜怒来,徐世衡心头七上八下的,吸了口气,斟酌着解释道,“昨儿文会上,陆昱出的那几副对联跟诗题我都看了,真是文采斐然心思敏捷。难得的是他能压得住才气,隐而不露。我这就起了点结交之心。那做媒的话,也是玩笑……” 卫景炎微蹙着眉头听着徐世衡的辩解,视线渐渐落到阁楼外的巷子里,默了好一阵,才点着徐世衡问道:“宝和楼的东家你见过?” 徐世衡愣了一瞬,忙摇着脑袋回道:“没,万胜达说他们东家不爱见人……” “连主子都不知道,你就敢拿人家的干股?”卫景炎气笑了,脸上笑意愈冷,磨着牙骂道,“爷竟不知道,一个掌柜的随便几句话就能把你打发了!” 徐世衡被训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口,被卫景炎脸上的煞气给震住了,心头凉了半截,又有些摸不着头脑,眼珠子往宋明山身上转了一圈,腆着脸干脆认了错:“爷说得极是!我就是财迷心窍,竟被个掌柜的给糊弄了!回去我就找万胜达说去,宝和楼在文会上头挣了那么大的名声,这回无论如何都得叫他们东家露个面!” 卫景炎听见这话,冷笑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徐世衡一眼,没好气地斥道:“爷看你这脑子也被狗吃了,滚出去!甭在爷这儿丢人现眼!” 徐世衡哎了一声,忙拱手行了一礼,嘿嘿笑着退出去,半途中扯了扯宋明山的衣裳袖子,到屋门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爷今儿……不大对劲儿。难道出了什么大事了?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疑心(上) “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宋明山果断地挥手否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爷向来看不上用女人拉拢人的伎俩,偏你又不听!” “那也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徐世衡转着圈儿吸了口气,眉头紧蹙,心有余悸地嘀咕起来,“您没看爷那脸色?我要是在屋里再待会儿,爷能让人剥了我的皮!难不成爷不想用陆昱?还是……”爷不想让陆昱跟徐家搭上关系?可徐家向来规矩,这位世子爷心思深不可测,老爷子见天儿就念叨他要知礼守分,万不能得罪了世子爷。徐家一直小心翼翼的,也没哪儿能碍着这位爷呀! 徐世衡想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扇子往宋明山怀里一塞,摊着手无赖道:“这事儿可是您跟爷提的,爷为什么动气,您必定比我清楚!您好歹替我想个法儿弥补弥补,这扇子就当是给您的谢礼了!” 宋明山愕然又好笑地捧着徐世衡的扇子,一时竟被堵得没话,抬手将扇子丢给徐世衡,极快地往后退开一步,摇头着果断地拒绝道:“这事儿老夫也是有心无力,哎,爷的心思没人摸得准……”说着也不等徐世衡再吭声,告了声辞,转头就溜。 徐世衡目瞪口呆地看着宋明山的背影,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哼了口气,磨着牙跺了跺脚,又小心翼翼地往屋子里偷瞄了一眼,纠结万分地吐了口气,只得转头去找钱小四。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周义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门口。卫景炎神色平静地捏着茶杯,视线落在窗外,顿了顿,嘴角渐渐上扬,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陆家那小丫头还真有意思,他竟低估了她!一个钱小四,她竟能想到他头上!不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让钱小四把自己套进去了还不自知。这份见微知著的本事,连他都自叹弗如!可惜了是个小丫头,若是男子…… 想着,卫景炎的目光突然一顿,眸底极快地闪过一丝错愕跟惊异,随后低声一笑,顺手搁下了茶杯,唤了声“韩奕——” 一道黑影应声而落,稳稳当当地跪在了卫景炎身后:“爷。” “去跟着那小丫头。”顿了顿,卫景炎又极其郑重地嘱咐了一句道,“别跟得太紧。”那丫头戒心重,也不知怎么察觉到钱小四的。她对他必定起了疑心,可真不像闺阁中的小姑娘,也不知陆家是怎么教出来的。他倒是有些好奇这小丫头会有什么反应。 韩奕得了吩咐,平淡无奇的脸上并无半点诧异,只低头应了声“是”,眨眼间便消失了身影。 周义屏气凝声地候在一旁,心头却七上八下地倒了一圈。韩奕可是暗卫的头领,爷就这么派了出去?!想着,周义胆战心惊地瞄了卫景炎一眼,瞥见自家爷脸上那点春风拂面般的笑意,周义心头一跳,被震得倒吸一口气,随后咽了口口水,竟从脚底生出一股古怪的兴奋来——爷该不是真看上了陆姑娘吧?这可是大事儿!天大的事儿! 陆冉这会儿刚从福安寺的后院抄完经书出来,因顾及钟旭在,正想着让红蕊去跟钟羽回个话说不去庄子上了,谁料才进了前殿,便听见刚从城里过来的香客说起了文清贵被绑着一路“送”会小筑别院的事儿。陆冉怔了怔,示意红蕊跟着,到大殿里头上了柱香。凝神听几位太太们摇头叹气唏嘘数落着文清贵的罪状,又赞叹卫世子的仗义磊落,陆冉心头渐渐浮起一层古怪来。 出了前殿,陆冉在门口蹙着眉头顿了顿,心思飞转,眨眼间便改变了主意,转身往禅房去:“先生这会儿在哪儿?” “后院门口。”红蕊忙低声应了一句,示意魏旭跟着,护着陆冉往福安寺后院去。 钟羽远远瞧见陆冉过来了,挥着扇子朝钟旭挑了挑眉,胸有成足地拍着钟旭的肩膀教道:“瞧见了?这丫头若是半点没看上你,必定不会来!” 见钟旭紧绷着嘴角,目光怔怔地盯着马车,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陆冉身上飘,显然没听见自己的话,钟羽哽了哽,气得一扇子敲在钟旭胳膊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愣着干什么?去拉车帘子!” 钟旭被钟羽骂得回过了神,脸上一阵发烫,尴尬万分地咳了一声,视线落在陆冉的裙角上,只觉得心如擂鼓,耳边都是“砰砰砰”的声音。钟旭吸了口气,勉强稳住心神,迎上前客客气气地拱手行了一礼:“陆姑娘。” 陆冉愣了一瞬,只得无奈又好笑地屈膝还了一礼,抬头一瞧,视线正好撞上钟旭的眼眸,后者飞快地移开目光,随后猛地意识到不对,忙又看向陆冉,这一看,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只觉得全身都在发烫。 先前在大殿后头,陆冉戴着帷帽,钟旭又站得远,匆忙之间看得并不算十分真切,这会儿猝不及防地看着眼前娇娇俏俏的人儿,眉黛如画,唇色似蜜,一双眸子里仿佛落满了星辉,明亮灵动……亭亭玉立,盈盈如画,就那么脆生生地望着自己,钟旭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手心里浸满了热汗,慌乱得忙往后退了半步,耳根处绯红一片,长揖着又行了一礼,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在下,对不住,姑娘……” 陆冉错愕地看着钟旭慌乱的动作,愣了一瞬,猛地反应过来,扶着额头吐了口闷气,忙侧身让开钟旭的礼,斟酌了一瞬,客客气气地对着钟旭笑道:“你不必这么客气。论理,我是先生的学生,虽说辈分比你高些,可到底年纪小,也不好意思让你叫师姑,只怕你也叫不出口,就以平辈论也好。咱们也不必那么多礼,不然倒显得生分了。” 钟旭怔怔地愣了一瞬,脑子里轰地一声,一片空白,随后慌乱又尴尬地往后退开,心头似堵住了一般,闷得浑身难受,余光迟疑着瞥向陆冉笑意清浅的眸子,手指拢在袖中慢慢握拢成拳,想起先前在大殿后头的情形,于狼狈失落中又突然生出些莫名的勇气来,也不看陆冉,微低着头回道:“原是我拘束了。姑娘是祖父的学生,我也是祖父的学生,以平辈论,我唤姑娘一声‘师妹’亦可,只怕唐突了姑娘。” 正文 第三十章 疑心(中) 陆冉怔住了,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这闷葫芦一样的人怎么突然开了窍了?他是没听懂她的话,还是……想着,陆冉又气闷地瞪了眼正满脸兴奋地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钟羽,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句:“你这话也对,随你吧。”说着便移开视线,客气地朝钟旭点了点头,抬脚朝钟羽走过去,不等钟羽发话便敛了笑意肃然道:“我有话跟先生说。” 钟羽胡乱地抬手挥退了周围的婆子,视线往一脸尴尬狼狈的钟旭身上扫了一眼,气得重重地咳了一声,随后又睇着陆冉满不在乎地嫌弃道:“你这丫头能有什么好话?说吧!这儿也没什么外人,老头子听着呢。”说着又挥着扇子气恨地点着钟旭,“你也过来听听!” 陆冉张了张口,见钟旭稳步站到了自个儿身后,先前的慌乱已散了不少,只目光却一直盯着车帘子,陆冉在心头叹了口气,也罢,让他听一听也好,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谁没个少年慕艾的时候?她当年比他还不如……这会儿他就是看她长得好看惑于表象罢了,回头知道她是什么性子,指不定见了她都得躲着走! 想着,陆冉回头示意魏旭往四处查看了一圈,又让红蕊在门口守着,这才仰头看着钟羽,脸上笑意浅淡,神色平静地问道:“文清贵今儿带着一群小厮出门,说是要迎亲,半道上却被卫世子的人给打了,还把人送到了陈二爷跟前。先生听说这事儿没有?” “这是哪儿传出来的话?文家那个祸害早该一棍子打死!哼,他必定是罪了卫小子!”钟羽拧着眉头吸了口气,脸上带着丝鄙夷,皱着眉头默了一瞬,突然扫了同样是一脸莫名的钟旭一眼,随后满眼古怪地盯着陆冉问道:“你问这话干什么?你一个小丫头……” 话到中途,钟羽又厌恶般拍了拍衣裳袖子,余光扫了钟旭一眼,见后者蹙着眉头没反应,钟羽气得胡子乱颤,忍了又忍,正要再问,却听陆冉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有个自称文家管事的人前几天到县衙去找大哥,说是替他们家大爷提亲。大哥把这人扣下了,后头就直接送到了陈二爷手上。” 此话一出,钟旭猛地抬头看向陆冉,眼里的震惊跟诧异根本来不及掩饰,钟羽挥着扇子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错愕万分盯着陆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手指擅抖着点着陆冉,只气得吹胡子瞪眼,跳脚便骂道:“痴心妄想!什么东西!他也配!当老头子死了!”说着又狠狠地瞪了陆冉一眼,劈头盖脸地骂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啊?当我这个先生是摆设?” 钟羽跳脚骂了一通犹自不解气,又磨着牙数落起陆昱来:“你那个大哥也是个蠢货!他也不想想,文家是陈二的母家,他能不护着那狗东西?你看看,昨儿闹了那么大的笑话,不过一夜,那文清贵就敢出来强掳民女——”话到此,钟羽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眶微缩,点着陆冉的手指差点没收住,“他是跟着你出来的?” 陆冉讽刺般哼了一声,“只怕是。”见钟羽气得面色铁青,胡子都快扯没了,陆冉心底泛起一股潮湿的暖意,脸色缓了缓,抬手拉着钟羽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宽慰道:“先生放心,我没吃亏。为那么个东西生气,不值当!” 眼看着钟羽眉头一竖就要骂人,陆冉忙抱住钟羽的胳膊,放柔了声音,讨好般笑道:“我是什么性子,先生还不知道?他敢打我的主意,也得有那本事才行!哼,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他,让他一辈子见了我都得绕道走!”陆冉说着,又朝钟旭使了个眼色。 钟旭神色复杂地看了陆冉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同陆冉两个一左一右拉住了钟羽,闷声劝道:“陆……姑娘这话在理。祖父犯不着为那么个人动气。” 钟羽被两人架着,恼火地跺了跺脚,抬手敲了钟旭一把,先前那股冲天的火气总算歇了点,虎着脸睨了钟旭一眼,又没好气地弹了弹陆冉的脑门,满脸不耐刚要拂开陆冉,动作却突然顿在了半空中,脸色僵硬着盯着陆冉,眼里一片不可置信,好半响才从喉咙口挤出一句话来:“昨儿在宝和楼,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后半句来,只拧着眉头万分恼火地瞪了钟旭一眼。 钟旭被瞪得莫名其妙,蹙着眉头,不自觉地将目光放在了陆冉脸上。 陆冉脸上的笑意带了几分无奈,长长地吐了口气,认命般抱着钟羽的胳膊哀叹道:“我要是说昨儿那事儿跟我没关系,先生信吗?” 信个屁!他一个字都不信!钟羽浑身颤抖着,才刚歇下去的火气轰的一下又燎了起来,直气得浑身骨头痛,啪的一声一扇子敲在钟旭脑门上,目光却狠狠地瞪着陆冉:“你——简直是胡闹!真是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钟旭早已是万分震惊,原本肃然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目光怔怔地落在陆冉娇俏白皙的脸庞上,只觉得心头巨浪翻腾,一波盖过一波。昨儿宝和楼那场笑话竟跟她有关!她一个小姑娘,就没一点担忧畏怯?她怎么晓得安排这些事儿?又怎么……懂这些? 正出神间,冷不丁地挨了自己祖父一扇子,钟旭顿时醒过神来,讪讪地收回目光,没搭钟羽的话,也不叫屈,只紧抿着嘴唇没吭声,心思却不由自主地绕着陆冉。 “我这不是跟您说了嘛。”陆冉笑得一脸温柔和煦,晃了晃钟羽的胳膊,撇着嘴辩解道:“哎,这也怪不得我,总不能人家欺负到门上了我都不还手吧?”顿了顿,见钟羽脸上的气消了些,陆冉心思极快地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说到了卫景炎的身上,“不过也真是奇怪,那个卫世子可不像个爱管闲事儿的人,怎么就让人打了文清贵,还大张旗鼓地给陈二爷送过去?才刚我在大殿里还碰见个人,说是姓钱,在家里排行第四,倒像是跟着我们一路过来了的——钟旭也看见了!”陆冉说着忙指了指钟旭,求证般朝钟旭笑了笑。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疑心(下) 钟旭被陆冉眼里的笑意晃得有些失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视线在陆冉脸上流连片刻,才蹙着眉头朝钟羽解释道:“是钱小四。” 钟羽脸上的怒气散了大半,眉头却紧拧着,目光扫过钟旭,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随后咬牙切齿地瞪了陆冉一眼:“去庄子上说!” “不能去!”陆冉忙拖住钟羽,好笑地劝道,“万一还有人跟着呢?让人瞧见我跟先生一路——” “瞧见又怎么了?”钟羽气得扯了把胡子,一扇子敲在陆冉脑门上,恼怒万分又无可奈何地训道,“我这个先生还见不得人了?哼!甭以为老头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有那胆子算计文清贵,却没胆子认了?你学学人家卫小子,啊?人家打得那才叫光明正大!又占了大义又得了民心!这才叫谋略!” 钟羽越说越气闷,揪着胡子哼了一声,语气里带了几分嫌弃,上下睨着陆冉骂道:“老头子是怎么教你的?” “我跟他怎么能一样?”陆冉又是气闷又是好笑,揉着额头,颇有些委屈地辩解道,“人家是世子爷!是平南王府日后的主子!一个上位者,不能不懂阴谋,却不得不用阳谋!他要笼络人心,要占着大义,要让世人心服口服,自然不能用阴谋诡计!我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这怎么能比?” 陆冉说着,不等钟羽瞪眼训话,又拉着钟羽的袖子使劲儿拽了拽,皱着鼻子,满脸失落地嘀咕起来:“我先前怎么说来着?我一个小姑娘,哪里当得了先生的学生……” 钟羽一听这话,登时气笑了,点着陆冉的脑门,颇有些无力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骂道:“你还有理了?又变着法儿地埋怨我这老头子!——你既然知道卫小子要的是人心,那还来了找我这不中用的老头子干什么?反正老头子说话也不顶用了,哼!” “先生!”陆冉哭笑不得地晃了晃钟羽的胳膊,声音里带了几分埋怨跟娇俏,温温软软的,让人瞬间没了火气,“卫景炎要人心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就是没想明白,他怎么会让人跟着我。”话到中途,陆冉顿了顿,轻轻吸了口气,又扯了扯钟羽的袖子,轻软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气闷跟疑惑,“文清贵让人找大哥提亲的事儿虽说没声张,可有心人一查必定能查出苗头来,卫景炎就是知道也不奇怪。可我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值得人家世子爷留心的?——难不成他还算计我一个小姑娘?” 钟羽被陆冉这副气闷无奈的模样逗笑了,不厚道地扬了扬眉,也不多说,只点着陆冉哼道:“你这是胡猜乱想!” 陆冉无奈地吐了口闷气,撇着嘴嘟囔道:“人家世子爷的性子我又不清楚,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我也只能胡猜乱想了!” “你敢说你昨儿没见过他?”钟羽上上下下嫌弃地扫了陆冉一眼,捻着胡子慢条斯理地教道,“佛家有句偈语,叫‘相由心生’,你就不知道推测推测?” 陆冉气得跺了跺脚,丢开钟羽的胳膊,没好气地回道:“我昨儿在宝和楼就瞧了一眼,隔了八丈远,怎么看得清楚他长什么样?这要怎么推测?先生惯会为难人!” “看看,不过说你两句,又不耐烦了!我说过什么?任何时候都要懂得不动声色、隐而不露,让人看不出深浅来,这是战术!”钟羽竖着眉头呵了一声,摇头叹气地开始感慨起来,“老头子上辈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才收了你这么个孽徒……” 陆冉扶着额头无可奈何地吐了口闷气,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还嘴。她这个先生什么书都读,经史子集佛经兵书全都倒背如流,偏偏性子古怪得很,当年非得收了她当学生,也不管合不合适,想到哪儿就教到哪儿……哎,好容易收了个关门弟子,偏偏又是个老跟他唱反调的小姑娘,总得让他念叨念叨吧……陆冉想着,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垂着手一言不发地听钟羽一阵絮叨数落,脚尖点着地面蔓延开放的小野花轻轻转动着。 钟旭目瞪口呆地听着陆冉跟钟羽的对话,直到钟羽开始长篇大论地数落陆冉,钟旭才从勉强拉回心神。这么娇娇软软的一个小姑娘,竟懂得天下谋略!她说的都极有道理,她比他懂得还多。怪不得祖父老说他跟她没法比,谁跟她都没法比…… 想着,钟旭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杂乱,也理不清自个儿心头的想法,视线迷茫地落在陆冉脚尖上,顿了顿,眼看着绣着桃花的鞋尖在眼前慢悠悠地晃来晃去,合着地面杂次错开颜色纷繁的小野花,竟意外地好看,这么小巧的脚尖,他一只手就能握住。 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钟旭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耳根一阵发烫,忙收回视线,随后飞快地瞥了陆冉一眼。见陆冉笑意盈盈地听着钟羽的数落,根本没留意到自己,钟旭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克制了又克制,视线却还是忍不住往陆冉身上飘,也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等钟羽絮絮叨叨地数落得差不多了,陆冉才眉角弯弯地上前拉了拉钟羽的袖子,极其大方地认了错,眸子莹亮地望着钟羽,声音软软柔柔地笑道:“先生骂也骂了,我错也忍了。您好歹替学生分析分析,卫景炎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怎么那个钱小四前脚刚走,后脚就传出文清贵被卫世子的人打了的消息?” “你自个儿怎么想的?”钟羽一拳打在棉花上,气闷地瞪了陆冉一眼,反问道。 “不会是意外,钱小四十有**是跟着我过来的。”陆冉轻轻吸了口气,眼里笑意散开,眸光莹亮,凝神理了理思绪,方继续道,“卫景炎派这么个人来跟着我,多半是因为大哥。淮安县地处陇西腹地,历来是文人墨客名商富贾聚集之地,在陇西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大哥是淮安县的知县,在文会上头又得了名声,卫景炎起了招贤纳士之心倒也合情合理。可大哥做事向来稳重,卫景炎的人拿不准大哥的态度,派个人跟踪我不过是顺便的事儿,没准还能从我身上盯出点别的来。”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棋逢对手(上) 停了停,陆冉眉头微蹙,眸底压着一丝让人看不清的光晕:“从常理上推测,文清贵极有可能是卫景炎的人引出来的,这样既大张旗鼓地收拢了民心,又不动声色地让大哥欠了他一个人情,还能趁机踩安西王府一脚,一举数得。只是心思用得太过了些,这般算计,合不上他世子爷的身份,反倒容易弄巧成拙。还有一个可能,兴许更合理——” “宝和楼的事儿,他怀疑我……”陆冉微微停了停,又摇着头纠正道,“也不能说是怀疑,要不然肯定来的就不止是钱小四了。他可能只是察觉到了不对,有疑惑。” “嗯,”钟羽总算正眼瞧了陆冉一眼,撇了撇嘴,又竖着眉头瞪向一言不发的钟旭,捻着胡子问道,“若卫小子真怀疑你,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靠着先生您呗!”陆冉摊了摊手,拖着钟羽的胳膊抿嘴哼道,“这事儿卫景炎占的便宜最大,若没有昨儿宝和楼那一出,他今天能打出这样的名声来?照理说他应该谢我来着,若还揪着我不放,那他就是个十足的小人!谢先生那么个古板性子,可教不出这样的小人来!” 钟羽又气又笑,点着陆冉的额头气闷地骂道:“这会儿倒是想起我这个先生来了?你当卫小子像你一样混账?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值得人家放在心上的?”顿了顿,见陆冉一脸受教地点头着,额头上还泛着红,钟羽这脸也板不下去了,顺手拍了拍陆冉的脑袋,沉吟片刻,方正色道,“卫小子又不是神仙,他就是再能谋算,单凭宝和楼的事儿,也疑不到你身上!他若是起了疑,必定是先前就留了心!——你之前见过他没有?” 陆冉果断地摇了摇头,“我要是见过他,这会儿也不用来求先生解惑了。” “你没见过他可不意味着他也没见过你。”钟羽笑着点着陆冉,极有耐心地教道,“谢老头的学生可不像陈家的毛头小子那般好糊弄。他手里有不少能人,又极会谋算,心思之敏锐无人能及——你不算。如今你占着地利,他占着人和,也还算公平。疑不疑心在他,能不能查出来就在你了。”钟羽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连带着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期待。 “这还算公平?”陆冉被钟羽脸上的笑意惊得立马放开钟羽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又气又笑,没好气地拆穿了钟羽刚起的那点心思,“他一个大老爷们,我一个小姑娘,他背后站着平南王府,那些谋士护卫随着他用,我能用什么?这算哪门子的公平?您可别想坑我!” “这是什么混账话?啊?”钟羽气得胡子抖动,被陆冉亮盈盈的眸子盯着,一时又有些心虚,拿扇子点着陆冉咳道,“老头子什么时候坑你了?你坑我这老头子还差不多!卫小子身边不就多了几个人嘛,难不成你就由着他查?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查就查!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闺阁女子,他能指望查出什么来?”陆冉摊了摊手,根本没理会钟羽话里的试探,眉角微扬,心平气和地笑道,“大不了我把宝和楼卖了!不就是几万银子的事儿?卫景炎若想接手,看在谢先生的面儿上,我还会给他算便宜点。” “你这叫不战而退!非大丈夫所为!”钟羽气得揪了把胡子,跳脚就要骂人。 “先生这回可说错了!”陆冉笑得一脸狡黠,眸子亮得出奇,不软不硬地将钟羽的话给堵了回去,“这叫审时度势,不战而屈人之兵。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丈夫。先生就歇了您那点心思吧,人家是世子爷,我就是个平头百姓,哪儿能相提并论?他不来找我麻烦,我就该念声阿弥陀佛了。”说着也不管钟羽气得跳脚的骂声,干脆果断地屈膝笑道,“站了这么久,先生腿该麻了,这是学生的罪过。不如您老还是先回庄子?我就不送您了,省得您见了我气闷。”说着又屈膝行了一礼,朝钟旭点了点头,笑眯眯地招呼红蕊跟魏旭一道从后院转回了福安寺前殿,留下钟羽在后院门口吹胡子瞪眼。 出了福安寺的大门,陆冉脸上的笑意才散了些,靠在车厢上轻轻吸了口气,思绪飞转。她先前就觉得钱小四的举止有些古怪,经先生一点,也就明了了。宝和楼的事儿昨儿下午才传出来,不过一夜,那个钱小四竟连她身边的丫头小厮都认得一清二楚,对待她的态度也极不对劲儿——若是卫景炎一早就对她留了意,钱小四的这番举动也就说得通了。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她?他对她又疑心到哪一步了?哎,早知道,昨儿在宝和楼她就该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个清楚!这下好了,除了身形,她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明白,真是亏大了! 直到回了落霞苑,陆冉才压下心头的郁闷跟无奈,转而想起了成丰商号的事儿,正出神时,便见绿衣满脸兴奋地奔进来笑道:“姑娘,老宅那边闹起来了!”说着又提着裙子转了半圈,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听府里过来的老嬷嬷说,昨儿二老爷一进门二太太就开始哭天喊地地闹,折腾了一夜,房顶儿都差点掀了!二老爷差点破了相,今儿一早就黑着脸地躲出去了。二太太还在府里哭呢,说二老爷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还让人捆了二老爷的随从。嘿,真是一出好戏!” 红蕊好笑地拉了绿衣一把,笑着嗔道:“好不好的那也是别人的事儿,你在这儿兴奋什么?——快给姑娘泡杯茶去!” 绿衣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唤了小丫头烧水。红蕊看着绿衣欢快的背影,好笑地摇了摇头,忙将理好的账册给陆冉递过去,正要回话,却听外头银月的声音传了过来:“三娘,你这……”语气里满是惊诧。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棋逢对手(下) 陆冉搁了茶杯,微蹙着眉头,正要让红蕊出去看看,余光却瞥见谭三娘已经掀开帘子进了屋,再一细看,顿时怔住了,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袖子……怎么破成这样了?” 谭三娘半边袖子掉在胳膊上却恍若未觉,只肃着脸“嗯”了一声,也没应陆冉的话,在内室门口站定,目光锐利地往外头扫了一劝,随后抬手指了指尚在怔愣中的红蕊:“我有话跟你说,你让她们去外头守着吧。” 陆冉闻言,视线在谭三娘的胳膊上停留了一瞬,眼里的笑意渐渐敛了下去,朝红蕊点了点头,示意红蕊带着绿衣两个到外头守着,这才蹙眉看向谭三娘:“你这袖子像是被利器划开的,怎么回事儿?流云呢?……” “她没事儿,你放心。”谭三娘果断地摆手打断了陆冉的话,脸色极其难看,闷声问道,“除了文家,你还得罪其他人没有?” 陆冉被谭三娘问得愣了一瞬,心思飞转,盯着谭三娘的袖子默了片刻,眸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了然:“你跟人交手了?”言罢,也不等谭三娘回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流云没事儿,你又这么问,那就必定不是陈家的人!孙平说你功夫极好,那人既然能近得了你的身,还能伤了你,功夫必定不会差了。你是在哪儿跟他交的手?” 谭三娘听着陆冉的念叨,眼睛越瞪越大,也顾不得皱眉担心了,只满脸惊诧地盯着陆冉,好半响才从喉咙口憋出一句话来:“他没伤着我!” 陆冉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摊手看着谭三娘,长长地叹了口气:“你那是功夫好,换了别人只怕命都没了!你倒是说说,怎么就跟人过上招了?” 谭三娘盯着陆冉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也摸不清陆冉的心思,只得狐疑地开口解释道:“那人是跟着你的马车一路过来的。我在巷子口盯了小半个时辰,被他察觉了……就这么着交了手。我没拦住,让他给跑了。” 顿了顿,谭三娘皱着眉头吸了口气,方谨慎地继续道,“那人应该留了手。看手法,也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谭三娘说着又瞄了陆冉一眼。见陆冉面色平静,眼帘低垂,根本看不出什么反应来,谭三娘挑了挑眉,索性说开了,“像是高门大户里的护卫!寻常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护卫来,更不会派这么个人来跟着一个小姑娘。若再来一个这样的人,我也没把握能挡得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冉凝神听了,沉吟片刻,眸底渐渐浸出一丝迷离的笑意来,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语气平静地朝谭三娘嘱咐道:“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我大概知道是谁了。你先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还是往明月楼去看着流云,陈家跟文家那头总得防着点。” 谭三娘心头蓦然生出一股警惕跟古怪来,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却被陆冉脸上浅淡迷离的笑意给堵了回去,只得吸了口气,皱着眉头点头应了一声,“昨儿晚上那个陈二身边的人就找流云问过话,看样子也没什么事儿,你放心就是。” “我放心,就是辛苦你。”陆冉笑着点了点头,眸子里流光四溢,眉间神采飞扬,冲谭三娘眨了眨眼睛,“若再见了那人,你还能认得出来不?” “啊?”谭三娘被陆冉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怔了半天,直到陆冉抬手指了指自个儿的袖子,谭三娘才猛地回过味儿来,狐疑地点了点头,“肯定认得!” “那就好!”陆冉脸色明媚,眸底光彩弥漫,捧着茶杯吐了口闷气,声音温软中透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等流云这边妥当了,咱们就找那人算账去!”见谭三娘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陆冉眼里笑意更浓,眸子莹亮碧透,眼底隐着丝狡黠,十分大气地朝谭三娘摆了摆手,“咱们也不能随便让人欺负了不是?好了,你先去吧,这事儿回头咱们再商量!” 待谭三娘出了门,陆冉才往后靠在竹榻上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眉角轻扬,脸上笑意散开,眸底光彩浮动,极轻地呵了口气。连护卫都派出来了,卫景炎可真看得起她!她也不能让他失望了不是? 莫名其妙地被记了一笔的韩奕这会儿正跪在清风楼的阁楼里跟自己主子回话:“……那女子功夫不差,若是用了全力,小的在她手上也讨不到多少好。”话到中途,韩奕又拿余光扫了眼周义,声音冷静地判断道,“看她使的招式,跟周义像是出自同门。” 周义惊得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脑子里正飞快地思索着跟韩奕口中的女子相符的人,便听卫景炎声音平静地问道:“那女子多大年纪了?” 韩奕忙一五一十地回道:“二十六七,身量跟钱小四差不多,出手极利落。” 卫景炎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也不问周义,往后仰倒在藤椅上,手指捏着细瓷茶杯慢慢转了一圈,顿了顿,眸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惊叹,抬手示意韩奕:“罢了,不用跟着她了。” 韩奕得了吩咐,忙应了声是,见卫景炎没吩咐了,这才退到门口,眨眼间身影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空旷的屋子里静得出奇,卫景炎靠在藤椅上慢慢呷了口茶,想着先前在巷子里看陆冉抬脚踹人的场景,眼里渐渐多了抹笑意。今儿钟羽不在郊外的庄子上,让他扑了个空,却得了个意外的惊喜——钟羽跟福安寺的了悟交好,一早就去了寺里喝茶。偏偏陆家那小丫头也去了福安寺,还直接被带到了悟的禅房去,这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想着,卫景炎扬着眉头无声无息地笑了出来。去年先生从丽山回来的时候怎么说来着?‘钟羽总算舍得把他那宝贝学生带出来了。就那么个小丫头,他还想着让她跟你一较高下,我看他是越老越糊涂……’ 还真是个小丫头!可她跟他预料的差了太多。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竟让他生出些棋逢对手的兴趣来!不过,那丫头的性子可不怎么好……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分家 酉时末,陆昱从县衙回了落霞院。陆冉得了消息,忙到书房去找陆昱一五一十说了福安寺的事儿,又将钟羽的话说了,末了才笑盈盈地望着陆昱笑问道:“我让万叔把严家丢出去让他们查了,不过卫景炎既然能疑到我头上,宝和楼的事儿十有**他也能查到。大哥看,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卫景炎也是你能叫的?”陆昱原本冷肃的脸色被陆冉这么一问,顿时也绷不住了,哭笑不得的点着陆冉训道,“你这性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偏钟先生还惯着你!” 见陆冉嘴角一压想要反驳,陆昱又没好气地瞪了陆冉一眼,直接将陆冉那点委屈跟气闷给堵了回去:“你还委屈了不成?”才训了一句,见陆冉眸子里晕着些水气,委屈地皱着鼻子吸气,陆昱张了张口,扶着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舍不得再训,只无可奈何地刮了刮陆冉的鼻子,语气颇有些无力地教道,“这会儿不是咱们要做什么,而是那位爷想做什么。他若是不动不问,咱们只当没这事儿。” 话到中途,陆昱又好笑地点了点陆冉的额头,不放心地嘱咐道:“宝和楼的事儿到此为止了,你可别又胡闹!” “我什么时候胡闹了?”陆冉抬手拍开陆昱的手,揉着额头有气无力地哼道,“宝和楼的事儿我先前不都跟你说了——”见陆昱皱着眉头又要训话,陆冉跺了跺脚,忙点着头敷衍道,“哎哎,我知道了!大哥还不知道我?我这人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只要他不来找我麻烦,我才懒得费心思去跟他周旋!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多赚点银子!” “你这丫头向来有理!我不过白嘱咐你两句!”陆昱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抬手替陆冉揉了揉额头,默了片刻,方又嘱咐道:“我让魏平去接三太爷了,最迟这两天也该到了。”说到此,陆昱脸上多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语气却冷了下来,“拖了这么几年,这家也该分了!” “这会儿分家?”分家的事儿陆冉心里早有了数,先前若不是因陆昱的亲事没定,去年出了陆父的孝期就该分家的,只是都拖了一年了,陆冉也没料到陆昱这会儿突然提了出来,还直接让魏平去接了族里的老人,只怕也是因着这次秦二太太算计她的事儿……不过眨眼的功夫,陆冉便醒悟过来,心头漫开一层暖意,笑着拉了拉陆昱的袖子,声音软软柔柔地劝道,“分家的事儿就是再等一等也无妨,总得先把你这亲事定下来吧。若不然,外头的闲话一传——” “哪有什么闲话可传?”陆昱肃着脸打断了陆冉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地下了决定,“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陆冉一句话哽在喉咙口,见陆昱态度强硬,只得叹了口气,点着头应下了,末了又想起先前在清风楼见的几家姑娘来,心念微转,忍不住拉着陆昱笑道:“说起来,我在清风楼见的那几位姑娘,看来看去就李家姐姐长得最好看,脾气也好。大哥你看……” “我看什么?”陆昱抬手截过陆冉的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点着陆冉的脑门轻斥道,“人家姑娘家是外人随便能看的?你当个个都像你这般没规矩?”说着也不等陆冉反驳,又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你不是让孙平在准备成丰商号的事儿?趁着这会儿人人都把心思放在宝和楼上,商号的事儿也该做起来了——好了,你回去歇着吧,大哥还有事儿。” 陆冉被陆昱堵得气闷,眼看着陆昱自顾自地走开了,陆冉只得咬着嘴唇跺了跺脚,长吁短叹地往内院去了。转眼就是九月十三,一早陆冉就得了消息,说是魏平已经将陆家三太爷送去了陆府老宅。陆冉凝神想了会儿,索性由着魏平去了。让三太爷到陆府去瞧瞧也好,眼见为实嘛,省得回头还要大哥费口舌,正想着,抬眼却见银月提着裙子、满脸欢快地奔过来笑道:“姑娘,才刚孙掌柜让人来回话,说是今儿一早那个陈二爷的马车就出了城,文家的人也走干净了。” 陆冉眉头一扬,点着头轻轻舒了口气,脸上笑意晕开,眸亮盈盈的,提着裙子在原地打了个转,兴致极好地朝银月吩咐道:“一会儿我写个帖子给李姐姐,你跟魏嬷嬷一道送过去,就说我邀李姐姐后日晚上去清风楼看灯。” 银月忙笑着答应一声,转头去找了魏嬷嬷,再唤了个小丫头一道,拿着陆冉的帖子一路往李府去了。 不同于落霞苑的轻松欢快,陆府里这会儿却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陆府大门口,魏平恭恭敬敬地扶着陆三太爷下了马车,又示意跟着一路的小厮上前叩门,直等了好半天才见大门里头的小厮打着哈欠开了条门缝。 那小厮一见了魏平,瞌睡顿时醒了大半,眨着眼睛愣了半响,手挡着厚重的木门犹豫又警惕地盯着魏平几人没动。 魏平冷笑一声,两步上前,砰的一声推开大门,门内的小厮踉跄着脚步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插着手正要骂人,被魏平冷着脸一瞪,气势就弱了下去,只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指着一群人问道:“干什么?有事儿就回话!” 陆三太爷一听这话,眉头皱得更深,刚要开口训斥,便见魏平抬手就将那小厮拎开,冷着脸喝道:“这是三太爷,哪儿容得你在这儿大呼小叫,还不去回话!” 那小厮被魏平拎着脚不沾地,又气又急得瞪向魏平,瞥见魏平嘴角的冷笑,心头一颤,才起来的那点气势又没了,只得讪讪地点了点头,脚刚落地便趔趄着奔回内院,不大一会儿又气踹吁吁地折回来,点头哈腰打躬作揖恭恭敬敬地请陆三太爷去客厅。 陆三太爷绷着脸根本没看那小厮,只朝魏平点了点头,由魏平引着一路往客厅去。 陆二老爷陆文礼早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客客气气地朝陆三太爷拱手长揖着行了一礼,视线在魏平身上顿了顿,极快地敛去了眼底的怀疑跟不耐。“大老远的,三叔要过来怎么也不让人先传个话?我也好让人专程去接您。”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家事 “能有多远?我这把老骨头还走得了几步。”路三太爷脸色缓和了些,语气却仍旧不大客气,捻着胡子上下打量了陆文礼一圈,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你一年到头都难得回你们府上一趟,若是不是昱哥儿专门遣了人请我过来,我也没那脸面到你们府上来招人嫌。依我看,你大哥去了这些年,昱哥儿倒沉稳了不少,如今也算能顶立门户了,就照着你大哥的遗愿早些分家也好。我这趟过来就是做个见证,该分给他们兄妹的,你这个做二叔的心里自然有数。” 陆文礼脸上陪着笑意,目光却冷了下来,视线从魏平身上掠过,也不接陆三太爷的话,只客客气气地请陆三太爷到上方落了座,又让小厮赶紧捧了茶上来。 “三叔说得极是,昱哥儿考中两榜进士,又得朝廷授了官,这在咱们陆家可是头一回,大哥若是还在不知道会多高兴。”陆文礼感慨着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抹眼睛,语气伤感又欣慰地夸着陆昱,末了话锋一转,又苦笑着叹道,“那孩子读书上头确实极有天分,却不大理会庶务。三叔也知道,大哥去的头一年我就让昱哥儿跟着管过家里的生意,可半年不到,几个铺子竟都赔了个干净,连大嫂留的嫁妆铺子都差点没保住。我这个当二叔的,少不得要替他操持几分。如今他做了官,他能记着这些情分自然好,若不记,我也不怪他……” 正说着,垂花门外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陆文礼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训斥,冷不丁地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号声,紧接着便见秦二太太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强闯了进来,一路哭天喊地进了厅堂,冲着陆三太爷坐的地儿,直接往地上一跪,一边抹泪一边哭号:“三叔来得正好,侄媳妇儿正想着让人去请三叔做主。侄媳妇不贤,劝不了老爷,只得请三叔出面了……” 陆文礼面色铁青,哗的一下站起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抬手就要去拽秦二太太。秦二太太冷笑着挡开了陆文礼的手,不等陆文礼训斥,又是一阵哭天抹泪。 “长辈面前哭号成何体统?出去!”陆文礼压着满腔的火气跟不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训斥来,说着又冷呵着在门外战战兢兢犹豫着没敢上前的一众婆子丫头,“还不把太太扶回去?” 几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眼大厅中央跪着的秦二太太跟气得脸色铁青的陆文礼,一时没敢动。 陆文礼大为光火,正要开口骂人抬眼却见陆三太爷满脸失望地站了起来,眉头紧拧着扫了秦二太太一眼,朝陆文礼冷声道:“你的家事我做长辈的也不好插手,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吧!我先去见见昱哥儿,下午再过来!”说完陆三太爷便拂袖而去。 魏平见状冷冷地扫了秦二太太一眼,又讽刺般往院子中央看了一圈,客气地朝陆文礼行礼告辞,随着陆三太爷一路往陆府大门出去。 眼见人走了,秦二太太抬手抹了把脸,皱着眉头鄙夷地呵一声,先前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一般,不等陆文礼发话,动作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陆文礼气得浑身发抖,堵在秦二太太跟前,一巴掌甩过去,手扬到半空中却被秦二太太冷笑着挡住了:“跟我一个妇道人家动手,老爷也不怕被人笑话了?” “爷让着你,你别不识好歹!”陆文礼抬手点着秦二太太,铁青着脸,语气极不客气地斥道,“你这是不守妇道,爷一句话就能休了你!你给爷消停点!”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我是不如爷养在外头的姘头!”秦二太太眼里压着火气,反身拖住陆文礼,两人一阵撕扯,秦二太太头上钗环散乱,抱着陆文礼不管不顾地嚎开了,“老爷嫌我碍眼就罢了,不过是三尺白绫的事儿。可鸿哥儿才是陆家正儿八经的嫡子嫡孙,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要认陆家的祖宗我就是死了都不会答应……” 秦二太太的哭号声一直传到了陆府外院,陆三太爷皱眉听着院内的声音,面色极为难看,直念“家门不幸”,加快脚步出了大门。 魏平一言不发地跟在陆三太爷身后,在门口处回头望了一眼,脸上全是讽刺,默了一瞬,方朝在马车旁候着的小厮微微点了点头。小厮会意,忙殷勤地扶着陆三太爷上马车,仿佛不经意般摇头嘀咕了起来:“哎,都闹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外头那个姨奶奶跟小少爷能不能进门……” 陆三太爷闻言,眉头皱得更甚,脚步顿了下来,沉声喝道:“主子的事儿也是你能议论的?” 那小厮哆嗦一下,吓得忙往地上跪了下去,抬手就给了自个儿一巴掌,一个劲儿地认错求饶:“小的嘴贱!还请三太爷恕罪!” “罢了,起来吧。”陆三太爷闭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头望着陆府大门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收回视线,失望地摇着头上了马车。 直到午后,陆文礼才脸色阴沉地出了陆府大门,直接往县衙后头的院子里找到陆昱,语气极不客气地斥道:“你想分家直说就是,难不成我这个二叔还能贪了你那点银子?为了这么点小事,竟让上了年纪的长辈大老远跑过来,你这是不敬不孝!” 陆昱脸色平静地听着陆文礼的训斥,眼里渗着层浅淡的笑意,温温和和的,让人看不出半点不悦来。直到陆文礼发了一通火,陆昱才客客气气地让人奉了茶上来,语气里带着三分歉然七分果断,不紧不慢地笑道:“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也怨不得二叔发火。只是我一个小辈,又不通庶务,自然得请族里长辈们看着才好。二叔为我们兄妹操劳了这些年,陆昱感激不尽。这家如何分,但凭二叔安排。有三太爷作见证,外头的人断不会因此误会二叔苛待子侄。”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形势逼人 陆文礼被陆昱话里话外透着的威胁堵得气势一滞,脸色刷的一下垮了下来,目光阴沉地盯着陆昱,冷声斥道,“你——” 话还没出口,陆三太爷已经沉着脸进了门,皱着眉头直接把陆文礼那点恼怒训斥给堵了回去:“这是县衙,你一个做长辈的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说着也没管陆文礼铁青的脸色,转而朝陆昱催促道,“你去前头忙吧。有什么话我跟你二叔说就是!” “劳烦您老了。”陆昱恭敬地答应一声,也不看陆文礼,直接出门往县衙去了。 陆文礼脸上青白交织,盯着陆昱的背影,目光冷厉中透着丝阴狠,语气也不大客气起来:“三叔年纪大了,就该在家里享享清福,何必来操心我们府上的事儿?” 陆三太爷一口气滞在喉咙口,抬手指着陆文礼,胡子颤抖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响才抚着胸口舒了口气,点着陆文礼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耐烦,可这家分不分也由不得你说了算!” 说着,陆三太爷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拧眉盯着满脸倨傲不耐的陆文礼,声音滞了滞,浑身上下的火气突然散没了,只闭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心里那点担忧失望也暂且压了下去,语气缓了缓,脸色郑重地劝道:“你府里乱成那样,也怪不得昱哥儿要带着然冉姐儿搬出来。他们兄妹俩在外头住了三年,你这个当二叔的可曾过问过一句半句?这事儿你比我有数,昱哥儿心里存了气也在所难免。如今他依着你大哥的遗愿要分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这还是看在你是长辈的份儿上留了情面了!你细想想,昱哥儿如今得了李知府的青眼,只要李知府一句话,你还能说个不字?” “一个知府罢了,他还能一手遮天?”陆文礼脸色僵硬着,语气极不耐烦,顿了顿,气势终究弱了些,皱着眉头断然道,“再说了,大哥就留下那么几个铺子,大前年在陆昱手里就亏了近一半,这会儿就是把剩下的几个铺子给他他也守不住!我这个当二叔的自问对得起他们兄妹,不过白替他们操持了这几年!他不领情就算了,反倒生了怨恨,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咽不下!” “咽不下也得咽!”陆三太爷语气重了一分,眉头拧得更深,满是皱褶的脸上多了抹不耐跟讽刺,看着陆文礼的目光也冷了下来,扯着胡子一字一句地冷笑道,“你们府上的生意如今都在你手里握着,前几年如何,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昱哥儿更有数!说句不好听的,那点家业多半都是你大哥当年挣下来的,若是昱哥儿铁了心跟你计较,你以为你还能守得住?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单是昱哥儿那些旧交好友、同年同科,不过多说一句话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还想着做生意?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你也是考过秀才的人,你难道不知道,自本朝开国以来,淮安县历任知县只要安安稳稳做过三年的,现如今哪个不是一方大员?昱哥儿的前程还在后头呢!就说前儿的文会,我不过才到半天,就听街上的人赞了昱哥儿好几回,这就是他的本事!” 话到中途,陆三太爷扶着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难掩失望,手指颤抖地点着陆文礼,边说边摇头:“你也知道,昱哥儿是咱们陆家头一个朝廷命官。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两榜进士,天子门生!你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子孙后辈打算。你看看那些大富之家,哪家背后没几个人撑着?昱哥儿是自家人,难不成你还要把他往外推?” 陆文礼被陆三太爷这番软硬兼施的训斥说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口,满脸烦躁地应道:“那些铺子,我就是交给他他也管不了……” “他是朝廷命官,自然不会亲自过问这些庶务!”陆三太爷语气果断地打断了陆文礼的话,“他不管,自有外头的管事替他管着。你好好想想我今儿这些话。” 陆三太爷的话陆文礼虽说不忿,可也知道形势逼人,翻来覆去掂量了一夜,隔天一早就列了十几家铺子的单子让人给陆昱送过去。落霞院外院的管事张文元接了单子转头就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陆冉手上。 陆冉拎着那张单子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脸上笑意越来越灿烂,啧啧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佩服,朝张文元点头赞道:“这单子只怕费了二叔不少心思。你给大哥送过去吧,就说我的话,这单子上的几家药行粮行倒无妨,别的还是请二叔换几家的好。咱们做晚辈的,总不能让长辈吃了亏去。” 言罢,陆冉又回头示意红蕊另取了张单子递给张文元,笑着嘱咐道:“这单子上也列了几家现成的铺子,二叔在里头挑几家换上去就成了。” 张文元心领神会,忙应了声是,恭恭敬敬地接过两张单子,朝陆冉行了一礼,这才退出去,亲自往县衙去寻陆昱,将陆冉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 陆昱凝神听了一阵,也不接张文元递上来的单子,眼皮都没动,抬手便吩咐道:“把这单子送到陆府去,就照姑娘的话回。” 张文元得了吩咐,忙又赶往陆府回话。 陆文礼火冒三丈地盯着陆冉拟的那张单子,抬手就将桌上的茶杯摔了个稀巴烂,茶水溅了一地,磨着牙恨道:“欺人太甚!”言罢又恼怒地将手上的单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视线定在桌面上,隐忍片刻,心头除了原本那点火气之外又渐渐生出一股警惕来——这几家铺子外人看不出什么差别来,可里头的利润却极丰厚。这几年账册都是他亲自管着,没想到陆昱竟一家不落地列了出来!他这个侄子只怕早就算计好了,怪不得他敢冒然请了三叔过来,毕竟是一方父母官,不比当年…… 想着,陆文礼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胸口的那股火气,背着手在屋里来来去去转了好几圈,反复斟酌了良久,实在是不得已,只得皱着眉头万分恼恨地挑了两家铺子换上去。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闺蜜 陆冉收到新拟的铺面单子时已经是九月十五了。一大早张文元就恭恭敬敬地在垂花门外头候着,待银月出来传了话,张文元才弓着身子跟在银月后头往内院书房去跟陆冉回了话。 陆冉半边身子靠在竹椅里,脸上带着些清浅的笑意,目光懒散地扫了眼手里的单子,嘴角微扬,手撑着脑袋沉吟片刻,方起身朝张文元笑道:“也罢,就这么分吧。一会儿你把这单子拿给大哥看看,请赵先生照着单子写个契书给二叔送过去。剩下的事儿你就听大哥安排。”略停了停,陆冉又多嘱咐了一句,“这些事儿也不算麻烦,最好今儿就定下来,也省得你们来回跑。” 张文元忙笑着点头应了,接过单子退出去转头就往县衙奔。 银月看着张文元的背影拍着手轻轻舒了口气,语气轻快地朝陆冉笑道:“这下可好,分了家,那府里的晦气事儿也跟咱们没什么干系了,省得姑娘还要受连累。” “你想得倒好!”陆冉被银月脸上飞扬的笑意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边顺气一边抬手点着银月笑骂道,“你们姑娘我再怎么说也姓陆,在别人眼里,就是分了家咱们也不能跟陆府撇得干干净净。” “那这不跟没分一个样?”银月哎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垮了下去,皱着眉头苦恼地叹起气来。 “你这话也不算错。不过你们姑娘我向来不大守规矩,这事儿就另当别论了。”陆冉说着,又极轻地哼了一声,眼里浸满了明媚的笑意,语气果断中透着丝嘲讽:“说到底,那些所谓的家风名声谋的一样是人心。流言向背,端看个人本事罢了。” 正说着,余光瞥见谭三娘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陆冉怔了一瞬,随后又自嘲般摇了摇头,将心底那点讽刺跟鄙夷挥了下去,脸上重新漫开一层笑意,目光亮盈盈地打量着谭三娘笑道:“几日不见,我怎么瞧着三娘气色好了不少。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文家那个祸害走了,可不就是好事儿?”谭三娘含糊地应了一句,避开陆冉的目光,挥着手胡乱地点着院子里的几株梨树朝陆冉问道,“我去宝和楼看了眼,那院子里的梨花还开着,怎么这几株没开?” 陆冉好笑地看着谭三娘别扭的脸色,眉头扬了扬,也不拆穿,眸子莹亮地盯着谭三娘,顺着话应道:“宝和楼的梨花是用特殊的法子捂出来的,费了不少功夫,要的不过是份新奇。咱们这院子哪儿用得着这么折腾?” 谭三娘点着头,极为赞同地嗯了一声,随后又嫌弃地撇了撇嘴:“也对,那些文人最喜欢折腾。不就是朵花儿嘛,眼珠子都快落上去了,也没见再盯出一朵新的来。” 陆冉笑得连连点头,一面笑一面问道:“我今儿请了李家姐姐去清风楼看灯,你去不去?” 谭三娘仿佛怔了一瞬,若有所思地看了陆冉一眼,眼里的犹豫迟疑转瞬而过,随后果断地点头应道:“我是当护卫的,自然要跟着你一路。” 酉时初,天色渐暗,陆冉方带着几个丫头婆子在二门口坐了马车,一路说笑着到了清风楼。早有丫头在角门上候着,恭恭敬敬地引着陆冉几人转过庭院,到二楼的雅间里落了座。 不多时,李家三姑娘李婷也带着人上了楼。陆冉忙起身迎上去,拉着李婷笑道:“李姐姐快请坐!”说着又忙回头让红蕊奉茶上来。 李婷拉着陆冉,眼里带着些欢快,歪着头仔仔细细看了陆冉一圈,方满意地点头笑道:“咱们两个不用那么客气。”话到中途,李婷顿住声音,回头示意跟来的丫头婆婆退开了些,这才朝陆冉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问道,“上回,你那个二婶……骂你没有?” 陆冉听得好笑,眸子里晕着丝雾气,白皙的脸上溢满了温软的笑意,捏着李婷的手摇头咳道:“没,我跟我大哥又不住府里,那天你们一走我就自己回去了。”陆冉说到此,朝李婷轻轻眨了眨眼睛,掩着嘴笑了笑,一边拉着李婷坐,一边低声解释道,“我大哥总说我性子不好,怕我把长辈气着,也就不大让我回府里去。” “不回去也好。”李婷想着家里的婆子打听来的事儿,脸上多了抹怜惜,拍着陆冉的手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陆冉亮盈盈的眸子,转而又笑了起来,点着头柔声嘱咐道,“你大哥这是为你好,怕你受了欺负。我先前在文会上看见他——” 话到此,李婷猛地意识到不对,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极快地漫起了一层红晕,忙避开陆冉的视线,掩饰般咳了一声,接过红蕊递过来的热茶呷了一口,语气生硬地转了话题问道:“这会儿都过了中秋了,怎么还有灯看?” 陆冉怔然地看着李婷脸上突然而起的羞涩扭捏,眨了眨眼睛,突然福至心灵醒悟过来,眸子里渐渐溢出一层光来,满脸意外惊奇中又透着些欢快,抬手示意红蕊几个退下去,自个儿到李婷对面坐了,一手支着脑袋,笑容满面的看着李婷,眼里带着些打趣,语气却是正正经经的:“这是陇西的旧俗,街上的灯要从八月十五一直挂到十月去,天天不重样,姐姐一会儿看了就知道了。” 李婷被陆冉盯得脸上一阵发烫,手指下意识地绞着帕子,点着头嗯了一声。默了片刻,见陆冉仍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李婷是哭笑不得,也顾不得害羞了,只点着陆冉的额头,红着脸没好气地嗔道:“好了好了,你别盯着我看了!”说着又无奈地呼了口气,瞪了陆冉一眼,索性摊手承认道,“我就是文会那天远远见过陆大人一眼……” “怎么样?我大哥长得好看吧?”陆冉忙点着头接过李婷的话,眼里蕴着一层亮光,满脸期待中又带着些自信。 李婷呆愣愣地看着陆冉,好半响才动了动眼珠子,捂着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直笑得乐不可支,手指颤抖地点着陆冉,边笑边摇头:“这男子怎么能……好看?你跟你大哥也这么说话?他不生气?” 陆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反正我大哥天天都要说我,也不差这么一两回。他脾气好得很,我就没怎么见他动过气。”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取乐 李婷听得连连摇头叹气,好笑地戳了戳陆冉的额头,语气里带着些艳羡:“前儿我竟看走了眼,你这性子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哎,你大哥对你也是真好……” “那是!”陆冉笑眯眯地点着头应了一句,眸子晶亮,脸上神采飞扬,兴致极好地拉着李婷嘀嘀咕咕抱怨着陆昱。 李婷见陆冉说得起劲儿,也不好开口打断,心底也存了些好奇,脸颊绯红地听着陆冉一阵念叨,间或惊奇又好笑地插几句话。 两人一絮叨竟一直说到了酉时末,天色早暗了下来,街边的铺子门面陆续挂起了灯笼。挑着货担的小贩也出来了,走街串巷一路吆喝着,担子前的灯笼一摇一晃,迷离的烛光透过艳丽的灯笼纸,照着小贩身上的衣裳也透出一层花花绿绿的光晕来。 陆冉听见窗外的吆喝声,这才回过神来,捧着茶杯喝了好几口茶,这才满足地舒了口气,赶忙起身挥着手指挥红蕊让人下去买些吃食上来。见红蕊答应着退了下去,陆冉才眼角莹亮地朝一脸惊奇意外的李婷解释道:“这时节庄户人家已经收了秋粮,正好是农闲,有不少人家出来卖杂货吃食,比酒楼里的倒要新奇些,姐姐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跟着李婷过来的中年嬷嬷听见这话,眉头不自觉地压了压,余光落在陆冉身上,嘴角又往下瞥了瞥,随后将目光移向李婷,捂着嘴重重地咳了一声。 原本笑意盈盈、满心好奇的李婷听见这声咳嗽,脸上的笑意顿时一滞,眉间闪过一丝尴尬,飞快地扫了陆冉一眼,见后者笑眯眯地指挥丫头让楼里的人上酒上菜对贵嬷嬷的咳声似无所觉,李婷方轻轻舒了口气。 银月见状,在心底撇了撇嘴,也不看贵嬷嬷,只笑着往外头吩咐了清风楼的丫头上菜,不大一会儿便转回屋朝陆冉屈膝笑道:“楼里的丫头说岳掌柜才刚还在问,清风楼里有今年新酿的菊花酒,也有前儿文会上头的几种好酒,不知道姑娘喝什么。” “咱们哪儿喝得了那些?”陆冉好笑地摆了摆手,语气里带了三分打趣七分笑意,“我看岳掌柜也是老糊涂了。让他们换两坛果子酒上来!你可瞧仔细了,得拿他们楼里自个儿酿的,可别又从外头拿些糙酒来充数!”说完又笑着转头朝李婷解释道,“文会上那些酒又浓又烈喝着呛人得很,倒不如果子酒清甜爽口,也没那么醉人。清风楼的果子酒是出了名的好,他们酿酒的水是取的楼里那口古井中的井水,喝着比别处的酒更清甜些。今儿咱们边喝酒边看灯,也是一乐了!” 银月一面听一面笑,转头就找楼里的小丫头仔细交代了陆冉的话,不多时就同提着食盒的红蕊一道进来回了话,动作利落地将才刚在楼下买的吃食摆上了,又替陆冉跟李婷换了杯热茶,这才退到一旁垂手候着。 贵嬷嬷冷眼听着陆冉的话,眉头皱得更甚,看着楼里的小丫头果然摆了酒上来,眉间闪过一丝不悦,不甚赞同地看了李婷一眼。 李婷撇了撇嘴,眼里的笑意沉了大半,有些不耐烦哼了一声。余光看着兴致极高热情真诚地招呼着自己的陆冉,李婷在心头轻轻叹了口气,也没管贵嬷嬷的眼色,笑着指着桌上的菜色一一问了一遍,将各色各样的菜都尝了一口,又呷了口酒,眼里渐渐亮了起来,视线落在窗外的大街上,一边吃酒一边极有兴致地跟陆冉品评着街上的灯笼。 清风楼后角楼上,宋明山意外又惊喜地看着对面楼里的有说有笑的陆冉,手里的扇子挥到半空中顿了顿,又啪的一声收回掌中,跺着脚在原地转了半圈,眯着眼睛慢慢舒了口气,眉头高高挑起又慢慢落下,随后猛地顿住脚步,扬声叫了外头候着的小厮去请岳掌柜。 不多时,岳掌柜便笑呵呵地进了屋,客气恭敬地朝宋明山拱手,谁料手还没抬到一半就被宋明山一扇子给拍了下去。“你赶紧的,遣个人去请世子爷过来。” 岳掌柜弓着身子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朝宋明山做了一揖:“爷的脾气先生又不是不知道,平白无故的小的哪儿敢去请爷?这不是找骂嘛?小的还想多活几年……” “你就说我请爷喝酒——”话说到一半,宋明山又突然顿住声音,捏着扇子往对面望了一眼,眼底藏着抹兴奋跟笑意,咳了一声,神色自若地转口吩咐道,“算了,你就让人跟爷提一提,说陆家二姑娘在楼里请人喝酒看灯。” 这是哪儿跟哪儿?岳掌柜吸了口气,为难地看着宋明山,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宋明山严肃的脸色给堵了回去,拧着眉头纠结了一瞬,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这要怎么提?还不如直接跟爷说! 戌时,清风楼对面的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边灯影浮动,烛光迷离,时不时有三两小儿提着灯笼一路嬉笑着飞奔而过,更添了一分温暖热闹。 陆冉跟李婷说笑着,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大半坛果子酒。陆冉脸上晕着丝淡淡的红晕,余光扫了眼脸色沉得不能再沉的贵嬷嬷,收回视线,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扶着额头朝李婷笑道:“今儿跟姐姐说话真高兴,不知不觉都喝了这么多了。我头都开始晕了,可不能再喝了。” 李婷脸色仍旧清明,显然是酒量极好,看着眸光盈盈一脸娇柔的陆冉,又扫了眼一旁沉着脸色的贵嬷嬷,默了一瞬,笑着点头应道:“是不能再喝了。咱们就看看灯说会儿话好了。” 贵嬷嬷闻言轻轻松了口气,脸色总算缓和了些,垂手默了片刻,见李婷跟陆冉又兴奋地说到了一处,迟疑了一瞬,上前提醒道:“姑娘,这会儿太色不早了……太太吩咐了,让姑娘早些回去。”见李婷面色不愉,贵嬷嬷忙又多劝了一句,“总归都在淮安县,姑娘跟陆姑娘有什么话改日再约就是,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再说了,陆姑娘用了些酒,回去晚了,只怕家里人也担心。”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乐极生悲 李婷脸色这才缓了些,想了想,方朝陆冉歉意地笑道:“我们家里规矩严,母亲总念叨我……” 陆冉眼里笑意漫开,拉着李婷摇头笑道:“我大哥还不是老念叨我?我哪里不知道他是为了我好?”说着又看了眼贵嬷嬷,“这位嬷嬷说得对,咱们今儿也乐了大半天了,这会儿天晚了,早些回去也好,改天我再请姐姐。我送姐姐出去。” “就这几步路,哪儿还用你送?”李婷松了口气,好笑地捏了捏陆冉的脸颊,“你也早些回去吧,这酒后劲儿大,可别再贪杯了。” 陆冉眉角弯弯地点头应了,将李婷送到楼梯转角处,看着李婷带着人下了楼,这才揉着额头靠在栏杆上轻轻叹了口气。好久不曾这么畅快过了……她今儿也是真喝多了些,竟有些晕了。想着,陆冉好笑地摇了摇头,转头示意红蕊跟银月进屋收拾东西。 话音刚落,陆冉便见红蕊跟银月突然变了脸色。电石火花间,红蕊飞快地朝银月使了个眼色,提着裙子动作极快地往前挡在了陆冉身后,客客气气地屈膝道:“这位爷请留步,前头是专门招待女眷的雅间,只怕冲撞了您。”红蕊说着又冷眼盯着跟在后面的岳掌柜,心头起了一层惊疑,面上却不显,扬眉笑道,“我还当是哪个小厮引错了路,没曾想竟是岳掌柜您。这天昏路暗的,是容易走错!”说话间,红蕊的目光已经移到了岳掌柜身后的人脸上,眉头不自觉得压了下来。 岳掌柜被红蕊说得老脸一红,万分尴尬地扯了扯宋明山的袖子,余光往前头那位爷身上瞄了一眼,胆战心惊地张了张口,无声无息询问着宋明山。宋明山后头的钱小四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呆愣着张着嘴,怔了一瞬,突然一下转过身,打了个哆嗦,跳着脚就往宋明山身后躲。 宋明山瞪了岳掌柜跟钱小四一眼,余光留意着卫景炎的脸色,摇着扇子语气严肃地咳道:“我就说你老眼昏花了,你还不信!你看看你带的什么路……” 卫景炎意外地扬了扬眉,视线落在红蕊身后的陆冉身上,不过眨眼间便已了然,盯着陆冉的身影看了一瞬,似笑非笑地转头扫了宋明山一眼。宋明山的声音戛然而止,讪笑着往后退了一步,眼底那点兴奋八卦根本没藏住。 陆冉脸色绯红,脑子还有些晕,见了两个丫头的举动,又听红蕊这么一说,早醒过味儿来,蹙着眉头转身扫了眼刚上楼的几人,目光在宋明山背后的钱小四身上顿了顿,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突然清醒了过来,视线极快地移到最前头那人的身上,怔了怔,仰头看过去——对面的男子身量很高,穿着一身天青蓝锦袍,皮肤黝黑,脸上线条分明,五官俊朗,长得倒是好看,眉间却透着股逼人的气势……眼里还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卫景炎!这人脑袋被门夹了吧!陆冉揉着额头在心里骂了一声,晕红着脸瞪了卫景炎一眼,随后坦然自若地移开视线,伸手拉开红蕊,“走!”说着便直接绕过卫景炎,冷眼看着挡在自个儿跟前的宋明山。 宋明山哑然地睁大了眼睛,手里的扇子也不挥了,下意识看向卫景炎,被后者阴沉沉的目光一瞪,突然回过味儿来,拽着尚在震惊疑惑中的岳掌柜直接退了八丈远。后头的钱小四见状,哎呀一声,跟着跳脚就跑。 红蕊跟银月两个彼此看了一眼,提心吊胆赶忙跟上去,怎料刚迈了一步,两人就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周义给拦住了:“两位姑娘暂且留步。”顿了顿,见红蕊红着眼睛瞪过来,周义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闷声闷气地威胁道,“楼里人多,还请两位稍安勿躁。” 陆冉顿住脚步,转身看着挡在红蕊跟银月跟前的周义,吸了口气,朝红蕊跟银月摇了摇头,视线重新落到卫景炎身上,仰着头,脑袋又开始犯晕,语气里带了几分恼怒:“你拦着我的丫头做什么?” 卫景炎意外地看着脸色绯红、眼波盈盈中带着几分娇俏和怒气的陆冉,眉头扬起又落下,眼里浸了层笑意:“爷不过就是走错了路,可没让人拦你的丫头,你这脾气冲谁发呢?” 陆冉气结,脸上涨得通红,眸子里晕着几分恼怒,怔了一瞬,转头就走。这人脑子有病! 这……脾气也太大了些!卫景炎一时愕然,随后又莞尔,这丫头长得倒是出乎意料地好看,眉目如画,眼色娇媚,声音也是软软腻腻的,听着就弱了半分气势。眼看着陆冉满身气闷、脚步踉跄着一脚踩空在楼梯上,卫景炎眼里的笑意一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陆冉,好笑又好气地训道:“怎么也不看路……”话音未落,看着脸上蕴满了酒晕,眼波朦胧中透着股娇媚的小丫头,卫景炎气息滞了滞,鬼使神差地将那点训斥得话给收了回去。 陆冉也被自个儿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着卫景炎的手,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皱着鼻子哼了口气,抽了抽手,谁料对方竟纹丝不动。陆冉气得咬唇,仰头瞪着卫景炎:“男女授受不亲,世子爷请自重!” “你才多大,就知道授受不亲了?”卫景炎被陆冉这话逗笑了,看着咬着下唇满眼嗔怒的陆冉,手指微微动了动,拉着陆冉往跟前靠了靠,低头盯着拢在自己身影里的小丫头,心头突然有些发痒,闷声笑道,“你知道我是谁——文清贵是你让人收拾的?” 陆冉被卫景炎手上用力一带,一不留神,脚步不稳就要往前栽下去。陆冉又气又急,手忙脚乱地撑着卫景炎的胸口站稳了身子,随后极快地收回手,另一只手却怎么使劲儿也没能抽回来,一时气得脸色通红,也不看卫景炎的脸,只恼恨地盯着卫景炎的手,恨不得盯出一条缝来,没好气地应道:“什么文清贵?我又不认识!只听说前儿世子爷让人打了文家大爷。世子爷自个儿收拾人,跟我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我还能指使世子爷干事儿?” 陆冉说着,又气闷地磨了磨牙,“你放手!” 正文 第四十章 吃亏 隐在暗处的谭三娘皱着眉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脚步迈出去又收回来,目光警惕地盯着卫景炎看了片刻,迟疑着没动。哎,再看看吧,那丫头就不是个肯吃亏的——就是吃了亏,她也能找回来。 卫景炎正挑着眉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恼怒的陆冉,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一分。这丫头性子还真是野,他若是放了手,只怕她转头就跑了。 陆冉气得脑袋一阵犯晕,咬着下唇气闷得直跺脚,又想起钟羽先前那句“还算公平”的话来,心头腾地燃起一股火气。这人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真是传言误人!她跟他差了那么多,哪儿来的公平?但凡她会点功夫,她早就一脚踹上去了!这个道貌岸然登徒子! “不认识就不认识,爷不过随口一问,你恼什么?”见陆冉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卫景炎眼里浸满了笑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点了点陆冉白皙光洁的额头,声音低沉中透着股似有似无的打趣跟威胁:“听说爷长得凶神恶煞?” 陆冉怔了一瞬,随后猛地反应过来,扭头瞪了眼隐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又兴奋莫名地伸着脑袋观望着的钱小四一眼,吸了口气,低着头默了片刻,视线落在卫景炎的手上,心思飞转,眼里波光流淌,顿了顿,突然仰头看向卫景炎,脸上渐渐溢开一层迷离的光彩,声音轻轻柔柔的,笑靥如花地反问道:“世子爷以为呢?” 卫景炎怔然地看着笑容温软眸光莹亮的陆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浑身凌厉的气势渐渐柔和了下来。 陆冉眉间眼角都是狡黠,一双眸子碧透莹亮,看得人心头莫名地漫开一层轻柔颤动,软软痒痒的,像藤蔓一般蔓延开来。陆冉轻嗤一声,极快地收回目光,磨了磨牙,想也没想低着头一口咬在卫景炎的手腕上,趁卫景炎错愕愣神间,飞快地抽回手,抬脚踢在卫景炎的脚踝上,随后提着裙子利落地转身往楼下奔,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远离了卫景炎的视线。 不远处的宋明山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钱小四屏气凝神地看了看卫景炎,又胆战心惊地望了望陆冉,咽了口口水,掉头就跑,才刚跑了两步,猛地意识到不对,又轻手轻脚地挪回来,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扯着宋明山的袖子求救。岳掌柜震惊得手指颤抖地指着宋明山,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半响才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往宋明山身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心虚地躲开卫景炎的视线。 卫景炎目光沉沉地盯着陆冉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拉着袖子遮住被陆冉咬过的手腕,沉遂的眸子里波澜微漾,静默片刻,抬脚下了楼。 周义秉着气息慢慢舒了口气,收回手面无表情地朝红蕊两个点了点头,这才提心吊胆地跟上去。红蕊跟银月彼此看了一眼,脸上全是担忧,心头七上八下的,也顾不得收拾东西了,提着裙子就往楼下奔。 直到看不见卫景炎的背影了,宋明山才合上下巴长长地松了口气,眉头挑得老高,兴奋又迟疑地挥着扇子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见岳掌柜跟钱小四一起苦着脸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宋明山气得一滞,抬手敲了钱小四一扇子,跺脚骂道:“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跟着爷?”话一说完,自个儿就直接奔了出去。 岳掌柜跟钱小四两人面面相觑,各自叹了口气,迟疑着也跟了上去。 宋明山动作极快地跟着卫景炎上了后角楼,厚着脸皮挤开屋门,装模作样地朝卫景炎长揖着行礼问安,眼神飘忽着往卫景炎手腕上瞄了一眼,见卫景炎一手握在腕间,脸上神色不明,宋明山心头那点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了起来,大着胆子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请示道:“爷这伤,要不要上点药?” 卫景炎神色晦暗地扫向宋明山,后者的声音戛然而止,陪着笑意默了片刻,实在是顶不住这位爷阴沉的目光,只得赶忙作揖告辞退了出去。 卫景炎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新鲜的牙印,指腹缓缓摩挲着细小的印痕,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一瞬间触碰到自己皮肤上的细腻温软,目光微闪,黑沉昏暗的眸子里带了丝怔忪。 清风楼后角门上,陆冉一脸绯红动作伶俐地跳上马车,气息不稳地吩咐驾车的婆子放下车帘子,身子软软地靠在车厢内壁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又揉着眉头懊恼地踢了踢脚。 她也是脑子犯晕,怎么一时想不开竟跟卫景炎动上手了?他身边那么多人,自个儿又是带过兵打过仗的,随便动根手指她就跑不掉!哎,估计他也没想到她会咬他踢他,她才刚也是被逼得没法脑子犯迷糊了,谁让他拉着人不放手来着!还是个世子爷呢,竟占个小姑娘的便宜!她要是有点功夫就好了,也不至于这么被动——这下好了,逞一时之气,得罪了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后头要怎么收场? 陆冉正烦躁地拍着额头,红蕊跟银月已经手脚颤抖着爬上了马车,两人都红着眼睛满脸忧虑地看向陆冉。 “我好好的,没事儿!”陆冉吸了口气,胡乱地摇着头宽慰了两人一句,扬声嘱咐外头的婆子驾车。眨眼的功夫,马车已经轱辘轱辘地动了起来。陆冉伸手够了个靠枕抱在身前,浑身无力地靠在车厢内壁上,眯着眼睛慢慢平复着杂乱烦躁的思绪,良久才睁开眼睛缓缓吐了口闷气,神色严肃地朝红蕊跟银月嘱咐道:“今儿我在清风楼就跟李姐姐吃了几杯酒,没有别的事儿,记清楚了?” 红瑞根银月忙点着头应了,见陆冉发了话,心里总算有了点底,忙从暖炉上的茶壶里倒了杯热茶递给陆冉。 陆冉接过茶杯喝了半杯,温热的茶水入口,脑子里残余的酒意渐渐散开。垂眸盯着杯里的茶叶默了片刻,陆冉突然出声问道:“三娘呢?”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谭三娘 红蕊摇了摇头,余光留意着陆冉的脸色,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银月听见这话脸上多了抹气恼,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压住,拧着眉头埋怨道:“她这个护卫当得也太容易了!关键时候人影儿都看不见!” “罢了,我也没什么事儿。倒是你这性子该好好压一压了!”陆冉肃着脸扫了银月一眼,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力跟烦躁,手指摩挲着茶杯慢慢转了一圈,方朝红蕊吩咐道,“咱们先回去吧,我脑袋晕得很,先眯一会儿。一会儿三娘回来去,你再让她来见我。” 红蕊点头答应了一声,接过陆冉手里的茶杯,从车厢内壁的暗格里取了件披风,轻手轻脚地搭在陆冉身上,这才缓缓叹了口气。银月收拾了案几上的茶具,朝红蕊摊了摊手,跟着一阵又一阵地叹起气来。 戌时末,马车静悄悄地从后角门进到落霞院,在二门口停了下来。红蕊轻轻推了推陆冉,低声唤道:“姑娘,到家了。” 陆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浑身发沉,接过红蕊递过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意识总算清醒了些,靠在车厢里头坐了会儿,待酒意散了,这才搭着红蕊的手下车往内院去歇息了。 几人前脚刚进屋,后脚谭三娘就进了院子。红蕊服侍陆冉洗漱了出来,冷不丁地回头瞧见谭三娘直愣愣地杵在门口,差点吓了一跳,忙抚着胸口顺了口气,好笑又好气地问道:“三娘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出个声?” “你们姑娘呢?睡下了?”谭三娘半边儿身子拢在灯影里,也看不清脸色,声音干涩中带了几分犹豫。 红蕊摇着头叹了口气,“姑娘还等着问你话呢。” 谭三娘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朝红蕊点了点头,绷着身子默了片刻,抬脚进了屋。 屋子里烛光通透明亮,一架远山含翠的大插屏把里外两间屋子隔开了,烛光洒在翠绿的树枝上,灯影摇曳,那树仿佛也活了起来,合着明亮的光影,透出股温暖醉人的气息来。 谭三娘屏气凝神地绕过插屏,一步一挪地站到竹榻前,瞄了眼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的陆冉,心头七上八下的,没吭声。 陆冉察觉到有人进了屋,只微微抬了抬眼帘,瞧见谭三娘迟疑的举动,脸上便多了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起身倒了杯茶递过去,声音轻柔而平静,仿佛闲话家常般问道:“先前你说要跟着去清风楼,我还以为你喜欢看灯呢。哪料到,到了楼里就不见人影儿了!这大半天,你都去哪儿逛了?可有瞧见什么好看好玩的?” 谭三娘被陆冉这轻描淡写的语气问得一懵,心头更添了一股警惕,狐疑又心虚地瞄了陆冉一眼,没敢接那茶,语气含糊地咳道:“也没去哪儿……我就在楼里逛了逛……”顿了顿,见陆冉笑得温软柔和,满目光彩,谭三娘眼皮狠狠地跳了跳,心头蓦地升出一股古怪的战栗来。 这丫头极其聪慧,心思百转,谁都摸不透,她必定是察觉到不对了——哎,这事儿……实在是太过凑巧,换了谁都能看出不对来!想着,谭三娘犹豫了一瞬,又瞄了陆冉一眼,皱着眉头纠结地叹了口气,索性一摊手说了句实话:“我就在楼上!不止我,上回那个护卫也在。”停了一瞬,又瞟着陆冉咳道,“我看你也没吃亏,就没出来……” “你说得对,我是没吃亏。”陆冉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眼里笑意漫开,手里捏着茶杯慢慢转动着,语气里带着极轻的讽刺,“反倒是那位世子爷,怕是从来没这么栽过跟头。三娘说呢?”陆冉的声音拖得有些长,眸光深邃,似缀满星辰的暗夜一般,明亮动人却又根本看不见底。 谭三娘被陆冉的明亮清冷的目光盯得无处遁形,想起清风楼的那一幕,心头又有些好笑跟佩服,拧着眉头沉吟片刻,在陆冉清清冷冷的注视中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叹道:“哎,你别这么看着我了,渗人得很。我跟你说实话!”谭三娘说着,原本紧绷着的身子陡然松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往竹榻上一坐,语气里带了三分埋怨七分无奈,“我先前不是跟你提过一句,西浮山上那些门派没那么简单。那个卫景炎,我见过,也知道他的身份。”话到此,谭三娘飞快地瞟了陆冉一眼,斟酌着解释道,“他身边有不少暗卫,我若是冒然出手,反倒容易招人眼。” “西浮山绵延数百里,一边靠着陇西,一边连着越地,翻过山头就是淮南腹地,紧邻着江宁府跟广平路,平南王府在西浮山安排人倒也在情理之中。这么看来,你在西浮山上见过卫景炎这话也说得过去。”陆冉轻轻扬了扬眉,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不过他这世子爷的身份可不是随便一个人该知道的。” “这事儿跟我师门有些关系。”谭三娘这回应得极为干脆,坦然地朝陆冉摆了摆手,“里头关着师门隐秘,我也不好跟你说。反正我不会害了你就是。” 陆冉愣了一瞬,脸上笑意依旧温和,仔仔细细打量了谭三娘一圈,见谭三娘一副大义坦然岿然不动的模样,陆冉心头大致有了点底,抚着额头叹了口气,敛了笑意,没好气地埋怨道:“你们那些江湖门派的事儿我不懂也就不问,可今儿这事儿你也甭想撇清干系!你既然在楼上,必定能看见卫景炎他们上了楼,你就不知道先提醒我一句?这下好了,你前儿那破袖子的仇也不用报了,我都替你还给人家主子了!” 这话也有理,她确实是袖手旁观来着……谭三娘点了点头,爽快地认了错,一本正经地建议道:“要不,你扣我月银?” “我扣你月银干什么?”陆冉一口气滞在喉咙口,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直起身子啪的一声将茶杯拍在案几上,眼眸轻动,流光四溢,顿了顿,突然扬唇问道,“你说我若是跟你学点功夫,下次见了卫景炎是不是还能有机会再踹他一脚?” 正文 第四十二章 送上门的生意(上) 谭三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冉,愣了好一瞬,才回过神来,神色古怪中带着点无可奈何,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陆冉心头的那点侥幸:“不可能!我在他手上都过不到三十招——”话说到半截,谭三娘猛地意识到说漏了嘴,硬生生将后头半句话给咽了回去,神色不大自然地咳了一声,瞄着陆冉谨慎地没再搭话。 陆冉歪着头看向谭三娘,满脸意外惊奇,眸子亮盈盈的,极有兴致地追问道:“这么说来,你还跟卫景炎交过手?” “也用不着交手……”谭三娘含糊地应了一句,见陆冉笑得一脸明媚灿烂,心头咯噔一声,暗自吸了口气,挥着手胡乱地解释道,“你不知道,这习武之人有些时候不用交手,眼睛一看就能看出高低来。” “你蒙我不懂行呢!”陆冉没好气地撇了撇嘴,睨着谭三娘一字一句地哼道,“我是没学过功夫,可这世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你当我跟三岁小孩儿一样好骗?哼!那真正的高手都是隐而不露收放自如的,能轻易让人看出深浅来?” 谭三娘揉着眉头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应道:“你说的这种,那得是武学宗师了,寻常人一辈子都练不成!那个卫景炎才多大?他就是从娘胎里开始练这会儿也练不成宗师来!像我师父那样的武学奇才都是到了四十岁才入了宗师的门,哪儿那么容易?” “原来如此。”陆冉了然地点了点头,脸上的兴趣愈发浓厚,眸子里溢出一层亮光,拉着谭三娘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跟我说说,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那功夫是不是一挥手就能取人性命那种?” 谭三娘警惕地盯着陆冉,迟疑了一瞬,实在猜不出陆冉的用意,只得朝陆冉摊手道:“哎,你就别问了。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不该说的你知道了反而不好……要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出去了。” 陆冉张了张口,被谭三娘堵得又气又笑,扶着额头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往后倒在竹榻上,有气无力地朝谭三娘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出去吧。” 谭三娘脸色总算松了下来,犹豫着看了陆冉一眼。见陆冉斜倚在靠枕上打盹儿,方神色复杂地呼了口气,转身出去叫了红蕊进来。 隔天一早,陆冉一觉睡到了辰时末,混沌的脑子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站在门口被院子里裹着花香的凉风一吹,又有了精神,到院子里踱着步子慢慢理着思绪。才刚走了一圈,便见银月笑着进来回话,说是孙平来了,陆冉敛了心思,嘱咐银月将孙平领到书房,自个儿带着红蕊从内院转过去。 孙平远远瞧见陆冉过来了,忙躬身作揖请了安,跟着陆冉进到书房里,三言两语将成丰商号的事儿说了,末了又留意着陆冉的神色,斟酌着回道:“今儿一早清风楼的岳掌柜来找了小的,开口就说他们东家想跟入股海船的生意。小的也不知道岳掌柜是怎么得的这消息,就旁敲侧击问了一句,岳掌柜支支吾吾的没答话,只催着小的来请示姑娘。” 陆冉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手指轻轻点着案几上的砚台,眼帘低垂,遮住了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波澜。看昨儿晚上岳掌柜对着卫景炎又敬又怕的情形,还有那个钱小四跟另一个人的举止……这清风楼背后的主子跟卫景炎必定有关系。成丰商号的事儿一直都是暗中准备的,那两艘海船也是最近才造好,她让孙平一直压着风声,若无意外,寻常人也查不到孙平头上去——可若是卫景炎,那就另当别论了。虽说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留意她的,可他既然起了疑心,凭着平南王府的势力,总能查出点蛛丝马迹来。 当初让孙平准备成丰商号的事儿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母亲的嫁妆铺子这几年下来赚了十几万银子,再加上宝和楼跟明玉轩,通共存了近三十万两银子,她就跟陆昱商量着做点儿别的。从永庆二十六年年末起,南边就一直没真正安稳过。如今不止南边,京城那几位爷恐怕也按耐不住了。她跟陆昱总得为以后打算,多一分筹码总是好的。若真乱起来,逼不得已时,她还能劝着陆昱一道到海外去避一避!再者,南北两地能做的生意大多都拢在那些大商号手里,她必定争不过,也犯不着去争。海上的生意一来风险极大,二来懂行的人也少,那些大商号就是想拢也拢不下,若是从海上入手,成丰商号就容易打出名声来……不过这样的生意背后也得有人撑着才行,她原想着拉钟家入股,哪料到卫景炎会在中途跳出来? 想着,陆冉敛去了眼里的那点挫败跟气恼,搁下茶杯不疾不徐地朝孙平问道:“他没说怎么个入股法?” “说了。”孙平苦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有些好笑,边叹气边解释道,“岳掌柜的意思是他们出银子,咱们出船和人,挣的银子四六开,他们四咱们六。” “他倒是敢想!”陆冉嗤了一声,脸上笑意清浅迷离,出口的声音却冷了下来,“这海上的生意一半靠人一半靠天,连路线咱们都提前去探好了的,他半点功夫不费出点银子就想坐收渔翁之礼?想得倒美!先冷着他!他若来找你,你就直接问他,咱们一不缺人二不缺钱,凭什么让他白赚银子?” 孙平忙点头应了,拱着手默了片刻,见陆冉没别的嘱咐了,这才告辞出了落霞院,午时刚过,又被岳掌柜给堵在了明玉轩门口。 孙平哭笑不得地看着一边抹着汗水一边作揖赔笑的岳掌柜,叹了口气,只得请岳掌柜到后院坐了。“您老也太急了些,我这才跟我们东家递了话过去,您总得让我缓口气儿吧。” “是是是,这事儿是我急了些。劳孙掌柜费心了。”岳掌柜笑得一脸褶皱,乐呵呵地拉着孙平,殷勤客气地道了谢,末了又笑问道,“也不知贵东家那儿是个什么章程?”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送上门的生意(下) 孙平一句话哽在喉咙口,抚着额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为难地摊手道:“这才多久?能有个什么章程……您老让我怎么说好?” “这……没有章程,总有个态度吧?”岳掌柜满脸陪笑,也不恼,拉着孙平语气客气又小心地问道,“贵东家就没说个好与不好?” 孙平果断地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看了岳掌柜一眼,捂着嘴咳了一声,被一脸殷勤小意的岳掌柜拽得袖子都快破了,只得苦笑道:“我们东家还真没说好与不好,就是——”孙平顿了顿,为难地叹了口气,“我们东家对您那入股的方案似乎不大满意。哎,您也是明白人,我就跟您说句大实话。这海船的生意来问的可不止您一人,个个都不是好得罪的。您想想,我们东家连船都造了,难不成还差那点出海的本钱?不过就是求一份和气罢了。您这儿要是入了股,那别人就得空手而归了,我们东家指不定就落了不是,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您老比我更清楚。您老自己说说,这事儿若要我们东家点头,那是不是也得贵东主出得起价码才行?” 岳掌柜听得连连点头,他也是这么想来着,人家又不知道清风楼背后的主子是世子爷,怎么可能说应就应?想是这么想,可爷都这么吩咐了,他也没胆子去劝呀!这话从孙平口里说出来,他就算是传个话了。 想着,岳掌柜忙点着头谢道:“你这话也实在,我都明白,劳你跑一趟了。哎,我这就去跟我们主子回个话。”说着朝孙平拱手告了辞,急急忙忙往清风楼回了话。 卫景炎听完回话,一言不发地扫了岳掌柜一眼,脸上波澜不兴,根本看不出喜怒来。 岳掌柜心头悬了半截,七上八下的,只得硬着头皮等着卫景炎的后话。 “你再去一趟,就说爷想跟他们东家当面谈这生意。”卫景炎的视线落在茶杯上,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移到手腕上的牙印处,眸色沉了沉。 爷亲自去谈生意?岳掌柜差点一个趔趄栽了下去,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在卫景炎平静无波的目光下一句话都没敢劝,忙不迭地点头应了,掉头就去明玉轩,厚着老脸将卫景炎的话跟孙平说了。 “这事儿都不用问,我们东家向来不见外人的。”孙平诧异又好笑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岳掌柜,语气果断中有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您老要非不信,好歹先说说贵东主的身份,若不然我怎么好跟我们东家回话?” 岳掌柜哪里听得进这话,只拽着孙平的袖子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抹着眼珠子叹道:“哎,这事儿也为难你了,还请你再跑一趟,就当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若不然,我这一把老骨头可交不了差……”说到此,想起卫景炎后头交代的那句话,岳掌柜总算有了点底气,压低了声音咳道,“反正你只管把话带到就是。你那东家准知道我们主子是谁。” 孙平狐疑地打量了岳掌柜一圈,被岳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拖得满脸无力,只得呼了口气,勉强应了往落霞院去,直到申时末才摇头叹气地跟岳掌柜回了话。 岳掌柜忙上忙下跑了一天,原本还存了点精神,听见孙平的话,顿时蔫儿了,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最后只得提心吊胆地托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后角楼上跟卫景炎回道:“爷,孙平说他们东家不见人,爷您看……”岳掌柜一面说一面留意着卫景炎的神色,话说到半截就打了个哆嗦,瞄着卫景炎阴沉的脸色没敢吭声。 “你先下去吧。”卫景炎的声音低沉平缓,朝岳掌柜点了点头。 岳掌柜总算松了半口气,忙答应一声,弓着身子退出门,在门外站了一瞬,转头就去找宋明山了。 屋子里,卫景炎一动不动地捏着茶杯,眸光暗沉地盯着杯中上下起伏的茶叶,浑身透着股浓重的煞气。直过了好半响,卫景炎突然抬手将茶杯拍在圆木桌子上,眸底绽开一丝笑意,扬声叫了周义进来吩咐道:“你去那院子外头守着,看看那丫头什么时候出门!” 周义干脆地答应一声,转身就往落霞院去,直到第二天辰时末,才脚不沾地地奔回清风楼跟卫景炎回话:“爷,陆姑娘才刚带着人往城外去了,应该是去见钟先生。” 卫景炎眉头微不可见地扬起又落下,眼里笑意分明,手指慢慢敲击着藤椅扶手,顿了片刻,突然起身往外走。周义愣了一瞬,忙垂首跟上去,在门口差点跟钱小四撞个满怀。 钱小四忙不迭地往后退开两步,朝卫景炎躬身行了礼,这才满眼好奇地拉着周义问道:“师父,这是去哪儿呢?” 周义虎着脸瞪了钱小四一眼,一声没应,抬手挡开钱小四,身影极快地闪下楼,一步不错地跟在卫景炎身后出了城。 淮安县城外头这会儿正是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时候,满目的野花秋草极为惹人喜爱,风一吹,夹杂着干草野花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陆冉靠在车厢边儿上,伸手挡开车帘子,心情极好地欣赏着一路的秋景,往左右看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正想着要下车来走一走,余光突然瞥见前头山坡上站着的两人,陆冉脸上的笑意便滞住了,随后颇有些气恨地哼了一声: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眼看着卫景炎大摇大摆地迎了上来,陆冉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那点烦躁气恼给压了下去,朝红蕊跟银月摇了摇头,捏着车帘子默了片刻,扬声吩咐驾车的婆子停车。 待卫景炎走近了,陆冉才不紧不慢地掀开帘子站出来,戴着帷帽面无表情地朝卫景炎福了福身:“卫世子。” 卫景炎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后漫开一层笑意来,视线落在陆冉的帷帽上,毫不客气地挑眉笑道:“爷又不是没见过你,小丫头一个,还避讳这些?”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得寸进尺 陆冉气结,却没理会卫景炎的话,站在马车上平视着卫景炎,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世子爷可是为海船的事儿来的?” 卫景炎极有兴致地打量了陆冉一圈,视线重新落到陆冉脸上,声音低沉中透着些笑意:“爷不过是顺路,碰巧瞧见你就过来打个招呼罢了。”顿了顿,语气又意味深长起来,“前儿那账,怎么着爷也该跟你好好算一算,你说呢?” 这人怎么跟个无赖似的?陆冉撇着嘴嗤了一声,看也不看卫景炎,果断地朝驾车的婆子吩咐道:“走!”说着便直接弯腰坐回了车厢里。 周义目瞪口呆地看着说变脸就变脸的陆冉,眨了眨眼睛,又瞄了眼自家爷,在心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往前奔出几步,稳稳当当地挡在了马车跟前。 驾车的婆子为难又疑惑地看着周义,迟疑着回头请示道:“姑娘,您看这……” 陆冉一手拉着车帘子,蹙眉盯着一脸讪讪的周义看了片刻,脸上突然绽放出一抹灿烂笑意来,朝婆子点了点头,示意银月带着人退开去,这才搭着红蕊的手下了马车,两步走到卫景炎跟前,眸光灵动、笑意盈盈地拎着裙子福身行了个大礼,声音轻柔恭顺地点头应道:“行,世子爷既然想算,那咱们就好好算一算。”一席话说得柔柔软软的,仿佛才刚变脸的人根本不是自个儿。 卫景炎诧异又好笑地看着陆冉,语气里带了几分兴致:“你一个小丫头,难免不懂事,爷也不想为难你。你说吧,这账要怎么算?” 陆冉暗自磨了磨牙,不想为难那他堵着她干什么? “两成!”陆冉眼里燃着丝亮光,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卫景炎,语气果断地继续道,“不用世子爷出什么银子,只要您一句话,成丰商号两成的净利就归您。” “两成利就想打发爷?”卫景炎饶有兴致地看着陆冉,语气不轻不重地笑道,“还真是个小丫头。南边可有不少人上赶着给爷送利钱,你当爷贪你那点银子?” 不要银子他让岳掌柜传什么话?真当她好糊弄? “我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姑娘,自然没见过什么世面,让世子爷笑话了。”陆冉吸了口气,将眼里那点火气压了又压,扯着嘴角轻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应着卫景炎的话,“只是不知道,照世子爷的意思多少才算合适?” 卫景炎看着一脸憋闷的陆冉,眸底波澜微漾,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陆冉的帷帽,略显诧异地问道:“爷的意思不是早让岳长川跟你那掌柜说了,难不成他没把话传到?” 这莫名其妙的登徒子!若不是三娘见过他,又说他功夫极好,她还真怀疑他是不是冒了平南王府世子爷的名!她让人打听了这么多消息,可没一个说卫景炎喜欢戏弄人的!还老是动手动脚!都说这位世子爷脾气不大好,看来还真不是一般的不好,简直就是脑子有问题! 陆冉死死地瞪着卫景炎的手,脸上怎么也绷不住了,直接往后退了一步躲开卫景炎,眸子里烧了一把火,咬着下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世子爷请自重,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呢!”顿了顿,见卫景炎脸色一滞,眸子漆黑暗沉,陆冉冷哼一声,也没心思管这位爷恼没恼,垂着眸子讽刺道“我倒忘了,世子爷的账还没算清楚——不知道堂堂世子爷算计一个闺阁女子这账又该怎么算?” “爷什么时候……”话到中途,卫景炎猛地回过味儿来,想起先前让周义打了文清贵的事儿,一时气结,浑身上下的散着一股煞气,目光沉沉地盯着陆冉,脸色渐渐阴了下来,“爷用得着算计你?”顿了顿,紧盯着陆冉的眸子,末了片刻,脸色缓和了些,颇有些气闷地威胁道,“你甭跟爷岔话!文清贵的事儿要爷一件一件跟你说?” 看着卫景炎满身阴沉,气闷动怒的模样,陆冉眼里那股火气总算散了些,心情瞬间轻快了不少,扬着眉慢吞吞地朝卫景炎福身赔罪道:“没有就算了,我不过就是胡乱一猜,世子爷何必动气?既然这么遭,为了给您赔罪,我就算您三成利如何?” “你——”卫景炎的目光落在陆冉笑意清淡的眸子里,滞了滞,心头突然漫开一层无力的柔软来,绷着脸默了片刻,方将手腕递到陆冉跟前冷笑道:“爷活了二十年,还是头一回被人又咬又踹,手上的牙印儿都还没消。为这,你也该好生给爷赔个礼!不过你这诚意也太差了些,若是再足点,兴许爷日后就不跟你计较了。” 这人也太黑心了!他想空手套白狼?还威胁她?陆冉扫了卫景炎的手腕一眼,目光滞了滞,心头又有些解气,磨了磨牙,仰头看着卫景炎,眸子黑黝黝的,透着几分灼人的亮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先忍! “四成就四成!世子爷光明磊落一言九鼎,想来必定不会跟我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陆冉说着,眸子里光彩浮动,嘴角轻扬,声音软软柔柔地笑道,“不过我有个条件,还请世子爷成全。” “你先说说。”卫景炎脸上的阴沉被陆冉眸子里跳动的笑意融得一丝不剩,视线落在陆冉殷红的唇瓣上,竟莫名地觉得手上的牙印有些发痒,“若是能成全的,爷自然成全你!” “我不敢用世子爷的银子,只想要个人。”陆冉眼角弯弯地,眸子里浸满了笑意,水润白皙的手指轻轻支着下巴,歪着脑袋笑意莹然地看着卫景炎,“就是不知道世子爷肯不肯割爱?” “胡说八道!”卫景炎哭笑不得地点着陆冉,黑着脸斥了一句,又有些无奈,“什么割不割爱?你那先生没教你这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 “我一个小姑娘,自然不懂这些,还请世子爷见谅。”陆冉理直气壮地将卫景炎的话给堵了回去,皱着鼻子轻哼道,“世子爷就说答不答应吧。” 卫景炎气笑了,视线在陆冉的帷帽上打了个转,手抬到半空中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虎着脸问道:“你想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