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的野望》 第01章 . 【一】 鸟钻石镇的集市虽小,却是个被海盗们钟爱的,能够销赃的好地方。它地处大陆东南的东南,离那些被镶在法律条框上一般、井井有序的城市要多远有多远,公国的执政官们即便伸断了手,也一点儿干涉不了这儿的繁华。 海盗们用他们结实的、古铜色的手臂和一把把沾着鲜血的金币撑起了鸟钻石镇的天空。酒女爱死了他们,因为他们对酒精和美人儿毫不吝啬,然而在酒馆以外的地方,他们可就不那么招人疼了—— “帽子不错嘛。老头儿,这是你的两个银币。”粗野的海盗嘎嘎笑着,一手拎起一只做工相当棒的鹿皮帽子,一手将两个油腻腻的银币丁零当啷撇在了一个干瘪老头儿的摊位前。 “可可可它值至少五,五个银——” “嗯?”海盗掏了掏耳朵,缺了一个小指的右手把玩起了腰间的匕首。 那只有海盗一半身高的老头儿吞了吞口水,露出了个似哭似笑的谄媚表情,手忙脚乱地收起了那两枚银币——再磨叽一会儿,他很可能一个银币都得不到。 正当他送走了那海盗,长嘘一口气准备坐下时,他的脖颈间赫然架上了一柄寒气森森的、沉甸甸的大刀……不不或许应该是一柄大剑……噢管它是什么呢他现在只想诅咒这该死的运气,天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豁着老脸来摆摊…… “帽子不错嘛。老头儿,八个银币一口价,卖么?” 老头儿睁大了眼。 是个女孩儿……女海盗。她很年轻,却发育得好极了。她穿着海盗惯用的亚麻蝠袖上衣,前额的发囫囵梳上去了,长长的深褐色大波浪儿一直蜿蜒到她□□的、颜色漂亮的结实大腿上。 ……啊哈,还斜斜戴着一顶带有绿鹦鹉雕塑的奇怪帽子。 老头儿楞得久了,忽然惊觉脖子上的剑锋又挨近了一点儿。 “卖不卖,利索点儿?”那姑娘催促着。 老头儿这才看向她手上拎着的物品——鹿皮帽子,卷边儿,带三股皮绳儿,同方才那海盗强硬买走的是同一款。 定价五个银币的上好鹿皮帽子。 老头儿愣愣地点了头。 那姑娘满意地咧嘴一笑,将八个崭新崭新的银币码得整整齐齐,放在了老头儿的摊位上,兀自扛着那比例不太正常的巨剑,哼着歌儿轻快地走了。 旁边摊位的小贩有些眼红地瞧着那一摞银币:“新来的,你是交大运了。那是瑟罗非,身材和性子都顶好的一姑娘,只要出海有赚,就常过来帮着被欺负了的老人补差价。” 小贩脸上浮现出怜悯的神色:“顶好的姑娘,力气大得惊人,她挥起巨剑的样子辣极了……可惜她总也考不到执照,没法儿当个正经佣兵,只能跟着些不入流的船出海去捞血票子给她那病痨母亲养病……真见鬼了。” “瑟罗非,瑟罗……非?”老人喃喃念着那个名字,干枯的右手下意识地比划了一番,突然双眼一瞪:“啊哈!瑟!罗!非!” 老人突然哐当一声双拳砸向自家的摊子,那佝偻的身子奇迹地如炮弹一般借力跃起,看姿势是冲着已经走向拐角的,那名叫瑟罗非的好心姑娘去的—— “碰!” 一阵疾风掠过,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 “啪,啪——当啷。” 老头儿摊子上,一顶镶嵌了粗糙柳钉的帽子翻滚几下,掉在了青石砖上。 瞬息之间,摊子后面原本站着那干瘪老头儿的地方,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一阵寂静过后,周围的人们尖叫起来,远处挂着圆盾拿着长矛的卫兵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正犹疑着朝这儿聚拢。 “不,不见了!” “我我我倒是看看,看到了一个黑黑黑影。” “哦玩儿蛋的怂结巴儿你闭嘴吧,你一天能看见成百个黑影呢。” “黑影……海妖抓人咯……” “哪儿出来的海妖?放着老子我不要去抓那个皱皮老头儿?眼睛被海盐糊住了吧!” “你也没啥特别的抓头——” “好了好了渣滓们闹哄哄的做什么!想吃鱼叉子么!都回去自己摊子上!”卫兵终于赶到,十分暴躁地挥舞着长矛作势往小贩们的屁股上戳,“这里是鸟钻石镇,什么稀奇事儿都有可能发生!管好你们的眼睛嘴巴要么就收拾包袱滚!” “知道,知道,”刚才与老头儿搭话的小贩一看就是个老油头,他对着卫兵陪着笑脸,小眼睛却粘着老头儿摊上的银币不肯放,“那老头儿的东西——” “老规矩,冈塔,管好你的手直到太阳落山。” “诶,遵命,我的长官!”冈塔笑眯了眼。 ———————————————————— 两个街区之外的一条阴森小巷中。 鳞皮靴子,厚麻布裤,不规则垂下的漆黑披风角间能隐约看见那被层层腰带勾勒得精壮结实的线条。这个一看就是饱经海风洗礼的年轻男人只露出上半截脸,沉黑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木然抬起古铜色的手臂,将迷迷糊糊、费力把自己的脸从墙砖里□□的老人又再次——啪叽——按了回去。 老人大声咒骂了一句,再次从脆裂的墙砖里挣扎出来——他那张褶皱的脸竟然没有一丝损伤:“哪个混——” 老人:“混呃……” 老人:“呃啊哈哈哈哈哈浑身充满王霸之气的壮士你好呀来顶帽子么。” 浑身王霸之气的壮士:“……别闹,跟我回去。” 老人眼神儿盯地亮了,他冲着那黑漆漆的高大男人挤眉弄眼,皱巴巴的手还特别不安分地扯着那男人的大披风,脸上哪里还有前会儿被敲诈时那副卑微小心的模样:“瑟罗非诶,那可是,瑟!罗!非!” 男人微微皱了下眉,眉梢眼角顿时透出一股淡淡的讥诮来:“?” 老人寒毛一竖,却还是吞了吞口水,继续说:“嘿,我说,那姑娘是那个瑟罗非,你听清了吗,你——” 男人手腕一翻,啪叽。 艾玛这日子不能过了!老人嘤嘤嘤地将自个儿的脸第三次从墙砖里拔了出来。 男人拉了拉披风,将他漂亮的眉骨都遮了一半,彻底遮住了他眼里的情绪。在老人呸呸呸吐着沾满墙灰的口水时,他不动声色地往街道那头瞥了一眼——仿佛他真能透过一茬茬砖墙和行人瞧见那个棕发姑娘似的——接着,鳞皮鞋跟清清冷冷往石砖地面上一磕:“我说,走了。” 似有若无的威压让老人眼神一凛。没有任何犹豫,他瞬间收了所有的表情,低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恭谨地站到男人身侧。 带着海味儿的热风呼啦卷过,半截翠绿的锯齿藓飘飘摇摇地卷落在地上。 静谧狭窄的暗巷里,空无一人。 这里是鸟钻石镇,什么稀奇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 此时,被人广为称颂(?)的老年之友瑟罗非小天使却相当消沉地走在一条略显肮脏杂乱的窄小街道上。 好不容易,她才从那个抠门的独眼船长手中软硬兼施地要到了两轮满月的假期,回到陆地,就为了赶上一年一度的剑士执照考核。结果……当然是喜闻乐见。 这是第四次了。她一直在考证的大道上如脱肛野马一般地奔跑,一直走错路,从未见终点。她那些各种光陆怪异却殊途同归的失败考证经历简直让人不能更暴躁。 诸神□□之后,各个种族已经在这块富饶的、幅员辽阔的大陆上生活了足够的漫长的年头,早早形成了一套严谨、完善的能力评估体系。稍微繁荣一点儿的城邦都有公会塔进驻:剑士、盗贼、拳师、乐师公会分列一至四层,冶金、陶艺、裁缝、建筑等技艺类公会共享第五层,魔法公会则位于公会塔的顶层——公会塔皆是围绕着一根能源柱建成的,能源柱尖端的元素力最为密集,大大提高了制作附魔物品的成功率,也适宜驻扎公会的法师们潜心修炼。 瑟罗非从小拥有一身伪娘泣血壮汉垂泪的蛮力,两岁出头就能把一整实木餐桌当萝卜挥。在她笑嘻嘻地把家中最后一只银叉子扭成银团子之后,母亲玛格丽塔无奈地花了一笔大钱,从隔壁玛蒙城请来了最有名望的治疗师为自家的宝贝女儿看诊——经过一番精细的全身检查之后,治疗师愉快地给瑟罗非开出了健康证明,并略带羡慕地提醒玛格丽塔,她的女儿显然很有天赋成为一名出色的巨剑士,虽然她的性别着实有些抢眼。 瑟罗非自此走上了剑士的道路。 玛格丽塔是个温柔俏皮的女士。她可爱的性格,单亲妈妈的身份和中级裁缝师的徽章(事实上,瑟罗非认为自家妈妈的一手好绣活儿至少值一枚高级裁缝师徽章)得以让她们母女在鸟钻石镇租一个不漏雨、有些家具、甚至还铺着地毯的小屋子,让她们体面地穿着没有补丁的衣服,也不必挨饿,但要说让瑟罗非像大城市的少爷小姐一般拥有一个剑术老师,还是太过勉强了些。 你说学院?哦,海盗老爷们不流行玩儿这个。 这样说来,瑟罗非确实在剑术上有那么点儿天分。她扛着廉价的、比她身量长得多的黑铁巨剑在鸟钻石镇上东打西闹,赫然混成了熊孩子中的霸王。来往的佣兵和海盗瞧她有趣儿,不时也玩儿似的指点她几句。就这么吃着百家杂粮,她倒也顺顺当当学会了全部的基础剑式。九岁那年,熊孩子王瑟罗非抱着“成为史上最年轻可爱的巨剑士”的梦想,给玛格丽塔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告别信,三更半夜偷偷搭上了驿站的车,前往邻近的玛蒙城。 她并没能如愿成为史上最年轻可爱的巨剑士。俗话说,神明关了你的门就会给你开扇窗,于是,她成为了史上最年轻可爱的通缉犯。 剑士算得上门槛最低的职业,每年都有无数男女老少涌向各个公会参与考核。当时,几百号人扛着各种各样的剑排排站在公会大厅里,每人身前摆着一根脑袋粗的木桩子。考生在考官吃完一叠玫瑰饼喝完一壶茶的时间内独立把柱子砍成两半,就能通过初选,进入下一关考核。 这对瑟罗非来说简单得不行。她一个漂亮的斜挑,不仅削了木桩子,也买一赠一地削了玛蒙城公会塔的能源柱子。 这等事儿,在帝国史上闻所未闻。一片慌乱中,明白自己闯下大祸的瑟罗非哆哆嗦嗦着顺着人群逃走了。 ——噢自然,拜她所赐,这种连名字都不用登记的,平易近人的初选考核方式,也自此成为了历史。 接着,是长老院语焉不详的通缉,围城的军队,满大街行色匆匆的魔法师。 瑟罗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逃出主城区的——她是真的被吓坏了。她只记得自己福至心灵一般,在事发当晚、逃亡躲藏的路上,毫不犹豫地将巨剑扔进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内河。然后,她走进了玛蒙城郊的贫民区,好长一段时间把自己蜷缩在一个散发着浓重霉味儿的楼梯间里。 她一动不动地发了三天的呆。 第四天,她抖着起了皮、裂了血口的嘴唇,麻木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硬得硌手的面包——她仅剩的干粮——就着湿润的泥巴,吃掉了三分之一。 第六天,当她准备吃掉最后三分之一面包干的时候,四五只红着眼睛、个个有她脑袋大的针毛鼠,贫民区的常客,贪婪地包围了她。 第十天,她将最后一根针毛鼠腿骨扔下,抹了抹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脸,摇摇晃晃走出了楼梯间。身后,是一小堆白生生的骨头,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肉渣都找不出。 没过多久,她捡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眼睛却很漂亮的哑巴男孩儿。接着,又遇上了一个包着脸的怪老头儿。他们三人算是相依为命地过了五年。 然后,在某个暖洋洋的清晨,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是孑然一身。 又过了一阵子,突然有一天,玛蒙城的驻军在一夜之间撤得干干净净,各方开放自由通行。 瑟罗非静心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长老院的确是不再关注玛蒙城,也无所谓她那份通缉令了,这才收拾了包袱,低调地出了城,回到了阔别五年的鸟钻石镇。 迎接她的,是发病了一段时日,躺在破草席上跟死尸一般、已然双目失明的母亲。 唯一的亲人命悬一线,需要大量金钱救治。瑟罗非不曾了解任何一门手工技艺,她只会玩剑。偏偏她没有工会派发的徽章,不能注册为佣兵,也无法通过任何正规路子接受正规委托。她空有一身力气,却发现卖力气的活计充其量不过使她们母女吃个饱饭罢了,要进一步治病,做梦呢。 在码头搬了四天货物之后,她毅然回到家里,将所有能变卖的家具大包装箱拖到码头,以事先说好的价格囫囵卖给了她的前雇主,矮人红胡子大叔,换回了足够支撑一个满月的药剂和一把巨剑。 不满十五岁的瑟罗非背着巨剑,蹭蹭鼻头,在矮人大叔叹息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爬上了一艘绑着骷髅黑旗的大船,那小脊背挺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似的。 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明媚而忧伤的青春啊么哩个么么哒。 瑟罗非呵呵自己一脸——这一次,她又阴差阳错地没能拿到剑士从业徽章,想来之后在独眼船长手下的日子会更艰难些。 啧不管了——天气这么好,回家在妈妈怀里滚一滚撒个娇才是正经事儿。 第3章 .18| 【番外ry】 “你可总算来啦。”她说。 她的声音被放大了好几倍,又有些空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带着诡异的回声。 她只剩下半张脸了。她的耳朵已经完全和壁障融为了一体,只有眼睛、鼻子、嘴唇、和一半的脸颊微微凸出于壁障。事实上,她的脸颊也已经开始泛起冰冷的蓝色,只有鼻尖和瞳孔还显得有些……活气儿。 “你在另一边吗,罗尔。”尼古拉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声带紧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断了似的,“你在混乱之界,透过壁障看着我,是不是?” “尼克,你又不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别自欺欺人了。”她笑了,弯弯的眼睛里带了些微的恶意,“这幅样子挺浅显易懂的吧?我快要被壁障吃掉啦。”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钉在他灵魂上的钉子。 大概是他的表情实在太过于难看,对面那个被壁障吃得只剩下半张脸的,深爱他的姑娘又不忍心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表情恢复了平静。 “好了,好了,别这样瞧着我……回想起来,你们真正坑了我的也就只有最开始,管家用迷药刻意引得我体内壁障力量暴动这件事儿了。即便没有这一茬,后来梅丽出卖南十字号,我们一伙儿在鸟钻石镇被长老院那恶心的弱化结界困住的时候,我也一定会吞下起源之种……总之都得走上这条路,迟早而已。” “我那会儿真的以为管家要对希欧、对我下死手啊,看他那副凶巴巴、恶狠狠的样子。你瞧,可不只是我误会了,乔和蝎子也这么想,这才急冲冲的要我逃走——算了,误会解开就好,回头你让他们都好好养伤,谢谢他们……愿意帮我出头什么的。”她说,“我可不是故意不回你讯息的。我刚逃出去没多久就被一群裂口鲨围上了,好几百只诶,我能逃出来都是神祗有心了,哪儿还有空看什么怀表呢。” “你来了,管家应该也不远了。一会儿我消失后,通道大概能维持一天半左右。你还能有时间和南十字号的大家叙叙旧什么的。记得帮我带句话给希欧,玛格丽塔就拜托他啦。” “我被粘在壁障上等你来的时候,想了好多个不同版本的遗言。有些词句的排列我觉得还挺风趣的……可我现在竟然都忘了。脑子没了就是记不住事儿。” 说完这句,她停了一会儿,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哭了呢,尼克?不要哭啊。我的身体原本就快要崩坏了,那种剧烈的,像是每一寸骨头都爆开的疼痛……我终于解脱了。”她平静地劝着,声音里有种无机质的冰冷,“能遇见你挺好的,我说真的,挺好的。” “直到现在我也喜欢你呀。” “祝你……开心吧。永远不见了,尼克。” …… 壁障重新恢复了光滑平整。它就像一面被高高悬挂起的绒布,在时空之风的鼓动下晃出莫测的纹路。 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自己终于摆脱一切困境,攻克所有阻难,穿越壁障回到了他母亲的家乡。现在他真的站在了壁障前,面对着距离他一步之遥的通道,他恍惚觉得自己确实是在做梦——一个凝炼了他所有恐惧的噩梦。 她就这样……消失了吗? 是啊,就在刚才,就在你面前啊。 假的吧?这一定是假的……吧? 尼克,你又不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别自欺欺人了。 她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飘飘摇摇,然后冷不防在他的心里撕开一条条又深又长的口子。 她不见了。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就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做工粗劣的人偶,僵硬地抬起脚,朝一边竖立在冰面上的大剑走去。 看啊,她把那把大剑丢下了。她把他送给她的武器丢下了。她把所有和“尼古拉斯”有关的东西都毫不留恋地丢下了。 可她这么做又有什么错呢? 他欺骗她喝下引起力量暴动的秘药,让一个健康的、得到了神之馈赠的好女孩儿不时忍受着钻心的痛。接着,他一步步将她变成最完美的载体,连累她的至交好友们与家族决裂,还在和管家的争执中误伤了他们。 两个世界加在一块儿,都不能找出比他更恶心的混账了。 ……他怎么还有脸说喜欢。 那些悸动,藏不住的目光和无法控制的占有欲。 这一切的,不期而至的心情,就像是神祗最深沉的恶意,和最委婉的怜悯。 他佝偻着强壮的肩背,大口大口的,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喘气,仓促地哽咽。他收紧手臂将大剑抱紧,甚至跪着、弯下腰试图让自己尽可能多的接触这把冰冷的武器——好像他还能从上面感受到她的温度似的。 尖锐的剑锋已经不深不浅地割开了他的皮肉。他却把手臂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他恍惚听到了管家喊他的声音。 他的眼睛却依旧定定地望着那片横亘在天地之间壁障。 渐渐的,他黑色的眼被那片冷冰冰的蓝色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疯狂。 她融进了壁障里啊…… 那我也…… 融进去吧…… 这样就可以在一起了吧。 多好啊。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 尼古拉斯猛地坐了起来,脑子里嗡嗡直响,眼里还是满满的、不容错辨的偏执和茫然。 “……唷?” 尼古拉斯猛地转头,几乎是凶狠地看向几步开外,趴在椰子树下的角海豹。 渐渐的,他的目光缓和下来。紧绷到极致的肌肉也渐渐放松——带着一点儿克制不了的痉挛。 对了,他想起来了。 一切,都已经……重头来过了。 现在,事情还远远没有到最糟的那一步,他们才经历了鸟钻石镇码头的第一仗,他还有机会—— 他真的,还有机会吗。 瑟罗非正静静地躺在他身边,满身伤口,满身疲惫。 ……就在不久前,她还是服下了起源之种。 可怕的绝望和愤怒——他对自己的愤怒——正死死地攒着他的心脏。 改变?不,不,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第3章 .26| 【一】 瑟罗非觉得自己睡了一个漫长的觉,太漫长了,以至于她的意识已经苏醒好一会儿了,她的身体却像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磨磨蹭蹭着不愿意醒来。 这是一种挺神奇的经历。 最先恢复的是她的触觉。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快速地前进着——疾风正在见缝插针地向后拉扯她的头发;她大概正被什么人抱在怀里,用抱婴儿的姿势,她的脚毫不客气地踩在那人的肚皮或是大腿上。 接着,她闻到了熟悉的海腥味儿。 哦,在海上。 然后,是阿尤长长短短的咕咕唷唷。相当有节奏。 阿尤啊…… 那个被绝望胀满的夜晚,同伴温暖的鲜血,一点点微弱下去的呼吸……发生在鸟钻石镇码头上的一切一下子涌进她的脑子。 最后,她被尼古拉斯带到了不远处的礁石洞里躲避海啸和长老院的追查。她亲眼看到了南十字号的覆灭,那场景就像小孩儿最爱玩的那种一个银币一大捆的烟火棒。 他们在齐肩深的、暴怒的海水中浮浮沉沉。在这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眼角闪过的一道微弱银光。 ……扎克的哨子。 …… 瑟罗非记得那时候自己哭了,一下子跟彻底崩溃了似的,哭得又抽又喘,哆嗦着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手要吧这哨子往脖子上挂。 后来还是尼古拉斯帮她挂上了。 等到海面稍微平静了点儿,尼古拉斯带着她往更深处游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吹响了这只哨子。 阿尤很快出现了。它见到瑟罗非软趴趴的样子担忧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小幅度拍打着海面,又疑惑地瞧瞧那只哨子,圆圆的脑袋左右摆了好几回。 她知道,它是在找扎克,那个一直以来用哨子召唤它的,脸上长着可爱雀斑的好脾气青年。 它再也找不到了。 强烈的几乎疯狂的情绪再一次包裹了她。紧接着,她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现在,那枚哨子正紧紧地贴着她的皮肤,带着金属特有的微凉。 瑟罗非紧了紧拳头,缓缓睁开眼。 ……她的视线被自己的膝盖堵得满满的。 她猜的没错儿,自己现在正被尼古拉斯整个儿抱着,脑袋靠着他的肩膀,脚丫踩着他的肚子,像是婴儿一般蜷缩在他的怀里。 能把一个发育得差不多了的姑娘团吧团吧塞在怀里,还塞得安稳塞得舒适……小哑巴真的长得好大只。 瑟罗非刚一动弹,尼古拉斯也跟着有了反应。他先是稍微僵了僵,随即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变本加厉地把女剑士往怀里一勒—— “闷闷闷闷——不能呼吸喂喂喂。” 尼古拉斯吓了一跳,赶快伸手去摸她的鼻息(……),接着又拿手背去贴她的额头,似乎想看看她有没有发烧。 “我们现在在哪儿?去哪儿?”她抓住他的手腕,想要把自己从这家伙身上撕开——现在她的脑瓜里已经没有那么多似魔似幻的情绪了,这样大面积的、毫无距离的贴合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尤其在对方上半身什么都没穿的情况下。 黑发的男人一边牢牢地把蠢动的女剑士用自己的手臂绑住,一边回答:“去外海,去橘滋里。你需要治疗师。” “其实除了有些脱力,我现在感觉还挺好的……不过橘滋里!”瑟罗非吓了一大跳,“教会的发源地?” 传说诸神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将祂们最喜欢的信徒带到了大洋之上,用神力构筑了一片净土,赋予它最富饶的土地,最温和的动物,和最美味的果树。诸神希望他们各自的信徒能够相互友爱,不起纷争,并许诺他们“这片永不动摇的土地将是你们的乐园”。 橘滋里这个发音据传就是神语中的“乐园”的意思。 这些人是最后的神眷者,他们如同他们崇敬的神所希望的那样,互相扶持、友爱,并成立了最初的教会。 ……可惜现在一切都变样儿了。 瑟罗非在读到这段野史的时候,不时感慨神祗就是神祗,挑选代言人的眼光棒棒哒。这些神眷者无一不是正直、善良、可亲的人,他们兢兢业业地一边经营着自己的事业,一边将教会发扬光大,吸纳了不少很有潜力的教众进来。 然后他们就被教众们反水夺权了。 这样没有野心没有阴谋的教会根本不符合人类社会的发展需求嘛。 善良的神眷者被欺负得不要不要的,然而这时神祗们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几十年了,再也没法儿为他们伸张正义。所幸,神祗们给他们青睐的信徒留下了最后一份馈赠:这些神眷者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瞬间来往于大陆和橘滋里。 神眷者们不擅长谋权,但还是挺聪明的。不少神眷者在伤心、失落、愤怒等等负面情绪下依旧保持着理智,抢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陆陆续续回到了他们的乐园。 漫长的时光过去,这些神眷者的后代们依旧频繁行走在大陆上——比如瑟罗非出生前二十来年有个名动大陆的魔术师,最擅长一瞬间把自己凭空变没再变回来,技巧娴熟随时随地能够开演并且毫无破绽,吸引粉丝无数。后来被他亲爹找上门来,一路追着揍了十五条街,他是橘滋里人的秘密才被曝光,当然他的演艺生涯也从此结束在了他父亲的洗衣棒里。 然而对于瑟罗非这样的小平民来说,橘滋里的难以企及的程度一点儿都不亚于龙岛,都是传说级别的。 “天啊我要去橘滋里了。”女剑士有些小激动,但她更挂念她的家人和同伴:“其实我真的觉得我没什么大问题,你知道的,管家他就是喜欢一些夸张的修饰。而且我记得玛蒙城就有一个不错的治疗师,我们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乔和希欧他们——” “等等。难道说……”她很快自个儿想到了症结所在,“长老院将海岸全线封锁了?” 尼古拉斯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瑟罗非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开始注意到周遭的情况。 她大惊失色地发现自己正和船长大人搂搂抱抱地蹲在一个……鸟巢里。 一定是她见识少了。 于是她不耻下问:“尼古拉斯,这个载着我们的是什么东西?” 尼古拉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是鸟巢。” “……哦。”瑟罗非萧瑟地抹了把脸,“你筑的?筑得不错。” “……”尼古拉斯明显担忧了起来,他的手又碰上了她的额头,很仔细地贴了贴,“鸟筑的,我抢的。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头疼吗?” 瑟罗非环视了一圈儿,发现这个鸟巢不仅十分庞大,足够他们两人四仰八叉并排躺着,还一点儿不漏水。它的弧度刚好,又能挡去大部分的海风,又能坐在里面的人拥有足够的视野;其用料考究,结构严谨,不但没有鸟屎味儿还有一股淡淡的木香。 尼古拉斯不愧是海盗头子,在如此危急的逃亡路上还能抢鸟巢,真是……为那只鸟感到心累。 它今年是注定找不了老婆生不了蛋了。 瑟罗非胡天胡地一通乱想,突然发现自己漏了什么:“我的剑是不是已经大步迈在成为寄居蟹乐园的路上了?这条路没有什么前途的,我希望我还能有机会感化一下它。” 尼古拉斯微微抬起手臂,示意瑟罗非看他的臂环:“在这里。现在还不能把它给你,鸟巢再往下沉一点儿就要进水了。” ……又是个有魔法道具的土豪。瑟罗非很羡慕地打量着这个臂环——镂空的荆棘纹路,古朴的金色,两段荆棘缠绕着咬住一只狭长的单眼。那只眼睛下方的……睫毛?被夸张化了,扭曲成五根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指针。 ……倒是和管家那个可以通信的怀表有些类似? 这图案不好说究竟该被归于精致或是粗犷,但确实相当的好看。 ——尤其在搭配上古铜色的、结实紧致的上臂肌肉时。 “管家做的。”尼古拉斯低声解释,“说是……我的家徽。” “哇哦这可真酷。”瑟罗非一点儿也没意外,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那只眼睛,随口道:“对了,你的耳朵快要炸了你知道吗?忍不住害羞就放我下来嘛,我又不会咣当一下随风而去什么的。你黑成这样我都能从你耳朵上看出红来,这状况相当严重了啊。” “咕唷咕。”阿尤不知什么时候游到了鸟巢边上,现在正一左一右地快速踩着水,好让自己浮出足够的高度,能从上往下地看着鸟巢中发生的一切。 女剑士如愿以偿地从僵硬的船长身上爬下来,给阿尤不知道是脖子还是肚子的地方来了个亲亲。 “唷——”阿尤娇羞地用前肢夹住了脸,咕嘟咕嘟地沉下去了。 ———————————— 角海豹牵引着一只古怪的鸟巢,在碧蓝的海面上穿行着。风平浪静的时候,女剑士就招呼阿尤一块儿过来发翻肚皮。两人一海豹就这样静静的在海面上飘飘浮浮,看着深深浅浅、却都蓝得能渗透灵魂的天幕,还有白天的云,晚上的星星。 遇上坏天气的话,两个没长出蹼和鳃的人类就得受点儿罪了。尼古拉斯会把鸟巢收起来,再用最结实的绳子把他和瑟罗非绑在一块儿,把绳子端交给阿尤咬住。 尼古拉斯的臂环里有足量的淡水和简单的洗漱用具,所以他们两人的仪表还不算太糟。但毕竟环境简陋,总会有不太方便的事儿发生—— “好了尼古拉斯,你不用试探我,好好洗你的澡去,我这回真没准备偷看。”女剑士老老实实地把自个儿的脸镶在枝桠子中间,闷笑着说,“其实我总共也就看到了一次,还只看到了屁股,实在不值得你计较那么久。你这态度让人误会你屁股上长了牡蛎还是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明明又紧又翘形状好,为什么不——哎呦!” 女剑士接住了从后脑勺上一路滚下来的蓝水瓜,翻了个白眼,十分用力地啃了起来。 外头传来角海豹吱吱咕咕的笑声。 两人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因为那把大剑引起的争吵。在瑟罗非看来,后面发生的哪件事儿都比这把剑引发的争端重要一百倍,现在他们要操心的事儿实在太多了——不知去向的同伴们,留在湿水母酒吧里的亲人朋友,似乎重新引起了长老院兴趣的鸟钻石镇,还有自己的身体状况。 况且,在她看来,尼古拉斯会在一片混乱之间特意帮她收起大剑,这已经是和解的态度了。 而另一个当事人尼古拉斯是为什么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谁知道呢。 在激烈的、充满张力的偷看与反偷看的拉锯斗争中,他们抵达了橘滋里,神祗留给神眷者最后的乐园。 第4章 .06| 【八】 一条繁华的集市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所有人的表情都异样地扭曲,他们看向瑟罗非一行的目光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还有得到了消息的本地居民像是春天的蝗虫似的,不断从码头、从隔壁的街道涌过来。这个区域很快被密密麻麻的人墙围得水泄不通。 ……这体验真的有些糟糕。 被几百上千人这么带着极端情绪死死盯着,瑟罗非的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就在她快要忍不住、抢先出手打破着让人不舒服的诡谲氛围时,她身侧突然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 她眼角的余光清楚地看见,那个小贩,那个被尼古拉斯用枪口指着的家伙,完全不顾顶在他额头,随时能往他脑子上开一个洞的枪口,反而微微抖着手,十分麻利地将手中的货物几下堆在一块儿,往瑟罗非这里推了推。 瑟罗非不由分神去多看了一眼——镶了巨大红宝石的狭长贵妇镜,金光闪闪的挂坠盒,模样别致的小首饰,都是小贩摊子上最好的货物。那对最先被她看上的粗针赫然摆放在了最上方。 她有些啼笑皆非。 他们又不是来抢劫货物的—— 但这个魔法城镇的居民可不这么想。 在那小贩开了这么一个头之后,周围的人们也开始悉悉索索地掏出自己身上的值钱家伙。年迈的老人褪下了一看就很有年头的戒指,年轻的姑娘解开了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还流着鼻涕的小孩儿也掏出了口袋里全部的糖果。 正好被瑟罗非用剑尖指着的高大汉子看了看阿尤,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憨头憨脑的海豹雕塑。瑟罗非自己穷,但她好歹是个海盗。但海盗眼光都挺毒,她一眼就看出那个海豹雕塑是用上好的,一种被人称为“满天星”的灰蓝色海钻制成,这么一小块在外头能卖上一栋大房子的价钱。 那男人指着手上的海豹工艺品,眼里闪动着令人费解的祈求和狂热,开口说:“……” 啊?什么? 瑟罗非有些茫然。 她什么都没听到。 可看那男人的样子,真的不像是在故意摆弄嘴型骗她。同时,她也看到有其他居民张开了嘴,然而她没有听到任何人声! 不,她肯定没有聋。 她听得到不远处的海浪声,后头小贩堆砌货物的磕碰声,阿尤疑惑的咕咕叫,还有尼古拉斯浅浅的呼吸。 她就是听不见这些本地居民的声音。 明明,明明刚才在码头时还好好的!她清楚地记得那几个码头工人在讨论酒吧里新来的美貌舞女! 她紧紧盯着那个执着地想要用海豹雕像引起她注意,又怕吓到她的男人,开口问:“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男人明显一愣,接着很快地点点头。周围的本地人也跟有不少附和着点头。那男人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瑟罗非依旧一个字儿都没听到。 就像空气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那些人的话音悉数收了起来。 事情进展到了这种离奇的地步,她觉得是时候把大剑放下了。她和尼古拉斯对视了一眼,转头去问那个小贩:“你也听得到我说话?” 那小贩对于瑟罗非的问题明显觉得有些惊奇,但他显然非常、非常开心自己能被主动攀谈,他露出几乎是讨好的笑容,一边点头一边说着什么,又往那堆货物上添加了一个沉甸甸的银苹果。 这座城池真是太诡异了。魔法,长相陌生又表现古怪的智慧种族,这一会儿我不听不到你,一会儿你听不到我的…… 她决定实话实说:“抱歉,我听不到你们在说什么。” 小贩先是浮现了震惊的表情,然后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立刻黯淡了下来,带着一种了然的绝望。他自个儿咧嘴苦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接着又打起精神,表情动作夸张地向瑟罗非比划着。 她抬头扫了一圈儿,周围人的反应和小贩居然惊人的相似。 旁边店铺的商人突然大喊了一声什么,吸引得周围好多居民朝他看了过去,露出点儿希冀的神情。那商人急匆匆地跑进自己的店里,连跑掉了一只鞋都顾不上管。很快他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卷羊皮纸,和一看就是魔法物品的羽毛笔。 哦……他打算用书写来交流。 商人急切地挥动羽毛笔,跑到瑟罗非面前,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瑟罗非也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笔尖。然而几乎是在下一秒,她下意识猛然捏紧了尼古拉斯的手腕,她的手心一瞬间被冷汗浸透! 在她的注视下,从羽管里流出的墨水硬生生地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最后呈现在羊皮纸上的,全是些狰狞又毫无意义的符号! 那商人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大叫了一声,将手中的纸笔扔在地上,颓丧地捂住了脸。 周围的居民们也是一样。没有人哭泣,就连最小的孩子也没有,但他们脸上都带着比哭泣更加哀戚的表情,许多人都眼神木然地盯着那卷被涂满骇人图案的羊皮纸,。 现在,瑟罗非几乎觉得他们有些可怜了。 她试图让事情变得好一些:“那什么,你们似乎遭遇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尽力?你们不需要告诉我什么复杂的前因后果,只要比划着告诉我需要怎么做就好。既然我们还能相互看到对方,你们还能听到我说的话,事情就还没那么糟,对吗?” 听到这话,那个小贩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来,对他的摊子比了一个大大的圆,半强迫地引导旁边那个商人完成了一组“付钱给货”的交易动作。 周围居民不断地点头。 “是要我买下这些东西啊。”瑟罗非恍然,可她紧接着就有些为难了,“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好吧,我可没有这么多钱。” 所有人都急切地冲瑟罗非摇头,那小贩更是拿出了一枚银币,手忙脚乱地比划着。 瑟罗非迟疑地问:“你是说,这么多东西,只卖我一个银币?” 小贩拼命点头。 旁边的商贩开始把自家最拿得出手的商品加放在小贩的摊子上。有不少居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小贩的摊子叠得越来越高,各种金银宝石几乎要晃瞎瑟罗非的眼睛。 女剑士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然而,她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之前遭遇了一场不小的意外……我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啦。尼古拉斯?你呢?” 尼古拉斯摇摇头,简单解释:“……希欧管这个。” ……这船长当得和船首炮并没有任何不同。 不过也是。要不然,他们在橘滋里就不必总是用劳动来交换生活必需品了。 瑟罗非又询问小贩可不可以以物换物。 小贩绝望地摇头。 听到他们的对话,已经有不少居民哭丧着脸瘫坐了下来。也有好多人冲着天空大声呼喊着什么,神情激动,脸上没有怨愤却带着满满的忏悔……像是在赎罪。 还有不少人们双手手指交叠紧贴额头,朝他们行礼后就和他们挥手道别。根据他们的行为,她猜测自己这些“外来人”大概很快就要离开这座神奇的城市了。 眼前的场景让瑟罗非胸口堵得慌。之前她刚刚和几千枚钱币一块儿待了两三天!一个溶洞的金币啊,她就算只抓了一把走也是好的—— 等等。 钱币……钱币……如果他们只想从她这儿得到任何一个可以被叫做钱币的东西…… 瑟罗非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用手指挑着挂在她脖子上的细绳。 一只手按住了她。 是尼古拉斯。 黑发的船长没有说话,他就这样沉默地瞧着她,她却看得懂他眼里的意思。 ……是啊。她努力了那么久。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这回,她已经无限接近那枚小小的剑士徽章了。 相应的,她也无限接近曾经梦想的生活。正经的工作,稳定的报酬,能好好地照料玛格丽塔…… 她对尼古拉斯咧了咧嘴,低头拍了拍阿尤的脑门儿。 几年前,她就能把同样是任务物品的黄晶毫不犹豫地给出去。 更何况—— 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闪过许多许多。完全对称果盘,有那些沉重的药锅,有热烘烘的锅炉房、满是飞镖碎片的213号训练室,有海豹常常光顾的那扇窗。 有鹰爪不带重样儿的脏话,有扎克最终没有吹响的哨子。 有那面巨大的,被风鼓得高高的南十字旗。 小贩一脸麻木地跪坐在地上。 失败了……又一次啊。 这样让人疯狂的可怕日子还要过上多久呢?又一个几百年?几千年?这样永远凝固的时间…… 这就是对于他们的罪孽的惩罚,这种生不如死的、漫长的折磨——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小贩茫然抬头,见那个年轻的女剑士正蹲在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对他炸了眨眼。 她从挂在胸前的小袋子里倒出了一枚破破烂烂的金属片儿。 女剑士从那堆让人眼花缭乱的、沉重的金银珠宝中有些艰难挑出她最开始看上的那对粗针,把手里的金属片儿递给他,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铜币买一个魔法道具……这次我就占你们便宜啦。” 小贩愣愣地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掌心当中的东西。 它真的太破烂了,它被海水腐蚀得几乎看不出形状。若是平常开店做生意,每一个商人都会拒绝它的。 而小贩却觉得那块被铜币贴着的皮肤热得发烫。 一枚轻飘飘的铜币,小贩却大声哽咽着,用左手死死掐住抖得厉害的右手,觉得自己几乎拿不住它。 他们……期盼了它数百年啊! 数百年前,神祗愤怒低沉的声音依旧回荡在他的耳边。 “……你们将不老不死,保持清醒的意识,在无数个相同的‘一天’中反复循环……以惩戒你们的守旧,渎神,和傲慢。” 然而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已经能感受到这枚铜币带来的力量了。 他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震颤着。它正在缓缓升起。 被神罚禁锢在海底,禁锢在停滞的时间中度过了数百年的海民,终于获得了救赎! 60|4.06| 61|4.06|家 【九】 说到擅长魔法的种族,大多数人会下意识想到被赋予了血脉天赋的精灵和妖精。而事实上,海民才是真正钻到元素力去的、玩魔法的高手。 没办法,精灵每天都在唱歌种花,妖精每天都在烧锅炉,只有海民一心一意地鼓捣魔法。 什么你说还有人类呢? 愚蠢的人类一看就是命里缺魔法啊!(其实并不是) ……哦,龙族一如既往地并不被划分在寻常的讨论范围内。 几大种族中,海民是最注重个人意识,相互之间交往最淡薄的种族。他们天然地被那些光怪陆离的元素世界吸引着,绝大部分海民认为他们生命的意义就是把魔法发扬光大,抢在别人之前把魔法发扬光大,督促自己的子孙接着把魔法发扬光大。 ——哪怕只是个普通的码头工人,都喜欢耗尽积蓄在家里偷偷弄一个小小的研究室,时不时进去打发一下时间。 由此,海民的数量一直在缓慢下降不说,因为整个塞拜城长期处于半封闭的状态,哪天它突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其他种族也没法儿给出一个及时的反应。 “是我们错了。”塞拜城的城主叹息一声,“太久的时间,我们只迷失在元素的世界中,一味追求、探索那些其实并不必要知道的答案,甚至连至亲的人都不耐烦交流问候……最终导致了那件惨剧的发生。” 现在,大英雄瑟罗非坐在塞拜城最高档的宴会厅,对面是塞拜城的城主,海民的头儿;右手边是塞拜城魔法公会的会长——以海民的世界观,这位清瘦的中年人大概相当于海民的精神领袖,他的威望比城主还要高。 然而此时,他和城主,和其他在座的大人物一样,脸上满是懊悔的表情。 塞拜城城主给瑟罗非说起了这场神罚的起因。 海民对魔法的狂热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极端。亲人,爱人,好友,统统都得往魔法后头靠。在那样的背景下,突如其来的元素洪流对海民而言和世界末日没什么两样。 空气中的元素以令人恐惧的速度流失,没有原因,没有解决办法。魔法道具很快就要变成一堆废物,他们崇拜、依赖、为之奉献一生的魔法就要永久地离开他们了。 人心惶惶。那段时间,情绪低落、崩溃甚至自杀的海民不在少数。一些不知道是自己首先走了极端还是别有用心的海民趁机鼓动大家以邪恶的方式重新唤回元素的青睐。 “……活祭已经出现了。”城主语气沉重地说,“我对事态的发展略微感到恐慌,第一时间联系了蓝麟会长,强行以军队镇压了两场规模不小的活祭。然而在暗地里,一定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活祭已经发生。那时大家的情绪完全失去了控制,甚至在执政官中,在军队中也——我们,无能为力。” 降下神罚的是哪一个神祗,祂在什么时候将目光投向了萨拜城,这个谁都不知道。但真正引燃了祂的怒气的,却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儿。 有一艘商船停泊在了塞拜城外。 那是一艘规模不小的商船,人员组成也很丰富,人类、精灵、妖精三族齐全。 他们来塞拜城贩卖由齿轮、发条、锅炉和蒸汽组成的“魔法道具的替代品”。 认真说来,元素洪流对于海民的冲击确实是所有种族当中最大的——精灵和妖精最常用的还是天赋魔法,而且他们的生命追求本来就普遍有点儿歪;人类始终是适应力最强的种族,那些对魔法的消亡反应最激烈的人们基本也只是贪恋由魔法带来的权势和金钱,并不是魔法本身。 而对于海民来说,他们被颠覆的是信仰。 元素洪流之后,海民陷入了怎样一种混乱和绝望,瑟罗非完全可以想象。在那种情形下,商船的到来在海民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小部分海民像是在绝境中找到了救命的绳索,争相购买这些新颖的货物。也有一些海民选择了谨慎的观望。 而大多数的海民,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被彻底激怒了。 在他们看来,这些商人向他们兜售机械制品的行为显然没安好心。这些狡诈的外来人用这种可以被称为“落井下石”的举动丰满了自己的腰包,将海民的社会引导去了一个没有魔法的,可怕而堕落的未来。 人心蠢动之下,冲突的产生、加剧就完全不让人意外了。 最终,那船上的商人们全数被失去理智的海民以残忍的方式杀死了。自我标榜为胜利者、道德家的几个领头的海民还将这些可怜商人的残骸高高挂在旗帜上游了街。甚至一些特别极端的带头人还计划着要在那些购买了机械制品的海民中也发动一次“清洗”。 神祗的怒火,在这时降临了。 “祂说得对。那时候,陷入偏激的怪圈,彻底失去理智的我们,已经不配和其他种族一起分享这个世界了。祂愤怒地斥责我们,将整个塞拜城沉入海底。” “祂说,‘既然你们如此贪恋曾经的生活,我就让你们始终停留在曾经。你们将会回到元素洪流发生之前的某一天,被那一天禁锢,无尽地重复着你们渴求、热爱、并不惜为此犯下可耻罪行的生活。’”城主回忆着神祗的话,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敬畏的表情,“神说,因为城内还有无辜的孩童,祂在降下罪罚的同时也会给我们留下救赎的路。” 海民残忍地杀死了前来贩卖货物的商人们,神祗就表示塞拜城必须由商人来拯救。什么时候塞拜城的商人向外卖出了一件货物,所有的海民就能摆脱这个噩梦的循环。 “但我们一直没有成功。刻意前来寻找海民的冒险者一律被神的怒火牵连,和我们一块儿被禁锢在了永不结束的一天;而能够将无意的外来者引入塞拜城的通道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片海域出现。” 海民们想要成功卖出一件东西,面临的困难还远远不止这些。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并不是第一批被引进塞拜城的人,在他们之前,也曾有在海上漂流的人们被引渡进来。然而,在外来人被某件商品吸引、萌生“我要买下它”的念头之前,海民们压根不能从视觉和听觉上发现外来人的存在;同时,他们也无法自主行动,只能清醒着重复他们做过几千万次的动作、重复进行他们说过几千万次的对话。塞拜城开放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在这些几乎算得上苛刻的限制之下,往往是外来人懵懵懂懂地进来,又懵懵懂懂地离开,最后只当做自己是做了个大梦。 “瑟罗非小姐。”城主,魔法公会会长,那几个被派遣来寻找消失的海民却倒霉被一块儿困住的人类,还有在场的所有海民都一块儿站了起来。 瑟罗非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回和真正意义上的贵族阶层亲亲密密地坐在一块儿,气氛和谐地谈话聊天,而不是你通缉我逃跑,你举刀我挥剑,你开结界我炸海船的惯性日常。 正在这时,有一个侍者小步跑进来,恭敬地给塞拜城城主递上一个十分精美的、像是由什么贝类雕刻而成的小盒子,然后在城主耳边说了什么。 城主点头,对瑟罗非说:“这位侍者告诉我,阿尤先生被照顾得很好,请你不必担心。” 现在场合、时机都不对。否则,女剑士一定会为了“阿尤先生”这个神奇的词组好好笑一阵。 “你拯救了整个塞拜城。”城主带头向她高高举起手中的高脚杯,声音几乎有些哽咽,“我们已经听说了那枚铜币对你的重要性。哪怕是几分钟的迟疑,塞拜城就会重新关上,我们将会重返那个永无尽头的炼狱——” “神赐予你仁慈,而你用它点亮了海民的新生!” 海民们跟随着他们的城主低声地、哽咽地念完了这句话。他们的手腕都在不自觉地颤抖。他们仰头,用最虔诚的心情喝空了手中的酒杯。 “我在此承诺,海民的港口永远对海盗们敞开大门。”城主一边说,一边亲自走过来,双手将那个精致的盒子递到瑟罗非面前:“海民们还有很多的罪要赎。我们一致认为,如今只有你才有资格持有这个神祗的馈赠——” 城主打开了那个盒子。在一看就十分昂贵的暗蓝色绒布上,一枚戟状的挂坠静静地躺着。 站在一边没什么存在感的尼古拉斯随意往盒子那儿瞟了一眼。下一刻,他的瞳孔猛然紧缩! 瑟罗非沉浸在“天啦我居然给海盗这个职业刷满了海民的好感度”的感慨中,有些愣愣的,她口中道着谢,下意识朝挂坠伸出手去—— “罗尔别碰它!!!!!!” 尼古拉斯惊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 瑟罗非眼前是满满的白光。 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嘴里很快尝到了血腥味儿。 这熟悉的力量……这熟悉的见鬼的剧痛…… 啧,这是海民的圣物! 幸运女神啊,你我的仇恨高得像精灵的鼻梁! 62|4.16 【十】 海浪,泡沫,鱼背。 在北向的海风中,有一艘大型海船正疾速航行。 这艘船看起来和其他的船只不太一样。三排高高的桅杆柱子上一张帆都没有挂,倒是有几个大大小小、像是指环的杏白色金属牢牢地卡压在桅杆上,像是别有风味的指环。这些白色金属环们按着各自的节奏、方向无声地旋转,虚虚实实地映射出一圈有大有小,图案各异的魔纹星盘。 鲜红的硕大晶体在最高的船楼上微微浮沉。晶体并不剔透,相反,它的中间有一包看起来很松软的云团。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团云仿佛有生命一样,发出柔和的点点微光。 “……像是星河的一角。”女剑士把所有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手掌在光洁的额头上搭了个棚。她有些着迷地看着周围高高低低悬浮着的各式魔纹、星盘和不知名的晶体,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倒是挺理解你们了……魔法时代啊,这样一个漂亮神秘的时代,谁都不会情愿让它消逝的。” 海民魔法公会的总会长努斑一边死死按着随时想要在海风的怂恿下离他而去的假发,一边很豁然地说:“每一个时代都是迷人的,旧事物的逝去总是让人惋惜。但追根究底,这些事物都是有了生命为依凭,才能被一一创造……神赐予我们生的权利,这才是最值得我们尊重、感激的。” 瑟罗非咧嘴一笑。 几百年的神罚让海民们多少都有点儿神棍倾向。但在她看来,能从那种有些极端的魔法狂热中走出来,神棍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问努斑会长:“我听说这艘晨雾少女号在跑完这趟之后也该耗尽能量了,是不是?” “是啊,我们不必替它觉得可惜。”努斑会长脸上显然还有怅然的神色,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我们总是要向前看的。等到回程的时候,我会把晨雾少女的船徽带回去,剩下的就留给我联系上的那位魔法公会的后辈了,希望能给他一些启发——” 说到这里,努斑会长眼睛一转,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当年我就很看好那位后辈,现在他果然在魔法公会干出了一番名堂。只是,嘿嘿,上次我们通信的时候,他看起来足足比我老了二十岁!哈哈哈哈哈!” “……”是啊,这几百年的神罚期间,海民们的时间都是静止的。现在,不知道有多少顶着一张嫩脸的家伙要跑出去占人家一声“前辈”的口头便宜。不过…… “会长,您的假发刚刚被您扯裂了,刚好就挂到了桅杆上,我帮您拿下来?” 努斑会长抓着剩下一半破破烂烂的假发恼羞成怒:“走走走!准备你的派对裙子去!一会儿尼古拉斯那小子看不到你又要拔枪了!” 瑟罗非吹了一声口哨,双手背在脑袋后面蹦蹦跳跳着走了。 —————————— “呀!我都没听说过这个!我只知道她身体不好,之前一直在养病,原来是瘫得一动都不能动了?”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海民少女瞪圆了眼睛,用手指掩着嘴,“我白天在甲板上见过她,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呢……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周围好几个一看就有着良好家世的姑娘们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卷发棒、玫瑰粉,叽叽喳喳地围过来询问。 讲故事的黑发少女见有人捧场,有些得意地提高了声音:“这事儿我和我父亲撒了好久的娇,他才跟我简单说了几句。你们听了就听了,不要再告诉别人了——瑟罗非小姐不是拯救了整个塞拜城么,我们当然应该送上什么宝物来象征海民的友谊。” 少女们纷纷点头。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件原本只是个象征、没有一点儿魔力的东西突然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你们知道吗,努斑长老亲口说的,那力量相当于好几个禁咒级魔法呢!” “禁咒级!好几个!”一个姑娘惊叫了一声,“我的神呐,那位小姐怎么可能还活着?!” “瑟罗非小姐可是能被神祗挑选来拯救塞拜城的人!她当然和别人不一样!神祗注视着她呢!”讲故事的少女认真道,“她不仅活了下来,在昏迷一个月后也醒来了。当时,努斑长老大叫奇迹的声音两个街区外都听得见。” “这真的是奇迹!” “神祗眷顾的人啊……” “只是,她虽然醒来了,却也只能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这大概是神祗给她的考验吧?我听父亲说,不少人认为她恐怕是永远就只能这么瘫着了,结果她硬是用了短短半年就又站了起来。”黑发少女眼里有着明显的崇拜,“大概四个月前,我曾经远远地看过她一次。那时候她走路的姿势还非常僵硬。现在她正常人已经没什么不一样了,不知道她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对了,你们注意到她背后的那把大剑了吗?我父亲说那是龙脊做的。别看她背得轻松,我打赌,我们一块儿上也没法儿把那把大剑抬起来!” 少女们发出惊叹的声音,各自交换着自己听来的小情报:“我姐姐是见习医官,我听她何人讨论过‘痛觉疗法’……” “听上去就很可怕的样子……” “你们知道和那位小姐一块儿出现的船长吧?听说他当时坚决反对,他们为此吵了好几次。” “他们一看起来感情就很好,是非常相配的一对啊。” “不过是一个粗俗野蛮的海盗女人,也值得你们把她捧成这样。” 不和谐的声音一出现,并不算大的茶厅骤然安静下来。大家纷纷转过头看向声音来处。 之前讲故事的黑发姑娘撇撇嘴:“又是她。” 这半年来,塞拜城经历了两个时代的飞速交替。来自西北群岛的一艘艘商船带来了各种以齿轮、发条和蒸汽组成的精巧的机械制品,海民们也在那些魔法制具逐渐失去它们迷人的光泽,最后变成一团灰扑扑的、笨重的石料,甚至整个儿碎裂开来的时候,平静地将它们从原本的位置撤换下来。 但并不是所有的海民都真心为他们之前的傲慢和偏激感到忏悔、准备认认真真开始新生活的。 比如这位说风凉话的小姐,贝拉。 无论何时,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群人是被幸运女神所眷顾的。这位贝拉小姐就是其中的一员。 这并不是单纯说她家世好,有个在魔法研究上声望很高的父亲。最重要的是,在大多数海民几乎被逼疯的那个静止的一天中,这位贝拉小姐因为发了一场高烧,在前一晚服下了安定的助眠药剂,一整天只顾着躺在床上睡了。 也就是说,神祗的怒火完全没有波及到她。她一点儿也不能理解大多数海民对于神罚的恐惧,自然也不会在神罚之下有什么反省、忏悔的心思。她依旧怀恋着美丽的魔法时代,完全不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世界的改变。所以这半年多来,她的脾气一直不太好。 相应的,她对瑟罗非这个拯救了整个塞拜城的“英雄”,也相当看不上眼。 什么带着神祗意志的女孩儿?不就是个碰巧了的穷酸鬼么?从头到尾她除了付出一个破烂铜币,还做了什么?就一片破烂也犹犹豫豫的,其他人还真的就跟被洗脑似的赞美她…… “讲点儿道理,贝拉。”对面一个姑娘皱着眉说,“她将整个塞拜城带出了神祗的怒火,我们想要表达谢意,却又差点儿害死她,让她白白受了半年的折磨,她也没什么责怪我们的意思。这样的一个姑娘,不管她出身如何,难道不值得我们尊敬吗?” “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已经便宜到心甘情愿被一个铜币的‘恩典’哄着了。这半年来她吃谁的,喝谁的,穿谁的衣服?一个铜币的价钱早就被她千百倍的赚回来了!况且,谁知道她的病是不是装的,专门来哄骗你们这些天真的小姐。”贝拉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和身边与她持同一立场的几个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儿,“要说被神祗钟爱的人,我也算一个啊。要不然怎么单单只有我在睡梦中逃过了神罚?你们也夸我两句?” 姑娘们各自有各自的看法,在你来我往地争吵了一番之后,不欢而散。 贝拉的嘴巴很厉害,在刚才的争吵中她隐约占了上风。她非常得意,被几个一向喜欢讨好她的姑娘簇拥着,脚步妖娆地走在二层甲板的回廊上,听着她们恭维着她为了今晚的舞会特意订制的长裙。 “……也就是几百颗粉水晶,没什么大不了的——咦。”拐过一个弯,她看清对面匆匆走过来的人,兴味地勾起了嘴角,“你们看看,这是谁呢——我们的大英雄!” 正抱着一大团布料复杂的裙子,手忙脚乱的瑟罗非茫然抬头:“嗯?不不我真的没做什么大事儿你们不用这么客气你好啊今天天气不错我赶时间我们下回再聊再见了!” 晨雾少女号的女管事刚才非常耐心、非常详尽地跟她解说了一遍她怀里这堆布料该如何被穿到身上。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而且一点儿都没听懂没学会,眼看着派对马上要开始了,她急着回去寻找正确的穿衣服的姿势。 没想到眼前的几只高跟鞋就这么直直地堵在回廊里了,半点儿没有让开的意思。 瑟罗非这才认真抬头,看了看拦路的几个年轻姑娘。 得。都不用进一步沟通了,光看她们把眉毛挤成竖型的诚意,就知道她们是真心来找茬的。 在塞拜城待了半年多,瑟罗非当然知道并不是所有海民都能坦然接受没有魔法的日常生活,也并不是所有海民都对她抱有善意。 女剑士表示毫不在意。海民想怎么过他们的生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她忙着在一次次的痛觉刺激下抓回感官,吭哧吭哧地重新学习坐起、站立、走动等基本动作;海民的好感值对她来说更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她是谁?她是有记载以来史上最年轻的通缉犯! 这边她还没来得及放出点儿狠话吓唬吓唬这些一看就出身不错的贵族小姐们,对方倒是先开口了。 “见到你真是荣幸,瑟罗非小姐,用一个烂了半边的铜币交换到半年贵族生活的成功商人!”贝拉发出虚伪的惊叹声,“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谈谈。这奇迹一样的交易是怎么达成的?需要怎样的好运气、诡辩手段、和厚脸皮呢?” 贝拉身边的女孩儿们捧场地发出叽叽咯咯的笑声。 其中一个女孩儿说:“只可惜,穷酸的渔女终究养不出贵族的样子。粗糙的皮肤,短短的毫无美感的指甲,暗淡的头发……天啊,这样一个人真的要和我们一块儿出现在舞池里吗?我光想想就要晕过去了!” “看看她手上的裙子!”一只涂着精致的鸢尾花指甲的手突兀地伸了过来,又长又尖利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拽住瑟罗非纱裙的裙摆狠狠一扯:“缀满了环皓石!” “真的吗?我也要看看!”又是一扯。 “这些丝带是用缎丝编的呢!”狠狠地划下! “我喜欢这个蕾丝的式样!”毫不留情地撕开! 贝拉矜持地拿着小扇子,掩着嘴角的笑站在一边,也掩去了她望向裙子时眼中的嫉妒。等到女伴们终于消停了,对方明显是用来参加舞会的裙子也被扯得七零八落了,她才不咸不淡地说:“她们手上没轻没重的,你不会介意吧?” 瑟罗非看了看手上明显没法儿再穿的裙子,心里赞叹了一下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们的战斗力,干脆把怀里一大堆布料直接往外一抛。 太好了,有光明正大的借口丢掉这个她一点儿也看不懂构造的、叮叮当当的可怕东西了。 不过她被欺负了是事实。不管这是不是她自个儿顺水推舟得来的结果,她都要报复回去——女剑士的心眼就是这么小。 她看着面前还在话里话外各种贬低、嘲讽她的姑娘们,咧嘴一笑。 拔剑,挥剑。 回廊上华丽的壁灯被大剑轰然拍碎!锋锐的碎片飞溅开来,女孩儿们吓得放声尖叫,纷纷挡着头脸蹲坐在地上。瑟罗非这一下可是一点儿都没留情,女孩儿们裸露出来的小臂、肩膀、甚至是脸颊,都多少被割出了细细的血口子。 什么体面,什么优雅,什么气度? 瑟罗非好笑地看着眼前被吓得脸色青白的贵族姑娘们。 和她们斗嘴?没问题,她有一肚子能把她们说哭出来的脏话儿。 可她懒,旁边也没有一只红毛,这让她的灵感大打折扣。 能挥剑解决的事儿,为什么要动嘴皮子? 贝拉缩在一个圆脸女孩儿后面,憋着眼泪,怨毒地等着瑟罗非:“你,你不过就是一个粗鄙的海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粗鄙的海盗一翻手腕,大剑以万钧之势坠下,在一片能把人耳膜震破的哭叫声中,又堪堪悬在贝拉的肩头。 “嗅到剑上的血腥味儿了吗?”瑟罗非舔舔嘴唇,“学乖点儿,姑娘,为你纤细的脖子着着想,别这么冒冒失失地跟一个海盗说话。” 见贝拉随时可能晕过去的样子,瑟罗非也没太为难人家。她很快就把大剑抬起来了,顺手一摁插在了甲板上。狰狞的剑锋刚好对着那群贵族女孩儿们。 “我的裙子被你们撕坏了,你们谁把自己的裙子拿出来赔给我吧?” 她打量着贝拉,摇摇头:“你的肯定不行。你太胖,腰身那儿得宽上两圈。” “你的也不好。胸平得跟没有似的,我得被你的裙子憋死。” “你这土黄配亮绿是什么见鬼的品味啊,你给自己准备的裙子肯定丑得不行,我不穿。” “……那么就你吧?劳烦站起来?还是要我帮帮你——哦,能自个儿站起来啊,挺好,带路吧,我跟你去拿裙子。快点儿,我赶时间呢。” 刚才还光鲜亮丽的女孩子们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扛着大剑的身影跟着她们的同 伴消失在前方拐角。 有一个姑娘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哭声中是满满的后怕。 63| 4.16 【十一】 女剑士在一个充满了海盗的镇子里,在一个单亲家庭里长大。她从来就搞不懂体面人家坚持的那套——什么领结每天不重样啊,精致的下午茶啊,首夜的派对啊——她根本就不懂穿上一条能把自己捆死的裙子慢悠悠地跳舞转圈儿有什么好玩的。 现在,她正在和一条裙子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她明明从对方花里胡哨的衣柜里挑出了看起来最简单的一条裙子!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裙不可貌相! 她好不容易找准脑袋和双手的出口,将裙子囫囵套到了自己身上。后背上一团七七八八的丝线又让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艰难地走到硕大的落地镜跟前,背对镜子扭着头,反手回去试图将那些带子理顺—— “哎呦!嘶——” 心急之下,业务不熟练的女剑士果断地扭了自己的手腕。一阵酸痛之下她没找准重心,踉跄了几步还把一边小圆桌上的梳妆盒给带到了地上。 哐哐啷啷。 “罗尔?” 房门被猛地推开,高大的黑发男人几步冲了进来。他已经穿上了一身雪白色的礼服,宽肩细腰翘臀长腿,及膝的后摆随着他的走动,有节奏地向后扬起。 他的黑发被梳了上去,露出线条利索的额头。领口的扣子好好地扣着,还别上了一只带着细链子的金色领结。尼古拉斯身上永远带着一种不管天不管地的野性,被这样一套庄重的衣服牢牢束缚着,反而更引人想要去探究一下他布料下的,充满张力的身体。 “哇哦。”瑟罗非吹了声口哨,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船长大人,你可以改行去做王子殿下了,嗯,看风格像是准备篡位的那种。” 转眼她想象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形象,难得有点儿不太自在的感觉。 尼古拉斯显然也没想到自己闯进来会看到这么一副场景。他嘴巴张合两次,喉结明显动了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穿衣服——当然是穿,不是脱。”瑟罗非压下那一丝不自在,飞快地找回了自己的状态,似笑非笑地盯着尼古拉斯,“所以我如此有底气地站在这里,坦然面对一个骤然闯入我房间里的高大男人,而不是捂着胸口企图用嗓子把他的耳朵弄聋。” 这些日子下来,尼古拉斯早就能做到在女剑士的调笑下(看起来)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了。他硬着脸打量对面那个一脸痞子相、神奇地扬着小下巴的棕发姑娘,大致明白了她现在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转过去。” 瑟罗非:“啊?” 尼古拉斯憋着一口气儿,板着脸上前一步,直接将女剑士提起来,转了一面,又放下来。 “喂喂你做什么——”瑟罗非哇啦大叫,急着把自个儿转回来。 转到一半,她不经意瞄到那面落地镜里的景象,整个人就怔住了。 穿着白色礼服的男人屈下一边膝盖跪在她身后,动作有些笨拙地将那些丝丝带带从各处布料的褶皱中整理出来。他半低着头,微微皱着眉毛,有一丝头发轻轻地掠在他好看的额头上。 他的神情认真极了,好像他能通过这么一个整理带子的动作得到全世界似的。 瑟罗非盯着他微红的耳朵发了一会儿愣,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蠢事儿,连忙和见了鬼似的用力回头。 ——她的颈骨发出不满的抱怨声。 她下意识绷直了脊背,紧紧地拽住身前的裙摆。 瑟罗非抢来的这条裙子没有时下流行的那种重重叠叠、没完没了的蝙蝠袖,也没有繁杂的领子和扎在胸前的巨大蝴蝶结缎带。当然,布满高档皮料搭扣和编织系带的束腰,和蓬松华丽、缀着蕾丝边儿和宝石的下摆她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总之,这是那位小姐的财产中最简洁的,“一眼能看出裙子样儿”的一条裙子。 没什么经验的女剑士只求快不求稳,开开心心把它抢回来了。 然后就发生了她被缠成了个人形线团的惨剧。 她给自己挑了一件开背裙。 这条裙子的背面一直开到了腰线的最凹进处,而那些精致的皮绳和丝带,则应该按照一定的叠放顺序,沿着一定的走向,将她的后背网罗起来。 她之前把它们弄得一团糟。 现在,他严肃地跪在她身后,一点儿一点儿地将那些线团扯出、理顺,耐心地将它们一一贴上她的脊背。 她觉得自个儿后背、后腰的皮肤大概被什么讨人厌的海妖附身了。它们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用触感叽叽喳喳地向她诉说着她背后发生的一切。 指尖。 指腹。 凸起的掌指关节。 他刻意放轻的呼吸。 滑腻的丝带被小心翼翼地绷紧在她光裸的后背。那一刹那的力道也能让她有种提心吊胆的刺激感。 不不不这样不对。她必须得,必须得开口说点儿什么—— “你吃了吗?” 话一出口,瑟罗非就萌生了想要从尼古拉斯手中抢过那团绳子带子把自己就地勒死的冲动。 黑发的船长先是一愣,然后挑眉,偏头透过镜子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我是说,阿尤,阿尤吃了吗?”女剑士梗着脖子一定要让这个关于食物的话题继续下去。 “……”尼古拉斯再次把注意力转回裙子上,随口问:“你刚才没感觉到船身猛然下沉么?” “没有。”她刚刚砸壁灯,抢裙子,吓唬小姑娘,忙得要命。 “阿尤刚刚自个儿爬上来了。会自己回来,大概是吃饱了的……努斑会长他们几个坚持要给它穿上他们提前两个月就订做好的礼服,说这样容易招来幸运。我看阿尤挺有兴致的,就随便它了。” “提前两个月就订做好的?”瑟罗非很忧虑,“那糟了,现在肯定小了一号,也不知道穿不穿得上。” 穿还是穿得上的。 只是下摆的扣子一个个都崩出了扣眼儿,摇摇欲坠。偏偏海豹先生还一点儿都不怜惜它们,它侧卧在地上,打了个嗝,满足地用前肢刮了刮肚皮—— 用了整颗硕大珍珠打磨而成,镶嵌了常青藤状金环的扣子滴溜滴溜地滚到地上。幸好它们真的足够大,才没有从木板的夹缝中直接滑进海里。 瑟罗非在女管事的要求下披了一件能把她从头顶罩到脚面的防水大斗篷,才被允许走进专门给阿尤留出的底舱。 她上下打量着打了领结,穿了一件小圆领子衬衫和无袖黑马甲的阿尤,开心地说:“瞧瞧我看到了什么?阿尤你有脖子啦!” 阿尤并没有听出这句话中暗藏的,能让所有年轻姑娘嚎啕大哭的恶意。在它简单的思维中,大的比小的好,有比没有好,所以它听到瑟罗非夸赞它又“有”了一个什么玩意儿,它高兴得唷唷直叫,还一扭一扭地将肚子挺了起来,特别神气! ……也成功地将领结下方的最后一颗幸存的扣子崩掉了。 探望过阿尤,确认它吃饱了,瑟罗非这儿也要准备赴宴了。 女管事将最后一条坠满细碎蓝宝石的发链仔细地编进瑟罗非的辫子里,又打量了一下她的妆容,确定没有什么别的疏漏了,才告诉她一切准备完毕,可以出发了。 ——恭敬刻板的声音里怎么听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瑟罗非大松一口气,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子,就要往外走。 “瑟罗非小姐,还请等等。”女管事推了推眼镜,“您决定好您入场时的男伴了吗?” “什么?入场还要男伴?” 在女管事皱眉解释了一通男伴通常会在舞会开始前邀请他们中意的姑娘之类好多好多规则后,瑟罗非用“你们这些贵族就爱无理取闹”的眼神儿看了女管事一眼,随即无所谓地耸耸肩,“尼古拉斯行不行?我和其他人都不怎么熟,肯定不会有人来邀请我的啦……我这就去找他,万一他先请了别人,我就去找阿尤。” “……”女管事忍了又忍,终于没把“那个黑皮小子就在门外拐角,凶巴巴地赶走了起码两个想要邀请你的年轻人”的事儿说出来。 她麻利且一丝不苟地收拾着梳妆柜,果然听到门外传来瑟罗非的声音:“尼古拉斯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 女管事摇了摇头。 青春啊。 64| 4.16 【十二】 瑟罗非挽着尼古拉斯从回廊一路走到宴会厅,吸引了一路上所有人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对年轻人非常漂亮。是的,即便把他们丢到普遍五官精致、气质出众的海民中,他们也是相当吸引眼球的一对儿。 然而,光凭他们的脸(或者身材)是不能达到这样万众瞩目的效果的,毕竟他们并没有长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头发或者瞳孔。 在众人眼中,编着优雅而精致的发辫的海盗少女穿着前短后长的、带着繁复蕾丝的蓬蓬裙,踩着光洁的细高跟长靴快步走来,裙摆纷飞间露出小半截漂亮的蜜色大腿。 这一切都很恰当,很美好。 ……除了她手里那柄足足有一人高的大剑。 身着昂贵礼服,将仪表修饰得毫无瑕疵的海民们带着惊讶、兴味、崇拜、鄙夷等等各不相同的神情,动作一致地给这位气势惊人的姑娘让开了一条路。 瑟罗非客气地对让路的海民们笑笑,拉着尼古拉斯直直向站在宴会厅门口的侍者走去。 侍者极力镇定,但还是没忍住露出一点儿惊恐的表情。 瑟罗非问:“嘿你好?听说这里可以寄存一些不太方便带进会场的贴身物品?” 侍者:“是是是,对对对。” 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手指修长,指甲上没什么鲜艳的颜色花纹,干干净净的,被修剪得很整齐。黑色的柔软皮质、边缘锋利的硬质蕾丝、还有造型简单别致的金属搭扣组成了一副漂亮的手袖,虚虚地从小臂中段一直盖到手指骨。 侍者觉得自己应该挺能欣赏这么一只漂亮的手——如果它没有拎着一把寒光闪闪,一看就非常锋利的大剑,并且把它横在他眼睛前方的话。 侍者:“您,您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 瑟罗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大剑往前递了递:“我要存——” 侍者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双手抱头大叫了一声。 瑟罗非:“……” “你冷静一点。”瑟罗非说,“我只是来存放贴身物品的,我指的是这把剑。” “啊?”侍者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为了尽快揭过自己丢人的一幕,他赶紧去接瑟罗非手中的剑柄,“好的好的,真是十分抱歉我这就给您放——” 即便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手上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预想的沉重感还是把他狠狠往下一带! 侍者腿一软,被大剑带着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大概算是罪魁祸首的海盗姑娘一点儿没有要去扶一把的意思。她的表情十分亲切自然,好像侍者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巨剑,而不是乱七八糟地摔在了地上。她平和地瞧着坐在地上的狼狈家伙,咧嘴一笑:“那就拜托了。回头见。” 说完,她转头正正好对上那群以贝拉为首的贵族小姐的目光。她愉快地冲一群惊恐万分的小姐们挥了挥手,还贱兮兮地抛了个媚眼,挽着尼古拉斯大步走进了宴会厅。 —————————— 这是塞拜城重见天日,经过了半年的休整后,第一次朝陆地派出正式的外使。晨雾少女号上的阵容十分豪华,威望最高的魔法公会会长亲自带队,随行的也都是一些相当有身份,有威望,有潜力,或者曾经和陆地联系比较频繁的人。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各种攀谈寒暄。 瑟罗非耐着性子被努斑会长领着,在一堆关键人物之间转了一圈儿,就不肯再在宴会厅呆着了。她找了个机会,拉着船长从一扇盖着厚厚红绒布帘子的窗户翻了出去,又就近跳到了隔壁船楼的巨大露台上。 晨雾少女号本来就是为了这些大人物出访而专门建造的,又气派又舒适的使节船。载客量可观不说,各种玩乐设施,观景平台应有尽有。 比如说他们现在待着的露台,就被建造成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后花园。柔软的草皮,雅致的、被各种雕像围拱的大理石喷泉,高低错落的灌木和开满大朵鲜花的藤蔓缠绕在一块儿,顺着海风给两位不速之客送来了一份幽幽的清香。 魔法总是能做到许多不合常理的事儿。比如让露台上这些喜好不一的名贵植物们都长得郁郁葱葱,并且永远正处花期。 瑟罗非在喷泉旁绕了一圈查看地形,最后她踩着一个虔诚弹着竖琴的精灵脑袋,双手一撑跳上了喷泉的台子。 她刷刷扯开靴子后方的系带,利索地将靴子蹬在地上,晃着外侧被磨得有点儿发红的光脚丫。 “……都被我吓哭两次了,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应该没心思再来找我玩儿了。” 尼古拉斯跟着走过来,随意地靠在一只巨鹰的翅膀上。 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结实的,被礼服紧紧包裹的上臂和她的光洁的小腿就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 瑟罗非摇头晃脑:“我现在好奇极了,在若干年后的塞拜城编年史中,我会以一个什么形象出现?传奇英雄?一个交了好运却嚣张、粗鲁到人神共愤的女海盗?你说以后会不会有慈和的老祖母指着我的故事勉力自家孩子——” 她拿腔作调地说:“我最漂亮的小苹果,不要哭,考不上剑士执照没什么,你还可以去拯救塞拜城啊!” 尼古拉斯被她逗笑了。他抬头看着她神采飞扬的侧脸,眼神温柔得像块融化的奶油。 瑟罗非突然叹了口气:“你说,怎么突然之间,大事儿就和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的来?” “先是鸟钻石镇被长老院的势力占据,然后西北黑土岭就打了起来……也不知道现在战况怎么样了。” “在这半年里,吹笛手号连着西北群岛的情报贩子们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橘滋里也突然蒸发。”她有些茫然地踢着精灵雕塑的耳朵,“总感觉不久前我还过着抢抢珊瑚髓、和独眼船长吵吵架的日子,怎么一下子整个世界就乱起来了呢。说到这点,我确实挺佩服海民们的。我只不过远远地听了几个消息,就忍不住焦躁。他们呢?他们每天醒来,就会发现与自己生活密切相关的某一部分彻底坏了,暗了,永远不能在用了,得马上用一个完全陌生崭新的东西来替代。” 在这样激烈的,可以被成为“冲突”的交替下,绝大部分的海民们依旧积极地面对着生活,虔诚地忏悔着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对于每一个突兀的改变都欣然接受,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谦逊。 “这确实了不起。”女剑士总结,“希望我回到陆地上的时候也能有这种劲头来接受一切改变。” 尼古拉斯突然有些烦躁起来:“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比如今天,你完全不必特地带着大剑来参加派对——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先是听到了有人怂恿那个叫贝拉的女人挑拨你和年轻海民们的关系,又见到那几个女人在和门口的侍者商量要给你难堪。你早就开始在意塞拜城内对于你的各种态度,也时刻提防来自长老院的接触,千方百计探听长老院来使和塞拜城主的交谈内容。” “所以你借用一切机会向他们展示,你是一个纯粹的海盗。你无法无天,有一定的实力,一言不合就直接挥剑……这样一来,亲长老院的大人物们不会贸然亲自来挑拨你,甚至不敢派亲信的手下来,怕你说打就打,冲动之下造成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如果来的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你当然可以依照‘海盗’的个性直接杀了他们。你毕竟刚刚拯救了塞拜城,又有城主一方的支持,现在人心、威望都还在你这边。这些小人物挑衅在先,他们的人命动摇不了你的根本。” “对于塞拜城城主为首的保守一派而言,他们一方面高兴你能够时不时干扰到对手,吸引对手的注意;另一方面,他们也乐得看到拯救塞拜城的英雄是个有点儿实力却没心机,甚至有些冲动粗鲁的海盗——” “可是这一切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尼古拉斯转头,眼神凌厉地看着明显有些怔住的瑟罗非,“你已经死了三——两次了,你就那么兴致勃勃地想要试试看你下一次还能再活过来吗?” 露台上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 “尼古拉斯……” 黑发的船长紧紧盯着对面姑娘的眼睛,他变得和战场上一样咄咄逼人:“我们走吧,远远离开那片大陆。没有长老院,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什么见鬼的圣物和壁障碎片。阿尤可以带着我们去到任何地方。” “唔,尼古拉斯……”瑟罗非再也忍不住了,她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你居然一次性可以说这么多话!哇哦!” 随着那一声“哇哦”,船长感觉自己累积、营造了半天的气势和氛围全都化成了一条条健硕的旗鱼,跐溜一下蹿得没影儿。 ……他怎么就忘了,这姑娘在装傻上的造诣一点儿不比她的剑术差。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低下头捏捏自己的额角。 正捏到一半,一只微温的、柔软的手轻轻地贴上他的侧脸。 盛装的海盗姑娘俯下|身,一缕头发从她的辫子里调皮地滑落下来,弯弯曲曲地垂在两人之间一晃一晃。 “尼古拉斯。”她眼睛里有戏谑的笑意,“刚才我吓了一跳,我差点儿以为是好久不见的尼克又跑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船长身子微微一僵。 “结果还是你。”瑟罗非胸有成竹地下定这个判断,“这让我小小松了口气——相比较之下,我可没什么把握能说服他。” 船长的脸黑了一半,他犹豫不决,不知道剩下的一半还该不该继续黑下去。 “我知道你对我整个复健期间的几乎每一个决定都有非常大的意见。”贴在船长脸上的手动了动,食指和中指俏皮地弹着他的颧骨,“你的表情总是保持在被什么人捅了两刀的状态……看着可真不够喜气。” “尼古拉斯,我们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我急着回去的原因,你我都心知肚明。”瑟罗非轻声说,“瞧,这一晃又半年过去了。世界已经被长老院搅成了这样,我都不敢去揣测他们的现状……湿水母酒吧换人了,玛格丽塔、希金斯太太、蝎子他们去了哪里?西北正在打仗,赤铜前辈那么有种族使命感的人,会不会扯着托托跑去前线?在南十字号上最后一夜,从我们这个角度始终没见到乔和希欧。乔立誓永不踏上陆地,希欧太有名气,长老院肯定要千方百计盯着他。还有管家,他都老成那样了——” “你真的要丢下他们不管吗?” 不等尼古拉斯回答,瑟罗非自个儿摇了摇头,笃定道:“你不会的。管家从来没有非要你在南十字号上掌控什么话语权的意思,希欧不傻,他明明自己可以掌控这样的一个船队,又为什么非要把你推上船长的位置?让你做一只安静的船首炮不好么?” 尼古拉斯没忍住,抬手在她脑门儿上响亮地弹了一记。 “诶。”女剑士认命地皱皱鼻子,转回正题:“大家喊你船长,并不是因为你救过他们命,或者给了他们一份不错的工作。” “而是因为你确实作为一名‘船长’被大家所信赖着呀。” “你和南十字号的关系,并没有你自己所想的那样单薄,我的船长大人。” 尼古拉斯起码是一个很有个人魅力的领袖,大家乐意聚集到他的身边。这一点在橘滋里,大贤者编织的那个梦境中也有体现——在梦境里,他同样看似巧合地招揽到了一个可靠聪明的副手,有一帮子实力强大、性格有趣儿的簇拥。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小哑巴,我很开心。如果我真的答应了你那个远走高飞的小计划,我觉得率先忍不住跑回陆地的会是你——好吧,好吧,这只是我的假设,你当然可以质疑——请质疑!” 尼古拉斯原来有一肚子的话能掏出来反驳。可看到瑟罗非一脸无辜高举双手的样儿,他又摇摇头,心想随她去吧。 女剑士占这种口头便宜占习惯了。她得意洋洋地呲牙,然后伸手在船长结实的肩膀拍了拍:“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塞拜城城主告诉我,他很在意长老院的动向,也认为一个充满元素的、无主的世界对于海民来说依旧充满了吸引力……但他单独对我发过神誓,说无论海民们最终的选择如何,我拯救了塞拜城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对海神之戟的事情严守秘密,他们说不后悔将神祗的赠物交给我。” “我不信他们。但我信神誓。” “骑着海豹着陆太显眼了些,我们谁也不知道长老院已经搜集了多少海船,在哪个海域拉开了监视网。我们暂且跟着晨雾少女号,借着它的掩护靠岸,然后就没海民什么事儿了。你说是不是?” 尼古拉斯看着瑟罗非的笑脸,看着她极力轻松、拐弯抹角安慰他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被又咸又暖的海水注满了。 不远处的宴会厅在结束了一个热闹的尾音后,安静了一瞬,然后接着奏起了一支舒缓中带着轻快的小夜曲。 黑发的船长轻轻扯一扯女剑士的裙摆:“跳舞么?” “……”女剑士先是一愣,接着又想笑又想翻白眼:“邀请一个人跳舞的时候好歹也看着她呀……诚意差评。而且我也不会跳这种粘糊糊、飘来飘去的舞,我倒是会跳这两年海盗之间最流行的‘你又砍掉了一个敌人的脑袋’。” “……”船长捏着裙角的手微微用力,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一把将喷泉台上的姑娘整个儿抱了下来! “诶诶诶——”瑟罗非下意识用掌心撑着他的肩膀,“干什么干什么!” “……放松。我又没拔枪。”难得开了句玩笑,他将她缓缓放下来。 “踩着我的脚。”他说。 瑟罗非瞪大眼睛:“你会跳舞!你竟然会跳舞!” “我觉得……我应该是会的。”尼古拉斯扯了扯嘴角,他深黑的瞳孔在夜色下给人一种看不透彻的感觉,“那就开始了。” “……” “……” “不要说谎。你的节拍完全踩错了,我都听出来了!” “……闭嘴。” “你的左脚绊到右脚了!” “……闭嘴。” “跟上了跟上了……你这人不能夸啊,又错了!这下对了……又错了!” “……能不能安静点儿?矛齿鱼都要被你吵醒了!” “……”鼓腮帮子。 …… …… “你居然真的会跳舞。” “……嗯。好玩儿么?” “不好玩儿。就前前后后地走来走去。没有‘你又砍掉了一个敌人的脑袋’的舞步好看。” “那不跳了?” “……再跳一会儿。” 65| 4.16 【十三】 他们俩没有在露台上呆太久。有些场合,瑟罗非这个大英雄不得不过去露脸,与其等人大张旗鼓地来找,还不如自觉点儿找回去。 派对后半段的气氛倒是真的挺不错。大部分的海民,至少在表面上对瑟罗非他们是非常友善的,年轻人大多带了些感激崇拜。那群别有心思的贵族姑娘被瑟罗非吓坏了,后面果然就没再惹事,大家一块儿开开心心地玩到了大半夜才散场。 气氛上来了,大家难免就都多喝了点儿酒。海民似乎都有天生的好酒量,完全没料到这点的瑟罗非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灌得头晕,走路时要很努力才能走成直线—— 这对一个有点儿资历的海盗来说,简直有些丢脸。 于是女剑士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甲板上,想要对着月夜星辰大海来抒发一下自己惆怅的情怀。 甲板上零零落落地站着不少出来吹风的海民们。但海民一直就是相当注重自我空间的性格,所以相互之间都心照不宣地隔了老长一段距离,在夜幕的遮掩下谁也打搅不到谁。 深思熟虑的船长在确认了这一点后,才勉勉强强走上去,靠在了女剑士旁边的位置,沉默地陪她吹风。 ——而不是一把把她拉回只属于他们俩的舒适套间。 女剑士今晚确实喝得有点儿超过。她眼神儿都有些恍惚了,还是飘到鼻尖的一丝雪茄味儿让她抬了抬眼。 懒洋洋地瞧了他一眼,女剑士迷迷糊糊地抬手在他胸前又拍又摸,最后用两指从他礼服胸口的口袋里夹出一支雪茄。 尼古拉斯:“……”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猫腰躲到那间见不得人的小屋子里,就是为了……唔,这东西?” “……”尼古拉斯今晚也喝了不少,但酒精似乎在他身上开了个别出心裁的小玩笑,把他往正经、古板的那条路上推。他一板一眼地跟女剑士解释着:“我们没有鬼鬼祟祟,更没有猫着腰。我们都是和平常一样走进去的。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屋子,实际上它也不小——” 女剑士扑哧一笑,反手把雪茄塞进他的嘴里:“抽你的小烟卷儿去。” 尼古拉斯认真纠正她:“这是雪茄,并不是小烟卷儿。” “好好好。”女剑士在酒精的作用下笑得直不起腰,“我都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小爱好——” 说到这儿,她也突然对雪茄起了兴趣。她用胳膊肘捅捅对方:“这个怎么玩?我想抽两口试试。” 面对女剑士的时候船长一直毫无底线。她提出使用痛觉疗法加速复健的时候他都妥协答应了,现在当然没有什么二话,直接掏出一把匕首在那支名贵的、努斑会长含泪让出去的雪茄上划了一道口子。 隐隐的烟草味儿飘了出来。 “原来是要,要切开的。”瑟罗非嘟嘟囔囔,往左一步挨上尼古拉斯的手臂,就像正在做什么坏事似的,伸长脖子压低声音:“现在要……做什么?叼着它点火,对不对?” “那样你会呛着的。”尼古拉斯被瑟罗非突然这么一凑,嗓子莫名有些沙哑起来。他看着瑟罗非小刷子一样调皮翘着的睫毛,也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我们得先让它完全烧起来……海风大,再靠过来些。” 瑟罗非听话地又把脑袋凑过去了点儿。 两个人背靠栏杆,紧紧地挨在一块儿,微微缩着肩膀形成了一个挺私密的小空间。这个姿势挡住了海风,尼古拉斯很快就把雪茄点燃。 有一点儿呛鼻的、奇异的烟草味儿很快蔓延开来。 被烟丝的味道这么一熏,瑟罗非倒是稍微清醒了一点儿。她眼睛亮亮的看他:“现在可以抽了吧?来来来给我——” 尼古拉斯低头看她兴致盎然的样子,不自觉就勾起了嘴角,将雪茄递过去。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接过雪茄,舔了舔唇,就要低头去够—— 她手上的雪茄突然被抽走了,化成一条猩红的抛物线向后飞去。她的手腕被牢牢握住按到一边。 柔软的,温热的,带着雪茄和银朗姆的味道。 瑟罗非茫然地站着。刚刚回来一点儿的神智又嗖地飞远了,现在,她的脑子里被灌满了烈酒。 “……放轻松。” 他贴着她的唇这样说,用指腹轻轻捏着她的后颈,然后把舌头伸了进来。 她还是以那个姿势,不软不硬地站着。 她感觉到他试探地勾起她的舌尖,又退回去轻轻含着她的下唇。 自己正身处一个用雪茄味儿和朗姆酒编织的幻境,她想。 他的手一直在她的后颈摩挲,安抚,又带着不言而喻的挑逗和暗示。 她慢慢地,颤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睛。 ———————————————— 王城,魔法公会总部。 “他们这是疯了!”白胡长老猛地站起身,他大口喘着气,脸上是满满的震惊和愤怒,“这是反人类的、渎神的、违背了一切规则的滥用!他们不能这么做!” 他的对面,一个同样身穿宽大法袍的人捏了捏眉心,显得十分疲惫:“能对这些大道理有所忌惮,也就不是长老院了……白胡,你冷静点儿听我说。这一次,他们恐怕是来真的,你看西北那边,种族战争说打就打。” “而且他们一向擅长笼络人心。这个世界安逸了太久,他们明晃晃地抛出混乱之界这个饵,凡是有点儿雄心壮志的人都乐意上钩。你看看那些发了疯似的佣兵……西北战争已经打了半年多了,反战势力依旧不成气候。”另一个身穿骑士服,五官刚正的中年人说。 白胡长老摇摇头:“我不管什么人心、佣兵。我绝对不会允许弱化结界被这样毫无原则地滥用!那是一个个城镇——城镇!他们以为这还是元素洪流爆发之前的世界吗!在现今世界要使用弱化结界,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你们都知道的……它比起最邪恶的黑魔法也不差了!” “白胡你这脾气——你先坐下,喝点儿茶。”中年人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完这句,接着,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白胡,我们认识了大几十年,我看着你凭借卓越的魔法天赋,多少年如一日的潜心研究,正正当当的坐上长老的位子。你几乎就没接触过那些惹人厌烦的勾心斗角。” “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们的劝,白胡。千万,千万不要贸然以一己之力站在长老院的对立面。” 另外那个穿着法袍的人也附和说:“班德里克说得没错儿。长老院的人可从来没学会怎么讲情面。” 白胡还要张嘴反驳,中年人却直接抬手掐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在乎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长老位子,也不太关心魔法公会的下场,这都没问题。可你还有家人呢?伊莉莎怎么办?还有你那个挂在精灵树上的孩子,叫什么来着……瑟罗非?瑟罗芬妮?西北的妖精他们说打就打了,难道他们会对精灵有什么特别的忌惮?” 白胡长老脸色微变。 穿着法袍的人压低声音说:“你只是个魔法公会的长老而已。瞧瞧穆西埃大监察官……他统共在表决会上对长老院委婉地提出了两次异议,长老院就敢到处给他不好看了。” 白胡叹了口气。 伊莉莎和穆西埃家的卡尔玩得好,穆西埃家最近的遭遇他当然多少有听说一点。 “况且,按照现在的提议,长老院也只是先把界点埋下去而已。构造那么大范围的结界可不是个简单的工程,长老院目前的重心都放在西北……结界最后会不会被启用,还说不准呢。你没有必要为一件不一定会发生的事儿,把自己连带家人都摆上长老院的审判桌。” 在友人的再三劝说之下,白胡最终点点头,表示妥协。 —————————— 最靠近王城的海港位于碧金城,这是一个气候温和,四季如春的地方。 今天,碧金城的码头尤其热闹。天还没亮就有工人在来来回回地忙碌,将惯常堆积在码头上的木箱吭哧吭哧地搬去了别的地方,腾出一大块平坦的空地。 很快,一些贵族侍卫打扮的人一拥而上,用崭新的木料将码头修整、铺平,盖上了厚厚的红色地毯,还细心喷洒上了香水儿。 接着,大大小小的车辆跟了过来。造访码头的人们渐渐多了,他们的衣服一个比一个华贵,佩剑上镶嵌的宝石也一个比一个大颗。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吸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码头迅速变得挤挤挨挨起来。 在晨雾还来不及散去的时候,远方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这片广袤的大陆终于再一次迎来了那个世代居于蔚蓝的海洋之中,失落了数百年的民族。 与此同时,碧金城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内,一只结实的平底船晃晃悠悠地靠了岸。 早早醒来,在沙滩上淘小海的村民们早就习惯了陌生旅人的来访。他们匆匆抬头,又匆匆低头,不再对来客展现出任何的好奇心。 瑟罗非背着大剑,腰带上绑着她的小靴子,轻盈地跳过高高低低的礁石,赤脚踩到了浅浅的海水中。 尼古拉斯又穿上了披风,只露出一点点发梢和一双安静的深黑色眼睛。他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背着大剑的姑娘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陆地!我们回来了!” 在放下手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小心擦过他裸露的、结实的手臂。 “……” “……” 两人匆匆地对视一眼,然后各自迅速地、敏捷地、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远离对方的那一侧挪了一小步。 顿时,他们之间空出了一个可观的距离,足以塞下一只阿尤。 瑟罗非更尴尬了。她磨磨蹭蹭地又往尼古拉斯那里挪了一点,好让两人之间的空隙不再大得那么突兀。她清清嗓子:“呃,走,走吧?” “……嗯。” 清晨的阳光下,女剑士蜜色的皮肤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船长…… 好吧,他怎么都是黑的。 66| 4.16 【十四】 玛蒙城,南城区。 太阳快要下山了,街边的店铺陆陆续续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各家歪歪扭扭、形态各异的烟囱开始咕嘟咕嘟地工作。主妇们一边在绞尽脑汁用简单的食材烹饪出能够让丈夫和孩子感到满意的晚餐,一边谨慎地往窗外张望——毕竟一条街之外就是真正的贫民区了,她们要时刻提防那些饿疯了的小偷、强盗。 一个穿着斗篷的高挑身影踩着夕阳的阴影匆匆走过。那人的斗篷包得十分严实,除了一个尖尖的下巴什么也没露出来。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自然引起了妇人们的警惕。 好在,对方没让这些一惊一乍的女人们忧虑太久。斗篷很快停在了一家叫做“一团霉草,一团废料”的店铺面前。 斗篷才刚刚抬起手,那扇看起来非常结实的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女店主露丝穿着油腻腻的围裙朝外招手:“我从窗口看见你了,蝎子亲爱的。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快,快进来。” 蝎子点点头,熟门熟路地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裹放到柜台后面的一张矮桌上,这才摘下帽子:“家里的病人状况不太好……这是这一次药剂,另外我想多买一些奈勒斯浆果。” 女店主露丝认认真真地落好门扣,麻利地洗了个手,凑过来帮着蝎子一起整理她带过来售卖的药剂:“奈勒斯浆果?没问题,我这里还有将近二十磅的货,都是昨天到的,绝对新鲜。” 她打量着蝎子明显有些疲惫的神色,心下了然:“你哥哥又发烧了,是不是?” 蝎子点点头,捏了捏眉心:“伤口一直反反复复,他持续低烧一个多星期了。昨天晚上又开始说胡话。” 露丝安慰地拍了拍蝎子的肩膀,转过身拿了她的单片镜,开始仔细清点需要付给蝎子的报酬:“你那哥哥到底受的是什么伤?你制作药剂的技巧是我这些年见过最好的,他的伤严重到你都没办法治吗?” 蝎子有些纠结地绞了绞手指,没吭声。 有的。有办法。那把快要把汉克斯的腿砍断的刀没什么厉害的,只是抹了一些防止伤口愈合的毒剂。这份毒剂早就有了解药,还是那个人亲手研制的—— 她以为那个人能做到的,她也能,她一定能调配出相应的解药,可是一年快要过去了,汉克斯的身体…… 露丝看蝎子脸色不好,也体贴的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最后核对了一遍双方需要交付的药剂、原料和报酬,有些心疼地又加了一个银币给蝎子。 “露丝,你不用——” “闭嘴。”露丝恶狠狠地瞟了蝎子一眼,嘟嘟囔囔道:“我露丝可不像隔壁街那个吝啬的女人!你的这些药剂在公会塔能卖上多少钱,我心里清楚得很。便宜占多了,好歹让我用一个银币来买个心安……好了好了别说了,再说我真的要改变主意了。” 蝎子笑了。她上前和露丝贴了贴脸当做告别。 出门之前,她对露丝说:“谢谢你。我和我的同伴们会记得这一切的。” 露丝嘲笑她:“好好好。等你们发达了记得给我买一条海船啊,我好选个好天气出海祭奠我那早死的海盗丈夫。” 蝎子认真地嗯了一声。 —————————— 等蝎子回到那栋建在角落里的、怎么看都有些歪歪扭扭的小破房子时,她正好看到安娜手里端着一个木盆,正被人拦在门口说着什么。 她皱了皱眉,快步走了过去。 “……签下让渡书,拿到十个金币,我自认出价已经足够慷慨,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到时候,酒吧会有一个体面的、上档次的新名字,会有更好的发展前景。你们想要回来消费,我当然也会看在过去的情面上给你们一个不错的折扣——当然,在我看来,真正有教养的淑女是不应该流连在酒吧这种地方的,她们更适合放着音乐的花园和别致的咖啡馆,然而你的出身显然够不上那个标准,所以我可以适当放宽——” 蝎子几步上前,揽过气得微微发抖的安娜,二话不说就要回房锁门。 眼看着今天又要空手而归,曾经湿水母酒吧的房客之一,隔壁法师家的儿子杰克急了。他大声嚷嚷着:“这位小姐,你也太无礼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安娜谈论,这份权利是受到公民法保护的!一张勉强上得了台面的脸蛋儿不是你行为粗鄙的借口!” 话这么说,杰克的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往那张“勉强上得了台面的脸蛋儿”上瞄,根本停不下来。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蝎子毫不客气地教训安娜,“不要浪费时间和臭烘烘的苍蝇说话。走,回家了。” 安娜的脸色稍微好了点儿,她用力点点头。 杰克见两位姑娘是真的不打算理会他了,他心里一横,强行上前一步,牢牢地拦在两个姑娘和木门之间,有意无意地向他们展示着胸前的金色表链、崭新的排扣马甲和腰间浮夸的佩剑:“你可千万不要变成你母亲那样不识好歹的女人,安娜!我是来帮助你的,谁不知道你们曾经把房子租给了那个无恶不作的通缉犯?只要我在那些十分器重我的大人面前说一句话——” “你去说一百句话也没人拦着你。”蝎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杰克的话,“有兴趣就来搜,把每根木头都翻一遍也没问题,搜到只管带走。没有哪里的法律规定房客犯事儿要牵连到房东的。” 杰克涨红了脸,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你你你了半天,颠来倒去地表示他一定会把蝎子的无礼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些“器重他的大人物”。 “想来现在的大人物都挺清闲,还有给人当教母的高雅爱好。”蝎子冷笑,“安娜,走了。” 这一回,房门毫不客气地摔上杰克的鼻子。他气极了,想要再捶开门和那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好好理论一番,可周围人们一点儿没掩饰的指指点点让他浑身不舒服。最终,他煞有介事地整了整硬邦邦的衣领,嘟哝着“肮脏的街道,肮脏的居民、寄生虫”,“是时候把这糟糕的现状告诉库珀里大人了”之类的话,脚步匆匆地走了。 蝎子在小窗里看到杰克离开,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她摆出一副严师的样子,仔细询问小安娜今天背了多少种草药,读懂几个配方,有没有学会分辨陆行兽在各种年龄段的兽角……安娜一一认真回答,居然一个都没答错。 “……还算不错。”蝎子板着脸淡淡地鼓励了一句,看着安娜整个亮起来的小脸,心里有些酸酸的。 就在一年之前,这个小女孩儿还是个从没吃过什么苦的乖宝宝,天天穿着漂亮裙子换着漂亮头饰。她厉害的妈妈将她保护得一丝不漏,比起小贵族家的姑娘也没有差到哪儿去。 现在,安娜剪了齐肩的短发,只用一根玛格丽塔自己织的深蓝色头巾;她只穿什么颜色也没有的粗亚麻衣服,外面永远套着一件灰扑扑的大围裙。 蝎子白天都在赶制药剂,安娜则需要照顾艾伦夫妇,希金斯太太,汉克斯四个病人。到了晚上,蝎子、安娜和玛格丽塔三人还要一块儿清洗衣物和绷带,准备第二天的吃食。在这样的条件下,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不仅迅速地学会了一切家务,竟然还能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掌握着药剂基础。 ……自己当初的天分也就这样了吧。 作为引燃老师嫉妒之心的惩罚,蝎子剥夺了小安娜今晚洗衣服的权利,把她赶到自个儿的房间里要她背诵“珊瑚髓遇酸的八种反应”。 她自己则拎着两大筐需要清洗的衣物,来到了闷热的公用洗衣房。 蝎子才把衣服都浸湿,打上一层薄薄的洁净剂,就听到洗衣房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蝎子翻了个白眼,连头都懒得回——洗衣房的门无论何时都是开着的。 然而那敲门声一直不断。 蝎子啧了一声,将衣服团起来走到门边,想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哪儿来的淘气鬼。 她唰地拉开颤颤巍巍的门—— “哟。” 不知哪儿来的淘气鬼站没站相地倚靠在门边,他晃了晃脑袋,冲蝎子露出了一个懒懒的笑,那红色在夜幕中莫名耀眼。 67| 4.16 【十五】 蝎子板着脸,定定地盯了打扮得像一个落魄佣兵的红毛一会儿,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乔吓了一跳,他怎么都没想到久别重逢的同伴会给他这么一个反应。他赶忙跟上去,絮絮叨叨地说话:“这是怎么啦?哟?你不喜欢这个打招呼的方式?那换成喂?嘿?呀呼?这些会好一点儿吗?” 蝎子低着头走到水池边,沉默地开始搓衣服。她非常用力,手背皱起了一条青筋,指关节青白青白的。 洗衣房里就只有一盏装满了各种昆虫尸体的破油灯。这样昏暗的灯光下,反常的、沉默的同伴让乔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在又一次询问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他收起了戏谑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揽住蝎子的肩膀一转—— “你——” 乔几乎是震惊地看着这位南十字号上神气的、高傲的、无论什么时候都特别有主意的船医,在这间狭小闷热的洗衣房里哭得满脸是泪。 她倔强地、甚至是带点儿抗拒地瞪着他。同时,大颗大颗的眼泪还在不停地从她漂亮的眼眶里涌出来。 这场景真是…… 让人心动得不行。 乔闭了闭眼睛,将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姑娘用力地抱住。 他感受着她明显瘦了一圈儿的身体,和她抑制不住的抽噎。 良久,他轻轻在她的脑袋上安抚地亲了亲,低声道:“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 在一路返回南部的路上,乔也听到了不少关于鸟钻石镇的消息。这个位于最南部的小镇早就用上千年的时间在每一个散发着鱼腥味儿的石板缝中刻满了“自由”这个词,哪怕长老院布局数年,有佣兵助力,又花费不菲的代价用高薪收买海盗,一时半会儿他们依旧没办法完全掌控这个小镇的话语权。 有那么一批海盗,对长老院有着天然的敌意。 碰到这种硬茬子,长老院当然会选择直接用武力镇压。 鸟钻石镇的海盗运气不错,长老院现在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西北妖精的战场上。再加上半年前,消失已久的海民凭空出世,又把长老院的注意力分去了一半——双重减压之下,海盗们居然和长老院的势力拼成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乔原本还挺高兴的,这样混乱不明的形势意味着他的同伴们能够趁机逃离。然而,他顺着各种各样的线索一路往南边找来,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即便是脑子里塞满鱼鳞的傻子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离开南部,离开鸟钻石镇越远越好——毕竟那天晚上,南十字号用自毁彻底地摆了长老院一道,双方的脸已经相互撕得不能更破了。 然而他们却还留在这个危险的、混乱的区域。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儿。他们当中一定有人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根本走不了,将近一年了也没好转。 但往好的方面想——至少那个伤患还活着。 在恢复了行动力之后,乔就跟不要命似的往南方赶。他大概猜得到这些因为伤势而被迫在鸟钻石镇附近躲躲藏藏的同伴们大概过得不太好,但他真没料到他们的现状居然糟糕到了这种地步。 “在玛蒙城定居后不久,西北就开战了。赤铜前辈带着托托去了西北。” “现在这里有四个病人。”蝎子眼眶仍然红着,情绪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希欧的父母,安娜的妈妈——也就是罗尔、希欧他们的房东太太,还有重伤的汉克斯。” “阿伦夫妇的房子、财产全部被人看管着,或者压根就被人占了,谁知道呢。希欧的名字一直高高挂在通缉名单上,我们虽然需要钱,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铤而走险。那几天,整个鸟钻石镇乱成了一团,想要趁乱发财的海盗和佣兵不少,长老院的军队又不分青红皂白一通镇压,估计把对南十字号的火气都泄在这儿了。那时不管势力阵营,大家见面就打,汉克斯就是在那时候受的伤。” 乔跟着蝎子来到了汉克斯专用的病房——一间歪歪斜斜的破旧小阁楼。一进门,他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熏得皱了皱鼻子。 这位尖牙小队的年轻队长一动不动地躺在简陋却十分整洁的床板上,呼吸非常微弱。他看起来几乎瘦了一半,嘴唇透出不健康的青白色。 乔简单将汉克斯打量了一遍,很快将注意力放到对方腿上依旧在缓慢渗血的狰狞伤口上:“一直没愈合?” “是的。那个见鬼的阴险的佣兵,他在刀刃上涂了一种特殊的毒剂。”蝎子闭了闭眼,“流血不停,低烧不停。我想要配出解剂,可是——” 乔捏了捏蝎子的肩膀:“不,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够棒了,相信我,汉克斯醒来肯定感动得恨不得以身相许。” 他们接着去探望其他病人。 “……阿伦夫妇只是普通商人,年龄又确实不小了。他们一路奔波,担惊受怕;接着财产被看管,唯一的儿子又上了通缉名单。刚到玛蒙城,他们就先后病倒了,这么久以来他们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你知道,老人如果伤了根基,就……”蝎子摇头,苦中作乐地扯扯嘴角说:“不过这场病对他们来说还不一定全是坏事儿。这么一折腾,阿伦夫妇迅速瘦了下来,而且显得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们现在扮成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姐妹什么的,顺利逃过了几次巡查——啊,他们已经睡下了。明天再来和他们打招呼吧。” 蝎子带着乔往走廊尽头走去。 “罗尔他们的房东,希金斯太太和她的女儿安娜现在也和我们一块儿住。希金斯太太为了保护女儿受了点儿伤,她的腿被刀柄砸断了,又没能及时处理,这一年也一直在养着。”她走到一扇门前,轻轻磕了磕斑驳的铜环:“安娜?” “老师?”小安娜很快跑出来开了门。在看到乔的时候,她原本天真不谙世事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警惕。 “这是乔,你罗尔姐姐最好的朋友。”蝎子直截了当地介绍,“自己人。” 小安娜炸了眨眼,提防的神色很快转成期待:“罗尔姐姐?她回来了?我就知道她一定没事儿!她在哪儿?” 乔:“呃我想她还在赶来的路上——” 蝎子:“乔也不知道。他们在那场混乱中走散了,乔是一个人找回来的。” 乔把满肚子胡编乱造哄孩子高兴的话给吞了回去。他又责备又无奈地瞟了蝎子一眼。 安娜的手在围裙上紧了紧,脸色白白的,却很乖巧地对乔露出一个笑来:“她一定会回来的……他们一定都会平安回来的。” 乔跟着蝎子和安娜走进里间,和希金斯太太打了个招呼,就接着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最里面住的是罗尔的妈妈?玛格丽塔女士?” “是的。”蝎子解释道,“玛格丽塔是盲人,行动毕竟不方便……不过说实话,这一年来,甚至包括我们逃出鸟钻石镇的那一路,玛格丽塔都是最省心的,她的身体素质真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难怪她养得出瑟罗非这样的姑娘。” 她压低声音和乔说:“……我们的事儿都瞒着她。我们统一告诉她,希金斯太太为了给安娜筹款上学,卖掉了湿水母酒吧,大家一起跟着阿伦夫妇来玛蒙城暂居。因为鸟钻石镇上的住民突然多了起来,食物的需求大增,罗尔的老板急匆匆地抓她壮丁,出海捕鱼去了。” “噗。”乔轻轻咳了一声,“能对这样乱七八糟的谎话深信不疑,再结合之前罗尔的描述……嗯我大概知道这是怎样一位可爱的女士了。” 果然,乔和玛格丽塔的相见非常愉快。玛格丽塔的存在仿佛把这栋随时都能倒塌、还多少散发着怪味儿的房子变成了一个带着草坪,阳光充沛,被人用鲜花和风铃精心装饰起来的小屋。乔的性格似乎非常对玛格丽塔的胃口,到分别时,玛格丽塔显得有些意犹未尽,她把自己最近织好的、最满意的一只毛线球送给了乔。 一口气见完了这栋小破楼中所有的住户,蝎子也开始像乔打听那一场战斗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下落。 那时候,乔全程待在船上,倒是有个挺不错的视角来观察全局。他和蝎子详细讲了三刀的背叛,希欧与长老院的对峙,还有趁火打劫的佣兵。 “长老院要夺船,我们就打起来了。他们人数太多,头儿和希欧也迫不得已退回到船上。我就是在那时候瞥见瑟罗非的,她和鹰爪在一块儿,看起来没受什么大伤。”乔努力回忆着,“之后,弱化结界被展开,我也就基本没什么意识了。啧……那次被揍得真惨。” 蝎子一边听,一边把好久没再拿出来的鞭子捏得咔咔作响:“三刀。长老院的库珀里。护卫舰那群肮脏的败类。我记住了。” “弱化结界加上大量失血的感觉真销魂。”乔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哆嗦,“后来发生了什么,其他人都怎么样了,我几乎一无所知,就连南十字号最终覆灭,我也是从传闻里听到的……但我记得希欧那时候看起来不太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半晌,蝎子低声说:“他们还在通缉希欧,通缉船长,至少说明他们还没找到他们的尸体。一切都……还有希望。” “就是这样。”乔一拍脑袋, —————————— 乔的到来让蝎子的压力骤然减轻不少。有这么一个新劳力在,许多在本城采购不到的原料和反应剂都得到了解决。蝎子还算成功地调配出了一份以王后蜂尾针为主料的解剂,汉克斯的伤口终于不再出血了,虽然还看不到明显的愈合,但他的状态明显好转,这几天都能清醒着进食了。 乔非常高兴,连夜就抓了一把小刀又出发了,说这一回要把那个镇子上产出的王后蜂尾针全部买下来。 蝎子一把揪住他有些长了的红毛,气势汹汹地塞给他一袋子银币:“拜托长点儿脑子。你准备用什么去买?你那些小破刀子么?” 乔:“对啊。” 蝎子把递给他的一袋子银币又抢回来,啪啪往人脑袋上甩了两把:“滚滚滚。”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合。 在乔离开的第二天,深夜,这栋紧邻贫民区的小破楼被一支十几个人的军队悄无声息地围住了。他们个个穿着锃亮的盔甲,锋利的刀尖在夜色中闪着寒冷的光。 法师先生的儿子杰克站在最前面。 他无奈地看着蝎子和安娜,耸耸肩膀:“你们和那位通缉犯关系密切,本来就有重大嫌疑。前阵子是我们军团长大人忙,没空理会你们,不然早就该把你们一个个抓起来详细审问了。” “不过,安娜,你如果肯把让渡书签了,我还可以帮你们再求求情——你们这儿可有不少脆弱的病人,是不是?”杰克装模作样地整了整他笔挺的袖子,“要知道,我在军团长大人那里,还是挺说得上话的。” 69|5.1.1 【十七】 那护卫队队长虽然贪钱好色,但在关键时刻脑子还是挺清醒的。看到眼前的形势急转直下,他虽然在心里把杰克全家都诅咒了一遍,但表面上却一句话都没有。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交谈、要挟、讨价还价的东西了。 他飞快地拔刀朝瑟罗非冲了过去,每一次攻击都死死咬着她抱着安娜的那只手。 其他护卫队队员见状,也纷纷大吼一声朝瑟罗非冲了过去。 蝎子当然不可能看着这位好不容易出现的同伴被围攻。那条委屈当了半年腰带的软鞭毫不客气地朝一名护卫的眼睛袭去,幽暗的、被编织成鳞片状的鞭身反射着不详的蓝光,就像是毒蝎的尾刺。 然而,就在鞭子即将撕裂那名护卫大半张脸的时候,对方突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那人身下漫开的血很快流到了蝎子脚下。 不,这不是瑟罗非干的。 蝎子看得很清楚——女剑士正被四五个家伙围得严严实实呢。 隐约的猜测在她心里愉快地、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冒起小泡泡。当然,现在肯定不是什么验证直觉、重逢寒暄的好时机。她极力按下越来越轻快的心情,将鞭子又准确又有力地甩向下一个倒霉的护卫! 战斗结束得比她想象的更快。瑟罗非不知道在外面有什么奇遇,她的剑仿佛多了一段看不见的、极其锋利的剑身,隔着好几步也能伤人。瑟罗非现在的战斗方式让蝎子想到在记载中,在元素洪流爆发之前挺流行的一个职业——魔法剑士。 再加上时不时从背后打进对方心脏,直接将对方胸腔弄塌一大块的子弹…… 护卫队长试图逃跑。他没跑出几步,就看见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玛蒙城是距离鸟钻石镇最近的大城市。可就是这么一线之隔,造就了两支完全不同的护卫队。 鸟钻石镇的“乱”是有深刻的历史积淀的。在过去的几千年里,长老院也屡次试图派遣精锐的护卫过来维护治安,管一管这些无法无天的海盗。这些被派遣过来的倒霉蛋要么被欺负得连骨头都不剩,要么被拉拢,被同化。到后来,这帮护卫们每年总要申请一段长长的年休,换上亚麻衫,拿上一张破破烂烂的藏宝图出海“度假”。 长老院实在没有办法。而且这小破地方穷得要命,不产珍稀作物,不产矿,也没有昂贵的绸缎——随它去吧。 久而久之,鸟钻石镇的护卫和海盗,就只有一身衣服的区别了。 像玛蒙城这样的大城市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地方的护卫队都是由长老院亲派,护卫长一定是在贵族当中很出风头,并且被长老院信赖的人。而小队长这样的职位,通常是留给那些低阶贵族家里天分不错的年轻人的——这是一个不错的跳板,能给他们的履历增添不少光彩。 同样的绝境,如果让鸟钻石镇的那群家伙来面对,他们或许会拼个鱼死网破,或许会巧言狡辩,趁机逃脱,也或许会当即表忠心……然而如今,面对着一地同伴尸体,面对着尼古拉斯森冷枪口的,只是这么个年纪不大的贵族后代。 他以为这次出动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装模作样地吓唬人,吓不到就用武力、用声势强行制伏。然后各自分赃,喝酒,和哪个身材丰满的小舞娘度过愉快的一夜。 可眼前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当然没有错过那些护卫们诡异的,凹陷下去的胸腔。所以在看到枪口的一刹那,他的腿就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接着,他顺理成章地被哪个家伙流出来的肠子绊倒了。 小队长跌坐在地上,下巴抖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全。他看着这个肮脏的巷子,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酸臭、腐败、和几乎要盖过一切的血腥味儿,最终说出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你们这些,这些,胆大包天的恶棍!长老院会,会让你们,全部,付出代价的!赶紧放了我,不然——” “啪。” 在极其细微的出膛声后,尼古拉斯无所谓地甩了甩枪口,将银黑色的火|枪放在手里转着玩儿。 “啊哈。”瑟罗非走上前来,不怎么有同情心地踢了踢那个小队长的腿,“贵族果然是不能够轻易理解的物种啊。” 她把正努力睁着肿眼泡,一脸感动崇拜看着她的安娜放下,比着安娜的脑袋嘟囔了一句“长得挺快”,就径直往巷子口的一个废弃木箱走去。 她一把揪出瑟瑟发抖的杰克,将他甩在一堆断肢内脏上。 杰克吓得发出凄厉的叫声。 “好了好了。”瑟罗非抬手一划,剑锋凭空在杰克脸侧的地面留下一道相当狰狞的划痕,“是时候闭嘴了,要不然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杰克响亮地哽咽一声,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 瑟罗非看向正在和尼古拉斯行礼的蝎子,问道:“你们和护卫队打起来,就是因为……这个家伙?” 蝎子扫了杰克一眼,满脸都是厌恶的神色。她简单地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 “啊哦。”瑟罗非垂着眼睛,嘴角不咸不淡地扯着:“这可有点儿不太厚道,是不是,老邻居?” 杰克支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我只是一时贪婪……你们现在不是都没事儿吗,安娜不是我打的,我什么都没干……他们,他们都死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放我走,我把那些房子都还给你们!” “什么都没干?那是碰巧。我估计哪个神祗被你恶心得不行,才那么凑巧让我们刚进玛蒙城就撞上这一出……”瑟罗非冷笑一声,“如果这会儿被你欺负的只是个普通家庭,那他们肯定什么财产都保不住了,家里生病的长辈只能活活饿死,唯二两个好不容易养大的年轻姑娘还要被你们这些一点儿魅力没有的家伙轮|暴。杰克,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年你的胆子居然变得这么大了。” 杰克实在找不出什么辩解的话,只能颠三倒四地求饶:“可我们毕竟是邻居,瑟罗非,安娜,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拜托看在我父母的脸面上——” “你父母的脸?他们的脸早就被你丢光了,我想看也没地方找——假设他们和你不是一伙的。” “海盗从不给自己留下祸患。” “再也不见了,杰克。我从你去创世神面前,能不能抱上祂的大腿就得靠你自己努力了。我看好你哟。” 瑟罗非甩干净剑上的血迹,转过身来看着蝎子和安娜。 她快乐地裂开嘴,眼睛弯弯的:“你们的腿受伤了?我记得没有?怎么还不来给我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安娜呜咽了一声,压根不管地上的狼藉,重重地朝瑟罗非扑了过去。 蝎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嗤,但她还是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走了过去,她环住瑟罗非的力道一点儿不比安娜的小。 船长闷声站在一边,一会儿看看勒在女剑士腰上的手,一会儿看看捧着女剑士脸的手,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 他们一边交换着这一年来各自的经历,一边处理着现场。 虽说玛蒙城的贫民区一向混乱,大家也都挺识趣儿的,默认不管别人家的事。但他们总不可能留着这么一地残肢内脏到天亮——又不是嫌命太长了。 好在这两个在塞拜城居住了半年的家伙带回了不少好东西。 瑟罗非弯腰将最后一点儿隔离粉仔细撒下,确认它们首尾相接,连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圈,才盯着巷子口的木箱,下巴微不可查地往尼古拉斯的方向抬了抬:“嗯,那什么,可以放火了。” “……”蝎子有些诧异地挑眉,和安娜一起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什么”。 “那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老老实实换上新的弹匣,朝那堆尸体扣下了扳机。 淡灰色的火焰骤然窜起,瞬间将整个圈子填满了! 安娜小小抽了口冷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不等她站定,那些颜色诡异的火焰又突然消失。火焰散去后,地上只散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很快被夜风吹散了。 “海民的东西就是这么神奇。”瑟罗非拍拍手,有点儿迫不及待地往巷子深处的小破楼走去,“我们悄悄地进去,随便找个地方藏好,聊聊天。快天亮的时候我们去集市上买一~大堆好吃的,再来一张大桌子和一块漂漂亮亮的桌布,让他们好好吃上一惊……我知道有家不起眼的小店,他们那儿的蜂蜜蛋糕使用纯正的艾斯兰桂树蜂蜜做的,简直没有比那更香的东西了……对啦,乔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可以一块儿吓——” 瑟罗非的话音夏然而止。 他们已经走到了蝎子和安娜居住的楼房前。 然而此刻,那扇门是开着的。门栓和锁链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明显是被锋利的刀具砍断的。 “糟了。”蝎子一闪身冲了上去,“还有一个护卫!他最初掉进了污水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瑟罗非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下她也顾不上安娜了,只能脑子一片空表地跟着蝎子往前冲。 尼古拉斯不愧是南十字号的船首炮。他直接一个纵跃,抓紧二楼走廊的底部,毫不费力地翻了上去。 接着,他停住了。 冲在最前面的蝎子就落后了一点点儿。她急着想要拨开拦在前面的高大身躯:“现在是什么状——” 她也停住了。 这栋楼房的每一个空间都非常狭小逼仄。这条走廊即便是尼古拉斯一个人走,都得收敛着别大幅度甩肩甩手,不然肯定撞墙。现在,尼古拉斯一个,蝎子一个,两个身高腿长的家伙往前面一挡,瑟罗非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了?前面出什么事儿了?你们怎么停在这里?”安娜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 “安娜?安娜!”希金斯太太嘶哑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妈妈!妈妈你没事吗!” 尼古拉斯和蝎子默默地给这个腿脚不便的女人让了一条路。希金斯太太一瘸一拐地穿过那堵人墙,在看到瑟罗非的当下,她脸上就下意识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下一刻,她见到了半边脸肿得看不出人样的小安娜。 希金斯太太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喉音,扔下手中一直紧紧攒着的匕首,和冲上来的安娜抱在了一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经历了今晚发生的事儿,安娜又变得更加稳重了点儿。她眼眶也有些湿润,但没有哭,反而低声安慰着自己饱受惊吓的母亲。 瑟罗非也稍微放了点儿心。希金斯太太这样,不像是有哪个同伴被挟持了的表现。她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那个护卫是不是没有过来?你们刚才怎么站着一动不——” 瑟罗非和之前的尼古拉斯、蝎子一样,全身僵硬地站在这个昏暗、破旧的走廊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创世神啊。 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受到了颠覆。 前方,两步开外,明显有一个人形趴卧在地上。 根据瑟罗非当了那么多年海盗练出来的眼力,这个人是死透了。 不不,重点不是这一具穿着盔甲的尸体。 重点是站在走廊尽头的……玛格丽塔。 玛格丽塔是个从不深究的、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小妇人,蝎子的谎话将她骗得牢牢的。所以比起希金斯太太明显消瘦的身形和泛黄的脸色,玛格丽塔和从前比起来几乎没有变化。 她今天用的是绣有大丽花和蜂鸟的,玫红色的头巾。非常亮眼。 她抬起头,清蓝色的瞳孔里还是一样带着些微的茫然和涣散。 她依旧看不见。 “是……罗尔回来了吗?我好像听到她的声音啦。” 玛格丽塔一手提着裙子,小步跑了过来。她脚步轻快地跳过了地上那一具在心脏处留下了致命伤的尸体。 “啊……妈妈。”瑟罗非讷讷开口。 “罗尔!真的是你!太不孝了!一走就走了一年,你这个心里只有雇主和海胆儿,没有妈妈的坏姑娘!”玛格丽塔嘴上这么说着,表情却是快乐而宠溺的。她张开双手想要拥抱自家好不容易回来了的姑娘,却觉得手里有些沉—— “哎呀。”玛格丽塔将一只明显十分精巧,并且一直被细致保养着的金色细管手枪随手放在了走廊的扶手上。 她心满意足地将自家姑娘抱了个满怀,说:“又瘦了!再瘦就没有屁股了,当心你那小男朋友嫌弃你!” 70| 5.1.2 【十八】 在玛格丽塔的房间里,几个海盗排排坐着,手脚都放得规规矩矩的,乖巧得像只鹧鸪。 瑟罗非觉得自己还需要点儿时间接受自家母亲在风格上的巨变。蝎子也默不作声,然而她的安静八成是因为她已经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盲目崇拜中——在鸟钻石镇第一次见面时,蝎子表现出了对玛格丽塔莫名的孺慕和亲近感。 现在,瑟罗非有些担心蝎子身上几乎可以具象化的狂热会把老旧的木头地板烤焦。她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此刻玛格丽塔发话说“来做我的跟班吧”,蝎子一定表示好好好我期待这个很久了。南十字号提供再好的福利也没用。 尼古拉斯也沉默着……好吧他一直就是这样。 “怎么都不说话?”玛格丽塔纳闷地偏偏头,摸索到饼干盒子后把它往前推了推,“那就……吃点儿饼干?” 靠在一边给安娜上药的希金斯太太特别神气地哼了一声:“他们这是被你吓着了,玛格丽塔。现在的年轻人,早就忘了稳重才是最好的品质。” 瑟罗非惊讶道:“希金斯太太!这么说,你……你知道?” 希金斯太太更加神气了。她斜斜地瞥了瑟罗非一眼:“知道什么?玛格丽塔曾经在甲板上名声大噪的事儿?你倒是去问问,鸟钻石镇上了年纪的人又有几个不知道她?当然,她成名太早,等你们这辈长起来,‘破晓玫瑰’的颜色早就被海水冲刷干净了。” “……”瑟罗非震惊得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胡乱恭维了一句:“呃,你虽然上了年纪,还大龄产女,但保养得实在不错,看起来最多四十岁。” 希金斯太太怒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只有三十!” “所以像希金斯太太你这样吝啬的人,才会在那时候主动资助我们家!”瑟罗非恍然大悟。 获得了一个“吝啬”的评价,希金斯太太反而看起来没那么生气了。她下巴一台,趾高气昂地说:“那当然!你以为我们家是开善堂的吗!” 玛格丽塔一如既往,在旁边快乐地笑了起来。 是的,玛格丽塔一直很爱笑。她金发蓝眼,面庞红润,就像盛开的柑橘花,在她身边连空气都变得蓬松起来。玛格丽塔有无数种小心思小手艺让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使人开心。 在瑟罗非的眼里,她的母亲一直是天真、柔弱、不谙世事,需要她来保护的。她到了现在也无法想象,她那个烹饪和手工特别出众的母亲,曾经是个……在甲板上名声大噪的女海盗?破晓玫瑰?!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些念头在瑟罗非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就在这时,蝎子突然吸了口气,惊呼道:“破晓玫瑰!天啊,我听过您的名字!在南十字号刚刚组建的时候,我听到几个讨人厌的家伙在议论,说什么海盗还是该用刀剑,远攻手出名得快,却大多没什么好下场,比如‘破晓玫瑰’,‘小丑班德里克’什么的。我当时觉得他们在隐射船长和大副,把他们狠狠揍了一顿丢下去喂鱼了……这真是我干过的最棒的事儿!” “谢谢你,你真贴心。”玛格丽塔笑眯眯地夸了蝎子一句,然后问道:“这么说来,蝎子是个海盗?在一艘叫做‘南十字’的船队里吗?这名字挺好听的。” 蝎子:“……呃,呵呵。是啊” 瑟罗非:“……”大姐大!亏我喊你一声大姐大!你的脑子被螃蟹钳子撬掉了吗!我从没见过这么豪放的不打自招的姿势! “罗尔这孩子就喜欢瞒着我。”玛格丽塔忧伤地叹了口气,“还说你是什么在码头开店的老板娘……也怪我,我在她面前就没对海盗说过一句好话,她大概怕我不喜欢你吧。其实像你这样甜甜蜜蜜的小姑娘,我怎么都不会不喜欢呀。” 甜甜蜜蜜的蝎子红着脸,激动地绞着手指,一点儿看不出在甲板上雷厉风行熬毒药,甩起鞭子抽人专抽脸的熊样儿。 瑟罗非正暗地里吐着槽,就听到玛格丽塔继续说:“我猜蝎子在船队里担当船医的角色?这是一个新船队吧?我确定在我隐退之前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能招揽到蝎子的船队一定是个不错的船队,船长叫什么?” 瑟罗非:“……” 蝎子收到左右汇聚的,近乎是谴责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叫尼古拉斯。” 玛格丽塔:“哦哦,大概也是新崛起的后辈吧……这个名字还挺流行的?罗尔,你的小男朋友也叫这个,对不对?” 瑟罗非:“……” 尼古拉斯:“……就是我。” 玛格丽塔看起来倒是还挺高兴的,她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小男朋友!哦哦你也来了!刚才怎么都不说话?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已经是船长了!” 说到这里,玛格丽塔突然顿住。 瑟罗非觉得她全身的血液也跟着顿住了。 玛格丽塔缓缓眯起眼,嘴角也不再快乐地勾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得知了玛格丽塔似乎非常辉煌的履历之后,这样的玛格丽塔真实的让瑟罗非感到了压迫。 玛格丽塔准确地朝向瑟罗非这边,慢条斯理地说:“你的好朋友是船医,你的男人是船长。你是什么?” 瑟罗非感到自己的喉咙干得冒烟。她几乎从没见过玛格丽塔不笑的样子,这回体验了一把,她才发现在这样的妈妈面前,她连保持缄默的勇气都没有。 “我……就是个普通的船员。”她说。 “……”玛格丽塔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所以你真的去当了海盗。” “……是。” 希金斯太太啧了一声,开口道:“玛格丽塔你别怪她,她也是为——” “嗯,为了偿付那些昂贵的药剂,是不是?”玛格丽塔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挑了挑嘴角,手指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敲击着。 这下,连安娜都摈住了呼吸。玛格丽塔的手指就像是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脏上。 尼古拉斯看了瑟罗非一眼,缓缓吸了口气说:“妈……前辈,其实她……” 尼古拉斯原本就不是那种言谈风趣的家伙。现在他就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了。他顿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罗尔是个不错的海盗。” 众人:“……”自古船长猪队友。 可没想到,这话反而把玛格丽塔逗笑了。 玛格丽塔笑完又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那种力气真的去摸小鱼儿也挺浪费……” “再说你去当海盗也勉强算是继承家业吧?”玛格丽塔有些自嘲地笑笑,向瑟罗非招了招手:“是不是越来越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讨厌海盗?别在哪儿傻乎乎、硬邦邦地坐着了,过来,选几块你喜欢的饼干。我这就告诉你。” 其他人相互看看,都知道是时候留点儿空间给这对母女了。尼古拉斯也站起来,有些用力地揉了揉女剑士的一头棕毛,也跟在众人后面走了出去。 “你父亲是个佣兵,他被我的同伴,被海盗杀死了。”拆开这些已经封存许久的记忆对于玛格丽塔而言显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她皱眉停顿了一下,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又摇摇头说:“不,严谨说来不是这样。你大概没有父亲……我其实至今也不明白你是怎么来的。” 瑟罗非瞪大了眼睛。她曾经为自己的身世设想了无数个狗血的故事,但她不知道玛格丽塔只用短短三句话,就把她之前想象过最离奇、最戏剧的故事比成了渣渣。 71| 5.1.3 【十九】 “凯恩是个很出色的佣兵——这是自然的,我可不会随便被哪个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迷倒,是不是?这么说来,他倒是和你的船长挺相似,他们都不多话,但是强大,但是可靠。” “我不——”瑟罗非想要反驳,又觉得经过那恍恍惚惚、乱七八糟的一晚上之后,她的反驳没什么立场可言,于是又闭上了嘴:“没什么,妈妈你继续。”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鸟钻石镇的某个小酒馆。他好像输了个赌,被那些初来乍到、不知死活的佣兵怂恿着来请我一杯酒。我当时想要给他一枪——哦你知道,鸟钻石镇一直就不怎么欢迎这些傻乎乎、来和我们抢宝藏的佣兵——可最后,不管怎样,我让他请了那一杯。然后我们就迅速地勾搭到一块儿了——这个过程不重要。” 瑟罗非:“可我觉得非常重要。” “我说,不重要。你明白吗亲爱的,妈妈喜欢的好女孩儿是安静闭嘴听故事的那种。”玛格丽塔笑眯眯的说。 瑟罗非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我离开了海盗船,他也丢下了那一大团佣兵。我们两个人带着各自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去买了一艘很小、但稳定性非常棒的海船,专门找那些风景好,又有点儿有意思的传说的海岛,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段时光。” “……其实,他算是我害死的。”玛格丽塔垂下眼,“有些人认为他别有用心,想要对海盗们不利;也有些人纯粹反感我们的结合,认为他勾走了破晓玫瑰,简直就是在所有海盗的脸上扇了一巴掌;甚至有些人认为他一定是通过什么卑劣的手段才绑架了这个名声响亮的女海盗,呼朋唤友打算把我‘救’出来。” “于是我们遭到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围攻。真的,完全出人意料的行动,完全出人意料的规模。凯恩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逃了出来——不管是出于什么让人厌恶的理由,那些海盗们在对上我的时候,确实是特地留了情。” “这并不能让我对他们的憎恶减少半分。我最好的朋友,最爱的男人,我男人的兄弟都死在他们的刀下。我八岁的时候就登上甲板了,我熟知并接受属于海洋的一切残忍和血腥的法则。但他们对我们出手,不是因为我们抢夺了他们的宝藏,掠走了他们的资源。他们只有‘佣兵们滚出大海’,‘海盗和佣兵注定势不两立’这样可笑的理由——这并不能说服我。” “当然,这只是部分极端的家伙,他们并不能代表所有的海盗。公爵号在得知消息后试图过来帮我们解围,他们虽然来晚了一步,但我最后能够成功逃脱还多亏他们的援手。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压抑我心中的仇恨,继续在这个养育了我的小镇和海洋上待下去。”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内陆走。” “旅行啊……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呢。” “我走过了所有他和我描述过、说以后要一块儿去的地方,就像……真的一起走过一遍似的。” “那些美妙的景色确实帮上了大忙。我说不太好,但渐渐的,那些盘旋在我脑壳里的糟糕的、阴暗的想法一点一点消失了;往常那些对金钱的渴望,对刺激冒险的渴求也不见了。他曾经在我耳边对我描述的,关于这些景致的遣词和我真实看到的画面漂亮地结合到了一块儿,让我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你相信吗?我在精灵的聚居区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些尖耳朵的家伙其实不怎么欢迎外来者——你知道的,留守在聚居区的都是一些自闭的家伙。”玛格丽塔做了一个俏皮的表情,耸耸肩道,“不过凯恩和他们的关系不错,因为他曾经帮过精灵族一个大忙。我拿着凯恩给我的信物顺利成为了精灵们的长期租客……那种缓慢的、保守的生活格调非常有益于调节我那时的心情。” “这差不多算是我旅行的终点。在放下一切杂七杂八的念头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混杂着咸味儿的空气,喜欢鸟钻石镇歪歪扭扭的街道。而且我依旧有着想要手刃仇人的野心。” “于是我回来了。我低调地租了个偏僻的屋子,开始谋划一切。” “没有人来找你麻烦吗?”瑟罗非问。 “海盗和佣兵两边相互叫骂,开一些过头的玩笑都是正常事儿,然而,并没有头脑清醒的人真的想要和对方掐得你死我活。”玛格丽塔摇摇头,“一个在陆地上用刀子干活,一个在海上用刀子干活,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呢?针对凯恩的那场可笑的围堵要是被公爵号和那些有声望的老鱼们知道了,他们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宰了那些脑子里装满苔藓的家伙。” “所以没有人来找我麻烦。相反,我还算是……被隐隐地保护起来了?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好吧,最初其实是看起来很像骗子的治疗师告诉我的,他说我已经有了四个多月身孕,建议我买下她的音乐盒,早点儿开始进行胎儿教育。” “我当然很震惊。我的第一反应是现在社会风气太不好了,为了推销什么鬼话都编的出来,我还想给他两颗子弹……无论如何,最后我买下了他的音乐盒,咳咳,因为我发现比起发胖,怀上宝宝的解释更让我愉快一些。” 瑟罗非:“……” “但这件事儿不对劲。凯恩已经死了,我在旅途中一直企划着毁灭世界之类的糟糕事儿,当然没心情勾搭男人。我是梦见过凯恩好几次,可他在梦里也只肯让我看个脸摸个手,特别矜持,从没和我一块儿滚上|床去,所以这些梦对于怀孩子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瑟罗非:“……” “我怎么都想不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长了个瘤。” 瑟罗非:“妈,我想离家出走了。” 玛格丽塔根本没把女儿的牢骚放在心上,她一脸忧虑地说:“结果生下来一看,哟,还真的是个大活人!” “按照你的出生时间推断回去,我假设你和正常的人类孩子一样都是怀胎十月出生,那么,你应该是在精灵聚居区跳进我的肚子的。你或许和精灵关系不浅,谁知道呢?反正我就琢磨着给你取一个精灵的名字。” “我有幸去参观过他们的一族的生命巨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精灵树了。当时那大树上就孤零零的挂着一个果子。精灵族的长老和我说那个果子叫瑟罗非。” “于是我的名字就是从一颗胖果子那儿得来的,草率得丧尽天良。”瑟罗非觉得这个描述有点儿耳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于是她继续表达自己的不满,“比起这个,我还更喜欢你从前胡诌的那个‘分娩时用惨叫伴随着精灵族吟游诗人的琴音’的版本。” “哦傻孩子,那个果子并不胖。”玛格丽塔和颜悦色地安抚道,“实在是因为精灵们的名字都太长了,我能记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瑟罗非,另一个……寓意倒是挺好的,在精灵语里是‘匿名绽放的黑百合’,可它发出来是‘萨吉芭’这个音。你要改成这个吗?” 瑟罗非:“……谢谢不用了。” 在讲完玛格丽塔的故事,讨论完瑟罗非名字的来历后,这对母女突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起来。 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了,瑟罗非想,一旦冷场就憋得慌。 她绞尽脑汁用一种不那么伤人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问:“呃,所以,事实上,我是说单纯从血缘的角度来讲……我和凯恩并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不定和你也……?” “说什么胡话。”玛格丽塔笑着骂她,“你出生的时候不知道带走我多少血!整个床单都湿哒哒的,根本没有抢救的可能,后来我直接扔了它——你敢说你和我的血没关系?” 瑟罗非有些尴尬。她现在整个人都有点儿茫,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当然会颠三倒四地组织不好语言:“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我爱你,这点谁都不许质疑,但我不知道——” 瑟罗非张着嘴酝酿了半天,最终还是沉默了。 自己是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她一边有些庆幸,至少她不是哪个恶心的海盗强|暴玛格丽塔的产物;另一边她又有些难过——从没听过哪个种族有旅行生子的传统,她这一下子就和这个界面的所有生物划清了界限,就连和玛格丽塔之间的联系,似乎也被这么一下子斩断了。 小时候,她发现自己一身怪力的时候,她是洋洋得意的,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和愚蠢的凡人不一样;前阵子,她得知自己体内有个壁障碎片的时候,她有些惶恐却也有隐秘的兴奋,觉得危机不小,但她说不定能借着这个做成一些大事儿…… 她从未向现在这样,感觉到这种连自己的思绪都抓不住的茫然。 她自己这边还没整理出个名堂来,就听玛格丽塔自顾自地说:“刚刚说到我莫名其妙怀上了你,把你生了下来。后来,我发现你的力气不同寻常,哪个种族的血脉都没法儿解释这个……” 玛格丽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铁锚那么重,一下下的把瑟罗非的往下砸。 玛格丽塔突然笑出声来,说:“但是,渐渐的我竟然发现,你长得和凯恩越来越像。” 瑟罗非猛地抬起头! “真的,一点儿没骗你。唔,让我想想……”玛格丽塔敲了敲桌子,指使瑟罗非在她的床头翻翻找找了好一会儿,终于被她翻出一个老旧的、边角都被磨秃了的皮盒子。 “里面有几张画像。你看看呗。” 瑟罗非的手抖得厉害,她哆哆嗦嗦地把那五张画像一块儿摊在床上。 那就是普通的,从街边画摊儿上弄来的彩色速写。通常一册五份,一个银币。 这位画师的画工不错,估计要价得再贵一些。 画里的姑娘要么大笑,要么古灵精怪的挤眉弄眼。五张画五个表情,最厚的云层也能被她金色的头发照亮。 她的合照人可没那么活泼。他长着微微卷曲的棕发,没有笑,嘴角一直矜持地平着,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要漫出来的快乐。 那位画师甚至很逼真地还原了棕发男人红通通的耳朵。 瑟罗非伸出手指,下意识想要触碰画中人的笑脸却又小心翼翼地停住,只隔了一丝空气在那几张相片上方来来回回地磨蹭。 每蹭一下,她的心跳就更加大声一点。 噗通。噗通。噗通。 “看见了吗,罗尔亲爱的。”玛格丽塔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笑盈盈地朝她的方向偏过头,“拿你们发色,瞳色,还有五官出去比一比?说不是父女的一定是瞎子。” 瑟罗非用力眨眨眼,咕咕浓浓地嗯了一声。 “我只是想说……毫无疑问,你是我与凯恩的生命的延续。这可比单薄的血缘关系要重要得多。精灵族一向被认为是最受创世神宠爱的种族。凯恩对精灵族有大恩,你又很可能是从那片浓绿之地钻进我肚子的,对我来说,你就是神赐给我的,最值得被称为奇迹的瑰宝。” “而且,老实说,你还真的长成了我无数次期待中的,我和凯恩将来会有的女孩儿的模样。” “我当然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姑娘。”玛格丽塔说。此刻,出现在她脸上的,毫无疑问是一个母亲看着她挚爱的孩子的表情。 —————————————————— 母女俩好好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谈话。直到天边蒙蒙亮了,玛格丽塔才心满意足地睡下,并且表示作为隐瞒她这么多年的惩罚,她拒绝久别重逢的女儿和她一块儿睡,把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女剑士坚定地赶出了房门。 “带着你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去找你的小男朋友去。”玛格丽塔咯咯笑着把木门拍在了女剑士的鼻子上。 瑟罗非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呢,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蝎子的声音也很快从楼下传来:“这就来,请稍等!” 瑟罗非下意识靠在立柱的阴影里,有些好奇地向下张望。 是一个微微发福的老人。 他连问好都不耐烦说,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小姑娘,快带着你家那几个病人走吧!我刚刚在外头碰到了‘铁锚库恩’,他说要去护卫队告发你们谋杀,等着拿一大笔赏金呢!” 72| 5.1.4 【二十】 来不及了。 重甲的碰撞声和马蹄声在清晨显得特别嘈杂。蝎子和瑟罗非下意识皱眉竖起耳朵,都听到了护卫们大声吆喝着驱散民众的声音。 这位好心的老人家显然是一遇到那什么库恩就急着跑回来通知蝎子。他现在还有些喘。可老人家毕竟走得慢,在同样的时间里,库恩已经迅速抵达了巡岗处,带着护卫们朝这里来了。 蝎子连忙将脸色惊恐的老人送走,承诺改天亲自去道谢。她轻轻关上门,转身对扛着巨剑走下楼的瑟罗非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尼古拉斯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瑟罗非偷偷瞄他,见他气色正常,表情镇定,脸皮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根本看不出来昨晚到底睡没睡,不由得萌生出一股无名的嫉妒之火。她刚下意识地磨了两下牙,就见对方的眼神儿轻飘飘扫了过来—— 她赶忙咳了一声,飞速转移视线,摆出一副正直诚恳的表情地对一脸“你们够了我都瞎了”的蝎子说:“有人告密?现在怎么打算,骗?打?还是跑?” 蝎子摇摇头:“现在不是晚上,肯定不少人探头探脑,护卫队那些家伙不敢乱来,多少得顾及……何况有你们在,也有人看着伤员们。我们……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蝎子把玩着胸前的挂坠,表情有些微妙。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笃定地对瑟罗非和尼古拉斯说:“老大,罗尔,你们放心。今天这出就交给我。我们不和他们打,我们哪儿也不去。” 瑟罗非眨眨眼。她不是不信任蝎子,但蝎子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懂,她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全盘接受对方的安排:“你要一个人对付他们全部?不不不这听起来就不太可行。听我说蝎子,我们都回来了,打架不用怂;实在不行的话我想到这么一套说辞,我这就上去和小安娜学一遍,让她哭一哭骗一骗,把这事情反栽到那个告密者身上。” 外面的急促的马蹄和脚步身越来越近。蝎子眉头一拧,飞快扫视着屋内,一手就扯着瑟罗非往墙角的柜子走:“来不及了你们先——” 女剑士巍然不动。 女王大人抬起下巴,手中的鞭子一松一紧发出啪的声响:“你,去不去?” 等瑟罗非意识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自个儿在柜子里蹲好了。尼古拉斯高大的身躯正沉默地欺了进来,她还特别体贴地往角落用力靠了靠,给船长大人让了个位子。 瑟罗非:“……” 瑟罗非:“不,等等,我说——” 蝎子冲尼古拉斯点头:“头儿,委屈你了。”说完砰的一下把柜子门关了上去。 瑟罗非如果是什么长毛动物的话,她现在一定炸成了一个刺球儿:“喂,你,你怎么也——这太荒谬了根本没有道理,我知道我们现在身份敏感不好出现,可我们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站到二楼柱子后面呢?” 说着她就要去推柜子门。 ……她受不了。 就这么短短几秒时间,她的心脏就开始不停地鼓噪,像是随时要爆开一样。 他的气息太有侵略性。即便是这见鬼的柜子里陈年的霉味儿,也没能稍微把他身上传来的,隐隐带着雪茄味儿的热气压下去一分。那天晚上那些混乱的、迷乱的、被酒精烘烤得过热的记忆仿佛一只食人的兽,它安静地坐在这个昏暗空间的某个角落,一旦她停止咋咋呼呼的说话,它就会迅速地扑过来将她吞噬。 她的指尖刚碰上柜子门,就被微微拍到一边。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绷紧的手指拢成一团,牢牢地固在手心。 另一只手准确地压上她的嘴唇,把她脱口而出的话挡了回去:“嘘……他们来了。” 经过这么一闹,她的后背靠着他的前胸,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了一块儿。 ……这么一来倒是显得宽敞了一点。 ……呸! 瑟罗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哪个蠢乎乎的幼年海龟附身了,她下意识张开嘴,带着点儿泄愤的意味,对着尼古拉斯的指尖微微用力地咬了一口! 黑发的船长整个人都僵硬了。始作俑者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梗着肩膀,脑子一片空白地感受着他蓦然绷紧的肌肉和抵在她后腰—— 在这个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他尽力往后靠了一点。 他有些迟疑地抬手,顿住,最终有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灼热、带着强势的侵略感的气息打在她的后颈,他的声音里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抱歉。” 瑟罗非闷闷地用气音道:“放开我。” 尼古拉斯沉默了一下,横在她腰间的手一点儿都没动:“这里视野好。” 瑟罗非闭了闭眼,努力把脑子里各种颜色奇怪的想法全部赶了出去,专心留意起外头的状况。 —————————— 两个人在柜子里乱七八糟地闹了一会儿,蝎子早就和铁锚库恩和他带来的护卫队对上了。尼古拉斯至少有一点说的没错儿,这个角度视野确实好。透过那个因为年代久远、木板扭曲变形而出现的裂缝,瑟罗非在柜子里能挺清晰地看到外面的状况。 那个叫铁锚库恩的告密者显然曾经是个海盗,但估计是不太入流的那种。他看起来正值壮年,但撇开那一脸脏兮兮、不知道夹藏了多少不明物的络腮胡子不说,他肌肉松弛,肚子高挺,松弛的眼皮、肿胀无神的眼睛和时不时用力哆嗦的嘴唇都显示着这是一个狂热的酗酒者,说不定还带些药瘾。 护卫们并不喜欢这个邋遢的、就差没把“败类”两个字写在脸上的家伙。但他们显然非常重视这个消息。瑟罗非粗粗扫了一遍,发现包围他们这栋楼的护卫远远不止一队十二人,更别说其中还有五六个骑着高大马屁的枪兵,和一个带着兜帽的法师。 蝎子背对着他们,站在屋里与他们对峙着。瑟罗非看不到蝎子的表情,却能从她紧紧抱着的肩膀和颤抖的声音猜出一点儿。 所以说了,每个海盗都有吟游诗人的情怀嘛。 蝎子说:“……大人,我必须说这是我见过最可笑的污蔑!我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附近邻居们哪个不知道,我这一大家子,能站起来走路的就只有我和我十三岁的妹妹!一家子都病倒了,我和妹妹什么都不会,只能多少炮制一些药材,勉强维持生活——如今我们竟然被安上了谋杀的罪名?告发者竟然是这样一个,一个……” 蝎子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显得非常激动:“您难道不觉得荒谬吗!” “怎么了怎么了?这里发生什么事儿啦?”外面有爱凑热闹的家伙大声嚷嚷。 立刻有人解释道:“库恩指控安娜一家谋杀呢!” “安娜!那个瘦瘦小小的金发小姑娘和她那个特别漂亮的姐姐?杀了谁?” “据说是……一整支十二人的护卫队!还用可怕的手法毁尸灭迹了,一点儿痕迹都没留……哈哈哈!”解释的人自己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显然,就像蝎子说的,这个指控实在是太荒谬了。 “库恩这是喝劣质酒喝傻了。” “没准是看上姐姐妹妹中的一个。” “没准是两个。” 库恩急了,他有猛地哆嗦了一下肥厚的嘴唇,大声说:“大人!长官!您可不要被这个娘们儿骗了!我亲眼看到的!这女人有同伙,她自己也会用鞭子,用得可好了!我可以发誓!发毒誓!”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有人大声说了一句:“长官!上一回他恳求药贩子给他留点儿货的时候也发了毒誓说自己是个变性的妓|女!我们好多人都亲耳听到的,是不是?” 瑟罗非看到,闯进屋子里的护卫们有好几个没忍住,嘲讽地勾起嘴角轻蔑地看了库恩一眼。 那个带队的长官摘下头盔,一双凌厉的眼将库恩、蝎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下楼来的安娜,和一楼的摆设全数扫了一遍。 这人是个真正的军人。他可比昨天那个带队的蠢货要靠谱多了。瑟罗非迅速给出了这样的判断。 然而,也比昨天那个蠢货难对付得多。 哪怕面前的情形看起来“一目了然”,蝎子想用几句话把事情平息,恐怕…… 果然,那位带头的长官沉声说:“很抱歉,女士。艾奇男爵所负责的小队已被确认失踪,而这位,”他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库恩先生自称是唯一的目击者,他指认了你们的嫌疑,并描述了不少确实符合艾奇男爵及其小队成员的特征。无论如何,我们需要进屋搜查,并至少需要请你们二人去审讯厅走一趟——如果你们的其他家人确实如你们所说,有难以克服的行动困难的话。” 蝎子当然不会同意。先不说躲在柜子里的两个人,单论玛格丽塔的枪,蝎子自己的药方,一些规格外的草药,还有阿伦夫妇的生活用品……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都是会讲故事的,要真的让人进来这么一搜,他们的身份十有八|九会曝光。 蝎子叹了口气。 来人都以为这个姑娘打算妥协了。库恩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那位长官的脸色也微微好转了一点儿。 可蝎子不仅没往后退,还昂然往前走了一步。 她手指一动,将胸前的挂坠取下,咔哒一声摁开。 “想要搜查一位贵族的住所,请带着您的红章搜查令再来吧。” 瑟罗非躲在柜子里,眼睛和嘴巴一块儿变成了〇型。 —————————— 现在想来,蝎子的身份倒不是特别的无迹可寻。 蝎子自然而优雅的举止,她在药剂学上完全与年龄不符的知识量与熟练度。她那放在海盗堆里几乎有些天真的直脾气和赤子之心,还有,蝎子从来不和他们一块儿时不时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脏话。 瑟罗非感叹了一番后,默默往脑子里“贵族少女”的立柱上增加了一千点好感度。 场面还在胶着着,但那位气质凛然的长官已经有了妥协的迹象。 蝎子拿出了她家族的家徽,只有正式登上家族树成员名单的直系后代才会拿到的凭证,以及她与家人合照的照片。 瑟罗非这个角度看不到蝎子展示的那些证物,但从那位长官的表情看来,这些东西显然如假包换。 那位告密者则是吓得脸都白了。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那位长官也不再理会这一场“滑稽的指控”,只是深沉地看着蝎子:“你是曼德拉院长的女儿……对……我在你很小的时候还见过你。我不知道你在数年前突然出走的原因,但我回到城政厅后会将这些事情如实上报——对城主,也对王都。” 蝎子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曼德拉院长他——”长官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挥手示意大家撤退。 这时候,外面又重新嘈杂了起来。 越围越多的人群闹哄哄的,间或有抱怨的嘟囔声传来,似乎有哪一家的侍从在驱赶他们。 “这里在做什么?啊……恐德列叔叔。” 这是典型的又慢又长、尾音轻飘飘的“贵族腔”。 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在看到蝎子的时候眼神儿明显亮了亮,然后才冲那位长官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看到这边一团乱……您这是在?” “一点儿误会。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萨伊。”叫做恐德列的长官明显不想多谈,他挥手示意自己的副官跟上。 就在这会儿,告密人库恩突然和濒死之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突然扑在了萨伊面前不断求饶:“贵族老爷!贵族老爷救我!!!这个女人杀了人!杀了一整支护卫队!!!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萨伊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靴跟定定地停住了,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说:“艾奇那个脓包和他的小队啊,这事儿我也听说了。艾奇好歹也是个贵族,这可是个不小的事情,很值得好好查一查……恐德列叔叔怎么就要走了呢?” 恐德列皱眉:“这人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满嘴胡话!阿方,把这个家伙捆起来带回去。” 萨伊轻笑一声,懒懒地一抬手,他身边就有侍从敏捷地上前一步,正正好拦在了那叫做阿方的护卫面前。 恐德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低声道:“萨伊,不要任性,这位是曼德拉院长的独女!” 萨伊很快明白过来,他挑眉扫了一眼这屋子的摆设,不无嘲讽地说:“这还真没看出来,恐德列叔叔,你为人正直,最容易受骗——” “萨伊!” 萨伊面色一肃,他双手抱胸,看着恐德列的时候也没了刚才那层假装的尊敬,反而是毫不遮掩地带上了高高在上的、命令的口气:“我知道恐德列叔叔在顾忌什么,贵族,呵呵,红章搜查令。不过艾奇这件事儿确实是最近的大案,前两天我的爷爷,库珀里长老还特地叮嘱我,让我‘协助’您一定维持南边的稳定——” “曼德拉院长承伯爵,我的爷爷库珀里长老承公爵。按照宪令,爵位高者起诉爵位比其低过两级的贵族,可当即逮捕并暂管其家产。” “为了玛蒙城的安定,我以库珀里的名义,行使此项特权。”萨伊冲恐德列笑了笑,然后冲蝎子一仰头:“需要我上去请你吗,这位……曼德拉小姐?” 瑟罗非捏紧了背后的剑柄。同时,她也察觉到尼古拉斯已经无声地换好了弹匣。 蝎子沉默了一会儿,冲柜子方向隐秘地做了个“别动”的手势,说:“我跟你走。不过在整个审讯过程中,我要求城主在——” “让一让啊这位漂亮的姑娘……让一让这是我家……对,我家……哎呦这真的挤死老子了!” 已经看花了眼的现场群众又是一愣。 什么?又有人来?这出戏还真是一波五六七八折! 一撮耀眼的红毛颤颤巍巍、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他半真半假地护着怀里的包裹,嘴里不停抱怨着:“别碰啊,大家看着点儿手!我这可都是为你们着想,这些花花草草真是贵出血来,挤坏一朵花赔一年生活费啊!” 人群很快让出一条路来。 他很快走到了房门前。他冲蝎子冷笑一声,显得特别不高兴:“你挺好的,我在外头辛辛苦苦给你摘花摘草,你却偷偷开了个百人大派对也不带我玩儿!” 萨伊根本没把乔放在心上,他嫌弃地看了眼乔沾满泥土的靴子,不耐烦地冲旁边的侍从道:“这种一看就非常可疑的人为什么还不绑起来?” 几个侍从赶快一拥而上,却见这只红毛虽然嘴里嗷嗷嗷叫得挺慌,他的身形却特别灵活,左蹿一下右跳一步,一阵闹闹腾腾之后,反而让他们自个儿相互绊在了一起。 不等萨伊发怒,蝎子不得不出声提醒:“乔!这是萨伊库珀里,长老院库珀里长老的后辈!” 听到库珀里这个名字,乔的眼神儿明显一闪。 萨伊哼笑一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求饶和奉承。 蝎子急着把乔扯到身边,拧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老实点儿,然后低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现在我和他们走,你留下,一会儿城主那边如果有人找来,你就说——” 乔却不耐烦听蝎子说话了,他兴致勃勃地在恐德列、萨伊、和蝎子三个人之间转了一圈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是在玩比爹的游戏啊。看上去不错。” 乔把怀中散发着一阵土腥味儿的大包裹放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大堆东西,有贝壳,有带着牙印的银币,有化了一半的糖,有……一枚一看就非常古老的徽章。 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地将徽章随手抛给恐德列:“赌注是什么?愿赌服输拿来拿来啊。” 恐德列的眼神儿在乔刚刚拿出那徽章的时候就有些凝滞。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结果了那枚可能价值千金、让许多旁系你死我活地争斗了一辈子也摸不着一下的家徽。 几乎是在家徽入手的那一刻,他就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班德里克!” “啊。看你的样子,我家那老头儿还没死啊。真是太令人遗憾了。”乔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正瞪大眼睛的萨伊:“还有,你弄错了,曼德拉穷得连海怪都知道了,这样的家里怎么可能会有钱置办房产。这套房子,没错儿,是我的。私闯王室宅邸,意欲强行搜查……长老院这是要反?” 73| 5.1.5 【二一】 躲在柜子里的瑟罗非惊呆了。 一,是为乔红毛的背景。 二,是为乔红毛面不改色指着这摇摇欲坠的(属于蝎子的)小破楼,堂而皇之将其归类为“王室宅邸”,并奇怪地让人萌生“就是这么回事儿”的胡扯技能。 瑟罗非甚至怀疑他的王室身份也是扯出来的。 那可是……王室啊。 自有记载以来,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家族的人带领着人类在这片广袤却危机四伏的大地上摸索求生。从抵御极端的天气和凶恶的野兽、解决与异族的争端,到编写法律、研究元素与图形的莫测力量,在每一个有意义的、可以被称为“里程碑”的跃进中,班德里克这个姓氏始终站在最前端。 班德里克。 这是一个无论放在草原,森林,高山,还是大海上,都空前响亮的姓氏。 班德里克是有记载以来人类第一位国王,也是最后一位国王。事实上,这个家族对于全人类的统治并不是完全延续的。其中,他们经历了背叛,兵乱,变法等等所有统治者可能经历的磨难,也数度失去手中的权杖,被其他强盛一时的家族取代。然而,这个神奇的家族似乎总有神祗的眷顾,无论如何,他们总能牢牢立足在权利核心的那个小集团里。一旦至高处发生动荡,这个姓氏之下总会有那么几个惊才绝艳的家伙,抓住最恰当的时机再一次堂堂正正地翻身上位。 大约一千六百年前,罗纳德.班德里克带头倡议组建长老院。在初代长老院顺利建成之后,他不顾所有人反对,坚持交出荣耀之仗,卸下所有职务。这一举动将班德里克家族的声望推上了巅峰。 现在的王室早就没有什么说一不二的话语权,随着长老院制度的逐渐成熟,班德里克家族在核心贵族圈子里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弱。加上人们日益增强的娱乐精神和日益加重的口味,在瑟罗非出生的这个时代,街上四处可见名为“班德里克的小胡子”的啤酒店,或是直接被取名“班德里克”的秃毛狗。 海盗,佣兵,地下角斗士们也挺喜欢给自己去一个和班德里克有关的绰号,以此来满足自个儿奇怪的笑点。 然而,至今也没有哪个贵族敢和班德里克比脸。 萨伊.库珀里还惊疑不定地站着,他身边的恐德列却已然冲乔行了个端正的执剑礼,然后干干脆脆地单膝跪了下去。 护卫们也还算训练有素。不管他们各自心里在想些什么,总之,长官都跪了,他们也没什么继续站着的理由,很快就齐刷刷跪成了一片。 萨伊的拳头紧了又放。他脑子里全是那双沾满了枯萎草茎和泥巴的靴子。要他跪在这样的一双靴子面前,这对他,对库珀里长老,对他们整个家族,真是……莫大的侮辱! 萨伊还在不甘地挣扎着,眼神一飘,不经意就对上了那双似笑非笑,眼角微微下垂,显得特别吊儿郎当的眼睛。 ……还有微微擦过眉骨的红色头发。 这一瞬间,眼前这个怎么看怎么是个地道的海盗、佣兵、或者赏金猎人——总之不是什么上台面的职业——全身灰扑扑的瘦高家伙,诡异地同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殿中,被恭恭敬敬挂在最高处的钻框画像重叠在了一块儿。 不不不,这只是个碰巧长了一张好脸,以此招摇撞骗的家伙罢了…… 想是这么想,萨伊的护膝却终究与地面磕出了声响。 他跪下了,他周围的侍从的自然也得跪。新一轮的磕碰声不断炙烤着萨伊的神经,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被传说中来着深渊的黑火填满了!他隐忍地捏了捏拳头,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这么一句话:“见到王室却不行礼,曼德拉院长竟然将自己的后人教导得如此粗鲁狂妄吗?” 这显然是在说蝎子。 蝎子翻了个白眼,正要有所动作,旁边却横来一只手臂紧紧抓住她的肩膀。 “这个是王妃。”红毛大言不惭,还扭着手腕冲安娜指了指:“王妃的妹妹。” 蝎子冷冷一笑,毫不客气地用鞋跟碾上了红毛的脚背。 红毛委屈地瞧了蝎子一眼,见对方只顾杀气腾腾地冷笑,只好转身把情绪发泄在别人身上。 他悠悠然走到萨伊面前,毫不客气地一脚踢上对方崭新的护膝,还相当缠绵地蹭了蹭:“客气,客气,快起来吧,前两天我半夜尿急,实在憋不住就偷偷在屋子里解决了,没记错的话恰好就尿在这一块。” 萨伊额头上跳起明显的青筋。他看着膝盖上黑乎乎的一团泥随着他直起身的动作从盔甲的缝隙中悉悉索索掉到他的裤子里,破碎的泥块中露出了几瓣蛋壳,一团草根,和半截屎壳郎的肚子—— 萨伊的脸顿时变得又青又白,就像初生的小肥膏蟹一样。 恐德列没再逗留,说了句之后城主会盛情邀请他们过去做客,就干脆利落地走了。当然也带走了被五花大绑的“诬告者”库恩。 萨伊更是恨不得再也不要踏进这间可怕的屋子。 有了护卫队的协助,这栋位于偏僻角落的小破楼很快又回复了宁静。乔胡乱捏了捏自己的脸,松一口气道:“终于走了,看他们那一张张恨不得刻成盾牌样儿的脸我就——” “呀啊啊!” 小安娜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乔眼神一厉,非常机敏地将蝎子和安娜往身后一拉,谨慎地瞧着大门。 “嗦啦。” 乔只觉得大腿上一紧,他疑惑地低头,却看见自己的腰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断成了好几截,断口平整,要掉不掉地拖在那儿。没有了腰带的舒服,他放纵不羁的裤子一路朝着地面滑去,现在正好随着他的动作,松松垮垮地卡在他的膝盖上方。 乔半张着嘴,回头,果然看到蝎子捂着安娜的眼睛,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 乔:“……” 乔:“不你们听我解释,今天这个香蕉花纹的内裤真的是意外,随手拿的,我一般会选择黑色或者深蓝色,裤腰带着骷髅的那种成熟而酷炫的风格——” “扯淡。你最喜欢的明明是蓝底画着大菠萝的,每次都要向那个半妖精混血买上二十条,没货还要跟他急。” 乔提裤子提到一半,就这么直统统地僵在那儿。他有些艰难地回头,赫然看见从衣柜里跳出来,正歪着头不怀好意斜眼瞧他的女剑士。 “天啊……感谢至高神,赞美祂。”乔呆呆地看着久违的同伴,连裤子都不记得提了,就这么一手胡乱抓着,别别扭扭地走过来,张开一只手臂要给她一个热情的,深刻的拥抱。 …… 他抱了个空。 黑发的男人一手抓住女剑士的领子,轻轻松松把她往后一扯:“你知道的挺多的?是不是?” —————————— 一小时后,瑟罗非,尼古拉斯,换了一条挂着两只木雕鹦鹉的腰带的乔,以及恢复了海盗装扮的蝎子,四人一块儿坐在了玛蒙城的城主府中。 因为有曼德拉家的后人和班德里克的大王子在,玛蒙城城主毫不犹豫地开启了规格最高的那间接待厅。 玛蒙城的城主叫做布芳,是个从外表到内在都滑溜溜的精明家伙。他没什么野心,他当初放弃了资源更加丰富的内陆城池,选择了玛蒙城作为自己的封地,就是为了省事儿。平常对于城内事物他不怎么插手,全都交给几个用惯了的老手下,只在大问题上稍微把把关。他将赋税定得相当合理,也给了商人很大的便利,其他方面就基本奉行着不做不错的原则,任由人们自个儿协商折腾去——这样管理了十来年,倒是让他在南边有了不小的人气。 这就很好,他想,就这么好好的过完这辈子吧。 然而,骤变突起。 先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关于混乱之界的消息,紧接着,长老院高调拟定了探索混乱之界的章程,并且以前所未有的强势姿态一路推进。 长老院似乎在一夜之间强盛起来的海上力量,蠢动的佣兵,相邻之地鸟钻石镇的势力洗牌,南十字号的自毁—— 这些事情一个个地发生,他的头发一根根地往下掉。 如今,可怜的布芳只剩下四十八根头发了。看着眼前的客人,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头皮上令人怅惘、哀叹的一次无法挽回的失去。 贵族圈子里每一代都要出产那么几个画风不对的家伙。布芳的家族也是个根基庞大的老牌贵族,这些事情他从小就当床前故事听了不少,但即便是这样,在他看来,这一代的两个最出名的反骨,也实实在在是反出了新高度新境界。 一个是曼德拉家的独女。曼德拉家族其实在贵族圈子里没有太多的根系。从文献资料追溯上去,这个姓氏大多出现在某个很有名望的大魔法师的学徒名单上。 曼德拉家不怎么出很能钻营的贵族。但他们家出学霸。不是惊才绝艳的那种,是脚踏实地,能把整本编年史给你背下来的那种。 所以,在元素洪流之后,这样一个脚踏实地的家族,成为了少数还能够继续在魔法体系中幸存的家族。 现在曼德拉家族的族长,是王都药剂师学院的院长。他对学生要求严厉却真心疼爱,再加上他无可置疑的知识储量和在药剂学上的天赋,他在王都的声望非常高。 然而让布芳记住这个家伙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儿。 这位曼德拉院长是个研究狂人。那时,他的某个课题正好进行到了关键的地方。他亲口下令把研究塔彻底封闭,不出结果不出塔。 就是这么碰巧的,他的妻子早产了。那是这对夫妻的第二个孩子,按理说生产过程应该很顺利才是,可他妻子偏偏没熬过来,死了,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 传闻,可怜的曼德拉夫人当时明显出现了中毒症状。她坚强地与之奋斗了好几天,最后还指望再拼一拼,好歹把孩子生下来。 可她没拼过。 曼德拉院长一直带着家族里最有才华的几个人在研究塔里奋战。他的大女儿从急着派人通知,到亲自前去哀求,到跪在塔前,再到破口大骂哭着离开,都只得到了两个字。 “不见。” 数日之后,这位曼德拉家的小姐一把火烧掉了家中价值不可估量的花房和药房,弄坏了画像、首饰、织物等一切象征了她父母关系的东西,最后又一把火,烧了她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的尸体,带着他们的骨灰身无分文地走了。 真是……什么都没给院长留下。 这事儿当时在王都轰动得不得了。各个势力也相应派出了许多人马,翻天覆地地到处找了一通,却一无所获。最后,大家只好放弃,认为这么长时间都没消息了,这位娇滴滴的小姐十有八|九活不成。 现在她却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身材高挑,脸色健康,眼睛下方虽说有些劳累的痕迹,但看起来却挺有活力的。 布芳根本不用看那枚曼德拉家族的家徽,就能够肯定这位小姐的身份。 布芳的妻子和那位短命的曼德拉夫人是关系很好的玩伴儿。由此,他有幸和那位夫人一块儿喝过下午茶。 她和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至于另外一位…… 那抹红色简直刺得人眼膜疼。 是的,这是这一代班德里克嫡系唯一的后人。 事关这个了不起的姓氏,布芳对于其中的□□就知道得不太多了。他只大概听说,现在的国王是个正直的倒霉蛋,他的王妃丢下他跑了,他的儿子也丢下他跑了,这还没完,几年后他的儿子又跑了回来,在宅邸里一阵乱砸,最后将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血泼在那面金光闪闪的家族树上,宣布与他彻底断绝关系。 据说那场面,真的和几辈子的仇人一样。 贵族圈子里所谓的反骨,大部分都是和小情人一块儿私奔、游手好闲拒不继承家业、或者“我看上了我的亲哥哥虽然我们都是男的可我们是真的相爱”这些款式。曼德拉家的和班德里克家的这两个,确实是反得惊天动地,不同寻常。 ……也难怪他们会凑到一块儿去。 布芳捏了捏眉心,觉得头疼得要命。这两个被大多数人以为“不知道死在哪儿了”的小家伙突然一块儿出现,还是在他的地盘上,还是跟一群一看就身份可疑的家伙—— 他迅速而谨慎地打量了一下那个用斗篷遮住了半张脸的黑发男人,还有旁边那个姑娘。 那位棕发姑娘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她咧开嘴,对布芳露出一个纯良的笑。 这张脸…… 布芳只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跳得越来越厉害了。 74| 5.1.6 【二一】 双方进行了一番不痛不痒的寒暄,布芳硬着头皮表示由于职责所在,他必须第一时间将两人的消息最快地传向王都。乔和蝎子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念头。 “你尽管报吧。”乔耸了耸肩,“那什么,既然亮身份了,我们都觉得最好还是回去王都一趟。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布芳听到这句话简直是喜出望外,他连连点头:“没有,没有,非常方便!大王子殿下太客气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启程?你或许还没听说,城主府这儿刚刚修复了传送阵,我们有通往王都的阵图,一次可以传送十五个人!” “那就太好了,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恰好有十——” “十三个。” 尼古拉斯面对着乔高高挑起的眉毛,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只有十三个人要去王都。” 布芳是个精明出了油的家伙,他见这个怎么看怎么不好招惹的小团体里有了不同意见,立马站起来,笑容可掬地往外走:“我们这儿的蟒皮果成熟了,上午刚有人送来了一筐,特别新鲜。我去给你们拿点儿。” 沉重的红木雕花门被重新关上。 “咳咳。”乔清了清嗓子,“头儿,我假设你抽离掉的两个名额分别属于你和罗尔?” 尼古拉斯一点儿没犹豫:“是。” “哦——”乔拉长了音调,看向女剑士:“你怎么说?” “我同意。” “……但其中的缘由和你飞来飞去的眼神儿和贼兮兮的怪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瑟罗非很快补充。 在刚刚尼古拉斯出声拒绝王都之行时,瑟罗非就迅速地反应了过来。乔和蝎子还不知道尼古拉斯的混血身份,也不知道她身上壁障碎片和各族圣物的事儿。她不仅要顾及她打碎能源柱、放出尼古拉斯这个“实验体”的事情被重新翻出来,也要提防王都那些搞研究的,神神秘秘的疯子们惦记上她的一身怪力。 这些隐秘的缘由多多少少都和尼古拉斯有牵扯。既然他没有选择现在将这些秘密公开,她当然要尊重他的决定。 于是她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乔知道的,我也是长老院通缉大军中的一员。虽说没有明确的名字什么的,但谁知道那些古古怪怪的老家伙会不会再把这事儿翻出来玩阴谋……更别说这位被指名道姓的船长大人了。” “你们这次回去肯定轰动王都。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各自,呃,和你们的家族,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 但肯定不会是小事儿。乔和蝎子都不是容易冲动、不计后果的人,他们一跑跑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是当的海盗,这期间不知道遇见过多少事关性命的危机,他们却从没向家里求助过。 瑟罗非认真地问:“你们这样前往王都,真的没问题吗?” “贵族的秉性,说来和水沟里的老鼠没有什么区别。在这种风口浪尖让我们出问题?不不,他们不敢。不过,我之前确实是下定决心要死在甲板上了,事情发展成这样,也是环环相扣巧得不行。”乔苦笑,指了指桌子上班德里克家族古朴而大气的家徽,“只说今天吧,那个库珀里死活不肯退让,我再不把这个石头疙瘩拿出来,我们一屋子的伤病患就完蛋了。” 蝎子也叹了口气,显然,有着“死在甲板上”的人生大志的不止是乔一个。 紧接着,蝎子用探究的眼神儿上上下下打量起一边的红毛:“不过我是真的挺惊讶的,班德里克?班德里克!这个乱七八糟的家伙居然是班德里克家的后人!你要是随口编撰的,现在还是个招供的好时机……否则,不怪这些年长老院越来越嚣张——谁让班德里克的后人是一个喜欢香蕉内裤的家伙!” “是菠萝内裤。”瑟罗非提醒道。 “得了吧,曼德拉的先辈们要是知道自家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成天甩鞭子还用高跟鞋踩人脚背的女海盗,他们才会愤怒地哭喊着从画像中跳出来——” “说正事儿。”船长大人咔地一声把手中的枪放在了桌面上,枪口有意无意正对着乔的方向。 乔咂了咂舌,不作声了。 蝎子说:“家里那边……我还没想好。我只是觉得反正家徽都拎出来了,与其等他们大张旗鼓地把我们抓回去,我们还不如自觉一些。刚好也给几个伤病患好好治一治,他们真的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就是这样。”乔说。 瑟罗非也点点头。既然乔和蝎子的身份亮出来了,那么有些资源不用白不用。 蝎子接着说:“另外,我想去打听打听消息。你们还记得卡尔.穆西埃吗?我在王都的时候没见过他……后来打了几次交道,倒是觉得他挺不错,还有那个叫伊莉莎的半精灵姑娘。那天晚上,杰克带着护卫队来索要让渡书的时候,提到了他虽然有长老院的关系,但监察院死咬着必须出示让渡书才能重新划拨财产……我觉得,这是个挺有意思的信号。” 瑟罗非反应很快地说:“你是指,长老院和监察院不和?这两边肯定不是铁板一块儿,之前在无名岛上,那个叫贾斯汀的小白脸也对我叫嚣了一阵子,他们家和长老院的联系好像听紧密的,话里话外都是对穆西埃的不满。” 蝎子眼睛一亮:“还有这种事?那就更有必要去一趟王都了……罗尔,说到这个,你介意再回想一遍,呃,南十字号自毁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吗?” 瑟罗非表示不介意,很快整理了一下关键,三言两语把事情给蝎子讲了一遍。她看了一眼尼古拉斯,将与起源之种有关的部分用“管家秘制的刺激力量增强的药剂”代替了过去。 南十字号自毁那晚,蝎子一直待在湿水母酒吧里,乔则早早昏迷了过去。其中很多细节他们都是第一次听说,随着瑟罗非的讲述,两个人的脸色都越来越难看。 “那些跟着三刀叛向长老院的海盗们,他们也一个不放过?”乔冷笑一声,“虽然单纯就这件事儿来说我得欢呼一声‘干得漂亮’,但——” “很明显,是的,我在玛蒙城躲藏的这一年也感受得到——长老院根本没有和我们分享海洋的意思。之前佣兵团和军队们以诱人的报酬招募了不少海盗,但最近越来越多报酬没有兑现,海盗甩手不干又被镇压回去的小道消息。”蝎子说。 乔缓缓点了点头:“比起佣兵,海盗的势力太渺小了。人类是最庞大的种族,长老院可以归拢的势力不要太多……换我来说,我也不会贸然相信海盗,这些从来就游离在管辖之外的家伙。” 蝎子:“他们只想要远洋的能力,去推进他们那个探索混乱之界的计划。用金钱,职位,刀锋,什么都好,只要慢慢让军队和佣兵接管原本属于海盗们的势力就够了。” “而且,我得说,我打破结界,南十字号自毁的举动十有八|九彻底惹怒了长老院。”瑟罗非撅了撅嘴,“我们彻底给海盗这个群体打上了‘叛逆’和‘不可笼络’的印章,长老院最不可能妥协、合作、放过的对象就是南十字号。” “他们现在把精力全放在西北,没空来管我们罢了。一旦西北打出了什么结果——” 室内一片沉寂。 许久,乔大大呼出一口气:“不管怎样,这里有一位在脑门儿上刻着班德里克的海盗呢。没了海盗旗的海洋会寂寞得哭出来吧,我不会让这么残忍的事儿发生的。” 蝎子转向瑟罗非:“你们不和我们去王都,难道要待在玛蒙城吗?” “诶……”瑟罗非稍微一愣,很快就给自己想到了一个好去处:“不不,当然不。你们去王都照顾伤员,打听消息。我去西北走一趟,也不知道赤铜前辈和托托他们怎么样了。” “你?一个人?那头儿——” “还有我。”尼古拉斯突然开口说。 瑟罗非微微鼓了鼓腮帮子,偏开头躲着尼古拉斯沉静的视线。 乔和蝎子高度同步地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乔吊着眼睛来回在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之间扫:“嗯……嗯。这听上去倒是个好主意。” 瑟罗非尴尬得不行,不得不搬出转移话题的至高手段——戳人痛处来引导对话的走向:“乔乔乔,你不是发过神誓说再也不上岸吗,快把靴子脱了给我们看看,脚趾头被小妖怪咬秃了没有?” 乔耸耸肩:“是啊,我发过,当时我说了‘绝不主动踏上陆地’……和一团死肉似的被海浪拍上来的状况估计不在‘主动’的范围。我很好,我的脚趾也很好,谢谢关心,我猜那些小妖怪最近换了口味,开始爱吃女剑士的眼珠子了,并且它们还搬了次家,住到了黑头发船长的肩膀上。” —————————— 他们四个简单拟定了一下计划。乔和蝎子去王都打听消息,治疗伤病患,也顺便利用各自的资源寻找南十字号原本的船员们。瑟罗非则和尼古拉斯一块儿启程去西北,看看那边到底打成什么样儿了,由此估算一下鸟钻石镇未来可能的动向,再召唤托托和赤铜前辈归队。 然而,现实和计划就像一对儿你秃顶我发胖的中年夫妻,时不时就要闹个矛盾。 “我们没有通往西北的阵图。”布芳城主苦着脸说,“你们知道的,这个传送阵在元素洪流之后就一直因为能量原因废弃着,前一阵子才刚刚被修复。目前能够使用的只有通往王都和通往树核,也就是精灵族聚居区的阵图。” 蝎子皱眉:“罗尔,你们还是和我们一起往王都走一趟吧。没有传送阵的话,前往西北保守也要好几个月,说不定等你们过去那边都打完了。” 瑟罗非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挂在墙上的巨大地图。 ……精灵聚居区。 它位于鸟钻石镇的左上方,王都的左下方。 若是将鸟钻石镇和西北黑土丘陵练成一条线的话,树核恰好在这条线中段偏北的地方。 “我们可以先传送到树核,然后再想想用什么方式前往西北。”瑟罗非说,“我看从树核到西北丘陵没有什么难以跨越的山脉,大河,或是魔法时代留下的禁区……这样至少节省一半的路程,耗时也就不是很长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从听了玛格丽塔的故事之后,精灵聚居区,树核,这个遥远而响亮的名字,在她的心里悄然占据了一个特殊的地位。 海盗们的字典里没有拖泥带水这个词。一旦做了决定,两天之后,他们就背着各自的行李站在了传送阵前。 好不容易重逢的同伴们为了彼此交织在一块儿的未来,不得不再次匆匆告别。 然而,这一次没有突如其来的背叛,没有战乱,没有流血和牺牲。每个人看起来都有着不错的精神状态,甚至汉克斯都短暂地清醒了一下(醒来之后口齿清晰地指责了红毛抬担架的漫不经心和糟糕的稳定度),虚弱却开心地同瑟罗非和尼古拉斯招了招手。 最后,瑟罗非和玛格丽塔拥抱了一下,亲吻了她的面颊:“这一回很快就会再见的,我保证。” 布芳城主几乎是带了点儿感激地欢送他们离开的。他看着传送阵的光芒骤然亮起又渐渐黯淡下去,打心眼儿里祝福这些浑身载满了麻烦因子的家伙们能在遥远的王都或者树核找到心灵的归宿,从此再也不要踏进他安静平和的玛蒙城。 他哼着听不出调子的小曲儿,愉悦地摸着自己的鬓角——就在今天早晨,他的右鬓角冒出了一根新的头发。 布芳城主一边琢磨着今儿的下午茶要吃玫瑰饼还是雏菊蜜挞,一边拉开金色手柄的大门—— “哐当!” 布芳猛地后退了两步,不怎么高兴地训斥着眼前的护卫:“嘉里!我从不知道你是这么冒失的人!” 名叫嘉里的侍从顾不上道歉,只匆匆行了个礼,慌慌张张地对布芳说:“不,不好了,城主大人,长老院在外海突袭了公爵号,抢走了船只,公爵号船长现在下落不明!” 布芳的脸色立马就白了。 “……公爵号?你说……公爵号?他他他们,怎么,怎么敢——” 布芳将手中昂贵的、镶嵌了各色闪亮宝石的手杖狠狠砸到了地上,他的胸膛像是老旧的风箱一样急促而剧烈地欺负着:“公爵号!哦那些该死的,老成了一坨海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他们会引来神怒的!!!” ————————————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被精灵们称为树核的精灵聚居区……外围的南端,两个人从半空中哗啦一下掉了下来。 即便有下头有人垫着,这样的高度结合船长先生一点儿都不软绵的胸肌,还是让瑟罗非有了自己的脑壳里正在进行一场海啸的错觉。 “怎,怎么回事。”就算是第一次使用传送阵,瑟罗非也明显地感觉到这过程不太对。她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尼古拉斯身上爬起来,一边眯着眼张望四周,“这里是哪里?” 就在这时,她的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了。 那热度烫得她有些不自在。她一边梗着脖子四处看风景,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打算拨开手腕上的钳制:“诶我说——” “罗尔。” 敏锐地听出了语调中的异样,她微微一愣,有些犹疑地回头。 一只手肘随意地撑在地上,另一只手又把她拉近了些。 黑发的男人半躺着,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有戏谑,有期待,有恐慌,有很多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有整个天际的月光,和整个森林的微风。 “……尼克?” “啊。好久……不见。” 75|5.1.7 【二二】 “真是服了我——你们。”尼克偏着头,好笑地用手指勾了勾瑟罗非的头发丝儿,“亲个嘴儿也能尴尬一个月。这么,嗯,了不起的事迹足够让你们在海盗群中声名远扬一百次。” 瑟罗非看着尼克微微弯起的,明显有着戏谑的眼睛,下意识气哼哼地反驳:“话可不能乱说,这哪里只是亲个嘴儿而已——” 那天晚上,星空,大海,魔法石头明灭的微光。 秘藏在层层叠叠的烟叶中的火星将浸透了朗姆酒味儿的空气彻底引燃。 她记得他压着她,他们的舌头一直黏在一块儿;他的手指和她后背上的丝带彻底缠为一体,他指腹间渐渐上升的温度和时不时传来的紧缚感简直就是最露骨的暗示。 然后,他抓起她的手,摁向了他的—— “去开个房间,年轻人!这儿到船舱的距离不会让你软掉的,拜托别让你们那些黏糊糊的躁动的液体弄脏这个属于单身者的神圣的甲板!” 伴随这声怒吼的有两个砸到他们脚边的瓶子,还有在黑夜中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瑟罗非差点儿没下意识抡起尼古拉斯往海里砸。 哦他们当然没去开个房间。他们本来就有个房间。 瑟罗非一个人占据了大床,翻翻滚滚到天亮。尼古拉斯很自觉地在厕所里缩了一晚上——第二天,瑟罗非携带着一个沉甸甸的、无声咆哮着的膀胱把船长先生轰了出来。 “……脸红了。看来那还挺值得回味的?” 女剑士像是被戳到屁股的山猫似的,嗷地一声跳起来:“完全,一点儿,彻底,不!” 黑发的船长噗嗤一声笑了出声,又急忙将手虚虚拢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盘旋在瑟罗非脑子里长达一个月之久,名为尴尬的小妖精,也跟着噗嗤一声消失了。 但她还是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推卸责任:“我我我其实根本没尴尬……不,不就是酒精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就是怕吓着尼古拉斯……你看,这不就没事儿了么。” 尼克挑了挑眉:“嗯,看到我就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真不知道该伤心的是我还是他。” “哎,我不——” “不管怎么说,对你硬起来的身体……是同一个呢。” 瑟罗非被这么一声发问打得猝不及防,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那时是‘尼古拉斯’和‘酒精’,现在是你。” “哦。我。”尼克低笑了一声,说:“我当然能随时对着你硬起来。随时。要试试吗?” …… 什,什么? 瑟罗非绞尽脑汁试图挤出妥当风趣的回应词儿。就在这时,坐在她对面的黑发男人轻轻阖了下眼,再睁开时,深黑的瞳孔先是有一瞬的茫然,随即便溢满了……愤怒。 这一边,毫无察觉的女剑士还在组织字句:“我说,尼克,男人硬不硬的,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是说,你年轻,强壮,说不定哪只皮毛柔顺的绵羊都能撩拨到你,试图用这种程度的笑话戏弄我你可就太低估——呃?!” 天旋地转。后背传来的钝痛让她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她有些茫然地睁眼,对焦,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个正浑身散发着可怕气压的男人。 “尼克?硬?戏弄你?”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说了什么?” …… 卧槽! 这人格转换还能更迅速一点儿吗!萨伊.库珀里那个看起来特别娘娘腔的小角色都出来巴拉巴拉讲了好大一堆话才退场呢?! 瑟罗非在心里骂了一声,看着尼古拉斯平静的表情,脑中闪过他在湿水母酒吧微红的眼角,在塞拜城沉默却坚定的陪伴,以及那一晚,在甲板上,他灼热的手心,有些躲闪的视线,和似乎有那么点儿弧度的唇线。 她……有些心疼。 她以为对于另一个人格的存在,和自我定位的争端,尼古拉斯都已经放下了。 显然,没有。 起码,在对于她的……所有权上,还没有。 就是现在吧。她决定好好和尼古拉斯谈谈这个话题。 “尼古拉斯,我——” “我想起来了。”黑发的船长沉沉地看着她,“我想起来了,你刚才和他说,‘那天晚上只是尼古拉斯和酒精,现在是你’。” “那时是‘尼古拉斯’和‘酒精’,所以不行。换成他……你就愿意了,是么。” “你喜欢他,是么。” “比起我,你还是……更喜欢他。”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种意思你这断章取义的姿势也是非常清奇你听我说——”瑟罗非简直要崩溃了,她宁可这家伙想起来的是她推卸责任造谣他脸皮嫩的那段儿! 尼古拉斯不听。 瑟罗非的后背已经紧紧贴着树干,一点儿空隙都没有了。然而,他又重重推了她一把。 那一推的力道里是委屈,不甘,和近乎执念的占有欲。 他们再一次紧紧贴在了一块儿。从大腿,腰腹,胸,肩,到嘴唇。 唇上的力道没有她想象的暴戾……他甚至连舌头都没有伸进来! 不不不我绝对不是在盼望他把舌头伸进来—— 女剑士踢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有些诧异,有些释然,又有些好奇地睁眼打量着对方的表情。 黑发的船长低垂着眼,却并没有看着他正吻着的那个姑娘。 他攅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与之相对的,却是他一动不动贴着她的唇——克制得近乎保守。 她讨厌吗。她会讨厌他吗。 这样亲密的触碰,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大概是……会的吧。 他没有送过她花,没有送过她剑。不会讨她的欢心。 他沉默寡言,一点儿都不风趣。 连跳个舞都磕磕绊绊的。 他隐约有种感觉,另一个他,那个“尼克”,大概是一个懂得说恰当话,懂得调情,懂得跳舞,懂得调酒,也懂得铸剑的人。 别问他怎么知道。他就是知道。 女孩子会看上另一个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别这样。 罗尔,别这样。 打个商量,再给他一点儿时间?他乐意去学,去学说俏皮话,学调酒,当然更要好好学学怎么打造大剑……他会学得又快又好的,就像跳舞一样,他会的。 别,别那么快就做出选择,拜托再给他一点儿时间,他也能变成她喜欢的那个样子—— 这些话像是暴风之夜的海浪,在他的脑子里咆哮着,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几乎就要冲出他的喉咙。 但是不行。 他说不出口。 那样就显得……太卑微无用了。她怎么可能喜欢那样的男人? 所以,他只能安静地,如临死一般,沉默地贴着她的唇。 一秒,两秒,三秒。 他不敢看她,却在心心念念地数着。 以一种献祭的姿态,等着她将他推开。 突然,他感到自己唇上微微一痛。紧接着,又有什么柔软的、湿润的东西轻轻在他唇上顶了顶。 “你抓痛我了。”女剑士贴着他的唇说,琥珀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得又活泼又滑稽,“再不放手,我就真的用力咬你了喂。” “你们再不分开,我就要冲你们扔魔法球了。” 瑟罗非被这突然出现的苍老声音吓得岔了气,弯着腰扶着尼古拉斯的肩膀一阵猛咳。 等她好不容易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管家提着一盏绕满了三枝藤的灯,歪着嘴竖着眉毛,似乎看到了世间最惨不忍睹的场景:“光天化日,谈什么恋爱!现在的年轻人到底知不知道检点这个词要怎么写!” 女剑士抬头望了望深蓝色、布满星星的天空,撇了撇嘴。 老师最大。你开心就好。 76|5.16.1 【二三】 “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瑟罗非毕竟是自诩脸皮有着甲板质量的男人(?!),她很快定了定神,开始进行符合“久别重逢”这个主题正常问候。 可惜有人明显不乐意配合。 “反正不是特地来看你们从头到脚粘在一块儿的。”管家干巴巴地道。 “他为什么这么不高兴?”瑟罗非小声问。 “……”尼古拉斯竟然认真想了一下,正色回答:“因为他已经快要五百岁了,却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槽点太多,瑟罗非需要起码一只红毛过来和她分工来吐。 “好了,我现在更不高兴了。”管家冷笑一声,“我决定把你们扔在这里,你们自个儿跋涉半个月,绕过森林巨兽的庞然大口,躲过暗藏在石缝里的剧毒植物,再冲破避世精灵们的箭头——” “老师能带我们去树核!”瑟罗非眼睛一亮,啪地一下干脆利落地推开尼古拉斯,脸上带着老年人最喜欢在少年人脸上看到的恭敬、崇拜,和充满朝气的笑容。 “我们还等什么?快出发吧?”瑟罗非率先往前蹦跶了几步。 ……居然连眼神都变得清澈起来了! 管家瞥了一眼尼古拉斯,认命地叹了口气:“走走走。” 过了一会儿,这棵见证了一个不怎么激烈的亲吻的老树再一次迎回了三个人的身影。 管家甩着那盏精致漂亮的三枝藤灯,一下一下地敲着瑟罗非的脑袋:“不认得路就不要乱蹦!不要乱蹦!你看看你!把我的方向都带错了!” ———————————————— 对于一个快五百岁没有女朋友的老爷爷的心情,瑟罗非不太能感同身受,但她发现了管家确实很不开心。 她问管家你之前一直待在精灵聚居区吗,管家嗯了一声;她接着问你怎么到聚居区的,管家就回以一声高深莫测的呵呵。 她问管家你是特地来接我们的吗,管家嗯了一声;她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啊,管家依旧回以一声高深莫测的呵呵。 ……根本没有办法好好聊天。 见瑟罗非不说话了,管家满意地点头,毫不客气地接过了话题的引导权。 于是,女剑士和船长听了一耳朵“有效研究证明在森林里做出过分亲密的举动会促进植物的魔化”之类没有任何一个字靠谱的歪理。就在她忍不住要跳起来用大剑捍卫人们在森林中亲热的权利时,管家停止了说(洗)教(脑),立定在一颗毫不起眼的歪脖子树前面。 “这是树衣森林外围,已经算是精灵们的领地了。我猜你们是从哪儿传送过来的?” 瑟罗非点头:“从玛蒙城。本来是打算直通精灵聚居区的,不知为啥掉在了这个地方……是不是精灵们新构筑了什么禁止传送的结界?还是那传送阵刚修复不久,可能还不太稳定?” 管家瞥了瑟罗非一眼:“自己体质差不要怪社会。你忘了你身体里都有些什么?壁障碎片,起源之种,还有……海神之戟?是不是?这些带着神力的东西对于传送阵来说都是强干扰物。你除非换一个壳子,要不你永远别想愉快地使用传送阵了。” “哦……”瑟罗非倒是没觉得多么可惜,“那我们要怎么去树核?” “传送阵啊。”管家一脸“你真蠢”的表情,指了指前方的歪脖子树,“这儿就有一个。要不然我为什么带你们停在这里?这棵树根本毫无观赏价值。” 瑟罗非:“……” “这是一个短距离传送阵,给巡林的精灵守卫们用的,直通树核外坪。但你们的落脚点肯定还会有所偏差,一定记得待在原地别动,我会尽快来找你们……这些避世的精灵们可不会对从天而降的陌生人表现出什么友好和热情。” 说着,管家蹲下|身,缓缓旋开了三枝藤灯那个有三朵白瓣黄蕾花儿扭缠在一块儿的灯顶。瑟罗非这才发现,所谓的“灯芯”并不是蜡烛或者火油,而是一段像辫子一样编织而下、上粗下细的三枝藤。不知道这其中使用了什么精灵族的秘法,整段藤蔓正稳定地发出橘红色的暖光。 管家左手微微使力攅紧灯顶,很快就有琥珀色的、透亮的树脂从发光的藤蔓低端渗透出来。他将右手手背伸到了藤蔓下方。 啪嗒。 半透明的树脂以一种神奇的速度在他苍老的手背上蔓延开来。树脂流过的皮肤上瞬间浮现出了一片叶子的图案。锯齿状的叶缘和繁复的叶脉全都刻画得一清二楚。 瑟罗非眉头一皱——管家的手臂怎么看起来有些……透明?! 然而,不等她仔细再看,管家已经站了起来,将右手手背贴到那颗歪脖子树正中的一颗疖上。 一时间,静谧的森林中狂风呼啸! 待所有的草叶再一次微颤着平静下来时,歪脖子树前已经没有半个人影。 —————————————— “老师让我们‘一定待在原地不要动’……”瑟罗非趴在一段比她在独眼号上的床板还要宽大的树枝上,饶有兴致地拨弄着几片伸到她面前的、微微发着荧光的叶片,“我们真的要严格执行这句话吗?他会找不到我们的。这棵树真是茂盛得不可思议,我觉得它能藏下起码五十只阿尤。” 黑发的船长屈起一只腿,坐在紧紧相邻的另一条粗壮树枝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勾住了女剑士披散在背上的头发。 “……”这是几个意思。到底要动不要动噜我完全无法从这个勾头发的动作中得到任何暗喻! 她有些气恼地回头,却刚好看见他咬着嘴唇、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神儿骤然一对上,这个高大而沉默的男人明显绷紧了脖子,然后唰地一下把脑袋转开了。 “……对不起。”他低声说。 “……” 女剑士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对方泛红的耳廓,不自觉也有些脸热。 >< 救,救命,好可爱! 在这个美丽得近乎不真实的,由层层叠叠的树叶和交错的枝干构建出的世界里,气温正一点儿,一点儿的攀升。 “尼古拉斯,我——” “入侵者!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挑战精灵族的尊严!” “你们是什么人!出来!!” “……”瑟罗非拍了拍脸,站起来沿着枝干往外走,“来了来了啊。我们不是坏人你们不要怕!” 尼古拉斯无声地站了起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后面。 瑟罗非小跑了一会儿,直到树干只剩下一人宽了,才终于见到一些缝隙。她单膝跪在树干上,弹出上半身拨开一大丛树叶,探头往下看—— 空无一人的草坪,空无一人的石阶。 “……”瑟罗非只好提高声音喊道:“你们别——急——!这树太大!我们好像走——错——方向啦!你们出——个——声儿!让我看看你们在——哪——儿——” 精灵们:“……” 所幸,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管家明显被放大了的声音:“得,你们别动了。给我描述一下周围有什么特征?” “下头是草坪,一段青白色的石阶。”瑟罗非张望着,“叶子,树枝,叶子,树枝……啊!我看到了一只果子!哇哦这居然是一棵果树!这里有一只发光的果子!” 在大树另一头的精灵们似乎因为她的话爆发了一阵争执。她听不清楚,但能隐隐捕捉到“大祭司”,“驱逐”,“伤害”几个词。 她皱了皱眉,对尼古拉斯使了个眼色。接着,他们俩以最快的速度接近着那只发光的,直径有一只手臂那么长的圆溜溜的果子。 她不知道管家停留在精灵族的始末,也不知道管家在精灵族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地位。万一,精灵对他们表现出了强烈的不友善的态度,她还可以用这颗似乎很被他们看中的果子作为要挟。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大树上唯一的果子,瑟罗非很快就看见三五个精灵全副武装,脸上明显带着戒备和焦急,一路跑着过来了。 “外来者!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你要是伤害了瑟罗非,你就是整个精灵族的敌人!” 瑟罗非:“啊?” 管家老胳膊老腿的,慢了好几步才出现。他抬头一看,说:“居然把你们直接送到精灵树上来了,也算是碰巧。瑟罗非,你借点儿力量给你旁边那孩子,她在精灵树上挂了十几二十年了都没成功孵化。” 精灵们:“?!” 这时,又有一个低沉却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管家,这位就是你所说的,被神祗宠爱的孩子吗。” “玛柯兰纳来了!” “玛柯兰纳!” “玛柯兰纳,这里有两个陌生人类,他们突然出现在母树上——” 被称为玛柯兰纳的高挑精灵抬起一只手,那些嘈杂的精灵们统一而迅速地闭上了嘴,将双手置于腹部,恭敬地低下了头。 玛柯兰纳有一头冰蓝色的柔顺长发。他的眉毛、瞳孔、皮肤的颜色都十分浅淡,再加上他那一身以象牙白为底色的雍容长袍,让他显得特别的……有仙气儿。 他侧坐在一只高大而温顺的,瑟罗非之前完全没有见过的巨兽上。 他抬头,温和地对瑟罗非笑了笑:“外族的客人,欢迎来到树核。正如管家所说,你手边的这位名为瑟罗非的孩子已经在母树上滞留了许多年,她需要你的帮助。” 女剑士有些惊讶地看向手边那只正在发光的圆形果子。 这个果子叫做瑟罗非,和她有着一样的名字。 …… 一些碎片一般的记忆突然闪过她的脑海—— 独眼号上—— “我想你或许知道,你有个来自精灵族的漂亮名字。伊莉莎有一个还未从精灵树上成熟的妹妹,她也叫做瑟罗非。” 玛蒙城,玛格丽塔的房间里—— “我有幸去参观过他们的一族的生命巨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精灵树了。当时那大树上就孤零零的挂着一个果子。精灵族的长老和我说那个果子叫瑟罗非。” 她惊奇地挑了挑眉,再看向那枚圆溜溜的果子时,竟然感到了一阵亲切。 “是你啊……终于见面了。” 77| 5.16.2 【二四】 经过管家简单的解释,瑟罗非终于确定,这棵不幸成为了他们俩传送落脚点的大树正是精灵族的母树。也就是说,在精灵们看来,这两个从天而降,一看就不是好家伙的陌生人类直接一屁股墩子骑在了他们共同的母亲的脖子上,还无礼至极地在母亲的肩膀上爬来爬去——难怪一个个都恨不得拿小箭头戳死他们。 从管家之前的寥寥几句话中,瑟罗非还不太明白他们究竟希望她对这个果子做什么。但显然,这个圆溜溜的,和她有着一样名字的果子在精灵族中地位非凡,在玛柯兰纳的示意之下,那些精灵守卫们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而几乎在精灵守卫们脚后跟离开瑟罗非视线的一刹那,一堆三五个拿着高大权杖,衣着华丽,身份明显不一般的精灵骑着相貌各不相同却同样身躯庞大的兽类,从另一个方向快速赶了过来。 精灵族摆出这样的场面,管家也不啰嗦,隔空和那几位新来的精灵抬手示意之后,他抬头对瑟罗非说:“你多少也有听说过吧?所有拥有一半以上精灵血脉的生命体,都将在精灵树上孕育魂灵。精灵树会结出果实先将魂灵孕育成熟,接着,果肉会逐渐化为新生儿的肉体。这个孕育时间通常在两年左右,一旦新生儿孕育完全,果实便会自动开裂,新的精灵也就此诞生。” 精灵们作为出产吟游诗人最好最多的种族,天生就比较感性。听到管家这么一番介绍,居然有个骑着一只酷似青蛙的巨兽的精灵抹了下眼角,长长抖抖地叹了口气:“想当年,在我族最繁盛的时期,母树上同时结有大几十个健康而饱满的果子,夏夜的晚风总能带来孩童无忧的笑声……如今,唉,万能的至高神啊,我族已经奉上了全部的虔诚,还要怎样做才能换回您的怜悯呢。” 酷似青蛙的巨兽也十分配合地抖了抖,发出一声哀婉的“呱”。 而瑟罗非脑中却是果子一裂,大几十个健康而脆弱的新生儿啪叽啪叽从这参天巨树上掉下来的可怖场景。 她只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 ……根本接不住啊。 精灵族果然是非常,非常值得尊敬的种族。 这边,管家仍旧在进行着他的解说。 在元素洪流爆发之后,那段最混乱、最黑暗的时期,精灵一族的圣物,起源之种,被窃走了。 精灵们感情丰沛,对信仰也就特别热忱。漫长的岁月过去,各族圣物都经过好几次兜兜转转,比如妖精和人族的圣物至今依旧下落不明。只有精灵一族例外,他们的圣物一直被保存得好好的,从未离开过森林深处的树核。 可是,这样一个完美的记录还是在元素洪流发生不久之后被打破了。这其中过程当然又是一个缠缠绵绵你砍脑袋我捅肾的凄美故事,管家略过没提。 总之,起源之种丢了。 精灵们最开始也只是震怒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在时间的长河中,除了他们精灵,其他几帮家伙的圣物都不知道丢过多少次了,大家都以为圣物这玩意儿就是个象征,没什么别的作用。 谁知道这事儿摊到精灵们头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很快,就有精灵学者发现,母树不再结果子了。 一开始,学者们只是以为现在的小年轻更自我更独立了,天天忙着征服星辰大海,没时间在床上翻翻滚滚。 然而整整十年过去,母树才慢慢悠悠地结出了两枚新生果子,连原本挂在树上的果子们的孵化期也逐渐变得漫长起来。 精灵们这才发现不对。圣物中其实蕴藏着他们所不了解的力量?还是创世神特别不满于祂曾经最为宠爱的种族这样潦草地丢失了祂的馈赠而特地降下怒火?总之,祭司们开始号召全族的力量,当务之急就是先把流落在外的起源之种找回来。 无奈精灵是一个明媚而忧伤的种族。不少族人认为这场浩劫是神祗赐予他们的命运/惩罚/召唤,我们就应该唱着歌儿弹着琴慢慢死掉才是对神祗的尊重。任凭祭司们跳断了脚、喊破了嗓子,大半精灵的积极性还是上不去,这事儿就这么拖拖拉拉了几百年,一点进展都没有。 精灵们虽然有超乎其他种族的漫长的寿命,但这几百年下来,这个种群的数量只减不增,整体效果还是非常可怕的。 转机总是在绝境出现。大约三十年前,有个人类佣兵主动将起源之种送了回来。精灵全族上下一片欢腾,那些文艺小青年/中年/老年也不再整天唱着忧伤的小调等死了,他们纷纷谱写了节奏欢快的新歌。 这段时期,精灵们有事没事就回房生娃,在族群中找不到对眼的就外出旅行找人生娃。一时间母树上挂满了果子,婴幼儿用品在树核能卖出十倍以上的价钱。 ……也多亏了这么一段时间的新生儿大补仓运动。 因为在不久之后,这起源之种又见鬼的丢了。至今不知下落。 瑟罗非看着管家带着同情、惋惜的表情和对窃贼的不耻与愤怒侃侃而谈,心里的崇拜就像暴风天的海,一浪又一浪。 经过管家的科普,瑟罗非明白了,自己当下的任务就是向那个果子输送体内从圣物中得到的力量,帮助它成熟,好让里头那个在树上挂了二十年的另一个瑟罗非愉快地出生。 “她带领海民们走出神祗的怒火,使得沉没的塞拜城重见天日,海民们将海神之戟赠与她以示感激。或许这女孩儿确实始终被神祗注视着,她刚拿过海神之戟,就获得了未知的力量。”管家是这样对精灵们解释的,“就像你们猜测的那样,神赐下的圣物无论本身就蕴含着什么,还是仅仅作为一种引继的媒介,关键都在神祗的力量上。我认为,瑟罗非既然是被神祗注视着的幸运儿,她的力量说不定能帮上点儿忙。” 事实上,瑟罗非根本还没来得及和管家交代她在塞拜城发生的一切。但她对管家的全知全能早就习惯了,加上在玛蒙城那几年里练出来的默契,她十分自然地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管家显然不是第一次对精灵们阐述这个理论,现在再说一遍,只不过是讲给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听。果然,那位叫做玛柯兰纳,看起来地位最高的精灵只是稍微一犹豫,很快就点了点头:“之前我还有些疑虑,现在看来,他们如此碰巧地出现在母树上,这个女孩儿又和新生儿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说不定这就是神的旨意。” “那么就拜托了,这位瑟罗非小姐。若是需要任何协助,请尽管开口。” 管家不卑不亢地感谢了一句,示意瑟罗非开始行动。 “你已经明白怎么使用‘那力量’了吧?”管家眯眼,笑得像只老狐狸。 “明白了。”瑟罗非点点头,“靠抡剑,一抡就出来。” “……”老狐狸有点儿笑不下去了,“还有别的吗?” “没有。”瑟罗非老老实实交代,“只能用它,换个长相类似的武器都使不出来。” 管家没办法,只好和瑟罗非一起,将目光转向玛柯兰纳和那一干精灵祭司,看他们怎么说。 出乎二人的预料,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即将要剑劈精灵族唯一新生儿的事儿,精灵们表现出了无比宽容的态度。玛柯兰纳笑道:“母树给予了新生精灵最强大的保护。果实成熟的时候果壳才会开裂,反之,连禁咒魔法都无法破坏果壳。” 精灵们这么说,瑟罗非也就放心了。 再一次确认了精灵们的意思后,她扛着大剑跳到和果实平行的树枝上,望着那越看越亲切的圆溜溜的家伙,深深吸了口气。 这果子长的就是一副皮薄汁多的样子。瑟罗非怎么都不敢完全放心,所以她先是单手托剑,朝果实的方向轻轻挑了一下。 面对这足够把人肩膀削下来的力量,果实只是轻轻晃了晃,光滑的表皮上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瑟罗非放心了。 这一回,她双腿分立,就像是多年之前面对着玛蒙城公会塔那个能源柱一样,全力一斩! “看!橘色的光!”有一名精灵控制不住地惊呼了起来,“真的,真的要孵化了!” 就在瞬息之间,原本只是浮在果壳之上薄薄一层的橘色光芒突然剧烈膨胀,并一下子爆发出了刺眼的亮度—— 瑟罗非下意识眯眼后退了一步,正好踩到树干上的哪个凸起,脚步稍微有些不稳。几乎在同一时间,她的腰上就横过了一只有力的手臂。 尼古拉斯…… 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一声清脆的开裂声就从前方传来。 橘黄色的光团慢慢回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条手腕粗的裂缝迅速爬满了那颗在树上挂了二十年的果子。 精灵们已经十足激动兴奋地围在了果子下方。 咔嚓。咔嚓。 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果壳从下到上,沿着裂纹大力掰开—— 瑟罗非的脸一点一点白了。 精灵们也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枚果子。 大张的果壳里面,什么都没有。 空的。 尼古拉斯一言不发,微微挪动脚步将瑟罗非半个身子挡在了后面。披风之下,他的右手已经握上了银黑色的火|枪。 瑟罗非也很快调整心态,屏住呼吸握紧了剑柄。 完了完了。这哪儿是传导了什么神祗留下的力量,这压根儿就是直接把人果子给劈裂了。 她这是拉妥了整个精灵族的仇恨啊。 78| 5.16.3 【二五】 明显的,管家也被这个完全在预料之外的结果震得不轻。在他的设想中,无非就是“瑟罗非的力量有用”和“瑟罗非的力量没用”两种大情况。前者出现,自然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各取所需;就算瑟罗非的力量对新生精灵的孵化毫无帮助,甚至有反效果,他在一边守着,及时叫停也就完事儿。 可现在这是什么状况!以精灵们刚才的反应看来,瑟罗非的力量无疑是起了作用的,但—— 管家在飞速想着对策,精灵们却不会给他们时间。 原先那个看起来特别多愁善感的精灵已经拔出了细长的银剑,一向以沉静、温和面貌出现的木系元素狂躁地涌动着。他身下的那只看起来蠢蠢的雨蛙也摆出了攻击的姿势,周身的气势竟然还相当吓人。 精灵冷冷地看着瑟罗非,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杀意:“卑鄙而奸诈的外来者,无论你们怀有什么令人不齿的目的,你们会知道杀死精灵的代价的。” “等等。” 出声的竟然是玛柯兰纳。 刚才,骑着雨蛙的精灵表现出来的敌意实在太明显,无论是瑟罗非还是尼古拉斯,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谨慎地防备着。 现在玛柯兰纳一出声,精灵树周围的气氛有所缓和。瑟罗非这才注意到,在场起码有一半的精灵脸上虽然也带着防备、警惕的神色,但他们并没有拿出武器,姿态比较放松。 “放下武器。”玛柯兰纳对那个精灵说。玛柯兰纳显然是树核的主事者,那个精灵明显有些不解,但还是缓缓把银剑放下来,等着玛柯兰纳的解释。 冰蓝色头发的精灵另一边几个正皱着眉头,一脸深思的精灵道:“你们也感觉到了,是吗?我们的新生儿还活着,那生命的脉动依旧强健而有力。” “是,是的,我也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魂灵回归母树的波动。”一个脸色苍白,眼下带着两个清晰的黑眼圈儿的精灵说。 “确实,我也能听到那名新生儿的脉动,她一定还活着!” “可是果实里是空的啊……它怎么会是空的呢?” 精灵作为最接近神的种族,奇奇怪怪、不能用常理推断的事情太多了。如今出现这个意外情况,精灵们自己都拎不清楚,瑟罗非就更不可能说出个所以然,只能和精灵们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玛柯兰纳做了决定:“额纹。我们去晨曦之井。” 精灵们脸上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个骑雨蛙的性子比较急,竟然转头就抢先蹦了出去。 玛柯兰纳摇了摇头,对三位人族(?)来客说:“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毕竟事关重大,还是要请几位客人和我们一起走一趟。” 管家很配合:“这是应该的。” ———————————— 玛柯兰纳带着的那只巨兽长长的呼啸了一声。很快,就有一只通体银白,足足有一栋小屋子那么大的家伙从远方不急不慢地走了过来。它长得类似高原牛,宽阔的脊背上背负着一个看起来十分舒适,足够坐下十个人的圆形藤垫。它很快停在玛柯兰纳身边,微微低下脖子,湿润的大眼显得十分温顺。 瑟罗非,尼古拉斯和管家陆续爬上了藤垫。精灵们驱使着各自的巨兽把瑟罗非三人围在了中间,明显有监视的意思。 精灵们虽然对他们严加提防,但表面上态度还算温和。管家也从从容容地和他们交谈着,三言两句就打听到了所谓“晨曦之井”与“额纹”的详细。 原来,额纹才是精灵们天赋魔法的源头。 创|世神认为每一个精灵都是一种植物的化身。植物沟通自然,于是祂赐予精灵们非同寻常的元素亲和力,同时,祂赋予了每一个新生精灵操纵“与之相匹配”的植物的能力。 至于要怎么才算相匹配呢。 看脸。 是的,最初,每一个新生的精灵都有面见创|世神的殊荣。精灵一族从生命树的果实中诞生,并没有其他种族新生儿必须经历的红通通、皱巴巴的黑历史。创|世神看到新生的精灵总是十分开心,一挥手就将他们与各种强大而美丽的植物联系在了一块儿。 这联系的媒介,就是额纹。 后来,精灵族渐渐壮大,半血精灵也陆续诞生。创|世神审美疲劳忙不过来了,就把这个任务分配给了其他辅神。辅神有各自的脾气,也不是全都对精灵族有好感,于是,精灵们的伴生植物就增添了只能看不能用,不能看只能用,和不能看也不能用的品种。 再后来,神祗们甩甩袖子走了。临走前,创世神给精灵们建造了晨曦之井,让它继续给精灵们分配伴生植物的事业。 晨曦之井其实就算是个特别厉害的魔法道具,它并没有任何自主意识。它的分配是完全随机的,于是,精灵们的好日子基本算是到头了。 “……毕竟,我们的世界上种类最多的,是苔藓类植物啊。”玛柯兰纳有些无奈地说。 苔藓啊。 各种苔藓在战斗中能发挥什么功用呢?大概……可以让敌人噗叽!滑一跤。 生活中呢?可以在房子外墙上种满它,让一屋子的家具以最快的速度发霉。 …… 真是很让人难过的伴生植物啊。 “晨曦之井能感应到精灵的诞生,从而制作出相应的额纹。一般来说,新生的精灵会首先被我们带去晨曦之井,我们认为在接受了额纹之后拥有天赋魔法的精灵,才能算是完整的精灵。” 先有精灵,再有额纹,完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所以,那个果子里的瑟罗非到底是顺利出生,还是依旧处于待孵化状态,去晨曦之井一看就明白了。 或许,并不需要到达晨曦之井—— 那个骑着雨蛙的精灵折返回来,恨恨地盯着瑟罗非:“没有。晨曦之井里,没有出现无主的额纹。” 玛柯兰纳作为一族之长(瑟罗非刚刚才知道,“玛柯兰纳”是精灵语中族长的意思,这位蓝头发的精灵本身有一个起码十五音节的长名字),显然是个做事儿尽量妥当的家伙。他皱了皱眉,还是指了指前方说:“快到了。我们还是一块儿去晨曦之井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晨曦之井并不是一口井。事实上,它是一个藏在硕大树洞中的……水潭。 先不说这个比湿水母酒吧还要大的树洞,和其中怒放的妖艳鲜花,单单是这个潭水,就给人一种“一看就不一般”的感觉。 潭水是水,当然。但是它却透着晶石的光泽,远远看去,极其像是一块淡蓝色的宝石——还是质地最好,一看就价值连|城的那种。 沿着树洞内壁攀爬而上的不知名藤蔓开出了小笼子一样的花。它们高高低低地垂悬在空中,发出暖色的橘光,充当了照明的作用。 这些光线把那一滩清水映衬得更加漂亮了。树洞里没有风,潭水却在悠闲地波动,水面上明明灭灭,似乎有什么不可说的深意在其中…… 瑟罗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就是被这潭水牢牢吸引住了全部注意力,一门心思盯着它每一道起伏的水纹,周围的精灵们在旁边叽叽喳喳讨论了什么她一概不知道。 直到她的肩膀被撞了一下,有个精灵大步冲到潭水边上,大声喊着:“额纹!晨曦之井开始勾勒新的额纹了!” 瑟罗非有些迷惑地眨眨眼,刚刚对上尼古拉斯明显带着担忧的眼睛,又不由自主追着一道几乎亮瞎人眼的金光看了过去—— 晨曦之井是个效率很高的家伙,额纹什么的说勾就勾,前后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 瑟罗非下意识眯起眼睛,好奇地想要知道那个传说中可以和某种植物建立联系的精灵额纹长什么样儿。 ……还蛮漂亮的,像一条金线缝制的丝带,正中间的一块纹路粗看有些像小半块舵盘,又像一只似睁似闭的眼睛…… 不,不对,这额纹顶多只有半截手掌长,其中线条纹理又新奇又复杂,她怎么一下子看得那么清楚! 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那条额纹飞速朝瑟罗非冲来,在她眼前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接着,骤然钻进她光洁饱满的前额! ———————————— 树核,琉拉克瑞斯苍翠之盖。 ……在吟游诗人的大本营中什么玩意儿都能充满诗意。事实上,这就是个会议厅。 管家带着顶着额纹的瑟罗非,一言不发却明显在全神戒备的尼古拉斯,和一众精灵坐在一种叫做“倒横木”的,长得就像是个方型桌子的植物旁边。 周围的鸟语花香和微风蝉鸣丝毫憾动不了他们之间凝滞的气氛。 管家显得老神在在。坐在他们对面的精灵们要么不住打量瑟罗非,要么拿出羊皮纸写写算算,要么明显一副正在冥想感应的样子。 连玛柯兰纳也沉默不言。 瑟罗非知道,这些精灵们脑中正盘旋着无数猜疑。 瑟罗非对此却没有什么气愤的情绪。如果双方位置对调,她肯定会比他们更加提防、谨慎,什么事儿都喜欢考虑最坏结果的她,说不定还会率先提议以“使用未知力量吞噬族人灵魂、抢夺族人身份”的罪名把对方关起来审问。 然而,创|世神在上,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一连串的事情把她的脑子搅合得一团乱。是的,她有些兴致勃勃地来到树核,的确抱有探究自己身世的目的。她也事先预想了好几种好的、不好的结局……但没有哪一个结局能和现在的状况搭上关系! 率先开口的,还是那个骑着雨蛙、感情特别外放的精灵。 “你杀死过精灵。”他仔细审视着瑟罗非的表情,一开口就是严厉的指责,“不要试图狡辩,你的额纹中环是红色的。” 瑟罗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额纹出人意料地与她合为一体,之后她就直接被带到了这个地方,期间根本没空找个什么东西照一照脸。 ……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这奇怪的东西毁了容。 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她一点儿都没摆到脸上。面对这个话题,她可是一点儿都不虚,明明白白地说:“我是个海盗,我只杀过海盗,侍卫,和佣兵。” 对面的精灵们听完这话,倒是都不吭声了。 既然选择了战斗职业,是生是死就各凭本事了。除非至亲关系或是什么特殊的缘由,其他人是没有以此为借口指责、报复的道理的,要不然世界早就乱套了。 “雷。”玛柯兰纳带着些警告的意味瞄了一眼那个精灵,“神教我们切勿以偏概全……还是你突然忘了金棕色是什么样子的?” 名为雷的精灵怔了一下,咬咬唇不再说话了。 大家又相互打量着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又有一个精灵打破了沉默。 瑟罗非记得他。他脸上有两个过目难忘的黑眼圈儿,脸色比其他精灵更加苍白。 经过这乱七八糟的一个晚上,他的黑眼圈儿显得更重了。他盯着瑟罗非的脸,那双瞳孔极淡的眸子让被盯住的女剑士不由自主有些紧张。 “其实我刚才在母树之下就想说了……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孩子长得很像凯恩?”黑眼圈轻声说,“我不太确定……毕竟人类太多了,两个长相相似、却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而且她不太笑,嘴唇也比凯恩厚一些。” ……真是抱歉,实在是因为到访贵族聚居区以来就并没有遇上过什么好笑的事情。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嫌弃了一句,但瑟罗非还是被黑眼圈的这句话惊得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一直在明里暗里观察着她的精灵们这下全都毫不掩饰地看了过来。 “凯恩。”瑟罗非舔了舔唇,“你们认识凯恩?一个佣兵?” 是了,精灵们有着远超其他种族的寿命。玛格丽塔提过,凯恩与精灵族很有渊源,当时与凯恩结实的精灵说不定就是眼前的这些家伙…… “那,玛格丽塔呢?”瑟罗非紧紧盯着玛柯兰纳,“她是凯恩的妻子,大约在……二十年前,曾经带着你们赠送给凯恩的信物在树核居住——” 随着自己的话,瑟罗非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 二十年前挂上树的果子。 玛格丽塔的旅行。 玛格丽塔看似匪夷所思的身孕。 空空如也的果实,晨曦之井的反应,认主的额纹…… “你和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雷见瑟罗非莫名停顿了下来,急切地拍桌追问! 瑟罗非脸上神色变幻,有些恍惚又有些恍然地勾起挂在脖子上的银链。 除了扎克留下的,用来召唤阿尤的哨子,银链的坠子又增添了一个。 那是个没什么出彩地方的挂坠盒。薄薄的,没什么花纹,侧边有一个规规矩矩的圆钮。 瑟罗非将圆钮摁下,挂坠盒啪嗒一声打开。里面是一副画。 那是她在离开玛蒙城之前,特地拜托布芳城主的专用画师赶制出来的一副画像。 玛格丽塔和凯恩的笑容是从二十多年前的画像上临摹下来的。除此之外,他们中间多了一个人。 一个长得和凯恩像极了的棕发姑娘。她一手环着一个,笑得眼睛弯弯。 “我是他们的孩子……不。”瑟罗非想了想,说,“我是玛格丽塔的孩子。” 79| 5.16.4 【二六】 瑟罗非简单粗暴地复述了一遍玛格丽塔不久之前和她说过的那个故事。 她最开始还有些担心,因为在今晚这一系列破事儿之后,她与玛格丽塔的关系显得太过巧合,并且有明显的为自己开脱的嫌疑。 谁知道精灵们的接受度还挺高的。她才讲到一半,那个之前对他们敌意最深的,被称为雷的精灵已经彻底缓和了脸色,还会主动附和她的故事,提供一些当时发生的有趣儿的小细节。 看起来,玛格丽塔停留在精灵聚居区的那段时间里,和雷建立了不错的友谊。 瑟罗非三言两语将故事讲完,静待精灵们的反应。 关于自己很可能就是那只果子的推测,瑟罗非并没有说出来。毕竟,对于精灵的孕育,瑟罗非今天才算是粗略地见识了一小部分。她只是诚恳地把这些事实一个个摆出来,要把它们拼成线索、得出和瑟罗非一样的推论,对于眼前这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们来说并没有多么困难。 就看精灵们怎么想了。 雷还真的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家伙。之前就属他对瑟罗非和尼古拉斯的敌意最深,一副恨不得把他们叉出精灵族一百遍的样子。现在他接受了瑟罗非的说法,倒是也干干脆脆把敌意放下,并不再怀疑什么,反而很感兴趣地问起玛格丽塔最近的情况来。 瑟罗非刚要回答,坐在雷旁边的一位特别有学者气质的精灵若有所思地开口了:“玛柯兰纳,你对母树的感应最为细致。你还记不记得……那颗果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生长的?” 雷微微一顿,接着睁大眼睛惊呼:“我记得!差不多……就是在玛格丽塔来到树核后不久!还是我带着她去母树下转了一圈儿!” 玛柯兰纳点头:“不错。果子确实是在玛格丽塔居住在树核的期间停止生长的。” 这颗果子来头不小,也是那阵子挂在母树上的唯一一颗果子,在场几个精灵对它的关注度都不小。他们仔细回忆着,也纷纷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是的,就在那会儿,之前果子的成长一直还算正常。” “突然有一天,它的生长就彻底停止了。我当时吓了一跳,还特地去找玛柯兰纳问了问!” “当时以为是起源之种又一次丢失,母树能量不足的缘故。原来,竟然是——” “果子在那时候就已经空了,是吗?”玛柯兰纳眯起眼,他头一次在瑟罗非面前彻底放下了温和的伪装,上位者的气势再无遮挡。 他紧紧盯着瑟罗非,缓缓道:“我确实十分好奇。玛格丽塔,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子,是如何将孕育在果实中的魂魄收纳到自己的肚子里的?” 作为一个九岁被通缉,战过矛齿鱼,揍过长老院,杀过护卫队,破过大结界,救过塞拜城,年仅二十就有足足六年工龄的海盗,这点儿威势完全吓不着她。瑟罗非在心里不太满意地翻了个白眼,心想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个儿在树上挂得不舒服了,想找个安稳的地方窝一窝?那么高,日晒雨淋的,大风吹来还晃得不行,你族这都什么育儿条件啊。 这个问题,却是坐在一边沉默了挺久,几乎要让人忘了他的存在的管家替她回答的。 “因为壁障碎片。” “老师!?” 管家抬手让瑟罗非稍安勿躁,脸上又是那一副道貌岸然、把什么都算计到了的模样。他别有深意地一一看过对面一排精灵,最后直直对上玛柯兰纳的眼睛:“精灵对魔法的狂热和执着似乎比不上海民,但谁也无法否认贵族在魔法上卓越的天分。元素洪流之后,精灵们并没有过多恐慌,依旧过着你们热爱的悠闲生活;但在起源之种第一次失窃、新生儿不断减少后……诸位恐怕很难再无动于衷吧?我猜,诸位一定做过不少……” “从神祗处引继力量的实验。” 这话就像是在平静的潭水中投进了一个……阿尤那么大的石头。 玛柯兰纳瞳孔微缩,在他旁边,已经有沉不住气的精灵厉声质问:“说话是要有依据的,人类!我们……不曾渎神!” “只是个猜测而已,”管家摆摆手,一点儿不把再次紧张起来的气氛当回事儿,“我还猜,你们恐怕从未成功过?那些自告奋勇成为载体的贵族精英,恐怕都没什么好下场?” 何止是没什么好下场。他们一个个被炸得粉碎,最显眼的尸块也就是拇指大小。这种惨烈的情况逼得精灵们不得不终止实验,开始将全副力气投注到大海捞针一般的寻找上。 玛柯兰纳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壁障是什么,他当然知道。壁障会产生碎片,他虽然不曾见过或者听说过,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刚刚这个名叫瑟罗非的,看上去完全是个人类模样的姑娘的确使用了“那种力量”。果实的确成熟了,它闪耀起橘光,并且自动开裂,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显然还是好好的、有鼻子有眼的一个姑娘,并没有被炸成碎块儿。他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一直在盘算着,要怎么从这三个人类口中挖出这份秘密。 起源之种再一次失踪。没有新生儿,精灵一族的未来摇摇欲坠。这份秘密对于他,对于所有的精灵来说都太重要了! 如果是壁障碎片的话……一切或许就说得通了。 壁障当然是神的造物,这一点无可置疑。玛格丽塔在无意间得到了一块宝贵的碎片,这块碎片很可能直接融进了她的身体——回想起当初那个金发姑娘的一举一动,他几乎肯定当事者对此并没有察觉——接着,她来到了精灵树下。 因为“那种力量”的枯竭,母树已经无法孕育新的魂灵了。还挂在树上的那颗果子,说不定也只能勉强汲取到维持生长的能量。这时候,一块直接处于神祗之手的碎片来到了附近,这个新生的、只萌发出模糊意识的魂灵很可能凭着本能选择了一块更有营养的温床…… 这一边,因为果实中已经没有了魂灵,母树判断已经没什么需要培育的了,自然停止了能量供应。 所以,玛格丽塔无端有孕。甚至连这孩子长得完全是一副人类相貌,还酷似凯恩,也能够一块儿解释了——神祗创造的东西,当然都是带着愿力的。玛格丽塔对凯恩的感情有目共睹,在她的强烈的意识引导下,这个孩子以壁障碎片为凭怀上的孩子长得要是和凯恩南辕北辙,反而值得怀疑了。 难怪他们一直能够感觉到这位新生族人健康的脉动。他以为小家伙还在树上好好挂着,只是苦于没有能量无法孵化而已,谁知道人家早就被生出来了,在外头活蹦乱跳好多年,还跑去当了海盗—— 玛柯兰纳想到这里,眉头一皱看向瑟罗非:“大约半年前,以及大约一年之前,你受过很重的伤?” 瑟罗非惊讶地睁大眼。 他怎么知道!没听说精灵们擅长占卜啊! 看见瑟罗非的反应,玛柯兰纳和其他做出了差不多推测的精灵们心里更确定了。 他们接纳了浑身疑点重重的管家,和这个奸诈的家伙绕弯子扯皮谈条件,甚至很有些急切地答应让从天而降的两个人类在他们宝贵的果子上试试身手……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年以来,这个灵魂接连陷入极度微弱的状态。在树上一挂二十年对小孩儿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精灵们认为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预示着他们如果不尽快做点儿什么,这个灵魂恐怕要就此消散了。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吗。 “能和我们说说看,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么?”一个精灵开口询问,语调已经非常温和了,完全就是对着一个同族后辈的态度。 他们不信任管家,一点儿也不。这个神秘的人类只是相较于长老院来说,稍微好一些的合作对象——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势单力薄的一个人,回头就算真的翻了脸,他也比长老院那一大团看起来好对付。 然而,瑟罗非是他们的族人。 虽然她有着一双圆耳朵,可她的灵魂是货真价实的半精灵呢,精灵们对她的态度自然不一样——况且这还是个好孩子,想当年,玛格丽塔的性格就挺讨人喜欢的,她教出来的孩子大概不会错…… 额纹的颜色也是对这个姑娘的心性的有力证明。 管家观察着精灵们的反应,嘴角满意地勾了勾。听到那位精灵的发问,他飞快地对瑟罗非点了个头。 瑟罗非会意。这就是要摊开了说的意思。她回头看看尼古拉斯,见对方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也就实话和精灵们说了。 并不需要什么冗长的故事。她总共就只讲了一句话:“我是南十字号的。” 精灵们一愣,很快纷纷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作为这几年在声势上隐隐和公爵号并肩的一流船队,南十字号的名声早就传开了。在鸟钻石镇与长老院对战时那毫不犹豫的一场自毁,彻底让南十字号这个名字随着那冲天火光在陆地上炸响! 跑去当海盗的精灵一点儿也不少。自从长老院开始向鸟钻石镇伸手,开始掠夺海盗们的资源和地盘后,不少精灵嫌事态太乱,就趁机跑回家歇业去了。他们提到长老院和那些佣兵们,不是摇头就是叹气,一个个说辞都差不多:“……连南十字号都被逼得一把火烧干净了,他们还会真心给我们什么好报酬不成。” 精灵族其实是相当开放的,自愿定居在树核、看护母树的这部分精灵算是少数的避世派。但就算是其中最避世、消息最不灵通的精灵,也在脑中狠狠打下了“南十字号与长老院是对立的”这个印象。 更别说像玛柯兰纳这样,身为一族之长,再怎么避世也都是装装样子,外头陆地上、海洋上的大消息他全都心里有数。南十字号与长老院的矛盾,可不是简单的官兵与海盗的矛盾,还有矛齿鱼,还有那个邪恶的弱化结界…… 有了这些先决印象,南十字号自毁的时间和他们头一回感到新生魂灵开始虚弱的时间又完全能够对上,精灵们纷纷在脑中大手一挥,干脆利落地把两次账都记在了长老院身上。 ……天知道瑟罗第二次更加惊心动魄的危机,纯属海民们激动之下表错情。 长老院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又背了一口锅。黑漆漆的那种。 精灵们迅速地交换了个眼神儿,心照不宣地扯开话题,开始打听瑟罗非这些年的情况。 ——世界上不是只有长老院里才住着聪明人。这些年来,那些又老又丑的家伙们干下的破事儿他们多少都有些底,什么活体柱核,妖精们的心脏,现在又有了那个恶心的结界……只是长老院毕竟代表了人类一族,他们与佣兵,与魔法公会,与几大学院的势力纠缠实在是太过复杂,精灵们不愿轻易试探;另一方面,精灵们对于那个传说中充满元素的无主乐园也不是没有兴趣……总之,精灵族现在还没有表态站队的打算。 雷率先嚷嚷了起来:“你刚才还没说完,玛格丽塔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算不错,反正她看起来挺开心的。”瑟罗非咧嘴一笑,“之前妈妈生了一场大病,没能及时治疗,眼睛从此看不见啦。前几年她身体有些虚,但自从我,那什么,当上了海盗,我们就能按时买来特效净化水儿给她稳定病情。这些年她起色好多了,一直按时服药也没有犯过病,平常没事儿就烤个小饼干,钩钩花什么的。” 出乎她的意料,精灵们面面相觑,雷看着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又闭上了,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又说错了什么你们倒是给个准信儿。 这气氛一阵一阵,又紧又松的,瑟罗非自觉脸皮弹性有些跟不上。 玛柯兰纳低低叹了口气,看向瑟罗非的目光带了些许怜悯:“玛格丽塔靠着特效净化水压制‘病情’?” 瑟罗非点点头,求助地看向管家,对上管家同样不解的目光。 在混乱之界,管家自己就是个药剂方面的行家。换了个空间,面对一系列或有些相似或完全不同的药材,管家也能够迅速抓准其中的药性,简简单单就能配制出日常所需的药剂。更别说,南十字号很快就迎来了蝎子这么个土生土长的药剂师——总之,管家爷爷表示自己从没逛过药店,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成品药剂。 “特效净化水可不是什么治病的东西。它是用来压制难以拔除的慢性剧毒的,通常能够把毒素压制在眼部。这是一种很稳定的魔药药剂,持续使用特效净化水的中毒者一般来说只要付出失明的代价,就能健康活下去。”玛柯兰纳说,“你妈妈怎么会中毒?是谁告诉你要服用特效净化水的?” 中毒? 慢性剧毒? 瑟罗非懵了:“不,不知道……我之前……被迫在外面流浪了几年,花了点儿时间才重新找回家里。我回家的时候,妈妈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我急匆匆抱着她去找治疗师,一个两个都说没救了……最后有个穿大袍子、看起来很厉害的法师看我可怜,才给了我一瓶特效净化水儿,并且让我以一月一瓶的剂量买来给妈妈服用。” 她看向玛柯兰纳,深深吸一口气,语速很快地说:“能冒昧借用一下树核的传送阵吗?我,我会付钱的,我想去王都,我妈妈在那里,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居然中毒了——” “你给她准备药剂的了吗?” “有是有,我每次出海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几乎所有大头的积蓄就全用来买了这个,可是——” 玛柯兰纳看着眼前这个明显有些慌乱的年轻姑娘,心里莫名有点儿不是滋味。 如果没有那么多意外,她原本应该生长在安宁而美丽的树核,被芬芳的鲜花、清澈的山泉环绕,什么都不缺。她还有厉害的父亲,优渥的家世,可以随心所欲地唱唱歌,买点儿漂亮衣服,按照自己的喜好点一桌精致的下午茶。 可是,嘿,瞧瞧她。 皮肤是蜜色的,比起在布娃娃和舞鞋堆中养大的姑娘,她的皮肤显然有些粗糙。殷红色的、代表着血腥的额纹中环,比她整个人还要宽的冰冷大剑,幼年流浪,供养身中剧毒的母亲……天知道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是怎么在甲板上站稳脚跟,还能保证每月一瓶特效净化水的供应的!那吓人的价格! 更不用说她随着南十字号经历千惊万险…… 可是,她居然,她居然还长得挺好的。 玛柯兰纳示意瑟罗非坐下,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别急。我之前说了,这是一副非常稳定的药剂。” “可是——” “相信我。”玛柯兰纳温和地道,“只要准备了足够多的药剂,玛格丽塔和正常人不会有什么不同——你瞧,之前你不也说,这几年她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吗?” 瑟罗非冷静下来,也意识到玛柯兰纳说得对。她将急促的心跳压了压,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 倒是管家冲她点了点头,意思很明白:玛格丽塔的事情,他会尝试帮帮忙。 尼古拉斯也在桌下安抚地握紧了她的手。 瑟罗非刚要开口谢过玛柯兰纳,就听雷在对面猛地一拍桌子:“你们说到魔法我才想起来!瑟罗非从灵魂角度来说是白胡那家伙和爱丽克桑德拉的孩子,可她又是玛格丽塔生下的,长着一张凯恩的脸……不行不行,创|世神在上,我一想到玛格丽塔小可爱和白胡有些什么,我就浑身不对劲儿。” 瑟罗非不太乐意去想什么亲生父母的事儿。虽然人家两口子也不是故意的,这一切都是巧合的错,但她心里只认玛格丽塔一个妈妈。 不过,白胡这名字是不是有些耳熟…… 旁边有个精灵对瑟罗非眨了眨眼睛,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小声给瑟罗非爆料:“雷追求过玛格丽塔。” 瑟罗非张大了嘴。 是,她知道眼前这一排精灵都是能做她祖宗的老怪物,但雷顶着这么一张不超过14岁的少年脸也实在是…… “怎么啦,玛格丽塔是很可爱啊。”雷不服气地说,他下意识撅了撅嘴,看起来更像小孩子了,“我这种历经沧桑的成熟男性,当然容易被玛格丽塔那样有故事却依旧纯洁美好的女孩儿吸引到。” 有精灵毫不客气地发出了嘲讽的笑声。 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瑟罗非也有心思让自己的八卦神经伸出一丝触角:“这么说,我妈妈拒绝你了?” “是啊,毫不留情,一句话说到死,一点儿希望都没给他留。”接话的居然是玛柯兰纳,只见他悠闲地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瞟了雷一眼,“雷当时可沮丧了,躲在母树上哭了半天的鼻子。你猜,玛格丽塔用了什么理由?” “什么?” “玛格丽塔嫌弃他年纪太大。” 瑟罗非看着雷的少年脸,没忍住笑出声来。 雷蔫蔫地嘟哝:“玛格丽塔说了,她不能接受比她大十岁以上的丈夫,唉。” 瑟罗非急忙点头:“是啊是啊,妈妈从小也是这么叮嘱我的,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时不时就要反复说上好几遍。” 尼古拉斯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 瑟罗非和精灵们扯了一堆闲话,雷突然表示磨蹭了这么久,还没看看瑟罗非的伴生植物是什么呢。 女剑士觉得有些为难:“呃,你们也看到了,我力气还不错,但有关什么魔法啊药剂啊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我就完全不行了。” “魔法和药剂可不是一类东西。”一名精灵严谨地指出,很快他又缓和了声音指点瑟罗非:“召唤伴生植物可不需要额外的学习,这是每一个精灵的本能。” “你将注意力集中到额纹上试试。” 瑟罗非听话照做。原本她还觉得这种事情特别飘,她少说也要尝试个几十上百次才能期待一下成功,但没想到,几乎是立刻,她就感到了额头微微发热。 “哦哦出来了出——呃。” “……” “……” 一片寂静中,瑟罗非顺着众人的视线有些忐忑地低头一看。 一团绿油油,软趴趴,相互纠缠在一块儿的小草团从她手上冒了出来。 细细分开来看,植物只比皮绳粗一点儿,看起来并不十分柔韧;它一动不动,没有锯齿、突刺或者捕食囊,明显不具备攻击性;一看就是无毒的,防御能力也…… ……它还泛着一股鱼味儿。 “哦,这是鱼菜。”瑟罗非还挺高兴的,“你们大概不太熟悉,把它用药剂泡过再晒干咬在嘴里,虽然味道冲了点儿,但能让人在水下多呼吸好久呢!新鲜的鱼菜还是刺皮虾最喜欢的食物,以后不愁阿尤的伙食了——啊对了阿尤是我养的角海豹——” 伴生植物是白冠绞杀榕的玛柯兰纳,在面对这个装在人类壳子里的半精灵时,第一次萌生出了“这个后代这么弱小感觉根本活不下去要不要把她圈在母树下好好养一养”的念头。 80| 5.16.5 【二七】 折腾了一个晚上的女剑士终于能够在一个非常舒适的小树屋上安顿下来。 她也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额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没法儿违心表示这个额纹不漂亮。整个额纹泛着饱满的金棕色,意料之外的特别衬她的皮肤;额纹两端对称,勾缠的卷叶纹一直延伸到她的发鬓中。正中间的线条明显粗一些,正是她之前看到的,又像半块舵又像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的图案。舵环,或者说眼瞳的部分,泛着鲜艳的殷红色。 “这颜色就意味着我杀过精灵了,是吗?”瑟罗非戳了戳自己的额心,苦着脸说,“看来以后我得经常绑个头带什么的?把罪证顶在大脑门儿上并不酷,真的,而且先不论我到底是怎么来的吧,我好歹装在一个圆耳朵的人类壳子里呢。” 引她去树屋的雷噗嗤一声,摆摆手说:“你放心好了,一觉醒来你就能明显看到额纹的淡化,过个两三天它就会自己消失。你在我们当中哪一个的脑门儿看到额纹了?只有在特定节日或者仪式的时候我们才会抹上特殊的药剂,主动让它显现出来。” 瑟罗非大松一口气。 雷站在雨蛙脑袋上,抱着双臂斜眼看她:“鉴于你这个古古怪怪的,被壁障碎片和愿力催生出来的人类壳子,我也不知道那种药剂在你身上起不起作用——珍惜点儿吧,抓紧这两天好好和那些可爱的线条相处,说不定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雨蛙:“呱哦。” 瑟罗非无所谓地耸耸肩,虽然这条额纹出乎意料与她凑一块儿没什么违和感,但她还是觉得比起精灵族勾勾缠缠的额纹,一面横穿肩背胸腹的巨龙咆哮图更适合自己。 她朝着树下的雷和雨蛙挥挥手,示意自己准备进屋休息了。 雷却并没有走。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个小黑皮一直跟着你,你知道吗。” 瑟罗非:“啊?诶?!” 留居在树核的,大多都是有避世倾向的精灵,这使得树核有着非常严谨的区域划分。贵宾的住宿区,普通客人的住宿区和族人的住宿区之间并不能互通,而是被只有在精灵引导下才能通过的屏障相互隔开了。 像管家这样,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忽悠了精灵们、得到了树核自由出入权的贵客,也只能住在树核外围。琉拉克瑞斯苍翠之盖距离贵宾住宿区比较近,大家就顺道一块儿走了一趟,把尼古拉斯的住处安排在了管家的旁边。 雷负责把瑟罗非引来处于树核内环的族人聚居区。这一路上足足经过了五道屏障,瑟罗非都已经顺利地学会了打开屏障的方法。 没想到尼古拉斯竟然一路跟了过来?! 小黑皮。嘿。哈哈哈哈。 瑟罗非把视线放远扫了一圈儿,并没有看到尼古拉斯的身影——她重点关注了那几丛深灰色灌木。 还挺会藏的。 “罗尔,你确定要和他一块儿住?” “啊,这个……”瑟罗非下意识想说“不我当然不确定”,可想想船长大人闷不吭声地跟了这么久,现在也还别别扭扭,不知道躲在那片树叶子后面不肯出来,她又多少有点儿心软。 这么一犹豫,雷那边已经挥挥手准备走了:“好吧好吧,世界上总是不缺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住一起可以,这屋子很大,也有好几间卧室,你们老老实实分开睡,不然我就和玛格丽塔告状——” 说着,他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过两天我好好给你普及一下什么是精灵的正确审美。你这都找的什么男朋友,脸和身材是不错,可皮肤颜色也太黑了,跟花鼻山猪似的……以后你会懂的,莹白色才是最经典、最漂亮哒。” “呱哒!” 雷踩着雨蛙的脑袋一蹦一蹦地走了。 尼古拉斯沉着脸,不知道从哪棵树上跳了下来。 瑟罗非:“……不不不要因为在肤色上有不同的喜好而拔枪啊?!” 尼古拉斯沉默地顺着藤梯爬了上来。瑟罗非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他一把,然后她发现,船长大人的眼神儿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来回转了几圈,明显是在对比着什么。 然后,他居然率先把手放开了。脸没红,耳朵也没红,显得有些失落。 瑟罗非有点儿好笑地推推他,自己错一步上前推开树屋的门:“我说,其实——” “嘭!嘭嘭嘭!” 突如其来的爆破声让瑟罗非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右手刚刚抬起来试图抓住剑柄,就被干脆利落地握住,顺势一拉。 尼古拉斯在第一时间挡在了她的前面。 有些发闷的爆破声还在继续。只见宽敞的、带着明显属于精灵的浪漫和精致的房间里……悬挂着一排摇摇晃晃的花朵。 每个花朵都有人脑袋那么大。它们颜色不同,正接连从屋顶上牵着弯弯绕绕的藤蔓掉落下来,嘭的一声开放,露出其中歪歪扭扭的字板。 这些莫名其妙的花很快开完了。 从门口看去,字板排成前后高低两排,用特别华丽的字体写着“欢迎初生的精灵瑟罗非!” 最后还有个挂条儿,写着“雷和他的雨蛙”,后面跟了一个脏兮兮的蛙蹼印子。 瑟罗非:“……” 她决定了,她不要和雷学审美。 其实尼古拉斯在海盗群里并不算黑,尖牙小队里起码有一半的家伙晒得比他更厉害。况且,古铜色的皮肤也没什么不好,这颜色会使人骨骼、肌肉的线条显得特别性感,比如眼前这半张侧脸,微微绷紧的脖子,被流畅肌肉覆盖的肩膀和紧实的手臂…… 瑟罗非垫脚,手心在前方肩膀上微微使力,探出头去在那实在漂亮的下颌骨上啾了一下。 尼古拉斯一下子变得硬邦邦的了。 肌肤的触感让瑟罗非从那种莫名的……饥饿感中惊醒过来。她一下子从他身上跳开,我我我了半天,又你你你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稳妥行事,先跑再说。 她跑了,然而没跑掉。 尼古拉斯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没办法,只好回头看他,凶巴巴地问:“你干什么?” 尼古拉斯的耳廓红得跟烧起来一样,他抿了抿嘴,没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傻乎乎地对视了一会儿。 瑟罗非猛地回过神来,甩手又要跑。 尼古拉斯再拉住,总算憋出一句话:“你啾我。” “我我我没有!” “你啾了。” “没有!” 尼古拉斯固执地盯着她:“啾了。” 瑟罗非脑子一团乱,情急之下居然一指尼古拉斯身后:“你看!管家在天上飞!” “……” 尼古拉斯一贯扯得平直的唇线清晰地往上勾了勾。他深深看了一眼女剑士,没有再提那个啾了还是没啾的话题,只是松开了她的手臂——顺带勾了勾她长长卷卷的发尾——低声说:“早些休息。” 女剑士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嗷了一声开始啪啦啪啦拍打自己的脸。 ……真是被鱼菜糊了脑子了! —————————— 在精灵族找到管家算是意外收获。南十字号明面上的主人和实际上的主人时隔一年,在距离鸟钻石镇相当遥远的树核重聚,也是一件挺奇妙的事儿。 ……地位低微,还是个见习船员的女剑士就算了。 精灵们很友善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倚靠着矮树的圆桌小厅。那棵矮树也是神奇的品种,瑟罗非在上面辨认出了起码六种品种完全不同、生长季节也大相径庭的果实。带路的精灵个性相当活泼,他示意三人可以一边说话,一边尽情享用树上的果子,还亲自给他们做了个示范—— 精灵温柔地抚摸着那颗树,就像抚摸着自己的情人或者孩子,同时低声唱了几段像是摇篮曲的调子。矮树十分显眼的一个哆嗦,将垂挂了成熟果实的枝条主动压低,上头的果实稀里哗啦一阵掉落,很快就把摆在小圆桌上的果篮装满了。 “瞧,你们摸摸它,再给它唱些调子轻缓的歌,它开心了就会把果实送给你们。”精灵这样解释。 瑟罗非脸色诡异地看着那颗树,只觉得那些交错的枝条和叶片间充满了“救命快停别摸了不要唱了我把果子给你还不行吗”的负面情绪。 相比这课或许心情不怎么好的树,她倒是更留意树下那个活灵活现的幼鹿石雕。 “树核也有这些小雕塑呀。”瑟罗非戳了戳精致得不行的鹿耳朵,“鸟钻石镇也有,塞拜城也有,东面沿海那几个稍微大一些城市都有这些动物雕塑。橘滋里的大贤者说这都是神迹呢。” “你去过橘滋里?真棒,那一定是个有意思的地方。”精灵笑着说,“这个肯定不是神迹,哈哈,这是我爸爸亲手刻下的——他是个厉害的雕刻师。你在树核看到的绝大部分石雕都能找到作者,但确实也有不少完全不可考的雕塑……那些或许真的是神祗给我们留下的礼物吧?” 精灵挥挥手走了。 于是谈话开始。 地位低微,还是个见习船员的女剑士第一个发问:“老师你怎么知道塞拜城的事儿?你有西北前线的消息吗?我在玛蒙城听蝎子他们说,托托和赤铜前辈一块儿去了西北。” “我当然有我的消息渠道。”管家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他根本没有胡子的下巴,“但塞拜城?塞拜城的事儿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呢?‘一个名为瑟罗非的海盗姑娘披戴着神之怜悯让塞拜城重回蓝天之下’——这可是塞拜城自己传出来的正经说辞。” 瑟罗非一惊,随即很快冷静下来。塞拜城城主和努斑会长的确数次表达了会庇护她的意思,在她看来也挺有诚意的,但他们首先当然要为海民考虑。塞拜城陷入神罚数百年,错过了最关键的转型时期。现在,在种群数量上最为弱势的海民想要尽快跟上步伐,当然会首先试图争取到综合来说势力最大的人类的支持。 当年海民固守魔法,偏执地拒绝接受一切新事物与改变,甚至开始残杀外来的商人和使用机械制品的族人——这些伤痕随着时间在陆地上渐渐淡化了,但记得的人也不是没有,毕竟那整整一船的商人都没有回来呢。 海民们现在如履薄冰,不能再承受任何一点儿意外了。这时候,推出她这个人类身份的“救世主”,就相当有必要。 塞拜城主和努斑会长说不定还觉得这么把她推到前台也是保护她的一种方式…… 瑟罗非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 “那关于海神之戟……” 管家深深看了眼女剑士,说:“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塞拜城把海神之戟作为谢礼送给你只是个私下流传的花边消息,甚至塞拜城方面还暗示过这个消息并不属实。” “那——” “我是做过功课的。”管家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壁障的承载之力,圣物中的力量,以及你的身体状况,我都非常了解……瞧,你在吸收了起源之种的力量后,没有当场炸开,还能够意识清醒地使用这份力量打碎结界,这说明壁障碎片已经将你的身体改造得很好了。只要你没被哪只大鱼吞到肚子里,最多半年你就会恢复行动能力。” “然而我在精灵族待了整整一年,也没有听到你的消息。” “要么,你死了。要么,你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按照海民们乘坐着晨曦少女号抵达陆地的时间稍微推一推,再结合他们放出来的消息,我就几乎能够肯定,你一定在各种巧合之下吸收了海神之戟的力量。” 并没有什么巧合。他们把盒子递过来,她把手伸上去,然后悲剧的事儿就发生了。 “塞拜城把海民一族的圣物赠予你的消息也就是随便传传,一般人听了就忘,不用在意。”管家说,“只有那些人会像闻到了蛋味儿的苍蝇似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开始牢牢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长老院。”瑟罗非木然接口。 “一点儿不错。”管家微微眯起眼,“你们不知道,这一年来,在所有有关圣物的消息面前,长老院就是一群红着眼睛、乱抓乱咬的鬣狗。” 81|5.16.6 【二八】 瑟罗非将心比心想了想,觉得还挺能体谅的。她要是长老院,这时候她也急得不行。 经过管家的解释,瑟罗非这才知道,之前她在橘滋里参加的执照考核——阴差阳错将她引去塞拜城的那次,纯粹就是长老院为了收集更多关于各族圣物的线索而加开的。她说呢,怎么公会们收集材料的口味突然就变了,原来那份名单上古古怪怪的待收集品,都带着长老院推断出的,“或许是圣物”的特征。 “什么?长老院那帮家伙不是很厉害么,他们居然不知道各族圣物长什么样儿?”瑟罗非不可置信地问。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除了精灵族的起源之种,其余各族的圣物从来没有展现过什么力量,就像真的只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品。”管家说,“最开始,各族还会因为对神祗的仰慕和崇拜好好保管这些所谓的‘圣物’。然而,神祗们离开得太久,你们的信仰日益微弱。不要说什么圣物了,再过个几千年,你们的后代说不定就要开始质疑神祗的存在了。” 长老院或许不知道各族圣物具体长成什么样儿,被谁藏在了哪里,但它作为一个掌控了陆地上至高权利的机构,当然能够搜集到不少相关线索。于是,他们就拿执照测试做了个幌子,利用各个公会的影响力与号召力发动所有人给他们打了次免费工。 ……也不知道长老院这次收获如何?现在,她已经吸收了起源之种和海神之戟的力量,让她吐也吐不出来;管家要倚靠这份力量撕开壁障,回去混乱之界,他对其余三族的圣物也是势在必得。 这样一来,他们与长老院的正面冲突已经不远了。 瑟罗非皱眉,很快又松开了。 债多不压身。从她九岁懵懵懂懂打碎能源柱,放出尼古拉斯开始,她和长老院之间的隔阂就像是阿尤的胃,在有生之年是填不满的。 何况于情,于理,她都被牢牢绑在南十字号这艘贼船上,轻易下不来啦。 “所以你们这次前往西北,一定要谨慎。”管家叮嘱道,“那两个妖精找不回来就算了,重点是看好自己。你们不用急着找回南十字号的班底——长老院和海盗之间的矛盾冲突只会越来越厉害,真正乱起来的时候,找不到船队的好手非常多。” 瑟罗非一点儿也不赞成管家这副冷淡凉薄的态度,但她和管家相处这么多年,早就看明白这老头儿就是这种性格,没得改,她当然也不会白花力气去和他争辩。 她的关注点在另一边。 “‘你们’?老师你不和我们一块儿去西北?” “嗯,我留在这里——你这什么眼神儿?!我可不是留在这里度假的,我有又重要又正经的事儿要做。”管家白了瑟罗非一眼,“尊老,尊老……争取不下精灵族的立场,你们就等着被长老院轻而易举地吸干血、嚼完骨头吧!对了,海民那里我也得找个机会去联络联络。”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对视,语调有些讪讪:“这听起来棒极了,可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合适?毕竟精灵们一直在寻找的起源之种……” 被我吃了啊。 在知道精灵族圣物关系着整个种族的兴亡之后,她心里一直有些惴惴。 “出息!”管家教训她,“你如果真的觉得心里过不去,就赶快变强,后面总有补救的办法。况且,你还不知道吧?数十年前,还回起源之种的就是那名叫做凯恩的佣兵,他还什么报酬都没要——起源之种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你手上,本来就是应该的,这说不定还真是你们神祗的旨意。” 统统都是歪理。然而现在起源之种的力量已经和她融为一体,暂时也没有什么取出来的办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管家摆摆手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些。有这时间,你们不如琢磨一下什么是低调而优雅、成熟而理智的恋爱方式。” 瑟罗非:“……” 说得好像你知道似的,好几百岁的老处男。 “这次我同意你们去西北,是有事儿要交给你们做。”管家掏出两只挂着长长金链子的怀表,将其中一只推给尼古拉斯:“用它和我联系,使用方法你知道的……我需要你们帮我打听一下,妖精们现在的指挥官的身份。” “妖精的指挥官当然是妖精,还能有什么身份?”瑟罗非不解。 管家摇摇头:“你的消息太不灵通。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有不少人类站在妖精的立场上,与长老院召集的大军战斗。这个比例随着战事推延还在不断增高。” “我一直在紧密关注着西北的事态。最开始,妖精们应对得非常糟糕,几乎场场大败,数量锐减不说,短短一个月就被迫放弃大块聚居地,向后回撤了好几层山脉的距离。大约半年多前,妖精们的应对风格突然出了极大的变化——” 说到这里,管家皱了皱眉,缓缓道:“佯攻,诱敌,游击,陷阱战。突然之间,妖精在战场上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很快就打了几次漂亮的反攻。然而,根据我对妖精们的了解,那些整天闷在房子里敲敲打打的家伙们没有这种心计。” 瑟罗非很快反应过来:“老师在怀疑妖精现在的指挥官是个人类?” “没错。我原本以为对方和长老院有着不小的过节,这才会不遗余力地帮着妖精们,并且轻易得到了妖精们的信任。” “原本以为?” “那个指挥官是个战术天才。不仅如此,我仔细琢磨了几场他排兵的路数,他狡诈,理性,行事狠辣,仿佛永远站在绝对客观的立场上,指挥着妖精一场场反攻。”管家垂下眼,若有所思地开合着怀表,“可是他不退。” 妖精不是擅长战斗的种族,他们的规模不大——事实上和人类比起来,哪个种族的规模都不大——还在战事刚刚开始的时候被联合的军队和佣兵们砍瓜切菜一样消耗了不少。 在敌我双方实力、数量都如此悬殊的状况下,连瑟罗非都知道,应该果断把妖精们化整为零,利用西北林立的山脉和丘陵捅一刀退三步,在保全种族传承的前提下消耗联军的力量,尽量避免与联军正面冲突。 然而,那位指挥官在收缩了两次防线之后,就不肯再退。 管家活了这么久,能被他称赞一句“战术天才”,那位指挥官一定相当出色。是什么让他宁可绞尽脑汁、在一切的不利因素下守着这条防线,拖延这场看上去毫无意义的战事?要知道,双方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虽然现在联军看似陷入了疲软期,但毕竟大实力摆着,再怎么硬撑下去,等妖精们的数量当真被消耗到一个极限,他们想逃都逃不了了。到时候,妖精们除了灭族,没有第二条路能走。 “我实在想不通。”管家低声说,“最离奇的是,妖精们还真的服从了这个荒唐的决定。” “所以,我需要你们过去看一看。对方是什么身份,站什么立场,有什么目的。妖精一族现在又是怎么打算的。” “注意安全,谨慎行事。随时用怀表联系。” ———————————— 瑟罗非的额纹果然在第三天傍晚彻底淡去,一点儿都找不到痕迹了。她和尼古拉斯商量了一下,决定最后在树核休息一晚上,天亮了就启程前往西北。 玛柯兰纳与精灵的祭司们对这个新生儿的决定显然不太赞同。在他们看来,新生儿至少要在族内待上三十年,他们才能放心。 然而精灵族对于族人的管制一向十分宽松。瑟罗非坚决要走,精灵们也就不再阻拦。 在出发之前,玛柯兰纳亲自来了一趟。 “你的生父——单纯从自然规律上来说你的生父,魔法公会的白胡长老,已经得知了你的消息,并拜托我们向你传达一句口信。” 瑟罗非瞪大眼。 她一直认为,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她只有和玛格丽塔一起成长的经历,所以,她从里到外都认为自己只有这么一个母亲。如果凯恩能哐当一下活过来,她再琢磨一下要不要看在玛格丽塔的面子上接受这个爸爸。可白胡长老?那是什么鬼? 她之前完全没有把这当回事儿。现在被玛柯兰纳一提醒,才觉得整个脑袋都大了。 白胡长老,那个天才魔法师,被誉为元素洪流之后第一人。 哦,当然,是个贵族。 他有一个女儿,叫做伊莉莎。单纯从自然规律上来说,那是瑟罗非的亲生姐姐。 瑟罗非绑架过她,乔塞了她一嘴巴海带,独眼号以此为要挟,向白胡勒索一百万金币。 瑟罗非还揍过伊莉莎的朋友贾斯汀。 …… 折腾成这样一副局面,瑟罗非当然不认为是自己错。 可是……公平来说,那对玩儿魔法球的父女也挺无辜。 “什么口信,你说吧。” “白胡说帝都局势混乱,让你暂时千万不要靠近帝都。在事态稍微缓和之后,他会尽快与你联系,并真诚请求你在危急的时候收留伊莉莎。” 瑟罗非愣了一下。 在她看来,这份口信的内容很有可能走长篇大论煽情路线,一本正经说教路线,或者阴阳怪气质疑路线。她真的没想到,自己“单纯从自然规律上来说的生父”发来的第一份口信,居然这么短,而且言之有物,不过分关心惹人厌烦。 ……能玩儿魔法的家伙,果然都长了一颗好用的脑子。 “……我知道了。”瑟罗非心平气和地说,“也代我问他们好。” 玛柯兰纳微微一笑。 精灵们给他们即将远行的新成员准备了非常壮观的行李,大部分都是各种各样的水果。盛情难却,瑟罗非把尼古拉斯抓了过来,再一次借用了他臂环中的储物空间。 “这次要收费。”尼古拉斯说。 “好好好,回头从我工资里扣。”瑟罗非转头问管家,“老师,你说会重组南十字号,是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都已经在找合适的龙骨了。鸟钻石镇的那笔帐我也记得呢……再说,要集齐各族圣物,最后、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一步,在龙岛上。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海船。”管家拍拍她的脑袋,“快了,南十字号的旗帜很快就要回到大海上了。” “……嗯!” 82| 5.16.7 【二九】 望着两个小辈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密林之间,管家转过身,优雅地对玛柯兰纳抬了抬帽檐,说:“世界上总是存在着无数的巧合,不是吗?事态如此发展,竟然完全偏离了我们约定的任何一个结果……” 管家慢条斯理地说:“即便如此,今天我还是想问一问贵方的态度。我这个人说话做事一向直截了当,又总是心急,还请谅解。” 玛柯兰纳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直个苔藓”,也彬彬有礼,微笑着说:“不要着急。这件事儿实在牵扯不小,我想我们都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好好观望。” 这一回,管家没有顺势让步,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您说得对,我们并不着急。罗尔他们还年轻着呢,他们有大把的时间等待。我只是有些忧虑贵方的传承,毕竟这是关系着一族兴亡的大事儿,又已经拖延了二十多年……原来是我想错了。” 玛柯兰纳眼神微厉。 管家叹了口气:“哎,要知道,起源之种在二次失窃之后始终下落不明,有没有可能它已经被长老院——您说,到时候,掌握了能够撕开两界壁障力量的长老院,当真会同意供养精灵树吗?他们又会提出什么条件呢?” 冰蓝色长发的精灵嘲讽地扯起嘴角:“人类,你的野心与长老院并无不同。” “我从未否认过这一点。”管家坦然说,“然而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海盗船队,不是什么掌控着千万军队、佣兵,又和各大公会有着交错利益的权利团体。我十分有自信,我们会是更加配合、更加讨人喜欢的合作伙伴——况且,如今身负神之力量的人,正是你们的族人。精灵不是一向最敬畏,也最信任种族羁绊的吗?” 玛柯兰纳冷冷道:“精灵接纳半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完全忽略掉她身上另一半来自人类的传承。” “哦可怜的小罗尔,”管家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好吧,好吧,即便你们怀疑她的人类血脉使她染上了奸诈、背信、贪婪等‘人类的美德’,你总要相信晨曦之井对她的裁决。她可是被赐予了金色的额纹。” 玛柯兰纳摇头:“管家先生,你对精灵一族显然还不够了解……金色的额纹,说实话,并不算十分少见。” “您是对的,当然,我就认识好几个有着漂亮金色额纹的精灵神官。”管家直直望着玛柯兰纳,一字一句道,“可您知道,瑟罗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海盗呀。” 精灵族长垂下眼,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摹画着戒指上的刻纹。 是啊,那个孩子是一个海盗。 在精灵一族的历史上,额纹的颜色长久占据着“最受热议话题”的宝座。从浓烈的金色到死气沉沉、暗淡的灰白色,精灵的额纹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因为自己的行为甚至心境发生着变化。 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很可能使得额纹的颜色变灰;杀死同族,额纹在整体颜色泛灰的同时,会在中环亮起一抹刺眼的殷红色。 曾经有个精灵为了使额纹保持鲜亮的金色,发誓一辈子只靠吸食花露过活。他做到了,然而,因为他总是忤逆父母,嫉妒兄弟,他的额纹始终是一片难看的灰颜色。 也曾有个佣兵职业的精灵——干这行的手上多少都有好几条人命——保持了淡金色的额纹。其他精灵又惊讶又好奇,各种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原来是个爱心爆棚的好家伙,把得来的报酬几乎全部用在收留弃婴上了。他以一己之力在大陆开了二十来个流浪儿收留所,和他整天甩着斧子砍砍杀杀的形象一点儿都不吻合。 总之,这额纹要金要灰没个定数,评判标准千奇百怪。精灵们研究了半天没找出什么靠谱的规律,倒是发现一个了不起的共性——专心供奉神祗的精灵神官、祭司们,大多有着漂亮的金色额纹。 精灵们终于能够得出一个结论:金色的额纹代表了神祗的嘉赏与宠爱。一名精灵顺从神之意愿越多,其额纹的金色就越浓郁;相反,哪个精灵若是一直在做着违背神之意愿的事儿,额纹就会变灰,变暗淡,与伴生植物的联系也会随之消弭。 玛柯兰纳对那个女孩儿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精灵五感敏锐,他身为族长,更是有着一份超然的感知能力——那女孩儿剑上的血腥味儿简直浓得不像话。 所以,在听说她是个海盗时,他一点儿没惊讶。只是因为她的离奇的身世和同族的血缘,对她多了一些怜悯而已。 但是,金棕色的额纹…… 玛柯兰纳活过了漫长的岁月,也有着卓越的记性。然而,他实在不记得,他见过哪个精灵的额纹有这样浓郁的金色。 她做了什么?让神祗赞许至此? 是……拯救了塞拜城吗? 不不,塞拜城为何会被沉入海底,那些人类不懂,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如此看来,这个因果说不定可以来一个小小的调换—— 因为这个女孩儿实在拥有太多神眷,又或者,她本来就是背负着某种既定使命而出生,所以她有这个机缘和力量把塞拜城从神祗的怒火中拯救出来! 瑟罗非能够推断出的未来,玛柯兰纳当然也能看清楚——既然南十字号和长老院目标相同,这两方迟早有一天会正面对上,会有大冲突。 雷曾经这样说过:“长老院?那帮在诸神行走时期头一轮被劈死的家伙?” 尤其是这几十年吧,长老院的某些行径也真是……呵。 精灵族丢失了起源之种,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本在这一场争夺战中稳稳旁观。而一向隐隐以“神之代言者”自居的精灵一族,真的要背弃那个备受神祗宠爱的半精灵姑娘,站在长老院一边吗? 但不管怎么说,与长老院相比,一个海盗船队还是……太过弱小了啊。 …… “我们……来打个赌吧。”玛柯兰纳缓缓说,“半年为期。如果那时……” 管家仔细听了玛柯兰纳的赌约,细细思索之后,十足自信地微微一笑:“如您所愿。” —————————— 西北丘陵边界,人类联军基地。 “小圆锤?小圆锤到哪儿去了?”老西蒙滥用着他天赋卓绝的大嗓门儿,大步在帐篷与帐篷之间来回走着,重重的脚步扬起一层薄薄的黑土,引起零散坐在帐篷周围的士兵们的怒视。 老西蒙显然在这个营地相当有人气——又或者是地位——大多数人也只是瞪上一两眼,接着低头做自个儿的活计,并没有出声抱怨的。 所幸,老西蒙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标。 “小圆锤!”老西蒙加快脚步,上去几乎是硬把一个刚把脑袋探出帐篷、一脸茫然的中年男人拽了出来,“我记得你一个人用着帐篷吧?来来来,这两个年轻人就暂时住在你这儿了。要我说,年轻人就是毛躁,头一回跑这么远激动了吧?兴奋了吧?和大部队走散了吧?真是的,你们知道战场有多危险么,幸好你们找到了我们的基地,我敢打赌,再晚半天你们就要变成妖精们的人形碳——” “你们慢聊,我先走了。”中年男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动作灵活地往帐篷里缩。 老西蒙直接用刀柄把他捅了出来:“再缩下次捅你的蛋。” 中年男人没办法,只能塌着肩膀,沉默地站在一边。 老西蒙教训完年轻人终于心满意足,开始宣布正事儿:“……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营地里帐篷也挺紧缺,恰好你这儿还有几个独间空着,是不是?这两个年轻人就和你一块儿住——是的,是的,完全没得商量。多和这些把热血当成脑浆的年轻人待在一块儿对你也有好处,别成天闷声闷气的——” 中年男人抽了抽嘴角,赶快和站在老西蒙身后的年轻人打了个招呼,以此逃避对方根本停不下来的说教。 “你们好,我是小圆锤。” 瑟罗非认真看了看这个身高肩宽的汉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缠绕在整条右臂上的铁链。 铁链看上去很结实,上面悬挂着好几个……带着尖刺儿的圆型锤头。 瑟罗非了然,握拳和对方碰了一碰,爽朗道:“你好啊小圆锤,我是大长剑。” 小圆锤:“……” 尼古拉斯:“……” 老西蒙:“哈哈哈哈哈。” …… “这只是个外号,懂吗,外号。”小圆锤扒了扒头发,在自己乱糟糟的帐篷一角翻出来两卷草垫子丢给尼古拉斯:“我的真名当然不叫……算了,你们先去旁边那间整理整理,我没记错的话,有一窝豚鼠在那里做了个挺结实的窝……我去给你们弄些干净的水来。” 瑟罗非诚心道了谢,推开一层薄薄的折叠板门,抱着草垫子整理屋子去了。 尼古拉斯的臂环里正塞满了产自精灵族的各种精致的奢侈品,他们如果愿意,可以把这角帐篷布置得不输小贵族的卧室。 身为“在恶劣天气中遭到妖精袭击,和队友失散”的佣兵小可怜儿,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当然不会把那些好东西拿出来。 他们两个什么日子没过过。这里能遮风能挡雨,还有草席、桌板、几个铁盘子以及热水,比起在玛蒙城流浪那会儿,这条件简直好得飞起。 两人简单整理了行李(小圆锤大概记错了,这里并没有住着豚鼠一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并肩坐在嘎吱作响、掉了一圈儿木屑的桌板上。 他们原本并不乐意“混进”联军的基地。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找到托托和赤铜,说服他们(或者打晕他们),带走他们。 瑟罗非觉得自己的身份在这场战斗中有些尴尬。 按照种族来划分阵营,她应该站在联军这边——哦别闹了,联军的背后可是长老院! 按照道义来划分阵营,她又似乎应该帮妖精们打打架——长老院先搞出挖心这遭破事儿,还暗戳戳地挖了几十年,一朝败露才引发了妖精的怒火。更别说托托和赤铜和她的关系。 麻烦得要命。 瑟罗非原本设想得很好,他们只要偷偷溜进妖精的地盘,再怎么酱酱酿酿一下,给管家打听几句消息,把两个妖精带走了事。 可他们直接卡在了计划的第一步。 妖精的地盘根本溜不进去,除非他们能双双变身成豚鼠、蚯蚓、或者别的什么会打洞的东西。 黑土丘陵的西面和北面横着一段又宽又长又高的山脉,即便是在魔法全盛的时代,也没几个人能平安翻越它。近千年来,妖精们与山脉对面的人类比邻而居,却几乎从来没有什么交流。 而其他所有能够勉强通行的地方……如今都被人类大军围了个严严实实。 瑟罗非只能感叹长老院,或者说是佣兵公会的号召力。长老院在前线放下了大笔的积分,又有混乱之界这么个“只有金章佣兵团能够参与行动”的鱼饵掉在前面,凡是有点儿实力的大团都会派人过来刷功勋。 妖精们至今没有灭族,真的要感谢西北糟糕的地貌。 要抵达妖精们的地盘,必须首先穿过联军的包围网。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一商量,干脆编出这么个走失佣兵的身份,打算先混进一个联军营地,到了战场上再见机行事。 如果能借此多了解一些前线的战况,对后续的行动也是很有帮助的。 女剑士一本正经地琢磨着她的大计划,冷不防却感觉自己的头发被轻轻扯了扯。 回头一看,那个黑发男人正伸出修长的手指,卷着她的发尾勾来勾去,蹭了又蹭,渐渐靠近她垂下的手臂,最后勾起了她的小指—— 在她凶狠的注视之下也一点儿没有减缓速度。 “……听,听着,在这种通透的地方不要乱来。”女剑士实在忍不住,憋着口气凶巴巴地说,“这可是战场,这扇不到一根手指粗的木板之后就是个隶属于联军的陌生男人。你要是敢做,做,那什么,坏事儿!早晚要被他们发现。” 尼古拉斯沉默了一下,说:“那就中午做。” “……”瑟罗非抓起手边随便一个什么东西往尼古拉斯头上抡去:“做你个鱼鳔,我想揍你。” 被迫糊了船长大人一脸的惊恐的豚鼠:“吱吱喳?!” 瑟罗非:“……” 正和那只肥胖程度一点儿不亚于阿尤的豚鼠(以及十分想要加入这个游戏的尼古拉斯)相互瞪着,恰好外头传来了小圆锤喊他们出去喝水的声音。 她手上一松,豚鼠叽叽喳喳地跑掉了。 女剑士丢给船长一个有力的白眼,自己又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率先走了出去。 83| 5.16.8 【三十】 “锤叔。麻烦你啦。”瑟罗非开开心心接过根本看不出形状的杯子,将有些烫嘴的水小口小口喝掉了。 瑟罗非的内在相当糟糕,但表面看起来好歹是个漂亮、有活力的小姑娘。她这副一点儿不娇气的样子让小圆锤舒了口气,脸色不知不觉缓和了下来。 他不声不响地看瑟罗非又去倒了一杯水,才低声说:“过两天会有一支运输队从更前线过来,是往王都方向的。我和其中一个领队有些交情,你们到时候就跟着他回去吧。” 瑟罗非抬头惊讶地看向这个总显得没什么精神的中年男人。 阵前劝退,放在哪儿都是非常敏感的事。瑟罗非还跟着独眼号混的时候,有一次独眼喊他们全体准备,要出发抢宝箱了。那天,恰好有个刚刚赌输了钱、又喝了点儿酒的家伙嘟嘟囔囔,表达了几句没意思、不太想去的小心情——然后他就被独眼拿刀子捅了个对穿。 小圆锤在说完这句话后,脸上也多少有些懊恼的情绪。不过话都已经出口了,他收也收不回来,只好聊胜于无地扫了一眼周围。 幸好,没有人注意他。 瑟罗非对尼古拉斯使了个眼色,两人很“懂事”地纷纷把自个儿的屁股往小圆锤的方向挪了挪。瑟罗非也压低声音,倒是挺真心地先谢了一句:“锤叔照顾我们,我们当然明白。你瞧我们两个这样子,和同伴走散的这几天我们过得提心吊胆,简直糟透了——说实话,要让我真心去选,我才不乐意来呢。可是前线这儿奖励的积分又太诱人……” 小圆锤紧绷的下巴放松了一些。他从随身行囊里掏出块黑面包,一边就着热水掰碎了慢慢吃着,一边含糊说:“命没了,还拿个蛋的积分。” 瑟罗非笑道:“锤叔别吓唬我们。谁不知道现在西北形势一片大好,那些妖精们被打得一点儿脾气没有?我们一定听从指挥,老老实实跟着大家进退,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样轻信而且冲动。形势一片大好?呵。”小圆锤冷笑一声,转头问起了一个看似不太相关的问题:“你们的佣兵团不太大吧?” “不大,好多积分高的任务都做不成,这才想到来前线抢积分的。”瑟罗非回答,“总共二十多人,这次全都过来了。” “这就对了。告诉你吧,最近几个月,前线已经见不到几个大团的人了。也就只有你们这些消息不灵通,又急着想要积分的小佣兵团才懵懵懂懂地撞进来。” “诶……这是为什么?” 小圆锤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她身后的大剑说:“我很少看见女孩子用这个,有这种独特的天赋就该好好珍惜。年纪轻轻的,不应该把性命交代在这个见鬼的黑土地上。” 小圆锤这副笃定了他们会爽快死在战场上的态度多少有些出乎瑟罗非的意料,她还想再追问,小圆锤却懒洋洋地摆摆手,不再说话了。 小圆锤不说,他们可以去问别人。 稍晚一些的时候,瑟罗非拖着尼古拉斯找上了老西蒙——这似乎是个嘴巴一张就轻易不会停下的话唠。 “……锤叔就是这样说的,我们想要再问原因,他又不肯讲了,现在我忐忑得不行。”瑟罗非苦着脸,说完这话又赶紧接了一句:“诶,西蒙大叔,我是看着你和锤叔关系特别好,又实在有些拿不准这战况,才贸然跑来问问你,你可不准把锤叔劝我们的话卖出去。” 说完,还示威地掂了掂手中的大剑。 老西蒙骂了一句:“那家伙拆了骨头卖也值不了半个银币。” 说是这么说,在瑟罗非紧张兮兮、要求他再三保证之后,他倒是彻底收回了眼底的犹疑和打量。 “来来,女孩儿,坐下说。少年也坐。”老西蒙指了指自己帐篷里的两把破椅子,伸头往右边隔间张望了一下,“住在另一边的家伙快回来了,时间不多,我简单和你们交代几句——他就跟被长老院洗了脑似的,这些话可千万不能被他听到。” “其实没什么秘密,我现在不讲,过两天上战场之前也总得和你们交代交代。现在情况是这样,妖精的数量已经不足开战前的五分之一,听起来胜利在望了,是不是?”老西蒙摇摇头,“可是妖精们也变得越来越强了。战场和平时去森林里冒险、去峡谷里搜集材料遇到的战斗可不太一样,像你们这种新兵蛋子,每个基地都会要求你们以至少六人一组为单位围攻一个妖精。” 老西蒙说到这里停了,想了想后又不太确定地更正了自己的说法:“今天上午我听前线有消息传来,似乎现在是七人一组的最低要求了。否则你们必死无疑,也不会有人来救。” “这……怎么会?”瑟罗非这次的惊讶表情可是一点儿都没伪装,她想起赤铜那与霸气外表一点儿不相衬的可怜实力,还有软绵的托托,“都说妖精是几大种族中战斗力最弱的呀?” “只能说曾经是吧?据说,一开始的时候妖精们的确非常弱小,一名训练有素的骑兵可以轻易一对二十,甚至三十,只要小心妖精们喷火就好。而我来的时候,只有军队中真正的强者才敢和妖精一对一地打,现在……恐怕已经没人能做到了。” “谁也不知道妖精们是如何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如此夸张地提升力量,这肯定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剂,他们身上一点儿找不到魔药的后遗症。”老西蒙耸耸肩,又把声音压低了一分,“所以,有这么个小道消息就传开来了——创|世神站在妖精那一边呢。” 瑟罗非皱了皱眉。她倒是没这么想,她的第一反应是那位被管家重点关注的、据说狡诈奸猾又立场暧昧的新任指挥官,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这情况……确实诡异了些。 老西蒙长长叹了口气,说:“那个闷罐头说得没错儿,你们还有大把好日子要过,没必要为了点儿积分耗死在这个几大团都不乐意走的泥坑里。军队也是收不住手没办法,要不然他们也……哎,实话跟你们说,过两天运输队来了,我也要跟着走。” “西蒙叔也要走!” “这形势我看不懂,积分虽然还差不少,我也不要待在这个破地方了。”老西蒙挥了挥他厚实的手掌,有些发愁地说:“这小半年我头发白了,皱纹多了,再这么待下去我真的骗不到女人来给我做老婆啦……听我说一句,小孩儿们,积分没有命重要。那什么混乱之界晚点儿去也成,不去也成,像我这样的粗俗家伙倒是真没觉得魔法好在哪里,我还挺喜欢蒸汽那股味儿的哈哈哈。” 瑟罗非想了一会儿,问:“那锤叔呢?锤叔似乎还没想要离开?” “他啊,”老西蒙咧咧嘴,“他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诶,你们知道有不少人类,甚至还有精灵在帮妖精们打仗吧?” “知道是知道,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我这也是随便说说,你们听完就算。”老西蒙又探了一次头,确定与他同住一个帐篷的人还没有回来,帐篷外也没什么人在逗留,他才返回来谨慎地说道:“在最开始,妖精们还没那么厉害的时候,联军总是能轻易控制战场。那时候,军队要求所有人尽力带回妖精的尸体,交给他们能获得额外的积分;相反,若是哪个佣兵团负责的战区上缴的尸体少了,或是被发现有谁私藏,积分什么的不用说了,马上来一个全副武装的小队把人带走。” “妖精的……尸体?!”瑟罗非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 “更恶心的还在后面呢,”老西蒙呵呵笑着,“那些上缴的尸体每隔两三天,就会被军队一批一批地扔出来,然后放火烧了。有人偷偷去看,发现那些尸体胸口都开了个大洞,胸腔完全是空的;脑壳儿也被掀起来了,脑子什么的都不在了。” “有人留意了,最开始被俘虏的那些妖精们最后也都是这个下场,他们死的时候表情都特别狰狞……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 瑟罗非手心一紧。 她想起那个不知名的小岛上,马上要结束历练、带着一屋子礼物回家看孩子,却终究带着极致痛苦死去的托托的父母。 这次不仅仅是挖心,还挖脑吗…… “那些大人物爱怎么玩怎么玩,我是陪不动了,我走。可小圆锤那又是另一回事儿……他的妻儿是被妖精们杀掉的,他居住的村庄也被妖精们放火烧了。” 瑟罗非皱眉,她蓦地想起来一件事儿:“我确实有听说,是妖精们率先宣战……” 她一直以为这只不过是长老院又一出颠倒黑白的好戏,难道—— “是,这是真的。你们没见过,战场上那些妖精看我们的眼神儿,啧啧,恨都快从眼珠子里漫出来了,特别吓人。”老西蒙又叹了口气,“我猜啊,照着军队那爽利的拆心挖脑的姿势,指不定他们老早就开始干这活儿了,妖精们也是因此才……唉都是什么破事儿呀。” ……您这猜的倒是挺准。 不过,看看军队这些渗人的动作,再结合妖精们的态度,和越来越多站在妖精立场的人类和精灵,这个结果倒是不难推断。 长老院这么不遮不拦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嚣张啊。 老西蒙喝了口水,接着沉声道:“我说吧,妖精们哪儿生气了,可以去找军队、找上面那些大人物的晦气,为什么要对普普通通的村民下手呢?这可不对。小圆锤是最早加入联合军的一批,说实话,他的身手其实不怎么样。能活到现在,主要还是靠着那一股报仇的劲儿撑着……他也真不容易。” “战争啊,就是这么个糟心事儿。一个个结胡乱缠在一起,到最后谁都解不开。年轻人听我一句话,有多远躲多远吧,要不然指不定那一天,就有个结吊在你脖子上了。” ———————————— 从老西蒙那儿回去后,瑟罗非很快想好了一整套能够不伤人心又委婉拒绝两位战场前辈劝退的说辞——对于小圆锤和老西蒙的善意,她还是挺感动的。 转念她又想到托托和赤铜。 他们都是好人。可他们却要在这片充满着腐腥味儿的黑土上杀来杀去,就像老西蒙说的,把那个仇恨的结编织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巨大。 ……都是那见鬼的长老院。 然而,没等她用上这套说辞,当天晚上,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躺下休息呢,就有传讯官到基地来了。 老西蒙拿着火把来通知他们:“说是这两天要集中力量攻下北部的鳄鱼脊高地,让我们这些外围营地都往北边挪一挪,随时准备支援……折腾,军队那边在几天前刚换了一个总指挥官,劲头正足着呢。” “妖精们很喜欢三五成群袭击移动的营地,毕竟这里的地貌他们熟。”小圆锤叮嘱瑟罗非与尼古拉斯,“我几乎能肯定我们路上一定会遇袭,你们一定要跟紧了,随时保持警惕。”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对视了一眼。 机会来了。 两天后,趁着夜色,趁着战乱,女剑士与船长顺利脱离人类联军,争分夺秒地往妖精们的地界赶去。 或许是他们真的足够谨慎,又或许是幸运女神在天上给他们抛了个热情洋溢的飞吻,总之,现在他们趴在一堆长了硬刺儿的灌木里,仔细地打量着前方不远处、正闪着橘色灯光的哨塔。 “是妖精。”尼古拉斯的异界血统给了他强大的夜视能力,他低声说,“我看见他们的巡逻兵了。” 84| 5.16.9 【三一】 “现在怎么办?”瑟罗非悄声说,“就这么走过去?武器收起来?要不要再顶个白布条儿什么的?虽说有不少人类加入了妖精的阵营吧,但那天妖精们的眼神儿你也看到了,就跟淬了毒的匕首似的,吓人。” “你说我们长得像不像好人?哨塔上光是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过去就有足足三个炮口,万一妖精们觉得我们眼睛还是鼻子长得特别不顺眼……轰!”她有些懊恼地扯了扯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顺利加入妖精阵营的……我现在倒是希望自己有一副半精灵的壳子。” 尼古拉斯想了想,拔|出枪来喀哒一下上了弹匣:“先毁了哨所,你再慢慢和他们谈。” “那就真的没法儿谈了!”瑟罗非吓得赶快扑上去,一把按住尼古拉斯蠢蠢欲动的手臂,“我知道要求一个海盗头子讲道理是有些蠢……但拜托讲点儿道理!” 尼古拉斯偏头看了看大半个身子挂在他肩膀上的女剑士,红了红耳朵,挨过去用侧脸蹭了蹭对方的小臂:“嗯,讲。” 瑟罗非:“……” 被人这么一蹭,女剑士再也没有了深谋远虑的心情。她把大剑交给尼古拉斯,让他收到臂环里,再盯着对方换上了加长披风好遮住大腿——这家伙死活不乐意把火|枪也放起来,瑟罗非也觉得留个后手安心一点儿。 在把披风套过肩膀的时候,黑发的船长顿了一下,慢吞吞地问:“你……真心想摸也是可以的。” 瑟罗非:“啊?” 对方眼睛盯着一截枯树枝:“腹肌。” 瑟罗非:“……” 连前线这样严肃的地方都无法压抑她揍人的欲|望了。 女剑士实在没法儿平息心中的怒火,在走向妖精哨塔的时候难免带了点儿杀气。 站在哨塔上守望的妖精远远看到这虎虎生风的脚步,当即心里就是一震。但他好歹还有些理智,在确认茫茫夜色中确实只有这两个家伙不遮不拦地直走过来、并没有其他埋伏的人类军队后,选择了隔空喊话,而不是直接拉下开炮的线绳儿。 “人类!停住脚步!你们靠近哨塔有什么企图!” 瑟罗非连忙举起两只手,示意对方自己手上并没有武器:“这位妖精朋友晚上好啊!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来找失散多年——呸——失散数月的同伴的!” “……”值岗的妖精愣了。开战以来,他一直在这个哨所守着。期间他见过来杀他的,也见过来帮他杀别人的,就是没见过这样半夜三更冲过来要寻访旧友的。 瑟罗非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大声补充了几句:“两个同伴!都是妖精!一位年纪大了些,脾气不好,头发胡子乱成一团基本看不到脸!叫做赤铜!另一位可爱极了!名叫托托!他离开西北的时候还不会喷火呢!” 瑟罗非没想到他们能够这么顺利地进入妖精的哨塔——当然,两人还是被简单搜了个身,尼古拉斯留在外头的一把火|枪和她故意别在腰间的一把匕首都被暂时收缴。 领路的妖精看向他们的眼神儿里带着明显的戒备和猜疑,但终究还算平静地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没有窗子的小房间里。 “你们暂时待在这儿。明天会有人过来给你们画个画像,稍后我会将你们信息和画像递交上去,等他们联系到托托,得到了肯定的回音之后,我们将武器全数归还给你们。”妖精拉着脸解释道,“妖精一族十分感谢前来支援、尚存良知的朋友们,但人类奸诈狡猾,我们实在无法信任你们。在确认的消息到达之前,这扇门都会被锁上——想破坏它的话,尽管尝试。” 瑟罗非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为什么只有托托有办法确认我们的身份?赤铜前辈呢?他现在不在西北吗?” 妖精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赤铜前辈……战死了。” 瑟罗非猛地站起来:“什么?!” 妖精防备地后退了一大步,确认瑟罗非眼里只有震惊,和渐渐漫上的茫然之后,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往前又挪了两步:“是,就是这样,赤铜前辈战死了,大概在两个月之前。” 两个月之前…… 那时候,她还在遥远的塞拜城吃力地练习着原本烂熟于心的剑技。 复健的时候,她也会偶尔唉声叹气,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挺不好的。剑士执照考了那么多回也没考上,玛格丽塔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她各种出生入死也总是缺钱花。和长老院扯上的几件事儿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是“多灾多难”这个词的具象化。 她还有命抱怨。 那时候,赤铜,这个似乎总是有着用不完的劲儿,嗓门和脾气一样大的老人家,已经悄无声息地在战场上死去了啊。 瑟罗非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却还是克制不住的抖。 用各种滑稽的借口和手段把托托从锅炉房,从赤铜的眼皮子底下“救”出来,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儿。 赤铜前辈虽然凶,他们却从不怕他——他也就是跳跳脚,脸红脖子粗地冲他们吼几句,哪一次又真的惩罚他们了?哪怕是乔偷偷割了他好大一把胡子,他也只是扣了红毛一脑袋的煤球,隔日照样准时准点送上用金属小料精心打造的,各式各样的飞镖,生怕耽误他们训练。 这就……死了? 乔和蝎子还在王都等着他们的消息呢。 ……是啊,她又哪里来的信心,认为在那场巨变之后,这些昔日的同伴都能够好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生活着,被她一个一个再找回来呢? 尼古拉斯沉默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位领路的妖精脸色数变,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嗯啊了好几下,才硬邦邦地安慰:“我,我们都知道赤铜前辈和长老院仇怨太深。他,他走之前起码有两三百个人头的战功,能带着这样的战果去见他的妻子,他大概,呃,也是没有太多遗憾的。” “没有遗憾个鱼鳔!”瑟罗非一脚踹上床脚,“他就是,他就是没把南十字号当回事儿!那么宝贝的锅炉房都不要了,一转身就丢下我们去死,他简直是,是——” 她眼睛通红地剧烈喘了几下,心里突然漫上一层恐惧。她几步走到房间门口,一点儿没顾上那位妖精又紧绷起来的神情:“那托托呢?托托在哪里?你们妖精要都是这种转身不认人的德行怎么办,我们不能等了,我们要去找托托。” “哎你不能这样托托离这里远着呢……我说我真的要动手了……哎呀!” 妖精被瑟罗非大力推到墙边,他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的伤心着急,倒是想要再好好劝一劝——可一抬头,他就见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和枪口后方一双冷飕飕的黑色眼睛。 被战争绷到了极限的神经啪地一断,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摁下了一直握在手心的警报器。 一时间,尖锐的笛声骤然响起! —————————— 事情发展到最后,还是瑟罗非率先镇定下来,拉着尼古拉斯乖乖地接受了一副足足有手臂粗细、看上去遍布机关的手脚镣。 她也不是第一次直面同伴的死亡了。只能说,之前希望越大,现在受到的打击也就越大。这些那股气消了下去,就只剩下空茫茫的无力与无措感,她低声对被惊动的、高度警戒将他们围了一圈儿的妖精们道了个歉,就垂着脑袋不想说话了。 幸好,还有之前那个领路的妖精帮他们解释一二。 一名看上去是这个哨塔的领头的妖精听完之后狐疑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说:“无论怎样这两个人具有攻击性,还有那把不知去向的火枪……先就这么绑着,明天也别让画师来了,最近对面动静不小,谨慎点儿总是没错。” 瑟罗非心里一急,瞬间脑子里已经闪过几套从这里脱身的办法——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在各自的岗位上?这里发生了什么?”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那位领头的妖精面露尴尬,几步快跑出去没了身影,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黄铜大师!您怎么来了……啊还有指挥官大人!” “我怎么来了?”那位黄铜大师愤怒地拍了拍什么东西,“不是我,你还希望是联军吗!我原本以为你在年轻人中还算可靠,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现在这是个什么状况?原本应该值岗的家伙们呢?我们一路靠近,都闯进来吼了两句了你才舍得给个反应,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打仗了是吧?想要直接给联军投降,双手把自己的脑子和心脏奉上了?!” 最后几句话说得实在是太重,被训斥的领头人不断又是道歉又是赌咒发誓的,声音都颤了。 很快,瑟罗非就看见一个身穿铠甲的壮实妖精沉着脸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妖精。 这就是黄铜了。 黄铜眼神锐利地打量过瑟罗非和尼古拉斯,讽笑说:“两个人类?两个人类就够你们乱成这样?是一辈子没见过人类还是怎么的!哈,还弄出了钮晶锁给绑成这样?你们也是挺有功夫!作乱的直接一刀子砍了不懂吗!他们在砍咱们父母兄弟的时候可没像你们似的这么有怜悯心!” “不,不是这样的,黄铜前辈您听我解释,他们其实是来找人的——”给瑟罗非领路的妖精急忙站出来。 “找个屁蛋!人类的心眼儿比你们的脑子都大!被骗了几次了还不长记性!” 黄铜说话的时候,又有几个同行者从门口陆续走进来。 瑟罗非随意一个抬眼,就将注意力放在黄—— 等等! 瑟罗非睁大眼,猛地转头盯住那个在一众妖精里显得特别突出的瘦高家伙。 “希欧?!!” “嗯?”被叫到名字的男人循声看来,微微眯起细长的眼。 他比以前瘦多了,却显得结实了一些。原本松松扎在肩后的浅茶色头发只剩下了一指长,倒是秉承了他一贯的讲究,被打理得相当不错。 他动了动亮银色的,完全金属化的右臂,它在他胸前与覆盖着正常皮肤的左臂叠在了一起,那对比分明得让人心惊。 曾经南十字号的大副靠着妖精哨塔的门框,打量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类,脑子里全是估量和算计:“你们……认识我?” 85|6.1.1 【三二】 “你……”瑟罗非震惊地盯着他那看起来行动自如、没有任何滞涩感的金属手臂,艰难地结合起他刚才的那句问话,还有其他妖精们整齐的一声“指挥官”。 瑟罗非舔了舔唇,干巴巴地问:“希欧……希欧多尔?你不记得我们了?” 希欧高深莫测地看着她,不置可否地说:“你倒是说说看,我应该记得什么?” “……”瑟罗非张了张嘴,合上,再张,再合上。 想要说的太多了,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周围这些妖精…… 瑟罗非看过长老院针对南十字号发起的一波通缉令。那份名单上有尼古拉斯,希欧,管家,汉克斯,另外两三个尖牙小队的骨干,以及黑胡子那几条名声在外的老鱼。蝎子只被潦草做了个描述,归为“南十字号的黑发女船医”。 在这张明确的名单上,希欧是信息最准确、画像最还原的那个。这一点儿也不让人惊讶——希欧原本就是个高调的、年轻有为的商人,后来南十字号的一应事务也大多由希欧出面处理。 长老院对南十字号一干人等的通缉令发得满天飞,妖精一族不可能对此全不知情。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救治希欧,一个陌生的人类,还给他装上这么一条一看就不简单的金属手臂? 还把他推上了指挥官的位子…… 要说妖精们没在希欧身上谋划什么,她才不信! 而现在,这么一群别有用心的妖精们团团围着,她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想着,她霍然撞上希欧了然的眼神儿,和微微勾起的嘲讽的嘴角。 瑟罗非心里一沉。 她喊管家一句老师,但真正说来,希欧教给她的东西其实并不比管家少。而且,从鸟钻石镇开始,希欧就一直在致力于影响,甚至说同化瑟罗非的行事方式。 她足够了解他。 他会露出这么个表情,当然是因为他捕捉到了她刚才扫过那一圈儿妖精时,明显犹疑不信任的表情。 殊不知,他已经完全忘了之前的事儿。对于这个男人来说,现在他是妖精的指挥官,周围这些妖精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信赖的部下,并肩的伙伴。 而她瑟罗非,只是一个莫名出现,浑身疑点重重的人类。 亲疏远近……她的防备在这种情况下显得特别可笑。 瑟罗非闭了闭眼,胸中突然漫上来一股说不清楚的怒气。 应该记得什么?你说你应该记得什么? 你应该记得你是希欧多尔.阿伦,记得我,记得尼古拉斯,记得你曾经为之拼命战斗的伙伴和船。你应该记得你有一对老来得子、从小宠你上天的父母,他们足足过了一年担惊受怕、吃不好穿不暖的日子,现在瘦成了两条人干儿! 就在这时,那个最开始给他们领路的妖精突然一拍手,脸上有恍然大悟的表情:“指挥官!你的名字不正好是托托告诉你的么?这两个人类就是来找托托的……这么就对上了!他们真的是你失忆前的同伴!” 黄铜瞪了那个妖精一眼,抬起骨节粗大的手恶狠狠地传达出“再多嘴就揍死你”的信息。 这位似乎对人类特别没有好感的妖精粗声粗气地对希欧说:“指挥官,你不要听那个傻小子的话。人类说谎和吃面包一样简单,说不定他们从哪儿打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就想着利用这条线索浑水摸鱼……最近局势又特别紧张,还是按着原先的规定把他们关几天,等我们防住了联军这一波,再来琢磨这两个人类的意图。” 希欧无意识地捏着自己金属手臂的关节,垂下眼想了一会儿。 “就这么绑着,一起带回去。” “指挥官!不能轻信这些身份不明的人类!他们一定是又在策划什么从内部分裂我们的——” “我说,绑了,带回去。” —————————— 管家曾经说过,希欧有出色的“决策者”的气场,他思维缜密,行事果断,眼光精准,重点是还有能够让其他人——不管是不是别有用心——听从他的决断。 看来,这个特点在他失去记忆、改换阵营之后也并没有改变。 即便黄铜和其他几个妖精极力反对,他们还是成功随着希欧一行前往妖精地界的中心地带。 出了哨塔之后,他们被严严实实地蒙上眼睛,先是拖着沉重的锁链左左右右地走了好长一段,然后才被推上了一个大概是马车之类的代步工具。 尼古拉斯显得有些烦躁。他不着痕迹地示意瑟罗非“现在有个好机会,有很大把握可以突出重围”,然而都被瑟罗非同样不动声色地压下了。 她……没有放弃同伴的习惯。 而且,希欧如果还保有他的智慧,他的脾气,那么……瑟罗非觉得他的记忆也很有机会能够回来。 尼古拉斯折腾了两次之后也不再吭声了。 就像是在晨曦少女号那个靠着舞会大厅的小花园中,她对尼古拉斯所说的那样。 这个遭受了如此多不公待遇、看起来尤为冷漠疏离的混血儿,也终究是明白“同伴”这个词的意思的。 瑟罗非一直紧绷着神经,所以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就在她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车身猛地一顿,彻底停了下来。 她听到希欧说:“带到我那儿去。” 于是,两人依旧被蒙着眼,跟着镣铐的拉力磕磕碰碰地走了一段。 即便是眼前蒙着布条儿,瑟罗非也能隐约感觉到眼前一亮,耳边渐渐安静下来。 估计是到了室内了。 果然,接着就听到希欧的声音:“行了,自个儿抬手把眼睛上那团东西解下来吧。” 瑟罗非也没跟他客气,抬手就把布条扯了团成一团。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正准备试探着问问希欧成为妖精指挥官的前因后果,可还没等她把单词从喉咙里拽出来,她身后的门就被砰的一下撞开了。 希欧也皱着眉看过来。 闯进来的是四个妖精。其中有三位看上去上了年纪——不知道这是不是种族特色,稍微年长一些的妖精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头发胡子弄得一团糟,一张脸就只能看清一个大鼻子,认人都得靠胡子的颜色和形状。 还有一个妖精倒是能看到脸。他长得眉清目秀的,虽然瘦,但眼神儿很亮,一看就是和希欧一类的……特别让人讨厌的聪明人。 “指挥官!我庞塔敬重你的智慧,也感谢你数月以来为妖精所做的一切!但我们真的不能再这样硬抗下去了!黄铜那几个老糊涂被热血冲昏了脑子,你别听他们的!土地,房屋,哪怕是先辈留下的宝藏和知识,又哪里有命重要呢?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亲人了,指挥官,拜托你,下达后撤的指令吧!” 那位自称庞塔的妖精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一开口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连房间里站着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两个陌生面孔都没有在意。 倒是那个年轻的妖精打量了他们几眼,在衡量了下希欧的态度后,也识相的并没有出声询问瑟罗非二人的身份。 另一位妖精也附和说:“是啊指挥官!我们是,是在变强。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不要这份力量!这都是从那些战死的兄弟们用命换来的,我们不要!我们宁可要他们活回来!” 最后那位年老妖精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说:“黄铜那帮家伙绝对是疯魔了!抱着一些死物不放不说,最近还开始鼓吹什么战争是进化的契机……你千万别信他们啊指挥官!” 瑟罗非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这就是……妖精们死守防线的原因吗?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土地,哪怕拼上全族的性命?还有……进化的契机? 希欧抬手,示意妖精们不要激动,然后对带头的庞塔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庞塔大师太看得起我了。是退还是战,这样重大的决策不该由我一个外族人来决定。” 庞塔听到这话急着想要反驳,却又被希欧一个眼神儿拦了下来:“我始终在重申,我希欧多尔就只是妖精们的脑子——” 他抬起金属手臂比了比:“贵族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在醒来当天我就提过,作为报恩,我将始终恪守回避贵族一切大决策权的誓言……如今我的想法也并没有改变。” “其实我私心是站在您这一边的,庞塔大师。然而妖精族中幸存的七位金须大师中,支持死守的占了多数,对此我也是无能为力。”希欧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我还是一样的话——这样的大事儿,您几位更应该去与黄铜大师他们商量商量。” 瑟罗非在脑中飞快地组织着信息。 妖精群落中具有决策权的也是一个团体,由“金须大师”们组成——她瞄了一眼那三个妖精,果然在他们一团乱的胡子中隐约发现了几条混编上去的金丝。 想来,那位名叫黄铜的妖精也有这么个东西。 这些带了金色胡子的家伙决定着妖精一族的大方向。 他们产生了矛盾。一部分要求留守,一部分要求撤退,想留守的比想撤退的多。 希欧恐怕在妖精族内也掌握了不小的话语权。所以,相对弱势的撤退方就集中过来,想要寻求希欧的支持。并且看这样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哎呀你不懂,”一个金须妖精懊恼地扯了两把胡子,“那几个老家伙要是能被说通,我们还来找你做什么?” 希欧对此只是无奈一笑。 庞塔踌躇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是跺跺脚探口气:“唉,你也是为难……说来,你真的不必这样——诶,我是说,当时我们给你接上这条手臂,也是私心,还害得你——算了,算了,我就不信黄铜这么个聪明家伙上了年纪还就真的被几分力量糊了眼睛,蠢笨成这样了!我再去找他说!” 妖精们来得快,走得也快。他们通常脾气直,不耐烦来些什么慰问寒暄,事情说完了就该告别了。 倒是那个年轻妖精搀扶着几位金须大师,在走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但愿指挥官始终坚守誓言。”他说。 希欧笑了一声:“自然。” 大门被重新关上。 希欧拉开一把椅子,悠悠然坐下:“……都听见了吗?” 瑟罗非以为这是在问自己,刚要开口,就见靠里的走廊上赫然走出来一个身影。 是,是黄铜! 黄铜阴沉着脸,哼笑一声点点头:“听见了。这些永远只会一味退缩,不懂得抓住机遇的蠢货!我族任人欺凌到这种地步,谁又能说没有那些胆小的家伙的责任呢?!等到我们唤醒了不死鸟——” 说到这里,黄铜猛地一顿,凌厉的眼神儿扫向瑟罗非二人。 希欧耸耸肩,自顾自地用一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却能倒出滚滚热水的金属长颈壶泡着芳香的红茶,连眼睛都懒得抬一抬——哪里看得出刚才在庞塔几人面前,提到“黄铜大师”时的恭敬样儿? 黄铜对希欧这副态度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看希欧对这两个人类似乎是真的“新人”,也就只是愤愤来回走了几步,口中嘟囔着“机遇”,“神赐”,“新生”之类的词儿,最后提醒希欧注意那两个“奸诈狡猾、一定别有用心的人类”,也迅速离开了。 这下,房子里是真的只剩下了瑟罗非,尼古拉斯,和希欧三个人。 希欧泡完茶又去拿了黄油和刚被烤得微焦的吐司,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单看这个场面,谁也想不到外面正在进行着惨烈的战争,这场战争甚至关系到自神明创世以来存续至今的一个种族的存亡。 瑟罗非走上前,拉开正对希欧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开口:“让妖精们死守这条战线是你的意思,对吗?” “别说傻话。”希欧讽笑了一声,“你刚刚是聋了吗?我可是发过誓的,我一定会回避各种关联到妖精全族的大决策。” 瑟罗非并不再追问,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眼里渐渐染上了些微的失望与不解。 希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面对这个姑娘的时候他就特别有解释的欲望,似乎耐心也要比平时更好一些——他啧了一声,补充说:“我充其量就是把死守的好处——以及可能的好处——原原本本地摊给他们看而已。你大概也猜到了吧?妖精战死之后,其力量会转嫁到生还的族人身上。神奇的规则,不是吗?战死的妖精越来越多,活下来的妖精就越来越强。现在,哪怕是才到我们膝盖高的妖精也有和一名老练军人对战的实力,原本就强大的妖精甚至能够将本源的火系魔法发挥出元素洪流之前的力量,这不好吗?” “可就像那位庞塔大师说的,妖精已经没剩下多少了,种族的延续难道不重要吗?” 希欧抿了一口茶,笑道:“这就是妖精自己的事儿了。他们自己对力量起了贪欲,我一个失忆,断臂的人类又有什么办法呢?” 瑟罗非深吸一口气,说:“对力量起了贪欲的,不只是他们吧?” 希欧失笑:“你在想什么呢,战死妖精的力量当然只惠及妖精一族,我可是一点儿好处都——” “不死鸟。” 希欧拿着茶杯的手一顿。 “你在等着不死鸟。”瑟罗非轻声说,“你以为,在妖精们大量战死,在他们的力量极致集中之后,不死鸟就会出现,对吗?” 希欧眯着眼看了对面的女剑士一会儿,表情一送,甚至带了点儿赞许的意味:“你很不错,还算是个聪明人。我们曾经是同伴的事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一块儿干?长老院搞出那么大动静想要弄到手的力量,你难道不好奇吗?说实话,对于不死鸟是否会在妖精一族灭亡的边缘出现,具体要在多危急的‘边缘’才会出现,我并没有什么把握,但他们既然这么配合,坚信这是一钞火与血的试炼’,是神祗赐下的进化契机,我也——” “哐!!!” 一时间,杯盘破裂、刀叉与椅子、重物与地毯狠狠相撞的刺耳声音猛地充斥了这个并不算太小的空间! 瑟罗非红着眼眶,大步跨国被她整个儿掀翻到一边的实木长桌,毫不客气地抡起以不知名的整块矿石雕刻而成的高背椅,狠狠砸向一脸惊诧的希欧! 希欧闷哼一声摔在地上。他的反应也不慢,他那只诡异的金属右臂传来几声急促的机械摩擦声,整只手掌飞快地缩了回去,一只黝黑的炮口就要冷森森地伸出来—— 瑟罗非一脚把那只手臂踩回了地上。看起来非常结实的金属面毫无反抗地凹下了一块儿。 几乎是同时,尼古拉斯的火|枪已经抵在了希欧的脑袋上。 尼古拉斯从臂环中取出大剑,反手抛给瑟罗非。 瑟罗非接过自己的武器,却把它简单插在了一边。她揪起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因为动作大了点儿,倒是直接把希欧的领口撕得差不多了,露出他疤痕狰狞、被几块金属牢牢咬着的右肩。 “你,你……你怎么……”她急促地呼吸着,怎么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用力把他往地上一掼,握手成拳狠狠地揍了下去! 她当然没用全力。不然希欧的脖子该直接断了。 即便是这样,希欧的脸上也立刻出现了一块青紫的瘀痕。因为瑟罗非用力太大,表面上还被擦破了点儿皮,隐隐有血丝溢了出来,看起来可怜极了。 瑟罗非咬了咬牙,又揍了一拳。 希欧被瑟罗非拽着领子,硬生生受了这么两拳。他没有再试图反抗,也没有高声喊人、或是拉响什么警报。他对尼古拉斯的枪口,甚至是瑟罗非的拳头视而不见,只是平静地待在那里,视线绕过瑟罗非的肩头望着天花板,显得有些……茫然。 瑟罗非的第三拳,再也揍不下去了。 她撒手把希欧摔在地上,靠着自己的大剑,用力搓了搓脸。 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希欧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希欧多尔是个野心家,谁都看得出来——希欧自己也从未想要掩饰这一点。他的野心,他对冒险的向往,也是他毅然登上南十字号的原因。 希欧对混乱之界有着浓厚的兴趣,他隐隐知道南十字号是为了什么而建成的——这些事情,管家也早早和她说过。 所以,她现在在气愤什么呢?在恼怒什么呢? 瑟罗非自己就一贯坚信,感情什么的都是相处出来的。希欧失去了记忆,并不记得自己和托托、赤铜并肩战斗的过往,当然对妖精一族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而且,从刚才庞塔大师的话里,她也隐约得知妖精们在救助希欧的时候似乎做了什么不太厚道的事情…… 这样想来,以希欧一贯的为人,他只是推波助澜算计了一下不死鸟的力量,而不是在一开始就和长老院里应外合,让妖精一族从此消失,恐怕在他自己看来已经是足够仁慈了。 都他妈是那个该死的长老院。 瑟罗非闷闷地站起身,不经意瞥到希欧那块伤痕累累的肩膀,那块粗糙不平、和冰冷金属紧紧粘连在一块儿的皮肤。 她飞快地别开了眼。 “希欧。”她拔起剑,低声问道,“托托在哪里?” 既然理不出头绪,那就先去找托托吧,也顺带问一问希欧来到妖精一族的始末。希欧身为妖精的指挥官,总不会比成天在战场上冲杀的托托更危险。 她原以为被她掀了桌子,又挨了她两拳的希欧什么也不会说,可希欧竟然回答得挺爽快,声音也是相当平静:“他在北边鳄鱼脊。那会儿他一有空就来找我,叽叽喳喳的讲故事,我嫌他烦得不行,就把他丢去最北边的一块儿战区了。” 也是相对来说最安全的一块战区。这话他当然不会说。 瑟罗非点头:“好我知道了——不,等等!等等!你说哪个战区?北边?鳄鱼脊?!!” 希欧有些莫名地点了点头,下一瞬,他就被瑟罗非揪着脖子抓了起来。 “现在启程,现在,马上,赶快!联军那边新来了一个指挥官,要集中联军全力攻打鳄鱼脊!几个基地都已经陆续北上了!我们就是跟着他们的队伍来的!!!” 希欧脸色一变。 从行进的联军队伍到哨塔,再从哨塔到妖精地界的中心。这期间的路程,时间,反推回去,希欧只在脑子里稍微过了过就能算出现在大致的形势。 他不顾自己精彩纷呈的脸,和被砸得一塌糊涂的右臂,大步往门外走去。 连头都来不及回,他边走边交代:“在这里等着,东西不用收拾了,我们一会儿就启程。” 87| 6.1.2 【三四】 “……叛徒!”小圆锤脸色苍白,看样子虽然没受重伤,但是累得不轻。这会儿他凶狠地盯着瑟罗非,拿着武器的手一直在抖,显然是气极了。 瑟罗非并不生气,也没有想要和他争论的意思。她一边毫不放松地随时留意着那条链锤的动向,一边活动脖子:“别这么说,锤叔,立场不同而已。” 小圆锤瞪着女剑士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吼一声,挥起寒光凛凛的、布满尖刺的链锤就朝她攻来! 他完全没有留情。每一招都直接对准要害。 瑟罗非当然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她在独眼号上的时候,上一秒还跟人愉快干了个杯,下一秒把拔剑把人家捅个对穿的事情也没少干。 小圆锤或许靠着战场的磨练变成了老练的士兵,但从老西蒙透露的,关于小圆锤的故事来看,他在战争爆发之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活在西北某个小村庄的男人。他可能力气不坏,甚至有可能是个猎户,有着不错的身手,但他的对手是一个在甲板上活过了五年的海盗。 这个海盗还曾经是个街霸,是个惯偷,是无法无天的鸟钻石镇的孩子王。 瑟罗非三下两下,轻松地把链锤砍成几段,挑飞,一脚踹上小圆锤正拔出匕首的右手腕。 小圆锤闷哼一声,斜向后飞了出去,然后重重摔在一个凸起的石墩上。足足有瑟罗非膝盖粗的手腕骨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反向扭成了一个奇异的形状。 瑟罗非谨慎地确认了一下四周确实只有小圆锤一个联军——这个倒霉的男人大概是没赶上大部队撤退——她上前去找了个着力点,一把把那块狠狠磕了小圆锤一下的石墩连泥带土地拔了出来。 她举着比她大上两倍的石墩,伸脚把小圆锤弓着的身子踹平了,然后把石墩正正好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小圆锤:“……” 瑟罗非摆摆手:“你别担心啊,这石头密度不对,以你的力气,拼一拼还是能挣脱出来的。我这人胆子小,就怕你又掏出什么匕首小刀的……这么压着你好我好大家好。” 说完她就回头拉了小推车准备往回走。小圆锤的出现让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走得太远了,刚好她也收集了足够多的尸体,是时候返回了。 “……我不明白。”瑟罗非刚迈两步,就听到身后小圆锤哑着声音问,“你难道不是人类吗?这些妖精破坏我们的家园,杀死我们的亲人!当我们在战场上献出自己的血肉,试图保全我们的同胞的时候,你,你们,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吗,我的妻子还有我的两个孩子都——”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瑟罗非停下脚步,平静地说:“妖精们并没有杀死过我的什么亲朋好友。相反,我这次过来黑土丘陵,就是为了我的两个妖精朋友。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一个——你以为我推着这小破车来做什么?我就是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战场上找到他的一只手臂,或是两条腿。” 小圆锤嘶声道:“两个!两个!你也不看看妖精们杀死了多少人类?即便他们都与你素不相识,但他们怎么说也你的同族!” 瑟罗非叹了口气,说:“别钻牛角尖,锤叔。如果我哪天被个精灵杀死了,你要为了我和整个精灵族开战么?” 小圆锤一愣。 “看吧。我们的关系可比素不相识高档多了,好歹我还蹭过你的帐篷。”瑟罗非说,“再说了,妖精是向整个人族开战,还是向某一些家伙开战,这可不好说……你在战场上待得久,应该没少见到军队那边对妖精尸体的热衷吧?那些被卷进来的佣兵们也不无辜啊,他们自愿拿着人头拼一拼积分,本来就是愿打愿挨。” “为亲人复仇,为了军衔,为了积分,或者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需要靠折腾尸体来达到的目的——全是私利,并没有什么人在为了种族的存亡和世界的正义对妖精开战。”瑟罗非指了指自己,“大家都一样,这也是我之所以站在妖精这边的原因。” “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难过,我也佩服你一直以来的勇气和毅力。我想你一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你的家人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我们没有必要互相指摘,说白了只是立场不同而已。这一次我不杀你,祝你好运。” 瑟罗非觉得自己的祝福灵验极了。她搞不好是幸运女神的私生女。 刚说完那句话,不远的地方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和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在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两个收尸新手出发之前,发明家古尔塔塔特地跟他们简单普及了下交战双方惯用的信号。 这种带着红光和尖啸声的信号是属于联军一方的。当士兵在战场上发现重要敌方人物的时候就会放出这么个信号,然后,很快会有由长老院精锐组成的小队迅速赶来,争取将目标人物击毙或是抓获。 ……暂时作为妖精一方,女剑士看到这个信号当然就应该跑。 绕出这个视觉死角,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跑到了靠近联军营地的战场。随着这冲天而起的信号,她站在这儿能够明显看见联军那边迅速组织起了好几支队伍,正飞快朝这个方向来。 她龇牙咧嘴地做了个苦脸,连忙转身逃跑。然而,她只推着小车快跑了几步,整辆车就开始发出黯哑的金属碰撞声,两颗齿轮直接从下方蹦了出来,看起来摇摇欲坠。 瑟罗非:“……” 古尔塔塔在介绍自己的发明物的时候还真是实事求是,一点儿没谦虚。 瑟罗非隐隐听到后方传来的魔法爆破声。她一咬牙,将整辆车扛了起来迅速往鳄鱼脊营地跑去! ……其实不太重嘛。 ……#我长,臂力也长# 一路上,她瞥见不少小心翼翼掌控着小车,尽快往回跑的妖精们。又跑了几步,前方土坡下面恰好有个头发乱糟糟的妖精蹒跚走着,他似乎是受伤了,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他手中的车身已经裂了条缝。 瑟罗非绕了个小弯儿跑过去。时间紧凑,她边跑边喊:“前面的妖精朋友我看你的车子快不行了你需要帮忙吗要不然你快跳到车子里去吧吧吧我扛你回家呀呀呀呀!” 前方那个灰头土脸的妖精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似乎被瑟罗非这造型惊了惊,之后他倒是反应很快地一团身钻进了车子里,一句废话没有。 瑟罗非为这只妖精的干脆利落点了个赞,一边把自己的小车换到了右边肩膀,左手一拽一托,稳稳地将另一辆小车也抱了起来! 女剑士背着一人高的大剑,左右肩膀分别扛着两辆金属小车,一路健步如飞地奔向妖精们的峡谷。 “……”联军这边,一个带着队长袖标的魔法师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这是什么?怪物?” 被顺手营救出来的小圆锤低下头,掩住了他复杂的脸色:“……不知道。” “这只是个感叹,我并没有真的在询问你。”法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妖精那边又有强援了,该死,我得赶快告诉长官。” —————————— 妖精们的营地建造在被称为鳄鱼脊的小高地上,这块高地与一条狭长的峡谷相连,所以妖精们的防御工事大多部署在峡谷口。 瑟罗非在万众瞩目之下小跑进了峡谷,将小车们轰轰两声放到地上。 “哎呦你可回来了!感谢不死鸟的恩泽!这个黑脸男人刚刚闹着要出去,我们怎么劝都不听,他还把希欧指挥官的右手臂给轰掉了一块儿。”古尔塔塔好从一片肃穆的妖精群中挤出来,指着跟在他身后的尼古拉斯抱怨了几句。 哦可怜的希欧。 重逢以来,希欧指挥官的手臂修缮费用一直在突破新高。 瑟罗非看到尼古拉斯也是松了一口气,她安抚地捏捏他的手臂,说:“这两辆车还不轻,我扛着它们一路跑过来当然得稍微慢一些。” 古尔塔塔插话道:“车是让你推的,不是让你举的,这要怪谁。” “一辆推着会散的车居然被发明了出来,这要怪谁。”瑟罗非回了一嘴,顺手接过旁边递来的水瓶子,直接一仰头喝空了:“谢谢尼古拉斯——诶?!” “不是尼古拉斯,是托托哟。”一头卷毛被烧得七零八碎、四处乱翘的妖精靠在脏兮兮的小推车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又被罗尔救了一次,真好。” 88| 6.1.3 【三五】 “是的,老师……对,没有错……我发誓我看清楚了,是的,她背着一把大剑。”魔法师恭恭敬敬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畏惧,“不确定当时车里装了几具尸体,但那辆车我们也是拦截过的,它本身的重量就相当可观。” 魔法师的面前漂浮着一面薄薄的、不断涌动的水幕。水幕之上,有一张苍白瘦长、带着兜帽的脸。 “呵……好,很好。”水幕那边的人卷起嘴唇,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 “把她抓来。”那人命令道,“我们都迫不及待想要见见这个……拯救塞拜城的少女了。” 水幕那边传来稀稀落落的低笑声。魔法师的腰弯得更低了,他回答了一声是,有些犹豫地问道:“老师,剑士太多,用大剑的女人也并不算稀有……如,如果那位……” “那就杀了,再去找。” “……是。” ———————————— 相较而言,鳄鱼脊这边的谈话气氛就让人舒心得多,虽然有些不太和平—— 瑟罗非一个巴掌糊到托托头上:“你好歹有点儿责任心?敢情这条腿不是长在你身上的,瘸成这样你都不当回事儿,还蹦跶着去给人家收尸?你这是摩拳擦掌要跟被装在小推车里的兄弟们抢位子是吧?不准辩解!不服憋着!”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橘子猫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学着瑟罗非大喵一声,挥起肉垫往自家主人脸上也来了一拳。 托托连忙摆手:“没有不服没有不服。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一路穿过联军的封锁线不容易吧?累了没有?我和管厨房的阿姨还算熟,我让她给你们做拿手的蜜汁烤肉?” 瑟罗非满肚子气被这几句话一戳,全都轻飘飘地泄了出来。 托托腿上的伤口很快被包扎好了。上了年纪的军医推着挂满了工具和药品的特制推车笑眯眯地退了出去,南十字号众坐下来开始交换情报。 船长大人照例坐在一边,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闭嘴擦枪,十分有“让我一个人待着不然轰穿你”的神韵。瑟罗非只好自己扛过担子,和托托从鸟钻石镇码头上发生的一切,说到橘滋里,说到塞拜城,说到乔和蝎子让人目瞪口呆的身份,倒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半精灵的离奇血统给略了过去,只说在路过树核的时候碰巧遇上了管家——毕竟这又牵扯到壁障、圣物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儿,能不能讲,能讲多少,得由尼古拉斯和管家来决定。 托托听得眼睛都不知道要眨,除了“哇哦……”,“哇哦!”和“哇……哦。”之外压根说不出别的话。 瑟罗非自己也顺带回味了一下,她发现这一系列的事儿串在一起还真的挺有冲击力的。 瑟罗非这边交货完毕,托托也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讲起他与赤铜前辈一路赶到西北后发生的事情。 “赤铜前辈大概是在两个月之前战死的。没有阴谋,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小故事,他就是简简单单地死在战场上了。”托托语气平静地说,“你们一定也听说了,我们一族死去的族人身上的力量会加持在幸存者身上的事儿吧?赤铜前辈在那时已经很厉害了,他前前后后也不知道扯了多少联军去陪他……他不亏。” 瑟罗非认真地看着托托。 这个卷毛家伙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变得更厉害了,更强大了,更叫人放心了。 可这其中的代价,她都不敢细想。 “我倒是想和你们说说大副的事儿。”托托指了指坐在墙角,假装自己是个盆栽的希欧。 盆栽闻言抬了抬脸,露出颧骨上一大块淤青。 托托断定道:“是瑟罗非揍的。” 希欧:“……” 瑟罗非:“……” 脸不是金属,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按着瑟罗非下手的力度,大副至少还得把这光荣的印记带上一星期。 托托一边捏着橘子的脖子,把人家捏得呼噜呼噜的,一边缓缓说:“当时,我和赤铜前辈一块儿赶到西北的时候,大副就已经在这儿了,只是还昏着,没有意识。黑土丘陵距离海洋都不知道有多远,再怎么大的浪也不能直接把大副拍到这儿来……我不知道大副是怎么被救的,是被谁救的,赤铜前辈问了好几次,也没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但很明显,他们……是在知道大副身份的情况下,有目的地把他带来西北,并一直收留在族里的。” “我们也是碰巧,才见到了在医疗室中躺着的大副。那时候……”托托看了一眼希欧,声音有点儿发紧,“他的手臂,大半只手臂,从肩膀到半截小臂……还是存在的,看起来也没有即将坏死的迹象。” 瑟罗非皱眉:“什么?” 托托低下头:“后来,又过了大概半个月,大副就醒了。那时候他已经装上了金属手臂,一点儿都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儿,连名字也是我告诉他的……激进派的几位大师很快借着几次机会把他推上了指挥官的位子,并且一直挺警惕我们与他的接触,他们还单独找我谈过话,叮嘱我多考虑考虑种族的利益……” “这些事情,我……之前并没有同大副说过。”托托压根不敢再看希欧,一个劲儿埋着脑袋,脸上全是惭愧的神色,“……对不起。我拿不准大副的态度,我也……确实担心大副在知道真相后对妖精一族做出报复……对不起。” 瑟罗非愣了愣,她虽然有些惊愕,但很快她将心比心想了想,也觉得合情合理。况且…… “你当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么,托托儿,你还是太甜。”她伸手戳了戳橘子的脑袋,换来一生撒娇的喵,“你家大副的怨气早就洒满整个西北了。” 希欧瞥了她一眼,没吭声,却也没否认。 所以这桩事情上,先是妖精一族对希欧起了利用的心思,还自顾自把人家手臂给锯了。希欧只是失忆了,又没把脑浆摔出去,以他的心眼儿和智商,估计很快从与托托、赤铜的接触和其他细节里发现了不对劲儿,一怒之下开始变着花样怂恿妖精们相信了那什么见鬼的进化论,愉快地看着他们变相自相残杀。 啧。希欧这家伙也是挺有能耐,藏着这么大一出事儿,被她掀了桌子还狠揍了两拳,居然一声不吭。 ……也没喊妖精把她拖出去砍了。 ……她决定以后对希欧妈妈再好一点儿。 瑟罗非对妖精们的行事感到愤怒,却也觉得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妖精挺可怜的,托托更是夹在两边,怎么都不讨好。她也不知道这一出烂戏该怎么圆回来。 女剑士抓准时机发挥了她干脆利落的作风:“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别管了。你们两个都跟我们走,就这样,管家说南十字号准备开始重建了,正好缺劳力呢。” “走什么走!不许走!” 帐篷里的三个人一只妖精还有一只猫齐齐转向,看着黄铜风尘仆仆、一脸怒色地走了进来。 “黄,黄铜前辈您怎么——您一直在外头?您都听到了?”托托有些紧张。 “平静,镇定。”瑟罗非凉凉地说,“托托你不知道,这位前辈在听壁脚这一行上是专业的,比你们船长干海盗还专。” 黄铜虎着脸,倒是一点儿没有尴尬的表情,对自己白白锯了人一只手臂又被揭穿的事儿也没什么反应。他把手上的重枪往地上一砸,大声说道:“希欧!你最好老实说清楚!你对我们妖精一族做了什么?你今天如果不给我们一个交代——” “笑死我了。”瑟罗非啪地站起来,将泛着寒光的剑锋朝向黄铜,“谁要给谁一个交代,我刚刚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尼古拉斯的弹匣也早已就位。 托托急得团团转:“哎,你们,我说,你们别……” 黄铜面对希欧的打量,瑟罗非的剑锋,和尼古拉斯的枪口,并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冷笑着摊开手:“看见了吗,这是个引爆装置。” “我只要按下它,你们的大副马上就会变成肉块儿——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那种。” 89| 6.1.4 【三六】 “黄铜前辈!请不要这样!”托托急得不得了,“哪怕是看在赤铜前辈的面子上!船长,大副,罗尔,这是赤铜前辈的亲生弟弟!不管怎么说我们先放下武器,好好谈谈好吗?” “哦,摊上这么个弟弟。赤铜前辈是得罪创|世神了吧。”瑟罗非毫不客气地嘲讽,却顾忌着对方手中的引爆装置,不敢轻举妄动。 黄铜也冷笑一声,说:“赤铜一向糊里糊涂,最容易感情用事,每天被你们这些心思诡诈的人类花言巧语骗得团团转也不知道。” “没错儿,他这个被人类骗一脸的蠢货已经为了妖精们战死了,你倒是挺机灵的,知道壁脚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黄铜涨红了脸:“如果不是你们人类侵犯我们的领土,滥杀我们的同胞,赤铜又怎么会死?!” “他会死是因为他玩儿命,你就不必担这个心了,反正你只玩儿壁脚。” 瑟罗非深谙抓住人痛脚死活不放的吵架技巧,黄铜被她气得开始往鼻子外头冒火星,差点儿忍不住挥起长枪戳过去。 希欧看够了,慢吞吞地从角落里站起来:“好了,别吵了。” “希欧!”黄铜很快把矛头指向当事人,“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解释清楚!”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希欧勾勾嘴角,“战争是一场试炼,族人的死亡是进化的契机……这种说法的忠实拥护者,不正是黄铜大师你么。” 再一次提到这个敏感的问题——也是现在妖精族内部最大的矛盾,黄铜反复吸气又吐气,呼哧呼哧的,竟然没法儿像之前那样,笃定地说出“这是神祗赐下的试炼,是妖精一族难得的契机,我们注定要在战争与血中唤醒不死鸟的魂灵,在酣畅淋漓的复仇之后迎接一个崭新的时代”。 心境与思想,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在听完这出壁脚——呸——在监视这些鬼鬼祟祟的人类之前,黄铜自己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感觉现在这日子虽然糟心但是充满了干劲,无论是面对黑压压、似乎怎么也打不完的联军,还是面对庞塔那几个成天只知道退退退的老家伙,黄铜毫无畏惧,浑身上下裹满了一副“蠢货来战”的斗志。 然而,刚才在帐篷外,他硬是让冷汗湿透了衣服。 希欧知道。希欧都知道! 他知道他们别有目的地把他从一个小渔村里弄来,他知道他们擅自截掉了他的手臂,给他安上了这么个铁东西…… 他是不是还知道……是他们故意洗掉了他的记忆,好让他老老实实接下妖精一族的“恩情”,留在西北为他们拖延卖命?! 不不不,不会的,这件事情被严加保密,连他那个短命的兄弟和托托也—— 可是,这个人类是那么的聪明…… 黄铜回想起之前每一次希欧对他恰到好处的附和,那些被希欧搜集来的、导向性十分明显的“上古资料”,他只觉得不寒而栗! 甚至于,他已经完全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怎么萌生这种想法的? 黄铜性格使然,生来比一般的妖精机灵些。他在锻造、工艺上的天分其实不太好——远远比不过他那个傻愣傻愣的兄长——但他硬是凭着在人情世故、谋算分析上的智慧,爬到了金须大师的位子。 另外几位同他一样被归为“激进派”的大师走的也是这种路线。相反,另一边,以庞塔为首的保守派的大师们,就是纯粹靠着知识与手艺,以及凭借着知识与手艺在妖精群落中获得的威望而上位的。 两派的想法时常有冲突。妖精们大多性情平和,对权势金钱地位的兴趣还不比对一只新式茶壶的兴趣高,激进派的主张始终得不到太多妖精的支持。 这一回,借着战乱、鲜血、无数消陨在战刀之下的同伴的生命,激进派头一回收获了大批的支持者,将保守派牢牢压了下去。 几位激进派的大师扬眉吐气,由此愈发坚定自己的立场,退到现在这道还算是易守难攻的防线之后就不肯再退,硬是要顶着无数伤亡等待着“进化”,等待着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苏醒、甚至是不是真的存在的不死鸟。 黄铜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完全不能抑止地抖了起来。 他看着希欧冷冷的、带着鲜明的恶意的眼神,那在滔天战火,在家园被侵蚀、同胞被残杀的仇恨中被烘烤得越来越炽热的理念似乎遭到了当头一泼冰水。 曾经笃定的逻辑或许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推翻,但怀疑的杂草已经疯长。 黄铜大喝一声为自己壮势,猛地把枪尖扫向希欧:“你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希欧镇定地抱着双臂道:“我不明白,你说的‘其中’——” “不要狡辩!”黄铜厉声逼问,“你一直就在处心积虑报复我们,是不是?你一定用了什么卑鄙肮脏的计谋,试图阻碍我们的进化之路……你老实交代!不然我立刻启动这个引爆装置!” 瑟罗非实在没忍住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你要么是蠢,要么是疯。说白了你们不就是跟吸血蛭似的,眼巴巴地盼着从同族早点儿被联军砍死,好从他们的尸体上吸走力量么?非得给这种恶心的方式冠上一个进化之路的名字,还扯下创世神背锅,你的脸有对面山脉那么大。” 黄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就像被人对着脸砸了一锤子似的,表情都有些愣,眼底涌动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张。 瑟罗非不依不饶:“我简直怀疑你是长老院的奸细。对待你的同族,你可一点儿也没比长老院仁慈。” “你,你……你什么都不知道!看看长老院对我们做了什么!”黄铜红着眼,嘶哑地吼着,他的声音像是被烈火灼烤的锈铁,“残忍的虐杀,毫无道理的侵略,亵渎尸体,公然将我们的头颅挂上佣兵工会的积分牌——神明创|世数千年来,哪个种族遭受过如此恶劣的对待!?长老院不就是想要各族圣物吗,我知道!那帮欺软怕硬的孬种,他们敢像对待我们妖精一样,将战火烧到树核,烧到塞拜城,烧到龙岛吗!” 瑟罗非虽然无缘那些高大上的学院,但历史她还是稍微知道一些的。其实追溯回去论种族之间的矛盾,反而是人类和精灵的摩擦最多——这两个种群最大,又常常混在一块儿,俗话说远的香近的臭,距离近了,彼此之间相处起来总有那么些眼睛不对眉毛的事儿。 不过,从未有哪个种族,像今天的妖精一样,被欺凌到了濒临灭亡的边缘。 也从未有哪个种族,在面对一个濒临灭亡的邻居时,还依旧不依不饶地坚持着这一点儿看不到正义的战争。 咆哮出那些被压抑了许久的愤怒、不甘和怨恨时,黄铜再一次找回了他的气势。然而,很快,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迟疑了起来,“我们在变强……是的,我们在变强!瞧,我们现在已经能够抵御联军的攻击了!我们族人的牺牲是有意义的!让那些自大狂妄的家伙们瞧瞧,欺辱妖精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样的论调黄铜在过去的一年中没少重复。只不过之前他都是在捍卫自己,说服别人,现在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说服自己,捍卫着……这个种族挣扎的自尊。 瑟罗非不由自主地把她那嘲讽的调调收了起来:“可如果你们及时后退,你们的亲人好友原本可以不用死的。” 黄铜狠狠喘了口气,说:“那又怎么样?不给他们一个教训,不把他们狠狠打回去,不让他们畏惧于我们的力量……即便我们躲起来、苟延残喘地活了下去,也迟早有一天会被再次找上门开颅挖心!” 瑟罗非仔细地看着黄铜的表情。 这个有些讨人厌的家伙,会纠集党羽做出这样在外人看来有些不可理喻的,死守不退的决定,除了希欧的刻意引导、挑拨,和战场上浮躁气氛的影响外,他也是真的……被逼得无路可退了。 大部分在战火上煎熬着的妖精估计也是这么个心态。 她叹了口气,说:“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们现在的力量,是从死去的同胞身上获得的。按照这个规律推测下去,当你们击退联军,重新回到安稳的生活,开始维系家庭繁育后代的时候,随着新生儿增加,种群扩大,你们的力量又会逐渐流失……” 黄铜一怔,脸色唰地白了下来。 “到时候你们要怎么办呢?要控制新生儿的出生?让年迈的妖精快点儿自我了结?还是……坐等联军的再一次反扑?”瑟罗非摇摇头,“我们都知道,长老院的目的是不死鸟。没有得到一个结果,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黄铜的嘴唇微微的哆嗦起来:“不,不,不会的,总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指挥官!指挥官——” 一位挥舞着令旗的妖精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帐篷里不同寻常的气氛,目光骤然警惕了几分,又在辨认出黄铜、瑟罗非与尼古拉斯的面孔后放松了下来。 他对几人点头示意,匆匆对希欧说道:“前方勘察小队报告!联军开始整理辎重,清点部队,很可能接着发动第二波攻势!” 黄铜的鼻孔里又爆出一连串儿火星,他死死盯着希欧,脸色阴晴不定。 希欧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发出部署相关的命令。他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没什么情绪地迎上黄铜的目光。 “黄,黄铜大师?指挥官?”传令的妖精疑惑地来回看看。 握着引爆装置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他凶狠地抓起他的兵器,低声吼道:“你没听见吗指挥官!那帮狗娘养的东西又要咬过来了!还不下令!” 希欧微微勾起嘴角,也不矫情,对托托和转令小兵一挥手:“跟我来。” 他转身看着两位远道而来的,记忆之外的同伴:“你们——” 瑟罗非翻了个白眼,说:“去去去,一起去。” 陪他们打完这最后一仗,她就去和尼古拉斯商量把希欧托托打晕带走的计划。 90| 6.1.5 【三七】 最后一仗永远打不完。 瑟罗非已经在心里把联军那边新来的指挥官用大剑拍碎了上百次,她觉得她从没遇到过这么烦人的家伙。 北部鳄鱼脊高地在开战以来一直是比较平静的。妖精的防线在最初一段时间大规模收缩,在希欧掌握指挥大权后基本稳定下来,被防线串联的所有驻扎点基本都是易守难攻的好地形。北部这边就是个小高地,风又大又疾,太阳一下山就冷极了,联军之前都不怎么爱来。 新来的这个指挥官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脑子里蓄水养了鱼,偏偏不走寻常路,上任以来一个劲儿盯着北边打。 半个月来,联军真的跟疯狗似的,死死咬着这道细长的峡谷不放。瑟罗非往往一觉醒来,觉得今儿天气不错,是个拐带人口的好日子,可还没等她出门呢,哪个小妖精又挥着令旗哒哒哒跑过来喊着开战啦开战啦。 战场上,大家都把脑袋吊在腰带上,一不留神就晃没了。瑟罗非有一次差点儿被一道呼啸而来的风刃割断肩膀,回去之后,尼古拉斯周身的气压简直重得可以碎大石,说什么都不让她再上战场了。 瑟罗非这副被壁障碎片改造过——说不定就是以壁障碎片为凭造出来的壳子在吸收了两个圣物的力量之后恢复得奇快。她没几天就自己蹦跶下床了,笑嘻嘻地面对尼古拉斯的黑脸:“好啦这次我不跑远,有你亲自看着我的后背——这样可以么?” 尼古拉斯脸色绷了又缓,缓了又绷,最后女剑士伸出手指叩了叩他结实的手臂……他终究还是黑着脸红着耳朵妥协了。 “不许离开我的射程。”船长说。 瑟罗非大声保证着,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糟糕的东西,脸刷的一下熟成了个蛋。她哼哈了几句意味不明、一点儿都不好笑的关于天气的笑话,故作潇洒地跑了。 有幸旁观了这一幕的希欧指挥官觉得牙疼。 他扪心自问了不下十次,自己确实对这个一头棕毛、成天挥着个大铁块(还掀他桌子,把他揍了一顿)的怪力家伙没有任何值得升华的男女之间的感情。但看到这一幕,他还是有种深刻的不愉悦。 ……差不多像是大老远跑商结果卖亏了的呕心感,非常叫人愤怒。指挥官这么琢磨着,虽然他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跑过商。 拉锯战打久了,鳄鱼脊这边的防御工事已经布置得非常完善,驻地峡谷的每一寸都被很好地武装了起来。妖精们在制造器械上有着让人望尘莫及的天分,加上现在幸存妖精们的实力确实个个强悍,这些天来,妖精这边的伤亡越来越少。 但总的来说,这个种族的数量依旧在缓慢的下降,一点一点靠近那个危险的边缘。 今天对面没有开打的意思。瑟罗非闲着无聊在营地里逛了逛,看见不少平常负责后勤的妖精们正在搬运同伴的尸体。他们鱼贯推着那些功能十足讽刺的小车,将战死的妖精们集中到了营地中央。 接着就是一把火,了无痕迹。 这样的活动每隔两三天就有一次。瑟罗非看着那些妖精们脸上越来越深刻的麻木,只觉得自己的胃剧烈的痉挛了一下。 她匆匆走回帐篷区,目标明确地掀开一道卷帘:“尼古拉斯,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我们需要和希欧、托托他们谈谈。” 黑发的男人屈一只着腿靠在角落,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少见地带上了点儿凝重。 “我也正要和你说这个,罗尔。”他抬起手,手指间松松散散缠绕着怀表的金属链子,“管家刚刚发来消息,说王都情况不好……以及,长老院集结了两支精锐小队,经由王都大传送阵前往距离黑土丘陵最近的蒙卡努拉城。根据消息,这两支精锐小队,很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 介于托托的种族身份,瑟罗非打算先找希欧谈。 她原本以为要费很多口舌才能说服希欧离开这个与他颇有些相爱相杀意味的妖精族,没想到希欧听完之后很爽快地点点头:“你去准备一下吧,我们这几天就出发。” 瑟罗非:“希欧你别这么快下结论,你听我说——啊?你刚刚说什么?” 希欧嘲讽地看着她。 “……”瑟罗非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为什么?我是说……这真的有些突然,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妖精们自己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给你解释的好。”希欧耸耸肩,冲着帐篷深处道:“黄铜大师你说对不对?” 瑟罗非:“?!” 黄铜顶着一张臭脸,从被衣柜遮挡住的壁脚处缓缓挪了出来。 瑟罗非:“……”这家伙真是专业的! “我们……决定往后方山脉撤退。”黄铜吭哧吭哧地说,“恰好趁着对面在等待军备补给,就这几天,我们会布下防御工事,分批后撤。第一批妇女和孩子已经动身了。” 瑟罗非反应很快地说:“我就不问你为什么突然想通了,我要带托托走。哦——还有这个家伙。” 被手指戳着,感觉自己特别像是卖场上的小贴货的指挥官大人:“……” 黄铜哽了一下,憋屈地挥了挥拳头:“带走带走都带走!托托!出来!” “诶。” 瑟罗非循声望去,看见托托也猫着腰从黄铜刚才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没见你学别的学这么快。 黄铜虎着脸把托托揪过来:“这蠢孩子从小父亲母亲一个都没,因为喷不出火,早早的就跑出去闯荡了。我族从头到尾没能给他什么,他这回傻乎乎地跑回来,打了这么久的仗,也算是把我们养他长大的情分还了,我们没那么大脸把他拴在这里。你们带他走,别给长老院那帮疯子抓住就好。” “至于这个家伙——”黄铜看向希欧,表情多少有些复杂。最终,他哼了一声,说:“反正从来和我们妖精一族也没什么关系。” 托托显然放不下他的同胞。黄铜话音一落,他就急忙开口:“黄铜大师,我不——” “别给我磨磨唧唧的!”黄铜一脚踹上托托的屁股,“你当我是怕连累你?扔你出去过好日子的?做你的锤子梦去!” “我们就要避入葛泽尔山脉。群山是神祗的厚赐,这些连绵不断的起伏山脉才是我们最后的退路和最坚实的防线……我们必定能找到隐蔽之所让族人得到休养生息,都不用你穷操心。”黄铜沉下脸,一字一句道,“但无论怎样,静谧不动的再如何锋利也只是防具,游走的才能被成为‘武器’……托托,要做什么,要争取什么,要保护什么,你明白了吗?” 瑟罗非微微睁大了眼。直到今天,她才在这个看似冲动暴躁、对力量有着堪称偏激的渴求的妖精身上找到了“长者”的感觉。 赤铜前辈,您的弟弟……还算不赖。 说完那番话,黄铜又气哼哼地踹了托托一脚:“哼,要不是我得看着那帮遇到一点儿破事就慌慌张张的小崽子……” ———————————— 女剑士从黑土丘陵拐带人口的计划一路磕磕碰碰,在转过某个节点之后突然出乎意料地顺利起来。 又过了两天,所有妇女,孩童,体弱的长辈都已经撤走,技术工、后勤工以及空有一身力量,战斗技巧却不太合格的士兵也陆陆续续分批往散在了重重山脉之间。 鳄鱼脊营地这里,只有六十来个妖精和像瑟罗非这样,其他种族的支援兵依旧留守。 瑟罗非有些担忧地问:“我们可以混进对面的佣兵营地,托托长的嫩,乔装一下说成是人类少年也没什么不对。可剩下的那些妖精怎么办?他们一直驻守在这儿?” 守军若是一下子全撤光,对面肯定会发现异样。但如果为了掩饰而迟迟不走,这是下定决心当炮灰断后了吗? 托托举起橘子摆了摆它的猫爪:“你别担心,从鳄鱼脊往西稍赶半天的路,就联通到妖精的地道网了。” “地道……什么网?!” “地道网。没有别的修饰词了。”托托笑眯眯地说,“这可是几千年来我族最大的工程,也是最大的秘密——瞧,我多够义气。” 托托根据自己所剩不多的,童年时被长辈抓着科普的印象,大致跟瑟罗非描述了一下地道之内复杂的地形,险恶的机关布置,以及根本没有哪个妖精能数的过来的,和天上星星一样多的出口。 “……据说最初是在神祗的亲自指引下,依据葛泽尔山脉的走势建造的。”托托说,“很了不起,对不对?然而这是妖精一族最后的底牌了……底牌亮过一次,下一次就未必管用。只希望再也不要有下次了吧。” 瑟罗非这才知道,“群山是神祗的厚赐”这一句不单纯是感慨,按照这架势,隔绝东西的葛泽尔山脉确实是神祗为妖精一族留下的后路。 “及时行乐,这次能挺过去就好。”女剑士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就走吧,回头我带你认识班德里克王子和曼德拉女爵。” 托托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瑟罗非说的是谁,很快叽叽咕咕和橘子笑成了一团。 —————————— 既然知道了妖精们还有这么一招后手,基本没有在撤退途中全灭的危险,南十字号的几个人相互商量了一下,都决定立刻动身。 瑟罗非,尼古拉斯和托托本身都没什么行李。希欧在妖精这儿当指挥官,倒是挣下了不少财产,然而即便是失忆大|法也不能泯灭希欧的翩翩土豪风度,面对无数稀有晶石,珍奇锻材和精巧的、能摆上王都拍卖行的各种妖精制物,指挥官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麻烦,不带。” 不带就不带吧。 当天晚上,一行人背着各自的小包裹,悄悄从营地南面,一条被各种巨石掩盖的隐秘岔道离开了鳄鱼脊。 刚从巨石道中穿出来没几步,尼古拉斯就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前面有人。”他压低声音说。 托托几下跳到一块有遮挡的岩壁上,从袖口扯出一只小巧的手持单片镜贴在眼前,快速地微调光线向前张望。 很快他又轻手轻脚地跳了下来。 “二十人左右,估计是哪个佣兵团的拦截队。” “拦截队?” “我们的单兵能力越来越强,脑袋越来越也值钱,一般的中型佣兵团很难在战场上抢到什么便宜。不少中型佣兵团就开始游走在营地边缘,试图袭击传讯,走失,或者以各种各样原因落单的妖精。”托托解释道,“他们应该不知道这些乱石之下有一条小道直接通往鳄鱼脊营地……但这些家伙都是利益至上,我们这里毕竟只有四个人,他们说不定会起些不好的心思。” “不怕。”瑟罗非说,“我们这儿有三个群攻选手呢。你把橘子猫藏好了,我负责给你们解决些好命的小杂鱼儿,再来一倍的人数我们也能打。” 此时,对面的二十来位不速之客也在游移不定。 “前面有人……不,从身高来看应该不是妖精,”一位弓箭手模样的青年男子摘下远望镜,“现在是晚上,具体看不清楚,他们人数应该没有我们这边多……您看?”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带头人眯起眼睛,轻轻以指腹磨蹭着粗大的弯刀,“先挥黄旗,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黄旗是两个在野外相遇的团队之间最经常被用到的信号旗。挥动黄旗,即表示“前方的哥们儿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要路过这里,但如果你们企图抢劫我们的物资我们一定会尽力反抗”。 弓箭手拿出黄旗挥动了起来。全队在弯刀大汉的带领下缓慢而谨慎地朝前走去。 站在弯刀大汉旁边一个穿着法师袍的人皱了皱眉,低声道:“团长,您是想……” “嗯。”拿着弯刀的团长咧嘴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你们忘了佣兵工会才更新的规则么?收割妖精阵营中其他种族参战者的人头同样有不错的积分奖励,如果其中有女人,我们能得到的积分甚至比一个妖精头颅还要可观……嘿,那些老家伙的癖好还是一如既往的——哈哈哈!” 法师犹豫道:“可是,团长,出现在这里的不一定是妖精阵营的人,也有可能是和我们一样的‘收割者’,或是不小心走散的——” 团长嘿嘿笑了两声:“他们究竟是不是……就让他们的人数来决定吧。” 双方很快接近到了一个能够相互看得清脸的距离。双方都谨慎地停了下来。 团长用眼神儿示意弓箭手上前交涉,自己则微微侧身一步,以普通团员的身份站在人群之中。 “区区四个人,还真的有个女人……今天我们是交好运了。”他压低声音对法师说:“这里路道狭窄,他们绕不开的,一会儿在交汇的时候就动手。” 法师点点头。 他们这边有二十一个人,个个都是经过无数任务,配合默契的精锐。对方只有四个人,两个男人五官长得特别好看,根据他的经验,这样的家伙十有八|九都是中看不中用、靠哄骗女孩子过活的废物;一个还没长成的少年,在战场上还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花里胡哨的帽子,实力也可想而知;还有一个背着大剑,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年轻姑娘。 是个黑吃黑的好对象。 但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他也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恰好半藏在一块侧向凸起的岩石之后。掩在长袍袖子里的手轻轻一拨,一个细长的圆筒落在了他的手心。 这是拜托了他那个在长老院当中阶魔法学者的叔叔拿到的,说是那边新研究出来的魔法道具,在耗费使用者大半魔力的前提下,能够瞬发出威力强大的单体魔法“火神之瞳”,速度奇快,只要施术者对准了目标,就落空的可能。 战场真是一个容易叫人心神不宁的地方。他有些无奈地想,握紧那圆筒的手却一点儿也没松。 那一边,弓箭手已经完成了寒暄的任务。他彬彬有礼地一摆手:“祝你们一路顺利,早些和团队恢复联络。” 希欧点头:“也祝你们满载而归。” 佣兵团的团员们都按照弓箭手的指示,贴到了山壁的一边,看起来十分友好地给那四个走散的可怜虫让了一条路出来。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 “锵!!!” 一位佣兵斜斜劈出的刀锋猛地撞上了一把深黑的重剑! 单手拔出重剑的女剑士脸上丝毫没有吃惊的表情。她挑了挑眉,手中一个加力—— 那个佣兵闷哼一声,他手中价格不菲的刀和他的半边肩膀就像是刚长成的菜梆子,唰的一下就被整个儿斩了下来! 鲜红的血液直接喷到了法师的身上。 他脑子一懵,直到耳边骤然响起团长的怒吼声,他才回过神来。 法师深吸一口气,开始咏唱火球术。 一边心怀恶意,另一边早有提防。这场对面仗顺顺利利地就打了起来。 只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法师拖着几乎被炸出了骨头的半边手臂,踉踉跄跄地转身逃跑。 恐惧之下,他的耳膜几乎要被自己的心跳撞破。 死了,死了,团员们都死了。 他们企图捏死那个看起来挺软的柿子,却没想到他们自己才是被扼住喉咙的那个。 长着金属手臂的男人,操控着火焰的强大妖精,可怕的枪手,还有和怪物似的女剑士…… 逃跑之前,他碰巧对上了那个枪手的眼神。 他们不会放过他的。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团队中的任何一个。 …… 瑟罗非一剑把那个团长拍到了山壁上,和尼古拉斯飞快地碰了下拳头,转身准备加入希欧和托托的战场——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人捏住了她的脖子,她的瞳孔惊恐地收缩—— 时间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扯了一把,周围发生的一切在她的眼里都成了慢动作。 既定的、不可破坏的、不可干涉的慢动作。 一个巴掌大的光球仿佛死神的宣召,从那个法师的袖口中狰狞地钻出,直径朝着希欧的后背飞去。 希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脸上带了点儿警惕和茫然掺杂的表情,似乎是想要回个头。 她的剑风,尼古拉斯的子弹都无力地与那团光球的尾巴擦……身……而……过…… “轰!!!” …… 温和的热浪与强光导致的短暂失明都在渐渐消退。 瑟罗非迟钝地炸了眨眼。 这个山谷很宁静。天边已经泛起晨曦的微光,沉默注视着大地的星星们正在淡去。 希欧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周围是敌人们的尸体。 似乎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 只除了,希欧身边,本应该属于他们某个同伴的位置…… 空空如也。 “……” 瑟罗非手中的重剑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不不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 91| 6.1.6 【三八】 在鳄鱼脊营地的最高处,长出了一个小小的墓碑。 前一天晚上,当他们拎着小包袱离开这个营地时,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返回这里。 那天,三个人都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然后希欧率先动了。他绷着脸直直朝前面那个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法师走去,一路上被凸起的小石子儿莫名绊了好几个踉跄。 他先是扯掉了法师的两只手臂。然后他静了一会儿,缓缓伸手捏碎了那个倒霉蛋的头颅。 尼古拉斯紧了紧手心,转身去找被托托藏在一个小岩洞的橘子。 瑟罗非则恍惚地走到了原先托托站着的那块土地前。 她蹲了下来,轻轻用手指摩挲着那染了一层焦灰的泥土。 西北风大,天边隐约的晨光也没能让这些呼啸的劲风变得温柔一些。 被凶狠带起的焦灰和细碎的沙粒、泥土完全混在了一起,把她呛得泪流满面。 尼古拉斯没有找到橘子,那个藏匿着橘子的小岩洞里只有托托顺手放下的包裹。不知道那只圆头圆脑、总是非常神气的虎斑猫是不是被他们的战斗惊到了,自己跑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三人在原地搜索了一圈儿没有结果,最后一致决定返回鳄鱼脊营地一趟。 黄铜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沉默了一瞬。自从西北开战以来,他已经目睹了太多同族的死亡,相较于瑟罗非三人,他反而显得更加平静些。 “就这样……烧了啊。” 瑟罗非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当时那场景,就觉得胸口闷得要窒息。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我知道,妖精的火焰从不伤及自身。托托却在一阵强火之后不见了,这是不是有些像——” “像传说中的不死鸟?”黄铜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他有些怜悯地看了看这几个脸色糟糕的人类,狠着心切断了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不,不可能。” “在烈焰中诞生,在烈焰中生长。不死鸟一直以来就是我们妖精的信仰和图腾。”黄铜摇了摇头,“但也仅仅是信仰与图腾罢了。不死鸟是否真的是我们妖精一族的神赐之物,谁都不知道。你们相信吗?关于不死鸟,从来就没有过确切的记载——要么是在重重巧合之下,一字半句都没流传下来,要么,不死鸟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们杜撰出来的一个象征。” “我原本一直倾向于后一个的说法,要不是长老院那帮疯子和恶狗一样追着咬来,又有希欧在旁边不怀好意地诱导挑拨——”黄铜说到这里,狠狠地瞪了希欧一眼,“哼。” 瑟罗非有些木然地站着。 黄铜继续道:“我们再来说说托托的事儿。” “我对这个幼崽的印象特别深,因为他居然不会喷火。要知道,喷火是每一个妖精的本能,幼崽控制不好自己,在睁眼之前烧光了治疗师衣服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他出去游历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竟然还真的学会喷火了,大家都很惊讶。然而我们很快发现,他的火焰和其他妖精的不一样。”黄铜沉声说,“是的,你们都参与过尸体回收,也都知道妖精们的火焰通常不能伤害自身——否则,我们在阵亡的那一刹那一定会把自己都烧得干干净净,哪里还会给联军留下糟践尸体的机会!” “可托托不一样。他的火焰一开始就比别的妖精强大,这引起了庞塔那几个学究派老家伙的注意。在一阵子的观察分析后,他们发现,这孩子的火焰主要是由情绪引导的。你们知道么,他刚来前线的时候,每次喷火都要哭一哭鼻子,被其他妖精笑话了挺久。” “意志……情绪?”瑟罗非说,“我不明白。” “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黄铜伸出他粗壮结实的手臂比划着,“现在我这只右手被高腐蚀的酸液泼了个透,还没医没药的在又热又湿的地方待了几天,早就烂出虫子来了。它又痒又疼,折磨得我觉都睡不着,眼看着快要废了。” “这时,我会反复诅咒它,恶狠狠地想这只手不如断了算了,然而事实上,我并不会真的举起左手,把我的右手砍下来。这是我们所说的意志主导。”黄铜解释,“这情况放在托托身上,就会变成——当他第一次抱怨‘不如断了’的时候,他的手就会真的断掉。” “明白了?这也是我爽快让他跟你们走的原因之一。这场仗打成这样,死了这么多同胞,世代居住的土地被一寸一寸吞噬……我们都在努力克制自己,时常将注意力转去别的什么地方,或者干脆空出半天来什么都不想,好克制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 “可托托不行,他要放出火来,他就得死命记着这些怨恨,悲伤,不甘,绝望……”黄铜说,“你们别看他的脸,像是一幅没事儿的样子。你们看他放出来的火焰,这事儿大了去了。” “可惜……唉,可惜。” 一阵难捱的沉默。 黄铜咳嗽两声,接着说:“你们描述那玩意儿我知道,我在战场上见过几回,叫什么‘火神之瞳’,是长老院那群魔法疯子弄出来的新式魔法道具。它会抽空施术者全身的魔力,甚至以耗损一部分施术者的生命力为代价释放出速度奇快、威力可怖的攻击……那个东西基本无解,我们的一个金须大师就是在八层流钢装甲之后被这东西洞穿了心脏的。” “以生命力为代价释放出的攻击,当然要用同样以生命力为凭的力量阻挡。他能一瞬间爆发出这样的火焰,最难得的是距离如此之近的你们居然毫发无伤,可见他当时‘想要保护同伴’的心情是多么强烈。他如愿救下了你们,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吧。” —————————————— 妖精们马上就要退入后方山脉了,这里很快就会被联军占领。黄铜把三人带去了鳄鱼脊营地最高的地方,叹了口气,转身就接着为妖精一族的撤退事宜忙碌去了。 瑟罗非三人开始分头为同伴布置起墓地来。 墓碑是胡乱刻的,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夸的样式和讲究,石料也是顺手从路边劈下来的。 因为托托被烧得一点儿也不剩了,瑟罗非只好在托托最后站立的那块土地上随便抓了点儿土,团成一团胡乱埋了下去。 在一阵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后,希欧率先上前,认认真真地将一小把鲜花放在了托托的墓碑前。 战场上的鲜花可难找了。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搜罗来寥寥二十来朵,都是茎秆只有头发细的小野花儿。 西北风大,这把野花很快被飞飞扬扬地吹开了,零碎地洒落半个山坡。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瑟罗非的脑子里一片空荡,平常伶俐的言辞好像也随着那一把冲天的火光,散得干干净净。 半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样式精美的闹钟,往前走了几步,正正摆在托托的墓碑前。 这个承载了父母对孩子的思念、慈爱、与愧疚的东西几经辗转,在无名岛险险地被保存了下来,又巧合地逃过了南十字号的覆灭,甚至在漫天战火之下被保存了下来。 足见主人对它的用心。 可现在,这个将它视作珍宝的主人却已经不见了。 瑟罗非捣鼓了半天,才找到了正确的按钮。 温柔的女声轻快地响了起来:“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们最亲爱的小宝贝儿。” 女声停了一下,有些懊恼地嘟囔起来:“不不不这样说太没有气势啦,那个小贪睡鬼一定不会听……嘿,我说,你倒是来帮我出个主意啊?” 这次换了个低沉的男音:“都过了十几年了,托托早就长大了,哪儿还需要你来喊他起床。” 是啦,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又成熟又有出息,说不定已经能独立炼制出了不起的作品了呢。但我总想做点儿什么给他……哎呀!忘记还在录音了……” 咔哒。 齿轮细密地响了一阵,那女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们最亲爱的小宝贝儿。” 闹钟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循环着。三个人听了很久,谁都没有出声打断。 最后,还是瑟罗非伸手将闹钟关了。 “亲妈都喊不醒你……看来你是真的困了。”瑟罗非仔细擦掉闹钟底端沾上的灰,再认认真真把它放回口袋里,“成,你睡吧,作为没有按时归队的惩罚,你这宝贝闹钟就归我了。生气或者着急的话,就自个儿来向我要吧。” 简陋的葬礼完成了之后,太阳才刚刚偏西。 三人还是决定等到晚上再走——对面的勘察手段他们不是很有底,他们又不能当真跟着妖精们往山脉深处走去,自然还是借着黑夜的掩护行动更加保险一些。 瑟罗非表示自己想一个人在鳄鱼脊营地里转一会儿。 妖精们通过后方地道,已经陆陆续续往山脉深处走了。还留在营地中的妖精越来越少。 路边杂乱地放着几辆小推车,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谁来推动它们了。 这些玩意儿是可怜的妖精们在这样一片疮痍的战场上,为了保护同伴们的尸体而发明出来的。对于妖精们来说,这可不是什么使人心情愉悦的东西。 然而瑟罗非之前还挺喜欢它的。 她曾经推着这辆小车,忐忑而急切地在硝烟方息的战场上疾走,希望在下一秒就能看见托托的身影,又害怕看见托托的身影。 后来她在巧合之下果真用这小推车把托托装了回来。活的。 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脏兮兮的车柄。 就好像她这么拍一拍,就会有一只卷毛妖精从车里跳出来,对她笑出尖尖的虎牙:“是托托哟。” …… 她靠着车轮,一点一点蹲了下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 口袋里的闹钟硌着她的腰,闷闷的痛。 这一回,她连把他的尸体带回来机会都没有。 那只妖精就那样轰的一下,从头到脚烧了个干净。 就和鸟钻石镇码头边的南十字号一样。 什么都没留下。 “罗尔?瑟罗非?” 女剑士抬起头应了一声,吸吸鼻子站了起来。 她看见尼古拉斯冲她大步走来。 “不能等到晚上了,我们现在就走。”尼古拉斯说,他的唇角绷得有些紧,“管家拦截到长老院那边的消息,内容是‘马上去查清楚火神之瞳没有见血的原因’。附近有一支精灵的队伍,管家已经联络上他们,我们现在往西南方向行动,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可以和他们汇合。我们都需要乔装一下,跟着精灵的队伍离开西北。” 瑟罗非伸了个懒腰,手脚利索地检查了身上的装备和行李:“那边奇奇怪怪的烦人手段还真多……我没问题,随时可以出发。” 尼古拉斯认真看了看她的表情,抿了抿唇,突然伸手笨拙地搂了搂她的肩膀,又很快放开。 “那就走吧。”他说。 “好嘞。”女剑士背着大剑紧紧跟在船长身后,脚步稳稳当当,腰杆比她的剑还要笔直。 另一边,高高的岩石台上,一块彻底沉寂下来的墓碑正静静地立在那里,等着汹涌的风沙将它完全掩埋。 突然,旁边杂乱的针叶灌木丛中传来了悉索的响声。 一只狼狈的虎斑猫顶着一脑袋的枯枝烂叶钻了出来,它原本在战火中也依旧鲜亮的皮毛上沾满了泥土,后退似乎受了点儿伤,走起来一瘸一拐的。 它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一个人也没有之后,才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托托的墓碑之前。 它伸出爪子拍了拍墓碑。 墓碑静悄悄的。 它低低叫了一声,把自个儿团成一团,贴着墓碑卧了下来。 西北的风沙凶猛,不一会儿,它的毛皮上就裹了一层薄薄的沙尘。 它一点儿也没有将它们抖掉的意思,只是微弱地卷了卷尾巴尖儿,安静地卧着。 时间片刻不停地走过。 很快,从远一点儿的地方看去,这里就并没有什么猫,也没有什么墓碑了。 92| 6.1.7 【三九】 再一次辞行的时候,黄铜没有再提起希望他们将一个妖精带出去的事儿,他只承诺了会谨慎保管托托留下的物品,一块儿带回他们山脉深处的、未来的定居地郑重下葬。同时,他也保证也会尽力寻找橘子。 第二次告别,双方心里都多了一份沉重。瑟罗非紧了紧背上的大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矗立在半空的巨大岩石,在心里乱七八糟地念了两句祈祷文,默然迈开了脚步。 有了管家在其中沟通,他们与精灵们在指定的时间地点顺利汇合。这个队伍有三十多个精灵,个个气质干练,行径低调,随便扯一个出来都能把人们眼中对于精灵一族“懒散,没追求,感(疯)情(疯)丰(癫)沛(癫)”的印象掀得一干二净。 按理说,这么一队精灵一定会在西北战场上名声大噪。可事实上,无论是一路细致打听消息的瑟罗非和尼古拉斯,还是在黑土丘陵掌权大半年的希欧,都没有听说过任何有关这队精灵的消息。 看似一盘散沙、零散分居在世界各地的精灵们,在这个逐渐倾于混乱的时代节点,渐渐露出了他们鲜为人知的一面。 树核的祭司们似乎并没有向这些精灵们透露瑟罗非的身份——毕竟这牵扯了太多东西——精灵 们只把他们当做普通人类对待。他们对自己前来西北的目的只字不提,对瑟罗非几人态度并不算热络,相处下来却相当和谐。 在这样的一个规模不小的团体中乔装成精灵不被发现是一件挺简单的事儿。一路上他们碰上了不少联军的巡逻团,甚至几次遭遇把守关卡的直属军队,都无惊无险地过了。 这一天,他们一早在蒙卡努拉城门口排起了长队。 要是能选,精灵们和人类们谁都不想经过这座被军队把持的城市,即便是三四倍的路程,他们也宁愿绕着走。然而精灵们的补给快要耗光了——魔法道具越来越稀有,这么一个看起来大有来头的精灵小队也只拥有一个储物项链;另外,蒙卡努拉这个坐落在黑土丘陵边界、一向不怎么有人气的城市能在开战以来迅速繁荣,绝对少不了长老院下放的这条规定—— “进出前线的团队必须在这里登记?不登记的话会发生什么?”瑟罗非问。 “不经蒙卡努拉城进入前线的话,战绩功勋全部不予统计。”带队的精灵耸耸肩,“绕开蒙卡努拉离开前线的代价就更大,如果团队从此不再在佣兵工会注册活动,半年之后当做阵亡,直接注销全部资料;如果团队从别的城市率先传来了团队的活动信息,则全部被判定为可疑对象,暂时冻结一切积分以及代管的团队物资,等待当地监察署调查之后处以一定惩罚。” “说白了就是想捞点儿好处,”旁边一个精灵接话道,“进出都要多少上交一点儿什么东西,包裹还都要给他们检查一遍。估计他们是真的穷。” 你太甜了,瑟罗非想,长老院死死卡住这道关,更多的还是为了不死鸟的线索吧。 “多了我们三个,人数就对不上了。”希欧问,“这会有什么麻烦么?” “不会,”带队的精灵笑说,“你们记得站在后面别出声就好,我们会找三个精灵上去,告诉他们这是在战场上偶遇,新招募的团员。我们之前在蒙卡努拉城登记的是矿物勘探队,和战场功勋没什么关系,他们一般不会查得太严。” 然而,长老院表示,他们生而高贵不凡,和“一般”这个从头到脚都透着蠢味儿的词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当天晚上,瑟罗非三人与精灵团队中的大小领队严肃地围坐在酒馆的一角,商量长老院封城的对策。 对,封城。 整个蒙卡努拉城自两天前开始,只许进不许出。城门口的军队也算是训练有素了,竟然一点儿消息都没透出来。 于是,无数和他们一样的,从前线回来的团队,以及碰巧路过的旅人和商人,毫不知情地走进了这个巨大的牢笼。现在,这个规模不错的酒馆里到处都是一头雾水,忧心忡忡的客人,就连这家酒馆的活招牌——一名深蜜色肌肤、身材火辣的黑发女郎都没法儿将客人的注意力从“长老院”,“封城”,和“军队”这几个无聊的词儿上拉回来。 心怀鬼胎的瑟罗非三人和精灵们混迹在其中,一点儿不显得突兀。 瑟罗非皱眉思索着长老院这个看似突兀的举动。 她想到的第一个理由,就是妖精们的大规模撤退被发现了。这是迟早的事儿,瑟罗非并不感到多么惊讶,长老院会下令封城,也可以解释为一种,嗯,管他有什么考虑的防范措施。 另一个理由,就是管家焦急通过怀表与尼古拉斯联系,甚至专程拉来了一个精灵团队与他们同行的起因。 长老院从那个见鬼的,非要见血不可的火神之瞳上发现了异样。 瑟罗非比较了一番,发现这两个理由哪个也不比哪个更好一点儿。 虽说他们都经过了乔装,还有精灵秘法帮忙掩饰,但希欧那条金属右臂上妖精工艺的特征实在是太过明显。平常老老实实用长袖手套遮着看不出什么来,但谁知道军队那边有什么特殊的勘察手段? 如果是因为火神之瞳封的城,那就更可怕了。隔了这么老远,长老院也能知道一个光球见没见血,这古古怪怪的能力让瑟罗非对那帮老疯子的忌惮又重了一分。另外,长老院肯闹出封城这么大的动静,充分说明那天那个被希欧扯断手臂又捏碎颅骨的法师是个挺重要的人物,说不定是哪个大贵族的后裔。 贵族这种东西,经常就是打了小的来了大的,打了大的来了老的,挑战难度逐层增加,到最后整张族谱上的妖魔鬼怪都朝你扑过来。 精灵们这次前来西北的目的显然也并不单纯,否则,他们就该快快乐乐地去听那个黑发女郎扭着妖娆的腰身唱歌,安心休息几天,而不是愁眉苦脸地坐在这儿。 希欧心平气和地吃掉了他点的蜜酒小羊排,不慌不忙地擦干净嘴巴,拿起一瓶冰过的潘趣酒到处走着找人搭话去了。 希欧多尔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头脑清醒,行动力一流的家伙。很快,他带着一个空酒瓶子和一肚子的消息回来了。 “现在能打听到的,还算有根有据的消息有这么几个。” “第一,前线传来战报,有几个据点的妖精们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第二,王都气氛紧张,长老院有人联名指控穆西埃大监察官收受巨量贿赂,要求其清查家产,并且暂时剥夺其第一监察权。所以现在各地护卫队、检查所和大小领主之间的关系都有些微妙。” “第三,南边的海盗们大规模闹事。具体原因不明。” 希欧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说:“……就这么些,其他都是些胡话,连求证的必要都没有。总而言之,长老院下令封城的原因要么是其中之一,要么就都有。通常在封城之后就是严密的排查——他们大概会查些什么?我们有什么是不能让他们查到的?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查不到?如果一定会露馅儿,我们要怎么脱身?” 希欧的问题个个直中红心,然而大家思考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拿出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们对长老院了解得太少了。长老院这些年不声不响地弄出了不少古怪的东西,一出接着一出,谁都不知道长老院还有什么没拿出来的手段。 这边的情况已经早早通过尼古拉斯的怀表告知了身在树核的管家。看着酒馆里的人越来越少,瑟罗非拍拍手提议道:“他们在城门入口一点儿消息都不漏,明显就是想着让这座城多装一点儿人。不管他们有什么计划,都不可能明天一早就排查——大家不如先去休息?这几天赶路都辛苦了,脑子转不开是正常的,说不定明天一醒来就想出应对的办法了呢?” 瑟罗非这说的纯粹是场面话,谁也没想到,一觉醒来她这句话就成真了。 尼古拉斯问:“这座城市的东面是不是有一个废弃的农场?” 一个精灵跑去和酒馆老板说了几句,带回来肯定的答案。 尼古拉斯:“那个农场里……应该有一个被草垛掩盖的,通往城外的密道。” —————————— 瑟罗非矮身从一个半人高的岩洞中钻了出来。她站在一块峭岩上,和率先走出来的精灵们相互击了个掌,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隐隐约约的,蒙卡努拉城的房顶:“这真是……太神奇了!” “多亏了你们!”共患难之后,精灵们显得热情多了,带头的精灵主动上来表示感谢,并随口闲聊道:“我听玛柯兰纳说你们是海盗?现在的海盗都这么厉害么?你知道吗,这几年我总是觉得现在这个职业没什么前途,你说我要不要考虑转个业什么的……” 瑟罗非咧嘴一笑,刚要回答,就看见尼古拉斯从岩洞中走了出来,也不知道是长时间弯着腰给憋的还是什么原因,他的脸色显得特别不好看。 她赶快走过去,低声问:“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尼古拉斯脸上出现一个明显的“回神”的表情,他飞快地看了瑟罗非一眼,说:“没什么。” 瑟罗非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确实没法儿在那张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什么不对的神色了,她也就暂时放下心来,打算岔开话题聊点儿别的。 “对了,之前忙着赶路,都没来得及问你。”她欢快地问,“你怎么知道这儿有条密道的?管家和你联系上了?” 尼古拉斯的下巴一绷,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可猛然对上瑟罗非的眼睛,他又顿住了。 “……不是。” “诶?那——” “走吧。” …… 尼古拉斯的情绪不对劲。 不仅仅是她感觉到了,从密道中出来,到天黑扎营的一路上,希欧别有深意的眼神儿往这边扫了好几次。 瑟罗非试探地问了几次,都被尼古拉斯两三句岔开了话题。 瑟罗非没有办法,只好先把这个问题放下,和同伴们相互道了声晚安,就钻进自己的大叶帐篷里休息去了。 昏沉的睡意很快笼罩了她。她放松地将呼吸拉长,让每一块肌肉都松弛下来—— 突然,有什么东西诡异地在她背心处重重一推,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罗尔你快走!” 什么?谁?谁在叫我?走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脚下的甲板和周围湛蓝的海水。 “你还在犹豫什么?!他们在利用你,要命的那种利用!别再抱着什么幻想了我求求你,走啊!” 这是……乔的声音? 她有些茫然地把视线上移,却在移到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猛地攅紧手心,一瞬间溢出的冷汗让她的指甲在手心的皮肤上狠狠地打了一个滑。 她看见了希欧。希欧正歪歪斜斜地半挂在上层甲板的楼梯上,无声无息,胸口、脸上全是鲜红的血。 什么,什么,这是什么?! 希欧倒在地上的样子仿佛一下子将她的思维激活了,她胡乱后撤两步躲开一名海盗向她斩来的弯刀,反手抽出大剑把对方用力拍了出去。 随着这个转身,她的眼角扫到一面绘着南十字星的深蓝色旗帜。它高高地悬挂在桅杆上,被微凉的海风吹得鼓鼓的。 这是南十字号。 可南十字号的海盗们正在攻击她。他们的大副生死不知地躺在一边,却没人过去照料。 一条鞭子卷着一个小包袱横空甩来,蝎子的声音在不远处急急响起:“罗尔,走!去底舱!这里交给我!” 瑟罗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脚步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飞快地往底舱跑去。 没跑几步,她敏锐地嗅到了极致危险的气息,几乎是用全身力气猛地止住向前的身形,并极力往左侧一偏—— 一排直接穿透甲板的弹孔黑黝黝地横在面前,让人发自内心地恐惧起来。 “走?” 瑟罗非猛地抬头。 这个干瘦的,被她称为“老师”的老头儿,正在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完全不带丝毫善意的目光看着她:“别开这种幼稚的玩笑,小姑娘。” 高大的黑发船长正站在管家的边上。他匆匆扫了她一眼,被披风遮住一半的脸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下一刻,他利落地抬手,子弹如鬼魅一般精准地击落了乔瞄准管家的飞镖,同时在对方的肩膀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弹痕。 93| 6.1.8 【四十】 瑟罗非一会儿觉得自己现在是清醒的,一会儿又觉得迷迷糊糊,哪儿都不对。 哪儿都不对。 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对。 然而,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一瞬。还没等她好好琢磨清楚,蝎子猛地撞开一个向她攻击的海盗,再次焦急地让瑟罗非快逃。 一股从心底透出来的疲惫、慌乱、和深深的失落感把她仅剩的思维迅速蚕食。 乔的喊声也从上方甲板传来:“瑟罗非!!!还傻站着做什么?你还对他们有什么指望不成?!” 对,对。 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希欧被他们伤成了这样,管家彻底撕开了伪装的面具。 “你别忘了,我们花了多少代价才让她变成一把合格的钥匙?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从服下我的第一副药剂开始,她这副躯壳就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了。小少爷,你就是太容易心软,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呢?若是没有我们,她哪里能得到这样的力量?一个年轻女人,说不定早就死在哪块脏兮兮的甲板上了。”管家是这样说的,语气里带了点儿无奈,“小少爷,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体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神祗之力的。你知道的,她迟早都会因为圣物的力量而死。与其这样,还不如为我们所用……好歹不算浪费。我们在穿越壁障之前,将这些年得到的金币和各种宝物都留给她母亲也就算还清了。” 是啊,管家和他都是混乱之界的住民。对他们而言,自己连同类都算不上,更别提什么同伴了。何况,尼古拉斯在这一界受到的待遇可当真算不上好。 道理她都懂。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一个活生生的人,要去做他们手中一把任劳任怨,用完就丢的钥匙? 凭什么她的朋友要因此受到伤害,生死不明全身是血地躺在甲板上? 凭什么她的母亲要因为这个听起来特别伟大,特别感人的归家计划失去她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而那个男人…… 从“船长大人”,到“头儿”,到“尼古拉斯”,再到“尼克”。 在调|情不打草稿的海盗堆里,他其实是个有些笨拙的情人。 他沉默,因为他确实不擅长说俏皮话。可他为了她去学调酒,去学雕金,还偷偷摸摸大半夜一个人在露台上练舞,在战场上让敌人忌惮万分的敏捷身手突然退化成了刚学步的小孩儿,两条大长腿左右互相绊来绊去,可笑极了。 …… 瑟罗非看得出来,他并不赞同管家的理念。否则,管家也没必要说出之前那段,明显带着劝服意味的话来。 但显然,在管家哄骗她喝下药剂,让她吞下第一个圣物起源之种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 ……他为什么要反对呢。 那时,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面目模糊,一点儿交情没有的“异界人”罢了。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解不开的结。 换位思考,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都有自己的理由。 瑟罗非脑子里一团乱麻,只能凭借本能,飞快地冲到底舱,跳进了蝎子为她准备好的逃生艇,狠狠拧开沉重的蒸汽阀。 蒸汽喷涌而出的尖锐声音将她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靠—— “砰。” 瑟罗非猛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捡被她撞翻的水壶,一只手还要飞快地把被子拢起来,省得它被四溢的凉水沾湿。 ——诶? 水壶?被子! 女剑士维持了一个双手都伸在半空的姿势,迷茫地抬起头,看到清晨的阳光从组成帐篷的大叶片儿上缓缓透了进来,斑驳地映出纵横交错的叶脉。 这是……大叶帐篷。精灵族在野外露营时惯用的花样。 她的意识一点一点回笼。 她想起来了,他们前一天还被困在蒙卡努拉城中一筹莫展,幸好尼古拉斯提议说城市东面的废弃农场中有一个被草垛掩盖的密道,他们这才从封死的蒙卡努拉城中偷偷逃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天不停的奔波,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他们才在一条低矮的林间瀑布旁扎营休息。 然后,她就做了那么一个……还挺吓人的梦。 瑟罗非正在理顺思路,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大片的阳光一下子毫无阻隔地洒满了半个帐篷。 只是一瞬,阳光就被一个高大的人影堵住了。 “……”尼古拉斯脸色真的有些糟糕。他似乎是急匆匆地赶过来的,一对上瑟罗非明显已经清醒的眼睛,他也稍微吃了一惊。 很快,他就调整好表情,低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醒了吗。 想确认你还在……还在我身边。 瑟罗非脑子还有些迷糊,她捕捉到尼古拉斯掀开门帘时那一瞬间的焦虑与恐惧,下意识地开了个玩笑:“这是怎么了?没睡好?得了,你肯定不会睡得比我更糟。我可是做了一整个晚上关于你和管家联手骗我吸收圣物力量,又在事发当口把希欧打得满脸血、对乔和蝎子也一点儿不留情,最后逼得我钻上逃生艇的梦,怎么样——” 瑟罗非瞟了眼尼古拉斯,顿时心里一咯噔,把剩下的“有趣吧”三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尼古拉斯站在帐篷入口,整个肩背绷得紧紧的,脸色惨白得吓人。 瑟罗非:“……” 瑟罗非小心翼翼道:“我,我就跟你随口说说……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了?总不会你也做了个一样的梦吧?哈哈。” 尼古拉斯的瞳孔猛地一缩,竟然踉跄地退了两步,转身匆匆消失在帐篷门口。 瑟罗非:“……” 鱼了个菜啊!真做了个一样的梦?!这是什么剧本,创|世神你今天被老婆打了吗?! ———————————— 船长大人逃了,女剑士却不能就这么放任他这么不明不白地跑掉。几乎就在同时,她嗖的一下猫腰钻了出去,完全依照本能的按住尼古拉斯的手臂,一扭一托一掀,哗啦一下把人摔进了帐篷里。 尼古拉斯这会儿估计脑子里混乱得不行,竟然毫无反抗地让她得逞了。被正正好摔在床板上的船长大人下意识皱了皱眉,抬起一双茫然而又带了点儿不安的黑色眼睛。他的披风被弄乱了,露出一小节结实的、肌理分明的腰线。 哦哦哦真无辜! 真……真美味的感觉! 快站起来拿起船长威严的包袱!女剑士有些紧张地想,不然我要忍不住变身啦! 尼古拉斯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他抿了抿唇,然后—— 一脸颓然地躺了下去。 瑟罗非:“……” “……对不起。” 瑟罗非刚刚凑过去,就听到尼古拉斯这样说。他修长有力的小臂和手掌把他的上半张脸挡得严严实实,从她这个角度看,只能看见对方形状无可挑剔的鼻尖,微微分开的嘴唇,和随着话音蠕动的喉结。 “什么对不起?”心猿意马的女剑士随口问道。 黑发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瑟罗非想要再追问(或者干脆直接摸一摸他的腹肌)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想过吗?为什么我们会做同样的梦?我明明从未来过蒙卡努拉城,却莫名知道这里有一个联军不曾发现的密道;我确认自己并没有学过跳舞,可我知道自己会;还有很多总是让我感觉似曾相识的细节……” 尼古拉斯顿了顿,低声说:“如果梦境中的一切……真的发生过呢?” 瑟罗非一愣。 尼古拉斯稍微偏开手臂,静静地看着有些震惊的女剑士。只是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并且用手肘撑着床板试图让自己坐起来:“不要再参与到南十字号、异界、圣物、和长老院的是非当中了,你带着你妈妈去树核住下。管家那边我会和他说……你和玛格丽塔与树核都有不小的渊源,精灵们不会——” “嘭!” 女剑士用大腿紧紧夹着他的腰不让他动弹,一边按着他的肩膀毫不客气地又把人推平在了床上,居高临下竖着眉毛瞧着他。 “两个人做了同一个梦是挺稀奇的,但在我看来,比起长老院搞出的新名堂——什么火神之瞳弱化结界的,这还真的差了点儿。” 事发突然,女剑士之前也是刚刚醒来,还没来得及穿上野外行进时的硬布长裤,只有一条盖到大腿根的轻棉小短裤,一双光滑修长的腿直接和他腰胯的肌群贴上了,几个细微的、不轻不重的摩擦简直要把他擦出火来。 尼古拉斯刚才一脑袋的负面情绪还没下去,又被这么一撩,顿时又是恼火又是难堪,说话底气明显就没有刚才那么足:“你先下——” “闭嘴。”瑟罗非见尼古拉斯还要再挣扎,一瞬间恶从胆边生,直接一伸手把放在床边的大剑抓了过来,直直贴着他的脖子一插:“不许动,也不许说话,听我说完。” 船长大人这下是真的惊住了。 “什么真的发生,假的发生?梦境,幻境,或者什么话本里流行的时间倒错,界面交汇……我没有真实经历过的事儿,在我瑟罗非的世界里,就是假的。”瑟罗非哼笑了一声,“想把我们大副打得满脸是血,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不做梦能有这么好的事儿?你倒是出去看看他那条自带加农炮的手臂啊!” “你是长老院派来的奸细吗?要我走,就这么停手不干了?哈,没那么容易。”女剑士伸手轻佻地拍了拍船长大人的脸,眼神儿里却带着认真,“从鹰爪,到扎克,到南十字号上那么多至今生死不明的伙计们,到汉克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救的腿,再到赤铜前辈和托托……这笔账堆起来能顶到天花板,我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我跟他们没完。” 瑟罗非缓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之前是否也梦到过类似的事情,或许这只是巧合,或许这是什么人别有用心、故意针对我们弄下的幻境。没关系的,尼古拉斯,那些全都是假的。‘认知’和‘真实’是两码事儿,比如我看了不下五十个不同版本的、关于‘会在每天傍晚衔金子回家的乌鸦妈妈’的故事,我能闭着眼睛说出至少二十种乌鸦妈妈羽毛的色彩搭配……可我并不会认为乌鸦妈妈真的存在。” “经历过的才是真实。你的担忧我明白,谢谢你,尼古拉斯。但你真的不必顾虑太多,这个古怪的梦境也好……你的另一个人格尼克也好。” “我很清楚,现实中的老师从来没有那么凉薄的表情,现实中的你也从来没有对我,对希欧,乔,蝎子,或者任何一个同伴举起武器。” “当我清醒的时候,我双眼所见,双手所触碰的才是我认可的真实。” 黑发的船长仰躺着,因为肩膀和脖颈之间立着一把大剑的缘故,他不得不微微仰着头。 然而即便这样,他也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瞳孔里清晰的他的倒影。 他下意识闭了闭眼,脸颊上,干燥而温暖的触感却变得更加鲜明。 “……你过来。”他哑声说。 “嗯?”女剑士不明所以地微微弯腰靠了过去。 他拉过她的脖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吻上了她的唇。 94|6.18.1 【四一】 明明好好地讲着道理,为什么突然亲起来了……不过亲得还挺舒服的,瑟罗非迷迷糊糊地想。 就是亲久了腰有点儿酸。瑟罗非又想。 她这念头刚冒出来,尼古拉斯就有如神助一样,摁着她的脖子一个使力,两人的位置就彻底调转。 两人不知道黏糊了多久,船长大人终于轻轻吮了下她的舌尖作为暂停的信号,相互分开了点儿距离。 男人微微喘着,高大结实的身躯整个儿盖在她的上方。他们现在并没有任何的接触,某人——或是两人不约而同——狡猾地维持着这样若即若离的状态。 他们周围的气息却牢牢缠在了一起。 她想到了他们在玛蒙城,逼仄昏暗的巷子里的第一次相遇,和在南十字号护卫舰上的第一次重逢。 他的眼睛总是那么好看。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牢牢抓住她的目光。 瑟罗非有些不好意思,她刚要随便扯些话题,就见尼古拉斯抬手,轻轻地笼住了她的眼睛。 手心的温度让她眼眶周围的肌肉下意识地放松了下来。她感觉到他微微挪了挪,然后,他带着一点点烟草味儿的呼吸靠近了她的耳朵。 那份不言而喻的小心让她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覆盖在她眼睛上的手稍微加重了力气。它的主人似乎很紧张。 半晌,她听见他说:“我喜欢你。” 她条件反射似的,轻而短促地抽了口气。 周围还是一片黑暗。他的手心有些湿,温温的,坚定执拗地阻隔着她的视线。 但她脑中的画面又完整又清晰。 这个男人强盗似的把她牢牢禁锢在身下,却又矜持地不肯触碰她。他弓着肩膀,低下头,用一只手欲盖弥彰地捂住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说喜欢她。 我喜欢你。 有些颤抖的气息和他低哑的声音一起,穿过她的耳朵直接命中了心脏。 太……太狡猾啦。 瑟罗非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准备想点儿对策扳回一局。 “……我喜欢你。” 这一次几乎都是气音了。似乎是她的一动不动给他造成了什么错误的暗示,那声音显得更加小心翼翼了,满满的失落和固执实在太过鲜明,她闭着眼睛都能清晰联想到这个男人的表情——一定特别像哪只刚被主人关在门外的大毛狗。 “废话多。”她咕哝着,伸手把他的脑袋掰过来。 “亲不亲?不亲分手。”她恶狠狠地说,一边抬起光裸的小腿,颇有些威胁意味地踩上了某人的大腿根。 被踩到的家伙瞬间把自个儿的脸红出了新高度,连一向战无不胜的黑皮都无法阻拦。 ……哦,他们当然没有分手。 这两个家伙像上好的焦糖一样,又黏到了一块儿。 这一回,尼古拉斯明显不再刻意抑制着自己的侵占欲,他用力将瑟罗非按在并不算柔软的床板上,一只手用力地、一遍一遍地描摹着她耳后到下颌的轮廓,另一只手高高拉起她的一边手腕。 他们接着吻,迷迷糊糊地翻滚了好几圈儿、换了好多个角度,两个人的气息都渐渐粗重起来,他甚至开始充满暗示意味地用腰轻轻撞着—— “哐当!” “哗啦啦啦啦——轰!” ……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全副武装的女剑士气势汹汹地扛着大剑从倒塌的帐篷里钻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在溪边装水的希欧,并且认定这就是罪魁祸首。 ——对方也根本没有掩藏的意思,甚至还主动嘲讽道:“大白天的,你们把帐篷折腾得想个快要孵化的肥胖的蛹。廉耻心呢?” 瑟罗非恐吓意味浓厚地把大剑甩了个漂亮的花儿:“别表现得让我觉得你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处|男,希欧多尔。” 希欧皱眉——他的记忆区间实在很有限,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回道:“别傻了,我当然不是。” “那也别表现得让我觉得你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处|女。”女剑士高高昂着下巴,挖苦人的时候一点儿没有心虚的自觉。 被呛了一回的希欧皱起眉头,凭借本能反唇相讥:“从前我没告诉过你么,好歹把两边袖子卷成一样的长度再来跟我说话。” “……”瑟罗非睁大眼,一下子跳到希欧跟前:“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回复记忆了?” 希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记忆?不,当然没有。但自从刚刚无意之间说出那句话后,他再看女剑士一边高一边低、领子还歪歪扭扭的穿着打扮,突然觉得不顺眼极了,特别让人烦躁,以至于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情讨论别的话题。 女剑士还要追问,一只手臂横了过来,将她拦腰往后抱了一步。 “你离她太近了。”船长大人眉间的沟壑一点儿不比大副的浅,他认真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以后不要这样。” 说完,他似乎觉得一大早这么和人说话有些伤感情,于是他补救似的地对希欧点了点头,四平八稳地说了声“早安”,就拖着一路哇哇哇哇的女剑士离开了。 希欧盯着他们的背影,脸色又沉了几个色号。他终于没能忍住,提高声音对那两个好像恨不得长到一块儿去的讨厌鬼说:“你!瑟罗非!把你的袖子要么都放下要么都卷上!听到了吗!喂!” 前面两个似乎立下志愿从今以后要努力长成一块儿的家伙显然是听到了,但他们谁都没有转头理会的意思。周围几个早起的精灵纷纷投来祝福的目光。 真是相当漂亮的一对儿呀。 肩宽腿长的黑发男人看起来十分沉稳,他充满保护欲地揽着自己的小女朋友,微微低着头观察着伴侣的表情,时不时低声简短地说些什么。姑娘个子不算矮,但和对方站在一块儿还是得仰着头说话,她细微的表情总是透着一股俏皮和亲昵的不怀好意,这让她仰头说话的样子变得特别迷人。 然而,这些艳羡的精灵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十分沉稳的男士与他特别迷人的小女朋友正在说些什么。 瑟罗非:“……差不多可以了。” 尼古拉斯:“……” 瑟罗非:“真的,已经没人在看了,这角度也根本看不到你的裤裆……你把我放下。” 尼古拉斯:“……不。” 瑟罗非:“好吧,你真的不觉得这样紧紧贴着蹭下去会变得更糟吗?” 尼古拉斯:“不会。” 瑟罗非:“可你的皮肤热得不行,我真担心你会不会轰的一下烧起来。” 尼古拉斯:“……不会!闭嘴。” 瑟罗非:“你又容易害羞,又非要硬忍着,这样对身体不好啊。你这样天天憋着,说不定已经——唉,我总得为以后的日子打算打算,我知道几间相当有口碑的脱衣舞酒馆,里头的舞娘德艺双馨,脸好胸大屁股翘。下回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尼古拉斯红着脸咬牙切齿:“闭——嘴。” ———————————— 离开西北之后,他们的行程就变得相当顺利。精灵们没能从蒙卡努拉城出关,自然暂时失去了他们佣兵的身份,并不能到各大城镇的佣兵工会寻求补给。然而作为总量与个体财富均值在几千年来从未被超越的种族,精灵大爷们表示缺什么都不会缺钱。一路上好吃好喝好住哪个都没落下,瑟罗非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脸圆了一圈儿。 当女剑士深陷美食还是身材的两难境地中苦苦挣扎时,管家向她递来了救赎之手。 “这里有两个消息,第一个是给精灵们的,第二个是给你们的。”管家的声音从怀表中传来,“首先,告诉精灵们,立刻通过他们所知最近的叶脉传送点回到树核,王都情况有变。也就是说,你们恐怕从现在开始要拆队行动了,免费的饭票没有了哦罗尔。” 哪怕管家看不到,瑟罗非也敬业地做出了一个夸张的沮丧表情。 “然后是你们。”管家继续说,“马上返回你们刚刚路过的铁杉城,去城主府报上你们的名字等着。我与海民那边联系上了,他们的头儿看起来是个可以合作的对象,就是自己手上有些烂摊子理不清楚……这些都先不提,他会通过铁杉城的传送阵直接与你们见面,详细情况由他来解释。” 怀表安静了下来。 瑟罗非抬头看了看希欧:“这信息量可不小。你在西北当了这么久的指挥官,知不知道王都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希欧这次倒是没卖关子,很爽快地回答道:“长老院与监察署的理念始终不太一致,他们也一直扮演着制衡对方的角色。自从长老院发布消息,号召全民参与所谓的探索混乱之界的计划后,长老院和监察署的矛盾就逐渐激化。穆西埃的家风保守到了有些刻板的程度,并且这个家族从来就没有在魔法的领域有什么深刻的建树,对于这样大动干戈来复兴魔法、探索异界的计划,他们肯定是持负面态度的。” “可长老院这回确实宣传得不错,把大家的好奇心和野心都调动起来了。”瑟罗非说,“你瞧,现在所有人都坚信对面是一个充满了元素与稀有素材的无主之地,甚至不少人认为那是神祗为我们预留的‘乐园’。在这样的舆论下,不说那些整天想着用魔法巩固地位的贵族,在普通民众当中,穆西埃也得不到太多的支持吧?” “一点儿也没错。”希欧点点头,“你们抵达西北前不久,联军刚刚换了个指挥官,这事儿你们知道吧?被换掉的倒霉蛋还算是个中立党,新上任的那家伙可是个绝对的长老院派。这说明长老院在军队里的话语权已经相当稳固了。这次,妖精们统一后撤,一下子断了长老院搜寻妖精圣物的线索。按照他们一贯的风格,长老院肯定会急着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第一时间扩大权柄,以保证剩下的几个圣物不再落空。这样一来,穆西埃最近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瑟罗非看了希欧一眼:“你现在倒是分析得挺冷静客观的。你完全不记得了,穆西埃家的独子和你有点儿交情。” “是吗?”希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比起那个,我现在更想知道——在这一出一出的事情中,你,他,南十字号,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95|6.18.2 【四二】 希欧都这么开口问了,尼古拉斯当然很爽快地准备解答:“是这样的,我——” 瑟罗非抬起一只手,示意他缓一缓。 在管家、希欧和尼古拉斯的共同努力下,南十字号从组建到成型再到壮大的步伐快得吓人,很快就成为了海上无论从人数还是战力来说都算数一数二的大船队。人多了心就杂,管家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于船队真正的组建目的、关于圣物的话题他提都没提过,更别说他和尼古拉斯足够让吟游诗人们写出一套十几本话本的身份了。 瑟罗非得以知道这一切,首先是因为她算是破壁计划最关键的一环——依托壁障碎片而生的她是目前已知唯一的能量载体。在这个庞大的计划当中,她毫无疑问算是个核心当事人。 其次,也是因为管家对她好歹有些善意——至少不像那个古怪的梦境里一样冷漠狠辣,毕竟有玛蒙城五年的感情基础放着呢——现实中,这个老头儿特地只身跑来,在一开始就与她明明白白地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关于南十字号暗中搜集圣物的事儿,除了这三个当事人,南十字号上下一概不知。 希欧是个例外。 管家很信任希欧,也很欣赏他,认为他是个“绝妙的合作对象”。他放心地把南十字号的大权一点儿不剩地交给希欧,也多多少少和希欧公开了“他应该知道的部分事实”。 瑟罗非当时就想,以这家伙的聪明劲儿,肯定能将剩下那半他不该知道的部分也猜得七七八八。 以前在南十字号上,希欧从不拿这个话题质问管家,管家也并不在意希欧又撞见了多少秘密。两个狡诈的家伙就这样心照不宣,十分礼貌地为对方划下了一道安全线。 他们都信任希欧。信任记忆、人格都健全的希欧。 并不是现在的这个。 瑟罗非在鸟钻石镇出生,那是个被海盗的长刀、金币的光芒和舞女的裙角架构起来的城市,这里的人们并没有除了力量与金币之外的信仰。瑟罗非也一样,所谓的“天性”与“人性”,在她看来并不比酒保为了讨小费说出的甜言蜜语可靠。 一个人会长成什么样子,讨人喜欢还是令人憎恶,伟大或是卑鄙,都是由他所经历的一切人、事、物一点一点堆积而决定的。 失去了全部记忆的希欧,严格来说,并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她也没有把握,在面对同样的议题时,这个失去了记忆的家伙会做出和从前一样的决定。 偏偏现在的局势又险恶得让人胆战心惊。 瑟罗非自己九岁就上了通缉榜,后来也一直没干过什么能被称为良民的职业,自诩很有跟长老院作对的经验。 然而,在真正见识过了战场之后,她才明白“跟长老院作对”是一个多么沉重而荒谬的话题。 这简直就是一条找死的路,一旦踏上了还没法儿回头。 赤铜前辈默默无闻着战死,托托就那样当着她的面一把火把自己烧没了,这两件事儿合成了一把沉甸甸阴森森的钩子,扯着她的内脏沉去深不见底的阴冷海沟。 妖精一族毫无预料的后撤,海盗们在重压之下蠢蠢欲动的大规模反叛,王都莫测的形势,海民与精灵摇摆暧昧的态度,都让现在的事态绷得越来越紧。 任何一个微妙的差错都可能导致他们彻底暴露在长老院的目光之下,将他们这伙人彻底抛向与长老院、军队、还有佣兵工会下数量庞大的狂热冒险者的对立面。 这情景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现在的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玛格丽塔对她一贯放任。回想起来,在鸟钻石镇上时,对瑟罗非的教导和启蒙大多是由希欧包办的。对于这样一个类似兄长的存在,瑟罗非当然希望他好——可以一点儿不心虚地说,如果她有牺牲自己救活希欧的机会与能力,她也会毫不犹豫——但这事儿不一样,现在,一根线上牵扯的是她所有同伴亲朋的性命,以她小心谨慎到有些过头的性格,她绝不会把这么重的砝码压在主观的感情票上。 多厚的感情票都不行。 于是,她拦住了尼古拉斯,并且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自个儿回想起来才有意义。” 希欧定定地看了瑟罗非一会儿,瑟罗非也毫不退让地直视回去。 她多少有些紧张。她有几百万个正当理由和一整个海洋那么多的底气,她却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希欧可能做出的负面反应。 希欧却突然笑了。 “恰当的谨慎。”他这么评价,甚至还带了点儿赞许的意味,“你这反应倒是让我稍微放心了一点儿。至少我不用担忧我们的大计划会因为盲从、轻信这些可笑的低级错误而死在半路上。” “给我最多一个月的时间。”希欧说,“和你们相处明显有助于我的记忆恢复,最近我时不时会有些模糊的感觉……说实话,我原先觉得你长得相当不错,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毕竟你的左眼比右眼稍微大了一些。我认为这是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瑟罗非憋着一口气没上来,正要怒开嘴炮,突然瞥见希欧那条突兀的金属手臂。 于是她一边高冷一边心酸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 他们与精灵分别之后,一刻不停地返回了他们才经过的铁杉城。按照管家的指示,瑟罗非将信将疑地顶着漫天星斗摸上了城主府的大门。 站在门口值夜的护卫兵在听到他们的名字之后,还真的二话没说将他们引了进去。 铁杉城的城主是个瘦削的中年人。大半夜的,他依旧严谨地穿着正式的礼服,两颊凹陷,顶着两个什么粉都遮盖不住的黑眼圈,仿佛下一刻就累死当场。 瑟罗非看得胆战心惊,跟城主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放轻了音量,难得展现出了女海盗温柔淑婉的一面,惹得尼古拉斯又费解又委屈又不满,冷冷瞪着对面的城主根本舍不得眨眼。 “我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不出意外的话塞拜城主会马上经由传送阵抵达这里,我安排了亲信的护卫在传送阵旁迎接。”铁杉城主揉了揉眉心,声音里都带着浓浓的倦意,“听说你们是来这里寻求庇佑……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身份,又来寻求什么庇佑,但说真的,我们现在自己都焦头烂额。” 希欧立刻接过了话头试探道:“穆西埃大监察官还好吗?” 也不知道管家做了什么手脚,这铁杉城主对他们倒是挺信任的:“不好,相当不好。几个大贵族不用说,几乎全都站在长老院那边;公会里除了魔法公会的白胡长老一系,其他都是跟着利益走的苍蝇,前两天听说壁障那儿又掉出来不少元素纯度惊人的绝世材料,那些家伙眼睛都红了……穆西埃大人已经被投票勒令停止待命了,监察院一系也……唉。” 瑟罗非有些吃惊。她只反复听说王都那边形势不好,长老院和监察署一系始终在相互博弈,并且长老院逐渐占领上风。可她没想到事态已经严重到大监察官被停职的地步了?! “要我说,你们找上希特维尔戈——我是说海民的塞拜城城主牵线,恐怕不是什么太好的主意。他是个相当可靠的人,没错儿,但他手上也是一堆烂摊子。你们可别忘了,海民是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几百年的,那个种族里从来就不缺为了魔法什么都不要的疯子……唉,元素洪流都过去这么久了,普通百姓都能脚踏实地地把日子过下去,你们说这些大人物怎么就不懂呢?” 铁杉城主还要再说什么,一个护卫从侧门小跑进来,低声表示塞拜城城主已经到了。 “那你么你好好聊。”忧虑的铁杉城主对他们点了点头,硕大的黑眼圈一晃一晃的,脚步虚浮地走出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瑟罗非打了个哈哈:“惨成这样,不如我们现在收拾收拾去投靠长老院去?” “可千万别这么说。”塞拜城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的脸上也带着一层疲惫,但还是以相当出色的仪表风度对几人行了个海民惯用的见面礼,“十分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们,瑟罗非小姐,尼古拉斯先生。这位是?” 希欧礼貌地点点头:“希欧多尔.阿伦。” “大副先生,同时也是妖精的指挥官。”塞拜城主了然,“管家同我提过你,他对你的智慧赞赏有加。” “多谢。” “我们直奔主题吧。”塞拜城主说,“王都情势不好,穆西埃大监察官已经被停职看守,监察署一系的人也被打压得很厉害。” 他看了看几人的表情,点头说:“看来你们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从明路上制止长老院搜集圣物、探索异界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希欧说。 “完全正确。所以你们瞧,我这是被长老院逼着站去他们的对立面的。原本长老院对妖精一族的圣物势在必得,谁知道妖精们突然消失,给了他们当头一泼冷水。精灵一族的圣物丢失是众所周知的事儿,龙岛太远,他们也暂时没单子冲巨龙们伸手,于是紧接着被架上台的就是我们海民了。” 塞拜城城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即便我们愿意,我们又从哪里拿得出圣物给他们呢?我们可是都发过神誓的。” 希欧若有所思地看了瑟罗非一眼。 “于是我们决定与监察署一派联合。”塞拜城主说,“原本我们打算直接讲你们接来王都,再一起筹划下一步的行动。可最终我们还是不放心。” “我们几个私下达成了一致——现在的世界没什么不好的,各个种族在失去了元素之后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新方向,实在没有必要去大动干戈打破壁障,寻求什么魔法的复兴。而且,管家给我们展示了不少他的研究成果,以我个人来说,我相信他关于混乱之界有强大的原住民的论断。” “然而每个种族总免不了有些思想极端的家伙。我们海民……”塞拜城主摊了摊手,“从来不缺乏魔法的狂热信徒,几百年的神罚也改变不了他们。” “现在,精灵的态度依旧暧昧。我们的势力实在是太渺小了,最近还在长老院的打压之下不断缩减,我们实在无法保证能够肃清内部,保护你们的安全。所以,大家商量出了这样一个提议。” 瑟罗非:“请说。” “一会儿你们通过这里的传送阵直达碧金城——是的,就是我们海民返回陆地的第一站。老实说,这算是海民在陆地上的一个隐秘的驻地,有不少和我们关系匪浅的人类和精灵在这座城市经营着,我们已经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接上了线。”塞拜城主亮起几张画像,一一展示给瑟罗非几人看,“这是碧金城现任佣兵工会的会长,这是公会的积分公证官。你们前往碧金城,找到他们,在佣兵工会以瑟罗非的名字注册一个小队。” “你们会直接获得升级金章团队所需的一切积分。” “然后我们就有资格参加长老院关于异界的一切行动,该使坏时就使坏,对吗?”瑟罗非的小眼神儿闪亮亮的。 塞拜城主对她比了个拇指。 96|6.18.3 【四三】 全世界的传送阵都讨厌女剑士。 有瑟罗非在,他们当然并没有能够顺利地、准确无误地抵达碧金城的传送点,而是又骨碌碌滚成一团摔在了某个不知名小山包上。 希欧率先落地,瑟罗非跟着砸了下来。尼古拉斯最后从偏倚的通道口摔出来,用他在无数战斗中磨练出来的瞬间反应力和可怕的肌肉爆发力,凭空揽住女剑士的腰,硬生生和她掉了个个儿。 可怜的大副毫无反抗之力地承受了由此产生的巨大冲撞,那一瞬间他差点儿把肾都吐出来。 他冷笑一声,在脑子里拿出小本子,恶狠狠地把女剑士和船长的名字写满了足足一页纸。 尼古拉斯第一时间打开怀表,告知管家这场不算意外的意外。管家很快回复,表示要他们别休息了,尽快赶往碧金城,穆西埃一派最近状况频出,各方势力牵扯,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成天穿梭在各个城市中抢救己方人员。晚上一步,他给他们安排的接应人很可能就忙别的去了。 三人很快确定了方位,一刻不停地往碧金城赶去。 第三天的中午,他们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碧金城的公会塔中。 瑟罗非随意选择了一个空闲的窗口,对端坐在里头的接待员小姐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递上塞拜城城主交给她的一枚印戒作为凭证。 “哦,瑟罗非,我记得这个名字。”接待元小姐轻快地说,“让我瞧瞧,你大概在最近做了一个预约——啊,就是这个。” 对方很快在几本厚厚的登记本中找到了她的名字:“瑟罗非,大剑,三人组。凭证也完全对的上。欢迎来到碧金城,三位冒险者。我这就去通报奇特洛会长大人,请稍等片刻。” 奇特洛是碧金城佣兵工会的会长,也是计划内的接头人。塞拜城城主昨天给他们看过奇特洛的画像。 这位接待员小姐显然是个急性子。她说完这话,也不等瑟罗非他们做出什么反应,就抬手拽了一下一根缀满了廉价晶石的、手腕粗的亚麻拉绳。机械磨合的咔哒响声有序地响起,接待员小姐整个人连着她坐着的台子飞快地向上移动,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瑟罗非一边在原地等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碧金城的公会塔。 元素洪流之后,适合成为能源柱柱核的高纯度晶体变得越来越稀有。很快,分头安家的各大公会们就被迫聚集在了一块儿,一座座公会塔就这么立了起来。 公会塔可以说是每个大城市当仁不让的标志性建筑。经过数千年的磨合与进步,各大公会都有一套相当完善的管理措施,佣兵、职人能从公会得到资源和庇护,公会也靠着这些佣兵职人的供养稳定地运转着。于是,公会们大多都能很轻松地拿出一点儿闲钱来,把公会塔建造得恢弘,大气,并富有当地特色的风貌。 碧金城与玛蒙城一样,是一个临海的城市。然而比起毗邻鸟钻石镇的玛蒙城,这个处于大陆中段的海滨城市显然要柔软许多。宽敞的一楼大厅用的是海沙压制成的大块石板,周围弧形的塔身上镶嵌着一扇扇高大的、拱门形状的彩绘玻璃,大多是人鱼的主题。各个不同的功能区也有契合主题的提示牌——比如裁衣公会的是一把鱼骨梭子,刺客公会是两只刀锋蟹钳……瑟罗非津津有味地辨认着,顺利猜出了大部分指示牌的意思,只是一直不太确定角落那个矗立着三支尖头海神柱的挂毯的含义。 旁边一个窗口德尔接待员小姐恰好空了下来。她见瑟罗非一直望着那块挂毯,便主动说:“那边是剑士公会的初等考核场。这标牌可不太好认,是不是?我瞧这位女剑士盯了它挺久,这也是一种宿命的直觉吧?你第一次拿到剑士执照是在什么时候呢?一定是很值得回忆的美好经历吧?” 至今没有执照的女剑士:“……不,不一定。” 那位接待员小姐显然有些惊讶,幸好,就在这时,他们正前方窗口的升降平台回落了下来,原先那位急性子的接待员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穿着黑色高领罩衫,头发却呈现着棉花糖般鲜亮粉红色的女人。 ……这么混搭还蛮带感的。 “玫尔玫拉秘书官!”旁边窗口的接待员率先站直欠身行了个礼。 粉色头发的女人直接打开了面对瑟罗非他们的隔离栏,对他们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我是奇特洛会长的秘书官玫尔玫拉,各位请跟我来。” 三人鱼贯跟了上去。 ———————————— 在不算十分宽敞的走廊上行走了一小段路,前方出现了简单的竖排轨道和一辆看起来十分舒适的独轮敞篷车。碧金城估计对人鱼有什么情节,就连这辆车的外壁上也画着人鱼高歌的图样。 玫尔玫拉引导着三人坐了上去,然后从手腕上解下一个镶嵌了宝蓝色晶石、像是挂坠盒的东西,往车厢内缘的什么地方摁了上去。 这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瑟罗非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楚,但她听到了晶石与金属密合的响声。 玫尔玫拉将手中的宝石往右扭动了三下。只听噌地一声,一层浅白色的结界在他们头顶上撑开,同时,渡轮小车一边咔哒作响,一边缓慢地开始向前滑去。 下一秒,独轮车猛地一个加速,瑟罗非的后脑勺毫无疑问地磕在了后座上。 玫尔玫拉抱歉地啊了一声,解释道:“……原先有个减震装置的,可它实在太吃晶石,我怎么改进都没有什么显著效果,后来大家也就习惯了自己扛过这个不怎么舒服的启动。” 瑟罗非有些惊讶:“公会里的秘书官还要负责这种传输车的改装?” 玫尔玫拉哈哈一笑,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专业的。事实上,碧金城公会塔里的元素循环线路全部都是我们家的先人设计的。我第一次看到族谱的时候被吓得不轻,上头标注有‘大魔法师’头衔的名字一串又一串,我手指脚趾全用上了还数不过来。” 瑟罗非看着玫尔玫拉说话时一本正经的表情和她在头顶结界的映衬下愈发显眼的粉红色头发,不由咧嘴笑了笑。 希欧突然插话道:“以你这样的家族背景,对混乱之界应该很感兴趣吧?” “不,不应该。事实上我一直不太理解这种逻辑。”玫尔玫拉耸耸肩,“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昨天是你的生日派对,你过得十分开心,受到了许多赞美,吃了很多美味的食物……你当然会觉得这是一段美丽的时光,并时不时把它拿出来怀念一番。但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你除了怀念之外并不能做些其他什么……” 玫尔玫拉顿了一下,缓缓说:“好吧,或许可以。但如果你正常、理智、尚存人性,当然也不会有杀掉别人、妄图回到派对那天的荒唐念头。” 独轮车的速度非常快,轨道也有些崎岖。瑟罗非盯着外面掠过的岩壁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晕,如果没有头上的一层结界,他们毫无疑问会在某个转角被狠狠地甩出去。 随着一声长鸣,独轮车的刹车板开始频繁地撞击地面。众人在不断溅起的火星中缓缓停了下来。 他们来到了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圆形广场。广场中央有一栋钟楼模样的尖顶建筑,各色浓稠成液态的元素从其中缓缓流出,顺着地面上蜿蜒的回路反复交汇、分离,不紧不慢地循环着。 圆形广场的半空被无数交错的轨道缠绕着,这并不显得凌乱,反而有种奇异的美感。不少秘术打扮的人类或精灵步履匆匆地在钟楼的外围回廊、小型搭乘坪与独轮车直接来回穿梭,瑟罗非甚至还看到了两个皮肤微蓝的海民。 玫尔玫拉示意他们跟上,并比划了一个“稍后再说”的姿势。 看来,海民与穆西埃一系并没有完全掌控碧金城的佣兵工会。 玫尔玫拉带着他们一路往上,直接抵达了时钟下方的长形阁楼。她谨慎地关上厚重的木门,手指飞快地跳动着将门框边长短不一的十来根发条按着特定的顺序或轻或重地拉了一遍。 齿轮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一眨眼的时间,就有六块沉甸甸的、带着阴刻纹路的金属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被各种纽带、楔槽固定着,将木门从头到脚封了个严实。 每一个缝隙都完全密合的一刹那,又是一层浅色的结界以门板为中心迅速向四周扩散,很快就首尾相连覆盖住了整个阁楼。 “混搭得不错。”瑟罗非诚心赞赏道。 “这是我个人最得意的作品。”玫尔玫拉偏偏头,“碧金城的会长办公室罕见地建在地下,而且——你们也看见了——并不与能源柱联通,这里的运转完全依赖于外面那些盛满了元素的沟纹。元素流淌过的地方很容易被埋下一些别有用心却不太容易被发现的魔法小伎俩,所以谨慎一些是必要的。” 玫尔玫拉将他们引到舒服的长脚蹬上坐下,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了点儿:“奇特洛会长与公证官现在并不在碧金城。他们听说你们的传送阵出了意外,本来想要在这儿等你们到来,但王都的事情实在有些棘手,他们必须尽快赶去接应,否则我们又要损失一大批人……然而公会规定,有很大一部分权限是无法交割或者暂代的,奇特洛会长临行前将所有能够下放的权限都给了我,我们可以先来看看有什么是能从我这儿推进的。如果不行,你们只好等到一周之后,奇特洛会长返回了。”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瑟罗非点点头:“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会长也是没办法。”玫尔玫拉扶了扶单片镜,修长的、戴着黑色蕾丝指套的手指准确地从一个结构复杂的收纳盒中翻出了一只苍白的骨制印章:“首先,将你们的佣兵腕带给我,我要先帮你们制作一份承接了特殊任务的证明。” 佣兵……什么? 玫尔玫拉猛地抬头:“没有腕带?你们没有佣兵身份?” 三人齐刷刷地摇头。 “哦神明在上,奇特洛会长可没有跟我说过这个!”玫尔玫拉呻|吟一声,“那就赶快办一个,回头我再给你们修改团队创建时间……你们谁拿一份任意职业的高级执照给我?” 一阵安静。 玫尔玫拉的脸简直苦得能挤出水来:“不是吧?你们别吓唬我?我看人挺准的,你们三个血腥味儿能冲破屋顶的家伙,居然一个高级职业徽章都拿不出来?” 在从业执照上挣扎了十年无果的女剑士:“……” 在烧杀抢掠中一条路走到黑的船长:“……” 失忆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副:“其实,我说不定——” “不,你没有。”尼古拉斯无情地打破了众人的期望,“你曾经和我说过,你在机缘巧合之下一次性把弓箭行会的高层得罪了个遍,徽章早早就被收回了。” “……” 大副脑内的小本子上又多了几行字。 “这可真是难办。”玫尔玫拉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我们肯定会碰上点儿问题,但我没想到我们直接卡在了开头。除了随时可以申请的战兽等级评定,所有的评定考核窗口要到半年之后才会开放……公会对这一块的管理非常严格,你们没有个佣兵团,我这儿什么操作都做不了。” “只能等一周之后,奇特洛会长回来了。” ———————————— 一周的等待不是什么大事儿。在玫尔玫拉的关照下,三人住进了佣兵工会给高级内部员工提供的小房子,各种条件都非常舒适。 就在瑟罗非以为他们可以用一周时间好吃好喝休养生息时,管家又连夜发来一条消息:“办完事儿后马上向南赶到海雾村,一定要快。军队正在秘密运送一副炼制过的弓翼蓝龙骨,两三天后会经过海雾村。那是正值壮年的龙,用相当漂亮的手法炼制而成,应该是魔法时代的遗作,骨架的大小也非常合适……总之,那是我们新南十字号的骨架,你们一定要去抢过来。” “乔和蝎子会在海雾村与你们会合。蝎子对那附近的地形非常熟悉,大致战略我和她说了一遍,到时候她会和你们解释。记得一定要带上你们刚刚获得的金章佣兵团的凭证。” 瑟罗非:“……” 没有金章,没有凭证,我们现在连一个佣兵团都组不起来。 “我们现在去找一个有高级徽章的老实家伙,哄他给我们建一个团,”希欧立刻提议,“如果实在不放心,转手把人杀了就好。” 尼古拉斯似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高级徽章……关闭的考核窗口…… “诶等等,等等等等,”瑟罗非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跳起来拦住他,转头问希欧:“我看到你研究佣兵工会的章程了,你记不记得……高级徽章一定要由人、精灵、妖精、或者海民什么的持有,还是——” 希欧反应很快地问:“你驯养了高级兽类?你想通过那个始终开放的战兽评定窗口获得高级徽章?” 瑟罗非用力点点头:“是,一只异化的角海豹。你以前也认识的,相信我,它看起来就特别高级!评定什么的肯定能过的!” “我记得没有特殊规定。”希欧立马站起来,“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出发,去问问那个秘书官呢?” …… 一天之后,碧金城外偏僻的海岸。 吹哨子吹得腮帮子完全失去知觉的女剑士站在寒风凛凛的巨大海岩上,大大松了一口气:“来了!” 她已经听到了阿尤的叫声! “之前我们交代了它,让它在南边的外海徘徊,”瑟罗非对好奇跟过来的玫尔玫拉解释道,“它速度快得惊人,但一天之内游这么远也是挺辛苦的。回头我要好好给它点儿好吃的作为补偿。” 然而,在看到角海豹的一瞬间,女剑士飞快地把这个承诺吞了下去。 玫尔玫拉呆呆地看着飞速由远而近的一大块脊背和一只穿破水面的独角,连自己的眼镜歪了都没发现:“会,会不会弄错了?这绝对不是角海豹的大小,我猜这是一只独角鲸……” 然而,片刻之后,长着尖锐长角的海豹脑袋猛地从水面钻了出来:“咯咯咯咯咯咯!” …… 油光水滑的角海豹侧过身,殷勤地用圆滚滚的肚皮朝女剑士拱来,巨大的前肢啪叽啪叽地拍着,一定要跟女剑士展示它肚皮上新长出来的一块星星形状的蓝灰色斑点。 它的身下是完全不堪重负、崩溃地碎成了一块一块的海岩。 瑟罗非站在阿尤的前肢上——是的她已经可以稳稳地完成这个动作了——伸手挠着那块让海豹十分得意的、比她手掌还大上一圈的星形斑点,酝酿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话来:“阿尤,你又胖了。” “唷唷唷唷——~\(≧▽≦)/~” 角海豹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愉快地眯了起来,它把女剑士放在面前,开心又羞涩地卷起尾巴轻轻拍着她的小腿。 这阵子阿尤也有非常努力地在进食!一回来就被罗罗夸奖啦!幸福得不行咕唷! 97| 6.18.4 【四四】 阿尤的等级评定并没有花费什么时间。一位可靠的评定员被玫尔玫拉叫来,在接受了阿尤一个拥抱和一个湿乎乎的贴面吻后,干脆利落地在鉴定报告上标明了“特级,高等智慧”,还在旁边加了一颗小星星。 阿尤其实不太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但它知道自己的实力被肯定了。于是它快乐地唷了一声,扭着屁股以和身体大小完全不相符的灵敏度潜入海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叼了一大串黑黝黝的贝壳上来。 “这种尖头贝里通常有成色不错的珍珠,”瑟罗非解释道,“这是阿尤宝贝儿给你的谢礼。” 阿尤:“咕唷咕唷。” 评定员受宠若惊,赶快又在报告书上加了一颗星。 玫尔玫拉送走了一脸恍惚、嘴里不断嚷嚷着“奇迹”,“不可思议”,“神的恩泽”的评定员,回到被海豹压得四分五裂的岩石旁边,将一枚闪闪发亮的、印着一只咆哮的龙侧首的徽章交给瑟罗非。 “要知道,饲养战兽的人从来就不多。起码我没从有遇到、也没有在哪个记录卷里看见过用战兽等级申请佣兵团的……于是也没有针对这种行为的详细规定限制。我确定,你们可以使用阿尤的徽章创建佣兵团。但根据规定,徽章持有者将会自动成为佣兵团长……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海豹团长,你们没问题吗?”玫尔玫拉尝试着摸摸角海豹的后脖子(或者是后背,也或者是后脑勺,谁知道呢),角海豹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温顺地瞧了她一眼,发出友好的咕咕声。 “棒极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瑟罗非吧唧一口亲上阿尤的额头,“你立下大功啦!团长尤!” 阿尤一边羞哒哒地用前肢盖上半边脑袋,一边用下巴拱拱女剑士,示意这边也要亲。 尼古拉斯绷着脸,十分吃力地圈起撒娇的角海豹往自己这边扯了扯,阴沉的眼神儿赤|裸裸地传递出“差不多就够了现在开始离她远点儿”的信息。 阿尤也不介意,依旧咕咕地笑着,贴着尼古拉斯翻出肚皮让他摸。 船长反复咀嚼了一下自己的底线和立场,在女剑士鼓励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上手给海豹挠起了肚子。 玫尔玫拉赞叹地看着这一幕:“它真是十分聪明。你们想好要给自己的佣兵团取什么名字了么?你们可要做好准备,毕竟佣兵工会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要取到一个与别人不同又响亮的名字可能不太容易。我恰好随身带了个统计数据,你们可以参考一下这些年比较流行的取名风格。” 瑟罗非道了声谢,拿过玫尔玫拉递来的小本子,三人一海豹凑在一起翻阅起来。 “流光的圣焰烈龙团,华彩之鳞刃团,出现吧虚空团,璃莹殇.樱魅团……禁忌的至高裁决与邪王团。”瑟罗非抹了把脸,“这都什么鬼,只是念一念都觉得好羞耻。看来长老院也不是一味的干坏事儿,起码给吟游诗人的小话本做出购买年龄限制还是挺有道理的。” 希欧提议:“既然团长是阿尤,不如就叫做角海豹团好了。” 玫尔玫拉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的晶石板划了几下,然后抱歉地摇摇头:“已经被注册。” “那……刺皮虾团?”瑟罗非建议。 “已经被注册。” “唷唷团?” “已经被注册。” “唷唷唷团?” “已经被注册。” “唷唷唷唷?唷唷唷唷唷?” “……都已经被注册。” “唷……”角海豹失落地蜷起了尾巴。 瑟罗非安抚地拍了拍手边的缩成一个球的角海豹,突然灵机一动:“好大一团?” 玫尔玫拉:“喔喔!这个可以用!” 希欧耸了耸肩,尼古拉斯表示女剑士说好就是好。 “那就是它了。” 于是,由一只巨型角海豹担任团长的好大一团正式成立。 交代阿尤谨慎游回外海之后,瑟罗非三人跟着玫尔玫拉返回公会塔,办理升级金章佣兵团的手续。 保险起见,玫尔玫拉还是将他们带来了地底钟楼。她抱出一叠羊皮纸让瑟罗非分别签过名字之后,熟练地用裁纸刀将文件分割,一份交给瑟罗非保管,一边在碧金城佣兵工会备案。 “之后我会给你们的创建日期做一点小小的改动,让你们看起来像是一个历史绵长而低调的团体。”玫尔玫拉轻快地说着,一边将用作备案的羊皮纸用纤细的鱼筋捆扎起来,系在窗户边垂下的一条棱纹麻绳上。她猛地拉下旁边的铜制手环,那捆文件就随着纵横交错的麻绳嗖的一下消失在了窗外。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晃晃悠悠的大包裹从远处滑来,嘭的一下砸在了窗框上。 “我至少上交过三份关于扩建窗口的议案了,奇特洛会长总是不给批,反而花了大量的办公经费购买棒槌先生家的典藏糖果。”玫尔玫拉费力地试图把那个过大的包裹从窗外扯进来。 瑟罗非赶快上前帮忙,并轻轻松松地……把包裹撕碎了。 “呃,抱歉。”她有些尴尬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皮质手环,并从自己的领子里掏出来一个,“没控制好力道。” “总之我们的目的达到了。”玫尔玫拉不怎么在意地耸耸肩,“你们也看到了,这就是你们团的佣兵腕带,每一个腕带里都缝着碎晶,用来验证你们的身份。新注册的团队可以免费得到一百五十份腕带,之后还可以自费来公会这儿补充——我猜你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需要这种服务。” “有退回腕带抵换金币的服务吗?”瑟罗非期待地问。 “暂未开通。”玫尔玫拉扶了扶单片镜,“现在你们需要接取一个正当任务,并获取积分。奇特洛会长之前向塞拜城城主讨要了一个‘拯救塞拜城’的任务,顺理成章地给了史诗级五星的难度评定,并将任务扣了下来。现在你们可以接取这个任务,并直接上报完成,其对应的积分足够让你们一步升为金章团。” 即便是失忆了,也依旧是三人当中对佣兵体制最为了解的希欧迅速地在脑内过了一遍流程,点头道:“没有问题,很巧妙的安排。只是任务记录——” “在记录自动归档之后,我会负责记录的调整改动。你们将变成一个有近千年历史、主要通过高级任务累计积分的低调团队。” “那就麻烦你了。” “可别这么说,我向奇特洛会长申请了一笔相当丰厚的加工费呢。”玫尔玫拉轻快一笑。 ———————————— 王都,公正之间。 八个穿着兜帽的身影分坐在环形高台上。环形圈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晶簇,最高的那条晶臂处恰好与高台的底端齐平。它莹莹地发着光,这点光源却使得周围的阴影更深、更重了。 “我不确定我们做好了……审判穆西埃的准备。”一个声音说。 “附议。只是停职,就已经激起了不小的反弹,这确实令人不安……穆西埃太过狡猾,而且善于在愚蠢的平民中塑造自己的形象,我们始终没能掌控他的把柄。” 公正之间中一时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重重哼了一声。 “没有把柄?没有错处?他反对开垦混乱之界的伟大计划,这就是错!他阻碍世界的进步,他是全种族的罪人!” “我们都是神选之人,生而高贵。我们没有理由将自己置身于粗苯丑陋的金属块中,与那些浑身散发着机油臭味儿的平民们为伍。元素是联结天地万物的桥梁,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无数生灵,当然应该以对于元素的感知天赋来决定地位、分配资源……这才是神应允的公正。” 这种说法显然在长老院中很有市场。很快,就有人喃喃附和。 “对……说得没错。” “穆西埃是阻碍世界进步的罪人。” 要是瑟罗非在这里,一定会扯着大脸对这番言论冷嘲热讽个大半天——不过是想借着魔法保证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罢了,这些享受过权利的美妙滋味的家伙们强烈地惧怕着任何可能造成社会阶层变动的因素。他们贪婪而胆小,却非要扯出这么一堆看似很有道理的屁话来妆点自己。 “提议,审判。”那特别苍老的声音道。 “附议。” “附议。” …… 七声附议陆陆续续响起, “早不如晚,尽快行动。别忘了那群卑鄙肮脏的妖精带给我们的教训。” “都约束好手下,清空穆西埃宅邸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我们要亲自……毕竟‘那件东西’很有可能就在穆西埃家的仓库中。” “库珀里,海民那边是你在联络?” “是。关于那个能够承载神之力量的女孩的传闻,我个人不太相信。要知道,海民向来不怎么老实,塞拜城沉寂数百年后重现世间,正是争权夺利的好时候……可别以为随便放出点儿不着边际的消息就能借上我们的力。” “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保持关注没有坏处,如果必要,我们插一把手也是可以的。” “不错,现在那位海民的掌权者对我们可不算亲近。愚蠢而自大的家伙。” “南边的海盗也是不识抬举。第三十二攻袭团还是没有消息吗?我们把那块海域守得连一只大点儿的虾米都透不过去,公爵号那么大一艘船,总不可能凭空蒸发了吧?” “还有西北那边……” 公正之间的讨论声时高时低,最后渐渐趋于平静。 “为了被元素环绕的蓝天。”尤为苍老的声音这么说道。 “为了被元素环绕的蓝天。”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会开到这里差不多就要散了。可就在这时—— “哈。可笑。” “什么人!” 一瞬间,随着长老们惊怒的叱声,数个带着浓浓死亡气息的光团眨眼间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元素能量相互推挤爆炸,猛地迸发出巨大的气流和照亮整个公正之间的强光! 公正之间像是在经历一场恶劣的雷雨。 似有若无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轻笑声又响了几下,引得一位长老在震怒之下直接将威力强大的攻击魔法丢向了正中央的晶簇。 晶簇发出嗡嗡的蜂鸣声,它对猛然涌入的外来元素本能地产生了感应,它的光芒逐渐强盛起来,很快就足以照亮整个公正之间。 照亮八位长老惊疑不定的表情,佝偻的身躯,和脸上暮气沉沉的沟壑。 那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过。 98|6.18.5 【四五】 钻着规则漏洞,成功组建起一个金章佣兵团的三个海盗非常放肆地给他们的团长套上了光滑而结实的绳索,让海豹团长拉着他们疾驰在蔚蓝的海面上。 团长尤一点儿没有不高兴的意思。遇上了顺路的洋流时它会灵巧地游回来,用它硕大的前肢轻轻拍打那个飘飘浮浮的鸟巢,直到女剑士注意到它给它抓抓脖子,或者在它的圆脑门儿上吧唧一口。 鸟巢被一面卡住两端的宽脚活动支架,和一条厚厚的、一点儿也不透光的双层亚麻布隔成了两个区域。平时这个支架是收起来的,瑟罗非需要换衣服的时候再把它展开。 当天晚上,趁着支架刚撑起来的当口,船长阴测测地对阿尤警告道:“适可而止。萌这种东西,卖多了会断货你知道吗。” “咕唷?”角海豹偏偏脑袋,然后自顾自地一边用前肢挠着自己的肚子,一边维持着这个直立的姿势原地转了个优雅的圈儿。 你说什么阿尤一个字都听不懂唷。 希欧原本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戏,突然,他前倾身子毫不客气地往阿尤后脖子上来了一巴掌:“只往左边偏脑袋不往右边偏,什么时候学会的坏习惯!” 阿尤委屈极了,愤愤地往希欧和尼古拉斯的方向各吐了一只螃蟹腿儿,扭着尾巴绕到鸟巢的另一边去了:“咯咯咯咯!” “阿尤阿尤。”女剑士换好衣服,尽心尽力地回应着角海豹的叫唤,“怎么啦?” 她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伸出手在那只大脑袋上摸摸拍拍。 角海豹幸福地扬起下巴,在被夕阳映成一片深金色的海面上轻轻发出撒娇意味浓厚的哼唧声。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可鸟巢中的三人却不敢全然放松。他们稍微享受了一下难得的悠闲时光,又马上把神经绷紧起来,开始一丝不苟地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 这回可是直接从军队,从长老院手里抢东西啊。 抢的还是一副龙骨。 瑟罗非觉得自从她踏上南十字号的甲板,她的人生就进入了波澜壮阔模式,主动作死和被动作死轮流切换,根本停不下来,日常任务也从“夺走这袋金币”、“拿下这些材料”变成了“矛齿鱼歼灭战”,“揍翻那个妖精指挥官”,以及“报告长老院我觉得你们千辛万苦弄来的那副龙骨和我有缘”。 ……不知道管家和蝎子根据海雾村的地形商量出了什么计划。希望那个神秘的计划能让他们稍微好过一些。 瑟罗非正在清理着大剑上兵器槽中的灰尘,希欧突然开口说:“这一次你在军队面前不要使用大剑。” “嗯?”瑟罗非讶异抬头,“为什么这么说?发生什么了?” “我们被困在西北蒙卡努拉城的时候,我去打听了一圈儿消息——还记得么?” 瑟罗非点点头。 “当时还有精灵们在场,我就按下没有提。但我确实打听到了一个有点儿意思的、关于封锁蒙卡努拉城的原因。”希欧说,“传言说,蒙卡努拉城城主的儿子养了一个小情|妇,这个情|妇之前是佣兵出身,用剑的,脾气特别大。城主儿子养她也就是玩儿个新鲜,没多久就腻了,宝石金子也不再送了。那女人一气之下偷了很多珠宝,连带他们家族很重要的徽记,逃出去继续做佣兵。上面要求封城,就是为了抓捕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这一切也刚好能和长老院前阵子针对西北放出的新羊皮卷,‘击杀与妖精同一立场的人类佣兵团,若其中有女性剑士可获得额外积分及物资’的规定相吻合。” “什么?!”瑟罗非瞪大眼睛,“还有这个规定!” “这一次在碧金城,我特地找玫尔玫拉确认了一遍——是的。”希欧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暂时还没想起来你吸引长老院注意力的理由。但我建议你暂时换个武器,虽然剑士是最常见的职业,女性剑士也从来都不少,可谨慎一点并没有坏处。以长老院现在这些行动来看,显然他们只是从哪儿听了一些消息,顺手广泛撒网,并没有投注多少精力。可一旦他们认真起来……”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对视了一眼,她利索地把大剑上的几把匕首卸下来,然后将大剑抛向对方。尼古拉斯默契地抬手接住,直接收进自己的臂环中。 啧。前途无亮啊。 不想这些烦人的事情了,抢劫要紧。 ———————————— 劳伦斯被重重踩在地上,他的颧骨磕向长了一层滑腻苔藓的石头。原本十分完美的苔衣被他撞得高高掀起来,苔腥和海腥混合着他血液的气味儿稍微唤回了他疼得失去反应的嗅觉。 他抑制不住地咳了一口血。混着两颗或是三颗牙齿。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所有事情都在完美无缺地进行着…… 他只是个驻守在一个临海小镇上的军卫队长。他运气不太好,这个小镇很穷,居民能好好穿上一身没破洞的衣服就算不容易了,他这个卫队长也没什么油水可捞。 镇上的居民懂得饲养一种廉价食用贝类的技术。这种贝类肉质太紧,腥味偏重,一大麻袋也卖不了一个银币。倒是这种贝类有极小的概率能产出一种类似琥珀的淡黄色晶体,在当地被镇民们简单粗暴地称为“贝晶”。 贝晶恐怕是这个小镇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他当然要牢牢攅在手里。 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他例行带着一队手下去镇民家里挨个儿搜刮,威逼利诱他们交出私藏的贝晶。谁也没想到,这些又穷又蠢的家伙们会那么好运,竟然在新开采的养贝场中挖到了一具明显是魔法时代造物的骨架! 劳伦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龙骨。 这可不是那些蠢家伙的运气,这是他的运气,劳伦斯这样想。 一定是创|世神看到了他这些年是多么的努力,多么的费心钻营,才给了他这份无上的嘉奖! 他知道,他的人生就要彻底改变了! 果然,发上去的消息不到半天就有了回音。上面的大人物表示,这趟运送任务全权由他这个发现人负责,并且明示暗示了不少谁都会心动的奖赏。 劳伦斯自然开开心心地接下了这个活儿。 能让他负责运送,也是他的运气。这样一来,这副龙骨能够带来的一切利益,大头都得落在他头上。为此他还又谨慎又惶恐地打量了半天,最后得知陆上的军队几乎全扎在西北,海船则留了一小部分压着越来越不安分的海盗们,剩下的都在封锁海域,寻找那个似乎凭空蒸发了的公爵号。 当然,发生的也不全是好事儿。这副明显经过精炼的龙骨不知道是什么问题,离开海水半天就开始明显发灰、暗淡,甚至还出现了细小的裂痕。这可把劳伦吓得不轻,他自己没有船只,也没有储存大量海水的器皿,又不乐意把这情况上报凸显自己的无能,于是他一咬牙,勒令全队就这么贴着海岸线走。 蜿蜒而冗长的海岸线当然不可能全有人住。才走了两天,就有几个软骨头的混蛋叫苦连天。没有柔软的床铺,也没有精心烹饪的热食,劳伦斯也不免有些烦躁。但他一想到将龙骨安全送达之后可能获得的,多到让人战栗的好处,他就觉得眼前这些糟心的条件都不算什么。 但部下的情绪还是要安抚的,他昨天就偶然听到,有个白眼狼正嘟嘟囔囔地跟人抱怨他劳伦斯独吞了大头的好处,只吝啬地留点儿碎碎给他们…… 等他成为了爵爷,他当然要让这些蠢蛋知道他的厉害!但现在,为了这一路上少出点儿岔子,他决定大度地安抚安抚他们。 所以,在今天早些时候,当他们路过一个偏僻小村庄,当他的大半部下对着一对儿渔民家的姐妹花流口水时,他慷慨地从自己的私产中拿出了整整五个银币,在一片欢呼声中示意部下们把那两个姑娘带走。 你说什么?你说两个姑娘的哭叫,渔民的求饶怒吼咒骂,和村民的抗议? 不不不,这些卑微的弱者是没有发声的权利的。 况且,他可没有行使什么强权,他不是留下了五个银币吗? 他享受着部下们的恭维——无论真心假意,他马上就要成为爵爷了,优秀的人总是被妒忌的——照例带着小队到海边扎营,将那副脾气挑剔的龙骨全部浸润在海水当中。 他在旁边细致地监督着,直到每一块银灰色的骨质都确确实实藏在了海水下面,每一条牵引着龙骨的绳索都被确认足够结实后,他才满意地返回,在部下们的起哄声中钻进一顶靠着岩石搭建的帐篷。 帐篷里是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那对姐妹花。 无论这对惊惶而漂亮的战利品是谁先看上的,是谁出力得到手的,首先都必须让他来享用。瞧,这就是权势迷人的地方,而他很快就要品尝到更加—— “什么人!” “出来!我,我警告你们,我们是——呃!” “范森!” “拿武器,快拿武器!” “劳伦斯队长救命——” 劳伦斯动作一顿, 来袭的神秘人很沉默,劳伦斯一边小心地往帐篷另一侧挪去,一边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除了刀锋入肉的钝响,和部下们垂死的、惊恐的喉音,他什么都没听到。 终于…… “你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龙骨在那里!没有陷阱!你们要是不信,我,我可以帮你们把龙骨取来!不要杀我!” 一阵听不清晰的低语声后,一个沙哑的女声传来:“那两个被你们劫来的姑娘在哪儿?” “在队长那里!最角落的那个帐篷!都,都是队长的主意,我们也不想……啊!” “闭嘴。”有人这么咕哝道。 劳伦斯的冷汗一点一点从额尖渗出。他急促而极力安静地呼吸着,脸色惨白,只是稍微一个停顿,就迅速反身,直接将其中个子相对高大的姐姐一刀捅死在地上,然后拖起身形瘦弱的妹妹,从靠着岩石的那一侧破开帐篷冲了出去! 昏暗的天色,复杂的乱石堆,帐篷中的尸体和人类不怎么完美的反射弧都帮了他大忙。他真的逃出去了一小段距离。 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在一处茂密的阔叶灌木边把手中的人质也割了喉咙,丢弃在混合着砂砾的泥土里。 他现在可以轻装上阵了。 等他躲过这一次,他一定要竭尽所能,让这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暴民付出代价—— “哈,找到你了。” 下一秒钟,他被什么人抓住了手腕,然后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掀到了半空! “轰!” 什么东西重重朝他胸口击来。劳伦斯只觉得大脑一阵轰鸣——他的肋骨至少断了三根——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再一次醒来,他就已经被捆得密不透风,就像之前那两个被当做乐子的渔家姑娘似的。那俩姐妹的尸体正摆在他的不远处,死气沉沉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朝着他的方向。 然后,一道带了锋利倒钩的鞭子狠狠朝他抽来。他摔出去,被什么人踩在脸上,嘴里不由自主地吐出自己的牙齿。全身上下激烈的疼痛感在向他叫嚣着“这是现实!这是现实!” 不,不,这该死的不是。他近乎咒骂着反驳。 他的金钱,宝石,爵位,和优渥的生活呢? “好了蝎子,”他听到有个女声这么说,“希欧那边审出来了,这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领着一个镇子的护卫队而已……长老院还真是托大。希欧手上的那个人愿意透底,这边这个就杀了吧,赶紧的,那两个可怜的姑娘一定正等在半路要他好看呢,你别让人家等急了。” “……啧。便宜他了,臭烘烘的渣滓。” 在感受到锋利的鞭身卷住脖子、将他气管中的空气一点一点挤压出去时,真实的,死亡的恐惧终于包围了他。 “不不不,你们不能杀我,”劳伦斯艰难地说着,“我是马上要当……” “当,当……嘶……” “当爵爷的……” “……” 劳伦斯死了。 99|6.18.6 【四六】 审问的事情交给希欧,瑟罗非几人则迅速开始清理战场。蝎子给了他们一人几瓶巴掌大的小药剂和一副结结实实的手套,指挥他们将药剂往尸体身上倒去。 “千万不要手抖扔到你们自个儿的脸上。”蝎子再三重申。 瑟罗非将瓶子里吓人的液体缓缓倾倒在那个劳伦斯队长的头、肩、腹、腿处,又到旁边将那对可怜的姐妹花儿的眼睛合上,同样往她们身上倒了些蝎子出品的溶尸剂。 “诶你们说,这个领头会不会又是哪个公爵侯爵大长老的侄子?孙子?远房小亲戚?瞧他这一点后路都不留的拼命样儿……”瑟罗非咧了咧嘴,“我真是被他们幅员辽阔的族谱弄怕了,他身上不会又有什么远程操控传讯的东西吧?只要一顿饭的时间,就有一个大鼻子老秃头从天而降,抬手就是一个禁咒朝我们飞来,口中还怒吼道——” “贱民!你们居然胆敢谋害我的儿子!承受我们至高长老院的滔天怒火吧!” 女剑士斜了一蹦一跳靠过来的红毛一眼,评价道:“台词有些蠢。而且这位队长的年纪可当不上那群老疯子的儿子,除非不是亲生的。” 乔猥|琐一笑:“你别小看魔法的神奇。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天长日久服用一种由处|女的鲜血、小孩的脑子、以及成胎的心脏炼制的神秘药剂?什么老树开花,瞬间回到二十岁,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事儿。” “上回在鸟钻石镇你晕得太早,恐怕没看仔细。”瑟罗非说,“那个库珀里长老皱巴得不行,我差点儿以为那是谁家的秘制老鼠干飞天上了。怎么,你在王都也没见到那几个尊贵的长老?” “小孩子不懂,养颜美容和壮阳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学术领域,都深奥着呢……没见到,一个都没有,我长这么好看,把那些老疯子都嫉妒得躲在被窝里哭呢。对了,我跟你说,安塔纳伯爵有个新宠的情|妇,长得还挺妖娆的,她每天都送我一束花——” “药剂差不多开始作用了,你们退开一些。”蝎子实在听不下去了,主动上前把话题引回正轨,“罗尔你放心,他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后裔。刚刚我去希欧那边转了一圈儿,刚好听到那个部下说劳伦斯队长其实实力还不错,很早就拿到了高级剑士徽章——” 瑟罗非捂着心口倒退两步,觉得自己受到了成吨伤害。 乔在一边配合地做出怜悯的表情。 蝎子嘴角飞快勾起,却又强迫着自己迅速压下:“就是因为出身不好,劳伦斯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小镇子驻守很多年了,一直急着攀关系、讨好上司,这回他夸大了自己队伍的战力,又谎称有什么可靠的佣兵帮忙,才以这不到四十人的弱鸡队伍揽到了这个差事。” 乔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开始哼哼自己刚刚即兴作出来的“弱鸡之歌”,其中提到了肥嫩的鸡屁股,惹人怜爱的小翅尖儿,以及好像完全不切题的一句“你就那样倒下,摔成了一朵特别黄的南瓜花”。 瑟罗非清晰地看到蝎子撸了撸手上的鞭子。 大姐大还是忍住了,板着脸继续道:“也不是什么隐瞒身份来历练的贵族后裔。大家族养出来的后代多少都有些,嗯,圈子里的特色,有好有坏……但总能多少认出来。他的行径虽然狠辣,但浑身上下一点儿看不出贵族的样子。” 瑟罗非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抬手指向仍旧摇头晃脑,唱着“弱鸡之歌”的红毛:“这一个也有……‘圈子里的特色’?” “不,”蝎子干巴巴地说,抬腿在对方的靴面上狠狠踩了一脚,“皇室嘛,那可是凌驾贵族圈的存在,那是不一样的。” 另外一边,靠谱的船长已经把龙骨从海水里一根不落地扯了上来。这副龙骨有已经被炼金术粘合在一起的关节,比如肋骨和一条完整的脊椎,也有散落的,瑟罗非根本看不出是哪个部位的骨片。尼古拉斯上半身啥都没穿,宽松的厚布裤子也被海水浸湿了,若即若离地黏着他张弛有力的肌群。他左手拎着一只装满了骨头的大布包,右手直接将龙骨的主体扛在肩膀上。 这条龙的体积不算很大,但怎么也是能够拿来做船的骨架,当它全都压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时,那画面十分具有张莉。龙骨的重量让尼古拉斯的脚印明显往下陷了一些,可他却依旧走得十分平稳。他线条分明、力量感十足的脚踝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一层细细的沙,它们凌乱地贴合在他古铜色的、紧绷的皮肤上。 ——性|感极了。 乔啧啧两声,瞟了一眼瑟罗非脸上的表情,开始哼起“鲑鱼啊你这雄壮而鲜美的鲑鱼,三片罗勒,半块洋葱,你们一块儿熬出来一锅奶白色的汤”。 瑟罗非冷笑一声,正要发起一场正义的肉搏,就见希欧从帐篷开口的正中间探出了脑袋。 “该审的差不多都审出来了,那家伙的骨头比烈日下的奶油还软。他们也真是一群无聊的渣滓,长老院这次栽大了……人我已经杀了,处理一下,我们边吃饭边说。” 尼古拉斯:“嗯。” 蝎子:“好的。” 乔:“哎呦这造型。” 瑟罗非:“可圈可点可纪念。” 乔:“结构,形状,完美搭配。” 瑟罗非:“就像那些年趴在坑里孵蛋的母海龟。” 希欧:“……” 他脑中的小本子正刷刷刷翻得飞快,一连好几页纸上面写的都是同样的名字。 ———————————— 他们迅速将这片海滩恢复原样,用乔从皇宫里摸来的储物道具将正副龙骨收了起来,然后瑟罗非唤回了阿尤,大家一块儿回到了他们蹲守运送队的溶洞里。 这里有非常完善的区域划分,四处也散落着不少陈旧的生活用品。 这里也是蝎子母亲的家乡,海雾村。 世人眼中的海雾村在数年之前遭受了一场可怕的火灾——天知道这个距离海水只有几百步的小村子为什么会被一场火烧得干干净净,然而,这就是事实,这个本来就没什么名气的小渔村在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之后,彻底消失在了地图上。 “……那场大火是人为的,我猜和长老院或者那帮坚持血统纯正的贵族扯不开关系。母亲死了,我和父亲大闹一场从王都逃出,沿着海岸一路往下寻找外祖父——也就是海雾村的村长。我当时嫩得很,情绪激动之下根本没去注意有没有人跟在我后面,结果就在我入住海雾村的第二天晚上,那莫名其妙、怎么也扑不灭的大火就烧起来了。”蝎子第一次带他们来的时候,是这样介绍的,“外祖父在最后时刻带着村民们都躲到了溶洞里。海雾村曾经出过一名很有天赋的魔法学者,他发现这一代的海床结构非常复杂,溶洞四通八达,干脆就利用地形在溶洞外层刻满了法阵,算是给自己的亲人们提供一个应急的庇护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我也跟着村民们在溶洞里居住了一段时间。” “村民们后来搬走了吗?” “是的,”蝎子说起来,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因为法阵的缘故,这里空气并不浑浊,捕猎条件也很好。但这里毕竟见不到阳光,一时半会儿避难可以,长期生存就实在不合适了。等到风波平息之后,村民们也化整为零,陆陆续续在别的村庄住下。海雾村的村民都是些可爱的家伙,他们当时给了我不小的帮助,我时不时会去看看他们,他们相互之间也时常联系。” 只是,曾经世代居住的共同的家园,终究是被毁在一场大火中了。 如今,他们利用这些埋在平静的海面之下的溶洞出其不意地展开偷袭,以四个人的战力做掉了对方接近四十人的队伍,狠狠坑了长老院一把,也算是稍微给海雾村的村民们出了口气。 几个人围坐在一块能散发热量的发光的晶石旁边,瑟罗非从阿尤的脖子上卸下一只网兜,从中掏出大大小小的鲜鱼和各种螃蟹贝类,将小汤锅架在晶石上方,开始准备他们今晚的食物。 这神奇的、明显充满了能量的晶石,不用说,也是皇室的藏品。 阿尤卧在女剑士的旁边,好奇地盯着那块荧荧的晶石。晶石上的光芒每剧烈闪烁一下,它就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睛,惹得乔忍不住去吹它的眼睫毛。 大姐大一个巴掌盖过来,拯救了痒乎乎的角海豹。 希欧正和尼古拉斯一起,将审出的情报,管家那边陆陆续续递来的消息,以及乔和蝎子在王都的所见所闻串联起来,一点点理顺现在这盘乱棋之下各方的动向,确定他们接下来的计划。 “……所以这一次乔和蝎子虽然去了王都,却都没有大范围公开身份。”希欧点点头,“很谨慎的作风。我听瑟罗非说过,当时一块儿去王都的有不少人?这唯二两个带着关系的家伙赶过来抢龙骨了,其他人呢?继续留在王都?” “其他人大部分没有战斗力——包括你的父母。他们正混在一个可靠的商队里,往南边赶来。南十字号战力最强的尖牙小队的队长汉克斯也在其中,他之前受了不轻的伤,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管家这次就没有叫他来,只是让他护卫那些家属。”尼古拉斯弹了弹手中的怀表,条理清晰地说:“所以我们在完成龙骨任务之后要继续往南。管家暗示我他正在游说玛蒙城城主,如果没有意外,所有人很有可能会在玛蒙城碰面,那里也有建造新船的条件。” 希欧飞快地将信息理了一遍,精准地抓住了其中的疑问:“可我以为现在南边海域并不太平?刚才那个家伙说,长老院会将运送龙骨的任务委派到他们手上,除了轻信劳伦斯对自己战力的夸张描述外,也是因为他们手中的力量一部分被撤退的妖精牵在西北,一部分被凭空消失的公爵号牢牢地钉在了海上。而因为公爵号的翻船,海盗们也不像以往那样好骗了,最近他们一门心思和军队闹腾,这也耗去了长老院不少兵力。我的意思是,现在南边可是重点被长老院关注的地方,我们真的要直接把自己送到他们眼皮子底下?” “所以游说玛蒙城主就非常必要了。主要是这事儿不难。”瑟罗非插话道。比起失忆的希欧,瑟罗非显然更能理解管家的用意,“希欧你忘了不少事儿。玛蒙城的城主我见过,那是一个怕麻烦,没什么野心,甩得一手好锅的圆滑家伙。他不会轻易倒向哪一边,但他也绝对干不出相互挑拨、举报的事儿。当时乔和蝎子的身份暴露,就是他果断向王都递的消息。他们两个的身份能被死死压在自己人的小圈子里头,说明那个秃头城主传话传得挺有技巧。” “没错,玛蒙城城主很有自己的想法。”蝎子附和,同时对希欧解释道,“我们当时被迫亮出各自的族徽,是因为和库珀里一系的后代起了冲突。那次闹出来的动静绝对不小,还直接牵连到库珀里长老的人,这事儿都能被那位城主毫无痕迹地压下去,他治理玛蒙城的手段不简单。” “……有点儿意思。”希欧眯了眯眼,“那我们就安心等着管家那边的消息了。说来,既然你们俩全须全尾的从王都回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好用的小玩意儿——” 希欧指了指被垫在汤锅下方的晶石,和挂在乔腰间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包——能装下一整副龙骨的储物道具,说:“我可以假设班德里克王族和曼德拉一系,对长老院的所作所为不怎么满意?” 乔和蝎子对视了一眼,然后乔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蝎子先说。 “我这边,是的。”蝎子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事实上,学院派当中,除了那几个正统的魔法流派,其他包括药剂、史学、律法、财政等几个主要学派中比较有声望的大师对长老院都并不是十分赞同。一是他们清高,看不惯长老院那些手段,二是元素洪流已经过去很久了,几大学派的主要研究从来与时俱进的,没人专门去复古魔法时代的那套……总之,学院对混乱之界有好奇新,但他们对复兴魔法没什么热情。鼓吹上层社会魔法复兴的,都是一些定着学者行头混日子的贵族们。” 乔紧跟着摊摊手说:“班德里克的老头子可没那么好说话。他脑子不太好,从小就被魔法那套迷得不要不要的,否则也不会在找老婆的时候……咳,我之前说到哪儿了?对,他可喜欢搓魔法球了,从混乱之界那边漏过来的破石头烂叶子他也宝贝得不行。壁障要是真的被打通了,他绝对高兴得发疯……但他好歹有一颗没黑透的心,还懂得抱怨长老院杀气太重。王族的话,勉强算是立场不明吧。” 瑟罗非突然想起来一个一直没来得及问的关键问题:“对了,你们和各自家里和好了吗?” 蝎子:“呵呵。” 乔:“哈哈哈。” “……”瑟罗非翻了个白眼,“好吧,懒得管你们这些大贵族阶级的破事儿,希欧你继续。” “所以现在学院派在动摇,班德里克摇摆不定。妖精忙着保命,精灵显然还没准备站队,海民隐隐内斗,但主要势力倒向了穆西埃那边。”希欧总结。 “而管家在试图吞吃穆西埃的势力。”尼古拉斯补充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人。”希欧耸肩,两边肩膀的频率、高度完全一模一样,“佣兵们对西北的无限战场感到乏味,长老院能够完全支配的军队又分别被妖精和公爵号拖着,无暇分|身。很好,我差不多有点儿谱了……说吧蝎子,管家给你的‘无论有没有成功抢到龙骨都要实施’的,需要金章佣兵团凭证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是让我们贼喊捉贼,原地等待前来搜查龙骨的军队,然后以金章佣兵团的身份自荐协助调查吗?” “没,没错!”蝎子惊讶地看着希欧,“你果然还是那么聪明。他让我们在军队里光明正大地刷刷脸熟,可以帮他们做一些筹备任务。但如果遇见千夫长以上的军官,就见机撤退。” 100|6.18.7 【四七】 然而,他们的计划落空了。 管家这个聪明人指定的,希欧这个聪明人赞赏的计划。 他们在原地徘徊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并没有见到任何前来搜查龙骨的军队。从第三天开始,他们几个就有些按捺不住地分散到各个镇子上打听消息去了,结果却一无所获。 海盗捧着赃物满世界寻找苦主。这真是……职业道德的沦丧。 一周之后,几人愁眉苦脸地碰了头,大家得到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最近根本就没有大量的军队经过这个地方。反而本地的驻军还在不断减少,也不知道被调派去了哪里。 “联络老师吧。”瑟罗非提议。 尼古拉斯很快用怀表将消息发了出去。 乔没精打采地把那个非常贵重的大容量储物道具——虽然它看起来真的像是个破破烂烂的小布包——翻来覆去,用手支棱着做出了个屁股的形状,还一扭一扭的:“要我说,只有一个理由可以完美解释这个离奇的现状:龙骨是假的。” 瑟罗非和蝎子不约而同地抬了抬手,想揍他,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放下了。 ……好像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谁都不乐意见到自己辛辛苦苦,折腾了半天到手的东西是假的。于是蝎子急急问道:“怎么断定这副龙骨的是真是假?” “呃,”乔摇着手里的布包屁股,“叫他妈过来认一认?” 蝎子冷笑一声,反手就拿鞭把狠狠戳他腰眼。 突然,尼古拉斯放置在桌面上的怀表嗡地一震,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尼古拉斯拍开表盖,左左右右的鼓捣了两下,就听见管家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没有就算了,你们就先待在原地,低调点儿。” 管家这回不仅回信回得快,语速也比平常急促一些,他接着说:“我估计王都闹开了。现在王都全境的消息都被封锁,传送阵完全废止,城门关闭两三天了,不让进也不让出。你们随意选一个小镇待着,然后将坐标告诉我。汉克斯和家眷们跟随着的商队应该很快就会到了,我会及时联系商队里的精灵,让你们准确汇合,再一块儿朝玛蒙城行进。” 管家的声音停下了。几个海盗面面相觑。 在座的人都不傻。这是得发生多大的事情,才能让人下令把王都守成一个密封的盒子,什么消息都传不出? 有这能耐的,要么是长老院,要么是穆西埃大监察官。 众人的心脏都有些沉。 南十字号之前就与穆西埃有过合作,关系一直不坏。管家这几个月又一门心思往监察官一系的阵营里钻,看这一路上他们在碧金城受到的待遇,这老头儿显然钻得又好又深,相当有成果。 若是穆西埃这边觉得是时候了,咱们一块儿抡刀子砍他丫的长老院!管家不至于一点儿消息收不到。 更何况,管家正在树核待着,旁边正是一圈高深莫测的,似乎哪儿都能插一手的精灵。连他们都一块儿被蒙在鼓里的话…… “看来长老院发大招了啊。”乔低头,骨节分明而异常灵活的手指飞快地转动着一块十字形的小刀片儿,“王都要被搅成甜饼馅儿了。” 比起蝎子明显带了点儿焦虑和复杂的神情,乔在此时显得尤为冷漠。 —————————— 王都,原罪之狱。 “都把我关到这里来了,你说他们想要做什么?”穆西埃大监察官——好吧,他早就不是大监察官了,他穿着重罪犯专用的灰色短衫,原本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着,腮帮子上全是凌乱的胡茬。 然而他的脊背依旧笔挺,他的眼神也是平和的,甚至还显得十分轻松:“别这么看我,白胡,我可没受什么苦。”他卷起袖子,示意自己确实没被上刑,“哦,当然,我知道我明天就要死了,这倒是叫人有些遗憾。” “不,不不,”白胡摇着头,飞快地低声说,“不会的,他们编造出来的那些可笑的罪行不会有人相信的,投票也是由五十五人进行,长老院只有八人——” “好了白胡。”穆西埃抬手止住了友人的话头,坦然一笑:“我们心里都清楚,我明天必死无疑,至于他们怎么操作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我们说点儿别的?没人喜欢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的死亡。” 白胡沉默了一阵,抖着声音说:“那些,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们和长老院起了争执的时候,哪次不是你带着监察院给他们摆平的?结果呢?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利益为大,我也能理解,可站队的时候不出声儿就算了,现在你都要,你都要被挂上绞刑架了,那些受过你恩惠的白眼狼们还是一声不吭!” “或许比起长老院,他们更喜欢我,可他们同样喜欢混乱之界。尤其是那些身手不错的冒险者,哪一个没有探索异界、占领无主之地的野心呢?我对今天的结果早有准备……我们在和所有人的欲|望开战,我们当然一点儿赢面都没有。”穆西埃心平气和地说,“人心变得最快,说不定在他们眼里,我早就变成一块拦在他们和大堆大堆金子之间的、不怀好意的大石板儿,早点儿碎了得了。” “可是混乱之界不能去!那个老人不是说了吗,对面并不是什么无主之地,混乱之民是真的存在的,他们还比我们强大得多!虽说对方的至高议会达成过不主动破界的协议,但若是我们自己将壁障大大敞开,对方又有什么理由不顺势过来做做客呢?” 是的,穆西埃长长叹一口气,这才是他担忧的。 一开始,他当然不赞成为了个不知道能不能管用的传言,这么大费周章地收集各族圣物,寻找能量载体。然而,这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分歧,简单一句“政见不同”就算过去了,长老院在后面偷偷摸摸造船,偷偷摸摸朝在外历练的妖精们下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长老院借机与妖精一族全面开展,并以一块看得见摸不着的大饼为诱饵,引得几乎所有的人类佣兵心甘情愿当了他们的手中的屠杀刀。他虽然感觉十分不舒服,却也没有怎么坚决制止。权利,地位,资源,政治上的博弈从来就无法用简单的黑白来判定,他自觉妖精一族的苦难还没有到需要他倾尽几代家族经营的地步,所以他不满了,抗议了,到头来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几乎不怎么插手西北的调度。 直到,那个自称来自混乱之界的老人找上他。 “白胡啊……你说,那个自称管家的家伙,说的是真话么?” “我认为是。”白胡很肯定地给出了这个答案,“你们都知道,我除了研究魔法,就没别的什么能做好的事儿了。管家向我们展示的那些技法,虽然大部分也是以元素为基础的应用,但那些理论、魔纹、大型法阵,确实是从未在此界的任何记载上出现过。” 穆西埃点点头,说:“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我死之后,你们恰好由明转暗,立刻启动‘借刀计划’。” “会有转机的!”白胡始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样毫无道理地审判一个大监察官,这真的太荒谬了。长老院的人已经疯了,我早该知道……在他们首次提出那些见鬼的研究计划时,我就该大胆使用否决权!” “是个好主意,那样的话我或许会在昨天突发奇想去给你擦擦墓碑,借此躲过一劫。”穆西埃轻松地开了个玩笑,“好了,现实给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上了宝贵的一课,告诉我们有时候最荒唐、最不可思议的手段反而能取得不错的结果。我死了,对你们反而是一件好事儿。我这边真正信得过的那些家伙,要么早早被长老们折腾清算了一遍,要么已经被我藏起来了。没人在他们面前晃悠,又拿到了‘那东西’,长老们也该专专心心地去打破壁障了——你们之后要躲还是要战,都方便一些。” 说到这里,穆西埃苦笑了一声:“前一阵子长老们突然一刻不松懈地盯着我,简直让我受宠若惊,也始终想不明白。现在看来,竟然是因为‘那东西’……却还是晚了一步,唉。” 白胡突然眼睛一亮:“我们去联络管家!他有那么多来自异界的知识,他会有办法的,我们只需要拖延两天——” “别天真了。先不说消息穿不穿得出去吧,你和曼德拉那几个书呆子最近没少缠着他聊,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别说什么好感了,那个老人压根儿就没把我们当成与他一样平等的种族看待。你们真的把脑浆糊羊皮卷上去了?”穆西埃顿了一下,客观地补了一句:“他对你那个新找回来的小女儿倒是有点儿感情,话里话外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他——” 穆西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很快,就有一名穿着法袍、佩戴着千夫长臂章的士兵探出头来,急急地说:“大监察官,老师,我们没有时间了。长老们十分谨慎,外面十五分钟就换一次班,你得快些走。” “……那就,永别了。”穆西埃干脆利落地挥了挥手,他神情坦然而庄严,仿佛他还穿得一丝不苟,坐在宽敞明亮的监察官府邸中,“可能的话顺手帮我照顾下莉莲,还有卡尔那个傻小子。白胡,你千万不能冲动……你们这些‘中立派’,可是我手中对抗长老院的最后一把砝码了。” 白胡抖着手,哆哆嗦嗦地给穆西埃行了一个军礼。 这些沉稳、渊博的大人物也有三步摔一跤的小时候。小孩子总是喜欢模仿一些看起来很有名堂的动作,比如军礼,他们觉得酷极了,好像就那么一并腿一挥手,他们就能立刻变身成无所不能的战士,分分钟斩奸除恶,把这片陆地变成一块真正的乐土。 在每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一圈儿圆滚滚的小孩子都要你追我赶地在王都宽敞干净的街道上跑着,这个叫着“胆小的士兵你给我站住”,那个喊着“睁开眼看清楚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千夫长大人”. 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这一群人都没有变成他们曾经憧憬的军人。 但这个没什么特别的姿势却成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旧时光上一道最坚固的防线,守着他们的初心。 穆西埃同样回了一个军礼,微笑目送着友人匆匆离去, 也目送着自己有些短暂的一生。 101|7.1.1 【四八】 王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轰轰烈烈的变化,海盗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们从管家那里得知汉克斯他们所在的商队碰上了暴雨,没什么危险却不方便赶路。于是,他们估算了一下时间,反正没什么事儿干,干脆一起撒欢跑去海边,开始研究瑟罗非的伴生鱼菜对刺皮虾的吸引效果。 大副表示他是来勘察海雾村附近水下溶洞的地形的!他是来干正事儿的!而且他准备抓着船长一起!这么一群蠢货队友中只有这么一个勉强靠谱了。 于是两个人在岩石堆中又嘀咕又比划,乔躺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沙滩上,吹着海风睡得生死不知。瑟罗非则和蝎子划了一只平平的小船板,陪着阿尤玩儿狩猎游戏。 阿尤开心得不行,在水中用它庞大的身躯将瑟罗非整个儿圈了起来,一边游一边咯咯咯咯地叫着。 然而它实在是太大了,差点儿直接游出了个漩涡,幸亏女剑士身手敏捷一把勾住了海豹的脖子或者肚子,才总算有惊无险地停了下来。 拿了一张大网专门负责收虾的蝎子反应迅速地划了两下,用自己挡住不远处尼古拉斯他们还没来得及投过来的视线。她伸手弹了一下海豹的独角,教训道:“收敛点儿,大个子。下次我可不会再被你那湿漉漉的小眼神儿打动了。” “唷?”角海豹不解地偏头看她,有意无意地抽了抽鼻子,两个几乎和圆脑门儿混在一块儿的小耳朵扑朔扑朔地抖着。 “……”蝎子挫败捂脸,匆匆忙忙地换了个话题,“罗尔,我,我看咱们团长的角光泽度有些不太够,回头记得提醒我去镇子上买一些药材。” “我怎么就忘了。”瑟罗非从水中冒出来抹了把脸,“之前你说过的,阿尤的尾巴啊,角啊,牙齿啊可能跟不上它的体型变化,需要定期检查强化来着。需要什么药材?有没有什么特别稀有的?一会儿我们就去镇子上买。” 阿尤倒是不讨厌喝药涂药,它听得懂她们是在讨论自己,高兴地翘起肥肥的尾巴拍她们手背。 瑟罗非在水里被一下拍出去好远,很快又被阿尤拱回来。她大笑着,收回之前被投放到海床上、里面装了一大团新鲜鱼菜的网兜,举起来看了看。 网兜沉甸甸的,里面装了四五个和她脑袋一样大的贝壳,一只奶白色的大海螺,还有叠在一块儿紧张吐着泡泡的八爪螃蟹。 收获很不错。鱼菜有种奇特的味道,他们这些用两只脚走路的吃不习惯,海里面多脚没脚的家伙们却很喜欢。 “第三网了,还是没有刺皮虾。那种东西估计不长在这个海域。”瑟罗非解开网兜,隔空把几个大圆贝抛了过去:“我记得你爱吃这个……阿尤接着!” 角海豹长吟一声,异常灵活地摆动着脑袋,甚至侧身从海面上高高跃起,无比精准地咬住了瑟罗非从各个方向扔过来的贝壳。 ……那腾空而起的圆润的身躯居然还有点儿优雅矫健的味道。也是辛苦海豹了。 等阿尤溅起的水雾全部落了下去,瑟罗非就看到一只用贝壳把自个儿腮帮填得鼓鼓的、死命摆着尾巴的角海豹。它正眯着黑眼睛瞧她,脑袋上的毛岔了一小撮。 这造型惹得瑟罗非和蝎子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角海豹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应该是出在自己的脑袋上。于是它咕咕叫了两声,急急忙忙抬起两只宽大的前肢,缩起脖子上上下下搓着脸。 “……我要死了。”蝎子揪着自己的头发,“我其实一般比较喜欢那种可以捧在手上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可是阿尤太犯规了!而且在它越变越大之后,这种莫名的杀伤力居然也越来越可怕了!” “不怕,你要是躺平了,它会立刻上来咕唷咕唷的轻轻推你,鼻子湿漉漉地蹭你的手臂,一张圆脸忧虑得能滴出水,保证你分分钟再被萌得跳起来。”瑟罗非一脸认命的表情,挠了挠洗脸尤的腮帮子,“汉克斯回来找不到活儿干了。以后每次和人起冲突的时候我就扔阿尤上去,看谁还忍心拔刀。” “但是说真的,它这体型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黄晶真是神奇的东西,它在每一个不同的个体上发挥的效用都不一样,阿尤显然是我亲眼见过的最惊人的一例……你说它以后还会不会长?食量要怎么跟上去?”蝎子毕竟是药剂师,角海豹的体检也一直是由她负责,和瑟罗非这样只管儿子吃好吃饱的蠢家长可不一样,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说:“你瞧它的角?角海豹之所以惨遭屠杀,就是因为它们的角和皮毛被贵妇们钟爱。通常成年角海豹的角只有一个巴掌长,足够精雕细琢做好几条项链了。现在你看看阿尤的角,是不是比托托还高一些?” 瑟罗非呼吸一滞。 蝎子随口这么一说,很快也反应过来,正在半空中比划的手臂一下子就僵了。 她还是个小少女的时候就能为了母亲怒烧整个曼德拉宅邸,眼睛眨都不眨,整个布置又冷静又高明,把那些价值无法估量的植物和材料毁得一干二净。后来她做了船医,爱憎分明的个性和强硬利索的作风不管在哪条船上都能把一干海盗驯得服服帖帖。 可现在,她脸上明显出现了畏缩和茫然的表情。 “我又忘了,托托和赤铜前辈已经死在西北战场上了。”蝎子用力扭着自己的指关节,低声说:“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那么熟悉的,前一阵子还在一起说笑聊天的同伴……” “抱歉,”蝎子抿了抿唇,“你说我一个跟着海盗船走了那么多年的船医,什么活的死的没看过,这样也太矫情了,我只是——” “不用解释。”瑟罗非趴在木板边上,轻轻捏了捏蝎子的手臂以示安慰,“这没什么矫情的,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也未必能坦然面对同伴亲人的死亡。” 阿尤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低落下来的气氛。它轻轻叫着,扭动它硕大的身躯紧紧地贴了过来,担忧的小眼神儿不断在两人之间来回扫着。 瑟罗非释然一笑,用力揉了揉角海豹的后颈:“好了,这附近看来是捉不到刺皮虾了,现在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儿做,我们去那些小镇子上转转,买点儿药材?” —————————— 海盗们趴在茂密的阔叶树上,远远看着在不远处踉踉跄跄跑过的两个身影,和吊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一支军队。 要不是他们试图采集一种对角质很有好处的、气味有些刺鼻还会对人皮肤致敏的寄生藤,他们就不会全副武装、把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爬上这棵高大的乔木。 更不会看到这一场激动人心的追击战。 所以,俗话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俗话说得不对,”瑟罗非小声咕哝,“机会总是留给关爱海豹的人。” 乔认真点点头:“好像很有道理。从明天开始,我要把每天祷告的时间用来亲吻我们的团长。” 蝎子冷冷道:“别犯傻,你根本不信教。” 希欧:“你们闭嘴,眼看着那边人都快死了,到底截不截,救不救?” 尼古拉斯:“我去把追兵引开一部分。希欧和乔带着卡尔,罗尔和蝎子带着伊莉莎,我们溶洞里见——就是刚才我们仔细研究过的那个入口。” “卡尔是男的那个,伊莉莎是女的那个。从名字上看得出来没错儿吧?”瑟罗非为了照顾脑子不好使的大副,贴心地提醒道。 大副给了她一对对称的白眼。 尼古拉斯似乎完全不受周围这些汹涌暗潮的影响,依旧镇定自若地下令:“行动。” 海盗们的身影一下子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宽大叶片中。 “这里,快!” 事出突然,卡尔和伊莉莎被海盗们撞见的时候身边一个亲卫都没有,远远看过去,他们逃跑的姿势也肯定是受了不小的伤。情况太过紧急,海盗们也没心思再像抢龙骨那回一样仔细研究什么战术,只能先下手,然后走着瞧。 尼古拉斯以火铳强大的爆发力帮他们负担了一大半的追兵。可这一批追兵显然不是这么一招就能骗过去的,只听他们的指挥隐隐约约吼了几句什么,绝大部分普通士兵打扮的人朝尼古拉斯去了,剩下二十来个雷打不动地冲海盗们追来。他们要么穿着法袍,要么一身盔甲特别瞎眼,总之都是一看就有特殊职业在身的家伙。 瑟罗非没有大剑,也就没有了远攻能力。他们四个人两两一组,分别驾着一个半死不活、喘气比风箱还响的伤患,一路跌跌撞撞的,只能靠地形来躲避身后接连不断的攻击,乔时不时见缝插针地往后丢个小飞镖,希欧右手中藏着的微型单弩也救了两次急。 总之这一路非常狼狈。 谁都没料到久等不来的军队就这么突然出现了,还追着两个熟人。海盗们当然没办法像抢龙骨一样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所幸,他们当中有蝎子这样海雾村的老住客,也有尼古拉斯、希欧这样,刚刚好把海雾村的地形吃透的神队友。他们一路逃上一个地势陡峭的悬崖,希欧大吼一声“跳”,紧接着急促而小声地补了一句“翻身扒住悬崖下缘”,下一刻,他就已经顺着好几个明显是人为凿出来的凹槽,敏捷地团身跳进一个斜斜的井洞里。 其他三人也几乎在同时跟了过来。瑟罗非一手扛着伊莉莎——蝎子绝对没法儿在负重的情况下完成这个动作,她这会儿没空理会伊莉莎的舒适体验了——另一只手不能更及时地一把抓住乔的领子,轻轻松松把驾着卡尔的红毛往斜井里一拨。 “好险,竟然刚好踩到一颗松落的石头。”乔喘了口气,在斜井里东张西望,“这结构,这隐蔽度,啧啧,什么时候闲下来了我一定要在这里住一阵。” “魔法时代持续了几千年,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蝎子一点儿都不动容,“别来祸害海雾村。” 希欧简直想要脱团单干:“快走快走不要说废话!这里还不算安全!” 外面果然已经传来了搜索的动静。 希欧带头走到斜井中那处最远离日光的、漆黑一团的角落,悉悉索索地拨开了一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的藤蔓。 “这边。”他示意其他几人先走。 等到留在最后的蝎子也弯腰迈进了这个入口,希欧将右边的袖子一点一点卷起,缓缓地伸张了一下泛着金属光芒的手掌。 高等金属之间或清脆、或平实的碰撞声接连想起,齿轮相互带动的呲呲声一点儿不让地穿插在其中。 也就花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希欧右手上的金属板件悉索翻起、滑开、重新组合,飞快地组装成了一门小型加农炮。 装填弹药的沉闷声响在狭小的洞壁里回荡了好几次。接着,炮口突然飞转,一枚带着火焰尾巴的炮弹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将斜井与其周围的海岩全数击碎! 海水猛地倒灌进来,又重重拍在外围堆堵的岩石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瑟罗非还没来得及转出“救命海水要灌进来了”的念头,就见希欧正前方两步左右的距离,交错在大块乱石堆之间的地方,有一层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结界。 希欧贴着结界听了一会儿。外面相当安静的,除了海水在石缝中出穿涌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也不知道那些追兵是逃掉了,还是静悄悄地被海水卷走了。 “走吧,”希欧说,“尼古拉斯与我们在前几天的驻点集合。” 大副这么说了,那就是确定已经安全了。几人鱼贯在变得越来越宽敞的溶洞中穿行,不约而同的都没出声。即便是因为失血过多、意识有些迷糊的卡尔脸上也出现了怔忪的神色。 走了好一段,乔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感叹道:“人活一辈子啊……” 瑟罗非也跟着长叹一声:“还是靠祖宗啊……” ———————————— 没有人去思考尼古拉斯甩不掉那群杂鱼兵的可能性。那太蠢了。 果然,海盗们刚七拐八弯地回到暂居地,晶石灯都还没完全搓亮呢,整个溶洞又发生了一次明显的震颤。很快,船长先生就迈着长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封了西南方向下数第六个出口。”尼古拉斯说。 希欧点点头,拿出他重新绘制的溶洞地形图,又翻出一只快秃了的羽毛笔在上面做标记。 瑟罗非和蝎子则在飞快地翻找着前几天陆续采买的药剂。乔从布包中掏出一块提供热源的晶石,想了想,再掏出一只又像盆子又像锅的东西。 “红毛别闹,”瑟罗非抽抽嘴角,“上回我看见你用这个盆子泡脚了。” “那又怎么样?其他锅碗都是拿来煮汤的,我才不要把这些蜥蜴腿儿蝙蝠耳朵丢进去。”红毛理直气壮,“反正又没叫你来喝药。” ……他说得好有道理。 在场唯一和卡尔他们称得上“有交情”的大副先生正在失忆中。谁都阻止不了红毛用脚盆给大监察官和大长老的孩子熬药喝。 几近昏迷的卡尔突然挣了挣,就在海盗们有些心虚地望过去,打算编点儿好话把脚盆的事圆回去时,他努力睁着有些涣散的眼睛,执着地看向伊莉莎的方向:“救……她……救……会,会死……” 瑟罗非愣了一下,赶快过去查看伊莉莎的状况。 之前他们猫在树上,远远看到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逃跑。抢了人回来以后,他们第一时间潦草地评估了一下这两人的受伤情况——卡尔全身大小伤口无数,肋骨似乎也断了几根,后脖子还有一块可怕的烧伤;伊莉莎看上去挺好,也就是模样狼狈了一些,左手腕似乎拉脱了,没什么别的情况。 所有人下意识认为刚才都是伊莉莎在拖着卡尔跑。 没怎么受伤的伊莉莎一路沉默,众人也只以为她情绪没缓过来,结果竟然—— “胸腹部全部木质化了。”蝎子这时候也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了,一双手飞快地滑过伊莉莎全身,“脉搏速率不正常,简直快得能炸出来;瞳孔失焦,呼吸几乎停止,全身魔力枯竭,但有另外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嘶!” 蝎子猛地抽回平放在伊莉莎额心的手,愕然地盯着自己手心上一片明显被灼伤的皮肤。 瑟罗非皱眉:“非常……可怕的力量?” 102|7.1.2 【四九】 都说半精灵是神祗的宠儿,因为绝大部分的半精灵确实能够毫无障碍地继承来自双方种族的优势,无论是外貌、嗓音、魔法天分、力量天分,或是别的什么,半精灵们一开始就妥妥儿赢在起跑线上。 ……这大概也是各大种族中,人类与精灵的关系一向最为紧密的原因。 然而,半精灵们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或许不叫做弱点的弱点。 当他们力竭,耗空魔力,失血过多,总之是进入虚弱状态的时候,他们会木质化。轻微的木质化其实是好事儿,是一种自我防御的手段,比如能够砍进皮肉的刀剑不一定砍得穿木头。可一旦这种木质化达到了一种境界…… 没有什么智慧生物能以一截木头的形态活下来。与森林和自然最亲近的纯血精灵也不行。 而且眼前伊莉莎的木质化非常奇怪。按理来说,就像当时瑟罗非和乔作为独眼号的海盗,跟着他们胆大包天的船长去绑架卡尔伊莉莎的那一次,全身魔力透支的伊莉莎就是从脸颊到脖颈,从指尖到手臂开始泛起青色的。 可现在? “难怪刚才我们拖了她一路,却什么都没发现。”瑟罗非胆战心惊地摁了摁伊莉莎的腹部——刚按下去是软的,可是再用力一些,就能触到硬邦邦的内里,就像是包裹了一层泡棉的木头家具。 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个半精灵姑娘的内脏是不是都已经结成一团了。 还有刚才蝎子消耗自身魔力得出的诊断结果,和她被灼伤的手心…… 瑟罗非心底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她心跳微微加速,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伊莉莎的额头伸出手去—— “啪。” 她的手被有些用力地拍了下去。 尼古拉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她旁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瑟罗非眯着眼睛看回去。 溶洞中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就连埋头在地图上写写画画的希欧都抬起头来,别有深意地观察着两人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瑟罗非突然笑了。 “都已经到现在了,你还不明白么?”她敲了敲对方硬邦邦的肩膀,“不是我们,就是长老院。难不成你更乐意把东西放到那几个褶子怪物的口袋里?他们拿了东西,还不一定会不会用呢?不是我吹自己,长老院想要再挖出一个好载体,概率比海豹孵鸡蛋还要低——哦不不阿尤宝贝儿我不是在说你,你当然想孵什么就能孵出来什么。” 阿尤其实没怎么听懂,但女剑士毫无逻辑的偏袒让它开心极了,它灵活地在地上滚了个圈儿。 “我现在好好的,管家也好好的,这叫什么来着——双保险。你在担心什么?我,或者长老院,选一个快点儿?”瑟罗非放缓声音,故作俏皮地炸了眨眼,“船长大人,可别告诉我你真的要选长老院?” 尼古拉斯一言不发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像是装了一方正在经历暴风雨的夜空。 “那也不要是现在……等问过管家再说。” “好。”女剑士答应得很爽快,并且大方地侧身让出位子,示意看病这活儿还得蝎子这个专业的来。 尼古拉斯也松一口气。他微不可查地往后挪了挪,接着却不再动了,显然打定主意要占领这个最接近女剑士的位子,以防万一。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太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希欧一脸思索的样子,蝎子看了看尼古拉斯,又看了看瑟罗非,低下头专心研磨药粉,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乔呻|吟了一声:“神明在上,我都快要瞎了,罗尔你自己反省一下,你对我们都什么态度啊啊?对他呢?对他呢?你也难以免俗地屈服在肉体和权势之下了吗?” 尼古拉斯的手臂微微动了动,看样子像是想拔枪。 瑟罗非没什么诚意地扯了扯嘴角:“啧谁让你没他可爱。” 乔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我不可爱?!我没他可爱?!” 瑟罗非:“不可爱。他可爱。” 船长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可爱之争弄得有些懵,他的耳朵遵循本能反应很快地红了起来。 就是现在! 瑟罗非敏锐地感觉到旁边那人一瞬间的情绪游移,毫不犹豫地反手将手掌拍到伊莉莎的额头上! “嘶——” 那一瞬间自掌心涌进来的狂暴力量让她又是疼痛又是得意地咧了咧嘴。 就是这个。没错儿。 她太熟悉了。 那些久远的,无所不能的神祗…… 掩藏在赠物中的力量! ———————————— 海盗信条之一——我们从不试图解决问题,我们直接砍掉问题的头颅,再剁碎它可恶的身躯。 伊莉莎之前一副分分钟变成烧火木头的惨样儿,在瑟罗非将她体内不断侵吞她自身魔力的神祗之力取走之后,她周身的木质化很快就退了回去,她甚至还醒来了一瞬,只是很快又脱力昏了过去。 “睡一觉就好了。”蝎子给伊莉莎来了一遍全身检查,“其他没大事儿。和那边那个穆西埃家的少爷比起来,这个半精灵简直健康得能直接上战场。” “那就好。”瑟罗非伸了个懒腰,“好歹没有辛辛苦苦救回来一截木头。” 蝎子瞟了眼瑟罗非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啧了一声开口道:“你们到底在鼓捣什么?” “没有,我都是被鼓捣的。”瑟罗非有些沮丧地耸耸肩:“之前有些事儿没说,主要还是不想把你们扯进来。鸟钻石镇那一场……我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蝎子挑眉:“那现在?” “现在……”瑟罗非看了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伊莉莎,眼里有几分凝重:“王都的消息被全面封锁,连管家也暂时伸不进手去。现在,卡尔和伊莉莎又出现在这里,身后还吊着一群气势汹汹的追兵……” “你,曼德拉院长的独女,”她伸手指了指蝎子,又指了指隔壁,“那边还有一个班德里克家的大王子。王都闹出这样的动静,你们没什么独善其身的可能了,不如跟我们一块儿来搅混水吧——说来,你父亲还在王都吧?要联系管家找准机会把他弄出来么?” “他?那混蛋安全得很,你留着点儿心料理自己的事情去吧。”蝎子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鬼话!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要论资历我比你深了几倍不止,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儿黏黏糊糊的想七想八?早就跟你说了少和希欧混,你看看你,现在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了。” 瑟罗非做了个鬼脸,一点儿不在意地拍了拍蝎子的肩膀:“等那个穆西埃醒了,我们多少能知道点儿王都的事情。晚些时候我们来谈一谈?现在我得先去——喏。” 她冲门外抬了抬下巴:“我们的头儿已经和我冷战一整天啦。” 黑发的船长正坐在属于他的溶洞盲端,身边放着一大堆各式弹药和不同规格的枪管。他低着头,双手和变魔术似的在火枪上飞快地跳动,将一个个精巧的零件组装或拆下,金属密合的哒哒声十分有节奏的在溶洞中接连响起。 他沉默的侧面好看得像一幅画。 瑟罗非突然觉得十分忧伤。在这个海盗团伙中,尼古拉斯精通枪械,蝎子精通药剂,希欧和管家……似乎什么都精通,乔红毛虽然看起来很蠢,但他身为皇室这一代的唯一直系继承人,肯定是从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高深的哲学和艺术了。 ……就连阿尤也精通卖萌。 只有她,并没有什么傍身的技艺,执照都考不到,只能毫无美感地砍出一片天。 忧伤的女剑士走过去,一脚踢开看起来十分金贵的一排弹药匣,大大咧咧地在船长身边坐下了。 尼古拉斯手中的动作停了一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了下去,好像旁边只是多出来了一块石头,或是泥块,反正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瑟罗非看他这样心里一咯噔,不由开始回顾一百二十种团长尤惯用卖萌姿势,并思考逐一模仿的可能性。 她承认,这一次是她心急了。 在西北的战场,她看到了像锤叔的痛苦,看到了老西蒙的无奈,看到了佣兵们的厌倦,以及妖精,这个从神祗创世以来就与人类一起在这片陆地上共同生活的种族,被拉扯到灭绝边缘的愤怒与绝望。 ……也经历了同伴的死亡。 在这样一场畸形的战争之下,赤铜前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哪一块没什么特点、谁也辨认不出的碎石黑土上,托托则轰轰烈烈地就在他们眼前烧了个精光。希欧被一向朴实平和的妖精们别有用心地带走,安上了那么一条冷冰冰的手臂,还洗空了脑子。 瑟罗非是一个海盗,她当然不害怕鲜血和杀戮。海盗堆里除了一些天生特别富有冒险精神的,剩下的绝大多数是和瑟罗非一样,急需用钱(当然这用钱的理由就五花八门了)却没办法找到正经工作,没有别的选择了,才走上甲板,为了哪一张语焉不详的藏宝图或者什么珍稀材料打成一团。 可西北那场战争,对于卷入其中的绝大部分精灵和妖精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无数的生命终结在那场对自身而言毫无意义的战争,而真正的得利者——长老院的老疯子们,始终远远地坐在一个安全又舒适的地方,穿着昂贵的衣服,喝着精致的下午茶,说不定关起门来还可以调戏一下年纪可以当他们曾孙女的小姑娘。 在西北走了一圈之后,瑟罗非就隐隐感觉到,身怀壁障碎片,并且已经吸收了两个圣物之力的自己,迟早是躲不过的。 接着,还没等她好好回味一下与乔和蝎子重逢、又成功抢到龙骨的喜悦,王都全面失联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从她九岁时,懵懵懂懂地打破了玛蒙城公会塔的能源柱开始至今,长老院一直尽心尽力地在她脑中营造着无所不能的形象。他们一挥手就能把妖精折腾得快要灭族,再一挥手,穆西埃这样一个经营多少代的庞大家族也轰然倒塌,魔法公会近年来最有天分的长老也丝毫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或许是平常小心惯了,一旦她被真正逼到绝境,她总会迸发出一种不管不顾的气势来。 长老院想要圣物的力量?那她就先一步抢过来! 当时,她也是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就伸了手。现在她冷静下来,稍微换位思考了一下,整个人就怂了。 她不是不知道,起源之种,她吸收的第一个圣物,一直是尼古拉斯的心结。 不管她同意服下起源之种时情况是多么危急,目的又是为了应对什么,这一枚精灵族的圣物,最开始,的确是管家希望他家少爷能回到壁障对面那个真正的家,将她视为“载体”而准备的。 她和尼古拉斯也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时候尼古拉斯是个小哑巴,并不说话,瑟罗非却认为自己还挺了解他的性格。 闷鱼罐头。死倔的闷鱼罐头。 他认定了她与圣物扯上关系就没好事儿(这似乎是对的),也认定了她是因为倒霉认识了他才被牵扯。由此,他极力反对他尊重的管家,极力将她与他的南十字号分割开来,甚至还曾经做出把她一人丢在岛上,自己开船跑了的杰作。 当着尼古拉斯的面,耍这点儿小伎俩去抢夺圣物之力——虽然伊莉莎体内的力量很少,甚至没到起源之种或是海神之戟的百分之一,她这次只疼了一阵就过去了,但这行为完全就是在他胸口插刀子。 她那会儿在急什么呢?也是间歇犯蠢,她怎么突然就有股“无论如何一定要得到这份力量的念头”,满脑子只想着伸手!明明尼古拉斯都答应了找管家商量,这其中可操作空间大着呢! 现在不是深究自己犯蠢是否有理有据的时候。现在要赶快道歉把人哄回来。 女剑士一向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掌握了让人感觉诚意满满的道歉姿势。然而,这一回,一向在女剑士面前很好说话的船长大人始终一声不吭,只顾着咔哒咔哒摆弄着手中的小零件。 女剑士喝干了水袋里最后一口水,有些沮丧地沉默下来,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真的要学习阿尤,把肚皮翻过来给对方摸一摸。然而据她观察,这家伙最近对阿尤的肚皮也越来越不感冒了…… 就在她打算真的翻个肚皮试试看的时候,尼古拉斯那边突然低声来了一句。 “梵特伦……混乱之界,我不去了。” 103| 7.1.3 【五十】 瑟罗非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哦,那你准备做什么?” 尼古拉斯手上动作不停:“回家结婚。” 瑟罗非:“啊?” 尼古拉斯又平静又淡定:“回鸟钻石镇和你结婚。你想要几个孩子?玛格丽塔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瑟罗非:“……” 此时她的内心仿佛有一百只阿尤在翻滚。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一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为什么突然就开始谈起生小孩的事儿了! 尼古拉斯当然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家伙。即便是最苛刻的人也很难真正挑剔他的脸和身材,被阳光和海风染成古铜色的皮肤让他显得性|感极了;他战力强悍,素来有“南十字号的船首炮”之称,他沉着拔枪瞄准然后一下轰掉两层甲板的样子能迷倒起码三间酒馆的舞女。 ……他恼羞成怒红着耳朵的样子也非常对瑟罗非的胃口。 但说真的,女剑士可从没想过诸如结婚,生孩子,以后一起生活之类的事儿。 之前管家的态度十分坚决,尼古拉斯虽然坚决反对拿她作为载体,但对于回去他母亲的故乡梵特伦,却多少还是有些期待的——无论是他,还是那个似乎许久没出现了的人格“尼克”,都表示过“大概总是要回去的,但回去的方法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这样的意思。 瑟罗非表示非常理解。 母亲体弱去世之后,被亲生父亲出卖给长老院辖下那些装满了疯子的研究所,被当成珍稀材料研究了数年,期间都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儿,最后干脆被泡在一滩粉红色黏糊糊的恶心液体中,封进能源柱要死不死了好多年。 被汲取生命能量的感觉她不懂,但稍微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之后,她巧合地把他放了出来,又巧上加巧地捡到了他。可惜那会儿她自己也是东躲西藏、有一顿没一顿的,根本没办法让尼古拉斯享受什么人生的美好,最多只能让他体会一下揍与被揍的技巧。 这经历要换她身上,她妥妥儿扛起大剑报复社会去了。尼古拉斯只是想要离开,完全没什么不对。 况且,海盗的生活本来就是意外多多,谈未来根本就是个笑话。未来?半个月后你的骨头就分装在十几只大鱼的肚子里啦。 “你,你你你。”瑟罗非结结巴巴你了半天,脑子实在转不过弯来,最后只能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自己目前最关心的话题:“你不,不生气了吧?” 尼古拉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儿带了些上位者特有的复杂与莫测,相当有船长的风范,如果耳朵没有那么红就更棒了。 “哦……”这大概就是不生气了的意思,瑟罗非小心翼翼地琢磨着,有些犯傻地说:“那亲一个?” 尼古拉斯手中动作又是一顿。 女剑士眼巴巴地瞧着他。 船长大人长长叹了口气,把手中七七八八的零件都放下了,抬头看着她。 他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理取闹”。 然后,他顶着两只快要烧透了的耳朵,一点儿没含糊地把她推到了石壁上。 “……唔,对了,刚才蝎子问我,我也觉得是时候和他们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嗯。” “……诶你等……我说认真的,现在事情都闹得这么大了……嗯……” “好。” “我在说正事儿,你能不能稍微停——唔唔——” “……” “……” “……” ———————————— 在将近傍晚的时候,阿尤叼着一只巨大的鱼网(当然比起它的体型还是显得小了点儿)回来了。渔网中装了各色鱼虾蟹,几团颜色鲜亮的海带海茄子,以及蝎子指定的,在高温烘烤之后能够吸收大量盐分、将海水转为淡水一种荚豆种子——虽然它会给清水带来一种苦味儿,但非常时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管家还没有给他们回信,他们不敢贸然走出溶洞的范围,每天的新鲜食物只好拜托他们聪明而忠诚的大个子。阿尤显然也非常喜欢这个新工作,因为每次它打猎回来的时候,都能光明正大地蹭到罗罗身边,羞涩地撅起尾巴让她捻一捻,并不会有黑脸的船长前来干涉。 只是今天,角海豹愉快的玩耍时间注定要提前结束了。 蝎子从一个岔道深处匆匆走过来:“卡尔.穆西埃醒了。他说有重要的事情和我们谈。” 卡尔.穆西埃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只幽灵。他眼睛底下有浓浓的、令人胆战心惊的青黑色,目光一直有些涣散,显然身体虚弱得不行,完全是用毅力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据蝎子说,他起码有四天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了,失血也实在太多。在这样的情况下,卡尔居然能拖着一条人形木头一路把追兵们吊来这里,海盗们多少都对这个公子哥儿有些佩服。 卡尔见到瑟罗非他们走进来,扯出一个苦笑,哑着声音说:“又被你们救了一次……希欧,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抱怨的吗?没想到——” 希欧抬手截断了卡尔的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现在身体状况很糟,估计清醒不了多久,可惜我帮不了你什么——我这儿出了点问题,之前的事情几乎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们说我们曾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事实上,在见到你之后我确实开始隐约地回想起了什么,但那些片段太碎太杂,一时半会儿我理不清楚。你抓紧时间重新组织一下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专心养病,我们来想想对策。” “失忆?”卡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竟然比刚才更白了一些,他的表情带上了点儿愧疚,喃喃了一句“对不起”,很快闭上眼睛,开始整理自己的思路。 海盗们很配合地保持了安静。 过了一小会儿,卡尔开口了,脸上带着一丝难掩的痛苦:“长老院审判了我的父亲,然后当着全王都人的面,把他绞死在了广场上。” 什么?! 蝎子猛地站了起来,乔也是满脸的惊骇。 瑟罗非的认识和背景不足以让她感受到“大监察官被审判然后被绞死了”这件事是多么的荒谬,但她依旧十分震惊——王都全面封锁果然是长老院干的好事儿!大监察官说绞死就绞死了?!这气势,长老院下一步是要渎神啊! “凭什么?!”蝎子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我是说,他们以什么罪名审判了你父亲?” “都是一些编造出来的可笑的理由,比如,和妖精们勾结,坑害军队,收受贿赂什么的……”卡尔嘲讽一笑,“长老院说是,谁又敢说不是呢?” “审判团又不只有长老院的人!”乔大声说,“民选官呢?公会和学院那边呢?王室也有一票呢!” 卡尔看了乔一眼,有些惊讶这个看起来邋邋遢遢的海盗对王都的了解,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只飞快解释道:“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认为长老院这次势在必得,他们一定会在唱票阶段做手脚,杀了他之后再由此清算那些与他交好的审判团员。于是他主动要求大家投死他,尽可能多的保存那些与长老院持不同意见的势力。” ……值得敬佩的男人。 “父亲提前将我与母亲藏在了安全的地方,然后趁着城防疏漏,将我们分头送了出去。长老院在绞死了父亲之后,很快翻查了我们的房子,似乎从中得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由此坐实了父亲‘反叛人类,别有用心’的罪名。”卡尔皱眉思索,“我跟着父亲信赖的副官一路躲藏,逃出王都之后,在路上遇到了正在被追堵的伊莉莎。” “你们不是一起逃出来的?”希欧问。 “不是。”卡尔摇摇头,“白胡长老始终是中立派,长老院虽然头疼他的脾气,却也非常欣赏他在魔法上的才华,他们没什么理由对白胡长老下手。公会和学院中不少像白胡长老这样的学术派前辈,长老院一向有些忌惮他们的脾气,并不敢逼着他们站队。这次清算我们监察官一派,应当与伊莉莎他们没什么关系才对……我记得最近一段时间,伊莉莎总是和贾斯汀的小妹妹住在一块儿,是贾斯汀他母亲邀请伊莉莎去给他们家小女儿做魔法启蒙的,也不知道怎么会……” 贾斯汀?扯到那个贾斯汀的话,瑟罗非皱了皱眉,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那时候,她的状况就很不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卡尔回忆着,“那时她身边还跟着一位我们都熟悉的老侍卫,他中了很多箭,只来得及将伊莉莎拜托给我们就死去了。” “我们一路逃,追兵却始终杀不完也甩不掉。护送我的副官前辈与他的手下们都陆续被杀死了,我也就要坚持不住了……幸好遇见了你们。”卡尔吃力地向他们点点头,然后看向瑟罗非,努力扯出一个没什么人气的笑:“我相信神祗是在注视着这个世界的……伊莉莎之前都告诉我了,她高兴得要命,给你买了好多漂亮的晶石和缎带,经常一脸焦虑、神经兮兮地向我抱怨,说王都的手工艺人越来越不靠谱了,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瑟罗非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幸好卡尔也并没有要她搭话的意思,他接着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父亲总觉得我还需要历练,并没有让我接触多少这方面的事儿……说来,我受过南十字号不少恩惠,那些通缉令我却没能帮你们压下来,真的十分……” 卡尔看起来已经到了极限了,他的脖子无力地歪倒在床板上,气息微弱地说:“幸好,如今又看到你们聚在了一起。我为你们感到高兴,真心的。” “如果有我母亲的消息,还请……” 说完这句话,他又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海盗们相互看了看,都在其他人眼中找到了一分凝重。 尼古拉斯打开怀表,简要地将刚刚从卡尔那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接着,他抬头,坦然对上希欧若有所指的目光。 “蝎子去熬制药剂,我们来弄点儿食物。”他说,“然后我们谈一谈。” 谁都没想到,他们的晚饭才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伊莉莎醒了。 她的状况比奄奄一息的卡尔好多了——她是自己扶着岩壁一路摸索过来的,虽然脚步有些踉跄,但整体没什么大问题。 她警惕而茫然的目光在海盗们身上扫了一圈,然后定定地看着瑟罗非。 瑟罗非正举着一只拆到了一半的大龙虾。她被伊莉莎看得有些毛,不由开口:“呃,你醒啦,感觉还——” 下一刻,这个一向举动优雅,教养良好,就连在独眼号臭烘烘的牢房里也要讲究用餐姿势的半精灵披头散发地扑了过来,趴在女剑士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104| 7.1.4 【五一】 伊莉莎简直就是在嚎,那哭声凄厉得不行,和惹人怜惜的贵族淑女的嘤咛方式一点儿都沾不上边。 但谁都能感觉到她哭声中浓浓的恐惧。 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瑟罗非叹了口气,多少有些心疼,这姑娘显然是被吓坏了。 之前几次碰面,瑟罗非对伊莉莎感觉不坏,却也说不上有什么好感。在她看来,这姑娘可不怎么聪明,不会变通,基本的审时度势的技能一点儿也没涨过,还多少带着贵族小姐惯有的高傲和想当然。然而,无论怎么说,在关键时刻她能二话不说豁出性命拯救同伴,这点还是很让人欣赏的。 什么,你说她是姐姐?醒醒,这种弯弯绕绕的血缘关系是吟游诗人该关心的事儿,她只是个无辜的海盗啊。 看着对方在自己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瑟罗非刚才一瞬间紧绷起来的肩膀渐渐松了下来。她有些为难地瞟了瞟自己油乎乎的双手,最后也只好拿那个没什么汁液的龙虾钳子戳了戳伊莉莎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儿了,你现在安全得很,没事儿了啊。” 伊莉莎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转成沉闷的哽咽。然而她紧紧锢着瑟罗非的双手却一点儿没放松。 瑟罗非感觉自己在和一只蓝足巨章搏斗。 伊莉莎这种状态,显然并不适合在一堆海盗当中讲故事。瑟罗非对尼古拉斯他们使了个眼色,就拖着蓝足巨章.姐姐.伊莉莎往之前安置她的溶洞里去了。 伊莉莎这一阵情绪过去了,似乎自己也意识到这么紧紧勒着人家不是个事儿,在瑟罗非把她扶到床边的时候,很自觉地松开了对方。然而她显然没能彻底平复下来,只能坐在床板上一边死死压抑着抽泣声,一边把自己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袍角扯得跟晒干的鱼菜一样。 瑟罗非实在看不下去了,劝说道:“你还不如干脆哭出来呢?这房间里又没有你的未婚夫——说不定你压根就没有未婚夫——无论怎样,这么憋着对你的仪态根本没有帮助,你还没发现吗,你都吃了好多鼻水儿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非常有行动力地从溶洞上抠了个人头那么大的石块下来递给伊莉莎:“来,别扯你那可怜的袍子了,扯这个。” 伊莉莎:“……” 可怜的半精灵在陷入生命最低谷的时候,清醒地认知到了自己的亲生姐妹是多么的靠不住。 ……偶尔还是有一点儿可靠的,比如一路背着她躲避军队追杀的时候。伊莉莎这样想着,顺从地接过了那块石头。 瑟罗非盘腿坐在伊莉莎的对面,先是打量了一下对方的气色:“你还好吗?” 神祗之力是多么霸道,对他们这些造物的伤害又是多么可怕,瑟罗非自己已经体验够了。 一说到这个,伊莉莎就跟被烫到了似的从床板上跳起来,慌慌张张地过来摸瑟罗非的脸:“你怎么样了?是你把那个力量取走了,是不是?你太鲁莽了!你或许有转移那力量的方法,但万一有个万一——” “拜托,拜托。你先坐好,对,坐着,抱着石头,不准动。”瑟罗非一个头两个大地把半精灵按回床板上,叹气道:“关心关心自己吧木头人小姐,我一顿能吃八只龙虾,好得不能再好了。” 伊莉莎一脸茫然地坐在床板上,愣愣地看着瑟罗非发了一会儿呆,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瑟罗非只好主动开口,尽量温和地发问:“你……之前多少是有意识的吧?你知道卡尔——” 伊莉莎又要跳起来:“对,卡尔,卡尔怎么样了——” “他的状况比你糟一些,不过有蝎子在呢,养几天就回来了,你别担心。”瑟罗非语速飞快地解释了一番,觉得有些心力憔悴。她估摸着自己实在不怎么适合玩循循善诱的温情路线,于是干脆直击重点:“卡尔之前醒过来一次,告诉我们穆西埃大监察官被审判绞死了,我们都很震惊。他说这事儿应该牵扯不到你们,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王都之外见到你们被军队追杀。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伊莉莎的脸色明显又白了一层,她的手指紧紧绷在瑟罗非塞给她的石头上,用力到微微痉挛。 瑟罗非此时却没有开口催促。她静静地等着。 半晌,伊莉莎开口了:“研究所……他们把我……带去了研究所。” 瑟罗非眉心一跳。 “最开始,贾斯汀表示他妹妹的身体快到了,这几天因为穆西埃叔叔的事儿,王都气氛非常紧张,他想要好好给妹妹过个生日,让我悄悄地陪他去选个好看的缎带……因为父亲反复嘱咐我,一定与平常一样生活起居,不要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所以,我就答应了。”伊莉莎有些木然地回忆着。 “半路上,贾斯汀表示,有人托他给在研究所工作的朋友转交一个什么东西,于是我们一块儿顺道去了研究所。” “那个‘朋友’……对我的血统和我研习的魔法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很快表示,他们最近在研究一种在元素洪流后时代快速提升魔力的方法,并且已经小有成果,问我是否愿意尝试。我当然不可能答应——父亲他从小就反复教导说,魔法的修炼只能靠勤奋慢慢积累,所谓的捷径均是歧路。我很干脆地拒绝了。” “‘朋友’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热情邀请我去他的研究室看看。贾斯汀也在一边怂恿着,我不好拒绝,就跟着去了。” 说到这里,伊莉莎绷在石头上的手指猛地瑟缩了一下,声音也开始有些抖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怎么把我晕迷过去的……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被放在一个像笼子一样的拘束器里,是,是被疼醒的,周围还有好多一样的,一样的……” “他们都在嚎叫,那简直……不是人类的声音……嚎叫,翻滚,用脑袋撞击拘束器,就,就跟疯了一样……我对面那个,把自己的舌头硬生生扯出来以后,突然就——” 伊莉莎闭了一下眼睛,道:“……炸成了一堆碎肉。” ……那是真的挺吓人的。瑟罗非咂舌。 “我实在疼得厉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你的骨头里流窜,想要从里到外把你整个拆碎一样……大概又昏过去了一阵。再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我旁边讨论,其中一个声音就是贾斯汀那个朋友的。他们在说‘昨天带来的那个半精灵居然这么快就进入了第二阶段’,‘混血优势不可小觑’等等。” 伊莉莎压抑着从心底蔓延上来的恐惧,回忆起在研究所中听到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 那时,她被仰面放在一个平台上,有过分明亮的光从上方落下,不依不挠地刺激着她的眼球。然而,那时的伊莉莎实在是太虚弱了,她只能勉强维持着一点点意识,连稍微动个手指头都做不到。 有人沿着放置她的平台绕了一圈,说:“我并不太肯定混血体质在力量吸收当中是否真的有优势……贾斯汀带来的另外一个女人你见过吧?那可是个纯种的人类。比起这个半死不活的半精灵,那个人类的反应反而更加抢眼,她现在还能吃能跳呢。” 贾斯汀的朋友似乎有些不服气:“那女人……呵,别开玩笑了,要不是贾斯汀耳朵软,从我这儿偷拿了唯一一支缓解剂给她,她现在说不定早就炸成一堆碎肉了!这个半精灵可是什么都没用,仅仅花了半天时间就进入第二阶段了……这是魔法公会那个白胡长老的女儿,你知道吧?她从小开始练习魔法,又有精灵血统,说不定真的可以撑过第三阶段!” “说的也是……先看看吧。” 随着一声沉闷的落锁声,伊莉莎再度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一次被周围纷乱的交谈声和一声尖利的大笑惊醒。还是同上一次一样,全身痛得像是随时可能爆开,但却丝毫不能动弹——让她更加惊悚的是,这一回,她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僵直感。 自己在木质化。 从周围那些步履急促的魔法师口中,她也证实了这一点。 “……别去管那个疯女人了……怎么就一个晚上,就木质化得这么严重?” “不行,能够抑制半精灵木质化的一种草药在元素洪流之后已经绝迹了!” “强行给她输送魔力!” “即便,即便是这样,她这状况也最多撑上一个月!没用的!” 要……死了吗? 伊莉莎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挺好的,变成一截木头,总比变成不知道什么怪物强。 “算了,我看别管这个半精灵了,她毕竟身份敏感,魔法公会那边瞒不了几天……贾斯汀带来的那个女人不也适应得挺好的?” 一个研究员哼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要我说,我还更愿意那力量能被这个半精灵吸收……身份什么的,从来就是上头操心的事情。可你看看那个女人,碰巧掌握了一点儿力量,还靠着我们保命呢,就嚣张跋扈成那样!上午把贾斯汀的脸都挠破了吧,贾斯汀也是,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情人……” “好歹长得挺可爱的……”另一个研究院咕哝说,“现在可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这半精灵我们根本救不回来,啊,马克西姆长老!您来了——您看这——” 闹闹纷纷的研究所内突然一片寂静。伊莉莎此时又一次到了意识崩溃的边缘,却始终竭力强撑着,想要听听这个长老有什么表示。 然后,她就听到了让她毛骨悚然的对话—— “确定救不回来了?” “这……马克西姆大人,元素洪流之后许多药材都不再生长了……” “最多能拖多久?” “最多,最多一个月,大人。” “……够了。”那苍老的声音说,“我调送了一些能源液过来,最早下午就能领取。你们赶紧剖开她的子宫,尽早开始接种吧。” 研究所内一片哗然。 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研究院小心翼翼地发声询问:“可,可是,大人,‘妊娠计划’进行了这么多年,能在一月之内培育完毕的,始终也只有大型虫类……” “适应力强,体表坚韧,服从指挥,虫子有什么不好?比你们这群光吃不干的蠢货有用多了!”马克西姆长老的声音中明显带了一分不耐烦,“你们手脚都利索点儿,趁着那力量被束缚在她体内的时候——要是浪费了这么一个素素材,哼!” 研究员们赶快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我很怕……我怕得要死……”伊莉莎用力地哽咽着,颤抖着,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脸上全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不要生下虫子,我不要变成虫子的母体,我……” 瑟罗非也是被她的描述狠狠震了一把,她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起来的鸡皮疙瘩,赶快上去用力抱了抱这个抖得快散架的精灵姑娘:“诶诶……没事了,你没事了,蝎子给你完完整整检查了一遍,你现在好好的,除了缺点儿睡眠根本没什么不对,绝对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虫子在你身体里啊别怕别怕。” 又安慰了伊莉莎一会儿,瑟罗非才接着开口问:“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白胡长老去救你了?那他现在在王都——” “是一直跟着我的一个老侍卫,他发现我不见了,才一路……”伊莉莎突然僵硬了一下,脸色惨白地用力摇起头来,“我不能说话,也就没有问,没有问卡特叔叔是否与父亲传讯……我只求他别知道……别知道!父亲他,他不行的,他除了埋头研究卷轴什么都不会,他不是长老院那帮疯子的对手!” —————————— 王都,公会塔最高层,咏咒之间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又甩上。 一向温和的白胡长老一身戾气地走了进来,他低吼一声,挥手将红木长桌上的所有东西哗地一下掀到了墙角。他的额头,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他的魔力正在极高极低地震荡着,显然正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白胡!”咏咒之间的大门被猛地打开,一个矮小而苍老的、穿着星月法师袍的身影匆匆走了进来。他看着一室狼藉,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造出一大团掺杂了冰粒的水当头朝白胡身上浇下! “冷静点!”他低声喝道,“你还真以为魔法公会里没有他们的眼睛吗!” 被冰冷刺骨的水浇了个透彻的白胡粗重地喘着气,靠着沉重的雕花高背椅,颓然坐下。 “……会长。” 这个被誉为在元素洪流之后最有天分的法师抽动着下颌,哽咽着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会长……你也听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啊……” 提到这事儿,王都魔法公会会长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愤怒和不忍:“这确实……唉。” 会长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说来,现在长老院中还有几个是他亲自当年教导过的,他们怎么就……完全违背了魔法的初衷呢。 他看了看白胡,劝慰道:“管家的话你也听到了,神祗还是眷顾世人的,你瞧,伊莉莎这不是没事儿么?她的亲生姊妹正照看着她呢。白胡,现在是非常时刻,你一定要稳住。” “瑟罗非……瑟罗非也没少受苦……”白胡喃喃道,“会长,你也看过那些资料了。这么多年,我都不敢想象那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从没给过她什么,从没有……她现在却又要照拂她的姐姐,又要被我们牵连……” 会长又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半晌,白胡重重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我明白……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不会让我的孩子们,朋友们做出的牺牲白费的。我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会长见白胡总算冷静下来了,又劝了几句,也就放心离开了。 咏咒之间沉重的大门再度紧闭。在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白胡快步走到墙角那个高高耸立的黑木柜子前,在它繁复华丽的缠花雕金手柄上一划一拨,动作娴熟地将自己指尖的血滴进不知怎么出现的一个圣杯状小凹槽中。 片刻之后,整块彩色玻璃的柜面如湖心涟漪般散开,两人的影像一左一右,同时出现在半空。 左边那人穿着一身高位骑士盔甲,右边赫然是塞白城城主。 三人熟稔地相互点头致意。 “借刀计划暂停。”白胡沉声说,“那‘刀’,已经有人在磨了。” 105|7.1.5 【五二】 伊莉莎的精神状况显然不太妙。连续的剧痛折磨和重重压力早已把她的体力耗到了极限,根据蝎子的经验,这个半精灵至少得好好睡个两三天才能勉强恢复过来,然而,她不仅晕了半天就自个儿跳了起来,接着居然怎么都睡不着了——除非紧紧抓着瑟罗非的手。 其实这也不能怪伊莉莎心理承受力低。伊莉莎忍着全身爆裂的疼痛,一动不能动地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一堆讨论要剖开她的子宫,把她姑娘敞着肚子泡进粘液里头,再让她生一窝虫子的家伙,不做几天噩梦绝对不是傻就是疯。 “必须让她休息。”蝎子说,“不然她真的会崩溃的。” 伊莉莎对瑟罗非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亲近让人十分好奇,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在场人都看得明白,如果南十字号注定只能站在长老院的对立面,眼前这两个伤患——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将会成为南十字众手中分量可观的一张牌。 于是,瑟罗非扛着大剑和被子搬到安置伊莉莎的溶洞里了。 ……哦,船长大人当然不方便跟过来。 ……相比之下,团长大人却很方便呢。 幸亏海雾村的前辈把这些盘根错节的溶洞改造得十分宽敞,以阿尤那么大的身躯,都能刚好团在安置伊莉莎的盲端。它体贴地对瑟罗非咕唷了两声,用力地把尾巴卷了卷,表示阿尤只要这么一点儿空间!剩下的都归你啦!可以滚得舒舒服服哒! 角海豹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被它湿漉漉的的黑眼睛看上一会儿,整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察觉到伊莉莎原本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儿,瑟罗非就尝试着把她的注意力往阿尤那里引:“没见过这么大的角海豹吧?你大概不知道,之前南十字号一直是靠它拉着的,能源柱的钱都省了……来,摸摸它的脑袋?诶……对,你还可以揉揉它的脖子……反正就是嘴巴下面一点儿的地方,管他呢。” 阿尤委屈地唷了一声,尾巴都塌下去了。 “噗。”女剑士觉得自己的肝在融化,赶快上去给了角海豹一个大大的拥抱,回头跟伊莉莎介绍道:“阿尤非常聪明,它能很敏锐地感知到我们的情绪,甚至能听懂我们说的一部分话……我总觉得它越来越聪明了,喏,总算没浪费你长了个这么大这么圆的脑袋。” 容易满足的角海豹很快就被哄好了。它和女剑士亲亲密密地贴了贴脸,一双眼睛好奇而温和地瞧向伊莉莎。 伊莉莎和阿尤对视了一会儿,迟疑地朝这个庞大的海兽伸出了手。 阿尤没有贸然贴过去表示亲近。它安静地趴在原地,任由伊莉莎微微颤抖的指尖把它脑袋上的毛戳得一缕一缕的,始终友善地看着她。 瑟罗非看着阿尤的新造型偷笑。 伊莉莎真的渐渐放松下来了。 没一会儿,阿尤就与伊莉莎混熟了,开始兴致勃勃地翻出肚皮,引导她观看它引以为傲的、星星状的小斑点儿。 瑟罗非配合地在旁边唠唠叨叨,讲了许多阿尤和大家一起闹出的蠢事儿。 伊莉莎弯起手指,轻轻地刮着那块星星状的蓝灰色斑纹,露出一个苍白却真实的微笑。 ———————————— 在瑟罗非和阿尤的陪伴之下,伊莉莎很快恢复了过来。这一场莫名的灾祸让这个从小生活在优渥环境中的半精灵姑娘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的狠厉与坚韧。她出身魔法世家,虽然没有专研过药剂,但许多理论都是一点就通。她很快开始主动帮蝎子分担一些药材的炮制、切割等工作,见缝插针却极有分寸地学起一些她之前基本没有接触过的野外生存技能。 要说有什么不好的……那就是她恢复得略快了些,船长大人一转眼就把她久别重逢的妹妹给拖走了。 ——当然,拖走了他们也睡不到一起去,希欧大副挥着羊皮地图表示这溶洞宽敞着呢大家一定分开睡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卡尔终于醒了。这一次,他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至少不是那种讲两句话就要昏死过去的状态。于是,女剑士决定,是时候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仔细算起来,他们之间相互没通过气儿的事情还真的不少。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两个离奇的身世与管家的来历一直被瞒得很好,卡尔,伊莉莎也并不知道乔与蝎子是他们的“同行”。另外,卡尔与伊莉莎极少接触他们父辈的权势纠葛完全可以理解,但要说他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谁相信呢? 为了照顾卡尔这个重伤患,海盗们很给面子地把谈话地点选在了安置卡尔的溶洞中。 伊莉莎与卡尔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这次又是遭逢巨变,劫后重生,他们一定有不少话要说。然而,这两个都是聪明人,他们都知道现在并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候。 伊莉莎诚恳地向卡尔道了谢,就站到瑟罗非身边不再说话,将场面交回给了海盗们。 乔左右看了看,率先开口道:“小罗尔连我都瞒着的神神秘秘的事情一定挺有爆点,这样吧,为了几个伤患着想,我们循序渐进,由我来先暖个场。” 他吊儿郎当地胡乱吹着口哨,一只手伸进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布包里掏了半天,捏出一个沾着鸟毛的圆形金属片儿。 “家徽。”乔用力把上头的白色绒毛吹干净(蝎子嫌恶地往后避了避),把那沉甸甸的小圆片儿塞到卡尔鼻子底下:“我是乔.班德里克,来自那个近百年来被你们穆西埃家抢光了风头的可怜王室——对,就是那个有名的反骨仔,造就了近百年来离家出走的典型,场面之宏大故事之壮烈大概可以排在第二——第一是由那边那个脸色像是刚刚吃过屎的不高兴姐姐创造的,她就是那个把自家房子和药园烧得一干二净的曼德拉。” 卡尔一口气没喘好,脑袋哐当一下砸上了床柱子。 捂着腰发出惨叫声的却是红毛。 蝎子收回鞭子,带上贵族专有的,矜持而疏离的微笑,对卡尔和伊莉莎分别行了个不能更标准的见面礼:“康斯坦斯.曼德拉——若是有机会,请一定替我代到对白胡前辈的谢意,感谢他允许我在幼年时自由进出他的藏书室的慷慨。” 伊莉莎也是惊骇得不行,但长年累月的习惯让她顶着一张恍惚的脸下意识回了个礼:“父亲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蝎子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一边抬起脚狠狠在乔的脚面上碾了碾。 班德里克大王子又发出一声夸张的嚎叫,然后还入戏地哽咽了一下。 瑟罗非简直不忍心再去看卡尔和伊莉莎脸上的表情了。 贵族后代们在那儿东扯西扯地客套一番,然后齐齐将目光对准了瑟罗非。 女剑士耸了耸肩,一点儿不拖拉地将自己从一颗果子变成一块碎片,又被玛格丽塔十月怀胎分娩下来的事儿说了一遍。这些事情伊莉莎和卡尔都是知道的,这几天,她催生鱼菜,让阿尤撒出去捕捉刺皮虾的时候从没瞒着红毛等人。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完了,一点儿负担都没有。 乔听得津津有味:“哇哦,所以从血缘关系来说,魔法公会那个大名鼎鼎的白胡长老是你的亲生父亲?伊莉莎是你的亲生姐姐!” 瑟罗非耸了耸肩:“精灵族的玛柯兰纳是这么推测的。” 伊莉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乔叹了口气:“那你倒是早说呀?看在你的份儿上,我怎么也不会拿泡脚的盆子给你姐姐熬药是不是?不过也还好,她就喝了一次,不像卡尔,每天照三餐灌。” 卡尔和伊莉莎的脸又绿又红又白,哗啦啦地变了好几种颜色。 瑟罗非和蝎子尴尬地朝那两人笑了笑,然后忍无可忍地把乔红毛拖去隔壁揍了一顿。 揍完红毛之后大家的内心都稍微平静了点儿,于是又回来继续谈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瑟罗非看向尼古拉斯,“喏,当事人,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的话——” 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已经决定了。”尼古拉斯点点头,“和你回鸟钻石镇结婚生孩子。” 瑟罗非:“……” 众人:“……” 伊莉莎动了动嘴唇,看样子像是想对这个身高腿长的海盗头子念一个恶咒。 瑟罗非:“不是让你说这个。” 尼古拉斯:“这是前提。” 乔:“我的眼睛要瞎了蝎子你会不会治?” 蝎子:“治不了,你脖子上那个圆球就没哪里是好的。” 卡尔:“呃,我……” 伊莉莎:“罗尔,我觉得这种事情要谨慎……” 希欧:“你们再说一句废话试试看?” …… 尼古拉斯一向沉默寡言,这会儿你也不能指望他能突然丢出一连串精彩的形容词,或是用巧妙的断句来制造悬念。但在听完尼古拉斯的整段干脆利落,毫无修饰的叙述之后,除了瑟罗非和希欧,其他几人都是微微张着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希欧则是皱着眉,时不时揉一揉自己的额角。瑟罗非看他脸色还好,也就没出声——显然,尼古拉斯的叙述激活了希欧的一部分记忆,大副先生现在正在努力回想着呢。 “和你商量个事儿,老大,”乔舔了舔嘴唇,“过一阵子事情平息下来了,我把你这故事卖给吟游诗人怎么样?我认识几个不错的伙计,他们买点子出手一向大方,编曲的能力也是顶尖的。当然,报酬你拿大的。” 尼古拉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居然同意了,还说:“报酬都归你。” 乔非常高兴:“哦这真是太感——” “班德里克家的私产分我一半就好。”尼古拉斯补充道,“罗尔家里没什么钱,你知道的,听说现在孩子的教育费用越来越昂贵了。” 乔:“……” 蝎子:“……啊哦。” 卡尔:“难道,难道你们——” 伊莉莎:“!!!” 瑟罗非:“我知道你们不会信但是我和他真的还没睡过你们不要盯着我的肚子看。” 希欧:“到底说不说正事了?!” 106|7.14.1 【五四】 亚蒙德最近过得不太好。( )【首发】他所在的炎狱佣兵团是个声望不错的银章团体,虽然组建时间不算长,但最近几年发展势头十分可观,积分一直在稳步增长。然而,自从长老院公开了混乱之界开荒章程、指定只有金章佣兵团有资格参与首批开荒之后,他们团就跟不知道得罪了哪个神祗似的,积分突然只减不增。 很多时候,你越是想要什么,就越是得不到什么。 亚蒙德的压力很大。他并不是那种骄傲自大的家伙,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实力和管理才干也就在同龄人当中显得出色一点儿,真正放到佣兵堆里横向比较,他什么都不算。他能够拿到现在的职位,十有八|九是沾了他城主父亲的光。 平时还感觉不出什么,可当佣兵团陷入困境的时候,他这样的关系户就特别容易成为众人发泄情绪的对象——哪怕他并没有比平时多做什么,或是少做什么。 今天,又一个任务到了期限,他不得不带着他管辖的小队队员到公会塔注销任务。这一下,哪怕雇主一点儿都不追究,他们也要至少损失上百积分。 大家情绪难免都有些低落与烦躁。 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命运的神奇之处,就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们似乎迎来了有如神赐一般的转机! “队长。”一个佣兵小跑过来,脸上明显有激动的神情,“花了十个银币,这些家伙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好歹都已经查清楚了……确实是个只有六名注册团员的金章团,现在全团只有团长持有公会执照……明显是个壳子。” 亚蒙的眼睛眯了起来。 总共只有……六个人?也就是说,如果他能挑战并战胜那边的四个,他能一举夺得一个金章佣兵团的大部分积分…… 旁边的佣兵们眼睛都绿了,纷纷说道:“队长!好机会啊!” “是啊队长,你看他们在公会大厅东张西望的样子,明显只是些走了狗屎运的外行!” “你瞧他们的样子,哪里像个佣兵了……” “他们还在吵架呢!要不是他们吵得大声了,我们哪里知道他们居然有个壳子!这样的团队……队长!这是神祗的赏赐啊!” “……”亚蒙德转头瞪了手下们一眼,示意他们安静。 事实上,他的内心可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这样的平静。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胸腔似乎一直在泛着许多小泡泡,灼热的,滚烫的,随着他的心跳不住地躁动,让他感觉喉咙里含了一把烈火,恨不得立马将它凶猛地喷出去,烧干净他这些日子受到的白眼和不公! 亚蒙德还算谨慎,他又自己掏出一小袋金币扔给那个打听消息的佣兵,低声说:“不要吝啬,这是大事儿,你再去打听得细致一点儿,最好有他们每个人的大致资料……对,记得报上我的名字,就说是我要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负责打听消息的佣兵非常利索地带回了消息:“没问题,队长!他们的团长不在其中。我再三确认了,没有哪个团员有战斗系执照——对,从业执照都没有!这个团队之前一百来年的任务记录都是空白,最近才又开始活跃起来,但接手的也只是短程商队护送任务,只是运气不错,几次都碰上了大方的老板……没有法师。” 亚蒙德深深吸了一口气。 “跟我来。” 那四个看起来和工会大厅有些格格不入的菜鸡新手年纪都不大,怎么看都绝对不超过三十岁,这使他们非常容易被挑拨。 ——尤其当他们原本就在吵着架的情况下。 亚蒙德很早就注意到,那几个人的经济条件应该不差。他们身上没什么贵族的气息,但穿的都是些华丽、繁复、不适合战斗的衣服,武器全是徒有其表的废物,其中那个看起来年纪小一点儿的女孩甚至在肩膀上绑了一只粉红色的兔子,还戴着海豹样式的宽檐帽。 所以,他努力找回当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城主儿子时的嘴脸,用几句话的功夫就挑起了对方的争胜心。没多久,亚蒙德就以“赢了就让对方交出全部金币,连镶了宝石的腰带都得解下来”为约,骗得他们在公会大厅接受了挑战。 至于积分,他只字没提——反正在之前那一小袋金币的作用下,后台的公证人会自动将积分记上的。 亚蒙德和他的小队成员都有些迫不及待。可就在这关头,对方竟然又相互吵了起来。 “平分?!凭什么!你瞧瞧她那样,你还指望她上场出力?”黑头发的美艳女人愤愤地指向那个肩膀上绑着兔子玩偶、带着海豹帽子的姑娘。 “是啊,为什么要平分?”红色头发的男人阴阳怪气地说,“那边才十二个人,看着也没几个好手,我觉得我自己就能全部解决……两个女人就一边站着得了,会分你们几个金币买新裙子的。” “我,我能打的,”绑着兔子玩偶的棕发姑娘小声说,话音里明显有着不服气,“我只是没,没什么经验而已,剑术老师每次都夸我有天分来着,他可没夸过你们……” “嘿,得了,好像谁不知道是你们家出钱帮那老瘸子摆平了情|妇的事儿!” “你不要乱说——” “好了。”四人组中唯一看起来还有点儿威胁力的,用一身宽大的亚麻斗篷盖住下巴的男人发话了,“给钱的是别人,好歹也听听别人的意见。若是真的凭实力分金币,红毛,你也该乖乖闭嘴。” 那股子高傲味儿真是隔了一座城都能嗅得到。 在佣兵工会混久了的人都知道,低调才是真理。看着对方这样趾高气昂、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亚蒙德心里倒是更踏实了一些。 于是他也摆出一副略显夸张的嘲讽表情:“连分配规矩都要争执半天,你们难道是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吗?打败几个人就分得几份的报酬,这难道不是惯用的规矩?哦我们可不喜欢被冠上欺负新手的帽子,我看这个赌约还是——” “谁说我们不懂了?”那个看起来脾气很暴躁的红毛急急地说,“我刚才不就想这么提议么——如果没被他们打断的话!” 黑发女人也冷哼一声:“你们怕了就直说。” 于是,在这样并不十分友好的气氛中,亚蒙德“非常勉强”地答应将这个赌约继续下去。 一行人跟着玛蒙城公会塔的公证员,付了租金,来到了后方不算太宽敞的对战厅。 “两两对战,失败的一方派上新的战斗人员。站到最后的那方就是赢家。”亚蒙德重申了规则,双方都没有异议。 他们很快各自做好了骰子,在佣兵工会公证员的见证下抽选出己方第一个上场的选手。 这里是玛蒙城,是亚蒙德的地盘。炎狱这边“运气很好”地选到了比尔——一位经验丰富、在招架各种武器上都曾有出色表现的佣兵。比尔也明白自己身负重任,他在接受队友们的祝福后,沉着地拍了拍胸口,对亚蒙德行了个礼,示意同伴们放心。 另一边的气氛就没有这样和谐了。他们不知道怎么了,又爆发出了一阵争吵,最后还是公证员不太高兴了,主动上去喝止了他们,并将那个绑着兔子玩偶的姑娘推了出来:“公平为上,即便是最混乱的赌场也没有让你们扔骰子扔到满意结果的玩儿法。选到谁就是谁,不要啰嗦。” 亚蒙德心里一喜。 比尔是黑市拳手出身,对战经验十分丰富,并且非常擅长在这样的有限场地中进行的,类似于擂台赛的比斗方式。亚蒙德认为在这样有限、封闭的场地中,自己对上比尔也是毫无胜算。 可是,不知怎么的,亚蒙德对那个穿着斗篷的男人始终有一种下意识的忌惮,总之无法完全放下心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过保守了,可不管怎么说,柿子从软的开始捏总是没错的,这样一来,即便比尔真的意外败在了那个斗篷男人手下,他也还能凭借父亲的关系,操作出一些余地…… 总之,今天这个壳子的积分,他们是捞定了! 那个被公证员推出来的姑娘怯怯的,面对红发男人的白眼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两句什么。在公证员的再三催促下,她才抖抖索索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灰扑扑的、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的铁剑,对比尔行了一个别扭的剑士礼。 亚蒙德看着她那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的持剑姿势,又把心放下了一点儿。 那姑娘动作还算利索地跟着比尔跳上了对战台,明显有些拘谨地站好了位子。 比尔沉着地站在另一侧,眼神儿却不由自主地往她全身丁零当啷的玩偶上溜。 事实上,走神的不只是比尔,大家的反应都差不多——她后腰上绑着的两个菠萝简直黄得会发光,那顶海豹帽子上不知道挂了些什么,一直在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 那姑娘原地跳了几下(帽子发出的噗叽声变得更大了),对比尔比划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剑招,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鼻子,指着自己的肩膀说:“我能先把这个放下吗。” “……”亚蒙德有些木然地看着那两个闪闪发亮的兔子眼睛,说:“当然可以。” “哦,谢谢。”棕发姑娘挺开心地笑了笑,陆续卸下了她那身“装备”。 亚蒙德觉得自己大概是多心了,他似乎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明显的,“松了口气”的情绪。 很快,只穿着简洁的亚麻短衫短裤,和蜥蜴皮长靴的棕发姑娘重新翻上了台子。 “开始吧。”她说。 比起在台下观战的亚蒙德,直接面对着对方的比尔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在卸下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后,她的气质……似乎发生了什么令人感觉不妙的变化。 这……绝对不是什么从未有过战斗经验的菜鸟的气质! 然而,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挥着惯用的长刀冲了过去,角度并不刁钻,没有使尽全身力气,毕竟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只是一个被哪个九流剑术师宠坏了的、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罢了—— “锵!!!” 女孩儿手中的铁剑干脆利落地完成了一次精准的格挡,然后——她甚至还有空对他抱歉一笑——他被凭空揪了起来,然后高高地甩了出去!!! …… …… 公证员愣愣地看着分毫不差,刚好摔到自己脚前的强壮的佣兵,又傻乎乎地、跟老旧的机械似的操纵着自己的脖子往对战台上看。 他的表情和炎狱佣兵团众一模一样。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 “啧,哑了?哑了换人啊?”红毛不太客气地用一颗葡萄味儿的果糖丢中了公证员的脑门儿。 公证员哆哆嗦嗦地举起手:“被,被挑战方,一胜!” ——伴随着红毛惊觉自己把最后一颗葡萄味儿果糖丢了出去之后的沮丧的抱怨声。 107|7.14.2 【五五】 亚蒙德当然发现自己被坑了,他脖子上长着的毕竟是脑袋,不是石头、茄子、或者兔子布偶什么的。 这种“以大吃小”的赌约开始了,就没有半途中断的道理。他们这些人要不然直接认输,乖乖把金钱和积分奉上,要不然就……轮个儿上台去让人扔一遍。 是的,台上那个怪物——亚蒙德简直怀疑这世界上就没什么是她不能扔的。 这是让亚蒙德感到无上羞耻的一天,也是炎狱佣兵团的灾难日。 一堆近战好手上了台子之后就玩儿命地顺着边沿绕圈圈,那画面简直美得不行,才学会火球术的魔法学徒都不能比他们更加畏惧对手的近身。 “队长,你看这……”比尔凑过来,脸色明显有些灰败,“要不要,要不要我这就去联系团长……” “联系什么?赌约是我们发起的,现在还想毁约不成?”亚蒙德阴沉地说,“我们的赌约一点儿都没有牵扯到积分,难道不是吗?只是输了几场对仗而已,你怂什么!” 不会有人比他更想叫停这场比试了。今天过后,他的炎狱佣兵团中的待遇一定会来一次感人的跳水,以后他在团内还能不能争夺话语权,更是个艰巨的问题。他当然可以用上一切的手段,甚至抬出他父亲的名声来强行终止这场可怕的比斗,然而,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炎狱的名声就全毁了! 用自己的失误毁掉了一整个佣兵团的名声?他亚蒙德可以洗洗干净手,从此退出佣兵的世界了。 亚蒙德就这样咬牙切齿、气得微微发抖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们被一个个丢出战台,就好像他们不是个个都比那姑娘高出一个头的壮汉,而是一篮子发育不良的鳄梨之类的……最后,他也有幸上去体验了一把鳄梨的滋味。 “被挑战方,十二胜!” 亚蒙德的侧脸重重擦在还算光滑的地板上,他却奇异的感受不到什么疼痛感。 归根究底,也是他先起了趁火打劫的心理,虽然这想法在佣兵这行算不上什么错…… 所以,这接踵而来的结果,也当然要由他出面去承担。 他闭了闭眼,强撑着自己站起来,看向台上那个女剑士。 对方依旧友好地冲他咧了咧嘴,只是之前那些怯懦、紧张和不合时宜的小脾气已经从她身上剥离得干干净净了。 现在看来,她拿剑的姿势的确还是有些别扭,但这大概只是因为她有其他惯用的武器;那些古里古怪、甚至有些可笑的装饰物根本是个幌子,就是用来吸引他们注意力的——瞧瞧这个怪物一样的姑娘吧,她身上那股锋锐的血味儿简直不能再清晰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向公证员道:“就按照赌约上的内容,将我们一年以来所有有记载的佣金报酬都——” “诶,等等等等。”站在旁边的红毛心疼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糖果袋子,指了指亚蒙德,说:“你是城主的儿子吧?你的个人财产不能只算你做佣兵的收入吧?做人要有良心啊朋友?” 亚蒙德一愣:“这——” …… 傍晚,得知消息的玛蒙城主苦笑着叹了口气,带上了自己的书记官以及侍卫长,一脸热情地造访了执政厅旁边的一家小酒馆,温和亲切地将那群海盗们(以及他那辈扣为人质的没用的儿子)迎进了执政厅。 ——就好像他当真有多么欢迎这些惹祸精似的。 瞧瞧,瞧瞧这阵容。莫名其妙去当了海盗的某王室独子,某学院长独女,以及莫名其妙和海盗们混在一块儿、似乎也要在这一行探探前景的某监察官独子,某魔法公会长老独女。 玛蒙城主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专研一下这些年王都的流行风尚。这些大贵族们喜欢玩的花样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玛蒙城主头痛欲裂,他觉得经此一事,自己可爱而所剩无几的头发们又要少掉几根,这世界上简直没有比他更悲惨的城主了。 这么想着,他借着出来安排茶点的机会,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家孩子。 一点儿都不省心。 或许是回到了执政厅,回到了父亲身边,还算是年轻气盛的亚蒙德胸中那股憋屈劲儿突然有些控制不住地往上冒。他远远往内厅看了一眼,有些不忿地说:“他们耍了这么一出,到头来还不是要请求父亲的庇佑!这种卑鄙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做法,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父亲,我们为什么不先将他们稳住,与那几个长老——” 玛蒙城主严厉的瞪视让亚蒙德把将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这话我不要再听你说第二遍。” 玛蒙城主看着垂下了头,脸上却依然有些憋屈愤怒的儿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叹气为两件事。第一,你对自家父亲的了解竟然比不上那几个海盗;第二,亚蒙德我的孩子,你要知道,人心中,总有那么几条一点儿也不能踩过的界限,而你竟然试图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而触犯它们——” 玛蒙城主瞥了一眼儿子脸上恍然和羞愧的表情,又叹了口气:“亚蒙德,里面那个女孩儿……如果我猜的没错,今年也不过刚刚二十岁。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在她手下输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你知道吗?你和她一样,修炼的都是剑术。” 亚蒙德很想回答是因为她那跟怪物一样、根本不能以常理解释的力气,这在单兵战中简直就是犯规,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正确答案。 “因为从小到大,你玩的是剑,她玩的是命。” “我有些后悔,给你太多干涉,太多安逸的环境了……自己多想想吧,你也是当了父亲的人了。” 说完这句,玛蒙城主就摸着他脑袋上所剩无几的头发走了。 —————————— 接下来的事情出奇的顺利。按照瑟罗非的估计,玛蒙城主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怎么说都要推三阻四一番,他们一定得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威逼利诱撒泼打滚,最终才能获得一个安稳的、在玛蒙城暂居的权利。然而—— “好啊。”玛蒙城主温柔地捻着自己最靠近眉毛的一根头发,干脆地说:“珈蓝斯河往后都是我的私宅,那边虽然偏僻了些,但非常安静,后方就是和海洋直通的河脉。你们准备好一个月十个金币……不,十五个金币的租金,那块地方就给你们了。” 租金什么的,当然是由富有的精灵们出掉了。 吃白食的海盗们开开心心地搬进了条件堪称豪华的领主私宅。管家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他对精灵一族的游说似乎有了不错的进展,有一批建造海船的必须材料正经由可靠的精灵商队,往玛蒙城运送。管家还附上了一份详细的、将飞龙骨骼锻制成海船龙骨所需要的步骤和材料。 与前一阵子的东躲西藏比起来,生活仿佛突然之间就变得安静而美好了。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只要不出意外,南十字号的旗帜,很快就可以重新飘扬在蔚蓝的海面上了! ……哦,然而,在此之前,女剑士先要解决有生以来和母亲之间产生的最大的分歧。 “我从来就不多干涉你什么,罗尔,但这次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玛格丽塔死死地顶住门框,满脸都是谴责,“你交了个小男朋友,却要把他丢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让他一个人睡?哦,罗尔,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你的教育竟然出了这么可怕的疏漏!” “看在随便什么神的份儿上,妈妈,”瑟罗非当然可以一手掀翻十个玛格丽塔,但她不敢,于是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拿捏着手上的力道卡住门框:“拜托,这里还住了不少人呢,让我进去我们关上门再好好谈——”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玛格丽塔说,“我这里没你的床。” “讲点儿道理,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怎么也睡不了一个小院——” “唰。” “睡得了,宝贝儿,”玛格丽塔温和地笑着,破晓玫瑰的枪管一点儿不差地顶在了女剑士的脑门儿上,“妈妈之前一直藏着个小秘密没和你说,其实我是巨龙呀。” “……”瑟罗非用力翻了个白眼,高抬双手,“好好好,你说的都对,你说你是史前比蒙都行……那我走了。” “好好相处呀可爱的年轻人们!”玛格丽塔眨眼之间收起了火枪,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顶绣着蜂鸟和大丽花的帽子冲瑟罗非挥舞了两下,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瑟罗非无奈转身,却赫然发现伊莉莎穿着睡袍站在不远处的旋转梯上,给了她一个带着点失落又带着点不赞同的复杂眼神儿,幽幽地转身跟飘着似的消失在楼梯角的黑暗中。 “哦。”瑟罗非呻|吟一声,背着大剑灰溜溜地跑去找她的小男朋友了。 谁想到,尼古拉斯就正正坐在床沿上,结实的大腿将亚麻裤子绷得紧紧的,耳朵红得显眼,见她进来了就说:“你想好了。” 瑟罗非:“啊?” 尼古拉斯:“你喜欢什么姿势?” “……”瑟罗非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话:“让,让我在上面就好了。” 尼古拉斯的呼吸微不可查的急促了一下,还是瘫着一张脸:“好。” 瑟罗非:“哦。” 尼古拉斯:“嗯。” 瑟罗非看着对方紧绷的腰线和微微颤动的耳廓,忍了又忍,实在忍无可忍,快步朝对方走了过去。 下一秒,黑发的船长被重重推到了柔软而华丽的床头板上。 距离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伴随着自己像暴风天的惊雷一样的心跳,瑟罗非这才注意到尼古拉斯似乎刚刚冲完澡,他的发梢还在滴着水,那些水滴带着兰草的清香,在对方锁骨的迷人凹陷处徘徊了一会儿,又蜿蜿蜒蜒滑进他尚且被衣服盖着的紧实胸膛。 尼古拉斯毫无防备地看着她,眼睛黑得惊人。他的双手微微摊开搭在两侧,就像是投降一般。 那一瞬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抬起膝盖顶了顶他的小腹,换来了一声低沉的闷哼。 他硬了。 瑟罗非下意识舔了舔唇,对对方露出一个明显带着挑衅的笑。 黑发船长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然后—— 一把把这个作威作福、一点儿不把海盗当中森严的阶级观念当回事儿的家伙掼在了床上,握住她的双腕并且牢牢地摁住。 他们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吻。 “……别用你那漂亮的大腿和膝盖顶人肚子。”尼古拉斯一边咬着她的下唇,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那太没有情调了,你要……往下一些……比如……” 他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将她轻轻松松地抱了起来,强硬地将大腿介入她的双腿之间——几乎是把她摁在了自己硬邦邦的大腿上。 瑟罗非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试图挣扎,这动作却让她的后腰越来越没力气。 尼古拉斯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捏着她颈后的皮肤,微微仰着头看她。 “湿了。”他说。 瑟罗非喘了一声,觉得有些难堪,却又奇异地被激起了战意。她眯起眼,努力控制着软绵绵的手指将对方线条漂亮的下巴掐了起来:“你——” “叽叽叽叽叽叽!!!!!!” 床上的两人木然转头,看着那疯狂旋转、发出怪声、伴随着红光、就好像下一秒会引起大爆炸的怀表。 “哦。”瑟罗非抹了把脸,抖着还有些酸软的腿从尼古拉斯身上跨了下来,一把勾起那怀表扔向尼古拉斯:“来了,五百岁的老处|男的怨灵。” 尼古拉斯精准地抬手接住怀表,拿在手中默然看了一会儿。 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可瑟罗非特别担心他会把这东西整个吞下去。 108| 7.14.3 109|7.14.4 【五六】 南十字号的重建工程就这样,在隔壁鸟钻石镇长老院派出的重兵的眼皮子地下,有条不紊地展开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用的还是原本就在长老院嘴边的龙骨。 瑟罗非当了很多年海盗,却从来没有真正参与过建造一艘船。他们虽然已经有了最重要的龙骨,但炮制甲板用的木材,打磨船底,安排动力系统,炼制足够结实的板钉等等,都还要从头一步一步做起。 玛蒙城主没有坑他们,这片不大不小的庄园的确紧邻着一条贯通内陆和海洋的河流,这使得他们能够方便地获取一些无法在附近区域获取的材料。然而,即便这样,南十字的成员们也是每天早出晚归,淬炼材料的声音时常在大半夜也能听见。 所以女剑士和船长大人当然没有办法继续那天被尖叫的怀表打断的事儿啦。 管家对此表示十分欣慰。 为了让自己这股欣慰之情持续下去,他私下划掉了好长一段可以从树核直接通过河道运送到玛蒙城的货单,精心把它们分成了最小的单位(比如晒干的炼萤翅膀和磨成粉的炼萤翅膀就必须要分开),每隔一个小时就打开怀表吼一声。 今天,一切也没什么不懂—— “十磅白花栗鼠的脊椎骨,傍晚之前泡进强光剂里,切记一定要在傍晚之前,否则骨面的硬度不能达到标准。” “说得这么赶……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瑟罗非啪地一声把怀表扔回桌子上,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大家都有各自筹备材料的活儿,从这儿能隐约瞧见对面露台上蝎子忙碌地鼓捣药剂的身影——她昨晚赶了半个通宵,还以为今天能稍微休息一下呢。 她对着怀表恶狠狠地、似是而非地念了一句伊莉莎开玩笑教她的脱发咒,留下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背起大剑出门去了。 白花栗鼠在临近海岸的山包上就有。前几天乔还去抓了一窝回来,大家一块儿烤了吃得可开心了——但愿他们吃掉的不是这周围的唯一一窝。 瑟罗非刚出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滑过正中,她向玛蒙城主安置在庄园外面的私家护卫借了一辆马车,以最快速度往临近海岸的那一小排绵延的山脉赶去,在正午刚过的时候挖到了两窝一共十六只白花栗鼠。txt小说下载按着这个速度下去,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她完全能够凑齐十磅的白花栗鼠骨头。 她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掰开半节面包匆匆往嘴里一塞,又精神满满地出发了。 白花栗鼠喜欢*的苔藓和阴湿的环境。如果附近有雨季形成的细小山泉,跟着散落在地上的橡果壳子一路找,挖到正在沉睡的一个白花栗鼠家族并不算什么难事儿。 比如现在,瑟罗非就充满了信心,在这个充满了苔腥味儿的、有山泉贴着石壁蜿蜒流过的岩洞里,她一定能找到一窝—— “!!!” 多年以来练成的临战反应让她在第一时间将大剑横向前方,左腿后腿,脚跟发力,腰腹和上臂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防守,或者给大意的敌人致命一击! …… 一段时间过去了,面对着毫无动静的岩洞深处,瑟罗非慢慢松开呼吸,依旧保持着十二分警惕,小步走了进去。 这个岩洞有些深,却并不蜿蜒。岩洞的尽头也并不是完全漆黑一片,反而因为有一个窄小的、类似竖井的结构(虽然被层层灌木覆盖了七七八八),岩洞的最里端得以奢侈地拥抱一丝阳光,其可见度竟然比岩洞中段还要高上一些。 瑟罗非剑锋始终朝前,眯起眼睛,一点儿不放松地打量着眼前这具靠坐在岩壁上的,瘦小的,白生生的骷髅。 “嗒。” 一大滴飞溅的山泉从石壁上迸下,重重砸进对方空荡荡的眼窝,又穿过它的颧骨,从两排微微张开的颌骨之间漏了出来。 这具骷髅干净得过分,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尘不染。那骨骼的光亮度也绝对不是一般的人骨能够有的,单从表面上看来,它们甚至不会输给角海豹的角。 这具骷髅是以一个端正的姿势靠坐在岩壁角落的。这显得十分奇怪,因为事实上,当你死了之后,你的颈骨是不会那么兢兢业业、几百年如一日地将你的颅骨顶球儿似的撑住不放的,你的肋骨也不可能总是那么老实地黏糊在脊椎上……当然,当然,这副骨架很可能是被精心炼制过的,或者干脆就是哪个喜好恶作剧的家伙用胶水将它们粗暴地粘合在了一起,然而—— “你是什么东西?”瑟罗非问,“我的眼睛不花,刚刚我看见你朝我招手了。” 那具骷髅一动不动,依旧保持着端坐,抬头,下颌微微分开的模样,看上去人畜无害。 瑟罗非心底突然萌生了一股放下武器的冲动。 她冷笑一声,手中大剑一挥,直接挨上那具骷髅细弱的颈骨。 “你不用再装样子,我不可能对你放下武器……我不知道你对我使用了什么奇怪的魔法,但诱骗我走进这个岩洞,已经是你的极限了的吧?”瑟罗非抬起左手捏了捏自己发烫的额头,并不知道自己的额纹已然分明地显现了出来,“放老实点儿,你我都好,你说呢?” 那骷髅的眼窝空洞浅薄,却又复杂深邃。它们黑洞洞地直对着她,像是在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什么,又似乎那真的只是一具毫无意识的骨架,一切都只是女剑士在精神过度紧绷之下的幻想。 终于,瑟罗非的等待没有白费,那骷髅动了。 它偏了偏头,让自己的颈骨距离那把森冷的大剑稍微远了一点儿,然后,站起来对瑟罗非行了一个躬身礼。 ……看起来还莫名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接着,它有些不太灵敏地咔哒咔哒转身,从岩石后面哆哆嗦嗦摸出来一块石板,用自己尖尖的手指骨在上面飞快地写画着什么。 很快骷髅将那薄薄的石板举起来,给瑟罗非看。 “日安,手握大剑的年轻的女士。我没有恶意,请带我离开这里。” 瑟罗非皱眉看着那具瘦小的骷髅举着石板的模样,总觉得隐约有些眼熟。 —————————— 太阳落山之前,珈蓝斯河旁私人庄园的大门被猛地推了开来。 女剑士一手扛着大剑,一手扛着一只硕大的麻布口袋一路飞奔,十分熟练地冲进走廊最尽头的那个带着阁楼的大房间,将麻布口袋里的东西哗啦啦啦全都倒进了那个改装出来的巨大的、已经泡着一具龙骨和许多其他动物骨头的泡制池里。 “……噢,抱歉。” 她很快反应过来,抓住那只无奈地伸向半空、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感觉的细弱腕骨,将一整具人形骷髅从药水池子里提了起来:“你知道的,我有点儿赶时间,这些材料——” 骷髅咔吧了一下下颌,不是太舒服地摇了摇头,把鼻腔里的药水儿甩了出去。 “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个浴巾什么的,然后带你和大家见个面……不过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之前告诉过你了,我这儿可没有什么大贤者。众所周知,橘滋里在西北开战之后不久就彻底消失在海面上了,我们当初也找了半天——”瑟罗非一边说着一边要转身,却听到高高的阁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混乱的重物落地声。 她讶异地抬头,却见到在悬空梯上甩成一团的玛蒙城主。 玛蒙城主的身后,尼古拉斯,希欧,乔,蝎子等人也陆续走出来,大家脸上都多少带着点儿狐疑的表情。 “哟。”女剑士抬手打了个招呼,“你们这是在商量什么呢?话说,我带回来了一个有意思的家伙,你们可不要被吓到,它——” “珀努斯大人!”瑟罗非未完的话被急急爬起来的玛蒙城主打断了,他甚至顾不上自己的一缕宝贝头发被他那高领猎手服的金属扣子缠得死死的,踉踉跄跄地几步跳下来,“珀努斯大人,您,您——” 瑟罗非下意识皱眉,她觉得珀努斯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 小骷髅对玛蒙城主咔哒咔哒地摆了摆手,用尖锐的指骨在池子边缘刷刷写着:“好久不见,不必客气。” 瑟罗非:“诶诶诶不要随便破坏公共设施啊。” 尼古拉斯:“珀努斯?你是珀努斯?” 蝎子:“红毛你退什么?踩到我了!” 大贤者:“哦,珀努斯我的老朋友,我始终预感这一趟会有大收获,果然……城主先生,如果这里能有蔓越莓口味的甜甜圈就更好了……” 瑟罗非震惊抬头:“大贤者?!您……您怎么在这儿!橘滋里还好吗?” “橘滋里很好,只是年轻人们不能随意到陆地上购买他们喜欢的新潮东西了,多少有些寂寞……”大贤者微笑着对瑟罗非点了点头,“感谢你,被神祗注视着的姑娘,你完成了长老院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绞尽脑汁都没有完成的事儿——把公爵号的船长带了回来。” 瑟罗非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向旁边那个已经自己披上了浴巾、显得更加瘦小了的骷髅架子。 骷髅架子对她咔哒两下下巴,在玛蒙城主恭敬递给他的木板上刷刷写了几行字,翻起来给她看:“你变漂亮了,小姑娘,希望你还没有被尼古拉斯或者班德里克那样的小混蛋骗了去。” 110|7.14.5 【五七】 瑟罗非坐在足足有她两倍宽的高背椅上,看看左前方像模像样、围着雏菊花色丝绒餐巾的骨架子,再看看右手边,往盘子里堆了一座高高的甜甜圈塔的大贤者。( 800)小说/ 一只苦橙焗虾被小骷髅挑了起来,十分优雅矜持地塞进嘴里,然后啪嗒一声从对方的下颌骨直接掉回了盘子里。大贤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瓣蔓越莓从他的鼻孔里被喷得远远的,轻快地飞起然后降落在精致的、似乎是掺杂了真金软丝的烛台垫布上。 乔做出了个明显的嫌弃表情,眼光不经意瞟到斜对面的骷髅架子,整个人又不自觉僵了僵,啪的一下打翻了布丁盒。 蝎子响亮地嘟哝一声,把碎了满桌子的布丁用方形餐巾一卷,坚定地放回了乔鼻子下面的空盘子里。 玛蒙城主神情恍惚地喝着汤,一会儿摸摸自己的头发,一会儿看看严肃端坐的、正努力假装自己确实在吃点儿什么的骷髅架子,一会儿抹把眼泪,然后晕晕乎乎地把沾满泪水的食指伸进眼前的大腕磷虾汤中搅拌两下。 ……虽然都是些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总是让人觉得哪里不怎么靠谱呢。 瑟罗非木着脸开始切起一块枫木面包——那是目前桌面上唯一没怎么被荼毒过的食物,由尼古拉斯递过来的。 卡尔与伊莉莎并不在桌子上。他们的立场没什么可质疑的,但既然这次的主角是公爵号的船长,列席的还有南十字号的大半主要成员,这两个身上打着鲜明王都烙印的贵族后代就不怎么适宜出现了——海盗与贵族的界限还是一如既往的分明。 “……所以,珀努斯船长曾经救下过城主先生?”始终执着地扮演着团队中唯一一个正常人的希欧主动问道。 “是,是的,那真是一个可怕的、被暴风雨与海怪充斥的晚上,”玛蒙城主拭了拭泪,“若不是珀努斯船长,我与我的父母、两个姐姐都——哦。” 小骷髅咔吧两声,用手指在特地给它切割成适宜大小的木板上刷刷画着,很快把木板翻起来:“不必客气,只是顺手而已……你们一家在公爵号上经历了一轮月圆,却始终帮我们保守着这个大秘密,我必须为此代表公爵号全体船员表达衷心的感谢与敬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不不不,这是应该的……”玛蒙城主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拿起叉子擦了擦嘴。 “敬诸位高尚的人格。”希欧有模有样地也举了一杯,转向珀努斯小骷髅说:“珀努斯船长大概也多少看出来了,我的记忆发生了点儿小问题。我现在能隐约抓到一些关于公爵号的记忆碎片,却一时半会儿拼凑不完全,我想这几个家伙也指望不上,不知道——” 小骷髅从希欧的话刚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在木板上写写画画,虽然动作还是十分僵硬,但速度倒是不慢:“希欧大副不用担心,公爵号与南十字号的关系一直很不错。像大副这样的聪明人,公爵号的情况当然能猜个七七八八。既然大副忘了,就干脆在这里一块儿说一遍——我倒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盖上绒布藏起来的秘密,只是,你们知道的,我现在不太方便交流,或许得麻烦大贤者和城主了。” “没问题!我一定尽力!”玛蒙城主说。 “哦,好,我马上把这个花生酱甜甜圈吃完——”大贤者说。 于是,不吃甜甜圈的玛蒙城主率先开启了话头。 “诸位都是正经的海盗,关于这片蓝色水域上的传闻,各位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比如,公爵号在海上的绝对统治地位。” 虽然不知道海盗有什么正经可言,但瑟罗非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没错,即便是这几年南十字号发展势头迅速,也没什么人真正觉得南十字与公爵号能够相提并论了。事实上,南十字号的地位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公爵号的默许。” “不不,这么说真是太谦虚了。”小骷髅敏捷地举起了木板,还在句子的末端画了一个笑脸。 “公爵号是海洋的守门人。”玛蒙城主深吸一口气,说,“这并不是什么吓唬人的传言,这是……神的意志。” “唔,不错,神的意志。珀努斯.班德里克将持有这艘被诅咒却又被祝福的海船,和需要赎罪的灵魂一起在海洋上永世飘荡。海洋上的公正都交予他来执行,海洋上的罪恶都交予他来制裁。月圆之夜即是审判之夜,褪去肉身的*的灵魂将在月圆之时审判自己,亦审判他人。”大贤者嚼着甜甜圈,含含糊糊地说。一段还挺有样子的话被他表述得不伦不类,瑟罗非隔了一张桌子都能清晰地闻到那股花生酱的味道。 她转眼看向坐在长桌另一端、似乎浑身不自在的红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一个班德里克。我开始有些相信血统论了。” 希欧也若有所思地看了乔一眼,很快问:“也就是说,公爵号被神祗赋予了特殊的职能,而公爵号的船员……都是魂灵?” “对,所以他们是不死的。但是——” “在月圆之夜特别虚弱?”瑟罗非接话道。 小骷髅咔哒咔哒举起写着“一点儿没错”的木牌。 希欧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说:“所以,你们是故意以自己为饵,将长老院几乎全部海上兵力拖在那里?这也是……神的旨意?” “不,神已经不太管事儿了,否则我这回也没法儿从隐世的橘滋里跑出来……”大贤者咕哝说,“珀努斯这回估计是真的被设计了,不过,他有没有将计就计,我就不知道了。” 小骷髅:“啊,是的,我们这一回算是真的栽了。神祗对此界的关注一直在减弱,许多与神祗有关的传说都渐渐消失,我以为关于公爵号的秘密也已经被埋藏在时间的长河里了,谁知道……不过,长老院这次也不算讨到好处,我们不亏。” “等等,”瑟罗非不懂就问,“你们的意思是说,公爵号……从一开始,就不是由人类,精灵,妖精,或者别的什么,呃,活着的生物,组成的?” “如果你指的是公爵号,那么,没错。”大贤者温和地对瑟罗非点了点头,如果他能记得擦掉嘴角的碧根果碎就更棒了,“毕竟,海洋是最广博、最神奇、藏着最多秘密的地方,总得要有那么几个可靠的家伙来守一守。而这时候,刚好有个倒霉又幸运的灵魂撞了上来——”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赎罪者罢了,”小骷髅举牌,那挺有笑点的动作莫名带上了些沧桑的味道,“这其中的事儿就不必说了。” “公爵号由珀努斯船长看管,上面的船员不时轮换,但都是神祗派遣过来的魂灵。你们不死,强大,但每逢月圆就会……变得十分虚弱,然后被长老院趁火打劫?”瑟罗非以自己的理解将事情阐述了一遍。 “是的,”这回接话的是玛蒙城主,“每逢月圆,他们会褪去血与肉,失去神赋予他们的力量,接受公正之眼的审判。我就是在那时候冒冒失失地闯进去的……哦,对了,公正之眼是——” “类似树核的晨曦之井那样的,神祗遗留下来的魔法道具?”瑟罗非反应很快地问。 “是的,拥有半精灵血统的女剑士。”大贤者笑眯眯地对她举了举杯。 瑟罗非单手托着下巴,皱眉说:“那么,按理说,公爵号在海上应当是不败的——” “是的,我也有这样的疑问。”希欧十分默契地将话头接了下去,“既然公爵号的秘密已经淡化在时间里了,近来也并没有将公爵号与神祗扯上关系的传闻,长老院又是怎么打听到诸位在月圆之夜会失去全部力量的细节?噢,抱歉,我当然相信玛蒙城主的人格——” “你永远都不能奢望堵住人们的口。”大贤者慢悠悠地说,“长老院得知这个消息、谋划一切的2过程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看到结果了——珀努斯逃了出来,虽然我估计他这几个月过得不怎么好,每天都得操心要怎么把自己僵硬的骨架子好好藏起来,别被哪只调皮的獾叼走了……但长老院还真的算是被他们耍了一通。”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大贤者神秘兮兮地炸了眨眼,“珀努斯在哪儿,那艘威风凛凛的公爵号和上面神出鬼没的船员就在哪儿。这一局真的算起来,是珀努斯赢了,所以我们就别——” “啪。” 众人的视线带着或多或少的讶异,不约而同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乔.班德里克站了起来,直直盯向正抓着半只螃蟹的小骷髅。 瑟罗非从未见过好友的脸色像如今这样阴沉。 “你们不用再说了。”乔深吸一口气,“我这就去联系那个死老头,今天我怎么都得让他表个态。这件事儿说到底还是出在我身上,一切源头在我,这口锅我背好了,你们随意。” 说完这话,他转身几步甩开门,匆匆的足音消失在走廊深处。 瑟罗非有些发愣地转头看了尼古拉斯一眼,又征询地望了望蝎子,然而她的同伴们的眼中有着一模一样的讶异情绪。 小骷髅默默将那半只螃蟹放下了,抓着叉子一动不动。 大贤者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旧开开心心地挑选着要首先吃掉的甜甜圈。 希欧垂下眼,用力捻了捻自己的额头,低声喃喃道:“班德里克……小丑……?” 111| 7.14.6 【五八】 “哦你别躲了,拜托,聪明点儿,你手上还拿着一支闪闪发亮的雪茄呢。txt小说下载/(шщш.щuruo.舞若小說網首发)” 瑟罗非几步上前,一脚把试图将自己往柱子角落里缩的红毛踹了出来,阿尤咕唷咕唷跟在后面,非常敏捷地伸出前肢锁住了他的双腿。 乔:“啧,南十字这船有毒。” 话是这么说,他人倒是不再试图逃避或者挣扎了,反而相当贴心地将雪茄掐灭后远远扔了出去,以免伤害到角海豹敏锐的鼻子。 阿尤温顺地拱了拱红毛的脖子,呱唧一下翻到一边,安静卧着开始舔自己的肚皮。 瑟罗非顺势走过来,靠着阿尤坐下。 他们正处在庄园中一个偏僻却位置极好的半悬空回廊上。透过年代有些久远却依旧结实的木栅栏,他们顶着一头闪烁的星光,望着前方连绵的草地、低矮的山丘,和更远处沉静的大海。 “我父母的关系很糟。我那时候太小了,没记住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事情开始的争吵,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好像——”乔皱着眉,修长的、带着玩儿飞镖磨出来的薄茧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一下,“觉得对方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没有哪个顺眼的地方。” “每次回到王宫,关上大门,他们就开始跟几百年的仇人似的相互指责,谩骂,没完没了地翻旧账,摔东西,最后总会拳脚相向。哦,说实话,我还从中学了不少有用的招式。”乔没什么诚意地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厌恶,“然而,一旦走到阳光下,他们又变成了甜蜜的一对儿,假惺惺地演着不知道谁喜欢看的恩爱戏码,” “他们两个都不怎么管我,从没亲手照料过我什么。但小屁孩子总有亲近母亲的天性吧,所以,我还是下意识地站在了母亲那边。父亲面对我日益旺盛的敌对情绪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就当我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哪一天长大了、变得强壮,能狠狠地踹上那个戴着蠢兮兮大皇冠的老家伙的屁股时——” “母亲之前的婚约对象出现了。” 瑟罗非:“啊?” 乔:“其实我们家的状况和蝎子差不多,平民姑娘和贵族少爷的组合……但我母亲似乎来自于一个,呃,挺有荣誉感的部落?村庄?谁知道呢。总之,她跑去和她那傻乎乎的、正义感爆棚的前婚约者一番哭诉,那婚约者就气冲冲地抓着我母亲的手,一路冲进来找我父亲讨要说法了。” “……”瑟罗非抱着阿尤的一只前肢说,“我觉得他的下场不会太好。” “当然,当然。”乔耸耸肩,“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乡巴佬,公然挑衅王室尊严什么的,简直就是一巴掌扇到了全体贵族的脸上。那时,有个禁卫的枪法确实不错,所以——砰。” 乔装模作样地吹了吹他根本什么都没拿着的右手食指。 [800] “呃,所以……死了?” “死了。我母亲当场就崩溃了,她直到那时候才说出实话,这所谓的婚约者,其实是她的同胞弟弟。我父亲并没有什么愧疚、后悔的,他气得不行,他觉得自己被强行安上了枪杀姻亲的帽子。他觉得我母亲让他这辈子不得安生,现在居然开始谋算他死后的魂灵,实在是太可恶了。” “哇哦。”瑟罗非目瞪口呆,“这还真是……真是……” “挺有趣儿的故事,是不是?”乔重重呼出一口还带着点儿雪茄味道的气儿,偏着头看瑟罗非,平常总显得不太正经的眼梢带上了点儿死灰似的平静,“这样的家庭能养出什么正常的小孩儿?所以,我卷了不少当时我认为值钱的玩意儿,留下一封气哼哼的书信,就这么跑出去了。” “离家出走的小王子。”瑟罗非啧啧两声,“我赌一个银币,你当时肯定过得挺惨。” “一个银币是你的了。没错——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遇上了不少糟心事儿,犯了不少蠢,却时不时觉得……那才是生活。”乔咧嘴笑了笑,“不到一年的时间,我跟过完全不成气候的赏金猎人队,和一群混混打劫富商,也混进过一支还算挺有名气的塔达里恩火把舞队……唔,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就来到了海边,和一只老鱼做一些生意,顺带跟他学了点儿,嗯哼,你懂的。” 瑟罗非注意到,说这话时,乔抬起来的、旋动腕子做出抛掷动作的,是他的右手。 她眯了眯眼,没有插话。 “我又聪明,底子又好,稍微来个看得过去的老师,我的风头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乔半真半假,得意洋洋地说,“又过了两年,陆续有不少船队的大小头目来问我是不是乐意和他们干上一发,我最后挑了一个风评和实力都还算不错的船队跟着走了。” 他瞥了瑟罗非一眼,说:“当时,大家都在说,在‘破晓玫瑰’之后,远程兵器再一次在甲板上大放异彩。这一次出名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子,大家都叫他——” 瑟罗非不自觉地瞪大了眼:“我,我觉得我似乎听过什么类似的传闻——” 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小丑班德里克。” …… 无论是火枪,弓箭,还是重镖——这些常见的远程武器在刚起步时总是要投入得更多一些。而决定去做海盗的可怜虫们通常不能承受这些花销,于是,使用远程武器的海盗在甲板上一直是稀有物种,更别提能有什么卓越的战斗能力了。 近百年来,也只有两个家伙用自己的实力硬生生阻挡了一下稀有物种变成濒危物种的步法。 使用火枪、和某个佣兵头子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德尔破晓玫瑰玛格丽塔,以及使用重飞镖,无声无息让人防不胜防的小丑班德里克。 ——好吧,现在还有第三个,有“南十字号船首炮”之称的尼古拉斯.船长大人。 ——说不准很快就会有第四个了,她觉得他们家那个被装上了一条金属手臂的大副也很有潜力。 而她瑟罗非,身为破晓玫瑰的女儿,被小丑捡了护在羽翼之下这么些年,还交了个脸好腿长六块腹肌能打炮的男朋友,可她的名字在海盗圈儿里依旧不算个鱼卵。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么弱小的渣渣实在不配和这些家伙同台竞技。 不过…… 瑟罗非有些犹豫地看了明显在神游的红毛一眼,说:“我记得,在那些家伙们的口中,小丑和公爵号的关系可不简单?” 何止是不简单。 “班德里克”在佣兵和海盗的世界里都不算是个稀罕的外号,多得是的人喜欢把幽默感种植在对于王室的调侃上。所以,在瑟罗非听说的故事里,眼前这个红毛更多的被称为“公爵号的小丑”。 传闻中,小丑是在一场规模可观的械斗中被公爵号捞起来的。小丑在公爵号的甲板上成名,在他短暂却耀眼的几年履历中,一直是与那艘威武漂亮的大船绑定在一块儿的,甚至,关于小丑最后的下落,虽然各方猜测都没个准,但公爵号一定是主角——有说小丑和公爵号决裂,被这个庞然大物秘密处决的,也有说小丑功成身退,凭借他与公爵号船长的关系拿了一大把金币,买了个小爵位改名过好日子去了。 但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第一种说法。毕竟,当年可不少人看见公爵号差一点儿被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不明船只一路追杀,差点儿搁浅在礁石摊上。 瑟罗非想着那些乱糟糟的传言,看着好友的侧脸和他软软的、没什么力气搭在脑后的右手,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胸口有些压抑。她抬手握拳,试探地捶了捶对方的肩膀。 乔回头,眼神很平静地揉了揉女剑士的头发。 “中间的事迹我就不吹嘘了,关于我的英姿你至少听过十个版本……毕竟我这么帅气。就跟你说说后来发生的事儿吧。” “我父母大概谁都没有想到我会真的就这么跑了出去,一跑不回来了,还去当了海盗。当他们终于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公爵号上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们一直没放弃寻找我,倒是让我挺感动的,虽然现在看来,他们或许只是因为彼此关系实在是糟透了,没那个心情再生一个而已。” “总之,他们找到我的时候,那种担忧和眼泪,实在很真实……”乔说到这儿,自己反而不确定地补了一句,“大概吧?” 阿尤唷了一声,卷起尾巴轻轻拍着他的小腿。 乔屈指弹了角海豹的尾巴一下:“反正我是信了。我和他们一番抱头痛哭,他们也终于给了我一种……我想象中父母对于孩子的宠溺。我恐怕是太渴望这种东西了,所以被他们轻易地用眼泪和鼻涕糊住了脑袋,相信了他们所说的‘那群海盗只是想要利用你而已’之类,神神叨叨的阴谋论,爽快地把公爵号的秘密卖给了他们。” “然后,就有了公爵号被不明船只围堵、险些搁浅暗礁里的事儿。对,那也是一次月圆。” “当我有些不安,又有些激动地从公爵号上折返,想从他们那儿索取一些充满爱意的夸奖时,他们正在为了公爵号的分赃相互叫骂,很快又扭打在了一块儿。” “那时我才知道,公爵号并没有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恶心事儿,也并不是险恶的阴谋家,那些耸人听闻的事件全是他们编撰出来的。这样一来,我能彻底和海盗团体决裂,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王宫里去,他们也可以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往自己的口袋里捞上一笔……明智的交易,是不是?” 瑟罗非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你就立下了再也不主动踏上陆地的誓言惩罚自己?” “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乔夸张地抱了抱手臂,“我可没那么高尚,我只是,嘛,想要远离那个家庭而已。我在返回王都的半路上再一次逃了,还没等我返回海上呢,我就听到了母亲病逝的消息……这样一来,我就更没有什么理由回去和那个死老头两看相厌了,还不如多在甲板上晃一晃,捡几只你这样的可爱小姑娘。” 瑟罗非一点儿不为他的调侃所动,继续按着自己的节奏逼问道:“你怎么让国王放弃寻找的?” “我毕竟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年,虽然独了点儿,但还是有些人脉的。我造了一个局,让他们都以为我死透了,还搬了‘我的尸体’回去。” 瑟罗非点点头:“除此之外,你还故意把自己习惯的右手——” “哦,不,不不,这伤确实是在打斗中留下的,就是珀努斯那家伙给戳的。” 瑟罗非眯着眼睛,充满审视意味地瞧着他。 乔被看得没办法,只好咧嘴一笑:“唔,好吧,至于要不要治……那就是我的事儿了。” “你……” “哐当!” 瑟罗非看了看被突然从一边飞出的、上面隐隐刻着“蛤蜊汤好喝”之类字样的木板整个儿砸在了地上的红毛,又看了看从阴影中窜出来的,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小骷髅和大贤者。 她不太明显地抿嘴笑了笑,给友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儿,与那两人打了个招呼就拖着角海豹离开了。 小骷髅彬彬有礼地对女剑士行了个晚安礼,然后把他尖锐的脚骨毫不客气地摁在了红毛的肚皮上。 它指了指大贤者,在手中木板上刷刷划下几个字:“你来看看他的爪子还有没有救。” 乔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半梗着脖子说:“别啊小船长,刚刚那些话我都是随口说来哄小女孩玩儿的,你可别当真。我这手也不劳烦小船长你——哎呦!” “哦……哎呦……我看着都觉得鼻子疼。”大贤者呻|吟一声。 小骷髅把木板从红毛的脸上拿起来,又气势汹汹地写了一阵。 只见那木板上几道带着怒气的,深深的刻痕,相互连在一块儿组成了一行字—— “混蛋崽子,喊祖宗!” 112|8.23.1 【五九】 三月,本该是个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好时候。 然而,在某个早春之夜,所有的智慧生灵不约而同感到一阵不详的心悸,纷纷从宁静的安睡中惊醒! “不……不可能……” “你,你也感觉到了?不不不这太荒谬了——” “神啊,神啊!” 瑟罗非猛地从床上跳起,一把抓起尼古拉斯的手腕,打开房门,和同样聚集到走廊上的乔、蝎子、汉克斯等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儿。 彼此的眼中都盛满如出一辙的震惊与茫然。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大家开始鱼贯地朝城堡的最高处走去。 早春的星空很美,镶嵌在深蓝色夜幕中的星辰们看上去依旧神秘而安详。 瑟罗非和渐渐汇聚过来的同伴们一起,沉默地、漫无目的地眺望着远方。 他们看不见西北深黑之地燃起的漫天大火。他们听不到从妖精们的洞穴深处传来的,像是风啸的悲鸣。 但此时此刻,自亘古以来的神秘的羁绊,正在每一个智慧生灵的心底泣诉! ——此方世界中的最后一个纯血妖精啊,他带着足以焚尽天空的不甘与愤怒,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 “今天是注定被载入史册的一天。恼人的妖精总算得到了他们应得的沉默,而我们伟大的研究也终于有了进展。”全身被华丽的兜帽笼罩的、佝偻苍老的身影带着头,在狭长昏暗的走廊上缓缓走着。 数个同样穿着连身兜帽的身影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偶尔靠近,低声进行一些隐秘的交谈,更多时候则是无声地走着,像是在噩梦深处徘徊的幽灵。 数十名穿着素白长袍的法师鱼贯走在最后。他们有着不同的相貌年龄,可他们脸上那种夹杂着惶恐的兴奋表情却是如出一辙。 “‘女皇’第一次和她的孩子们建立了联系,并顺利地掌控了它们。她已经开始试图控制其他母体诞下的新生种,现在已经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反馈……这将会,成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听到带头的长老这么说,一位急于表现的年轻研究员疾走两步,讨好道:“这样的力量只配由您诸位掌控!我的研究室在破坏人类大脑的研究上已经有了不错成果,只是还缺少一些资金和材——” “比起人类,我更愿意称呼她为‘杰作’……或是别的什么。”走在最前方的身影停下了脚步,沙哑的的声音从兜帽下闷闷地传出,每一个话尾的发音都被拖得极长,“而你,显然是一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劣等品——” “轰!” 几个研究员不由自主地露出惊恐的表情,却都迅速地低下头做出恭敬的姿态。 长老们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有一个急性子的家伙发出了不耐的咂嘴声,对领头那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快走。 领头的人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转向身后的人群。 “跨过这扇门后,别让我再从谁的嘴巴里听到这样愚蠢的句子。你们不会知道哪个烧瓶底下藏了一只长着甲壳的小家伙,它们都是机灵的眼睛和耳朵……”他偏偏头,露出嘴角冷冰冰的弧线,“贾斯汀那个年轻人可比你们顶用,也是时候给他和‘女皇’准备一场盛大的订婚仪式了。” 后方的研究员们纷纷将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一行人很快穿过一扇严实的金属大门,消失在了昏暗的长廊深处。 从头到尾,没人敢往地上那具干瘪的身体看上一眼。 只有距离它起码五步远的、原本属于它的头颅,始终瞪着空洞的眼睛,忠实地瞧着它。 —————————— 树核。证真与坦诚之境。 冰蓝色长发的精灵最高意志者肃穆地站在最高处,朝着母树的方向。 “左边是坚守以往的,右边是寄望新生的。”玛柯兰纳望向他尖耳朵的同族们,“无论如何,都请记得神教我们永远对生命保持敬意,以及遵循理智的指引……现在,表决。” 精灵们相互交换着只可意会的默契眼神,一时间,没有谁率先做出行动。 不知道这阵让人无端紧张的沉默持续了多久,突然,只听一阵丝毫不优雅的碰撞声,雷一脚踹开还要挨挨蹭蹭往他腿上卷的木枝子,排开站在他前方的所有精灵,气势汹汹地站到了玛柯兰纳的右手边,抱着双臂瞪着他的同族们。 ——就好像谁欠了他一打孩子似的。 有雷带头,精灵们也陆续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两个,三个,四个。 很快,有资格进入证真与坦诚之境的所有精灵,全部站在了玛柯兰纳右手边的冠叶之上。 玛柯兰纳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自己也优雅地往右侧迈了一步。 “精灵一族再次在节点中选择了自己的方向……愿神庇护我们的道路。”玛柯兰纳轻轻抚摸着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的,巨大骑兽的角,“现在,我们可以请那位多智的异界客人进来了——哦,雷,收起你脸上那副不友善的表情。我知道你不太喜欢那位老人,可你别忘了,他身后站着那群海盗——” “而海盗们的手中,握着新生的种子啊。” —————————— 塞拜城,魔法公会。 “我们还在犹豫什么?黑土丘陵上的火焰烧了半个天空,你们没有看见吗?” “附议!再这么放任他们,海民就会成为下一个妖精!” “消失的橘滋里已经足够说明什么了……混乱之界不是我们能够染指的,那些狂妄的人类啊,他们才应该去经受百年神罚!” “可是精灵那边还一点儿消息没有,我们海民并不是擅长战斗的种族,我们没必要率先出头。” “是的,况且城主正被长老院以各种借口软禁在王都——” “城主那边总会有解救的办法。我不信精灵和其他所有的人类都对妖精的灭绝无动于衷,……” 讨论正激烈,袍脚摆动的猎猎响声在回廊外由远至近。 “一定是会长!” “会长,会长回来了!” 如众海民所料,努斑会长很快出现在了议厅门口——他走得实在是太匆忙了,他甚至根本来不及推一推门,而是直接挥动手杖,用魔法撞开了它。 “城主安全了。”他说,“于是,我想听听各位的想法?” 议厅之内霎时一片静默。 “还,还等什么呢?”有个海民忍不住站了起来,“海民不擅长战斗,可海民也从不屈服于强权!你们总是瞧不起那几个向长老院谄媚的家伙,可你们这样畏畏缩缩的,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对,我们可以不用急着出头,但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去联络一下精灵。他们不是总在吵闹着应该对生命敬畏,以此指责我们对知识的追求么?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们是不是还要在妖精们的尸骨前,维持这种狡猾而无动于衷的中立!” “那个女孩儿呢?努斑会长,你们还和那个女孩儿有联络吗?虽说有神誓保护着‘那件事’,但谁知道那些亲长老院的家伙们会不会想出什么诡计!” “大家稍安勿躁,”努斑会长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城主一直与穆西埃大监察官意志的继承者和那个女孩儿保持着联系。事实上,我们有一个计划——” —————————— “那个女孩儿”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大人物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计划。现在,她正仰着脖子,高高举着修长而结实的蜜色双臂,将长长的、微微弯曲的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都让开都让开——说你呢红毛儿,我想南十字的桅杆不需要王子殿下这么贵重的装饰物——诶嘿!” 在被烈日晒得暖烘烘的沙滩上,伴着角海豹唷唷的叫声,看起来与寻常姑娘没什么不同的女剑士一把将横躺在地上、已经挂好旗帜与风帆的桅杆一把扛了起来! 她光着脚,踩着海浪在沙地上搓起的细白泡沫,追着慌乱四散的、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的螃蟹群,一步步往前方慢慢矫直的深黑色大船走去。 桅杆当然非常沉重,它上面繁复的刻纹、不知名的金属和晶石镶嵌物以及数卷厚重的风帆更是给它加了不轻的分量。但女剑士看起来还算轻松,她甚至还能抽空偏头,冲着身边一张担忧的海豹脸挤了挤眼睛。 玛蒙城近海的沙滩近处十分平缓,几乎看不出渐深的海滩往外延伸出好长一段。紧接着,则是一个突兀的断层,水深一下子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现在看来,这样离奇的地形,倒像是专门为了方便新南十字号似的—— “搭板!钩索!牵拉台都放下来!罗尔过来了!”长着一头黑色长卷发的,海妖似的妖艳女人矫健地爬上了渐渐扶直的船帮,往岸边一张望就冲后面匆匆挥起手来,“还有喷风机和那该死的法阵也是时候打开了——哦汉克斯,拜托,那不是启动钮,你再掰它就要爆炸了。旁边那个长得像个瘤的玩意儿才是——摁下去!不是往外拔!” 汉克斯:“大姐大,你知道的,我的脑子要是稍微好用一点儿,当时我就该进弗帕斯顿公学读书,而不是被我的继母装在她不穿的棉裤里丢了出去——” 蝎子:“我们什么时候招点儿新血进来?看看,看看这新船,我们需要一打在机械上稍微有点儿天赋的伙计。” “然而船的核心还是魔法流获胜。”汉克斯说,“魔法啊……精贵的玩意儿,一点儿水都不能沾什么的。” “毕竟是龙的骨头。”蝎子耸耸肩,“管家能把龙的意志体引导出来,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动作。这个意志体能帮我们干掉很多维护与监管的活计。但龙的本性就是想飞——” “什么?明明是想交配——唔。” 汉克斯捂着脑袋上的鞭痕,乖乖蹲到一边去了。 “——本性就是,想飞。”蝎子板着脸,看着一边始终仰着脑袋,一副求知相的小安娜,“然而我们要的是艘船,不是什么奇怪的飞行器,所以,为了防止它平时动不动就飞起来,管家找精灵们一块儿制作了一个特殊的主桅。” “是的,老师?”安娜目不斜视。 “主桅内部被分为互相咬合的三层,印刻了许多高深的纹路——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复杂的魔法道具,改天我再和你详细说明。总之,这些法阵归总的力量,经由桅杆的底部的大阵与支撑底舱的龙骨对接,而这个法阵非常金贵,一点儿水都不能碰;同时,法阵与基座靠近时会产生强大的冲击力,这让我们没有调试角度的机会,角度的偏差又可能直接导致整个主桅损毁——” “所以我们需要罗尔姐姐,船长,和阿尤的力量。” “认知是创新的第一步。虽然你的魔法天赋并不算好,但对于药剂师而言已经足够了。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地吸收一切你能接触到的知识……这一课你已经上完了,现在,去看看我们的大副先生在做什么,”蝎子挥挥手,“二层板,助跳平台,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拉索、齿轮和手柄……啧。” 安娜清脆地应了一声,麻溜地迈着小细腿儿,顺着一边狭窄的木梯爬到上层甲板去了。 在经过汉克斯身边的时候,灿金色头发的乖巧姑娘对这位尖牙小队的队长做了一个奚落的鬼脸。 —————————— 身为唯一能完全弄懂新船构造的人,大副先生正在紧密地进行最后的调试,确保桅杆的对接能顺顺利利地完成。他的机械手臂同时伸出了螺刀,钢矬,改锥和平口起子,忙碌地检视着操控板上的零件。 “你们谁去给我拿个钵石线的纽带来,现在,马上,麻利点儿。”大副下达命令。 “……” 过了一会儿,没有拿到钵石线纽带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的大副狐疑地转头,和周围唯一的活物对了个眼。 抱着双臂斜斜倚靠在支舵上的船长:“_” 希欧:“……” “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头儿,”希欧耸耸肩,将双手举起到一模一样的高度,“我的记忆在不断恢复,难免会有些混乱,总觉得这还是一支满载两百号人的大船队——” 尼古拉斯:“……我只是想问问你钵石线纽带长什么样儿。” 希欧:“……哦,深灰色,有着天然菱格纹的那种。劳驾。” 尼古拉斯:“不客气。” 这边,女剑士已经走到了缓坡的尽头。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深的海沟。 此时,海水刚刚没过她的膝盖。她颠了颠手上的巨大的桅杆,转头询问身边的搭档:“阿尤,准备好了么?” 又长大了一圈的、简直像个小浮岛的角海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扬起脑袋发出了清亮的叫声! 蝎子收到角海豹的声讯,用力拉下面前的手柄! 以木头搭建的、简易的阶梯状平台从南十字号的侧身缓缓升起。与此同时,阿尤庞大的身躯灵巧地钻入前方海沟,一个悄无声息的旋转之后,它温柔地用尾巴接住了抱着桅杆往前跳跃的女剑士。 “好伙计!”女剑士快乐地笑着,坐在角海豹有力的尾巴上朝着他们的新船快速前进。 “准备……就是现在!” 随着瑟罗非一声令下,阿尤反应极其迅速地将尾巴高高甩起! 她顺着这股恰到好处的力量,抱着桅杆跳上了第一级木板,一点儿水都没让桅杆沾上。 “漂亮!”汉克斯忍不住挥了挥拳头。 然而—— “咔——咔嚓!” 在平静的海面上,木头不堪重负的断裂声特别明显! “啊哦……” 女剑士首当其冲地感受到了脚底的异样,她短暂地呆了一下,随即,立刻全力跃起,往更上一层的木板跳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之前被她踩在脚下的层板塌成了数段,哗啦一声落进了海水里浮浮沉沉。 角海豹机警地用尾巴将那些锋锐的碎片扫到了一边,以防万一刺伤掉落下来的女剑士。 瑟罗非一刻都不能停。他们还是太高估这些木板架子了,桅杆的重量加上着地时的力度根本就不是它们所能承受的。几乎每一次,在双脚接触到实物的一瞬间,她都能听到木板崩溃的呻吟。 ——这时候,她所做的,就是给予它们更致命的一击。 在逐渐加温的阳光下,举着桅杆的女剑士敏捷地在外展的层板上跳跃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接近上层甲板。在她身后,渐进的搭架和层板纷纷碎裂崩落。 衔接在船体侧身的主支架终于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残,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这一次,她才刚触到木板,就感到脚下一空,她前方仅剩的三块木板突然在同一时间轰然崩塌! 瑟罗非啧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腾空起跳! “阿尤!” 随着女剑士的呼唤,硕大的、蓝灰色的独角海兽从镜子一般的海面腾空而起! 无数的水滴被它带向空中。它们在阳光下欢快地发着光,看起来就像是上好的碎晶。 角海豹优雅地弓起身子,用它宽厚有力的脊背准确地将女剑士托到了半空! 希欧眯着眼睛估算着瑟罗非的方位,头也不低,飞快地更换了几个齿轮和纽带,随即猛地拉下上方的操控杆! 悬吊在甲板上方的二级活动平台突然发出一声巨大而艰涩的嘎吱声,紧接着,猛然往偏左边挪了一大步! “靠谱。” 女剑士在心里给大副比了个拇指,手中将桅杆囫囵往上抛起,团身在平台上滚了一圈儿,卸了撞击的力度后,又正正好站起来接住了下落的桅杆! “呼……”看见桅杆底端,代表着法阵有效的莹蓝色微光时,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瑟罗非抱着巨大的桅杆柱子,晃着腿坐在缓缓移动的平台边缘,看着对面另一方相同高度的平台带着她黑发的船长一点点靠近。 “交给我吧。”他说。 她与他对视,然后心照不宣地勾了勾嘴角。 当他们的距离足够近时,瑟罗非稍微抬高手臂,将手中的桅杆平平地推了出去——然后,被对面的尼古拉斯稳稳接住。 他们已经移动到了对接的法阵上方。希欧和蝎子正在各种拉杆与旋柄中忙碌着,很快,他们上方出现了各种平移过来的抓手和绳索,最后,一个环形的固定器颤颤巍巍地将桅杆钳住,细致地往左转了小半圈儿调好角度,并稍微往上提了提。 “来吧,希欧,试试看……实在不行还有我们俩呢?”瑟罗非一手扶着桅杆跪坐在平台上,朝希欧比了个前进的手势。 一向镇定的大副望着那几乎是承载了他们这数个月来全部努力和新血的主桅,也不免轻轻吐了口气。 很快,他点点头,与汉克斯一起,用力地扳下了最大的、几乎有一个成年男人那么高的金属制扳手! 瑟罗非与尼古拉斯所在的两块活动平台开始嘎吱嘎吱地平移后退。 白色的、细腻的粉末被均匀地喷洒在桅杆底端的法阵上。反应开始得很快,随着几波空气被高速荡开产生的嗡鸣,法阵开始发出越来越刺眼的蓝光! “哇哦……”即便之前有心理准备,现场的声势还是让瑟罗非惊叹不已。 固定环和其他辅助的绳索一道,按着桅杆缓缓向下。 斥力渐渐增加。固定环要承载主桅的重量,又不能轻易转动、摇摆。桅杆刚下放一半,就有辅助绳被渐强的斥力崩断,那一瞬间,悬吊固定环的承力装置发出了惊险的呻|吟。 “这看起来不太妙……”瑟罗非很快发现那足足有她两倍厚的秘金重板出现了细小的裂痕。她当机立断地转动起平台上简易的自控手柄,让自己所在的平台重新往桅杆处移动,一边大声喊:“嘿——尼~古拉~斯!头~儿!我觉得吧关键时刻还是得主角出马——” “嗯。”尼古拉斯的声音出乎意料的近。显然,他比她更早地将平台挪了回来,“不着急,再等一会儿。” 桅杆下端与底舱的法阵越来越近,法阵的光芒也越来越耀眼。当底舱法阵的蓝光彻底烧过整条桅杆的瞬间,固定环在剧烈的震动之下发出了接连的爆裂声! 不需要任何的语言沟通,瑟罗非与尼古拉斯同时将双手攀上不断抖动的桅杆,一边确保它的角度没有挪移,一边用力向下按去! 近了。近了。更近了! 蓝色的强光已经将他们彻底吞噬!即便是站在外围的蝎子与希欧也被晃得睁不开眼! 桅杆已经沉入底舱,法阵对接带来的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的斗篷和长发高高掀起! “啊啊啊啊啊——”瑟罗非紧紧闭着眼,用尽全力地往下一按—— “轰!!!” 在平台化为碎木的一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拦腰抱住,扯进了桅杆上端像是篮子一样的眺 望台中! …… …… “成,成功了……”对接蒸起的水汽消散之后,小安娜揉揉眼睛,一下子蹦了起来,“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小女孩儿欢乐的笑声让瑟罗非回了点儿神。她一手撑在尼古拉斯的胸前坐了起来,晃了晃有些晕乎乎的脑袋,呆愣愣地与那双深黑色的眼瞳对视了一会儿。 尼古拉斯眨了下眼,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嘴角。 然后,他伸出结实的、古铜色的手臂,拔枪,上膛,朝着天空摁下了扳机。 碗口粗的金属丝绳索应声而断。随后,哗啦一下,绘有南十字星的巨大旗帜翻卷下来! 极厚的、说不出究竟使用什么织成的布料极致地舒展开来,很快被海风鼓得满满的。 不远处,乔正带着玛格丽塔等人,划着小船快速朝这里前进。 瑟罗非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对尼古拉斯裂开嘴,露出了一个有点儿傻气的笑容。 “南十字号——” “!” 113|8.23.2 【六十】 鸟钻石镇,水鬼复仇者酒吧。 “老子个蛋的!”独眼将手上的劣质酒杯狠狠一摔,“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爷爷我忍不下去了!这日子过得,哪儿像个海盗?简直就像个鱼鳔!” “是啊,是啊。” “出海要去申请那什么狗屁文书,随便捞到点儿什么都要被他们搜刮得只剩一层皮。” “得了,这都不算什么,要是没按时回来,全船都得被关起来,跟审重刑犯似的叨逼叨问个半天。”龙卷风号的船长摸了摸自己的秃瓢,往角落啐了一口,“我们是海盗!海盗!那些在肚皮和脑皮下装满了海泥的蠢货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海盗!” “这日子,哎,过得比我家养的鸥还憋屈。” “连公爵号都……他们也太无法无天了,这样违逆海洋的规则……” “说这些都没用。”龙卷风号船长那位一身腱子肉、扎着满头小辫子的兄弟,黑狼号的船长用力吸了一口水烟,阴沉的眼神儿将小桌子旁的大小海盗们都扫了一圈儿。 他的右腿被一只锋锐而沉重的铁椎替代了,同时,有一条狰狞的、泛红翻卷的疤痕从他的眼角滑过脖子,一直蔓延到了胸前。 这是一条致死的疤,是他为了保护手下的海盗,和长老院下派的军队对抗时留下的。这让他在海盗当中变得很有威信。 黑狼号船长冷哼了一声:“海洋一直属于海盗们,没错儿,但那是因为贵族老爷们看不上这块地方。现在,他们突然看上了,来抢了,你们不高兴?你们凭什么不高兴?” 海盗们面面相觑,有人附和道:“是,是啊,他们有法师,有好船,有武器……南十字号和公爵号都赢不了,我们就更……” 但这些喝惯了海风的鲁莽家伙们又哪里会真正甘心?很快,独眼就提出:“不管怎么说,海洋都是我们的地盘,真要干起来也不一定没有机会。之前南十字号和公爵号输得那么惨,也是因为长老院那边人数比他们多得多。如果我们团结起来——” “得了,我可不知道我们海盗什么时候学会拼写团结这个词了,”黑狼号船长没什么诚意地咧开嘴,露出他尖尖的獠牙,“这么说吧,我现在让你所有事儿听我的,把你藏起来的船和手下都交给我,我带你干翻那群顶着假卷发的娘娘腔,你来吗?” 独眼:“哦,不,我觉得吧这事儿还能再商量——” 黑狼嘲讽地扯扯嘴角:“瞧,就是这样……更别说我们当中还有一群蠢到了极致、听着金币响儿就认不得自己亲妈的家伙!” “哐当!” 小酒馆老旧的木门突然被大力踢开,狂风和大雨的呼啸声强势地涌入,将酒馆中还算安逸、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 在毫无规律、让人狂躁的风雨声中,还有谄媚声断断续续传来:“……就是这里……嘿嘿,子爵先生,当然,你是我们的老大……都仰仗你呢……对……一些不安分的家伙……聚会……别有用心……” 水鬼复仇者的老板轻声抽了口气,不太甘愿地扔掉他手中那块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黄油味儿的擦桌布,将两只手在屁股后面擦了擦,然后抱着自己明显有些过大的肚子,一颤一颤地从吧台后面走了出来,穿过挤挤挨挨的小厅朝门口走去。 他脸上熟练地挂起了有些惶恐、又十足讨好的笑容:“三刀子爵大人,今天来点儿什么?哎呦这见鬼的天气,快快快,快进来——” “啪。” 站在三刀旁边,同样一身海盗打扮的家伙一巴掌甩到酒馆老板的脸上,和抽陀螺似的将他甩去了一边。那海盗皱着鼻子响亮地啧了一声:“别拿你那些劣质的酒和烤鱼来恶心子爵先生,也别企图就这么蒙混过关——有人说你喜欢收容反骨仔,还不时怂恿他们在你的破酒馆里,哈,开个小会什么的,是不是真的?” 酒馆老板咕噜一下又爬起来,不仅一声痛都没喊,连脸上的笑都没下去一分:“哪有,哪有,我这儿最近生意滑得厉害,才死皮赖脸求了几个朋友来捧捧场!” 那海盗又是一脚踢在酒馆老板的膝盖上:“老实些!你们有什么目的?在子爵先生面前都不说实话,你——哎呦!” 那海盗的眼睛被水鬼复仇者酒馆特制的三倍辣酱糊了个透,正捂着脸在地上打滚惨叫。后方,独眼赫然站了起来,手心红通通的,散发着刺激的辣味儿。 “母鸡个鱼鳔的!”他在瞄到三刀的时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很快他又往前挺了挺胸,指着那在地上不停翻滚的可怜家伙凶巴巴地说道:“收敛点儿,小子,这里可是鸟钻石镇!” 海盗们天生流着沸腾的血液。独眼这么一跳,很快也有几个海盗咬咬牙准备站起来,想着今天大不了就和这帮海洋的叛徒干一场! 黑狼一边给他的兄弟使了个眼色,一边将靠着他坐着的那个蠢蠢欲动的海盗按了回去。 他自个儿往前走了两步,顺手将独眼的后领子一揪,半扯半甩地把他丢进一把大概是给老太太坐的、花式特别陈旧、还散发着一股子头油味儿的粉紫色高垫椅子上。 独眼嗷了一声,没怎么敢反抗。 “三刀啊……哦,不,子爵大人。”黑狼懒洋洋地用他的圆锥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板,对三刀举了举杯,“我知道,我们之前的相处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不愉快,说实话,我也遗憾得很。但是啊子爵大人,可别因为这样,就连一杯酒也不让我喝了吧?我的人脉到底走到哪里,子爵大人恐怕比我更清楚……你倒是看看,在这小酒馆里的,除了我这个倒霉兄弟,还有哪个家伙是和我有关联的?” 三刀抿抿嘴。 两个有着显眼疤痕的,曾经在海盗群里地位不相上下的男人,就这么毫不相让地对视着。 黑狼突然咧嘴露出了一个有些揶揄,又有些狰狞的笑:“子爵大人,其实那边那个一只眼睛的蠢蛋说得还算没错……这里毕竟是鸟钻石镇啊。” 一瞬间,三刀的下巴明显绷紧了起来。但很快,他也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缓缓扫视了一圈儿,像是要把在场所有人的相貌都记住一样。 然后,他抽出一把锋锐的小刀,直接洞穿了那个不住哀嚎的喉咙。 “走。” 呼啦啦的一大群人又隐没在了屋外的狂风暴雨中。 水鬼复仇酒吧中的所有人都凝滞了一瞬,终于有个靠门的海盗率先反应过来,低声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那扇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的木门。 “这个怎么办?”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 长宽高完美地达到了同一个数值的酒馆老板颠儿颠地小步跑来:“哦哦,你们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 “哦不,不不不,得了吧老板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呢。反正我是不想吃酸味儿肉馅的三明治了。” “啧,老板,你还在干这行?说好的重新做人呢?” “哎呀哎呀,别这么说,我们老板毕竟有——几分之几来着——二百八十五分之七的龙族血统?” 海盗们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把气氛圆了回来,仿佛刚刚并没有他们十足厌恶的、被他们称为“蠢到了极致、听着金币响儿就认不得自己亲妈的家伙”经过一样。独眼原本有些发绿的脸色也很快被劣质酒精染红了,经过刚才那事儿,他对黑狼的惧怕倒是少了些,这下正趁着酒劲,拉着人家逼逼叨叨地吹嘘自己是多么有救世主的面向。 然而,今晚的水鬼复仇酒吧,注定得不到宁静。 “哪个神都不会选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家伙来当救世主,独眼。” 水鬼复仇酒吧隐蔽的、藏在一只大型酒架后头的暗门被打开了,一群穿着兜帽的身影鱼贯走出。 “原谅我不能喊你头儿了,毕竟跳槽太久。”还是刚才那个年轻的女声。 她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长长的、沾了点儿朦胧水汽的棕色头发。 “你——”独眼瞪大了他仅有的一只眼睛,“瑟罗非!哦你个混账鱼鳔,我以为你——” 比起没什么自觉的独眼,一晚上第二次被打扰的其他海盗们显然更加警觉。包括黑狼号船长,龙卷风号船长,和酒馆老板在内的大半海盗都十分不友好地拔出了自己武器。 瑟罗非耸了耸肩,扭头看向身后。 “咣!” 一只相当大的盆直接扣在了酒馆老板的脸上,俩俩形状十分相配。 “从小到大只长肉不长脑,养你除了丢我的脸还有个龟壳用——跪下!” 这把声音又苍老又粗糙,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兜帽下传来的。 令人惊讶的是,刚才还滑溜得像叠滚刀肉的酒馆老板二话没说,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准确来说,他是瘫下去的,还一边抱着霉湿的桌角大声哽咽了起来。 海盗们面面相觑。 黑狼皱眉,眼中的敌意反而更重了。他呲了呲牙,冲身后的海盗们做了个攻击的手势:“老板,我尊敬你的资历也敬仰你的人格,希望你不——” “沃尔夫尔……噢,瞧瞧,瞧瞧你的腿,你混得还真不怎样呢。” 黑狼抓着钢枪的手一抖:“……玛格丽塔?你是玛格丽塔?” “玛格丽塔?”哪个酒意上头的海盗大声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嘟嘟囔囔说,“哦,那个,什么,叫做破晓玫瑰的玩儿枪的瞎子——” “砰。” 玛格丽塔摘下兜帽,一把浅金色的头发在酒馆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出奇耀眼。她动作熟稔地吹了吹还在冒烟的枪口,笑盈盈地对那刚被子弹从胯下穿过、吓得就要尿裤子的可怜家伙说:“嘿,年轻人,你妈妈没告诉你在牙齿里夹了菜叶的时候不要说话么?你这么丑还这么不体面,会单身一辈子的呀。” 独眼:“哦,你们瞧,她不瞎。” 黑狼的喉咙剧烈蠕动着。他看着玛格丽塔,数次欲言又止,眼神儿复杂得能拧出水来。 “罗尔,我看这儿还算宽敞,让他们不用收拾地道了,都过来吧。”玛格丽塔说。 黑狼看向瑟罗非:“这是——” “好的,妈妈。” 瑟罗非转身奔进地道里,没过多久,又领出一摞兜帽。 玛格丽塔指了指瑟罗非:“女儿。” 然后,又指了指正摘下兜帽、引起一片冷气的高大黑发男人:“女婿。” 115|9.4.1 【六二】 “……大致就是这样。几个大佣兵团也已经谈妥,等那几个能源柱装载完毕,我们就出发。” 从兜帽下传出的,男女莫辨的苍老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咽了下去:“贾斯汀,好好照顾‘女皇’,女人肯对你耍小脾气那都是因为爱你,她为你牺牲了不少,你可不能亏待她——当然,你们完成任务之后,我也不会亏待你们……我老了,就喜欢看看你们这样年轻的小情侣。” 贾斯汀点点头,温柔地搂过“女皇”的腰,冲她愧疚一笑:“抱歉,前几天是我脾气太急。” “女皇”抿唇一笑,低声说了句“你总会在我这儿受到原谅的”,就红着脸低下了头。 贾斯汀轻轻捏了捏“女皇”的手。女皇抬头,似喜似嗔地瞟了贾斯汀一眼,再低下头时,她那苹果似的脸变得更红了。 她那蓝色的瞳仁又清澈又漂亮,却在流转之间总让人觉得有些诡异的凉。 将相貌整个掩藏在兜帽里的长老就像什么也没察觉一样,只是对年轻人们表现出来的,无可置疑的亲密点了点头:“你们好好相处。你们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这个年纪的爱情,才是你们这辈子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 小情侣拉着彼此的手,望着彼此的眼睛,羞涩而快乐地笑了起来。 长老满意地转身离开,在他身后,整整八道金属门栏鱼贯落下,墙上、地面上也有蔓延的荧亮魔纹仿若疯长的荆棘,组成一个个牢不可破的结界。 “长老,”一个穿着素白长袍的研究员有些焦虑地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见到那带着兜帽的佝偻身影走了出来,他飞快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学生礼后举起手上一直在翻腾、爆炸、然后湮灭的拟态图盘,神情里有明显的焦虑和忐忑:“长老,您看,我们手上只掌握了一个圣器,而且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载体,即便配合那些能源柱的力量,想要撼动壁障的可能性也太——” “这不重要。”长老挥了挥他枯瘦、充满了褶皱和死气沉沉的斑点的手,“到时候,魔法公会,大佣兵团,精灵,海民,他们都会来,他们都会……感受到,‘女皇’的那些子民们是多么的机灵可爱、夺人心魄……” 研究员明显愣了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被兜帽笼罩的一片阴影。 “恼人的妖精们已经消失了。到时候,我们人类不仅能够真正成为一块整体,我们还会有精灵、海民的全力相助。我相信,龙岛上的那些大个子们也很快会乐意为我们贡献力量,到时候,我们会拥有这方世界的一切,拥有那些奇妙的圣物!瞧瞧,瞧瞧我们从妖精的地洞里收获了多少美妙的资源……到时候,即便那面壁障仍然不可穿破,又怎么样呢?!” 研究员张大了嘴,冷不防,他对上一双极度衰老、浑浊、却如深窖中盘旋的毒蛇一般的眼睛。 “你最近的活计……都干得很漂亮。长老从不亏待聪明懂事的年轻人,是不是?你有兴趣拥有一个独立的研究塔么?”那双沉重的眼皮笨拙地抖了抖,似乎在尝试露出一个接近“笑”的表情,“然而,更多的知情权,往往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你……准备好了吗?” 那研究员恍惚了一阵才猛然反应过来。他的手抖得厉害,脸上带着一种似哭似笑、混杂着狂喜与惊恐的表情。他几乎是疯狂地点着头:“是,是!是,我一定,一定会——” “好好表现。” 在一个研究院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的晋升的同时,八扇金属重门之后,层层结界的掩盖之下,“女皇”望着自己的未婚夫甜蜜一笑,然后—— “呕……呕!呃啊……哈……” 贾斯汀的喉结异样地蠕动着,细小肢爪从他的皮肤下凶猛地凸起,扯得整个皮肤微微泛青。他极度用力地干呕着,很快,从他扭曲的、大张的嘴里爬出数只说不清是什么品种的,暗灰色的虫类。 “哦,好孩子……”她咯咯笑着,“来,来,到妈妈这里来。” 那几只形状各异的虫子摆动着节状的腹部,很快顺着“女皇”纤细的小腿,一路攀上了她的颈窝。 “你……嗬,嗬……”贾斯汀的眼白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上翻着,他一边用力扼住自己的喉咙,一边费劲地把视线聚焦在他长相甜美的未婚妻身上,“你不能……” “我能,我当然能,亲爱的。”他的未婚妻一边亲吻着一只不知何时爬上她指尖的狰狞甲虫,一边翻出一面小镜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相貌,说话间有些漫不经心:“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谁让你这头答应了我,一转身又试图在长老们面前告我的状……” 她满意地发觉自己脸上的雀斑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但很快,她又皱起眉头——她突然觉得,她的额角似乎有些不够饱满。 不知何时,暖杏色的华贵的地毯从边缘开始,满满铺上了一层让人不适的惨灰。无数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虫类安静地、森冷地卧在柔软的丝绒之间,偶尔活动一下它们细小的肢节或轻轻弹动它们黏糊糊的口器。 聚集来的虫子越来越多。贾斯汀没忍住响亮地抽噎了一声,吃力地挪动着他还在痉挛的四肢,努力往还未被虫子们占据的房间中心靠去,一边求饶道:“我不敢了,真的,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梅丽——啊!” “不要喊那个恶心的名字。”坐在高脚椅子上的女人猛地站起,嫌恶且冰冷地看着那个被一只突然出现的、长着硕大的灰白色复眼和一副纺锤状口器的腹虫钳住脑袋的男人,“我是女皇!” 贾斯汀在大叫一声之后,已然双眼翻白晕了过去。房间里很快漫起一阵不怎么好闻的尿骚味儿,部分虫子开始蠢蠢欲动。 曾经被叫做“梅丽”的金发女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了椅子上,重新拿起那面小镜子,极近地端详起自己的脸。 “额角确实矮了一些……”她低声嘟囔着,“来,来帮帮我,我的孩子们……” 几只球状虫子很快迈动着它们纤细的肢爪爬上了她的脸。 “来,来……” 圆背的球型小虫们飞快挪动着,鱼贯爬过她洁白无瑕的脸,然后,钻入了她形状温婉的眼角。 她轻薄的皮肤很快有了一层不断蠕动的凸起。 “好……就是这样,哦我觉得还应该再偏右一点儿,宝贝儿们你们说呢?” 半晌,她对着镜子里那张无可挑剔、惹人怜爱的脸蛋儿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一层灰白色的瞬膜极快地覆过她的眼球,又极快地消失。 在那一刹那,镜面的反光不期然地直直射入她湛蓝的瞳孔—— 光线变幻间,那竟然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复眼在张缩鼓动! —————————— “长老院的告令已经发出来了,他们将在下一个满月的时候以他们,嗯,苦研数百年的方法尝试突破壁障,并如约邀请了所有金章佣兵团,来完成‘历史性的,伟大的冒险’。”希欧双手交叉,抵在他高高的鼻梁上,既不偏左一分,也不偏右一分,“诸位有什么看法?” “他们没有可能突破壁障——我可以和你们赌上所有的万一,输了我就再也不碰世界上任何一只甜甜圈。”大贤者不以为然地咕哝道,“没有足够的圣物,没有载体,只是半吊子地引出一些源于圣物的微薄力量,他们妄想突破壁障?必须是小时候话本看多了,个个都当自己是创|世神转生。” 班德里克家的骷髅祖先不在场,红毛乔又恢复了他一口嘴炮能日天的风采:“对啊他们真是太天真了,至少得加上一袋子蔓越莓甜甜圈才算有些希望,是不是大贤者?” 蝎子:“闭嘴蠢货。” 瑟罗非:“所以现在我们是什么打算?我宁可相信这次长老院的行动是别有用心,我觉得他们还没有愚蠢——自大到认为他们当真能够攻破壁障。你们瞧,妖精一族不死鸟的魂灵至今没有下落,长老院手中只有人族的圣物……” “可如果他们说服了龙岛——” “——那也是二对二,扯平。”瑟罗非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它在大声地冲我咆哮,说我现在太弱了,让我别犯傻去试图和壁障对抗。” “于是,这要么是异常奇迹,要么是一场烂戏。”乔耸耸肩,“我们要去么?” “去。辛辛苦苦弄了个金章团,怎么能不去?”瑟罗非咧了咧嘴,“团长尤会哭的。” “我也主张去。”希欧眯眼道,“长老院,精灵族的玛柯兰纳,海民的塞拜城主,魔法公会,各大佣兵团都会到场。我甚至可以肯定我们一定能在那儿见到乔装的公爵号的朋友们……这样的盛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黑胡子,沃尔沃夫他们最好留在鸟钻石镇。”尼古拉斯转了转手上的枪,沉声说,“这段时间,海盗们的动向一定会被长老院密切关注,我们想要成功脱出,他们就一定得表现得安安稳稳——” “没问题,这事儿我去和那帮子头脑简单的家伙说。”玛格丽塔围着一方绣满了火烈鸟和向日葵的围裙,从厨房里脚步轻盈地转了出来,“来,都吃点儿小饼干。” “哦妈妈。”瑟罗非伸长手臂给了玛格丽塔一个沾着饼干屑的,黏糊糊的拥抱。 “卡尔和伊莉莎也一起去吗?”希欧转向才被他想起来不久的贵族旧友。 “当然。”伊莉莎紧了紧自己的腕带。 这段时间,这两个不折不扣的年轻贵族参与了南十字号所有的重建工作。现在,他们的皮肤都泛着健康的蜜色,伊莉莎的脸上还有微微泛红的晒痕,卡尔原本总显得不那么结实的臂膀也骤然厚了一圈儿。 一股带着海腥味儿的野性已经悄悄爬上了他们的眉角。如今,只要他们不拿出各自那副依然镶嵌着名贵宝石、做工精细得过了头的武器,没人会质疑他们的海盗血统。 “虽然父亲传来的每一条消息都在反复叮嘱我不能去,并且一定要拉住你。”伊莉莎歪了歪脑袋,“我只能告诉他,面对一个能用一只手掀翻一条桅杆的姑娘,我实在无能为力。” 卡尔说:“据我所知,父亲生前一直在组织着他的亲信运作一个计划,试图彻底颠覆长老院在陆地上根深蒂固的统领权。现在似乎是白胡叔叔他们接过了这个案子,可惜,他们并不希望我们参与进去,我们始终没能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溺爱。溺爱。”大贤者大声地咂着嘴。 乔向大贤者举了举手中的花草茶:“只有我有一个正常的、精通教育的父亲,我真为此感到自豪。” “他显然还没怎么弄懂因材施教,”大贤者和蔼地说,“面对你这样的孩子,‘温柔地将他放在矛齿鱼的脊背上’才是最正确的教育方式。” “管家呢?”瑟罗非问。 “他明天就到,”尼古拉斯说,“毕竟我们的船楼刚刚建好,他又是一个对睡眠质量特别讲究的老人——大贤者,你曾提过今天要给我们一个惊喜?” “是的,是的,年轻人不要心急,在今晚,你们那艘可爱的新船的建成派对上,我会让你们知道的……”大贤者拿起盘子里最后一个甜甜圈,对众人眨了眨眼,“真正说起来,这可是橘滋里手中最强大的一张牌了。这一次,规则已经自发将橘滋里隐藏去了界中界,我们的神祗却一直没有发声……这对于我们这些神眷者来说可不是什么常见的情况,你们懂的,我们必须慎重,再慎重。” 众人早就学会了对大贤者那充满了甜甜圈味儿的、神神叨叨的胡话听一半漏一半。大家相互耸肩挑眉,讥讽挖苦了一阵,就纷纷起身为晚上的派对做准备去了。 116|9.4.2 【六三】 海盗们对于他们赖以生存的海洋总有一些带着传说色彩的信仰。在他们看来,在一艘新船正式下水远航之前,有一些仪式是必须的、不可回避的,若不这样做,这艘船就会一直被厄运缠身,最终带着一船的倒霉蛋葬身鱼腹。 一艘只搭好了龙骨甲板,立上一条古怪桅杆的玩意儿当然不能被称为船。海盗们认为以这样的半成品进行祭祀,祈求神祗的庇佑,是没有诚意的表现。面对如此急躁的家伙,神祗们不但不会给予福泽,还会降下可怕的诅咒。 南十字号的现役船员们能打磨、炮制龙骨,拼合甲板,组装威力惊人的侧身炮,甚至还能徒手完成了不得的法阵对接。可你要让他们弄几幢漂亮舒适的船楼出来,再怎么设计分割一些有意思的功能区,他们就都傻眼了。 ——这也是他们冒险离开玛蒙城主的庇护,偷偷摸摸把还是半成品的龙骨船开回鸟钻石镇的原因之一。 “在这一点上长老院倒是帮了我们大忙。”蝎子满意地打量着做工干净细致的拉槽,说:“要知道,原来真正顶尖的工匠都聚居在西北群岛。毕竟有吹笛手号守在那儿,他们的工钱多少有些保障……现在长老院这么一闹,吹笛手号下落不明,他们也只能回到鸟钻石镇上来……让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雇佣到大把手艺出众的匠人。” 乔和卡尔,伊莉莎靠在介于两层甲板之间的侧望台上,冲着后头高高低低的尖顶船楼群指指点点,饶有兴致地猜测着自己即将被分配到的房间。 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带着希金斯太太母女,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沿着堆满了货物的嘈杂码头一路走来。码头上散落着不少穿着制式盔甲的军人,以及佩戴着三把权杖徽章的佣兵——这块沉甸甸的、暗金色的徽章说明他们深受长老院的信赖,他们拥有和军人一样的,随时拦住路人的搜查权。 在被落日染红的码头上,瑟罗非一行还是有点儿显眼的。他们理所当然地被拦下了。 那带头的士兵盘问了几句,又命令他们打开手中的包裹(那里确实只装了一些普通的家具)。他回头看了看瑟罗非指着的船只——黑乎乎的,很小,凶猛一些的蓝章鱼都能把它整个儿扯进海里,船头空荡荡的,根本看不到什么重型炮架。 就是一艘普通的渔船。 士兵的脸上多少带了些不以为然。他的目光在瑟罗非和安娜的身上多转了一圈,可终究顾及着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尼古拉斯。懒得多惹事的士兵悻悻然地哼了一声,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亲爱的别担心,我们的新船个头实在不大,没人会相信这是一艘有远洋能力的船……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瑟罗非耸耸肩,低声宽慰着明显有些紧张的小安娜,“不过,等到这个装怂游戏玩完之后,你再碰上用这种眼神瞧着你、还没有漂亮脸蛋和肌肉的男人,你就踹他的蛋。” 小安娜:“好的,罗尔姐姐。” 希金斯太太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瑟罗非,又看了一眼尼古拉斯,最后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话听起来很不体面,很不淑女,与她一贯对安娜的教育很不相符。不过道理大概是没错儿的,和这么一个优质女婿比起来,说话体不体面似乎不太重要。希金斯太太这样想。 其余人都在上层甲板的大厅里忙碌。瑟罗非引着安娜母女暂时将行李包裹放在升降梯旁的隔间,再次来到这个被命名为“阿恪拉克斯”的,南十字号上最高的平台时,玛格丽塔等人已经将这个大厅布置得差不多了。 成堆的、被烤得外焦里嫩的牛肉大刺刺地堆放在长桌上,酱料味儿和新鲜的肉香混合成了一种让人绝对没法儿拒绝的香气,让在场的每一只胃袋都忍不住呻吟了起来;松软的面包混着芝士和蜂蜜培根,袅袅的热气一路飘到了门口。阿尤刚刚捉上来的、足足有一方小长桌那么大的密苏拉刺鱼被平平放着,乔自觉地上前,拔出匕首片出半透明的鱼生—— “别盯着我瞧,女士们,这匕首洗过了,真的,我用班德里克家族的声誉保证。” 汉克斯带着三个重新被他找回来的尖牙小队的成员,戴着长长的手套,麻利地掏出一勺一勺小斑点蓝蟹的蟹膏。玛格丽塔从后面的厨房里不断端出让人眼花缭乱的小点心。六七个半人高的坩埚排成一排,各种口味的浓汤在历经足够的酝酿之后纷纷愉快地冒起了泡泡。 希欧永远是掌控大局的那个人。他见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便走到阿恪拉克斯之厅的一个角落,伸出他金属制的、威力强大的右手,将一个密合的闸口推了开来。 “嘎吱——” 阿恪拉克斯之厅乳白色的穹顶从中缓缓裂开了一条缝隙。由质感介于骨材和金属之间的未名材料制成的穹顶随着履带和齿轮咬合的声音,缓缓散开,又斜着降下。 现在,整个阿恪拉克斯之厅看起来就像一朵将开的花蕾。 派对正式开始! 天边还带着一抹火焰一般的赤色。已经彻底凉下来的海风毫不客气地吹进了大厅,却反而把这派对的气氛更吹热了一层。 常驻水鬼复仇酒吧的小乐团“大腿健壮”弹奏起了节奏明快的小曲儿。乔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配着那特别好听的鼓点,抓着一脸不情愿的蝎子跳起了舞。 瑟罗非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他们的舞步,正准备回头找找她家巧克力色的船长先生,却率先瞥到了一个正在四周墙壁上忙得不可开交的身影。 由于希欧移动了阿恪拉克斯之厅的穹顶,而穹顶与墙壁其实是一体的,原本挂在墙上烘托气氛的小旗子和各色丝带难免有些凌乱。那人看着像是在发脾气,他将绕成一团的彩带绳子们大力扯了下来,拿在手里飞快地动作着。他头上那顶滑稽的小圆硬底帽有些歪了,露出下面一缕一缕、被扎得紧紧的小辫子。 瑟罗非还没来得及眨几次眼,就见一只彩带扎成的、正眯着眼高高跃起的角海豹被那个男人举了起来,重新挂回了墙上。他的身子稍微偏了一个角度,露出了那道几乎将他一劈为二的狰狞疤痕。 ——竟然是乔装后的黑狼号船长沃尔沃夫。 正巧,玛格丽塔又端着一只散发着浓郁椰香味的点心盘子走了出来。瑟罗非上前用手肘捅了捅她,别有深意地挤眉弄眼:“我从来不知道黑狼船长的编织手艺和他的一身腱子肉一样叫人印象深刻。” “哦,”玛格丽塔露出了回忆的神情,“小罗尔,你以为妈妈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就是在一个门槛挺高的女童手工班里——” 玛格丽塔瞟了正在墙角忙碌地编织出各种图形的沃尔沃夫一眼,眼神儿里有深刻的嫌弃和怜悯:“那时候,他还是个有着漂亮蜜色皮肤的、尖鼻子大眼睛的小姑娘,谁知道……唉。事到如今,他也只有那一头他自己编的小辫子能看了。时光啊……” 玛格丽塔叹着气,十分悲伤地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女剑士一只。 无论女剑士此刻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新南十字号的派对还是要继续的。 “香槟来了香槟来了——”汉克斯扛着一只有成年男子手臂长的香槟走了进来,向大家展示着瓶身上一道湿漉漉的痕迹,“来自我们的大个子团长的幸运之吻——由谁来摔碎它,大家都没有异议吧?” “当然是船长夫人!” “船长夫人!” “我们只有一个船长夫人!” “……床单都没有滚过的夫人。”瑟罗非咕哝着翻了个白眼,她下意识想要推拒,却一抬头看进那双沉黑色的眼睛里。 尼古拉斯无声的,执着的,带着点儿恳切地注视着她。那双瞳孔在阿恪拉克斯之厅的灯火下显得特别明亮,却又尤其的黑,像是最北端层层的白冰之下,从诞生起就不曾流动过的最纯净的海水。 “……”瑟罗非觉得自己的心脏涨涨的,似乎是被这样的海水泡了个透。 她妥协了:“那……一起?” “哦,藏了这么久的雏鸟儿被人掏走了。”乔伏在蝎子肩头伤心地哭了起来。 “……”蝎子忍无可忍地摸向腰间的鞭子,“再不把你的手从我的屁股上放下的话——” 尼古拉斯的嘴角飞快地勾了一勾,随后,他一边示意汉克斯将香槟抛过来,一边像是表演一般,手指极速跳动着,给他银黑色的火|枪换上了一个有着环形搭扣的弹匣。 汉克斯面对头儿的指令,从来是没有半点犹豫的。 硕大的香槟瓶子在半空划了一个沉甸甸的弧线。尼古拉斯却反而后退了两步,一点儿没有要伸手接住的意思,倒是抬起了手中的火|枪—— “砰!砰!砰!砰!砰!” 清脆的子弹出匣声和弹壳擦过香槟瓶身的声音混成一片。众人根本来不及分辨尼古拉斯的动作,只见那只相当有分量的香槟瓶子似乎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快地抛举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啧,这枪法,后生可畏啊。”大贤者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 瑟罗非大笑一声,拢了一把头发,抽出大剑跳上桌子,用力的起跳之后再在旁边墙壁上一个借力(“噢该死那是我今晚最满意的作品‘人鱼女孩儿与蝴蝶!’”沃尔沃夫懊恼地呻吟),无比精准地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对那只香槟瓶子来了个全力一拍! “轰!” …… “噢……我很抱歉。”瑟罗非望着场中那个贯穿到底舱的空洞,“不没你的事阿尤宝贝儿,是的,我们并没有想要分享你的刺皮虾……是的,是的,安静地享用它们吧——噢那个碎玻璃渣不是吃的,拜托丢掉它们。” 尼古拉斯:“黑胡子,明天让那几个工匠再来一趟,工钱我来付。” 希欧:“希望这样粗犷的行事风格没有吓到你的朋友,大贤者阁下。” “不会的,当然不会,事实上,他们也——”大贤者耸耸肩,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我决定要把悬念留到最后……不管怎么说,这绝对是我见过摔得最碎的香槟。好兆头。” “香槟都砸完了,甜甜圈贤者。”乔拖长声调说,“再拖沓下去,你只能从罗尔的床上找到我们的船长了。” “唔,你说得很有道理。”大贤者沉思一番,在左手拇指的戒指上摩擦了几下,对众人说道:“好吧,我这就让他们过来。” 卡尔闻言立刻往外走:“我去把浮板放下去。” “不用不用,”大贤者很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大家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他遗落在胸口的一块甜甜圈残渣),“我的朋友虽然比我差了一些,但他当然也可以去到他想去的——” 阿恪拉克斯之厅的门缓缓地滑动开来。 希欧瞳孔微微一缩,飞快地站了起来:“是你?” 117|9.4.3 【□□】 瑟罗非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史密斯?!你是那个吹笛手号的——” 她自个儿掐住了话头,有些恍然地看向大贤者:“难怪,难怪。你们都是神眷者……对于干情报收集的人们来说,没什么比神眷者的能力更有用的了!” “聪明的女孩儿。”大贤者眯眼笑了笑,“是的,史密斯一直隐瞒着他神眷者的身份,常年在橘滋里之外的世界行走……事实上,这样的神眷者还有不少,比如,吹笛手号上大部分核心员工。” 那边,史密斯已经和他的老朋友希欧交谈开了。 “对于之前的隐瞒我很抱歉。”史密斯对希欧欠了欠身,“你知道的,神眷者的身份多少有些敏感,而且从前人的经验教训来看,在陆地上暴露身份的神眷者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他隐晦地朝乔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转了回来,“希望你能谅解。” 希欧点点头:“完全理解。看到你平安出现在这里我很高兴,老伙计。” 于是,史密斯开始和希欧解释吹笛手号突然消失的细节。 “……不知道你这会儿想起来了多少,我们那艘依傍山崖建造的船,有很多可以活动的部位。事实上,吹笛手号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可以拆卸的,而且操作起来非常简单,那些灵活的结扣设计来源于一位极其优秀的妖精工匠,当年,橘滋里一位顽皮的年轻人用神祗赐予我们的能力很轻易地得到了那位工匠的手札。”史密斯说到这里,显然也是想起了妖精一族如今的遭遇,他深深叹了口气,眼神儿在希欧的右手上定格了一会儿,“其实,除此之外,我们还偷——获取了不少妖精们的书籍,如果你需要的话?” 希欧点点头:“非常感谢。但比起这种偏精细向的课题,我更想要一些关于船体建造方面的,比如如何改进结构,使船身能够抵御更猛烈的撞击。” “哦对了,我还有几本关于仿生外观的手札。你知道吗,妖精们的研究真是多种多样,他们在试图研发一种皮肤质感的涂料,说不定能很好地伪装你的新手臂,让它和你原本就有的这只一模一——” 希欧:“这些伟大的手札你现在带着吗?” 史密斯:“哦,不,它们很有些分量,而我今天只是来参加宴——” 希欧:“真是太令人遗憾了,不过我相信以你们神眷者的能力,最多明天我们就能见到那些关于神奇涂料的手札了,对吗?或者后天?” “……”史密斯在大副的灼灼目光下败退了:“好吧,后天之前?” 希欧:“友谊万岁。” 史密斯:“……对称美学万岁。” 瑟罗非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来。 “对了,”她转向正在消灭第二盘甜甜圈的大贤者,问道,“我记得您曾提过,规则已经将整个橘滋里放置到了一个夹缝的空间,除了您,其他橘滋里的居民已经没有能力跳跃到夹缝之外了么?” “是的,他们都闷坏了,尤其是那些指望着新帽子新丝带来打扮自己的姑娘们,”大贤者说,“史密斯他们足够幸运,当橘滋里岛被移往夹缝中时,他们刚好在西北群岛搬运最后几批物资。这样一来,橘滋里的保护壳对他们的约束能力就大大减弱了——以往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谁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钻神祗规则的空子。”瑟罗非总结。 “事情都有两面性,有所得必有所失。”大贤者高深莫测地说,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沾了半片焦糖碧根果,“你不会想知道史密斯他们背负了多少大姑娘小妇人的采购清单的。” 酒瓶也砸了,神秘嘉宾也出现了,派对剩下的流程也就只有吃吃喝喝跳跳舞了。 “大腿健壮”乐队的成员们惯常在水鬼复仇酒馆里演出,早就染了一身和海盗们一模一样的粗鲁味儿。他们根本没有“循序渐进”,“暖场”之类的概念,一上来就是奔放至极的快板舞曲。 汉克斯和尖牙小队的几名海盗不约而同将手中编到一半的彩带子一扔(沃尔沃夫:“噢你们这些该死的,杂种的,不懂规矩的——”),高声欢呼着蹿到了场中。 这样的音乐,这样的舞蹈才是属于甲板的,属于风帆的,属于大海的! 女剑士再也不用依靠船长大人的脚背了!她将生长在海边的女孩儿惯常穿的蓬松亚麻裙子一掀,冲她身边高大沉默的男人眨了眨眼,故意用自己的发梢甩过他肌肉紧绷的手臂,再几个轻快的跳步混进了狂欢的人群里。 这是一个鲜明的邀请信号。 一向敏锐的船长当然不可能放过它。 另外一边,乔和蝎子组成的打圈几乎要横扫半个场地;卡尔和伊莉莎显然还不是很适应这种喧闹的舞场,但是没关系,这个过程会十分短暂——瞧,玛格丽塔已经笑嘻嘻地带起伊莉莎的腰,示意她该怎样尽可能舒展地摆动自己的肩膀。 …… 庆祝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大贤者率先表示老人家体力有限,闹不下去了,要先行去休息。 大家这几天一边忙着造船,一边还要笼络海盗们以及躲避长老院的监视,其实一个个也都累得不行。希欧拿出怀表,表示时间确实不太早了,于是众人很快决定见好就收,都分头洗洗睡去,好迎接不出意外一定会很忙碌的明天。 史密斯饶有兴致地看着希欧扳动闸口,看着花骨朵状的阿恪拉克斯之厅再一次变成一个密合的半球,说:“如果方便,可否带我简单参观一下新南十字号?它远不如你们之前的那艘船大,但结构似乎更为巧妙了。” 希欧冲尼古拉斯抬了抬下巴。 “……好。”尼古拉斯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瞥向史密斯的眼神儿里似乎有些莫名的不善,但还是很快答应了,“请跟我来。” “对了,我们也都还不知道自己住在哪儿呢?不如头儿也顺道带我们去看一看?由头儿亲自分配房子什么的,啧,一想就很有归属感。”乔说。 尼古拉斯半回头瞥了一眼红毛,正好背光,倒是看不清什么表情。 “……也一起来吧。” 众人一起随着尼古拉斯走出了阿恪拉克斯之厅。 夜空很美。晚间微凉的海风将远处的鲸歌吹了过来。 “这是上层甲板。”尼古拉斯说完,指了指下面,“那是下层甲板。” 正当人们竖起耳朵听着理当会有的、更加详细的解说时,尼古拉斯竟然迈开腿走了。 众人也只好互相看看,不明所以地跟上。 “这是主桅。”尼古拉斯说了第二句话。 “哦真的!真神奇!我还以为这是一把叉子呢!”乔不无讽刺地说。 尼古拉斯面不改色接着走。在经过一个明显是立起的鱼篓子的时候,他冲着乔抬了抬下巴:“你住的地方。” 乔:“……” “……”瑟罗非试图缓和南十字号的内部矛盾,“我想尼古拉斯指的大概是后面那栋挺可爱的船楼。” 乔:“洗洗眼睛,亲爱的,后面那小房子说好了给你蓄养鱼菜用,湿漉漉的海泥都已经灌进去了!” 尼古拉斯并不理会船员泣血的抗议,自顾自地往前走,语调平静地对史密斯介绍道:“……基座最大的船楼是我住的地方。这是升降梯,那是主舵,下方两侧藏着不少侧身炮。还有瞭望台,牵引绳,舷窗,撞角……就是这样。” 史密斯:“……” 众人:“……” 希欧当机立断上前一步:“还没弄懂房间分配的都跟我来……史密斯老伙计,你也是,我这儿刚好有个拉力结构有些问题,你要是不急着休息,刚好过来帮我瞧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相互拉扯着散去了。瑟罗非原本将自己归到了“众人”的范畴,然而被玛格丽塔一巴掌扇回了尼古拉斯旁边。 上层甲板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呃……嗯?”觉得有些尴尬却没有真正弄明白尴尬在哪儿的女剑士示意她的船长说些什么。 尼古拉斯低头看她,半晌,说:“我……带你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哦好。” 尼古拉斯冲她笑了笑,笑得她糊里糊涂地跟他走了好一段路,才有些惊讶地望向面前这幢基座明显宽敞的船楼:“这不是——” “是你住的地方。”他轻轻一托她的腰将她推到门前,同时伸出手,从后方绕过她的脸侧替她打开了门,“也是船长住的地方。” 瑟罗非瞧着他。 “……”尼古拉斯抿了抿嘴,“挺巧的,是不是?” 瑟罗非:“哦。呵呵。” 尼古拉斯的耳朵明显有些泛红。 她很感兴趣地打量了一会儿,十分不逊地对她的船长露出了冷笑。 然后,她解下大剑啪地一下关上了房门,然后将那把沉重而锋利的武器毫不犹豫地横到了对方的脖子上。 “美人儿,”她装模作样地舔舔嘴唇,“还不脱衣服在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