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缭绕》 正文 第1章 和亲公主 初夏时节,气候闷热,方才还烈日高悬的天空,顷刻间已是阴云密布,黑雾迷城。 狂风大作,暴雨骤降,燕楚两国的接壤边境,迎来了今夏的第一场雨,仿佛是在哀悼一国之殇,为楚国的灭亡聊以祭奠。 一辆车辇冒雨驶向燕国驿馆,马匹的嘶鸣声惊破雨幕,也惊醒了在大雨之中等待的人—— 聂星痕身着暗紫诸侯服色,卓然立于驿馆之外。雨水在他头顶的伞幔上击出闷响,又溅在他衣袍的螭纹之上,而他却恍若未觉,只盯着不远处的车辇。 “殿下,公主的鸾驾到了!”侍卫撑伞站在他身后,高声禀道。 这一句话刚出口,便瞬间淹没在了风雨之中。聂星痕略微点头,削薄的唇紧紧抿着,沉黑的双瞳映着肆虐的天气,也映出了他翻覆如潮的心事。 三年前,他送她去楚国和亲;三年后,他又灭了楚国,迎她回燕国故土…… 世事苦长,宿命之手翻云覆雨,唯有“情”之一字能够救赎苍生,令人难舍难弃。 聂星痕并未说话,仍旧盯着那辆渐行渐近的车辇。暴雨之中,那孤零零的车马显得异常无助,踏着泥泞的道路,终于艰难地驶进驿馆,停在了他的面前。 车帘早已被雨水湿透,薄纱之后,依稀可见一名白衣女子端坐车内,安静得如同一株植物,丝毫不受周遭的狼狈景象所影响。 驾车的侍卫跳下车辇,向聂星痕跪地行礼,而后才撑起雨伞,撩起车帘,低声禀道:“公主,敬侯殿下来接您了。” 敬侯聂星痕,燕王次子,此次灭楚之战,他居功至首。 白衣女子没有回话,唇畔勾起一抹讽刺的笑,任由侍女搀扶她下了车辇。眼风扫见一片浓郁的紫色,夹裹着戾气向她袭来,她身形一顿,顺势看向为她擎伞的聂星痕。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天边凌空划过一道闪电,猎猎银光之中,照见了陌生而熟悉的俊颜。 三年前,燕楚交好,正是这个人举荐她和亲楚国,做楚太子妃; 三年后,燕楚交恶,又是这个人率军灭楚,于两军阵前斩杀楚太子璃…… 白衣女子适时斩断思绪,垂下双眸,面无表情地向聂星痕行礼:“见过敬侯殿下。” 她抬手挽起耳畔垂发,鬓边的一朵白色簪花尤为刺目。那是未亡人的象征,她在为她的夫君、楚国太子戴孝。 直至看见这一幕,年轻的敬侯才终于身形微动,黑瞳中掠过某种情愫,又瞬息归于寂灭。 “王妹,”众目睽睽之下,他唯有沉声回道,“父王命我接你回国。” “有劳殿下。”白衣女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未再多言,径自从他面前走过,朝驿馆之内迈步而去。侍女在后头撑着伞,疾步跟上。 又是一道闪电裂空,像是史书上的寥寥一笔,为这燕楚之战划上了句尾,诉说着天下的兴替—— 燕史:隆武十七年三月初三,敬侯率军破楚,楚太子阵亡。五月,楚太子妃、燕王次女青城公主归国。 正文 第2章 蛰伏暗处(一) 夏季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电闪雷鸣已尽数散去,雨声由急入缓,顺着屋檐淅淅沥沥地滴落。 简陋的边城驿馆为了迎接王室宗室,上个月已重新翻修了一遍,里外上下焕然一新。这其中最舒适的一间屋子,驿官本是留给敬侯的,却被敬侯临时让给了青城公主。 众人在心里犯着嘀咕,原以为公主是落魄回国,敬侯又斩杀了公主的夫君,他们兄妹之间必定是生隙了。可看这样子,敬侯又是冒雨相迎,又是置换屋子,对公主到底还是手足情深的。 如此一来,也无人敢怠慢她了。 侍女们提着热水进进出出,为青城公主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狭窄的走廊里尽是轻悄的脚步声,谁也不敢惊动一墙之隔的敬侯殿下。 青城在浴桶中小憩了片刻,直至水温渐凉,才裹了衣裳起身出来,坐在铜镜前擦着头发。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嚷之声,夹杂着马鸣、人语、还有车辇的辘辘声响,听着令人心头烦躁。青城从镜台前起身,推窗看去,落日的余晖中,只见院落里进来了好几辆马车,一群身穿丧服的男男女女正陆续从车上走下来,数量足有六七十人。 而距离她视线最近的一辆车辇里,分明还坐着一个人,夏风轻轻吹起窗幔,露出他一袭白色丧服。可奇怪的是,这个人看起来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唯独一只骨节分明、指节削长的左手微微撩起车帘一角,好似自车内向外窥视着什么。 青城可以肯定,车内那人是个男子,而且是一个惯用左手的男子。因为他露在车帘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白玉扳指,在暮色下隐隐流转着光华。 青城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枚扳指之上,不知为何,她竟突然生出一种感觉,那车辇里的男子正在窥视着她。 这种感觉很怪异,也很莫名,她正有些好奇那男子的身份,此时却忽听一声清晰的咒骂传入她耳中:“妖女!祸水!” 她心头一凝,忍不住循声看去,骂声来自于那群身穿丧服的人们。此时此刻,他们都已经发现了她,便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齐齐站在原地盯着她,表情愤恨、咬牙切齿。 眼底被这片国丧的白色堆满,青城眼神黯了黯,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抬手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咒骂与敌视。 院落里的那群人,都是楚国宗亲。他们骂她,她无力还口。毕竟,她是来自燕国的和亲公主,而燕国,刚刚灭了楚国。 此次灭楚之后,燕王特意下令将宗亲们尽数送往燕国王都。表面上是说妥善安置楚宗室,其实不过是怕他们在老巢另有后路,日后东山再起罢了。 这一招当真是狠绝,名为善待,实为监视。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明知是羞辱,宗亲们也无力反抗了。 就在方才,青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其中包括太子楚璃的父亲,楚国最后一任国君。 想到楚王已年过半百,却接连遭受丧子之痛、亡国之殇,如今还要远离故土去燕国终老,她便自觉无颜面对这位老人。 那个玉树之姿的男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想起这血淋淋的事实,她便觉得锥心之痛。这痛楚令她忘却了方才车辇里的那个男人。 正文 第3章 蛰伏暗处(二) 许是院子里的动静太大,灭楚的元凶聂星痕终于忍不住现了身。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闹动很快平息,楚国的宗亲们都沉默地进了驿馆,准备歇脚。 未几,厨子将晚饭送到青城屋内,她随意地吃了两口,便推说饱腹。夏季昼长夜短,直至饭后,夜色才终于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余热散去,凉风习习。 侍女见屋内越发黯淡,便欲往灯台里添油点灯,被青城阻止:“不必了,我乏了。” 话音刚落,外头却传来了敲门声:“公主,敬侯殿下要来探您。” 青城抬眸看向屋门,走廊下灯火阑珊,透过镂空的门棂射进来幽光,依稀可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外。 青城对侍女摇了摇头,侍女会意,只得去将屋门推开一条缝隙,轻声说道:“回殿下,公主舟车劳顿,已经歇下了。” 屋外的人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侍女便体贴地闩上了房门,告退去了隔间。 夜色渐沉,唯剩青城在黑暗中枯坐良久,可她却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直至一把青丝彻彻底底地干透,走廊里脚步渐悄,她才感觉到一丝倦意,躺下和衣入眠。 梦境中,场景几度变换,一时是与楚璃初见的晴夜,一时是与聂星痕重逢的大雨,宫廷、战火、痴情、背弃……种种回忆交织而来,真实却又纷乱。 “楚璃……”青城在梦中努力寻觅着,终于又看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场景—— 是楚璃临去战场的那一天,身披铠甲与她诀别。 熹微的晨光之中,银甲的寒芒刺痛了她的眼眸,而他坚定地握着她的手,予她以郑重承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一刹那,厮杀骤起,血光弥漫!梦境霎时变成了一片殷红之色!令人痛彻心扉! “楚璃!”青城猛地从榻上坐起来,低呼出声。 睁开双眸的那一瞬,不知怎地,她竟觉得自己榻旁站着一个人。可侧头望去,并无人影。她意识有些恍惚,背上早已被汗水湿透,梦中的余悸令她心神不稳,平复良久,才记起惨痛的现实。 难道是太过思念楚璃,以致出现了幻觉? 青城长长叹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嗓中干渴。见隔间里没有动静,她也不想吵醒侍女,遂摸黑起身,想去倒一杯冷茶解渴。 刚走到桌案边,却忽觉屋内气氛不对劲,好似自己正被一道目光注视着。 难道不是幻觉? 青城感到背脊生寒,心头一紧。可却又有一种异样的情绪鼓动着她,怂恿她看过去。于是,借着窗外微薄的月光,她大着胆子环顾屋内,猛然发现东南方的角落里,竟似站着个黑色身影! “谁?”她警醒地低问。 (注:“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四句诗,出自汉代苏武《留别妻》,后考据为东汉无名氏假托苏武之名所作。) 正文 第4章 故人相见(一) 黑衣身影没有回话,甚至再没了任何存在感,连注视她的目光都一并消失了。 青城下意识地往东南方向走了两步,终于适应了夜色的黯淡。可定睛细看,哪里还有那个黑衣身影?根本就没有任何人! 屋内一切都显得寻常无奇,唯独窗户外有一缕月光流泻进来,掺着院落中的灯火,似梦似幻。 难道他离开了?可门窗紧闭,他能去哪儿?还是从没有人出现过? 青城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正想着,门外的走廊里忽然响起些微动静,有什么光影一闪而过…… 青城不假思索地飞奔至门前,以最快的动作取下门闩:“你是……” 屋门打开的那一刻,她未出口的疑问被堵了回去,哑然在面前这个男人的注视当中。 是聂星痕站在门外。 青城立刻垂下双眸,抿唇不语。 “睡醒了?”他率先开口问道。 “嗯。”青城不欲多言。 聂星痕目力极佳,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借着一星半点儿的光亮,看到她的不妥之处。她白色的衣裙有些褶皱,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着,额上略微溢着香汗,一副谨慎而又防备的神色。 她这种神色,令他觉得刺目。 “这么晚了,殿下所为何事?”青城终于抬眸看去,神态疏离。 “你唤我什么?”他突来的质问低沉而犀利。 “王兄。”她“从谏如流”地改了口。 聂星痕下颌收紧,依稀可见眉峰微蹙,显然是心有不悦;而青城也未再多说一句。黑暗之中,两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廊下氛围一时沉闷,又有些莫名的躁动。 终于,聂星痕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的气氛:“我有话对你说。”他边说边跨进青城的屋子,反手关门上了门闩。强势而直接,根本没询问她的意见,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 青城猝不及防被他闪进门内,心头懊丧难当,再想起那个疑似的黑影,更觉焦虑,不禁拒道:“今夜实在太晚了,若有何事,王兄明日再说不迟!” 聂星痕没答话,径直摸黑走到桌案前,掏出火折子点亮了灯台。 青城却是恼了,站在原地没动,朝他冷言冷语地斥道:“殿下与我虽是兄妹,但这夜半三更,也该顾忌男女之妨。驿馆里人多口杂,青城不敢败坏宗室威名。” “宗室威名?”聂星痕嗤笑一声,没有即刻接话,只是转过身借着幽幽灯火望向她,试图寻找记忆中的思慕与渴望。 其实他很难形容青城的样貌气质到底如何,这世上似也找不到什么贴切的辞藻。不同于寻常闺秀的我见犹怜,她是英气逼人的,仿若晨曦冲破雾霭,冰雪击破云霄,与俗世保持着一段淡漠与疏离,令人遥遥可望而不可即。 聂星痕看了青城很久,直至眼前的女子与记忆中的影子完美重叠,方才开口回道:“今夜的值守和你的侍女,都不会出现。眼下只有你我在场,你还要端着兄妹的架子?” 正文 第5章 故人相见(二) 幽蓝的烛火,柔和的光色,勉强照到了这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青城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才冷淡地开口:“不然呢?若不将您当作兄长,难道还要当成杀夫仇人?” 聂星痕神色一沉:“据我所知,你与楚璃并没有夫妻之实。” “我们夫妻之间的闺中秘事,您还能一清二楚?”青城冷笑讽刺:“敬侯殿下还真是好手段,连楚太子身边都有眼线,难怪能大获全胜。” “两军对垒难免死伤……误杀楚璃之事,非我所愿。”聂星痕低声解释:“这三年里他待你不错,剥去身份立场,我很感谢他。” “你有什么立场感谢他?”青城继续笑着:“你忘了三年前是谁举荐我去和亲的?又是谁杀了他?如今再来说这番话,我敬爱的王兄,你不觉得恶心吗?” “三年前……我有苦衷。”聂星痕唯有如是回道。 “够了!”听到这里,青城终于敛起笑意,撕破伪装,面上浮出几分恨色:“你送我去和亲,理由你我都心知肚明,不必解释,多说无益。” 她的左手按在桌子上,指甲几乎要刻进木案中。她没有去看聂星痕,目光直直盯着那盏灯火,语声转凄:“我只问你一句,楚璃……怎么走的?” 聂星痕知道她在强忍着情绪,却还是残忍地回道:“他……是一箭穿心,坠马而亡。” “一箭穿心……”青城根本不相信,睁大双眸看向聂星痕:“他上战场没有穿铠甲吗?怎么可能被你一箭穿心?” 那是要多么大的力气和准头,才能让箭矢穿透铠甲,穿心而过!可恨她都没能见到楚璃最后一面!他被收殓的骸骨、他的棺椁,楚王都不允许她去看一眼!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一语成谶! 泪水终于潸然坠落,渐渐模糊了视线,青城无声痛哭。聂星痕情不自禁地抬手轻抚她的发丝,想要给她以抚慰。 “别碰我!”青城挡住他的手,沿着桌案后退一步,咬牙说道:“聂星痕!三年离苦,杀夫之仇,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她凄厉的誓言像是预见了什么宿命,惊破彼此的层层回忆,划过这寂静夜色。 “好!”聂星痕一口应承,像是为这个回答已经等了很久:“只要你肯回来,我不惜一切!” “你最好记住你今晚的话!”青城抬起朦胧的泪眼仰头望他,神色凛然决绝。 聂星痕坚定地与她对视,想着三年前她的娇俏模样,一时竟有些患得患失。 两人都是黯然恍惚之际,角落里却见冷光乍起!一道剑芒从暗处破光冲出,硬生生插入两人中间,直逼聂星痕而来,也逼得青城被迫后退…… 是他!那个黑衣人影!原来她真的不是幻觉! 青城盯着这忽然出现的蒙面男子,联想起今晚的梦境,心中突然涌起无稽的奢望。可对方的一招一式都是如此陌生,并且,招招狠辣,想要置人于死地。 正文 第6章 一念之间(一) 再看聂星痕,因手上没有兵器,又是后知后觉,此时便处于被动之中,只得以退为守,不断躲闪那充满杀气的利剑。 两名男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招招惊心,身形起落之间,袖风吹得屋内的灯火明明灭灭。这一次,青城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陌生气息,来自那个冷峻的刺客。他身上好像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药香,可青城不懂医,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药味。 只是这失神的功夫,屋内两个男子已过了数招。聂星痕徒手对抗持剑的刺客,渐感不妙,觑着空档对青城喝道:“去找侍卫!” 青城这才想起来,今夜聂星痕是密探她,为此还特意撤走了周围的守卫。青城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摸到门边,正欲打开房门之时,脑海里却有什么疯狂的念头一闪而过。 她转过头,看着屋内迅雷纠缠的两人,已摸上门闩的手迟疑了一下,继而缓慢垂落。 聂星痕于打斗中分神看了她一眼,见她怔愣原地不动,便又迅速重复:“去找侍卫!” 青城将双手死死攥紧成拳,盯着那案上摇曳的烛火,仍旧不语不动。 一瞬间,聂星痕似明白了什么,心头陡然一紧。一种孤绝的狠厉猛然发出,令他想要毫无顾忌地放手一搏!他见对方一招剑式刺向自己,便假意闪躲虚晃一招,却在身体后倾的同时,突然伸手捏住剑身! 锋刃割破他的掌心,他死死捏住不放,一双俊目盯着刺客发力的手腕。刺客反应灵敏,立刻想要收手,他便看准时机翻动手腕,连剑带人,硬是将刺客逼到了桌案旁边的墙角处。 然而,这代价也极为惨痛。汨汨的鲜血顺着剑身流淌,他右手掌心已被生生嵌入那剑刃之上。眼见青城一直没有反应,他也自知撑不了多久了,便飞起一脚将案上的灯台踢到了青城的床榻上! 灯油从瓮台里泼洒到帷帐上,火苗顺势窜起,顷刻已将帷帐烧着。 青城立刻明白了聂星痕的意思。即便守卫在他授意之下对屋内的打斗不闻不问,可他们迟早会看到这火光与浓烟。届时他们便会知道屋内有变,恐怕不止是守卫,整个驿馆的人都会跑来救火…… 青城猛然醒悟过来。再看榻上,丝棉织物有灯油做引子,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根本来不及扑灭了! 许多事情只在瞬息之间发生,有些念头虽无意而起,却会在一闪念下变成心魔。 鬼使神差地,青城按上腰间,那包裹着她纤细腰身的一条腰带,其实是举世无双的软剑剑囊,囊中是举世无双的惊鸿软剑。那是楚璃所赠予她的,也许,她带走这把剑,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以楚璃之剑,为楚璃报仇,再圆满不过! 刹那间,墙面上光影闪破,似有银波淋漓,惊鸿掠过,这绝世名剑突然映着烈烈火光刺了过去。 “微浓!”聂星痕分身乏术,震惊的喝止声划破屋内,他终于喊出了她的名字! 正文 第7章 一念之间(二) 谁?是谁在喊她?谁喊出了这个名字? 电光火石之间,青城猝然恢复了神志!心魔、梦魇统统如云烟般散去,唯有一句话语萦绕在她耳边,似一声佛号,给她当头棒喝—— “微浓,不要怨恨。” 楚璃曾告诉她,放弃怨恨。 然而太迟了,她听到自己名字的同时,执剑的右手已无法控制地刺了出去。“叱”的一声,刺透聂星痕单薄的夏衫,刺破他皮肤柔韧的肌理。 只一瞬,鲜血浸染了那暗紫色衣袍,愈烧愈旺的火光中,他的胸口已是一片殷红墨色。 下一刻,黑衣刺客审视夺度,迅速收剑,眨眼已经奔至窗边,“砰”地一声破窗而出。 与此同时,走廊里传来救火的呼喊声、脚步声,还有剑戟摩擦之声。聂星痕却仿佛忘记了一切,只难以置信地看着青城。 她竟然……如此恨他!恨不得让他去死! 剑尖深埋在他的胸膛里,剑柄还握在她的素手中,两人隔着一把惊鸿剑的距离遥遥对视,一个惊痛,一个惊醒。火势与浓烟弥散在他们之间,渐渐阻隔了彼此的面容,似也一并模糊了往日的情分。 就在众人破门进来的那一瞬,聂星痕突然醒觉,抬起受伤的右手一把将青城推开。他尚且来不及说些什么,胸口的鲜血已奔涌而出。 青城向后踉跄了几步,纤瘦的身躯跌倒在地。侍卫们在此时恰好冲进门内,手执兵器四顾看去。 “殿下!您受伤了!”有人一眼发现聂星痕的伤势,不禁惊呼出声。 聂星痕捂着胸口,压抑着心头撕裂般的疼痛,低声说道:“有人闯进来行刺本侯,公主受了惊……传令封锁全城,一旦抓住刺客,本侯要亲自审问!” “是!”几个侍卫连忙扶过聂星痕,张罗着传唤大夫; 另有几个侍卫见窗户大敞,便一跃而出追击刺客去了; 其余的人则忙着救火,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 终于,有人发现白衣的青城公主跌坐在地,鬓发缭乱,皓腕与衣袖上殷红点点,整个人显得狼狈万分。此刻她正抬眸看向聂星痕,一双美目里尽是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夹带着几分凄楚与悲戚,泪痕未干。 而她右手边不远处,静静躺着一把造型奇异的软剑,剑尖仍有鲜血残留。 众人尚未及细想什么,便听见聂星痕的命令再次传来:“把刺客的凶器收好。”他声音虚弱,却不怒自威,顿了顿又特意补充:“今日之事,不许声张。” “是。”众人齐声领命,纷纷担起各自的差事。场面虽混乱,浓烟虽呛鼻,倒也都在控制之内,侍卫和下人们各司其职。 见诸事趋于安定下来,聂星痕也终于耗尽了精力,任由侍卫扶着往屋外走。地上的惊鸿剑寒芒闪烁,心头鲜血不断涌出,然而他已根本分不清楚,那切肤的疼痛究竟是来自伤口,还是源于心底。 最最讽刺的是,他曾一箭射穿楚璃的心房,如今,也终于尝到了穿心的滋味。 临踏出屋门的那一刻,聂星痕忍不住顿足回首,只见那白衣女子依旧怔然地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流着泪,一如三年前他送她去楚国和亲时的样子。 可分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很想对她说些什么,爱或恨、情或伤,然而此时此刻,却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喉头有腥甜之气凶猛上涌,唇畔随即溢出一丝血迹,他唯恐这一开口,会有鲜血自口中喷吐而出。 真的还能挽回吗?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正文 第8章 改嫁风波(一) 三月后。燕国王都京州。 原本一月即到的路途,因着聂星痕的伤势慢下了脚程,足足走了三个月。待一行人到了王都京州,时令已近八月十五。 燕王宫奢华迤逦,玉楹珠帘金盏不灭,巍峨锦绣立于京州之巅,俯览这人世苍茫红尘万丈。 龙乾宫里,燕王看着聂星痕略显苍白的俊颜,开口关切:“你耽搁这么久才回来,听说是遇刺了?” “已无大碍,谢父王关心。”聂星痕轻咳一声回道。 他的确是无碍了,青城的准头到底还是偏了些,伤口虽深,却没有刺中要害,让他逃过了一劫。黑衣刺客如他预料之中没有找到,但他心里有了些揣测,便也没有大肆声张,随意捉了个死囚当作替死鬼。 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晚他出现在青城的屋子里,侍卫们又避而远之,这已经惹人猜疑了。 毕竟在众人眼里,他一手操纵了燕楚之战,又于阵前斩杀了楚太子璃——青城公主名义上的夫君。因此,她有充足的理由和动机来杀他,为夫报仇。 故而,为了她着想,他一路上选择避开她。他与她,来日方长。 聂星痕正分神想着,忽听有人唤他:“二弟,你受伤了?” 问话之人是燕王嫡长子、当朝太子聂星逸,也是他同父异母的长兄。聂星痕回过神来,应道:“多谢王兄关心,臣弟并未伤及要害。” “是何人所为,查清楚了吗?”太子故作关切。 聂星痕沉吟片刻:“是楚地余孽,已就地伏诛。” 是了,如今楚国已亡,曲州已归燕国所有,再提及楚国,只能称作“楚地”了。聂星痕以如此强硬的手段攻下了楚国,必定会有许多旧楚臣民心怀愤恨,他们怀念故国,趁机行刺泄愤,也在情理之中。 说起灭楚之事,父子三人都不得不想起一个人——青城。而这也是今日燕王私下传召两子的缘由。 “三年半前,痕儿从房州寻回青城时,孤还以为她是孤的女儿……如今既已知道当年是错认,她又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你们两个也想想,孤该如何安置她?” 闻言,太子与聂星痕各俱沉默。当初顾念着青城在楚国做太子妃,燕王的灭楚大计一直未得实施;后来正是知晓了青城并非王室血脉,燕王这才决定对楚国开战,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青城虽是燕国的假公主,却是楚国真正的太子妃。如今楚国已降,楚太子已亡,该如何安置她?这确实是件棘手之事。 燕王见两子一直沉默不语,又刻意提醒道:“说来这也算一桩王室丑闻,知道的人不多。” 燕王言下之意很明显,他想将此事长久地隐瞒下去。宫里可以多一名新寡的真公主,但不能少一名错认的假公主。 太子与聂星痕自然明白燕王的意思。可是,一个出嫁之后又重返故国的和亲公主,在这宫里实在是尴尬至极的,尤其,还是不能揭穿身份的假公主。青城不但不会得到宫人的尊重,更得不到燕王的垂怜与关爱。以后,她将一辈子活在流言蜚语当中,忍受着旁人的议论与嘲讽。 这对于无辜的青城而言,何其残忍? “不如,让青城王妹改嫁吧!”太子突然提议道。 正文 第9章 改嫁风波(二) “孤正有此意。”燕王点了点头,又看向不发一语的聂星痕,问他:“你觉得如何?” 聂星痕无甚表情,颔首回道:“儿臣也作此想。” 父子三人如此之快便达成共识,燕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们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言罢顿了顿,还不忘强调:“身份可不能太低,毕竟是咱们对不住她。” 太子闻言沉吟起来,在心中默默细数朝中适龄的男子,未婚或是鳏夫。 半晌,他心中有了属意的人选,便主动说道:“儿臣想到一位合适之选,是……” “父王,”太子的话还未说完,忽被聂星痕打断。这实是无礼之举,也令燕王有些诧异。他印象中的次子,在长兄面前一直谨守礼数,从不逾越。虽然,他知道那是聂星痕装出来的。 “父王,青城王妹的婚事须得从长计议,一时片刻怕也论不出什么结果。定远将军明尘远已在殿外等候许久……此次他灭楚有功,不若先行召见?”聂星痕突然阻了太子的话,不想竟是为了这桩事。 太子被拦了话,本是不悦,但听得聂星痕是要引荐部下明尘远,倒也未再多言。众人皆知,明尘远是聂星痕手下爱将,此次燕楚之战更是其麾下先锋,军功卓著。 让功臣久候,的确非君之道。尤其,明尘远出身明氏,虽是庶出子弟,但总归冠了这个姓氏,与燕王室有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他即便不给聂星痕面子,也要给明氏面子。 于是,太子浅笑附和:“痕弟说得极是。青城的婚事不急于这一时,万一定远将军有要事启奏,可就耽误了。” 燕王晓得太子话中之意,也理解聂星痕的意图,遂允道:“也好,先传他进殿吧!” 须臾,一个身着铠甲的年轻男子入殿觐见:“微臣明尘远,见过王上,见过太子殿下、敬侯殿下。” 明尘远年约二十许,眉目凛然,仪表堂堂,一看便是行伍之人。燕王对他此次攻楚的表现十分满意,便和蔼地道:“平身,赐座吧。” 明尘远称谢,在聂星痕下手边落了座。 “瞧你这身戎装打扮,是刚从楚地回来?”燕王明知故问。 “正是。”明尘远颔首:“微臣奉命整编楚地残军,如今已四月有余,特来向王上禀报。”他说着又从座上起身,奉上一本折子,是他收编楚国军队的成果。 燕王接过折子略微一扫,显得很满意,又上下打量明尘远一番,笑道:“不愧是明氏子孙,当初敬侯举荐你做攻楚先锋,孤还心存疑虑。不想你竟如此出众,长此以往,必也是朝中一员猛将。” “王上过誉了。”明尘远谦虚地礼回:“都是敬侯殿下治军有方,微臣不过出了些蛮力而已。” 燕王闻言异常开怀,哈哈大笑起来,按下折子续道:“不错。明相的两个儿子都不差,你哥哥擅文,你擅武,皆是国之栋梁。此次你灭楚有功,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明尘远似已料到燕王会有所赏赐,竟没有客套的意思,整肃神色重新跪至殿中,直接开口请道:“微臣,求娶青城公主。” 正文 第10章 改嫁风波(三) 说出这话的同时,明尘远已整肃神色重新跪至殿中。 这一个请求,令在场众人大为吃惊——除了聂星痕表情自若。 一时之间,殿内无人接话。 御座上的燕王很快恢复如常,面无表情不知所想;太子也蹙着眉,斟酌起明尘远的意图。 众人心思各异,唯有明尘远跪在殿中,身形笔挺,意态坚决。 太子瞥了一眼聂星痕,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方才自己提议青城的改嫁人选时,他会忽然开口打断。原来他知道明尘远想要求娶青城。 明尘远是聂星痕的心腹,此事毋庸置疑,朝内皆知。那么明尘远求娶青城,必也是聂星痕首肯的,更甚者,很可能是聂星痕授意的。可青城的真实身份又摆在那里…… 明尘远虽是庶出,却也是明相之子,如今又在军中崭露头角,可以预见是前途无量。这样一个公卿之子,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即便明尘远不知晓青城的身世,可聂星痕是知道的,又怎会眼睁睁看他如此草率地决定婚姻大事?娶这样一个于仕途无益、甚至是处境尴尬的、新寡的假公主,明尘远图的是什么?他不怕被朝中耻笑吗? 聂星痕图的又是什么?他的心腹盟友做出如此自毁长城的事情,他竟不阻止?甚至是默许?乐见其成? 他本可以为明尘远促成一桩更有利的婚事,娶一个身份显赫的王公之女,再不济也是重臣之女,如此便可顺理成章地将那些势力收为己用…… 如今明尘远的这个选择,于他聂星痕有何益处? 难道真是情之所至?明尘远在随军攻打楚国之时,对青城由怜生爱? 太子感到面前迷雾重重,令他很是疑惑,他猜不透聂星痕的心思。不过对方既然甘愿自降身价,放弃更有利的一招棋,他自然乐得顺手推舟。 “父王,儿臣方才想到的人选,也是明将军。”太子故作欣喜之色,脱口说道。 然而燕王像是没听见这句话,面容隐在御座的背光处,神色晦明,不辨情绪。未几,他又突然走下御座,迈下丹墀,缓步走至明尘远面前,边走边问:“你方才说,你想求娶泽城郡主?” 一句话,打破殿内凝滞的气氛,却又令气氛更加凝滞。 “王上!”明尘远猛然抬头:“微臣是求娶……” “唔……不过孤依稀记得,泽城还未及笄……”燕王锐利的目光扫向明尘远,眼角的皱纹似一道道锋芒,逼退了后者想要开口反驳的话。 “孤这个侄女天真可爱,恰好配你英勇韬略。”燕王仿佛很满意似的。 明尘远俊眉蹙成了一个“川”字,张了张口,欲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瞟见聂星痕制止的眼神,遂抿唇住了嘴。 燕王对他二人的暗中涌动视若无睹,再问明尘远:“你如今是正五品官职吧?” “微臣受封定远将军,正五品上。蒙王上恩典,领的是从四品俸禄。” 燕王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太子和聂星痕:“这桩婚事,孤看着不错,就此定下吧!” 太子勉强笑道:“泽城郡主与明将军,是天作之合。” 正文 第11章 皇后命格(一) “那便传孤旨意,擢升明尘远为正四品忠武将军,领从三品俸禄;册封泽城郡主为公主,享食邑一千户,待及笄过后,赐婚忠武将军明尘远。” “微臣……谢王上恩典。”明尘远愣了一愣,终是对着面前的燕王行了叩拜大礼。 “你哥哥娶了孤的长女,孤总不能亏待了你。”燕王刻意调侃了一句,笑言:“明氏一门两位驸马,孤也算对得起明相了。” “王上眷顾明氏,是明氏之福。”明尘远又重重叩头谢恩。 燕王“嗯”了一声,委婉地道:“你一路风尘仆仆,先回去歇着吧,折子孤会慢慢细看。”言罢他又看了看太子,再命:“你去传孤的旨意!敬侯留下。” “儿臣(微臣)告退。”太子与明尘远一道拜别燕王,匆匆退出龙乾宫主殿。 唯剩聂星痕独坐殿上,静待示下。 可燕王却不再开口说话,兀自在丹墀下来回踱步,半晌,忽然问道:“明尘远求娶青城,可是你授意的?” 聂星痕本就不想隐瞒,也自知瞒不过,便如实回道:“是儿臣的意思。” “你是怕她嫁给别人?” “儿臣只是怜恤王妹,怕您将她逐出宫。”聂星痕适时垂目解释:“毕竟,当年是儿臣举荐她和亲;主战也是儿臣的意思……算是儿臣害她孤苦无依,年轻守寡,才想为她安排一门好亲事。” “你何时变得悲天悯人了?倒像逸儿的做派。”燕王似笑非笑。 “王兄是一国储君,儿臣不敢比肩。”聂星痕敛声回道。 燕王又沉默起来,半晌,忽然问他:“孤记得,当初青城的身世揭露之时,恰逢燕楚交恶。你是极力主战的,而且是主动请缨攻楚?” “是……”聂星痕不知燕王何意。 “你当时就想接青城回来了?”燕王再问,语中带着几丝通透,几丝彻悟。 这个问题,聂星痕决定保持缄默,他答不出来。 燕王见状,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可知,孤为何应了你的意思,向楚国开战?又为何同意你接她回来?” 他没等聂星痕答话,已径自回说:“当年青城和亲时,钦天监为她测算,说她‘命主中天’,是‘皇后命格’。” “皇后?”聂星痕虽不信这些星宿之说,可听到“皇后”二字,依旧忍不住讶异。 原因无它,只因九州已割据近三百年,四国并立,没有哪一国的君王敢称“帝”,自然,也就没有“皇后”一说了。算上已灭亡的楚国在内,四国的君主之妻,都只是“王后”而已。 “您说她是‘皇后命格’?”聂星痕怀疑自己是幻听。 燕王双目微眯,语带深意:“九州已经三百年无人能称帝了……” “这才是您决心攻楚的原因?”聂星痕脱口反问,在他心里,他的父王并非迷信之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燕王叹了口气:“孤本来想着她是孤的女儿,若她真是皇后命格,则我聂氏注定是后族,而无缘帝位了……” “可后来证实她并非孤的血脉,“燕王突然话锋一转,“那孤又岂能容她留在楚太子身边?况且,你当初主战,不也是想让她回来吗?” 正文 第12章 皇后命格(二)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他敬爱的父王。聂星痕自嘲地笑了笑:“既然您信她有‘皇后命格’,今日为何还要召见儿臣与王兄?您根本不会让她改嫁……这是在试探儿臣吗?” 爱子如此直白相询,令燕王不答反笑:“不试不知,你如此煞费苦心为青城安排后路,她可未必领情呵!” 聂星痕唯有沉默。他知道,燕王不会轻易让青城改嫁了。 “那你呢?如今既已知道她有‘皇后命格’,你还敢要吗?”燕王使出了杀手锏。 这话的意思是…… 聂星痕一惊之下起了身,有些不敢相信燕王话中之意。 燕王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一双沧桑的锐目定定瞧着他,犹如寒潭深渊,深不可测。 聂星痕定了定神,暗自揣摩燕王之意。他若开口要她,便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野心,承认自己想要取太子而代之,甚至意图争雄天下…… 皇后命格,皇后命格……是与否在聂星痕心中来回交织,不喾于烈焰灼心。 不!还不到时候! “儿臣岂敢逾越父王与王兄之上,做下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事。”聂星痕立刻回道。 话出口的瞬间,他感到燕王的神情很微妙。似怀疑,似失望,似无奈。但他知道,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你放心,孤会安置好她的。”燕王又长长叹了一声,不知算不算是给出了承诺。 聂星痕再次抿唇不言。 “退下吧!孤累了。”燕王揉了揉眉心,摆手屏退。 “儿臣告退。”聂星痕行了一礼,转身欲退出大殿。 “等你养好了伤,就回封邑去吧!”燕王又毫无先兆地命道。 这是要绝了他的念想了!可聂星痕无法违逆,唯有领命:“儿臣遵旨。”他低着头,绷直脊背退出龙乾宫大殿。 燕王望着次子渐行渐远的背影,脑海中蓦然想起当年与钦天监的那番对话: “公主虽‘命主中天’,是皇后命格,但其周围却有紫微星、天府星、七杀星、天相星四星围绕,恐其命途坎坷,后位艰辛。” “那太子和敬侯是什么星?又是什么命?” “公主的中天星耀芒太强,暂时遮盖了其余四星的命相……微臣只能看出太子与敬侯皆在其列,至于归位哪颗星,是什么命格,微臣便看不清了。” “青城一个女子,竟有如此之强的命星,这是好事?” “好坏参半。从命相上看,与公主过从甚密的男子,即便最后坐上帝位,也逃脱不了四个字。” 颠、沛、流、离。 想起这段秘事,燕王竟心生苍凉之感,将外头的太监唤进来,命道:“去,让青城来见孤。” ***** 聂星痕思绪翻涌地出了宫门,坐上车辇返回府邸。一路上,他分析着方才燕王对他说过的话,反而渐渐理出了头绪,慢慢冷静了下来。 有些人或事必须徐徐图之,若他此刻开口讨要青城,无论结果如何,自己和她都会处于被动之中了! 待回到府邸,明尘远果然已在此候着。见他回府,立刻迎上去,面有忧色:“殿下,没能完成您的吩咐,我……” 聂星痕摆手阻止他:“此事不怪你……去书房再说。”、 (小黄框会介绍中国古代的星相:紫微斗数。手机版可能看不到,感兴趣可百度) 正文 第13章 刺客疑云(一) 两人一道去往书房,默契地各自坐定。明尘远环顾屋内,不禁慨叹道:“自从您封侯去了房州,我就没来过这里了,一切还是老样子啊。” “我念旧。”聂星痕言简意赅。 明尘远自小是聂星痕的伴读,两人在燕王宫中相伴十余载,几乎形影不离。即便六年前聂星痕封侯出宫,去了封邑,两人也没有断过联系。 举朝皆知,敬侯与明相庶子感情甚笃,交情甚深。去年攻楚之时,也正是因为聂星痕的竭力举荐,明尘远才能擢升得如此之快,在军中一跃而起,风头一时无两。 在外人看来,明尘远是聂星痕的亲信部下,但事实上,他们亲如兄弟,无话不谈。聂星痕所有的心思,无论是抱负还是感情之事,他都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明尘远见聂星痕面无表情,便知他是在宫中碰了钉子,忙问道:“是因为青城公主的事情吗?” 聂星痕没否认。当初他得知青城不是王室血脉,便猜到灭楚之后,父王不会让青城长留燕王宫,但也不会揭破她的身世。他当时想着,既然他们暂时还需要顶着兄妹的名分,与其看她嫁给别人,不如嫁给明尘远。 明尘远会善待青城,将她照顾得极好,日后等他有能力之时,他自然会去接走她,给她安排新的身份。出于这点考虑,他才让明尘远趁着军功去面圣求娶。 他以为,青城是个烫手山芋,父王必定会同意……未料到还是走错了这步棋。 不过,也让他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关于公主的婚事,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明尘远有些担心. 聂星痕还算冷静,只因那个“皇后命格”注定了青城不会外嫁,这令他暂时放了心:“她的事情先搁下不提,倒是父王今日给你赐了婚,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是好事啊!”明尘远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泽城郡主封了公主,日后我也是驸马了。” 聂星痕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遂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看开些吧!” “殿下说笑了。”明尘远犹自嘴硬,若无其事地回道:“早看开了啊!我只是个明家庶子,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如今见她过得好,我很为她高兴。” “你能这样想最好。”聂星痕默然片刻,面有郁色:“你我都因庶出身份所累,饱受求不得之苦,还真是同病相怜。” 明尘远没往下接话,显然是不欲再进行这个话题。他见聂星痕面色稍显苍白,转而关心起他遇刺之事:“殿下得养好身子才能谋定长久。驿馆那个刺客,您有头绪了吗?” 聂星痕没答话,起身从身后的书柜上取过一只盒子,递给了明尘远。 明尘远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枚碎成两半的白玉扳指!扳指的裂口处沾染了不少血迹,时间太久,已成了暗褐色。 “这是?”明尘远不明就里。 “这是刺客遗失的。”聂星痕淡淡说道。 正文 第14章 刺客疑云(二) 明尘远捏起一半碎裂的扳指,搁在眼前细细端详,不解地说道:“哪有刺客行刺,还戴着扳指的?” “正是这个理。”聂星痕附和:“我也在想,刺客若是来行刺,绝不会戴着扳指。行事不方便是其一,若是打斗中遗失了,会给对手留下线索是其二。没有刺客这么蠢的。” “除非这扳指是信物。”明尘远接着分析:“也许那刺客出身某个组织,要用这扳指来识别身份。” “所以我派人去查了扳指的来历。”聂星痕话到此处,几不可闻地笑了笑:“如此普通的扳指,竟是楚王宫之物。” “是楚宗室来行刺您?”明尘远立刻反应过来。 聂星痕摇了摇头:“有趣之处就在于,楚王一口咬定,这枚扳指两年前已经遗失了。我也派人去楚王宫查证过,他并没有说谎。” “那可就奇了。遗失两年的楚王室之物,怎会出现在刺客身上?”明尘远话一出口,却突然想到一件事——青城公主也曾是楚王室之人! 想起聂星痕遇刺的内情,他迟疑片刻,斟酌着问道:“会不会……是公主心里对您有怨,找来刺客联手行刺?” “不会。你没瞧见当时的情形,她显然不认识刺客……杀我也是冲动而为。”聂星痕语气微黯,想了想,又道:“我反而觉得,刺客未必是来行刺我的。也许……他是来找青城,遇见我与她起了争执才会出手。倘若他是专程来杀我,又怎会埋伏在青城屋里?” “可是您也说过,当天您临时与公主换了屋子。会不会是刺客不知此事,夜里又看不清,才埋伏在了公主屋内?”明尘远道出另一种可能。 “不会。查探目标是刺客最基本的素养,若是连屋子都能摸错,就愧对他那么高的功夫了。”聂星痕说着说着,突然沉默下来,只盯着明尘远手中的扳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尘远见状也陷入了沉思。关于刺客身份的种种可能,渐渐汇聚成一团疑云,令他越发看不清楚。 “若非是我亲手射杀了楚璃,亲眼看他入殓,我会以为刺客是他。”聂星痕突然迸出来这么一句,带着几分认真,又有几分随意。 “这怎么可能!除非是魂魄归来。”明尘远下意识地反驳。 “怪力乱神之事,我从不相信。”聂星痕左手食指敲了敲桌案,示意明尘远将扳指放回来。 后者依言照搬,将扳指搁回盒子里,放到了聂星痕手边。眼见着天色不早,他也担心聂星痕的伤势,便有了去意:“此事早晚会水落石出的,您伤势未愈不宜操劳,还是早点歇息吧!我明日带些治伤的奇药再来看您。” 聂星痕也不与他客气,点头道:“我不送了,你自便吧!待我回封邑之前,咱们找个机会秉烛夜谈。” “您要回封邑了?”明尘远连忙反问。 聂星痕正待答话,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殿下,太医院将‘药’送来了。” 聂星痕立刻整肃神色:“拿进来。” 话音落下,心腹侍卫已将一个药箱提了进来,放在聂星痕的书案上,又立刻退了出去。此“药”非彼“药”,是聂星痕与宫中眼线的暗语,意即燕王身边有密报传来。 他也不瞒着明尘远,径直打开药箱第三层的暗格,从中取出一粒药丸,置于两指之间捏碎。 一张纸条显露出来,聂星痕打开只扫了一眼,俊颜却骤然变色—— “王传召青城公主,公主自请修道,王允之。” 正文 第15章 有心避世(一) 燕国人人崇道,是为国教,不仅寻常人家向道,更曾有两任燕国国君为此弃了王位,或入道清修、或寻访仙山。 燕王宫里也多有太后、太妃修道,这百年间,甚至一些地位高的妃嫔,还会在自己宫中设下静室以供奉神像。因此,许多王子、公主从小便受此熏陶,慕仙学道。王室对道教的推崇,为其在燕国的发展奠定了基石。 燕国最闻名遐迩的道观有两处,一是两代燕王出家修道的三清宫,是王室宫观,寻常百姓不得入内;而另一座,则是当今燕王为胞妹真玉公主所修建的璇玑宫。 三清宫位于京州城东,璇玑宫位于京州城北,各据一片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簇拥着京州之巅的燕王宫。 自两年前真玉公主云游仙逝之后,璇玑宫便再无主人,唯有真玉公主的师父和一众女弟子在此修道。不过,因为真玉公主生前慷慨大方、广布善法,是以这里一直香火鼎盛,与她生前无异。 而如今,这座无主两年之久的璇玑宫,终于迎来了她的第二位主人——青城公主,或者可以称之为:玄真法师。 这是青城自请的结果。那日聂星痕离开之后,燕王立刻召见了她,安排她的话尚未问出口,她已自请出家修道。她当然知道,如今她的身份已不适合留在燕王宫,尴尬不说,她也无法面对这些间接杀害了楚璃的凶手。 尤其,不想再与聂星痕有任何瓜葛。上一次她冲动之下行刺未果,便知自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既然如此,她不如出家向道。至少,远离宫廷纷争,也会让聂星痕的打算永远落空。 在这件事上,燕王没有为难她,她是感谢的。虽然,这感谢不足以消除她的悲痛。楚璃死后她已决定终身不嫁,如今避居璇玑宫修道,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明志吧。 八月二十,青城正式入主璇玑宫为女冠,带发修行。拜已故的真玉公主为师,由真玉公主之师清景散人代为授徒。燕王特许她继续享有青城公主的食邑,还加持了璇玑宫每年香油钱的三成,名曰“供奉三清”。 她每日听清景散人讲道,偶尔与到访的得道高人、文人名士集会清谈,闲暇时会去附近的山上走走,感受天地山水的开阔与灵气。这样的日子,令她顿觉个人的爱恨渺小微茫,不值一提。 转眼间,她在璇玑宫已入道近两月了,而她未曾想过,前尘往事里第一位来探访她的故人,竟会是与她素无交情的燕太子聂星逸。 秋末冬初落叶纷纷,所幸燕国位居南方,倒不觉得寒冷。聂星逸一袭绯衣临风而立,为这凋零的冬色添了一抹暖意,璇玑宫外人来人往,香火袅袅,青城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他的出众身姿。 而他只是微微笑着,那笑意看似温和,却又掩藏在了疏离之后,令人生不出亲近之感。也许这才是一国太子该有的做派,礼而不近,近而不亲;远而不疏,疏而不漏。 所以,就连她这个已经远离宫廷的假公主,他名义上的妹妹,他都要过来看看,尽到他身为兄长的责任。 正文 第16章 有心避世(二) 青城见聂星逸是微服出宫,身边只带了三五个侍从,便也不敢怠慢,迎着他往殿后待客的院落里去。 “我前阵子事情太多,一直不得空来看你,拖到如今才过来,你不会怪罪我吧?”聂星逸负手而立,站在院落的桐树下吟吟笑问。 “殿下客气了,如今青城已是物外之人,不值得您专程费心来一趟。”青城神色淡淡的,倒似学会了他那一套,礼而不近,远而不疏。 聂星逸听说她是自请修道,便猜到她是放不下灭楚之事,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往后打算怎么办?该不会真打算一辈子修道吧?” 青城眼眸中一闪而过迷惘之色:“不瞒您说,我并非虔诚的向道之人,选择这条路,不过是求个安身立命之所罢了。因我知道,王上不会轻易放我离开京州,但我也不想继续留在宫里,或者改嫁。” “言下之意,若你日后有适当的机会离开,或者再遇上合适的……人,你会还俗?”聂星逸淡淡追问。 青城黯然垂眸:“既然入了道,便是决意不再嫁了。日后若有机会离开,也未必要还俗才行。倒是白白享受着公主的食邑,我还真是受之有愧,得摆脱了这个头衔才能走得安心。” 聂星逸闻言蹙了蹙眉:“非走不可吗?” “留下又能如何?”青城如实说道:“易位而处,想必您也会这么做的。” 聂星逸没有接话,远目望向大殿上香烟迷蒙之处,不知在想些什么。恰有一阵轻风袭来,拂落桐树上最后几片叶子,像是絮语擦过耳畔,也带出了他的愧疚心绪。 “其实当初你去和亲,我知你不愿意。但楚国求娶的是太子妃,父王不可能随意指个郡主过去,若不是亲生女儿,慢说父王不放心,楚国也不会乐意。”聂星逸叹了口气:“原本是该让金城远嫁的,只可惜母后她……” 聂星逸没有说完,但余下的话他也难以启齿了。当时楚国来求亲,言明是求娶太子妃,日后就是一国之后。父王心知事关重大,便打算让嫡出的金城前往和亲。 岂知王后赫连氏——也即他和金城的母后,舍不得这唯一的女儿远嫁,硬是横插了一脚,赶在风声刚起时抢了先机,把金城许给了明氏的长房嫡子、明尘远的哥哥。 父王为此大发雷霆,可看在明氏的面子上,又不好悔婚。恰好,二弟聂星痕刚从房州找回父王的私生女儿青城,便献计举荐她去和亲。父王舍不得楚太子妃的位置旁落他国,遂采纳了这个建议,让刚刚认祖归宗仅两月的青城做了和亲公主。 聂星逸其实对青城了解不多,只听说她从前是在镖局长大,一双峨眉刺使得精妙绝伦,是个活泼而飒爽的性子。 他直觉上对这个妹妹并不反感,甚至对她从前的生活很感兴趣,想看她使一使峨眉刺的英姿。可心里虽这么想,他依旧与她保持了距离,因为他知道,母后不喜欢她。 想想也是,有哪个妻子会喜欢丈夫在外头的私生女呢? 于是,虽明知母后处处刁难青城,他还是刻意选择视而不见。有时宫宴上碰见了,互相行个招呼而已。 只是他很好奇,这个王妹为何与他听说的不大一样?竟是如此沉默寡言,全不见那种英姿风采? 他以为,她是因为生活忽然被打乱,遭遇了如此巨大的改变,一时还不适应宫廷生活和新的身份;又或者,她是不愿离开故土前往楚国和亲,才会如此郁郁寡欢。 正文 第17章 有心避世(三) 后来,青城便去往楚国和亲了,还是二弟聂星痕亲自送亲。细算起来,她在燕王宫前后才住了不到半年时间,与他也只见过四五次而已。 他本以为青城远嫁楚国,该安享太平了,日后会成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太子妃,再顺理成章做一个维系燕楚交谊的王后。可谁知她嫁过去才一年,燕楚两国突然开始产生龃龉,频频交恶。 父王担心楚国会与他国联盟,让燕国陷入腹背受敌的状态,一直迟疑着是否要对楚国开战,却又顾念着青城。 就在此时,跟随父王多年的贴身侍卫因救主而伤重不治,临终前袒露了青城的身世,父王这才知晓,原来青城并非王室血脉。 此事发生之后,二弟聂星痕立刻表态主战,还主动请缨前往攻楚。这两件事促使父王最终下定决心对楚国开战,撕裂了蒙在世人眼前的最后一丝伪装。 可叹青城与楚太子才成婚不久,便成了燕楚交战的牺牲品,在楚王宫里步履维艰。 雪上加霜的是,聂星痕挂帅攻楚期间,于阵前杀了楚太子,使得青城年轻守寡,还被楚王室所怨愤;后来楚国的归降更是令她处境堪忧,在楚国再也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能奉命归国。 从民间少女到和亲公主再到楚太子妃,她曾经历过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一切;从亡国太子妃到假公主再到玄真法师,她又经历了女孩子难以想象的坎坷。 岁月对她真是既优待,又残忍。 想到青城这些年的经历,聂星逸心里很不是滋味,更忍不住打量起对方。她今日穿着一袭素白绢纱,披泄的长发直垂腰际,遮住了原本纤细的腰身。脑后高高绾着一个发髻,只用一根朴实的玉簪固定,绑缚着一条淡青色丝带。除此之外,身无繁饰。 这样朴素的装扮非但不显她老气横秋,反而是一种鲜明的对比。只是,那本该娇艳的容颜上却没什么表情,眸色淡如披霜,神色冷如寒江,即便笑着也是清淡至极,有一种不问世事的彻悟。 她比以前更寡淡了,唯有眉目间的英气似曾相识,与三年前初见时无异,应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 她一定是对人生失望透顶了吧?才会决心出家向道,不给自己一丝一毫流连红尘的机会。想到此处,怜惜与感慨止不住地从聂星逸胸口涌了出来。 本来只是一时之念,想过来看看她而已。如今,他改变主意了。 “父王限制你出行了吗?”聂星逸下意识地问道。 “王上不准我离开京州。在这城内,倒是没限制去处。”青城如实回道。 聂星逸想了想,开口解释:“父王并非针对你,他有他的考虑,毕竟你的身世……不宜外传。一旦你离开京州,父王会落人话柄。” 青城微微点头:“我明白王上的顾虑。” 聂星逸知她必然通透,便也不再多费唇舌,只问:“你想不想去城里走走?” “走走?”青城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迟疑,不那么遥冷若冰霜了。 “是啊!你还没逛过京州城吧?碰巧我今天无事,一起去逛逛?”聂星逸神色自然地相邀。 青城垂眸考虑片刻,回绝之言尚未出口,又听他说道:“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出宫一趟散散心,你权当是陪我微服出游吧。” 太子纡尊降贵地来探望她这个假公主,又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若再拒绝便显得不近人情了。想到此处,青城只好淡淡应允:“我是个无趣之人,殿下不嫌我扫兴就好。” (今日加更,中午12点见) 正文 第18章 狭路相逢(一) 燕王都京州城内,当属永乐坊最为繁华。坊内商市云集,又以春夏秋冬四条路最为驰名。春路乃声色之地,夏路为美食之街,秋路是衣帛丝绸,冬路尽私邸园林。四条路纵横交错,形成一个“井”字,团团锦簇在永乐坊之中。 青城换下了道服,改穿一件极为普通的窄袖口衣裙,虽是朴素至极的淡青色,但衣饰简洁,更衬得她英气逼人,有一种符合她年纪的朝气。 聂星逸做主选定夏路上一家闻名的酒楼,两人一并用了午饭,便在永乐坊内慢悠悠地闲逛。 一个是清朗俊逸的男子,一个是不施粉黛的美人,走在街上便似画上的成双璧人,外加后头跟着几个侍卫,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惹得路人们纷纷看去。 不过京州是燕国王都,多得是贵胄宗亲,故而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只是暗自赞叹着两人的风姿。 “方才那道‘八仙过海’真是不错,没想到素菜也能做出这个味道。”聂星逸回味着酒楼里的菜式,忍不住赞道。 “您在宫里吃多了山珍海味,偶尔换一换口味才会觉得新鲜。”青城浅笑而回。 聂星逸面上也是笑着,心里却觉得疼惜。方才两人一道在酒楼用饭,他才知道,青城茹素了。原本以为她出宫修道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她竟真的严守戒律滴酒不沾,也不吃荤腥了。 他没有多问她茹素的原因,心里猜测她应是在为楚太子服丧。至少,无论她当时嫁得是否自愿,夫妻是否鹣鲽情深,如今她仍在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或许这其中还有愧疚之情吧! 如此想着,聂星逸对青城竟有些刮目相看起来。为她的坚强、隐忍、忠贞,以及他未曾见过的,她擅使峨眉刺的风采。 聂星逸再回神时,两人已经快走到了夏路的尽头。青城四顾看着街道两旁的酒楼、商贩,好像并没有在意他的出神。聂星逸在心里头酝酿着情绪,正打算再说些什么调节一下气氛,却见青城忽然间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他顺势问道。 青城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神情忽然变得很微妙,似恍惚,似悲伤,双眸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默默无语。 聂星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是一座门面不大的当铺,坐落在夏路与秋路的交汇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他仍旧没有询问缘由,只是抬目看着当铺门前的旗幡,故作兴致盎然的样子:“荣昌当铺。青城可要进去看看?” 青城默然,似是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两人便一道往当铺里走去,侍卫们也跟了进去。 当铺店面确实不大,屋内陈设老旧,看起来应是有些年头了。柜台里面,一个年约半百的管事探头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几位贵人,是来当东西还是赎东西啊?” 聂星逸没答话,只看着青城。后者抬眸环顾一周,似在回忆什么,半晌,开口问道:“三年前,我曾在这里典当过一对峨眉刺,不知掌柜您是否还记得?” 给大家找几张峨眉刺的图片。这个比较小巧,像是女孩子用的吧这个比较华丽丽。 正文 第19章 狭路相逢(二) 青城就站在柜台前,右手的柔荑轻轻抵着柜面,一切如同三年前的场景。窗外的日光穿过门帘照射进来,散落在她身上,掌柜眯起眼睛看她,只一瞬,已是笑道:“原来是你啊姑娘!” 青城微微颔首而笑,没再说话。 “小店开了十多年,唯有姑娘一个人来当过峨眉刺,还是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可能不记得!”掌柜笑眯眯地看着青城,唯恐她要赎回旧物,忙补充道:“您当时典的是死当!死当可不能赎回的啊!” “这我知道。”青城颇有些复杂难言的心思,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踏进此处,想了想,唯有轻声问道:“那双峨眉刺……如今还在您这儿吗?” “嘿嘿,姑娘来得又凑巧,又不凑巧。”掌柜卖了个关子。 “掌柜这话是何意?”青城有些不解。 “您稍等哈!“掌柜撂下这话便进了里间,须臾,捧了一方锦盒出来,笑回:“当时姑娘把峨眉刺签了死当,后来有了合适的买家,小店便转手卖了。不过一年前,有位公子突然到处打听它的下落,知道是从小店当出去的,便发话要高价买下来。” 掌柜边说边叹气道:“原本已经卖了,小店也不好再赎回了。而且买家是化名,小店也不知是哪位贵客。谁知今年五月,买家手头拮据,又把峨眉刺拿回来押了活当。小店趁机劝说一番,按原价将它给买了回来,正打算转手卖给那位公子呢!” 听了掌柜这一番话,青城已猜到寻找峨眉刺的公子是谁,也有心避开他,便回道:“无妨,我今日只是路过此地过来看看。既然峨眉刺已有了买家,那就不耽误您做生意了。” “多谢姑娘体谅小店的难处呢!”掌柜显然松了口气,又笑:“凑巧得很,那位公子今早刚差人来传了话,说是晌午过后就来取货。” 晌午过后?那不就是眼下这个时辰?青城不想撞见他,便开口告辞:“既然如此,不耽误您做生意了。” “青……妹,你若想赎回这双峨眉刺,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聂星逸原本一直未曾开口,此刻却忽然如是说道。他在旁看得很清楚,虽然青城并无赎回那双峨眉刺的意思,但她神情之中、言语之间,无不流露出惦记之意。 倘若这真是她的旧物,他认为应该赎回来。况且这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可青城不这么想,连忙婉拒:“多谢您。不过我当初既然押了死当,便没有再赎回的心思了。今日真的是碰巧路过而已。” 聂星逸从没见过她使峨眉刺,不禁遥想着她的飒爽英姿,笑说:“你从前不是惯用峨眉刺吗?难道以后不用了?赎回来留个纪念也好。” “咱们还是别让掌柜为难了。”青城执意拒绝。 聂星逸见她态度坚定,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遂决定私下运作此事。 青城再向他道谢,斟酌片刻,转而对掌柜嘱咐:“请您今日权当我们未曾来过,也不要对那位公子提起……” 话还没说完,门口的珠帘忽然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一个锦衣男子已迈步走了进来。 是聂星痕。 正文 第20章 狭路相逢(三) 狭小的店面立刻显得逼仄起来。 聂星痕今日轻车简从,连个侍卫都没带。他显然没想到会在此碰到太子和青城,眸色一凝,却又立刻反应过来,看着聂星逸道:“大哥,这么巧。” 而后又看向青城,神情淡淡,颔首致意。 青城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聂星逸更是感到意外,先用余光瞟了一眼青城,见她面色如常,才转而笑问:“二弟,你不会就是峨眉刺的买家吧?” “是。”聂星痕口中答毕,又侧首去看柜台里的掌柜,后者立刻赔笑道:“哎哟!原来几位贵客是一家子啊!难怪都这么……这么器宇轩昂,风姿不凡啊!” 这句话明显冷了场,店内几人都没有应和。太子聂星逸是在忖度着聂星痕为何要买峨眉刺;而聂星痕本人是神色隐晦,令人捉摸不透。 掌柜见店内气氛诡异,忙对聂星痕笑道:“哎哟哟,公子,您要当场验验货吗?恰好这位姑娘就是卖家,可以作证峨眉刺的真伪。” “好。”聂星痕看了青城一眼。 掌柜呵呵笑着,忙不迭地打开锦盒,献宝似地展现给众人观摩。 聂星逸也难掩好奇之意,不自觉地上前一步,垂目看去。 但见锦盒之内,光华幽幽,两根一尺长的峨眉刺躺在其中。每根都是细长的锥形,中间粗两头细,尖头带刺呈菱形。 两根峨眉刺中间手握之处绘着不同的图案,一个是青色的鸟儿腾云展翅,一个是红色的鸟儿吐火翱翔,正是上古传说中的王母坐骑——青鸾与火凤。 两只鸟儿羽翼华丽丰满,尾翼飘然逶迤,头戴金冠,口衔珠铃,于两根峨眉刺的手柄处遥遥相望,遨游于碧海云天之间,翻腾浮浪。 这双峨眉刺的造型简单别致、小巧玲珑,通体没有一丁点儿奢华的装饰,却因为手柄处的图案以及兵刃上的光华,令人见之心折。 聂星逸很难想象,这么精致冷冽的兵器,青城竟舍得当掉。就连他这个见惯了世间珍宝的燕国太子,若能得到此物,想必都会爱不释手、或悉心珍藏吧。 想到此处,聂星逸又忽然意识到另外一件事——方才青城说,这兵器是她三年前当掉的,即她初入京州之时。之所以到京州来,自然是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要来燕王宫认祖归宗。 那么她从前一介民间少女,镖局的千金小姐而已,手中怎会有如此珍贵的兵器?既得了此物,她又为何要当掉?须知她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是公主了,自然不会是因为手头拮据。 而最令人疑惑的是,这双峨眉刺的下落竟被二弟聂星痕知晓了,还执意要买下来。他仅仅是因为喜欢这双峨眉刺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 三年半前,聂星痕从封邑房州寻获青城;紧接着,他举荐青城去楚国和亲;半年前,他杀了青城的夫君;今天,他又高价买回青城用过的峨眉刺。 关于青城的一切,仿佛都和聂星痕有关。这会是巧合吗?可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正文 第21章 狭路相逢(四) 聂星逸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总觉得此事不大简单,却又猜不出其中的蹊跷。但有一点他如今可以肯定——青城不愿看到聂星痕。 毕竟是她的杀夫仇人,她痛恨他,理所应当。聂星逸看着青城冷若冰霜的模样,越发感觉到气氛尴尬,想了想,便对聂星痕笑道:“二弟,你可知这双峨眉刺曾是青妹所有?”当着外人的面,他唯有如此称呼对方。 “知道。”聂星痕言简意赅,神色如常。 聂星逸看了青城一眼,又笑:“既然如此,二弟不若给我个面子,将这双峨眉刺转卖给我吧!也让我做个顺水人情还给青妹。” “不必了。”青城突然冷冷插话:“多谢您的好意。” 与此同时,聂星痕也回道:“大哥有所不知,我这正是要送给青妹的。从前做弟弟的得罪过她,知她这双峨眉刺明珠旁落,这才想着物归原主,希望能一赎前罪。”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目光俨然已落在了青城身上,俊目潋潋透着几分希冀,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聂星逸自然是看懂了,方才的疑问也尽数解开了。原来聂星痕见过青城的峨眉刺,才想要赎回来向青城赔罪。至于他如何得罪了青城,赔的又是什么罪,举世皆知了。 然而青城仍旧不表态,只是看向聂星逸,已是有些不悦之意:“不耽误您兄弟相叙了,我先告辞。”她说着已是裣衽行礼,竟真的打算离开了。 聂星逸没想到她连场面功夫都不肯做了,便也知她是真的深恨聂星痕。正想打个圆场之际,青城已经疾步走到门前,撩起珠帘,头也不回地出了当铺。 聂星逸见状很是讶异,忙对侍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人尾随青城离开。 聂星痕则望着门口的珠帘,神色未变,唯独双目中流露出几分隐晦的深意。他垂目看了看锦盒中的峨眉刺,语气莫辨:“大哥几时与她交好的?” “交好谈不上,不过是代父亲分分忧,也尽一尽我作为兄长的责任吧。”聂星逸倒是回得很坦荡。 聂星痕依然垂目看不见表情:“既如此,这对峨眉刺,烦请您代为送还给她吧。” 聂星逸沉吟片刻,预料到自己必定会碰壁,遂回道:“还是你自己送去比较合适,显得有诚意。”顿了顿,又叹:“此事不怨你,若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的。私情岂能置于家国之上,她心里其实也明白。” 听闻此言,聂星痕几不可见地笑了笑:“大哥还真是了解她。” “别乱说。”聂星逸随意一笑,很快转移到新的话题:“对了,你何时启程回房州?” “明日。” “这么快?”聂星逸话虽如此,心头却是一松,拍了拍聂星痕的肩膀,嘱咐道:“路上慢点,当心伤势。” “多谢大哥关心。”聂星痕礼道。 聂星逸没再多说,微微颔首以示辞别,抬步匆匆离开了当铺,显然是追赶青城去了。侍卫们也一窝蜂地跟上。 方才还逼仄狭窄的店面,突然之间空了下来,只剩下聂星痕一个人。他一直目送聂星逸离开,才缓缓眯起一双俊目,薄唇紧抿,沉了神色。 掌柜见他如此神情,不知怎地,竟觉得一股戾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畏缩了一下。 像是察觉到了掌柜的畏惧,聂星痕缓缓转身看向他,眉目沉敛,惜字如金:“封口费。” 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一枚重物已朝掌柜脑门上飞了过去。掌柜只觉眼前金光一晃,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立刻双手抱头蹲下身子,藏在了柜台底下。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重物已狠狠砸在了柜台上。掌柜哆嗦了片刻,隐约听见外头响起一阵珠帘的碰撞声,这才战战兢兢地起了身,从柜台里露出半个脑袋。 只见眼前平整的柜面上,居然被砸出了一个凹洞,一锭金子重重地嵌在里头,散发着耀眼的金芒。 再看柜台外面,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儿?那双峨眉刺也一并不见了。唯独门口的珠帘来回轻摆着,像是那位俊美公子留下的余威…… 正文 第22章 瑞脑金兽 因在路上碰见聂星痕,青城也没了游逛的兴致,索性与聂星逸作别,径直回了璇玑宫。 不想这刚一回来,便听到燕王宫来人传唤,命她明日巳时进宫面圣。人在京州,即便是方外人士也无法抵挡王命,青城只得遵旨。 翌日,恰是十月初十,黄历上讲是“十成节”,燕国又作“丰收节”,百姓们均会在这一天祭祀农神,感谢一年来农神赐予的好收成。 一大早,青城刚从璇玑宫出来,便遇上了祭祀的人潮,行程缓慢。待车辇赶到燕王宫,勉强算是守了时。小太监急急忙忙引着她去往圣书房,岂知刚跨入偏殿的门槛,她便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此候驾,这个人她认识——明尘远。 她与他上一次相见,是在楚国国都城破之日,他率兵攻入楚王宫中,将她带到了聂星痕面前…… 回忆好像带着刺鼻的血腥气,令青城隐隐作呕。她在门槛处顿住脚步,不语不动,迟疑着是否要与明尘远打照面。 可惜还是迟了,明尘远已经看见了她,起身行礼:“见过公主。” 青城默然片刻,朝他回了道家之礼:“方外之人,不敢受明将军大礼。您还是称呼我‘玄真法师’吧。” 言罢她便径自入内,挑了离他最远的座位坐下。两人遥遥相对,均是无话。 不多时,宫婢们进来奉了茶,随之入内的,还有燕王身边的近身内侍宝公公。 “烦请公主和明将军稍等片刻,王上有些紧急军务要处理。”宝公公眼观鼻鼻观心,躬身对两人说道。 青城与明尘远起身道谢,宝公公便退了出去,奉茶的宫婢们也一个没留下。青城这才发现,偏殿里连个侍卫或宫人都不见,空荡荡地唯独她和明尘远在座。 淡淡的香气从金色兽炉中缓缓飘出,萦绕在偏殿之中,瑞脑销金兽。青城望着殿内的匾额,依旧不言不语。 明尘远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到底还是先开了口:“公主近来可好?” “一切安好,多谢将军关心。”青城略略点头,也礼节性地回道:“听说您好事将近,恭喜了。” 不知为何,明尘远总觉得她话中满是讽刺之意,便轻咳一声:“蒙王上看中,今日进宫正是打算商讨此事。” 青城未再多言。 明尘远见她穿了道袍进宫,心下微微叹息,又道:“远近日总是觉得心神不宁,若有幸能得公主讲道一二,想必可以清心。”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青城看了他一眼,委婉回说:“我入道之日尚浅,道法不深,恐怕不能为明将军解忧。” 明尘远见她不愿赴约,眉峰便蹙了起来。 两人又是半晌无话。青城尚且坐得住,明尘远却有些急躁,开始在殿内踱步,时不时地看看陈列摆设、墙上字画。 如此等了快半个时辰,青城便似入定一般,一直毫无反应,连口茶也没喝过。 明尘远终于忍不住说道:“公主如今这性情,和从前可真不一样了。” 青城抬眸看他,面带微微嘲讽。 明尘远有些尴尬,也没再说话,重新坐定在紫檀座椅上,等候燕王传见。 说来奇怪,往常这个时候,圣书房偏殿多是朝臣们等候面圣,今日竟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明尘远心下猜疑,想与青城说些什么,又怕有人听壁角,思虑片刻,心生一计。 他端起自己那杯茶,走到青城的位置旁边坐下,故意低声问她:“都说璇玑宫的清景散人会看面相,公主知道吗?” 说话的同时,他已用右手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出宫之后,永业坊私邸一叙。 正文 第23章 故人相约 青城瞥了一眼桌上的字,冷淡回道:“世人以讹传讹而已,师尊不会看相。” 明尘远见她态度抗拒,只好低声又问:“那您是否清楚,城里哪家道观能看相算卦?” 他口中问着,手上也不停写道:要事相谈。 青城看了看殿外,见守卫无人注视这里,才肯回话:“明氏一门人才辈出,明相位极人臣,您又即将成为驸马,可以预见前途无量,还有算卦的必要吗?” 又拒绝了!明尘远斟酌片刻,无奈一笑:“算卦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卦象好,远自当百尺竿头,再接再厉;若是卦象大凶,也能防患于未然。公主说是吗?” 此话甫毕,明尘远也恰好写完最后一句。他没有再勉强青城,言罢已将右手收回袖中,看样子是不打算再继续写了。 青城垂眸看着案上的字,沉默一瞬,回道:“将军太多虑了。” 不知谁的衣袖轻轻拂过案几,转瞬之间,那用茶水写就的字迹已被尽数抹去。唯独案上残留了一片淡淡水痕,眨眼间又散于无痕,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方才只是一场幻觉。 明尘远没再说话,端起茶盏站起来,走到一棵盆栽的槌柱兰旁,将余下的茶水都倒了进去。茶水瞬间被盆土吸入,顷刻如常。 他看着眼前金黄色的槌柱兰,缓缓叹了口气。右手食指还残留有些许湿意,提醒着他写的最后一句话是:敬侯今日已回封邑。 ***** 此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宝公公终于再度现身,道是王上处置军务耽搁了时辰,还要参加宫中的十成节祭祀,分身乏术,改日再传召两人进宫。 听了这番解释,青城与明尘远倒也不大在意,两人先后脚离开圣书房,出了燕王宫。 各自坐上回程的车辇,青城是往城北方向璇玑宫而去,明尘远是往城东方向永业坊而去。两人同路了一段,该分道扬镳之时,青城忽然让两个车夫停了车,下去对明尘远说了几句话: “明将军难道看不出来,今日王上是故意传见你我吗?圣书房偏殿之内,何时竟无人侍奉了?但望以后将军能知道分寸,切莫害人害己。” “我自然知道王上的意图。”明尘远解释道:“不过敬侯殿下有命,我总得设法见您一面。若是光明正大去璇玑宫找您,只怕您会避而不见,又怕落入有心人眼中,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殿下今早已奉命返回封邑,这段时间他不去璇玑宫看您,也是王上的意思……故才命我转达一二。” 青城闻言毫无反应,只道:“我与敬侯,无话可说。我与明将军也并非同路之人,日后还是少见为妙。” 明尘远见她如此抵触聂星痕,如今两人又在路上,也知不宜多谈,只好隐晦劝道:“以仁养心,以情恕人。公主既入道修身,应知此理。” “明将军金玉良言,还是留待与我慢慢参透吧!”青城说着已是敛衽行礼,欲告辞而去。可就在此时,她忽又想起一件万分重要之事,便迟疑着又道:“我有一事,请明将军转告敬侯。” 正文 第24章 失而复得(一) “公主请讲。” “请他将惊鸿剑还给我。” 自从她在驿站刺伤聂星痕之后,惊鸿剑便被当作凶器收押起来,至今仍未还给她。那是楚璃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她不能不要。 “惊鸿剑之事,殿下也曾对我提及。”明尘远沉吟片刻,道:“世所周知,惊鸿剑是楚地之物,上次在驿馆行刺之事,殿下也尽数推到了楚人头上。如若眼下冒然将惊鸿剑还给您,对您有害无益。殿下说了,他会替您保管此物,等过几年风声平息了,必当送还。” “还望他说到做到。”青城也猜到聂星痕不会立刻把惊鸿剑还给自己,便不再多做纠缠,再次行礼:“告辞。” 言罢,她重新坐回自己的车辇,辘辘而去。 路上祭祀的人潮已大多散去,车辇一路畅通地抵达千霞山脚下。璇玑宫就在千霞山之上,青城有意散心,便下了车辇,打算徒步走回璇玑宫。 慢悠悠地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她才抵达宫门处,却见有个小道姑站在宫门口东张西望,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青城原本没在意,可那小道姑见了她却长舒一口气,连忙小跑到她身边:“法师,方才有位男施主来送了这锦盒给您,刚走没多久。” 青城这才发现,小道姑的手中抱着一方直长锦盒,她只看了一眼,便知锦盒内是什么东西。再想起明尘远今日曾对她提起过,聂星痕已回到封邑,她便猜测,此物应是明尘远代为送来的。 “是一位年轻的男施主送来的?”青城再问。 小道姑摇了摇头:“是位年长的男施主。”她比划了一下来人的身形相貌,青城便明白了,来人是明尘远的车夫,看来也是明尘远的心腹。 青城只好从小道姑手中接过锦盒,又对她嘱咐:“你去看看车夫回来了没,让他吃过午饭,送我去一趟永业坊。” ***** 两个时辰后。 青城的车辇停在了永业坊,明尘远私邸的侧门前。她早前曾听说明尘远与家里人相处不睦,从明府搬出来单住了。此刻站在他的私邸前,她便知道传言非虚。 这也难怪。明氏的嫡长子娶了王后的女儿金城公主,明氏的嫡长女嫁给太子做了良娣,可见明氏与太子一脉亲近;唯独明尘远这个庶出的次子,与聂星痕过从甚密。他在明府自然是个异数。 原本今日明尘远在宫中相约时,她还不愿意来,可没想到对方还是逼着她来了。 青城叹了口气,正打算向门房自报家门,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候在门口,正是今早见过的,明尘远的车夫。 “奴才给公主请安。”车夫像是专程在等着她,笑眯眯地俯身见礼,又连忙引着她往里走。 “方外之人,不敢受此大礼。”青城怀里抱着锦盒,也知在门外说话不方便,只好跟着车夫进了门。 乍一看,这座私邸并不算大。不过永业坊权臣云集,明尘远作为庶子,能在坊内单独置办一座私邸已属不易。 青城由仆人领着穿过迎客厅,入眼便是一片精巧的园子。清幽雅致,水清木华,她边走边问:“此物是施主送来璇玑宫的?” 车夫看了一眼锦盒,躬身点头:“是呢!将军命奴才送去的,说是交给璇玑宫的人便可,不必当面呈给您。” 这和青城猜测的一样,她再问车夫:“明将军在吗?” 车夫摇了摇头:“将军出门办差了。” 青城闻言便止住了脚步,沉吟片刻,将锦盒递给车夫:“既然如此,请施主转告明将军,此物非我所有,我不能要。” 车夫颇有些为难,可怜巴巴地朝她摆了摆手:“将军交代了,您若前来送还这锦盒,谁都不能收。将军还说,府里无论谁敢收下,就不必在这儿当差了。” 正文 第25章 失而复得(二) 好一个明尘远!真是捏住了她的软肋!青城看着眼前的锦盒,显然不屑于这种招数。 车夫见她面带不悦,心下急了,又道:“其实这锦盒也不是我家将军送的,他也是受人所托……将军说了,您若是来送还此物,便命奴才转给您一句话——‘失而复得,必将珍而待之’。” “失而复得,珍而待之。”青城口中呢喃着这两句,自然明白了话中之意。看样子,明尘远是绝对不可能再收回这对峨眉刺了,今日应当也是刻意避开她的。 想到此处,青城也不愿为难这府里的下人,只好不甘愿地对车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等了,这东西我暂时收下。但请转告明将军,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他’不必白费心思了。” 此言甫毕,她已转身朝来时之路返回,车夫又连忙引着她往外走。 待两人到了侧门外,青城才对车夫微微敛衽,行了道家之礼:“告辞。” 车夫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意,连连躬身还礼,如此一来,两人便在门口耽搁了一会儿。 就在此时,青城突然感到周围似有人在看着自己,这种感觉很熟悉,与她归国那日在驿站的感觉一模一样!她当即转身向四周看去,可是明尘远的私邸本就偏僻,此处又是侧门,根本无人注意到她。 唯有一个白衣男子恰好转过身子,朝不远处的宅邸里走去,看那疾步的身影,竟有几分像是楚璃? 青城知道定然是自己眼花了,使劲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只看到那白衣男子跨入宅邸之中。可惜门童已缓缓将大门关上,慢慢隔绝了她的视线。 青城不禁向前走了几步,抬眸打量起那座宅邸,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单看门面便十分气派。她的目光落在了门匾之上——太常寺少卿府。 就在上个月,燕王册封归降的楚王为“永安侯”,爵位可世袭,享食邑两千户;追封已故嫡长子楚璃为“信侯”;册封其次子楚珩为永安侯世子兼太常寺少卿,单独赐府邸居住。 单看“永安侯”这个名号,便知是个安享富贵、没有实权的诸侯,尤其还不能离开京州。而他次子楚珩的太常寺少卿衔,虽说是正四品上,与明尘远同品阶,但却是没有实权的职位,掌礼乐、陵寝之事而已。 让诸侯与世子分开住,根本就是有违伦常礼法,从无前例可循。给世子楚珩加封了官职,赐府邸单住,表面上看似厚待,其实也无非是怕父子两人暗中合谋复国大业吧! 好在燕王将楚宗室安置得都不错,为他们置办的府邸规格都超过了同品阶的朝臣,也勉强算得上优待。 原来这是楚珩的府邸。楚珩(heng第二声),是楚璃的同胞弟弟呢!青城虽在楚国生活了三年,却因身份之故深居简出。而楚珩早早封侯出宫,她仅在个别隆重的宴席上远远见过他几次,根本记不得长相了。尤其,楚珩还经常缺席一些重要的场合。 她只记得楚璃对这个胞弟很是疼爱,却也恼他不务正业,爱武成痴。 难怪方才那个男子的背影如此熟悉,甚至让她错以为是楚璃。他应该就是楚珩吧!与楚璃一母同胞,有相似之处也不奇怪。 其实她很想去探望楚王的,却自知没有资格。想到此处,她也有些黯然神伤,唯恐在车夫面前失态,遂连忙登上车辇,命车夫驶回千霞山璇玑宫。 正文 第26章 燕王赐婚(一)转折剧情 三日后,燕王再次传召青城进宫。 这一次,她没有在偏殿等候,而是径直去了圣书房。 青城犹记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三年半之前,她被燕王指去和亲,在此聆听垂训领旨谢恩;而今重新踏入此处,沧海桑田,世事早已变了面目,她也已经换了身份。 一别三载,圣书房一切如旧,窗明几净、陈设简洁,黑漆描金的御案上挂着一排排朱笔,可以轻易定下一个人的生死。盘云龙柱后的一列列书柜,整齐摆放着燕王这些年御笔批注的本本奏章。 也许正是这其中的某一页、某一行朱批红字,决定了楚国的命运,为楚璃画下了一道催命符。 此时此刻,年过半百的燕王正端坐在御案之后,看着青城缓步走近。那一双锐利的凤目隐带深意,令人猜不透看不清。 年轻时,他也曾俊美无双,惹得一众大家闺秀倾心不已。如今,这登顶王位近二十年的男人早已在朝堂的波云诡谲中渐渐苍老,华发丛生。岁月在他的眼角雕琢出一道道皱纹,每一道都是他精于算计的见证,是他身为君王的恩威,令人又敬又畏。 “民女见过王上。”青城站定在玉阶之下,行了跪拜大礼,声音毫无起伏、波澜不惊。 燕王也不唤她起身,只隔着御案看她,微有笑意:“你虽入道,却自称‘民女’,可见还是舍不得红尘俗世。” “不是不舍,”青城垂眸回道,“习惯而已。” “是啊!孤也习惯听你唤‘父王’。”燕王笑言,声音更见慈祥和蔼。 青城有些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便改口道:“是儿臣疏于孝道,不曾在您跟前侍奉。望父王宽宥。” 她话虽如此,却依旧语调平平,全然不见真挚情感。只因她知道,在这个人面前,她不必伪装父慈女孝。 燕王也的确不在意她的语气,只在意她是否通透伶俐。见她懂得机变,他便微微点头,继续问道:“你在璇玑宫修道两个月了吧?还适应吗?” “多谢父王记挂,儿臣一切安好。”青城如是回道。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燕王低声轻叹一句。 他这话说得轻沉,青城听得不大清楚,便也没有多想。她只是迟疑片刻,又补充道:“太子殿下……曾来探望过儿臣一次。” 青城相信,太子所为必定已传到了燕王的耳朵里。与其等着他发问,不如她主动交代。 可出乎她意料,燕王并没有对此事过多询问,只模棱两可地道:“太子事事考虑周全。” 青城闻言心中一惊,直觉上燕王此话并非夸奖。但她也不妄加揣测燕王的意思,便不接话,只默然以对。 两人话到此处,燕王依旧没有命她起身,仿佛是忘记此事一般;而青城也没多问,只是安安静静地跪着,继续恭听圣谕。 她以为,是太子前去探望她的事,惹燕王生气了。故而今日才宣召她前来,又让她一直跪着答话,以示变相的警告与惩罚。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猜错了。 “孤今日宣召你前来,是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先听哪一件?”燕王突然开口问道。 听闻此言,青城顿生一股不祥之感,咬了咬下唇,回问:“坏事……是什么?” “坏事是,你今后不能再回璇玑宫了。”燕王直截了当。 青城对此感到十分惶惑,却仍旧敛眉垂目,道:“儿臣不解,请您示下。” “昨日王后已代子求娶,请求孤册立你为太子妃。” 正文 第27章 燕王赐婚(二) “太子妃?!”青城震惊之下霍然抬头,失态地惊呼出声。 而燕王还是那副淡笑模样,似是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只蔼声笑问:“怎么?这难道不是好事?孤打算准了。” 好事?原来燕王口中的“好事”,就是这件事!他是说真的?还是一种试探?疑惑与忐忑之下,青城根本难以置信,不禁看向燕王,问道:“您是在拿儿臣说笑吗?” “太子册立正妃,孤岂会当成儿戏?”燕王面色如常给出答案。 “王上!”青城听了这话大为吃惊,情急之下已有些乱了分寸,连忙改了称呼,亟亟剖白:“可是民女未有改嫁之意!” “哦?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守寡?”燕王反问一句,语气倒还算是平静。 青城此刻已是慌乱不堪,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几分惶恐,她委婉答道:“民女已入道修行,决意一生供奉天尊,不再过问红尘俗世了!” “孤会下旨命你还俗。难道你还要抗旨不成?”燕王不动声色地驳了回来。 “不……”青城不敢硬碰,仍在寻找借口:“民女……民女名义上还是青城公主,恐怕……这会落下世人话柄。” “这有何难?”燕王轻描淡写:“更名换姓也不算难事。” “民女粗野之人,出身低微,又曾嫁过人,早已不是完璧之身了……” “我燕国民风开放,对此并不苛求。”燕王看似语态真挚:“再者言,太子娶的是正妃,求贤求慧求淑,其它的,都不重要。” 一连几个借口,都被燕王驳斥回来,青城止不住地颤抖,已不知该如何答话。 “你方才也说了,太子特意跑去璇玑宫瞧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燕王又低声笑了起来。 青城根本听不进去燕王的任何话,只是竭力表示抗拒,以致语无伦次:“民女是不祥之人,嫁于楚太子之后,他便……求王上恕罪,民女不敢将这煞气再带给太子殿下……” “楚太子福薄而已,这怎能怪你?再者你年轻守寡,也是孤的过错啊!”燕王长叹一声,似极有耐心地劝道:“青城啊,当时知道你并非孤的血脉,孤还以为咱们这段父女缘分到尽头了。如今你也给孤一个补偿的机会好不好?何况王后也看中了你,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听到此处,青城终于发现,燕王今日所说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滴水不漏!他并不是在征询她的同意,而是已经做了决定!今日不过是知会她一声而已! 这令青城感到万分无措,跪在地砖上的双膝已开始逐渐发麻,险些支撑不住她的身躯。她唯有继续寻找着拒绝的理由,期许能够打动燕王改变主意,虽然,她知道她的拒绝很勉强:“太子殿下是高洁之人,民女……民女自觉配不上他……” “只要孤认可,王后认可,太子喜欢,这些是问题吗?”燕王看着她低声反问。 对方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青城发觉自己的抗拒已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无论她找了多少个借口,燕王都会一一驳回。绝望之下,她只好重重叩首,将额头贴近冰冷的地面:“民女已发誓终身不再改嫁,恐怕……担不起您的抬爱。” 燕王原本一直笑着,至此也终于敛去了笑意,渐冷了声音:“如此说来,你是打算抗旨了?” “民女不敢。”青城咬了咬牙:“求您收回成命。” 正文 第28章 燕王赐婚(三) 青城不明白,赫连王后为何要代太子求娶自己?三年半前,她以燕王私生女身份入宫之时,王后明明对她诸多刁难,排斥之意显而易见; 五日前,太子去璇玑宫找她时,也并未流露出男女之情,而更像是一种礼节上的问候与关怀; 还有燕王,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他对身在楚国的她不闻不问,哪里谈得上有多么喜爱?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她相继见过了聂星逸、聂星痕、明尘远三个人之后,他提出册立她为太子妃…… 须知太子正妃的位置是多么重要!若无意外,日后便是一国之后!就连赫连王后的甥女、当朝明相的嫡长女、明尘远的妹妹,嫁给太子也才只是个良娣!而她一个守了寡的假公主,出身不高,经历不堪,何德何能去当太子正妃? 青城感到自己陷入到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之中。入宫、和亲、守寡,她已被燕王主宰过三次人生,难道,还要再来第四次? 不!绝不! 这一刻,那些积郁已久的愤怒、屈辱、憎恨、痛楚……陡然汹涌,像是即将决堤的洪水激荡在她的喉头,她挡不住,拦不下,只能听之任之,冲口而出:“王上!民女着实厌恶宫廷生活,求您网开一面,另觅人选吧!” “厌恶宫廷生活?”燕王锐目微眯,寒光射在了青城面上,也撕下了他最后的伪装:“那可如何是好?无论你愿或不愿,你都必须要嫁给孤的儿子。” “为何?”青城脱口询问。 燕王看着她,看着这十九岁女孩的种种表情,震惊、惶恐、抗拒、厌倦、疑惑……他就像是看到了燕国的未来,看到了他两个儿子的前程。 “因为你天生带有皇后命格,注定入主‘中天’。”燕王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 皇后命格?青城根本不懂命星之说,也不知燕王为何要相信这虚无缥缈的几个字。但她心中却隐隐有一种预感,仿佛这八个字真会改变她的一生! 原来,这就是燕王执意册立她为太子妃的用意! 原来,这就是赫连王后摒弃前嫌代子求娶的内情! 原来,这就是聂星痕对她纠缠不休的真正原因! 再想想燕王的野心,想想燕楚从交好到交恶的全过程,想想楚国被灭的结局…… 他们这些王室贵胄,竟然将一统天下的希望,寄托在她的“皇后命格”上!这是何其可笑,何其悲哀! 而更可笑的是,她竟比他们还要悲哀! 青城终于切切地笑了起来,可那笑容中,却分明带着几分泪意,几分自怜与自伤:“王上,我若真有‘皇后命格’,楚太子怎么会死?楚国怎么会亡?这分明是最大的笑话,您竟会相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刻燕王的面色已恢复如常,青城宣泄在脸上的一切心事,他也一一看在眼中:“楚太子之死,是他自己福薄。但这并不代表孤的儿子也福薄。” “是啊,楚太子是福薄……”青城的双眸之中,此时早已被泪痕浸染,可她依旧在笑着,嘲笑这该死的命运!嘲笑这可悲的世事!嘲笑这世人的愚昧! “王上,您当年不惜出兵攻楚,难道,是因为知道了我的身世?知道我有皇后命格?”青城颤抖着声音质问。 “这只是其中一个缘由。另一个,是痕儿。”燕王隐晦作答。 正文 第29章 燕王赐婚(四) 只此一句,已让青城反应过来,原来燕王都已经知道了!她看向燕王,秋水剪瞳中是近乎惊惧的神色:“您既然知道一切,为何还要让我嫁给太子?您难道不怕……他们兄弟反目?” “他们早就反目了,也不多你一个理由。”燕王面上隐隐泛起算计,好似乐于看到聂星逸和聂星痕兄弟相争。 青城唯恐自己是看错了听错了,连被赐婚的抗拒都暂且忘记了,只是心惊肉跳地问:“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燕王的面容明明是清晰的,却像是隐藏在了逆光之中,晦暗不清。他忽然将身子些微前倾,探首看向青城,低声笑问:“你想知道吗?” 此刻的燕王,就好似一条人形的巨蟒,从御案之后探出头来。他在对她吐露着蛇信子,还有惑人的毒雾,那是一种危险与诱惑,令青城毛骨悚然。 她想要从地上站起来,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此处。奈何双腿跪得太久,早已酸痛麻木,她似被定了身一般,怔怔跪坐在地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然而心,却提到了嗓子里。 “不!不!王上的家事,我不想听,不听……”青城心里清楚,一旦自己知道了燕王的心思,她就彻底跑不掉了!只能任由燕王摆布! 燕王却忽然低笑出声,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孤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很聪明。这就够了……” “不!王上!”青城口中说着,只能勉强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再次磕头:“请您为太子……另择佳偶……” “另择佳偶?孤到哪儿再去找一个‘皇后命格’呢?”燕王低声一叹:“好像非你不可呢!” “您若不收回成命,民女唯有以死明志!”青城缓缓闭上双眸,泪水已难以抑制地蜿蜒而下,滴滴坠落在这冰冷的玉石地砖上,溅出晶莹剔透的水光。 这样也好,也许更合她的心意。原本留下自己这条命,也无非是想为楚璃报仇,想替他看看楚地百姓的将来。如今,以死明志,她就能提前去与他相会了。 在那条寂寂黄泉路之上,她会踩着殷红的彼岸花瓣与楚璃重逢,对他诉说思念与衷肠。 “青城啊!”燕王遗憾的叹息声低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听到他问自己:“即便是死,你也不肯做孤的儿媳?” “一女不侍二夫,民女心意已决。”青城已是视死如归了。 听闻此言,燕王激赏地看了她一眼,却又摇了摇头:“如此倔强,倒有几分痕儿的风格。不像太子,太过圆滑善变。” 青城不知该如何接话,她等待着燕王下令处置。 燕王也终于从御座上站起来,款步走下丹墀,站定在她面前:“这可如何是好,你若死了,永安侯必定伤心欲绝。” 永安侯?楚璃的父亲?燕王言下之意是…… 青城不敢细想下去,只能努力仰起脖颈看向燕王,明眸怒睁:“王上,您到底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燕王看着圣书房东侧的窗户,似笑非笑:“你宁愿做他的儿媳,也不愿做孤的儿媳。他的儿子死了,你还矢志不渝宁死守贞。这让孤的颜面往哪儿搁?” 话到此处,燕王像是唯恐青城没听懂,又慢慢地加上两句:“如今他是孤的臣子,这岂不是犯了大忌吗?青城,你说是不是?” 正文 第30章 燕王赐婚(五) 这是摆明着威胁了!霎时,青城一颗心如坠寒潭深渊,冰冷彻骨。她是真得被逼急了,不管不顾说道:“王上!楚宗室已尽皆归降,离家弃国来此终老。如今他们恪守本分,未有一丝异动,您怎么能……” “未有一丝异动?”青城的还没说完,已被燕王冷冷打断:“倘若楚宗室没有异动,那痕儿接你回来时,怎会被刺客刺伤?听说用的还是惊鸿剑。倘若孤没有记错,惊鸿剑一直是在楚人手里吧?” 他停顿片刻,又笑了:“或者,是在楚宗室手里?” “王上!”青城张口欲辩,想要说出聂星痕遇刺的实情,却被燕王摆手阻止。她抬眸死死盯着对方,看到他的双目之中闪烁着异样的精光,那意思分明是在告诉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的!燕王什么都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底!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解释、她的辩驳、她的抗拒都还有什么意义呢? 燕王打了胜仗,楚宗室已亡国——亡国之人,从来都只能仰战胜者之鼻息!即便这一次燕王放过他们又如何?来日方长! 毕竟燕王是君,楚宗室已为臣属——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甚至都不用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燕王有所命,楚宗室就得亡族! 十九年来,青城从没像此刻这般感觉强烈。在君威之下,在王命面前,人就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 一直以来,在楚国灭亡之后,她一直不敢去探望楚王。可即便是刻意疏远,燕王还是知道了她的心思!捏住了她的软肋! 她是否要用楚宗室的性命,来成全她自私的忠贞?如若她执意违抗燕王之命,九泉之下,她是否还有颜面去见楚璃? 可是,若她真的改嫁给聂星逸,做了燕太子妃,她依然没有颜面去见楚璃! 她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对楚璃的背弃! 青城的意志前所未有地动摇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燕王又给了她最后一记迎头痛击:“为了永安侯一门,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还用考虑吗?”青城沉默片刻,笑着抹去泪水:“蒙王上恩典,民女……不胜荣宠。” “好,既聪明又重情。孤没看错人。”燕王边说边慢慢转身,重新走到御案前落座。 青城却渐渐露出讽刺的笑意,喃喃自语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燕王虽年过五十,耳目却还算是聪灵,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入道短短两月,你倒是领悟了不少呵!《道德经》学得不错。” 青城似是未闻,神情恍惚不知所想。 燕王见她已无心再听,也知事关重大,需要让她慢慢接受。何况今日软硬兼施,能说动她改嫁已算不易,不能强求过多,遂道:“孤还有些事须嘱咐你。不着急,今日你先回去歇着吧!余后再议。” “是。民女告退。”青城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忘记了双腿的麻木与僵硬,似失了魂魄一般吃力地往外走,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门去。 燕王见状颇有些担心之意,便召来内侍宝公公,命道:“你派人送青城回璇玑宫。告诉她,年前孤会再行传召。” “是。”宝公公不多说一个字,领命而去。 十月的凉风穿门送窗,吹过空寂的圣书房,拂乱了御案上的奏章,却平复了燕王的一颗心。 正文 第31章 虔诚发愿 入夜。璇玑宫又结束了香火鼎盛的一天,月上梢头,人声渐悄。千霞山上,暮色沉沉,家家户户闭门歇息,炊烟袅袅。 峨眉刺的光华淬闪逼人,即便不点灯,也能照出屋子内一片幽亮。这是四年前,聂星痕赠与她的定情之物,也曾是她最为钟爱的一样东西,几乎从不离身。 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在镖局长大的,由姨父姨母抚养着的女孩子,十岁跟着镖局走镖,十二岁与土匪们喝酒,十五岁敢上擂台打擂。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从遇见聂星痕的那一刻起,变得面目全非。 青城缓慢地伸出双手,将峨眉刺从锦盒中取出来。触手生温,偏又有寒意围绕,那种精巧锋利之感,与她记忆中无异。可记忆中的欢欣之感却再也没有了,从前对这双峨眉刺有多爱不释手,眼下便有多心痛难忍。 时光无情,碾磨了她一颗热血沸腾的鲜活的心,如今,早已化作死灰。 有多久没用过峨眉刺了?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在得知自己是燕王私生女之后,她入京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双峨眉刺当掉,将换得的银钱寄给了姨父姨母,以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没想到时隔三年半光景,这双峨眉刺又经由明尘远送回到了她手中。可当初赠她峨眉刺的人,早已与她渐行渐远了。 即便答应燕王改嫁,青城也不想再留下这东西了。留着它,无疑是对楚璃的背叛。虽然,她已经背叛了。 这样想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对峨眉刺。扔掉?送还?好像无论她怎么做,日后都会给聂星痕留下纠缠的话柄。 她虽不知燕王到底做何想法,可眼下却想顺从自己的本心。显然,她即将成为聂星痕的嫂嫂,彼此都该减少不必要的纠缠才对。 而在驿站曾对他说过的那番报复之语,也许不久的将来,就要实现了。 青城考虑良久,抱起装有峨眉刺的锦盒,往璇玑宫大殿方向走去。 长明灯照亮大殿深处,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座神像庄严肃穆,象征着天地万物由混沌初开到太极两仪的演生过程,天道无为、道法自然。 可她终究还是鸿蒙未开,根本无法参透这万物的玄妙,无法听任世事自然而然地发展。于是,也只能借着入道的名义,躲在这里安身立命逃避世事,独自思念着慰藉着,想要抓住渺茫的过往,还有过往里值得挽留的人们。 这一段执念挥之不去,让她无法真正地一心向道。明知己身力量微薄强求不得,却还是看不破参不透释怀不了,终至作茧自缚。 如今,又要重新踏入这罪恶的红尘了。 青城对着三清神像,将面前的锦盒缓缓打开。氤氲的烛火之下,一红一绿两道幽光蓦然生出,摇曳出动人的光影,冷艳而逼人。青鸾与火凤相对交颈于云海之上,羽翼绽放,更衬得她寂寞彷徨,独自沦落这冷暖人间。 明知时辰已经很晚了,她却还是执意燃了三炷香,伏地叩拜虔诚发愿:“弟子玄真,有幸入道,却为身外之事所缚,未曾勘破世事。今日暂将峨眉刺寄于座下,愿能真正了却红尘俗事,清心修道。他日若得心愿实现,再来向三位天尊还愿,毕生供奉。” 青城的声音平静而低沉,早已没了白日里在燕王宫的抗拒和惊恐,算是真正接受改嫁的事实了。如是许愿过罢,她便将三炷香敬入神像座下的香炉之中,又将装有峨眉刺的锦盒置于香炉之后。 她知道,这里是璇玑宫大殿,又有燕国王室背景,即便每日香客千万矣,也无人敢动三清神像座下的供奉之物。 若万一真是有人偷了去……那也不必她再费心处置了,就此散落天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正文 第32章 明月照人(一)疑似新目标粗现 暮色渐渐凝成黛紫,殿外寂寂风过,青城的影子独自凝在巨大的地砖之上,又被摇曳的烛火吹得支离破碎。夜风吹过大殿,响起刻骨铭心的回声,似有人在她耳畔重复着那句话语,一遍一遍,经久不息——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命运虽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了她,但总算也对她恩赐了一回,让她曾经遇到楚璃,让他抚慰她受伤的心灵。相聚的时光虽只有短短三年,却是她最最弥足珍贵的记忆,足够她追忆一生,回味恒久。 此后,就算她被迫改嫁给任何人,在她心中,她也只嫁过他一个。 泪意在刹那间夺眶而出,不给她机会忍住。青城不知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哭了多久,才终于抽噎着擦干泪痕,想要离开了。 然而,面前洁白的地砖之上,除了她枯萎形单的身影之外,不知何时,已悄然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让青城忽然想起在驿站的那一晚,那个暗中注视着她的人。这一次,她学精明了,唯恐反应过大惊跑了他,便决定按兵不动。她默默盯着地上的影子,佯作抽噎拭泪,半晌,猛地转身看过去:“谁?” 黑衣人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转身,二话不说便往殿外跑。青城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她下意识地闭了闭双眸,再睁眼时,黑衣人已经奔出了殿外。 青城闻到空气中飘来熟悉的药香,正是在驿站那晚闻到的气味。她脑中一热,不假思索地追踪而去,可黑衣人腿脚太快,殿外早已没了人影儿。 青城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嗅着残留的药香,循着那味道缓慢而行。只可惜夜风飘忽,很快便将这气息冲淡了,再也无迹可寻。 她不禁抬眸环顾四周,见三层高的主殿楼阁上似有人影一闪而过,朝着北面的鼓楼方向跃去。她轻功不佳,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一路提着道袍匆匆追寻。 终于,那黑影在屋檐上几个起纵,从鼓楼到钟楼再到元君殿,最后一跃而入紫霞苑中,再也不见了踪影。 而紫霞苑,正是她的住处。 青城缓缓定了神,迈进紫霞苑中。这里曾是真玉公主的宿处,如今她既已入主璇玑宫,自然也是住在这里。她喜好清净,又是公主之尊,故此紫霞苑内唯她一人独居,倒也不担心会有外人打扰。 这苑内到处都是参天古木,哪一处都足够让黑衣人藏身歇脚,让青城无处寻找。不过经历两次偶遇,青城可以肯定,这黑衣人对她并无歹意。如此一来,她便也壮了胆,站在苑中默默不动。 药香之味又隐约飘了过来,青城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继续追寻气味的来源,终于,脚步停在了她的屋子前。 “阁下既两次夜探,为何不肯现身?”她对着虚空之处率先问道。 夜风飒飒,树影婆娑,无人答话。 青城拢了拢衣襟,决定开门见山:“阁下可是楚国人?或者,再细究一些,是楚宗室?” 四周仍旧无人回应。 青城叹了口气,缓缓推开自己的屋门,落座于案几前。她不知黑衣人到底藏身在何处,只是空中的药香令她笃定,他就在这附近,而且正看着她,听她说话。 青城没有点灯,双手抵在案几上,抿唇想了片刻,终于轻声说出自己的揣测:“是楚璃的胞弟楚珩吗?” 话音出口良久,屋内一直没有回应。青城却也不再问了,安静地坐在夜色中,等待对方承认或否认。 良久,屋内忽而亮起一点橘色星火,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手执火折子行至案旁,将两盏油灯一一点亮。 以上是投票的3个地方!感谢璎珞作图。 正文 第33章 明月照人(二) 青城依然坐着,抬眸看他。银色的面具之后,那双眼眸似曾相识,正散发着潋潋光芒,定定看着她。 “你如何得知我是楚珩?”他压低声音开口。 青城以手支颐看向案上的灯火,寂寥地笑了:“这是女人的直觉。” 楚珩沉默片刻,回道:“那晚多谢你解围。” 青城摇了摇头,如实道:“那天不是替你解围,我是真想杀了他。” 楚珩藏在面具后的脸庞表情莫辨,只有沙哑的声音透露出他的反对:“你不该插手这件事。” “我只是想为你哥哥报仇。”青城的心似被冷水浸过,清醒而坚定。 黑衣的楚珩没有即刻回话,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你既已修道,应懂得放下执念。” “人生最难是放下。”青城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动手了。这么蠢的事,做过一次就够了。” 楚珩“嗯”了一声,未再多劝。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默然相对。明明才是第一次真正见面,却让青城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为什么来看我?两次?”她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楚珩没有作答,银色假面映着烛火,也映出了那个面带期许的她。 “是楚璃让你来看我的吗?”她迟疑着又问。 “是。”楚珩不自觉地动了动左腕:“王兄临终前托我注意你的动向。如今既知道你过得平安……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许是方才在璇玑宫大殿哭得狠了,青城此刻竟一滴泪水也没有。相反的,她感到一种凄惶的安慰。至少,楚璃临终前没有怨怪她,还嘱咐胞弟照顾她。 想起今天在燕王宫中所发生的一切,楚珩的突然出现便更加显得讽刺,却又是那么及时。至少,能让她离开得无憾了。 正想着,却听楚珩已主动问道:“你方才在大殿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青城很快作答。她不打算告诉他改嫁之事。于楚珩现在的身份而言,知道得越少,对他越安全。若是以后深宫内院里,彼此偶然遇见了,他也就全明白了吧! “你在敷衍。”楚珩出语评价。 青城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太过敷衍,便又模棱两可地解释了一句:“哦,我的意思是,我要暂时离开璇玑宫一段时间。” “你要远游?”楚珩直接回问。 “嗯,算是吧……”青城不知该如何接话了,便没有否认。左右道家之人皆爱云游,从前的真玉公主就曾遍游燕地,到处结识才学之士与同道中人。 而以她的经历与心性,外出云游,楚珩必定能理解。 果然,楚珩相信了:“路上保重。” “我会的,多谢。”青城口中道谢,人也终于从案前站了起来,她这才发现,楚珩身形高大,几乎与楚璃一样高。她抬眸看着他面上覆着的银光假面,问道:“临走之前,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 楚珩眼眸微垂,没有答话。 青城也觉得这要求唐突,忙又解释道:“以前在楚宫也没什么机会见面……往后若是见着了,我总怕对面不相识。” “抱歉。”楚珩拒绝了,大约是觉得语气太冷漠,他又低声补充道:“会有机会的,如今还不是时候。” 青城也未再勉强。 “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楚珩突然在此时开口告辞,望了望窗外天色,目光旷远。 青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窗外是一轮圆月高悬,看似已近乎圆满。今日是十月十四,月亮是该如此之圆的。 “我送你去山门吧。”她淡淡说道。 “不必了,被外人瞧见无益。”楚珩再次拒绝。 青城没再坚持,只将他送出紫霞苑。两人踩着苑内一地散碎的枯叶,于无声中听有声。 “几时启程?”临到苑门处,他突然又停下脚步,低声问道。 青城摇了摇头,到底是有些哽咽:“还没定,也许明天,也许下个月。” “注意安全。”他惜字如金,朝她颔首告辞,也未察觉到她的低落情绪,转身便施展了轻功,风雷一般纵身一跃,迅捷无影踪。 独独剩下一缕月光,照在他踩过的地面上,散落一地温暖与荒芜。 燕史:隆武十七年冬月初一,青城公主离京云游。次月,因病逝于房州,以道家之礼葬。 正文 送书活动第①发(必看) 先上图一发! 《妾心如宅【壹】: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还不错吧?著名插画师eno绘制插画,所以设计馆精心设计,磨铁某著名产品经理联手倾情打造~【随书附赠eno手绘海报+精美书签+系列贰试读本】。 目前妾心第2本也已经上市,第3本设计封面中…… 没错!今天就是送这本书!不过是非签名版。 啊?为何不送签名版? 哎!因为要留到上架以后再送嘛! ****************************** 今天12点和15点的更新,沙发楼层(以首页显示为准)送书~注意是【非签名版】~ 如是海外用户或港澳台胞抢到沙发,将赠送与图书定价相同的磨铁币~ 明天还有其它送书活动,敬请继续关注! (ps,科普一下eno,她是国内非常有实力的插画师,是顾漫、沧月、江南、步非烟、唐七等等大神的御用插画师。所以她的画还是蛮值得收藏的~就算不收藏我的书,也可以收藏她的画,嘿嘿……) 正文 第34章 君心难测(一) 京州城依山傍水,城池雄高,四季如春,气候湿润,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翠湖位于京州城外北麓地带,依傍着千霞山璇玑宫,中间被一条长长的白玉拱桥隔离成南北两个小湖,面积加起来抵得过三座皇城。 南湖略靠近城内,熙攘往来,一年四季热闹非凡、游人如织;北湖更靠近城外,其上廊亭高檐、飞柱雄抱,两侧均以盘螭雕栏隔绝开来,乃是王亲贵族出入专用。 隆武十八年二月刚至,京州城已是春色怡人,暖风和煦。这一日夜幕初临,华灯初上,璀璨的灯火已在翠湖之上次第点亮。风过水动,整个湖面波光粼粼,溢彩流金。 一艘三层制式的华丽云舟徐徐驶入翠湖之北,与另一艘小舟渐行渐近。直至两艘船只贴得近乎相撞时,一名白衣女子突然从小船中走了出来,欲换船登上那华丽云舟。 她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按在云舟的甲板边缘,也不让人搀扶接应。夜色里,只见她微踮脚尖轻身一纵,裙裾已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形扇面,随即她优雅轻盈地跃上了云舟。 白纱裙角逶迤曳后,紧裹着她的曼妙身姿,素色丝带束着丰盈秀发,夜风一吹,衬得她整个人衣袂飘飘,恰如九天仙子。 正是燕王已下令为其治丧的玄真法师、青城公主。 自去年十月答应改嫁太子之后,她便在燕王的授意下“云游病逝”。燕王将她安置在了其长姊——长公主聂持盈府中,恰好长公主去年三月夭折了一个女儿,她便顺势顶了那身份。虽然,长公主的女儿夭折时还不满十五,而她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可谁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呢?有个合适的家世背景就够了。至少,要比明相嫡女的身份尊贵,否则也越不过太子良娣的头衔上去。 只是青城万没有想到,自己“病逝”的消息方才传回京州城不久,燕王已迫不及待地约了她出来,开始商议定亲之事。为此,还特意微服出宫,摆宴翠湖,倒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不过,宫中耳目众多,在她没有真正嫁入东宫之前,的确不宜走漏风声。 青城边想边踏入云舟上层,顺着通廊步入内舱正殿,拨开长垂的珠帘纱幕,便见燕王站在一扇舷窗旁边,正负手看着湖上夜景。 他今日穿了件极为普通的墨绿色刻丝锦袍,颀长的身形飒飒临风,看起来比在宫中要显得更年轻些。若忽略他发间的满头霜雪,单看这背影,倒像是个而立之人。 可即便再不服老,岁月也瞒不住痕迹了。 青城在心里兀自感慨,正打算出声行礼,燕王已察觉到了舱内动静,转过身来看她:“今日在外,礼数从简,入座吧。”此言甫罢,他已走到黑漆彭牙四方桌前入了席。 青城也俯身称是,行至桌前,款款落座。 舱内除了他二人,唯有宝公公在侧服侍,此时正为两人斟酒布菜。一桌子的精致冷菜,独他二人享用,虽然,青城无甚胃口。 “在长公主府中,可还住得习惯?”燕王率先发问。 “嗯。”青城简要回道:“公主与定义侯对民女十分照顾。府中下人也一应知道分寸,不曾多问一句。” 正文 第35章 君心难测(二) 青城这话说得确实出自真心,她在公主府中算是受尽了礼待。尤其长公主的驸马定义侯,对她真真是关爱有加,那情真意切的模样,有时会让她生出一丝错觉,好似定义侯真的是她父亲一般。 想必是痛失爱女,将一片父爱移情于她了。 说起长公主的驸马定义侯暮皓,这其中还有一段众人皆知的故事。按祖制而言,驸马是不能封侯的,领的也多是虚职。但燕王当年龙潜时,便与长公主聂持盈交好,虽非一母同胞,感情却更胜同胞姐弟。 后来燕王也是在长公主的拥立下才做了太子。继承王位之后,燕王不忘旧时恩情,又因长公主已封无可封,便破格册封驸马暮皓为定义侯。 若说燕国煊赫之家,第一当属长公主府。 “长公主和定义侯足以信任。”燕王也不避讳宝公公在场,直白说道:“况且你如今是长公主的女儿,一旦做了太子妃,对她有益无害。她岂敢对你不照顾?” 青城看了一眼宝公公,未再多言。 宝公公此刻正专心致志地布菜,表情如常,仍旧是在宫里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看来早已练就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本领。 燕王像是看出了青城的顾虑,便主动笑道:“你想说什么,不必顾忌他。” 青城迟疑片刻,才将心底疑虑问了出来:“关于太子和敬侯……” 她还未说完,燕王已了然她话中之意,反问:“你在担心他们兄弟阋墙?” 一直以来,燕王于女色上都较为节制,再加上有个强势的王后,故而后宫子嗣异常单薄,膝下唯有二子一女——太子聂星逸、敬侯聂星痕、金城公主聂星彩。 这兄妹三人之中,太子与公主皆为王后亲生。独有聂星痕一个庶出子嗣,在这王宫里艰难地活到成年。王后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在这种情况下,王后求娶她为太子正妃,就显得很有深意。而燕王明知她与聂星痕有些过往,竟然还同意了,这更让青城感到不解。 难道“皇后命格”这四个字,比他两个儿子相亲相睦还要重要? “民女不明白,您既然知道敬侯他会……” “就是要他心怀怨愤,忍无可忍。”燕王没等青城说完,即接下了她的话茬,深深一叹:“痕儿太能忍了。王后明目张胆欺辱他,太子有意无意压制他,孤赐他封邑远离王都,他都能忍。” 燕王神情微妙,低声评价:“韬光养晦是好事,但若是忍过了头,得不偿失。” 这言下之意是…… 青城蓦然心惊,不自觉地抬手捂上心口,为燕王这番直白相告,也为这其中毫无隐瞒的惊天秘密! 燕王竟然属意聂星痕! 那自己嫁给太子,到底是为了帮谁?自己这个“皇后命格”之人,又该情何以堪? 青城一时还难以消化这其中奥义,忍不住问道:“您让我嫁给太子,是为了激怒敬侯?逼他出手?” 她一时激动,连自称都换成了“我”,御前失仪也恍然未觉。 燕王听出来了,没多计较,只是看着她,回道:“痕儿一直隐忍不发,藏得太深了。孤需要知道他的帮手是谁,才能确定他是否合适这个位置。” 这一番话,已算是变相回答了青城的问题。 正文 第36章 君心难测(三) “这么多年来,痕儿只在一件事上冲动过,便是知道你的真实身世之后。一夜之间,他改变主意,不仅主战,还请缨攻楚。”燕王笑意渐起。 湖上夜风轻轻吹过舷窗,撩起青城几缕发丝飞扬,而她却觉得周身泛冷,冷如数九寒冰。 “这样一个人,为了女人而亡一国,您竟然属意他继承王位?”青城诧异反问。 “可是他也赢了军心民心,和前所未有的声望。”燕王终于握住夜光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续道:“你看,痕儿懂得平衡,他能做出最两全其美的选择。或者说是,一举两得。” 青城冷笑一声,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孤并非属意痕儿,孤是属意强者。”燕王幽幽解释:“太子有王后一族相帮,位置坐得太容易了。王位,自然是强者登之。” 燕王点到即止,但青城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也许一定程度上的竞争,是能激发太子与聂星痕的潜能,锻炼他们的心志,锻炼出最适合王位的储君。这是生于王室所不可避免的磨砺,若不能坦然面对,则终将不能自保,白白牺牲在这宫廷与权术之中。 身为一国之君,燕王自是为了国祚着想。至少如今,还有他这个父王看顾着,儿子们再敌对、再不济,总不至于丢了性命。 “痕儿有痕儿的优势,却也有他的劣势。一则他是庶出,再则,他血统不纯。”燕王索性对青城和盘托出:“其实痕儿的生母是宁国人。二十三年前,孤还是太子之时,宁国太子出使燕国,将一个美人送给了孤。后来,孤让她入籍赫连氏,做了王后的族妹,她才光明正大生下了痕儿。” 这段身世,早在四年前,聂星痕就对青城提及过。她以为,燕王为此也算煞费苦心了。让聂星痕的生母入籍赫连氏,赫连王后必定顾忌家族利益,不会轻易对聂星痕下手。 再看长远些,若聂星痕当真做了储君,取太子之位而代之,至少从名义上看,太子还是出自赫连氏,这也能将换储的风险降到最低。 燕王看见青城对此无甚反应,便猜到她早已知晓此事,又笑:“看来痕儿是真得喜欢你,连他的身世都说与你听了。” 青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执箸吃了口菜,回道:“您的意思……是想看他们兄弟竞争,您从旁观望,再选定最后的继承人?” 燕王不答而答:“生逢乱世,孤只是想为燕国选个最合适的储君,这有错吗?” 青城无话可说了,此刻,她也深深体会到了燕王的苦处,体会到了他身为君王、身为父亲的双重苦心。 “你可知道太子的表字是什么?”见她长久不说话,燕王突然如此问道。 太子的表字?青城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那痕儿的呢?”燕王再问。 青城沉吟片刻,低声答道:“竞存。”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放眼九州四国,任何地方都适用这个道理,不是吗?”燕王笑问青城。这一刻,他仿佛只是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正用最好的耐心教导后辈,话中道理浅显而深刻。 青城无法否认,点了点头。 燕王这才满意了,示意宝公公斟上美酒,朝她举杯道:“好孩子,好好利用你的优势,不要让孤失望。” 不过一句话而已,他又从循循善诱的长者,变回了心机深沉的君王。 青城也举起酒杯,却并未与燕王对饮,盈盈素手把玩着杯身,轻轻说道:“您难道不怕我与太子联手?您知道的,我恨透了敬侯。” “孤的儿子孤了解,他有多少能耐,孤心里一清二楚。”燕王忽然心情舒畅地笑了起来:“你只管对付他,千万别在关键时刻给他放水。” “您对他就这么有信心?还是您瞧不上我?”青城顺势追问。 “不是瞧不上你。”燕王索性再次放下酒杯,慢慢解释道:“即便你与太子夫妻同心,可别忘了还有一个王后。她能容你操控太子吗?只要有王后在,你的能力至多发挥五成,无论对谁,助益或威胁都会减半。” “您看得还真透彻。”青城自嘲地笑笑。 是啊!她一个毫无势力的孤女,王后不可能看着她起势而不管不问。她以后要处处受燕王和王后的钳制,又怎么可能对聂星痕构成威胁? 她的作用,只是搅乱争储的浑水,给聂星痕一个理由起势而已。除此之外,她也不过是个傀儡,根本参与不到其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不会有性命之忧,至少还有一个“皇后命格”的头衔可以自保。 明知自己是被利用,却还无法逃避拒绝。真是可悲,真是可恨!而世事的艰难之处,就在于此吧! 可她偏偏不想服输:“既然您给了我这个机会,就别怪我泄私愤……我会向您证明,敬侯不是合适的人选。” “好!孤拭目以待。”燕王似颇有看戏的兴致。 青城闻言也不再多说。两人都坦诚至此,话题算是暂时揭过去了。宝公公适时命人上了热菜。 纵然青城心里有千万种恨,千万种不愿,可面对这个胁迫她改嫁的君王,她还是勉强与之对饮了几杯。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吃完了一顿饭,落在外人眼中,还真是看不出来任何不妥之处,就好似真正的父慈女孝,席间气氛融融。 唯有扒开潜藏在深处的真相之时,才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竟会有如此之多的相处方式,纯粹与复杂,真挚与虚伪。 如此虚与委蛇一番,一顿饭也临近了尾声。青城虽已微醺,心里却还清醒着,不忘借着酒劲提醒燕王:“但望您不要忘了,善待楚国宗室。” “你喝醉了。”燕王笑回:“京州城里没有楚国宗室,只有永安侯一门。” 青城立刻一个激灵,被湖上夜风吹得清明了:“是民女失言。” 燕王又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酒杯,刻意强调:“只要你别私下与他们相见相叙,孤保他们平安无恙在燕国终老。” 闻言,青城握杯的右手抖了一抖,终是无声。 燕王却又沉吟片刻,再道:“孤也有一件事,望你务必答应。” “王上但有所命,民女岂敢拒绝?”青城唇畔浅笑,略略讽道。 燕王对此只作未闻,眉宇之间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之色,看向她道:“待孤百年之后,无论他们兄弟谁登上王位,败的那个,请你保他活着。” 正文 送书活动第②发(必看) 还是先上图! 《吴镇宇和费曼的童话梦工厂》 今天送的是这本,湖南卫视【爸爸去哪儿2】栏目官方授权图书《吴镇宇和费曼的童话梦工厂》。 为神马送这本呢? 因为这本我参与撰稿了~ ************************************* 今天还剩下1更1000字的章节,中午12点,沙发和板凳两层楼(以首页显示为准)送书【非签名版】~ 如是海外用户或港澳台胞抢到沙发,将赠送与图书定价相同的磨铁币~ 喜欢镇宇父子滴,或者是家有小盆友滴,可以来抢。我撰写的稿子虽是评论性质的,但是里头有不少童话故事,还有各种爸爸去哪儿2的图片、花絮。算是很多作者、摄影师、以及栏目组的心血结晶吧! 【预告】下次送书是这本—— 《妾心如宅【贰】:人生苦短,相思苦长》已全面上市 正文 第37章 往事随风(一) 堂堂燕国君王,对她用了一个“请”字。 至此,青城的酒彻底醒了,随着湖上渐渐冷去的夜风,脱口而出:“您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这个能力。” “你有。无论作为太子妃,还是痕儿的心上人,你都有这个能力。”燕王虽一直看着她,目光却变得杳然幽寂:“别忘了,你是‘皇后命格’。” “皇后命格……”青城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未再往下接话。 燕王也不催促,只是无声地等着,等她想明白。 “您为敬侯考虑得真多!这才是您的目的吧?让我做太子妃,以期我能在太子面前保下他一命?”青城一语中的。 鎏金云舟在翠湖上缓慢行驶,两侧舷窗大开。酒气随之散了出去,换来一室乍冷夜风,冷得比人心更加深沉。 世事多么可笑。燕王胁迫着她,也有求于她;她受制于燕王,还要解燕王之困。 然而她却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楚璃的父亲、永安侯一门,性命皆悬于她手中。 “我答应您。”终于,青城抬眸看向燕王:“倘若敬侯最终败了,我会拼尽全力保他不死。” 青城虽只说了聂星痕,燕王却已放心了。因为他知道,以青城的心肠,根本不可能看着太子丧命。唯有次子聂星痕,他怕她心怀怨愤,坐视不理。 如今得了这个承诺,燕王也落下了最后一块心中大石,诚恳叹道:“无论你是顾念旧情,还是迫于孤的压力,孤都感谢你。” “您不用谢我。”青城转眸看向舱外,冷冷道:“他一旦失去所有,便已是生不如死了,保他一命也没什么。” 青城不知燕王听见这话会是什么表情,便也刻意不去看他,双眸仍旧望着舱外,瞳仁里映出流光夜景:“夜深了,请您下命回航吧!” 她的这种表情、这种语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漠,令燕王感到无比熟悉——酷似她的母亲。 往事在这一刻随风袭来,让他想起了那段模糊的旧情,还有关于青城的身世。 当时,他还是燕国太子,痕儿的母亲产后不久抑郁而终,他厌恶正妻赫连氏的雷霆手段,便借口治理水患出宫散心。在房州,他遇上了青城的母亲,当地有名的捕蛇女——叶阑珊。 其实他心里清楚,最开始的时候,阑珊喜欢他的侍卫良夜。可是,他却被阑珊独特的性格所吸引,再者当时又痛失爱妾,他便急于找一个女子抚慰他内心的孤寂。于是,在他有意无意地暗示下,侍卫良夜退出了,他趁虚而入,与阑珊定情。 后来,房州的水患治好了,他的父王却突染恶疾。他赶着回宫查探情况,唯恐自己失了先机,无法顺利继位;又恐自己与民间女子有私,会给反对他的朝臣落下话柄。于是,他向阑珊许诺,等他坐稳王位,再迎她入宫。 谁想这一耽搁,就是整整一年半。父王的病症时好时坏,宫中又是血雨腥风,他为此殚精竭虑,几乎将阑珊抛诸脑后。好不容易坐稳了那个位置,他才遣了良夜去房州找她。良夜一走半年,回来却说,阑珊已嫁人生女,迁居别处了。 不知为何,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也许,他私心里并没有打算接阑珊入宫,他不想看她独特的性情被磨灭在这深宫之中,换她红颜早逝吧。 知道阑珊嫁了人,再加上他又是初登王位,政务上千头万绪,很快地,他便从中走了出来,渐渐忘怀了。 可谁知事情过去两年之后,房州刺史却突然上了秘折,说是有一民间妇人因病身故,其夫闹到刺史府衙,称替燕王养女三载……折子上还附带了孩子的生辰八字。 正文 第38章 往事随风(二) 他当年去房州治理水患之事,时任房州刺史是知道的。倘若不是查证属实,谁也不敢轻易上这道秘折。 他细算时日,也对此事半信半疑,又隐约觉得,阑珊的确不像攀附权贵之人,也做得出默默生养的事情。于是,他立刻派了良夜去查证。然而良夜人刚走到半路上,房州又有消息传来,说孩子失踪了! 这一下子,阑珊的孩子成了他的心病。他唯恐是当年对阑珊不起,害她未婚先孕,万不得已嫁为人妇。他多方派人寻找孩子,十年来却始终未有收获,直至痕儿十五岁封侯出宫,他还特意嘱咐他留心此事。 原本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可谁知两年后,痕儿突然从房州送来消息,说是寻到了一个在镖局长大的女孩子,身负王室信物,疑为阑珊的女儿。 而开镖局的那对夫妇也承认了,这个孩子并非他们亲生的,但却死活不肯说是谁送养给他们的。只说送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三四岁了,脖子里挂着生辰八字和她的名字。 这对夫妇不知孩子的身世,又恐孩子已经记事,也不敢自称是她的父母,便假称是她姨父姨母,替她去世的父母代为照顾。 也许是对阑珊的这份愧疚心理,促使他认下了这个私生女。因为,青城与阑珊的确长得极为相似,连胎记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而那对镖局夫妇,按理他是该治罪的,但念在他们抚养青城十余年视如己出,他终究不忍伤了青城的心,便将他们放回了老家。 往事回忆至此,燕王忽然感到有些无力。或者是因为他老了,已不愿再一遍遍回想过去的背叛。可那种被上苍捉弄的难堪之情又是如此强烈,令他忍不住去想,去回忆—— 就在青城认祖归宗两月之后,楚国突然提出想要联姻,王后赫连璧月不舍爱女金城远嫁,痕儿遂提出让青城去和亲。如此,青城便顺理成章地做了楚太子妃,又被算出身负“皇后命格”。 事情到此原本就该结束了。可就在青城和亲楚国一年之后,燕楚逐渐交恶,他被疑为楚国细作的刺客刺伤,侍卫良夜也为救他而身受重伤。 良夜伤重不治,临死前,才终于说了实话——阑珊的孩子不是他的。当年,就在他要回宫的头一晚,良夜去与阑珊道别,两人情难自禁发生了肌肤之亲。一年半之后,良夜奉命再回房州找她时,发现她已有了孩子,也已经嫁了人,良夜便将这欺君之事瞒了下来。 再后来阑珊死了,她的夫家还是误会了,以为这孩子是王室血脉。良夜眼见事情败露,唯恐牵连甚广,只好托付自己的师弟去把孩子趁夜抱走,养在别处。恰好良夜的师弟从前救过一对镖局夫妇,知道他们膝下无儿无女,便将三岁大的青城给了他们。 这些年来,良夜的师弟受托,时不时会去看看青城,还传授她使得一手峨眉刺,勉强替良夜尽了父亲的责任。 至此,他才知道,阑珊从始至终绝口不提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赌气,不是怨他负心薄幸,而是因为,孩子根本不是他的!她怕良夜因此获罪,才千方百计地隐瞒此事,谁想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让他阴差阳错误认了青城。 但他没有怪罪良夜。那是跟了他几十年的侍卫,又因为救他而死。再者当初,本就是他夺人所爱。 可青城的命数却因此而改变了。既不是他的女儿,又是皇后命格,他怎能允许她留在楚国?再有痕儿积极主战,他便借着攻楚之势,命痕儿把她接了回来。 也是那时,他发现了痕儿与青城有些暧昧的过去…… 回忆似乎飘得太远了,燕王及时将思绪拽了回来。而此时,云舟也已回航,泊船的码头隐隐在望了。 再看青城,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似也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男人总能适时遗忘,适度控制自己的伤情;而女人却总是不能自拔。 唯独痕儿是个例外。 如此想着,燕王竟不知不觉地笑了,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而笑。 “孤打算将婚期定在今年秋。”他挑拣重要的信息告诉她。 青城也终于回过神来,想了想,未有疑议。 燕王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容颜,目光穿透了她,恍惚越回到二十年前。一刹那,感慨顿生,他开口说道:“孤给你改个名字吧!你顶着个死人的名字太晦气。” “好。”青城语气淡淡,看似对名字不大在意。 燕王却是想了又想,问她:“你从前叫什么?” “夜微浓。”她答。 “夜微浓……”他想起来了,刚与她父女相认时,他曾问过她的名字。从前,他还以为她是“叶微浓”,从母姓。如今才知,是“良夜”的夜。 夜色微浓,恰如此刻。 燕王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流光溢彩的翠湖湖面,刻意忽略心底那一丝旧伤,缓缓说道:“你母亲很会取名字……那你还叫‘微浓’吧。” (此章略肥,感谢大家鼎力支持我参加黄金联赛,投票三天已进复赛) 正文 第39章 夜色微浓(一) “兹闻长公主三女暮氏烟岚,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淑敏,持躬持谨,端而不恃,乃闺中典范。值太子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适暮氏以及笄,特赐名微浓,配予太子,择良辰完婚。盼承以此好,永结同心,琴瑟在御,福祚绵延。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三月,上巳节刚过,燕王便以一道御旨,将这桩婚事定了下来,也让青城名正言顺有了新的身份。 都说做戏做全套,燕王显然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个道理。赐婚之余,他还命人修建了一座青城公主陵,就选址在千霞山璇玑宫后二十里处的公主峰。 之所以称为“公主峰”,是因为燕王胞妹真玉公主的陵墓建在此处。真玉与青城,姑侄两人均以王女身份修道,又是名义上的师徒关系,陵墓毗邻而建,倒也显得燕王有心。 从此,两代公主将长伴于地下,永叙师徒情谊。 当公主陵建好之时,京州城已入了夏季。青城,不,是暮微浓,也在长公主府住了半年有余。 这半年多里,她重新学习了王宫礼仪、宫制宫规,熟读了《女诫》《女训》等典籍,为入主东宫而做准备。此外,宫里还时不时会送来赶制的婚服、头面首饰,请她试穿试用拿主意。 虽是燕王赐婚,可该走的礼数一样都没少,甚至更加隆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礼数一一走过,最后算了黄道吉日,燕王亲自将婚期定在了九月初七。 可太子妃的妆奁清单却一直在不断增删修改中,眼看婚期越发临近,筹办处上上下下忙做一团。王后也多次下令,要举全国之力为太子妃筹办妆奁。 众人闻风都道太子妃集万千恩宠,未过门已得王后欢心。唯独当事人自己知道,王后恩宠的不是她这个儿媳,而是“皇后命格”这四个字。 一整个夏季,微浓没出过长公主府半步。好容易办妥了首饰,试妥了婚服,宫里又派人来教授她婚典仪制。微浓对此不胜其烦。 如此一直忙到八月,王后选定吉日将妆奁抬到了长公主府,她才得以稍稍喘了口气。 然而即便如此,筹办处还一直在诚惶诚恐地告罪,道是妆奁置办得太过仓促,未免有所遗憾。 仿佛人人都在为太子大婚而忙碌不已,唯独她这个准太子妃,漠不关心。 八月十五,距离太子大婚仅有二十余日了。时值中秋佳节,长公主阖府家宴,众人均为府中出了一位太子妃而欢欣不已,却对微浓的真实来历绝口不提。席间心照不宣地推杯换盏,微浓借口不胜酒力,早早回了闺房歇息。 到了后半夜,阖府人皆入眠,她才换了身衣裳从后门离开。她想去千霞山看看她的坟陵。 长公主和定义侯表面上不肯答应,可到底不想得罪她这位准太子妃,私底下还是让门房给放了水,为她备了马匹和出坊文牒。 京州城九九八十一坊,除了声色之地以外,其它里坊均会在亥时之前闭坊,出入须凭文牒。长公主府位于宗亲聚集的胜嘉坊,管制更为严格。 因此,若无出坊文牒,微浓根本出不去。而长公主之所以放心她深夜外出,自然是因为她身边有人保护,或者说是,有人监视。 新封面求轻拍 正文 第40章 夜色微浓(二) 千霞山公主峰上,青城公主陵简约而大气,三座高大的汉白玉碑坊做了陵门,其内是巨大的碑亭。内设御赐石碑一块,镌刻着燕王的亲笔悼文。碑亭之后是陵墓正门,东西各立有十块石表,围绕着二十间石室,从地下微微凸起拱形室顶,这才是真正的墓穴。 青城公主的棺椁,就停放在这墓穴的正殿之中。而与此相距不到五里,是制式相同的真玉公主陵。两座坟陵遥遥相对,倒也不甚寂寞。 微浓抚摸着石碑上的悼文,燕王寥寥几句,已书写了关于青城公主的短暂一生。她读着这些字句,就好似在读另一个人,显然,短短大半年时光,她已适应了新的身份。 如今她是持盈长公主的幺女、燕王的甥女、太子的表妹和未婚妻子,暮微浓。 “你终于来了。”身后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令微浓抚碑的动作突然一凝。 她转身看着不远处目光冷冽的聂星痕,心底忽地涌起一阵畅快。因为她看到了他的神色,恨意中带着点滴疼痛,怒意中带着点滴悲怆,惊破了这无边无际的夜色,像是被揉碎了的一个酣梦,残忍而孤清。 微浓眸光转向虚空之中,刻意不看聂星痕,问道:“敬侯殿下难道不知,您无诏不能离开封邑?” “太子成婚在即,本侯奉命回王都共襄婚仪。”聂星痕声音渐沉,略微停顿补充:“前日刚到。” 微浓淡笑:“今日中秋,殿下不在宫中与王上团圆,何故来此?” “你在刺激我。”聂星痕很快便撕下伪装,似将那天上冷月化入双目之中,眸色一凛:“微浓,你太狠了。” 她的确是在故意刺激他,便也不否认什么,幽幽再道:“殿下可要注意称谓,下次见我,得改称‘王嫂’了。” 她不欲再谈,边说边往公主陵外走。待走到聂星痕身旁时,霍然感到一阵排山倒海的冷冽之气,像是即将黑云压城兵临城下,朝她猛地逼近。 而一并逼近她的,还有聂星痕的身形。 微浓没有停步,只冷冷提醒他:“我今日带了侍卫出来,殿下自重。” 话音刚落,右臂骤然被聂星痕从后头抓住,迫使她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他。 与此同时,黑暗中刷地跃出四名侍卫,齐齐朝他跪地请罪:“敬侯殿下恕罪,我等奉命保护太子妃安全。” “太子妃?”聂星痕唇畔勾起一抹讥嘲:“你们是哪一卫的?” “北衙禁军,神武卫。”其中一个侍卫回道。 “神武卫……是父王亲信呵!”聂星痕语中讥诮之意更盛:“今日本侯与暮微浓所说的话,你们尽可禀明王上,不必隐瞒。” 他重重咬下“暮微浓”三个字,右手依旧握着她的右臂,还特意紧了紧手劲,对神武卫们命道:“退下吧。” 几个侍卫单膝跪地,纹丝不动。 “退下!”聂星痕面色骤变,厉声喝斥。 侍卫们面面相觑,仍不敢起身。 终究,还是微浓开口说道:“敬侯与我叙叙旧,你们不必紧张,暗中看着便是。” 四名侍卫这才出声领命,重新隐于暗处。 正文 第41章 夜色微浓(三) 聂星痕见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俊颜则变得更加阴沉,戾气也更浓:“你为了楚王室,竟答应嫁给太子?” “您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微浓淡淡笑回。 聂星痕双目盯着她,毫不顾忌暗处的侍卫,脱口便道:“楚王室我替你保,不要嫁。” 不要嫁吗?可他哪来的能力保下楚王室?他根本斗不过他的父王。 这些话,微浓没有说出口。既已做出了选择,她便没有退路了,燕王也绝不会允许她出尔反尔。 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就在于此。有些人倾其一生想要改变的一切,某些人一句话即可成全;有些人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一切,某些人一句话便可践踏毁灭。 不过还好,至少她让聂星痕难受了。看到他难受,她很痛快。 微浓回看聂星痕,朱唇轻启,言语如刀:“不全是为了楚王室,也是为了报复你。” 她说完这句,又踮起脚尖靠近他,附在他耳畔轻声再道:“在驿站我便说过了,会让你为楚璃的死付出代价。” 冷香微微袭来,她的絮语就在耳畔,一如五年前彼此相恋时的耳鬓厮磨。可,她轻描淡写说出的那句话,轻易堵住了他未出口的剖白与质问。一瞬间令他心头痛楚,无话可说。 他有些失神,眼前的女人便趁机逃脱了他的钳制,向后退开几步。她连笑意都懒怠继续敷衍,容颜渐渐浮上了疏离与憎恶。 如同她归国时的那场暴雨,淹没他满腔的热切。 他心里是真得凉,也是真得恨。 自去年她入道修行之后,他一直顾虑着“皇后命格”四个字,唯恐父王对她不利,也忍着不去见她。唯一的一次不期而遇,她身边还有太子聂星逸,不曾对他假以辞色。 当时他虽心生不悦,却也知道,她根本看不上聂星逸。而且,“皇后命格”摆在那里,父王也不会轻易让她改嫁。 正是这份笃定,让他强迫自己隐忍克制,胸口伤势未愈便返回封邑。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离开京州城才短短两个月而已,赫连王后便动手了!而且,父王变卦了!她竟也同意改嫁! 从去年到今年,密报一封封地传回房州,有军机大事、有宫闱动向,但更多的是关于她。他眼睁睁看她假装云游,假装病逝,顶替了别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去做太子妃。 他筹谋了那么久,请缨攻楚,就是因为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世;留下楚王室,也是想给彼此一个转圜的余地。岂料一念之差,自食其果! 如今,看到她为楚璃的家国而忧,为楚璃的亲人而虑,为楚璃的死而视他如敌,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终身…… 他嫉妒成狂。 早知如此…… “当初我把你接回燕国,不是让你回来做太子妃的!”他忿忿不甘。 微浓闻言沉默一瞬,又忽而眸光闪烁,回报他冷若冰霜的一笑:“历史总是相似地上演,不是吗?你喜欢的女人,都嫁给了太子,我以为你总该习惯了呢!” 正文 第42章 夜色微浓(四) 一句话,惹得聂星痕勃然大怒,他却又不得不克制怒意:“王室联姻太过复杂,利益才是首要。我与她……不是你想得那样。” “无论是与不是,我认识你时,你的确很失意。”微浓转眸看向别处,出语讥嘲:“而且,你也算承认了你是有所图谋,我又焉知你不是看中了‘皇后命格’?” 她总是知道该如何惹怒他!聂星痕盯着微浓,很难想象他心上娇俏的女子,何时已变得如此伶牙俐齿,只会对他冷嘲热讽,让他愤怒难堪。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他一把拽起她的手臂,强迫她往坟陵墓穴里而去。 微浓试图挣扎了两次,见他没有放手之意,便也随他去了。两人一并进入石室之内,守陵人却只是给了聂星痕一盏油灯,便缩回了脑袋躲回到屋子里。 由此可见,聂星痕已不是头一回进来了。 微浓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却不知聂星痕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他明知墓穴里是空的棺椁,为何还要带她来此? 未几,聂星痕给了她解答—— 但见墓穴石室的正殿之内,停放着属于青城公主的绿檀木棺椁。而那具棺椁旁,摆放着另一具石棺,比绿檀木的要小一些,一看便是陪葬石棺,不过里头陪葬的不是人,是一些金银器物吧。 满室的檀香气萦绕鼻息之间,微浓不解地看向聂星痕:“你这是何意?” 聂星痕不答,将油灯挂在绿檀木棺椁后面的石壁上,又去推开了那具陪葬石棺,弯腰从中取出一方锦盒。这锦盒微浓再熟悉不过,正是装有峨眉刺的那个盒子! “你动了我在三清前的供奉!”微浓明眸怒视,惊愤交织。 “我一直在想,你何时才会发现这对峨眉刺不见了。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晚上,以为你会先去璇玑宫大殿……”聂星痕自嘲地笑笑:“没想到,你直接过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微浓看了看石室门口跟来的侍卫,渐起不耐之意。 聂星痕逼视着她,沉声回道:“你若真恨我,就用它杀了我。也不必折磨自己去嫁给太子。” 他边说边打开手中锦盒,让峨眉刺的红绿幽光腾升而起。那坚定的目光带着近乎执拗的痴狂,紧紧盯在微浓面上,逼她做出一个选择:“当初在驿馆你没能成功……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今天我们可以彼此成全。” 微浓诧异地看向他。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陌生的自己。寒凉而脆弱的,承受不住这一室沉黯。 微浓躲开他的视线,垂目看了看他手中的峨眉刺。一种万劫不复的绝望忽然漶漫至她心底深处,终至全身。 去年十月,自己的许愿声犹在耳,以期能摆脱这人性的丑陋和人世的桎梏。偏偏是他聂星痕动了她在三清前的供奉,破坏了她的虔诚发愿。 按道理,她是该杀他而后快的!她这二十年的人生,因他改变了太多!坎坷了太多! 可她杀得了他吗?她敢吗?能吗?还有去年在驿馆的杀心吗?她甚至连拿起峨眉刺的勇气都没有了! 也许,这才是她最难以面对的事实,是她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因——她对聂星痕,下不去手。 还有,她曾答应过燕王,要保他活着。 微浓掩藏在袖中的双手正微微颤抖,相杀或放逐,她难以抉择,更难以宽恕…… 聂星痕看出了她的挣扎与犹疑。这也正是他想要看见的结果。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觉得自己赌对了:“微浓,你的手在抖……” 微浓咬着朱唇,无法出声反驳。 “你还没忘记我,所以下不去手?”他步步逼问。 “你说什么?!”她猝然惊醒,是难堪,更是怒不可揭。 正文 第43章 夜色微浓(五)转折剧情 聂星痕薄唇勾起,紧追不舍:“若无爱,则无恨。你这么恨我,是不是还喜欢我?所以无法下手杀我?所以你才供奉了这对峨眉刺?你觉得自己背叛了楚璃?你在自责无法为他报仇?你……” “够了!”微浓听到此处已是忍无可忍,有一种被羞辱的难堪侵袭了她,令她不顾一切打断道:“聂星痕!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没扔掉峨眉刺,是怕你以后再借口纠缠我。我和楚璃之间,你也无权过问!” “杀夫之仇,不共戴天,你根本就不配提起他!”微浓此刻已经完完全全被激怒了,胸腔中血液沸腾翻涌,竟让她再难以思考,难以呼吸。 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楚璃报仇,让聂星痕一无所有! “当”的两声脆响,在石室里荡起经久回声,是微浓抓起锦盒中的一双峨眉刺,重重砸向身旁的石棺之上。 一下,峨眉刺完好无损,她便咬牙再往石棺上砸; 第二下,峨眉刺依旧毫无损伤; 她正要去砸第三下,峨眉刺尖却突然被聂星痕一把握住:“你在做什么?!” 微浓欲从聂星痕手中夺回峨眉刺,奈何对方攥地太紧,她夺不回来。唯有不知从何处涌出来的鲜血,顺着那一红一绿两道幽光,滴滴落在青城的指尖上。 伴随着一室尖锐刺耳的回声,令人想要逃避这晕眩的诅咒。 终于,微浓松开了手,眼眸却死死盯着聂星痕流血的手掌:“你看到了,我根本不稀罕这对峨眉刺!四年前我能当掉,如今我也能毁掉!” “还有,我不会杀你,免得脏了我的手。”她一字一字告诉他,恨意比绿檀木的香气还要浓重,比石棺的雕纹还要深刻,一瞬间弥散满室。 眼见此情此景,耳听此番话语,聂星痕逐渐变得面无表情了,连那双星眸中也看不出半分异样。没有伤情,没有愤怒,没有失望,没有一切。他只是缓缓垂落攥着两支峨眉刺的手,任由掌心中的鲜血顺势流淌。 夜微浓,这个女人就如同一朵娇艳的花儿,令他心折想要采摘,却又把握不住那些深藏的、细密的刺。于是,他只好看她在春夏秋冬里肆意生长,让那些花刺越发地尖锐,也让她越发地香气诱人。 终至今日,变成他无法靠近的毒。 “夜微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不是非嫁不可?”聂星痕的声音近乎喑哑。 “是!”微浓不假思索作答:“看着你败在太子手里,看着你一无所有,这才是为楚璃报仇!” 又是楚璃! 聂星痕心头一窒,暗自攥紧峨眉刺尖,想要遮去心头的疼痛感。可是不一样,有一种痛,无可替代! 掌心的肌肤再度被割裂开,伤口又深了不止一许。大约是太久没有尝过血的滋味,这对峨眉刺竟在鲜血的染裹中寒芒大作,红绿幽光更胜从前! 手柄处的青鸾与火凤,就像是一直在蛰伏着,等着这一刻接受鲜血的洗礼,然后张牙舞爪地从峨眉刺上飞出来,去逆天改命,去扭转乾坤! “你听着!”聂星痕平静地、狠戾地道:“杀母之仇、欺压之辱、离间之怨、夺爱之恨,来日,我必要聂星逸母子百倍偿还!” “还”字出口,巨响骤起,眨眼间,聂星痕已将那一双满是鲜血的峨眉刺,狠狠钉在了绿檀木棺椁的棺头之上。裂声随即传来,棺身已浮现出一丝裂纹,深而长,疼而伤。 “人即未死,要棺椁何用?这上好的木料,你替聂星逸备着吧!”言罢,他将一双峨眉刺从棺椁上狠狠抽了出来,从她面前转身走开。 这一夜,这一刻,从前那个隐忍自律的敬侯,终于消失不见。 (卷一,完) 正文 第44章 太子大婚(一) 隆武十八年,九月初七,太子聂星逸大婚,迎娶长公主和定义侯之女暮微浓。 婚仪盛况空前,举国同庆。 凤冠霞帔,钗钿礼衣,叠压的连裳花钗礼服足有九层之多,层层不同颜色,从里至外呈现出渐变的红橙之色。再辅以青绿色的广袖罗锦翟衣,便是太子妃的大婚礼服。 即便微浓先前已试穿过数次,此刻也仍旧被压得透不过气,遑论还有繁复的金翠花钿簪满了发髻。 冗长的婚仪持续了数个时辰,待到礼成,已近深夜。东宫含紫殿内红闱低垂,衬得夜色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红纱,旖旎而暖艳。 沉稳的脚步声从殿外传了进来,惊动了蒙着盖头的微浓。一路上宫婢们的恭喜声此起彼伏,无不暗示了来者是谁。微浓交叠的双手紧了一紧,无声地流露出抗拒。 推开含紫殿的殿门,一袭婚袍的太子聂星逸踏入其内,穿过正堂,走过偏殿,转过帘幕,绕过屏风,终于缓慢行至婚床前。 “啪嗒”一声,他将带来的锦盒搁在榻前的青鸾牡丹紫檀桌上。 “你们先退下。”他低声开口,将屋内下人屏退。 “殿下,这……礼数还没行完呢!”经验丰富的嬷嬷道。 太子向来为人温和,此刻也不例外,一抹笑意挂在嘴边,轻声道:“余下的礼数,寡人自会与太子妃行罢。怎么,嬷嬷怕寡人不懂?” “老奴不敢。”嬷嬷在宫中见多识广,一看这情形便知有异,只好将余下的礼数禀报了一遍,还特意强调案上的合卺酒必须要喝。如此絮絮叨叨半晌,才带着一众服侍的宫婢们悉数退下。 从始至终,太子聂星逸一直面带微笑,谁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待殿内只剩下他与微浓两人,他才用金挑子挑起新娘盖头,看着眼前这张盛妆的容颜。 这是一张陌生而熟悉的,属于他妻子的容颜。可他却看不到她一丝一毫的欢喜之情,她依旧是他印象中那般清淡的模样,没有甘愿,也没有不甘。 聂星逸嗤笑出声,一言不发地端起案上一杯合卺酒,递了过去。微浓素手接过,与他交杯合卺,一饮而尽。 “青城,”聂星逸把玩着合卺金杯,笑道,“你嫁得不情愿。”这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那您娶得情愿吗?”微浓抬眸看着他的侧影。她以为,既然已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都不必再隐瞒了。 夫妻做到如此,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聂星逸并未回答,取过她手中金杯,一并放回案上,又将带来的锦盒打开,指向其中:“这是二弟亲手交给我的贺礼,你不看看吗?” 微浓不看也知那是何物。只是她未曾想到,聂星痕竟做得如此直接,如此不留余地了。那日在荣昌当铺,太子是亲眼看到他赎回了峨眉刺,兜兜转转,今日他又光明正大地送来做了太子大婚贺礼。 个中用意,不言而喻。 “他是在向我示威?还是向我暗示什么?”聂星逸冷冷一笑:“我这二弟竟变得如此张狂了。” 微浓没有接话。是啊!燕王算无遗策,目的已经达到了。向来隐忍克制的敬侯,要出手还击了。 (给大家找了一张文中描写的太子妃婚服【钗钿礼衣】,整体为绿色,是唐朝命妇的婚服。“红男绿女”这个词,就是形容唐朝的男女婚服。当然,我文中描写的要比图片上更加繁复一些,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图片啦!) 钗钿礼衣 正文 第45章 太子大婚(二) “可笑我还一直以为,他对你是愧疚。”聂星逸看着微浓,嘲笑之意更浓:“今日见了这峨眉刺,我才知道,二弟对你的心意不一般呵!” 他这番话,让微浓蓦地想起中秋那夜,在千霞山上发生的一切。鲜血遍染的峨眉刺、聂星痕愤怒的誓言、还有他的再三挽留。 “殿下怎知敬侯不是和您一样,看中了‘皇后命格’?”微浓试图辩解:“这对峨眉刺并不能代表什么。” “聂星痕又不是傻子。”聂星逸反唇相驳:“他若只是看中了‘皇后命格’,大可暗中筹谋,何必摆到明面上刺激我?” “他分明是想让你知道,他吃醋了,被激怒了。”聂星逸左手按在那双峨眉刺上,凤眼微眯:“想不到二弟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都说女人是祸水,果真不假。” “只要您不被女人所惑,不就行了?”微浓淡淡发声,几分提醒,几分回避。 聂星逸立刻看向她,见她仍旧端坐在婚榻旁,仍旧是那副淡然之姿。不可否认,他挺喜欢这样的女子。 当母后命他娶青城为正妻时,他虽诧异震惊,倒也不排斥。当知道她是“皇后命格”时,他甚至觉得“天助我也”。毕竟,青城与聂星痕之间结仇太深,若她真有皇后之命,则注定了聂星痕必然出局。 他觉得,有这样的正妻也不错,虽然青城与他想象中不大一样。她并非大家闺秀,也没有雄厚背景,她甚至比不得他的良娣知书达理。 不过,青城有青城的好。他们会相敬如宾,她也绝不会过多干涉他。也许,还能助他统一四国,从此称帝。 可他险些忘了,她曾经嫁过一国太子,而那个太子,死了。死在他二弟聂星痕的手上。 倘若这就是她的“皇后命格”,那么,他是否能掌控得住她?还是,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楚璃? “燕国民风开放,我也并非迂腐的男人。你嫁过楚太子,其实算不得什么。”聂星逸话到此处,语气微憾:“但你若和聂星痕有过纠缠,会让我觉得恶心。” 宫闱之中,曾经的兄妹有过讳莫如深的过去,这令聂星逸作呕。如今,这个女人又挑起了他们兄弟的争端,让从前藏在暗处的倾轧摆上了桌面,更加不能让他接受。 虽然,她与他们都无血缘关系。 “您是觉得恶心?还是觉得担忧呢?”微浓一语戳破他:“您是担心敬侯把您的位置抢走吧?其实您心里清楚,有我没我,他都会动手,不过早晚而已。” 微浓索性从婚榻上站起来,直视着他:“您若真觉得恶心,大可休了我;或者,让我再‘死’一次。我求之不得。” 听闻此言,聂星逸狠狠蹙眉:“这是父王和母后选定的婚事……” “不必拿王上做借口,恐怕是您自己舍不得‘皇后命格’。”微浓目光澄然:“既然舍不得,您今晚说的不都是废话吗?除了让你我心生嫌隙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对您有什么益处?” 聂星逸一时哑然,竟无话可说。 “若非王上相逼,您以为我想嫁吗?不过既然嫁了,我自然会与您同心同力。”微浓言语冷淡,声色却厉:“今晚这种话,也请您以后不要再说。” “你的意思是……”聂星逸有些明白过来,疑惑着问。 “我的意思是……不论以前我和敬侯有什么,如今我恨他。您若看得上我微薄之力,我愿做您的盟友;如若您看不上,就打发了我,但请不要折辱我对先夫的忠诚。”微浓一口气将话撂了出来。 她要聂星逸知道,她人可以嫁,但心绝不另许。这段婚姻,只是审视夺度下利益的交换,仅此而已。 正文 第46章 太子大婚(三) 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聂星逸能听到自己沉而缓的呼吸声,他正面临人生当中的重大抉择。 若是将青城当作妻子,他会很难受;但若推开青城,他又不想将“皇后命格”拱手让出去。 她是否值得他赌一把?赌自己是第二个楚璃?还是她感情上的终结?赌自己对她不动情?只谈交易? 良久良久,他到底是敌不过“皇后命格”的诱惑,终于点了头:“好。我们只做盟友,不谈其他。” 话出口的瞬间,他竟有些失落与惆怅。不过还好,尚能克制。 “如此甚好,我会恪守本分,与您相敬如宾;也请您……自重。”微浓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垂下了双眸。 聂星逸显然明白她话中之意,自嘲而笑:“你放心,东宫有一位良娣、三位良媛、四位承徽,还有昭训与奉仪数人……我还不至于。” 微浓口上不言,心里却因此放松了些:“那就好,今夜劳您委屈一晚。往后,您可自便。” 她说得很隐晦,聂星逸却已明白了,也做出承诺:“人前我会给你足够的尊敬,也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他说完这句,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膝下如今有一子两女,你是否需要……” “不需要。”微浓直接回绝:“夺走一个女人的母爱,太过残忍。我对养育别人的孩子,也没兴趣。” “我是为了你好。”聂星逸有些不悦:“至少,你的位置会更稳一些。” “我的位置稳不稳,不是看您吗?”微浓眸光盈盈,似说了个玩笑。 也堵得聂星逸无话可说。 微浓情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便也不再多说,径直走到梳妆台前,一一卸下头上发簪花钿。戴了几个时辰,她的脖子早就累酸了,如今诸事已定,她也不需谨守这些繁文缛节了。 聂星逸看着她卸簪解钗、对镜梳发,知道她这是赶人的意思。他觉得很可笑,他新婚妻子的屋子里,居然容不下他。 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儿,但又谈不上酸楚,聂星逸走到镜前,识趣地说道:“你歇着罢!我去偏殿凑合一宿……明早再过来。” 微浓起身做了做样子:“恭送殿下。” 聂星逸笑出声来,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要转身往偏殿而去,却忽听外头传来隐隐的呼喊声,而且,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难道是聂星痕使了什么动作?微浓与聂星逸对看一眼,彼此的第一反应均是如此。两人齐齐往殿外走,微浓正要打开殿门,却被聂星逸一手挡住,朝她指了指窗户的位置。 微浓立刻会意,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这才发现,含紫殿正西方向的流云殿,隐见火光。 而流云殿里住的人是……太子良娣、明氏嫡女、也是聂星痕曾经的恋人。 明丹姝。 与此同时,聂星逸也有些惊疑,便上前将窗户又稍稍推开了些,想要探探流云殿的火势。 这可就奇了,好端端的,流云殿怎会突然失火?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或者,是良娣明丹姝的争宠手段?可她会这么傻,在今日落人话柄? 正文 第47章 虚情假意(一) “您不过去看看吗?”微浓望着窗外起火的方向,主动问道。 聂星逸转头看了看她,见她无甚表情。他不知她是否听说过明丹姝与聂星痕的事情,便也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在心中兀自斟酌: 今夜是他大婚,若是此刻扔下新婚正妻,而去探望一个得势的妾,这是否符合礼数?尤其,这个妾还和他不一心。 “流云殿突然起火,会不会是什么圈套?”他小声喃喃。 “无论是不是圈套,您都该去看看。毕竟,她是您的表妹。”微浓点到为止。 聂星逸恍然大悟。是了!虽然今夜是他大婚,可明丹姝是他母后的甥女,当朝明相的嫡女,两个哥哥又都是驸马……他不去探视,绝对不合适。 就算作为太子的身份不方便探视她,他也可以以表哥的身份去关怀。如此一来,光明正大,合情合理。 他若不去,才更显得明丹姝是蓄意放火,公然争宠。若是传了出去,且不说他东宫威望扫地,母后和明氏脸面上也绝不好看。 相反,这场走水若是天大的圈套,至少他也可以归结为“争宠”,借口是小儿女之间的争风吃醋,大事化小。 “倘若你不觉得难堪,我便过去瞧瞧。”聂星逸低声表态。 微浓点点头:“去吧!我今夜不方便露面,您也代我问候一声。” “好。”聂星逸言罢欲迈步而去,想了想,又道:“你歇着吧!想来没什么大事。” “谢殿下体恤。”微浓聊以一笑礼回。 聂星逸知她敷衍,便也不再多说,径直去推开了含紫殿殿门,故作质问:“怎么回事?外头如此喧闹?” “回……回殿下,良娣的流云殿起火了。”一个小太监磕磕巴巴地回道。 “怎么不来禀报?”聂星逸佯作怒问。 “是……是嬷嬷说,今夜您大婚,不得惊扰。” “带路!”聂星逸没再多言。 微浓在屋里听着他摆谱,只觉得好笑,兀自转回内殿歇下。 ***** 那边厢,聂星逸赶去流云殿,才知是值守的宫婢打翻了烛火,顺着帘幕烧了起来。宫婢急匆匆跑出去找人救火,再回来时,火势已旺。所幸起火的是偏殿,夜色又深,无人受伤。 “良娣如何?”聂星逸直接问道。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宫装女子已从他身后跑了出来,惊魂未定地敛衽行礼:“殿下!妾身一切安好。” 聂星逸连忙握住她一双玉手,将她扶起。 起身仰首之间,这宫装女子的面容被宫灯映照了出来。长眉连娟、星眸皓齿、粉腮朱唇、丰姿冶丽,眉心天生一颗淡淡的朱砂红痣,端庄之中为她平添了一丝妩媚。 这就是明丹姝,着一袭流彩暗花云锦缎裙,发髻上簪着一整套赤金点翠如意步摇,步摇随着她的身形盈盈晃动,更衬她娇艳欲滴。 的确是极美。放眼燕国,无论样貌、才学、还是出身,样样堪为女子翘楚。这样的女子,本可以做太子妃的,却因为燕王一番心思,最后只做了太子良娣。 她出生于明氏,又是赫连王后的甥女。这是她的助益,也是阻碍。 明丹姝今日特意妆点过一番,穿得比以往都讲究一些。众人都道是因为太子大婚,她才重妆以示东宫之喜。实则,她并不是为了太子聂星逸。 正文 第48章 虚情假意(二) “殿下,这可是您大婚之夜啊!您……您怎能出来?”明丹姝瞟了一眼微浓所在含紫殿的方向,又看了看聂星逸身上婚服,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聂星逸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笑道:“你的安危要紧,也是太子妃让寡人出来看你的。” 说到“太子妃”三个字时,聂星逸感到明丹姝身子一僵,他却只作不知,将关切之情做得更重了一些:“你身边的宫婢怎么如此不小心?幸好你没伤着。” 明丹姝似是感动的模样,盈盈欲泣:“多谢殿下挂怀……您快回去陪伴太子妃吧!妾身不要紧。” 聂星逸既然来了,自然要将戏演得更像一些。他探首看了看殿内,继续关切:“这乌烟瘴气的,流云殿今晚是住不成了,不然你先歇在寡人殿里?” “不,不!”明丹姝受宠若惊地道:“这于礼数不合,殿下千万别这么做!妾身去魏良媛屋里歇一宿即可。” 魏良媛娴静温婉,是太子聂星逸纳的第一个妾室,也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一个,曾经生过一个儿子,但后来夭折了,再无生养。所以聂星逸对她格外爱怜一些,日常用度都照顾有加,她住的宜暖殿也和明丹姝的寝殿同等规制。 明丹姝素来与魏良媛交好,聂星逸见她要去宜暖殿住,便也没再多说,执意送她过去。两人相携去了宜暖殿,魏良媛也出来迎接,聂星逸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明丹姝与魏良媛站在宜暖殿门口,目送聂星逸重回含紫殿,才施施然进殿,一叙姐妹之情。 “我与良娣要说些体己话,你们先退下吧!”魏良媛如是命道。 明良娣与魏良媛时常单独说话,宫婢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便领命退出殿外。见下人们都散了,两人才一并往内殿而去,明丹姝边走边问魏良媛,语带急切:“他人呢?” “在偏殿隔间。”魏良媛对她指了指位置。 明丹姝面色一喜,又突然顿下脚步,有些忐忑地问道:“我这样子……可有不妥?” 魏良媛浅笑:“您今夜甚是明艳动人。” 饶是对方如此说,明丹姝还是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这才重新抬步往偏殿走去。 魏良媛适时停步,低声再笑:“我就不进去了,在外头把风。” 明丹姝点了点头,撩起帘幕,独自走进黑黢黢的隔间。外头的烛火隐隐流泻进来,依稀照见一个人影站在案几前,背对她而立,身姿笔挺,身材高大。 明丹姝眼眶一热,立刻从背后环住他,哽咽呼唤:“你终于来了……” 来人慢慢转身,将她双臂拂掉,后退一步问道:“你找我来,有事?” 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起伏急缓错落有致,险些令明丹姝哭出声来。 正是聂星痕。 今夜太子大婚,他借口不胜酒力,宿在燕王宫中。其实,是为了赴明丹姝之约。就在方才,明丹姝的流云殿起火,众人忙碌救火之时,他在魏良媛的掩护下进了宜暖殿。 不过明丹姝那把火,却不是为掩护他而放。相反,是他授意明丹姝,为迁移聂星逸的视线而放。 他要太子和太子妃的新婚之夜,就此作废。 正文 第49章 旧情重燃(一) 明丹姝似是没听见聂星痕的问话,泪意朦胧地抬起右手,轻轻抚上他的薄唇与下颌。浅浅的胡茬儿擦着她的掌心,她纤纤玉指流连其上,反复摩挲。 聂星痕再次拂掉她的手,语气冷淡:“魏良媛可信得过?” 明丹姝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她是父亲安排的人,是不会出卖我的。今晚咱们相见之事,至多是让父亲知晓。” 聂星痕在黑暗之中紧蹙眉峰:“你放火的内情,她也知道?” “不,我没告诉她。”明丹姝语气隐含失落:“她大约以为,这是我为了见你而耍的把戏。” 聂星痕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明丹姝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一看到他这副样子,又觉得鼻尖酸楚:“你回京总有二十日了吧,都没和我联络过……” “如今你是太子良娣,我该和你频繁联络吗?”聂星痕低声讥嘲。 明丹姝见他如此冷漠,终于低泣出声:“别这样……你知道的,我当初并不情愿……” “是吗?”聂星痕收起嘲讽,转而平静地说道:“我还以为是王后许了你太子妃之位,你心动了。” “可我并没有当上太子妃。”明丹姝流泪辩解。 “所以你后悔了。”聂星痕替她说了出来。 明丹姝没往下接话,因为对方说得是事实。曾几何时,她进宫的次数虽屈指可数,却爱慕着那个沉默寡言、刚毅隐忍的王子。每次母亲带她进宫拜见姨母赫连王后或参加宫宴,她都是雀跃的,因为可以时常见到他。 她知道,他也对她有意,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所以,在他封侯出宫之时,她私下接受了他的鸾佩,那是王子诸侯下聘正妻的信物。 其实她心里隐隐清楚,赫连王后想要撮合她与太子表哥,但她情窦初开,一心想着那个远在房州的英俊男子,等待他的求娶。她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以父亲对自己的宠爱,一定不会反对。 后来,聂星痕真的去提亲了,却被父亲拒绝了。姨母赫连王后也召她入宫,狠狠申斥了她一番,还要她想清楚,这辈子是想做太子妃、做王后?还是蜗居房州,做一个时刻担心守寡的敬侯夫人。 她回去想了一整夜,考虑了方方面面,到底是觉得自己从前太过天真。不可否认,她确实为太子妃的位置动摇了,她也想和姨母一样,有朝一日能入主凤朝宫,立于女子的巅峰。 于是,她让父亲退还了聂星痕的鸾佩,也拒绝再看他寄来的书信。 她以太子妃的准则来要求自己,等待姨母和父亲斡旋,给她一条世间女子最美好的前程。可人算不如天算,宫里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当燕王旨意下来时,她只是太子良娣。 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正妃,正三品,和他父亲的品阶一样。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妾。 为了一个妾的名分,她背叛了她喜欢的人。她后悔了,旨意下来那天,她给聂星痕写了信,想让他去求燕王收回成命。但,他没有回复。 再后来,聂星痕寻回了燕王的私生女青城公主,奉命去楚国送嫁了。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络过。直到去年他攻下了楚国,威望大増,她再次设法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中没说别的,只有恭贺之语。 信送出去,一直未见回复,她等了大半年,快要彻底死心了,他却在今年三月有了回信。 当时燕王刚下旨册立了太子妃,她对自己的未来几乎是绝望了,见他肯回信,还以为他愿意来解救她。可他信上客客气气,通篇是礼节问候,只在末尾提了一小句,请她帮一个忙。 她一口答应,才知道,他要她在太子的新婚之夜放火。 正文 第50章 旧情重燃(二) 虽然不知聂星痕是何用意,但她隐隐察觉到,他要开始有所行动了!他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 若是从前,她根本不信他。但如今,他灭了楚国,威望大增,手中又有兵权,也许……他会成功! 她愿意帮他!为了错失的爱情,也为了她的前程!她不愿做个妾!一辈子屈居人下! 燕国民风开放,常有儿子续娶庶母、父亲纳妾儿媳的事情发生,虽然有些登不上台面,但大家都默默接受了。况且,她只是聂星逸的妾,弟娶兄嫂都可以,她为何不行? 思及此处,明丹姝连忙拭掉泪水,仰首看向聂星痕,啜泣问道:“你还在怪我?若你不能释怀,为何要回我的信?为何要我帮你?” 这次轮到聂星痕沉默了。而这种沉默在明丹姝看来,是一种极好的回应。她顿时提起精神,反手握住聂星痕的手掌,破涕为笑:“我知你一时片刻难以释怀,但求你再给我次机会。我……愿意帮你。” 她说话的同时,冰凉的玉指在聂星痕掌中挠了一下,后者立刻收到暗示,凝目看她:“你愿意帮我什么?” “任何。只要你想要……”她声音婉转低絮,带着些微诱惑,一个“要”字说得轻悄而饱含深意,一语双关。 聂星痕的表情隐于晦暗的屋内,深沉模糊。他默然片刻,还是拂掉了她一双玉手:“你不怕我利用你?” 明丹姝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动摇,忙道:“本就是我有错在先,如今你还能看中我这身份……我不介意。” 她心中有些忐忑,急促地喘了口气,亟亟补充:“但求你能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原谅我。” 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她的双手已拽住了聂星痕左臂的衣袖。这次她学聪明了,不去碰触他身体的任何部位,以此来显示她的诚意与卑微。 果然,聂星痕未再抗拒她的触碰:“作为回报,你想要什么?不必说‘原谅’这种虚无缥缈的话,说得实际些,我反而容易接受。” 明丹姝闻言,心中先是一喜,又是一悲。喜的是,他变相给了她承诺;悲的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原谅她,只是与她谈了一笔交易。 不过,他不松口原谅,必然还是对旧事耿耿于怀。而无法释怀,必然还是存有感情。她自信,只要聂星痕对她念有旧情,哪怕一丝一毫,她迟早都会重新占据他的心。尤其,聂星痕到如今都还未立正妃! 她决定以柔克刚,给他留个好印象:“我没什么所求,只希望以后能留在你身边。” “没什么所求?你愿意放弃现有的一切?”聂星痕直白相询。 “你还是不信我……”明丹姝又开始哽咽了:“我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若只是贪图一个位置,我大可以去对付太子妃。总比帮你容易得多,也安全得多!” “你敢!”聂星痕骤然开口。 明丹姝闻声一惊,不看他表情也知他怒意。她很是疑惑,聂星痕为何对太子妃如此关切?一个体弱多病、刚过及笄的长公主幺女,还比他小七八岁,按道理,他不曾见过的。 而且,长公主的驸马定义侯一直与太子过从甚密,长公主一家更不可能与聂星痕有什么交情。 那么,聂星痕为何会反应这么大?又为何要她纵火扰乱太子新婚之夜?他究竟是在针对谁?他的计划又是什么? 明丹姝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又怕急功近利惹他厌弃,只好再道:“我说说而已,你不必当真……我如今也想不到要什么,可以先欠着吗?” 黑暗的隔间里,聂星痕踱了两步,才淡淡回说:“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但你若执意不说你要什么,我不会接受。” “那今夜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你不是也接受了?”明丹姝亟亟追问。 “今夜是桩小事,对你来说不难,也没风险。这个人情,来日我会加倍感谢。”聂星痕只肯说到此处。 明丹姝终于有些恼了:“你非要和我算这么清楚?那好,我要你重新喜欢我!” 正文 第51章 旧情重燃(三) 话一说出口,明丹姝便后悔了,她觉得该步步为营的,不该如此冲动。毫不意外,她听到聂星痕的拒绝—— “抱歉,丹姝。” “那你能给我什么?”明丹姝以手抵着桌案,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沉默之中,聂星痕似在斟酌措辞,半晌才回:“若是你一人帮我,事成之后,我可以许你荣华富贵;若你能说动明相帮我,我许你满门荣耀。” 荣华富贵、满门荣耀,这些她已经有了,明氏也不缺了。明丹姝露出讽刺一笑,正要反驳,却听聂星痕又补充道:“会比如今更好。” 比如今更好?明氏如今已是燕国数一数二的门阀氏族,她是太子良娣,她父亲是当朝宰相,她母亲是王后的胞妹,她嫡出和庶出的哥哥都是驸马…… 比如今更好,那只有一个可能——当朝后族。 想到此处,明丹姝压抑下激动之情,紧张询问:“你方才承诺了什么,你明白吗?” “我自然明白。看你是否明白了。”聂星痕声色低沉郑重。 明丹姝抵在桌案上的手紧了一紧。聂星痕话中之意很明确,如若她想当王后,明氏想当后族,就必须要说动她父亲的支持。 可这太难了!父亲娶了王后的妹妹,大哥又娶了王后的独女……他们明氏,早已和王后、和太子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想让父亲改为支持聂星痕,可能吗? 也许她只能和明尘远联手一试。但这个庶出兄长在明家一直是个异数,她向来看不上。 聂星痕给她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偏偏又如此诱人。 “好,我会尽全力。”明丹姝一口应承。 夜色里,她看到聂星痕似是笑了笑,可她把握不住这笑的深意。总之,她又回到他身边了,这种感觉令她稍感安慰。 “往后我如何联络你?”当务之急,她需要知道这个途径。 “你设法带话给你二哥。”聂星痕回道。 明丹姝迟疑片刻,正欲说明她和明尘远的关系,却听聂星痕忽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见过青城吗?” 青城?燕王的那个私生女?落魄回国的和亲公主?聂星痕问她做什么?明丹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回道:“青城公主受封和亲时,我刚嫁入东宫,曾见过一两次。” 她虽是太子良娣,但从前太子未娶正妃,她又是赫连王后的甥女,所以好些场合都是她陪伴太子参加。印象中,她曾在宴席上见过青城公主一两次,不过,她对这种出身不高的私生女从来没什么好印象,又知青城公主即将远嫁,故而没什么交情。 “她不是入道了吗?听说去年底病逝了。”明丹姝顺口又道。 聂星痕却没有再往下交谈的意思了,他去将墙壁上挂着的斗篷取下来,穿戴在身:“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明丹姝走过去想替他系颈带,被他躲过,她这时才突然发现,聂星痕身上穿的是禁卫军的戎服。可宫中禁军分为南北六衙,派系太多,她分不清这戎服是属于哪一卫的。 但总归,聂星痕的势力已经渗透到禁卫军中了。也许,他比她想象中动作要更快,走得要更远。 想到此处,明丹姝心中更坚定了几分,忙去外头与魏良媛吩咐了几句。两个女人一并走到宜暖殿外,聂星痕假装跟在她们身后戍卫。 今夜太子大婚,东宫的一切视线,都盯着太子妃的含紫殿。而且流云殿又走水,余下的人手都在帮忙救火洒扫。明丹姝四顾看了看,见眼下无人注意此处,忙道:“快走吧!” 聂星痕未再多言,迈下台阶,脚步却又顿了顿,朝含紫殿方向望了一眼。 宜暖殿廊下灯火阑珊,映着聂星痕棱角分明的俊逸面庞,明丹姝分明看到了他的表情,那是一种她不曾见过的,怅然。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她敏感。可尚且来不及细想,聂星痕已收回了视线,转身快步离开。 明丹姝望着他在夜色下渐行渐远,直至他背影消失不见,她才转回目光,也看向含紫殿的方向,星眸之中熠熠闪烁着莫名光芒,口中呢喃出三个字来: “暮微浓。” 正文 第52章 女人心计(一) 翌日一早,明丹姝照常去凤朝宫向王后请安。其实若按照宫中规制,她身为太子良娣是不必去的,也没资格去。可谁让王后是她姨母呢? 从前的种种破例,皆因她的身份而无人敢置喙。但她知道往后不同了,因为太子有了正妃。 但她今日非去不可,她要为昨晚所发生的事情,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抵达凤朝宫时,还是晚了些,王后已去了龙乾宫,与燕王一起接受太子夫妻的请安奉茶。她在偏殿等了好些时候,才听见外头传来王后轻笑说话的声音,知道是凤驾回来了。 但她有些好奇,是谁人能让赫连王后这般开怀。在她的印象中,她这位王后姨母一直是肃然的、端庄的、不苟言笑的。就连她这个亲甥女,都甚少见她展颜。 明丹姝偷偷掀开偏殿的珠帘,朝正殿里看去,一眼瞧见太子和一位宫装丽人一左一右,伴着赫连王后迈入殿内。而王后亲切地拉着那位宫装丽人的手,边走边絮絮地说着什么。太子在旁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惹得王后更是开怀。 不用想,那宫装丽人定是太子妃暮微浓无疑。虽说她对太子无甚感情,但毕竟也嫁入东宫几年了,太子对她看似怜爱,实则各自虚与委蛇而已;赫连王后也对她多是教训。像眼前这般两代人其乐融融的景象,她还真是不曾经历过。 如此一想,明丹姝更觉自己昨夜的选择没有错。她在东宫根本就是个外人,与眼前婆媳和睦、夫妻恩爱的场景格格不入。既然如此,还杵在东宫做什么?等死吗? 只是……那太子妃的侧影,为何有些眼熟? 明丹姝正在心中兀自猜疑,却见王后身边的素娥姑姑已经进了偏殿,朝她请道:“奴婢见过良娣,王后请您过去。” 明丹姝只好随她进了正殿,与太子和太子妃碰了面。原本是该先向王后行礼的,可她实在没忍住,瞥了太子妃暮微浓一眼。只一眼,如遭雷击。 “你……你是……”明丹姝呆立当场,一张妩媚娇颜写满疑惑神色,兼且震惊。 微浓坦然地回看她,报以颔首微笑。 明丹姝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倒是赫连王后突然开了口:“明良娣,你身子不适吗?” 一句话,让明丹姝醒悟过来,连忙向赫连王后行礼问安;进而转向太子和暮微浓,再次行礼。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小姐,明丹姝很快平复下心情。再联想起昨夜聂星痕对她说过的话,还有对含紫殿流露出的神色,她心中隐约有了成形的猜测。 只是她不明白,听说这太子妃是赫连王后自己相中的,青城究竟为何能入她姨母的法眼? 她不禁抬眸看向凤座之上的燕国王后,赫连璧月。这是赫连氏近五十年来最才貌双全的一个女儿,当年艳绝天下,二十几年前宁国太子出使燕国时,都曾为其美貌而赞叹不已。 可惜时光并没有厚待她,宫闱中的种种争斗、与燕王的貌合神离……宫中三十年的风风雨雨,让她逐渐凋谢,早已失去了颜色。 正文 第53章 女人心计(二) 想是今日要喝太子妃敬的茶,赫连王后穿着打扮上也比往日郑重。她特意穿了件绛色鸾鸟朝凤绣纹袆衣,满身都是用金丝线绣的鸾鸟朝凤图;面额上贴了花钿,虽未戴凤冠,发髻上却插着赤金环珠九转玲珑簪;成套的金镯子、金戒指戴了一手,珠光宝气、雍容华贵。 可再华贵又有什么用呢?她极力保持的身材到底是有了微凸的肚腩,襟口包裹着的脖颈上头,顶着一张历经风霜的脸。衣装越是锦绣,越衬得她面目衰老,却又依稀可见当年风采。 这世上最悲凉的事不外乎两件,一是英雄末路,二是美人迟暮。她的姨母赫连璧月,很好地诠释了后一种。 明丹姝微微叹了口气,很快便整了神色,对殿内三人笑道:“妾身真是捡了个大便宜,还没等到阖宫拜见,先见着太子妃的真容了。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赫连王后听了这话,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 微浓则朝她微微笑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明良娣。” 微浓这一句话辨不出任何情绪,外人听来似有责怪,又不大像。个中之意,见仁见智。 但毕竟从明面上看,一个太子良娣跑到王后宫里来,还撞上了新婚太子妃,确实不妥当。 至少明丹姝听见这话上了心。她见微浓比自己略高一点,自己又是颔首恭谨状,此刻便需要稍稍抬眸仰视对方。这种感觉令她很不痛快,尤其,这位太子妃的目光还显得那么漫不经心。 诚然,暮微浓是太子正妃,她是太子良娣,对方好似没必要给她面子。但她明丹姝的身份家世在这儿摆着,谁人敢轻视呢?懂点人情世故的,都知道对她客套两句,就似今天这个场合,绝对不会像暮微浓这样,让她感到尴尬。 若是其她女人撂了她的面子,她只会觉得这人不谙场面、不知好歹。可暮微浓撂了她的面子,那绝对是故意的。 想起昨夜某人怅然的神色,明丹姝垂下双眸整了整衣袖,借势不再看微浓,唇畔却挂着自责的微笑:“是妾身逾制跑来凤朝宫,唐突了太子妃。” 微浓点点头,没再接话。 聂星逸知道明丹姝心思颇多,眼见微浓懒怠敷衍,便只好替她表示关切:“今早上,太子妃还问起你呢。昨夜在宜暖殿歇得可好?” “甚好,谢殿下与太子妃关心。”明丹姝再次自责地说道:“倒是昨夜妾身寝殿起火,惊扰了您的新婚,妾身甚感愧疚。” “意外而已,又不是你的错。”聂星逸给足了明丹姝面子。 几个人又在正殿说笑了一会儿,赫连王后便对聂星逸道:“今日太子妃得接受阖宫拜见,莫要误了时辰,你们先回去吧。明夫人近日要进宫,我留明良娣说两句话。” 聂星逸与微浓便也没多说,各自行礼,相携离开。待出了凤朝宫,两人慢悠悠地往东宫走,聂星逸才低声开口:“丹姝毕竟有母后撑腰,又是明相的嫡女,你往后给她些面子。” 微浓看着宫道上栽种的各色鲜花,笑着反问:“既有王后撑腰,怎么没让她当太子妃呢?” 聂星逸已摸透了微浓的脾性,知她并无恶意,便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您这就担心后院起火了?”微浓再次戏谑笑问。 这还真是说中了聂星逸的担忧。如今明相是他的助力,微浓也是他的盟友,于公于私,两边都不能得罪。他唯恐微浓与明丹姝相处不睦,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总得做做场面功夫吧?”聂星逸对微浓劝道:“其实丹姝是个知道分寸的。她说什么,你接话就成了,别不给她台阶儿下。” “我有吗?”微浓淡淡地表示无辜。 聂星逸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不在意的表情,也不知她究竟是不是刻意与明丹姝作对。若说是,她此刻看起来云淡风轻;若说不是,她方才分明撂了明丹姝的面子。 会是因为聂星痕的缘故吗? 聂星逸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了,想了想,还是摆明了心思,说道:“你不觉得,方才你对丹姝有敌意吗?” “是吗?”微浓像是认真地想了想,才回道:“也许是见她太过自负,想挫挫她的锐气吧。” 若是旁的女子这般回答,聂星逸会相信。但他觉得微浓不是这种人,更不是这个心胸。由此可见,她是因为聂星痕了。 原来她都知道了。 聂星逸心中虽如此想,口上却也敷衍道:“她这样的家世相貌,自负也是正常的吧?” “是正常。所以神憎鬼厌。”微浓直言不讳。 不知为何,聂星逸闻言竟觉得好笑,方才的担忧也一扫而光,只顾想着那“神憎鬼厌”四个字,极力克制着笑意:“你这是承认了?你对她有敌意?” 微浓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女人的敌意,往往出自嫉妒。我嫉妒她什么?” 聂星逸再次被堵得哑口无言。 ***** 两人前脚刚走,赫连王后就变了脸色,对明丹姝冷冷问道:“你明知太子妃今天要来奉茶拜见,你在这儿做什么?” 明丹姝立刻楚楚可怜地道:“姨母……甥女是……” “行了!”赫连王后朝她摆手阻止,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又问:“好端端的,你寝殿里为何会起火?还挑了太子大婚的日子?” “这是个意外……”明丹姝垂头回道。 “意外?还真凑巧。”赫连王后美目微眯,上下打量明丹姝:“丹姝,你那点心思还想瞒着我?” “你是在向太子妃示威呢?还是在向我抱怨?抱怨我没把你扶上太子妃之位?”赫连王后连发三问。 明丹姝听到此处,见她没往聂星痕上头想,便暗自松了口气,故作委屈地道:“甥女不敢。但是甥女想不明白,您当时说好的,太子妃之位非我莫属。为何如今您又选了别人?” 明丹姝边说边压低声音,飞速指了指殿外方向:“还有,太子妃的容貌……她明明是……” “她是长公主的幺女!”赫连王后语速极快地打断她,又斥道:“人有相似根本不稀奇,你今日太失态了!” 人有相似?明丹姝在心底冷笑。长相可能会有相似,那年纪呢?众所周知,定义侯的幺女刚过及笄,且还一直体弱多病,养在深闺甚少见人;可方才的太子妃暮微浓,哪里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分明要成熟得多!而且,英气逼人、面色红润,根本不像个病秧子! 若是从前,被赫连王后糊弄几句,也许她就不多想了。可昨夜聂星痕曾说过的话……已经暗示了她,太子妃的身份别有内情!分明就是青城公主死而复生,顶替了别人的家世! 这必然不是秽乱宫廷,可见青城不是燕王之女了。如此之深的内情,赫连王后竟没对她提过一个字,甚至还出其不意地选定青城公主做太子妃! 可见她这个王后姨母从没将她当成自己人!既然如此,她帮聂星痕又有什么错呢?女人,总得为自己着想! 明丹姝越想越是气愤,一张明媚娇颜已经隐隐泛红。她顺势挤掉两滴眼泪,像那后宫怨妇一般,“扑通”一声跪在赫连王后脚边哭诉:“姨母!甥女哪里做得不够好?让您弃了我?如今这个局面,我留在东宫还有什么意思?” “那要问你自己!”赫连王后猛然拔高声音,喝斥道:“你嫁进来四年,可曾有过孩子?你自己心里头算计,还来怪我?” 明丹姝喉头一紧,立时被噎得无话可说。的确,这四年来,她每次承宠都会想方设法避孕,左右东宫里夺多得是美人,也不缺她一个生养。 她猜测太子是知道内情的。但她假装怀不上,太子也由着她故作哀怨,不仅不曾戳破,还时常软言安慰她。后来,他对她的临幸便渐渐少了。 两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相对演戏。她演得虽累,却有恃无恐、安之若素。 想到此处,明丹姝立刻低头啜泣起来:“我为何不肯要孩子?还不是心里有怨?一个妾生的孩子,能有什么出路?我是嫡出,难道您要我的孩子做庶子庶女?” 她边说边抬眸看向赫连王后,将哀怨更摆出三分。赫连王后听了她这番话,自然是信了,口气也稍稍软下来:“在这件事上,是姨母对你不起。但我毕竟只是王后,事事要以王上的意志为先,你懂不懂?” 明丹姝心里嗤笑。明明就是王上忌惮王后的势力,刻意压制赫连氏和明氏,倒让她摆出贤良淑德的样子出来。 “那暮微浓呢?您为何又看上了她?此事……您都没告诉我一声!”明丹姝借口再提,心里也是真的憋屈。 “事先告诉你,你会同意吗?还不是要闹一场?”赫连王后微阖双眸,沉吟片刻:“至于为何选她,自然是折中之法。王上看中的人选,我不同意;我看中的,王上又拒绝,这样下去,太子几时才能成婚?我难道要执意选你,和王上撕破脸?” 明丹姝抿唇低头,仍旧跪在凤座下头,兀自啜泣不语。 姨母和甥女各存心思,各自隐瞒,谁都不曾发现对方不是真心,也都自信于自己高超的掩饰手段与完满借口。 正文 第54章 女人心计(三) 赫连王后见明丹姝一直跪着,便弯腰将她扶起来,再叹:“长公主是王上的长姊,选她的女儿身份合适,太子得利,王上也乐意。暮微浓算是个美满之选吧!” 她话到此处,似又想起来什么,出语警告:“太子妃纯良不谙世事,你可不要欺负她。” 欺负?明丹姝委屈地看向王后:“姨母这是何意?她是太子妃,甥女只是个良娣,难道甥女还能欺负了她?在您眼里,我就这么坏?” 她抽噎两声,有些负气地道:“您方才难道没看见,是她在打我的脸么!” “她就是那种性子……”赫连王后唯恐自己再说下去会漏了口风,忙跳了过去:“总之你记住,休要耍什么小动作。我虽是你姨母,她却是我儿媳,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不要让我难做。” 明丹姝故意咬着下唇想了片刻,才艰难地点了点头:“甥女晓得分寸,请姨母放心。” 赫连王后这才算是满意了,给出一点和颜悦色的笑容:“你向来识大体,只是偶尔钻了牛角尖。这次的事情再委屈,也就此揭过去吧!有我和你太子表哥在,还能亏待了你?她就算是正妻是王后,也未必能生下太子。你明白了吗?” “姨母!”明丹姝佯装惊喜地看向她,连连点头:“甥女明白了,也知错了!” “嗯。”赫连王后便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一早上来回折腾,我都累了,你去吧!记得向太子妃问安。” “是,甥女告退。”明丹姝也抬手拭了拭泪。 “让素娥带你去洗把脸。”赫连王后索性不再看她,靠在凤座上闭目养神。 明丹姝正要敛衽称是,却见王后闭着双眼,再命道:“还有,以后若没我的传唤,不要再过来服侍了。你这份儿孝心,姨母心里清楚。” “是。”明丹姝不敢再多言,左右她今日的目的已然达到,除却在暮微浓那儿吃了点亏,一切都和她料想中一样。于是,她任由素娥姑姑领到偏殿收拾了妆容,径自离开凤朝宫。 素娥姑姑送走明丹姝,便回到正殿向赫连王后回话。至此,王后才又缓慢地睁开双眼,看向敞开的殿门之处,问道:“青城做这个太子妃,你瞧着如何?” 素娥姑姑笑了笑:“刚换了身份,倒也没看出什么来。许是老奴偏心,总觉得明良娣更周全些。” “丹姝太自负,如今可算遇上对头了。”赫连王后吟吟笑道:“说她是‘皇后命格’,我原本还存疑,瞧着从前那样子,倒像个受气包。今日我特意观察了一番,她敢给丹姝脸色看,还真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气势。” “您是母仪天下的气势,她那是年轻气盛吧。”素娥毫不顾忌地表态。 “你错了。”赫连王后笑得微妙:“她在楚王宫浸淫三载,又得王上连连夸赞,能不知分寸吗?她只是看不上丹姝罢了!” “她是什么出身?竟还看不上明良娣?”素娥姑姑接过话茬。 “正因为她的出身,注定了她不稀罕这些。有的女人不是不懂分寸,而是不想为了旁人委屈自己。”赫连王后看向素娥:“丹姝的母亲过两日要进宫,就让她母女都吃些教训吧!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我那个妹妹也忒嚣张。” 正文 第55章 母女连心(一) 三日后,太子陪同微浓归宁,两人回了一趟定义侯府。 又过了两日,明相夫妇入宫面圣,商议庶子明尘远迎娶泽城公主的婚事。燕王知道明相夫人赫连氏与王后是同胞姐妹,特许其前往凤朝宫拜见王后,并去东宫探女;明相则留下与燕王继续议事。 赫连夫人在凤朝宫逗留的时间并不长,便去了东宫看望明丹姝。由于太子大婚那夜走水的缘故,流云殿正赶着修缮,明丹姝这几日都是挤在魏良媛的宜暖殿。 赫连夫人便借着魏良媛的地方,与爱女一叙家常。 人前是一番母女情深,相顾垂泪。待殿内只剩下她母女二人时,赫连夫人立刻沉了脸色,怒声质问:“太子大婚那夜,你私下见了谁?” 明丹姝早知此事瞒不过父母,便跪下来如实回道:“见了敬侯。” 赫连夫人气得双手发抖,若不是顾念着爱女的面子,恨不得一个巴掌扇上去。她颤巍巍地指着明丹姝,竭力压低声音:“你找死是不是?你还以为跟在家里一样,给敬侯写几封信,你父亲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丹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赫连夫人已开始脸色涨红,今日又穿了繁重的外命妇朝服,越发觉得胸闷气短。明丹姝服侍她喝了茶压惊,倒也教她平息了怒意,改为垂泪:“丹姝,母亲知道这门婚事你有怨气。可你不该……你!你可知道后宫妃嫔秽乱宫廷,那是什么罪责?咱们明氏可都要受到牵连!” 赫连夫人一想到王后会为此大发雷霆,便吓得浑身发颤,越想越是心惊:“你快和母亲说,你跟敬侯他……到哪一步了?” 明丹姝面色平静,只摇了摇头:“母亲别多想,敬侯只是想通过女儿,给父亲传个话。” “给你父亲传话?”赫连夫人很是诧异:“他若想传话,通过明尘远那小子不更方便?何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东宫找你?” 明丹姝咬唇想了想,到底是隐瞒了聂星痕与太子妃之间若有似无的牵扯,随口说道:“您又不是不知,二哥与父亲关系不好,与咱们也不亲近。再者言,他一个庶子的分量,哪里比得上女儿?” 赫连夫人半信半疑:“那敬侯也可以去找你大哥。去公主府找驸马,难道不比找你更合适?” “大哥是王后娘娘的女婿、太子的妹婿,敬侯找大哥有用吗?不仅没用,第二天他便会被大哥告发。”明丹姝跪在地上,握住赫连夫人的双手,低声说道:“敬侯自然是想着,与女儿……故人一场,如今女儿又在东宫不得志,他才会走女儿这条路。” 赫连夫人听到此处,冷笑一声:“看来敬侯是找对人了?是不是?他要让你传什么话?” 明丹姝沉吟片刻,径直站起来,附在赫连夫人耳畔说了几句。 赫连夫人霎时脸色大变,也不顾面上残痕,低声喝斥:“胡闹!这种事情你也敢传话?我本以为是你二人旧情难忘,他托你办什么事。原来他是……他是……” 赫连夫人狠狠拽住明丹姝的手,眼珠子似要在女儿脸上剜出一个洞来:“你想让咱们全家都跟着你陪葬?为了你这点可笑的妄想?你可别忘了,你哥哥是金城公主的驸马,你是太子良娣!咱们满门荣耀,可都拴在王后与太子身上呢!” “难道您一点儿都不担心太子之位会易主?如今敬侯军威甚高,太子又是惟王后之命是从,这样的男人,能是君王之才?”明丹姝哽咽一瞬,问道:“您忍心看着女儿跟在太子身边做一辈子妾?” 正文 第56章 母女连心(二) 听闻此言,赫连夫人毫不动摇,态度仍是坚决:“你若想做太子妃,就去把暮微浓拉下来!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你这是在帮敬侯造反,知道吗?” 说到“造反”二字,赫连夫人甚至没敢说出声来,只是重重做了个口型。 “您以为暮微浓是好对付的吗?她身后还有长公主呢!而且,王上与王后如此看重她,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女儿第一个便会别怀疑!”明丹姝亟亟说道:“母亲,此事你我都做不得主,还是要看父亲的意思。您将我的话带回去,父亲若不愿,女儿也就死心了。” 明丹姝见赫连夫人欲张口说些什么,唯恐她出言回绝,忙又劝说:“您可曾想过,咱们与王后走得近,是福也是祸。王上为何不许女儿做太子妃,不就是为了压制王后吗?他们夫妻不睦,举朝皆知,您就能保证王上不会废后?还有,万一敬侯最终胜出……咱们还能有活路吗?” 明丹姝说到“活路”二字时,赫连夫人莫名打了个冷战,气焰一下子弱了。许是方才没想得这么细,此刻听爱女如此一说,忽然竟觉得有些后怕。 “若敬侯胜出,以二哥和家里的关系,他根本不会力保明氏满门。”明丹姝乘胜追击:“女儿这也是为家里铺后路!您和王后是姐妹,大哥又是太子的妹婿,咱们与太子的关系是坚不可摧了。倘若能再与敬侯联系上,则无论两位王子谁最终胜出,咱们都有自保的能力啊!” “敬侯一介无权无势的王子,他能赢得了王后和太子?”赫连夫人根本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 “十年风水轮流转。稳妥起见,您还是回去问问父亲的意思。”明丹姝诚恳再道:“这余下的功夫,便让父亲去和敬侯谈吧!若是父亲要去王后面前告发他,女儿也无话可说。” 明丹姝说完这句,适时低头垂眸。她心里清楚,这步棋看似险峻,其实不然。即便父亲与聂星痕谈不拢,也绝不会去贸然告发。否则就会牵扯出来她与聂星痕私下交往之事,一顶“红杏出墙”的帽子给她扣下来,父亲的一片“忠心”也就全都白费了。 这边厢,赫连夫人原本打定主意,今日要来好好训斥明丹姝一番,让她与敬侯划清界限。可如今听了明丹姝这一席话,心里却暗自打鼓,但又有所顾虑:“可是你哥哥他……” 赫连夫人口中指的是她唯一的儿子,金城公主的驸马,明丹姝的同胞兄长明重远。 “母亲,您怎么这么傻!”明丹姝急得直跺脚:“金城公主是王上唯一的女儿,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就算以后太子换了人,金城公主还是公主,哥哥还是驸马。难道敬侯还能不认公主这个妹妹?他还能废了驸马不成?” 明丹姝这一席话,终于打消了赫连夫人的一切顾虑。她此生最担心的,便是这一双子女。但她也知道,儿子做到驸马,前程已经到头了;可若是女儿能做王后……这份荣耀可是举国第一! 当年姐姐赫连璧月做了太子妃,后来又做了王后,父亲母亲是何等风光!可惜父亲无福,没过几年便去世了。姐姐在族内挑了一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只好将目光放到她女儿明丹姝身上,想借明氏来再续辉煌。 可谁知女儿没能当上太子妃,只做了太子良娣。如今,东宫有了如此背景的太子妃,她也自知女儿明丹姝无望了。 也许,敬侯真是另一条路子? 想到此处,赫连夫人终于咬了咬牙:“好!我回去对你父亲说。” 正文 第57章 棋盘博弈(一) 明相与夫人只在宫中逗留了两三个时辰。当日下午,微浓被燕王传召。没有太子,独她一人。 从东宫去往圣书房的路上,必要经过御花园。如今虽已是秋冬季节,但燕国四季如春,此时尚有不少花花草草争相吐艳,娇妍多姿,一如东宫里花枝招展的各色美人,教人眼花缭乱。 而那灿漫花丛之中,突然有一人的侧影,生生撞进了微浓的视线。那人颀长身形,负手而立,下午淡金色的日光浅浅地落在他身上,描摹出一个玉树挺拔的影子。 清风徐来,吹动他暗紫色的衣袍下摆,花移树摇之间,那浓郁的紫夹在一片缤纷颜色中,独有一个锐利而起伏平缓的轮廓,更显出挑与厚重。 便似辽阔旷野上高耸入云的一座孤峰,可以吸引人们全部的注意。 聂星痕似在等待什么人,又似在欣赏眼前的稀贵名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幅浓墨淡彩的画。 偏巧,堵在她去圣书房的那条小径上。 太子大婚已经过了五日,聂星痕还没启程返回封邑,倒是令微浓有些意外。她原想视若无睹,装作没看见他,可四周宫人侍卫围了一群,她又不想落人话柄,只好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聂星痕率先转身看她,目光专注而深沉,待她走近,才薄唇微勾,颔首礼道:“见过太子妃。” 他没唤她“王嫂”,微浓也只好敛衽而回:“敬侯殿下。” “太子妃是去圣书房吗?”他从容地问。 “正是。”她淡然地答。 聂星痕笑意渐渐变得很微妙:“我刚从圣书房出来。” 微浓不知他此话何意,也不想搭腔,便道:“为免王上久候,我先告辞了。” 聂星痕闻言,只淡淡道:“太子妃该称‘父王’。” 一句话,使得两人之间暗潮涌动,似剑拔弩张,似棋盘博弈。 微浓瞥了他一眼,隐约见他俊颜上浮现一丝嘲意,可转瞬又消失不见。她沉默须臾,笑回:“确实还不习惯这个称呼。” 她没给聂星痕再开口的机会,随即敛衽颔首:“告辞。” 聂星痕倒也没阻拦,后退两步让出路来,负手目送她擦肩而过,渐渐远去。 从聂星痕身边走过去时,微浓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此出众的王子,一看便是太子的威胁,赫连王后竟能容他活到现在? 一路上,这个念头一直在微浓的脑海中盘旋不去,直至走到圣书房,她还在想着这件事。 究竟是赫连王后对太子太过自信?还是聂星痕太过谨慎顽强?又或是是燕王将他保护得太好? 或者,他的出众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因为她曾爱过吗?爱过,所以高看一眼? 迈上圣书房的台阶时,微浓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念头,任由宝公公引领入内:“微浓见过王上。”四下无人时,她坚持这般称呼。 燕王像上次一样端坐在御座之上,轻声笑了一下:“起来吧。” 微浓起身,燕王便开门见山地撂给她一句话,还有一个问题:“楚地发生暴乱。太子与敬侯,你觉得谁去平乱合适?” 正文 第58章 棋盘博弈(二)有奖竞猜第①发 楚地发生暴乱了?难怪今日太子一整天不在东宫;难怪明相夫妇来商议婚事,最后只有赫连夫人去东宫探女;也难怪,聂星痕方才会被召来圣书房。 原来是有暴乱发生了。 一瞬间,微浓的心被提了起来。楚地,曲州,那个她曾生活过三年的地方,是楚璃的故国。 此时此刻,微浓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回答燕王的问题,而是担心这件事是否与楚宗室有关,是否会牵连到楚王和楚珩。 心思提起又放下,微浓到底是没敢细问详情。想起燕王的问话,她唯有回道:“楚地暴乱之事,微浓无权置喙,也不敢置喙。” “怎么?当了太子妃之后,胆子变小了?难道是被王后震慑住了?”燕王戏谑着,又依稀带了点讽刺,却不知是在讽刺微浓,还是在讽刺王后赫连璧月。 微浓便只好细细问了暴乱发生的时间、内情,最终表示:“还是太子去平乱较为合适。” “哦?为何?”燕王饶有兴味地问道。 “其一,敬侯聂星痕因攻楚一事,在楚地几乎是人人唾弃,以他的血腥手段,去平乱只会激起民愤,死伤也会更多;其二,敬侯攻楚之后,在军中威望大增,太子这两年一直被压着风头……若此次再让敬侯去,对太子不公平。”微浓毫不隐瞒,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你就这么笃定,敬侯若去了必然能平乱?而且是血腥手段?”燕王追问。 微浓不语。她想起了聂星痕在破楚期间的攻城略地,想起了他于阵前杀死了楚璃。只这两样,她便能笃定,聂星痕在战场上,必是挥斥方遒、雷厉风行、战无不胜,他不会失败,也绝不是心肠慈悲之人。而且,他连整个楚国都能攻下,一次暴乱又怎会平息不了? 但这些话,微浓只是想想而已,没有说出来。 燕王见她一直不答话,便笑道:“你方才说的两个理由,第一个是为了楚地百姓,第二个是为了压制敬侯。好像都不是为了太子考虑?” 微浓一怔,下意识地否认:“压制了敬侯,不就是为太子考虑吗?” 燕王再次轻笑:“你有问过太子的意思吗?你举荐他,他还未必领情呢!” 这话的意思是……微浓疑惑地看向燕王:“难道太子不愿?” “至少他没来向孤表过态。他今日一直在王后宫里,必然还在犹豫此事。”燕王叹了口气。 微浓立刻想起方才碰到聂星痕的事,忙问:“那敬侯呢?他愿意去?” “你以为他想去?”燕王似笑非笑,似苦非苦:“当初他请缨攻楚,多半是为了你;如今你已嫁给了太子,他心里怨孤还来不及,能会想去?” 是了。谁都乐意安享富贵,都不想去讨这种辛苦差事。尤其聂星痕已有灭楚的军功在身,楚地暴乱这等事,他根本不屑再管了,他不需要再添这笔小小的军功。 “不过方才孤问过他的意思,他倒也说了,若是朝中没有合适的人选,他愿领命。”燕王神色莫辨。 这的确是聂星痕在委婉回绝了,言下之意,非要朝内无人可用,他才愿意领命。难道他也想让太子聂星逸去吗? “非派太子或敬侯去不可吗?难道朝中真的无人可用?”微浓根本不信。 燕王垂目看了她一眼,又是一叹:“你到底还是太单纯了。楚民之所以暴动,必是对我大燕心怀愤恨。这等情况下,一旦派去的将领生有异心,或是经不起楚民挑拨,他立刻便能占据楚地拥兵自重。” 正文 第59章 棋盘博弈(三)有奖竞猜第①发 “原来如此。”微浓恍然大悟,转瞬又更加担心楚宗室的安危。燕王是否会为此迁怒楚宗室?或是借机发难? 若是楚宗室有人主动要求平乱以表忠心,会是什么后果?燕王会允准吗? 微浓正暗自想着,燕王却像是洞穿了她内心的一切,主动提道:“你别出什么馊主意,放虎归山,孤还没那么糊涂。” 燕王如此一说,微浓倒不觉得惊讶或忐忑了,索性回看于他,明示道:“王上圣明,洞察秋毫,必能分清是非黑白,不会冤枉他人。” “你还真敢说。”燕王不知是夸是贬,踱下丹陛,最后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想让太子去了?” 微浓抬眸,出语坚定:“是。” ***** 同一时辰,凤朝宫中。太子聂星逸在殿内来回踱步,心焦不已。 今日明相夫妇来宫中商议明尘远的婚事,刚说了没几句,军中便有急报传来,说是楚地发生了平民暴乱,要求“归家复国”。 这也难怪,楚人一直尚文,男子多文弱;燕国向来崇武,民风又开放。如今楚国归顺,楚民一时片刻必然难以适应父王的治国方式,再加上州衙武力镇压,暴乱在所难免。 今日收到急报之后,父王立刻让赫连夫人去东宫探望女儿,又招来他与明相一同商议此事,并且直接表了态,欲从他和二弟聂星痕之中选出一个,去带兵平乱。 见过父王之后,他立刻来了凤朝宫,一直未曾回过东宫。 楚地暴乱,看似与他无关,但实则,大有关联。 今日父王私下议起此事,话中分明属意他去平乱。可他能去吗?敢去吗?会是圈套吗?可若是不去,岂不是又把军功白白送给聂星痕?他能甘心吗?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来回走了,母后看着头痛!”赫连王后蹙眉摆了摆手,制止他道。 聂星逸停下脚步,更觉心焦,忍不住问道:“母后倒是给出个主意,儿臣该不该接下这烫手山芋?” “明相今日不是对你暗示了吗?你该去!”赫连王后揉了揉额头。 “可是二弟在楚地一直很有手段,他那个跟班明尘远还整编了楚地的军队。这次突然发生暴乱,一夜之间竟然蔓延开来,您不觉得蹊跷吗?”聂星逸说出自己的顾虑:“儿臣怎么看都像是个圈套。” 赫连王后清楚知道,爱子的顾虑不无可能。聂星痕攻下楚地之后,已在暗中安插了许多力量,后来燕王派去的官员,没有一人能降得住。楚地曲州已被聂星痕布置得密不透凤,外人很难再插手干预进去。 如今楚地的人马油盐不进,太子党无人能钻入其中,他们母子对此也束手无策。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聂星逸登基之后,聂星痕心怀有异,她便默许他在曲州做个一方诸侯,让他逍遥几年再行收拾。 是以,此次楚地发生暴动,聂星痕的人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压制得住,委实可疑。也许,这真的是个圈套,某人在楚地守株待兔,要让她的儿子有去无回。 而聂星痕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自己早已从楚地撤了出来。至少这次暴乱,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他一丁点责任,也找不到任何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 正文 第60章 棋盘博弈(四) 如此一分析,赫连王后终于有了主意:“你说得对!不能去!咱们在楚地没有势力,你若出了什么事,母后一点法子都没有。保险起见还是坐镇东宫,稳妥至上吧!” 话虽如此,理也没错,可聂星逸闻言后的第一反应竟是——妇人之仁。 他作为太子,自幼学的是为君之道,深知君王必须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必要时须懂得冒险、懂得壮士断臂。可是赫连王后对他的教导,一直是以保守为先。任何事情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不求拔尖,但求平稳。 这种教导方式,若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可如今时值乱世,外有宁国虎视眈眈,内有聂星痕觊觎王座,长此以往,他会失去很多机会,处于被动之中。当然,也会安全得多。 其实有时候,聂星逸很想破釜沉舟地赌一把,可有赫连王后在侧,他无法全然如愿;久而久之,他也渐渐习惯了这种保守的处事方式,再也没了冒险的勇气;如今让他去赌,他也变得瞻前顾后了。 时光果然是可怕的,人心果然是可以改变的,安逸的环境果然会消磨人的锐角,使人裹足不前。 这般一想,聂星逸心里有些低落,不知怎地,竟莫名地想起了微浓。他自知,如今他连微浓的锐气都不如了。 感慨了这么多,聂星逸再想起赫连王后的决定,发现自己果然又开始有所顾虑了:“母后,若是咱们让聂星痕去平乱,他可就要重掌兵权了!这次他掌了兵权,咱们还能剥得下来吗?” “怎么不能?”赫连王后轻蔑地说道:“母后剥得了他一次,就能剥得了他第二次!”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儿臣听说……”聂星逸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儿臣听说,他有意迎娶辅国大将军杜仲之女……届时他与杜仲联手,武将们一呼百应,咱们还能压制得住吗?” 听闻此言,赫连王后神色骤厉:“他动作竟然这么快?我这里一点儿风声都没!他从前一直恪恭隐忍,最近这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聂星逸心道是有人“冲冠一怒为红颜”了。他心中气恼,不禁再叹:“咱们有文臣相帮,聂星痕有武将襄助,看似势均力敌,但是……” 但是燕国向来崇武,而且,若要坐稳君王之位,必须掌握兵权。这话聂星逸不必说出来,赫连王后自然也明白。 一时间,母子二人皆在慎重斟酌,到底是该主动请缨去平乱,趁机收归军心?还是将这份军功拱手让给聂星痕? 时光一点一滴流逝,殿内无人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赫连王后豁然灵光一现,算计的笑容随即挂上唇畔:“教聂星痕去!不仅要去,还要让他带上明尘远。” “您不用说,他也会带上明尘远的。”聂星逸冷哼一声:“儿臣还真是羡慕二弟,有个如此忠心耿耿的跟班为他鞍前马后。” “再忠心耿耿,能替他去死吗?”赫连王后笑问一句,点到即止。 “您的意思是……”聂星逸惊疑不定:“要让他有去无回?” 赫连王后点点头,再笑:“让明相去处理这件事,丹姝的太子妃之位,可就看他这一举了。” 正文 第61章 棋盘博弈(五) “让明相去处理这件事,丹姝的太子妃之位,可就看他这一举了。”赫连王后笑道。 “这与丹姝有什么干系?”聂星逸神色一紧,忍不住询问:“是您自己说的,青城有‘皇后命格’,所以她归国之后,您才向父王求娶的。难道您又想废了她,改立丹姝?” 赫连王后听见这话,并未回答,反而仔仔细细审视了爱子一番,隐带调侃:“母后倒没看出来,你还挺喜欢青城的?” 聂星逸有些尴尬,随即否认道:“谈不上喜欢。” 明丹姝心里是爱聂星痕,青城心里是恨聂星痕;明丹姝是虚情假意,青城胜在坦诚真实。而且,青城还是“皇后命格”。二者之间,他当然选后者。 赫连王后听聂星逸如此说,倒也没再追问,接续了方才的话题,笑道:“你会错意了。母后的意思是,让明相派人在途中截杀,若是失败了,他便再也没脸为丹姝争取太子妃之位;若是他成功了……” 赫连王后指了指案上的茶盏,卖了个关子:“母后渴了,你去端杯茶来。” 聂星逸急于听下文,连忙去斟茶,侍奉赫连王后润了喉,才听她继续笑言:“若是明相成功了,聂星痕难逃一死,届时王上痛失爱子必定哀痛。那么,明尘远跟随平乱,没能保护好主子,是不是应该获罪?” 经赫连王后一番点拨,聂星逸目光一亮,出口大赞:“母后好主意!明尘远毕竟是明相的庶子,他一旦落下个‘护卫不周’的罪名,父王必定会对明氏心生嫌隙,明丹姝也就休想再当太子妃了!他们明氏一门,至多功过相抵!” 赫连王后“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将这话题转移开:“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也可以去问问太子妃的意思,瞧她怎么说,但不要告诉她内情。” “母后……这么看得起她?”聂星逸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儿臣还以为,您看不上她小门小户的出身。” “从前是看不上,也就是为了‘皇后命格’。”赫连王后掩面而笑:“不过如今瞧着你喜欢,她也有几分性子,母后反倒看上了。” ***** 聂星逸回到东宫时,天色几乎黑透。 夜幕低垂,星斗初升,像是苍天对人间铺开了一条晦暗不明的天路,引着凡人头破血流慕仙追逐,但其实,只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天堑。 上苍在玩弄世人这件事上,向来是随心所欲,令人又爱又恨,又敬又畏,又束手无策。 聂星逸见微浓一直在等他用饭,心里生出一丝丝感动。可两人相坐于膳厅之中,对着一桌子的饭菜,皆是无甚胃口,各自想着楚地暴乱之事。 未等微浓开口,聂星逸已先行笑言:“听说父王今日召你去圣书房了。太子妃能够议政的,本朝你算是头一个。” “当年王后做太子妃时,没有议政吗?”微浓是真的对此不知情。 “没有。母后当时忙着对付后宫,无暇干政。”聂星逸倒是很诚实,脱口说道:“也就是这十来年吧,母后傲然后宫,才开始议政了……也是为了我。” 正文 第62章 棋盘博弈(六) 再往下说,就该涉及宫闱秘辛了。微浓也对此不感兴趣,便吃了口菜,回道:“王上听我的意见,也是因为我有‘皇后命格’吧。” 这话说得颇为自嘲,聂星逸有心安慰道:“你也不必自视过低。皇后命格只是一方面吧,父王母后也喜欢你。” “若没有这个命格,再喜欢我也做不了太子妃。”微浓语带讽刺。 聂星逸见微浓对“皇后命格”耿耿于怀,如今三句不离左右,也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难过。旁人看来这是天大的荣耀,但她并不稀罕,反而觉得是负担。 如此一比较,明丹姝与她还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追求,大相径庭。 聂星逸索性放下碗筷,转移了话题:“楚地暴乱之事,你怎么对父王说的?” 微浓也放下碗筷,郑重答道:“我主张您去平乱,不要把机会再给敬侯。” 聂星逸蹙眉:“为何?” 微浓便将自己在燕王面前的两个观点说了一遍。 聂星逸听得很认真,听后又隐含失落:“首先我要谢你,在父王面前替我争取……不过,我觉得你都是为了楚太子。” “此话怎讲?”微浓面色平静。 “其一,你是怕二弟手段血腥,残忍镇压楚民。这个不用讲,肯定是为了楚太子。” 微浓默认。 “其二,你想打压二弟,你恨他,也是因为他杀了楚太子。” “无论如何,殊途同归不是吗?左右都是让您得益。”微浓不否认,甚至直白得令人难以接受:“大婚之日我便说过,您不必质疑我对先夫的忠诚。” 聂星逸看着微浓,眼眸有刹那的隐晦神色,像热烈,又像失落,一瞬间感慨万千:“也不知我死后,有没有一个女人能如此待我。” “怎么没有?”这次轮到微浓安慰他了:“东宫里那么多美人,各个以您为天,对您忠贞不二。” “是吗?但她们对我都是有所求的。”聂星逸将目光移向膳厅窗外,仿佛想要去看清楚那些美人与宫殿,他清醒地笑着:“我若是有朝一日不做太子了,她们会各自改嫁、各奔前程。不要说守贞,也许眼泪都不会流几滴。” “这么悲观?”微浓其实不善于安慰人,只好随着本心说道:“改嫁、不流泪,都不代表不忠贞。女人在世,总有太多无奈,也许会迫于形势改嫁,也许会迫于生计,心里的坚守也是一种忠贞吧。” 她说这话时,自问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怨愤。至少,没将自己被迫改嫁的怨愤表露出来,迁怒在聂星逸身上。 然而聂星逸还是太过敏感,盯着她平静如湖面的容颜,笑着反问:“你是在抱怨你的遭遇吗?” “不是。”微浓神情如常,没有一句解释,却让聂星逸觉得,她没有骗他。 “青城,”不经意间,他习惯性地唤出了她从前的名字,“你以前在镖局……是什么样子的?” 镖局……微浓垂眸:“我忘了。” 仍旧没有一句解释,却让聂星逸觉得,这次她说谎了。 正文 第63章 棋盘博弈(七)转折剧情 这个话题显然触及了微浓不愿提及的往事,聂星逸感到她的情绪立刻低落下来,不复方才的淡然与平静了。 他有些歉意,正想要开口说句抱歉,谁知微浓已赶在他前面,先转移了话题:“那么,您的选择到底是什么?去楚地吗?” “不去了。”聂星逸不想骗微浓,但也不能对她解释过多,只好说道:“你别往下问,只要知道,这个决定对我最好即可。” “好。”微浓果然不再问了,不仅不问,还从桌前起身,看样子是打算回寝殿了。 聂星逸以为她会径直开口告退,哪知她想了片刻,又问:“是会派敬侯去平乱吗?” 果然,她还是关心聂星痕的去留。为何他有点好感的女人,都要打上聂星痕的烙印?聂星逸边想边从桌前站起来,一瞬间没了再与她交谈的兴趣,只道:“父王的主意,谁都拿不准。” 微浓没察觉出他的意思,迟疑着道:“我有一事相求。” “嗯,你说。”他口中敷衍着,目光已飘忽望着门外,无心思再听。 微浓却很认真的样子:“请您想方设法牵制敬侯,让他对楚地百姓手下留情。” 这一个请求,成功地令聂星逸转回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你为何会觉得二弟手段血腥?难道他没有善待楚地百姓吗?” “他攻楚之时,险些率军屠宫。对待宗室如此,对待百姓还能仁慈吗?”微浓冷冷说道:“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此次平乱必是武力镇压,毫不顾惜楚地百姓的身家性命。” “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聂星逸如此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又反应过来,回道:“武力是必不可少,但若双方谈判得当,伤害可以减到最低。” “这正是我向您所求之事。”微浓隔着桌案,语带恳求:“我不懂如何平乱,也出不了什么主意。但您手下门客众多,必然有上上之策。但求您适时干预一二,不要让楚地杀戮太重,楚民失了家国,需要慢慢适应。” 聂星逸看着微浓诚挚的面容,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开口所求,其实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家国,还是为楚璃罢了。 都说人往高处走,从前她虽是太子妃,却是在楚国那个弹丸之地;如今她这个太子妃,已能脚踏四州的土地。她念念不忘的过去,是失败者的历史,她却固执地停留在那段时光当中,不以男人的成败论归宿。 能得到这样一个女子的真心以待,即便输了王图霸业,也算有所安慰吧。 只可惜,他得不到了,所以更是非赢不可。 “好。我会尽力。” 聂星逸说出这句话的第二天,敬侯聂星痕奉燕王之名,率军两万赶赴楚地平乱。 从京州城到旧楚地界的曲州,至少需要一个月,尤其聂星痕还带着两万人,路上疾行、安营,均是耗时颇久。 可就在他离开京州城仅仅两个月,消息传来,暴乱已初步得到遏制。楚民共伤亡六千,燕军伤两千,死五百。 这个死伤人数比微浓想象中要少很多,她不禁松了口气。燕王也是龙心大悦,举朝皆为敬侯领军之高效而交口称赞。 然而,就在燕王下令命其班师回朝之际,楚地再次传来消息——聂星痕遇刺重伤。 此时,隆武十八年刚刚进入最后一个月。 正文 第64章 生死迷雾(一) 寒意突然在这个腊月来袭,一夜之间西风冷冽,万物凋敝。燕国迎来了近五十年里最寒冷的一个冬季,天寒地坼,滴水成冰,路有冻死骨。 像是上苍在为燕国军神的重伤而迁怒,刻意惩罚人心的罪恶。 这无疑让燕王都如今的氛围雪上加霜,直至临近年关,整个京州城都毫无喜气,一片萧瑟。百姓闭门不出,唯恐祸从天降。 腊月二十七,聂星痕被送回到京州城。在楚地遇刺之后,他的意识一直昏昏沉沉,时昏时醒,到如今,已陷入彻底的昏迷。 燕王震怒,倾举国之力寻找医中圣手,赶往楚地为聂星痕医治。一路上且行且治,大夫们却都束手无策,只能勉强维系着他的性命。 眼看年仅二十二岁的敬侯即将英年早逝,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龙乾宫里,燕王私下传召明尘远,才知聂星痕在楚地曾遭遇过两次袭击。第一次伤势虽重,倒无性命之忧;但第二次,刺客在兵器上淬了毒。而这种毒极为罕见,极有可能出自姜国。 姜国独居蟾州,教化落后,国内密林遍布,瘴气深重。国人肤色奇白,瞳仁色浅,擅使蛊毒,对外敌意甚深。因此,姜国历来为九州其余三国所排斥与不齿,唯独与楚国有点复杂的关联—— 楚璃的长姐楚瑶,是姜国王后。但这位大公主楚瑶,却并非是因两国邦交而和亲,她是与楚王脱离了父女关系,独自远嫁姜国。 正因如此,燕楚之战时,楚王宁可归降,也不向姜国求助;姜国也从始至终没有出兵相助,一直对燕楚之争坐视不理。这其中内情深远,又时隔多年,就连楚宗室都未必全部知情。 而如今聂星痕所中之毒,被疑是出自蟾州姜国,燕王对刺客的第一反应,便是归降的楚王。尤其,聂星痕还是在楚地遇刺,楚王又有行刺的动机,天时地利人和。 但他也明白,也许这正是刺客使的障眼法,想要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以逃脱罪责。 燕国内外局势复杂,此事的幕后主使指向三种可能:一是太子聂星逸借机翦除异己;二是楚王趁机报灭国之仇;三是宁国伺机挑起燕楚争端。 在燕王心里,他始终倾向于后两者。虽然他心里清楚,第一种可能更大。 凤朝宫中,赫连王后也得知了消息,对太子聂星逸笑道:“明相还是有些手段呢,连毒都使上了。只可惜没有一击即毙,拖着也怪折腾人。” “听御医们说,他如今昏迷不醒,至多再活一个月。”聂星逸话到此处,突然有些不放心:“母后,不然再去‘看看’吧,我总觉得夜长梦多,会生后患。” “在京州城里,你还敢下手?”赫连王后指了指永业坊的方向:“眼下敬侯府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御医们每日进进出出,你怎么下手?你是想找死吗?”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拂了拂茶沫子,啜饮一口:“拖着就拖着吧!明相既然没做声,可见是差不多得手了。教他盯紧他家里那个庶子,可别让明尘远使出什么后招来。” “是。”聂星逸闻言心里踏实了一些,正打算差人去吩咐此事,却见王后身边的素娥姑姑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直接附在王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正文 第65章 生死迷雾(二) 赫连王后脸上慢慢浮现惊疑的神色,还有几分困惑与算计。 聂星逸见状颇为不解,忍不住问道:“母后,您这是怎么了?” 赫连王后沉默一瞬,回道:“明相方才传话过来,说他只派人行刺了一次,没刺中要害,也没下毒。” “没下毒?”聂星逸很诧异:“那……那谁会将时机算得这么准,在他平了暴乱之后下毒?一没耽误军政,二没让他返程?” 赫连王后与聂星逸对看一眼,母子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与惊悚,不禁面面相觑。 带着这个谜团,聂星逸返回了东宫,刚踏入宫门门槛,便被明丹姝请去了流云殿。距离太子大婚已过去三个多月,流云殿早已修缮一新,明丹姝将聂星逸拉到新翻修的偏殿里,屏退下人,直接问道:“殿下,敬侯遇刺之事,是怎么回事儿?” 聂星逸见明丹姝关切聂星痕,心中稍感吃味儿,转念又觉得她这句话问得模棱两可。他想了想,觉得以明相父子的口风,绝对不会将行刺聂星痕之事透露出去,哪怕是明丹姝也不会知情。于是,他便模棱两可地答:“听说敬侯是在楚地遇刺,还中了毒,性命垂危。” 明丹姝听见这话,轻笑一下,眉间那点朱砂红痣更显妖娆:“您说的这些,妾身自然都知道。妾身是想问,怎么没立即得手呢?” 她说到“得手”二字时,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有一种异样的蛊惑,令人想要不自觉地脱口接话。 聂星逸心中一惊,直觉上明丹姝是在套话,便蹙眉反问:“良娣这话是何意?寡人没听懂。” 从前他两人独处时,聂星逸都是放下架子,直呼明丹姝的闺名,也从不自称“寡人”。如今特意摆出这派头,显见着是不悦了。 明丹姝刻意做出失落之情,咬了咬下唇:“自从您娶了太子妃,便渐渐疏远妾身了。此事家里都提起了,您还瞒着妾身……真是……” 她话到此处,也不再继续往下说,潸潸落下两滴眼泪,对聂星逸俯身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妾身不送了。您走好。” 聂星逸吃不准她话中真假,又恐是明相疼爱女儿,真的对她说起过什么。但想起她从前与聂星痕的那些牵扯,他还是决定谨慎一些,软下口气继续装傻:“你这是太敏感了。我瞧着不是我疏远你,是你在疏远我。怎么,还对我娶太子妃的事情耿耿于怀吗?” 明丹姝垂眸落泪,不肯再多说一个字。聂星逸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这几天敬侯受伤,又是年关,我也无暇顾及你。待敬侯的身子好一些,明年开春,我陪你去游翠湖,好不好?” 明丹姝依然不领情,听了这话仿佛还要更生气一些,眼泪落得更凶了。 聂星逸心里头揣着事,也无心再继续敷衍她,随口叮嘱她不要多虑,转身便走了。他走得太快,没看见明丹姝泪意之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正文 第66章 生死迷雾(三) 被明丹姝这样一闹,聂星逸心里头更觉烦闷,拐去逗了逗几个孩子,心情才渐渐好转。走到含紫殿时,他在殿门前犹豫片刻,便听侍卫对他低声禀道:“今日晌午,王上传见了太子妃。” 聂星逸情知必定是为了聂星痕的事,想了想,终究是迈步跨进了含紫殿。他等着微浓来质问自己,他也有话要对微浓说。 临近酉时,天光渐淡,西边已是隐现红云。聂星逸将暗绯色的狻猊纹样鹤氅脱下,交给宫婢,又呵气搓了搓手,才径自踏入含紫殿内。 今年冬天冷得不一般,然而含紫殿却不及其它宫殿那般暖和,有一些清冷的寒寂,犹如微浓这个人。 聂星逸转身去问宫婢:“这么冷?你们怎么伺候太子妃的?” 宫婢吓得立刻跪地,磕磕巴巴回道:“殿下恕罪,是太子妃说屋里太热,不让烧地龙。” 聂星逸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正打算再训斥几句,便见微浓已从内殿走了出来。她一边撩起琉璃珠帘,一边说道:“殿下几天不来一次,怎么一来就训人呢!”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不像生气,也没有调侃,更加不会是哀怨。但聂星逸却心虚了,没往下接话。 自从聂星痕率军平乱之后,他一门心思都在行刺这件事上,也怕微浓发现什么端倪,便没怎么来过含紫殿了。否则,不会不知道这里没烧地龙。 聂星逸轻咳一声,冲那宫婢摆了摆手,走近微浓,问她:“今年冬天这么冷,为何不烧地龙呢?” “其它殿里都在烧,我这里光是余热便足够了。烧了地龙倒觉得热,还总犯困。”微浓笑着回说。 “都说女子畏寒,你倒不一样。”聂星逸有心缓和气氛,遮掩自己的心虚。 “许是从前有习武的底子,还好。”微浓一句带过。 聂星逸见她表情如常,根本没有担心聂星痕的意思,自己倒也不好主动提起了。他唯有招呼着微浓坐下,与她随口说着今冬异常的气候,还有临近年关宫里头的种种置办。 微浓耐心地听着,听了半晌,才开口插了句话:“说起来,我也有件事得问问您的意思。” 正题终于来了,聂星逸打起精神:“你说。” “明日是青城公主一周年祭,璇玑宫会举行盛大的道会,我想乔装去看看。”微浓表情不变:“虽说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但我在璇玑宫时,清景散人待我不错,我也受了香火情谊。这次我想去捐些功德,不知您这里是否允准。” “你就是想对我说这件事?”聂星逸有些不信。 “不然呢?”微浓轻笑:“您以为会是什么事?” 她如此一问,反惹得聂星逸沉默片刻:“没什么,你想去便去吧!但我近日事情太多,或许走不开。” “无妨。”她知他只是句客气话,便也颇为善解人意。 “想要捐多少功德,直接从东宫的账房里支取,你是太子妃,这点小事自行做主即可。”聂星逸自问算是履行了新婚那夜的承诺,给予了微浓极大的尊重。 “还有,多带些侍卫。”他不忘叮嘱。 微浓顺口道了句谢。 聂星逸就此沉吟起来,心里像是被细密的小刺扎到一般,焦虑而难耐。微浓越是不问,他越觉得蹊跷,越是沉不住气。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慎重地开口问道:“二弟遇刺之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微浓顷刻变得言语冷淡:“这不正合您的意吗?” 正文 第67章 生死迷雾(四) 坦白而直接。她甚至没问是谁下的手,像是已经给他扣上了罪名,但仔细琢磨这话中之意,却又不像。 这让聂星逸拿不准,只好主动解释道:“不是我做的。” 一个时辰前,他便打算对微浓这么说,但当时算是扯谎;一个时辰后,这句话却成了真话。 他说出来的时候,见微浓的目光已看了过来,像是一种审视与分辨。其实是很短暂的一瞬,他却觉得她看了很久。然而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淡淡说了两个字:“恭喜。” ***** 是夜,微浓做了一个梦,是今日燕王召见她的场景重现。 丹墀上的燕王面色憔悴。然虽憔悴,却不虚弱,更不服老。他一只手撑在御座的靠背上,沉稳地站着,沉稳地问她:“这件事,你猜幕后主使是谁?” “微浓不知。”她垂着眸,双手在袖中狠狠攥紧。 “不要去问太子,你等着他主动对你说。”燕王沉声命道。 微浓自嘲:“您太看得起我了。即便此事是太子做的,他也不会对我说。” 燕王重重喘了口气:“无论他说过什么,你事无巨细都回禀于我。” “是。”微浓自然领命,想了想,又道:“可是这样不会惹人猜疑吗?按照宫制,太子妃该见的是王后,不是王上。” “无妨,反正王后与太子都知道,你是孤选的,也有皇后命格。”燕王顿了顿,补充道:“至多宫里会传些难听的流言罢了。” 难听的流言?什么流言?微浓尚未及细想这句话的意思,便见燕王已蹙眉看向她,一字一顿道:“青城,痕儿必须得活。” 他这话说得无力却又铿锵,像是一种对他自己的说服,微浓闻之有些哽咽,忽然觉得很想流泪。她将这归结于一种感动,感动于燕王对聂星痕的舐犊之情,而她自己,对聂星痕快要死亡的消息并不能相信。 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无往而不利的燕国军神,他的抱负才刚要展开,信誓旦旦地要让王后与太子血债血偿,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死去?她总觉得,这只是聂星痕的障眼之法。 然而燕王在此刻所流露出的无力情绪,根本不像是伪装。就在十个月以前,他还曾逼她做出保证,无论太子与聂星痕谁输了,她必须保他们活着。 没想到这一刻竟来得如此之快,让人如此无力,猝不及防。 倘若真是聂星逸做的,那还真是教人瞧不起了。也许燕王自己也没有想到,两个儿子的斗争会从阳谋转入阴谋,无所不用其极。 但这也仅仅是一种猜测而已。究竟是不是王后与太子做的,暂无人可知。 “无论下毒之人是谁,这个毒出自姜国,必定有法可解。”燕王一刹那目光骤利,瞥向微浓:“孤已派人去姜国寻找解药,倘若姜王后见死不救,孤会让楚宗室为痕儿陪葬。” 姜王后与楚宗室积怨很深,微浓从前在楚国也略有耳闻。那么如今,她如何能指望姜王后为了楚宗室,来救聂星痕? “陪葬!”微浓猛地喊出声来:“此事未必就是楚宗室所为!” 正文 第68章 生死迷雾(五) “但痕儿是为了去楚地平乱!他是在楚地遇刺!你能说完全无关吗?”燕王突然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终于濒临愤怒的边缘:“孤的儿子若是死了,他们都别想活!” “王上!”微浓心中似也燃起了一把火,烧灼着她的心,令她不顾一切说道:“您这是迁怒!根本不是明君所为!” “那就让他们想出解毒的法子来!”燕王嘶声喝道:“你该去看看痕儿如今是什么样子!你去看看他!孤就不相信,你还能忍心看着他死!” 梦中的场景,止于燕王的这句伤心与愤怒。然而微浓昏昏沉沉,始终无法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仿佛是有什么复杂的念头勾住了她,让她继续沉溺于梦境之中,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来回往复。 十五岁时,恋上聂星痕的悸动;十六岁时,得知身世的打击;十九岁时,失去楚璃的悲痛;二十岁时,改嫁太子的怨愤…… 蓦然间,梦中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有个人在她耳畔愤怒地呼喊:“什么皇后命格?明明是煞星命格!和你有关的男人,注定颠沛流离!” 微浓猝然惊醒。 梦中最后这个场景,她根本不曾经历过,可是为何会突然梦见?是谁在她耳畔说出如此犀利的诅咒?如此残忍?她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没听出来! 微浓陡然觉得浑身泛冷,那种寒意从四周开始弥漫,一瞬间侵入她心扉,只因为那四个字:颠、沛、流、离。 楚璃已经应验了她梦中的诅咒。 微浓靠在榻上,重新闭上双眸。她想,也许她是该去看看聂星痕了。 为了楚宗室,也为了摆脱这个诅咒。 翌日一早,微浓打扮成寻常信女的模样,带了燕王配给她的侍卫,坐上车辇去往璇玑宫。腊月二十八,街上终于有些热闹起来,诸多百姓冒着严寒外出采办年货,只是,各坊均未挂上红绸灯笼。 若是聂星痕真有不测,也许这红绸便可以省下了,径直挂上缟素白幔即可。 车辇沿着街道一路向北行驶,中途不小心与人撞了一下,并无大碍。微浓因是微服出行,不欲与人发生争执,便命车夫继续赶路。两辆相撞的车辇看似如常,其实不然。 方才那一撞,是燕王刻意安排的,为了摆脱东宫的眼线。就在撞车的一瞬间,一个与微浓穿着相同的女子已经与她调换了车辇,代替她坐上了属于东宫的马车。 天气寒冷,微浓裹着披风,几乎将大半张脸遮在了狐裘当中,不经意看去,一切如常。再有几个人接应,跟在后头的眼线们,根本无法立刻察觉太子妃已被偷梁换柱。 可饶是如此,微浓的时间也很紧迫。几乎是坐上新车辇的同时,马车已经飞奔起来,往永业坊敬侯府驶去。 她的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如此行驶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渐行渐缓,停在敬侯府后门。明尘远早已在此相迎,见微浓下车,连句话都来不及多说,引着她便往聂星痕的寝殿里走。 正文 第69章 生死迷雾(六) 直到此时此刻,看到明尘远憔悴苍白的面色,微浓才真正意识到,也许聂星痕的确快要死了。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还未走进寝殿,她已被呛了一下。明尘远二话不说,打开房门,这时才低声说道:“您要做好准备,殿下他……很不好。” 闻言,微浓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慢地推门而入。地龙蒸得满屋子热气沸腾,似为这寝殿铺蒙上了一层雾。低垂的帷帐之下,是一张朦胧的面庞。微浓狠狠闭了闭眼,才发觉不是这屋子蒙了雾,而是自己流泪了。平复片刻,再睁开眼时,她才看清了聂星痕的模样。 消瘦苍白,唇色泛青,一头乌丝凌乱散于枕畔。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峰,长长的睫毛下眼窝深陷,无不昭示了他昏迷中的痛苦。 从前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逸面庞,此时再无往昔之神采。所有玉树临风的姿态都被这伤痛所带走,只剩下一张皮囊附着于骨血之上,勉强可以看出来,他还是聂星痕。 却已不是她十五岁时所爱上的那个,风采卓然的男子。 微浓的视线缓慢向下,想要掀起被褥,去看看他伤在何处。然抬起的右手一直在颤抖,攥着被褥的一角,却无力掀开。 明尘远见状,便上前给了一把助力,将被褥卷至聂星痕的胸膛处。裸露的肌肤肌理起伏鲜明,依然可以看出从前健硕的底子。绷带层层包裹着的心房位置,药物已将伤口浸成了青黑色,有一种即将腐烂的恐怖展现于眼前。 还有,一道已然痊愈的疤痕从绷带下方露了出来,紧贴在心房靠右一点,伤口细而锐利,一看便是旧伤。 微浓不自禁地去触碰那道伤口,即便时隔一年多,这伤口依然触目惊心,全是拜她所赐,拜惊鸿剑所刺。她似乎还能忆起那个夜晚,那种冲动,那种初初失去楚璃的悲痛,促使她不顾一切地刺了过去,想要报仇。 可惜,未中要害; 幸好,未中要害。 聂星痕,我还没有找你报仇,你怎么能死? 微浓轻轻将被褥替他盖好,缓缓站起身来。眼泪将落而未落,凝结成一颗颗沧海明珠,缀满她的长睫。 “看见殿下这个样子,您还恨得起来吗?”明尘远在旁边低声问道。 “恨。”微浓扯动唇角,不知是微笑还是哽咽:“王上说了,倘若他死了,整个楚宗室都要陪葬。” 明尘远闻言蹙眉:“您是为了楚宗室?一点都不顾惜殿下?” “不。”微浓抬手掩上双眸,试图掩饰自己哭泣的事实:“他如今还不能死,我答应过王上,不会让他死的。” “自欺欺人。”明尘远长叹一声,讽刺之意不加掩饰。 微浓垂目盯着聂星痕,话却是对明尘远说道:“我现在要去找救他的法子,你去吗?” “去哪儿?怎么救?”明尘远迫不及待地追问。 “去璇玑宫,我约了人。”微浓无力地握住床榻棱柱:“也没有其它法子了,姑且一试吧!” 正文 第70章 生死迷雾(七) 一个时辰后,璇玑宫待客苑。 微浓差人添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换来这么一座清幽的园子。明尘远在外头与东宫的眼线相周旋,试图为她多争取一点时间。 微浓坐在案几前,将两只茶杯相对摆放,静待来人。她竭力说服自己,今日一举并不单纯是为了聂星痕,更多的,她是为了楚宗室。 脚步声慢慢临近,微浓紧张地盯着门外。然而当来人推门而入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来人似是更加吃惊,站在门槛处,再也不往里迈入一步。 微浓起身张了张口,还是无力地唤了一句:“父王。” 楚王胤,不,如今应当是永安侯楚胤,早已没了从前在楚国时的清朗矫健。他瘦了,也苍老了,亡国之君的滋味不好受,遑论他还痛失爱子,寄人篱下。 微浓眼眶一热,正待开口问候,便见楚王惊讶之余已冷笑起来:“原来你真的没死。” 微浓低下头,强力遏制住心虚之意:“臣媳有苦衷。” 楚王对此毫无知悉的兴趣,勉强跨入门槛内,却不落座,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她:“你以‘故人’的身份相邀珩儿,是为了什么?” 微浓犹疑一瞬,回道:“是有些私事……想请他帮忙。” “哼,”楚王的脸色极为难看,“我还真是小瞧你了!竟能与珩儿联络上。怎么?你害死我一个儿子还不够?” 微浓死死抿唇,无声承受楚王的冷对。 “你……以前见过珩儿?”楚王斜目再问。 微浓如实点头:“见过两次,均是深夜偶遇,未有机会深谈。” 楚王这才脸色稍霁,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的不是道袍,还盘了发髻,终究忍不住问道:“你假死一场,如今在做什么?” 微浓沉吟起来,挣扎着不愿告诉楚王实情,唯恐他愤怒失望,更恐他知道得太多,为燕王所忌。她只得模棱两可地回道:“臣媳……改嫁了。” 此话一出,楚王脸色果然不好,比方才还要阴沉三分。但微浓想象中的讽刺却没有袭来,他只是平静地说道:“改吧,改嫁了,就同我们再无关系了。好得很,好得很!” 这句话似一盆冰冷的水,轻易湮灭了微浓祈求原谅的奢望。心中虽痛,时间却紧迫,她自知此刻不是难过的时候,便低声问道:“今日臣媳是想见二王子一面,他……” “珩儿因天气之故旧伤复发,不宜出门。”楚王将双手并拢藏于氅下,不欲多谈的样子:“幸好我心疼珩儿,没让他过来!若早知是你,我也不会来!” 楚珩旧伤复发?微浓无暇顾及楚王的冷言冷语,关切问道:“他旧伤严重吗?臣媳可以派人……” “派人?”楚王又瞥了她一眼:“哦,倒是忘了,你是燕国公主,身边能人异士想必不少。” 微浓一怔,为了自己不经意间说出的“派”字,颇为羞愧。自己何时竟然适应了这种高高在上的生活,话语间带上了这等颐指气使的字眼? “你到底要说什么?若再不说,我可就走了。”楚王渐起不耐。 正文 第71章 生死迷雾(八) 微浓连忙回神,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说出了口:“敬侯在楚地遇刺之事,您听说了吗?” 楚王猛地看她,目光锐利:“怎么?你怀疑是我做的?” “不,您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微浓忙否认:“臣媳知道,此事与楚宗室无关。” “可是楚地暴乱却与我们有关。”楚王冰冷地笑道:“是聂旸要给我们定罪了?” 聂旸,正是当今燕王的名字。 “不是。”微浓顿了顿,低声回说:“臣媳此次约见,与燕王无关。臣媳是想知道,敬侯所中之毒,楚宗室是否能解?或者,能否找到姜国王后……” “不能!”楚王听到此处,突然暴戾打断,愤怒质问:“你找珩儿来,就是为了这个?” 微浓闻言“扑通”一声跪地,咬了咬牙:“臣媳知道,您定然恨透了敬侯。但此事牵连甚广,他又是在楚地遇刺。燕王已发了话,倘若敬侯此毒无解,便要楚宗室陪葬!” “父王,楚璃已去,臣媳也恨不能对敬侯千刀万剐。但楚宗室尚有八十人在燕国为生,万一燕王大发雷霆迁怒他们……” “迁怒就迁怒!”楚王咬牙切齿地看向微浓:“楚国归降那日,宗室就该以身殉国了!活着也是受辱!死有何惧!正好与我璃儿去地下团圆!” “父王!”微浓焦急地看向楚王:“您不能说气话。” “这不是气话!”楚王此刻已气得面目扭曲,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微浓:“国破之日,璃儿战死,我已准备火烧楚宫。燕王也下令屠宫了!偏就是聂星痕装那伪善之人,上书燕王,非要把我们带回燕国受辱!害我们被百姓唾骂,被燕民耻笑!你竟还让我救他?” “此话当真?”微浓一惊之下衣袖碰倒杯子,她却恍然未觉,只顾着追问:“燕王下令屠宫,是聂星痕保下你们?” 楚王却气得顾不上回她,忿忿续道:“亡国之君,还有什么脸苟活于世!亡国宗室,怎能受嗟来之食!死便死吧!” 微浓听闻此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苦口婆心再劝:“若楚璃在世,必定不愿见宗室被灭族。无论如何,活着才是希望……您如今身陷燕国,不值得为了聂星痕搭上性命!” “怎么不值得?我一把老骨头,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换他一命很值得!”楚王恨恨地看着微浓:“他这个罪魁祸首,害得我们还不够吗?” “那楚珩呢?楚环、楚琮呢?您这两子一女也在京州城,他们风华正茂,难道也要为聂星痕陪葬?”微浓立刻反问。 楚王沉默片刻,似有不忍之色:“他们是楚国的王子公主,楚国既亡,还活着做什么?苟活了这一年多已是偷来的性命,若能换聂星痕一死,死也死得其所!” 听闻此言,微浓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跪地仰头看向楚王:“您不能这么想。为真凶顶罪,根本不值得。来日方长,咱们可以再光明正大和聂星痕斗。” “你的话管用吗?你若斗得过聂星痕,那才是笑话!”楚王不再看微浓一眼,双手负在背后:“还有,你都已经改嫁了,我也不再是楚王,你不要自称‘臣媳’,也别再喊什么‘父王’!老夫担待不起!” 楚王这一席话,是真正伤了微浓的心,可她已痛无所痛,只是执拗地跪地恳求:“求您……想想办法,聂星痕还不能死。” “我都不怕死,楚宗室也不怕死,你操什么闲心?”楚王毫不留情地后退两步,试图远离微浓:“你别打着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聂星痕是你哥哥,你其实就是舍不得他死。是不是?” 微浓被问得有些失措,心头像是要窒息一般喘不上来气。她唯有捂着心口极力摇头:“不,不是。我真的是……不想看着楚宗室被无辜牵连。” “那你就该去求燕王!求他收回成命!”楚王指向门外:“楚国百姓向来文弱,却被逼得暴乱,这是为何?他的儿子去平乱,是我能决定的吗?在这件事上,我楚宗室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他越说越是激愤铿锵,到最后已然憋得脸色涨红:“我的几个儿子女儿,都对璃儿极为敬爱。如今见杀害他的刽子手要死了,不知道有多欢喜!我怎么可能救他?我只恨他死得太晚!” “至于姜国,与楚国历来没有交情,就算我有心救他,也无能为力!”楚王言罢,抬步便往门外走。 微浓眼睁睁看他即将离去,却无力挽留,也没有任何颜面挽留。如若今日来的是楚珩,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惜天意弄人,是楚王代子赴约。 “另外,”在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楚王突然又转过头来,看向微浓,“你活着的事情,不必让珩儿知道了,也不许你为了此事再去找他!你已改嫁,我们楚宗室是生是死,不劳你费心!” 微浓仍旧跪在地上,闻言双唇已开始打颤,可到底还是尊重了楚王的意愿,点了点头。 楚王好似还不肯放心,冷冷看着她:“我要你起誓,若违今日所言,你将重蹈楚国之殇,遭国破家亡、永失至爱之痛!” “好!”微浓选择顺应楚王之意,郑重立誓:“我若再与楚珩相见,请上苍惩我国破家亡,永失……所爱。” 楚王听后没再多说一个字,甚至没再看微浓一眼,拂袖而去。 微浓跌坐在地上,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很久,才缓慢地站起来。这一起身,她余光瞥见一个年轻挺拔的身影,是明尘远,已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微浓朝他摇了摇头:“让你失望了。” 明尘远从她的神情上已看出了结果,便有心安慰:“你尽力了。我没想到你竟会约见楚王。” 微浓也无心再做解释,回道:“为今之计,只能看燕王与姜国的交涉了。” 明尘远有些迟疑:“你难道真的没想过,这有可能是太子所为?” 微浓望向窗外:“我问过太子,他否认了。” 明尘远嗤笑:“是您太单纯了?还是您有心护着他?公主,您这么喜欢自欺欺人?” 微浓对他的话不作理会,只道:“今日辛苦你了,我也有些累,就此散了吧。” 明尘远很无奈,对她的逃避也有些负气,便道:“好。您这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从璇玑宫出去了。” 微浓道了声谢,正要敛衽告辞,却见明尘远身边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禀道:“二公子,太子妃的马车被撞了。” 明尘远蹙眉:“谁这么不小心?” “是……驸马爷。” 如今放眼燕国,有两位燕王钦点的驸马,皆出自明氏。但明尘远尚未与泽城公主完婚,故而真正意义上的驸马爷,只有一位—— 赫连王后爱女、金城公主的驸马,明相嫡长子,明重远。 正文 第72章 生死迷雾(九)转折剧情 “大哥来璇玑宫做什么?”明尘远立刻询问小厮。 小厮摇了摇头:“驸马爷没说,只说是来为公主上香。” 难道金城公主出了什么事?微浓看向明尘远,问道:“你想见见你这位大哥吗?” 明尘远沉吟片刻,拒绝道:“不了,我与我大哥……不大投缘。” 他说得很委婉,微浓却明白他的意思。明重远是金城公主的驸马,王后的女婿,自然是太子党;而他明尘远是敬侯党,两人必定不会交好。 再者,明尘远又是庶子,生母早逝,在明相府中并不受宠。直到去年燕楚之战,聂星痕极力举荐他任先锋,大胜而归之后,这个明家庶子才真正被世人高看一眼。 想必,他从前在家之时,没少受他这位哥哥的冷眼吧。 “如今你的小厮已被驸马瞧见了,你不露面,合适吗?”微浓有些顾虑。 “回太子妃,驸马爷没瞧见小的。一直是东宫的人在出面斡旋。”那小厮颇为机敏,如此回道。 微浓闻言了然,便对明尘远道:“那正好,你留在此处避一避,我去会会这位驸马。” 明尘远点头,面上却有迟疑之色。微浓见状便站着没动,等他下文。 果然,听他迟疑着道:“如若您方便,烦请问一问金城公主怎么了。” 这句问话看似平淡,却让微浓察觉出几分不同滋味。忽然之间,她想起了明丹姝错嫁太子之事,心中不禁猜疑,难道金城公主也是这般? 那聂星痕与明尘远,倒还真是同病相怜了。 不过微浓没再追问,她也不是多话之人,只点头答应:“好。”言罢便抬步往外走。 “公主,”明尘远在她即将跨出门槛之际,突然又喊住她,提醒道:“您要提防,也许是太子对您起了疑心,才让我大哥来撞了您的马车,好趁机看您在不在璇玑宫。” 微浓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出,不禁提了提精神:“多谢,我知道分寸了。”她朝明尘远微微颔首,拢紧狐裘跨门而出。 日渐正午,璇玑宫中善男信女越发多了起来,熙攘往来之中,微浓才发现,青城公主一周年祭的法事十分盛大,比她想象中更加隆重三分。 清景散人待她还真是不错。 这般想着,微浓一直走到山门处,远远便瞧见两辆相撞的马车被停在了路旁。东宫乔装的侍卫们团团围着一个男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看样子氛围还不错。 待微浓走近,众人们便纷纷看了过来,也不敢行什么大礼,只朝她拱手作揖。 微浓的目光往这群男人中间搜寻,一眼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正噙笑朝她看来。 这必定是明重远无疑。长得与明丹姝真像,也算一表人才。只是微浓万万没想到,堂堂金城公主的驸马,竟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与明尘远的气质相去甚远。 “见过太子妃。”尚未等她开口见礼,明重远已先行礼道。 论礼而言,太子妃之位仅次于燕王、王后、太子三人,金城公主的驸马朝她行礼,她也受得。于是,微浓没多做矫情,款款回礼:“驸马爷好。” 这是两人头一次见面,明重远不知微浓过去的身份,只是在心底疑惑,太子妃为何不像十五六岁?但他毕竟在仕途浸淫多年,早已修得沉稳心态,面上也看不出一丝异样,只是略带歉意地解释: “也不知这马匹突然发了什么癫,瞧见您的车辇,疯了似地撞上来,拦都拦不住。幸好您不在车里,不然远这罪过可就大了。” 微浓摆手表示无妨,顺势看向自己那辆马车,只见车尾被撞出了一个大窟窿,嗖嗖地往里灌着风。而公主府的马车也好不到哪儿去,车头塌了一小半,车板也被撞得不知去向。 受惊的马匹想必都被牵走了,徒留两辆车辇歪歪扭扭地杵在这儿,看样子都废了。 “远已派人回公主府取车了,想必不多时马车便能过来,请您稍后。”明重远又是一阵道歉,看似极为愧疚。 微浓是个直性子,想起临走前明尘远的提醒和所求,便直白相询:“驸马爷今日为何来璇玑宫呢?” 这一问,倒让明重远止不住地面露喜色:“远是来为公主祈福的。” “哦?公主可是……”微浓原本想问金城是否“身体抱恙”,可看到明重远这笑意,恍然明白过来,金城公主想必是有喜了!所以明重远才独自来璇玑宫祈福。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也不像伪装。微浓想起金城比自己还小一岁,如今已将为人母,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总而言之,是桩喜事。 “恭喜公主,恭喜驸马。”微浓笑言:“既然如此,驸马爷还不赶紧去上香?” “总得等车马来了。”明重远再次致歉,执意在此等候。 微浓无法,只好冒着寒风与他三言两语闲聊,问起金城公主的近况。幸好公主府的下人手脚够快,两人还没说几句,马车便来了。 这一来,就来了两辆。 微浓倒是没多想什么,可明重远瞧见两辆马车的规制,显然有所不满,也不顾及微浓在场,径直质问下人:“怎么是这两辆车?如此寒酸?这让太子妃怎么回去?” 那下人低着头,诚惶诚恐回道:“驸马爷恕罪,公主今早进宫,府里两辆宝盖金鼎马车都伴随鸾驾去了。您来璇玑宫乘了这一辆,又叮嘱咱们不要招摇,奴才们在府里挑来挑去,唯独这两辆合适。” 明重远显然对这个解释极为不满,张口欲斥,被微浓拦下:“驸马爷息怒,我今日本就是微服出宫,的确不宜招摇。您若送来一辆金鼎马车,我的身份可就泄露了。这两辆马车,其实正好。” 微浓言罢,又指了指自己来时乘坐的车辇:“您瞧,我原先乘的马车,也是这等规制的。” 明重远不敢不给微浓面子,只好作罢,转而朝她续道:“远撞坏了您的马车,还要委屈您一路回程,改日必定得去东宫向太子赔罪。” “驸马爷不必在意。天色不早,您也快去祈福吧,耽误了吉时可不好。”微浓随口敷衍他几句。 明重远便没再挽留。他从两辆马车里挑拣了较为宽敞的一辆给了微浓,目送她坐上车辇启程回宫,自己才带人上了千霞山,往璇玑宫行去。 微浓坐上公主府的马车,颠颠簸簸往燕王宫返程。她今日着实是累了,此刻松懈下来,便想往车壁上靠。 哪知同车的宫婢却惊呼一声:“太子妃小心。” “怎么了?”微浓立刻直起身子,警惕地问道。 但见宫婢用袖子擦了擦她身后的车壁,回道:“奴婢是看这马车不够干净,怕您身上沾了灰尘。” 宫婢不说,微浓还没察觉到,这马车的的确确不够干净,至少打扫得不够仔细。想来公主府上马车数辆,金城公主与驸马主要乘坐的必定是宝盖金鼎马车,而余下的这些主要是送客所用,有的长年累月停放着,下人们打扫时便松懈了。 今日事发突然,下人们回去取车,估摸也来不及重新打扫。亦或是有人偷懒,胡乱收拾了一番。如此分析一番,微浓便宽容地笑了笑,没多计较。 她并不是个过分讲究的人,从前在房州跟随镖队出镖,也曾历经过千难万险、重重艰辛。相比当时,如今这马车已足够舒适了。 想到此处,微浓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开始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宫婢也在旁打着盹儿,时辰便过得极快。 待马车回到东宫,宫婢服侍微浓下了车,忽然又是“哎哟”一声。 微浓对她的大惊小怪已经习以为常,忍不住笑问:“这次又是哪儿脏了?” 宫婢指了指她的狐裘下摆靠近左脚的位置,撇嘴道:“公主府的马车也太不干净了吧!您这好端端的狐裘,蹭的是什么呀?可别是马粪?” 微浓顺着她所指的位置定睛一看,果然是有一些非黑非紫的东西,蹭到了自己的狐裘之上。但没有她说得那么夸张,只不过是一丁点儿,让原本纯白的狐裘下摆,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渍。 微浓十岁起跟着镖局走镖,虽不敢自称马术超群,但也对马匹极为熟悉。她仔细瞧了瞧这些污渍,绝不像宫婢所说是马粪。可,在公主府的马车里,又会沾染上什么灰尘呢? 微浓近来头痛于聂星痕遇刺之事,今日又被楚王冷言相待,此刻也无心探究,回到含紫殿便脱下狐裘,交给宫婢打理。 那随侍的宫婢名叫“晓馨”,是个可靠之人。平日微浓在东宫的一切事务,多是交给她打理;今日出门微浓在半路上“移花接木”,也多亏她做内应。虽说不上忠心耿耿,但她也算深谙宫廷处事之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很懂得分寸。 晓馨哪里都好,就是为人太挑剔,此刻一直念叨着公主府的马车不干净:“好端端的狐裘,染上这一片污渍,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黑紫黑紫的干巴巴一片。” 黑紫黑紫?微浓本已走进内殿,听闻此言又立刻走了出来,朝晓馨伸手:“狐裘呢?让我瞧瞧。” 晓馨便将狐裘递了过去,口中嘟囔着,不忘提醒微浓:“您当心,可别脏了手。” 微浓似没听见一般,只将狐裘拿到窗户旁的敞亮处,用手抹了抹那点污渍。指尖传来粗粝干燥的触感,微浓对着这泛紫色的细小颗粒,陷入了沉思…… 正文 第73章 黄雀在后(一) 当日下午,驸马明重远进宫来接金城公主,微浓才将金城有孕之事真正坐实了。赫连王后因此笑得合不拢嘴,还专程将太子和微浓召去凤朝宫,只为宣布这一喜讯。 明重远见微浓前来,再次为上午撞车的事情连连致歉,微浓心里揣着事,便应对得有些漫不经心。 赫连王后见状却会错了意,不禁笑着调侃:“东宫也该添位嫡子了,太子妃可得上心。” 微浓闻言表情很是意外,进而尴尬。太子聂星逸倒是反应极快,忙笑回:“母后宽心,儿臣这不正在努力么。” 一句话,惹得众人一阵发笑。可微浓笑不起来,她想起今日所见所闻,再瞧瞧明重远那张看似文弱的面庞,实在无法与他同坐一室,连虚与委蛇都觉得恶心。 “如此好消息,公主不去禀报王上吗?”微浓淡淡问道。 此话一出,殿内的笑意戛然而止。众所周知,燕王正为了聂星痕的伤势而一筹莫展,即便是眼下添了个外孙,恐怕也不能弥补他即将失去爱子的痛苦。 聂星逸见赫连王后蹙了眉,立刻轻咳一声,笑着转移话题:“你都嫁进来几个月了,怎么还改不了口?该称‘父王’!” 微浓抿唇不接话。 眼看气氛又将凝滞,金城公主忙接过话茬,对微浓笑回:“王嫂说得对,如今父王正值难过之时,也许这个好消息能令他欢喜起来。或者还能为二哥冲一冲喜……是我糊涂了,总想着会让父王难受,还没敢去说。” 金城公主这一番话,让微浓重新开始审视她。犹记得四年前在燕王宫初相识,金城还是个刁钻任性的小公主,曾对刚刚认祖归宗的自己冷言相待。而今四年转眼即逝,当初那个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女,眉目间的骄纵已尽数褪去,化作了温婉恭良,且已懂得察言观色、适时解围。 好似人人都是越变越好,唯独她夜微浓越活越倒退,越活越憋屈。 只这闪念的功夫,但见金城公主已起身向赫连王后告辞:“母后,儿臣这便去将好消息禀报父王。” 赫连王后没拦着,笑吟吟回道:“快去吧!记得宽慰你父王几句。”言罢又看了微浓一眼,笑问:“太子妃这会儿有工夫吗?陪金城一道去吧!”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赫连王后想单独留下太子与驸马。微浓今日极端厌恶这些场面功夫,便也不想多做逗留,顺口应承下来。 赫连王后笑着目送女儿和儿媳离开,才转而看向明重远,问他:“你今日去璇玑宫了?” “是。”明重远见赫连王后敛去笑容,便也整肃神色,回道:“为公主祈了福,还见着了太子妃。” “这么说,她的确是在璇玑宫?”赫连王后呢喃自语。 聂星逸便接话:“母后,都说了您是多心。她今日去璇玑宫,儿臣是派人跟着的,不会出岔子。” 赫连王后瞥了他一眼:“如今关键时刻,不能怪母后多心。我瞧你是一头热乎,她对你倒是冷淡得很。” 聂星逸被戳中心事,又碍于明重远在场,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她那种性子,对谁都是如此。对儿臣……已足够尊重了。” 赫连王后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说太多,便点了点头:“嗯,你有分寸就好。如今她是长公主之女,咱们总得给长公主和定义侯面子,只要她谨守本分,性子冷淡一些也没什么。” 赫连王后这番话,表面上是说给太子听的,实则也是刻意说给明重远听的。她知道,如今明府上下都在为太子娶正妃的事情而耿耿于怀。她当面将此事挑明一半,也是想让明重远知道,暮微浓是燕王选的,其身份是燕王给的,背后又有长公主撑腰,自己作为明丹姝的姨母也是无能为力。 果然,明重远听见这番似是而非的宫闱秘辛,识趣地没有多问,还主动转移了话题:“对了,家母近来受寒身子不爽,思念良娣甚深。若是东宫无事,还请母后与殿下通融通融,许良娣回府探视一日。” 赫连王后听说是亲妹抱恙,也理解这份思女之情,当即允准道:“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八了,待过了正月初三,便让丹姝回去一两日吧!如今天气严寒,照顾好你母亲。” ***** 一个时辰后,明重远携金城公主离宫返回公主府。燕王对金城公主有孕一事并未表露过多欢喜,但也赏赐了不少珍品及药材,叮嘱她好生将养。 金城公主有孕、楚地成功平乱、敬侯遇刺重伤、气候严寒异常……时日便在这喜忧参半中惶惶度过,一转眼,隆武十八年已然逝去。 正月的炮竹声中,聂星痕依旧人事不知、生死未卜。 初五,明丹姝得准回了一趟明府,探望病中的母亲。赫连夫人是从前坐月子时疏忽大意,落下了腰疼的毛病,每到刮风下雨便疼得厉害。今冬严寒,她更是疼得难以行走,只得卧榻养病。 自从去年九月赫连夫人进了一次宫,她母女两个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少不得要说些体己话。今日接财神,明相去族里主持接财神的仪式,不在府中;赫连夫人又有午憩的习惯,饭后明丹姝便安顿母亲歇下,随即去找明尘远。 即便她这位二哥与家里闹得再僵,过年还是会回来的。好不容易见着他一面,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聂星痕的伤势。 来找明尘远时,他的屋门是敞着的,但明丹姝还是抬手敲了敲门,才迈步进来。 明尘远正在翻医书,屋里皆是摊开的书籍,三三两两散落各处。午后日暖,他手执一本医书站在窗畔,沐浴于金色的日光之中,那俊逸而认真的样子有一种允文允武的气质。 明丹姝觉得,明尘远比大哥长得更像父亲,性子也更加敢爱敢恨。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被母亲深深厌憎。这份厌憎之中,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担心,担心他将来的成就会超过嫡子吧。 见明丹姝主动前来,明尘远只是抬目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主动搭腔,继续埋头翻书。 明丹姝情知他是为聂星痕的伤势着急,便先开了口:“你又不是医者,翻这些书能顶什么用呢?您有这闲工夫,不妨去找找幕后凶手。” 明尘远闻言也不与她客气,反问:“大小姐如今是站在哪一边?” 明丹姝神色一凝,再是一黯,也反问一句:“你说呢?” 明尘远知道太子大婚那日她与聂星痕相约之事,也知道聂星痕承诺过她什么,遂道:“那你应该猜得到,幕后凶手是谁。” 明丹姝想起前几日套过太子聂星逸的话,便低声轻回:“他是可疑,但我还不能确信。”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明尘远阖上手中医书,斟酌着说:“你今日回去东宫,假作知情的样子给太子透个底,就说殿下的伤情有转机。” “转机?什么转机?”明丹姝双眸一亮,连忙问道。 明尘远隐晦地道:“你若知道得越多,被套出的话就会越多,反而显得刻意了。只这一句便已足够,后头的事情,我来安排。” 明丹姝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听二哥这话的意思,他……保得住性命?” “多方都在努力,但愿能有个好结果。”明尘远叹了口气:“如你所言,医治上我操不了心,还是操心凶手吧。” “那你方才还翻什么医书?”明丹姝更加疑惑。 “翻给外人看的。”明尘远神情如常,话语却有些讥嘲:“或者说,是翻给父亲和大哥看的。” 明丹姝顿时沉默下来,她觉得这个场景异常讽刺。须知她与明重远一母同胞、都是嫡出,从小兄妹感情深厚;而明尘远是庶出,行为又离经叛道,她向来对他嗤之以鼻。 然而终有今日,她背弃了父亲和同胞大哥明重远,选择与明尘远站在同一战线,还要算计自己的夫君和姨母。 可见人与人之间,哪怕是再亲近的关系,都并不如想象中牢靠。 突如其来的惶恐与担忧淹没了明丹姝,她不禁又问:“二哥,倘若此事真得牵连到咱们明氏,你……会坐视不理吗?” 明尘远闻言不答,反而笑问:“难为大小姐称呼我一句‘二哥’。” 明丹姝故作没有听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此次牵连到明氏,对你我也没什么好处。” “大小姐若有所顾虑,就不要选择殿下,回去继续做你的太子良娣,既安稳又风光。”明尘远做出逐客的样子,坐下来继续翻看医书:“不送。” 明丹姝见他一直是爱答不理,终于恼了:“明尘远,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我帮的不是你,是他。若是此次他能活,最好;若是他……死了,你我还是如从前一样,形同陌路吧。” “放心,不会牵连大小姐的。”明尘远头也未抬一下,双目落在医书上,勾笑轻嘲。 明丹姝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却听明尘远又在她身后续道:“魏良媛已收为己用。还有,日后若需传递消息,可将字条放在你流云殿前头的花圃里,第二或第三盆槌柱兰中。”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实在是带给明丹姝极大的震撼。她转头再看明尘远,见对方一副不曾开过口的样子,仿佛是在告诉她: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明丹姝心头有千万问题想要询问,可明尘远只是蹙眉翻着医书,装作认真钻研,根本不再看她一眼。 明丹姝便也负气不再多问,径自离开。 正文 第74章 黄雀在后(二)为艾露恩皇冠加更 当晚,明丹姝没有留在明府过夜,她心里头惦记着明尘远的交代,总想着若早一日暗示太子,便能早一日收到效果。只是傍晚返回东宫的路上,坐在车辇之中,她一直在想两个问题: 其一,聂星痕伤势如此之重,明尘远怎么还有工夫去策反魏良媛? 其二,明尘远让她将消息放在花圃里,这是否说明,东宫已有聂星痕的人?除了魏良媛之外,还有谁? 是夜,太子聂星逸毫无意外地来了流云殿歇息,还不忘关切赫连夫人的病况。明丹姝挑拣无关紧要的说了,聂星逸便也没再多问。 两人宿于榻上,皆没有欢愉的意思,默契地绝口不提男女之事。夜色渐沉,寝殿里地龙烧得暖热,明丹姝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聂星逸不耐烦她如此折腾,忍不住翻了个身,但还是一贯的出语温和:“怎么了?担心姨母的病情?” 明丹姝见他上钩,便缓缓坐起身来,低声说道:“我今日回府,见着我二哥了。” 黑暗中,聂星逸似是呼吸一紧,才问:“哦?怎么?” “他看似心情不错,我问他是不是敬侯伤势好转,他也不说。”明丹姝顺势捂住心口:“不知怎的了,我看他那样子,总觉得不踏实。” “怎么会不踏实?这是好事啊!”聂星逸也顺势坐起来,搂住她的香肩:“可惜年内不上朝,否则我必定逮着他问问敬侯的情况。” 明丹姝适时将脸别到一旁,故作黯然:“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还不信我?若不是……若不是今日父亲和大哥都不在,我定要问问他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明丹姝边说边哽咽起来:“从前父亲什么都不瞒我的,如今……你们都将我当成外人。我……” “好了好了。”聂星逸见她又使这一招,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哄道:“不是将你当成外人,而是你一个女子,知道太多有害无益。” 他顿了顿,见她伤心得越发厉害,只好采用“拖字诀”:“我答应你。等到此间事了,无论是好是坏,我都将来龙去脉说给你听,好不好?” “当真?”明丹姝抽噎着问。 “当真!”聂星逸无奈地答。 明丹姝这才作罢,忐忑不安地重新躺下。 夜色正浓,两人各自怀着沉沉心事睡去。 ***** 明丹姝曾想过自己这番话会带来一些后果,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烈。 从明府探母回来的第三日,金城公主的驸马、她的哥哥明重远下狱了。理由是:谋逆之罪。再深究一步:谋害敬侯。 燕王为此震怒不已,下令清查同党。这个要求让大理寺颇为为难。众所周知,明重远是明府嫡长子,又是金城公主的驸马,那么他的余党不用清查,傻子也能想到——王后、太子、明相。 而且,这三人也有谋害敬侯的动机。毕竟如今敬侯军功甚高,在崇尚武风的燕国百姓中人人称颂。反观太子,近年来无甚建树。 明重远下狱当日,金城公主进宫面圣被拒,只得去了凤朝宫想法子。太子、明丹姝早已汇集在此,为此事出谋划策。 宫人们都被遣到了殿外,金城公主刚一踏进去,便看见赫连王后正在怒斥明丹姝:“你爹怎么教的儿子?啊?这是阴沟里翻船,自己人打自己人?” 明丹姝跪在地上,啜泣回道:“他向来与敬侯走得近。谁都没想到,他如今竟是六亲不认了。” 听到这里,金城公主已反应过来,他们几人讲的是明重远的案子,于是立刻出言提醒:“母后,隔墙有耳,您怎么能如此大声!” 赫连王后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反而询问金城:“见到你父王了吗?” 金城黯然摇头:“没有,父王拒见。我本打算跪在龙乾宫外求见的,可宝公公却说,越是如此,驸马死得越快……” 她说着说着,自己已是缓缓垂泪。关于这案子,她其实知道得不多,只听说是前日夜里,有个刺客混入敬侯府中意图行刺。当日明尘远恰好留下照看聂星痕,第一时间发现了刺客,打斗中将其制服。岂料,这刺客被捕后立即咬牙自尽了。 可是明尘远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通过刺客留下的线索找出了幕后主使——竟是他自己的亲哥哥明重远。一夜煎熬,他还是决定大义灭亲,亲自去大理寺告发此事。 这才有了明重远的被捕,燕王的震怒,东宫与明府乱作一团。 听闻金城公主所言,赫连王后是真的慌了,沉吟片刻,对明丹姝命道:“你陪公主出去走走,我与太子有话要说。” “是。”明丹姝极有眼色地领命,搀扶着金城走出殿外,还不忘出声安慰她。 赫连王后见二人走远了,这才气急败坏地质问聂星逸:“是不是你不放心,派了人去敬侯府的?” 聂星逸立刻否认:“岂会。您既然都发了话,儿臣又怎敢贸然行动?” 他边说边看了殿外一眼,低声说出猜测:“初五丹姝回明府探母之时,还曾说起明尘远心情不错。连丹姝一介女子都发现了,驸马必定也发现了。他不放心,派人夜探敬侯府,也不无可能。” 如今明重远人在大狱,谁都不知真实情况如何,他也只能如此揣测。 赫连王后原本还疑心是聂星痕的连环计,可若是连环计,陷害的是明府,明尘远怎么可能坐视不理?须知一旦谋害王子的罪名扣下来,那就是等同谋逆!是要满门抄斩的!明尘远也会受到牵连。而且,聂星痕的确是重伤昏迷,离死不远了! 赫连王后前思后想,心里也认定了聂星逸的说法,不觉咬了咬牙:“驸马真是沉不住气!为今之计,只好让他死咬住不认。他若敢松一丁点儿口风,咱们都完了!” “明明毒不是咱们下的,却要咱们来承担后果……”聂星逸也是语带愤恨。 “是谁下的毒,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的确有意杀他,也有蛛丝马迹让明尘远抓着了。”赫连王后叹了口气:“此事谁都不怪,只怪咱们娘俩太急功近利。” 言罢她又顿了顿,恨恨地补充:“还有丹姝!都是她闹腾着没当上太子妃,我才想出这个法子来……” 她没将话说完,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误,但聂星逸还是听懂了。他记得当初赫连王后的本意,一是杀了聂星痕永绝后患,二则是借此事断了明丹姝当太子妃的念想。这的确是个一石二鸟之计,当时他也认为妙极。 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怎么也没想到,明相没能得手,还有第二个人横插一杠子,给聂星痕下了毒。如今倒好,聂星痕是如愿快要死了,这下毒的罪名却让他们给背上了。 明重远如此沉不住气,派人去敬侯府夜探什么? 还有明相,一直放任庶子亲近聂星痕,以致闹出了大事! 聂星逸越想越是焦虑,此刻全没了章法:“母后,如今可怎么办?父王认准了驸马的罪行,咱们得提早想法子啊!” “就让他咬着不放!还能有什么法子?”赫连王后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明重远若是咬牙不认,父王一定会恼羞成怒,给大理寺施压。届时大理寺为了脱罪,一定会将咱们全都查出来!”聂星逸说出最大的担忧。 赫连王后又如何不知,但她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想了想,回道:“你私下去找找大理寺的人,看能否找几个替罪羊。” “母后,如今这个节骨眼儿,儿臣躲都来不及,怎么还敢去大理寺?”聂星逸有些发憷,迟疑着道:“且不说敬侯府的人在那儿盯着。出了这么大的事,谁敢包庇?指不定大理寺的人就等着儿臣自投罗网,好早早结案交差呢!” “再者言,父王又不是傻子。驸马一下狱,他能想不到是咱们吗?他为何不召见儿臣问话?您想过吗?”聂星逸说出自己心中另一个想法。 赫连王后有些醒悟过来,面上焕发出一丝神采与希冀:“你是说,你父王在给你留退路?” 聂星逸摸着手上的扳指,点了点头:“儿臣也只是猜测而已。如今‘那个人’还半死不活的,不知能不能醒的过来。若是儿臣因此受了牵连,万一他再死了,到时谁来继承王位?父王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 聂星逸越说越笃定自己的猜测,说服赫连王后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所以儿臣猜测,父王是想让此案快些完结,如今下令彻查,也是希望不牵扯咱们。” 赫连王后听了这一席话,心里终于踏实了些,长舒一口气,附和道:“是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父王只有两个儿子,哪个死了,他都会伤心。既然他不愿意揭穿,那咱们就顺水推舟吧!” “您的意思是……”聂星逸面上有些不忍之色:“要把此事全算在明氏头上?咱们不帮一把了?” “帮是肯定要帮,但也要看什么时机。当初明相选择支持咱们,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他怎能只沾光只享受呢?”赫连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要想推干净,有个法子省时省力,便是制造驸马通敌叛国的假象。一旦此事与宁国或楚国搭上了,你父王会立刻转移视线,不再怀疑咱们。” “通敌叛国……”聂星逸蹙眉:“这……这罪名也太大了!” “是啊。我也怕连累金城,只好作罢。”赫连王后心里也难受,朝聂星逸努了努下巴:“你去将金城叫进来,我有话对她说。” 正文 第75章 黄雀在后(三) “母后……”聂星逸知道赫连王后要“弃车保帅”了,可这一招如此残忍,至少他很不忍:“金城才刚刚怀了孩子……要不……咱们再想想法子?” “此事多耽搁一天,后患便会大一些。你能保证敬侯府不借题发挥吗?你能保证明尘远那小子没有后招吗?”赫连王后连连叹气:“是明相自己教子无方,栽在了自己养的儿子手里,他有什么可怨言的?” 聂星逸仍是站着不动,犹疑道:“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对于咱们而言……损失也太大。” “你放心吧!明相自有分寸。这么多年,他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再者你父王还要顾及朝中之势,不会轻易抄了明相满门的。”赫连王后远目望向殿外,直到此时,才流露出几分伤感与愧疚:“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上,太对不住金城了。” ***** 翌日一早,明相去大理寺狱中探望明重远。如今罪名还没定,关押的是当朝驸马,探监的是当朝宰相,大理寺也不好强势阻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明相进去探视。 为了避免父子二人串供,大理寺还派了人进去守着。岂料明相只是宽慰了明重远几句,叮嘱他安心配合查案,其它的一个字没提。 三日后,此案开审,一切证据直指明重远是刺杀聂星痕的幕后主使者。可出人意料的是,明重远连一句辩解都无,面对种种罪证,当庭便痛快地认了罪。 大理寺询问他行刺的动机,他只说是与敬侯有私怨,一时记恨在心,便看准后者去楚地平乱的时机,派人行刺。 他说了几桩与聂星痕的私怨,桩桩件件似真似假,令人半信半疑。如今聂星痕昏迷不醒,谁都无法考据他话中真伪,大理寺只好将审案过程记录下来,连带罪状及供词一并呈给了燕王。 燕王看过之后,沉默片刻,说了三重意思: 一、明重远毕竟是当朝驸马,要给个体面,命其与金城公主和离,赐鸩酒自尽; 二、明相操劳半生,对朝廷有功,如今功过相抵,不再追究九族之罪,但教子无方,令其自行告老请辞; 三、明尘远护主不利致敬侯遇刺,取消其与泽城公主的婚事,剥其驸马头衔,容后再行处置。 三句话,三重意思,结束了一个家族光辉的前程。 消息传来当晚,赫连夫人大受刺激,再加上她本就有病在身,伤心之下竟致昏迷不醒。五日后,明重远在狱中以鸩酒自尽的当晚,赫连夫人也一命呜呼。 短短几天之内,从审案到结案,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 燕王希望快些结束,是不想让事态扩大,有辱王室名誉;王后与太子也想快些结束,唯恐夜长梦多,再添变数;大理寺更希望快些结束,好保住头上的乌纱,不再惶恐为难。 总之,这好似是最好的一个结局,水落石出、真凶归案。只是明府,曾经的簪缨之家、公卿氏族,就此败落。 因是获罪,明府甚至没敢为明重远筹办丧事,只为赫连夫人置了灵堂。 明丹姝被特许回府奔丧,送母亲最后一程。素白衣裳,鬓边簪花,她梨花带雨地跨入灵堂,然而迎接她的,是父亲给的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扇在她左颊之上,几乎将明丹姝扇倒在地。她踉跄着背靠屋门站稳,捂着热辣辣的脸颊,不敢出一句声响。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明府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她怎么都不敢相信,王后与太子竟如此狠心,推出她哥哥当替罪羊。 而她一个软弱的女子,在这其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究竟充当了谁的助力?她已经完全迷惑了。 唯有明相愤怒地指着她:“都是因为你!我们都被敬侯给骗了!” 明丹姝心里虽难受虽自责,却不知明相此话何意,忍不住回道:“如今敬侯生死未卜,您怎能怪他?怪只怪……咱们太贪心了。” “是啊,咱们是太贪心了。”明相抹了一把老泪:“太子大婚那月,我与你母亲进宫那趟,你让你母亲跟我说了什么?” 明丹姝一愣,未料到父亲突然提起此事,心里更是惶惑:“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相摇了摇头,看向灵堂之上赫连夫人的牌位:“当日你母亲回来告诉我,敬侯想让咱们助他一臂之力。不可否认,当时我听了敬侯许的诺,是有些动心。本想约他密谈,谁料他奉命去了楚地平乱,王后又派给我那个任务……” 明相说到此处,转而看向明丹姝,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在局势未明了之前,我也不想得罪敬侯,便让你大哥派了个可靠之人去楚地假意行刺,给敬侯放放水,也趁机再与他谈谈。” “您是说……”明丹姝有些明白了:“原来第一次行刺未果,是您刻意手下留情?” “没错。我只让你哥哥动过那一次手。”明相回忆种种前情,后悔万分:“我当时想着,敬侯这两年异军突起,又能提拔你二哥,倘若他真有天子之命,能许明氏满门荣耀,我为何不帮?为赫连璧月和太子卖命这么多年,我也憋屈够了!” 听到此处,明丹姝疑问陡生:“那敬侯为何还会二次遇袭?又是谁给他下毒?” “也许是他自己演的戏,也许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也许真的是楚民伺机报复。”明相无力地摆了摆手:“总之,你大哥派人去行刺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会真要他的命,只是做个样子,敬侯也同意了。” “既然如此,那大哥怎么可能派人再去敬侯府行刺?明尘远又是怎么查出来刺客是大哥的人?”明丹姝下意识地反问,可刚一问出口,她已猛然醒悟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眸,看着明相无声询问。 望着女儿惊恐的面容,明相痛苦地点了点头:“你大哥他,根本没有派人去过敬侯府。此次事件,是有人嫁祸给你大哥,但最有可能是……敬侯蓄谋。” “那大哥为何不辩解?”明丹姝仍旧不肯置信:“既然不是大哥做的,他为何要认罪?” “他能不认罪吗?若是不认罪,必然会牵扯出来咱们给敬侯放水之事,再之后,还会查出咱们与敬侯私下有过接触……”明相越说越是面如死灰:“女儿啊,以赫连璧月的心胸,她还能容得下咱们吗?到时候,明氏只会死得更惨!” “这……这……”此时此刻,明丹姝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有什么念头从她心里一闪而过:“那明尘远呢?他就眼睁睁看着大哥下狱?” 此话也正戳中了明相的痛处,他终是凄然地笑了出来:“所以王上说得对,我真是教子无方。你二哥宁愿帮着外人,也要把你大哥供出来!” “你想想,但凡你二哥有一丝一毫不知情,他都会想到此事关系重大,为免满门抄斩,他一定会掩护你大哥。”明相“呵呵”地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流泪:“可是他毫不犹豫供出了你大哥!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有恃无恐!说明有人给他撑腰,能保他不死!” “不,不!不会的!”明丹姝死命摇头,连鬓边的簪花掉落都浑然不知:“敬侯他……他答应过我的,只要咱们肯帮他,他就……许我后位!” “事到如今你还敢妄想吗?倘若我猜得没错,这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局!”明相右脚重重地跺在地砖上,狠狠啐了一口:“聂星痕根本没想让咱们帮他,也根本没想立你为后!他这个计划从始至终,就是要除掉咱们明氏!除掉太子的左膀右臂!” “不会的,父亲,你骗我!”明丹姝大声吼着,双腿一软跪了下来,靠着墙壁掩面哭泣:“不会的,他不会的……” 然而口中虽如此说,明丹姝心里也清楚,父亲说得也许就是事实。 倘若父亲曾和聂星痕商量过合作之事,曾在行刺时给聂星痕放水,那聂星痕必然会知道,下毒的不是明氏。那他怎么能让明尘远反咬大哥一口?怎么会让大哥背了黑锅?以明尘远的胆识和立场,若无聂星痕暗中指使,他根本不可能嫁祸给大哥! 先且不论聂星痕中毒是真是假,此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聂星痕看准明氏的贪婪,布了一个复杂的局。先假意与明氏谈合作,再去楚地平乱,顺势陷害明氏是行刺的主使之人。他是算准了父亲不敢向王后袒露行刺的内情,他是算准了父亲会吃了这个苦头、背下这个黑锅! 所以,聂星痕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明氏襄助;也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立她为后!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离间计连环局的幌子而已! 她就这么傻傻地帮了他一把,甚至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大哥、自己的母亲! “啊!”明丹姝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伏在地上痛哭失声:“不会的,你骗我!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明相见女儿如此伤心,也是老泪纵横:“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怪我太贪心,巴上太子不满足,还妄想当国丈。聂星痕就是看中咱们的野心,才反将一局。” 他缓缓望向灵堂四周,悲凉地笑着:“想不到我明某人一生风光,老了竟然晚节不保。官位丢了,夫人死了,嫡子获罪,庶子离心……这个家,真的是散了啊!我怎么就落到如此地步了啊!” 明相哭着笑着嘲弄自己,也是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父女二人在灵堂里相对痛哭流涕,皆是悔恨不已。 贪婪,是一切欲望的根源,也是一切祸事的根源。有些人因为贪婪,想要得到更多,到头来却把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明丹姝抬眸望着父亲,忽然有了这种深切的体会。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正文 第76章 黄雀在后(四) 燕王宫。 聂星痕遇刺之事虽已水落石出,但他的伤势却并未有任何好转。按祖制,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便该上朝了,可燕王爱子心切,竟致罢朝三日。 也许,这里头还有对太子、对明氏的寒心。 眼看距离月末越来越近,聂星痕的生命也在慢慢流逝,整个燕王宫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夹裹着严寒冬霾。 直至正月二十,姜国终于有了回应,派了使者和蛊医前来探望聂星痕的伤势。 当夜,燕王在圣书房召见太子和微浓。 其实这几日里,微浓一直深居简出,除了每日去向王后请安,几乎从未出过含紫殿。而太子聂星逸近日都在暗中注意明重远的案子,也并未与她打过照面。 东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细算来,这竟是他们夫妻两人数日里头一次碰面。 去圣书房的路上,宫婢们在前头打着宫灯,聂星逸在后头低声问微浓:“你近来可是身子有恙?都没见你出过含紫殿。” 微浓望着前方的连珠羊角宫灯,语气淡得近乎冷漠:“天气冷,不想动。” 聂星逸感到她的情绪不善,只好回道:“冷了就烧地龙,开春便好了。” 微浓“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夜风中似有暗香浮动,原来是路过了御花园,微浓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聂星痕。去年九月,她还曾在此与他偶遇,当时他从容不迫的姿态犹在眼前,转眼他却已踏入了鬼门关。 即便她再恨他,也是希望看到他光明正大地死去,死在战场上、死在阳谋之中,而不是死于见不得光的阴谋刺杀。 倘若没有明尘远大义灭亲地检举揭发,也许,她也会去燕王面前告发明重远——腊月二十八那日,她坐明重远的车辇回宫,那披风下摆沾的东西,是一些紫色的土壤。 放眼九州四国,宁国的土壤是黑土与黄土,燕国和姜国境内多红土,紫色土壤唯独楚国才有。 也就是说,明重远的那辆车辇去过楚国,而且是近日才回来。下人们打扫时有所疏漏,让鞋底的泥土残留在车内的某个角落,才会沾染在了她披风之上! 她曾在楚国生活三年,对于这种紫色土壤,绝不会看错!试想聂星痕前脚去楚地平乱,明重远后脚便去了。或者,他并非亲自出马,而是派了亲信过去。 如此敏感的时刻,他一个驸马跑去做什么?又是为了谁而去? 答案呼之欲出! 这就是她近日足不出殿的原因!她不想看到赫连王后与太子的嘴脸,不想看到他们母仪天下、道貌岸然的背后,藏着如何丑陋的心思!她觉得恶心! 微浓越想越是憎恶与愤怒,所幸天色暗沉,聂星逸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即便看不到,他也感受到了,想起近日里接连发生的事情,他竟觉得心虚,不敢面对她。 去圣书房的路因此显得异常煎熬,太子与太子妃互不言语,宫人们也不敢多问。及至到了圣书房,他二人才都缓了缓心神,如常地进内拜见。 燕王见了两人,开门见山便道:“姜国派了蛊医前来,说是痕儿的伤势可以治愈。” 听闻此言,微浓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聂星逸却显得很激动:“父王,这……这是好事啊!快让蛊医给二弟医治啊!” 燕王与微浓同时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对看一眼,心照不宣。 燕王“嗯”了一声:“但姜国有个条件。孤召你二人前来,正是打算商议此事。” “什么条件?”这次轮到微浓发问。 “姜国要求以楚珩作为交换。” “楚珩?”聂星逸与微浓异口同声。 楚珩,楚璃二弟、楚王次子,如今的永安侯世子、太常寺少卿。 是了,姜国王后虽与楚王室脱离关系,但毕竟是楚珩的长姐,也许从前与他亲近也未可知;又或许她只是担心楚宗室难逃亡族,想要保下一点血脉。 无论是出于哪一种目的,这个要求在常理之中。而且,姜国能对灭楚的元凶施以援手,也足见王后是个以大局为重的女人。 仅凭这一点,微浓便对姜王后赞赏不已。 可是,楚珩若当真离开燕国,是否会借助姜国的力量复国?燕王是否会妥协放楚珩离开? 若放了,后患无穷;若不放,聂星痕又必死无疑。一面是家国大业,一面是父子亲情,就看燕王如何选择了。 思及此处,微浓竟有些忐忑,又有些激动。 “你们怎么看?”果然,燕王将这个难题撂了出来,确切地说,是撂给了太子聂星逸。 微浓眼风扫过去,见他正蹙着眉目,一副慎重思索的模样。 微浓与燕王均未再接话,等着他做出一个回答。微浓突然觉得,燕王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今日一举只是在警告聂星逸,或者是在试探他。 圣书房内一片寂静,而聂星逸也并没有思考多久,便看似诚恳地回道:“父王,儿臣以为,当以二弟的性命为重。至于楚珩……他一个人想必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燕王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余下的事务,你与姜国交接吧!不要再耽搁了。” 这等情形下,将聂星痕的生死交托在聂星逸手上,燕王的用意不言而喻。聂星逸自然也不敢再有任何小动作,连忙领命:“父王放心,儿臣定当全力以赴。” “你们手足相亲,孤也就安心了。”燕王长长叹了口气,朝他二人摆了摆手:“退下吧!” “是。” 聂星逸与微浓来时无话,返回时仍旧无话。夜色已深,宫中宵禁,除了东宫的仪仗和值守的侍卫,四面八方不见一个人影。 幽幽的宫灯伴随着轻散的脚步声,显出一种难耐的寂静。 突然,不远处跑来一个小太监,打破了这诡谧的气氛。 “奴才给太子、太子妃问安。”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道。 聂星逸认出这是凤朝宫的太监,忙问:“可是母后有事?” “王后娘娘传召太子妃。”小太监言简意赅。 微浓看了聂星逸一眼,面露疑惑。 “母后半夜传召,必有急事。”聂星逸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我陪你一同过去。” 于是,两人又急匆匆地转道去了凤朝宫。 此时,赫连王后正焦急地在殿内踱步,见太子陪同微浓前来,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忙拉过微浓的手,道:“好孩子,你得帮母后一个忙。” “您说。”微浓不置可否。 “金城她……她坚持要把明家的孩子生下来!”赫连王后急切地道:“如今明氏倒台,王上已赐她和离,她与明氏再无半分干系了!可她性子执拗,心里头又对我有怨,说什么都不肯拿掉孩子……” 听到此处,微浓已明白了王后的用意,是要让她去劝金城公主拿掉孩子,日后改嫁。 出于一个母亲的立场,赫连王后的想法其实无可厚非。可金城与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微浓虽厌憎明重远的手段,私心里却觉得,赫连王后太自私了,不仅推出明氏做了替死鬼,如今连这唯一的嫡系血脉都要掐断…… “臣媳明日一早便去公主府。”微浓决定先去探探情况。 然而赫连王后却等不及了:“出宫的令牌、车辇都已安排妥当,胜嘉坊的出入文牒在车上,你立刻就去!” “母后……”聂星逸也觉得时辰太晚,正打算开口说几句,却被赫连王后一个眼刀堵了回来。 微浓原不想替赫连王后办事,但想起金城公主上次的解围之举,到底是心存不忍,遂应了下来,当即便出宫前往公主府。 胜嘉坊宗亲虽多,但金城公主府的华丽敞阔却是首屈一指,比长公主府还要气派。这都是赫连王后宠爱女儿的结果,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份宠爱,她才为金城公主择定了驸马,免去爱女和亲远嫁之苦。 而如今,仍是赫连王后将驸马明重远推了出去,断送了爱女的终身。细细想来,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微浓在公主府门前下车,出示了凤朝宫的令牌,谁知却遭到了门房的阻挠,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入内。 她觉得很蹊跷,便在公主府外与门房交涉,刚说了没两句,却听门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让太子妃进来。” 这声音是……明尘远? 微浓恍然明白了什么,眉目微蹙,迈入府门之内。明尘远就站在门内的暗处,低声对她道:“远不方便出面,望公主见谅。” 微浓没在意他的称呼,沉默片刻,径直问道:“金城公主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明尘远一愣,没想到微浓问得如此直白,回道:“是我大哥的。” “那你在此做什么?倘若我没记错,你大哥的罪行是你揭发的。”微浓斟酌着,又补上一句:“你是聂星痕的人,金城公主是王后的女儿……” 余下半句话她没说出口,但她认为,明尘远知道她的意思。 后者的确听懂了,默然良久,才道:“我本与金城公主两情相悦,奈何我是庶出……” 明尘远也没将话说完,微浓已轻笑出声:“你与聂星痕,还真是同病相怜。” 明尘远立刻反应过来她所指何事,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殿下从始至终,对她都是……” “金城公主现在何处?”微浓冷淡打断他的解释,抬步便往府里走。 刚走了两步,便听明尘远在她背后说道:“是我劝金城保住孩子的,我两心意已决,您不必再劝了。” 微浓立刻停步转身,看着明尘远隐在夜色中的脸,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此刻她竟莫名感到一丝悲凉,又有一丝触动。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微浓只问了这一句。 明尘远点了点头,面露恳求之色:“我与金城的事……望您暂时保密。她会择日告诉王后的。” “好。” “您不问问敬侯殿下的伤势吗?” “不问了。”微浓转身离开。 正文 第77章 黄雀在后(五)为篱悠皇冠加更 半月之后。 楚珩随姜国使者离开燕国。蛊医连阔留了下来,继续为聂星痕医治。 二月,草长莺飞。经历了严冬的重重考验,燕国终于气候回暖,万物复苏。而聂星痕,也在沉睡了一冬之后,随万物醒来。 燕王终于平息了怒意,开始册封去楚地平乱的功臣们,后来索性又扩大范围,犒赏三军。 “都是托殿下的福,我虽然品阶没升,俸禄倒是涨了。”明尘远将药碗递给病榻上的聂星痕,调侃道:“军中上下都在感激敬侯殿下,您以一已之身为我们谋福祉。” 聂星痕靠在榻上,身形消瘦且面色苍白,唯独唇色开始隐隐泛红,有了康复的迹象。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才虚弱地笑回:“连阔说了,我情绪不宜激动,你不要来招惹我。” “除了公主以外,谁能让您情绪激动啊!”明尘远不依不饶,他口中的“公主”,指的是微浓。 聂星痕立刻敛去笑容,将药碗还给他,问道:“晓馨那边怎么说?” “晓馨说,那天公主原本没在意披风上的污渍,是她在旁边抱怨了几句,公主才仔细看了看,但没说什么。”明尘远如实回道。 “这就够了,她必然已经开始怀疑明重远了。”聂星痕很是笃定。 “单凭那一丁点儿紫土,公主就能猜到?”明尘远有些不信。 “她若猜不到,就不是我喜欢的女人了。”聂星痕唇畔勾起一抹笑意,似夜中清辉,令人心旷神怡。 “倒是便宜了姜国,黄雀在后。”明尘远有些忿忿:“那个姜王后还真是挺有手段。先派人来行刺您,又假装援手,再顺势提出条件带走楚珩。” “楚珩是她弟弟,她有心救他,无可厚非。”聂星痕表情如常:“咱们不也利用了此事,反将太子一军吗?” “那您又如何得知,姜国一定会来救您?万一姜国坐视不理,您岂不是要搭上性命?”明尘远一想到这次的连环苦肉计,便觉得心有余悸。 “因为姜国没对我狠下杀手。”聂星痕胜券在握地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帮他一把,再利用他帮我一把。我们互惠互利,两不相欠。” “殿下胆子真大,敢拿性命赌这一局。”明尘远再次感叹,不得不佩服聂星痕算无遗策、有勇有谋。 这件事的真正内情是:去年十月底,聂星痕刚将暴乱压制住,便有人潜入楚地意图行刺,但又在关键时刻放了水。聂星痕受了轻伤,得知是明氏有意靠拢,便对此事上了心。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即将拔营返程之时,又遇见另一拨人前来行刺。原本以为是太子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哪知刺客却是来自姜国,意图威胁他交出楚珩。 聂星痕知道,如若自己中毒,姜国必定会千方百计与燕国交涉,以救人为条件,提出交换楚珩。于是,他将计就计,制造出了蛛丝马迹,将第二次行刺之事嫁祸给明氏。他自信赫连王后为求自保,必定会让明氏俯首认罪。 与此同时,他也启用了隐藏在东宫的另一个眼线——晓馨。他让明尘远弄了点紫土交给晓馨,紫土是楚国特有的土壤,晓馨很聪明,瞅准机会将紫土抹在了微浓的披风上,从而坐实了明重远潜入楚地的罪行,也成功离间了微浓与太子的感情。 他不指望微浓立刻将感情的天平倾向他,他只要她看清太子的真面目。他知道,以微浓爱憎分明的性格,一旦发现太子的心思见不得光,即便她不说出来,也绝对不可能再对太子青眼相看了。 这比他在战场上射杀楚璃,更令微浓所憎恶。毕竟他是光明正大,太子是暗地作祟。 而姜国也如愿遣使交涉,为他医治。燕王如他意料之中,同意了交换条件。 这一次,他虽受了皮肉之苦,却成功揭露了太子的伪善面目,剪除了太子的左膀右臂,让微浓对太子心生嫌隙,并与姜国取得了联系……一举四得。 就连苍天都像是在帮着他,给了燕国一个寒冬。 至于明氏,从明丹姝拒绝他的求婚开始,他再也没想过要他们襄助。他最痛恨背叛,更痛恨摇摆不定的小人。这种家族的帮衬,他不需要;明丹姝的悔恨,他更看不上。 他只有一个后位,许不了两个女人。若真让明丹姝如了愿,微浓怎么办?想到此处,聂星痕缓缓笑了。 此次微浓肯为了他去求楚王,足以佐证很多事情,虽然无果,但他很满意。 明尘远看见聂星痕这种笑容,故意装作毛骨悚然的样子,戏谑道:“您这个表情,活脱脱像一只狐狸。” 聂星痕叹了口气:“这都是被逼的,但凡王后与太子给我留条活路,我也不是非要这个王位不可。” “可见对事对人,都要给自己留点后路。”明尘远双目微眯,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一黯。 聂星痕见状迟疑片刻,问道:“这次扳倒明氏,你真的不怨我?” “明氏,早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明尘远目露一丝伤感:“我娘被赫连氏活活折磨死,他都不闻不问,这样薄情的男人,我认他做什么?还有明重远……” 话到此处,明尘远却住了口,无力地叹了口气:“算了,逝者已矣,多少罪孽都不提了。如今这个结局挺好,他告老还乡,从此远离仕途,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想不到你父子之间积怨这么深。”聂星痕闻言慨叹。 “所以殿下您足够幸运了。虽然兄弟阋墙,但王上待您不错。不像我,父子离心,手足相残。”明尘远说出这番话时,面上已无任何表情,无爱亦无恨,仿佛已对此看透了。 聂星痕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看他:“以后我就是你的手足。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想要的一切,都会得到。” “我怎么敢称殿下的兄弟?”明尘远很是动容,沉默片刻,只道:“蒙殿下看得起我,士为知己者死,我也死而无憾了。” “别把‘死’挂在嘴上,太晦气。你若死了,金城怎么办?”聂星痕话说得太快,到底还是虚弱,咳嗽了两声。但他又记挂着微浓,便再行叮嘱:“让晓馨注意微浓的动向,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告诉我。” 明尘远点了点头,又问:“楚珩就这么走了,您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 “楚氏一族皆在燕国,一时片刻,楚珩不敢轻举妄动。”聂星痕眸色幽幽,沉如深潭,黑如曜石:“他走了也好。我若再动楚王室,微浓会和我拼命。” “真想让公主听听这话,她如今……对您误会很深。”明尘远面有忧色:“万一明丹姝对她透露了什么,只怕……” “无妨。”聂星痕似无奈,又似通透:“她已经对我恨到了极点,恨无可恨了。” 明尘远已经完全摸不透聂星痕的心思了,这是个为达目的不要命的男人:“那您往后打算怎么办?” “借口养伤,留在京州。” “不怕羊入虎口?”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聂星痕从容一笑:“再者,谁是羊谁是虎,尚未可知。” ***** 聂星痕说到做到。在燕王前来敬侯府探望他时,他顺势提出留在京州养伤。许是因为存了愧,燕王破天荒地允准了这个要求。 为防燕王多虑,聂星痕趁机辞去一切军中职务,越发摆出恭谨的姿态。太子也去探望过他几次,但微浓始终没有去过。 聂星痕便在府中养伤度日,一转眼,隆武十九年由春入夏。 临近五月,京州城里最大一桩喜事,便是长公主聂持盈的寿辰。燕王原意是在宫中大摆筵席,但被长公主拒绝了,说是一切从简,在府中摆席即可。 其实长公主并不是要求从简,而是她从开春起便已经着手筹备寿宴,若是挪去宫中摆席,前头花的心思便都白费了。 而微浓作为名义上的幺女,少不得要去长公主府祝寿。临近寿宴还有三天,她提前回来张罗。由衷地说起来,她对长公主及定义侯还是很感恩的,在长公主府待嫁的半年时光,她过得很舒心,也体味到了些亲情的温暖。 长公主聂持盈虽是半百之人,但平日保养得宜,看上去比燕王还要年轻许多。她素来喜爱雍容华贵的穿着,平日在府内也是重装华服,与微浓的素淡形成了鲜明对比。 毕竟是冠着母女名分,长公主见微浓肯回来帮忙,也觉得面上有光,便亲自到了外院迎接。母女相见,长公主热络地拉着她的手,问候:“东宫诸事繁忙,你还回来做什么?太子也肯放人?” “您做寿辰,女儿自然要尽一尽孝心。王后与太子也嘱托我问问您,府中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若是人手不足,可以从凤朝宫和东宫调派。”微浓一番话礼数十足,惹得长公主大为开怀。 “走,去看看我亲自布置的宴客厅。”长公主一路拉着微浓,不由分说便往宴客厅里走。 微浓不好扫她的兴致,笑着应了。待走到宴客厅前,长公主抬手指着门上匾额,笑问:“这是侯爷新题的字,如何?” 微浓抬眸念道:“悦客门。笔势豪纵,意态跌宕,名字好,字更好。” 长公主听了这话更是自得,揽袖掩面而笑。 一道金光迎着艳阳,正正晃了微浓的双眸。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长公主腕上的一个金色的掐丝镂空玲珑镯。 这镯子……微浓很是眼熟。因为,明丹姝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款式,但不是金的,而是嵌银的。 正文 第78章 寿宴突变(一) 明丹姝怎么会与长公主有相同的镯子?微浓有些疑惑,不禁脱口问道:“这镯子是……” 长公主低眉看了看自己的左腕,笑着反问:“怎样?别致吗?” 微浓点点头。这镯子是赤金的,镂空掐丝,纹样婉转而细腻,绘的是群星抱月,以一条长长的银河弯成一圈,做了镯环。宫廷内首饰多是吉祥纹样,以花草、瑞兽为主,而这种星月纹样很是少见。 不得不说,这镯子的款式的确很别致,否则她也不会记得明丹姝戴过。 “这镯子是司珍房哪位工匠做的?”微浓顺口问道。 长公主掩面咯咯地笑了起来,话中颇有些自得之意:“你还不知道吧,侯爷出生寒门,祖上曾做过金匠。他闲来无事偶尔会打造些金银器物,这个镯子,便是他画的纹样。” 长公主说着说着,面上已泛起喜悦的光芒:“原本侯爷还将纹样藏着,想在寿宴上给我个惊喜。是我眼尖发现了,便迫不及待让他打了这只镯子。” 长公主与驸马定义侯鹣鲽情深,成婚数十年举案齐眉,定义侯也未曾纳妾。他们膝下两子三女皆是嫡出,一家子感情甚笃。不得不说,这在宗亲里极为难得,也让微浓很是羡慕。 而今看着长公主略带炫耀的喜色,便知她对这镯子有多喜欢了。也许,这镯子再差劲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定义侯的一片心意。 可明丹姝怎会有个一模一样的镯子?微浓犹自不解,便听长公主又道:“我瞧这镯子的纹样实在别致,便让侯爷绘了一整套头面首饰,命人打了成品,打算寿宴当日戴出来。” “喏,这只镯子,”长公主边说边亮出手腕,“今日我是特意戴出来让你鉴赏呢!你还真是眼尖!” 原来如此。微浓明白了,必定是定义侯绘的纹样外泄,被宫里的司珍房辗转获得了,才打了一只相同的镯子。 如今司珍房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宫里的首饰都敢偷抄纹样。真是一丁点儿风骨都没了,枉拿宫中俸禄。恐怕是不晓得这纹样乃定义侯绘制的,否则哪里敢抄? 倘若将此事揭露,依着长公主的脾气,估摸会大发雷霆吧。微浓斟酌片刻,思及她寿宴在即,决定暂且将此事按下不提,以免惹她生气。 “单看这只玲珑镯便如此精致,若您戴上一整套头面首饰,必定华美非常。”微浓由衷地赞叹,又问:“这套首饰有名字吗?” “有啊!侯爷起的名字,叫做‘飞星逐月’。”长公主兴致颇高地对微浓道:“走,我领你去瞧瞧其它几样,金钗、步摇、耳珰……旁的不说,侯爷绘了一支鎏金簇珠鸾钗,我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长公主根本不给微浓拒绝的机会,拉着她便走。微浓无奈地笑了笑,一个“好”字还未出口,却见管家匆匆跑来,禀道:“启禀公主、太子妃,敬侯殿下来访。” 聂星痕?微浓身形一滞。 长公主也松开了拉着微浓的手。她是知道微浓的真实身份的,更知道聂星痕攻楚期间杀了楚太子璃。顾虑微浓的感受,她面上有片刻迟疑之色,斟酌着是否要与聂星痕见面。 微浓知道她心中所想,反而主动笑道:“前尘往事种种云烟,您不必担心。身为长嫂,我难道还能一直避着他不成?” 长公主这才长舒一口气,隐晦地劝道:“那就好。你如今嫁给了太子,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再者,此次敬侯‘大病’一场,该受的罪也受够了。” 微浓一笑而过未再多言,母女两人便一并前往外院。 微浓还未迈入迎客厅,远远地,便看见聂星痕负手站在厅外。仍是诸侯服色,仍是暗紫锦袍,修长身形挺拔落拓,却比从前清瘦很多。唯独举止间的从容姿态一如往昔,甚至更胜往昔。 而与此同时,聂星痕也在打量着缓缓走近的微浓。华衣美妆,也难掩她眉目间的一丝倦容。即便她是笑着,他也能察觉到她笑容下的清冷与敷衍,那是她发自内心的、对宫廷的抵触之情。 他自信是这世上唯一能看懂她的人。她的热忱、忠贞、委屈、厌倦……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分辨得一清二楚。 时隔经月未见,微浓本以为自己能淡然自若,可实际上,在聂星痕毫不掩饰的目光之中,她感到自己无所遁形,比想象中要更加拘束。 聂星痕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对她安抚一笑,进而看向长公主聂持盈,含笑行礼:“侄儿见过姑母。” 话音落下的同时,长公主与微浓已站定在他面前。他便再次转看微浓,礼道:“见过太子妃。” 微浓敛衽回礼:“见过敬侯。” 短短两句问候,看似一切如常,奈何长公主阅历太深,已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立刻笑问:“好孩子,你身子可大好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就过来了?” 聂星痕薄唇噙笑,回道:“三日后是您的寿辰,侄儿提前来走走门路孝敬您,恐怕您到时收礼收得手疼,忘了侄儿。” 他边说边便将手中的礼单奉上:“小小心意,恭祝您福寿绵延。” 长公主朝迎客厅里瞥了一眼,果然瞧见大大小小的箱笼摆了一排,便知聂星痕是花大心思准备的寿礼。可这是何意呢?拉拢自己吗?若是拉拢,怎么挑了太子妃在场的时候?难道不怕她回去告诉太子吗? 长公主心里很是不解,又碍于微浓在场,不方便问话,只好接下礼单,笑着调侃:“这么客气啊?是不是有求于姑母啊?难道是看中了哪家的小姐,来请姑母说媒?” 聂星痕扫了一眼微浓,才笑着回道:“姑母说笑了,侄儿岂敢麻烦您出面?已自行解决了。” “哦?”长公主立即来了兴致:“走!坐下对姑母好生说说。你是看中了谁家小姐?姑母可曾见过?” 长公主边说边往迎客厅里走,聂星痕故意慢她一步,与微浓并肩跟上,笑回:“如今时机未到,且让侄儿卖个关子。等确定了她的心意,侄儿再来向您报喜。” 长公主原本在前头走着,一听这话,立刻转头啐他一口:“呸!你还敢瞒着!届时你父王若不同意,我可不给你说情去!” 聂星痕闻言笑意更深:“父王与您都很看重她。” “是吗?”长公主反问一句,倒也没再继续追问。 说话间,三人已在迎客厅内落了座,长公主接着笑道:“其实你早该成婚了,从前你人在房州,你父王管不住你。这次趁着在京州养伤,一并将婚事办了多好!” “侄儿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聂星痕迂回一番,没再给长公主说话的机会,看了一眼微浓,直接转移话题:“姑母思女心切了吧?这么早便将太子妃召回来。” 微浓抬眸看过去,正巧看见聂星痕别有深意的浅笑。她不欲接话,神情显得很冷淡,长公主便笑着打圆场:“怎么?怕姑母插手你的婚事,又来捯饬我们娘俩儿?” “侄儿不敢。”聂星痕低声轻笑。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自小胆子就大!”长公主话虽如此,爱护之情却溢于言表。 微浓看着他们姑侄二人一言一语,忽然发现,长公主对聂星痕真的很不错。她与聂星痕对话时,那种时而无奈、时而戏谑、时而威胁、时而宠溺的表情,是真正发自内心。 相比之下,她对自己这个“幺女”,笑容还是流于表面了。 有些东西终究装不出来。是血脉至亲还是陌生人,有时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 微浓这走神的功夫,长公主与聂星痕又说了好些话。也不知后者说了什么,便见长公主无奈地抬手指了指他:“你啊你!病了一场,嘴皮子反倒更利索了!” 微浓闻言勉强笑着,也插不上什么话,想起方才聂星痕提及的婚事,心头隐隐预感会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正有些焦虑之际,忽听聂星痕说了一句:“咦?姑母这只镯子有些眼熟,侄儿好像在哪里见过。” 微浓猛地看向他。 聂星痕感受到微浓的目光,却没看懂她的意思,便回视于她,以眼神相询。岂料微浓又垂下了双眸,唇角隐隐挂起一抹淡笑。 这笑容聂星痕再熟悉不过,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嘲讽。他不由地心思一沉,忽然没了再说笑的兴致。 原本是听晓馨说她来了长公主府,他才专程找了借口登门,想要见她一面。从前她在楚国,他在燕国,尚且不觉相思难熬;如今两人皆在京州,却不能时时相见,才知思念是毒,而他中毒已深。 这般想着,他觉得胸前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然而长公主只顾着自己的镯子,这次倒没发现他的异常,又作势啐道:“呸!我这镯子才打好没几天,你在哪里见过的?” 聂星痕回过神来,正待张口敷衍她一句,便听到微浓的声音幽幽响起:“镯子也有相似的,恐怕是敬侯殿下看错了。” 正文 第79章 寿宴突变(二) 从长公主府出来,聂星痕越发觉得蹊跷。自他提起那只镯子开始,微浓的反应显而易见:不悦、讽刺……到最后又是遮掩。可那遮掩的话,听起来真得很勉强,而且带着丝丝情绪。 其实去长公主府的时候,他便做好了不欢而散的准备。可因为一只镯子,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聂星痕乘车返回敬侯府,头一件事便是摊开宣纸,凭借记忆画出镯子的图案,又急招明尘远过府一叙。 “你派人去造办处或者司珍房查查这只镯子。”聂星痕将图样递给明尘远。 后者接过宣纸看了看:“殿下居然还会画镯子?” 聂星痕没心思与他玩笑,只道:“我凭记忆画的,大约是这个纹样,倘若司珍房有类似的图,你想法子弄个副稿出来。” “是。”明尘远口中应下,又问:“您怎么开始对镯子上心了?” “今日长公主戴了这只镯子,说是定义侯为她量身绘制,刚打造出来没几日。”聂星痕眉峰紧蹙:“可我以前明明见过这个纹样,应是在我遇刺之前。” 想起今日微浓的反应,聂星痕揉了揉眉心,又叹:“养了几个月的伤,连过目不忘的本事都丢了。” “这种女儿家的东西,您还能记得,已经很厉害了。”明尘远拿着图案左看右看,看不出丝毫特别之处:“这天下间的镯子,明明都长得一个样儿嘛。” “你这么不懂风情,金城怎会看上你?”聂星痕朝他摆了摆手:“问出这镯子的事情,你也歇个假吧。这段日子你就安心照顾金城。” 提起这一话题,明尘远立刻显得很忧虑:“我就怕王后和太子……” “只要你与金城两情相悦,其它的都不是问题。”聂星痕顿了顿,又提醒道:“金城虽然单纯,但毕竟是赫连璧月的女儿。你与她谈情说爱可以,不过要注意分寸。” “您放心,她从不过问咱们的事,如今一心安胎。”明尘远面容平静。 “你真的……想好了?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聂星痕委婉地问。 “想好了。大哥毕竟是我害死的,替他保下孩子理所应当。”明尘远语气如常,没有丝毫异样。 但聂星痕心里清楚,他对于明重远的死,多少有些内疚,遂劝:“当初是你大哥夺人所爱,暗地里又多次害你,他是罪有应得。” “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我心里有数。”明尘远很坦然,捏着手上的图样:“事不宜迟,我这就派人去查。” 明尘远说出这话的第三日,便查出了一些线索。彼时聂星痕正准备去长公主府赴寿宴,人还未走出内院,便被他拦了下来。 “殿下,这事儿有点意思了!”明尘远难掩兴奋之意。 “哦?怎么说?”聂星痕立刻屏退左右,提起了精神。 明尘远便附在他耳畔,低声说道:“镯子应该是两只,一金一银……” ***** 同一时间,长公主府,宴客厅。 燕王与长公主独坐偏殿,相对密谈。 “王上提前两个时辰来此,可有要事?”长公主吟吟笑问。 “怎么?孤不能提前过来瞧瞧?”燕王故作一问。 “得了吧,”长公主显然不信,“您这么早过来,是不是为了您那两个宝贝儿子?” 一提及此,燕王也不客套下去了,径直笑回:“什么都瞒不过你。” 长公主叹了口气:“三日前痕儿来过一趟,我瞧着精神尚可,就是瘦了很多。至于太子……年后未再见过。” 两个侄儿,一个重伤初愈,还知道来探望她这个姑母;一个无病无痛,又是她名义上的女婿,却总是借口政务繁忙。 长公主心如明镜,这话却没说出来,只道:“其实我打从心里喜欢痕儿,他虽然心思重,但也有情有义。不过……您既然让我做了青城的母亲,又将青城许给太子,我也只好重新站队了。” “站什么队?”燕王明知故问。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还不让痕儿回房州去?他长留在此,岂不是让赫连璧月捏在手里吗?” “就是要让他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孤要看看,王后还敢不敢动手。”燕王冷笑一声。 “您拿自己的儿子做饵?看两个儿子斗来斗去?这也太狠心了!”长公主不明白燕王的用意。 “不是孤狠心,”燕王隐晦地道,“孤是在等着,给痕儿一把助力。” 他见长公主似懂非懂,便又笑着暗示:“你也别急着站队,究竟谁才是你的女婿,眼下还是未知之数。” “这意思是……”长公主难掩惊讶之色,不禁以袖遮面,压低声音:“您想换掉储君?” “孤有说过吗?”燕王反倒开始否认了:“孤只是说,你也许会换个女婿,可没说别的。” 长公主立刻意会,不再多言。 此事说来话长。许多年前,燕王聂旸龙潜之时,为了争取长公主聂持盈的支持,曾向她承诺过,一旦自己坐上王位,必定许她的驸马侯爵之位,许她女儿成为太子妃。所以,长公主利用了自己的势力和父母的宠爱,相助聂旸登上了王位。 多年以来,双方都记着这桩姻亲之诺。长公主与驸马暮皓感情甚笃,接连生下两子三女。岂料燕王却香火单薄,晚有子嗣。 于是,长公主的三个女儿中,前两个女儿都因年龄过大,先后嫁了人;唯独她三十三岁上怀的幺女,天资聪颖、年纪方好,堪与燕王的两个儿子匹配。可惜天意弄人,这孩子没活过十五岁。 长公主不愿驸马纳妾,自己又年纪愈大生育艰难,原本以为,当年的诺言是无望兑现了。可燕王却宽慰了她,承诺日后还她一个女儿。正因如此,她没有大肆声张幺女之死,还一直留着幺女的户籍,以备它用。 前年底,青城归国之后先入道,后“病逝”,被送到了长公主府。当时她便知道,这是燕王还给她的女儿了。她没有多问内情,只知道青城身份有误,并非王室血脉。 她其实不喜欢赫连璧月,连带着对太子也不待见,原本还想帮帮聂星痕,可燕王一道旨意,将青城嫁给了太子。而她作为青城名义上的母亲,自然要偏帮自家女婿。于是,她只得重新审视太子,放弃了聂星痕。 可眼下听燕王这意思……是决意重立储君了。那青城呢?难道还要再一次改嫁? 长公主疑虑重重,不自觉地想起聂星痕来探望她的日子,那种种言行,尤其是那番成婚之语。再联想起聂星痕的攻楚之举,她突然间明白了前因后果,连忙向燕王求证:“痕儿他……很早就盯上青城了?” “嗯。”燕王言简意赅。 长公主怔愣片刻,旋即拊掌笑道:“好!好!我对痕儿更加高看一眼了。有胆色,有胆色!” “你可别在他面前乱说话,坏了孤的大事。”燕王有意提醒她:“此事不能操之过急,王后那边,孤还在想法子。” “有什么可想的。自从您扶持赫连璧月的叔父做了族长,我看他对您是忠心耿耿得很呢!痕儿的生母,您不也让她入籍赫连氏了吗?那立谁为太子,不都是赫连氏的外孙?”长公主兴致勃勃地道:“这么多年,朝堂上都是平静无澜,我可都闲得发慌了!” 燕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闲得发慌,就来摆弄孤的儿子们?” “哎呀,我随口一说罢了,我还是先顾着今日的寿宴吧!”长公主摆了摆手,作势起身,心情大好地道:“要不先让侯爷陪您杀两局?我可要去换装了。” 燕王上下打量着她:“已经是华服盛装了,还要换装?” 长公主咯咯地笑起来:“侯爷为我打了一套头面首饰,我就等着今日戴出来呢!” 燕王知道她极好面子,这等场合从来都是精心妆扮,只得笑道:“去吧!让定义侯来作陪!还有,太子会陪王后过来。” “哎哟,王后也来了!我这府里蓬荜生辉呢!”长公主轻笑:“她向来不怎么与我亲近。” “如今你的女儿是太子妃,她能不来吗?” “也是。” ***** 两个时辰后,夜幕降临,长公主府宾客盈门。 王后与太子的仪仗停在了府门前。长公主聂持盈、定义侯暮皓、敬侯聂星痕等宗亲齐齐站在门口相迎。 赫连王后在微浓的搀扶中走下凤辇,太子聂星逸则从另一驾金顶车辇上走了下来。府门前立刻窸窸窣窣跪倒一片,问候声、请安声络绎不绝。 赫连王后带了一车价值不菲的贺礼,照例与长公主拉扯着说笑。原本气氛其乐融融,一行人正要跨进门内,谁知赫连王后突然顿了顿脚步。 长公主感到赫连王后突然攥紧了她的左手。她有些吃痛,忙低头一看,只见王后的五指蔻丹在暮色下异常鲜艳,正握着她的手腕,但已松了手劲。 长公主不解询问:“王后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赫连王后的神情很怪异,像是掠过一丝阴霾,随即已松开了手,笑着扶额:“无妨,许是坐了太久的车辇,有些头晕罢了。” 一阵关切之声顺势响起,王后一一打发掉众人的问候,再次抬步往里走,边走边问:“王上呢?” “侯爷正陪着下棋呢!两个人杀得可起劲儿了。”长公主笑起来,眼角细纹深浅不一,在宫灯下攒成一朵枯萎的花儿。 王后闻言也笑了,大家便陪着笑。气氛看似又恢复了热闹,众人簇拥着王后和长公主两个人,一同往宴客厅走去。 正文 第80章 寿宴突变(三) 华灯耀彩,璀璨闪烁,新铺陈的白玉地砖反射着灯影,偌大的宴客厅内恍如白昼。楠木嵌螺钿细牙桌从大厅深处朝外排开,左右各五十张,可坐数百人。每张桌案上都摆放着一套梅花凌寒粉彩茶具,以彩锦如意六角盘托着,也算奢侈到了极致。 众人再环顾左右,才发现整座大厅的墙壁上,镶嵌的是一排排仙鹤腾云蟠花烛台,每个烛台上的仙鹤姿态各异,竟没有一个重样的。如此观摩一番,无人不赞叹这座宴客厅的华丽装潢,更加感叹长公主深受王恩。 一时间,宴客厅内啧啧声起。长公主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更觉欢喜。 燕王与王后大驾光临,她面上有光,自然要安排他们坐上席。今夜邀请的俱是宗亲,眼见燕王与王后入座,便也论资排辈地依次入席。唯独金城公主有孕在身,又刚失了夫婿,没有赴宴。 酉时三刻,寿宴准时开席。乐声顺势而起,舞姬鱼贯而入。歌台暖响,一片春光融融;舞殿暖袖,满目夏彩灼灼。 在这一片歌舞声中,长公主缓缓执杯起身,走上丹墀,对燕王与王后礼道:“王上与王后娘娘纡尊而来,屏城不胜感激。” 屏城是长公主的汤沐邑,故而外人也称其为“屏城长公主”。而燕王的胞妹聂真玉因早早出家修道,并未受封,便只能称呼其名“真玉公主”。 无论在外人面前多么风光,私底下又与燕王多么深交,长公主在这等场合下一直礼数周全,称谓上从不乱了分寸。 眼看她来敬酒,燕王与赫连王后顺势起了身。燕王方才与定义侯对弈连胜几局,此刻正是心情大好,便执起酒杯,笑道:“长公主于社稷有恩,孤岂能不来?” 言罢他举杯一饮而尽。赫连王后亦随之饮尽。 长公主见燕王如此痛快,也笑着饮尽杯中之酒。饮罢,她还将酒杯朝下晃了晃,向燕王示意。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燕王原是笑着,不知为何却乍然变了脸色,一把抓住长公主的左腕。 此时唯独燕王、王后与长公主三人站在丹墀之上,众人隔得远,都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而不过须臾,燕王的视线已从长公主的左腕上移开,又越过她看向大厅之中。 他的目光掠向聂星逸与聂星痕,又掠过淡然的微浓,再掠过定义侯暮皓,像是要寻找什么人。最终,他看向了身旁的王后赫连璧月,目中划过一丝了然。 此时此刻,赫连王后正面带关切地询问:“王上?” 长公主也迷惑极了,顾不得自己的左腕还被燕王抓着,连忙问道:“王上,您这是怎么了?” 这一句话,似惊醒了燕王的心思。他的手劲突然狠狠一紧,目光重新看向长公主,沉黑的瞳仁中漶漫出某种情绪,像难以置信,又像急于诉说。 只可惜,他终究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直直地仰面倒了下去。 “王上!”长公主与赫连王后同时惊呼出声。 大厅内的众人也迅速反应过来,纷纷起身跑上丹墀。只见赫连王后跪坐在地,而燕王就昏倒在她怀中,眉目紧蹙,面色苍白。 “快传太医!传太医!”太子聂星逸亟亟喊道。 赫连王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朝聂星逸喝道:“你亲自去找太医!快去!” 聂星逸恍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微浓的手,急切叮嘱:“照顾母后,注意安全。”撂下这八个字,他便惊雷一般冲出了宴客厅。 长公主看着聂星逸飞奔出去,也惊醒道:“我府中有大夫!快!快让他过来!” 她身边斟酒的婢女早已慌张不已,连酒壶都顾不上放下,立即领命跑了出去。 不多时,长公主府的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跑上丹墀为燕王诊脉。宗亲们纷纷让路,又都关切着燕王的病情,围在一团等着结果。 “启禀王后娘娘,启禀公主、侯爷,王上似是中风之兆。至于是否中毒,眼下一时片刻还不敢断言。”大夫低着头,惶恐地回道。 “你这是什么话?到底是中风还是中毒?”长公主急切质问。 她历来挑剔,对下人又威严,大夫也被问得瑟瑟发抖起来:“微臣,微臣医术浅薄,实在不敢断言……如今看来应是中风……还是要等宫中太医前来确诊……” 这大夫虽然在长公主府当差,却是负责为长公主保养容颜、调和阴阳,偶尔也医治些头疼脑热之症。人各有所长,他擅专于驻颜之道,故不敢断言燕王到底是什么病症。 长公主其实心里都清楚,却不愿在人前丢了面子,气得面色涨红,忍不住喝斥他:“留你何用!滚下去!” 大夫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宴客厅。 赫连王后也对这个诊断有所不满,冷冷说道:“王上历来身体康健,太医们请脉皆是无恙,怎会突然中风?” 真会泼脏水呢!长公主瞬间明白过来,王后这是要将事情往中毒上引了。中风是燕王自己的原因,而中毒……她作为寿宴的主人,便难逃罪责了。 长公主正兀自找寻应对之法,此时忽见聂星痕从人群中出列,朝她禀道:“姑母,请您立刻下令关闭府门,禁止出入。” 长公主闻言乍然警醒,于惶惶人群中看了聂星痕一眼,目露赞许。 聂星痕看懂了她的意思,接着说道:“无论父王是中风还是中毒,眼下约束众人才是关键。万一是中毒,可不能让下毒之人逃脱。” 这是在为她解围了。长公主当机立断:“敬侯说得不错!我府中五千护卫,任你调遣!” 此言甫毕,她已朝外头高声吩咐了几句。众人便听到宴客厅外响起了沉沉脚步声,乱中有序,显然是公主府的侍卫们正在包围府邸各处。 见此情形,在场的宗亲们皆慌张不已,纷纷猜疑起燕王的情况。眼见太子聂星逸去找御医,众人没了主心骨,也只得惟聂星痕之命是从。 可就在此时,却听赫连王后突然开口否决:“不行。” 她还跪坐在地,怀中抱着燕王的上半身,目色凌厉地看向长公主:“方才本宫看得一清二楚,王上是喝了你敬的酒才会脸色大变,随即昏厥。莫怪本宫无情,实在是长公主你嫌疑太重!你府中侍卫,不得靠近宴客厅!” “你说什么?”长公主陡然变色,强忍着怒意喝问:“言下之意,你是说我加害王上?” 赫连王后没接话,转而再看聂星痕:“敬侯,本宫命你立刻拿下长公主!待太子调兵前来,再移交他审理。” “赫连璧月!”长公主听到此处终于恼了,抬手指了指门外:“你是傻子吗?我会在自己的寿宴上下毒?我会毒杀王上?你若不把事情说清楚,今日休要踏出我府门半步!” 话到此处,她已“啪”地摔碎手中酒杯:“来人!请王后移步偏厅!” 两列侍卫立即跳进门内,欲领命捉拿赫连王后。 “谁敢?”王后怒而质问:“你们当禁卫军是死人吗?” 众人这才想起,今日赫连王后驾临之时,仪仗队中有不少禁军相随保护。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所说的话,宴客厅外忽然响起一阵抽刀之声,显然是公主府的侍卫和禁卫军们对上了。 厅外两军对峙,厅内也无人敢再说一个字。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有什么危机似要一触即发。 然而王后赫连璧月与长公主聂持盈,两个女人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依旧怒目对视,彼此互不相让。最终,还是定义侯暮皓站了出来,和言劝阻道:“如今最重要的,是救治王上。其它的再谈不晚。” 赫连王后瞥了定义侯一眼,没有做声。 长公主也冷哼一声,算是妥协,又看向聂星痕,直言命道:“敬侯,你带上五百侍卫去找太子,务必确保御医的安全。” 这话中之意,令人听得心惊。 “慢着!”赫连王后没等聂星痕表态,已抢先出言阻止:“今日厅内众人都有嫌疑。从即刻起,谁都不许离开!直到太子回来!” 听闻此言,长公主的怒意更加上涌,正待反驳两句,却有人比她先一步说道:“母后所言极是。还请母亲大人息怒。” 正是太子妃微浓。 当年青城认祖归宗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偶尔宫宴上露面也是惊鸿一现,没过多久又远嫁楚国。所以宗亲中认得她的人不多。时隔数年,又听说青城公主已修道仙逝,如今即便觉得太子妃眼熟,甚至有几分青城公主的影子,宗亲们也不敢多问,只是暗自猜疑她的年纪而已。 这位太子妃,自嫁入东宫便沉默寡言,待人接物虽礼数周到,却一直有种疏离感夹在其中,仿佛不愿与人亲近。就连平日的打扮都是素淡至极,与她那个喜欢华服盛装的长公主母亲,简直大相径庭。 从燕王昏厥到如今,她始终在旁一言不发,以致众人险要忘记这位太子妃的存在。可就是她这平淡无奇的一句话,清清冷冷的语调,却令在场众人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长公主是太子妃的母亲,与赫连王后是姻亲关系,按道理而言,这两个女人休戚相关,应是站在同一立场,何以方才会冷言相对? 赫连王后为何突然将矛头对准长公主?难道宫廷有变?太子妃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正文 送书活动第③发(必看)谜案拼智商 这次不抢楼,这次搞竞猜!网速拼不过,智商来弥补!照例上图镇场子! 《妾心如宅【贰】:人生苦短,相思苦长》 没错!终于开始送妾心2了,这次还是【非签名版】(不要问我原因,签名版要再等等) 上一章的剧情里,燕王光荣地倒下了!就此将展开一个大约10万字的迷局,我暂且称之为【双镯谜案】~供大家竞猜~ 【那么问题来了——燕王为何意外倒下?】 一、竞猜福利 1、参与竞猜,每人获赠20币参与奖; 2、猜中剧情,额外获赠30币,即累计获得50币; 3、猜中剧情且分析合理者,额外赠送100币,即累计获得150币; 4、无论是否竞猜正确,只要能发展成各种姿势的长评,给予100-1000币不等,并能直接参与磨铁官方赠书活动,【有机会】获得《妾心如宅1: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签名样书; 5、头3位竞猜正确的读者,赠送《妾心如宅2》一本; 6、如是海外用户或港澳台胞进入前3名,将赠送与图书定价相同的磨铁币~ 二、竞猜规则 1、4月10日(今天)至4月19日,在长评区留言参加竞猜; 2、为保证官方权益,本活动仅限于磨铁付费读者,外来读者通过其它渠道看文参加竞猜,如后台没有订阅记录,获奖资格将顺延至下一位; 3、未尽事宜,另行通知。 三、说明 1、网站也开展了官方赠书活动,首页有banner说明,给《帝业缭绕》写书评,赠送的是《妾心如宅1: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样书,附赠签名限量版书签; 2、【双镯谜案】竞猜活动赠送的是《妾心如宅2:人生苦短,相思苦长》样书,两个活动不冲突,大家可以同时参与; 3、官方赠书活动时间持续较长,在《妾心如宅3》上市之前均有效;而【双镯谜案】竞猜基于剧情需要,活动仅持续10天,但人人有奖。 不要嫌我啰嗦,赠书先到先得,请容许我再重复一遍问题——【燕王为何意外倒下?】 我们的口号是:众里竞猜千百度,蓦然回首,柯南就在灯火阑珊处! 正文 第81章 寿宴突变(四) 唯独聂星痕听明白了,微浓这番话是在护着长公主。毕竟燕王在长公主的寿宴上昏厥,于情于理,长公主都难逃其咎。此刻她若再与赫连王后发生冲突,难保不会激化矛盾,被王后趁机处置。 而且,长公主话中之意,处处都在提防太子,向着自己。 聂星痕看向微浓,便瞧见她的双手藏于袖中自然下垂,从长公主身后拉着对方一角衣袖,劝阻之意显而易见。 倒是很识时务啊!聂星痕心中这般想着,耳中又听有人唤他,是赫连王后重申了命令:“敬侯,请长公主和定义侯移步偏厅,其他人一概不许离开宴客厅,待太子回来再行处置!” 赫连王后看着聂星痕,眸色比方才更加凌厉三分:“还有,立刻调遣禁卫军接管长公主府,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不知为何,王后这种临危不乱的冷静与威慑,竟让聂星痕生出一种感觉,就好似她已为这个场景演练过千百遍了。 他看到微浓淡淡地瞥了过来,那目光澄然清澈,却又隐藏着别样的深意,如同晶莹的琥珀里凝结了一颗不具名的宝石,令他想猜而猜不透。 他沉吟片刻,终究是对赫连王后回道:“儿臣领命。”言罢转对长公主和定义侯,伸手相请:“姑母、姑丈,侄儿得罪了。” 长公主知他是在保护自己,但还是没给他好脸色,拂袖往偏厅走去。定义侯随即跟上。 这边厢刚安置好众人,那边厢太子也带着御医和大批禁卫军返回。禁军们迅速将长公主府里外团团围住,等待太子进一步示下。 宴客厅内鸦雀无声,宗亲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纷纷盯着为燕王诊脉的几个御医。 未几,便听御医们回道:“公主府的大夫诊断有误,王上不是中风,也并非中毒,而是心悸之症。老毛病了,安养几日即可,王上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聂星痕疑惑之意浮上心头。 宗亲们却都松了一口气。既然燕王是老毛病了,那就与今日的寿宴无关。 赫连王后也很满意这个结果,说道:“既然如此,本宫与太子先送王上回宫静养。敬侯留下,可别忘了安抚长公主。” 太子聂星逸也补上一句:“近日诸位勿要出城,父王醒来之后,也许会随时传召。” 众人纷纷称是,看着宫人们将王上抬出宴客厅,又目送王后、太子、太子妃三人离去。外头随之响起一阵阵脚步声,是禁卫军们在有序撤离。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宫中的大批人马才终于走得干干净净。 宗亲们经历一场虚惊,都想尽快离开,又碍于长公主夫妇的面子,劝慰了她几句才一一告辞。唯独聂星痕留了下来收拾残局。 直到此时,长公主与定义侯才从偏厅走了出来。此时正厅里早已一片狼藉,歪七斜八的桌椅、满目的残羹冷炙、白玉地砖上还有深深浅浅的脚印…… 长公主站在自己悉心布置过的宴客厅里,抬手剥下左腕上的镯子,对着灯火仔细看去。这飞星逐月镯镂空溢彩,金芒闪耀,内环上是定义侯亲手刻上去的小篆“盈”字。也是她的名字。 一切并无不妥。 “姑母,今日太晚,您先歇着吧。”聂星痕适时劝道:“此事大有蹊跷,并非一时三刻能查清楚。来日方长。” 长公主恨恨地回眸看他:“真是世态炎凉。两个时辰前,我这里还高朋满座;两个时辰后,却都避之不及,唯独你肯留下。” “咱们姑侄情分,自然更亲近些。”聂星痕委婉地替旁人解释。 “要说亲近,赫连璧月是我的亲家,太子是我的女婿,难道不够亲近吗?”长公主依旧盯着他反问。 聂星痕想起微浓与太子的关系,心下也是一沉,默不作声。 长公主见他如此神情,又故意问道:“你方才也看见了,赫连璧月突然开始针对我,言语间直指我在谋害王上。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大约也是在场众人都感到奇怪的地方。 原本赫连王后来赴宴时,还带了一车的贺礼,入府时也与长公主热络非常。可为何在寿宴上,她突然翻脸了?即便担心燕王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该直接针对长公主的,毕竟是她的亲家,而且事情还没弄清楚。 聂星痕没有附和长公主的疑惑,反而平静地转移了话题:“如今最紧要的,是父王的病情。侄儿总觉得,父王不像老毛病。” 长公主回忆方才的一幕幕,也逐渐平复了心情,将镯子重新戴回腕上,慢慢说道:“没错。王上昏厥之时并没有捂着心口,根本不像心悸之症。” 她自问见过大风大浪,也算从容之人。可今日这一出,她委实无法镇定下来,总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之中,有些后怕,有些担忧。 “公主,去睡吧!既是虚惊一场,便不要多想了,身子要紧。”定义侯暮皓原本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开口宽慰。 “是啊,姑丈说得对。阴谋诡计自有漏出马脚的一天,谁也不能瞒天过海一辈子。”聂星痕淡然附和。 定义侯闻言看了他一眼。只见年轻的敬侯缓带轻裘,声音波澜不起,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渊潭,令人猜不透个中之意。 长公主也被他这种沉稳笃定的气质吸引了目光,想起几个时辰前燕王与自己的倾谈,忍不住叹了口气。倘若燕王能康复还好,若是就此一病不起……那聂星痕的储位岂不是泡汤了? “可惜啊……”长公主本欲说些什么,又怕徒生风波,只好勉强按下心中念头。 聂星痕见状也没多问,亲自护送他们夫妇回屋就寝,才离开了长公主府。 当夜,龙乾宫的灯火一夜未熄。赫连王后陪在燕王身边,等待御医进一步诊治。 东宫之中,聂星逸匆匆回来换了身衣裳,又带上几样重要的印鉴,准备去往龙乾宫。 微浓适时在寝殿拦住他:“王上的病情如何了?究竟是中风?还是心悸之症?” 聂星逸有些不耐,看着她关切的表情,只得回道:“自然是心悸之症。快别拦着我,我得去龙乾宫看看。” 微浓站着没动,目光扫过他手上的锦盒,又问:“既是探病,您带着这些印鉴做什么?” 聂星逸被她问住了,眉峰紧蹙、抿唇不语,那被夜色笼罩着的俊颜之上,有一抹说不清的抗拒。 他在抗拒告诉她实情。两人对视片刻,到底还是聂星逸主动缓了神色,却答非所问:“父王是老毛病了,躺几日就好。你歇下吧,无需担心。”言罢,他转身欲走。 微浓再次挡住他的去路:“我怎么从没听说王上有心悸之症?” 聂星逸的目光骤然变得犀利,警惕地打量着她:“你瞎想什么?快让开,我要去探视父王。” “我也去。”微浓寸步不让,瞬间又改了主意:“作为太子妃,我理当在御前尽孝,侍奉汤药。” “青城,”聂星逸似乎有些恼火,神色不豫,“我可以保证,你一直都是我的妻子。” 微浓笑了笑:“我关切的是王上的病情,您说这些做什么?” 她这句话终于惹恼了聂星逸,后者低声斥责:“不知好歹!”随即一手推开她,对东宫的侍卫下令:“看好太子妃!不要让她走出含紫殿一步!” “聂星逸!”微浓直呼其名,眼见他已经踏出了殿门,自己又被侍卫拦着,只好在他身后出言提醒:“明氏一案,你可别忘了!” 聂星逸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步子离开。他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盯着他,这令他如芒在背。 直至走出东宫,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他根本不知自己因何心虚,父王患病又不是他害的,他是去侍疾!这般想着,他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不禁整了整衣襟,疾步赶路。 龙乾宫正殿里,宫人们进进出出面色惶恐,唯独赫连王后异常冷静地杵在寝殿外头,似在等着谁。 “母后!”聂星逸见状连忙走近,问道:“父王他究竟……” “是中风。”赫连王后没等他说完已坦言相告,神色凝重,却又焕发着几分神采:“逸儿,你父王恐怕是废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咱们不能错过!” “废了?”聂星逸很讶异。 赫连王后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走到角落里:“我已命人去圣书房找国玺了……你这几日就在龙乾宫里侍疾,待过个三五日,顺理成章‘奉旨监国’。” “奉旨监国……”聂星逸低喃一遍,心中一惊:“母后!我是太子,监国名正言顺,何须伪造圣旨?” “没有圣旨,聂星痕会甘心吗?朝臣会没有非议吗?”赫连王后远目看向殿门口:“幸好当年你父王登基时,几个兄弟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不然可真够咱们受了。” 聂星逸微微叹息,没有反驳。 赫连王后又冷笑道:“如今最要紧的,是隐瞒王上的病情。你派人看紧敬侯府,不许聂星痕进宫探病,也不要让他逃回房州。”她做了个斩杀的手势,语气狠戾:“待你监国之事尘埃落定,便将他结果了,永绝后患!” 正文 第82章 夫妻同心 翌日,天色刚明,聂星逸便已抵达了金城公主府。如今正值紧张时刻,赫连王后担心女儿在宫外会被聂星痕挟持利用,便嘱咐聂星逸亲自去接一趟。 金城的身孕已近六个月,腹部拢起明显,走路也不复从前的轻盈婀娜。聂星逸知道她是打定主意生下这个孩子了。 两人坐上同一辆车辇,金城忍不住询问道:“王兄,父王为何突然昏厥?真是心悸之症?” 聂星逸想起如今她与明尘远的关系,沉吟片刻,敷衍道:“自然是心悸之症。你别担心,这次是母后传召你进宫。” 金城立刻护上小腹,面容浮现防备之色。 聂星逸心头烦闷,便随口安慰了她几句,靠在车辇上闭目养神。 兄妹两人一路无话回到燕王宫,聂星逸便径直去了龙乾宫侍疾,金城在宫人的陪伴下独自前往凤朝宫。 她一跨入殿门,赫连王后便长长松了一口气,目光随即落在她的腹部,面色恼怒:“若不是你以死相逼,这个孩子,我绝不会让你留下!” “母后!”金城连忙跪地请罪,旋即已是泪如雨下:“女儿知道您是为了女儿好……可这孩子是无辜的!” 赫连王后正为了燕王病情和夺宫之事费神,见爱女这般执迷不悟,脸色愈沉:“你想生下来也可以,但不许再与明尘远来往,也不许再与明家有任何牵扯!” 闻言,金城尚未开口已是梨花带雨:“当初女儿与尘郎情投意合,是您执意将女儿许给驸马。如今您又一手将驸马置于死地……您有为女儿考虑过吗?能不能放手一次,让女儿自行选择?” 金城这番话,也确实戳中了赫连王后的愧疚之处,事有轻急缓重,她决定先将此事拖上一阵子:“近日我也没有精力去管这些事,你先留在宫里安胎吧,其余的容后再议!” “是……”金城也怕惹恼赫连王后,不敢多言,转移话题又问:“那女儿能去探望父王吗?” 赫连王后神情颇有些古怪:“不必了,你父王如今不适宜见人。待他好些再去吧!” 金城将信将疑,没敢再问,默默退下。 赫连王后便起身前去龙乾宫,路上不知怎地想起了微浓。再想起金城这失败的婚事,心里头更觉得添堵。待她到了龙乾宫,但见几位御医正守在燕王榻前诊治,而太子聂星逸则坐在不远处的桌案旁,定定出神。 见王后前来,几位御医连忙行礼,赫连王后顺势问了问燕王的病情,便将聂星逸唤到偏殿里单独说话。 “我瞧你精神不济,可是劳累过度?”王后关切问道。 聂星逸前思后想,顾虑颇多:“儿臣是在想……父王的病情到底能瞒得了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王后心里早已有了主意:“你回东宫和太子妃说一声,让她过来侍疾。我想过了,她若一直不来,会惹人怀疑。” 是啊!燕王抱恙,微浓作为太子妃,的确应该主动侍疾。可是……聂星逸面上浮出忧虑之色。 赫连王后看在眼中,立刻问道:“怎么?她有二心?” “不……不是。”聂星逸不知该如何形容微浓的性子:“她好似……不适应宫廷。” “哦?我觉得她挺通透的。你说说看,她是怎么个不适应?”赫连王后追问。 “是通透……但太正直,看不得一丁点儿手段。”聂星逸怕母亲对微浓有成见,也没多说,只道:“儿臣会与她好生商量。”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赫连王后轻哼一声:“她是太子妃,不帮你,难道要帮聂星痕吗?” 聂星逸面色霎变。虽说他知道微浓痛恨聂星痕,但毕竟两人曾有过旧情,而女人的心,最难以捉摸…… 赫连王后并不知晓这段内情,只觉得聂星痕斩杀了楚太子,微浓必定会对他恨之入骨,遂道:“你也不必与她商量,她若不愿,只管让她来找我!” 聂星逸点头称是,转念又想起一件事来:“您既然如此想,昨夜寿宴上又为何要针对持盈姑母呢?她毕竟是微浓名义上的母亲。” 聂星逸说完这番话,便看到赫连王后面色不豫。像是愤恨,又像反感,总之一副不想深谈的模样,讳莫如深。 聂星逸也不晓得长公主哪里得罪了母后,见她这副表情,便识相地道:“那儿臣这就回东宫。” “去吧!你父王这里有我瞧着。”赫连王后朝他摆了摆手。 聂星逸就此退下,返回东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斟酌如何措辞,才能让微浓接受这宫廷的纷繁复杂。其实他一直自认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但遗憾得很,他属意的妻子人选都不需要他的怜惜。 从明丹姝到微浓,他总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娶到她们,事后又得知她们心属之人是聂星痕,这着实令他难以释怀。 如此边想边返回东宫,聂星逸才想起昨夜去龙乾宫之前,已下令微浓禁足。站在含紫殿门前好一会儿,他才迈步踏入,四处搜寻微浓的身影。 她正坐在窗前出神。 日光铺陈进屋子里,她卷曲的、长长的睫毛之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色。仍旧是一贯的素面朝天,衣装朴素,淡青色的竹叶长裙无甚点缀,唯独腰间垂着碧玉丝绦。 的确是个美人,虽然清冷,却也出尘脱俗。 聂星逸不忍打扰这画一般的场景,便站在门口没动。微浓的余光却已瞥见了他,便慢慢地站起身来,随意行了一礼,并未说话。 聂星逸只得走进来,径直坐在她对面的紫檀扶手椅上,道:“你昨夜不是问我,父王的病情如何吗?我现下可以告诉你,是中风。” 微浓这才真正抬眸看向他,却仍旧不说话。 “之所以对外称是心悸之症,是因这病症可大可小,谁都猜不透父王病情如何,便也不敢轻举妄动。”聂星逸看似诚恳地解释道:“身为储君,自当以朝堂安稳为重。我若说了实话,也许会‘有人’心怀不轨趁机夺权。” 他重重咬下“有人”二字,微浓好似也认可了这个解释,轻轻点了点头。 聂星逸感到一丝安慰,又道:“昨日情势危机,我不便与你过多解释,今早与母后商量了一番,还是觉得不该瞒你。”他顿了顿:“毕竟夫妻连心。” 听到“夫妻”这个字眼,微浓秀眉微蹙看向他,声音依旧清冷:“您想说什么?我应该保守这个秘密,每日若无其事地去龙乾宫侍疾?然后看着太医们将心悸之症的药材灌入王上口中而默不作声?” 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聂星逸想了想,委婉地道:“微浓,父王已然中风了,你该知道,中风是什么样子……既然……” 他话还没说完,含紫殿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个小太监匆匆在门外禀道:“启禀太子殿下,启禀太子妃,龙乾宫差人传话,说是王上醒了。” 醒了!聂星逸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心头突地跳了一下。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对外头命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太监未再多言,又匆匆而去。 聂星逸不知燕王病情如何,心里正纷乱忐忑,便听微浓已软下声音,对他道:“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想趁机夺权。” 聂星逸暗自庆幸方才的话没说完,勉强笑了笑:“换作是我,也会这么想……” 微浓抿唇想了片刻,又道:“你说得对,王上中风之事若流传出去,必定引起朝堂恐慌。暂时秘而不宣是对的。” “是以,我需要你的帮助。”聂星逸再次诚恳地看向微浓:“我想让你去御前侍疾,无论谁问起来,你都说父王在安心静养,折子一律在龙乾宫批阅。” 微浓面有迟疑,没有立即答应。 聂星逸忙又补充:“尤其是外头那些诰命夫人向你打听,一定要说是心悸。包括长公主在内,也不能说实话。” “那金城公主与敬侯呢?”微浓立即问道。 聂星逸闻言,苦笑摇了摇头:“你不能装装傻吗?为何非得问出来?” “身为子女,他们有权知道王上的病情。”微浓如是说道。 聂星逸默然一瞬,才回:“金城与明尘远亲近,明尘远又是二弟的人……你知道二弟有野心,我不希望他知道。” “你在耍手段?” “是耍手段。”聂星逸想过了,以微浓的性子,与其瞒着哄着,不如坦诚相告:“宫廷之中,从来不乏阴谋手段。你总想着让我与二弟公平竞争,根本不可能。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微浓并未反驳,不置可否:“你接着说。” 聂星逸便叹了口气:“成婚之夜,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你是愿意帮我的。如今国事安稳,无论父王能否康复,我都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可以名正言顺继位。你难道忍看二弟为了一己私欲,掀起一场波澜?” 听闻此言,微浓渐渐面露挣扎之色,显然快被说动了。 聂星逸见状即刻乘胜追击:“你知道吗?有时候耍些手段计谋,是为大局着想。我若当真坐以待毙,二弟必然有所异动……届时一场流血政变在所难免,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聂星逸话到此处刻意停了下来,等着微浓表态,只见后者凝眸蹙眉,似在思索什么。 聂星逸见状,继续温言解释:“如今虽然耍些手段,却能维持我兄弟之间表面上的和睦,也能让储君之位平稳过渡,这难道不好吗?我只是想将伤害降到最低。” “而且,”他突然肃了神色,“我若继位,可以向你保证,二弟能活。他若继位,你认为我还能活吗?” 正文 第83章 节外生枝(一) 是啊!若聂星痕最终胜出,聂星逸还能活吗? 蓦然间,微浓想起了一年多前燕王曾对她说过的话——“待孤百年之后,无论他们兄弟谁登上王位,败的那个,请你保他活着。” 还有去年中秋,聂星痕在千霞山上说的那句——“人即未死,要棺椁何用?这上好的木料,你替聂星逸备着吧!” 的确,以聂星痕的为人,得势后必定会斩草除根。莫说聂星逸了,即便是他的后妃子女,恐怕也未必能活下来。 “你若继位,真能保聂星痕活着?”微浓忍不住问道,她需要一个万分确切的答案。 聂星逸听到这话,显然不悦,但还是如实回道:“我可以向你发誓。” 微浓见他神色,便知他误会自己对聂星痕旧情难忘,但想起燕王当初的嘱托,也无从解释。就在这时,一个万分紧要的问题闪现在了她脑海之中,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既然你能容聂星痕活着,当初他又怎会在楚地遇刺?” 聂星逸蹙眉,模棱两可地答:“不管你信与不信,他的伤势并非我们造成的。你想想明氏的下场,谁最得利?” “什么?”微浓神色大变,立即起身,神情尽是难以置信。 聂星逸故作坦荡地与她对视,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微浓心头纷乱如麻,只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一时也理不清真相,唯有按捺下思绪说道:“我不管你打算如何对付他,也不管你们兄弟之间使什么手段。但望你不要忘了今日之诺,留他一命。” 聂星逸看了她半晌,才语气略酸地叹道:“你待他可真是好。” “似他这样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让他痛失一切,才是最好的报复。”微浓再次转眸看向窗外:“倘若今日你们易位而处,我也会保你。” 听见这一句,聂星逸才终于流露出几分动容之色,无比慨叹:“但愿这一天永不会到来。” 多少年后,这个场景依旧鲜活地留存在聂星逸脑海之中。微浓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那清淡却诚实的话语,他每每想起,都会感慨宿命的残忍。 上苍早已知晓了注定的结局,却还是逼着一无所知的他们,走上了那条不归之路…… ***** 自那日之后,微浓每日都去龙乾宫侍奉汤药。燕王的确是醒了,但却半身不遂、口舌歪斜,每日只能躺在龙榻上“咿咿呀呀”地喊着,形同废人。 后妃们在赫连王后的强力威慑下,都不敢踏足龙乾宫探病。除了燕王身边亲近的宫人之外,唯独王后、太子和她三人能近身侍奉燕王,御医们也是守口如瓶,故而外人都不晓得燕王的病情究竟如何。 但折子流水般地递进龙乾宫,又流水般地送出来,朱砂红笔批阅的字迹的的确确出自燕王笔迹。众臣领了折子虽然狐疑,却也不敢多问。唯独微浓知道,那是聂星逸仿的字。 整座燕王宫笼罩在异常诡异的气氛当中,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人人都绷紧了心弦,唯恐有什么变故一触即发。 而这其中最令人难以捉摸的,要属敬侯聂星痕。从燕王在长公主府昏厥开始,他只进宫探过一次病,理所应当被赫连王后拦了下来。此后他便不再提起此事,只隔三差五地送些药材补品进宫,转交太医署。 在这等情况下,有些亲近聂星痕的朝臣已开始为他担忧起来,暗自劝他赶紧设法离开京州返回封邑。然而聂星痕本人却不急不缓的,仿佛毫不担心性命之忧,每日习武练剑甚少出门,只在胜嘉坊一带活动。 所有人都看似镇定如常,唯独金城公主沉不住气了。她原就怀的是遗腹子,又被迫与明尘远暂时断了联系,在燕王宫住了一个多月,身边都没人替她分析局势拿主意。她最亲近的母后与王兄也事事瞒着她,以“病气会传给腹中胎儿”为由,不让她去龙乾宫探病。 这一个多月里,她只见过赫连王后两面,每次都是匆匆一晤;太子更是没个人影,只让明丹姝时不时来陪她说说话。不过金城腹中是明氏嫡传,因此明丹姝照顾得还算上心。 可饶是有人悉心作陪,金城还是越发坐卧不宁。这种心慌意乱之感终于在五月的最后一天爆发出来,她挺着肚子去了一趟东宫。 不找聂星逸,而是去找微浓。 彼时微浓正在龙乾宫侍奉汤药。经过一个多月的秘密诊治,燕王的神智渐渐清醒,但眼歪口斜的症状没有得到丝毫改善,仍旧无法说话,瘫痪在床。 赫连王后与聂星逸在旁时,燕王总是不予理睬,唯独聂星逸念折子时,他会眨眼表示一下赞同或否决,支吾不清地说出一个“准”字。 但,当微浓独自侍疾时,燕王便不是这副模样了。他总是看着微浓,口中“咿咿呀呀”迫切想要说些什么,目光中散发着急切与担忧。 微浓以为他是担心朝中局势和聂星痕的安危,便隔三差五对他说说聂星痕的近况,再三保证会践行当日之诺,保聂星痕平安无恙。 每每听到微浓如是承诺,燕王目中都稍稍有些安慰之色,但他余下想要表达什么,微浓就再也看不懂了。 这一日微浓午后回东宫小憩,碰上了忧虑重重的金城,后者一直在含紫殿外来回踱步。微浓见状不敢怠慢,连忙扶着她走进殿内,礼道:“天气越发热了,公主身子重,何必跑这一趟。有事我过去就成了。” 金城抹了抹额上的汗:“不打紧,我只当出来走动走动。” 微浓这些日子忙于在龙乾宫侍疾,的确没与金城走动。再者彼此从前也谈不上交好,对于金城的突然到访,她是有些猜不透。 两人在含紫殿内坐定,金城连句客套话也没说,直抒来意:“王嫂,我有两件事情想求您。” 微浓见她表情慎重,也提起精神问道:“什么事?” “我想去看看父王;还有,我想见尘郎一面。”金城恳切请求。 这两个要求,微浓自问一己之力都无法办到,便如实回绝:“公主,您也知道我从前的身份。我这个太子妃看似尊荣,实则人单力薄毫无倚仗。您倒不如去问问明良娣,也许会比我管用。” “明良娣素来循规蹈矩,根本不可能为我安排。”金城咬了咬下唇,又道:“况且,您能去龙乾宫侍疾,明良娣没有这个资格。” 微浓闻言沉吟起来,想起燕王的病情攸关国运,她也不敢轻易透露,便委婉再道:“王后与殿下不对您提起,是怕您担心而已。” “可不知怎地,我总是心慌。”金城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着腰身:“王嫂,您说我与尘郎……父王能同意吗?” 听见这两句,微浓才明白过来。原来金城最担心的并非燕王的病情,而是担心她与明尘远的将来……微浓觉得有些好笑,也没心思考虑明尘远的事,随口回道:“如若明将军真是一片痴心,他自然能感动王上与王后。” 金城又咬了咬唇:“承王嫂吉言吧。” 微浓是真的倦了,御前侍疾辛苦,她原本就是强撑着与金城说话。听明白对方的来意之后,她顷刻没了任何精神,起身道:“公主安胎要紧,我差人送您回去。” “不必了。”金城也慢慢撑着扶手站起来:“我是乘辇来的。” 从东宫到金城住的灵犀宫,路程不算短。出于礼数,微浓还是招呼了贴身宫婢晓馨,对她命道:“你去瞧瞧明良娣和魏良媛谁在,请她们代我送公主回灵犀宫。” 明丹姝对金城上心自不用提,但微浓更倚重魏良媛。魏良媛闺名连翩,顾名思义是舞姬出身,她能在东宫站稳脚跟,博得太子聂星逸数年宠爱,自然是性子沉稳而有分寸之人。东宫十数名姬妾,微浓观察多时,对魏良媛最有好感。 晓馨得了微浓的吩咐,立即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禀报说:“奴婢没找见明良娣,怕公主等得着急,便请了魏良媛过来。” 晓馨办事向来让微浓放心,金城闻言也笑:“王嫂身边这个女官,可真是伶俐。” 晓馨只是个宫婢,女官之说显然是种抬举,她连忙谢过金城夸奖,扶着对方走出含紫殿。微浓也出来送行。 魏良媛此时已经站在阶下相候,自然而然地从晓馨手中搀过金城,抬眸对微浓笑道:“您放心,妾身一定护送公主平安回到灵犀宫。” 金城也适时礼道:“王嫂留步吧!今日给您添麻烦了。” 微浓便没再坚持相送,在含紫殿阶下止住了步子。魏良媛扶着金城,后头跟着灵犀宫的宫婢,七八人齐齐朝东宫外走去。 金城公主的车辇就停在东宫外头,眼见宫门在望,魏良媛忽然不动声色地将一个纸条塞给了金城。金城脚步一顿,诧异地看了魏良媛一眼,见她正嫣然笑着,便紧了紧手心,没再说什么。 正文 第84章 节外生枝(二) 许是手中塞了这个纸条的缘故,又许是孕中火气太大,金城额上不停地冒汗,竟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淌。宫婢见状欲为她拭汗,她担心手中的纸条被人瞧见,赶忙拒绝了。 魏良媛只好用自己的绢帕替她拭汗,不忘提醒道:“公主注意脚下门槛。” 金城神色敏感地点了点头,汗珠便如水似地淌落,径直滴在了地砖之上。魏良媛叹了口气,再次抬手打算替她拭汗,被她摆手拒绝:“不,不用了。” 说话的同时,金城一只脚恰好踏出门槛,但不知为何,她竟“唰”地一下脚底打滑,整个人猛然向后仰倒。 此时魏良媛正将绢帕放入袖中,没能及时拉住金城。后头几个宫婢连忙伸手相扶,却是人挤人争抢不已,眼看金城即将滑倒,魏良媛终于拉住她一片衣袖! “撕拉”一声,衣袖被扯开一条缝隙,金城公主肚子太大身子太重,终是不可避免地仰面摔在了地上! “公主!”宫婢们惊慌失措,魏良媛也连忙挤了过去。 “我……我的肚子……”金城额上霎时大汗淋漓,疼出了眼泪。 “快传御医!传御医!”魏良媛慌忙命道,还不忘将手悄悄深入金城的袖中,悄无声息地从她手中拿回了纸条。 ***** 两个时辰后,金城公主落了胎,是个六月大的男婴。她因伤心过度,昏了过去。 魏良媛脱簪跪在东宫含紫殿门外,等待微浓的处置。 但此刻,太子聂星逸和微浓已被宣召去了凤朝宫。 “这孩子没得也真是时候,不是你派魏良媛做的吧?”王后看向聂星逸。 聂星逸摇了摇头:“岂会?儿臣原本还以为,金城这一胎必是平稳无恙了……这应该是个意外。” “你别急着替魏良媛脱罪。”赫连王后又看向微浓:“太子妃怎么看?” “魏良媛贤淑温婉,不会故意为之。再者,公主落了孩子,对她一点好处也没。”微浓看了聂星逸一眼,道:“应是意外。” “嗯。”赫连王后这才点了点头:“魏良媛侍奉太子多年,一直无甚差错。这一次又是众目睽睽之下,本宫也觉得她不会这么傻,故意害金城落胎。” 一锤定音。 聂星逸听闻此言,方才紧绷的面色终于放松下来:“魏良媛一直为此事自责不已,此刻正脱簪跪在含紫殿外,请求发落。” 魏连翩身为太子良媛,是没有资格前来凤朝宫请罪的,只能请太子妃定罪。聂星逸这番话看似寻常无奇,实则疼惜之意不言而喻。 赫连王后见爱子如此儿女情长,有些不满,但还是给了他面子:“金城腹中这个孩子,我本也不愿留下,如今落了正好。你那个魏良媛,歪打正着!” “儿臣谢母后体恤!”聂星逸立时浮上喜色。 “你别高兴太早。”赫连王后又叹了口气:“金城如今还昏迷着,虽无性命之忧,到底也伤了身子。于公于私,魏良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是,是。”聂星逸忙道:“但凭母后处置。” 赫连王后轻哼一声,却是对微浓道:“既然是东宫的人,还是你看着办吧!” 聂星逸又立刻看向微浓,目光隐带希冀和祈求之色,似在请她手下留情。 他对魏良媛应该很有情分吧!微浓沉吟片刻,回道:“念在魏良媛是无心之错,又是触犯,便杖责三十,罚俸两年可好?” 这惩罚真是太轻了!尤其是“杖责三十”,重责或轻责,大有文章可做。赫连王后蹙了蹙眉,觉得这处置过轻了。但她转念又想,微浓能顾念聂星逸的心思,正是他夫妻和睦的象征,于是她便也没再多说,朝二人摆了摆手:“成了,我要去看看金城,你们两个去龙乾宫侍疾吧!” 聂星逸与微浓称是,一并离开凤朝宫。聂星逸还特意命贴身太监回了东宫一趟,照看魏良媛受刑之事。 待到这夜晚间,魏良媛已受完三十杖。无论杖责的力度如何,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总不能让人发现是放了水。魏良媛趴在寝殿的榻上歇息,正有些昏昏沉沉的睡意,却被外头的吵嚷声惊醒了。 “魏连翩!”明丹姝不顾侍卫的阻拦,怒而闯了进来,指着她的鼻子喝骂:“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是不是?” 魏良媛瞧着跟进来的宫女和太监,冲他们摆了摆手,随即也抹了泪,挣扎着从榻上站起来:“是我对不住老爷和大公子……” 明丹姝此刻垂泪不止,脸色被怒意染得通红:“你是明尘远的人,此事必定是他指使你的!是不是?他想让我大哥无后,是不是?” 魏良媛连忙否认:“不,不是的……二公子很久不与我联络了……这真的是场意外!” 明丹姝哪里肯信,竟然失态地俯首痛哭,一张娇颜霎时梨花带雨:“是我对不住大哥……我让他无后了……” 魏良媛也强忍着伤痛下跪,默默流泪赔罪。 明丹姝于泪意朦胧之中瞥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拆穿你!我要将你的事告诉太子!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去黄泉路上给我大哥赔罪吧!” “不!不!大小姐,您不能这么做!”魏良媛一听之下是真得急了,也顾不得身上伤势轻重,拽住明丹姝的衣裙下摆,哀求着:“大小姐,此事真是一场意外,真得不关二公子的事!您不能……他也是您的哥哥啊!” “他是什么出身,也配我叫一声哥?”明丹姝一脚踢开魏良媛,转身便往外走。 “大小姐!”魏良媛心口挨了她一脚,一时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又怕她真地撕下脸面去告发明尘远,不禁心急如焚。 明丹姝一边抹泪一边往宜暖殿外走,视线被泪水模糊着,不提防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致使她向后趔趄两步。 “丹姝?”聂星逸正要跨进殿门,被她这么一撞,身形也晃了晃方才站稳。他见明丹姝这副模样,便知她是来寻魏良媛的晦气了。 而此时,魏良媛也从内殿追了出来,见聂星逸与明丹姝站在殿门口,脸色“唰”地一下白透了。 聂星逸先看了看魏良媛,又故意转向明丹姝,询问:“这是怎么了?为金城的事情难受?” “殿下……”魏良媛立刻抢在明丹姝前头出了声,轻轻说道:“明良娣心里难受,来找妾身说说话。” “刚领了罚,你逞什么强?快回内殿歇着!”聂星逸有心宽慰她:“此事并非你的过错,你已经够尽心了。” 魏良媛神色焦虑,站在原地没动。明丹姝回眸看了她一眼,咬了咬牙:“殿下!妾身有事向您禀报。” 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魏良媛也在说话,不仅说了,还跪下了:“殿下,妾身愧对公主,愧对明良媛,愧对您与太子妃的信任……” 明丹姝隐隐觉得,魏良媛说到“信任”二字时,好似特意重重强调了一番,像是在暗示她什么。这让她猛然醒悟到,明尘远与魏良媛的事情尚且不能说。 如若说了,便等同于承认魏良媛从前是明府的人。而自己曾与魏良媛如此交好,更是摊上了大罪,必定惹聂星逸怀疑自己将他的起居外泄给明家。即便聂星逸既往不咎,她也难逃“知情不报”的罪责。 若是再让赫连王后知晓了此事……难保不会给明氏扣上一顶“图谋不轨”的帽子。届时自己哪里还有活路? 想到此处,明丹姝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明尘远会对她毫无防备,将魏良媛的事情告知了她。他分明已经算好了,自己没法子揭发此事,一旦拆穿,根本不会有好果子吃! 明丹姝悚然意识到自己已踏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当中,根本没法子回头了。也不知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别的什么,那种绝望的、走投无路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汹涌袭来,她终于再次痛哭失声,伏在聂星逸身上涕泪交织。 聂星逸无奈地揽过她低哄几句,又朝魏良媛使了个眼色。魏良媛见明丹姝一直痛哭而不言语,猜测她已经分析出了利弊,也唯恐自己说多了适得其反,只得忐忑不安地退回寝殿。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然而金城公主的灵犀宫中,却有一场新的风波即将到来。 落胎的当天夜里,金城终于悠悠转醒,望见守在自己身旁的王后,只是冷淡地问了一句:“魏良媛是母后的人吗?” 赫连王后本来正握着金城的手,听见这话立刻将手松开,沉声反问:“你怀疑母后强逼你堕胎?” 金城双眸无神地看向帐顶,算是默认。 赫连王后觉得心寒,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此事的确是个意外,魏良媛虽是你哥哥的人,但不曾与母后亲近。” 金城公主“哦”了一声,仍旧不接话,也不哭不闹。 赫连王后最了解爱女的性子,见她如此沉默,更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忙道:“金城啊,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母后说出来。母后见你这个样子,心里头也难受。” 金城听闻此言,睫毛微微颤了一颤,继而开口说道:“女儿想见尘郎。” 赫连王后脸色一沉,拒绝的话已到了口边,谁知金城又道:“若是见不到尘郎,女儿也不想活了。” 这算是威胁了。赫连王后眉目深蹙,考虑了半晌,终是拗不过她的性子,只得点头:“好吧,母后许他来看你一次。” 正文 第85章 节外生枝(三) 无人知晓明尘远何时进的宫,又对金城说了什么。总之没过多久,金城的身子便渐渐好了起来,情绪也稳定了。 微浓偶尔会在御花园里碰见她,她也不再提出宫的事,有时还会与微浓说笑一阵,看似与从前无甚变化。 这一场风浪仿佛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晃两月,燕王的病情依旧没有半分起色。 六月十五,聂星逸终于代替燕王颁下旨意,宣布“太子监国”这一消息。许是燕王卧榻养病太久的缘故,此事并没有在朝内引起多少反对之声,众臣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就连聂星痕也没有一丝反驳。 他依旧无法离开京州、无法进宫探病,聂星逸对他的变相软禁,也并未引起他的激烈反抗。微浓听说他拜了一位高人学画,每日在府内潜心画作,或习武练剑,一副不问朝政的样子。有人便道敬侯大势已去,是要对太子俯首称臣了,但微浓却知,他必定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太子聂星逸监国之后政务繁忙,再无精力踏足龙乾宫侍疾。不过他一直谨守礼数,没有动用过圣书房,一切奏折都是在东宫批阅,还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与此同时,也在笼络一批武将。 夏季烈日灼灼,京州城湿热难耐,微浓每次从东宫去龙乾宫,都是满额的香汗淋漓。幸而燕王的寝殿里一直凉爽,宫人还为她准备了酸梅汤解暑止渴。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这日她才刚去偏殿喝了碗酸梅汤,回来便发现金城已到了燕王的寝殿。细问之下,才知聂星逸监国之后,局势渐趋稳定,赫连王后因此放松了对金城的管制,已将燕王的病情如实相告,准许她每日去龙乾宫侍疾。 金城数月里头一次见到燕王,看着龙榻上的垂垂老者,她简直难以置信,未语而先落泪。 微浓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站在一旁不言语。想来任谁看到自己威严矫健的父亲突然中风卧榻,眼歪口斜失声瘫痪,恐怕都会伤心难过。 “父王可是戎马出身,从前是多么雷厉的一个人……”金城哭得太厉害,实在没法再继续说下去。 微浓仍旧抿唇不语,只默默递给她一条绢帕。 金城接过绢帕拭了泪,上前跪于榻旁,双手握住燕王的右臂,低声啜泣:“父王……女儿来看您了……” 燕王眼珠子转了转,看她一眼,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金城见状哭得更加伤心,转头对微浓问道:“父王这是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 “王上近来一直如此,王后与殿下前来,他也没有反应。”微浓如实回道。 金城闻言,将头埋在榻前的被褥之上呜咽半晌。良久,她才再次用绢帕擦了擦眼泪。 可就在此时,燕王倏然有了剧烈的回应。他双目大睁盯着金城,口中不停地“咿咿呀呀”。更甚者,肩部以上开始来回颤抖,好似迫切地想要起身,想要对金城说话。 微浓连忙上前查探,又不知燕王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只得对一旁侍奉的晓馨命道:“看看哪位御医在,快请进来!还有宝公公……” 话刚说到此处,她眼风忽然扫见一道银光,来自金城纤细的皓腕。 是那只镯子!与长公主样式相同的镯子!不,确切地说,是与明丹姝一样的镯子!银色的! 微浓立刻上前捉住金城的右腕细细端详,这一举动吓了后者一跳:“王嫂……” 微浓抬眸看向金城,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如此匪夷所思,就连微浓自己都觉得是种妄想。但她隐隐感觉得到,燕王这突如其来的反应,与那只镯子有关。 她将视线转向龙榻之上,如她所料,燕王确实正盯着金城腕上的镯子,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张脸已憋得通红起来。 这样子不妙,微浓正想张口说句话,鼻端突然闻见一股淡淡的骚味。她侍疾多日,自然明白那是什么,便欲拉开金城。 正在此时,御医们已匆匆赶了进来,围到龙塌前。微浓顺势拉着金城后退几步,给御医让路。宫婢们大约也闻到了难闻的气味,随即上前为燕王擦拭身体,更换被褥。 一代铁血君王,落得如此下场,微浓也不忍再看,委婉地对金城道:“咱们去偏殿吧,不要耽搁御医诊治。” 金城点了点头,两人谁也不戳破,一并往外走。 然而燕王却十分激动地“啊啊”大叫,拼力抬手像是要阻止金城远离,使得她二人又停下了脚步。 一位御医甚是尴尬地回头看向金城,解释道:“应是王上太过思念公主,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金城似信了这个说辞,颔首道:“俗礼免了吧,快给父王诊病!” 几位御医便也不再多礼,立刻开始诊脉施针。他们在燕王的额头上扎了几针,燕王便渐渐安静下来,唯独一双涣散多日的鹰目恢复了几分光彩,跃过御医们的身影,直直看向微浓与金城。 不知怎地,微浓总觉得燕王是在看自己,而且似乎有话要说。她想起方才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又觉得这个猜测太过大胆,没有丝毫根据。 微浓一时间心乱如麻,根本没察觉自己还握着金城的手腕,更没察觉自己的手劲越来越紧。 终于,金城觉得右腕吃痛,挣扎了一下,看向微浓:“王嫂?” 微浓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神,这才缓缓松开了手。她想起长公主寿宴那日金城并未到场,便存了些侥幸之心,故作惊艳地问道:“这镯子……可真美。” 金城目光落在自己右腕之上,眸色漾起一丝温柔:“是啊,我也觉得好看。” 微浓瞬即捕捉到她的神情,遂故意四下看了看,再次拉着她走向偏殿,低声问道:“这不是司珍房的手艺吧?可是明将军送的?” 金城迟疑片刻,才道:“其实是明良娣送的,通过了他的手……而已。” 明丹姝托明尘远送给金城一只镯子?微浓半信半疑。众人皆知,明丹姝与她这位庶兄向来不和,如今又经过了明重远的事情,哪里还能和睦相处?遑论认可他与金城的感情。 而且,近日明丹姝与金城同在燕王宫,前者还曾照顾过金城一段时日,若要送镯子,明丹姝大可当面送,为何要拐这个弯?反而明尘远一直不能与金城见面,又如何送她镯子呢? 微浓在心底反复猜疑,斟酌着是否该直言询问,又恐这是赫连王后布下的一个圈套,专程让金城来试探自己。她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终究是怕打草惊蛇,便随意地道:“这镯子做工精致,花样新奇,司珍房绝对没有这样的手艺。” 金城闻言略显赧然,反倒主动说了出来:“明良娣能接受我与尘郎的感情……我很欢喜。这镯子我也不知是打哪来的,的确很美。” 微浓明白了。难怪明丹姝要借明尘远之手送出这只镯子了,原来是对他二人的关系认可了!微浓便也没再往下问话,随意与金城敷衍了几句。 两人一并望着寝殿方向,等待御医们的诊治与回禀。想想从前燕王逼迫自己的种种手段,再看他如今竟会失禁于龙榻之上,微浓便觉得无限感慨,从前那些恩恩怨怨,蓦然间好像尽数散去了。 她不知金城心里头是何滋味,此刻她的心神仍在那只镯子上。等候良久,御医出来禀报说“燕王无碍”,微浓想了想,也未再返回寝殿,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龙乾宫,留下金城在此照应。 当日晚,她特意挑了几件上等玉饰摔碎,翌日,以此为借口去了一趟司珍房。刘司珍见太子妃亲自驾临,受宠若惊,连忙捧着摔坏的玉饰去找工匠修补。 微浓是头一次来此,才发现司珍房独占了一座大院子,司珍、掌珍、工匠、选料、采割、库房等等分工鲜明,每个人都忙碌不已。 微浓见这里各司其职,本以为该是井然有序的情景。可看了一会儿便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热闹,或者说,混乱。因为时不时有人来司珍房翻找图样,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归。 微浓冷眼看了半晌,才等到刘司珍回来,后者毕恭毕敬地对她道:“让太子妃您久候了,这几样玉饰皆可修补,奴婢已交由工匠赶工,后日定当送往东宫给您。” 微浓假作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口说道:“本宫近日想置办几对镯子,却苦无喜好的样式。劳烦刘司珍将图本拿来,好让本宫选一选。” “这……”刘司珍迟疑片刻,颇有些为难:“您有所不知,前日司珍房库房走水,恰好烧了几本镯子的图样。奴婢已将此事禀报过王后娘娘,娘娘说如今王上抱恙,为了祈福暂不追究奴婢渎职之罪,只命奴婢快些将图样补齐。” 刘司珍话到此处,已是垮了脸,十分惶恐的样子:“奴婢这几日正借了造办处出库的记录补样,要不过两日补齐了,再送去东宫给您呈选?” 这么巧?偏偏是司珍房走水了?微浓觉得此事大有蹊跷,面上却淡淡问道:“单凭出库记录,刘司珍便能补齐图样?不去各宫看看实物吗?” 刘司珍万分苦恼地回道:“如今都是凭借掌珍们与工匠们的记忆在补样,若当真补不出来,奴婢只好再去打扰各位娘娘了。” 微浓见她话语不似作伪,也情知这场大火之后,自己是无法追查到任何线索了,便有些负气。演戏演到底,她只得借机斥了刘司珍几句,故作不悦地离开司珍房,临踏出门槛时,又冷冷命道:“日后得留个抄本,可别嫌麻烦偷懒了。” 正文 第86章 人心之冷(一) 从司珍房回来之后,微浓一连几天都不能安眠,想着那几只款式相同的追星逐月镯,越发后怕于自己的猜测。 之后每日去龙乾宫侍奉汤药,她都想要向燕王求证此事。奈何寝殿里宫人不断,燕王又失语严重,根本无法与她交流。 渐渐地,微浓的心思都在这只镯子上,打算觑个时机夜探明丹姝的流云殿,或者再回一趟长公主府,以期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然而她还未及有所动作,便听见东宫的宫婢们私下谈论一件事,一件令她万分悲痛、万分愤怒的事——楚王的幺女楚环自尽了! 楚王膝下有三子三女,长女楚瑶最大,早早与其父脱离干系远嫁姜国;长子楚璃是太子,燕楚之战中已阵亡沙场;次子楚珩与楚璃相差不到两岁,如今已去了姜国;次女楚琳一直体弱多病,听闻楚国连连退败便一病不起,未等亡国已病逝于故土;而幼子楚琮今年十七,刚刚继承了永安侯世子之位。 唯独楚环年岁尚幼,微浓依稀记得她今年才满十五岁,刚到议亲的年纪。而楚环自尽的起因,便是因为她的婚事—— 朝中有位武将名叫丁久彻,身兼京畿将军与御林军北衙统领两个要职。京畿将军丁久彻负责拱卫王都,辅国大将军杜仲负责戍守外围,两人向来意见不合,但又互相牵制,以保朝中不会出现恃兵造反的情形。 而聂星痕近来与辅国大将军杜仲走得极近,更有传言他欲迎娶杜仲的女儿,如此一来,丁久彻自然不待见聂星痕。尤其,在燕楚之战时,丁久彻本想举荐爱子给聂星痕充当先锋,聂星痕却选了明尘远,从此他二人更是结下了梁子。 聂星逸监国之后,发现丁久彻与聂星痕、杜仲不是一路人,便有心拉拢他来充实太子党的力量。奈何这位丁将军虽与聂星痕不对付,却是个软硬不吃的自大之人,自称除了燕王之外谁的面子都不买。聂星逸派人去接近了几次,均是无功而返。 恰好,今年春上丁久彻偶然见过楚环一面,一见之下颇为倾心,便有意纳楚环为妾。聂星逸派人打听丁久彻的喜好,意外得知此事,总算窥见了拉拢他的门道,便与楚王商量,欲将楚环许给丁久彻为妾。 楚王自然不愿,直言拒绝,聂星逸因此大为不满,铁了心要定下这门亲事,话语中没有丝毫松口的意思。楚环年纪虽轻,却也分得清轻重,如今楚宗室仰人鼻息,她唯恐全族因她获罪,便只得含泪同意了这门亲事。 可叹丁久彻今年已四十有六,而楚环豆蔻年华闭月羞花,竟要嫁给一个莽夫为妾!然而丁久彻并不顾及楚王和楚环的颜面,连个像样的过门礼都没办,一顶轿子便将堂堂楚国公主接进了府中。 翌日,丁久彻照常去上朝,朝臣们听说他不声不响娶走了楚王的小女儿,皆是讶异,又戏谑他艳福不浅。可谁知他当日下朝回府,楚环已用一条白绫结果了自己,在新房里悬梁自尽了。 事后丁久彻欲将楚环匆匆下葬,这一举动终于激起了楚宗室的愤怒。楚王强硬地找来仵作验尸,才发现楚环死前遭受了严重的侵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下体伤痕累累。 丁久彻承认是自己分寸失当,折磨了楚环。岂料三日后,楚环的陪嫁丫鬟冒死从丁久彻府里逃了出来,哭着对楚王说出了实情——楚环嫁过去当晚,遭到了丁久彻与其子的轮番玩弄,以致其大受刺激愤而寻死。 楚王气得当场昏厥,事后闹到了聂星逸面前,要求丁久彻一命赔一命。丁久彻眼见丑事败露,为了保护自己儿子,愣是反咬一口,污蔑楚环不守妇道,趁他上朝去勾引嗣子,被人发现后羞愤难当自尽而亡。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虽不至于举朝皆知,可也有不少人得知了消息,乃至燕王宫中都有人在私下议论此事。微浓本就不过问朝政,近期又一直在龙乾宫侍疾,再加上金城公主落胎之事,她精力有所分耽,便疏于关心楚宗室的近况。 当微浓听到此事时,悲剧已然发生了。她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再也无法按捺自己,当即冲进了聂星逸的书房,欲为楚环之死讨个说法。 “聂星逸!”她头一次直呼其名,不顾任何宫廷礼仪,没有任何理智可言。她感到胸中燃气了一团怒火,炽热难受,比这三伏天的烈日更加灼烫,烧得她满腔愤怒,满腔杀意! 聂星逸正在批阅奏章,抬头瞧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为何而来,心底不禁一沉。他缓缓放下朱笔,先发制人:“怎么如此失态?有话好好说。” 微浓气得浑身发抖,牙关都在打颤,双手死死紧握成拳,竭力克制怒意问道:“楚环的事情,你为何不对我说?” “这桩婚事是征得楚环同意的,我不认为你有必要知道。”聂星逸如是说道。 “那如今她死了,你打算怎么办?”微浓紧紧追问。 “出了意外,谁都不想看见。我会与永安侯商量,给他一个交代。”聂星逸面色不改。 “给永安侯一个交代……”微浓怒极反笑:“你也知道他是‘永安侯’,可你让他‘永安’了吗?让楚环嫁给丁久彻,你也下得去手?她是一国公主!” 聂星逸叹了口气,试图安抚她:“你冷静一下,此事我自有主张。” “什么主张?”微浓咄咄相逼:“除非是让丁久彻父子偿命!” 终于,聂星逸凤目眯起:“你逾越了。” “既然逾越了,臣妾便只好逾越到底。”微浓冷笑讽刺:“烦请殿下告诉臣妾,您要怎样给楚王一个交代?”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聂星逸隐怒喝斥:“我正在看奏章,你先退下!有事晚上再说。” “不!”微浓站着没动:“此事已经发生五日了,您连一句处置的话都没有,是想看永安侯血溅燕王宫才甘休吗?你想逼死他?” 话到此处,微浓已气得双目通红,泪意瞬间盈满眼眶,眼看着便要夺眶而出:“他一把年纪了,亡了国,弃了家,六个子女死的死走的走,全是拜燕国所赐,你们还想怎样?!” “我们?”聂星逸闻言也冷笑起来:“我们指谁?你不要把怨气撒在我身上。我从头至尾都不赞成攻打楚国。” “可你现在做的事,比攻打楚国要更龌龊!更令人恶心!”微浓上前一步,两手撑在桌案上,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勉强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撑住她的双手,不让她给出去一巴掌。 她与聂星逸隔案对视,厉声怒斥:“你为了拉拢丁久彻,去牺牲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如今出了事,还想替丁家遮掩。聂星逸,你拍着良心问问自己,你还是个人吗?” “我的确不是人,”聂星逸凤目中已变得阴鸷,杀意一掠而过,“只有楚璃是人,对吧?他的父母兄弟是人,对吧?在你眼里,你有当我是你夫君吗?我碰过你一根指头吗?我要不是人,我能容你如此放肆?容你指着我的鼻子骂?” “一碰上和楚璃有关的事,你就像个疯妇一样不可理喻!”聂星逸话到此处,心中怒火也是无处发泄,恼得拾起桌上砚台摔了出去。墨汁在空中画出一道蜿蜒的弧线,随着那“咣当”的巨响洒落在地,一滴滴一团团乌黑黝深,犹如肮脏龌龊的人心。 “不要以为你是‘皇后命格’,我就得宠着你惯着你!朝堂之事,还容不得你置喙;朝臣如何处置,更不是你说得算!”聂星逸怒目看向微浓,瞳仁中似要冒出熊熊烈火,将她烧得一干二净。 事实上,微浓的确被烧得一干二净了,那对聂星逸仅有的一点尊重,真的在这一刻烧得干干净净。她看着他,冷冷说道:“若不是王上要挟,你以为我想嫁吗?若不是牵涉到楚环,你以为我会管?别拿‘皇后命格’来压我,你不就是因为这命格才娶我?否则你这骄傲的燕国太子,焉能看得上我的出身?” 微浓句句质问,如同最锋利的针刺,戳破了聂星逸的伪装。她这才恍然发现,他竟如此面目可憎,如此虚伪虚荣,令她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转过脸去,垂眸看向书桌上凌乱的奏折,切切笑言:“我与你从来都不是夫妻,只是利益权衡下互相依赖、互相利用的两个人而已。我知,你也知,何必装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番话,令聂星逸一贯维持的涵养彻底打翻,他有一种被揭穿被羞辱的感觉,那种难堪伤了他的自尊,也伤了他身为太子的威严。 他突然伸手去抓微浓的下颌,想要一把将她拉到跟前。可惜两人中间隔着桌案,微浓又会武,敏捷地向后一跃,轻轻松松便跳出了他的钳制。 她满目杀意地看向他,眉宇间从淡然、愤怒最终转向凌厉:“聂星逸,王上曾亲口许诺过我,要保楚宗室阖族平安,在燕国繁衍生息。也望你信守诺言,在这件事上,还他们一个公道。” 正文 第87章 人心之冷(二) “你这是在命令我吗?”聂星逸扬手整了整袖口,出语狂妄:“如何处置丁久彻,我自有主张。父王说过的话,我也没必要尽数遵守。除非你能让他老人家立即开口说话,我必无不从。” “你……真是无耻!”此时此刻,微浓几乎被失望与愤怒淹没,二者叠加在一起,教她对聂星逸前所未有地痛恨起来,更甚于痛恨聂星痕。 “你才监国几天,便以为天下尽在你手中了?还是你以为拉拢了丁久彻,禁卫军便会听命于你?京州城便能刀枪不入?”微浓忍不住刺激他:“不比不知,你离聂星痕真是差得太远!” “哗啦啦”一阵响动,聂星逸气得将案上一排朱笔全部推倒。他平生最痛恨别人拿他和聂星痕做比较,不禁忍得额上青筋直露,才咬牙迸出几句话来:“你这么高看他,可他高看你了吗?你若不是‘皇后命格’,你以为聂星痕会正眼瞧你?” 见微浓无动于衷、表情如常,他又狠狠地讥嘲:“你还不知道吧?聂星痕如今人在京州,心里却记挂着房州的姬妾。上个月他特意差人接了一房姬妾过来,前天,人已经到敬侯府了。” 微浓毫无反应地听完这番话,轻嗤一声,转身便走。浅蓝色的裙裾在地上摇曳出一尾疏影,本是夏季里沁人心脾的清凉之色,却不可避免地沾染到地上的墨汁。 聂星逸见她如此利落地转身,心头更加恼恨,也分不清到底是生气她忤逆自己,还是气她不留情面地鄙夷,又或者,仅仅是不甘这个女人心有所属。 她看着她裙裾上的点点墨迹,觉得如此肮脏刺目,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微浓却仿佛有所感应似的,猛然停步转身,言语比方才更加强硬三分,几近威胁地撂下两句话:“五日内,给楚宗室一个交代。否则,我必要丁久彻好看!” 言罢拂袖而去。 ***** 从圣书房出来,微浓连含紫殿都没回,也没带贴身宫婢,径直出宫去了长公主府。聂星逸见她连东宫的颜面也不顾了,更是恼怒不已,对宫人们放下狠话:“随她去!谁都不许去接她!” 一夜之间,燕王宫人人皆知,太子与太子妃不知因何事生了龃龉,太子妃一怒之下返回了娘家。 微浓自然知晓自己这一走,后果严重,但她实在不想看见聂星逸了,就连留在东宫都觉得作呕。她截然一身,在宫外也没有地方可去,思前想后,唯独与长公主担了母女名分,便只好去了长公主府,想顺带查一查那只镯子的事情。 来到长公主府,长公主问清了个中内情,也对聂星逸颇有微词,还笃定地道:“你瞧着吧,他决计不会重罚丁久彻父子的。” 微浓也没对聂星逸抱什么希望,沉默半晌,对长公主道:“我有件事想求您。” 长公主叹了口气:“怎么如此见外?你说吧。” “我想要一身夜行衣,还有,一双称手的峨眉刺。” 夜行衣、峨眉刺……长公主立即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微浓的柔荑:“好孩子,你可不能这么想!” “您知道楚王室对我意味着什么。”微浓此刻显得异常冷静,也异常坚定:“既然天不予我,我自取之。” 长公主莫名觉得心头一颤,被微浓话中的恨意所惊,连忙低声劝道:“你在宫里这么久,怎么性子还这么直?这种事情值得你去硬拼吗?丁久彻行伍出身,你能打得过他?还是能打得过他府中护院?” 微浓态度坚决,抿唇不语。 “真是个执拗性子!”长公主再叹:“不过虽执拗,却对我的脾气!也是咱们母女的缘分。” 她如此说着,却是笑了,掩面续道:“你若硬闯,不仅理亏,也未必能杀得了他。我倒是有个好法子,不过你得损失些面子,你肯不肯?” 微浓斟酌片刻,回道:“只要不违背道义,不伤及无辜,我自然乐意。” 长公主便放低了声音,附耳将法子说与她听。微浓初时面露迟疑之色,越往后听越觉得这法子可行,待到长公主说完,她已立时下定决心照做。 长公主见她赞同这法子,又嘱咐道:“不着急,且让他们再逍遥三五天。” 微浓点点头,想了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您既然能想出这法子,是决定帮敬侯了?” 长公主面色不变,仍旧带笑:“你看我寿宴那日,赫连璧月是怎么待我的?满头的脏水泼下来,若不是我底气硬,早就被她折腾垮了!单凭这一点,我就不会帮他的儿子。” 微浓也想起当日赫连王后对长公主的态度,遂沉默起来。 “倒也奇怪,赫连璧月为何突然针对我?我到如今都想不明白!我可是她的亲家呢!”长公主自言自语着,忽又敛神再问:“王上的病情究竟如何?” 微浓唯有再次抿唇不语。一事归一事,她虽恼恨聂星逸手段下作,但也明白燕王的病情不能轻易外泄,否则风波极大。 但其实燕王久违露面,聂星逸监国已半月有余,任谁都会猜到燕王病情不妙。尤其是楚宗室出了这么大的事,燕王都不曾出面安抚一句,根本不是他惯常的做派。 长公主自然是猜到了,今日顺口问出来,又见微浓不回应,便知自己猜得没错,不禁感慨万分地道:“不管你信不信,王上曾对我提及过,他更属意敬侯。如今……也不知那孩子还有没有出路了。” 长公主边说边观察微浓的神色,见她并无诧异,也无惊喜,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 微浓知道燕王属意谁,当初将她许嫁太子时,燕王话中之意再也明了不过。当初她对聂星痕愤恨不已,发誓要让他一无所有,可如今看看聂星逸的所作所为,她也不禁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能忍受得了? 至少,聂星痕请缨攻楚,是明明白白摆在世人眼前的,手腕虽铁血,倒也光明正大。可聂星逸呢? 他们兄弟两个,究竟谁比谁更凶残?谁比谁更卑鄙?她根本辨不清楚! 微浓感到很迷茫,好似她突然堕入地狱的最深处,周遭都是罪孽满身的孤魂,她想要找一个问心无愧的活生生的人,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我正在查证一件事,在没查清楚之前,我不想参与他们兄弟间的斗争。”微浓言语间颇为厌倦。 “傻孩子,你太正直了。”长公主也不知该如何劝她,便问:“你想查什么?我可能帮上忙?” 微浓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了,多谢您。” 长公主笑了笑:“不要多虑,一步步来,你先将丁久彻的事解决了再说。” ***** 五日后,一个消息震惊了整座京州城! 太子妃暮微浓微服出宫,前往璇玑宫为燕王祈福,却路遇登徒子调戏。尤其,这登徒子并不是什么地痞无赖,而是丁久彻将军之子,丁有光。 太子妃羞愤不已,当即就近去了长公主府。丁久彻知晓此事后大为惶恐,立刻带着长子前去请罪,希望能通过长公主和定义侯斡旋此事。长公主照常露面,却对此事不置可否。 太子妃又在公主府住了两日,不堪其扰,愤而回宫。 消息以不可估量的态势传播开来,迅而疾、快而猛,丁久彻尚且来不及阻止,此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先是楚王幺女楚环,再是太子妃暮微浓,丁家父子的口碑一落千丈,一夜之间,人人避之不及。 微浓回宫当天,连东宫的门都没有进,直奔凤朝宫而去,欲请赫连王后为自己做主。她没有哭,恐显得太假,只是愤恨地将前前后后复述了一遍,陈请赫连王后予以处置。 赫连王后心里头明白,这是微浓使的一个计策,必定也是长公主聂持盈的主意。可此事攸关王室体面,绝不能像楚环的事情那般敷衍对待,否则,太子的尊严、燕王宫的威严将荡然无存。 不得已,赫连王后只好传话给聂星逸,命他先将丁有光下狱收押,再以教子无方之罪让丁久彻暂时思过反省,近日不要上朝露面。 聂星逸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恼恨微浓毁了他的心血,更恼微浓不爱惜名誉,一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微浓硬生生受下,这恰好给了她充足的情由不回东宫。她借口此次争执之事,再次去了凤朝宫,请求留宿在此,任谁劝说都不肯让步。 赫连王后一面要留意燕王的病情,一面要关切朝中局势,还要为聂星逸继位铺路,更要提防金城与明尘远暗通曲款,已是分身乏术、头痛不已。劝阻未果,她便只得由微浓在凤朝宫住下,暂时缓解他们夫妻之间的怨气。 可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僵化,消息根本瞒不住。聂星逸每日上朝都沉着脸色,微浓则对一切风言风语充耳不闻,一直留在凤朝宫中——她要找机会再查查镯子的事情。 正文 第88章 人心之冷(三)4000字肥章 微浓在凤朝宫这一住,又是五日。终于,赫连王后也看不过去了,挑了个空闲的时候招来微浓,和言劝道:“母后是像看女儿一样看你的。你与太子向来和睦,此次生出些误会,实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赶紧回东宫向太子认个错吧。” 微浓神色黯然而倔强,捂着左颊回道:“臣媳的脸还没消肿呢!丁有光他也没处置,臣媳如何能回去?岂不是自己打脸吗?” 赫连王后听她一口一个“臣媳”,礼数周全,便知她是故意与太子斗气。这让赫连王后忍不住扶额蹙眉,心头恼怒万分。 事实上,她已开始着手谋划聂星逸登基之事,故而希望快些安抚了微浓,让这场东宫丑闻尽快消散。否则在这个紧要关头,若是微浓拒不受封王后,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对付聂星痕一个就够了,她不想再生出什么风波了。 “母后知道你想替永安侯之女讨回公道,可你要想好了,你早已不是楚太子妃,而是燕太子妃。你难道要一直活在过去?去缅怀你从前那段可笑的婚姻?”赫连王后的耐性终于耗尽,神色渐厉:“你从前是假公主,如今是真太子妃,你难道还拎不清孰重孰轻吗?” 微浓默默听着这话,垂眸不语。 赫连王后见状又劝:“好孩子,母后知道你重情重义。可你仔细想想,女人这辈子为了什么?太子好不容易拉拢了丁久彻,你非得将他逼上绝路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要当王后的女人,必须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不过就是一己私欲罢了!微浓心里嘲讽着赫连璧月,但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仍旧一副赌气的模样。 赫连王后再次叹气:“听母后一句劝,回东宫向太子认个错,不要让他寒心。” 这是非赶走自己不可了!微浓斟酌片刻,正打算再拖延几天,忽听殿外响起一声禀报:“启禀王后娘娘,司珍房刘司珍求见。” 刘司珍?微浓心头一凛,预感刘司珍前来必有要事,便即刻提起了精神。 赫连王后却看了她一眼,淡淡命道:“你先进去吧!方才母后说的话,你仔细想想。” 微浓无法,只得起身告退,撩起珠帘走进内殿。她慢悠悠地往里走,不忘悄悄竖耳听着外头的动静,隐隐约约地,好似听见刘司珍对殿内的赫连王后禀道:“王后娘娘,奴婢已按照您的要求,重新打了一支金鸾衔珠钗……” 微浓在后头听着刘司珍说话,忽然间灵机一动,便往王后的寝殿里走。她向来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此次来凤朝宫住了几日,也是没带一盒胭脂水粉。 方才聆听赫连王后一场“教诲”,微浓借机使劲揉了揉双眸,感到眼眶已开始酸胀涩痛,才径直走进赫连王后的梳妆间里,对侍奉的宫婢命道:“去给本宫找几样胭脂水粉来。” 凤朝宫的宫人们都晓得这场东宫风波,眼见微浓此刻双眸红肿,果然误会了,还以为她在赫连王后面前哭过,也不敢多问,连忙引着她往妆台走去。 微浓顺势坐到赫连王后的妆台前,瞧见各色妆奁整整齐齐地摆放其上。她往放镯子的妆奁里看去,扫了一圈,什么线索都没看到。 宫婢不知她的心思,仍在仔细地为她梳妆。微浓也不好到处翻找,眼见毫无所获,便摆了摆手,故作哀怨地一叹:“罢了,收拾得再好有什么用?太子殿下都不来看一眼。” 宫婢一听这话,忙安慰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太子殿下对您的好,连咱们凤朝宫的奴婢都看在眼里呢!” 微浓没有接话,再次叹了口气,又作势对镜看了看妆容,才起身离开了梳妆间。 外头刘司珍也并未久留,与赫连王后没说几句便告退离开。微浓便从内殿走了出来,恰好瞧见那只锦盒打开着,就放在赫连王后手边的描金黑漆桌案上。她探首看了看那只鸾钗,的确精美,正想着该如何开口问问这鸾钗的来历,没想到赫连王后却会错了意。 王后见微浓仔细梳妆过一番,换了发髻上了妆,还以为她是想通了,心里满意了些。又见她一直盯着手头边的鸾钗看,便笑着评价:“妆上得不错,就是发饰太素。这支鸾钗你拿去戴吧!母后老了,这些东西戴不出去了。” 若在平时,微浓绝不会收下这支钗,但想起方才隐约听到刘司珍说的话,她想了想,也没再推辞,与赫连王后客套了几句,收下了鸾钗。 这日晚间,刚用过晚膳,东宫突然来了人,说是接微浓回去。原来,她下午在赫连王后梳妆间里说的话,被宫婢传了出去。凤朝宫的宫人们各个成精,见太子妃率先服了软,忙不迭地将话告诉了东宫,以期能做个和事佬,成为太子妃的“知心人”,日后多个靠山。 这话自然传到了东宫太监总管的耳朵里,他便顺势在聂星逸面前絮叨了两句,想要给太子殿下找个台阶。聂星逸虽疑惑这话不是微浓的风格,但想起彼此龃龉之事已闹得风风雨雨沸沸扬扬,实在让他面子上挂不住,尤其他继位在即,也不想落下什么闲话。 故而,当太监在他面前替微浓说话时,他没有表态做声——这在下人看来,无疑是有意言和的意思! 于是,东宫立刻派人去接微浓回来。 微浓在凤朝宫行动受限,又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见东宫来了人,也猜到聂星逸的意思,便没再抵触。 赫连王后以为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自然是乐见其成,心里一欢喜,又赏赐了好些首饰给微浓,以示安抚。 一切都看似雨过天晴了,丁有光仍旧收押在狱,东宫也恢复了风平浪静,唯独微浓在默默酝酿着一些事情,对着赫连王后给的那支鸾钗,陷入了难以拆解的迷局。 自从燕王昏厥开始,每当她感觉摸索出了真相之时,局面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令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娘娘,您怎么还不睡呢?”晓馨今晚在偏殿当值,瞧见微浓寝殿里一直亮着烛火,便披衣起身前来劝道。 微浓定定看着眼前的鸾钗,无意识地回道:“这就睡了,你去歇着吧。” “哦。”晓馨打了个呵欠,紧接着又“哎哟”一声:“您手里拿着什么呀?这么晃眼!” 微浓这才转眸,朝她伸手示意:“今日王后娘娘赏了一支鸾钗。” 晓馨便好奇走到微浓身边,仔细看去:“咦?这支鸾钗做工华丽精美,真是好看!可是……王后娘娘为何要赏给您呢?” 微浓不知她这话何意,敷衍答道:“大约她不喜欢吧!” “您误会奴婢的意思了。这钗……好似不是赤金打造,虽说做工精美,但却配不上您呢!”晓馨看似随意。 “不是赤金?”微浓有些疑惑:“什么是赤金?” “赤金就是纯金啊。这钗不是纯金的,不过奴婢也不敢确认,得再看看。”晓馨从微浓手中接过鸾钗,索性端起烛台仔细打量,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道:“这只鸾钗,应是熔金后重新打造的,是混色金。” “混色金又是什么意思?”微浓对首饰向来不通。 “就是金子不纯,里头含有银啊、铜啊之类的。”晓馨将这支鸾钗掂量在手里,试了试重量,又道:“宫里头有宫规,唯独王后娘娘和您能用赤金铸的首饰。而这支鸾钗个头儿摆着,重量明显不够,必定不是赤金打造。想来是司珍房的人偷工减料中饱私囊,欺瞒王后娘娘不懂这个!” “那你怎么懂这个?”微浓顺势再问。 晓馨便将鸾钗送回微浓手中,笑了起来:“您还不知道吧,奴婢从前就是司珍房的掌珍,因做的首饰被王后娘娘相中,她见奴婢尚算伶俐,便将奴婢赐给了明良娣。后来听说您要入主东宫,太子殿下特意将奴婢从明良娣身边调出来,拨来含紫殿服侍您。” 原来如此。想必是明丹姝刚进宫时,身边没有可意的宫女,赫连王后有心关怀,才将晓馨拨给了她。 “原来你如此受器重,我从前竟不晓得。”微浓也淡淡笑了起来。 晓馨低着头,略作羞赧:“您别这么说,奴婢能跟着您,是奴婢的福气呢!您不知道,司珍房的活计可重了……” 晓馨如此抱怨了几句,微浓皆耐心听着,又问:“你方才说,这镯子是混色金打造?那你方才说的‘熔金’又是什么意思?” “哦,奴婢是说……”晓馨蹙着眉,似在措辞:“这支钗要比同样大小的混色金重,但比赤金的钗要轻,极有可能是将赤金和鎏金熔在一起,重新打的钗。因为司珍房做的首饰,即便是混色金,也多是金银混合,这支钗却是金铜混合。” 晓馨话到此处,顿了顿:“金铜混合,一般不予后妃做首饰。好比太子殿下书房里的那盏飞蝠擎灯,便是金铜混色的鎏金工艺。但不是宫中之物,听说是殿下加冠之礼时,定义侯送的。” 定义侯送的?鎏金工艺?微浓猛然想起长公主的那只镯子,当时她便觉得那金色不纯,细想起来,确实与聂星痕书房里那只飞蝠擎灯的色泽更为接近。 而且,长公主寿宴前夕,向她炫耀定义侯打造的那套头面首饰时,好像也的确说过是鎏金工艺……再细想今日刘司珍说的那句话…… “那长公主呢?她的首饰能用赤金吗?”微浓再问。 “不能。”晓馨如实道:“只能用混色金。” 微浓心中立刻捕捉到了什么念头,沉默片刻,对晓馨问道:“我若让你去查这支鸾钗的来历,你能不惊动凤朝宫和司珍房么?” 晓馨闻言颇有些为难之意,微浓也不想勉强她,便道:“算了,我随口说说而已,你去歇着吧!” “奴婢能办到!”晓馨突然接了话:“这是您头一次交代奴婢办事,奴婢欢喜还来不及呢!必定不辱所命!” “此事我有些着急,你务必尽快。”微浓看向手中的金鸾衔珠钗,幽幽叹道:“也许……我很快会被禁足了。” ***** 微浓只给了晓馨三天,晓馨也很争气,两天便查出了这支鸾钗的来历,去向微浓回了话。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天,凤朝宫传来消息,说是赫连王后丢了一件心爱的首饰,她因此大发雷霆,杖毙了一个梳头宫女。 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晚,微浓很早便在寝殿歇下。晓馨想起她说过的禁足之事,十分不解,但也不敢多问。 这夜恰好又是晓馨当值,翌日寅时刚过,窗外仍旧黑黢黢的一片,她便被微浓唤醒了。她睡眼惺忪地起身,口齿不清地问道:“这才寅时,您怎么起这么早?” 微浓看向窗外,只问:“太子殿下呢?此刻是否起了?” 晓馨在心里盘算着时辰,迷迷糊糊回道:“应是起了,殿下如今要赶着上朝,不比从前了。” 微浓便没再多问,径自坐到梳妆台前:“不要惊动任何人,你来替我更衣梳妆,须得朴素而隆重。” 朴素而隆重……这个要求可真不简单!晓馨踌躇起来:“奴婢虽侍奉您的起居,可不曾为您梳妆过……奴婢没这个手艺啊!” 微浓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无妨,你连首饰都会打造,想必区区一个发髻也难不倒你。” 主子如此发话,晓馨只得硬着头皮给她更衣梳妆。待一切就绪已近卯时,聂星逸也离开东宫去上早朝了,晓馨便请命:“娘娘,奴婢去传膳。” 夏季昼长夜短,此刻虽说已是天色微明,可东宫各处仍旧亮着灯火。微浓像是没听见晓馨的话,缓缓抬眸看向窗外,半晌,才意味不明地说道:“不必了。” 微浓话音刚落,晓馨忽觉后颈猛地一阵生疼,随即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微浓及时接住她,将她扶到偏殿里躺下,才轻声一叹:“晓馨,对不住了。” 正文 第89章 以牙还牙 燕王宫,宣政殿。 转眼间,太子监国已近一月光景,每日卯时,他都要在此处会见朝臣,商议国事。 宣政殿深处的龙椅高高在上,是王权威严的象征,两侧高耸的蟠龙金柱,仿佛能支起整个燕国的威仪,令人心生敬畏。 朝臣们分列于大殿左右两侧,按照文武品阶俯首而立。聂星逸很享受这种感觉,看着所有人对自己称臣下跪,这俯览人事的畅快无可比拟,会令他恍惚生出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错觉。虽然,他还远远没有达到这一步。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宝公公站在龙椅一侧,高声喊道。他虽是燕王的人,但如今太子监国,若是少了他在侧,聂星逸便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不知为何,朝臣们今日皆是默然,他们隐约感觉到了暴风雨前的宁静,却又说不出这风雨来自何处,为谁而来。 大约是丁久彻父子的作为太过分,聂星逸也感到了朝臣们的静默。而这种静默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嘲讽,嘲讽他的正妻被人调戏,他却迟迟不表态。 这对于一国太子而言,简直是莫大的耻辱。而可笑的是,他竟不觉得丁有光有什么错,他知道这是微浓的陷阱。 当你青睐一个人时,他的一切都是无尘无垢,所有的肮脏都是别人强加上的,有情可原;当你怀疑一个人时,他的一切都像是鬼祟魅影,所作所为都似隐藏着某种目的,不可告人。 在如今的聂星逸眼里,丁久彻父子是前者,微浓是后者。 “既然众卿无事,那寡人先来说说几本折子。”聂星逸很自然地将批阅过的奏折拿到手里:“昨日,户部上折子说……” “殿下!”一道清脆的女声划过宣政殿内,随即,一身素色宫装的女子已经踏入殿内,神色凛然不可侵犯。 朝臣们诧异地看向殿门处,便听见外头禁卫军正在急切地呼喊:“太子妃,您不能进去!” 微浓对一切目光视若无睹,疾步走到大殿中央,肃色说道:“臣妾暮氏微浓,见过殿下。” 聂星逸眉头立刻蹙起,右手紧紧抓着奏折:“太子妃何故闯入宣政殿?来人,将太子妃请出去!” “是!”禁卫军们得了令,终于敢近微浓的身。然而后者却猛然跪地,将一支金鸾衔珠钗置于咽喉之处,不疾不徐地禀道:“殿下恕罪,今日若不让臣妾说个明白,臣妾宁愿血溅宣政殿!”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任谁都会觉得她是在看向丹墀之上的太子。唯独聂星逸自己知道,她的目光根本没有看过来,而是落在了虚无之处,她在与他对峙,向他示威。 聂星逸尚且来不及反应,殿内已再次响起微浓的声音,这一次,不是清脆凛然,而是凄切愤怒:“自王上抱恙至今,已整整七十七日。臣妾身为太子妃,日日在龙乾宫侍疾,不敢有一丝懈怠。据臣妾所知,殿下您为求王上康健,已从六月起下令东宫阖宫茹素,您更是言行表率事事当先,不知臣妾说得可对?” “太子妃孝悌为先,秉性淑敏,侍疾有功,东宫上上下下皆看在眼中。”聂星逸不提自己茹素之事,对微浓先是褒扬,而后话锋一转,才斥道:“可你不该自恃有功,踏足宣政殿。大燕自古有训,勿使妇人干政!” “臣妾并未干政,而是来为王上、为您、也为臣妾自己讨个说法!”微浓不再给聂星逸开口的机会,亟亟续道:“臣妾此来宣政殿,是想问清楚两件事。其一,王上抱病,东宫茹素,王后娘娘与臣妾日夜祈福……此等情况下,身为臣子,是否更该恪守言行,戒声色淫乐?” 聂星逸凤目一眯,心头“咯噔”一下,可却寻不到微浓话中半分差池,只得咬牙回道:“这是自然。” “既如此,京畿将军兼御林军北衙统领丁久彻,在此期间纳妾行乐,行为是否失当?其嗣子丁有光任职检校,自本月始,已七次出入烟花柳巷,夜宿三宿,是否有悖您一片孝心?两位丁大人身为重臣,却在王上抱病期间公然行乐,是否罔顾王上重托,枉费殿下信任,枉为国之砥柱?” 三句“是否”,三声质问,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落在这宣政殿内,引起飘忽而又激昂的回响,经久不退。 聂星逸一直晓得,微浓生就了一副七窍玲珑心。否则,当初聂星痕也不会瞧得上她。只是他大意了,他被微浓如今的沉默寡言所蒙蔽,逐渐忘记了她原本的性子。 那个镖局里活泼俏丽的少女,使得一手峨眉刺的风采,曾见义勇为打抱不平,怎能忍受如此憋屈?而今,她也终于学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学会用宫廷里的那一套来对付人了! 聂星逸强迫自己直视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三个“是否”。 “你先将金钗放下,当庭以命相胁,这是太子妃该有的言行吗?”他只得迂回避过她的问题。 “是臣妾失仪,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殿下恕罪。”微浓终于将抵在咽喉上的金钗松开,转而插入发髻之上。 她感到大殿侧前方,有一道熟悉的目光正灼热地盯着她,促使她继续咄咄说道:“也请殿下勿要徇私,此事过后,臣妾甘愿领罪。” “太子妃方才所言,未免过重。”聂星逸模棱两可地表态。 “您觉得臣妾所言过重,是指丁将军父子并非大逆不道吗?那臣妾请问殿下一句,丁有光当街‘冲撞’臣妾,这是否是大逆不道,是否是德行有亏,是否该姑息纵容,是否有辱王室尊严?” 微浓言罢,重重叩首在地,语调近乎哽咽:“臣妾微服出宫,欲往璇玑宫为王上祈福,路遇丁有光无礼冲撞,以致未能赶上祈福的吉时。丁有光折辱臣妾是小,耽误王上龙体康健是大。这等罪责,臣妾以为该当重罚!” 有理、有据、有情、有屈。殿内大臣听闻这番话,皆在心中赞叹太子妃聪慧绝伦。她占尽了天时地利,占尽了所有人的同情与赞许,同情她无辜被辱及名声,赞许她为自己讨还一个公道。 她不提丁有光“调戏”,只说他“无礼冲撞”;不提他“折辱太子妃”,只说他“耽误王上龙体”。原是一桩有辱清白的丑事,硬是被她说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行,若是不知个中内情的人听来,必定以为是真。 偏巧太子妃说得的确是真,谁也找不到半句假话,谁都没法子说她诽谤朝臣。 聂星逸更是惊讶于微浓的这番言辞,发现自己竟然毫无招架之力。若他言语中有一丝回护丁久彻父子的意思,便不是绿云罩顶这么简单了,而是让众臣质疑他为子的一片孝心,为君的赏罚分明。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何是“皇后命格”。眼前这个女人,早已不屑于在后宫之中翻云覆雨,她在影响朝堂。这一点上,明丹姝差她太远,母后比她开窍太晚。 从始至终,微浓绝口不提楚宗室一句,但却用这样的连环计,逼他给楚宗室一个说法,还他们一个公道。 聂星逸乍然感到,自己根本降不住她,也许还会被她反噬一口。这个念头一升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起来,恨不能立刻杀了她! 但理智告诉他,不行!眼下正值他能否继位的关键时刻,他不能没有太子妃,不能毁了名声,更不能给聂星痕留下任何把柄。 但他辛辛苦苦争取到了丁久彻,难道要就此放弃? 可若不放弃,要让自己威严扫地吗?原本父王久不露面,朝内已经开始流传他“胁父夺位”的说法了,他怎能再背上这个罪名? 聂星逸正自犹疑不定,掂量轻重,忽听宝公公在他耳畔悄声说道:“殿下,既然您已将丁久彻暂时革职了,不若趁此机会治了他的罪,再找个心腹之人接替他的职位,岂不是两全其美?” 聂星逸豁然开朗!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从前只一心争取丁久彻,出了这样的丑事,他也只是让丁久彻留家思过,暂时避避风头。其实他明明可以再顺理成章收回丁久彻的兵权!太子党又不止他一个能掌管京畿! 思及此处,聂星逸长舒一口气,几乎迫不及待地命道:“太子妃所言极是。丁久彻父子罔顾父王的信任,做出种种大逆不道之事,寡人决不能姑息!” “传寡人口谕:丁久彻忤逆圣意,公然纳妾淫乐,造成朝堂非议,着革去一切官职,举家流放西南;其子丁有光冲撞太子妃鸾驾,乃至耽搁王上病情,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三日后交由刑部问斩。” 聂星逸一鼓作气斩钉截铁。言罢,他看了看大殿前排的某人,才缓下语速再道:“至于太子妃,无视宫规踏足宣政殿,逾越祖制议论朝臣,有违德行。念其初犯,近日又侍疾有功,勒令禁足东宫百日。” “殿下圣明,臣妾甘愿领罚!”这一次,微浓真心实意地重重磕头。 “退下吧!”聂星逸未再多言,将她屏退。 微浓这才从大殿之中沉稳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向殿外。此刻朝臣们的目光皆汇聚在她身上,她则穿过那一道道目光,挺直背脊走出宣政殿。从始至终,她没看聂星痕一眼。 她知道,她并不是独自在战斗,楚璃一定在天上看着她,支持着她,给她无限勇气去守护他的家人。虽然,她还是迟了。 正文 第90章 禁足东宫 微浓平静地返回东宫,禁足的旨意也随之而来。被她打昏的晓馨还没有彻底清醒,听说是魏良媛从中斡旋,才没让晓馨受到重罚,但也随着她一并禁足含紫殿了。 微浓对此甚感自责,可她实在没法子再等下去了。她是打听了近日楚王称病拒绝上朝,才会挑了这个日子。她不想让楚王知道,她改嫁给了聂星逸这个道貌岸然的刽子手。 禁足的日子十分煎熬,虽然衣食不缺,但隔绝了对外的一切联系。燕王是否还活着?聂星痕近况如何?她一无所知。而最最被动的是,聂星逸一次也没来过,她连探探口风的机会都没有。 与世隔绝。 饶是如此,微浓还是嗅到了风雨将来的气息。东宫之内虽一切平静,但她知道,朝堂上必定暗藏汹涌,赫连王后与聂星逸一定在钳制着聂星痕,加紧登基的步伐。 如此的日子过了十多天,聂星逸终于差人送进来一个消息——她禁足期间,太子妃的宫印暂由良娣明丹姝保管。 这话说得简单,但微浓心里清楚,这是要让明丹姝暂时代她主持东宫庶务了。 晓馨听闻此事,只叹了口气:“殿下真是不近人情。” 微浓倒是很坦然:“偌大的东宫,自然少不了主内之人。从前就是明良娣主持庶务,论位分她也最高,理所应当交给她管。” 晓馨闻言仍是气不过,哭丧着脸道:“这下子,咱们该有苦头吃了。” “什么意思?”微浓不解。 晓馨也不遮掩,直白道:“奴婢从前侍奉过明良娣,很知道她的性子。她是个攀高踩低之人,对我们宫人格外苛待,事事务求完美。一旦有所疏漏,克扣月俸是小,动辄还要责罚、关禁闭……哎!” “在王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面前,她倒是娇柔温婉,可一转脸就……”晓馨摇了摇头,愤愤不平地道:“如今您禁了足,必定是她趁机讨了殿下的欢心,才能重新主持庶务的。” 微浓向来对明丹姝没什么好感,也没心思替她说话,便沉默起来。 可她没想到,明丹姝比晓馨说得还要嚣张。交出太子妃宫印的第三天,这个女人的笑声便能从流云殿传到她耳朵里来。最开始听到时,微浓还以为明丹姝恰好在含紫殿附近;后来一连三日,她总能听到隐约的轻笑声或说话声,她这才恍然明白,明丹姝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微浓原本以为,自明氏倒台之后,明丹姝必定心灰意冷了。可她未曾料想,这个女子如此能耐,竟能对前尘往事毫不介怀,又重新去讨好聂星逸,讨好那个害她父兄的罪魁祸首。 这种认仇为亲的事情,微浓自问做不到。因此,她佩服明丹姝;但,也更鄙夷。 再后来,晓馨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消息,说了明丹姝重新得宠的种种手段,无非是主动接近太子、适时给予宽慰等等,微浓都已无心再听。 她的全副心思,都在东宫之外,但却苦无知道消息的途径。她开始整宿地失眠,或是半夜惊醒,偶尔入梦也总是梦见燕王与聂星痕下场惨淡。 从前她时常会梦到楚璃,而今皆被燕王宫的风云所取代。禁足是这般煎熬,令微浓感到度日如年。若不是窗外的梧桐落叶泛黄、桂树开花飘香,她根本无法想象,日子才过到八月份。 临近中秋,聂星逸始终没有出现过,反而是魏良媛有心,悄悄来了一趟含紫殿,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 “这些日子殿下异常忙碌,甚少回东宫歇息,白日里处理完奏章朝政,夜里便去龙乾宫侍疾。慢说您了,妾身也久未见过殿下了。”魏良媛边说着话,边将点心从红木牡丹雕花食盒里一一取出。 微浓立刻从中听出一些线索来,至少,燕王还没死。于是她连忙让侍奉的宫人们回避,才笑回:“我也猜到殿下如今必定日理万机,无妨。有劳魏良媛来看我了,只怕殿下会怪罪你。” 魏良媛明眸微眨,好似无心说道:“殿下如今哪里有闲工夫来怪罪妾身呢!朝中的事情妾身不知,但这几日王上病情越发重了,长公主也突发头风,敬侯府里一个宠姬偷人被捉,敬侯也气得旧疾复发,闭门不出……” “王上忙完了国事,还要忙家事,正是分身乏术呢!”魏良媛拨弄着食盒上的雕花,轻叹:“还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听到此处,任谁都已听出了魏良媛的来意。微浓不知她为何要对自己透露这些消息,有些半信半疑:“良媛的消息还真是灵通,你告诉我这些,是何意呢?” 许是猜到微浓会有此一问,魏良媛神色如常地笑道:“妾身是看您在含紫殿闷得慌,久不通外事,便挑拣几件大事给您解解闷而已。” 她说着又端起案上一盘糕点递给微浓,盈盈莞尔:“毕竟您身为太子妃,少不得要掌握宫闱动向,是吧?” 微浓见魏良媛目光虽澄澈,却似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秘密,显然对方是不欲深谈,更不欲交心。她见状默然良久,才伸手接过那盘糕点,淡淡回道:“那便多谢了。” 魏良媛顺势再笑:“娘娘不必客气,上次金城公主落胎之事,全仰仗您说情。妾身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我只是个敲边鼓的,是殿下肯信你。”微浓不愿无故居功。 魏良媛闻言表情不变,正待张口回句话,此刻忽听外头响起了明丹姝的声音,像是被侍卫拦了下来。她便转而摇了摇头,苦笑:“还真让妾身说中了,多事之秋。” 微浓望着窗外隐隐的风动树摇,想起这几日明丹姝刻意的示威,也是一叹:“她是冲着我来的,不能牵累你了。” 微浓说着便欲从座上起身,却被魏良媛抬手拦下:“您说错了,明良娣是冲着妾身来的。自从金城公主落了胎,我俩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如今她主持庶务,又抓着妾身来看您,自然要作一番文章。” “那我更要去看看了。”微浓执意起身。 魏良媛无谓地笑了笑:“这等小事,何须麻烦您呢?妾身自能摆平。” 闻言,微浓没再接话。她一直知道魏良媛不是寻常的东宫姬妾,能成为聂星逸第一个给名分的女人,又让他顾念多年,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明丹姝与魏良媛从前甚是亲睦,也许彼此都有秘密在对方手里捏着,所以才能够相互制衡吧!微浓看着魏良媛有恃无恐的模样,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也好,我若露面,大约会将矛盾激化。你若为难,就差人唤我一声。” “多谢您关怀。”魏良媛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裙,又指了指方才递给微浓的小碟子:“这是妾身亲手做的中秋糕点,您趁热尝尝。” 言罢,她向微浓敛衽行礼,款款而去。 殿外很快传来两个女人的争执声,直到此时,微浓才忽地醒悟过来某件事,连忙将魏良媛给的那盘糕点挨个掰开。第一块、第二块都是桂花红糖馅儿,她怕错过什么,小心地放入口中咀嚼起来。 毫无所获! 第三块依旧如此,直到掰开第四块糕点,一张小纸条才终于显露出来。微浓四顾一番,确定殿内无人,才抽出纸条细看。字迹娟秀,笔力匀称,一看便是女子的笔迹。 微浓将纸条上的内容一扫而过,起先是觉得难以置信,而后又觉得不是滋味,却说不出自己到底是惊讶?还是庆幸?亦或是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难堪? 然而不消片刻,她已从这种情绪中走了出来。她迅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将纸条放入茶杯之中,直至确信它已化成了纸浆,才将茶倒入了盆栽的金菊中,又特意翻了翻土,把纸浆掩埋在了泥土之下。 一切就绪之后,微浓命晓馨端了盆水入内,仔细地涤了双手。而此时,含紫殿外明丹姝与魏良媛的争执,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微浓深吸一口气,缓慢走到含紫殿正门口,毫不意外地被守卫拦了下来:“请太子妃恕罪,您不能踏出含紫殿。” 微浓神色一沉,故意指着不远处争执不休的两个女人,喝斥守卫:“本宫虽在禁足,但还是太子妃!你们看着明良娣和魏良媛在含紫殿外争执,难道不知劝阻吗?” 守卫们见太子妃亲自出来问罪,纷纷下跪行礼,连称恕罪。 微浓顺势再斥:“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看本宫的热闹吗?” 守卫们只得领命,步下台阶去劝阻明丹姝与魏良媛。不劝还好,明丹姝一见是含紫殿的守卫,更加恼火,直指魏良媛请了微浓来当帮手。 场面一度更加混乱,微浓冷哼一声,索性关上殿门任他们去吵。谁也没有看到,就在方才守卫去劝架的时候,含紫殿里偷偷溜进来了一个守卫模样的男子。不过仔细一看便会发现,这男子身形有些微佝偻,根本不像练武之人。 “老奴给太子妃请安。”男子摘下戎帽,朝微浓行礼。 “宝公公快起来。”微浓赶忙扶起他,关切询问:“王上的病况如何……” 话还没问完,鼻息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香气,微浓手脚同时一软,整个人向后踉跄着倒下。 这和纸条上的计划不一样——失去意识前,这是她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 正文 第91章 暗度陈仓(一) 一股发霉的气味冲入鼻息之中,令微浓悠悠转醒。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尚且有些迷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回想半晌,才忆起发生过什么。 当时魏良媛送来的字条里写道:“妾身将与明在殿外争执,速拨开守卫,宝公公密访将至。” 可自己明明见到了宝公公,为何又会突然间不省人事? 宝公公是燕王的人,燕王应是不会伤害她的,那么,将她扔在此处的人又是谁?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还有,既然宝公公要进含紫殿,而晓馨也在禁足期间,则他二人不可避免会碰见。这足以证明魏良媛和晓馨都是宝公公安插在东宫的人,或者说,是燕王安插在东宫的人。 明白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是哪里,怎么出去。微浓揉了揉眉心,开始努力适应黑暗的环境,想要站起来。 可人还没站直,额头已触到了房顶,微浓抬手四处摸索着,猜测这里大概是一条密道,虽宽敞,但高度不够,需得弯腰前行。 她努力回忆从前行走江湖时的经验,猜想这密道应是修建于地下,否则不会这么低。空中发霉的湿味告诉了她,这里久不通人,但又隐隐掺杂着类似于桂花的香味。微浓自诩嗅觉灵敏,便循着那香味四处寻找,终于摸到了一个半打开的食盒,里头是三层糕点,还有水。 事到如今,微浓也顾不得是否中毒了,大着胆子掰开一块糕点闻了闻。是桂花红糖馅儿!魏良媛送给她的糕点,也是这个馅儿!她连忙又去摸索食盒,也是雕了牡丹花,酷似魏良媛送去含紫殿的那一个! 此事与魏良媛有什么关联?燕王中风、聂星逸夺权、宝公公密访、还有那只镯子…… 正想着这些线索,忽然间,头顶上似响起了什么动静。微浓连忙收敛心神倾耳细听,果然是有隐隐的说话声。那声音是……赫连王后! “太子妃已失踪四个时辰了,他还是不肯说吗?”赫连王后冷冷地问。 “不肯,嘴硬得很。那个叫做晓馨的贴身宫婢,也一并失踪了。”这是太子聂星逸的声音。 “哼!王上还真是好手段!”赫连王后冷哼一声,忽又柔下声音,咯咯地笑起来:“王上,您怎么不肯喝药呢?不是太子妃和宝公公喂药,您就不肯喝了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咿咿呀呀”叫了几声,似在回应赫连王后的问话。 听到此处,微浓瞬即明白过来,这里是龙乾宫的密道!再确切地说,是在燕王寝殿的地底下!建造者不知在哪里设置了一个通声口,能让密道里的人听见寝殿里的对话。 隐约之间,微浓晓得了把她带到这里的人是谁。 此刻但听赫连王后又道:“怎么?您怕臣妾给您下毒吗?其实瞧瞧您这个样子,也没几天能活了,何必拖着大家呢?您活得累,我们伺候得也累。” “母后……”聂星逸似是有些不满,在旁低声说道:“您……别这么对父王说话。” “父王?”赫连王后再次冷笑:“这时候想起来父慈子孝了?那这个王位你干脆不要了吧。” 聂星逸便没再吭声。 赫连王后便再次转对燕王道:“您中风这几个月里,臣妾同太子劳心劳命,总算是稳定了朝纲,安抚了朝臣。如今大势已定,您可以放心去了。” 再后来,赫连王后又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微浓努力地想要听清楚,奈何对方声音太低。她只知道,王后这句话必定是刺激到了燕王,因为后者更加“咿咿呀呀”地叫喊起来,声音中满是愤怒与急切。 赫连王后与聂星逸均没再说话,燕王自行喊了半晌,大约也自知回天无力,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赫连王后这才叹了口气:“臣妾知道您心里头惦记两个人,敬侯与太子妃。您放心,臣妾必定替您照顾好这两位。” “当初您登基后,是如何对待手足的,您还记得吗?”赫连王后的语调颇令人毛骨悚然:“臣妾记得,您那三个弟弟,一个被您射杀,一个终身幽禁,还有一个死在流放途中……太子事事以您为瞻,他对待兄弟的法子,也必定会效仿您的。” 燕王“啊啊啊”地再次叫起来,这一次,仿佛连床榻都有些翻腾的动静了。 赫连王后对此只作未见,又故意笑说:“不过,听说敬侯正值旧疾复发,御医在给他治病的时候,会不会不慎失手呢?他毕竟与您父子一场,您放心,臣妾必定给他身后无上哀荣。” 赫连王后话到此处,想必是连聂星逸也听不下去了,只听她猛地变了声调,开口呵斥聂星逸:“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敢听就出去!” “母后……”聂星逸艰涩地开口:“您这个样子,儿臣都快不认识您了。” “我忍得太久了!”赫连王后声音骤然拔高,近乎扭曲地命道:“这时候你退缩什么?出去!” 聂星逸好似沉默着没动,随即他又闷哼一声。微浓猜测他应是挨了巴掌,总之,她头顶上响起了一阵趔趔趄趄的脚步声——聂星逸离开了。 “您耽误了臣妾一辈子,可临到头,只有臣妾在您榻前送终,还真是讽刺呢!”赫连王后终于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那笑声中的凄切之意穿透了层层地砖,斥入微浓耳中,令她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个女人,是要多恨她的枕边人,才能笑得如此猖狂而凄厉! 微浓动了动僵直的脖颈,换了个姿势坐到地上,耐心等待赫连王后发泄完情绪。她很清楚,龙乾宫除了这条密道之外,必定都已在这个女人的掌控之中了。换言之,赫连王后不会让燕王活过今晚,也许明早,聂星逸便会在群臣的“拥戴”之下继位了。 也不知赫连王后究竟笑了多久,终于,微浓听见她再次说道:“至于太子妃,您就更不必操心了。她是‘皇后命格’,太子又喜欢,臣妾怎么舍得杀她呢?即便看在长公主和定义侯的面子上,臣妾也得留着她不是?” “不过可惜啊,臣妾想留她,您却不给臣妾个机会。也不知宝公公将她藏到了何处,臣妾怎么找都找不到。”赫连王后“啧啧”两声,您有这么一个忠仆相伴,黄泉路上必定不会寂寞了。 言罢,她忽然沉声命道:“来人,将金天宝带上来!” 嫁入燕王宫近一年,见过宝公公数十次,微浓今日才知晓他叫做金天宝。而她宁愿从不知晓。 她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铁链子摩擦地砖的声音,可想而知,宝公公必定被用了刑,是被拖着进来的。 “赫连璧月!你这个贱妇!”宝公公嘶声大骂道。微浓听出来他已经气衰力竭,想必时日无多了。 “公公何出此言?本宫自问待你不薄,偏偏是这节骨眼上,你与本宫作对,还将太子妃藏了起来。”赫连王后轻描淡写地质问。 宝公公“呵呵”地笑了起来,无比讽刺:“我是王上的人,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你也不会容我活下去!” 赫连王后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再次冷声质问:“太子妃在哪儿?” “死了。”微浓听见宝公公如是答道。 “不可能。王上如此看重太子妃,你怎么舍得让她死?”赫连王后不知在做什么,半晌没有动静,微浓一颗心已是紧张到无以复加,才听她又问:“你都告诉了她什么?还有,晓馨呢?” “你把太子妃禁足在东宫,不就是为了瞒住她吗?我偏不让你如意!”宝公公啐了一口,恨恨地道:“既然我没法子告诉她实情,索性杀了她,让你儿子一辈子也当不了皇帝!” “本宫的儿子当不当得了皇帝,岂是你说的算?” “赫连璧月,你做出这样天诛地灭的事情,你一定会不得好……” 宝公公的声音至此戛然而止,最后那个“死”字到底是没能说出口。随即,有什么东西重重倒在了地砖上,带着铁链摩擦的声响,让微浓感到了疼痛与寒冷。 “你知道本宫最受不得刺激……”赫连王后好似是在对着宝公公的尸体说话,又转向龙榻上的燕王,平静地笑道:“王上,臣妾已成全了金天宝的一片忠心,送他先走一步。黄泉路上,您不必担心没人侍奉了。” 榻上的燕王想必是绝望了,没有半分回应。但微浓知道,他还活着。 “您的遗旨臣妾已代为拟好,也盖上了御玺,只差您一个手泥便能生效。”赫连王后随即念了一遍‘遗旨’的内容,殿内又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应是她在强迫燕王按上手泥。 微浓断断续续听到那遗旨的内容,除却传位于聂星逸之外,还剥了聂星痕的兵权,册封了几位顾命大臣,将一些重臣尤其是武将架空的架空、清算的清算、改任的改任,打压得七零八落。 正文 第92章 暗度陈仓(二)转折剧情 即便微浓不通政事,也晓得那几位顾命大臣是太子党,而那些被打压的武将,必定是向着聂星痕的。这旨意看似没什么,不过是燕王的一道遗旨,可微浓觉得赫连王后太傻了,一旦这旨意公诸于世,天下人尽皆会知晓它是伪造的。 其中利益的偏向实在太过明显,即便要急着登位,也不是这么个急法,反而还会让人质疑这旨意的真伪。微浓觉得,赫连璧月毕竟是个女人,还没能跳脱出狭隘的政局观。 这个想法突然冒出来,连微浓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自问向来不是有野心的人,更无心于朝政,难道是一顶“皇后命格”的帽子扣下来,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还是在宫廷里耳濡目染得多了,无意识地学会了? 在楚王宫三年,她天真得像一张白纸;而返回燕王宫不过一年,白纸已被墨汁溅满。可想而知,当初楚璃将她保护得有多好。 “臣妾恭送王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微浓乍然惊醒。是赫连王后要动手了! 微浓下意识地捂住口鼻,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可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燕王而哭,还是在为这宫廷的险恶而流泪。 “母后!”聂星逸的声音又猛然响起,脚步声匆匆而来,像是急于阻止赫连王后动手。紧接着,他惊讶地反问:“您捂死了父王?” “是啊,我亲自动的手。”赫连王后语气不变,言罢将旨意甩给他:“你瞧瞧这遗旨有何不妥之处。” 聂星逸没让微浓等多久,已提出了异议:“这遗旨不行,外人一看便是伪造。” “怎么?” “这倾向太明显了!聂星痕被剥了兵权,敬侯党全军覆没……” 赫连王后没等他说完,便已打断:“既然你父王属意你,自然要替你铲平内患。我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可他毕竟是父王的儿子,虎毒不食子!”聂星逸沉吟片刻,又道:“您就听我一次,聂星痕的兵权不能剥。儿臣新君即位,他是唯一的王弟,按常理应该重用才对。儿臣这就再去拟一道旨意。” “你疯了吗?你要‘重用’他?”赫连王后重重反问。 “母后别着急,他不是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吗?暂时也摸不着实权。而且,儿臣加封他一官半职,他就得留在京州任职,不能再回封邑了。”聂星逸幽幽说道:“如此一来,咱们就不担心放虎归山了,他一旦有外逃之心,儿臣也能名正言顺拿下他。” 聂星逸说出的这番话,让微浓由衷地认为他进步神速。也许这就是他监国期间的成长,真正掌握了一国朝政之后,他更懂得分析利弊,铺陈布局了。 显然,赫连王后也被他这番话说动了,轻声笑言:“你若早些长进,咱们也能少走许多弯路。” 聂星逸没接话,迟疑着道:“儿臣这就去重新拟旨……父王这里……还有青城……” “不打紧,咱们造了这么久的势,宫里宫外都心知肚明。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太子妃,还要派人看好聂星痕。”赫连王后说道。 “敬侯府都是儿臣的眼线,无妨。可青城……”聂星逸停顿片刻,才道:“不如,不找了吧!” 听他此言,微浓忍不住在心底冷笑。她早就知道,自从她设计了丁久彻父子过后,聂星逸已对她起了戒心。若非登基在即,他恐怕早就动手了。 赫连王后闻言显得很诧异:“怎么?当初你如此回护她,母后还以为你喜欢她呢!” 聂星逸嗤笑一声,没有接话。 “是因为丁家父子那件事?”赫连王后安慰道:“那件事在朝内的确影响不好,她想替楚王室出头,你早早成全她不就行了。一个丁久彻,咱们也不是非要不可。” “您不明白。”聂星逸显得有些疲倦:“这件事就看得出来,她跟儿臣不一心……儿臣也把控不了她。” “说白了,还是你夫纲不振。”赫连王后一语中的:“她是‘皇后命格’,暂时动不得。而且你登基在即,若是突然没了王后,岂不是惹人非议?” “也不是要杀她……”聂星逸没将话说完,又隐晦地反问:“您不让儿臣动她,真是因为她有‘皇后命格’吗?” “你别拐弯抹角说话。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赫连王后答得更隐晦。 聂星逸重重跺了跺脚,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我真佩服父王,能在不知情的时候布下这局棋!如今想动她也动不了了!” “只要她是王后,你想纳谁做妃子,母后都不管你。”赫连王后突然软下了声音,近乎慈蔼地说道:“别再耽搁了,这火烧眉毛的两件事,你赶紧去办妥了。一,重拟圣旨;二,找到太子妃。” “好。”聂星逸立即应下:“儿臣这就去办……您让儿臣再看父王一眼。” “看什么看?他连王位都不给你,你还顾念他?”赫连王后再次沉声。 “养恩大于天,您不能……” “留着眼泪,等国丧之时再去哭灵吧。”赫连王后又开始斥责:“轻重缓急你分不清吗?今夜最是关键,快去!” “万一今夜找不到青城呢?”聂星逸话中满是担忧。 “金天宝来不及将她送出宫,我就不信找不到!”赫连王后想了想,嘱咐:“若是今夜找不到,就宣称她禁足期间患了风疹,听闻王上驾崩悲痛病倒……什么理由都能对付几天。” “……好。”聂星逸情知时间紧迫,也没再多说,匆匆离开。 寝殿里又安静了下来,半晌,才再次听到赫连王后说道:“王上,你打压我的家族,害死我的父亲,耽误我一生,从此咱们两清了。” 至此,赫连王后终于流露出了哽咽,低声呢喃了几句话。像是幽咽的箫管呜呜低吟,即便微浓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也能体会到个中哀怨与悲戚。此时此刻,已没有恨意掺杂其中了。 毕竟是数十年的夫妻,也曾恩爱有加,也曾举案齐眉,最终却闹到如此地步,想必赫连王后也很难受。但微浓此刻没有兴致去感同身受,她更在意的是燕王死后怎么办?自己能否从密道里出去?出去之后要如何面对这纷繁复杂的局势? 若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她都希望能逃离燕王宫,躲开这些丑恶的人心。但她知道,有“皇后命格”四个字压着,聂星逸与聂星痕都不会放她离开的。 既然如此,她到底应该帮谁?或者是袖手旁观?还有关于那只镯子、那支鸾钗的疑团,她究竟猜得对不对?能不能说出来? 二十一年以来,这是她最最迷茫的时刻,比当初得知身世时更加茫然无措。因为,她背负了一个巨大的担子在身上,不是皇后命格,而是“良心”。 微浓正兀自煎熬不定之时,头顶上又再度传来赫连王后的声音,想必她是已经缓和了心情:“素娥,替王上整理衣装。” “是。”微浓隐约听见素娥姑姑领了命。 再后来,赫连王后应该是离开了,燕王寝殿里只余下细碎的脚步声,再无一人说话。于是微浓也定下神来,开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试图找出密道的出入口。 过了这么久,她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双目也勉强可以视物了。腹中适时传来饥饿之感,她想起那提食盒与清水,猜想应是无毒,便打算用以果腹。 可还没走几步,她隐约看到食盒旁边多了一片暗沉的影子。又或许那影子原本就存在,只是她方才没有看到罢了。 “娘娘终于发现奴婢了。”那影子幽幽低叹。 是晓馨的声音!微浓大吃一惊,连忙弯腰走近,拽住她的衣袖,低问:“你为何不早出声?” “我若早出声,难保不会弄出动静,被王后与太子发现。”晓馨悄声附在她耳畔,说道:“您别急,再有半个时辰,等上头风声松了,奴婢便会放您出去。” “放我出去,那你呢?”微浓很是诧异。 “奴婢要留在此处。”晓馨则是冷静。 “你是王上的人?”微浓追问。 晓馨迟疑一瞬:“也算是吧!总之您放心,奴婢是奉命保护您的,从没对您起过加害之心。” 此刻微浓正是思绪如麻,有太多的问题想要询问晓馨,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竟然语塞。 “奴婢求您什么都别问,待奴婢重见天日之时,您自然一切都明白了。”晓馨先发制人,动之以情:“外头已经安排好了一具投井的女尸,等您出去之后,指认是奴婢便成了。” 微浓缕清这话中意思了。这是要让赫连王后以为,自己的失踪是宝公公与晓馨里应外合造成的。宝公公已死,只要晓馨也“死”了,此事便会断了线索,全推在宝公公头上。而赫连王后与聂星逸忙于登基之事,必定无暇追查。 燕王与宝公公都已死去,既然外头有人替晓馨安排一切,那便足以证明,这个局,还有外人帮忙。魏良媛一个女流之辈,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作为太子良媛,她也不该有这份异心。 因此,这个隐藏在幕后的“外人”是谁,微浓以为并不难猜。 正文 第93章 暗度陈仓(三) 此时此刻,微浓没觉得惊讶,也许她私心里早已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竟还觉得有一丝庆幸。她长舒一口气,轻声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晓馨很是为难:“求您别问了……奴婢不能说。” “你多虑了,”微浓淡笑,“我是想问,你留在此处,会有人每日给你送水送饭吗?” 晓馨一愣,点了点头,又怕微浓看不见,轻轻“嗯”了一声。 “很好,聂星逸登基之后,必定会移居龙乾宫。你留在此处一则假死避难,二则记录他每日的起居动向,再借由送饭之人传给你的主子。对不对?”微浓平静地反问。 晓馨没想到会被她套出话来,嗫嚅了半晌,到底转移了话题:“时辰差不多了,奴婢送您出去吧!到了外头,您只管推到奴婢头上即可。” 微浓再笑:“也好。” “请您恕罪,这条密道不能泄露出去。”晓馨又道。 “我明白……”微浓刚说出这三个字来,便觉得后颈猝然一疼,她已重重倒在了晓馨怀中。 “您还是没明白。”后者摇了摇头:“唯有如此,密道才不会外泄。” ***** 微浓再醒来时,人已躺在了东宫含紫殿的鸾榻上。她想起当初为了设计丁久彻父子,自己曾经打昏过晓馨,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前后不过一个多月,自己也挨了晓馨的手刀。 她在榻上假寐良久,因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境况。直至思绪平稳了些,确定不会露出破绽,她才幽幽睁开双眸,故作迷惘地坐起身子。 窗外,曙色微明。 “娘娘,您终于醒了!”一个宫婢惊喜地唤道,明显松了口气:“殿下吩咐了,您若醒来,立即去向他禀报。” 微浓也想见聂星逸一面,便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去吧。” 宫婢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出去,其她人赶忙侍奉微浓涤面梳头。 不多时,聂星逸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一脸疲惫之色。他没等宫人们行礼便摆手屏退,径直走到微浓榻旁:“你身子未愈,不必下床行礼了。” 微浓颔首敷衍:“谢殿下体恤。” 聂星逸搬了把梨木镌花椅放到榻前,撩起衣袍下摆落了座,面无表情说道:“昨日明良娣与魏良媛在你殿前起了争执,有人趁机下了迷药,将你掳走。” 微浓想起晓馨的话,顺势揉了揉额头,假装问道:“是谁做的?” “还能有谁?”聂星逸冷笑:“你可是个香饽饽,有人想将你藏起来,好让我没了王后,无法顺利继位。” 微浓见他答得模棱两可,像是故意在往聂星痕身上引,便知他想套自己的话。可她偏不上当,反问:“您是在哪儿找到我的?” “御膳房后院仓库。”聂星逸神色一凝:“禁卫军找到你时,你药性未散昏迷不醒,手臂上有些擦伤。” 他不说微浓还没察觉,自己左臂上的确有一条长长的口子,已被仔细包扎过,不疼,应是伤得不重。 她故意再问:“为何要将我藏到御膳房?” “我怎么知道!”聂星逸有些不耐烦,从椅子上站起来:“找到你时,禁卫军刚从御膳房的水井里打捞出一具女尸,看样子是晓馨。” “真是晦气!死还死在那种地方!教宫里的人吃什么喝什么?”他又恨恨地补上一句。 微浓没有做声。 聂星痕仔细观察,见她神态自然不似伪装,心里不知是庆幸还是着恼。他清了清嗓子:“此事先揭过不提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父王怕是熬不过中秋,你做好准备吧!” 熬不过中秋?秋老虎暑气犹盛,也不知燕王的尸体放到中秋,会不会腐掉?微浓心中如是想着,口中却问:“我该做好什么准备?您是教我再去侍疾吗?” 聂星逸凤目微眯,终于正色看向她:“你不要装傻充愣。” 微浓只是看着自己臂上的伤痕,不言不语。 “我没有时间与你废话,朝中还有很多事要办……你好自为之吧!”聂星逸冷着脸色撂下这句,转身便欲离开。 “殿下,”微浓适时喊住他,“您废了我行吗?” “废了?”聂星逸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废了你,让你去找聂星痕吗?” 微浓抬眸,靠在榻上与他对视:“大婚之夜,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 “你是说得很清楚。”聂星逸蓦地神色狰狞:“你说你痛恨聂星痕,你要帮我。但你帮了吗?从前你次次拂我的面子,我都不计较,还在母后面前替你转圜。没想到,养了只白眼狼。” 微浓闻言轻嗤,几乎是笃定地道:“你在介怀丁久彻的事,我给你丢面子了。” “你也知道给了我多大的难堪?堂堂太子妃在宫外被人调戏,甚至敢闹上宣政殿,历数我朝,你还真是第一人!”聂星逸心头这股气已足足憋了一个月,此刻终于发泄了出来。 微浓却是面不改色:“成婚之日我便说过,楚王室是我的底线,你不该拿楚环来做你拉拢人心的牺牲品。” “楚环之死,我也没想到……”聂星逸撇得干干净净。 “那你做这个决定时,是否考虑过楚王室的颜面?你的脸是脸,他们的脸便不是了?”微浓怒而直视聂星逸:“楚环出了事,你不想着如何追责,反而一味包庇。聂星逸,你就这么龌龊?” “这话真是可笑,楚王室的脸面和你又有什么干系?”聂星逸怒而再笑:“你身为太子妃,心里念着前夫,还勾搭聂星痕,你难道不龌龊?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才让我恶心!” “这太子妃的头衔,谁稀罕谁拿去!”微浓索性掀开被褥下了床榻,站在聂星逸面前,毫不示弱。 聂星逸被她这挑衅的动作惹恼了,忍不住恶狠狠地警告:“不要以为我对你有三分好感,你便可以无法无天!挡我路的女人,我绝不会怜香惜玉!” “那你废了我。”微浓盯着他的凤目,还是那句话:“立刻废了我,放我出宫,我绝不挡你的路!” “休想!”聂星逸一口回绝:“你最好给我听话,否则,楚环死了,还有楚琮;楚琮死了,还有他老子……我会让他们一个个都死在你面前!” “聂星逸!”微浓“砰”地一下气血上涌,促使她脑中一热,抬手给了聂星逸一巴掌。 可她失败了,聂星逸反手挡下,见她如此恼怒,反而心情舒畅起来,松开她的手臂大笑:“父王这招还真管用!用楚王室来要挟你,果然百试不厌。” 微浓已是气得浑身发抖,险些要将密道里听见的话抖搂出来。幸好,她尚且残留着最后一丝理智,强自压了回去。这个男人,连养育他的父亲都能下得去手,她还能指望他善待楚王室吗? “可笑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君子,”微浓凝声讽刺,“没想到,你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 “禽兽又如何?至少我不像你,不会出尔反尔。”聂星逸反唇相讥:“当初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我对付聂星痕,你做到了吗?别人都是夫妻同心,唯独你次次拆我的台!” “我是说过要帮你对付聂星痕。”微浓痛快地承认:“但我没说过要帮你作孽!那些龌龊手段,我不敢苟同。” “那你继续出污泥而不染吧!”聂星逸已无心逗留,理了理袖口,恢复了面无表情:“五日之内,我会登基下旨册立你为王后。你若敢耍手段破坏封后大典,我便送你一份大礼!” 聂星逸刻意压低声音威胁:“楚王室所有人,每人送你一根手指头,不知你喜不喜欢?嗯?” 言罢他不等微浓反应,已仰面大笑着转身,欲拂袖而去。待走到寝殿门口时,忽又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魏良媛听说你被掳走,自责不已,吵着要过来探望你。她已怀有两月身孕,你注意分寸。” “噼里啪啦”的珠帘声响起,伴随着“咣当”一声房门碰撞,聂星逸头也不回地离开。 微浓站在榻前,眸中头一次流露出阴鸷之色,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聂星逸,你会后悔的。” ***** 当日下午,魏良媛便来了含紫殿。 昨日登门时,她只带了三两个宫婢,还亲自提着食盒;今日再见,她身后已多了十来个人随侍,处处可见宫人们的小心谨慎。 彼时微浓正在观摩那支金鸾衔朱钗,见她再次造访,目光先落在她的小腹上,淡淡道了句:“恭喜。” 魏良媛赧然地垂眸,隐晦说道:“这孩子……来得是时候,也不是时候。” 微浓见了她这阵势,便知聂星逸的心思,笑言:“至少在太子殿下心里,你这一胎正是时候。” 聂星逸继位在即,魏良媛便查出身孕,他必定会当作是好兆头。 魏良媛神色复杂地摸了摸小腹,对宫人们命道:“我与太子妃有话要说,你们都退下。” 几个太监都领命退下,唯独宫婢们面面相觑,不敢应承。 “退下!”魏良媛故作恼怒之色:“不然都去找殿下领罚!” “是……”宫婢们这才勉强告退。 正文 第94章 袖手旁观 外人一走,魏良媛便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娴静,对微浓笑道:“妾身孕中情绪难控,望您恕罪。” 微浓心思不在此处,开门见山问她:“你和晓馨是同一个主子?” 许是未曾料到微浓问得如此直白,魏良媛愣了一愣,才垂眸回道:“不算是,妾身是明二公子的人。” 很好,那晓馨的主子必定是聂星痕无疑了。微浓不动声色,心中忽又想起金城公主落胎之事,不禁再问:“那金城落胎之事,的确是你做的?” 这一次,魏良媛赶忙摇头:“不,不是……但与妾身有些关联。” “怎么说?”微浓穷追不舍。 魏良媛自责之意浮上面庞:“当时二公子命我给公主传个话,我便趁公主离开东宫时,在她手中塞了张字条。哪知公主自己太紧张,不慎跌倒了。” 魏良媛低声说完当时的情形,抬眸却见微浓正盯着自己看。那目光清澈如流溪,锋利如冰刃,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能看清楚她所有肮脏的心思。 魏良媛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位太子妃面前无所遁形。 “你在说谎。”果然,微浓戳穿了她。 魏良媛咬了咬下唇。 “当时我命你护送金城公主回灵犀宫,一路上,你有的是时间与她单独说话,你甚至可以要求与她同辇而回。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选在临出东宫之时传递消息?” 微浓食指轻敲桌面:“须知公主的鸾轿当时就在东宫外候着,人前人后众目睽睽,根本就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你如此聪明,又怎会想不到?” 她话音甫落,魏良媛已是脸色发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我猜想你必定是在门槛上滴了什么油渍,才能让金城公主滑倒。你故意当着众人的面使这一招,好让人证替你撇清干系。而公主收了你的纸条,必定以为你是明尘远的人,也绝不会疑心你害她,反而还会维护你。是不是?” “您真是好眼力。”魏良媛无奈地承认了。 微浓也无心对她的手段穷追猛打,只是质问道:“如今,你还要咬定你的主子是明尘远吗?” “妾身羞愧……但妾身的确是二公子的人。”魏良媛轻轻阖上双眸,往事渐渐浮现在她眼前,凄清而绵远:“妾身本是明府家奴,十二岁以前,一直在二公子身边当差。后来……相爷选中四个女孩送去教坊学艺,因缘际会之下,太子无意中看到了妾身的舞姿,便宠幸了妾身……” “原本我们去教坊学艺时,用的都是新户籍,因此殿下一直不知妾身出身明氏。后来明良娣进了东宫,妾身便与她互相照应。”魏良媛跳过了细枝末节,直接说道:“直至今年明氏落败,明良娣因此与妾身有了龃龉,妾身才改投二公子的。” “明良娣知道你跟了明尘远,竟不戳穿你?”微浓将信将疑。 魏良媛笑了笑:“她原本是想告发妾身的,可一旦告发,妾身从前与明氏的关系便会被翻出来,届时后果更加严重。” 微浓恍然大悟,的确如此。 “那你为何还要加害金城公主?你难道不知,明尘远很希望留下这一胎?”微浓再问。 “那孩子是大公子的。二公子虽然不计前嫌,可只要明良娣在,妾身就不能放心。万一明良娣日后挑唆孩子报仇,便会对二公子产生威胁。与其将这祸患留下,不如快刀斩乱麻。”魏良媛如实答道。 “你这些想法,好似逾越了本分。”微浓不客气地评价。 魏良媛又笑了,眸中落寞之意一闪而过:“金城公主是有福之人,以后……他们还会有孩子的。” 微浓没再问下去。 “您看看金城公主,再看看妾身,便该知道相知相许多么不易。”魏良媛几不可闻地轻叹。 “你是来给聂星痕做说客的?”微浓毫不客气。 魏良媛沉吟片刻,只答:“妾身不知您与敬侯殿下究竟是何关系,但您的近况,晓馨都会定期送出去。二公子每有新的指示,也必定嘱咐妾身护您周全。” “原来我的消息,聂星痕都一清二楚呵。”微浓朱唇浮起一抹轻嘲:“我不会帮他的,你走吧。” “那您是要帮太子吗?”魏良媛立刻反问。 微浓再次看向她的小腹:“他毕竟是你孩子的爹,你真要背弃他?” 魏良媛眸色一痛,抚上自己的小腹:“这已不是妾身第一胎了……妾身福薄,根本留不住孩子。这些年……也已经习惯了。” 她真的没有垂泪,虽然她的表情已是泫然欲泣。微浓见状沉默良久:“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万一……万一敬侯反败为胜,你当如何自处?” 魏良媛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了,不禁苦笑:“万一敬侯反败为胜,妾身是太子良媛,怎么可能再跟着二公子呢?” “你可以换个身份,重新来过。”微浓将自己的经验传授。 岂料魏良媛摇了摇头:“这宫里认识妾身的人太多了,教坊里也是……妾身自知配不上二公子,届时会效仿青城公主,入道求去。” 好久没能听到自己这个封号了,微浓竟也感慨万千:“若非向道之人,还是不要去搅乱道门清净为好。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思,你可以不听。” “妾身明白,多谢您。”魏良媛缓缓点头:“其实妾身所求不多,有生之年,能为二公子一用,无论是成是败,妾身总是对得住他的。即便他败了,妾身还是太子良媛,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又是一个痴人儿……微浓已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了。 倒是魏良媛先反应过来,再次笑叹:“妾身原本是有备而来,没想到对着您倾诉一番,有些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那就不要说了。”微浓态度很坚决:“我与聂星痕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去告诉他,我不会帮他的,我恨不得看他死。” “二公子已猜到您会如此说了,他只让妾身带了一句话给您。” “什么?” “但望您能袖手旁观,不要助纣为虐。”魏良媛道。 “助纣为虐……”微浓重复着这四个字,很是迷惑:“到底谁才是‘虐’?敬侯既然知道太子的手段,却能对生父见死不救,难道他就是好人了?” “敬侯如今自身难保,根本无力挽救。”魏良媛眉心微蹙,抿唇思索一瞬,又劝:“娘娘,您太正直,也太单纯。妾身在宫中生活良久,有句话想要告诉您,不知当讲不当讲。” “咱们已交谈至此,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微浓相请。 “世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它是五彩斑斓的。”魏良媛诚恳说道:“您无欲无求,故而纯良如白;可世人皆有所求,便不可能清清白白。敬侯殿下有悖于您的原则,但并不代表他是个坏人。” “久居宫廷之人,都是五颜六色。只不过,太子渐趋于黑,而敬侯殿下独属于灰色。”魏良媛见微浓已露出思索之意,便也点到为止:“妾身没什么学问,也不知这比喻恰不恰当。您是剔透之人,必定懂得妾身的意思。” “我总算知道,魏良媛为何能盛宠多年而不衰了。”微浓无比感叹地道:“你才是真正的剔透之人,相比之下,我很汗颜。” “您别折煞妾身了。”魏良媛盈盈笑道:“凡事总要换个心思考虑,那么如今,敬侯殿下与二公子的请求,您肯答应了吗?” 微浓垂了眸,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动摇之色:“我会考虑一下。” 魏良媛知她性子执拗,也不泄气:“太子登基在即,殿下与二公子都不想让您受到任何伤害……还望您尽快做出决定。” “我会的。”微浓仍不肯松口,只道:“你也好生养胎,若有我力所能及效劳之处,千万不要客气。无论彼此立场如何,我都希望你保重。” “我会的。”魏良媛不觉改了自称,慢慢从座上起身,一瞬间,她又成了那个恪守礼节的太子良媛:“逗留太久,会惹旁人起疑,妾身先行告退了。” 微浓也起身颔首与她见礼,目送她步态轻盈地走出殿门。若是聂星逸不说,微浓根本看不出来,魏连翩这婀娜纤细的身段,竟然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这个自称没读过书的女子,以低微的出身傲立于东宫众姬妾之上,以她独有的处事方式,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与喜爱。 也许,魏连翩是对的。这世事纷繁复杂五彩斑斓,并不是非黑即白。是自己太过有棱有角,便要求所有人都认同自己的处事原则。但其实,自己也已经不是纯白如纸了,又如何能苛求别人呢? “良媛且慢,”就在魏良媛即将推开殿门之时,微浓忽然唤住她,“我想好了,烦请你告诉明尘远,我可以袖手旁观,甚至什么都不说。但我有两个条件。” “一,楚王室不能受此事牵连;二,事成之后,让聂星痕放我离开。” 正文 第95章 珠胎暗结(一) 隆武十九年八月十六,燕王聂旸因患心疾久治不愈,午时三刻驾崩于龙乾宫,上谥号“文武大圣大广皇帝”,庙号“高宗”。监国太子聂星逸宣读先王遗旨,授封三位顾命大臣,因宣诏时不胜悲痛,以致罢朝三日。 八月十八至二十,群臣三次奏请太子复朝登基,谓曰: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月二十一,太子聂星逸应奏复朝,正式继位,改元“天德”,大赦天下。尊王后赫连璧月为太后,册封太子妃暮微浓为王后,加封敬侯聂星痕为天策上将,建邸天策府,命其长驻京州。 八月二十三,高宗梓宫在太极殿停满七日,新王聂星逸亲自扶灵送入王陵下葬。丧葬典仪持续三日,举国致哀。 此后一月,新王以雷霆手段整饬朝纲,整肃调动了一批朝臣,有擢升,有启用,有外派,有发落。因发生在聂星逸继位之初,燕史称之为“天德朝案”。 转眼已是十月底,微浓的封后仪式也在平稳中进行完毕,毫无疏漏与差池之处。对于朝中所发生的一切,她秉持了一个态度,便是“袖手旁观”。 聂星逸见她顺从地接受了王后之位,还以为是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也并未多想,更无暇多想。两人依旧不甚和睦,聂星逸继位以来,只在册封大典前见过微浓几次,之后一个入主龙乾宫,一个移居凤朝宫,两座宫殿隔得又不近,二人便各自忙碌,互不相见了。 微浓觉得,当初建造这座燕王宫时,时任燕王与王后必定感情不和,又或许是夫妻做得久了,积攒了一些不欲为枕边人所探究的隐秘,才会将两夫妻的寝宫修建得遥遥相望。 不过,这正合了微浓之意。 宫人们对此议论纷纷,都疑惑于新王对王后的态度。若说王后不得宠,可国丈定义侯却得到了重用,得以时常出入王宫,与新王私下商议朝政;可若说王后得宠,新王继位以来几乎从不踏足凤朝宫,每每有宫人提起王后,新王也总是沉了脸色。 与王后的失宠形成鲜明对比,明丹姝与魏连翩恩宠日盛。明丹姝从太子良娣一跃成为明淑妃,魏连翩则因身孕之功,升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微浓心里清楚,作为聂星逸登基以来的头一胎,魏连翩无论生男生女,封妃都不过是早晚而已。并且,聂星逸必定会将这个孩子视为福星,宠爱至极。 如此不咸不淡地过着日子,燕王宫看似又恢复了平静,除了明丹姝偶尔的挑衅之外,一切尚算安闲。只是聂星痕一直未见什么动静。 说来也是奇怪,去年十月底时,京州气候骤然转冷,聂星痕遇刺重伤的那个月,更是史无前例的严寒,滴水成冰。而今年的这个时节,京州城却是气候怡人,毫无冬季到来的征兆,日日暖阳。 唯有遍地枯黄的落叶,诉说着季节的凋零,还有人心的凋敝。 冬月初,一个消息打破了这种难耐的平静——金城公主聂星彩再次有了身孕! 自从驸马明重远赐死之后,金城公主一直住在燕王宫里。从养胎到落胎,从燕王病重到新王继位,她好似越发懂事起来,对一切风波都不闻不问,每日除了去燕王榻前侍疾,便是安安分分地呆在灵犀宫度日。 怎么突然就有了身孕!她明明今年六月初一才落了胎!前后算起来刚满五个月而已,又重新怀上了! 是明尘远频繁出入了燕王宫?还是金城偷偷溜了出去?微浓猜想无论是哪一种,金城珠胎暗结之事,都足以让赫连太后与聂星逸大发雷霆。 显然金城自己也做此想,她根本没敢将有孕之事告诉母亲与胞兄,第一个便想到了微浓。经过上次在东宫含紫殿小产之事,她也学聪明了,这次没有亲自过去,而是差人去了一趟凤朝宫,请微浓过来。 微浓听到消息后,立即赶往灵犀宫。由宫人引着进了偏殿,便瞧见金城斜斜倚在一张鎏金乌木榻上,衣装朴素,长发披垂,满是娇弱无力的模样。可让她未曾料到的是,聂星痕居然也在。 前一次正式相见,还是在长公主的寿宴之上,后来她怒闯宣政殿时,明知他也在殿上,却没有看他一眼。 世事难料,这半年里彼此都经历了太多变故,从前的恩怨情仇仿佛都已消磨殆尽,唯独那种陌生而熟悉的疏离感,始终依旧。 微浓明白了,必定是明尘远不方便进宫,才让聂星痕来代为探望金城。她忍不住打量对方,觉得他又瘦了,比从前还要清朗嶙峋,而这也更加显得他一张俊颜棱角分明。眉如墨裁,鼻梁挺直,似将山川河流锦绣巍峨都融在了这一张脸上,气质沉着,姿态沉稳,却是夺人心魄。 尤其,是他望着她的目光,令她无所遁从。 当着宫人们的面,她也不好表露什么,只得与聂星痕略微客气了几句。 金城也是极有眼色,当众自责:“我身子不适,还要劳烦王嫂凤驾,实在是过意不去。” “无妨,总不能让你病中来回折腾。”微浓语气有些僵硬。 “下个月便是王兄的寿诞了,我这做妹妹的备了件礼物,也不知能不能拿得出手。恰好王嫂与二哥今日都在,能帮着参谋参谋吗?”金城口中如是说,目中已流露出企盼之意,眸光闪烁地看着微浓。 微浓抿唇沉默,聂星痕便低声调侃金城:“难为你一片苦心,做哥哥的怎能不帮你?” 金城瞥了一眼微浓,见她仍旧不表态,便只当她是默认了。于是,金城屏退了殿内所有的宫婢,连同微浓带来的人也一并赶了出去。 眼见殿内四下无人,金城才哭丧着脸,表露出几分怯懦:“王嫂,二哥,你们快替我想想法子啊!这孩子……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生下来。”聂星痕面色不改:“我会尽快去向母后请旨赐婚。” “母后会打死我的!”金城急得险些落泪,又将目光转向微浓:“王嫂,我该怎么办呀?” “实话实说。”撇开对赫连璧月与聂星逸的厌恶,微浓对金城尚算关照,也不想将她母兄的作为算在她头上。她知道,聂星痕也是这么想的。 “你同明将军是彼此倾慕,如今又有了孩子,以王后对你的疼爱,再加上驸马一案的愧疚,她即便再生气,也不会拆散你们的。”微浓如是分析。 “可是……”金城抬眸看了看聂星痕,欲言又止。 聂星痕是何等的聪明,自然晓得她的意思,承诺道:“只要母后同意这门婚事,我会立刻将仲泽调离,短期内不再见他。你不必担心母后因我而恼他,毕竟,他还是明氏子孙。” 聂星痕口中的“仲泽”,正是明尘远的表字。 这寥寥数语,打消了金城公主最大的顾虑,她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面露感激之色:“二哥,做妹妹的在此谢谢您了。这个人情,日后我与尘郎必定加倍偿还!” “不必日后再还。”聂星痕笑着摆了摆手,毫不客气地道:“你若想谢我,现下就让我与王后娘娘单独说两句话,借你个地方,如何?” 金城沉吟片刻,想起聂星痕对微浓的杀夫之仇,一时有些踌躇。但转念想起自己方才承了聂星痕这么大一个人情,她也不好再回绝,只得抬手一指宫婢夜间值守的小屋,道:“我在这里替你们望风,不要太久。” 金城答应得太痛快,反倒让聂星痕有些诧异。但他并不是个细究原因之人,他更懂得把握当下,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独处。 他转看微浓,无言地伸手相请。 微浓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顺从了这个安排,与他一并走入值守的小屋。聂星痕走在后头,顺势关上屋门,却久久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既热烈又思慕,既深沉又灼热。 微浓难以忍受他这种目光,撇过头看向虚空之处,淡淡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上次你让魏连翩带给我的两个条件,”聂星痕沉敛神色,“第一个,我必当竭尽全力;但第二个条件,我不同意。” “可她当时带回的传话,你分明是同意了。”微浓大为不满:“你想反悔?” “当时情势危急,我没法子不同意。”聂星痕顿了顿:“再者,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太多。” 微浓垂下双眸,只道:“你若不同意,一切免谈。” “就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非走不可?”聂星痕蹙起眉峰。 “你们兄弟间的手段,我受够了。”微浓仍旧不看他,语气寒凉:“既然你是晓馨的主子,那当日将我送入龙乾宫密道里的人,必定是你无疑。我明白你的用意,你想让我亲耳听一听他们母子的用心……” 微浓顿了顿,深蹙娥眉:“但我实在无法想象,你既然掌握了龙乾宫的动向,又知道了那条密道,却能忍着不救你父王,眼睁睁看他被赫连璧月折磨死?” 正文 第96章 珠胎暗结(二) “你总是把我想成十恶不赦。”聂星痕听闻此言,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那个密道,我是今年八月初才听宝公公说的。赫连璧月盯得严,宝公公一直苦无联络我的机会,直到金城进入龙乾宫侍疾,他诱骗金城给仲泽捎了两句话……我这才知道,原来父王一直属意我继承王位。” 话到此处,他又自嘲地笑笑:“宝公公将父王的安排都说与我听了……你是知道了父王的心思,才答应嫁给聂星逸的,是不是?” “是。”微浓没有否认。 “那你竟也瞒着我?”聂星痕终于有些恼了:“你知不知道,你若早点说出来,我们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也许我们……” “没有也许。”微浓干脆利落地打断他:“除非时光倒流,楚璃死而复生,否则你我注定成仇。” 聂星痕目光懊丧,又暗藏伤情地看着她。 “我不想与你谈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微浓意态坚决地转移话题:“既然你让我袖手旁观,咱们还是就事论事吧!无论你是成是败,我都要离开燕王宫。你若赢了,我少费点周章;你若输了,我也能逼着聂星逸放我走。” “他会放了你吗?”聂星痕勾起冷笑,似在嗤嘲她的天真:“即便聂星逸肯,定义侯会肯吗?他才刚当上国丈,怎么可能轻易放你走?” 微浓索性阖上双眸,不再答话。 “还有,”聂星痕开始咄咄相逼,“如今你已接近了真相,就此一走了之,你难道不觉得有愧?你良心上能过得去?” 两句质问,使微浓的身形猛然一颤,旋即她睁开双眸,终于正视他:“你也猜到了?” 聂星痕又笑了,不答反问:“长公主寿宴之前,你我曾见过一面。当时我说她的镯子很眼熟,你的表情是吃醋吗?” 微浓闻言轻嗤:“你若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其实你误会了。”聂星痕看着她,正色解释:“那只镯子,我不是见明丹姝带过。” 微浓眸色一凝,看了看屋门的方向:“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聂星痕也看向屋门处:“应该是的。” 两个人,四道目光,交汇之处仿佛有闪电乍起,似能穿透屋门,照见外头的某个女子。 正想着金城公主,她的声音便恰好传了进来,隐隐带着几分急切:“王兄!您怎么来了?” 微浓与聂星痕立刻对视——是聂星逸! 燕国对嫡庶向来看得很重,金城是嫡出的公主,聂星逸也是嫡出,而聂星痕是庶出。因此,金城唤前者是“王兄”,称呼后者是“二哥”。 “王兄!王兄……”屋外想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是聂星逸在到处翻找。金城慌忙地阻止他:“您在找什么?我正病着……” “让开!吃里扒外!”聂星逸声音冰冷彻骨,似蕴藏着巨大的怒意,话音才刚落下,小屋的门已被他一脚踹开。 微浓与聂星痕相对而立,齐齐转首看向他,俱是无话。 聂星逸目光骤冷,在两人之间徘徊一阵,瞧着他们“并肩而立”的情景,只觉得异常刺目。可到底,他克制住了,缓缓浮上莫名的笑意:“我当是谁,原来是二弟在此。” 微浓听着这话更觉刺耳,眸色渐冷凝在他面容之上:“王上这话是何意呢?” “见过王兄。”聂星痕也不急不缓地回笑:“金城身子抱恙,臣弟从圣书房出来,便顺路来瞧瞧她。” “那是王后来得凑巧了。”聂星逸隐晦地指责。 微浓双手收于广袖之中,语气清淡直言不讳:“人心龌龊,看人皆是龌龊;人心坦荡,看人则坦坦荡荡。” 如此反将一军,聂星逸也不恼怒,冷冷笑问:“王后所言极是。敢问王后,你与二弟‘坦坦荡荡’地说完了吗?” 微浓回忆片刻,在聂星逸突然闯入之前,她与聂星痕正说到她的去留问题。而这一时半刻怕也说不出个结果,她便朝聂星逸回话:“臣妾与敬侯不过是闲话家常,怕吵着公主而已。” 聂星痕也适时附和:“都是些琐事,臣弟先告退了。” “这段日子你身子不好,不必事事亲力亲为。组建天策府之事,孤会找人代劳。”聂星逸似笑非笑看向聂星痕:“你先安心养病,是不是少了一位正妻照顾,才总是病痛缠身?” “府中姬妾也不少,臣弟这身子骨,不敢拖累哪家小姐。”聂星痕看似恭谨地笑回:“王兄方才登基,百废待兴,臣弟不敢劳您费心。” 微浓听闻此言只觉得好笑。聂星痕这句话,分明可以换个意思说——你还是看好你的王位吧。 本是威胁之意,却能被他如此体面地说出来,也真是不容易了。微浓心里这般想着,唇畔不自觉地微微上翘,似是淡笑又似讽刺。 聂星逸见她这表情,却误会她是在讽刺自己,遂沉下脸色对聂星痕道:“你去吧!既已受封天策上将,便要把握分寸,以后无诏不得入宫。” 聂星痕听后无甚反应,只是再次重复:“臣弟告退。”言罢他便迅速退出门外。 目送他走远,聂星逸立刻抓住微浓的手臂,凤目阴鸷,面色阴沉:“我说过的话,你都当成了耳旁风是吧?” 微浓试着挣脱他的钳制,奈何他手劲太紧,她只好敷衍:“臣妾不敢。臣妾与敬侯一直恪守礼节,未有一丝逾越。” “恪守礼节?”聂星逸咬牙恨说:“堂堂大燕国王后,光天化日与小叔子独处一室,这是恪守礼节?你身为王后,他是臣,两个人并肩而立,是恪守礼节了吗?” “看来臣妾又让您蒙羞了。”微浓冷淡地笑着:“您果然最在乎脸面。” 聂星逸方才是在气头上,一则是痛恨微浓“不守妇道”,二则正是怕她与聂星痕旧情复燃,两人协同一致对付自己。可转念一想,金城是自己的亲妹子,即便和明尘远有什么瓜葛,也绝对不会帮着聂星痕才对。 微浓也不会这么傻,在金城的宫里与聂星痕商议要事。外头宫人这么多,根本逃不出龙乾宫的眼线。 如此一想,聂星逸心里到底好受了些,便冷哼一声:“你方才在和他说什么?” “没什么。”微浓看向屋门外的金城:“有金城公主在,臣妾还能与他说什么?总不会是造反大计。”她一语戳穿他的心思。 聂星逸蹙眉,人却渐渐冷静了:“那你与他都来灵犀宫,关在这屋子里说话,金城还肯帮你们把风,到底是为什么?” 微浓张了张口,本欲将金城有孕之事推作借口,可想起金城的嘱托,微浓终究有些顾虑,遂抿唇不答。她自问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说服聂星逸。 后者原本已经平复了心境,此刻见她有意隐瞒,又暴怒起来:“不要以为你做了王后,我又重用定义侯,便是对你不计较了。是不是我过太仁慈,你就不知分寸了?” “你想做什么?”微浓立时警醒,猝然看他,眸光锐利如锋:“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受封王后迁居凤朝宫,凤印也交给了明丹姝掌管。你不能出尔反尔!” “孤偏要出尔反尔,怎样?”聂星逸狂妄大笑:“你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背景?说白了,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野种!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聂星逸越发捏紧她的手臂,笑得不可自抑:“定义侯已被我收拢,长公主也老了,他们谁会帮你这个野种?既然没底气,你就不要自恃那点可笑的骄傲来忤逆我!” 微浓对他一切的嘲讽恍若未闻,只是直直盯着他,固执追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让聂星逸更加生气:“你果然只记着楚王室。我要做什么?你拭目以待吧!” 言罢他狠狠甩开微浓的手臂,转身即走。金城就远远站在偏殿门口,见他拂袖出来,连忙怯怯地请罪:“王兄……我……” 她迟疑地拦下聂星逸,低声说出了有孕的事实,以此来为微浓与聂星痕开脱:“您误会了,王嫂与二哥……只是在商量,要如何解决我有孕之事……” “有孕?”聂星逸恨得直咬牙,也不知是痛恨金城未婚先孕,还是痛恨微浓执拗顶撞,愤而怒斥:“你知不知羞耻?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金城深深埋头,轻声啜泣道:“当初我与尘郎两情相悦,是母后强行拆散,将我嫁给驸马。后来又是母后一手主导,将驸马置于死地……王兄,求您去跟母后说说,成全我与尘郎吧!” 她旧事重提,也引起了聂星逸的愧疚之情。想起明重远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事,他对聂星痕更加咬牙切齿:“你可别忘了,驸马是谁揭发的!就是你那个尘郎害你守寡!” “我虽不通政事,但也知道驸马与尘郎都是牺牲品罢了。”金城摇了摇头,任由眼泪滑落:“我知道您与二哥不睦,但二哥对我向来没话说。他方才已经和王嫂商量了,只要您与母后点头,他便放弃尘郎,绝不让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会这么好心?”聂星逸根本不信:“该不会是把明尘远派到你身边做探子吧?” “这不可能!我根本什么都不懂。”金城忙道:“再说,二哥还不屑于用这种手段!” “这种手段怎么了?”聂星逸脸色一沉:“自古美人计大行其道,你焉知他不是用了‘美男计’?你看,明尘远还没送来,你已经在替他说话了。 正文 第97章 别具内情 无论聂星逸怎么劝,金城都是打定主意要嫁给明尘远。聂星逸也没其它法子,只得采用了“拖字诀”:“此事我会再与母后商量,你不要私底下再见他们了!” 金城连连点头道谢,不忘提醒:“王兄可不能拖着,我这肚子眼看是等不得了!” 聂星逸“嗯”了一声,又转身去看微浓所在的那间屋子。他与金城两个人在外头说话半晌,这女人都没有露面,显然是不想看见他。如此想着,聂星逸莫名火起,再想起方才微浓与聂星痕独处一室,更觉是奇耻大辱。 金城见他一直望着那间屋子,忍不住试探地询问:“王兄,您别生王嫂的气了……此事,此事都是我的错。” 聂星逸自有心思,冷哼一声,嗤道:“她既如此不知好歹,我必定要让她尝尝苦头!” “什……什么苦头?”金城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聂星逸目光闪烁,浮起一丝狠戾:“我要她跪着来求我!” ***** 他说出这话的第三日,宫外传来消息,曾经的楚王、如今的永安侯楚胤堕马以致颅内出血,拖了两日不治身亡。 毕竟曾是一国之君,聂星逸下令为其隆重治丧,还亲自前往吊唁,以彰显新君的仁德。消息传到微浓耳中,她执意要去拜祭,不顾侍卫阻挠强行闯出燕王宫,径自前往永安侯府。 聂星逸甚至撂出狠话,只要她敢去,便将她永远幽禁于冷宫之中。而这也未能改变她的决定。 已是永安侯故去的第五日,前来祭悼的人渐渐少了。尤其,楚王生前刚因为幺女自尽之事与聂星逸闹翻,故而朝中更加无人敢再来祭拜,都忙着与永安侯府划清界限。 门楣上挂着素白挽幔,满目皆是丧葬之色,微浓一身白衣步入清冷的永安侯府,并未受到任何阻挠。管家一听说她是前来祭拜永安侯,立刻引着她往灵堂而去。 自从楚珩去了姜国,永安侯世子之位便由楚王的幼子楚琮继承。此刻他正披麻戴孝,独自一人站在灵堂内迎客。微浓嫁去楚国时,楚琮年纪尚幼,一直住在楚王宫中,并未开府受封。因此,她与楚琮早已见过多次,也自知此次前来,必定会暴露自己未死的事实。 想到此处,微浓的步子顿了顿,在灵堂前停了下来。 楚琮仍旧站在门口,神色沉敛,遥遥望着她前来的方向。不得不说,楚王的子女都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三个儿子各个器宇轩昂,女儿们则千娇百媚,散发着独属于楚地的玲珑剔透。 从前楚王的三子三女相亲相爱其乐融融,再看如今唯独剩下这一个儿子守着灵堂,微浓心里便觉得难受。转眼间,楚国已覆亡近三年了,当初那个满面稚气的小王子,也终于成长为参天大树,如今独立于灵堂之前,显得如此伟岸挺拔,已是这府里的顶梁柱了。 微浓边想边踏入门内,还未开口,楚琮已递过来三炷香,垂眸礼道:“楚琮多谢夫人前来祭悼,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微浓伸手接过三炷香,轻道:“待我与永安侯焚香祭拜,再与世子详谈吧!” 原本楚琮见来者是位女眷,心里虽诧异,但出于礼数也没有多问多看。然而此刻他听了这话这声音,竟觉得有些耳熟,终究忍不住抬首打量起来人。 一看之下,如见鬼神,大惊失色:“你!你!你是……” 微浓抬手制止他:“勿扰逝者,待我上完这柱香。”言罢她虔诚地走至灵台前,恭恭敬敬地跪地磕了三个头,上香致哀。 楚琮今年刚满十七岁,从前又有兄姊照顾,向来是个冲动莽撞的性子。但楚王室接连遭受大变,他到底还是稳重了许多,一直按捺到微浓上完香,才招呼管家来看守灵堂,引着微浓去往内堂密谈。 “你是王嫂?”楚琮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忙又改口:“不不,是青城公主?” 微浓并未否认,只道:“回燕国之后,我换了身份改嫁了。” “改嫁了……”楚琮神色复杂地看了微浓一眼,迟疑着问:“父王他知道吗?” 微浓点点头:“他知道。但他不知我嫁给了谁。” “那王兄呢?”楚琮急切地问:“我是说……二王兄楚珩。” “他不知道。”微浓想起自己在楚王面前发的毒誓,略略遗憾地道:“我曾向你父王发过誓,会永远瞒着他,让他以为青城公主真的死了。” 楚琮这才松了口气,缓缓浮上愤恨的情绪,强忍着道:“你既然已经换了身份改嫁,便同楚王室无关了。我知道有些事不能怪你,但我忍不住……” 他眼眶微红,额上依稀可见青筋暴露,忍了半晌才续道:“我大姐就不说了,大王兄战死沙场,二王兄远走姜国,二姐原就体弱,燕楚之战中惊惧过度忧思病亡,王妹楚环也被逼自尽……倘若不是王兄从前交代过,你知道我多想杀了你吗?” “我知道!”微浓鼻尖酸涩,未语泪先流:“都是我不好……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楚琮转头不再看微浓,深深吸了几口气:“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以后,你也不必再来。” 微浓站着没动,忍住泪意询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守灵?” 楚琮目光飘忽望着门外,低低自嘲:“我何苦拖着族人来守灵?这摆明是要得罪聂星逸。楚国已经亡了,我总得给他们留条活路不是?” 微浓被堵得无话可说,拭了拭泪,才问道:“我今日来,是想求证一件事……” 楚琮立刻回看她,面上浮起一丝莫名之色,像警惕,又像紧张:“你要问什么?” 微浓见他如此防备,心底刺痛,但还是问出了口:“我想知道,你父王的死,是不是意外?” 楚琮闻言蹙眉,方才的警惕之色终于卸去,随口讽刺:“你为何这么问?倘若我父王是被蓄意谋害,你难道还能替我们报仇不成?” “能。”楚琮没想到,微浓竟一口应承:“但我需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据我所知,你父王因你妹妹的死,已经称病多日不上朝了,五日前他为何突然会去上朝?早朝后又怎会从马车上摔下来?” 楚琮惊讶地看着微浓,未曾料到她真得会探究此事。沉吟片刻,他才重新整肃神色,回道:“父王的确多日不上朝了,但自从丁久彻父子被严惩之后,他心里其实好受多了。前些时日,父王欲将王妹的尸骸送回故土安葬,他寻思着风头已过,又值聂星逸登基大赦天下,便挑了日子去上朝,想找机会向聂星逸提一提此事。” 楚琮说到此处,神色又是悲愤不已:“散朝过后,父王单独求见,可聂星逸却不许将王妹送回故土,反而痛斥父王疑有谋反复国之嫌!父王气愤难当,便没坐马车,一怒之下驰马而回,才会不慎堕马酿成惨剧……” 又是聂星逸! 微浓听到此处,更是愤怒得不可自抑:“逝者为大,他竟连这点请求都不肯满足?!” “他就是个冷血的畜生!”楚琮亦是忍得双目猩红,似有无尽血泪暗藏其中:“他还敢改元‘天德’,他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是啊,他不怕吗?微浓强自克制住胸腔里的怒火,狠狠阖上双眸,攥紧双手,道:“我明白了。” 是的,她都明白了!聂星逸是为了报复她!她为楚环的死出头,她逼他处置了丁久彻父子,她在金城的寝宫里与聂星痕密谈……这桩桩件件,都触及了他的逆鳞! 因为她不屑于向他认错,她学不来明丹姝那一套,他便把对她的不满、对她的一腔怒火,尽数迁怒在了楚王身上! 那她此时此刻的一腔怒火,又要对谁发泄?! “还有,父王堕马之后,马夫才发现,有一个马蹄松动了……”楚琮见微浓一直闭着双眸,还以为她是不忍再听,忿忿又道:“马夫是从楚国跟来的,绝不会生出不轨之心,当天夜里,他便因自责触柱而亡。” 微浓猛然睁开双眸:“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楚琮没有妄加揣测,而是如实说出自己的考量:“聂星逸初初继位,不应该大开杀戒,即便要开,也不应拿我父王开刀。因此我不敢断定这是意外还是人为,我只是对你说出事实罢了。” 事实?事实就是马蹄松动!微浓几乎恨得浑身颤抖起来,她双眸中蕴藏着滔天的杀意,唯有强行克制,才不至于在楚琮面前失态! 聂星逸!你这个龌龊的、可憎的、心胸狭隘的人渣! “你放心,此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她郑重地、一字一顿地给出承诺。 楚琮见她神色凛然,满目赤红,反而担忧起来:“你要怎么给个交代?你……” 他踟蹰片刻,语无伦次的劝道:“王兄临走前……不,呃……我是说他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你为他寻仇,也不想和你再有什么牵扯。他说……希望你远离宫廷。” 正文 第98章 峨眉重现(一) 然而此时此刻,微浓根本听不进去楚琮的任何话语,她的眸光直直落在虚空之中,看似无神,实则充满了执拗的坚定。 楚琮见状有些不安,忙又道:“你……王兄既然这么说了,你便不要过问了。既然都改嫁了,你……你……” 他明明是惊怒交织,但毕竟年纪尚浅,无论如何都表达不出心里的意思。最后索性一跺脚,亟亟道:“你已不再是我们楚氏的媳妇了,以后……我们楚宗室是死是活,你都没资格再管了!” 微浓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改变主意,反而凄切地笑了出来:“楚璃事事为我考虑,临终也不忘我的安危……我怎能负他?” 听闻此言,楚琮再次流露出那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欲言又止。 微浓的泪珠已沾染在了长睫之上,明眸隐隐泛着水光,而她偏偏笑意不改,只不过声音略有一丝哽咽:“楚琮,好好活着,不要让你父王失望。而我也……绝不再让你们失望!” “你这话什么意思?”楚珩听得隐隐心惊。 “如你所言,我也没什么意思。”微浓没多解释一个字,迅速朝他敛衽告辞,离开永安侯府。 回到燕王宫之后,微浓猜测,聂星逸的人必定已在凤朝宫等着向她问罪。因此她根本没有回去,而是直奔尚宫局。 她想把大婚那日,聂星痕送的峨眉刺找出来。 可没想到去了尚宫局司薄房,她却碰了个钉子。 “启禀王后娘娘,宫内所有珍品均是登记在册,若无凤印,奴婢不敢将峨眉刺交给您。”尚宫局的司薄主管廪赐之事,见微浓沉着脸色来取峨眉刺,还穿着一身素白丧服,便感到大事不妙,只好将宫规搬出来当借口。 微浓闻言,冷凝着声音道:“凤印如今在明淑妃手中。怎么?本宫大婚之日收的贺礼,还要问过明淑妃才能取?那你去问问她,看她给不给?” 司薄连忙跪地请罪:“奴婢不敢。但宫有宫规……” “宫规?”微浓嗤笑:“若是明淑妃与魏昭仪来取物,是不是就没有宫规了?你们以为本宫失了势,便能任意欺瞒了?” 微浓说着又冷哼一声,自行抱起装有峨眉刺的锦盒,从司薄面前走了过去…… 她刚一回到凤朝宫,果不其然,便瞧见了聂星逸的几个贴身侍卫。侍卫们见她回来,齐齐迎上去,跪地请道:“启禀王后娘娘,王上宣您去龙乾宫。” “正好,本宫也有事找王上。”微浓抱着锦盒,看似平静地说道:“待本宫换件衣裳。” 几个侍卫见她一身白色丧服,也觉得晦气,便道:“臣等在此恭候。” 微浓没再多言,径直迈入寝殿。她将一头丰盈漆黑的长发绑紧成一个发髻,看着寝殿里一套套繁复华丽的宫装,无言冷嘲。满目的袆衣、鞠衣各式各样,将她塑造成了一个“衣冠楚楚”的燕国王后,但她知道,她内心并不认同这个称号。 换了一身紧袖紧腿的大红色马术服,外头便响起了禀报声,道是明丹姝过来探望。微浓知道,明丹姝是来找茬的,但她根本不觉得害怕,整了整袖口,走出寝殿隔着珠帘往外看。 许久不见,明丹姝过得越发滋润了,华服浓妆,美艳动人,满身珠翠昭示了她凌人的盛气,那是一种过分的骄傲,或者可以称之为“恃宠而骄”。此刻她就坐在海棠梨木雕花座椅之上,双手拢于袖中,高贵的头颅矜持地抬起,毫无觐见王后的自觉。 微浓撩起珠帘走了出去,明丹姝便起身款款行礼,看似恭谨实则不然:“臣妾见过王后娘娘。” 微浓没有心情敷衍她:“明淑妃真是稀客。有事吗?” 明丹姝笑得娇媚:“承蒙王上与您抬爱,让臣妾暂时管着凤印。可既然管了,总得守着规矩办事。您今日无故私自出宫,又擅自取了司薄房登记在册的物什,臣妾只得秉公办事,过来问问缘由。” “明淑妃说错话了。本宫并非‘无故’出宫,而是去祭拜永安侯;本宫也不是‘擅自’取走峨眉刺,取物之时本宫已对司薄说了,让她去问问淑妃的意见。”微浓刻意停顿,看向明丹姝:“看来,她动作够快的。” 明丹姝笑意不变:“王后娘娘,您别让臣妾难做。” 微浓实在不愿与明丹姝浪费时间,遂笑:“这天底下还有事情会让淑妃‘难做’?你连杀兄仇人都可以摇尾乞怜再次邀宠,还有什么事情会觉得为难?” 一击即中。 明丹姝瞬间掉了脸色,感到一阵羞辱与难堪。 微浓却不再看她,敛去笑意:“擅自出宫之事,本宫正要去向王上解释,淑妃可要一起去吗?” “还有,”不等明丹姝反应,微浓又道,“本宫去司薄房取回的,是本宫与王上的新婚贺礼。敬侯送的,淑妃还有兴趣讨回吗?” 这最后半句话显然暗藏深意,明丹姝冷笑一声,勉强敛衽道:“臣妾就算掌着凤印,也不敢逾矩。既然您打算去向王上解释,臣妾就不多问了。” 微浓抬了抬脖颈,看她一眼:“好好拿着你的凤印,也许过不了几天,你真的就是王后了。” 言罢,微浓连逐客令都没下,转身回了寝殿。她是有些等不及了,趁着这股火气未消,她要一鼓作气! 桌案上的锦盒之中,峨眉刺久违的璀璨光华冲入眼眸,竟略微显得有些刺目。但幸好,她对它并不算生疏。握在手中掂量了几下,那种熟悉、默契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知道,这才是她最称手的兵器,更甚于惊鸿剑。 她就握着这双峨眉刺,走出了寝殿,明丹姝已经离开了,她便径直走了出去,对侍卫们道:“走吧!” 侍卫们见她换了身马术服,又拿着一双峨眉刺,心下迟疑着没有多问。直至一行人走到龙乾宫宫门之外,其中一人才礼道:“王后娘娘,面圣不得携带兵器。” “这是兵器吗?”微浓面无表情地道:“这是本宫与王上成婚那日,敬侯殿下送来的贺礼。前几日,王上一直念叨着要找出来,今日本宫特意送来供王上把玩,怎么,不可以?” 这番话听起来毫无疏漏之处,微浓气势又足,看似十分可信。然而他们毕竟是聂星逸的贴身侍卫,也没有那么容易唬弄,领头的侍卫便道:“王后娘娘恕罪,卑职须得去向王上禀报。” 微浓淡淡一笑:“去吧!”她自信,聂星逸必定会让她将峨眉刺带进去。 不出她所料,那侍卫进去一会儿,出来之后立刻转变了态度,连连朝她赔罪,又道:“娘娘,王上有请。” 微浓没再多言,抬步入内。 魏连翩居然也在。 细算时日,她的身孕也该五个月了,从前那纤细的身段终于丰盈圆润起来,腹部高高隆起,唯独那张巴掌大的瓜子脸一如从前,令人又怜又爱。 “臣妾见过王后娘娘。”魏连翩率先行礼。 “魏昭仪有孕在身,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吧!”微浓与她客套了一句,这才慢悠悠地看向聂星逸:“见过王上。” 聂星逸从她踏入龙乾宫开始,俊颜便是微沉,目光落在她的装束和一双峨眉刺上,更是冷如寒冰,反而笑问:“王后方才就是这身打扮去祭奠永安侯的?” “不是。”微浓无意识地转了转峨眉刺:“臣妾这身装扮,是专程为了王上。” “哦?”聂星逸凤目微眯。 “您不是一直想看臣妾使一次峨眉刺吗?不知您今日可有兴致?”微浓似笑非笑。 聂星逸目中疑惑更盛:“你想与孤切磋?” “正是。”微浓继续笑言:“倘若臣妾赢了王上,还望您不要追究臣妾擅自出宫之罪。” “你也知道自己犯了罪?”聂星逸冷哼一声,抬手揽住魏连翩的腰肢,唇畔随即勾起一丝戏谑:“既然知道错了,还敢嚷着与孤比试?不如你来段峨眉刺舞之类的,若是魏昭仪喜欢看,孤就不追究你的罪责了,如何?” 这真是莫大的侮辱!魏连翩听了这话,都觉得聂星逸实在太过分了!这与御前献舞有什么区别!这是教坊舞姬该做的事,怎能让堂堂王后来做! 退一万步而言,若是夫妻两人的闺房之趣也就罢了,偏偏还让她这个昭仪在旁观赏,岂不是故意让王后难堪么!而且,聂星逸语中的轻蔑之意实在太明显了! 如此一想,魏连翩猜测微浓必定会恼羞成怒,便也做好了安抚劝和的准备。岂料,微浓只是随意地一笑,浑不在意地道了句:“好。” 这下子,聂星逸反倒不高兴了。他原本是想要激怒微浓,对方却没有丝毫难堪之意,反而“欣然”接受他的折辱,这令他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边厢微浓仿佛浑然未觉,施施然走到殿中央,还不忘整了整袖口。然后,她轻飘飘地扫了魏连翩一眼,看似随意,又像警告与示威。 至少,聂星逸是如此认为的,他便再次收拢双手,索性将魏连翩环入怀中,以示亲昵。 但不知为何,魏连翩总觉得微浓这一眼之中,似含有千言万语莫可名状,令她忍不住感到心惊胆颤。出于女人的直觉,也出于对微浓的了解,她红着脸挣脱开聂星逸的怀抱,故作羞涩地表示了抗拒,往聂星逸旁边站了一站。 聂星逸心情愉悦地笑了笑,看向微浓:“王后还等什么,开始吧?” 话音刚落,一道红光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飞来,聂星逸躲避不及,只听“叮”的一声,伴随着头顶刺痛和一缕断发,他的金冠已被峨眉刺打了下来。 正文 第99章 峨眉重现(二) “青城!”情急之下,聂星逸喊出了微浓从前的封号,携裹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愤怒。 然而下一刻,一道绿光再次朝着他的面门飞来,他向右一躲,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这一推,使他成功躲开了致命一击,唯独左颊热辣辣地擦痛,是那支“青鸾”与他擦面而过,钉在了他身后的朱色殿墙之上。 聂星逸见状异常惊怒,拾起桌上的砚台便往微浓身上砸去。奈何对方早有准备,轻盈地一跃而起,轻轻松松躲过一劫。 聂星逸披头散发地瞪着微浓,一句“来人”已到口边,却被魏连翩抢先一步按住手臂:“王上!不可!” 聂星逸本欲狠狠甩开她,劲头用到一半,突然想起她是有孕之人,忙又卸下力道。可饶是如此,魏连翩还是被推得趔趄两步,重重落座在了椅子上。 “王上!不能唤人!”魏连翩不顾自己的身子,急切劝道:“一旦被太后知晓,这是死罪!” 聂星逸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拍着桌案大喝:“来人!来人!” 侍卫们立刻破门而入,瞧见聂星逸披头散发地站在丹墀下,面颊带伤,长发被削,金冠滚落,神色狼狈。他身后的墙上还钉着一支绿色的峨眉刺,而另一支红色的,正跌落在他脚边。 王后暮微浓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额上沁出的香汗与呼吸的混乱,无不昭示着方才她做了什么。更何况,所有侍卫都亲眼看到,她带着那双峨眉刺进了龙乾宫。 谋杀王上的罪名算是板上钉钉了!侍卫们大惊之下,却无一人敢上前押解微浓。也许是因为她王后的身份,也许是因为她不可亵渎的傲然之色,虽然,那容颜上还带着未散的杀意。 聂星逸愤怒地与微浓对视,心底凉意骤涌:“你发什么疯?!” “你说呢?”微浓冷笑,眸光猝寒。 聂星逸感到一阵莫名其妙,转念想起她刚从永安侯府回来,即刻喝问:“是楚琮在挑拨?还是聂星痕?” 微浓却不应他,转而看向魏连翩,面上带着几许隐晦的斥责。 众目睽睽之下,魏连翩也不敢给她使眼色,只能哀求地看向聂星逸:“王上!王后代您去祭悼永安侯,难道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您知道的,宫里头……以前有过……” 聂星逸明白魏连翩话中的意思,盯着微浓看了半晌,才终于冷静些许,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孤做寿在即,宁国会派贺使前来。待此事了结,孤再与你清算!” 言罢,他缓缓阖上双眸,沉声命道:“王后巫蛊附身乃至精神失常,暂于凤朝宫内将养。着大理寺彻查此案,三日内,必须查出施蛊之人!” “是!”侍卫们不敢耽搁,连忙钳制住微浓,欲将她带出龙乾宫。微浓则一直盯着魏连翩,那目光像是在问她:为什么要阻止我?为什么要救聂星逸? 魏连翩不敢回看过去,一直垂眸装作瑟瑟发抖的模样,直至微浓被带走,她才用绢帕去擦拭聂星痕面颊上的伤口:“王上,您流血了,臣妾命人去传御医。” 聂星逸余怒未消,摆手阻止她,暴躁地拂落一桌子笔墨纸砚,对进来服侍的宫人喝斥:“都滚出去!滚出去!” “王上……”魏连翩盈盈垂泪:“您别这样……王后她,定有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聂星逸一下子瘫坐在龙椅之上,胸前不断起伏克制,半晌,他才抬手为魏连翩拭去泪痕:“方才是你推了孤一把,孤才能逃过一劫。” 魏连翩抽噎着道:“臣妾本想以身相救,又顾念着腹中孩儿,情急之下只得出此下策,还望王上莫要怪罪。” “怎会?你做得很好。”聂星逸目中浮起怜爱之意,抚弄着她的脸颊,苦笑着摇头:“我早就知道,我早该杀了她!我早就知道……翩翩,你说我该怎么做?” “王上,”魏连翩连忙劝道,“王后娘娘对您心结未解,又是个执拗的性子,很容易便走入死胡同。您若不嫌臣妾嘴笨,臣妾愿去劝劝王后,为您分忧。” “还有什么好劝的。”聂星逸像是真正死了心,缓缓自嘲:“从前我多番回护,剖心相待,却换来她一腔怨愤。如今,她竟要杀我!” 聂星逸指着地上的峨眉刺,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妻子,我的王后,她竟然要杀我!谁都比不上楚璃!谁都比不上!” 魏连翩从中依稀听出一段秘辛,又自知不能多问,连忙再道:“王后娘娘对您的误解太深,未免矛盾激化,您暂时不要迁怒旁人为好。臣妾自问与她处得不错,您就让臣妾去试试吧!也许,臣妾能解开她的心结呢!” “我怕她会伤了你和孩子。”聂星逸执意不肯。 魏连翩连连摇头:“不会的!臣妾只去见王后娘娘这一次,如若她真的……咱们再想别的法子。您才刚登基,无论怎么看,都不应重责王后娘娘!” 她这番话一出口,聂星逸就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目色复杂:“我从前怎么不晓得,你还有这个才能?你和王后……我怎么突然都不认识了?” 魏连翩心里“咯噔”一声,忙解释道:“您这么说,臣妾可要伤心了。也许……是腹中孩儿给臣妾开了灵台之光吧!” “翩翩,你真是我的福星。”聂星逸抬手抚摸上魏连翩圆润的小腹,无比感叹:“若是有朝一日,你也像王后这般待我,我一定无法接受。” 魏连翩勉强笑了笑:“王上多虑了……快传御医吧!” ***** 两个时辰后,魏连翩来到凤朝宫。 不同于上次禁足东宫的外严内松,这一次,凤朝宫内外都布满了禁卫军。就连魏连翩前来探视,也得过了重重关卡才能入内。看来聂星逸是真得伤了心,也是真得铁了心。 偏殿里空无一人,外头却围得像铁桶一样,真正是个华丽的囚笼。微浓连衣裳都没换,仍旧是那身火红颜色的马术服。她靠在偏殿的榻上,连头都没抬一下,仿佛是算准了魏连翩会来,直接问道:“为何要救他?” 魏连翩叹了口气:“妾身不是救他,而是救您。一旦您刺中王上要害,无论他是生是死,赫连璧月都不会放过您的。得不偿失,不是吗?” “我愿以命抵命。”微浓冷硬地回绝了她的好意。 “您愿意,但敬侯殿下不会愿意。”魏连翩解释道:“妾身说过了,殿下及二公子万事以您的安全为上。倘若方才您真得刺中王上,想必殿下都还没得到消息,您已被赫连璧月发落了。” 她见微浓没有回应,忙又低声说道:“您太冲动了!这种事情,自有男人们代劳,您何苦摊上自己!” “你不懂。”微浓面上流露出视死如归之意:“自己在乎的人如同蝼蚁一样,被他捏在手中肆意欺凌毁灭……那种感觉你没经历过。我若再不动手,也许,他们就会死光了。” “您可以换一种法子,未必用这般强硬的手段啊!”魏连翩想了想:“譬如明淑妃,她……” “像她那样争取恩宠?我做不到。”微浓一言回绝,终于抬眸看向魏连翩:“而且你看,明丹姝如此委屈自己,她的家族还是倒了。从此之后,她只能依附于聂星逸这个仇人,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 “她有她的难处……”魏连翩犹疑片刻,又道:“总而言之,这次王上把事情压了下来,算在了巫蛊之术上。不出三日,大理寺便会结案,您以后……还是莫要冲动为之了。” “不是冲动。”微浓平静地道:“我想了很久,我早就该死了,活着不过是想守护一些人。既然守护不了,那我索性杀了刽子手,同归于尽也是好的。” “那您是否想过,您这样做,会给别人带来更多麻烦!您想守护的人,或许会被迁怒了呢?”魏连翩耐心劝解。 微浓笑了:“如今楚王子嗣只剩下楚琮一人,聂星逸若是赶尽杀绝,他会留下什么名声?楚地百姓岂能善罢甘休?” 她顿了顿,敛去笑意:“再者言,不是还有聂星痕吗?我若死了,他必定会践行诺言,替我保护他们的。这罪孽本就因他而起,是他欠我的。” 魏连翩原本不想说太多,可微浓如此执拗,她唯恐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只好走上前去,轻声絮道:“其实殿下已经开始筹备了。您既然说了要‘袖手旁观’,便不要再过问此事了。这个仇,殿下会替您报的。” 微浓心中一动,张口欲问,瞧见魏连翩摇了摇头,才终于忍住,只问她:“你真得舍得?我看聂星逸待你不错。” “不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准呢。”魏连翩笑了笑:“也许,我真会为了腹中胎儿倒戈也未可知。不想太多了,顺其自然吧!” 她边说边将双手置于小腹之上,嫣然再笑:“您真的是个有福之人,理应惜福才对。还是‘袖手旁观’吧,您若被卷入其中,敬侯殿下会疯掉的。” 微浓自嘲地摊了摊手:“如今说得再多也没用了,我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去,想不袖手旁观都不行了。” “所以妾身才说,您是有福之人呢。”魏连翩握住她的手:“宁国使者即将抵达京州城,一则恭贺王上继位,二则为王上做寿。这等涉及两国邦交的重要场合,您身为王后岂能不露面呢?” 正文 第100章 往事揭秘(一) 十日后,燕王宫含元殿。新王寿宴即将开席。 活到二十五岁上,这还是聂星逸头一次在含元殿做寿辰。含元殿,燕王宫第一正殿,乃是举行重要朝贺或接待异国使臣之处,平日绝不轻易启用。 主殿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坐落于三层白玉镶金的高台之上。殿前分峙翔鸾、栖凤二阁,两侧为麒麟、鸿宁二楼,殿、阁、楼之间以兰台高廊相连,辅以龙尾道盘旋而上,形成一个宏大的“凹”字形。轮廓起伏,气势伟丽,乃是九州驰名的宫殿。当年宁国太子出使燕国时,曾提笔赞其气魄“如日之生,如在霄汉”。 直至踏足了含元殿,聂星逸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一国君王了。那种俯览万事的开阔之感,泱泱而不可堕,令他顿感人事渺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宁国的使臣三日前便已抵达京州城,今日名为新王寿宴,却也是聂星逸登基之后头一次接待异国使臣。这等场合于公于私,微浓都理所应当出席,否则,便是伤及国体了。 故而,当微浓出现在含元殿之时,聂星逸着实松了一口气。 “孤还担心,你今晚不会来了。”当两人落座于含元殿的丹墀之时,聂星逸低声讽道。 微浓冷然地笑:“太后娘娘给臣妾下了药,臣妾不想来也不行了。” “下药?”聂星逸诧异地看向她:“什么药?” 微浓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似的,略带嘲讽:“臣妾不慎‘中蛊’,太后娘娘亲赐‘解蛊奇药’,臣妾能不吃吗?” 单是微浓这一句一个“臣妾”,便令聂星逸觉得刺耳,他不禁蹙眉:“不管你信不信,这药不是我的意思。”顿了顿,又道:“能让你消停几天也好。” 微浓笑了笑,仿佛浑不在意。 聂星逸的火气立刻蹿了上来,正欲开口再言,便见含元殿外已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随即,敬侯聂星痕引着一众宁国使臣进入殿内。 这一次燕国之行,宁国并未派出王室宗亲,究其原因,乃是宁国太子病重,朝内人心惶惶,太子的两个兄弟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储君之位,谁也不愿在此节骨眼上离开。 正因如此,眼下宁国的局势十分危急,但碍着邦交礼节,燕国新王继位,又是非来不可的,也要趁机探探两国今后的关系。于是,宁王派了紫金光禄大夫——沈觉作为贺使,出使燕国。 十日前,聂星逸被微浓划伤左颊破了相,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没有私下宣召朝臣,每日只在早朝时远远坐在丹墀之上,以遮掩脸上的伤痕。 这一次,他见宁国来的并非王室宗亲,恰好聂星痕这个“天策上将”的权职被架了空,他便将这不咸不淡的差事交了出去。就连前天晚上的洗尘宴,也是由聂星痕出面款待。 他自问这个决定很妙。须知两国邦交,历来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归纳起来是四个字——“地位互等”。二十几年前宁国太子访燕之时,他父王聂旸也是燕太子,太子出面接待太子,身份对等。 而这一次,宁国来使并无宗亲、均是朝臣,按道理而言燕国是该派出重臣款待。可他偏偏要让聂星痕这个敬侯出面,贬低之意不言而喻。但谁又敢说不妥呢?反而会觉得他新君登基,更加重视两国邦交。即便有什么揣测,谁也不敢轻易说出来。 这一番隐晦的羞辱,聂星痕不得不受下,令他感到很是痛快。 想到此处,聂星逸忍不住窃笑起来。眼看宁国一行十数人进了含元殿,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左脸,再次确认伤痕已经落了痂,才摆出几分体面的笑意,望着渐行渐近的宁国使臣。 “臣弟见过王上、王后娘娘。”聂星痕率先行礼,一指旁边的宁国使臣,介绍道:“宁国紫金光禄大夫沈觉沈大人,携使团前来为王上祝寿。” “沈觉见过王上,见过王后娘娘。”使臣之中,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青衫长立,不卑不亢地开口拜见。 聂星逸便也笑着客套:“沈大人及众位使臣一路辛苦了,舟车劳顿,实在是让孤过意不去啊!” 沈觉顺势回礼,手执一张烫金的大红礼单:“这是敝上一番小小心意,愿王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此言甫罢,殿上一个太监已眼疾手快地接过礼单,毕恭毕敬地奉至聂星逸面前。 聂星逸飞快地扫了一眼,很是满意宁国的贺礼,笑道:“贵国太客气了!几位大人快请入席吧!” 聂星痕也伸手相请,使臣们便各自入席,依次坐开。聂星逸说了几句祝酒辞,无非是与宁国修谊交好云云,又与沈觉互相客套了几句,众人便觑着时机举杯一饮而尽。 这边厢方才饮罢一杯,那边厢歌姬舞姬已鱼贯而入,伴随着朗朗莺声翩跹起舞。胭脂香粉、珠缨炫转,一刹那,殿内皆是红袖素手、翠钿霓裳,盈盈回绕。 正值聂星逸二十五岁寿宴,除却宁国一行人之外,燕国的王室宗亲连同各部重臣均在席上。当然,这些“重臣”都是聂星逸的人了。 而宗亲座上,自是以长公主聂持盈、定义侯暮皓为首;金城公主聂星彩因有孕在身缺席,对外则谎称身子抱恙;此外,只剩下敬侯兼天策上将聂星痕在座。自从先王生前处置了几个手足兄弟之后,燕宗室便越发人丁稀落了。 聂星逸看着寥落的宗室成员,蓦然想起了楚王,以及微浓的愤而行刺。他忽然有些感同身受了,想当年枝繁叶茂的楚王室,一夜之间死的死散的散,大约任谁都是难以承受吧! 想到此处,聂星逸忍不住看向右侧的微浓,却发现她正盯着席间某一人细看。那目光……写满了疑惑与感慨? 聂星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了宁国使臣的席间,观察片刻,发现她是在看首座的沈觉。而沈觉看似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实则也在时不时地瞄一眼丹墀之上。 聂星逸感到有些不解,便趁着歌舞之际低声询问微浓:“你认识沈觉?” 微浓闻言一怔,头也不回地否认:“不认识。”她边说边从沈觉身上收回目光,却又无意识地扫了一眼聂星痕。 碰巧,聂星痕也在看着她,目无波澜,却似深藏了某种情感。而且这种情感毫无顾忌,也毫不遮掩。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自然落入了聂星逸眼中。他不禁大为恼怒,又碍着寿宴的场面不好多言,只得低声警告微浓:“那你在看什么?” 微浓终于转头看他一眼,旋即望向殿上歌舞,没再说话。 聂星逸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失魂落魄,就连方才的冷嘲热讽也没有了。要说她是因为中毒之事?又不大像。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正思索着,耳畔再次想起微浓的声音:“请容臣妾去殿外透透气。” 听闻此言,聂星逸第一反应便是去看聂星痕,见他正与宁国使臣热络地对饮,没有丝毫起身离席的意思,这才对微浓回道:“你去吧,不要耽搁太久。” 微浓没再多说,起身行礼走下丹墀,从含元殿后门离开。 殿内,歌舞正兴,酒意正浓,沈觉作为宁国使臣之首,少不得被灌了数杯,连说不胜酒力,半晌才从席间脱身出来。含元殿后的小花园夜风习习,带着冬月里的丝丝凉意,吹得他头脑清醒了些,也吹散了一身的酒气。 前方华服翟衣的女子背对他而立,像是刻意在等着他,又像是在缅怀往事。沈觉在原地默然片刻,才走上前去,向微浓礼道:“公主,许久不见了。” 微浓缓缓转身,望着落拓的沈觉,满目伤感之色:“楚国国破之后,我一直以为您被燕军误杀了。却没想到,您换了身份改投了宁国。” “是沈某愧对王上,愧对太子殿下。”沈觉长叹一声,并不对自己的际遇多做半分解释。 微浓也没多问,语带追忆:“一转眼五年半了,就连聂星逸都没认出您来。” 五年半前,宁国的金紫光禄大夫沈觉,还是另一个身份——楚国太子太傅,也是楚国的求亲使,曾来燕国为太子楚璃求娶正妃。 一时之间,两人仿佛都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五年半前,沈觉前来求娶的过往历历在目,然而真正娶她的那个人,却已不在了。 每每想起楚璃,便不得不想起聂星痕。微浓叹了口气,询问:“聂星痕认出您来了吗?” “认出了。”沈觉很是直白地回道:“但也仅是认出来而已,敬侯没多提过一句。” “他当然不会多提了。”微浓淡淡讽笑:“万一激起了您的故国之情,您怎会轻饶他?” 沈觉眉峰一蹙,却是坦诚道:“沈某如今是宁国使臣,自然以宁国的利益为重。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任何挑起宁燕纷争的事情,沈某都不会做的。” 正文 第101章 往事揭秘(二) 沈觉这一番话,令微浓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自古以来,世人皆赞赏忠心耿耿的勇士,无论成败,“忠义”总是衡量一个男人的头等条件。眼前这个男人,曾是楚王与楚璃最倚仗的重臣,学识渊博,两袖清风,在楚国处处受到尊敬爱戴。在世人眼中,这样的人应是忠心的国士,楚国国破,以身殉国仿佛才是他的出路,又或者从此辞官归隐。 可他竟然更名换姓改投他国,还光明正大地再次来到燕国,以另一种身份,代表另一国的利益。这多少令人感到惊讶。 真正有才华的人,绝不会被一时的落魄所压制,无论到了何处,都有东山再起之时。显然,沈觉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看来他在宁国过得不错。 但其实,除了眉目间多了些许沧桑之外,沈觉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派清流名士的磊落之色,令人想要鄙夷都觉得为难。 想到此处,微浓自嘲地笑了。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鄙夷沈觉,因为她也照样改嫁了,与沈觉的背弃并没有任何不同。再者而言,楚国已亡,另谋出路也是人之常情。由己及人,微浓也不好置喙什么。 正想着改嫁之事,沈觉自己便主动提起来了,语带惊疑:“公主,您不是高宗之女吗?怎会改嫁给……” “我并非高宗之女,当年是一场错认。”微浓言简意赅一语带过。 沈觉对这种错认之事也没有深究,沉默须臾,只叹道:“这么说来,高宗对您真是不错。” 微浓似已麻木,也懒得多做解释。 沈觉为官二十余年,阅人无数,见微浓这副模样,再联想起隐隐听到的流言,诸如王后禁足、中蛊之类,他便知微浓嫁得不情愿。沈觉想了想,好意提醒道:“公主,咱们故人一场,从前也算半个主仆,有句话,不知沈某当讲不当讲。” “愿闻其详。”微浓静候下文。 沈觉转头望着含元殿的方向,声音低沉几不可闻:“沈某觉得,既然您与燕王夫妻不睦,不若早做打算。也许……这个位置燕王坐不久了。” 沈觉才来京州几天,便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微浓心头一紧,却不愿泄露心思,淡淡相问:“您何出此言呢?” 沈觉叹了口气,双目微微眯起,目光如炬:“燕王道行太浅,敬侯心思太深,二人迟早一战。” “哦?您从哪里看出燕王道行浅?又为何觉得敬侯心思深?”微浓试图引出更深层次的意思。 沈觉如何不知她的心思?想着故人一场,她又是旧主极尽所能呵护之人,便将所思所见和盘托出:“如今这个燕王,差敬侯接访我宁国来使,表面看似礼节周到,还折辱了敬侯,实则是个蠢钝至极的决定。试想,倘若敬侯与我宁国暗中达成协议,合作将他拉下王位,他能敌得过吗?” 微浓立刻会意:“您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也许,他觉得敬侯不会走这一步;又或者,他觉得敬侯没这个能耐。” “也许吧!”沈觉笑叹:“单凭这一点,便知新任燕王眼界太窄,心思太浅,只在乎小节。倘若是敬侯坐上王位,他绝不会让竞争对手有机会接触他国,寻求到任何帮助。” “您既然有此一说,可见敬侯是行动了?而且,成功了?”微浓继续追问。 沈觉笑着摇了摇头:“您太敏感了,至少敬侯没来找过沈某……至于其他人,沈某便说不准了。” 是呢,聂星痕才不会这么傻,在认出沈觉是谁的情况下,再去找他合作。但聂星痕也绝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若是不损害两国邦交和各自利益,也许他…… 微浓适时打住思绪,不愿想太多,何况她也根本摸不透聂星痕的心思,便对沈觉回道:“多谢您提醒,我会留意的。不过他们两兄弟无论谁做了燕王,我的处境都很难堪……也无法改变什么。” “若是站在宁国的立场而言,其实沈某更希望敬侯落败,敝上应该也不想看见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崛起。”沈觉如是言道,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就连太子殿下如此惊才绝艳之人,都败在了他手里……可想而知。” “他怎么能与楚璃相提并论?”微浓霎时沉了脸色,语中带了一丝怨愤:“聂星痕就算胜,也是胜在兵强马壮、不择手段。” 沈觉默默听着她的怨愤情绪,负手回道:“沈某公正地说一句,此事也怨不得敬侯。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倘若他不杀殿下,便会是殿下杀了他。当着诸多将士的面,他根本无法手下留情。” “您是在替聂星痕说话?”微浓难以置信:“他可是灭楚的刽子手!” “从私心而言,沈某的确是恨他。但弱肉强食是乱世之中的不变定律,燕楚走到这一步,早晚而已。”沈觉目光坦然地看向微浓:“您是觉得,我作为楚国旧民,立场太不坚定?” 微浓默认,没有接话。 沈觉显得十分平静,进而追问:“那沈某敢问公主一句,您作为燕国人,却在为楚国之殇而愤恨,您的立场又是什么?” 微浓顿时无话可说。 沈觉却没有乘胜追击,见好就收,笑道:“易位而处,想必您也能体谅沈某了。” 微浓领悟到了沈觉的意思。世事又不是围绕自己而转,不能拿自己的立场去评价别人的对错,自己也无权评价。 这与魏连翩从前说的那番话何其相似?难道自己真的太过偏执?微浓不禁自我怀疑起来:“您不愧是楚璃的老师,三言两语,便让我无言以对了。” “公主谬赞。”沈觉摆了摆手,终于面露一丝伤感之色:“其实沈某如今这心境,也是跟随太子殿下耳濡目染。殿下的心胸与才学,早已在沈某之上了……” 冬月的夜风到底是起了一丝凉意,和着四周黯然的花香扑面而来,却有一种华丽的悲凉,令人顿觉世事倥偬,人生浮哀。这一刻,再盛大辉煌的快乐,都敌不过心头的怆然,那个教她使惊鸿剑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 微浓的眼泪被沈觉的一番话勾了出来,喉头的哽咽与鼻尖的酸涩令她忍不住微微颤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至确信眼泪没有流出来,才轻声回道:“遇上楚璃,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若非当初燕王错认,我也不会和亲楚国了……无论如何,我得感谢这段阴差阳错的际遇。” “阴差阳错?”沈觉蹙眉反问一句,随即醒悟过来:“原来您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微浓听得迷惑了。 沈觉颇有些欲言又止,仿佛是在斟酌此事该不该说,良久,他才下定决心开口相告:“您和亲楚国,根本不是阴差阳错……您原本就是殿下心中的可意之选。” “可意之选?”这一瞬间,微浓听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有些疑惑,有些焦灼,但更多的是迟来的悸动,令她忍不住迫切追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觉缓缓长叹,也不知是在替她难受,还是在为楚璃而遗憾。他转而望向含元殿的西南方,仿佛这般望着,便能眺望至故土,流转回过往。 “其实当初与燕国联姻,王上是不大情愿的,但太子殿下执意如此,王上便尊重了殿下的意愿。”沈觉再次看向微浓,表情复杂:“沈某临行之前,殿下给了我一张画像,命我转交燕王。殿下有言交代,这是太子妃的第一人选,希望燕王能寻访到画像上的女子,再收为义女和亲楚国。” 沈觉这一提及,微浓猛然想起,楚璃的寝殿里的确藏着一张女子画像,而画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她还曾问过那幅画像出自何人之手,楚璃说,画像是求亲使带回来的,她便相信了。 因为自古以来,许多未婚夫妻在成婚之前没见过面,男方都是先看到女方的画像。宫廷里选妃选后,更是以画像为初选,这本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您说的画像,是不是我穿着一袭马术服,站在一匹白马旁边?”微浓连忙问道。 “没错。”沈觉予以确认,继续追忆道:“沈某带着画像抵达燕国之后,听说金城公主刚许了人家,便知燕王不愿嫡女远嫁。这恰好是个机会,我正欲借机提出画像之事,岂料敬侯先提起了您。” 沈觉话到此处,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似在感叹宿命的神奇:“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大为吃惊,因为您跟画像上长得太像了!听说您是燕王沦落民间的女儿,我便仔细打听了您的身世,立刻修书禀告殿下。殿下回信说,只要您是房州人,擅使峨眉刺,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沈觉望着微浓越发吃惊的表情,最后说道:“我见事情如此巧合,便也没再节外生枝,直接定下您做了和亲公主。” 正文 第102章 黑衣杀手转折剧情 微浓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含元殿的。方才沈觉的一袭话实在带给她太大的震撼,令她久久无法平复情绪。 楚璃怎会事先选中她做太子妃?事后又为何不对她提起?聂星痕举荐她和亲,是否与此事有关?还是说,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只可惜,斯人已逝,这些内情永远成谜了…… 也许,她该问问聂星痕吗?微浓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席间,见他一派从容闲定,正与宁国使者推杯换盏,那微醺的样子更为他平添了几分倜傥风流。 微浓的视线落定在聂星痕身上,顷刻想起过往的久远时光。回忆似一盏烈酒灌入愁肠,醇美辛辣后劲十足,轻易勾出她从前的懵懂与疯狂,还有那点无知的快乐。 待到酒醒,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是悔恨不迭,是伤痛欲绝。 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入聂星逸眼中,后者再起嘲讽:“怎么?与沈大人叙够了?” 微浓从聂星痕身上收回视线,转而看他:“你想起来了?” 聂星逸冷哼一声,感到自己像个被人戏耍的猴子。时隔五年之久,沈觉又换了身份,他早已忘记对方的长相。但显然,微浓与聂星痕都认出来了,却无一人向他提起。若非身边的侍卫对沈觉有些印象,他险些就被瞒过去了。 想起微浓的刻意隐瞒,还与沈觉先后离开宴席,他几乎能够断定,两人是去叙旧了。如此一来,燕王室错认公主的秘辛便流传出去了,还有自己娶了亡国的太子妃…… 聂星逸忽然觉得很难堪,对微浓道:“宴席散后,我们谈一谈。” 微浓不置可否,神色更显疏离,漫无目的地看向席间,像是在欣赏歌舞,又像是在思索什么。 而就在此时,聂星痕似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转眸望向丹墀之上。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聂星痕神情隐晦,仿佛想要暗示她什么。可微浓看不透,此刻也无心揣摩。 聂星逸自然也发现了,国宴之上,他不好当众表露什么,只得勉强撑起笑意。正待说句客套话“慰劳”一下聂星痕,便见沈觉也从外头重回宴席之上。他几乎是按捺不住讽刺之意,立即举杯笑问:“沈大人出去这么久,可是酒量不济?” 沈觉毫不示弱,笑道:“王上的酒虽烈,沈某倒还承受得住。”言罢,他也举杯朝着聂星逸遥遥一敬,一饮而尽。 气氛看似友睦,实则不然。聂星逸心里头颇为不痛快,隐隐觉得这个沈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正是分神气恼之际,不想变故突至! 偌大的含元殿,竟无人看清那两道银光是从何而来。只知是酒兴正酣、歌舞热闹之际,眼前忽被冷光闪过,一名黑衣刺客已骤然跳落在含元殿丹墀之上。 行动灵巧、落地无声、位置精准,直冲王座上的聂星逸袭来。 甚至于,乐师们还在吹奏乐器,舞姬们尚且载歌载舞,殿内坐于下手的人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见大殿尽头,新任燕王已是恍然失色,猛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捉刺客”三个字瞬间淹没在了乐声之中,仅仅是侍立于君王两侧的禁军反应过来,立刻抽刀相向。前排的舞姬们这才发现生了变故,皆是惊叫着停止了动作,凑成一团往殿外逃窜。 一时之间,含元殿内皆是女人的尖叫声,掺杂着酒杯酒壶碎裂的声响,惶惶乱作一团,场面不可控制。歌姬乐师们忙着往大殿外逃,殿外的禁军忙着往里进,双方挤在大殿门口,耽搁了救驾的功夫。 唯独四个侧门的禁军反应迅速,闯了进来,却几乎没有一人能近刺客的身—— 这刺客面覆黑巾,身手敏捷,一双子午钺使得灵巧如风,在大殿内划过一道道银光。时而脱手在空中回旋一圈,便能直取禁卫军项上首级,配合着神出鬼没的袖箭,以一敌百轻松自如,招式变换令人眼花缭乱。 若不是这刺客下手狠戾,顷刻间已让鲜血染遍丹墀,微浓甚至会错认为,这只是一场精妙绝伦的演武,让她忍不住拍案叫绝。 这毕竟是守卫森严的燕王宫,行刺也并不如想象中容易。不消片刻,禁卫军们已将丹墀团团围住,聂星逸与微浓便被围在人墙之后。微浓眼看着禁卫军一排排的倒下去,而那黑衣刺客便似不知疲倦一般,下手更加雷厉如风。 万盏长明灯似被风声所慑,竟也开始摇摇曳曳,照得那双子午钺光影变幻,泛着嗜血的光芒,从人墙的缝隙中穿透进来。微浓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全副心神都在注视着刺客。 而她身边的聂星逸,反应也还算灵敏,看着这从天而降的刺客,他连忙高声喊道:“保护使臣!保护使臣!” 这一句话骤然提醒了微浓。她极力想要寻找沈觉和聂星痕的身影,奈何被人墙挡得严严实实,只能勉强看到刺客周围的情况。她一直没瞧见聂星痕出现在视野之中,便猜测他应当暂时安全无恙。 丹墀之下血流如河,越来越多的侍卫不敌,护驾的人墙也变得越来越薄弱。眼看着刺客一步步杀上丹墀,微浓也终于感到危险近在眼前。 她原本以为,此时此刻黑衣人必定已然杀红了眼,然而当她真正对上面具之后的双目时,她还是觉得出乎意料。 那是一双曜石般的沉黑眸子,如鹰隼般犀利,如虎豹般威慑,却没有她想象中的疯狂与猩红,反而很是镇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眼前这一切杀戮都与他无关。 这绝对不单单是一名死士了,这是一名训练有素、杀人如麻的顶尖杀手,虽然,他看起来很年轻。 不知怎地,微浓竟觉得他很眼熟,令她想到了一个人,却又不敢妄加揣测,也无暇揣测。所幸这杀手此刻的注意力,也根本不在微浓身上——他正朝聂星逸步步逼近。 殿上众人骤而惊呼,微浓竟还有心思分神去找聂星痕。她终于在混乱之中看到了他,看到他沉凝的脸色,看到他的眸光紧紧锁定那黑衣人。 这一刻,微浓几乎敢确定,这刺客与他大有关联。 念头升起的瞬间,一弯寒光已在空中划出明月的弧形,温柔而锐利,乍然向聂星逸刺来。微浓下意识地向后躲闪一步,却猛地被人拽住了手臂,她反应不及,向前一个趔趄,眼看便要撞到子午钺的利刃之上…… 聂星逸这个卑鄙小人!这是微浓的第一反应。 那边厢,聂星痕见状俊颜猝然惊变,风驰电掣般朝丹墀奔来。然而任谁都能看得出,他根本来不及救援。他离丹墀太远,远水解不了近火。 就连微浓自己都没抱任何希望,撞向利刃的同时,她觉得自己在劫难逃了。可是她又如此不甘,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却即将成为聂星逸的替死鬼。 也罢!一死了之,便能逃离这世间纷纷扰扰,去与楚璃相聚了。 猛然间,微浓想起了归国那晚在驿站行刺过聂星痕,利刃刺穿胸膛,那究竟会是怎样的疼痛?她狠狠闭上双眸,周围的纷乱杀戮在这一刻尽数退散,只余一个声音在她心头萦绕—— 聂星痕,欠你的一剑,我还给你了! 微浓做好了全副的准备迎接死亡,然想象中怆痛却没有袭来——她径直摔下了丹墀。原本是可以灵巧地一跃站稳,可繁冗的宫装与满头的钗钿影响了她的身手,致使她狼狈滚落,摔在了禁卫军的尸体之上,鬓发散乱,珠钗掉落。 她疑惑于自己安然无恙,不禁惊讶地抬起双眸,入眼却看到黑衣刺客的一双瞳仁,蕴藏着巨大的疑惑与震惊,正死死地盯着她。 微浓茫然地举目与他对视,那种熟悉之感再次涌现。可情势根本不容她多想,聂星痕已单臂将她从地上抱起,一句关切随即传来:“没事吧?” 微浓顷刻回神,连忙挣脱聂星痕的怀抱,拢过散乱的鬓发,回道:“没事。” 话音刚落,一声“叱”的闷响传入她耳中,是黑衣刺客中刀了。有个侍卫见刺客一直盯着微浓,便趁机从背后偷袭一把,一刀砍在了他背上。 微浓与聂星痕立刻回神,后者索性上前一步,与刺客相互纠斗起来。那边厢,聂星逸见刺客中刀,又有聂星痕和禁卫军挡着,拔腿便往后门奔去。 微浓心里正恼着他,眼疾手快跟上,不顾脚下尸体一跃迈向丹墀。聂星逸在前头跑着,根本不知身后的情况,只觉得有人拽了自己一下。他反应极快,旋即转身,然而微浓正等着他这一招,立刻随之转向他的身后,狠狠踹了他一脚。 “你教我的!”她将他踹出去的同时,冷冷对他说。 这拼尽全力的一脚,生生将聂星逸踹了很远,致使他跌落丹墀。 刺客与聂星痕原本纠缠得难解难分,眼见聂星逸跌落丹墀,他立刻给了聂星痕一记子午钺。趁着聂星痕躲避之际,另一只子午钺脱手而出,旋转着朝聂星逸飞去…… (让大家看看黑衣刺客的兵器) 子午钺,杀手用这个很帅吧 正文 第103章 庶子谋权(一) 利刃再次嗜入鲜血,就连聂星痕脸上都飞溅了几滴。刹那间,惊恐与血腥弥漫了整间大殿,所有禁卫军几乎都是呆立当场,齐声惊道:“王上!” 耳畔听到禁卫军们的齐声呼喊,聂星逸尚未觉得疼痛,已被眼前的情景骇住了。他低头看去,一把子午钺就卡在他胸腹之间的位置,利刃割破血肉,死死嵌入在了肌肤之中。 他似是承受不住这剧烈的锋刃,踉跄着向后仰倒,重重摔在了累如山高的尸体之上。鲜血顺着伤口汨汨地流了出来,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呼吸困难,意识也即将涣散。 这一记正中聂星逸的要害,那刺客也无心再恋战,连兵器都扔了没要,身形起落迅捷如豹,转眼已杀出重围奔向侧门之外。 “抓刺客”与“传御医”的怒吼声随即响起,场面早已混乱失控。聂星痕捂着左肩的伤口,用急切担忧的声音喊道:“王兄!” 他边喊边奔向丹墀,却在掠过微浓身畔之时,迅速撂下两个字:“旁观。” 微浓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便见聂星痕已上前扶起聂星逸,高声命道:“都站着做什么?快将王上移去偏殿!” 直到这一刻,情势好像才趋于稳定,定义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跑了出来,余惊未定地看向聂星痕,道:“王上伤势颇重,在御医没来诊断之前,还是不要随意移动为好。” 聂星痕头也没抬,一副十分焦急的样子:“姑丈说得有理。” 微浓冷眼看着这一切,又转眸望向大殿之上。长公主靠在西北角的侧门旁边,作呕不止,想是被浓重的血腥气刺激到了;沈觉则眉目紧锁望着她,似十分担忧她的安危;其他几个宁国使臣均显得无比震惊,但表现尚算冷静,围在一团不知商讨着什么; 反观燕国的几个重臣,有人一直躲在案几下面,此刻正狼狈地往外爬;也有人事后装起了忠义之臣,指点着禁卫军清理现场、催促御医;还有人围在聂星逸旁边,一副无比担忧的模样…… 微浓冷笑一声,抬步欲离开这满是杀戮的含元殿,却被一名禁卫军统领唤住:“王后娘娘留步。卑职怀疑您与刺客是同伙。” “哦?你为何这么说?”微浓面无表情地问。 那禁卫军统领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方才许多人都看到了,您分明已经跌下丹墀,但那刺客却没杀您;还有,王上原本能离开大殿,是您踹了他一脚,刺客才有机会偷袭王上。” 微浓闻言笑了:“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那你倒是说说,方才本宫为何会突然跌下丹墀呢?” 禁卫军统领眉目一蹙,没有做声,也不敢做声。 微浓对他不屑一顾,冷冷讽刺:“真是难为你了,方才场面这么混乱,你一直注意着王上,却没机会救他。事后踩着别人的尸体还不够,还想踩着本宫的尸体当护驾功臣。” 她也不顾自己满身的狼狈,慢慢走近那名禁卫军统领,看了看他的戎服等级:“难怪能当上统领,原来你深谙此道啊。你可能不知道,本宫前些时日中蛊了,今日是吃了太后娘娘赐的药才致狂性大发。你最好将这话一并报给太后娘娘,看她老人家怎么答?” 此话落定,微浓根本没再看他一眼,也根本不关心聂星逸的生死,抬步欲继续往外走,却听身后传来聂星痕的声音:“王后娘娘且慢。方才众目睽睽,都看见您将王上推下了丹墀……”聂星痕没再继续说下去。 微浓眯着一双明眸看他,见他一副毫不徇私的表情。她沉默片刻,却没再反抗,任由几名禁卫军将自己“请”了出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候,赫连璧月也带着御医抵达了含元殿。许是有人对她提起过殿内的情况,她并没有对这满目的尸体表露太多情绪,先是确定了宁国使臣没有受伤,便当即命人护送他们回驿馆安置,并严加“保护”;随后,她下令搜宫、封锁城门,传命京畿卫全力搜捕刺客。 这两件事安顿好之后,御医们也对聂星逸有了初步诊断,用了药施了针,惶恐禀道:“回太后娘娘,王上虽伤及要害,但伤口不深。当务之急,是要先将兵器取出来。” 赫连璧月闻言长松一口气,耳听聂星痕朝她禀道:“王兄的伤势不能再耽搁了,得找个地方抓紧医治。” 赫连璧月张了张口,一句“回龙乾宫”就此卡在嗓子眼里。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聂星痕,目色如刀似要将他凌迟。 而聂星痕却毫无心虚之色,也没有狂妄示威或幸灾乐祸,只是微微蹙着俊眉,等着她示下。 赫连璧月忍不住怀疑是聂星痕下的手,更担心龙乾宫已被他布下了埋伏,想了想,东宫自聂星逸登基以来便一直空置,摆明了更加安全,便恨恨地命道:“东宫离此处更近,先将王上暂时移去东宫!” “是。”一群死里逃生的禁卫军在御医们的指点下,抬着聂星逸出了含元殿后门,浩浩荡荡往东宫而去。 赫连璧月转身在殿内搜寻一圈,才看到她想要找的人,又道:“哀家想要了解今晚发生的一切,不知长公主与定义侯可愿告知一二?” 长公主方才作呕不止,此刻刚刚缓过来。定义侯正扶着她顺气,听到赫连璧月此言,他面露迟疑之色,显得很为难。 长公主脸色虽苍白,却不愿在赫连璧月面前露怯,当即应道:“好。我正有事要问问您。” 几名新赶到的太监连忙上前扶过长公主,尾随聂星逸的队伍离开。 一直到此时,遇刺之事才算告一段落,忽略掉眼前数百人的尸体,赫连璧月尚且能够忍受这满殿的疮痍。她站在丹墀之上,低头望着丹墀下的聂星痕,凝声再问:“王后呢?” “王后娘娘受到刺激,蛊毒发作,欲对王兄不利。儿臣见您不在,王兄又受了伤,便做主将她暂时关押起来了。”聂星痕慢慢收起急切神色,表情淡淡地续道:“待王兄伤势稳定,儿臣自会将她交出来。” 赫连璧月心头一震,呵呵冷笑:“好孩子,你可知你封侯之时,你父王为何给你取个‘敬’字?” 聂星痕不答,面上却渐渐笑道:“那您可知道,父王纳我母妃之时,为何要让她入籍赫连氏?” 这话似戳中了赫连璧月的痛处,她立刻脸色大变:“此次王上若有任何闪失,哀家一定不会放过你!” 聂星痕“咦”了一声:“您此言从何说起呢?儿臣可是忠心护驾的,方才还与刺客一场恶斗,以致受了点伤。在场众人有目共睹。” “当然了,您贵为太后,大可以治儿臣一个‘护驾不利’之罪。”聂星痕理了理衣袖,自若地道,“左右王兄已育有子嗣,您也不必担心大燕后继无人。” “畜生!”赫连璧月未曾想到,聂星痕竟能公开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她不禁气得浑身发抖:“来人!来人!将敬侯押下去!即刻处死!处死!” 四周的禁卫军们听到命令,本已上前领命,然而听到太后娘娘是要处死敬侯,又不敢贸然动手。 聂星痕倒是神态从容,毫不在意地笑道:“王兄生死未卜,您眼下就处死儿臣,未免太早了些。” “你什么意思?”赫连璧月骤然拔高声调。 聂星痕却已转身,踩着一地的尸体往殿外走去,边走边道:“儿臣就在敬侯府,随时恭候您的传召。” 赫连璧月恶狠狠瞪着他的背影,命道:“派人盯紧敬侯府,没有哀家的手谕,不许任何人进出!” ***** 不过一个时辰,聂星痕的话便得到了佐证。 东宫之中,数名御医齐齐跪在聂星逸榻前,对赫连璧月诚惶诚恐地禀道:“太后娘娘,王上的伤口不深,臣等一致认为,可以将兵器取出来。您也是同意了。可……” “可是什么?”赫连璧月担心爱子伤势,暴躁地斥道:“快说!哀家没有时间跟你废话!” 御医忙道:“太后娘娘恕罪,兵器取出来之后,王上的病情急速恶化,微臣几个看到王上的伤口之中……呃,钻进了几条小虫……” 赫连璧月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你是说,王上的伤口长蛆了?” 御医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胆大之人回道:“不是长蛆……臣等怀疑,王上是中了蛊毒。” “蛊毒?”赫连璧月惊呼出声。 刚赶至东宫的明丹姝恰好在门外听见这句话,人也霎时停在了门槛处,捂着心口一副惊恐之色。 赫连璧月看了她一眼,没顾上说话,又质问御医们:“你们是不是想说,敬侯府上有个姜国来的蛊医,想让他过来给王上医治?” 几个御医都不敢接话,唯独方才答话之人回道:“今年初敬侯殿下遇刺,举国束手无策,是姜国的蛊医治好了殿下。毕竟蛊毒这东西,姜国从不外传,臣等的确不敢贸然医治,请太后娘娘恕罪。” (有读者说,这次我写到的兵器都很特别。其实嘛,对于一个金庸古龙超级粉丝来说,选择兵器都不是事儿呀!偷笑!) 正文 第104章 庶子谋权(二) 赫连璧月目色冷凝,额上青筋暴露,似在极力忍耐什么。 “姨母别担心,燕国又不止他一个蛊医。”明丹姝走入殿内,低声道:“咱们先派人找找。” “不必找了。”赫连璧月冷笑一声:“哀家总算明白,方才聂星痕的意思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怒意对明丹姝问道:“你怎么才来?宫里情形如何?” 明丹姝自觉忽略第一个问题,禀道:“您放心,公主的灵犀宫、魏昭仪的长宁宫,还有几位小王子小公主的寝宫,甥女都派了可靠之人去传话。禁卫军也是严加保护,不会有任何闪失。” 赫连璧月没多言,也无心再管,转而望向窗外,沉声再问:“长公主与定义侯呢?” “暂时在含紫殿歇着。”明丹姝回道。 “敬侯图谋不轨,去请他们过来做个见证吧。哀家可不想落个‘戕害庶子’的名声。”赫连璧月一指身边的太监:“去,让敬侯带着他的蛊医立刻来东宫!” ***** 深宫冷夜,月黑风高。东宫的桐树随风摇晃,在宫墙上映出支离破碎的树影,像是不可捉摸的人心,晦暗变幻。 聂星痕与蛊医连阔走在东宫的宫道上,脚步匆匆。待临近聂星逸的寝殿之时,前者突然停下脚步,抬首望了望天色:“今夜真是黑得死寂。” 他身旁的禁卫军名为随护,实为押送,听闻此言不免蹙眉:“敬侯殿下,王上有伤在身,说‘死’字可不吉利。” 聂星痕在黑暗中笑了笑,没有回应,转而对身边的连阔说:“连卿蛊术超群,务必尽心医治王上。” 连阔三十出头,身材高大,肤色奇白,一双幽绿色的瞳仁在夜色里闪着微光,既蛊惑又骇人。他说话带着些姜国口音,故而总是沉默寡言,此刻听了聂星痕一席话,也只是言简意赅地回道:“是。” 聂星痕没再耽搁,又抬步匆匆赶路,待到了聂星逸的寝殿,侍卫只是简短通禀,他便负手踏入。 这一踏入门内,聂星痕无奈地笑了,环顾四周,对首座的赫连璧月叹道:“太后娘娘这是何意?儿臣与连阔才两个人,值得您如此兴师动众?” 殿内,赫连璧月、明丹姝、长公主、定义侯,以及燕王“遗旨”授命的几位顾命大臣都在场。还有不下百人的禁卫军,一步一人严阵侍立,直将殿内堵得密不透风,依稀散发着一股子汗味,搀和着刺鼻的药味,难闻至极。 殿内所有人皆是面无表情,连该做的礼数都省了,唯独长公主面带忧色,忍不住嘱咐他:“敬侯,好生为王上医治!” 聂星痕十分沉稳,噙笑而回:“姑母放心,侄儿定当竭尽所能。即便让侄儿一命换一命也在所不惜。” 他此时此刻的姿态,与在含元殿时大不相同。方才刺客突袭时,他还曾替聂星逸解过围,语带关切做做样子。而眼下他孤身一人身陷重围,为何如此从容闲适?竟连半分戏都不肯演了。 长公主心头疑惑,更加担心聂星痕的处境。想起新王聂星逸继位以来,夫君定义侯连番受到重用,一跃成为国丈。而她自己也审视夺度,没有再为聂星痕说过半句话。偶尔午夜梦回,也曾觉得愧对弟弟聂旸的信任,可她人微言轻,岁数又大了,独自一人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波,也恐怕连累整个长公主府。 今夜遇刺之事,无论幕后指使者是谁,看来聂星痕都在劫难逃了。想到此处,长公主叹了口气,心中愧疚之意更盛,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聂星痕仿佛没看到她的忧虑之色,转头吩咐连阔:“连卿快进去看看吧,再迟了,恐怕王上等不及了。” 聂星痕这话也忒大逆不道,赫连璧月心头震怒,又恐他还有后招,也不好立刻处置他。眼见连阔进了寝殿,她又听聂星痕说道:“太后娘娘不进去看看?您不怕连阔使了什么手脚?” “这殿内都是王上的人,谁敢使花招呢?”赫连璧月握住座椅扶手,不肯输了阵势:“再者言,俗语有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是吗?” “儿臣受教。”聂星痕仍旧卓然而立,微微颔首。 “先坐吧!”赫连璧月假作漫不经心地问:“王上遇刺,王后怎能不来侍疾?” 聂星痕利落坐于长公主下手,才道:“这种场合,还是别让她看见了。” 在场所有人,都从中听出了几分暧昧之意,却无一人敢接话。赫连璧月瞥了明丹姝一眼,见后者面无表情,也是一声冷笑。 众人便无声地等着,等着连阔妙手回春,或者,等着聂星痕陪葬。昏暗的灯火下,殿内所有侍卫都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神情麻木纹丝不动,但仔细看去,还是能发现他们如临大敌的紧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阔随着几名御医走出内殿,跪于阶前朝赫连璧月回道:“禀太后娘娘,王上所中之蛊已得到控制,只是失血过多。” 最后四个字口音太重,赫连璧月倾耳听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失血过多?那补血啊!人参、鹿茸……能补血的药材都用上!” 连阔没再说话,倒是一旁的御医磕磕巴巴说道:“太后娘娘,以药补血见效太慢,恐怕王上等不了……” “那要怎么补?”赫连璧月急切打断。 “以人补血。”御医再道。 赫连璧月猛然想起生饮人血的情形:“那……那就去找人来啊!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要多少血才够?” “您误会了。”连阔说话虽不利索,但还是开口解释:“这补血之法,并非人人可用。须得以我姜国独有的血蛊之法,用至亲之血将蛊虫养大,再由蛊虫将血送入王上体内……” “至亲之血?”赫连璧月隐隐有种不祥之感:“什么至亲?” “父母,手足,三代之内的血亲。”连阔面色郑重,不似诓骗:“即便是至亲,也未必能养得了血蛊,须得先验血,与王上血质相符才可。” “验血?”赫连璧月狐疑渐起,看向她信任的御医们:“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哀家听起来,此法过于凶险。” “血蛊之法,臣等早有耳闻,姜国人用了数百年,倒也不至于凶险。”为首的御医顿了顿,低叹:“方才臣等商讨过,为今之计,血蛊见效最快……若是再拖下去,恐怕王上才是性命凶险。” 赫连璧月没再说话,蹙眉不知在想写什么。殿内众人又惊疑,又忐忑,唯独长公主开口附和:“既然如此,太后快些下令吧!咱们这些三代血亲,每人一碗血,难道还救不活王上?” 她此言一出,赫连璧月浑身一震,抬目与她对视,口中只道:“容哀家想想。” “太后娘娘不是关切王上吗?此刻怎能迟疑?”聂星痕适时接话:“多耽误一刻,王兄便多一分凶险,您说是吗?” 赫连璧月蓦地醒悟过来什么,目中杀意毕现:“你是故意的?” 聂星痕叹气摇了摇头:“身为至亲手足,儿臣必是补血的第一人选。您若瞧着儿臣还算身强体健,这一身的血大可取用。” 言罢,他才抬目看向赫连璧月,隐晦重复:“方才儿臣已经说过了,只要能搭救王兄性命,儿臣愿一命抵一命,绝无怨言。” 御医们一听此言,提着的心思都沉沉落下。如今烦恼之事无非缺乏血源,王上的血亲皆是宗亲,谁的血都金贵万分,不是说取便能取的。若是敬侯乐意喂养血蛊…… 一个御医忙上前禀道:“太后娘娘,这验血之法,臣也略懂皮毛。必定不会伤及敬侯殿下的性命。” “那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来采血?”聂星痕转而看向御医们,沉声命道。 几人看向首座的赫连璧月,这位临危不乱的太后娘娘,此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双目紧紧盯着聂星痕,没有做声。 御医们也不敢耽搁,连忙端了一排银器银针,又将药水滴于其中一个器皿当中,对聂星痕伸手请道:“烦请殿下扎破食指,在这银碗之中滴上两滴血。” 聂星痕二话不说,直接将左手食指扎破,两滴鲜血滴入银碗。这碗里有一种特制的药水,可保鲜血不会稀释于水中。聂星痕垂目看着两滴鲜血凝结在水面之上,不言不语。 御医连忙拿起一枚沾了鲜血的银针,置于碗内搅动,半晌,不解地道:“咦?敬侯殿下的血与王上的血不相溶。” “不相溶是什么意思?”聂星痕顺势问道。 “呃,就是您没法为王上喂养血蛊。” 连阔也上前看了看银碗内的情况:“按道理而言,您与王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血是能相溶的。这可怪了。” 聂星痕故作遗憾之色:“这等情况很少见?” “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连阔如实回道。 聂星痕点了点头,再次看向赫连璧月:“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身份又尊贵,不到万不得已,您还是不要验血了。既然儿臣的血不行,不如让金城一试?” 正文 第105章 庶子谋权(三) 赫连璧月双目阴鸷地看向他,仍旧没有表态。 聂星痕便自己做了主,随口吩咐殿上的禁卫军:“去一趟灵犀宫,请金城公主过来。” 禁卫军没有接令,望向首座的赫连璧月。 “去吧。”她神情阴沉,如乌云蔽月风雨欲来。 御医这时才递过来一条白色巾帕,示意聂星痕按压伤口。他看着食指上豆大的血滴摇摇欲坠,接过巾帕却没用,只坐回椅子上,自言自语地道:“奇了,这血怎会不溶呢?” 这句话像是给了赫连璧月迎头一击,她终于下定决心喝道:“来人!敬侯意图谋害王上,即刻拿下!等候发落!” “慢着!”聂星痕也终于敛色正容,俊目散发着潋潋明光,泰然自若毫无惧色:“方才殿内有目共睹,儿臣率先为王上验血养蛊。怎么?儿臣的血用不上了,您就不留情面了?太后娘娘,王上可是性命垂危着,您捏造杀戮,不怕王上折福吗?” “混账!”赫连璧月猛地起身,端起案上茶盏朝聂星痕砸去。偏生这男人岿然不动,那茶盏便正好砸在他的肩头,又“咣当”一声滚落在地。 茶叶和着茶水,顷刻浸透他的狻猊朝服,就连他下颌也沾染了不少水渍。聂星痕却恍若未觉,淡淡问道:“太后娘娘这举动,怎么像是心虚呢?” 一句话,使得殿内风声鹤唳。 聂星痕却没再多言,用御医给他的巾帕掸了掸衣袍上的水渍,径自坐回椅子上。 赫连璧月闭目缓了缓心神,想起爱子的性命还捏在聂星痕手中,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众人对殿内的情形也是惊疑不定,不知赫连太后与敬侯到底各自打的什么主意,长公主更是一头雾水。不过她毕竟身份尊荣,又经过风浪,此刻便道:“试试我的血吧,能早救一刻是一刻。王上也是我的侄儿兼女婿。” 她说完这段话,特意瞥了一眼聂星痕,见他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反倒是首座的赫连璧月,目带敌意地看向她,那种神情长公主万分熟悉——今年四月她寿宴之时,赫连璧月也曾当众流露过这种敌意。 长公主有些恼了:“太后娘娘,你是在防备我吗?我可是在救你的儿子!” 赫连璧月此刻正是思绪如麻,想着应对之策,未有任何反应。 聂星痕有意调解:“姑母,太后娘娘思子心切,您就体谅一二吧!” 长公主冷哼一声,招来御医为自己验血,不防听到夫君定义侯突然冒出来一句:“敬侯今夜的话可真多。” “哦?姑丈今夜倒是寡言得很。”聂星痕反应极快,一语回笑:“从前,您不是最乐意当和事老吗?” 长公主侧头看着他两人,目光来回摇摆,心里头也渐生疑惑。正待说句什么,左手食指突然一疼,两滴血已经滴入了银碗之内。 那边厢,殿外也恰好响起了禀报声:“金城公主到!” 夜深露重,又是冬月时节,金城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在一众禁卫军的护卫之下踏入殿内。她神色闪躲,脸色苍白,额上沁着冷汗,显然是被惊吓到了。 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在意什么礼节了,金城便朝赫连璧月略略行了一礼,急切地问起聂星逸的情形。 “长公主的血质,也与王上不符,无法喂养血蛊。”御医在此时突然开口,遗憾地说道。 “长公主与王上是亲姑侄,难道也不行?”聂星痕立刻追问。 御医蹙眉,欲言又止:“这确实是个棘手之事。符合血质的人越多,每人取的血便越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若是符合血质的人少,则必须从一人身上抽取大量的血来养蛊,也许……最后王上的性命救活了,喂养血蛊之人却会……” 御医此言一出,许多人都已经意识到了。先王聂旸当年登基之时,将手足兄弟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后代们也都不在京州城,眼下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敬侯与长公主的血质又不符,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太后赫连璧月和金城公主了。可方才御医的话很明了,即便她二人都与聂星逸的血质相符,每个人也要抽取大量的血来养蛊,最后极有可能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此时金城已经了解了前因后果,情知自己是要喂养血蛊了……她无意识地摸了摸小腹,怯怯地看向赫连璧月:“母后,女儿不能喂养血蛊。” “为何?”赫连璧月蹙眉:“你先去验了血再说!” 金城咬了咬下唇,看向这一屋子的大臣和禁军们,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女儿……有了身孕。” “你说什么?”赫连璧月难以置信,一把捏过爱女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金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泪低泣:“此事王兄也是知道的……他原本和女儿商量,过了寿宴便对您提……” “是明尘远的?”赫连璧月只问了这一句。 金城低头不语。 赫连璧月没再看她,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聂星痕,切切地笑了起来:“聂星痕!你好手段!你都算计好了是吧?” 聂星痕面上有些茫然之色:“金城对您说了什么?您为何要迁怒儿臣?” 金城也连忙在一旁解释:“母后,此事与二哥无关。是……是女儿没能把持住……” “啪”的一声,赫连璧月一巴掌扇在金城脸上:“不知廉耻!” 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瞧见母女二人在丹墀上窃窃耳语。眼见这一突变,均是吓了一跳。长公主见状不禁怒斥:“赫连璧月!金城是先王的女儿,堂堂的燕国公主,你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责打她,让王室的脸面往哪儿搁?” 赫连璧月已是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目光逐一扫过殿内的顾命大臣和禁卫军统领,半晌,才咬牙命道:“哀家与公主要测验血质,除宗亲之外,其余人全部退出殿外候命!” “是……”一众外人窸窸窣窣地告退。明丹姝左右看了看,不知自己该走该留,正踌躇之际,但听赫连璧月又道:“丹姝,你也退下。” “是。甥女在外头张罗。”明丹姝也匆匆离开。 直至殿上仅剩下聂星痕、长公主夫妇及一众太医、蛊医,赫连璧月才从座椅上站起来,看着跪地的金城:“几个月了?” 金城护住小腹,身子已开始瑟瑟发抖:“不到三个月……” 众人一听此言,都已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可金城公主已丧夫快一年了,这孩子是…… “打了。”赫连璧月没等众人胡乱猜测,已斩钉截铁地道:“打了孩子,替你王兄养血蛊。” “不!不!母后!”金城护住小腹,使劲摇头恳求:“御医说了,女儿身子骨弱,前一胎又落得凶险……一旦再打了这一胎,以后都怀不上了!” “那就不怀!哀家把你生下来,不是让你行这苟且之事,有辱王室清誉的!”赫连璧月终于失控了,恶狠狠地拽起金城,近乎威胁:“这孩子你若是不打,哀家就赐死明尘远!” “不!不!母后!”金城刹那间涕泪交织,抱住赫连璧月的一条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母后,母后……女儿求求您……求您……” “太后娘娘!”聂星痕在旁冷眼旁观着,出语冷淡:“您是说,金城有辱王室清誉?”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在场众人都以为他是与明尘远交好,才为小两口打抱不平,便也没有多想。 唯独赫连璧月听出来了,发了疯似地跑下丹墀,一把抓住聂星痕的衣襟,恨不得生啖其血肉:“聂星痕,你这个贱人生养的贱种!哀家要你陪葬!陪葬!” 若是以往,聂星痕听闻此言必要勃然大怒。但此刻,他笑了,笑得如此风流倜傥动人心魄,与眼下这紧张的情势根本格格不入。 他轻轻拂掉赫连璧月的手,冷冷笑言:“不做亏心事,不怕对人言。太后娘娘可要想清楚了,儿臣是诚意欲救王兄一命,您再闹下去,时辰可就不多了。” 赫连璧月似遭受了沉痛打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反而是聂星痕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唇畔微勾:“您是咱们的主心骨,可要保重凤体啊。” 自金城公主出现之后,连阔一直没找到机会插嘴,此刻才找着空档,说道:“太后娘娘,公主有孕,不能喂养血蛊。养大的血蛊,精血都被孩子吸走了,没用。” 御医也颤巍巍禀道:“有孕之人体质会发生改变,血质是否能与王上相溶,也是未知之数。” 赫连璧月听了这些说辞,面如死灰地点了点头,再次看向聂星痕:“这个局,你布置了多久?” “儿臣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聂星痕故作不解。 赫连璧月缓缓阖上双目,一手搭在额头之上:“倘若哀家亲自喂养血蛊,你能保证王上活下来?” 聂星痕无辜地摊手:“儿臣不懂医术,不敢做此保证。但儿臣有个两全其美之法,既能保证王上平安无恙,也能保您毫发无伤。” 赫连璧月嗤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了。” “您不试试,怎知道不行?”聂星痕没给她反驳的机会,立刻看向殿上一直沉默着的男人,从容请道:“姑丈,您来验血吧?” 正文 第106章 宫闱秘辛(一) “验血”二字一出,长公主倏然失声:“你说什么?!” 聂星痕不再言语。 长公主当即转看定义侯,难以置信地唤道:“侯爷!” 定义侯似已猜到了这个结局,竟无一丝慌张失措,也没有一句狡辩,缓缓从座上站起来,询问聂星痕:“你怎么猜到的?” 聂星痕抬了抬手腕:“镯子。” 不可否认,定义侯暮皓是个风采卓然的男人,即便年逾五十,那种儒雅的气质也未减分毫,反而越发沉淀出一种沉稳的气度。 这个出身寒门的男人,因缘际会得到长公主聂持盈的青睐,一跃成为驸马。数十年来,夫妻互相扶持恩爱有加,早已成为燕国宗室里的一段佳话。 而这段佳话,今日终被无情地打破。 御医们恍然发觉自己卷入了一段难以启齿的宫闱秘辛,各个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有几个识相之人已偷偷退回寝殿之内,继续守在龙榻之前。 虽然,龙榻上的男人,也许再也不是燕王了。 定义侯闭了闭眼,岁月在他眼尾划出的几道痕迹,好似都与旁人不同。没有衰老,没有沧桑,只有令人迷惘的成熟。显然,这种风采一直深深吸引着赫连璧月,直到如今。 “先验血吧。”定义侯缓慢地伸出左手。 但被长公主抬手拦下:“暮皓,你给我说清楚!”她说出这句话时,不自觉带上了凄惶的指责与哭腔,可她并没有哭出来。 定义侯却率先湿润了眼角:“公主,是我对不住你……我……” “不是他的错。”赫连璧月突然出声:“是我。” 她抹了一下眼角的皱纹,看向长公主笑了起来:“从我还是太子妃时,我便在嫉妒你,聂持盈。你是太宗最疼爱的女儿,聂旸最敬重的姐姐,你甚至开了公主的先例,有了自己的汤沐邑……还有一个对你宠爱有加的夫君。” “所以,你就来招惹他?”长公主厉声喝问,冲动之下险些上前与赫连璧月动手,但被聂星痕一把拦住。 赫连璧月笑着叹了口气:“原本,我只是觉得暮皓很好,不似聂旸那般喜怒无常、捉摸不定。而我当时身为太子妃,也根本没有什么见着他的机会。” “当时我嫁入东宫多年,一直没有身孕,积郁过重,脾气也不大好。直到有一次,我与聂旸大吵一架,愤而回了娘家。”赫连璧月停顿片刻:“我母亲说寒香观的签很灵验,让我入观求子,顺便去散散心……我在那里碰到了暮皓。” 话到此处,赫连璧月露出了罕见的柔和表情,语气也温和起来:“暮皓当日心情欠奉,我二人便相对倾谈,各诉苦衷……都是经过人事的男女了,有些事情便水到渠成……” “水到渠成?道门清净之地,你们竟然……”长公主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强忍怒意:“你们真教我恶心!” 赫连璧月倒显得十分坦然:“你瞧,这便是你的问题了。你身为妻子难道不想知道,当时暮皓为何心情欠佳,独自跑去道观散心?” “太后娘娘!”定义侯即刻出言阻止:“几十年前的旧事,我早都忘了。” “可我没忘!”赫连璧月面色一凝,仿佛是在刻意刺激长公主:“暮皓他出身寒门,又娶了你这个飞扬跋扈的公主,在同僚面前根本抬不起头!他当时便对我说,你……” “够了!”定义侯怒喝一声,蹙眉看向赫连璧月:“从始至终错都在我,你不要牵扯公主。” “让她说!”长公主看都没看定义侯一眼,咬牙道。 “你恼了?我反倒不想说了。”赫连璧月咯咯地笑起来:“总之,当时暮皓很着恼你,很迷恋我。” “他迷恋你什么?迷恋你这个淫妇?燕王室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长公主狠狠啐了一口,倚着聂星痕才能勉强站稳,自行想象着后来发生的事:“你们狼狈为奸生下了聂星逸?妄图玷污我王室血脉?” “是我逼他的。”赫连璧月将所有罪孽揽在了自己头上:“从寒香观回来不久,我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我正与聂旸闹得不可开交,他险些废了我,是这个孩子保下了我的位置,让我得以重回东宫。谢天谢地,是个男孩子,我的逸儿顺理成章被立为太子。” “暮皓得知真相后十分担忧,是我以死相逼,他才选择沉默。”赫连璧月看向定义侯,目光渺远回忆着:“我当时对他说,倘若有朝一日这孩子的身份被揭露,我会一力承担罪责,绝不会牵连他。” “母后……”听到此处,金城公主根本不敢相信,双眸胡乱转着,毫无焦点。须臾,她似想起了什么,骤然出声问道:“那我呢?我呢?我是谁的孩子?” 赫连璧月抬目看她,爱女的双眸之中满满都是哀求之色,哀求自己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赫连璧月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你也不是王上的女儿。” “不!不!”金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再也顾不得身怀有孕,失声痛哭起来:“我不相信,我不信!” 可她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明白,赫连璧月说得是真的。从小到大她的生辰,长公主府的寿礼都比旁人送得贵重。在每年屈指可数的几次宴席上,定义侯也总会多看她几眼,目露慈爱之色。 她本以为,是姑母姑丈格外疼爱她……原来…… “啪”的一声惊醒众人思绪,是长公主挣脱了聂星痕,重重给了定义侯一巴掌。这个尊贵的、铁血的公主,至此终于流下了眼泪,颤抖着伸手怒指:“暮皓!你要不要脸了?一个聂星逸还不够?还有一个金城?” 伸手的同时,那只金灿灿的飞星逐月镯也从她腕上露了出来,长公主狠狠捋下镯子,嫌弃地扔在地上:“我聂持盈,曾开过无数个公主先例。今日我还要再开一个!我要休夫!” “公主!”定义侯蹲下将镯子捡起,颇为爱惜地擦了擦:“我知道您是不会原谅我了……这二十几年来,我每夜寝食难安,总怕东窗事发……但我不怕死,我是怕您伤心,怕孩子们对我失望……” 长公主凄然地笑着,怒意未平:“孩子们都大了,各自成家。有你这样的父候,是他们的耻辱!你自己去同他们解释!” 定义侯羞愧地低下头去,顷刻间似老了十岁,再也没有了往昔的风采。 金城公主也伏在地上哭了半晌,不甘心地追问:“这么多年来,竟无人发现?父王英明果决,竟没有半分怀疑?” 赫连璧月不屑一顾地笑了笑:“你们的父王,心思都在聂星痕母子身上。再者也巧,他与暮皓均是凤目,你们兄妹生下来,倒有几分像他。” 赫连璧月垂目看了看爱女,又去看定义侯暮皓。但定义侯只是专注地看着长公主,唯恐她有任何闪失。 “你不说句话吗?”她再叹息一声,问他。 “你让我说什么?”定义侯微微阖上双目,默然片刻,道:“当年你我相识之时,我曾对你说过,长公主太过强势,而我想有个善解人意的妻子……” 他言语有些无措,更是难以启齿:“难道你没有发现,这些年来长公主不理外物,性子渐渐淡了;反而是你,自从有了逸儿之后,越发强势无情、不择手段……” “你甚至害了烟岚!”说到最后这一句时,定义侯语中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悔恨与愤怒,人也变得激动起来。 “烟岚?!”长公主的反应则更加激动,看向定义侯,亟亟质问:“暮皓,你给我说清楚!” 定义侯满目的悲戚之色,险些站立不稳:“是我对不住烟岚,对不住我们的孩子……” 暮烟岚,正是长公主夭折的小女儿,红颜早逝,被微浓顶替了身份。 “烟岚她的死……她是……”定义侯摇了摇头,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 “是我做的。”赫连璧月再次抢过话茬:“聂旸一心要遵守当年之约,立暮烟岚为太子妃。可她与逸儿是异母兄妹,我岂能看着他们兄妹行那乱伦之举?” “我本意是想扶持甥女明丹姝,让聂旸改变主意。谁想他固执得紧,即便逸儿与丹姝生米煮成熟饭,他也只肯松口让丹姝做个太子良娣。能用的法子我都用了,逼不得已……我只得对她动了手。”赫连璧月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你杀了她?”长公主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开聂星痕,疯了似地跑到赫连璧月面前,死死掐住她的咽喉:“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毒妇!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这位经历过无数朝堂风浪的长公主,至此终于打破最后的理智,脸色狰狞目露杀意,双手死死下了狠劲。聂星痕与金城在旁拉了她半晌,最后还是御医给她施了针,才让她勉强冷静下来。 她瘫倒在海棠木座椅当中,无力地垂着泪喃喃自语。定义侯唯恐她受不得刺激而真正发了疯,唯独聂星痕知道,他的姑母经历过朝堂无数大风大浪,根本没那么脆弱。 正文 第107章 宫闱秘辛(二)4000字肥章 再看赫连璧月,正捂着脖颈,独自咳嗽了半晌才缓过气来,对长公主再道:“我本意没想害死你的女儿,她原就身子弱,一直吃着药,我只派人调换了两味药材,想教她一直病下去。是她自己不争气,就这么死了!” 听闻此言,金城也被闹得醒了神,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想起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王,她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那父王呢?他是怎么死的?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吗?”赫连璧月眯起双眼,又咳嗽了两声:“他发现暮烟岚的死有蹊跷,还以为我是为了让丹姝上位,与我大吵了一架。我因此被迫退一步,让青城做了太子妃。长公主寿宴那日,他瞧见那只镯子,估摸是猜到了我杀暮烟岚的真正原因吧。” 她边说边揉了揉脖子:“他早有中风先兆,却一直当是心悸的老毛病……” “赫连璧月,”聂星痕在此时突然出口打断,“金城是问你父王怎么死的,可不是问你他为何中风。” 赫连璧月看着他冷笑一声,没有再开口。 定义侯却难以置信地看向赫连璧月:“你不是告诉我,先王是中风不治吗?难道是你杀了他?” 赫连璧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如此恶毒……” 定义侯闻言踉跄一步,似是不能承受她弑君的真相:“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赫连璧月张了张口,欲辩解什么,却说不出来。 聂星痕便趁机开口,冷笑道:“真相水落石出,你与聂星逸混淆王室血脉,又杀害了父王,都是死罪难免。” 赫连璧月一怔,随即掩面轻笑,一瞬间便已恢复成为高高在上的王太后:“只可惜啊!外头都是哀家的人,你说的话没人相信。只要哀家杀光这屋子里的知情之人,哀家还是一国太后。” “那就让聂星逸去黄泉路上,向父王赔罪吧。”聂星痕再次负手而立。 赫连璧月冷哼一声,面带狠戾之色:“那又怎样?哀家还有孙儿。只要你死了,哀家损失个儿子也没什么!照样能辅佐孙儿坐上王位!” “是吗?”聂星痕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案几,依旧镇定自若:“说了这么久,都有些渴了。劳烦明淑妃来上盏茶?” “吱呀”一声,寝殿侧门随着他的话音开启,明丹姝窈窕立于门槛之处,而她身后,几个嬷嬷正分别抱着聂星逸的孩子们,面目惊恐瑟瑟发抖。最显眼的是,孩子们都乖巧趴在嬷嬷们怀中,毫无动弹的迹象。 赫连璧月噌地起身,目光狰狞地看向明丹姝,直教后者垂下眸子,主动行礼回道:“姨母放心,几位小殿下只是吃了安定的药物,睡着了而已。” “明丹姝!你个吃里扒外的贱人!”赫连璧月厉声呵责。 “太后娘娘总说别人是‘贱人’,不知廉耻,您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聂星痕毫不掩饰讥嘲之色,再也没有性子与她周旋下去:“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我也直言不讳了。殿外虽是你的人,但你也讨不到便宜。不如牺牲你一个,成全了大家如何?” 聂星痕敲了敲案几,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去做那养蛊之人,换聂星逸一条命。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不会死;定义侯也可无罪;而金城,依然是燕王室的公主,我会为她和明尘远赐婚。” “你会让逸儿活着?”赫连璧月根本不信。 聂星痕自负地笑:“他若真是父王的血脉,我怕是容不下他;既然他不是,我有什么可担忧的?他还有资格争吗?” 聂星痕又看向金城,微微叹息:“至于金城,我一直将她当作妹妹。明尘远与我情同手足,他们又两情相悦,金城做不成我妹妹,做我弟媳也不错。” “说到底,你不过是想让我死。”赫连璧月的目光重新落在聂星痕身上。 “你难道不该死吗?”聂星痕面容虽平静,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上憎怒:“你害死我的母妃,唆使聂星逸抢走我心爱的女人,你给过我活路吗?” 一旁的明丹姝听闻此言,面色变了几变,垂眸不语。 聂星痕似未所觉,面色越发沉潜:“赫连璧月,外头那些人效命于你,只因你是王太后。但若真相公诸于世,他们还会听命于你吗?他们只会唾骂你,鄙夷你,连带你的家族也是万劫不复。你可别忘了,赫连氏如今的族长,你的叔父,是个耿直之人。” “呵呵”,赫连璧月闻言冷笑两声,“聂星痕,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三言两语,我就会被你说动?不!我不会!我不会输……” “叮”一声响起,赫连璧月突然左耳吃痛,被迫咽下了未说完的话。她抬手摸到自己的耳垂鲜血一片,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地砖上,是一只垂落的紫金镶红宝珠耳珰,聂星痕把玩着手上的银针,笑言:“方才验血的时候,顺手拿了几根针。你可以试试,是禁卫军的动作快,还是我的针快。” 赫连璧月看着自己一手的鲜血,再看看一言不发的定义侯和金城公主,忽然崩溃大喊:“不会的,我不会输!不会输!” 聂星痕无奈地摇头:“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瞥了在场唯一剩下的一名御医,淡淡问道:“方才你是不是说,太后娘娘担忧王上病体,以致邪风入侵,神志不清了?” 那人惊恐地连连点头:“是……是,太后娘娘……疯了。” 赫连璧月捂着左耳凄然笑着,再次将目光投向定义侯,最后问道:“你难道不帮我?你不帮帮逸儿?” “怎么帮?弑君之罪,你让我怎么帮?”定义侯无力地质问:“我一个罪人,我有什么脸面帮?” 赫连璧月仍不死心:“只要你杀了聂持盈……” “不可能!定义侯立即斥道:“慢说你已罪无可赦,即便你名正言顺做了太后,我也不会帮你。烟岚死后,我就打算与你断了。” “断了?”赫连璧月无法置信,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若想断,怎么不早说?你还亲手给我打了镯子!” “那镯子不是给你的!”定义侯终于彻底拉下颜面,痛而说出内情:“那镯子,我原本打算送给公主。群星抱月的图样,也是因为公主小字‘婵娟’。是你看到图样误会了……我若说实话,又怕你嫉恨公主,我才说是赠给你的……” “后来姑丈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送给姑母?”聂星痕语带嗤嘲。 “不,我本想将图样扔掉,但不慎被公主发现了。我看她如此欢喜,根本没法子推脱,索性再打了一整套头面首饰以求弥补。”定义侯显然不欲多言这段复杂的内情,只是看着赫连璧月,目露悔恨与悲伤:“王上待我不薄,我却如此对不起他,对不起公主……” “你的意思,是要选择聂持盈?你要与我作对?”赫连璧月一针见血:“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已经在为你铺路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逸儿的‘亚父’,权倾朝野!” “亚父么?”定义侯苦笑道:“多年以来我寝食难安,这个‘国丈’的头衔,我已是诚惶诚恐了,怎么可能再去做亚父?你根本没有问过我的主意,我……并无此意。” “抱歉了。”定义侯隐泛泪光,羞愧地垂目:“我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那才是我的家。” 一个“家”字,真正打击了赫连璧月。她有些失神,像是恍然失去了支撑,重重跌坐在了座椅上。那股怨愤、憧憬、狠辣统统消失了,独剩一地凄凉的烛火,照着这一个凄凉的女人。 “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厌憎她。”赫连璧月不肯承认自己落了泪。 定义侯别过头去,难堪地道:“夫妻之间总有不和睦的时候,谁会记恨一辈子呢?总是要相扶到老的。” “相扶到老……”赫连璧月终是没再说下去,静默片刻,抬目再看聂星痕,再次确认:“你真的会放过逸儿和金城?” “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聂星痕瞥了一眼长公主,像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失去威慑力的输家,杀了也没什么意思。” “好,好。”赫连璧月点了点头,独坐片刻,才整了容色缓缓起身,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她抬起双手展开双臂,将自己最后的尊严示于人前:“我要以太后之礼风光大葬。” “可以。”聂星痕痛快应下。 赫连璧月笑了,任由泪痕干在脸上,深吸一口气,转而对连阔道:“以我的血养蛊吧!再耽搁下去,我的儿子可救不活了。” 聂星痕朝连阔颔首示意,后者才与赫连璧月一道迈入寝殿。屋子里余下的几个人,金城、长公主、定义侯、明丹姝,均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罪魁祸首。 聂星痕仍旧镇定从容,先对长公主道:“今日侄儿自作主张揭露此事,还望姑母不要怪罪。” 长公主早已失魂落魄,事到如今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得讽笑:“我的好侄儿,真是聪明绝顶。我做了二十几年的傻子,今日才算活个明白了。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让我得知烟岚死去的真相?” 聂星痕面色不改,叹了口气:“聂星逸监国之后,侄儿一直在等着您。您若肯帮衬侄儿一把,侄儿必定如数相告,绝不会让您丢了面子。只可惜……您选择了沉默。侄儿孤立无援,手头只有这一个把柄……迫不得已唯有得罪您了。” 长公主心头凄然,勉强回道:“我无权怨怪你。是我贪恋富贵安逸,不想生事,才选择了沉默……如今这个结果,是我自作自受,怪不得任何人。” “公主……”定义侯闻言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自觉没有颜面,憋了半晌,才道:“此事是我对不住您……你只需开口说一句,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求您不要休夫。” 长公主无力地朝他摆手,连一句呵责羞辱都说不出口了,语气凄苦如同严冬的风雪:“死有什么用?你死了,我也不好受……你知道我的脾气,此事我不会忍的。” 长公主再次落座,双手交叠放于膝上,背脊挺得笔直,竭力维持身为公主的骄傲:“我曾以为咱们能白头到老。如今真的白头了,夫妻缘分却尽了!暮皓,你走吧。” 她没有再给定义侯开口说话的机会,转头询问聂星痕:“我要回府了,眼下能走吗?”她是真的累了,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她已无力过问了。 “侄儿这就派人送您回去。”聂星痕招来一个亲信,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亲信便护送长公主出了东宫。 聂星痕这才又看向金城,也没再说什么煽情的话,只道:“金城,我希望你还能当我是哥哥。” 金城抬手抹了抹眼泪,失神地从地上站起:“二哥,母后她……非死不可吗?” “混淆王室血脉,你也知道是什么罪行。”聂星痕流露几分柔和神色,低声解释:“即便不清算私怨,我毕竟还是父王的儿子,总有自己的立场。” 金城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是不死心罢了,听到此处,她也知再无转圜的余地,一时竟不敢面对真相,抽噎着自哂:“如今想想,我从前那些公主脾气还真是可笑。” 聂星痕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多想,过了今晚,我让仲泽进宫陪你。孩子要紧,好好安胎。” 金城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簌簌垂泪:“以我现在的身份,尘郎他……还会要我吗?” “仲泽不是这种人,你也永远是金城公主。”聂星痕转而看向明丹姝:“淑妃,劳烦你送公主回灵犀宫。” 明丹姝行礼称是,将聂星逸的几个孩子交给一旁的侍卫,扶着金城慢慢走出殿内。 “敬侯殿下好手段!一个晚上扭转乾坤,还能让金城对你没有怨言。”定义侯颓然地从椅子上站起,语中是佩服,亦是感慨:“我早就知道,逸儿不是你的对手。” 正文 第108章 宫闱秘辛(三) “我早就知道,逸儿不是你的对手。”定义侯感慨道。 “那您就该先下手为强。权势斗争,最忌讳心慈手软。”聂星痕望着殿内幽幽烛火:“委屈姑丈了,若不是赫连璧月欺人太甚,我也不想拿您开刀……这是伤亡最少的法子。” 定义侯此时早已没了恨意,直直望着寝殿那扇门:“先王其实很高明。” “是啊!”聂星痕附和:“只可惜父王一世英名,却栽在这上头,给他添了一笔耻辱。” 定义侯勉强笑了笑,失魂落魄地往殿外走,被聂星痕一声唤住:“您难道不见见她最后一面?” “不见了。”定义侯一丝迟疑也无,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徒留聂星痕独自坐在殿内,等着心腹们一一回禀各宫的情形。如此殚精竭虑了一整夜,直至窗外天色微明,连阔才双目赤红地走了出来,不掩疲倦之色:“补血之术业已完成,太后娘娘要见您一面。” 聂星痕不疾不徐地起身,揉了揉眉心,步入寝殿。御医们跪成一排,没有一人敢发声说话。而赫连璧月,就卧在贵妃榻上,隔着十步之遥的距离,望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聂星逸。 此刻的赫连璧月,令御医们不忍去看。脸色泛青,唇色发白,宽大衣袖遮掩住的两条手臂上,满是蛊虫吸血留下的伤痕。她以一人之力喂饱了所有蛊虫,再让这些小东西将血输送给聂星逸。 一夜过去,烛火都已烧到了尽头,便似她油尽灯枯的生命,只攒着最后一口气,等待耗亡。二十余年来,聂星痕早已见惯各种生死不能的场景,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对儿子爱得无私,却也极端自私,眷恋着权势和欲望给予的一切,终至害人害己。 未等聂星痕先行开口,赫连璧月已幽幽问道:“你对青城有心思,是因为她有‘皇后命格’吗?” “不是。”聂星痕回得很坦诚。 “可她恨你呢。”赫连璧月有些幸灾乐祸。 “这与你无关。”聂星痕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的临终遗言,就是谈论微浓?” “是啊。”赫连璧月轻轻咳嗽一声,近乎气若游丝:“今晚上……你将她藏起来,我便知你喜欢她……你怕她牵扯进来?” “也不全是。”聂星痕不欲多言。 “我送你一份大礼如何?”赫连璧月极力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这笑容令聂星痕感到别样的危险:“什么大礼?” 赫连璧月却没应,聂星痕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一遍:“什么大礼?” 仍旧没有答话。 聂星痕立刻伸手探上赫连璧月的鼻息——断气了!可她面上还残留着那诡异的、危险的笑容,仿佛是在告诉他,她还留有后招。 想到此处,聂星痕眉目一蹙,转看榻上的聂星逸。这个王位还没坐稳的男人此刻正昏睡不醒,因为用了血蛊,脸色变得红润了些。 这样也好,一觉醒来天地已翻覆,不知不觉无痛无忧。聂星痕如此想着,便负手离开这间寝殿,淡淡撂下三个字:“厚葬吧。” 东宫之外,晨光熹微。一轮旭日映着朝霞东升,缕缕金光喷薄而出,洒下巍峨耸立的燕王宫。明尘远带着一队人马踏着晨光行近,他与禁卫军斡旋了一夜,终也不负所望,连忙来向聂星痕禀报喜讯。 这一切都在聂星痕的意料之中,禁卫军早已布下了他不少人马。故而听闻明尘远的回话,他只是淡淡而笑:“辛苦了,卯足精神,还有几场硬仗要打。” 明尘远也毫不掩饰畅快之意,一个念头划过心间,忙问:“公主还在大理寺狱中,可要请她出来?” 明尘远所指的“公主”,向来是青城公主,亦是如今的王后微浓。 “不必了。大理寺比宫里安全,先让她委屈几日吧!”聂星痕仰首望着冉冉升起的红日,心头起伏不定,有释放隐忍的舒畅,有得偿所愿的激荡。但他知道,昨夜只是一个开始,而前路,依旧茫茫。 ***** 风云变幻于一夕之间,人人皆知新王在寿宴上遇刺,人人都怀疑刺客是受敬侯指使,但无一人敢开口置喙。以聂星痕的性子,根本不在乎一纸名真言顺的诏书,他毫不隐瞒赫连璧月之死,还亲自为她上了谥号,对外宣称新王遇刺受伤,卧居龙乾宫将养。 他顺理成章地接过朝政大权,但并没有急着为自己正名,仍是担着“敬侯”的名号监国,手段却铁血至极,迅速清理了一批朝臣。 赫连璧月过了头七之后,宁国使团启程回国。聂星痕放下朝中诸事,亲自款待送行,一直将使团送至京州城外的十里长亭,临风祝酒赠别。 沈觉想起这十日之间发生的事情,不禁感叹聂星痕的雷霆手段:“敬侯殿下谋定而后动,先发而制人,此局设计甚妙,沈某实在佩服。” 聂星痕神色不变:“沈大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暂摄朝政,待到敝上龙体痊愈,还是要还政的。” 沈觉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评价:“不费一兵一卒,以最小的伤亡换取平稳过渡,含元殿数百侍卫死得不亏。” “沈大人越说越高深,我都听不懂了。”聂星痕坚持不肯松口承认。 沈觉低笑一声:“殿下何等本事,沈某早在楚地便已领教过,您又何必谦虚。” 对方执意戳破这层旧事,聂星痕也只好卸下伪装,奉陪到底:“不是谦虚,此事得感激贵国君上襄助。这个杀手很不错。” “‘九州第一’的称号,他可不是白得的。”沈觉刻意将对话引回正题,故作一叹:“沈某一直等着殿下差遣,却不曾想,殿下径直找了敝上。” “沈大人为人臣子,难免有无法定夺的时候。我是怕让大人您为难,索性一步到位。”聂星痕淡笑:“再者,我与大人毕竟横着故国之殇,不敢轻易再去讨您嫌。” 听闻此言,沈觉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殿下是怕沈某一时冲动,坏了您的大事?” “不。”聂星痕笃定道:“沈大人绝不会来找我寻仇。” “哦?为何?”沈觉目中漾起一丝隐晦之光。 “您若冲动寻仇,岂不是自曝身份,耽误了您的复国大计?”聂星痕目光泰然地看着他。 沈觉眉头微蹙,不悦之色立即浮现。 可他一句反驳还未曾出口,聂星痕又抢先出言请罪:“说笑而已,还望沈大人不要介怀。” “岂会?”沈觉再次笑了,有意无意地解释:“两国交锋必有输赢,岂可算在您一人头上?而且沈某已携妻儿定居宁国,前尘往事种种云烟,不提也罢。” “那就好。”聂星痕一语带过,进而询问起那个杀手:“祁湛人呢?可还在宁国的队伍里?” “怎么?殿下想要结识他?”沈觉探究道。 聂星痕干脆利索地点了点头:“毕竟是天下第一的杀手,耳闻已久。听说他不愿暴露杀手锏,每次行刺都用不同的兵器,这等高人,我自然很想结识一番。” 是结识一番还是收为己用?沈觉听闻聂星痕的说辞,审视了他片刻,才笑回:“不巧,他有些私事要办,五日前已经离开京州了。” “那还真是遗憾了。”聂星痕未再多问,进而执起案上的酒壶,亲自斟了两杯酒,朝沈觉伸手请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烦请沈大人转告君上,此次援手之恩,来日我定当加倍偿还。” “不过是物色了一个杀手而已,”沈觉突然话锋一转,滴水不漏,“您的意思,沈某定当回禀君上。惟愿两国修谊,世代交好。” “这是自然。”聂星痕举杯笑回。 随即,两人共同碰杯,对饮而尽。 烈酒入腹,牵起沈觉一丝旧念,斟酌须臾,他还是问出了口:“听闻王后娘娘凤体抱恙,不知眼下如何了?” 聂星痕执杯的手一顿,继而再行斟满,才道:“还好,并无大碍。” 沈觉也不再迂回:“王后娘娘……算是沈某的旧主心系之人。还望您能善待她。” “心系之人……”聂星痕语焉不详地笑着:“沈大人多虑了,她会过得很好。” 沈觉从这话中琢磨出了一丝异样,却又说不准这到底是什么感觉,眼见时辰不早,只得摒弃杂念,再次与聂星痕举杯共饮。 “这第三杯,”聂星痕边说边将酒杯斟满,“谨以我个人的名义敬沈大人,愿大人在宁国仕途无量。” “承殿下吉言。”沈觉毫不客气地饮罢。 三杯赠别之酒下了肚,礼数也算周全了。聂星痕与沈觉先后走出十里长亭,各自登上马车,又撩起车帘再次客套了一番,双方便就此别过。 驿道上一片尘土飞扬,是浩浩荡荡的宁国使团辘辘远去,聂星痕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辆辆车马,眯着俊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尘远打马靠近他的车辇,隔着车帘笑问:“殿下,坐车岂不闷得慌?” 聂星痕回过神来,含笑回道:“是闷得慌,给我牵匹马来。” 不多时,主仆两人皆骑了马,并肩回程。后头跟着一堆送行的大臣,望着他二人的背影,无不感叹明将军恩宠之重,得势之快。 明尘远则对此毫不在意,低声询问身旁的聂星痕:“我一直想不明白,宁王为何会出手相助呢?他难道不怕您坐稳了燕王之位,会对宁国造成威胁?” 正文 第109章 爱的扼杀(一) “无论谁做燕王,都是宁国的威胁。”聂星痕也摸不透宁王的心思:“也许他是真的想与我交好;也许他是想搅浑燕国的水,趁机牟利;又或许,他是看在我母妃的面子上。” 聂星痕目视前方,冷静分析:“你知道的,我母妃实际是宁国人,无论如何,我有一半宁国血统。倘若我是宁王,我也会选个血统亲近的。” “您说得有理。”明尘远细想一番,好像确实如此,左右他也想不出更合理的情由了。 “想不出来就别想了。咱们只看结果,不讲过程。”直到此时此刻,聂星痕语中终于带了一丝愉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绪,没有半分掩藏:“今晚我会去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正是“关押”微浓的地方。 聂星逸寿宴当晚,微浓的行为实在太过出格,当众将聂星逸踢下丹墀,显然是有共犯的嫌疑。聂星痕怕她卷入后续事件当中,更怕自己稍有疏忽不能护她周全,便只得借口她图谋不轨,将她暂时关在了大理寺严加保护。 这一关,便是十日之久。他遣了晓馨去贴身照料微浓,还命人每日回报情况。直至宫里头一切都尘埃落定,宁国使团也送走,他才真正安了心。 这十日里,他忙于夺权之事,前朝后宫千头万绪,纵然处心积虑已久,仍需桩桩件件予以安排,处置一些棘手之事。眼下诸事趋于安定,他也终是忍不住这难捱的相思,想要光明正大地接微浓出来,再图以后。 可明尘远想起微浓的态度,已能预料到聂星痕此行不会太过顺利。然而诚如聂星痕自己所言,他是个“只看结果,不讲过程”的人,所以,只要结果美满便已足够。 两人正想着微浓,关于她的消息便接踵而来。刚入了京州城门,先是一个大理寺的官员赶来禀报,道王后娘娘在狱中突感不适,已请了御医前往诊治。 聂星痕本就挂念微浓,听闻这消息当即改了主意,立刻调转马头前往大理寺。岂料还没走两步,又有一名心腹匆匆寻了过来,神色焦急:“殿下!王后娘娘吐血了!” 聂星痕心头猛地一颤,策马飞奔而去。大理寺卿先知先觉,早已在门外恭迎,君臣略略行礼,大理寺卿便引着他去了一处尚算幽静宽敞的院落。聂星痕这才知晓,三日前微浓已从狱中移了出来,被暂时安置在此处。 正欲往微浓的屋子里进,迎面见几个御医从里头出来,两厢在廊下碰了面,聂星痕便抓着他们问起微浓的病情。 “禀殿下,王后娘娘脉象虚浮,左腕上有一条紫色的线,臣等怀疑……她是中了毒。”御医直言道。 “中毒?”聂星痕立刻看向一旁的大理寺卿,质问之意显而易见。 大理寺卿连忙上前回道:“殿下恕罪,王后娘娘名为关押,可大理寺上下无一人敢怠慢。除了您派的宫婢之外,拙荆也时常来陪娘娘说话。一日三餐无不悉心准备,都是按照娘娘的口味,换着花样来做。每日送餐之前,也都由专人试过毒的,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大理寺卿一口气解释完,已是憋得气喘连连,面色更是惶恐不安,生怕聂星痕将下毒之事算在他头上。 聂星痕没弄清楚整件事,又急着去探视微浓,便没多做斥责,再问御医:“她眼下如何了?” “暂时给娘娘服用了压制毒性的药物……”御医支吾道:“臣等这就回去研制方子,务求尽快为娘娘解毒。” 聂星痕朝他们摆了摆手,对大理寺卿道:“你在此等着。”言罢疾步迈入屋内。 淡淡的药味弥散四周,好似能安抚他的焦虑与担忧。他站在门内缓了缓脚步,心头滋味颇有些复杂,迫切地想要见到微浓,又不敢唐突。 便在此时,晓馨恰好端着药碗绕过屏风,瞧见他站在门内,连忙出声行礼。 聂星痕摆手屏退,一句没有多问,终是再次抬步走了进去。 屏风后的紫檀荷花纹床上,微浓静静躺着,半点不似中毒的模样,反而脸色红润,睡姿宁谧。漆黑柔滑的青丝铺洒于枕畔,像是一块黑色的缎面,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剔透。 从彼此初相识开始,她总能轻易吸引他全副的心神,无论是从前的楚楚娇俏,还是如今的淡墨轻烟。 聂星痕站在榻前看着微浓,似要将这个模样永远地镌刻在心头,虽然,他已经挥之不去了。 “恭喜。”榻上的人忽然淡淡开口,吐出这三个字来,与此同时,也睁开了双眸。 聂星痕心头漾起一泓流波,低声道:“我以为你睡下了。” “方才喝了药,没这么快睡着。”微浓慢慢坐起来,收拢青丝靠在榻上,垂眸问道:“什么时候继位?” “不急。”他忍不住抬手抚弄她的青丝:“你怎会中毒?”这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问题。 微浓稍稍偏过头,躲避他的触碰,神色平淡地伸出左手,露出腕间触目惊心的紫线:“是赫连璧月。她在警告我老实些。” 说到此处,微浓自己先笑了,毫无惧色,只有淡嘲。 “我送你一份大礼如何?”——赫连璧月临死前的这句话,猝然出现在了聂星痕的脑海之中! 原来,这就是赫连璧月所指的大礼!给微浓下毒! 聂星痕死死握紧双手,面上却故作云淡风轻,笑着安抚她:“赫连璧月下的毒,无非出自宫廷,必定有法可解。你不要担心。” “我并不担心,”微浓也是云淡风清,“不过一死而已,我早有准备。” “准备什么?”聂星痕心思微沉,本不欲对她发脾气,但想起个中凶险,还是忍不住责怪:“你不该行刺聂星逸,我说过了,让你袖手旁观。” 微浓自知食言冲动,也不欲与聂星痕争辩,转问道:“你怎么处置他的?” 聂星痕没答,深眸定定看着她:“宝公公曾对我说,父王嘱托过你,保下败的那个。” “但有个前提条件,他得是王上的儿子。”微浓神色平静:“聂星逸混淆王室血脉,又涉嫌谋害王上,我不认为他应该活着。” “你这是在泄私愤。”聂星痕出语评价,已然察觉到心头的酸意。 微浓垂眸默认:“你不也想杀了他吗?” “眼下不想了。”聂星痕索性坐在榻沿,与她对视:“他若真是我的王兄,必定非死不可;但他不是,我倒想留他一命了。” “成全你仁慈的名声?看他苟延残喘地活着,再也无法翻身?”微浓淡淡讽刺。 这一次,轮到聂星痕默认。 微浓转过头看着前方虚空之处,明眸流露出隐晦的感慨:“我本想与他联手扳倒你,但没想到,最后我却倒戈了。” 世事真是奇妙又无稽。一年前的中秋夜,眼前这人在青城公主陵立下的誓言言犹在耳,她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可一年后的今天,反倒是她想要聂星逸的命,而对眼前这人,她竟恨不起来了。 “自作孽,不可活。”聂星痕因微浓一席话而痛快了些:“也是你我缘分未尽。” 微浓轻笑一声,像是否认,又像懒得否认。 聂星痕到底还是担心她的身子,不禁关切道:“我听御医说你吐血了,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微浓如实回道,“我很好,吐血的时候毫无感觉。” 聂星痕闻言蹙眉,总觉得这毒颇为蹊跷,便道:“搬回宫里住吧,我也好照顾你。” “不必了,这里挺好。”微浓仍旧冷淡回绝。 “你要如何待我,我都可以忍受;但你不该苛待你自己。”聂星痕眸色沉沉,试图劝她:“身体是你自己的,没人替你受这个苦。” 微浓没再表态,可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诉聂星痕,她主意已定。 “你这是在折磨谁?”聂星痕思索片刻,索性换了一种方式劝说: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该为御医们着想。你忍心看他们天天往大理寺跑?这么多人为你一个人奔波?” 果然,微浓淡如烟的眉目渐渐轻颦,似是有些动摇,但仍旧不肯松口。 聂星痕疲于再劝,心上漶漫着不可言说的痛。他看着眼前这令他爱恨不得的女子,终于决定撕开表面的一切,强迫她正视他的心意:“微浓,再信我一次,就这么难吗?” 微浓抿唇不语,神情逐渐冷凝。 “重新爱上我,依赖我,不可以吗?”他不自觉地去握她的手。 微浓任由他握着自己,感受着附着于肌肤上的温暖,出口的话却如此绝情:“我曾爱过两个人,一个负我,一个被负我的人所杀。你觉得,我还敢吗?” 聂星痕心头一窒,痛楚越发深刻,令他不甘地戳穿:“可你根本不爱他。” “你难道比我更清楚吗?”微浓笑了。 “我是比你清楚!”聂星痕的话像是一把利刃,剖开了她掩藏的倔强与防备:“你对楚璃直呼其名,没有一个女人会如此称呼情郎。当年你是怎么唤我的,你……” “我忘了。”微浓的笑意凝结在唇畔,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人是会变的。无论我们感情如何,他没负我,我也不会负他。” “所以他死了,你也要照顾他的家人,不惜舍弃性命?”聂星痕痛声质问,不掩愤怒:“微浓,你太单纯了!你以为楚王是清白的?你以为燕楚为何而战?是他先派人来行刺父王的!你的亲生父亲就是因此而死!宫廷中哪有良善之辈?” “别说了!”微浓根本没有动摇之色,再次转眸看向他:“我不想和你吵,行吗?” 聂星痕闭上双目,深深压抑负面的情绪:“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其实无所谓原谅了。”微浓心里有些凄惶,却不得不说:“你们都觉得,是我在护着楚王室。其实,是楚王室在支撑我……倘若没有这个信念,我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是谁曾说过,对注定失去的总不肯放手,这抓紧不放无疑是对爱的扼杀。 所以她决定放手了。放开对聂星痕的怨恨,也放开对楚璃的执念。 微浓轻轻抬手想要拭泪,又惊觉自己无泪可流,眼底只有一片干涩的荒芜,如同她此刻的处境:“聂星痕,我收回我的恨意。也请你……放过我吧。” 正文 第110章 爱的扼杀(二) 毫无疑问,聂星痕与微浓不欢而散。但翌日,微浓还是被请回了燕王宫,但不是回凤朝宫,是去了未央宫。 微浓听晓馨说,这曾是聂星痕母妃赫连澈月的寝宫。自澈夫人病逝之后,这里便一直空置着。而“巫蛊附身”的王后重回宫中,却被安置在了未央宫,怎么看都是大有文章,惹人议论纷纷。 不过还有一个女人更应被议论——明丹姝。十日之内,燕王宫换了新的主人,大批的将领、宫人遭到清洗,唯独她明淑妃依旧站在后宫的巅峰,继续执掌凤印。 宫人们口中虽不敢说什么,但微浓几乎能够想象得到流言会有多么不堪。诸如她和明丹姝“弃暗投明”、聂星痕从此“娥皇女英”此类。 御医们日日进出未央宫,替微浓用药解毒,可她腕上的紫线一再变长,待进入腊月,已经越过了手腕一路向上延伸。虽然在药物的压制下没再吐血,但她也能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她开始逐渐畏寒。 聂星痕按照惯例每日前来探视,两人倒也未再起过什么冲突。因为每当微浓表露去意时,聂星痕都会强硬地转移话题,忽略她的意思。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微浓也对此感到很无奈。 腊月十五,是长公主真正的幺女暮烟岚的生辰。去年是因为聂星痕在楚地遇刺,燕王聂旸大怒,东宫察言观色便没有操办;今年则是赶上赫连太后“病逝”,依旧没法子大操大办。 微浓自己是不在意的,但毕竟顶替着这个身份,不得不考虑长公主的感受。腊月初,明丹姝便为着此事,专程来了一趟未央宫。 细算起来,两人有一段时日未曾见过面了,微浓是越发憔悴,反观明丹姝,越发艳丽动人。 “王后娘娘,”明丹姝一袭暗红宫装进了殿门,笑意吟吟,“您的寿辰在即,敬侯殿下特意嘱咐,要在未央宫置办一台小宴为您祝寿。臣妾蒙恩执掌凤印,唯恐出了纰漏,特来问问您的主意。” 微浓上下打量她一番,情知她是来示威的,便也置之不理,神情淡淡:“明淑妃做主吧。我身子不爽,没有心思想这些。” 明丹姝倒也未曾客气几句,径直回看于微浓,叹道:“娘娘怎么瘦了?” “你倒是丰腴了。”微浓再回。 明丹姝也不见生气,笑意未改落了座:“娘娘看错了,臣妾可是瘦了。如今王上卧榻养伤,敬侯殿下监国理政,诸事繁忙,后宫的事情全撂在臣妾一个人身上。从前有您和太后娘娘担待着,臣妾尚不觉得辛苦,如今独自执掌凤印,又没个人指点商量,才真是觉得劳心劳力。” 明丹姝说完这番话,眼见微浓无甚反应,便又加了一句:“就连敬侯殿下都觉得,臣妾憔悴了。” 此话一出,微浓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渐渐浮起一丝不耐,直言不讳:“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吧!省得两看生厌。” 明丹姝仍旧维系着明艳笑容,好似没听见她这句话,只道:“那娘娘您好生将养身子。早些康复,也免得让敬侯殿下担心。” 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口吻,替男主人待客。 微浓听到此处,明眸轻眨,从座上起身,直白问道:“你是何时归附聂星痕的?” 明丹姝但笑不语。 “金城那只镯子,真是你送的?”微浓再问。 “是殿下授意的。”明丹姝这次倒是坦率得很:“殿下说了,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得用上这只镯子。只要金城戴上去龙乾宫侍疾,先王必定有所反应。” 微浓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一切真相了?你知道聂星逸并非王室血脉,才选择投靠了聂星痕?” “不呢!臣妾是个愚昧之人,根本猜不到这些秘辛,只懂得随心而动。”明丹姝盈盈笑着:“殿下最开始也没发现其中内情,是后来先王中了风,他才留意的。” 先王是在长公主寿宴上中风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聂星痕与明丹姝已经在一起了……微浓没再多问,直接向明丹姝下了逐客令:“我累了,就不送了,淑妃自便吧!” 明丹姝目的达成,终于“识趣”地道:“王后娘娘请放心,既然殿下有所吩咐,您的寿宴臣妾必当竭尽全力置办。” 言罢,她款款敛衽行礼,告辞的话正待出口,忽听殿外响起了一声禀报:“敬侯殿下到!” 太监的话音刚落,聂星痕已随之负手踏入殿内,身姿挺拔昳丽,步履匆匆,面上还有一丝不悦之色。或者是……紧张? 微浓瞥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 明丹姝则整了整衣装,娉婷行礼:“臣妾见过殿下。” 聂星痕“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微浓身边的位置落了座,浅笑问道:“在聊什么?” “没什么。”微浓语气敷衍。 明丹姝立刻接话:“王后娘娘寿辰在即,您不是吩咐下来,要在未央宫置办小宴么?臣妾特来请示娘娘的喜好。” “你是淑妃,却在敬侯面前自称‘臣妾’?”微浓终是发难,浅淡的眸光骤而变得锐利。 明丹姝心头一堵,张了张口欲待解释,便听聂星痕已先一步道:“她口误了。” 一句话,浇熄了明丹姝所有的热切渴盼。那原本笑意盈盈的一双眸子,顷刻间蒙了灰。 微浓抿唇没再多言,只道:“寿宴也商量得差不多了,多谢了。”言语中逐客之意显而易见。 聂星痕也是忙于政务,不能久留,他是听说明丹姝来了未央宫,怕微浓多想,才匆匆赶来探探情况。 “丹姝,你先去外头等着。”聂星痕很是随意地道。 明丹姝乖巧地行礼:“是。”而后款款退出殿外。 聂星痕隔着梅花小案看向微浓:“她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微浓远目望着殿外那个窈窕身姿:“诚如你所闻,她来找我商量寿宴之事。” 聂星痕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后宫的琐事我不懂,也分身乏术,总得找个人暂时管着。” “那为何是她呢?”微浓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不让你府中姬妾接手?” “你非得与我这么说话?”聂星痕蹙眉:“我府中姬妾身份不高,对宫里的规矩也不了解,自然没有明丹姝合适。” “是因为合适?还是因为她与你一心?”微浓一语戳穿。 聂星痕没有否认,面色隐带探究地看着她:“你在吃醋?” 微浓闻言神情微滞,抬手看了看自己的左腕,抚上那条紫色的线:“一个将死之人,还有心思吃醋吗?” 一提起此事,聂星痕也有些恼怒。御医署的那帮庸才,只能找到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方,却没办法彻底解了微浓的毒。连阔倒是提出了一个可行之法,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考虑。 他正有些分神,便听微浓又问:“你敢说你无意于她?半分也没有?” 怎么又说起明丹姝来了? “没有。”聂星痕不假思索地应道:“你不能因我曾求娶过她,便将我判了死刑。这不公平。” “那你对明丹姝公平吗?”微浓立时反驳:“既然你对她无意,又为何招惹她替你做事?你敢说,你没有说过什么让她误会的话?你敢说,你不是彻头彻尾地利用她?” 这一次,聂星痕无话可说了。 微浓又露出了一贯的讽笑:“聂星痕,你在感情上利用女人,可真是令人不齿。” “这件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聂星痕坦诚道:“等一切步入正轨,你身子也痊愈了,我自会妥善安置她。” “听这话的意思,你是打算用完即弃?”微浓更加犀利。 聂星痕对此不置可否,只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娶了她?” “此事我无权置喙。”微浓缓缓起身,目视前方:“我只是觉得心寒。倘若没有这场阴差阳错的误会,倘若我只是个民间女子,也许我的下场,还不如明丹姝。” 她没再给聂星痕开口的机会,直白表露了自己的意思:“先王是在寿宴上中的风,聂星逸也是在寿宴上遇刺,这‘寿宴’二字已成了我的心病,还是不必铺张了。我会请长公主进宫来说说话,就这样吧。” 她淡淡看了聂星痕一眼,将他的沉痛、隐怒、欲言又止都收入眼中,转身进了寝殿。 只余空中浮散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提醒着某人,伊人已去,决绝无情。 聂星痕闻着这缕药香,独自在未央宫坐了一会儿,直至这香味逐渐淡去,他才起身迈步走出去。 殿外,明丹姝仍旧沉静地等着,看不出丝毫不耐烦。两人一并默默走着,聂星痕突然开口道:“往后你不要再来未央宫了。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情,便差人告诉晓馨一声。” “是。”明丹姝脚步一顿,委屈地道:“王后娘娘有‘皇后命格’在身,又是长公主的女儿,臣妾从不敢怠慢。” “她是谁,无关身份。”聂星痕隐晦警告:“不要去招惹她,她心思直,斗不过你。” “斗?”明丹姝闻言更加委屈:“臣妾对您说过了,这王后之位,臣妾不会与她争的,只要您心里头记着臣妾就好了。” “丹姝,”这次轮到聂星痕顿住脚步,“你嫁了人,我死心了;她嫁了人,我没死心。你懂我的意思吗?” 闻言,明丹姝恍然一笑,神色楚楚:“臣妾明白了。” 正文 第111章 爱的扼杀(三) 微浓说到做到,腊月十五,她真的只在未央宫设了一台“小宴”,独独筵请长公主一人。酒具、菜色都只备了两人份,连宫人都一并屏退出去,没留任何人服侍。 定义侯与赫连璧月私通之事,对长公主的打击实在太大,前后一月未见,她与从前已经判若两人。曾经乌黑的青丝半隐霜雪,精心保养的肌肤也呈现出枯槁之色,一直以来的傲然姿态被萎靡所取代,就连繁复华丽的妆扮也舍去了,穿着打扮越发朴素。 席间,思及这一年多里所发生的事,微浓也是感慨万分。对于长公主眼下的情形,她感同身受,那种被至爱背弃的伤痛,她也曾经历过。与聂星痕相恋一年,她都无法忍受他擅自做主送她和亲,何况定义侯与长公主成婚已逾三十年,打击自然更大。 她是真得关切长公主,遂忍不住问道:“您真打算休夫了吗?” “没有休夫,我们已经和离了。”长公主凄然笑道:“他的所作所为,比纳一百个妾更加让我难以忍受。三十几年的夫妻,我竟像个傻子一样,难道还能原谅他吗?” 微浓不语,只因她也无法忍受相同的事情。爱情之于她而言,要么两不辜负,要么再不回头。她从不愿将就。 “从前我最爱面子,什么事都要强,临老了,倒是重重栽了一跟头。”长公主自嘲一叹:“宗亲们都在猜测和离的缘由,若不是顾及朝堂平稳,我真想全部抖露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她赫连璧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贱女人,聂星逸又是哪来的贱种!” 微浓默默地为长公主斟酒,她知道,长公主必定想要一醉方休。 长公主是真得太憋屈了,烈酒一杯杯往腹中灌,灌得多了,便开始诉说她与定义侯相识相知的故事,以及两人婚后的种种美满。微浓一直听着,期间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为她纾解心结。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长公主不但没醉,反而略略冷静了些,按捺下心头愤怒,失意地问道:“你是何时知道聂星逸的身世的?” 微浓回忆片刻,答道:“大约是今年十月底。”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长公主再行追问:“聂星痕呢?是他先发现的?还是你先发现的?” 微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我们……没有讨论过此事。” 长公主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夜光杯,神色渐渐清明起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微浓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捋了捋思绪,从头说起:“您寿宴的三日前,曾向我展示过那只镯子。当时我没对您提起,但其实,明丹姝也有一只款式相同的,是银色。” “我原本还以为,是定义侯的图样被宫里抄了去,怕惹您生气,我便没将此事告诉您。但您寿辰当晚,王上,不,先王突然昏倒,我才对此事上了心。” “你可知先王为何会突然中风?”长公主想起自己得知的内情,心痛难当,悲怆又起:“我的女儿烟岚,是被赫连璧月害死的!她怕烟岚会做太子妃,与聂星逸那个野种乱伦,便在她日常用药里做了手脚!先王发现了此事怕我伤心,一直瞒着我……” “我寿宴当晚,先王看到我戴的镯子……他知道赫连璧月也有一只,因而猜到暮皓与她有私情。再想到烟岚的死因,他猜到了真相,才会大受刺激。” 微浓是头一次听到这段内情,很是震惊,想要开口安慰长公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已经不需要人安慰了。”长公主哀莫大于心死,朝她摆了摆手:“你继续说吧!我想听听你是如何发现真相的。” 微浓便继续说起来:“原本我对此事毫无头绪。当时先王中风,我日日前去侍疾,险些便将这镯子的事抛诸脑后了……直到聂星逸监国之后,金城公主来龙乾宫探病,戴了明丹姝那只镯子。先王看到后反应很大,一直盯着镯子想要说话。” “等等,我听得糊涂了,”长公主不解地问,“你不是见明丹姝戴着镯子吗?怎么又变成金城了?” “当时金城公主怀了明重远的遗腹子,明尘远却甘愿迎娶,明丹姝因此认可了两人的关系,便借明尘远的手,将镯子送给了金城。”微浓再行解释:“当然,这是金城对我说的情由。后来我才晓得,明丹姝之所以送出镯子,是聂星痕授意的。他在龙乾宫有眼线,想看看先王见到镯子的反应,好坐实他的猜测。” “痕儿真是不简单,比他父王心思还深。”长公主慨叹一句,也不知是夸是贬。 “心思深,是他的可取之处,也是可憎之处。”微浓亦出口评价。 长公主没在这上头多做纠缠,急切道:“你继续说。” 微浓如实续道:“我见先王对这只镯子反应强烈,便去了一趟司珍房想要找些线索。但还是迟了一步,司珍房走了水,所有镯子的图样都被烧了。” “如此一来,关于镯子的线索又中断了。没过多久,楚王幺女被辱自尽,我与聂星逸闹得不可开交,便去凤朝宫住了几日。因缘巧合,遇见刘司珍来给赫连璧月送首饰,是一支金鸾衔珠钗。赫连璧月见我多瞧了几眼,便将那支钗赏给了我。” 微浓用手比划了一下鸾钗的模样,道:“我身边有个宫女,从前在司珍房做过掌珍,见了这支钗,断定是用混色金打造。我这才知道,原来宫里头只有王后和太子妃能用纯金打造的首饰,其余人一概只能用混色金。既然如此,刘司珍特意来送一只混色金做的钗,就说不通了。” “但没过两天,凤朝宫传出消息,说是赫连王后丢了一件心爱的首饰,还因此杖毙了一个宫女……宫里头件件首饰都是登记在册,图样虽没了,出库入库的记录还能查得到。我派人去查,终于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其一,赫连王后丢的是一只纯金打造的镯子;其二,她给我的那支钗,是熔金重炼之物。”微浓话到此处,也不知是口渴还是怎地,自顾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才一股脑儿地续道: “至此,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我猜定义侯当初打造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一只给了您,一只给了赫连璧月。只怪镯子太美,凭空出现在凤朝宫,免不得惹人猜疑。于是赫连王后便找刘司珍伪造记录,想将这只镯子安上来历,假装是司珍房打造的。” “但刘司珍发现镯子不是纯金的,她担心伪造了镯子的来历之后,会有人说她偷工减料,用混色金欺瞒王后。所以,她想了一个折中之法——重新打造了一只纯金的镯子,呈给赫连璧月。如此一来,镯子的来历有了真凭实据,从图样、出库记录都不必凭空捏造,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用担责任。” “可谁晓得,赫连璧月这只镯子,无意间被明丹姝看上了,是不是?”长公主已能想象出后头的故事:“明丹姝喜欢这只镯子,向赫连璧月索求未果,便去找刘司珍做了一个款式相同的。刘司珍知道赫连璧月拥有两个镯子,一个纯金、一个混色金,她怕冒犯赫连璧月,所以只敢给明丹姝做了个银质的?” 微浓点了点头:“也有可能是赫连璧月怕刘司珍看出端倪,刻意命她多打了一个银镯子,赐给明丹姝以掩人耳目。” 至此,一切细节都对上了,长公主恍然大悟。往年她寿宴时,赫连璧月甚少出席,大多时候是聂星逸代母前来送上寿礼。今年是因为微浓的缘故,两家结成了亲家,赫连璧月才突然决定出席。而当时定义侯正与燕王下棋,根本无暇去府门前迎接凤驾,便也没机会阻止她捋下镯子,这才导致她的镯子被赫连璧月看见了。 “难怪寿宴时先王意外昏倒,赫连璧月竟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往我身上泼脏水。她定是见我也有一只同样的镯子,醋意大发了。”长公主冷哼一声。 微浓也对这个猜测表示认可:“按道理而言,她与您是‘亲家’,应该彼此维护才对。她当时迁怒于您,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吃醋。” “一把年纪了,她可真有意思。”长公主恨恨地笑,又问:“这跟那支鸾钗又有什么关系?” 微浓沉吟片刻:“应该是先王发现王后不忠,大受刺激中风昏厥,赫连璧月猜到是镯子间接泄了密,便对外推说镯子被宫女偷走。而实际上,她是让刘司珍将两只镯子熔了,那支金鸾衔珠钗,应是熔金之后重新打造的。” 如此一来,也就解释了为何鸾钗是用混色金所铸。因为定义侯送给赫连璧月的飞星逐月镯,正是用混色金打造,而两只镯子又熔在一起了。 长公主听完这一番分析,没再多说一个字,兀自盯着桌案上早已凉透的美酒佳肴,吃吃地笑起来。那笑意中端得是寒凉,还有嘲讽与自嘲。 微浓看着长公主如此颓然失意,终是不忍,试图安慰道:“其实我私心里猜测,定义侯并不想将镯子送给赫连王后。那镯子是按照长公主府的规制打造,用的是混色金。” “倘若定义侯真心实意想将镯子送给赫连璧月,必定会用纯金打造。”微浓刻意强调。 正文 第112章 爱的扼杀(四)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长公主闻言丝毫没有动摇:“无论暮皓是真心还是假意,聂星逸和金城都杵在这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长公主抬起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撑住下颌,再笑:“聂星逸继位之后,暮皓受到重用,频频出入王宫。我一直以为是沾了你的光,却没想到真相如此龌龊。” “是我沾光才对。”微浓也不再隐瞒,如实回道:“其实我早已惹恼了聂星逸,但他一直没有杀我。他怕定义侯没了‘国丈’的身份,无法名正言顺地受他重用。” 自古驸马仕途有限,但国丈不同。显然,赫连璧月与聂星逸深谙此道。 “那你该感谢先王才对。”长公主幽幽叹道:“是他给了你这个身份,间接保下了你的性命。” “是啊。”微浓点了点头,不禁慨叹宿命的巧合与绝妙。高宗聂旸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她安排了这样一个身份,从而帮她躲过一劫。 这也解释了赫连璧月为何会对她另眼相看、一再包容——“皇后命格”固然是一个重要情由;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成了定义侯的女儿,能让定义侯名正言顺成为国丈;也许,这其中还有对暮烟岚的愧疚。 “一切都是命啊。”长公主说着已是缓缓起身,连句告辞的话都无力再说,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未央宫。 三十余年的恩爱夫妻,经历了朝堂上无数风雨,本是互相扶持彼此信任,临了却落得个如此结局。但更令微浓感慨的是,长公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执意与定义侯和离了。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股子悲凉与凄楚涌上微浓心头。从前,长公主是多么神采焕然的一个人,举手投足贵气满身;而这一刻,端看她这个背影,已经如同垂暮老妪了。 情之一字,真是伤人至深。 今晚名为小宴,不过是一场倾谈而已。这一桌子的佳肴几乎没人动过,倒是酒喝得一滴不剩了。微浓自己也没什么胃口吃菜,便起身唤了晓馨进来,道:“都收拾了吧,我想更衣歇下了。” “这……”晓馨有些踟蹰:“敬侯殿下已经在外头等您一个时辰了。” “等了这么久。”微浓情绪莫辨。 “殿下知道您在安慰长公主,不让来打扰。”晓馨偷偷瞟了一眼殿外:“要不,让殿下进来坐坐?万一他有要事呢?” 微浓沉吟片刻,迟疑之色一闪而过:“请他进来吧。” 晓馨连忙领命,跑出去传话,须臾又跑了回来,命人收拾桌上的冷饭冷菜。这边厢宫女们正端着盘子往外走,那边厢聂星痕已经迈步进来,瞧见宫女们手中的菜色几乎未动,不禁深深蹙眉。 微浓也没有起身见礼的意思,坐在原处抬眸看他:“夜深了,您有事吗?”仍旧是那般疏离的语气。 聂星痕对此早已习惯了,径直在微浓对面落了座。他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纯酿味道,笑言:“菜没动,酒喝了不少?” 微浓也扯了扯唇角:“怎么,不行?” “你毕竟中毒在身,得注意身体。”聂星痕顺势接话。 微浓也没反驳辩解,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只得吩咐晓馨:“给殿下上些酒菜吧。夜深,茶就免了。” 晓馨早已吩咐下去了,但还是做个样子领了命。倒是聂星痕闻言漾起笑意:“你在关心我吗?” 微浓神色一顿,颇为迷惑:“我说什么了?” 聂星痕没再多言。 满殿的烛火照着晦暗的夜色,如同给两人之间铺了一层轻纱。这似有若无的隔阂复杂难言,又仿佛染着一丝暧昧,一戳即破。 “有事吗?”微浓再次询问。 “有些问题想问你。”聂星痕直言道。 微浓轻笑:“巧,我也有事要问你。” “你先说。”聂星痕低声道。 “我的问题太多了,还是你先问吧!”微浓让一步。 聂星痕倒也未曾客气,径直问出心中猜疑:“那天的刺客,你认识?” 聂星逸寿宴当日,盛名天下第一的杀手祁湛前来行刺。据他所知,祁湛是毫不留情的,当时微浓被聂星逸推了一把,眼看便要撞上刀刃,可祁湛却生生撤了力道,甚至不惜漏出身法破绽。 还有,他在暗中观察得细,祁湛当时看向微浓的眼神,分明写满震惊——他们两个从前认识。 然而微浓并未回复他,只问:“那个刺客,是你找来的?” “算是吧!”聂星痕坦然承认:“他很谨慎,要价也高,轻易不接陌生人的生意。我也是托了关系才找到他的。” “他是什么身份?叫什么?” “祁湛,墨门第一杀手。” “杀手?”微浓有些疑惑:“他的年纪呢?” 聂星痕摇了摇头:“我没正面打过交道,只知道他少年成名,久经江湖。具体年岁不清楚,但看他的身手,不会超过四十岁。” 微浓听了这些讯息,斟酌良久,才道:“我不认识什么杀手,或许是从前走镖时见过。” 聂星痕也没再追问,事实上他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也许微浓真的不认识祁湛,又或许,她有意隐瞒。他想了想,转而关心起她的身体:“这几日又吐血了吗?” “没有,只是越发怕冷了。”微浓方才喝了些酒,此刻一张容颜酡红微醺,比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烟火气,更显得娇艳欲滴。 她这种神色,才是聂星痕最熟悉的。他们在房州初相识时,她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后来,他把她弄丢了。 “明日连阔会来给你诊治。”聂星痕适时收起思绪,念起这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微浓根本意识不到死亡的临近,或者她已不在意生死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心里头没有一丁点儿惶恐,对于聂星痕的关切,也只是略微颔首:“多谢了。” 聂星痕正待开口接话,外头忽然想起晓馨的声音,是酒菜准备好了。晓馨领着几个宫婢入内,逐一摆上八冷八热十六道菜,还有两壶好酒,又施施然领着人告退。 原本桌子空荡荡的,显得两人距离很远;而如今一上酒菜,彼此倒是拉近了,气氛好像也不太尴尬了。聂星痕主动撤掉一壶酒,道:“你今晚已喝了很多,不如看我喝吧。” 微浓已经不太习惯与他同桌吃饭,觉得有些别扭:“聂星痕,我想离开京州。”她挑拣了一个最不适当的时候提起。 聂星痕似未听见,神色不变,兀自斟饮了一杯,问道:“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吗?” 微浓只得叹了口气,想着心头盘旋已久的种种疑问,开口问道:“明重远之死,是不是你嫁祸的?” “是。”聂星痕浅笑,又饮了一杯:“我还当你要问什么。” “那你在楚地遇刺之事,也是你自己一手主导的?” “不是。明氏的确派人来行刺过我,是赫连璧月指使的,但没伤中要害。”聂星痕如实坦诚:“我的伤是姜国人干的,他们意在楚珩。” “然后你将错就错布了一个局,借机扳倒明氏?”微浓明白过来。 聂星痕点了点头:“他们死有余辜。” “明丹姝知道真相吗?” “她应该猜到了。” 微浓简直不可思议:“那她居然还肯帮你?为了男女之情,连家仇都不顾了?” “这是她的可取之处,也是可憎之处。”聂星痕如此评价。 微浓一怔,想起两个时辰前,她才刚刚说过同样一句话,而她评价的对象此刻就坐在她眼前。 “所以你该放心,明丹姝这样的女人可以一用,但我不会喜欢。”聂星痕故意说给微浓听,又不欲深谈,即刻接道:你已经问了四个问题,还有吗?” 微浓与他坦然相对,她知道,他今晚不会骗她。于是,那梗在心头的一件事,便也迫切地脱口问出:“聂星逸寿宴上,我与沈觉说了几句话,知道了一些事情……当年你为什么送我去和亲?” 聂星痕执杯的手一滞,继而松开酒杯:“你听沈觉说了什么?” “没什么。”微浓避开,垂眸轻道:“我想听你说,实话。”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聂星痕再笑,不知是自嘲还是怎地。 他定了定神,俊目泛起涟漪波澜,那些曾经酝酿了许久的解释,曾迫不及待等着她质问。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抚平给她带来的伤痕,填平彼此之间的鸿沟? “为什么送你去和亲……”聂星痕语气绵远,“知道你是父王的女儿,我也很痛苦。我本以为,你我可以避而不见,但后来我发现不行,以后我每年都会回宫,我们不可避免会碰面。” “而且,我发现你在宫里过得并不好,短短两个月,你瘦了很多。”聂星痕回忆一次便疼痛一次:“赫连璧月欺辱你,金城也看不起你……我很心疼。” “所以你举荐我和亲,是为了帮我脱离苦海?”微浓插了句话。 “不,不全是。”聂星痕措辞片刻:“一则,我们隔得远一些,可以彼此忘怀;二则,我也希望能给你一个好归宿。” 正文 第113章 爱的扼杀(五) “三则,你怕这段不伦之恋被人发现,影响你的前途对吗?”微浓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最怕被赫连璧月发现,拿着这把柄大做文章,坏你的名声,让你在朝臣、在你父王面前抬不起头?这才是你最大的顾虑,对不对?” 聂星痕沉默一瞬,没有否认:“其实你该明白,倘若此事被揭穿,你受的伤害远比我大得多。我还可以回封邑,一走了之;而你一直在宫里,你的名声怎么办?日后还怎么嫁人?” 听到此处,微浓真是难过而失落。原本她还以为,也许聂星痕是发现了楚璃的心思,才顺手推舟送她和亲。可当听了这番解释时,她便知道他没有。他根本不晓得楚璃的意思。 这一切,只是个巧合。楚璃为何会求娶她,真的永远成谜了!可她早已分不清楚,她究竟是想要知道楚璃的真实意图?还是想为聂星痕这个决定开脱? “那你就可以自作主张,把我送走?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微浓语气虽平静,情绪却并不如此:“当时我正遭受人生最大的打击,我成了私生女,心爱之人成了我的兄长……我来到陌生的环境,与燕王宫格格不入,而你却不与我商量一句便举荐我和亲……” 从此远嫁异国,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孤独无助!抚养她的姨母姨丈相继病逝,镖队被迫解散,都没有人告诉她一声!她会在陌生的国度里过一辈子,再也无法回来了!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想爱而不能爱的异母兄长! 此时此刻,聂星痕仿若也陷入到某段回忆之中,语气黯然:“送你去楚国时,我曾见到楚太子的风姿,当时我很宽慰,也很嫉妒。你们……很般配。” 他不敢回想后来的日子,双目微阖:“我本以为你走了,我会好受很多。回房州之后,我纳了很多姬妾,也过了一段很放纵的日子……但不行,我越来越难受。” “所以,当知道你的身世有误时,我欣喜若狂。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心情,我想了一夜,决定不顾一切要你回来。”每每念起得知真相的那一夜,聂星痕的心头都是激荡,他无比庆幸上苍再一次给了他机会,让他这个将死之人看到了生还之望。 “然后你再一次不顾我的意志,强行主战杀了楚璃,灭了楚国。”微浓嗤笑一声:“聂星痕,当初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后来,你又说我是你沦落民间的妹妹,主张我远嫁和亲;三年后你又杀了我的夫君……我这一生可活得真窝囊,从认识你开始,便一直被你操控着。” “那就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聂星痕目露希冀之色,近乎卑微地祈求:“再信我一次,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一切?”微浓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想笑,但眼眶灼热:“那就让楚璃死而复生。除了他,我什么都不要。” 聂星痕闻言眼眸一黯:“他真的这么好?好到让你忘了我?还是,你的愧疚心理在作祟?” “不是愧疚。”微浓转眸望着壁台上的幽幽烛火,希冀那点光热能逼退她的泪意,可惜适得其反了:“楚璃的好,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不信。”聂星痕心有不甘:“楚璃在宫廷浸淫多年,稳坐太子之位,绝不会是纯良之辈。倘若你评定善恶的标准是对你如何,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你不要侮辱楚璃!他与手足兄弟和睦相亲,根本无需耍什么手段!”微浓至此终于愤然,烛火映着她的泪意,使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可楚璃的天人之姿却在眼前一再闪现,从未如此清晰:“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体贴入微,分寸得宜。他从不会自作主张,但凡与我相关的事,无不征询我的意见。” 他教她用惊鸿剑,教她读史,教她如何洗去稚气;他抚慰她独在异乡的孤独,倾听她最沉痛的心事,耐心等着她走出怆痛,默默打开她的心扉…… 聂星痕是烈酒,爱也浓、恨也浓,绞痛她的柔肠,给了她一场不可自已的酩酊大醉; 而楚璃是清茶,情也淡、意也淡,润物细无声地占据她心底一席之地,令她逐渐上瘾,令她忘却前尘。 她曾一醉方休,而今宿醉已醒。手头那杯解酒的清茶已不可再得,但她纵然再痴再傻,面前的酒她也不会再尝了。不想,也不敢。 “倘若没有燕楚之战,我早已经不恨你了。”微浓簌簌落下冰凉的泪水,一如她此刻的心境:“三年,我终于适应了楚国,我以为我会过得很好……” 她恍惚中站了起来,双手抵在桌案上,任由眼泪低落面前空无一物的碗碟里,似乎还能听见清脆的碰响。 “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她抬起柔荑,覆在双眸之上,仰面无声地痛哭起来。 夜深风劲,穿窗而过,像铺天盖地的思念汹涌侵袭,无孔不入,从此生死两茫茫。 聂星痕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沿着桌案走近她,从身后环住她颤抖不已的身躯,想要予她慰藉,予己温暖:“对不起。” “在驿馆那日,我曾问过你楚璃的死因,你说是误杀。”微浓哽咽着,涕泪涟涟:“今天我再问你一次,真是误杀吗?” 此问一出,她感到聂星痕浑身僵住了,就连环抱着她的手,也微微一震。 “不是,不是误杀。”聂星痕犹疑着,低声道:“是嫉妒。” 微浓身子立刻一颤,试图挣脱聂星痕的怀抱;然而后者如此强势,紧紧拥着她,急切解释:“你听我说!当时情势凶险,我根本无法控制!就像你在驿馆刺杀我一样!是冲动!” “你放手!”微浓吃痛地喝道。 聂星痕没放,反而将她箍得更紧:“他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恨我……但若时光重来,我依旧不会手下留情。” “所以,你是不后悔的,对吗?”微浓抽噎着问。 “比起后悔,我更想要把握当下。”他诚心地答。 微浓僵直身子,没再挣扎,沉默一瞬,只问:“你知不知道,你和楚璃哪里不同?” 聂星痕汲取着她的发香:“你说。” “楚璃他不会不顾我的意念,强势送我去和亲;他也不会在我和亲之后,放纵自己荒唐度日;更加不会过了三年,再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微浓一字一句,颤声控诉:“还有,他不会利用女人的感情来达到目的!” 微浓握住他覆在自己腰间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修长的手指,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她神色决绝,无爱亦无恨,只剩下一片凄清的空寂与怆然,化作无力的言语:“如今你是燕国唯一的正统,这次又救了我……我不会再杀你,但也不可能再爱你了。放我走吧!” 聂星痕扳过她的身子与她对视,目光隐含热烈与痛楚,却不肯开口。 微浓似已料到这个结果,目光轻轻落在他用过的夜光杯上,垂眸表态:“既然如此,我也拒绝再解毒。” 聂星神色沉抑,喑哑道:“你在逼我……” “是你逼我的。”微浓示意他松手:“从今日起,你不要再来了。” 聂星痕怎么肯,再次钳制她的双肩:“不行!我不同意!你若敢折磨自己,我就去折磨楚王室。” “随你。”微浓拂落他的双手,平静地道:“楚王的子嗣只剩一个人了。只要你不怕楚民怒反,不怕被冠上暴君之名,你就杀了他吧!” 她顿了顿,神色郑重地告知:“楚琮若有任何闪失,我会亲自去向楚璃赔罪。”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寝殿。 ***** 翌日,魏连翩便来了未央宫。 微浓本以为,昨夜自己的威胁会生效,至少能让聂星痕有所忌惮。可当魏连翩带着一盒点心出现,且这盒点心散发着浓浓的药味时,她觉得聂星痕真是很无耻。 魏连翩的身孕已经六个月了,原本她腹中该是血统金贵的小王子,现下也变作了无人问津的“孽种”。 饶是最近不常往来,微浓也知道她的近况。听说聂星逸用了血蛊之后一直昏迷不醒,是魏连翩衣不解带地在旁照顾,才让他的伤情渐渐有了起色。 从这点而言,她不得不佩服魏连翩。 “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微浓主动问起来,她记得魏连翩曾说过想去出家修道。 “二公子也这么问我。”魏连翩笑了:“您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微浓发现,魏连翩已不再自称“妾身”了。可这种改变,她不知是好是坏。 “我原本是想打掉这孩子的,也想过出家修道。可它在我肚子里渐渐长大,我却舍不得了。”魏连翩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面上漾起母爱光辉:“我想生下来。” “聂星痕同意了?”微浓有些不相信。在这个档口,聂星逸多一个孩子,日后便有可能多一个威胁。焉知孩子们长大之后会不会为父报仇?一切都是防不胜防。 “殿下说,让二公子拿主意。”魏连翩抿唇而笑:“我也说动了二公子,他同意我将孩子生下来。” “明尘远对你有愧。”微浓如是说道。她觉得聂星痕与明尘远真得很像,两人都利用了女人的感情。但相比明丹姝,微浓更同情魏连翩。 这是个不求回报的女人。 “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愧疚,一切都是我自愿的。”魏连翩面上没有丝毫怨恨,反而淡然一笑:“我请二公子认我做了义妹。” 正文 第114章 爱的扼杀(六)6000字 “义妹?”微浓口中呢喃这两个字:“你真的……不给自己留一分后路?他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我不想让二公子为难,更无意破坏他与金城公主的感情。”魏连翩很是冷静:“他若对我无意,跟了他又算什么?再者我有这个孩子了,一切都不可能的。” “明尘远不是个迂腐之人。金城公主当初怀了他哥哥的孩子,他也接受了。”微浓试图改变她的主意:“你为他做了太多的牺牲,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以他的为人都不会拒绝……包括给你名分。” “我这不是问他要名分了吗?”魏连翩轻笑:“至少我知道,他会是一个好兄长,对我极尽爱护。这就够了。” 魏连翩抬手拈了一块糕点,笑着递给微浓,再道:“我本是孤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如今这个身份,也是当年相爷为我编造的。往后好了,我会入籍明氏。” 微浓看了一眼那块糕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她实在无法拒绝魏连翩。 “从前我是明府的奴婢,如今也即将变成主子了。”魏连翩拨弄着指尖上的糕点屑,笑言:“看看这个结局,还是不错的。人总得往好处想。” “那聂星逸呢?你入籍明氏,他怎么想?他难道没有怀疑你?”微浓甚是不解。 “他以为,是敬侯殿下在为您铺路。”魏连翩解释道:“众所周知,我是舞姬出身,身份低微。但若入籍明氏,便足够身份做他的妻子了。” 是了,微浓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是聂星逸名正言顺的王后。以目前聂星痕的心思而言,自己这个王后也做不了多久了,不是被休掉,就是“再死一次”。无论是哪一种安排,魏连翩都是新王后的不二之选,只要她有一个足够高的出身。 眼下明尘远和明丹姝都已经是聂星痕的人,明家再度崛起几乎是可以预见。而魏连翩做了明氏的女儿,有益无害,面子上明丹姝也绝对不会多说一句。也许,她还巴不得魏连翩赶紧被扶正,好让她名正言顺改嫁聂星痕。 “你做这个决定,可有想过,你会一辈子绑在聂星逸身边?”微浓有意提醒她。 “我都有了他的孩子,自然是跟着他了。”魏连翩看得很透彻:“我若在他身边,也能看紧他。但凡他想要卷土重来,我也能及时禀报给殿下。” “说来说去,还是聂星痕乐见其成。”微浓沉冷了声音:“用你做眼线,既能监视聂星逸,又能解脱我与明丹姝,表面上看起来又施恩于你……他果然最擅长做这种事。” “这真不是殿下的主意。”魏连翩见微浓钻了牛角尖,连忙替聂星痕开脱:“只能说,我的要求恰好符合殿下的心思而已。” 她说得诚恳,言语间充满善意,微浓看着她,一时间感慨万千。似魏连翩这般玲珑剔透的可人儿,样貌、性情、胆色无不是女子翘楚,而且重情重义、刚柔并济。微浓觉得,她是自己有生以来最欣赏、最敬佩、也最心疼的一个女人。 任何女人在魏连翩面前,都会自惭形秽。 “明尘远可真是有眼无珠,他将来一定会后悔。”微浓深深叹了口气:“他和聂星逸,都配不上你。” 但世事就是如此讽刺。有的人生来高贵,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占有一切美好;而有的人出身低微,即便再出色,也总是要屈就于人。 男女之间,大多一方高于一方。真正般配之人少之又少,便是困于这个庸俗的规则。 微浓到底是忍不住再劝:“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到如今,魏连翩终于目露一丝遗憾之色:“倘若当年相爷没将我送出去,我一定能赢得二公子的心……只可惜,他后来有金城公主了。” “公主嫁过人,有过孩子,身世也被揭露了出来。这都没能动摇他的心意,我还强求什么呢?”魏连翩笑着笑着,眼眸终于隐含水光,但她忍了回去:“不过这也足以证明,我的眼光没错,他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微浓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才好,只得问她:“日子定了吗?何时入籍?” “二公子说,等过完年。”魏连翩抚摸着自己圆润的小腹,再犹疑着道:“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如若你是想替聂星痕说情,那就不必了。”微浓径直回绝。 魏连翩苦笑着摇了摇头:“您误会了,我想请您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我来取名?”微浓有些讶然。 “您取的名字,便是这孩子最好的护身符。”魏连翩毫不隐瞒意图。 微浓明白了。她是怕聂星逸心有不甘再生风波,自绝后路;也怕聂星痕出尔反尔,会收拾聂星逸的子嗣…… 微浓沉吟片刻,自问没有回绝的理由,便道:“这孩子应从‘望’字辈,你若不嫌弃我浅薄,我想给孩子取名‘望安’。” “望安,聂望安……”魏连翩露出欢喜的笑容,颇为感激:“这名字很好,男女都适用。倘若这孩子能留得住,您就是他的恩人。” “快别这么说。能帮得上你,我很开心。”微浓含了一口糕点:“原来我还不是个废人。” 魏连翩眼见她终于肯吃糕点了,也是松了口气,又试探着问:“以后,我能时常来找您说话吗?” 还是替聂星痕说情来了。微浓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机会不多了。我大约会死,要么会离开。” “您真能放得下吗?”魏连翩不忍预见那一天。 “你都放下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微浓神色自然,抿了口茶不欲再提。 魏连翩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说道:“我原本还想着,从此能与您长伴宫中,时不时地说说话。” “有些缘分只能维系一段时光,强求只会适得其反。”微浓一语双关,隐晦暗示。 魏连翩何其聪明,立刻明白了她话中之意,也自觉留下来没什么意思了,便起身告辞:“您若不急着离开,我想请您观礼我的入籍典仪。” “我尽量吧。”微浓答得模棱两可。 魏连翩在心底叹了口气,不知自己是替聂星痕担忧,还是替微浓遗憾,最后敛衽行礼道:“您身子不好,一定多休养。我改日再来探望您。” “你也注意将养,孕中最忌多虑。”微浓起身还礼。 魏连翩没再多言,款款转身离开,刚走了没两步,又听微浓在身后轻唤:“等等……你帮我给聂星痕带个话。” 微浓看了一眼腕上的紫线:“我想再见聂星逸一面。” ***** 许是聂星痕对她妥协了,又许是怕她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来,总之十日后,微浓再次见到了聂星逸。 腊月二十六,燕王宫上上下下已被喜庆氛围所围绕。但这喜气并未流入龙乾宫,此处只有药味,还有噤如寒蝉的宫人们。 微浓在魏连翩的陪伴下步入主殿,才发现这里的格局已做了改变。从前的桌椅都换成了软榻,方便聂星逸随时躺下来休息。 好比此刻,他就靠在软榻上,神情空洞。一月未见,他几乎已瘦的不成人形,遇刺、失母、身世三重打击接踵而至,令他整个人都是死气沉沉的。血蛊虽给他带来了生命,却也剥夺了他的健康,如今的他,比微浓更加畏寒。 魏连翩见他独自靠在榻上,连忙吩咐宫婢取了一条被褥,又亲自盖到他身上,轻声抱怨:“您怎能不顾自己的身子,连条褥子都不盖。” 聂星逸无力地笑了笑,目光露出几分柔和:“忘了,下次一定记得盖上。” 魏连翩点了点头,又看了微浓一眼,道:“您与娘娘说话吧,臣妾去外头守着。” “好。”聂星逸没再多言。 宫人们一并退下,将空间留给这对名义上的夫妻。聂星逸这才正色打量微浓,见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禁想起了去年冬天。当时多么严寒的天气,整个东宫都在烧地龙,唯独含紫殿冷飕飕的,宫人们说是太子妃怕热。 不过一年而已,他们都虚弱至此了。 微浓将狐裘取了下来,搭在左臂之上,便听聂星逸道:“你的毒,宫里解不了。” 见微浓听后没什么反应,他又继续道:“为了给你解毒,聂星痕拷问了母后身边所有的人。素娥姑姑受不住酷刑招了,这毒是从宫外找的,只能一月服一次解药压制毒性,无法彻底根除。” 微浓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多谢你如实相告。” 聂星逸又沉默片刻:“你想离开?” “消息很灵通啊。”微浓再笑:“听谁说的?” 聂星逸避而不答,只说:“猜都能猜到。你必然对宫廷厌倦至极了。” “确切地说,是对你们兄弟两个厌倦至极。”微浓直言不讳:“不过你得感谢聂星痕,若不是他拦着,我真的会杀了你。” 听闻此言,聂星逸蹙了蹙眉头:“直到如今我都不明白,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当初明明说好的,要一致对付他。” “怪只怪你太卑鄙。”微浓冷冷地道。 “倘若你是指楚环的事,我承认。”聂星逸没再为自己开脱。 “最卑鄙的,莫过于你登基的手段。”微浓又添上一句。 聂星逸神色瞬间沉郁黯然:“你以为我想吗?得知自己的身世,我比任何人都难受。” “你何时知道真相的?”微浓顺势问道。 聂星逸默然片刻:“是今年六月,丁久彻看上楚环的时候……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我本来就时常担心太子之位不保……当我知道自己不是父王的骨血,我真得很惶恐,我想拉拢一切能帮到我的人……” “于是你为了拉拢丁久彻,硬逼着楚环嫁给他?”微浓冷不丁地插话。 聂星逸面露一丝痛楚之色:“我也不想,但我没法子了。我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但那几日……我根本没有心思处理这些。你说我为丁久彻父子开脱,我承认,可我当时真得很乱,很消沉,无暇顾及这些事。” 忆起那段经历,聂星逸到如今都是心悸,有些不能相信:“所以……你自作主张,当众逼我处置丁久彻,我很着恼,一怒之下给了你一巴掌。” “原来你还打过我。”微浓语气淡然:“我已经忘了。” “我从不会打女人……如今你总该知道,那段时日我为何会反常了。不是因为监国而狂妄,是因为身世。”聂星逸阖上双目:“那段时日我很多疑,患得患失,总是梦见所有人弃我而去,让我身败名裂……” “不要自我开脱,你已经变了本性。”微浓直白斥责:“你杀了你的父王,软禁了你的兄弟。甚至你寿宴那日遇刺,还拉我替你挡刀。” 这也是聂星逸最不愿回忆的一段经历,他捂着伤口的位置,面上悔恨之色显而易见。 “要传御医吗?”微浓冷眼旁观。 聂星逸摆了摆手,自榻边拿起一瓶药丸,干吞了几粒,才缓过神色:“拿你挡刀,是本能,我……抱歉。” 微浓看了看他手中的药瓶:“你也是因我才受的伤,我算是报过仇了。” 一提及这个话题,岂料聂星逸又沉吟片刻,道:“你若真想离开这里,此事倒是个机会。” “你肯帮我?”微浓起疑。 “只要能让聂星痕不痛快,我都很乐意。”聂星逸勉强笑了笑:“那天你将我踹下丹墀,刺客因此得手,许多大臣都瞧见了。直至如今,也有人传言你和刺客是同伙,是聂星痕将传言压了下去……” 聂星逸咳嗽了一声,捂着伤口虚弱续道:“我可以下一道废后的旨意,说你巫蛊附身乃至失德,让你名正言顺离开京州城。” “废后?”微浓有所顾虑:“那长公主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如今这个情形,你觉得长公主还会在意面子吗?”聂星逸反问。 “你就不怕聂星痕恼你?”微浓又说出最关键之处。 “因此,我需要一个人襄助。”聂星逸缓缓笑了:“明淑妃,出来吧!” 微浓乍然一惊,看向卷帘之后。果然有一道明媚身影莲步轻移,款款迈步出来,朝微浓行礼道:“如今要见王后娘娘一面,臣妾还得偷偷摸摸的,真是不容易。” 微浓对明丹姝十分反感,见她出现在此,更加觉得恶心,忍不住讽刺:“你究竟是谁的人?” 明丹姝笑而不答,只道:“不管臣妾是谁的人,能帮到您不就行了?” 微浓警惕地看向她。 明丹姝明白她的意思,再笑:“您放心,臣妾可不敢害您。这万一被殿下查出来,臣妾还能活命吗?臣妾只不过……是想助您一臂之力而已。” “怎么助?”微浓仍旧不肯信任她。 “前天,王上拟了道旨意,册封殿下为‘摄政王’,过完年便将朝政大权正式移交。”明丹姝笑意盈盈:“这道旨意如今就搁在圣书房,连玉玺都盖好了。以殿下对您的宠爱,偷换它也不难。” 她话音刚落,聂星逸已从榻上起了身,又缓慢地弯下腰,从榻底抽出了两道明黄绢帛,递给微浓:“这是我今日拟的,前文没变,唯独后头加了两句话,你看一下。” 微浓伸手接过,打开一看。果然,两道旨意开头一致,都是册封摄政王。而后面各自加了两句不同的内容,给了她两个不同的归宿。 “你选一个,盖上玉玺,去圣书房换掉原来那道圣旨即可。”聂星逸又咳嗽了一声:“若不仔细看,没人会发现内容变了,神不知鬼不觉。” 明丹姝也附和道:“娘娘不必着急。明年三月才宣布圣旨呢,您还有两个月的功夫。” “看来你们都想让我走。”微浓握住两道明黄绢帛,笑了笑,语焉不详。 “我说过了,只要能让聂星痕不痛快。”聂星逸也笑:“有生之年,我只在一件事上赢过他,就是娶了你。如此,我总也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 “还有,”他面上是死心与绝望,或是如释重负的平静,“是我强迫你嫁的,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补偿,希望你能接受。” 微浓攥紧手上的东西,垂下双眸,不置可否。 “娘娘放心,无论此事成功与否,臣妾都会制造一些蛛丝马迹,将此事推到您一个人头上。”明丹姝也适时添了把火:“臣妾与王上,‘从未’参与过此事。殿下也不会迁怒旁人的。” 微浓仍旧不语。她该怎么说?原本想要离开的决心,因这二人的怂恿而迟疑了? 夜微浓,你在犹豫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明丹姝见她一直迟疑不决,心里头也着急起来:“娘娘还不知道吧?其实您中的毒并非无药可解。殿下身边那个姜国蛊医说过,可以带您去姜国试试。是殿下舍不得您,一直不肯松口罢了。” 她漫步走到微浓身侧,压低声音劝道:“您这一离开,便可直奔姜国解毒。从此九州辽阔任您畅游,岂不快哉?” “我无意与你相争。”微浓一语戳穿她的私心。 明丹姝表情一凝,不愿承认的难堪涌上心头。她切切地笑了一笑,到底还是撕破了脸面:“可是,你一直在争,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太子妃的位置,王后的位置,聂星痕心上的位置……她明丹姝想要的一切,都输给了眼前这个女人!一个野种,一个假公主,一个出身下贱的寡妇! 怎能甘心! “说我嫉妒也好,吃醋也罢,总而言之,你走了我才能安心。”明丹姝依稀带着恨意,贴近微浓的耳畔:“你再不走,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微浓默默听着她近乎宣泄的敌意,面无表情道:“只能说,我们八字不合。” “岂止不和,天生相克呢!”明丹姝冷笑。 微浓仍不表态,只是转身望了望紧掩的殿门,问道:“魏连翩知道此事吗?” “她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让她知道。”聂星逸流露出几分感慨之色:“患难见真情,我虽失去一切,却得到了一个真心相待之人,也算一点慰藉了。” 他说着,神色又渐渐柔和起来:“你走后,我想将她扶正。即便我成了傀儡,只要能在燕王的位置上坐一日,她便一日是我的王后。” 听闻此言,微浓看了一眼明丹姝。后者此刻已收起妒火中烧的模样,对聂星逸敷衍一笑:“恭喜王上终于觅得知心人。” “恭喜。”微浓亦是说道。如此也好,将魏连翩的所作所为永远地隐瞒下去,聂星逸有生之年必将视她如珍宝,对她呵护备至。 话题就此岔开了。但明丹姝的来意,可不是商量魏连翩的前程。她见微浓迟迟不肯答应离开,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不必她亲自动手,她有帮手。 她朝聂星逸使了个眼色,后者终是无奈地蹙眉:“青城,那天你用峨眉刺杀我,是怀疑我动了楚王吗?” 微浓心头一沉:“你什么意思?” 聂星逸叹了口气:“当天楚王来找我,说是想将楚环送回楚地安葬。我因为恼你,便顺口斥责了他。我当时想着,此事必定会传到你的耳朵里,我等着你来求我。” 他似是无力支撑身躯,虚弱地靠回榻上:“你想想,我当时才得知自己的身世,哪有心情找他麻烦?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意在逼你向我认错。” “照你所言,楚王堕马真的只是意外?”微浓质问。 “堂堂永安侯,就算再无权无势,也不至于府中马匹松了铁,都无人发现吧。”聂星逸点到即止。 微浓霎时变色:“他虽然卑鄙,但还不至于。”尤其,聂星痕知道楚宗室在她心中的地位,他怎么可能对楚王动手! “你还是太天真了。”聂星逸摇了摇头:“你想想看,楚王死了,引起你我之间的误会,最得益的人是谁?” 一句话,令微浓如遭雷击! 正文 第115章 爱的扼杀(七) 一句话,令微浓如遭雷击! “这宫里宫外,到处都是聂星痕的人。楚王与我发生争执的事,很快便能传到他耳朵里。这大好的机会挑拨离间,他怎能不加以利用?”聂星逸甩出最后一击。 微浓的身形晃了晃,踉跄几步险些站立不稳。她死死握紧手中两道圣旨,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可她不觉得疼,心头某处弥漫起的疼痛,如同锋刃一刀一刀折磨着她,令她无法再思考下去。 去杀了他,为楚王报仇? 微浓恍然觉得,自己才是受伤的那一个。心口的绞痛令她难以忍受,她极力想要寻把椅子坐下,却站在原地茫然失措。 便在此时,明丹姝上前扶了她一把,“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雄才伟略,成事不拘小节。而你始终太过小家子气,也太天真,你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即便我不赶你走,你觉得你还能留多久呢?” “看着他在你心里的形象一步步坍塌,倒不如早早离场彼此怀念。你说是吗?”明丹姝如是说道。 微浓承认自己听进去了,一字不漏。她从未觉得明丹姝如此剔透,竟能拿捏准她的心思,每一句话都戳中了她心中所想。 她倚着明丹姝站稳,打开手中的圣旨低眉匆匆一扫,将其中一道交给对方:“既然你这么想我走,这件事,你帮我做吧!”而后又将手中另一道明黄绢帛扔还给聂星逸:“这一道,烧了吧……” 言罢,她示意明丹姝松开手,没再多说一个字,趔趔趄趄地推门离开。 聂星逸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有些担心:“她不会有事吗?” “怎么会?”明丹姝呵呵一笑:“王上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她这个样子走出去,也不知殿下会怎样怪罪你。” 聂星逸闻言只是冷笑:“这不都是拜你所赐?” 明丹姝不置可否:“魏连翩,不,明连翩会处理好的。臣妾这个妹妹,如今可是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 聂星逸眯着凤目看她:“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做了,你不要再去招惹翩翩,还有我的几个孩子。” “瞧您说的,臣妾好歹是看着几位王子公主长大的,怎会害他们呢!”明丹姝嫣然一笑:“臣妾是看您伤势未愈,怕打扰您养伤,才不让他们来探视您的。” 聂星逸冷哼一声:“我知道现今后宫都归你管,但望你能信守诺言,让我能每日见他们一面。” “这是自然。从明日起,臣妾每日都让他们过来。”明丹姝目的达成,一刻也不想多留,抬步欲走:“那您歇着吧!臣妾告退了。” “丹姝,”聂星逸却突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令她脚步一顿。 “你变了。”他目露厌憎。 明丹姝再次莞尔:“表哥,我只追随强者。” “那你爱他吗?”他讽刺地问。 “爱啊!他越强,我越爱。”明丹姝抚了抚额上的花钿,信心满满:“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了,我才是第一个慧眼识珠之人,所以,更不能教旁人抢走他。” 聂星逸不屑地笑了一笑,带上几分狐疑之色:“楚王的坐骑马蹄松动,你是如何知晓的?” 明丹姝并未答话,只睇了他一眼,朱唇轻启:“表哥,知道得越多,死得会越快。”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聂星逸不禁气得捂住胸口,急切地咳嗽两声,面上鄙夷之色更浓:“你不怕她去找聂星痕对质?” “对质又如何,聂星痕说的话,她还敢信吗?”明丹姝作势摊了摊手,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死无对证了。” 一语甫毕,笑着揽袖而去。 ***** 微浓回到未央宫,独自枯坐良久,连午膳都未用。 晓馨见状很是担忧,上前劝了两次,微浓才勉强用了几口饭,问她:“敬侯身边那个姜国蛊医,是叫连阔对吗?” 晓馨点了点头。 “你去将他请来,我有事想问他。”微浓语气淡淡。 “啊?这……”晓馨犹疑了。 “你若为难,便对他说是我的意思。” 晓馨自然知道微浓口中的“他”所指是谁,只得领命而去。不多时,带着连阔返回未央宫。 微浓略略与他客套了两句,便将左腕伸出来,抚过那条快要延伸到肘处的紫线,问道:“大人能治吗?” “连某一介蛊医,不敢当您这一句称呼。”连阔很是谦虚,又看了看她皓腕上深紫色的线,答道:“能治。” “怎么治?” “我们姜国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蛊医,也即我的师父,他能治。”连阔如实回道:“其实,宫里的御医们已经研制出了克制毒性的药方,只要您每日按时服药,也能慢慢清除淤毒,保住性命无恙,只不过……” 话到此处,连阔明显迟疑了。 “不过什么?”微浓平静追问:“我如今这个样子,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会比死更严重吗?” 见微浓心态平和,连阔便也不再隐瞒:“根据御医们研制的药方,粗略估计,清除您体内淤毒需要三十年之久……在这期间,您无法受孕。” “三十年啊!”微浓深深呢喃一句,笑着感慨:“我能否再活三十年,还是未知之数呢。” 连阔没再往下接话,倒是晓馨在一旁安慰道:“娘娘快别这么说,您同殿下都是长命百岁。” 微浓笑了笑,无力反驳。连阔则是斟酌片刻,再道:“连某已经在燕国足足一年了,敝上交代的任务业已完成,过了这个年,连某打算返回姜国。” “那先祝您一路顺风。”微浓客气道。 连阔倒是有些担忧:“连某若是走了,您的毒……”他没把话说完,突然又话锋一转:“其实殿下正与敝上交涉,想让连某带您回姜国解毒。” 微浓一怔,没有料到聂星痕已经着手了,沉默片刻:“我知道了,多谢您。” 连阔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告退而去。 当晚,微浓开始觉得昏昏沉沉,浑身无力,头痛欲裂。睡到半夜,实在冷得忍不住了,只得唤醒当值的宫婢。 那宫婢伸手在她额头一探,吓了一跳:“娘娘,您身上好烫!”言罢不由分说便去请御医,又将晓馨喊了过来。 御医们都知道,未央宫里这位王后看似失了势,实则与敬侯殿下关系紧密,都不敢怠慢。原本只有当值的御医过来诊治,待临近天明,又有三五位御医溜烟儿跑过来献殷勤。 微浓只听得屋内一直有人说话,脚步声来来去去,令她十分焦躁,却又睁不开眼皮,脑子里空成一片。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终于,她听不见耳畔那些嘈杂的声音了,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了一整个白天。再次醒来时,她只觉得身上汗津津的,但头脑好歹清爽了,神智也跟着清醒起来。睁开眼眸的一刹那,余光扫见一片暗紫色阴影,她下意识地转了个身,背对那人继续装睡。 可聂星痕却不容她逃避,轻轻坐在榻沿,将手放在她额上探了探:“烧退了。” 微浓没动,也没接话。 聂星痕转而抚上她的青丝,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又问:“想吃什么?” 他声音低沉和煦,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关怀与柔情不言而喻。偏生微浓丝毫不领情,将脸埋在被褥中,道:“我想沐浴,还望殿下回避一二。” 聂星痕的手顿了顿,复又将她耳畔的垂发理了理:“刚退了烧,还不能沐浴。” 他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强迫她直视自己:“吃点东西,御膳房煮了粥。” 微浓不习惯这样与他对视,只好撑着身子坐起来。聂星痕亲自帮她竖起靠枕,整理被褥,又为她披了件轻裘。他骨节分明而又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到她的身体,即便隔着一层寝衣,彼此也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肌肤。 尤其是聂星痕,他微微蜷曲的手指就搭在微浓肩头,不经意地伸直,便能触摸到她的脸颊。那种想要贴近她的感觉如此强烈,几乎致命一般吸引着他,令他不由自主,情难自禁。 微浓也感到他的手盘旋在自己肩头,并无远离的意思。她偏头看了一眼他削长的指节,继而抬眸看他,清淡的眸子里无情无绪,没有抗拒,亦无悸动。 近人情怯,聂星痕忽然之间不敢再动了,在堪堪要触碰到微浓脸颊的那一刻,他猛地停下了动作。两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气氛也不是想象中的暧昧,而是……悲凉。 得不到的,渐行渐远的,悲凉。 耳畔及时响起宫婢的脚步声,聂星痕这才慢慢松了手。微浓垂着眸不再看他,鼻息却已闻到清粥的香气,带着丝丝浅淡的药味。 聂星痕从宫婢手中端过粥碗,舀了一勺喂至她唇畔。微浓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拒绝道:“我自己来吧。” 聂星痕便没再勉强,将粥碗递了过去。 微浓喝了几口,便将粥碗还给宫婢,不等聂星痕发话,她已主动说道:“你先下去吧,我与敬侯殿下有话要说。” 正文 第116章 离启别殇(一) “你先下去吧,我与敬侯殿下有话要说。”微浓出言命道。 那宫婢敛衽称是,正要告退,却听聂星痕开口出声:“有什么话,等你身子好了再说不迟。” 宫婢瞬间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微浓颦眉,显得很坚持,再对宫婢道:“我想喝薏苡仁粥,你去吩咐御膳房一声。” 此言一出,聂星痕也不好再阻止了。那宫婢如释重负一般,忙道:“是,奴婢这就去。”言罢匆匆端着粥碗退下。 微浓拢了拢轻裘,道:“我昨日见了聂星逸与连阔,才知道我这毒竟如此棘手。” 聂星痕有一种不祥之感,不禁面色微沉:“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微浓自嘲地笑笑:“原来我这毒要解三十年。” 提到此事,聂星痕也是神色一黯:“不会的,我正在想法子。” “去姜国吗?”微浓径直问出了口。 聂星痕默认,垂目捡起她散落榻上的几根青丝,握在手心问道:“你若去姜国解了毒,还会回来吗?” 微浓看着他,没有答话。她很少在聂星痕的脸上看到这种神色,比伤痛要轻,比忧郁要浓,有不舍有挣扎,还有看透一切的清醒与冷静。 她这才发觉,他双目泛红隐带血丝,分明是疲倦之色,应是彻夜未眠。 “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他再次开口,明知答案,偏要故意问她。 微浓莫名想起了昨日明丹姝的计策,许是因为离别在即,很多事情她也不想再追究了。他们之间总是横亘着伤害与伤痛,而她已无力再继续,宁愿快刀斩乱麻,从此两清。 “我知道你很煎熬。”微浓直接说中他的顾虑:“放我去姜国解毒,我不会再回头;若将我困在你身边,也许我会死,即便不死,这辈子也无法正常做一个女人了。无论哪种选择,你都得不到完整的我。” 是走、是留,都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聂星痕不否认,微浓的确一针见血。所以他仍然抱着渺茫的希望,以期御医们能找出解毒的法子,亦或者能挽回微浓的心意。 可事实证明,无论是哪一个想法,希望都是微乎其微。 “你需要多久时间?”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要多久,你才能原谅我,或是忘记过去?” “我不知道。”微浓的话语沉静而空寂,沉静如同波澜不起的古井,空寂如同万物不生的深谷:“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 她看着聂星痕沉抑的样子,突然鼻尖一酸,想要流泪了,但她还是忍了回去,唇际掠过一丝叹息:“我想……我是个记仇的人。” 聂星痕手里还握着她的断发,微阖双目,无力地问:“你真要为了从前的过错,给你我都判上死刑?” “正是为了你我,才做出这个决定。”微浓揉了揉酸涩的双眸:“以目前这个样子,这个身份,在一起又能怎样?我会时不时想起楚璃,时不时冲动一下,连我自己都无法保证,我还会不会再杀你。” “而你,”微浓停顿片刻,“你确定你能忍受得了流言蜚语,说你强娶王嫂?你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被人利用,造成彼此更大的伤害?你确定你能对我完全放心,毫无防备?” “我能!”聂星痕不等她话音落下,已迅速接了话:“我能,我也有信心。只要你愿意。” 微浓摇头笑了笑:“我不是明丹姝,不是聂星逸的一个妾。若只是区区一个良娣、淑妃,我相信你能摆平。可我是王后,是长公主的假女儿,死而复生的青城公主。任何一个身份被人揭穿出来,我都是死罪。倘若有朝一日,有人拿这个把柄要挟你,甚至将我的身份公诸于众,届时群臣请奏要求处置我,你能保得住我吗?” “你能不顾世人争议,不顾王室颜面,让我继续站在你身边吗?你甚至都不能保证,我在燕王宫里是最安全的。也许此刻某个角落里,赫连璧月的余党正盯着咱们看,你转身一走,就会有人来杀我。”微浓认真地、犀利地陈出事实,转而又是一叹: “所以,还是放了我吧。你保得住名声,我也保得住性命。我们都不必再为难自己。”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无能?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为了坐稳王位,被人议论几句,我就会放弃你?”聂星痕痛而反问。 “那你会为了我放弃王位吗?”微浓猛然撂出这一句,郑重其事地望着他:“放弃你的王位,陪我去姜国解毒,从此以后不回京州城,山水为家。你做得到吗?” 聂星痕心头一紧,俊目中霎时一片贫瘠。 眼见他沉默不语,微浓再次轻笑起来:“既然你做不到,那些情爱之言就不必再说了。” “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即便我答应你的条件,你也不会接受我。”聂星痕早已看穿了她:“这只是你找的一个借口,想让我知难而退。” “但这就是我的条件。”微浓态度坚决:“你若瞻前顾后,非要考虑得失利益,那就失了本心了,这样的感情未免太势势利,也太廉价。” “那楚璃呢?他若还活着,能为你放弃王位?”聂星痕追问。 这次换作微浓沉默。 “难道楚璃就能江山美人两不误,而我就非要放弃一个?”聂星痕终于有些恼了:“微浓,你算什么条件?原本毫不冲突的两件事,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微浓没等他说完,“只因我想离开。” 聂星痕猝然心痛,再次哑然。 “事到如今,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其它的随你吧。”微浓一副虚弱疲倦的神情,她是真的累了,同聂星痕讲话耗费了太多精力,她需要休息:“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但凡我做了决定,没人能劝得住。趁我还不想对你耍手段,请你……让我保留一点本心吧!” 聂星痕缓缓从榻上站起来,不再多说一个字,慢慢地往殿外走。 “我给魏连翩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做‘望安’。”她忽然在他身后说了这一句。 聂星痕脚步顿了顿,却没再回头:“我知道了。” 他的话语是如此无奈,他的背影是如此寂寥,像是竭力想要掬下一缕风,挽住一片云,注定徒劳无功。 微浓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这年关的喜气弥散了整座燕王宫,唯独她的掌心里空空荡荡,比荒原还荒芜。 ***** 一整个正月,聂星痕没再来过未央宫。以他的骄傲,微浓觉得那日他必定伤透了。再死缠烂打下去,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这一点,她一直是了解他的。 只是她未曾料到,聂星痕的动作比她想象中要更快。刚出正月,废后的旨意便已到了未央宫—— “王后暮氏微浓,天命有失、御前失德,实不堪承宗庙之祀、母仪之功。着贬为庶人,赐离京州,无敕不得返京。屏城长公主护驾有功,着加封食邑一千户,良田一千顷……” 短短数十字,用的还是聂星逸的年号,直接给她定了罪。毕竟聂星逸遇刺那晚,她公然将一国之君踢下丹墀以致刺客得手,是不争的事实。而这道圣旨说得虽含糊,朝臣们必定能联想到个中一二。 如此甚好,废后的理由很充足,给她留了面子,又对长公主予以了安慰,无可挑剔。明丹姝也不必再冒着风险偷换圣旨了,皆大欢喜。 拿到废后旨意的第二天,微浓出宫去了一趟永安侯府。毕竟这一走,不知多久才会再回来,她始终想与楚璃的亲人正式道一声别。 楚王死后,原本幼子楚琮该名正言顺继承爵位了。只可惜流年不利,去年底接连发生聂星逸遇刺、赫连璧月驾崩、聂星痕掌权等宫变事件,这袭爵的事便一再推迟。到如今,楚琮依然是永安侯世子。 微浓的来访并未受到任何阻挠,递上帖子后,她很快便与楚琮见了面。后者瞧见她裹着厚厚的狐裘,一张瓜子脸苍白消瘦,似是吓了一跳:“你……病了?” 微浓没否认:“我这一次是特意向世子辞行的。过几日,我便会离开京州,前往姜国。” “去姜国?”楚琮脸色隐晦难辨:“你去姜国做什么?” “治病。”微浓说得很模糊。 可楚琮不是三岁孩童,立刻明白过来:“去姜国都是解毒解蛊的啊!你这样子是中毒了?” 微浓没答话,只道:“若无意外,我以后不会再回京州城。也许,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与世子相见了。” 听闻此言,楚琮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像欲言又止,又像迂回试探:“不回京州?那你解了毒之后打算怎么办?难道要长住姜国?” “怎么?世子有话带给姜王后或楚珩吗?”微浓见他如此关切,便主动问了出来。 岂料楚琮连忙否认,语气急切:“不……不是。我只是在想,你一个燕国的公主,不回京州城,又能去哪里。” 正文 第117章 离启别殇(二) “顺其自然吧!天下之大,总有落脚之处。”微浓沉吟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实话,但仅仅一言略过:“我是被贬出京,无敕不得回来。” 楚琮何其敏感,旋即联想到一件事,忙问:“你与废后暮氏,认识吗?” 微浓也没想再瞒着他,终于如实回道:“我就是暮微浓。” 楚琮闻言大为吃惊:“可是你……你……” “我并非王室血脉,当年……是误认。回燕国之后,由于种种缘由,才被迫嫁给了聂星逸。”微浓语中无奈之意不可掩饰。 “难怪……”楚琮恍然大悟:“难怪环妹死后,父王说太子妃暮氏怒闯宣政殿,逼着聂星逸处置了丁久彻父子。我还道只是个巧合……” 他说到此处,显然有些动容,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了句谢。 微浓不敢受下,愧疚之色越发明显。 楚琮张了张口,又问:“朝中都在风传……说是废后之举,与聂星逸遇刺有关。难道你真的……行刺了他?” “是啊!”微浓笑了:“否则这废后的旨意打哪儿来的?” 楚琮见她表情如常,毫无失落,便知此事遂了她的意愿,只道:“也好。聂星逸根本配不上你,这肮脏龌龊的燕王宫,不呆也罢。” “这是你对我的认可吗?”微浓再笑:“谢谢,我很开心。” 楚琮有些别扭地轻咳一声,又回到方才的话题:“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还没打算。”微浓眼神渐渐飘忽不定,似在憧憬什么,片刻才道:“想得太多也没用,还是先把毒解了再说。” 楚琮低头想了想,再问:“那你去姜国,会见到王姐和……和我二哥吗?” 微浓猛地想起楚王在世时,曾逼迫她发过的毒誓——“我若再与楚珩相见,请上苍惩我国破家亡,永失所爱。” 人的一生,有许多时候会出尔反尔、自食其言;但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令自己想要坚守,不敢有丝毫莽撞与欺骗。 关于楚璃的一切,包括他的家人在内,都是微浓想要遵从的后者。 想到此处,她有些遗憾地回道:“若有机会,也许我会拜访姜国王后;但楚珩……我答应过你父王,不会再见了。” “原来如此……”楚琮的表情甚是耐人寻味,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 微浓见他一直关切自己去姜国之事,便道:“无妨,你若有书信需要转交,千万不必与我客气,即便见不到楚珩,我也可以交给姜王后。” “多谢好意,我与二哥私下有联络的。”楚琮话到此处,又蹙眉长叹一声:“至于王姐,她离开楚国时我年纪尚幼,这么些年,父王又禁止谈论她,直到如今,我也不晓得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她早已不记得我了。” “岂会?”微浓有心安慰:“她若不记得你们,也不会要求换走楚珩了。” “不一样。我那两位哥哥,是王姐看着长大的……”楚琮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转而主动提起:“对了,年前我已上了折子,请求送我父王与环妹回故土安葬……聂星痕同意了。”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该允准。”微浓自然而然地评价。 楚琮神色一凝,他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端倪,仿佛微浓对聂星痕很了解似的。然他终究没有多问,只道:“我会亲自扶灵归国。” 这一句,才使得微浓有些讶然:“他肯放你回去?” “是啊!我也没想到。而且,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楚琮自嘲地一笑:“也许他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觉得我闹不出什么风浪,因而不怕放我回去。” 微浓担心他真的存了复国之意,斟酌片刻,原想劝上一句,岂料楚琮已自行笑言:“你放心,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再者,我的几个叔伯姑姑还在燕国,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边说边举起右手,看了看自己的掌纹,道:“我刚出生之时,有位高人替我算过命,说我命中带煞,会有杀戮之灾。我以前一直觉得不准,后来楚国败了,我又以为这是要我担起复国之志。不过最近我才明白,原来不是。” 微浓听得迷惑了,不懂他此话何意。 楚琮却是渐渐面露狠戾之色:“丁久彻一家流放西南,我扶灵回国的路上,正好解决他。” 微浓心中一惊,忙劝:“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楚琮诡异地笑了笑:“你放心,此事聂星痕自然是默许的,他还给我配了五百禁卫军,路上既能监视我,也能帮我的忙。” “真没想到,丁久彻为人这么失败,潦倒如此,聂星痕都不肯放过他。我还听说,他那个儿子问斩之前,也被人阉……”“割”字正要出口,楚琮忽然反应过来面前是个女子,提这些事情实在不雅,遂立刻住口,略道:“总之,真是报应!” 微浓自然听清楚了,但她不知楚琮此话何意,她甚至不晓得,他是刻意提起还是无心之语,于是便保持了沉默。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皆各怀心事。最终,还是微浓重起了话头:“自此一别,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无论如何……请世子多保重。” 楚琮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伤感还是怎地,心情突然低落了些许:“走的走,散的散,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之处。而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将日子尽量过得如意。”微浓淡淡说道。 “共勉吧!”楚琮最后轻叹一声:“你也多保重。” ***** 微浓回到燕王宫,不想聂星痕已经来了未央宫等她。 这还是去年腊月二十七之后,两人头一次见面,细算时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聂星痕就坐在她的寝殿里,见她进来更衣,第一句话便是:“怎么又瘦了?” 微浓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宫装,好像是瘦了些,如今连衣服都松松垮垮地撑不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手臂。”他的声音醇厚低沉,有别以往。 微浓也不是忸怩之人,径直坐到了他的对面,撩起衣袖伸出一截洁白皓腕。她的肤色越发白皙,但这白皙与以前不同,而是变成了一种虚弱的、病态的白,连同她的脸色也是如此。 于是,更显得那条紫线狰狞可怖,像一条诡异的、纤细的蛇,渐渐爬上她的玉臂。 聂星痕用手比了一下,语中带了一丝庆幸:“没再变长,还好。” 微浓卷下衣袖,终于有机会当面同他道谢:“多谢你肯成全我。” 聂星痕仿佛已平复了心境,没再流露半分沉抑之色,至少表情很淡:“我已经同姜国说好了,今年四月,让连阔带你去解毒。他的师傅在姜国号称‘毒圣’,即便无法用药解毒,也可以用蛊。” “用蛊?”微浓对蛊虫一类向来有些生畏,不禁流露出一丝畏难:“怎么解?” “用蛊虫将你的毒血全部吸出来,然后,”他顿了顿,“换血。” “换血。”微浓神色瞬间僵硬。 聂星痕盯着她,忽然笑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小虫子。”他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再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一次你……” “我忘了。”微浓知道他要提的是哪件事——当时他与她住在客栈里,两间客房相毗邻。她在自己房里沐浴,结果浴桶里掉进来一只毛毛虫,她吓得惊声尖叫,然后,他从隔壁破门闯入…… 很老套的故事,也很窘迫。但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男女之别,也是第一次芳心萌动。彼此相恋之后,他曾无数次拿这件事嘲笑过她。 原来,一切都过去这么久了。 一时之间,那些甜美的回忆如同潮水般侵袭而来,满满占据了她的思绪。他曾握过她的手,吻过她的脸颊,交付过心事,给过她承诺……也曾,伤过她的心。 微浓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正视这几年里的支离破碎,本欲开口说句话,却被聂星痕一眼看穿。 “这里是我母妃生前住的地方。”他抢先说道,转目看向不远处的妆台:“不过,我也很久不曾来过了。” 微浓不知他要说什么,只得静静看着他。 聂星痕则看着那面清亮的铜镜,镜中依稀映出一男一女两道人影,隔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他缓缓再道:“每来一次,总要脆弱一分。但我不习惯脆弱。” 微浓顺势开口:“那你可以……” “别说扫兴的话。”他转头看她,再次拦截她未出口的话语,又郑重地道:“我想请你答应一件事。” 微浓娥眉微蹙,不肯应承:“你先说。” 聂星痕仿佛已料到她会有所防备,神情黯然:“我们只剩两个月了……我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微浓像是懂得了他的意思,又似乎有些迷惑:“什么机会?” “就像从前一样。”聂星痕说得隐晦而直白,语中流露出一丝喑哑。 微浓垂眸:“这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聂星痕看着她的犹疑:“我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我只是……” 他没再说下去,微浓却晓得他的意思了。即便她垂着眸,也能感受到他祈盼的目光。 他终于肯放手了!这最后的两个月,真的是他们仅剩的时光了!微浓淡淡笑了起来,可那笑意又如此沉重,仿佛连这苍茫天地都承载不动。 她笑了很久,聂星痕才听到她一声飘渺的回应:“好。” 正文 第118章 离启别殇(三)4000字肥章 自那日起,他们好似真得摒弃前嫌了。聂星痕每日都会来陪微浓用午膳,说一些朝堂上发生的趣事,然后盯着她喝药、午睡,他则会去偏殿里小憩片刻。 晚上,他总有各式各样的宴席、应酬、密谈。微浓晓得他正是笼络人心之时,便也不多问。他若抽身得早,会过来看看她;若是晚了便不会打扰,有时在未央宫的偏殿里独坐片刻,问问宫婢她今日的情况;有时则径直回寝宫休息。 如此过了十余日,他好似渐渐侵入到她的生活里。未央宫的偏殿被他改成了书房,加了张软榻。他开始在这里批阅奏折,甚至留宿。但翌日清晨,却从不在这里用早膳,总是静悄悄地离开,不扰她睡梦。 不过他们之间总有一道底线,他不会在这里谈政事,若要接待外臣,还是会去圣书房。但无论再忙,每日雷打不动要陪她用午膳,变着花样劝她用饭,她也如他所愿,食量渐长。 待过了二月,进入三月,微浓觉得自己终于丰腴了些,揽镜一看,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这一个月里的相伴,好似偷来的日子,她与他之间没有怨憎、没有爱恨,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旧友,淡然相处。 微浓不可否认,这种感觉很好,因为短暂,则更显得珍贵。她知道这是聂星痕的计策,想要动摇她离开的意志,于是,她悄悄地在妆台上写了一个“楚”字,每日早晚看一遍,以免自己软了心肠。 三月初一,春光正浓。晌午微浓去御花园里走了走,发现许多宫人都是神色匆匆。一问才知,是聂星痕将房州的心腹、姬妾都接进了宫,如今正忙着安排住处,拾掇殿阁。 微浓闻言没再多问,也没了逛园子的兴致,提前返回了未央宫。而那日中午,聂星痕破天荒地没来未央宫用午膳,只差人前来传话,说是忙于处理政务。 待到了傍晚,他却赶了过来。彼时微浓正就着烛火读书,听见宫人的通禀,只得放下书籍。 刚要起身相迎,聂星痕已撩起珠帘迈步进来,一见眼前的情形,立即蹙眉:“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当心伤眼睛。” 微浓抬眸,神色如常地笑:“你不也时常挑灯批阅奏章吗?” “那不一样。”聂星痕无奈地回道,直接走到她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穿得这么少,手都是凉的。” 他每日都要关切她的衣食住行,这一个月里,微浓早已习以为常,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解释道:“春天了,嫌热。” 聂星痕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手掌,仍旧笑着劝道:“从前在房州,听过一句古话叫做‘春捂秋冻’。现下还是捂着为好,等到秋天再……” 话到此处,他突然停了下来,微浓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他们哪里还有秋天呢?下个月,她就启程去姜国了。 一丝伤感渐渐晕染开来,吞没了这一个月里相处的平静。这是他们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可总是会在彼此融洽惬意之时,突兀地跳出来。 微浓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便随口问道:“怎么没来用午膳?”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明明不介怀的…… 而聂星痕也没有想象中的愉悦,似是愣了一下,才回道:“房州的人都过来了,今日好不容易凑齐,议事过后便直接摆了宴,喝了几杯。”他顿了顿,有意解释:“我也不想扫他们的兴致。” “应该的。”微浓垂下双眸。 聂星痕这才后知后觉,眉宇掠过一丝喜色:“你在关心我?” “呃,不是……”她反驳的话还未说完,聂星痕已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臂,欲将她揽入怀中。 微浓猝不及防被他得了逞,一下子倒在他怀里,正欲挣扎着起身,忽然身形一凝。 她自诩嗅觉灵敏,已是闻到了他身上一股清爽的味道——他沐浴了。还不到晚膳时候,他怎么会…… 再回想起今早听到的消息,她沉默了。 此时聂星痕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立刻关切问道:“怎么了?” 微浓以双手抵着他宽阔的胸膛,慢慢坐起身:“没事。”她顺势揉了揉额头:“突然有些头痛而已。” 聂星痕对这个说辞信以为真,便欲去唤御医,被她拦下:“不必了……今日没午睡,大约是累了。你也知道,我如今总是很孱弱。”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这许多,可那些话却似不听控制一般,从她口中窜了出来。聂星痕仔细端详了她几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也没再坚持,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以后不会了……不会再让你独自用午膳的。”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种保证。可微浓不愿意再想了,径直理了理衣袖,站了起来:“要在这里用晚膳吗?” 聂星痕点点头:“等你好些,我带你去游湖。”言罢也跟着起身,两人一并前往膳厅。 然而这一顿晚膳,却吃得异常沉默。聂星痕饭后也没有久留,看着微浓喝完药,便离开了未央宫,临走前他又再次问道:“过几日我带你游湖?” 这一次,微浓总算给了他一句准话,语中没有期待亦无抗拒:“好。” ***** 聂星痕说到做到。两日后,他便推了缠身的政务,安排与微浓一道游湖。 游的还是翠湖。 时日一晃便是两年。两年前,燕王曾相约微浓夜游此处,定下了她新的身份与婚事。而两年后,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不过值得安慰的是,她已即将脱离这个身份的桎梏,而聂星痕也如燕王所愿胜出了。 显然,聂星痕并不晓得她来过此处,一路乘着车辇,他便同她说着翠湖的风景。微浓耐心听着,时而莞尔一笑,但也不发一言。 待上了鎏金云舟,两人靠在舷窗旁赏景,还没安闲多久,便有侍卫奉上了急报。聂星痕不悦之色显而易见,但也不敢耽搁政事,根本不避讳微浓在场,径直吩咐起来。他说到一半,见微浓一直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便又搁下奏报,对侍卫命道:“暂且这么处置,你先退下吧。” 那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从头至尾没看微浓一眼,俯身领命而去。 微浓原本无心听他们谈事情,可后来无意间听出了一点端倪,发现这急报是辅国大将军杜仲送来的。她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流言,而且不止一次听到过——聂星痕有意与杜仲联姻。 彼此走到这个地步,她觉得已经没什么不能问的,便也直白问道:“外头都传言,你有意迎娶辅国大将军杜仲之女。是真的吗?” “你在意吗?”聂星痕深深看着她,目光隐带探究。 微浓将左臂架在舷窗上,偏头看向窗外:“我是好奇。” 聂星痕则是一笑:“杜仲是个聪明人,比起当国丈,他更在意军权。你知道的,他若当了国丈,于公于私,都不能再握着军权不放了。外戚最忌这个。” “但从长远来看,还是做你的岳丈更加风光。”微浓淡淡道。 “有赫连氏与明氏的前车之鉴,想必他不会这么想了。”聂星痕也将目光移向窗外,叹道:“真正有能耐的人,不必用结亲的方式来稳固地位,自会受到重用。” “同样,真正的御人之道,也不必通过结亲的方式来笼络下属,照旧能令人臣服。”聂星痕像是有意在解释什么,余光瞥向微浓:“这也是我最近才悟出的道理。” 微浓似有所思,没有接话。 “我的后位,只留给你。你若不要,便空着吧。”突然,他提起了这个话题,言语间有不可掩藏的热切与绝望。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从未提过男女之事,尤其是“后位”之说,更是相识以来头一次谈到。微浓有些不适应了,竟不知为何会脱口问他:“因为我有‘皇后命格’?” “你知道不是。”短短五个字,似有寰括宇内的深情与深刻。 微浓下意识的转眸去看聂星痕,不巧正与他的视线对上。四目相接,一缕阳光透过舷窗倾泻于他眉宇之间,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投射出阴影,更显得他目光深邃,像是熔岩涌动的深渊,欲将她诱入其中,焚烧得飞灰烟灭。 微浓看着他,没有表态,他便率先打破僵局,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又该避开我的视线,然后冷冷清清地讽刺一句。” “如你所言,”微浓真得听从了他的话,缓慢地垂下长睫,“我确实有句话,但也算不得讽刺。” “什么?”聂星痕知道自己不能听,却偏偏忍不住想听。 微浓朱唇微启,然而临到口边却迟疑了,转为轻声嗤笑:“算了,还是不说了,免得扫兴。” 可这句话一出口,已经是扫兴了。至少微浓自己情绪低落起来,再也无心游湖。她不禁自嘲:“我真是个扫兴高手。” 聂星痕朗声俊笑,忍不住轻轻抚触她的脸颊,只一下,便松开了手,捏起杜仲那本急报,说:“那便回航吧!恰好我也有急事需要处理。” 他此言一出,下人们连忙吩咐回航,返程途中,两人简单用了午膳。待回到岸上,聂星痕又立即吩咐身边人:“传杜仲去圣书房等着。” 言罢便携了微浓,一同坐上回宫的车辇。微浓见他如此着急传唤杜仲,便知他是真的遇上棘手之事了,不禁叹息道:“也难为你忍了一晌,一丁点儿没让我看出来。” 聂星痕沉默片刻,语中带着些许无力:“抱歉,没能好好陪你。” 微浓笑着耸了耸肩,表示不在意。可她心里也明白,这只是个开始,聂星痕以后会越来越忙,这一个多月的陪伴,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而显然,她根本不适应这种生活——做他的女人,安静地呆在后宫中,等待他的临幸,迁就他的日理万机。 又给自己找到一个非走不可的理由!微浓如此想着,心底那点阴霾也一并消失了。 一路上,两人各自都有心事,如此待到了宫门前,聂星痕执意先送微浓回未央宫。 微浓则挑起车帘看了看,拒道:“你直接去圣书房吧。咱们不同路,不必来回跑了。” 聂星痕坚持了半晌,见劝不动她,而自己也确有急事,只得嘱咐她:“回去之后,记得服药。” 微浓笑着应承。聂星痕遂在宫门前与她分别,坐上了后头一辆车辇。两人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往不同方向驶去。 宫里不比宫外,车辇不能行得太快。午后日光暖照,坐在这慢悠悠的车内,人便容易犯困。微浓唯恐着凉,也不敢睡过去,强打着精神撩起车帘,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不远处,三五个宫装女子聚集在宫道上,也不知在干什么。 因着先前是与聂星痕同乘,晓馨便没有随侍在车内。若是她在,此刻必定会想法子转移微浓的注意,因为外头那些个女子,是聂星痕在房州的姬妾。 车辇从她们身边驶过时,微浓隐隐听到有个女子在尖声讽刺:“怎么?以为殿下在你那儿歇过一晌,你就能翻身了?过后还不是赐了药……” 微浓刚听到此处,她们的对话便被突兀地打断,是晓馨从后头一辆车辇上跑下来,厉声喝斥:“你们在做什么?谁许你们在宫道上妄议殿下?” 微浓轻轻探出头去,见晓馨已气冲冲地跑了过去,作势要再行喝斥。 “晓馨,”微浓淡淡唤住她,“对几位夫人不得无礼。回来。”她没再多说一个字,放下了车帘。 晓馨只得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冷哼一声,跑上微浓的车辇。 后者面无表情地靠在车内,闭目养神。 晓馨见状咬了咬下唇,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娘娘别听她们瞎说,兴许是故意的。那些个小门小户的乡间女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就会使这种烂招数!” “我也是小门小户出身,我也来自房州。”微浓仍旧闭着双眸,只应了这一句话。 晓馨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微浓朝她摆了摆手:“我想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原来,这就是他前日没来用午膳的原因。原来,真得让她猜中了。 微浓蓦然想起自己游湖时没说出口的那句话,那句极为扫兴的话,她当时是想对他说—— 即便后位悬空,也不妨碍你后宫三千,立妃纳妾。 正文 第119章 离启别殇(四) 微浓回到未央宫时,御医已经在此候着了,道是敬侯殿下有言交代,特地来为她送药、请平安脉。微浓没有拒绝,安安静静地服了药,任由御医施针诊治。 “娘娘毒性压制得极好,只要每日按时服药,短期内不会有大碍的。”御医恭敬禀道。 “我是废后,不敢承您一声‘娘娘’。”微浓一句话,将御医噎得不知如何是好。 气氛正有些尴尬之际,未央宫凑巧来了个解围之人——明丹姝。御医几乎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忙提着药箱告退。 微浓原本不想见明丹姝,但想起那道伪造的圣旨,也不愿临走之前留下什么后患,只得勉强自己见了。 谁料明丹姝一见到她,立刻便是请罪:“方才宫人来报,说是有几个不长眼的宫婢冲撞了凤驾,臣妾特来请罪。” “她们是宫婢吗?”微浓听腻了她的客气话,不耐地道:“我如今只是个废后,淑妃娘娘千万别折煞我。在我面前自称‘臣妾’,我担当不起。” “可在殿下心里,您分量最重。”明丹姝直言不讳。 微浓见她分明是有话要说,便朝晓馨等人摆了摆手:“我与淑妃娘娘单独说几句,你们先退下。” 众人都领了命,唯独晓馨站着没动,微浓破天荒地给了她一记脸色。晓馨没法子了,只得忧心忡忡地行礼告退。 外人们这一散,明丹姝也不伪装了,似笑非笑地讽刺:“还是您最有本事,我这边儿还想着如何调换圣旨,您那边儿废后的旨意都已领走了,货真价实,免去不少后患。” “这不正合你意吗?”微浓懒怠敷衍。 明丹姝却突然冷哼一声,转而忿忿质问:“那你这段日子是在做什么?与殿下卿卿我我的,当宫里的人眼瞎了吗?” 微浓面上浮起几分倦色,根本不欲多解释一句:“总之我下个月会离开京州。” “殿下肯放你走?”明丹姝将信将疑。 “不放我走,难道要看我死在宫里吗?”微浓别过头去,目光朝着窗外,也不知自己在看些什么:“你放心,不会有任何变数。但聂星痕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他的姬妾都搬进了宫里,以后有你头痛的地方。” 明丹姝轻蔑地笑了笑,显然没放在心上:“今日她们冲撞您,我已经申斥过了。教训之深,想必她们日后会收敛许多。” 她瞥了微浓一眼,毫不隐瞒心思:“说来我还得感谢您给了我一个借口,好教我光明正大地收拾她们。” 微浓不想再听她这种变相的示威,便冷冷道:“还有事吗?没事我打算休息了。” 明丹姝确认了微浓没有变卦,自己也放心不少,姿态又恢复傲然:“那就不打扰你歇息了。若是殿下问起我今日来的缘由,还望你能解释一二。” 这一次,微浓连句客套话都没再给她,索性住口不语。 明丹姝也不在意,笑着敛衽行礼,一句告辞的话正待出口,脸色却突地一变,连忙扶上身旁的梅花朱漆案几。 微浓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又怕她是耍什么花招,一时也不敢靠近:“又怎么了?” “我……”明丹姝刚说出来一个字,便立刻捂住了口鼻,坐在案几旁干呕起来。 微浓想起方才隐约听到的“赐药”之语,心下了然几分,不提唤人,也不上前帮忙,只默默坐着冷眼旁观。 明丹姝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呕出来,抬头看向微浓:“这屋子里是什么味道……” “药味。”微浓言简意赅。 明丹姝拍着胸口顺了顺气,更加不愿久留,用帕子擦拭了唇角,撑起身子道:“这怪味儿熏得我直想吐,先走了。” “别装了。”微浓冷冷道:“你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吗?恭喜。” “什……什么?!”明丹姝身子一震,再次用帕子遮住半边脸,一双眸子眼波流转,闪着隐晦的光芒。 “示威够了吗?你想对我说什么?别的女人侍寝过后,都被聂星痕赐了药,唯独你是个例外?还是你自己耍了手段?”微浓凝声冷笑。 明丹姝仍旧站在原地不语,只是胸口起伏剧烈,似乎还没有缓过来劲儿。一缕发丝适时从额上垂落,遮住了她的眉眼,仿佛也掩住了某种情绪。 微浓早已厌倦了她这种把戏,蹙起娥眉:“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吧!再演下去就过了,当心适得其反。” 明丹姝闻言,这才缓缓垂下手中的巾帕,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撩起额上发丝,随即漾起一丝笑意:“被您瞧出来了,看来我的功力还有待加强啊!” 她故意环视殿内,又作势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着,未央宫必定有御医侍奉,若是顺带给我诊出了喜脉,正好可以向殿下报喜,也免去我的烦恼,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微浓见她说个没完,便自行起了身,缓缓朝她走了两步。 明丹姝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捂着小腹,脚步一再往后退。 微浓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明丹姝,我是乡野出身,性子直来直往,没心思和你斗着玩儿。也希望你能让我清净几天,今天,是最后一次。” 微浓说到此处,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恶人,正在用最恶毒的口气威胁一个孕妇:“既然怀了身子,你得知道积福。” 她刻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还顺便看了一眼明丹姝的小腹,然后,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明丹姝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神色,不知是不是被这番话吓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微浓却不想再多看她一眼,逐客令都没下,转身便往寝殿里走。 刚撩起珠帘,又听明丹姝在身后唤住她:“孩子的事,我还没想好如何对殿下说。毕竟如今我这个身份……颇为尴尬。请你暂且保守秘密,我自己的喜事,不想让他从别人口中听说。” 微浓右手攥着珠帘,来回拨弄着碎珠子,连头都没回,冷淡道:“你多虑了。” “啪啦啦”两声珠帘碰响,她衣袖一摆,人已进了寝殿。 ***** 明丹姝走后,晓馨便侍奉微浓午睡了。可她这一睡,又再次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之中,微浓感到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一遍遍说道:“对不起,微浓,对不起。” 微浓想挣开他的怀抱,想告诉他,他没有对不起她。可头是沉的,额是烫的,嗓子发热浑身发冷,她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长久长久的睡梦中,她反反复复梦到同一段情景,那段久违的场景——她独自一人在倾盆大雨里奔跑,夜间电闪雷鸣,亮如白昼。有个人在她耳畔愤怒地呼喊:什么皇后命格?明明是煞星命格!和你有关的男人,注定颠沛流离!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是个女人在咒骂她。她竭力想要看清对方的样子,可她孤零零一人身在雨中,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那四个字,一直在她耳边呼啸: 颠、沛、流、离。 微浓烧得迷迷糊糊的,却听到自己发出了声音,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在思索。 算上聂星逸,她勉强算是经历了三段感情。楚璃英年早逝,印证的是“离”字;聂星痕大权在握,印证的是个“沛”字;聂星逸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印证的是个“颠”字;那么,“流”字是谁? “‘流’字是谁?”她听到自己如是问出了声。 “什么?微浓?”某个男人发出熟悉的声音,抚着她的脸颊急切询问:“你想说什么?” 这充满关切的声音她实在太耳熟了,像是梦魇一般,萦绕了她这么多年。她被这个声音唤回了神智,或者说是吓醒了,猛地睁开双眸。 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果然就坐在她的床榻旁,神色憔悴,双目猩红,下颌上已满是胡渣。 微浓想要嘲笑他,却一个字都无力说出口,只感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而梦里的疑问仍旧困惑着她,一个“流”字,令她茫然失措,惶恐不安。 聂星痕却不管不顾地抱起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话中仍带着几分余悸:“你烧了三天,终于醒了……” 原来自己烧了这么久?她记得自己不久之前才病过一次的。微浓吸了口气,虚弱开口:“我怎么……又烧了?” “御医说,你是在湖上吹了风。”聂星痕毫不掩饰愧疚与心痛:“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你。” 微浓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但还是强撑着精神:“是我自己身子弱,不关你的事。” 聂星痕将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际,根本舍不得松开手,只是一味地致歉,一味吻着她的额头。 微浓被他的胡渣刺痛了,皱了皱眉,想要挣扎又懒怠开口。良久,她才酝酿好了话语,问他:“什么日子了?” “三月初七。”他嗓音嘶哑。 “几时放我走?”她轻声再问。 正文 第120章 离启别殇(五) 聂星痕双臂一僵,没有答话。他将微浓拥在怀中,如同拥着最贵重的珍宝,爱逾性命一般:“微浓,对不起。” “什么?”微浓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那日我没来陪你用午膳……”他停顿片刻,有些语无伦次:“我喝醉了,真的……我若说自己是被算计了,你会相信吗?” “哦。”微浓只回了这一个字。 “我都听晓馨说,丹姝已经重罚过她。”聂星痕用手掌摩挲着她的长发:“那天午后我醒来,我真的……很懊悔,很怕你知道。但我没办法处置她,她帮过我。我被聂星逸监视期间,是她假装红杏出墙,被我借势赶了出去,冒死替我传递消息……” “你没有错。”微浓阖上双眸打断他:“也许,你就要当父亲了,你该去陪陪她们。” “不,”聂星痕急忙解释,“我赐了药……” “我累了。”微浓躺在他怀里没动,最后一次嗅着独属于他的气息:“等这次病好了,我想尽快离开。” 聂星痕紧紧搂着她,不愿开口允诺。 微浓眼角已经溢出了泪,但她知道聂星痕察觉不到:“你也看见了,我的身体越来越差……稍一吹风就病倒,说话都喘不过气……我不想死在这儿。” “……好!”他像是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缓慢地说:“我尽快安排。” “嗯。”她仍旧闭着双眸:“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聂星痕只得松开怀抱,将她平放于榻上。微浓感到他的手指流连在她的眼角处,挂了她几滴泪痕。 “你哭了。”他说。 “不,是汗。”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以后不要再来未央宫了。” ***** 微浓这一次的病不比上一次,来势汹汹、反复发作,断断续续拖了十几日,还一直没有痊愈的迹象,时不时地会烧起来。 这可吓坏了未央宫的人,尤其是晓馨,隔三差五就要垂几滴泪。 聂星痕倒是遵守了约定,没有再来看过她。好几次都已经走到了未央宫的门口,也生生停下了脚步,仅仅是招呼晓馨出来问了问情况。 只是偶尔夜中清醒,微浓能感到有浅淡的呼吸声贴在她耳畔,像遗憾,又像嗟叹。每当这时,她都不会睁开眼,而会选择继续装睡。 时光如贼,窃日而渡,待到微浓能够下床,已经是三月下旬。未央宫的药味像是挥不散的阴霾,给这春光融融的天气增添了一笔瑕疵,使她越发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后续的日子开始过得平淡宁静,聂星痕没再出现过,明丹姝也没再掀起什么风波。微浓听晓馨说,明丹姝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几乎不踏出寝宫一步,后宫的事也不怎么管了,连凤印都暂时交给了魏连翩。 微浓听见这话,只一笑而过。 三月底,魏连翩正式入籍明氏,微浓假扮成她的贴身宫婢去明氏宗祠观礼。毫不意外,她碰上了明尘远。明丹姝则因为身子不适,没有到场。 入籍典仪期间,明尘远看了微浓数次,明显是想要对她说什么,但微浓没给他机会,观礼过后便匆匆回了燕王宫。 时日便如同壮丽的长河,昼夜湍逝,冲刷着过往的一切,毫不留情。微浓感到自己就像河底的石子,被冲击着、摧毁着身心,破碎而身不由己。 终于,熬到了离开的日子。四月初三,聂星痕再次踏足未央宫。 他由殿门缓缓行近,紫袍映着身后的日光,流泄出紫金之气,更衬得他挺拔卓然,宛如神祗。只可惜,再如何高高在上手握生死,他也有留不住的人,强求不得的事。 聂星痕清减了——这是微浓的第一印象。还有他那双星眸也是猩红无匹,散发着浓重的疲倦之色,还有隐隐的冷戾之气。 微浓只做不觉,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等待与他的最后一别。 她站着,他渐行渐近,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相视无言。阳光从殿外铺陈进来,勾勒出一道明媚的光影,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的地砖上,像是砌了一道深邃的沟壑,谁都无法跨越。 原本都积蓄了满腔的临别之语,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彼此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聂星痕只得先开口问她:“行装收拾好了吗?” 微浓“嗯”了一声,微微点头。她本想仔细收拾行囊,临到昨晚才发现这里一分一毫都不属于她,她带不走任何东西。 “晓馨会随行照顾你。”聂星痕低哑着声音再道。 微浓闻言,下意识地便要出口拒绝:“不必了,晓馨值得更好的前程,没必要为我耗费精力。” “什么算是更好的前程?”聂星痕勉强一笑:“照顾好你,就是她最好的前程。难道你要独自同连阔上路?我不放心。” 微浓蹙了蹙眉:“但是……” “没有但是,”他截断她的话,“你是去治病解毒,卧榻之时需要有人侍奉汤药,晓馨不在,你打算怎么办?” 微浓被聂星痕问得哑口无言。也许是他很久不曾流露过这种强硬的态度,令她险些忘了他的本性。而他方才的这番话很好地提醒了她,也让她知道,他决定的事情不容置喙。 “待我康复之后,我会让晓馨回来。”她只得退了一步。 聂星痕神情有些恍惚,似是没留意她说了什么,自顾自续道:“连阔已到了宫门外,仲泽……我是说明尘远,他会送你们出城……” 他忍不住走近她,抬手捻起她肩上一根碎发,语气涩然:“我政事缠身,就不送了……照顾好自己。” 这最后五个字,终于逼出了微浓的泪意。她知道,此去一别,将是后会无期!从今以后,前尘里那些爱与恨、痛与伤,所有美好与罪恶的过往,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与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海角天涯,从此离散。 微浓有许多情绪积郁在胸口,想要诉说,又难以诉说。眼眸的灼烫与喉头的哽咽像是一扇虚掩的门,挡住了她所有强烈的伤感,而她无力推开。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他再次开了口,语中带着某种祈盼。 微浓闻言笑了,这才缓缓说道:“我知你必定会事事顺遂,子嗣绵延,勤政爱民,名垂青史……”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最终连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唯有简短而诚挚地送上两个字:“保重。” 聂星痕眼中是难以阐述的感情,仿佛蕴藏了千言万语,往事浮光掠影般划过心头,他慢慢握住她的手,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手宽阔温热,她的则细腻冰凉,两种极端的触感,像是预示了这个无言的结局,终于只能相背而行。 微浓缓慢地抽出自己的柔荑,任由冰凉的泪水滴落在他手背之上。片刻,又突然破涕为笑:“我们真矫情,又不是从此阴阳两隔,怎么弄得像哭丧。” 她用指腹抹去泪痕,强迫自己转眸望向窗外:“天色不早了……别让连阔等急了。” 聂星痕眼底纷纭变幻,双手渐渐负在身后,紧握成拳:“去吧!” 这两个字,微浓已经期待了太久,可真正实现之际,却没有想象中的轻盈。但她还是抿唇浅笑,朝对面这个男人敛衽行礼,在他的注视下缓缓转身,一步一步离他远去。 就在即将跨出门槛之时,他终究还是唤住了她:“微浓……” 她身形一滞,不敢回身。 “若是累了,就回来吧。我在京州给你置一座园子,我可以不去打扰你,我甚至可以不看你一眼……”他赤红的双目里是不可言喻的伤,静静望着她,像绝望,又像渴望:“只要你肯回来……我们可以再不相往来。” 再不相往来么?微浓沉默片刻,理智终究占了上风:“不了,我留下会是你的软肋,你不能放心,我也难受。再者我想四处看看。” “鸟倦飞而知还。你不能连家都不要了。”他试图挽留。 “你不会明白的。” 你不会明白,有的原则不能违背;你不会理解,有的感情不可背叛;你不会想要知道,有的错误永远不能得到原谅。 有一种人或事,重逾一切! 错了就是错了,当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时候,我们唯有各自前行,去接受上苍的惩罚。 “我不习惯自欺欺人。”微浓清醒地笑着,斩断一切后路。 聂星痕像是早已料定了这个回答,没有再做任何纠缠,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晓馨。”他没再给微浓回绝的机会,转而沉声唤道。 “是,殿下。”晓馨的身影应声出现在殿门外,聂星痕未出口的叮嘱,她心里都明白。她看着微浓缓慢朝门外走来,只低声道:“您当心门槛。” 微浓朝她笑了一笑,未再多言。 主仆两人先后步下殿前玉阶,微浓转身看了一眼那高悬的门匾:未央宫。 这宫里的故事未央,可关于她和聂星痕,至此已经全都结束了。 彼此爱恋,彼此伤害,彼此误会,彼此成全——世间感情莫过于此!她与他,竟都尝过一遍了! 春日的微风吹起微浓的衣袂,她恍然回神,放眼望去。远方白云绵延、苍穹辽阔,天际日光流转变幻,铺就了一条通向未知的旅程。 前尘往事,就此尘封。 (卷二,完) 正文 第121章 初到姜国 一月后。 时序递嬗,五月飞花,拂面的夏风之中,数辆马车辘辘驶进姜国地界——蟾州。微浓素手撩起车帘,忍不住深深呼吸,只觉迎面而来清新自然的水汽,湿润而舒畅。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高低起伏的山脉丘陵,重峦叠峰,绵延纵横,茂林翠树,山高谷深,犹如一条条巨龙蛰伏于天地之间,自有一派开阔旷远的景象。不同于燕楚两国的风貌,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人为建造过的痕迹,一切都是造物者的鬼斧神工,令她神往不已。 这就是传说中姜族的天然屏障——十万大山。因为这绵延的山脉,姜族有了最坚固的守护神,外敌难攻;但也因为这天然的屏障,姜族独居一隅,与世隔绝,教化落后,族人多不识字,成日与蛊物为伍。 不过对于微浓而言,这里俨然是她的世外桃源,让她逃避了宫廷的纷繁险恶,也逃避了人心的复杂难测。 “过了这十万大山,便可抵达我姜国国都,苍榆城。我师父在苍榆城等着咱们。”连阔回归故国,心情之愉悦难以掩饰,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笑意,对微浓问道:“大约还需半月的路程,您坚持得住吗?” “怎么坚持不住?我如今身子骨还好,撑得住。”微浓笑回。 说来也奇怪得紧,在燕王宫时,她身子总是虚弱,还曾两次高热不退;可自从出了京州城之后,这一个月以来,她竟一次高热之症都没复发过,除了畏寒之外,几无其它病症。 尤其近半个月以来,夏光渐浓,气候回暖,畏寒之症也因此好转了许多。 连阔见微浓精神尚佳,也放心不少:“那好,咱们便在此地休息一夜,明日进山。”言罢他又伸头看了看后面几辆马车,道:“我去对简侍卫他们说一声。” 微浓点了点头。她此次赴姜国求医,聂星痕派了两队侍卫随行护送,足有三四十人,说是怕她路上出了意外。微浓原本想要推拒,是明尘远向她立下保证,一旦她身子痊愈,这些侍卫便会撤回燕国,绝对不再跟着。她听闻此言,只得妥协。 一路之上,她甚少与这些侍卫们说话,只知道领头之人姓简名风,便称呼他为“简侍卫”,对方则随晓馨唤她一声“小姐”。她知道简风每夜都会将当日行程飞鸽传书回京州,也知道他们沿途都留有标记。王命难违,莫可奈何之际,她唯有极力忽略他们,如此也算相安无事。 微浓坐在马车里等连阔,所幸后者没让她等太久,与简侍卫说了没几句话,便吩咐车夫继续赶路了。此地虽与燕国只有一步之隔,可微浓明显地感觉到,官道要比燕国境内颠簸许多,而这种颠簸随着距离的增加越来越明显。 待到了驿馆,微浓半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颠出来了,头也晕得难受。 “娘娘,您哪里不舒服啊?”晓馨见她脸色煞白,不禁紧张地询问。 “怎么还是改不了口?”微浓蹙眉朝她摆了摆手:“我不碍事,坐车坐得有些累了,休息一宿即可。” 她边说边从马车里下来,不禁感慨自己这身子骨越来越差。想她从前跟随镖局走镖,虽没有来过姜国境内,可燕、宁、楚三国均有涉足,比这更加颠簸艰难的路程也不是没走过,却从没有像如今这么乏累。她扶着马车缓了好一阵子,又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才算勉强舒服一些。 此时连阔已经套好马车,领着一众人往驿馆里走,见微浓脸色极差,也关切了几句,又道:“这里离燕国近,风俗受到燕国影响,差别不大。等进了十万大山,就是我们地地道道的姜国风土了。没有客栈,没有商贩,没有酒楼茶馆,不知道你们还能否适应。” 侍卫们都没接话,唯有晓馨不解地问:“没有客栈,没有酒楼?那我们吃哪儿住哪儿?” “大山里遍地都是吃的,自己动手做吧。”连阔自然而然地道:“其实山里有许多人家可以借宿,但他们戒心重,轻易不会让异邦人士到家中吃住。咱们这大批人马,只能露宿野外了。” “野外?”晓馨显然不满意了:“这多不方便啊!而且我听说,大山里遍地都是毒虫呢!” 连阔闻言倒也没有否认,只撂下一句:“当心一些就是了,有我在,什么毒虫都毒不死人。”言罢他便招来驿官,将手信交给对方,吩咐安排房间。 一众侍卫都是默然不语,显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连阔说话的同时,他们已经开始分头查探地形,熟悉驿馆防布,看看附近有无埋伏。 细密而悄然的脚步声中,唯独能听见晓馨暗自嘟囔着:“我还以为这一路上,处处都有驿馆可以住呢!” 微浓听着她的声声抱怨,淡然道:“离开燕王宫之时,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一路会比你想象中艰难。今日刚到姜国境内,你若想回去还来得及,我让简侍卫派人护送你。” 晓馨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不!您误会了!奴婢不是嫌弃条件差,而是……而是……咱们毕竟是女子,和一群男人露宿野外……多有不便啊!奴婢是担心这个!” 微浓无奈地笑了笑,眼看一众侍卫们都各自忙碌着,无人注意她们这里,这才低声言道:“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笨。你难道没发现吗?这些侍卫除了简风之外,说话声音都极细。” 晓馨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掩口道:“您是说……您说他们是……” “我还以为你在宫里头见惯了,能分辨出来呢。”微浓再次叹气。 “奴婢是真没注意……”晓馨尴尬地支吾两声,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再道:“奴婢想起来了,从前听人提起过,顶尖的高手都是阉人。” “哦?为何?”微浓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个说法。 晓馨便更加压低声音,附在她耳畔,语中不乏笑意:“因为敌人找不到‘命门’啊,少一项弱点便多一分胜算。” 闻言,微浓忍不住笑出声来,见有两个侍卫回头看她们,又连忙捂口忍住。毕竟是拿别人的残缺之处在谈笑,实在是一种不够尊重的表现。虽然历朝历代都缺不了这样的侍卫,但微浓始终觉得,此举有违人道。 不多时,连阔已同驿官商量好了房间安排,拿着一大串钥匙回来交给简风,嘱咐道:“老规矩,三人一间房。小姐与晓馨共住一间,我独自一间。半个时辰后,一楼用饭。” 简风接过钥匙,不禁笑道:“在燕国境内,是我天天说这番话。从今往后,轮到您说了。” 连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亦是忍俊不禁。屋内的气氛渐渐好转,不似方才那么沉默难耐。 显然这一个月里,众人都已习惯了这一安排,连同屋之人是谁都不用商量,按照往日的分配各自接过钥匙,陆续进屋休整,默契十足。 微浓与晓馨也上了二楼,后者还不忘提醒连阔:“连先生,别忘了给小姐熬药!” “记着呢。”连阔朝她摆了摆手。 微浓来姜国求医,是聂星痕亲自与姜王交涉过的,驿官即便对燕国人再有成见,也不敢有分毫怠慢。于是,一行人在姜国境内的第一顿晚餐,吃得异常鲜美,既照顾了燕人口味,也不乏姜国风味,使得众人均食欲大开。 饭后,微浓在驿馆的园子里逛了半晌,打算早早回屋就寝。刚和晓馨走上二楼,便看到有个陌生男人站在连阔的房门前,正与连阔商量着什么,驿官则在一旁颔首称是,姿态恭谨。 微浓粗略打量了一眼那陌生男子,单看穿着气度,还有驿官对他的态度,她便知此人定是姜国朝内重臣。 听到有人上了二楼,连阔与那陌生男子也结束了交谈,齐齐往微浓的方向看了过来,但显然没有攀谈之意。微浓见连阔不开口介绍,便也不多问,朝那三人颔首行礼,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回了自己房间。 路过那陌生男子面前时,微浓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典型的姜国人长相,比连阔的年纪还要大一些。可奇怪的是,对方一直在盯着她看,表情隐晦富有深意,依稀还藏着一丝抗拒与敌意。 “小姐,那个男人好奇怪啊,一直盯着您看。”待回房之后,晓馨如是说道。 “你也发现了?”微浓将目光移向房门之外:“他的目光绝不友善。不过,大部分姜国人都对异族不够友善,这也不稀奇。” 晓馨点了点头,又道:“都这个时辰了,连先生还没将药端来,可见是说话耽误了。” 岂料她话音刚落,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小姐,药熬好了。” “是连先生!”晓馨连忙跑去打开房门,端着药碗进了屋,小心翼翼地交到微浓手中:“小姐,小心烫。” 其实药已经不烫了,微浓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对连阔礼道:“有劳您了。” 连阔点点头,直白地道:“方才您看见的那个人,是我的师兄,也是王后娘娘的御用蛊医。他捎话过来,说王后娘娘改变主意了,不用您舟车劳顿去苍榆城解毒,我师父会赶过来,他老人家已经在路上了。” “这么突然?”微浓很惊讶,毕竟这与他们先前的计划不符,忙问:“贵国王后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我们王后娘娘的胞弟,一直宿疾缠身。去年从燕国来苍榆时水土不服,今年二月末去世了。”连阔叹了口气:“想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后娘娘怕您撑不住,重蹈覆辙。” 正文 第122章 旧梦浮沉 “啪啦啦”一阵脆响,微浓不慎将药碗打翻在地,一瞬间已是花容失色:“你说什么?王后娘娘的胞弟……去世了?” 连阔“嗯”了一声,神色凝重:“就是去年我到燕国为敬侯治病时,换回来的那位楚珩。” 楚珩……楚珩去世了!微浓看着地上摔碎的药碗,一时间有些茫然。她一直以为,楚珩去了姜国是幸,也做好了准备遵守誓言,一辈子不与楚珩联络……可她没想到,竟会是这个结果。 短短数年之内,当初父慈子孝、手足相亲的楚王室成员,接二连三离世,眼看就剩下楚琮一人,真的是人丁稀落了! 微浓缓缓蹲下身子,想要伸手去拾地上的碎片,可手却颤抖着,无论如何拾不起来。晓馨见状颇为担忧,连忙替她收拾了地上狼藉,面有忧色:“小姐,您没事吧?” 微浓好似还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根本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无措地站起身,看向连阔:“您的师父,什么时候能到?” 连阔在心里头算了算日子,回道:“少则五六日,多则十日。” 微浓点了点头:“好,我在此等着。有劳您了。” 晓馨总觉得微浓不大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不禁更加担忧:“小姐,您……” “我有点累了。”微浓朝她摆了摆手:“我想歇下了。” 晓馨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请了连阔出去,又将药碗碎片打扫干净,服侍微浓盥洗完毕,匆匆熄了灯。 这之后的几日,微浓又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原本日渐开朗的性情也突然消失无踪,每日除了在驿馆里走动之外,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看外头的景致,也不见与人说话了。而连阔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每日早上出门,总是到了傍晚才回驿馆。 这样的日子让晓馨十分难耐,她习惯了在燕王宫日日拿捏心思,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放松安闲,总令她感到一种忐忑与忧愁。 好在五日后,连阔交给她一桩大差事——收拾园子。 原来这五日里,连阔是去找宅子了。他想到微浓要在此地解毒治病,寻思着驿馆人来人往,并不是长久栖身之处,便找了当地的官员帮忙,物色了一处大宅子。 宅子是新修葺的,桌椅板凳样样都已置办齐全,可也少不得需要添些精细物件。晓馨总算得了一件大事要做,每日便领着一众侍卫们上街采办,大到柴米油盐、小到灯芯烛台,都要亲自挑选。 如此忙碌了三五日,将一众侍卫们使得团团转,算是将宅子拾掇出来了。微浓捡个现成的便宜,直接搬了进去,不禁赞叹晓馨的办事能力之强,见效之快。 说来也巧,搬进这宅子的第三日,连阔的师父便到了。与微浓想象中不同,他并不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而是五十出头,身形佝偻,衣着也朴素至极,穿一件洗到发白的蓝布衫,看起来其貌不扬,毫无高明之处。 正是这样一个人,却深受姜王室倚重和百姓崇敬,是九州四国最负盛名的蛊医,连庸。名字里虽有个“庸”字,人却并不平庸,除了擅毒擅蛊擅医之外,他还擅长占卜之术,在姜国备受推崇,德高望重。而连阔,便是其最最疼爱的关门弟子,尽得衣钵真传。 连庸抵达的当日,便为微浓诊了脉,查探了毒性。而后他一连两日未曾露面,与连阔一同关门商议起解毒之法,又往十万大山里跑了一趟,采了不少药材,捉了不少毒虫。如此折腾了足足十余日,师徒两个才重新露面。 而此时,时日已进入六月伏天。 “我师父的解毒之法,须得在入伏之后进行,毒物与人一样,越是燥热天气,毒性越发猛烈,如此才能真正推活您体内的毒血。解毒之法听起来会有些恐怖,您也不要打听太多,届时我会配置昏睡的药材给您服用,尽量减少您的痛苦。”连阔如是说道。 微浓闻言,只是平静地询问:“胜算有几成?” “八成。”连阔也没瞒着她:“凡是毒物,都有凶性;凡是解毒之法,都有风险。但我师父从无失手,您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我不是担心,”微浓似在斟酌措辞,“我在想,是否要提前留下遗言。” “呸呸!小姐怎么能说丧气话呢!”晓馨在旁听得着急,忙道:“您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连神医的医术啊!殿下是送您来解毒的,又不是让您来送死的。” “是我失言了。”微浓捋起左臂衣袖,看着那条已经攀沿至肩处的紫线,再问:“什么时候开始解毒呢?” “三日后。”连阔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递给晓馨,嘱咐她道:“这几日小姐的饮食,要严格按照这张单子进行,但凡让她多吃一样或少吃一样,都会有性命之忧,懂吗?” 晓馨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连忙接过单子,大眼一扫,生生吓了一跳——这单子上所列之物,一半是药材,一半是毒虫,数量之多、种类之繁,晓馨前所未见。这其中好几种毒虫,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微浓见她拿到单子后变了脸色,心里也猜到几分,索性闭目不看,笑道:“是什么蛇虫鼠蚁吗?快将单子拿走,不要让我看见。” 微浓口中虽如此说,但后来这三日里她还是按照连阔的叮嘱进食。每每见晓馨端着汤盅进来,她几乎看都不看一眼,径直端了一饮而尽。如此进食三天,她只觉得体内越发燥热难耐,而手臂上那条紫线也攀得更快了,眼看便要越过肩头沿着脖颈一跃而上。 终于到了六月初六,这一大早卯时刚至,连庸与连阔、还有那日在驿馆见过的陌生男子,师徒三人一并来到微浓的住处,开始准备驱毒之术。那陌生男子是姜王后专程派来的,一方面能参与解毒,另一方面也是姜国前来慰问的使臣,算是给聂星痕一个面子,全了燕姜之间的礼数。 而聂星痕派来的侍卫们,一个个也是如临大敌,将整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唯恐出了一丁点儿纰漏。晓馨更是跑上跑下前后忙活,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在忙些什么。 唯独微浓心境无波,神色一如往常。这种平静一直维持到辰时,直至喝下那碗致困的汤药之后,她才从枕下取出一封书信,交给晓馨,叮嘱道:“凡是都有万一,如若我出了意外死在此地,你便将这封信交给聂星痕,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言罢又举目望向窗外,神色幽幽:“还有,不要将我的尸骸运回京州城,就地焚了吧!若有机会,便将骨灰带回房州,洒到青城的护城河之中……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听了这番话,晓馨已是簌簌地流下泪来:“您怎么又说丧气话了,您这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但愿。”微浓淡然一笑,径自脱掉鞋袜躺下,对连庸师徒三人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感激三位先生的救命之恩。” 连阔毕竟与微浓相识一场,此刻也不觉流露出了伤感之色。连庸与那陌生男子倒是无甚表情,宽慰了她几句,便开始施以驱毒之术。 微浓适时感到一阵困倦,耳畔隐隐听到晓馨说了句什么,意识却昏昏沉沉无力反应,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如若这一觉不能再醒来,她宁愿在睡梦中与楚璃相会,如此也算美梦一场,死得其所。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祈求,陷入昏睡的那一刻,梦境终于如潮水般浮浮沉沉。朦胧之中,她好似又回到了六年前,回到了那段撕心裂肺的往事里。 十六岁的她,被聂星痕亲自送到楚国,忍受着离家背井远走异国的孤独,忍受着恋人变成亲兄长的痛苦,独自在异国自生自灭,无人问津。 若不是楚璃及时出现拯救了她,也许,她早已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她是怎样与楚璃相识的?微浓在昏沉的梦境里努力回忆着,而事实上,她也从未忘记。 那是燕国隆武十四年,八月,在她抵达楚国王都两月之后。原本按照楚王的意思,是希望两国能够尽快联姻,因为楚王后凤体违和,急于看到爱子成婚。于是,她与楚璃的大婚,在定下这门亲事时便开始匆忙筹备了,婚期就定在八月二十。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她被安置在楚王宫的毓秀宫,每日跟随教习嬷嬷学习宫中礼仪,熟悉宗室典籍和婚仪流程,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她的心也如同一片死灰。 可就在八月初,楚王后到底还是没能挨过去,这便打乱了太子的大婚计划。按照楚国风俗,如遇高堂去世,男子须丁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必须离职;而对于宗室成员,则可适当放短丁忧期限,民间三年,宗室三月。 如此一来,太子楚璃须得服丧三月,这婚事自然而然便推迟了,微浓也因此暂时松了一口气。 自来到楚国之后,她一直严格遵守楚国的风俗习性——婚前不与男方相见。因此,她一直不知楚璃长得什么模样,只听身边的宫婢说,太子殿下是一位面若冠玉的谦谦君子。但这个形容实在太过模糊不清,她心里头也想象不出什么来。 原本这般两厢无事,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大婚之日才能见到楚璃。可临近冬月之时,一桩意外事件却打破了这固有的风俗,令她提前见到了他。 正文 第123章 楚宫遭窃(一) 直至如今,微浓都无比感激上苍给了她那次机会。 那是楚王后薨逝的第八十一天,宫中为王后举行了隆重的悼祭仪式。河图之法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楚王后命中主金,便是“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因此她亡故后的九九八十一日,楚王无比重视。 由于微浓尚未与楚璃成婚,她便没有资格参与祭悼,仍旧埋头在毓秀宫的故纸堆中,强迫自己熟记那些枯燥的宗室典籍,偶尔还能听到遥遥传来的丧钟之声。 她有些羡慕楚王后——生前椒房专宠,身后无上哀荣。不似她虽然活着,却忍受着比死亡更加疼痛的感觉,像是被天地万物遗弃了,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栖身之处。 微浓如此想着,更加厌憎自己了,这毓秀宫就如同一座华丽的囚笼困着她,令她无路可走、无处可去。眼见黄昏将至,天色渐暗,她也回过神来,麻木地阖上书籍,由宫婢陪着用了晚膳。 刚吃到一半,忽听得外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毓秀宫的主事嬷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她道:“公主,您可千万别出去,宫里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她忙问。 嬷嬷只做摇头:“老奴也不清楚,只听说王后的祭悼之礼都险些被打断了。” 难道是来了刺客?微浓心下疑惑,忍不住偷偷跑出膳厅,打开毓秀宫的宫门,果然瞧见比以往多了不止一倍的禁卫军,好似是在四处搜寻着什么,就连毓秀宫门口,也满满站着人。 微浓毕竟年纪小,从前又时常跟随镖局走镖,看到这种情况非但不害怕,反而感到很好奇。主事嬷嬷见她探头向外看,连忙一把将她拽回来,亟亟道:“我的公主殿下!您是太子储妃,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教那些男人瞧了去。”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微浓早知嬷嬷的迂腐,也不与她辩解,只恹恹地道:“是嬷嬷,我下次注意。”还故意打了个哈欠:“唔,有些倦了,我回去歇着了。” 嬷嬷蹙了蹙眉,显然对她的礼数感到不满,却又碍于身份,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公主别睡那么早,夜里容易走困。” 微浓胡乱应了一声,便往寝殿里走去。刚一踏入殿门,空气中扑鼻而来一股陌生的味道,很淡,淡若无痕,偏生她鼻子太灵敏,还是嗅了出来。 她连忙环顾殿内殿外,果然瞧见几个生面孔的太监,于是招来贴身婢女元宵,指了指那几人:“他们是谁?” “是楚王新派来的侍卫,说是护卫您的安全。”元宵磕磕巴巴道:“毕竟……您是和亲公主,不太方便见旁的‘男人’。” 微浓恍然明白,便兀自走到那几名太监面前。几人均有武艺在身,见微浓走过来,连忙下跪逐一自我介绍。微浓敷衍着说了几句客气话,便站在他们面前,深深一嗅。 除了汗味,什么都没有。至少,不是她方才闻见的味道。 她有些疑惑,再联想起外头乱糟糟的场面,便也直白问道:“几位既然受王上调遣,来这毓秀宫保护本宫,能不能也知会一声,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领头太监沉吟片刻,答得很是隐晦:“禀公主,宫里遭窃了。如今侍卫们正四处捉拿窃贼,王上及太子殿下恐外人冲撞了您,才派奴才等人前来保护鸾驾。” “那就有劳了。”微浓笑着点了点头,未再多问,转身返回寝殿之内。环顾一周,宫婢们各个神色自若,不见丝毫异样。她想了想,徐徐走到梳妆台前,拿了一面小镜放在眼前,佯作照镜子的动作,透过镜子四下看了看。 仍无异常。 恰在此时,元宵在殿外禀道:“公主,该沐浴了。” 沐浴?微浓愣了一愣:“呃,沐浴之事暂缓,你去将我今日读的典籍拿来。”言罢又加了句:“还有那本《女训》。” “公主,日头都落山了,您还要读书?”元宵迟疑地探进脑袋。 微浓急切地朝她摆了摆手:“快去!” 元宵没法子,只得去取了书册过来。微浓便将一众宫婢都召集到跟前,笑道:“这几日,教习嬷嬷正教到《女训》,本宫习罢深有感触,今晚闲来无事,便读与你们听听。这等妙语,身为女儿家都该学一学,想来会对你们大有裨益。” 宫婢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位青城公主缘何要教她们读书了。自住进毓秀宫以来,她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成日里也不见说一句话。今晚此举,倒是反常得很。 宫婢们心中虽如是想,却无一人敢提出来,唯独元宵是从燕国来的婢女,与微浓最为亲近,忍不住问道:“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微浓似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摊开一本《女训》,便开始絮絮地读起来。一众宫婢围成一圈,皆神情茫然地“洗耳恭听”。 这般读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越发暗了,元宵听得直瞌睡,只得大着胆子打断微浓,委婉地道:“公主,天色太晚了,您读书怪费眼睛的。不如明早再读吧?” “哦?是吗?经你一说,好像是挺费眼的。”微浓清了清嗓子:“元宵,再多拿几盏油灯进来。” 元宵闻言颇为无奈,又不敢忤逆主子之意,只得照办。 微浓仿佛全无疲倦之意,又坐着读了半个时辰。期间不停有太监钻头进来瞧,大约都在疑惑她的反常,又都不敢说些什么。 终于,一个宫婢支持不住了,困得踉跄了两步,一头栽在微浓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众人七手八脚地扶起她,那宫婢自知失仪,连忙下跪请罪,神色惶惶忐忑不安。 微浓却只是挑了挑眉,命道:“元宵,你扶她出去。其余人,继续听我读《女训》。”言罢,她自己反倒打了个哈欠。 元宵终是忍不住了:“公主,您今日是怎么了?也忒反常了!” “啊?有吗?”微浓边说边瞟了一眼门外,转而又瞪了元宵一眼:“快将这打瞌睡的丫头带出去!还有,告诉初一,今日我不沐浴了,教她也过来听《女训》!” 元宵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不情愿地领了命,扶着那个打瞌睡的宫婢往外走,边走边嘟囔着:“公主今日是怎么了?” 微浓目送她两人走出殿门,又笑吟吟地对另外几个宫婢道:“我们继续,方才我读到哪儿了?” 宫婢们都接不上话,事实上,也没人知道她读到哪儿了。 微浓便自问自答,随意指着书中一个段落,笑道:“嗯,好似是读到这里了……” 于是,她又埋头读了起来,读几句便会瞄一眼门外,眼见一直没什么动静,心下也越发焦急。正打算再想个什么法子,却忽然感到周身一阵冷飕飕,原来是夜风透门而过,幽幽吹入寝殿之中。 吹得烛火齐齐摇曳,扰得殿内忽明忽暗,晃得微浓再也无法看清书上的字。她紧紧抓着手中的《女训》,刚想说句什么,眼前忽地一黑,殿内烛火在一刹间尽数被风吹灭了。 微浓心头一紧,宫婢们反而都长舒一口气,各个欢快地道:“奴婢去点灯……奴婢去找蜡烛……”纷纷作鸟兽散。 微浓心底叹了口气,等了片刻,才见到宫婢们捧着烛台重新进来。殿内亮起的一瞬间,她眼底隐约扫见一片红色,低头一看,自己手中那本《女训》的书页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白色布料,上头血淋淋写着两个大字:“赶人!” 微浓乍然惊醒,猛地将《女训》阖上,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脸色已是煞白。然而时值深夜,殿内烛火又暗,宫婢们竟无一人发现她的异样,都在思忖要如何逃离青城公主的“魔音”。 便在此时,一个宫婢大着胆子说道:“公主,夜深了,要不您安寝吧?” 微浓被这话唤回了神,忙道:“呃……好吧!你们也散了吧!还有,告诉初一和元宵,不必来伺候盥洗了,我乏了。” 素来喜洁、寡言的青城公主,今日怎地如此反常?众宫婢都在心里暗自纳罕,却无一人敢多说什么,陆续告退而出,离开寝殿,关上殿门。 微浓的心从未跳得如此之快,她垂下眸,再次翻开《女训》,其中那鲜红的血字触目惊醒,并不是她的臆想。殿内仍旧没有丝毫动静,也不见什么歹人在飞檐走壁。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细微、急促、警惕。 “初一和元宵,是你起的名字?”一道散漫的嗓音在此时突然响起,低沉、缓慢、富有磁性。 微浓循声转身,便瞧见一个身着黑衣、面覆银甲的男人倚靠在她床榻之上,姿势随意慵懒,却又不失挺拔,一只手还枕在脑后,仿佛他才是这床榻的主人。 正文 第124章 楚宫遭窃(二) 若单听这声音,再看看这姿态,微浓定会以为眼前是哪家的地痞无赖,偷偷溜进了楚王宫。 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那是一双敏锐凌厉的黑眸,如刀锋般杀气凛然,如利剑般直穿人心,仿佛能割肌削骨,噬髓剥筋。尤其,他面上那片假面在暗夜中散着银色光华,更显他的双眸冷峭幽寒。 微浓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觉得双目炙痛,这痛进而蔓延至全身,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黑衣男子见状笑了,即便他整张脸都覆在假面之后,微浓也能察觉到他的笑意。 “小姑娘倒是挺有胆色。”他目露几分赞许。 微浓咬了咬下唇,悄悄向后退了几步:“你是那个盗贼?” “盗贼?”黑衣男子笑意更深,锋利的黑眸终于缓和了几分:“算是吧。” 言罢又上下打量微浓一番:“方才你读书半晌,是怕就寝之后我会杀你吗?” “不是。”微浓再次后退了几步,如实回道:“我是在吸引宫人的注意,想教你赶紧滚出去。” “啧啧,一个和亲公主,胆子真够野的。”黑衣男子戏谑她一句。 微浓警惕地看着他,抿唇不语。 “差点忘了,你以前走过镖。”黑衣男子似恍然大悟。 显然,关于她这个青城公主的身世,已经传遍九州了。微浓神色有一瞬的黯然,又立刻警醒起来:“你想怎样?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话音甫落,脖颈突然感到一阵冰凉,微浓身子一僵,竟不知他如何掠到了自己身边。只觉得烛火一暗,眼前一晃,一阵轻风拂面而过,一把匕首已横亘在她咽喉之处,紧贴肌肤冰凉刺骨。她不敢低头垂眸,唯恐那锋利的刀刃会嵌入肌骨之中,多年走镖的经验告诉她,这男人不会怜香惜玉的。 但直觉又告诉她,只要她不声张,只要她愿意合作,他不会轻易杀她。 心中虽清醒,头脑虽冷静,可她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是对方口中的“小姑娘”。她不怕光明正大的敌对,不怕江湖上的明刀暗箭,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深宫之中,鬼魅之人,要威胁她做什么?如若她帮了他,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要毁了这桩燕楚联姻?是否会影响两国邦交?她不敢想。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脑后也产生一丝凉意。那黑衣男子就站在她身畔,可除了一把匕首紧贴她之外,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丁点儿的碰触,就连衣角也不曾触及到。 唯有低沉磁性的声音并着温热的呼吸,自她耳边袭来:“楚王宫戒严,我暂借毓秀宫住几天。行吗?” 微浓恨得牙痒痒的,自是无法开口回绝,一旦开口,那匕首便会刺入咽喉了。 “你若不出声,便是同意了?嗯?”他又低声笑道。 一缕幽沉的尾音掠过耳畔时,微浓已感到那冰凉的匕首缓慢撤离了她的肌肤,然而尚未等她缓口气,男人炽热的手掌忽又扼上她的咽喉,她下意识地张开口,冷不防吸入一颗不具名的小药丸。 下一刻,她急剧地咳嗽起来,挥开他的手掌,俯身想要抠出咽喉里的东西:“咳咳……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黑衣男子双手抱臂,站在她身侧冷眼旁观,“不必费力了,这药入口即化。” 微浓心上一凉,险些惊呼出声,却被他的下一句话堵了回去:“待我安全离开就给你解药。” 微浓面色苍白,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情知自己是逃不掉了。她用双手掩着唇,唯恐自己一时冲动会破口大骂,惹恼对方。她只得用她那双清澈透潋的双眸,恶狠狠地瞪着他,想怒而不敢怒,霎时,也将自己逼出了泪。 见此情状,银色假面后的沉黑瞳仁略略闪过一丝涟漪,锋刃刹那褪去,眸光变得迷离起来。可只是一瞬间,他双目又恢复了锐利,嗓音却是带着笑:“小姑娘,你这眼神可杀不了人。” 微浓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冷道:“总有一天,我定要在你身上戳一千个窟窿!” 闻言,黑衣男子笑得更加不可自抑:“方才你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要喊救命了。” “你以为我不想喊吗?”微浓冷哼一声。 “哦?”他静待下文。 “楚国民风保守,我若喊了,非但坏了我的清誉,还毁了燕国之名。”微浓不欲与他多做解释,又往后退了几步。 黑衣男子倒是来了兴致,主动问道:“我自认身法不错,藏得也够隐蔽。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微浓揉了揉鼻子:“我嗅觉很灵敏,闻到了你的气味。” “气味?”黑衣男子蹙眉:“我有什么气味?” “陌生男人的气味。”微浓不知该如何形容,也是有意讽刺:“一股偷鸡摸狗的味道,很臭。” “有点儿意思。”黑衣男子仍旧笑着,不见生气。 微浓见刺激不到他,自己反倒又气又急,只得瞪着他恨恨地道:“说吧!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她那一双水眸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此刻不像含怒,更像是一种女儿情态,仿似幽深的漩涡,在微黯的烛火下光影交错。 黑衣男子与她对视片刻,率先移开目光,道:“你每日至少给我送一顿饭进来,还有,弄两瓶金疮药。” 金疮药?微浓这才想起来,方才他扔在《女训》上的血字,好像是用绷带写就的。 原来他受伤了。微浓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暗自思忖外头的护卫是否能打得过他。直觉告诉她,不能。此人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况且,她还吃了他的毒药。 只她迟疑分毫的功夫,已听黑衣男子又是轻笑警告:“我知你跑过江湖,有些鬼点子,相信我,你的水平还不够看。” 微浓也知道是不自量力,她挣扎片刻,自认保命要紧,只得被迫应下:“我答应你。但你不能留在我的寝殿。” 眼前这黑衣男子,身形高大挺拔,肌理柔韧起伏,举手投足间无不展现出紧实的身体轮廓。夜行衣根本遮不住他劲瘦的身材,更掩不去他雄性的气味,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年轻男人,敏捷、迅猛、有力。 微浓恋过聂星痕,绝非少不更事,和亲之前燕王宫的嬷嬷也教习过她男女之别。正因如此,她懂得防备,懂得危险,这样一个陌生男人藏在她的寝殿里,她不能放心。 可显然,黑衣男子并不认同。他四下看了看,又恢复成懒散的样子,重新坐回微浓的床榻之上:“毓秀宫里,就属你这公主寝殿最舒服,也最安全。” 微浓急得一跺脚,又恐外头的侍卫听见,只得勉强压低声音:“那怎么行!这是我的寝殿!” 黑衣男子故作正经地审视她几眼,嗤笑:“我是‘盗贼’,又不是采花贼。放心,我对你这种小姑娘也没兴趣。” 微浓只觉得自己被他羞辱了一番,气得怒火中烧,又不知该如何还口,也不敢还口。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伸腿就往黑衣男子的裤裆上踹去,后者立即敏捷跃起,让她踢了个空。 “出手这么狠?”他站在她对面笑道。 微浓也冷笑一声:“如今你还觉得我是小姑娘吗?” “怎么不是小姑娘?”他笑意更浓:“你若经事,方才便不是用脚踢了……” 他话未说完,微浓已明白过来,更是羞恼不已。眼下她受人掣肘,也无力反抗,情知讨不到便宜,便只得暂时认命。她索性不再看他,径直拉开被褥和衣躺下:“我要睡了。你若明天想吃饭、想用药,就别再刺激我。否则,我们同归于尽!” “真是经不起逗弄,怎么像个怨妇似的。”黑衣男子低声抱怨一句,一跃跳上房梁,自上而下看她:“放心,白天我绝对不会出现,每日夜里你想法子给我送饭送药即可。” 微浓用被褥将头蒙住,故意不听他说话。 他便低声叹了口气:“小姑娘,只要你肯听话,我们彼此都很安全。”言罢弹指一挥,只听“咝”地一声,殿内最后一盏烛火也就此熄灭。 微浓提着精神,根本睡不着,岂料刚翻了个身,便听殿外忽然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殿下……这……于礼不合……” 微浓噌地一下又坐起来,紧张地抬头看向房梁。 显然黑衣男子也听见了,立刻从房梁上探头,命道:“你去将他赶走。” 微浓只得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装,又将半散的长发随意挽起。她此刻性命捏在这黑衣男子手中,唯恐行迹被人发现,根本无暇思索是谁来了。 绕过屏风,撩起珠帘,欲待推开寝殿的门,哪知外头抢先响起了说话声,是毓秀宫的主事嬷嬷:“公主,今日宫里闹贼,太子殿下担心您的安危,特来探望。” 微浓心头一紧,于黑暗中看了房梁一眼,连忙回道:“请嬷嬷转告一声,我已歇下了,多谢殿下一番好意。” “老奴见您方才还亮着灯……”主事嬷嬷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微浓有些急了:“不是说,成婚之前不能相见吗?嬷嬷快请殿下回去吧!” “公主,”嬷嬷言语间有些尴尬:“殿下此刻就在老奴身旁。” 正文 第125章 初见楚璃(一) 楚太子就在外头?微浓嗡地一下头大了,呼吸一凝,心里更加紧张起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这……” 房梁上的黑衣男子也深蹙眉峰,目光冷冽地看着她。 不用灯火,不必抬头,微浓也知对方的意思,他是在警告她,不要妄想寻求救援。 微浓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感到有些胸闷窒息,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寝殿里静得死寂,她还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如此仓皇,如此不安。 许是她太久没有回应,殿外那人便主动开了口:“公主,我是楚璃。” 六个字,抑扬顿挫,和缓沉静,富有磁性而不失清透。仿如潺泉击石,仿如环佩玉鸣,仿如陶埙箫乐,仿如美酒醇酿,令微浓那颗极度忐忑紧张的心,瞬间便沉淀下来。 耳后升起一丝惬意的抚触,像是春风拂面、渴极逢霖。但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一丝惬意又灵活地掠过她的脖颈,拂过她的灵台,进而,令她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 微浓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声音能够好听至此,更不能想象,他短短数语竟能安抚人心。像是带她来到了清幽的山谷,又像携她登上了摘云的高峰,她沉浸在这声音勾勒出的画面之中,刹那失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微浓突然感到额上吃痛,是房梁上的黑衣男子用一粒药丸弹中了她。微浓不禁打了个激灵,立刻回了神,想起眼下的处境,紧张与担忧之情又再次袭来。 “呃……”她极力想要得体应对,奈何此时就像失语了一般,根本就是语无伦次:“呃,殿下,多谢探望……我很好……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吧!” “天禄阁遭窃,贼人尚且藏身宫中,公主还好吗?”楚璃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微浓没有被他蛊惑了,急忙回道:“我……很好,没事。” 殿外之人沉默片刻,续道:“我还是不放心,冒昧请公主打开殿门,与我一见。” “这……”微浓已是六神无主,慌忙再拒:“别……别,这不合礼数……” “事从权益,关乎公主安危,涉及楚燕邦交,还望公主见谅。”楚璃的话语虽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至少微浓不懂如何拒绝,这声音,这身份,她也自问拒绝不了。 一个“好”字已到了唇边,她却猛然意识到房梁上还藏着个人,而且正是禁卫军要捉拿的贼人。这下子,她应也不是,不应,又怕楚璃怀疑。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房梁,廊下灯火绰约,透过窗户映照着她的娇颜,也照出了她的挣扎之色。 显然那黑衣男子也意识到了楚太子的坚决,便对微浓打了个手势示意,然后瞬间隐于阴影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微浓睁大双眸环视一周,直至确定他已藏得隐蔽,这才定了定神,对门外回道:“既然如此,青城先行谢过殿下关心。” 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双手已轻轻拉开寝殿之门,月光与灯火倾泻而入,洒下一地柔软清辉,随即,一片白色衣角飘入眼底。 微浓顺着那衣角抬眸望去,夜色朦胧如纱,灯火次第摇曳,眼前一人逆着光影,正踏破月色步入殿内。恍然间,幽黯的寝殿似染了珠光,他本人更似笼着一层淡淡幽华,清雅绝俗以至出尘。 尤其是他那双眸子,仿佛是从寒潭攫取的两缕星光,迷离而清朗,潋滟而清透,如梦似幻,幻影似真,这一刻,就浅浅地落在微浓面容之上。那目光虽清淡,却仿佛有着洞彻人心的能力,似将她的前世今生都看透了,令她无所遁形,令她低如尘埃。 芝兰玉树,风姿如仙,举止从容,宛若天人! 此时此刻,什么黑衣男子,什么主事嬷嬷,仿佛都被摒弃在了红尘之外,这天地之间唯剩下他与她两个人。思绪早已飞去天外,微浓陷溺在他一双星眸当中,魂为之予,魄为之夺。 而楚璃,竟也毫无反应,就这般负手而立,坦然接受她的打量。良久,他才再次开口,语意平缓:“深夜唐突,望公主海涵。” 微浓终于被这一声唤醒了神智,几近羞愧地垂下眸去,轻声回道:“殿下言重了。”她不敢大声,好似自己只要稍微提高声音,便会惊扰眼前这人,打碎这梦幻一般的初见。 门外的嬷嬷见状倒是知情识趣,将手中宫灯递给了微浓,悄悄退了下去。微浓就这般提着宫灯,无措地站在门口,关门也不是,不关门也不是。 楚璃则径自往里走了两步,缓慢地抬头四顾,像是在寻找什么。 微浓很是心虚,生怕这宫灯会不小心照到黑衣男子的身影,忙支吾问道:“殿下……是在找人?” “没有,”楚璃浅笑,澄澈目光再次落在她面容之上,“公主来楚国近五月,这还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是我照顾不周了。” 微浓不明白话题为何会突然转移至此,反应片刻,才接话道:“王后的事,请您节哀。” 时隔近三月,这哀痛想必也渐渐淡去了,楚璃没有表露一丝哀伤神色,只道:“多谢公主体谅。” 体谅?体谅什么?是体谅他今晚破例前来?还是体谅他们的婚事推迟了?微浓忽然发现,楚璃虽是谦谦君子,话语也清淡有礼,但他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让自己不知该如何回应。 在他面前,她唯有窘迫。 两人这般静静站着,谁都没再说一句,微浓垂着眸,却能感觉到楚璃正在注视着她。也对,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他当然是要看看清楚的。 可自己这样平凡无奇的女子,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渊博的学识,没有倾城倾国的容貌,只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不伦之恋,她怎能配得上他? 他一定是失望之极了吧! “在毓秀宫,还住得惯吗?”耳畔再次传来一声问话,仍是那般清润悦耳,令微浓暂时忘却了不堪的前尘。 她连忙抬眸,回道:“住得惯,宫人们都很好。”可说完这一句,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在对方清浅而深邃的目光之中,她再次垂下了头。 于是她便也没有看到,楚璃举目望了望屋顶,然后淡然说道:“天禄阁遭窃,宫里守卫森严,窃贼一时片刻逃不出去。毓秀宫地处清幽,他极有可能会藏身于此,公主千万小心。” 听闻此言,微浓缓过神来,再次想起了眼下堪忧的处境。她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地点头:“哦,好的……我会留心。” 楚璃仍旧含笑:“若是遇到窃贼,一定及时告知毓秀宫的守卫。贼人虽诡计多端,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及公主性命的。” 话到此处,他又缓缓敛去笑意,像是在刻意强调给谁听:“毕竟公主身份特殊,若有分毫闪失,楚燕两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天涯海角,必定让他生不如死,追悔莫及。” 最后八个字,楚璃说得很慢很慢,话语也很平和,听不出分毫异样情绪。可微浓还是打了个寒颤,被他语中之意摄住了,竟暗暗替那黑衣男子担忧起来。 更替自己担忧。 “多谢殿下关心……您的嘱咐我都记住了。”她低声回应,聊以敷衍。 楚璃微微颔首,没再多言,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又或是在等她说句什么。 此时此刻,微浓只想尽早送走楚璃这尊神,她不想再自惭形秽,更怕自己漏出破绽,被他瞧出了端倪。她一手攥着宫灯,另一手掩住丹唇,作势打了个哈欠。明知此举有失礼数,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正待再添一句“夜深了,殿下快回去歇着吧”,哪知却被楚璃抢了先:“今夜扰了公主清梦,真是罪过。” “不,不……”微浓轻咳一声,正好顺势接道:“是我谢您才对。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吧!” 楚璃便朝她点头回礼,没再多言,负手走出殿外。微浓提着宫灯一路相送,两人先后在廊下停步,楚璃这才伸手礼道:“公主请留步。” 微浓未有客套,施施然敛衽行礼:“殿下慢走。” 楚璃笑着转身而去,然刚走了两步,他又似想起来什么,顿步回身,笑问微浓:“明日有位高人来天府城讲学,我打算前往一观,公主可有兴趣同行?” “讲学?天府城?”微浓有些讶然。天府城正是楚国王都,也即楚王宫的所在地。她其实对讲学并无甚兴趣,但一想到能出宫一趟,倒也颇为心动。 可她一个未成婚的和亲公主,能出宫吗?会不会招人话柄?微浓有些迟疑了。 楚璃进而再邀,一句话戳中她心里所想:“我还以为,公主在宫里必定闷坏了。” 的确是闷坏了。微浓挣扎片刻,想要出宫的念头到底是压过了行止礼数,但她还是故作一问:“这符合礼制吗?” 正文 第126章 初见楚璃(二) “这符合礼制吗?”微浓迟疑着问。 楚璃再次笑了,这一次没有门廊遮掩,月华与星光便点映在他瞳眸之中,漆黑而皎洁,仿佛能创造出另一番宁谧的夜色。庭中恰有零落桂香浮来,微浓这才忆起,她方才在楚璃身畔闻见的味道正是这香。淡而幽,幽而沁人。 这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令微浓一时恍惚,好似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她只能被动地、听着楚璃笑回:“今夜最不合礼制的事都做了,还怕别的吗?” 微浓闻言,竟不受控制地随他一并漾起笑意。这笑好似是一种默许,至少楚璃是这么认为的,他便最后说道:“明日辰时,我来毓秀宫接你。” 言罢,他再次告辞,意态从容而去。 微浓提着宫灯站在廊下目送他离开,直至那一片白衣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她还一直久久伫立,不能回神。 这就是楚太子璃,一袭白衣胜雪,是在为他病逝的母后服丧守孝。可这素简的白衣却难掩他的绝世风采,反而更衬得他不食人间烟火,卓然出尘。 太子服色到底是什么样式颜色?微浓不知。只知道这一袭白衣已深深镌刻在她心头,只知道这一晚初见令她无比惊艳,只知道这样的天人之姿,无人堪与匹配。 这一刻,慢说什么情爱之念了,即便是与站在一起,她都觉得自惭形秽。这般玉树之人,她高攀不起,也无意摧折。 “公主!太子殿下与您相约了呢!”毓秀宫的主事嬷嬷一直在庭中候着,自然也听到了楚璃的邀约,显露出无比惊喜的神色。 “什么?”微浓迷茫地问,旋即反应过来——楚璃他,竟然在宫人面前当众约她,公然藐视宫规! 微浓四下一看,初一、元宵都已从偏殿里悄悄伸出了头,廊下的侍卫们看似表情如常,然仔细观察,仍能发现他们或尴尬,或忍笑,或故作正经,或神情微妙。 微浓“啊”地一声喊了出来,后知后觉地捂住心口,反问主事嬷嬷:“我答应了吗?” 主事嬷嬷连连点头:“您答应了啊!明日辰时,殿下说要亲自来接您呢!恰好王后娘娘百日期间,殿下也不必上朝。” 微浓听着主事嬷嬷兴奋的话语,竟有些反应不及:“嬷嬷这是要斥责我吗?我……当众违背宫规了。” “岂会!”主事嬷嬷神色越发盎然,连语调都变得激动起来:“公主!这可是殿下主动邀约啊!以殿下的性情,就算是几位公主相请,他都未必肯应约呢!” 微浓还是没听明白:“几位公主,不是他的手足吗?他为何不应?” 主事嬷嬷便掩面轻笑,附在她耳畔低声回道:“两位公主都有手帕之交,自然是想为殿下牵红线来着。” 微浓这才终于听明白了,看向嬷嬷:“您是在暗示我,太子殿下非常洁身自好?” “正是!”主事嬷嬷接着笑道:“老奴可是王后娘娘宫里的,此次特意调来毓秀宫服侍您。老奴也算看着殿下长大,却从不曾见过殿下对哪位闺秀另眼相看,慢说是主动邀约了!” 微浓闻言倒没什么欢喜反应,反而自嘲地道:“殿下并非对我另眼相看,而是对青城公主的身份另眼相看。我又不是什么天姿国色,难道能让殿下一见钟情吗?” 她望着楚璃曾站过的地方,头脑越发地清醒:“我身后是燕国,殿下只是为了邦交而已。嬷嬷不要再打趣了。” “老奴觉得不是。”主事嬷嬷很是笃定地道:“宫中失窃,殿下来毓秀宫关心关心您,本也是常理之中。但他与您倾谈良久,这便不正常了。若是对您没有好感,他说两句便可以离开,岂会明日再约?” 微浓无心与她争辩,只叹了口气,道:“今晚上辛苦嬷嬷了,您也去休息吧!”言罢又瞪了一眼探头在外的初一和元宵,反问:“你们两个,还没看够吗?” 初一和元宵两姑娘咯咯一笑,立刻将头缩了回去。主事嬷嬷也是笑着向微浓行礼:“公主快回去歇着,可别误了明日的事。” 微浓胡乱点了点头,转身走回寝殿。刚推门而入,那淡淡的、陌生的气味又回来了,这一次还夹杂着些许桂香,是楚璃身上残留下的余味。 她猛然回神,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个人!思绪刚一掠过,梁上那人已悄无声息地落了地,身形如风,吹起她一缕发丝。 不待她开口,黑衣男子已瞄了一眼殿外,戏谑道:“谈情说爱完了?” 微浓懒得与他解释,只道:“你也看到了,楚太子都怀疑你会藏身毓秀宫,我看你还是趁早换个地方吧!省得被人逮住。” 黑衣男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双手抱臂靠在殿墙上,一副赖定微浓的模样:“身上有伤,不想折腾。” 微浓也知他是讹上自己了,只得自认倒霉:“我要就寝了,你注意点儿吧。” “的确是该就寝了,明日你‘佳人有约’。哦,不对,是‘君子有约’。”黑衣男子锐利的目光稍稍掩去,转而被调侃所取代,有些玩味地看向微浓:“啧啧,楚太子风姿不凡,我瞧你方才那个模样,是看上他了?” 微浓给了他一记眼刀:“你不是窃贼吗?倒有靠嘴吃饭的能耐。” “啧啧,这么敢说,也不怕惹恼我不给你解药?”他虽如此说,倒也不见一丝生气的意思。 微浓自然是冷哼一声:“你不给我解药,我就喊楚太子来捉你!我说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说到此处,她神色倒是先黯了黯,又低声自言自语:“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不知这黑衣窃贼是否听见了,总之他没再调侃她,只是不忘嘱咐道:“谈不谈情没关系,你可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饭,还有药。” 微浓也不忘提醒他:“你也别忘了给我解药!”言罢又指了指房梁:“你回去,我要睡了。” “明明是我胁迫你,怎么你比我还凶?”黑衣男子低声嘟囔一句,但还是身形一跃,重新跳回房梁之上歇下。 微浓和衣躺在榻上,想着今夜与楚璃的初见,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难受着—— 来楚国之前,她原本以为楚太子只是个普通人,再出众也至多是聂星痕、聂星逸那样子,人中之龙,风流倜傥,早已妾室成群。她想着如此甚好,他身旁有解语花,她也有难以纾解的心结,他们可以担着夫妻之名,彼此不用交付太多感情,只为两国情谊而各自相安。 可后来到了楚国,毓秀宫的主事嬷嬷告诉她,楚太子是个洁身自好之人,并无意于男女情事,宫内也没有亲近的仆婢。她觉得这样也好,既然是个不好女色的人,他们也就不会有太多相处,彼此淡淡的相敬如宾,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即便主事嬷嬷曾告诉过她,楚璃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她也实在想象不出什么。因为在她印象之中,燕国太子聂星逸也时常被人称赞“谦谦君子”,但她觉得,“谦谦君子”时常与另外一个词联系在一起,至少她认为聂星逸是如此。 圆滑。 千算万算,反复想象,她还是犯了大错。她将楚璃想象得太差,以至于这第一面的意外相见,实在令她太过讶异。 她低估他了。这样的男子,她配不上,也根本不会妄想什么。 他值得更好的姑娘:出身名门的闺秀,沉鱼落雁的美人,善解人意的红颜,才貌双全的佳丽……总之,绝不是自己这种打打杀杀、粗陋无比的乡野女子,而且还有过一段世所不容的肮脏感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般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直至快到天明之时,微浓才浅浅睡去。她觉得自己才刚睡下,又被人折腾醒了。黑衣男子站在她床榻旁边,弹手在她额上打了个爆栗,笑道:“你不是和楚太子辰时有约吗?该起了啊!别忘了给我找吃的。” 微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果然瞧见窗外天色微明,她一溜烟儿地坐起身,正待张口斥责对方,门外却适时响起敲门声,是初一的细嫩女音:“公主,奴婢服侍您盥洗。” “进来吧!”微浓无意识地命道,眼睛一眨,面前已没了黑衣男子的踪影。她只得起身,硬着头皮盥洗梳妆,由初一陪着走出寝殿。 本是该往膳厅里用早饭,哪知人还没走到地方,便听主事嬷嬷前来禀报,说是楚璃的车辇已到了殿外。 来得这么早?辰时还没到呢!微浓迟疑片刻,询问主事嬷嬷:“若是请太子殿下共用早膳,合适吗?” 主事嬷嬷一愣,笑回:“是有些于礼不合。不过既然您二人已经见过面了,还相约一同出宫,那也没什么不合适了。王上若得知,兴许还会感到欣慰呢。” 听嬷嬷这般一说,微浓也打消了顾虑,道:“那便有劳嬷嬷走一趟,去请太子殿下进来用膳吧。” “是。”主事嬷嬷应道。 她话音刚落,却正正瞧见一个眼生的太监快步走到两人跟前,是楚璃差了身边人进来传话:“启禀公主,殿下预备了些本地风味,都是御膳房里没有的,特意命奴才来禀报您一声,让您不必在毓秀宫用早饭了。” 正文 第127章 无声较量(一) 微浓就这般毫无意识地应下了,待反应过来时,人已上了楚璃的车辇。原本要贴身服侍她的初一,被甩去后一辆马车中。 刚一踩上车辕,微浓已为这车辇里的布置所惊叹。长长垂下的流苏车帘之内,是钉死的四把楠木座椅和一张小案。座椅上铺着夔龙纹样的深紫色锦垫,扶手上雕着镂空花纹,花样繁复,微浓叫不出来名字。那同样雕纹的小案上,整齐摆着三个红木雕花食盒,还有一套餐具、茶具,俱是芙蓉白玉材质。 而楚太子璃,便坐在正对车门的那张椅子上,身畔另一张椅子上坐着个宫婢,看样子是专程负责端茶送水的。 今日的楚璃,仍旧身穿一袭服丧白衣,却与昨日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些装饰,一条石青色螭纹腰带环着劲瘦的腰身,丝绦上缀着琅环碧玉,素简而不失地位身份。 见微浓掀开了垂帘,他便缓缓站起身来,礼道:“公主。”他身边的宫婢也及时起身行礼:“奴婢水月见过公主。” 楚璃与宫婢一站起来,微浓才发现,这车辇从外头看算不上大,可里头竟然别有洞天,粗略估算可坐十人有余,就连楚璃这般身形高大的男子也能挺拔而立,毫不委屈。不仅如此,车里还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绒毯,车壁四周皆以各色牡丹为饰,好不精致敞阔。 微浓毕竟是“半路”做的公主,从前在房州何曾见过如此排场,即便到了燕王宫也是深居简出。再者燕国崇武,衣食住行绝不如楚国考究,燕人也不如楚人风雅。微浓打量这近乎“豪华”的车辇,竟有一种如置宫殿的感觉,险些要失仪赞叹出声。 楚璃见她一直站在车辕之上,双眸乱转也不上车,便朝她走近几步,笑着伸出右手,似是想要拉她一把。 那是一只骨节匀称而修长的手,微微曲成平滑的弧线,掌心里没有丝毫涩感,揭示着主人的养尊处优。这样一只手,与聂星痕习武之人覆满薄茧的手掌完全不同,却与之同样温热有力,同样宽阔厚重。 至少这一刻,令微浓感到无比安心。她便任由楚璃将她拉上车辇,在他旁边的位置落了座。宫婢立刻将食盒打开,取出其中的各式点心,一一摆开在案几上,又将两人面前的芙蓉白玉杯斟满清茶。 一瞬间,茶香满室。 楚璃便用右手轻轻握住玉杯,对微浓笑道:“吃我们楚国的风味,必须配上峨眉竹叶青。公主可以试试。” 听到“峨眉”二字,微浓神色有片刻黯然,但很快恢复过来,端起玉杯啜饮一口,品鉴道:“这茶果然是味醇回甘、清香沁脾。” 楚璃便又一一介绍了点心的名字、来历、用材、做法,讲得声情并茂,如数家珍。微浓感到很诧异,他堂堂一国太子,竟对吃食如此了解,可以想象必定是个讲究生活细节之人。 微浓也不客气,楚璃每介绍一样,她便品尝一种,最后竟将三大食盒里的点心都吃了个遍。这般消磨着时光,车辇已渐行渐缓,最终在一处佛寺前停了下来,正是楚璃口中所谓的“高人”讲学之处。 楚璃带着她与几个侍卫,从佛寺后门进入,熟门熟路地绕去了地方,在一处专供王公贵族休憩的小室里落了座。说是小室,倒也不算,其与讲学的大厅只隔了一道卷帘而已。但就是这道再普通不过的卷帘,象征了某种身份,将王室与寻常百姓划分开来,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微浓自是对讲学没什么兴趣,楚璃倒是听得认真,见她百无聊赖,也没有勉强她旁听,命侍卫和宫婢陪着她在寺里走走。微浓对此简直感激万分,连忙逃离了那枯燥乏味的地方,在佛寺里随意游逛。 直逛到晌午,讲学才结束,她与楚璃在佛寺里用了斋饭,下午她又去集市上闲逛。而楚璃,依旧留在寺里继续听讲学。直到傍晚时分,两人才又重新会合,在天府城里最大的酒楼用了晚膳,打道回宫。 这一日看似平淡无奇,对微浓来说却是珍贵无比。自从她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便一只被束缚在燕王宫中,而后又和亲楚国,就像一只供人豢养的雀鸟,从一个牢笼换到了另一个牢笼,毫无自由可言。 从前她也曾走镖到楚国,却从没来过王都天府城,这是头一次光明正大地游览,又碍着身份,便更显得这短短一日弥足珍贵。临进楚王宫宫门之时,她郑重地向楚璃道了谢,虽未多言,但她认为,楚璃必定能够知她之意。 待车辇停到了毓秀宫门前,这一日的出游便也完满结束了。经此一事,微浓陡然觉得与楚璃亲近了些,但实际上,她今日一直是与楚璃各忙各的,两人根本不曾说过几句话。 也许,这只是她“一厢情愿”地亲近了他。 “今日多谢殿下款待,青城……很感激。”她再次向他道了谢。 楚璃面上丝毫不见倦色,只道:“前些日子因为母后薨逝,宫里气氛沉抑,我也忙于母后丧葬,怠慢了公主。今日权且算是赔罪,还望公主接纳。” 他这一番话,着实令微浓受宠若惊,忙道:“殿下怎会这么想?这真是折煞青城了!” 楚璃表情却很是认真:“公主不怨怪我怠慢之罪,该是我向公主道谢才对。” 怎么反过来了?微浓自问说不过他,又记挂着寝殿里还有个等着吃饭的窃贼,便主动起身行礼:“殿下言重了,您早日回去歇息吧,青城告退。” “不忙,”楚璃却并未松口放人,反而再次邀约,“听闻公主曾在民间生活十五载,足迹遍布九州。我倒还真有一事想请公主帮忙,不知可否?” “您找我帮忙?”微浓有些惊讶,忙道:“但凡我力所能及,殿下尽管吩咐。” 闻言,楚璃缓缓噙上一丝浅笑:“今日天色太晚,公主若是方便,明日我请公主往天禄阁一叙如何?” 明日?这么急?还是去天禄阁?那不正是失窃的地方吗?微浓依稀记得,天禄阁是楚王宫的藏书阁,各种珍贵典籍、名家字画皆藏于此处。 “明日……”微浓沉吟片刻,到底是没有拒绝:“明日何时?” “依旧辰时,我来毓秀宫请公主。” “不不,不必了。”微浓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万万不愿在毓秀宫见到他,连忙回道:“既然约好是在天禄阁见面,殿下便无须跑这一趟了,我自己过去即可。” 楚璃倒也未再坚持:“辰时二刻,我在天禄阁敬候。” 微浓胡乱点了点头,再次向他行礼致谢。然而临下车前,他却突然命宫婢将一个小巧食盒递了过去,解释道:“这是今晚在酒楼点的一道点心,因上得太晚,我怕耽搁回宫的时辰,便命人带回来了。公主可以尝尝,是道名菜。” 这盒点心来得真是时候!微浓不禁暗喜。她今日一整天都不在毓秀宫,此刻正为黑衣男子的吃食发愁呢!她如此想着,连忙接过食盒道了谢,施施然下车而去。初一也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一踏入毓秀宫门,微浓便将食盒递给初一,命道:“你将这盒点心热一热,送到我寝殿里来。” 初一不禁有些担心:“公主,您今日可吃了不少哇……会不会积食?” “殿下说是不可不尝的美食,我想试试,不行吗?”微浓故意反问。 初一不敢多言,提着食盒领命而去。微浓便径自回了寝殿。 “你还知道回来?”她刚迈入寝殿,便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质问。这一次可不是玩笑,也不是戏谑,是实实在在的恼意。 微浓觉得自己应该理直气壮起来,便抬起头来,对着屋顶反唇相讥:“你不是来无影去无踪吗?连楚王宫的东西都敢偷,区区一点吃食又算什么?御膳房有的是!” “呼”地一阵风起,黑衣男子跃下房梁,悄然落定在微浓面前,目色阴沉:“怎么?有了楚太子撑腰,胆子大了?敢不要命了?” 微浓吃瘪,只得狠狠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的吃食拿去热了,再等等吧!” “伤药呢?”黑衣男子又伸出手来。 “啊!我给忘了!”微浓失声道。她今日是真得忘了,只惦记着不能教这窃贼饿死,倒是忽略了他尚且有伤在身。 “不过……你究竟是伤在哪里啊?我瞧你很是生龙活虎,一丁点儿不像受伤的人。”微浓说着还凑近他身畔闻了闻:“而且,你身上也没有什么血腥味儿。” 黑衣男子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像是嫌弃微浓的靠近,他目中一掠而过恼怒之色,似是强忍着情绪,道:“明日不能再忘了。” 微浓敷衍着应了一声。 不多时,初一也热好了吃食,敲门送了进来。微浓故意装作垂涎欲滴的样子,当着她的面吃了一个小点心,才将她打发了出去。 “喏,你的吃食。这么大一盒,应该够你吃的了。”微浓将食盒往桌案上一搁,冷冷说道。 黑衣男子也不客气,坐到案前捏起一枚点心,刚吃了一口,又是眉目一蹙,进而笑叹起来:“楚璃啊楚璃,有意思!” “怎么?”微浓不解地问。 “你可知这是用什么做的?”黑衣男子指了指这食盒中的点心:“是刺梨,可以入药,专治消化不良饮食积滞。” 微浓还是没明白。难道是楚璃怕她今日吃得太多?才送了这盒刺梨给她消解积食? “楚太子,果然名不虚传!”黑衣男子看着手上的点心,感叹道:“刺梨,即‘赐离’。” 正文 第128章 无声较量(二)4000字肥章 “这盒点心是给我的……他在警告我离你远一点。”黑衣男子笑着摇了摇头:“难怪他昨夜来毓秀宫总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我原本还存疑,今日吃了这点心,总算坐实了。” “一盒点心而已,哪有这么多的含义?”微浓却是将信将疑:“也许这只是个巧合?” “真是个单纯的小姑娘。”黑衣男子轻嗤她道:“你若不信,我教你个法子,立刻便能验证。” 他下颌微抬,朝着门外看了一眼:“教你的婢女去一趟太医署,什么都不必说,只说拿伤药。若我没有猜错,楚璃必定已经吩咐过了,那些御医决计不会多问一个字。” “楚璃知道你藏在毓秀宫倒也不稀奇,毕竟我都察觉到了。可他怎会知道你胁迫我去找伤药?”微浓仍旧不信。 “他岂会不知道?”黑衣男子无奈地哼了一声,似是不服输一般:“我这伤就是拜他所赐!” “他会武?”微浓更觉惊讶。此事倒还真没听说过,燕王所打听到的消息,也只说楚太子是位风雅之士,从没提过他有武艺傍身。 “来楚王宫之前,我也不知道他会武。”黑衣男子缓缓沉了声音:“但他的确是个练家子,身法敏捷,出手极快,而且还擅用左手。我一时不慎,被他得了手。” 言罢,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肩:“若是当时反应慢一些,我这条右臂就废了。” “我的天!”微浓忍不住掩面低呼。这与她印象中的楚璃实在太不一样了!那样一个优雅从容的人,应该是个精通诗文、精于字画的雅士才对,他居然也会舞刀弄剑?而且听起来,还是个左撇子高手? 微浓猛然想起今天在车辇之上,他曾伸出右手拉过她一把。难怪他的右手柔软平滑,毫无习武之人的特征,原来他是擅用左手…… “别想了,快去拿伤药!”想是等不及了,黑衣男子催促她道。 微浓却犹豫着不肯应承,又问:“他既然知道你在毓秀宫,为何不对我提及呢?而且,他必定猜到是我在包庇你,我若去帮你找伤药,岂不是承认做了你的同伙?” “他今日有对你发过脾气吗?”黑衣男子问道。 微浓摇了摇头。 “那他今日待你如何?”他接着问。 “谦和有礼,体贴入微。”微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他只字未提失窃之事。” “嘿!这个楚太子,还真是懂得怜香惜玉呢!”黑衣男子揉了揉右肩,不知是赞赏还是嘲弄:“他把你带出去一天,必定是怕你留在毓秀宫,我会加害于你。” “那他为何不趁着今日我不在毓秀宫,命人来抓捕你呢?”微浓仍旧疑惑。 黑衣男子戏谑地笑笑:“所以我才说,他怜香惜玉啊。试想,我若从毓秀宫里被搜了出来,你还有什么清誉可言?一个未过门的和亲公主,和盗贼共处一室?此事倘若处置不当,还会伤害燕楚两国之谊。是不是?” 微浓听罢沉默了。不可否认,这黑衣男子说得句句在理。想起昨夜楚璃的突然到访,今日一整天的相约,还有那一盒早有准备的刺梨点心…… 这点心若是被黑衣男子吃了,就是“赐离”;若只她一人吃了,便仅仅是一道消解积食的药膳而已。他就连选择暗语,也如此体贴入微! 若非事出突然,像楚璃这样的人,又岂会轻易破坏礼数,与未婚妻相见? 想来明日的天禄阁之约,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也许他约在天禄阁,正是想要暗示自己,他知道了一切! 微浓的心突然狠狠揪了起来,直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楚璃处处给她留了脸面,她却包庇他的敌人!若楚璃是心胸狭隘的男人,也许早就唾骂她不守妇道了! 这般想着,微浓连额头都是隐隐作痛起来,一股恼火蓦然窜出,促使她喝斥那黑衣男子:“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嘘!你小声点!”黑衣男子连忙捂着她的嘴,再次说道:“反正事情也已经拆穿了,我一旦踏出毓秀宫,必定会被万箭穿心。你也吃了我的毒药,不帮也得帮,是不是?” 微浓听见“毒药”二字,越发恼怒不堪,见他大手几乎捂住自己半边脸,恨不能生啖其肉解恨!这般想着,竟也下意识地做了,猛地张口咬上他的手指。 黑衣男子手抖了一抖,不由自主“咝”了一声。他放开微浓,目光掠过一丝锐色,旋即又笑了起来,阴测测地道:“小姑娘还真是‘牙尖嘴利’!你咬也咬了,去不去太医署?” “不去!”微浓脾气上来,倔强地道。 这下子,黑衣男子是真得生气了,微眯着锐目盯着她:“我原还想着你是个识时务的姑娘……” 他话没说完,袖中突然露出一枚短箭。但听“撕拉”一声响,微浓的左臂已被他划破衣袖,短箭刺入肌肤之中,瞬间划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随即冒了出来,微浓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袖已被染红一小片。她难以置信地抬眸看着黑衣男子,后者则是慢悠悠地收起袖箭,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只说了这两句话的功夫,微浓整只袖子都变红了,伤口处的鲜血宛如奔涌的河流,不知疲倦地汨汨淌着。 黑衣男子又低头瞥了一眼她伤口处,道:“放心,死不了人。”言罢他便双手抱臂靠在案几旁,等着她喊人来包扎伤口。 微浓死死咬牙强忍,可手臂上的伤口实在疼痛难当,她与他对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故意摔了一个茶杯,高声唤道:“初一!去请御医来一趟!” ***** 半个时辰后。 微浓的伤口已被包扎完毕,御医临走前,特意留了几瓶伤药,道是明日再来为她复诊。这下子好了,伤口不能沾水,让她有了借口不必沐浴,免于在寝殿里更衣解带。 外人一走,伤药便被黑衣男子拿去敷用,他像是一刻也等不及,径直在微浓面前脱了上衣,自行用药。当黑衣层层解开、露出他光裸的臂膀之时,微浓才发现,他的肩伤很重,伤口已高高肿起,还有发炎的迹象。而原来临时绑在伤口上的绷带,早已被血色浸透,暗红发乌。 微浓见状暗暗咒骂:“活该!” 怎奈对方耳朵太灵,听见了这话,立刻朝她招手道:“过来搭把手。” 微浓受制于他,又吃了臂伤的苦头,只得不甘不愿地上前帮忙。她到底是走过江湖的姑娘,也不害羞,接过绷带便将他伤口狠狠包扎起来,下手颇重。 这一次,黑衣男子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将衣裳穿好,又去吃了几个刺梨做的点心。 “怎么不毒死你!”微浓再次暗骂。 “下毒怎么符合楚太子的行事风格呢?”他捏起一颗点心端详着,接话道:“再者,万一你也吃了这点心,岂不是要白白赔上性命?这种没有把握的事,楚璃肯定不会做的。” 微浓本就是随口一说,也知楚璃是有所顾虑,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戳穿,又是焦灼忐忑,生怕明日去天禄阁时,会被楚璃当众问罪。 如此想着,她更是苦恼万分。岂料随之而来的一个消息,适时解决了她的苦恼。是楚璃派了贴身宫婢前来慰问。 真要说他是个清心寡欲之人,微浓实在有些不信,只因他身边的宫婢各个美貌。今日在车辇上服侍的那个水月,已是娇婉可人,眼下来的这个,则更加风采绰约。 只见那宫婢步履轻盈地迈入殿内,桃花笑靥,冰肌玉骨,粉白黛绿,小蛮婀娜,宛若出水芙蓉。主子淡雅,连身边的奴婢也是如此仙气袅袅,微浓实在难以想象,如此美人竟只是个宫婢。亦或者楚璃身边美人太多,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微浓被眼前美色所惑,一时出了神,便听那宫婢礼道:“禀公主,太子殿下听闻您不慎受伤,特命奴婢将私藏秘药送来给您。殿下还说,明日天禄阁之约改期,让您安心养伤。” 楚璃竟这么快得到消息了?微浓颇有些不是滋味。她若是不知内情也就罢了,如今知晓楚璃的通透,再接受他的私藏秘药,她着实心虚惭愧得很。 “请代为向殿下转达谢意。”微浓不知该怎么回话了,只得收下秘药,如此回道。 那宫婢盈盈一笑,也未再多言,告退离去。她前脚一走,黑衣男子便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直白问道:“你明日还和楚璃有约?怎么没对我说?” 微浓仍旧怨愤他出手伤她,便冷冷回道:“这与你有关吗?我为何要告诉你?” 黑衣男子亦是冷笑:“哦?倘若不是我方才下了重手,你岂不是明日一早又去赴他的约了,然后再双手空空而归?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楚太子,若不是他惦着,恐怕你今日连吃食都没给我准备吧?” “明明是你入宫行窃,用了卑劣手段要挟我。怎么,你还有脸理直气壮来质问我?我欠你什么了?”微浓抚了抚手臂,也不想与他解释,兀自将楚璃送来的小小锦盒打开,拿出所谓的“私藏秘药”,想看看他还会给出什么暗示…… 经过那盒刺梨做的点心,她笃定这盒秘药必也会有什么玄机,可打量半晌,不过是三只简简单单的白玉瓷瓶,毫无奇特之处。再打开瓷瓶嗅一嗅,仍无异样,唯有装药的锦盒里附带了一张用法,简洁明了,应是楚璃亲笔所写。 字如其人!瘦劲清峻、神韵超逸。 微浓仔细读了用法,想着御医刚为她手臂上过药,倒也不急着用,便将秘药又放回锦盒之中,妥妥帖帖地收藏了起来。这一次,黑衣男子并未出手抢夺,只盯着那三瓶秘药看了半晌,便兀自跳上房梁休息。 微浓也盥洗一番,和衣入眠。一夜无话。然而待到了翌日卯时,她一觉醒来,却发现那黑衣男子不见了! “喂!盗贼!”她在殿内轻唤了两声。 无人回应。 微浓感到有些奇怪,起身在寝殿里转了一圈,仍未找到人。殿内一切如常,丝毫没有陌生人存在过的痕迹,就连他身上那一缕淡淡的陌生气味,也被她左臂上的药味所覆盖。 难道真是离开了?微浓一个激灵,想起自己还中了那黑衣男子的毒,不禁心焦起来。 眼看着天色渐明,临近破晓,她只得唤了人进来洗漱梳妆,打算过了卯时再出去打探打探情况。如此惴惴不安地用过早膳回房,不想那黑衣男子却又回来了! 而且,正被微浓撞见他偷偷用了楚璃的秘药。 此时此刻,微浓早已顾不得捉贼,急切问道:“你跑去哪里了?” 黑衣男子正盯着三瓶秘药细看,假面后的那双眉眼深深蹙起,似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听见微浓的问话,他连头都没抬一下,闲闲地回应:“去方便了。” 微浓被这个回答噎住了,却也知道他在敷衍,便讽刺他:“身子这么弱?需要方便一个时辰?” 黑衣男子没再往下接话,捏着三瓶秘药又是闻,又是试,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微浓见状恼了,跑去一把夺下药瓶:“这可不是给你用的。还有,下次你离开烦请说一声,先将解药留下!” 黑衣男子只朝她摆了摆手:“放心,杀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还是毒杀,真是无趣。” “是呢,偷鸡摸狗最有趣!”微浓不留情面地反击。 闻言,黑衣男子“啪嗒”一声放下手中药瓶,目中锋刃之意再起。微浓则毫不示弱地回视于他,眼波里轻蔑也是厌憎,但没有一丝惧怕。 她这样的眼神,显然令黑衣男子心中恼火,眼看着气氛又将剑拔弩张,殿外乍然响起初一的声音:“公主,云台宫来人了。” 云台宫,正是太子楚璃的寝宫。 怎么又来了?如今只要听到、看到与楚璃有关的一切,微浓都会不自觉地紧张心虚,她瞥了黑衣男子一眼,自顾自地扬声命道:“快请进。” 正文 第129章 无声较量(三) 不想也知,在微浓开口说话的同时,那偷鸡摸狗的盗贼已然匿于暗处了。 殿门应声而开,仍旧是昨日那个宫装美人款款踏步进来,手中还抱着几本书册,朝微浓敛衽行礼:“奴婢霁月见过公主。” 上次车辇里服侍的宫婢叫“水月”,眼前这个叫“霁月”,还真是人如其名,仙气袅袅的。 “霁月姑娘免礼。”微浓看了看她手中的书册,询问:“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要事?” 霁月便将手中书册奉上,莞尔回道:“殿下说,您养伤期间必定无趣,特命奴婢送来几本书册给您解闷。” 送书来给她解闷?微浓霎时哭笑不得。须知每日教习嬷嬷的课程已足够乏味无趣,她连宗室典籍都没读完,哪里还有功夫去读这些书册?楚璃当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好读书吗? 然而心中虽抗拒,微浓面上到底还是装出愉悦的模样,谢过楚璃赠书。 那名唤霁月的宫婢也并未久留,与微浓客套了两句,便回云台宫复命去了。两次相见,这宫婢皆是进退有度,不曾表露半分异样,也令微浓挑不出一丁点儿错来。 “他送了什么书?”黑衣男子好似迫不及待,待那宫婢一走,立即便现了身。 微浓回过神来,拿起案几上的书册,逐一念道:“《孙子兵法》、《亡国录》、《子夜吴歌》、《南宫旧事》?这都是什么书啊!” 有兵书,有史书,有诗词,还有话本子……楚璃的品味还真是宽泛!微浓不禁在心中感慨。 “最后一本书是什么?”黑衣男子却突然出声问道。 “《南宫旧事》啊!是坊间流传甚广的一个话本子,讲的是前朝宫闱秘事。”微浓拿起这本书略略一番,颇感无趣:“我从前在酒楼里听过一些段子,没什么意思。” 她话音甫落,眼前黑影一闪,手中书册已被黑衣男子抢了去。后者看了看书皮,又翻了翻其余三本书,恍然大悟一般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见微浓迷茫地看着自己,便也不吝解释:“小姑娘,你马上就要脱离苦海了,今晚子时我便撤了。” 他挨个指过《子夜吴歌》《南宫旧事》这两本书,在桌案上写道:“‘子夜无戈,南宫就势’,他这是在告诉我,今晚子时不见兵戈,让我从南宫门离开。” “这居然是暗语?你居然能读懂?”微浓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万没想到楚璃继“刺梨”之后又来这一招,而且这次暗示的内容更具有难度。 “那这本《孙子兵法》和《亡国录》又是什么意思?”微浓见他没有提到,便追问。 “哦,这两本书……”黑衣男子按了按右肩的伤势:“他应是在警告我,若再逗留便要‘兵’戎相见,让我‘亡’在楚国。” “我的天啊!”微浓简直叹为观止,忍不住赞道:“他对你还真有信心,万一你读不懂他的暗示呢?” “这也正是我疑惑之处。”黑衣男子说着又是蹙了蹙眉:“昨日那个刺梨糕点,还有今日这暗语,是我们摸……摸狗偷鸡之人才晓得的江湖行话。他如何会知道?” 是啊!一个楚王宫的太子,怎会了解盗贼行当的暗语?微浓亦是不解,然只一瞬,这不解又被景仰所替代:“只能说,楚璃实在是太厉害了!我从前走镖多年,都没听说过这种行话。” “的确是个厉害角色。”许是黑衣男子得了楚璃的暗示,此刻他竟也心情大好起来,伸了个懒腰对微浓道:“为着今夜,眼下我得养精蓄锐了。你不要打扰我,中午多给我弄点吃的。” 微浓巴不得送走这座瘟神,便也破天荒地应下,又问:“我的解药,你是否可以给我了?” 黑衣男子瞟她一眼:“还不行,待我临走前再给吧!”他说着又指了指案上的秘药,道:“这药也给我一瓶备用。” “难道这药里也有暗语?”微浓再次提起精神。 “我原本也以为是暗语,方才看了半晌,”黑衣男子又带有几分戏谑地道,“事实证明我多虑了,这就是给你外敷的药……用的都是好材料,所以我要带走一瓶。” “拿去!”微浓话音还没落,已将一个白玉瓷瓶撂入他怀中,恨恨地道:“只要你赶快走,送你了!” 黑衣男子笑着将药瓶塞入怀中:“多谢了。我上去睡会儿!”言毕便纵身一跃,跳上房梁。 ***** 因着微浓手臂受伤,教习嬷嬷破天荒给她放了三日假,她又不能呆在寝殿里,只得与初一、元宵在庭中说笑,玩些女儿家的游戏,嬉笑了好一阵子。 初一、元宵皆与她同岁,是从燕国随她和亲而来,两人均受燕王亲自指派,只听她一人之命。初一稳重细心,元宵则活泼一些。但两人总归是十六岁的少女,再如何沉稳,本性还是跳脱的。 不可否认,有这姐妹两人的陪伴,微浓在这深宫之中总算还有一丝慰藉。 与她们嬉闹了一晌午,午膳时,微浓刻意喊着没胃口,吃得很少。待膳后御医来给她换过药,她又嚷嚷着饿了,命小厨房做了些吃食送来寝殿。 黑衣男子吃了不少,又跑上房梁继续“养精蓄锐”,微浓不能轻易离开毓秀宫,实在闲得没事做了,自己倒是跑去偏殿里看书练字,手抄了几页《女训》。 如此相安无事直到晚间,微浓匆匆用了晚膳回到寝殿,便见黑衣男子在屏风后头换药,然后又将身上的器具逐一摆在案上,重新装备。 袖箭、匕首、绳索、伤药、绷带……他还从腰间取下了一柄软剑!且那软剑造型奇特,剑身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形如飞鸿的翅膀,材质却又薄如蝉翼,还隐隐透光。微浓好奇之下拿起细看,发现那剑身近乎半透明,将手放在剑身之下,透过那不具名的材质,还能依稀看到掌中纹路。 再掂量着试了试手,剑身很轻,也很软,根本不像一把兵器,而更像是供人把玩的工艺品。微浓忍不住用手去触摸那透明剑身,却听耳畔突来一声提醒:“当心!” 可惜太迟了,黑衣男子说话的同时,她已经触上了剑身,食指立刻被割破了一个口子,霎时鲜血如柱。所幸伤药就在眼前的案上,她赶忙敷上药,这才勉强止住了血。 “这么利的剑,你竟然敢围在腰上!”微浓忍不住抱怨一句。 “你什么眼神儿?没瞧见剑囊吗?”黑衣男子斥她一声,指了指案旁一条腰带似的剑囊,道:“这软剑材质罕见,锋利无匹,需得放在剑囊里才敢戴在身上。” 微浓便将软剑放回剑囊之中,果然这剑变得服服帖帖,不再显露锋芒。 “你竟然还会用软剑?”微浓大吃一惊。须知软剑不同于其它兵器,它剑身柔软如绢,不易掌握运用,习练时又须精、气、神高度集中,因而在剑器中属于高难型剑术,是与硬剑完全不同的兵刃。 在她印象之中,会用软剑之人聊聊无几,大多数人都是用以强身健体,她只见过一人能将软剑使得出神入化,便是教授她峨眉刺的师父。师父平生两套绝学,峨眉刺入门较易,软剑入门较难,因此她便习得了前者。 正是因为自己不会,她才对擅用软剑之人格外高看一眼。 岂料黑衣男子却是笑道:“我可不会使软剑。”他边说边将软剑从微浓手中夺了回来,重新放回案几上。 微浓刹那间明白过来,这就是黑衣男子从天禄阁盗走的东西! “你可真识货!”她忍不住赞叹:“这等剑器,我可从来没见过!” “慢说你了,我也没见过。”黑衣男子笑言:“这生意我本不屑接手,也是好奇这把剑才来的。惊鸿剑,名不虚传。” “原来你是替别人做事!你是赏金猎人!”微浓恍然大悟,险些惊呼出来。 所谓“赏金猎人”,是江湖上一种独有的称呼,而并非真的以打猎为生。说白了,即是明码标价接生意,专门替人做些遮掩耳目的事情,譬如捉赃、追捕、偷盗、复仇之类。 赏金猎人不是强盗,也非杀手,通常是与黑白两道和官府都打交道,游走于正邪之间。他们可以是团伙合作,但高手均是独来独往,价码极高。若是做得出色,一单生意便能赚个盆满钵满,一辈子衣食无忧。 微浓突然对这黑衣男子高看起来,尤其,像他这般敢独闯一国王宫的赏金猎人,必定是顶尖的高手。 “赏金猎人?唔,算是吧!”黑衣男子倒也承认了,但微浓总觉得他语中有些敷衍。 不过无妨,他即将离去,从此他们便各不相干,她也不想打听太多。 黑衣男子也未多做解释,点了一遍装备,重新装在身上,最后又将那把惊鸿剑缠于腰身之上。 微浓冷眼旁观,看到这最后一幕,不禁有些鄙夷:“怎么?太子殿下放你一马,你还要带走这把剑?” “他又没问我讨回此剑。楚王宫珍宝众多,也许他并不在意呢。”黑衣男子无谓地耸了耸肩,看向窗外叹了口气:“等到日落之后,我便要探路去了。” 许是为了应和他的话,窗外真得忽然变暗。微浓推窗远望,黄昏的最后一缕光晕已渐渐消失在天际,氤氲出一片黯淡的紫色,皎月浮升。 “时辰到了,”黑衣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有缘再会。” 正文 第130章 风波消弭 此言甫毕,黑衣男子作势要从屏风后的窗户里跳出去。 “等等!解药!”微浓急切喊道,生怕他就此一走了之。 黑衣男子顿了顿身形,像是刚刚想起来此事:“哦,解药啊!”他自怀中摸索出一个油纸包,从中拈出一粒小药丸,递给微浓:“拿去吧。” 微浓接过,狐疑地看向他:“你不会再害我一次吧?” “再害你一次,楚太子能放过我吗?”黑衣男子戏谑一笑。 微浓颇为尴尬,想了想,没敢直接服用,捏在手里道:“晚一天服用也不碍事吧?” 黑衣男子闻言,目中笑意一闪而过,道:“唔,不碍事。不过你还是尽早服用为妙,这药会使人七孔流血、肠穿肚烂而亡,死相难看至极,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微浓朝他翻了个白眼,正待回击他一句,耳畔却听“唰”地一声响,是他将一直戴在脸上的银光面具扔了下来,正正落在她怀里。 这两日间,面具已成为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一道底线,他不想露面,她更怕看到他的真容。戴上面具,他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彼此都没有后顾之忧。因此,他突然取下面具扔给她,令她感到紧张万分。 微浓低头看着怀里银光闪闪的面具,猛然转身背对他去,亟亟问道:“你做什么?” “送给你留个纪念。”他在她背后闲闲扔下一句话。 微浓没吭,捏着那片面具道:“你快走吧!后会无期!” 她背对着黑衣男子,便没瞧见他面容之上一闪而过的作弄笑意,更没瞧见他即将夺窗而去之时身形一滞,回头看她:“我又改变主意了。” “什……什么?”微浓一手捏着药丸,一手捏着他的面具,生怕又出什么变故。 岂料黑衣男子竟然解下了腰间的惊鸿剑,轻轻搁到窗台上,笑道:“替我将惊鸿剑还给楚太子,这单生意我不做了。” “不做了?那你怎么和金主交代?”微浓极力忍住转身之意,仍旧背对他问道。 “不怎么交代,就说没得手。” “那你岂不是白来一趟?” “岂会是白来?见识了楚太子的风采与手段,还认识了你这个太子妃,简直不虚此行啊!”黑衣男子说着已是低笑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她聘婷的背影,留下一声“走了”,便飞身跃出窗外。 微浓等了半晌,直至身后再也没了任何动静,她才徐徐转身,可依旧不敢抬头去看,垂眸唤道:“喂喂,盗贼,你走了没啊?” 直至确认无人回应,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眸。眼前是空荡一片,傍晚的风合着次第点亮的灯火,从敞开的窗户外面透进来。纱帘飘忽轻舞,那陌生的气味瞬息散去,独剩惊鸿剑静静地靠在窗台之上,提醒着她所发生的一切。 终于结束了!这突然而至的一场“横祸”!微浓看着手中的药丸,左思右想,始终不敢服用。再看那柄遗留下的惊鸿软剑,到底还是一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去向楚璃负荆请罪! 既已下了决心,微浓便再也坐不住了。毓秀宫没有合适的锦盒存放惊鸿剑,她便命人找了一匹丝绸,仔细将惊鸿剑裹好,再带上那粒解毒药丸,匆匆去了云台宫。 彼时楚璃正在用晚膳,微浓便没让宫人通传,在外头等了片刻。待到楚璃从膳厅里出来,她才将他拦下:“殿下,青城特意前来负荆请罪。” 楚璃目光清淡地落在她面上,而后看了一眼她怀中的东西,才含笑问道:“公主来云台宫,怎么没差人说一声?” 话虽如此,可他那表情分明是早就预料到的,对于她的前来,他并无丝毫意外之色。 微浓看了看身后的初一,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宫婢太监,欲言又止地问:“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璃仍旧浅笑,沉静颔首:“夜游御花园,不知公主可有兴致?” 夜游御花园?微浓觉得更加摸不透楚璃的心思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来找他负荆请罪的,不去书房不去偏殿,去什么御花园啊? 可她的确是有些憷他,尤其她做错了事,心虚得很,于是便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楚璃又看了一眼她怀中之物,不紧不慢地命道:“霁月,将公主送的礼物放入书房。” “是。”霁月对微浓嫣然一笑,接过她怀中那柄用丝绸裹着的惊鸿剑,款款告退。 微浓便与楚璃一并往御花园走去,前头一名太监提灯,后头远远跟着一众宫人,两人信步而行,她不知楚璃作何感想,总之她自己是又拘束又忐忑。 十月底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却不觉得寒冷,空气中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却都抵不过身旁这人浅淡的桂香。夜色斑驳,月影缭绕,在宫道上投射出他们的影子,若即、若离。 微浓有些紧张,悄悄瞥了楚璃一眼,又一眼。玉冠乌发,白衣飒飒,他清俊出尘的面容之上浅笑流动,却令人难以捉摸心中的真实想法。 微浓咬了咬牙,决定直接开口请罪,可还是被楚璃先一步起了话题:“公主的臂伤如何了?” “不碍事了。”微浓下意识地抚上左臂,回道:“您赠的秘药真是奇效。” “这药主生肌、祛疤,用一段时间药效更好。”楚璃淡淡说道,侧首看她:“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被瓷片划到了。” 微浓点了点头。她这臂伤的由来,对外都说是不慎跌跤带摔了茶盏,左臂磕在了碎瓷片上……这理由自然骗不过楚璃,故而她觉得,他是话中有话,似在提醒她什么。 “以后不会再大意了,这样的教训,吃一次就够了。”她低声回道。 楚璃轻“嗯”一声,仍旧浅笑:“其实公主做得很好,很有胆色。若是往后再遇上这种事,我希望公主还能如此镇定处之,凡事以安危为上。至于其它的,都不重要。” 听闻此言,微浓脚步一顿,鼻尖蓦地酸涩起来。在异国他乡听到这句话,尤其是出自这个仅有三面之缘的未婚夫口中,对方还是一国太子,这种种都令她感到一股暖意。 微浓略略垂下头:“幸而没让您有所损失……青城也不敢居功,东西是他自己留下的,说是此行足矣。” “那也是公主分寸得当,才令他知难而退。”楚璃笑言。 “不不不,”微浓岂敢受下这夸奖,“明明是殿下您算无遗策。” “哦?我有做什么吗?”楚璃脚步不停,笑意更深。只那一个双手背负的挺拔身姿,却像是揽尽了万丈红尘里的所有风华,飘渺绝尘。他的笑意宁谧而温润,似能安抚人心;他的眸光浅净而透澈,似能洞穿一切! 她像是受到了他目光的鼓舞,终于将那点残留的担忧说出了口:“殿下,您能让御医看看这药吗?”她说着已从袖中取出一方丝绢锦帕,将包裹着的药丸递了给他。 楚璃在月色下认真端详须臾,又置于鼻间闻了闻,蹙眉问道:“这是他给你的解药?” “您怎么知道?”微浓讶然,转念又想,楚璃的心思既然如此剔透,能猜到黑衣男子的手段也不稀奇。 “这药……能解毒吗?”微浓有些忐忑地问。 “不能。这是活血化瘀的丹参丸,并无解毒之效。”楚璃话语凝重。 微浓心头一紧,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也不知是愤恨还是害怕,恼了半晌,憋出几个字来:“他……他……真是卑鄙!” “是卑鄙。”楚璃叹了口气:“他竟然骗你这是解药。” “那……那怎么办啊!”微浓有些急了:“不是‘子夜无戈,南宫就势’吗?他应该还没离开吧?不行!我得去找他拿解药!” “不必去了,他不会给你的。”楚璃打量手中药丸:“他根本拿不出解药。” “啊?”微浓闻言更加心凉,凄楚之色渐渐浮现。 楚璃看她这副模样,终于再次浅笑,将绢帕递还给她:“我猜你根本没有中毒,他自然也不会配置什么解药了,应该是作弄你的。” 微浓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楚璃:“你是说,我这两天是被他骗了?我被他耍得团团转?” 楚璃保持缄默。 “那你方才也是在作弄我?”微浓更加难以置信。 楚璃但笑不语。 微浓想要哀嚎一声,又碍于诸多宫人在场,只得忍了下来,颇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我真想砍他两刀解气!” “他若真给你下了毒,今晚就不止挨两刀了。”楚璃淡淡接道,一语而毕,住口不言。 很久以后,久到微浓与楚璃已经很熟识了,她才听他提起那黑衣男子的下场。原来当晚他准备了两套计划:倘若黑衣男子真的带走了惊鸿剑,他便会布下天罗地网,在南宫门将其截杀;但黑衣男子留下了惊鸿剑,又没有给她下毒,他才决定撤掉埋伏,放对方一马。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在那个微风沉醉的夜晚,她对事态发展是一无所知的。她只记得他们两人在夜色中漫步;只记得四周有草木清香萦绕;只记得他双手负在身后,走得很慢,像是在刻意迁就她。 只记得这件事就像一纸书页,被他轻描淡写地翻过。 正文 第131章 亲自教导(一)4000字肥章 天禄阁遭窃之事过后,楚王宫又恢复了平静,然毓秀宫的守卫却并未撤离,反而又新添了几人。宫里都道是太子疼惜青城公主,微浓本人也很感激楚璃此次的得体处置,保全了她的清誉,也保全了燕楚的交谊。 但,自她归还了惊鸿剑之后,楚璃再也没有来过毓秀宫,也没有给过她只言片语。原本定下的天禄阁之约,也随着黑衣人的离开而不再提及了。她与楚璃又变成了陌生人,不见面,没有往来。 一整个冬月,在这偌大的楚王宫里,他们一次偶遇也没有。 这可急坏了初一与元宵,两人隔三差五便在微浓耳边念叨:“前些日子殿下频繁邀约您,怎么没过几日,再无来往了?连句话都没有啊!” 毓秀宫的主事嬷嬷也旁敲侧击地打听,唯恐她是在楚璃面前说错了话,才惹得对方冷待。 微浓自然知道真正的缘由,当时楚璃违背礼制来见她,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黑衣男子既已离去,惊鸿剑也完璧归还,依着楚璃的性子,是绝对不会继续违反宫规与她私下交往的。 如此想着,她倒也没觉得失落,甚至是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在楚璃面前,她真得倍感压力。 日子重新变得平淡如水,冬月就这般匆匆流逝。临到腊月,微浓的臂伤已近乎痊愈,宗室的典籍她也终于诵读完毕。只不过她背着忘着,背到最后一本,前头也忘得七七八八了。 腊月初一,主事嬷嬷告诉她一个消息:“太子殿下已出热孝,王上重新拟下了婚期,定在明年三月,不知公主可有异议?” 微浓沉默了片刻,才问:“太子殿下怎么说?” 主事嬷嬷犹豫半晌,道:“殿下说……日子有些仓促。” 微浓笑了:“一切以殿下的意思为准吧!” 嬷嬷只得如实去回了话。 楚国的冬季温暖而潮湿,着两件单薄的衣衫便可过冬,尤其微浓天生体热,根本不觉得寒冷。腊月中的晌午,轻风拂面,她穿一件浅蓝色的衣裙,靠在庭中的桂树旁默诵典籍,有些苦恼自己背不下去,娥眉微蹙。 抬眸却见元宵匆匆跑来,惊喜万分地朝她禀道:“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不知为何,微浓的第一反应竟是想躲,忙对元宵道:“快告诉殿下,我身子不爽……” “爽”字才刚出口,她的余光已瞥见有人走近。顺势望去,只见三四名宫人跟在一位锦袍男子身后,正信步而来。 当先的锦袍男子正是楚璃。明明距离还隔得很远,可微浓看到他的脚步似有一顿,像是听到了她的那句托辞。她不由一阵尴尬,握着书册的手一紧,赶忙垂下头去。 待眼底已能看到他的云头锦履,她才缓缓敛衽行礼:“青城见过太子殿下。” “公主客气了。”楚璃淡淡的话语由她上方传来,仍旧是那般清润悦耳,但她听得多了,已不会再失态了。 因是脱了热孝的缘故,楚璃今日没再服白,而是穿一袭玄色玉袍弁服,绣以四爪金龙纹样,袍角乃腾云螭纹,腰间束着白玉玲珑绶带,袍袖舒展,从容挺拔,步履之间难掩气度高华。 若说初见时,白衣的楚璃清俊出尘宛若天人;今日这锦衣玉袍的楚璃,则是尊贵绝尘仿若王者。他终于沾了一丝烟火之气,像是尊荣无匹的一国太子了。 无论是白衣还是锦袍,楚璃总是恰如其分地适合那个角色,毫无一丝做作之感。但也许是微浓初见他的印象太深,那一袭白衣对她的冲击太大,在往后很长很长的时光里,她每每想起楚璃,眼前总是晃过那一袭白衣,是他踏破月色徐徐走来。 微浓想开口询问他“为何事而来”,又觉得这话太过疏离,唇齿间迟疑了片刻,幸而元宵替她解了围:“奴婢元宵见过太子殿下。” 楚璃身后的几个宫人,也向青城见了礼。 两厢问候完毕,楚璃便自然而然地起了话题,道:“年底诸事繁忙,今日父王封了印,我才得空来探望公主,实在是怠慢了。” 微浓赶忙挥了挥手:“不不不,您言重了。”回完这一句,才发现自己还是失礼了。教习嬷嬷曾说过,见到楚璃要双手拢袖,她却朝他摆手了。在他面前,她学的那些宫廷礼仪好似都白学了,哎! 楚璃见状却微有笑意,目光落于她手中的书册之上,转而问道:“那些书籍,不知公主看完了吗?” “书籍……”微浓愣了一瞬,才明白他话中之意,“您是说,霁月姑娘送来的那些书吗?《子夜吴歌》什么的?” 楚璃含笑点头。 微浓讶异地问:“那些书是给我看的?难道不是用来……呃……我是说,不是有其它用处吗?” “哦?恕我愚钝,公主讲的‘其它用处’,指的是?”楚璃仍旧笑着,似是要看她出丑。 微浓被噎住了,不知他为何故作不懂。然众目睽睽,她怨念的同时,也只得支支吾吾地认错:“哦,也许是我会错意了……那些书,还没来得及看。” 楚璃倒也未再多言,再次看向她手中书册,又问:“这些典籍都背完了?” 微浓本想逞强一句,奈何楚璃的目光太过清透,她在他面前根本不敢造次,便叹了口气,无声作答。 楚璃似已料到了这个结果,笑道:“对于背诵典籍,我倒有些心得,不知公主可愿一听?” 微浓闻言立刻来了精神,连忙点头道:“好啊!就怕叨扰殿下。” “岂会?”楚璃四下看了看:“这里不太方便,公主平日是在何处习读?” “在毓秀宫偏殿。”微浓边说边伸手相请,与楚璃一并往偏殿走去。元宵和云台宫的人皆很识相,跟到偏殿门外便停住了脚步。 微浓心心念念想要知道楚璃的“心得”,平日又是不拘小节惯了,便也没觉得彼此独处有何不妥。一进偏殿,她便迫不及待地指着一摞高高的典籍,询问楚璃:“殿下说的背诵心得,是指什么?” 楚璃没有即可回答,随手捻起一本《大楚创业起居注》,翻开第一页,询问微浓:“会背吗?” 微浓为难地点点头:“不过这本学完太久,有些篇章已然忘了。” “无妨,背诵第一页让我听听。” 微浓只得硬着头皮,磕磕巴巴背道:“初,帝自卫尉卿转右骁卫将军,奉诏为太原道安抚大使。郡文武官治能不称职者……” 她背了半晌,勉强将前五页背完了,可她发现楚璃根本没有随她的背诵而翻过书页,目光一直停留在第一页的内容上头,凝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一来,微浓也有些泄气了,直白问道:“殿下在听吗?” “在听。”楚璃淡然地放下书册,询问她:“公主是否觉得背诵典籍力不从心?费时费力,收效甚微?” 微浓也不隐瞒,扶额叹道:“是呢,背着后头,忘了前头。” 楚璃回笑:“方法不当,自然事倍功半。公主背诵之时,断句有异,应是没有真正吃透这书上的内容,故而背诵吃力。” 微浓自小便对舞刀弄枪颇感兴致,但对于咬文嚼字,实在不通,便也如实承认,苦恼地道:“这书太过深奥,我的确不懂。想必您也听说了,我自幼长于镖局,虽识字,但并不通文墨。而且教习嬷嬷讲的内容太拗口了,我多半都听不懂,只觉得这些字拆开来我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她原本以为,楚璃听见这话必定会看轻她,可没有,他只是耐心地道:“我幼时习读,也做此感,只觉得拗口晦涩。后来发现,凡举书目必要诵读出声,时日长久,定会有所收效。” 他又重新翻开那本《大楚创业起居注》,用白话的方式将第一卷的内容讲了一遍,是楚氏先辈的开国之事。不知为何,那些拗口的句子经过楚璃这般一讲,便似茶馆里的说书一般,十分通俗易懂。及至后来,微浓听得入神了,楚璃却住了口,惹得她忍不住追问起后续故事。 楚璃笑着指了指书册:“欲知后事如何,尽在书中。带着探究之意去出声诵读,以公主的聪慧,必定能读懂其意,如此一来,奥义在心,背诵便事半功倍了。” 微浓果然对这枯燥的《大楚创业起居注》来了兴趣,再去看后头的内容,竟也看得津津有味起来,全不顾楚璃在场,边看边赞叹道:“贵国先祖真乃神人也!既通兵法,又通文墨!” “只可惜流传到如今,我们楚氏一脉都是喜文不喜武了,唯独二弟爱武成痴。”楚璃如此说着,面上竟流露出一分担忧之色,又旋即消逝。 微浓虽不知他为何担忧,但也自知不该多问,便主动接续了方才的话题:“我会按照殿下教的方法,试着理解书中之意的。” 楚璃回过神来,再笑:“其实对公主而言,这种书册的确枯燥,公主不妨先看看我上次送来的四本书。” 他再次提及这四本书,微浓才终于确认了他不是玩笑话,便道:“那四本书,有话本子,有诗词,也有兵法史书……都距离我太遥远了!” 楚璃看着她不解又苦恼的神情,缓缓笑言:“《亡国录》讲得是一国兴衰,有警示之用;《子夜吴歌》是民间诗词选集,有助公主提高文墨修养;《南宫旧事》是前朝宫闱轶事,亦有风俗服饰注解,是王室闺中必读之物;至于《孙子兵法》……” “《孙子兵法》总与我无关了吧?我又不用上阵打仗。”微浓立即接话。 楚璃笑着摇了摇头:“《孙子兵法》虽是兵书,但世间之事触类旁通,公主若能吃透此书,引而伸之,则天下之能事毕矣。” “所以,”他眸光清淡地看着微浓,不掩笑意,“宫规与宗室典籍可暂且不看,请公主先将那四本书读完吧。” “宫规和宗室典籍可以不用看了?”微浓面色一喜。 “不是不看,是‘暂且’不看。”楚璃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无奈地笑叹:“先读《南宫旧事》,再去背诵宫规,想必公主会有另一番见解。读完《孙子兵法》与《亡国录》再去背诵宗室典籍,也不会太吃力了。” “当真?这区区几本书,能有如此大的作用?”微浓将信将疑。 “读书犹如登梯,尽皆始于足下,无法一步登天。”楚璃自信满满地笑道:“公主若不信,一试便知。” 他的话似能蛊惑人心一般,微浓竟被他这三言两语说动了,况且她也很想摆脱如今这种“健忘”的现状,便一口应道:“好!我试试。” “别急,我也有要求。那四本书,公主须得一月读一本,不能读太快,也不能太慢。”楚璃负手看她:“这期间,教习嬷嬷不会来督促公主,也不会有所打扰。每月底,由我来考校公主的课业。” “每月底……”微浓细算时日:“那读完这四本书,就到明年三月了啊!” 楚璃神色如常,并未往下接话,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道:“公主‘闭关’之前,我请公主去围场狩猎如何?” “狩猎?”微浓反应了片刻,才明白楚璃是要带她出宫,心中不禁雀跃起来。可转念一想,又是迟疑:“如今正值冬季,能狩到猎吗?” “那公主究竟去不去呢?”楚璃不答反问。 “去,去!”微浓岂会错过这个机会,忙问道:“什么时候?” “倘若公主的手伤不碍事,后日便去,如何?”楚璃状若不经意地问。 微浓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臂,笑道:“伤早就好了,都结痂了呢!多谢殿下关心。” 楚璃这才点了点头,不忘叮嘱道:“明日狩猎之后,还望公主能收心读书。” 微浓忙不迭地应承:“一定,一定!” “啪嗒”一声轻响,楚璃将一枚精致的腰牌置于书案上,最后说道:“公主可凭此物去造办处置备骑行服,记得选一张称手的弓箭。” 微浓执起腰牌一看,上书“造办处”三个大字,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楚璃是特意来邀请她狩猎的!也难为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让自己承了他一个人情! “真是……人精!”她在心里默默评价。 正文 第132章 亲自教导(二) 自楚璃来过毓秀宫之后,微浓一整天都是兴奋不已。宫人们自然是误会了,就连主事嬷嬷也忍不住掩面轻笑,更不要提元宵似有若无的暗示与调侃。 微浓由着她们胡思乱想,自己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狩猎场。纵马驰骋、扬鞭开弓,这种日子她已很久不曾经历过,久得像上辈子的事了! 用过午膳,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造办处,选了一张称手的弓箭,还有一双峨眉刺。至于骑行服,和亲之前早已置办过了,浅绿色,正正合身。 主事嬷嬷见她抱着弓箭爱不释手,也知她心思早已不在读书上头,便默许她闲散两日。微浓则更怕自己在楚璃面前出丑,翌日便命人在庭院里竖了一个靶子,不停地练习射箭。 如此练了一整日,总算有些成效,虽射不中靶心,但至少不会脱靶,有时运气好了,还能勉强射在红心旁边两三环上。 终于等到狩猎这日,微浓一夜都没睡好,精神却还不错。一大早天色刚明,楚璃的车辇已到了毓秀宫门外,微浓吃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早早便在宫门外候着,还命小厨房做了好些点心。 待上了车辇,她亲自将食盒放在案上,对楚璃笑道:“这是燕国风味,礼尚往来。” 楚璃今日穿了一件黑色螭纹劲装,比之前日更多了几分英武之气。听见微浓这话,他笑而不语,面上似乎有些倦色,与微浓说了几句话之后便闭目养神起来。 车辇里仍旧是水月在服侍,她便轻声对微浓说道:“殿下为了挪出今日,昨夜几乎一宿没睡。” 微浓很是意外:“不是年底封印了吗?” 水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微浓颇有些愧疚,也不敢再打扰楚璃,距他远远坐着,百无聊赖看着窗外景色。 车辇辘辘行驶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天府城南郊的秋山围场。这里是王室专用围场,放眼只见处处重兵把守,宫室修葺得宽阔舒适,就连马厩都比寻常人家住的园子还要考究三分。 世人有云“行在宁国,武在燕国,吃住在楚国”,还真是至理名言呢! 楚璃休息了一个时辰,精神也随之恢复过来,至少面上再看不出一丝倦色。他带着微浓来到马厩,为她挑了一匹白色骏马。 微浓接过缰绳,不由笑问:“殿下怎知我会骑马?” “公主不是镖局出身吗?”楚璃笑问。 微浓也知自己多此一问,不禁抚上马鬃,叹道:“这马,真像以前我在房州的坐骑!” “看来它与公主有些缘分。”楚璃风趣笑言。 微浓也是莞尔,心情更加舒畅起来,忍不住纵身跃上马背,垂眸去看楚璃:“殿下要与我比试赛马吗?” “不急,我要先看看你的射术。”言罢,他便牵着微浓的坐骑来到靶场外,又将她扶下马,道:“看过公主的射术之后,我才能决定一些事情。” 他说得模棱两可,微浓也不敢多问,只暗暗庆幸自己提前抱过佛脚。她颇为忐忑地走到靶场中央,从侍卫手中接过弓箭,对着箭靶射了一箭。 还好,至少没脱靶。微浓长舒一口气。 楚璃却是蹙眉,毫不委婉地评判:“射术有待加强。” 微浓干笑一声,到底不想让他看低,便逞强道:“我从没射过这么远的靶子,臂力确实不行,准头也不够。不过你若让我换一种方式射靶,我一定能正中红心!” “哦?”楚璃仿佛来了兴致。 微浓轻笑,将弓箭放在一旁,又从箭壶中取过一支箭矢,瞄准那靶心比划几许,猛地用力投了过去。但听“嗖”地一声,箭矢飞也似地掠空而过,正中靶心。 微浓见状,得意地朝楚璃微笑,然而她刚扬起嘴角,忽有一阵风吹过靶场,劲头不算猛,却把箭矢从靶心上吹掉了。 微浓的唇角便又敛了回去,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眸,看着那空荡荡的靶心。 楚璃笑叹一声:“公主是把箭矢当作峨眉刺了吗?” 微浓吐了吐舌头。 “以手作投,准头是够了,但力道绵软,毫无杀伤之力。若按照公主这般射靶,根本捕获不到猎物,即便射中一只小羊小鹿,也不过是帮它们挠痒罢了。”楚璃不客气地予以置评。 微浓闻言咬了咬牙,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自己虽不是大家闺秀,但也勉强算是能读诗文、能骑会打,怎么一到楚璃这里,就样样不通了呢?这般一想,倒有些泄气了,连方才急于狩猎的兴致都没了。 楚璃见她垂头丧气,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只得又蔼下声音,解释道:“习武骑射强身健体,公主喜欢,自然再好不过。但公主原先使的峨眉刺,只能作为近身搏斗,若当真遇上险境,实在是吃亏得紧。” “哪有那么多险境可遇。”微浓低声嘟囔。 楚璃自然听见了,看向她的左臂,意有所指:“好了伤疤忘了疼?” 微浓顿时无话可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楚璃淡淡添上一句,远目望着靶心之处。他径直将一枚扳指戴于左手拇指之上,扬弓开箭,一气呵成。 扳指这东西,原是护手之用,戴于开弓勾弦的拇指上,用以扣住弓弦。虽说如今扳指已成为王公贵族的装饰之物,却也一直遵循着扣弦之则,寻常人都戴在右手拇指上。 微浓突然想起黑衣人曾说过的话——楚璃是个惯用左手的剑术高手。她突然有些期待,想要看看楚璃的另外一面,除了温润如玉、算无遗策之外,他还会是什么样子。 但见日光映照下,他手上那枚扳指发出耀眼的金芒,微浓恍惚了一瞬,便听耳畔响起一阵穿风的鸣响。抬首望去,楚璃手中那支箭矢便似一道凌厉的闪电,直直击中靶心。 不,是穿透了靶心。 这一刻,楚璃素来温润的面容之上,也沾惹了些凌厉之气,似有睥睨九天之势;这一刻,微浓真正地明白,初见那一晚他的天人之姿,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 人在红尘,身在宫廷,谁人能够真正地淡然出尘?楚璃用这一箭告诉了她,他是一个允文允武的王者,而非仙人。 不可否认,微浓被这一箭震慑住了,那箭尾久久颤动不止,正如同她震动的心房,她在为自己破灭的短暂幻想而哀悼。 缓过心神之后再看楚璃,她也不再觉得他遥不可及了。原本在他面前的自卑、忐忑俱是消失无踪,她已能坦然面对这个男人了。 从天人到王者,可笑的是,她竟然觉得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 她相信楚璃并不知晓她的震动,因他只是淡淡敛去方才的气势,对她道:“公主再射一箭,让我看看。” 微浓“哦”了一声,执起弓箭,重新扬手开弓。 “别动。”楚璃突然提醒了一句,而后轻轻走至她身畔,从身后握住她执弓的手,另一只手按下她高耸的右肩,为她矫正射击的姿势,道:“肩膀太高,这样太吃力,应该……” 微浓心无旁骛,凝神照做,刻意忽略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贴近,全神贯注看着靶心。 “用力开弓,射!”随着楚璃一声令下,箭已离弦,耳畔箭啸之声分明比方才清越许多,微浓不想也知,这一箭会射得不错。 果然,远远听到“砰”的一声,那支箭牢牢钉在朱红色的靶心正中。周围的侍卫们不失时机地鼓掌叫好,也不知是为了这一箭鼓掌,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微浓仔细想着方才楚璃教她的姿势与力度,恍若未觉。 “公主可记住了?”楚璃笑着看她。 微浓凭空做了个开弓的姿势,找了找感觉,点头:“我记下了。” “那便上马吧!围场里没有猛兽,不必担心。”他边说边打了个手势,侍卫便将坐骑都牵了过来。 两人依次上马,楚璃对侍从们撂下一句“不必跟着”,便与微浓往围场里疾驰而去。 眼前是开阔的草场与密林,许是冬季的缘故,一只小动物也没见到,不过如此纵马驰骋一番,已教微浓很是畅快了。她一边打马前行一边左顾右盼,看了半晌,对楚璃问道:“殿下,咱们真能打到猎物吗?” “可以。冬季猎物少,如此才更能锻炼观察力及敏锐度。” 微浓听了楚璃这话,反倒渐渐缓下马速,面上浮起一丝不悦之色:“殿下很喜欢说教吗?” “怎么讲?”楚璃面色不改。 “从您前日踏足毓秀宫开始,您就一直在说教。诵读、骑射、狩猎……好似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得让您操心。我是不是很差劲,让您失望了?”微浓话虽如此,面上倒没什么自卑之色。 “公主多虑了。”楚璃仍旧与她并肩而骑,简单回道。 然而这寥寥五个字,听在微浓耳中更像是一种敷衍。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发火,从认祖归宗开始,她早就憋了一肚子委屈。以前楚璃是她眼里的“天人”,她敬畏他,不敢有一丝唐突;眼下他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她便忍不住了。 她猛地一拉缰绳,勒马而停,淡淡讽笑:“我是乡野出身,不会诗词歌赋,不懂琴棋书画,性子也野惯了,自问配不上殿下,不敢高攀。您若真是瞧不起我,也不必费心调教,直接修书一封将我送回燕国,我绝无二话。” 正文 第133章 亲自教导(三) 楚璃目中掠过一丝讶异,继而眉目稍蹙,坐在马上看向微浓,并不说话。 微浓见他这副表情,只当他是默认,心里越发地不痛快:“或者,殿下若是开不了这口,我自己提出来也成。” “公主真是这么想的?”楚璃终于回了话,但没有任何情绪,不见气恼,也无心虚。 微浓直视于他:“对!” 楚璃沉默片刻,只道:“看来是我急于求成了……” 微浓紧紧握住缰绳,只觉心底的火气一个劲儿地窜上来,她愤怒,她难过,她不想再继续逆来顺受:“此刻四下无人,您也不必顾及我的面子,您对我有什么不满之处,大可说出来。” 楚璃这才叹了口气:“公主是认为,我的要求过于严苛?” “不,我认为你在改造我,而我不愿意受人摆弄。”微浓话到此处,竟觉得喉头忽有一丝哽咽。但更无稽的是,她竟不知自己为何哽咽,为何面对这个男人,情绪忽然不受控制了。 楚璃像是在思索什么,徐徐回道:“如公主所言,我的确是在‘改造’,但绝不是‘摆弄’。你是和亲公主,如无意外将来会是我的妻子,楚国的王后。我希望你变得更好,能承担起自己的身份与责任,难道不对吗?” 诚然,微浓的理智告诉她,楚璃说得没错。然而她此时此刻却像是钻入了牛角尖之中,只想要找茬,想要争吵,想要维护自己莫名其妙的尊严,于是便一味挑刺:“殿下的意思,是我如今还无法承担自己的身份责任,是不是?我浅薄无知,是不是?我涵养不够,是不是?” 楚璃面上掠过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是来围场打个猎,也要指点我的骑射,还不忘对我晓以大义,美其名曰‘锻炼洞察力’!”微浓面露讽刺一笑,悻悻地道:“太子殿下,我在楚王宫里已经够憋屈的了!我是出来打猎的,不是来听你说教的!” 微浓言罢,再也不看楚璃一眼,狠狠给了马屁股一鞭,策马往丛林深处跑去。仿佛唯有如此,她心头积郁已久的痛苦、愤怒、不甘等种种情绪,才能够统统宣泄出来! “公主!”楚璃的声音终于变得急切,在她身后亟亟喝止。 可是微浓听不到了,也不愿去听。呼啸的风声与急促的马蹄声充斥耳畔,心中一直拿捏着的那股气性轰然散去,然后是绞痛,是剧痛,四肢百骸都随之震痛! 一个不愿提及的名字,难以启齿的名字,此刻就横亘在她唇齿之间。她死死咬着牙,仿佛如此便可以将他咬碎,将他撕裂,将他从此挥散,再也不用想起,不去心痛。 “公主!”身后再次传来楚璃的怒喝,是的,他一定愤怒了!而那愤怒的呼喊离她越来越近,近得就在耳畔。可她只想离他远远的,离所有男人都远远的,一个人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像十六岁以前。 “公主,你冷静一下!”楚璃到底是策马赶了上来,然而微浓发疯似地纵马奔驰,只要他稍微松一口气,便会被她甩在身后。他在马上亟亟劝阻,话语也被颠簸得支离破碎:“有什么话……我们……停下来说!” 微浓听见了,可她停不了。眼泪不知何时汨汨地流淌出来,被风吹散,被风吹干,双目被刮得生疼,像是有刀在割着她的血骨,提醒着她只是个被遗弃的人,在燕国没有容身之地,在楚国更加没有! 她停不下来了,回不了头了,哪怕前方是悬崖,她也只能策马而去!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就升起了寻死的念头,但那念头还没在她心中成形,她已猛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是她的马匹狠狠踉跄了一下! 随即,一个温热的身躯已跃至她的身后,生怕她坠马似的,紧紧环着她。他从她腰间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进而握住缰绳,猝然勒马! 她从不知道楚璃有这么大的臂力,她的手被他握得生疼,更被缰绳勒得生疼。可他的臂膀却又如此温暖,像极了某个人,令她心安,又令她怨愤。 她还兀自沉浸在恍惚之中,那马匹已猛地昂首止蹄,她险些从马背上仰摔下来!幸好,有人牢牢抱住了她,飞速地将她抱下了马。然后,他将她扔在了茂密的草丛之中。 “你不要命了?”他怒气冲冲地喝问,胸前起伏不定,喘息急促有力,向来沉静如玉的面庞之上,隐隐泛起恼怒的红色,眉峰紧蹙,目光凛冽。 微浓从没见过这样的楚璃,她忍不住想笑,却发现自己在不停地流泪,眼睛已被泪水蛰得睁不开了,视线渐渐模糊。 楚璃这才发现她哭了,他似被她的泪水消融了怒意,方才满腔的斥责都无处可说,面上渐渐被无措所取代。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询问,没有劝说,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痛哭不止,看着她伤心欲绝。 直至她哭得喘不过气了,他才适时递上一条汗巾,又将他马匹上的水囊递给她。 微浓接过水囊,仍旧没看楚璃一眼,仰头猛喝起来,她方才哭了太久,似是将身体里的水分都流干了,只觉得渴极难耐。 楚璃一直看着她将水囊喝干,才啼笑皆非地道:“我是让你洗把脸……” 微浓闻言一怔,进而有些尴尬,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水囊,只得递还给了楚璃。不知是因为这一壶水,还是他那一句话的作用,她方才的难过好似都被瞬间冲刷掉了,理智渐渐恢复,她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道:“抱歉。” 楚璃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们就把话说清楚,把心结解开。” 微浓抽噎着看他:“你说吧。你怎么说都行。” 楚璃便顺势坐到她对面,看着她薄有残泪的娇颜,凝色道:“我知道公主出身民间,但绝没有一丝看轻之意。这一点,其实你是明白的。” 微浓倔强地摇头:“我不明白。” 楚璃更觉无奈:“公主觉得我在说教,那我也问问公主,以你如今的资质,你觉得能当太子妃吗?” 微浓咬着下唇,没有作答。 “当太子妃,主内要打理云台宫,主外要做后宫表率。如今母后薨逝,宫内女眷皆以太子妃马首是瞻,父王又没有续娶之意……也许我们成婚之后,你就要接掌凤印管理后宫。你有把握吗?”楚璃和蔼询问。 微浓听得有些迷惑:“管理后宫?怎么管理?” “统御六宫,绵延子嗣,辅佐君王励精图治,利用后宫压制前朝……小到这宫里的一件摆设、一份月俸都要亲自过目,大到宗庙祭祀、抚育太子都须亲力亲为。” 楚璃平淡地叙述着王后之职:“后宫纷纭时藏暗涌,有时得宠妃子的一句话都可能会改变君心,引来无穷祸端。你必须能够分析时弊、果断处置,恩威并施、刚柔并济,用母仪与权威坐镇后宫,确保君王没有后顾之忧。” “因此,要做好太子妃,做一国之后,你必须熟读宫规,熟知典籍,在适当之时能够寻到奖惩的先例,给予后宫相应的处置。你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件衣服一件首饰,都极有可能引发后宫争议,祸延前朝。”楚璃顿了顿,语中似有歉意:“所以,教习嬷嬷逼着你背诵,我也想方设法引导你理解书中之意,实在是无奈之举,却也不得不为之。” 微浓静静地听他说着,面上渐渐流露抵触之色:“这么复杂?可那些宗室典籍里,历朝王后都是‘孝悌贤淑、贞静持躬’啊,没有说这些耍手段的事。” “宗室典籍之中,女子皆是寥寥几笔,岂会详述?即便是一代贤后,生前身后也不过百余字罢了。”楚璃极尽耐心地道:“你毕竟年纪尚幼,又不是久居深宫,想不到这些也是自然。我不是非要逼你或者哄你,但如今你吃些苦头,日后便会轻松许多,我也是希望你尽得后宫拥戴。” 微浓埋头拔着地上的枯草,像是竭力在为自己的无理取闹开脱,想了半晌,又恹恹地道:“那你教我骑射又是怎么回事?洞察力又是做什么用?难道做太子妃,我还要懂得打打杀杀?” “后宫是最安全、也是最凶险的地方,稍有不慎,便会枉送性命。”楚璃话到此处,神色却是渐渐凝重起来:“前日我便说过,世间之事触类旁通,我让你习读《孙子兵法》,及至今日教你骑射,都只是希望你能有自保之力。好比天禄阁遭窃之事,你若再遇上一次,想必不会如此被动了。” “我本就是被迫和亲,听你这般一说,楚王宫危机四伏,我觉得自己无法胜任……”微浓扬起面庞看向楚璃,心事早已全部写在了脸上。她的犹豫,她的退缩,她无心如此,都写得清清楚楚。 她是如此天真直白,又是如此残忍决绝。 正文 第134章 亲自教导(四)为舞精皇冠加更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正文 第135章 亲自教导(五) “书里面那么多妃子公主,难道没有您喜欢的?”微浓戏谑他道。 “公主这想法还真是奇怪。莫非你看了《孙子兵法》,也要爱慕孙武吗?”楚璃反唇相哂。 微浓自问说不过他,只得换了话题:“好吧,那殿下何时来毓秀宫考校我呢?” “今日是腊月十七……”楚璃想了一瞬,回道:“上元节如何?若是公主读得透彻,我请公主出宫去看灯展。” “什么才算‘读得透彻’?”微浓心存疑惑。 “有自己的见解即可。”楚璃不忘夸赞她两句:“公主如此冰雪聪明,我很期待能听到你的见解。” 显然,微浓很吃这一套,一下子被激发了好胜之心,当即自信满满地笑回:“上元节灯展,我去定了!” 楚璃不再言语,笑着闭目养神起来。六安瓜片的清香飘荡在宽敞的车辇之内,微浓仔细看着他,心里浮起一丝迷惑。她自问并不是个见异思迁之人,也并不容易打开心扉,可对于楚璃,她却是不自觉地想要相信。 明明还没见过几次,对他的感觉,竟从最初的敬畏、景仰、感激,突然变成亲切与信任。虽然无关情爱,但他说:她是他的责任。 “责任”,比起飘忽的“情爱”,好似更加值得信赖啊! 她觉得无比庆幸,于是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夜微浓,你还年轻,跌倒一次不算什么,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般想着,自己也觉得安慰了一些,微浓忍不住伏在案几上,学着楚璃闭目养神。谁想这一睡,竟然睡过了头,直至车辇到了毓秀宫门口,她才被楚璃叫醒。 微浓感到自己实在是太过失礼了,有些赧然地挽起垂发,道:“今日……多谢殿下了。微浓铭感五内。” “微浓?你的名字难道不是‘星颜’?”楚璃顺势问道。 微浓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想了想,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遂如实道:“‘聂星颜’这个名字,是我认祖归宗之后才起的,我自己都听不习惯。外人都是唤我的封号‘青城’,殿下可以唤我‘微浓’。” 她说着,又在案几上比划了“夜微浓”三个字。 “我记下了。”楚璃笑着颔首,将自己左手上的扳指取下,递到她眼前:“若是读书读累了,不妨练练射术。切记劳逸结合。” “多谢殿下。”微浓不客气地接过扳指,握于手中:“微浓告退。” “谢谢你肯相信我。”在她下车之前,他突然如是开口,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微浓。” 微浓笑了笑:“是我感激您才对。我这般平庸,您还愿意给我机会。” 楚璃的目光幽静如海,终于在此刻浮起一丝波澜。微浓以为他还要再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淡淡笑着,最后道出四个字:“上元节见。” ***** 自那天起,微浓真得收心了,她像是堵着一口气一般,每日埋头在偏殿里读书,人也变得勤学好问起来。只可惜她的问题千奇百怪,有些连教习嬷嬷都无法作答,不过眼看着她如此用功,与从前蔫蔫的性子判若两人,毓秀宫上上下下都很欢喜。 微浓命人在庭中竖了一个箭靶,有时读书读累了,便会戴上楚璃赠的那枚扳指,来庭中练两局,偶尔还会叫上几个侍卫,私下里比试一番。每到这时,宫人们都会前来观赛,毓秀宫因此其乐融融,上下皆对微浓赞不绝口,直夸她平易近人。 年关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但因着楚王后薨逝之事,楚王下令从俭过年。不过微浓尚且没有和楚璃成婚,仍旧算是客人,楚王便对毓秀宫格外大方,三天两头会有赏赐下来,布匹、首饰、摆设、食材……宫人月俸也増了三成。 渐渐地,微浓日子无比舒心,从前那些烦恼之事,仿佛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可除夕那夜,楚王前来毓秀宫探望,带了一些物什,说是燕王为她置备的。微浓在其中看到一双精巧的峨眉刺,便知是聂星痕的意思。 从前两人定情时,他曾赠给她一双异常华丽的峨眉刺,后来她的身世揭露,姨母姨丈险些获罪,她无法报答养育之恩,便将那双峨眉刺当掉了,将银钱给了姨母姨丈。 但如今,聂星痕又给她送来一双新的峨眉刺,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提醒她,他们的过往有多不堪?她有多么污秽肮脏?微浓不明白,也不愿去想。 她唯有更加勤奋地读书,借以摆脱这种复杂的、慌张的情绪。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慌张什么。 渐渐地,她投入在《南宫旧事》这本书中,她发现前朝那些公主们的经历、后妃们的浮浮沉沉,远比她的情感要更加伤痛、也更加跌宕。她读着她们的一生,想象着她们的风华,眼前好似也能够描摹出一个个美丽的影子,或柔嘉,或哀婉。 她开始留意她们的衣装首饰,短短半个月内,她不知不觉懂得了许多闺中之物:譬如青罗黛能用来画眉,降真香能用来熏衣,鎏金的摆设最华贵,云朵髻最受后妃喜爱…… 及至读完整本《南宫旧事》,什么是花钿?什么是斜红?鸦黄分几种?妆靥有几类?她都一清二楚了。 而那些后宫女子们的经历,她为之唏嘘不已;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她们的涵养,她们如何陶冶情操,如何修身养性。 她这才晓得,从前茶馆子里那些添油加醋的说书,究竟是多么肤浅荒唐。这本书为她打开了另一扇大门,带她通往了另一个地方——不是舞刀弄剑,没有枯燥的诗文,而是身为女子的,隐秘的成长。 就像一朵花接触晨露的滋养,一株草接受阳光的沐浴,一棵树蒙受雨水的润泽……没有人知道起了什么作用,可她的的确确因为一本书,有了变化。 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楚璃,想要诉说她的感想,想要告诉他,她已能够轻巧地品评衣妆、分辨熏香。 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元节当日,微浓为了迎接考校,午后专程小憩片刻,养精蓄锐。申时刚至,楚璃便来了毓秀宫,一踏入庭中,他一眼看到那枚竖起的箭靶,不禁对微浓笑问:“这是‘万箭穿心’?” 微浓看了一眼那“千疮百孔”的靶子,干笑道:“不是我一个人射的,还有侍卫们的功劳。” 楚璃没再多言,径自迈步去了偏殿,教习嬷嬷自然夸赞了微浓,将她近一月里的苦功如数禀告。楚璃听后便屏退左右,只将微浓留在偏殿里,开始了所谓“考校”。 主事嬷嬷与教习嬷嬷都忐忑地等在殿外,初一与元宵也忙前忙后,准备着晚上出宫去看灯展,她们好似已经笃定了灯展之约势在必行。 一个半时辰过后,偏殿的门打开了,楚璃闲闲地负手走出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众人连忙再看他身后,但见微浓正在掩面窃笑,双眸之中焕发着异样神采,似是惊喜非常。 嬷嬷等人见状,都长舒一口气。楚璃这才面露三分笑意,站在原地不再迈步,待微浓走近他身旁,转身对她低声说道:“今晚戌时,父王会在北城楼设宴,与民同乐。戌时二刻,北宫门见。” 微浓点头表示记下,又施施然行礼:“恭送殿下。” 楚璃颔首回礼:“公主留步。” 主事嬷嬷与教习嬷嬷都极有眼色,异口同声说道:“老奴恭送殿下。” “两位嬷嬷辛苦了。”楚璃如是回道,浅笑离去。 元宵在旁听着这话,偏要明知故问一句:“殿下此言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嬷嬷将本公主教得很好,殿下考校课业很是满意啊!”微浓颇为自得。 教习嬷嬷也流露出几分欣慰之意:“公主进步神速,性子也开朗多了,看来太子殿下功不可没。” 能得教习嬷嬷一句好评,微浓自然更是开怀,又怕众人起了什么暧昧心思,便转移了话题,询问初一:“今晚要出宫去看灯展,车马安排得如何了?” “公主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微浓说出这番话仅仅一个时辰,她便开始腹痛难当、冷汗直流,但并没有呕吐或腹泻的症状,只是干痛不止。由于当天是上元节,楚王要去北城楼与民同乐,宫里大部分御医都随行保障王驾,故而太医署只留下两人当值。 好巧不巧,这两位当值的御医见元宵佳节,阖宫清净,便壮着胆子私下对饮了几杯。醉酒误事,导致两位御医诊断偏差,用药有误,因而耽搁了微浓的病症。如此折腾了两个时辰,才终于下对了药,止了微浓的腹痛之症。 这可惹恼了毓秀宫的主事嬷嬷,扬言要将这渎职之罪告到王上面前,反倒是微浓劝说半晌,两位御医又连连谢罪,此事才算作罢。 经此一闹,灯展必定是赶不上了,微浓只得派人去向楚璃传话,取消今晚之约。然而没过多久却有消息传来,说是灯展上惊现乱党,太子楚璃因此受伤,伤在右手。 【展示一下某读者的想法,简直是拍(sang)案(xin)叫(bing)绝(kuang),看图】 这谁说的,自己粗来承认吧! 正文 第136章 情势所迫(一)转折剧情 第136章: 楚璃受伤的消息传来,微浓大惊,连忙让主事嬷嬷去打探情况,这才得知,上元节与民同庆,是楚国历来的传统,但往年楚王都是在南城楼设宴,今年因着南城楼修葺拓宽,尚未竣工,圣驾才决定摆宴北城楼。 为此,灯展也特意从城南挪到城北,就设在北城楼脚下的裕华街,从街头到街尾一溜地灯火热闹,务求能让王上一眼看见这太平景象。 正是因为头一次在城北办灯展,负责的官员才没有拿捏好守卫防布,致使有人趁乱纵火,惊扰了圣驾。太子楚璃当时就在城下,正欲乘坐车辇回宫,见状不惜以身犯险与乱党近身搏斗,不慎被刺中右手。 只这寥寥的几句解释,微浓几乎便能想象到当时的混乱场景。灯展起火、楚璃犯险……而最令她感到愧疚的是,事发之时,距她与楚璃约见的时辰很近,楚璃应是为了回宫接她,才会恰好碰上乱党。 如此一分析,微浓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强撑着病体想去云台宫探望楚璃。岂料,初一却说毓秀宫外多了许多面生的守卫,还公然言道“青城公主抱恙在身,王上命公主安心静养”。 变相软禁!这是微浓的第一反应。但她毕竟年少,不懂得宫廷倾轧,她还天真地认为,楚王是因为楚璃受伤而迁怒于她,或是恼她与楚璃私下相约,才将她禁足毓秀宫。 直至四五天后,主事嬷嬷开始对她疏离冷待,她才意识到事态很严重,但究竟为何,她依旧想不明白。她每日都极力想要打听楚璃的伤势,奈何主事嬷嬷口风太严,她无从得知。 如此艰难地熬到正月末,云台宫终于派人传话,说是太子楚璃想见微浓一面,并传令撤掉毓秀宫的守卫。微浓如蒙大赦,早已顾不得追究其中内情,只一心惦记楚璃,匆忙赶去了云台宫。 第一次进入楚璃的寝殿,微浓多少有些赧然,偷偷打量四周,才发现此处陈设简洁而精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奢华,唯独窗户皆是透玉镶嵌,隐隐能看出价值不菲。 晌午的晴光透过这玉质的窗棱,折射出清润的天光,迤逦在那芝兰玉树的男子身上,浮起一层淡薄的迷蒙之色。楚璃一身单衣,就坐在紫檀木八仙桌旁,面前还放着一个空药碗,可以想见伤势未愈。 微浓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之上,那只手被牢牢裹在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之中,青绿色的药汁渗透出来,仿佛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残忍。 不等微浓开口询问伤势,楚璃已率先叹道:“这些日子,委屈公主了……” 微浓摇了摇头:“我有什么可委屈的,也没有缺衣短食。倒是殿下您……” 她话没说完,已流露出担忧之色,担忧之中又添愧疚,关切问道:“您的伤势……” “不碍事。”楚璃虽有些虚弱,但精神尚好,回道:“我没有大碍,不过以后右手会吃力些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微浓却明白言下之意,什么是“右手吃力”?她忍不住簌簌地落下泪来,自责道:“都是我的错,若不是为了接我看灯展……您也不会……” “与你无关。”楚璃蔼声安慰道:“这只是个意外,不要自责。” 微浓仍旧摇着头,流泪不止。 楚璃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渐渐蹙起眉峰,问道:“上元节那天,你突然抱恙失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微浓如实答道,“那日您走后不久,我便开始腹中绞痛,又没有什么其它病症。原本并无大碍,只可惜……当天值守的御医醉酒误事,用错了药,因而延误诊治,致使我未及赴约。” 话到此处,她才抬手拭去泪痕:“我派了侍卫去向您解释,难道他没有对您提及缘由吗?” “侍卫?”楚璃沉默片刻:“我没有见到什么侍卫。” “什么?”微浓大为诧异。 楚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越发凝重,看着她认真回道:“我确实没见到你的侍卫,倘若知道你无法赴约,我便不会独自离开城楼了。” 听闻此言,微浓震惊不已。她一直以为,楚璃是在半路遇上了传话的侍卫,未能及时返回北城楼才会碰上意外;又或者是他担心自己的病情,想要回宫探视…… “那名侍卫呢?”楚璃立刻问出关键所在。 微浓愣了一愣,如实道:“那天赶上我腹痛,后来又听说您在灯展上出事……我根本无暇顾及那名侍卫。这几日我又一直……被禁足在毓秀宫,也没有再见过他。” 楚璃静静听着,英挺的眉峰越发紧蹙。 微浓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连忙又说:“初一可以为我作证的!我是派她去传话的!不然我去问问她?” 闻言,楚璃的目光忽然变得深晦莫测,低声道:“她是燕宫之人……” 燕宫之人……某种猜测在微浓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有些缕不清楚,半是茫然半是忐忑:“您这话……什么意思?” 楚璃默然不答,良久才问:“安嬷嬷可能为你作证?” 安嬷嬷,正是毓秀宫的主事嬷嬷安桂如。微浓极力回想当时的场景,奈何早已想不起这些细枝末节,只得无措地回道:“我不知道,当时我真的腹痛难忍,什么都记不得了。或者,您直接宣安嬷嬷问一问?” 楚璃对此不置可否,只问:“你被禁足以来,安嬷嬷对你如何?” 微浓有些黯然,抿唇不答。 “那就不必再问了,看来她也怀疑了。”楚璃话语沉凝。 “怀疑什么?”微浓似懂非懂,睁大双眸:“难道她怀疑我提前知情?怀疑我假装腹痛?借口不去赴约?” 这一问,换作楚璃不答。 微浓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气恼地道:“不行,我得找她问清楚!那晚我腹痛之症她是看在眼里的,她凭什么怀疑我!” “坐下!”楚璃立刻用左手按住她:“你腹痛之时,可有伴随其它症状?当时御医怎么说?” 这件事微浓还是记得的,便如实回道:“没有,只是腹中绞痛。当时那两个御医也喝醉了,说不出什么来。” “这就是了。你若伴有呕吐,还会逼真一些。若单是腹痛,又没有其它症状,不怪安嬷嬷怀疑你伪装。”楚璃停顿片刻,郑重解释道:“不过她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真凭实据,一旦你去当面质问,将此事戳穿,很多事情便无法挽回了。” 微浓被他说得迷惑不解:“那你呢?殿下你也怀疑我吗?” “没有。”楚璃斩钉截铁下了判断:“你应是被人利用了。” “被谁?”微浓立即追问。 楚璃却不肯再答了,只道:“我不会妄加揣测,更不会说出任何未经证实的话。这只会加重你的负担。” 微浓仍旧似懂非懂,她只觉得眼前像是有一层迷雾,很薄很淡,可她拨不开也挥不散,这种感觉很糟糕。 “王上会处置我吗?”她想起这件迫在眉睫的事。 “不会。”楚璃脱口而回。 这句话总算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她不禁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那个侍卫,还有,我的腹痛之症……” “不必了,该查的都查过了。”楚璃摆了摆手:“那群乱党就像凭空出现,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们也并非要取我性命……整件事情,更像是在扰乱人心。” “那怎么办?那个侍卫呢?我去把他找来问话!”微浓再次站起来,执意要去追究。 “还能找得到他吗?”楚璃毫不客气地浇了她一盆凉水:“这半个月里人心惶惶,他要么已经遇害,要么已被人灭口,要么早已逃之夭夭了。” 微浓的心霎时一凉,看着楚璃,不知该如何接话。她不甘,她气愤,更是惶惑与不安。 楚璃清透的目光落在她面容之上,与她对视片刻,突然问道:“你想回燕国吗?” “什么?”微浓没有反应过来。 “你若是担心自己的处境,我可以立即派人送你回去。”楚璃一字一顿,认真说道。 相比之前所有的话,这一句才最让微浓心凉,也最让她惶恐。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璃,轻声质问:“你想让我走?” “不想。”楚璃坦然分析:“送你走,对楚燕邦交、对你的清誉都很不利……我不想送你走。” “那你为何要如此问我?”微浓已开始情绪激动。 楚璃再次蹙眉,试图解释:“我是在为你考虑。抛开家国,只考虑你的个人安危。” “你不是说,王上不会处置我吗?”微浓仍旧不能相信,双眸之中隐有泪意:“事情还没有查清楚,难道就要给我扣上一个罪名?” “你冷静一点,”楚璃上前握住她的手,予以安抚,“有我在,父王绝不会贸然处置你。但那些暗处的人……我怕你会再被他们利用。” 微浓闻言打了个冷颤,面色瞬间苍白。 楚璃见状更加担心:“我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万一你撑不下去……” “我为何会撑不下去?!”微浓甩开他的手,倔强地回绝:“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知情就是不知情!我若是一走了之,才会让人说我心虚!” 她不能走,她不能背着这黑锅离开!她才刚适应这里,她才刚要忘记聂星痕,她怎么能回去!她还要做太子妃,还要做楚王后,她还没有风风光光地站在那个烂人面前,她怎么能回去! 她要比聂星痕过得更好!她要活得更加有姿有彩!在没有做到之前,绝不灰头土脸地回去! 许是她的神色太过坚定决绝,楚璃似也被她感染,渐渐目露几分欣慰之色:“你真的愿意留下?” “愿意!”微浓擦了擦眼角泪痕,毫不犹豫。 “既然如此,嫁给我。”他看着她,郑重其事地道:“做我的妻子,成为楚太子妃,绝不会有人敢再怀疑你,伤害你。” 正文 第137章 情势所迫(二) 两月后。云台宫。 烛火昏暗,夜月迷蒙,一室旖旎颜色。微浓独坐在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榻之上,眼前是彤红一片。 这床,是楚璃的婚床。这红,是楚太子大婚之红。 微浓有些发懵,她已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嫁给楚璃的了。从点头答应他,再到试穿嫁衣筹备婚事,直至今日礼成,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令她身不由己,令她措手不及。 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够泰然接受,接受这早已定下的婚约。然而真正到了送入洞房的这一刻,那铺天盖地的抗拒之情才翻涌袭来…… 拢于嫁衣中的双手死死攥着,手心早已沁出了汗,沉重的凤冠与繁复的嫁衣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有些不敢面对即将进来的那个人。 想什么来什么,门外突然响起络绎不绝的问候声,紧接着,寝殿的门被推开,那人脚步轻缓地踏入,落地无声朝她走来。 喜娘等人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服侍两人行完余下的礼节,合卺、结发、除服……又连连道喜一番,才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从始至终,微浓都垂着眸,就连楚璃为她挑起盖头时,她都未曾抬头看他一眼。 此时此刻,两人相对而立,就站在婚床旁边。婚服嫁衣早已除下,接下来该做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无人开口。 时辰静静流淌,煎熬难耐,终于,还是楚璃先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愿?” 微浓咬了咬下唇,一瞬间,泪意沾染长睫。这个场景她曾想象过千万遍,然而当她的良人开口之时,她的心却是如此难过,也如此难堪。 他不是他。他这么好,他那么坏,可惜,她偏偏喜欢坏的那个。 “你心里有人。”这一次,他笃定地道。 微浓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两厢无话,相对无言,许久之后,楚璃才再度开口:“我去偏殿,你歇着吧。” 微浓有些吃惊与羞愧,抬起泪意朦胧的双眸看他:“殿下……” 楚璃脸色沉凝,在烛火映照中竟有一丝不真实的浮影:“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他如是说道。 微浓闻言更加无地自容,哽咽道:“我以为我能做到……” 她的泪水簌簌滴落,一颗一颗如沧海明珠。楚璃见状反倒放缓了神色,出言安慰她:“虽然我不知内情,不过……不要太伤心了。” 微浓摇了摇头,捂着双眸啜泣出声,全身都跟着颤抖起来。 楚璃仔细凝望着她,居然笑了:“不要哭了,我们会像从前一样。” 他的左手食指在桌案上轻扣几下:“此事并非一时片刻就能纾解,总之时日还长,慢慢来吧!” 微浓不知他话中所指,究竟是说他们两个,还是说她与聂星痕。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多谢殿下体谅……” “你若想谢我,就将眼泪擦了。若被宫婢们瞧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他话语已不似方才那般沉重,隐带几分调侃。 微浓赶忙将眼泪擦干,破涕为笑:“我总是在殿下面前出丑。” “没有,”楚璃淡淡评说,“淳朴真挚,你很好。” 像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转眸望向偏殿方向:“歇着吧!明日一早,还要去向父王敬茶。” 说到此处,微浓娥眉一蹙,显然是犯了难。楚璃知她所想,便也直白道:“此事瞒不过去,我会同父王说……是我的意思。” 微浓已羞愧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朱唇微启,欲言又止。 楚璃也没再多言,转身往偏殿走去。刚行至偏殿门口,又听微浓在他身后抽噎轻唤:“殿下……” 楚璃停步转身,默默看着她。 微浓咬了咬下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您还是……留下吧!我……” 她没将话说完,她以为自己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作为妻子该尽的责任,她逃不掉,她试图面对。 然而楚璃什么也没有回应,背脊挺得笔直,如玉的面容之上沉如瀚海,掀起珠帘走了出去。 ***** 翌日,楚璃提前半个时辰回到寝殿,坐在屏风外头等着微浓。屏风之内,宫婢们正为新任太子妃梳妆打扮,透过那轻薄的屏风看去,依稀能看到里头衣香鬓影,红袖围绕。 不多久,微浓盛装从屏风之后走出来,瞧见楚璃,羞愧地行了礼。经过一夜,后者似已平复了心情,对她开口赞了句:“不错。” 昨夜太子与太子妃未能圆房,此事根本瞒不住。故而今日一早,寝殿里的氛围便有些沉窒,宫婢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直至楚璃开口赞了微浓,好似才缓和了气氛。 两人简单用了早膳,便去觐见楚王奉茶。一路上微浓都忐忑不安,生怕楚王质问她昨夜之事。不过她还是多虑了,楚王只叮嘱他二人要“琴瑟和鸣,早延香火”,并未提起只字片语,对微浓也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 不过那句“早延香火”,已经足够暗示了。 回云台宫的路上,宫人们都自觉跟得远远的,微浓慢楚璃一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异常沉默。走了半晌,楚璃突然停了脚步,笑着问她:“你在害怕什么?” 他好似又恢复成为那个温润如玉的君子,顾盼浅笑,令人十分愿意亲近,更愿意信任。 其实微浓一夜没睡好,今早的容色也有些憔悴,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低着头回道:“我没害怕……” 楚璃很是自然而然地继续抬步,说道:“前些日子筹备婚事,你的课业都荒废了。从明日起,继续读书吧!” “啊?”微浓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楚璃自顾自道:“《南宫旧事》诵读完了,接着诵读《子夜吴歌》。此书易懂,半个月够吗?” 微浓呆愣一瞬,忙道:“够!够!” 不知为何,看到楚璃朝她微笑的同时,她竟有一丝深刻的感动,还有感激。别说是《子夜吴歌》,即便楚璃此刻要她习读无字天书,她也一定会在半个月内吃透! “下个月父王打算实行新政,我会很忙。你命人将书房收拾出来,从明日起,我住在那里。”他像是说着什么无关紧要之事,十分平静,云淡风轻。 正是这种体贴入微的态度,才教微浓更觉愧疚。楚王宫不比燕王宫,云台宫也不比聂星逸的东宫,太子妃根本没有专门的寝殿,也即意味着无论夫妻双方感情如何,都要宿在一间屋子里。 也许正因这个规矩,楚国历任君王都与王后恩爱和睦,并无貌合神离者,储君也多由王后诞育。这些微浓都知情,可她隐隐觉得,她要破例了。 楚璃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自然,又仔细嘱咐了许多琐事,譬如他何时办公,办公之时不喜打扰;譬如他口味如何,每日都少不了六安瓜片…… 他好似已经将她当成了妻子,将整个云台宫的内务中馈都交给了她。微浓仔细记下,一回云台宫便忙碌起来,指使宫人们收拾书房,务求让楚璃住得安心舒适。 楚璃身边的人都极有涵养,见新婚第二日太子就要长住书房,都没有多问一句。对微浓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也没有半分不尊重,至少面上都是礼数有加。一日相处下来,微浓已记下了大多数宫人的名字和职责,在楚璃的指点下,她与他们相处得极好。 原本她还以为,楚璃是为了避免尴尬,才以“忙碌”为借口移居书房。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他是真得忙碌起来。成婚后第五日,他开始上早朝,下朝后便直奔书房,每次都带回厚厚一摞的奏章书册,处理各式各样的政务。 云台宫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闲散,宫人们各司其职,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这个太子妃根本无关紧要,虽然宫人们时不时会来找她请示庶务,但大多时候,她根本无需出谋划策,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无论楚璃多忙,晚膳一定会同她一起吃,除非是有不可推脱的宴席应酬。饭桌上,微浓会说一说当日的庶务,以及她自己的琐事,譬如课业进展等等。大多时候,楚璃都是安静地倾听,偶尔会评价一两句,若是幸运,还能听到他几句玩笑话。 日子按部就班持续了一个多月,待到四月末,微浓已经用功读完了《子夜吴歌》和《亡国录》,楚璃也专程抽出一个晌午,考校她的习读成果。 微浓仔细对答,还请教了不少疑惑之处,见楚璃还算满意,少不得长舒一口气。她是有些怕他的,自狩猎之后好不容易生出的亲近之感,都被这场意外的婚事所淡去,直到如今,她又开始对他敬畏,还有愧疚。 “从明日开始,你可以研读《孙子兵法》了。这本书我不会限定时日,慢慢读,同时开始背诵典籍吧。”楚璃在晚膳后对她说出这句话。 “是。”微浓立刻应下。 他便起身走出膳厅,作势往书房方向走去。从前两人未成婚时,都是楚璃到毓秀宫接送微浓;如今担了夫妻的名分,变成微浓送他到书房了,但她从没进去过。 楚璃的书房地处云台宫僻静之处,两人默默走到地方,微浓便行礼道:“熬夜伤身,殿下还是早点歇息为好。” “嗯。”楚璃应了一句,微有笑意,临跨入垂花拱门之前,又忽然转身对她说道:“昨日父王召集大臣去春猎,我无意中打了只小熊……没忍心下手,送与你养着吧!” 正文 第138章 知耻后勇 当微浓见到那只小熊时,她终于理解了楚璃为何“没忍心下手”。小巧的笼屋里,是一只体格幼小、毛色鲜亮的小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灵活地转动,看起来异常无辜。嘴巴好像合不拢一般,口水不停地往外流,但并不令人觉得邋遢,反而格外惹人怜爱。 微浓见到它时,宫人们正在“伺候”它,像给女子梳发一般,用一把篦子轻轻梳理着它的毛发。小熊看似十分享受,乖巧地趴在那里,惬意无比。 微浓用手比划了一下,这小熊大约比她的手臂要短一点,应是出生没多久。她一下子喜爱上了它,忍不住询问宫人:“它叫什么名字?” “殿下说,等着您来赐名。” “我来赐名?”微浓看着眼前的小熊,有些犯了难。想起云台宫一众人的名字,水月、霁月……都是如此雅致脱俗,那这云台宫的一只小熊,又该叫什么? 她在笼屋前想了半晌,毫无头绪。便在此时,但见小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从趴着变成躺着,圆滚滚的肚皮高高撅起,再加上一身鲜亮的毛色,怎么看都像是一只金元宝。 微浓立刻来了主意:“就叫‘元宝’如何?” 宫人们自然不敢说不好,各个忙不迭地点头。 唯独她身后的元宵不乐意了,凉凉地道:“公主,奴婢叫‘元宵’,您叫它‘元宝’,它岂不是跟奴婢一个辈分了?” 元宵一副委屈的模样,惹得周围人都窃窃发笑。微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顾及元宵的情绪,遂道:“好像是有些不妥,那你说它叫什么才好?” 元宵看了一眼小熊圆滚滚的肚皮,轻咳一声:“‘滚滚’?‘圆圆’?‘懒懒’?”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微浓越听越是无奈,挥了挥手,叹道:“算了,还是等太子殿下来取名吧!” 岂料那只小熊好似听懂了微浓的话一般,突然翻滚一圈,从地上爬起来,望着笼屋外头“呼噜呼噜”地叫。它无辜的圆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微浓,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不满自己没有名字。 微浓的心一下子融化了,忍不住将手指伸进笼屋里,也不顾宫人们的急切提醒,帮它擦了擦流下的口水,笑道:“这么机灵啊!能听懂我们说的话吗?” 小熊伸出舌头,舔了舔微浓的手指,再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一种回应。 微浓手指被它舔得很痒,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甜甜的声音突然响起:“三皇五帝中,有两位与‘熊’有关。伏羲号‘黄熊’,皇帝号‘有熊’,可见熊是帝王之征,祥瑞之兆。太子妃姐姐,不如就叫它‘祥瑞’如何?” 微浓循声转身,但见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女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就站在自己身后。这女孩十一二岁的年纪,着一身丹碧纱纹的广袖宫装,模样娇俏明丽,微笑的唇角两侧各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显得楚楚动人。 年纪虽小,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奴才(奴婢)见过三公主……”周围一群宫人立刻下跪行礼。 三公主?她是楚璃的幺妹楚环?微浓反应过来,正要开口,楚环已抢先一步,娉娉婷婷地敛衽行礼,甜美笑道:“楚环见过太子妃姐姐。” 楚璃身为太子,上有一姐,下有两弟两妹。二王子楚珩比微浓大一岁,微浓入宫之前他便已封侯,去了封地开府单住;三王子楚琮年十三,仍住在楚王宫;大公主楚瑶远嫁姜国,是这宫里讳莫如深的一个人;二公主楚琳体弱多病,轻易不出寝宫吹风;而眼前这个,正是三公主楚环,也是楚王最为宠爱的掌上明珠。 “原来是三公主。”微浓赶忙虚扶她一把。 楚环虽然小小年纪,礼数倒周全得很,开口解释道:“宫里的规矩,没有及笄的女眷是不能参加婚宴的。您与太子哥哥的成婚之仪,环儿没能观礼,后来又生了场病,怕将病气过给您,便一直未曾前来拜见。太子妃姐姐不会生气吧?” 她不唤“王嫂”,只唤“太子妃姐姐”,倒是令微浓感到无比亲切,连忙关切回道:“公主言重了,眼下病症都好了吗?” “好多了呢!终于能出来透透气了。”楚环毕竟年幼,话语不脱稚气:“今日听说太子哥哥猎了一只熊,环儿便冒昧过来瞧瞧。” 她此话说完,又左顾右盼一番,奇道:“咦?三哥呢?我明明和他一起过来的。” 她身边的太监立刻回道:“禀公主,三殿下在前头见到太子殿下,这会儿……正被太子殿下抓着考问课业呢!” 楚环闻言掩面笑了起来,对微浓道:“是我拉三哥过来的,看来是害了他。太子哥哥可严厉了!” 微浓在心里默默认同楚环的话,不想也知,顽劣的楚琮必定有苦头吃了。她是见过楚琮的,大婚翌日去给楚王奉茶,楚琮便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或许是有父兄在场的缘故,年仅十三岁的他一直故作稳重,但微浓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乖巧孩子。 想到此处,微浓又忽然发现一件事——楚璃的二弟楚珩,她从未曾见过。 她和亲楚国时,楚珩已封侯出宫一年多了,她没有与他打过照面。后来听说楚王后薨逝时,楚珩曾回来奔丧,但头七刚过,他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楚王狠狠训斥了一番,当即便回了封邑,过年也没有再回来。 直至今年三月楚璃与她成婚,楚珩才匆匆赶回来观礼赴宴,可她当日蒙着盖头,根本没见过他。翌日一早,她去向楚王奉茶之时,便听说楚珩已连夜返回了封邑,于是,她只见到了楚琮。 而对于楚珩这般目无礼法的作为,楚璃居然没说过什么,至少微浓从没听见他提起过只言片语。 楚璃这位二弟,她是真的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她对他全部的了解,一部分来自和亲之前听说的宫闱秘辛,一部分来自楚璃口中。 燕王宫的人说楚珩并不受宠,楚王与王后都对他颇为忽视;微浓知道他十七岁时获封敬侯,远赴封邑,甚少回京;还有,楚璃曾说过他爱武成痴。仅此而已。 “太子妃姐姐?”微浓正分神想着,耳畔忽来一声甜腻腻的呼唤,让她回过神来。 “什么?”微浓有些许羞愧,楚环正对她说着话,她竟然突然走神了! 所幸楚环没发现什么,还以为她是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这只小熊就叫‘祥瑞’,好不好啊?” “唔,很好啊!”微浓看了看笼屋里圆滚滚的那只,小熊好像对这个动作上了瘾,不停地躺在地上滚来滚去,间或挠一挠自己的咯吱窝,旁若无人地自我玩耍,丝毫没有恐惧与焦虑。 微浓见楚环喜欢这只小熊,便朝她点了点头,笑道:“三公主起的名字真好,从今往后,它就叫‘祥瑞’吧。” 楚环欢喜地笑了起来,望着微浓,颇为羡慕地道:“太子哥哥对您真好,还送您一只小熊。” “怎么?难道你太子哥哥没有送过你礼物吗?”微浓脱口问道。 楚环叹了口气:“送过啊,都是些奇珍异宝什么的,没有送过小动物,太子哥哥说怕我被抓伤。” 微浓见楚环语气低落,忍不住安慰了她几句,又叮嘱宫人好生照顾小熊,便与楚环一道回了云台宫前庭。果不其然,便见楚琮垂着头,一副丧气的模样,可见是被楚璃批评了。 微浓与二人说了会儿话,又让初一做了几道燕国风味的点心,楚琮的兴致才慢慢高了起来。如此说笑一番,最后楚琮与楚环离去之时,竟都是依依不舍,三人遂相约明日再聚。 微浓虽已芳龄十七,但骨子里也是烂漫,领着楚璃这一双弟妹吃喝玩闹几日,三人很快熟稔起来。微浓偶尔还会留他们在云台宫用饭,但楚琮畏惧楚璃考校课业,每每都是拒绝;楚环则会大大方方地留下来,与楚璃、微浓一并用了午膳晚膳再离去。 相处日久,微浓越发感到惭愧,因为楚环才不到十二岁,小小年纪已是饱读诗书。她给小熊起名时会提及伏羲与皇帝,完全是无意之举,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后来与微浓相处时,她口中也会时不时蹦出几个典故,有些更是让微浓闻所未闻。 因为楚环,微浓真正意识到了一国公主该是什么样子。不是金城那般尖酸刻薄、骄矜傲慢,也不一定非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以是天真的活泼的,也可以是温柔的婉约的,总之一定涵养极佳,饱读诗书,言谈举止间会不经意流露出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高贵。 微浓反省自己实在与楚环差得太远,在这个年纪小她五六岁的公主面前,她自惭形秽。这令她大受刺激,于是便更加用功读书,除却与楚环、楚琮偶尔戏耍之外,她连射箭都暂且丢下了,每日埋头苦读,闲暇时间又开始练字。 楚璃见状问过她原因,她如实说了,他便抽出更多的时间来指点她。都说名师出高徒,有楚璃这名师点拨,微浓自己都感到进步神速。 用功两季,待到这一年夏末,她已能写得一手好字,楚王宫五百六十条宫规也都烂熟于心。云台宫的内务自不用说,楚璃已彻底放手给她,事事由她做主。从前她羞于写字,如今下人们呈上各类账册,她也乐意提笔批注一番。 除却未与楚璃圆房之外,她感到自己真正像一个太子妃了。就连初一与元宵也不禁赞叹:公主变化真大! (昨天下午手抖,多发了一章内容,大家别忘记去看哈!) 正文 送书活动第④发(必看) 今天送的书,是好友李九思的《凉生子夜后》1本,先上图! 规则很简单: 1、写下目前为止,《帝业缭绕》里你最喜欢的一个情节,并说明理由(字数不限)。 2、仅限5月15日(今天)——5月17日(本周日)之间。 3、我会从中挑选一个“与我心有戚戚焉”的读者,送出《凉生子夜后》一本。 4、需要在长评区水够100个字。如果字数不够,随便凑一些标点符号即可。 5、未获得赠书的读者,只要参与该活动,每人赠送20币。 6、如果能扩展成为长评,额外加赠200币到1000币不等。 预告: 下周还有2本送书活动,送的是渡边淳一和沧月的书,名家哈! 大家周末愉快! 正文 第139章 所谓缘分(一) 夏末天气反复无常,晌午还艳阳高照,一眨眼又是阴云密布,大雨倾盆。水雾弥漫中,云台宫的碧瓦琉廊好似也笼罩了一片迷蒙轻纱,远远望去仿如蓬莱仙阁,天上人间,飘渺虚幻。 微浓靠坐在廊下看书,身畔的荷池里,清新花香被水汽氤氲出来,扑鼻而入,再加上耳畔哗哗啦啦的雨声,好不惬意。 微浓正读得刻苦之时,书页上忽然多了一片暗影,她的光亮被人挡住了。抬眸只见楚璃就站在身前,垂目看她:“坐在这里看书,也不怕掉进荷池里。” 微浓连忙起身行礼,笑吟吟道:“以我的身手,还不至于吧?” 楚璃也笑,浅声问她:“我看你最近用功读书,骑射之术都丢了。” 微浓咬了咬下唇,如实道:“我还是先学好一样吧!” “顾此失彼。”楚璃笑叹:“只知读书,身体也受不了,须得把握好分寸。” “谢殿下关心。”微浓有些好奇,不知他今日怎地有功夫与她闲谈起来。 楚璃则远目望着荷池,也不知是在看什么,半晌又淡淡地问:“一直听说你峨眉刺使得不错,我还没见过。” 听到这三个字,微浓眼神一黯,不过很快又绽开笑靥:“许久没练了,手都生了。” 楚璃收回目光,转眸看她,仍旧面容淡然:“上次狩猎之时,你用箭矢投靶,我便知道峨眉刺你很拿手。介不介意让我欣赏一番?” 微浓疑惑地看他一眼:“难道殿下又想‘指教’?” 楚璃又笑了:“我对峨眉刺没什么研究。” 二人说话间,雨竟然渐渐停了。夏季的雨水向来短而迅猛,雨水初歇,晴光便已铺洒开来。荷池水面如镜,折射出一缕金光,竟有些耀得眼痛。 微浓向来不懂如何拒绝楚璃,更何况这本是小事一桩。她眯起双眸看了看湛蓝天空,笑道:“雨后清爽,正好适合练练手。” 她上次狩猎之时,去造办处选弓,恰好选了一双峨眉刺。于是便回去换了身窄袖的火红色衣裙,拢好发髻,带着峨眉刺来到前庭。 楚璃已经在此等候。 微浓略有些赧然,因为好多侍卫都在看着,不过在楚璃的注目与鼓舞之下,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施展了身段,不忘笑道:“献丑了,殿下见笑。” “笑”字甫毕,她手腕与玉指已开始缓缓转动,峨眉刺随之幽光流转。她柔韧的腰肢轻轻后仰,双脚微踮似分花拂柳,不过一眨眼,已是三个回旋转身,宛若游龙一般破浪而出,又似惊鸿一般凌波翩跹。 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她回眸转身时裙摆带起的轻风,有雨后的清香夹在其中,萦萦且回,能令人心头激荡。尤其,她面上还带着嫣然笑意,仿佛这并不是一段演武,而是一段英气逼人的独舞。举手投足间身法轻盈,手可生花,步可曳莲,峨眉刺的银华在艳阳之下异常耀眼夺目。 侍卫们各个都看得目瞪口呆,谁都不曾想到,太子妃竟还有这等绝技在身。巫女洛神羞于风流,月殿嫦娥输了英姿,那是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悸动,好像自己若生出了什么旖旎心思,便是对太子妃的辱没与亵渎。 这期间,楚璃一直静静看着,目光很专注,也很清淡,像是玉湖之上清波涟漪,想要深究,涟漪却已化为无形。 微浓则一直全神贯注,丝毫没有分心,仿佛这峨眉刺已经与她合为一体。待将一套招式使完,一个收势轻巧落地,她才看向楚璃,轻轻笑问:“如何?殿下可有指教?” 能这般问出来,她其实是有几分自信的。聂星痕初次见她试练峨眉刺,目光便是久久不去,真要说起来,她与聂星痕也算因为峨眉刺才定的情。 聂星痕……又是他! 微浓连忙挥去胡思乱想,期待着楚璃能够予以品评,然而他只是淡淡笑着,说了一句:“这才是真的你。”之后便没了下文。 微浓自然心有不甘,连忙追问:“就这样?没有别的话了?” 楚璃失笑,缓缓评道:“很有灵气。” 这原本不是什么极高的评价,至少不比从前微浓听过的恭维话。但楚璃是什么人?能得他评出这四个字,微浓真是无比知足了,只差欢喜得跳起来。 可偏偏人一欢喜,就容易有失考虑,微浓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殿下,不然您也来段惊鸿剑?” 说出口的同时,她才忽然意识到,上元节那晚楚璃受过伤,且不说身子是否完全康复,右手已经…… 虽说楚璃一直擅用左手,可有一次共用晚膳,她分明看到他试图用右手执箸夹菜,但他的手一直在抖,最终他放弃了。 当时她看到这个场景,心里不可谓不难过,面上却只能假装没看到。还有他送她的那只小熊“祥瑞”,后来她也听说了内情,是他在围场里骑马射猎,结果一箭射偏,祥瑞才留下了一条命。 再想起他从前射靶时的“一箭穿心”,送来祥瑞时他却说“不忍心下手”,微浓也是一阵辛酸感慨。楚璃再如何出众,也逃脱不了所有男人的特点——要强。 而如此要强的楚璃,连一只幼熊都射不准了,她居然还提出让他舞剑!并且是力道极难掌控的软剑!惊鸿剑! 微浓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还好,她立刻找了个台阶下,自顾自地用手扇了扇风,笑道:“啊!本以为下场雨能凉快些,怎么还是觉得热呢!太晒了,还是屋里凉快。咱们进屋吧!” 可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楚璃的声音也一并响起:“惊鸿剑就在书房,你去取来吧!” 楚璃说得淡然无波,面上还略有浅笑,仿佛这只是无关紧要之事。微浓看了看四周的侍卫们,决定假作没听见,她继续演下去:“唔,对了!我方才读的那本书十分晦涩,正有些不明之处,殿下得空吗?能否为我释疑?” “不急。”楚璃泰然道:“霁月正在书房侍奉,她会把惊鸿剑交给你的。” 微浓见他如此坚持,只得低声应下,亲自跑了一趟书房。 楚璃的书房在云台宫的东南角,此处特意修建了九曲回廊,将书房与前庭分隔开来,回廊两侧竹海叠翠,显得无比幽谧僻静。雨后竹风微凉,朱栏微湿,微浓还没走到书房拱门处,已是觉得呼吸清爽,心肺润泽,涤净了俗世尘埃。 如楚璃所言,霁月正在书房里整理奏章书册,见微浓亲自过来,难免有些惊讶。不过只一瞬,她已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太子妃。” 微浓轻咳一声:“呃,殿下说,让你将惊鸿剑取来给我。” 霁月没有丝毫怀疑,回道:“惊鸿剑在内室,请您稍候。”言罢便挑起珠帘,独自进了内室。 微浓这是头一次来楚璃的书房,便忍不住四处打量。布置简单,书案、书柜、躺椅、议事圆桌、博古架……西南方向还摆着一张棋案,其上黑白子交错纵横,是一局未下完的残棋。 这书房乍一看朴实无华,不过仔细打量,便能发现精致之处。譬如博古架上珍玩陈列;书案上的砚盒鎏金簪花;议事桌上的茶盏皆是翡翠材质;就连那棋案上的黑白子也是黑玉与白玉做成,通体无暇。 一间书房,无不反应出主人的简洁品味,以及对细节的苛求。 楚璃啊楚璃,她以前怎么会觉得他是“天人”呢?哪个天人会如此挑剔,如此懂得享受富贵? 微浓笑了笑,转而去看书柜,想瞧瞧楚璃这学富五车之人平日都读得什么书。她走近几步,发现书柜上书籍甚少,这才想起来楚王宫有天禄阁,大批典籍与孤本都珍藏在那里。 而楚璃的书柜上,大多都是绑好的卷轴,看起来更像是字画一类。微浓虽然很想观摩观摩,但毕竟没得到楚璃的允准,也不敢妄动。她眼风略略一扫,只见最上头的架子上,有一幅卷轴没有绑好,带子散落下来,露出书画一角。 微浓踮起脚尖,伸手欲将卷轴绑好,怎奈架子太高,一个不慎,那幅卷轴“哗啦”一下掉落下来,彻底散开摊在地上。 墨香适时扑鼻而入,微浓低头一看,只见那画上是个红衣女子牵着一匹白马,眉目玲珑巧笑倩兮,正是她自己! 这个发现令微浓大吃一惊,她连忙蹲下身子细看,没错,画中之人的确是她无疑!可画里没有任何背景,一片宣白,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是在房州?还是在燕王宫?难道是在秋山围场?可她与楚璃狩猎那日,穿的也不是红衣啊! 而且,这卷轴上明显有折痕,旧旧的,不像近期所画。微浓试图在画上寻找蛛丝马迹,可惜什么都没有,它更像是一幅未完成之作,没有半个题字,也没有任何印鉴。 微浓不懂画,看不出好坏,但她看得懂自己。画上的她笑容烂漫,看似无忧无虑,若非作画之人画技精湛,绝不可能画得如此神似。 这是十六岁之前的她吗? 正文 第140章 所谓缘分(二) 微浓正疑惑之际,内室的门响了,霁月抱着惊鸿剑出来,见她蹲在地上看画,愣了一下:“您这是……” 微浓将画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摊开在书案上询问霁月:“这幅画,你见过吗?” 霁月看了一眼,回想片刻,摇了摇头:“奴婢从未见过这幅画像。” “咦?难道你不是在这里当差吗?”微浓奇道。 “这幅画,您是从何处找到的?”霁月反问一句。 微浓有些赧然,忙指着书柜的最高处:“是这里……我不是有意为之,因为这幅画没有绑好,是散着的……我本想系好它,结果不小心看到了。” 霁月了然,这才莞尔解释:“奴婢真得没见过这幅画。书柜最顶层的卷轴,殿下都是亲自整理,从不假人手。” 听闻此言,微浓有些泄气。她本以为能从霁月口中打听出来什么,可对方既然如此说,她也没法子多问了。难道真要去问楚璃?还是假作没看见过? 微浓默默收拾好情绪,将画轴卷起,又仔仔细细地绑好,重新放回原处。 霁月便将怀中的惊鸿剑交给微浓,又问:“可需侍卫护送您一程?” 这本是一句平淡无奇的关切,可微浓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好似霁月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她只是客人。 微浓也觉得自己小心眼了,连忙挥开胡思乱想,笑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即可。” 霁月没有勉强,将微浓送至拱门处,盈盈俯身行礼:“奴婢恭送太子妃娘娘。” ***** 微浓一直想着那幅画像,便也没有注意到,霁月看见画时毫无异常,竟连一丝惊讶也无。微浓怀抱着惊鸿剑原路返回,因揣着这桩心事,步子走得慢了些,走回前庭用了好大时候。 楚璃正坐在廊下的椅子上等她,手边还放着一盏六安瓜片,他从微浓怀中接过惊鸿剑,脱口戏谑:“是在书房里发现什么新鲜事了?” “你怎么知道?”微浓讶异,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 楚璃含笑:“因为你动作太慢了。” “哦。”微浓竟有些心虚,生怕楚璃知道她偷看了那幅画,一时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支吾片刻,才道:“我在殿下书房之内……看到一幅画……” 楚璃这时正端起茶盏打算啜饮,闻言动作一顿,没等她说完,便主动问道:“哦?你是看到那幅画像了?” 微浓咬着下唇,点了点头:“那幅画是?” “画是太傅从燕国带回来的。”楚璃如是回道,品了一口六安瓜片。 “太傅?是严朗严大人吗?”微浓忙问。 “正是。” 微浓恍然明白了。严朗是楚国太子太傅,也是燕楚联姻时,楚国派遣的求亲使。这画既然是严朗拿回来的,那必然是燕王让他转交楚璃的。毕竟和亲之事敲定,楚璃没见过她本人,难免要先看一看画像。 这本是宫廷选妃的常用手段,只不过她一直以为,是要画师比照着真人才能画。没想到如今的宫廷画师技艺如此高超,不知何时见过她一面,便能画得如此逼真生动。 而且,居然不是她穿着宫装故作娴静的模样! “原来如此。”微浓不禁暗嘲自己想得太多,自作多情了。 “嗯。”楚璃好似也没什么话可说,缓缓将手中茶盏放下。 便在这时,一个小太监突然匆匆跑了过来,附在楚璃耳畔说了句话。 微浓离得近,隐隐听见“霁月姐姐”四个字,往后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小太监也并未久留,传完话便恭恭敬敬地退下。微浓还以为他碰到了什么要务,遂道:“殿下公事要紧,咱们改天再约也不迟。” “无妨。”楚璃淡淡回了句,顺势将惊鸿剑的剑囊取下,那造型奇特的剑身便显露出来。飞鸿之翅,薄如蝉翼,幽芒冷冽,锋利无匹。透着日光看去,更令人惊叹铸剑者的奇思妙想,还有这材质的独一无二。 虽说是第二次见到这柄剑,微浓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楚璃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笑道:“‘青鸾、火凤、龙吟惊鸿’,乃是当世四大神兵,你没听说过吗?” “青鸾火凤,龙吟惊鸿?”微浓喃喃念了一遍,竟觉得十分顺口。见过了惊鸿剑的绝世无双,她不禁对另外三把神兵来了兴趣,于是笑道:“真想见识见识这些神兵,青鸾、火凤、龙吟……” 说到此处,微浓口中一顿,脑海中突然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促使她忍不住追问:“青鸾火凤?!是什么样子的?” “没见过。只听说‘青鸾’、‘火凤’在燕国,‘龙吟’在宁国。”楚璃看着微浓,不忘调侃她:“有生之年若要见到‘青鸾’与‘火凤’,也许还得托你的福。尊贵的青城公主。” 微浓心里一下子乱了,她想起聂星痕送她的那对峨眉刺!一绿一红两道幽光,上头画着的正是青鸾与火凤!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王母的坐骑! 而方才楚璃所言,“青鸾”与“火凤”就在燕国! 微浓赶忙再问:“青鸾火凤,是燕国王室之物吗?您怎知是在燕国呢?会是剑器吗?” 想是她的追问太过急切,楚璃很无奈地笑:“这也只是九州传言罢了,青鸾火凤究竟在哪儿,是何等神兵利器,我也不敢妄言。”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传说‘青鸾’与‘火凤’是一对,应该不会遗散,也许是鸳鸯剑?” “在燕国,是一对……”微浓有些失神,险些站立不稳。 楚璃见状连忙放下手中惊鸿剑,扶了她一把:“怎么?” 微浓只愣愣看着楚璃手边的案几,没再说话。那案几上放着一对峨眉刺,正是她方才用过的。 楚璃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亦是若有所思。 半晌,微浓才醒过神来,主动解释道:“方才我跑神了,真是失礼。”她好似全然忘了方才画像之事,垂着眸也不再说话,那长长的睫毛上似有晶莹闪过,可一瞬,又消失无踪。 “是不舒服吗?可要传御医?”楚璃边问边作势收起惊鸿剑。 “我没事。”微浓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有一股积郁的情绪无处发泄,她急需痛快淋漓地打一架!她要将那些难言的东西从心中挥走! “殿下,我们来比试一场吧?”她突然说道。 “比试?”楚璃手上动作停下,神色不变语气平平:“我不想和你比。” “为何?”微浓很诧异,她以为楚璃对她是有求必应的!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不过眼下你状态不佳,情绪低落,比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楚璃看着她,一语洞穿:“而且,我也不是你发泄的对象。” 微浓咬了咬下唇,更觉得心头难受,又对楚璃的话无法反驳。唯独双眸之中流泻出一丝恳求之色,为她英气的眉目增添了几许楚楚婉约。 楚璃终究受不住她这种眼神,忍不住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不过点到即止,可别伤着自己。” 微浓这才勉强笑了出来:“只要您别伤了我,我还能伤着您吗?” 言罢,她又想起楚璃的手伤,便刻意强调道:“自然,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不能与您相比,为了公平起见,您不能用惊鸿剑,而且只能用左手,不能用右手。” 楚璃知她是给自己留面子,不禁失笑:“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微浓故作听不懂:“什么脆弱不脆弱的?我两只手都不定能打过您一只手呢。您得让着我!” 这话里竟有一丝娇嗔之意,尤其最后一句说出来,微浓自己都觉得别扭,恍然间,方才那股低落的情绪好似顷刻消散了。她意识到这点,面上颇有些惊疑,继而是赧然与尴尬。 楚璃像是看出了什么,轻声询问:“想好了?真得要比?” 微浓重重点头。 楚璃见她心意已决,只好命人取来一把普通的软剑,微浓也重新拿起峨眉刺,两人默契地各退一步,对峙开来。 楚璃特意将右手负于身后,笑道:“我这右手只要离开背脊,便算我输了。” “一言为定!”微浓毫不客气地占了便宜。 “殿下,公主,刀剑无眼,千万小心啊!”初一在旁忧心忡从地劝道。 元宵也揪着手帕,点头附和。 当事的两人却懒回一句,均已进入备战状态,全副心神都在对方的行动之上,唯恐稍有不慎,错失先机。 微浓心里头有些烦躁,没有楚璃沉得住气,峨眉刺在手上转了个圈,脚尖一踮,便朝对方刺去。 她动作算是迅疾如风,楚璃反应倒是更快,身形一晃,手中软剑已经游龙而出,一把挡住微浓左手上的峨眉刺。微浓窃笑,立刻抬起右手出击,谁知那软剑竟似通灵一般,剑尖一转,已如丝绸一般柔软顺滑,缠住了微浓右手上的峨眉刺。 楚璃根本没打算与她多做纠缠,手腕一个反转,峨眉刺便从她的右手滑脱。微浓自然气不过,左手作势去攻楚璃下盘,可她连他如何转身都没看清,只觉得眼前银芒一闪,左手上的峨眉刺也被软剑缠住了。 楚璃的招招式式,都像是吃定她一般,简直是专为克制她的峨眉刺而生! 微浓赫然发现,这些软剑招式她竟十分眼熟! 正文 第141章 所谓缘分(三) 自从认了师兄之后,微浓更有了读书的劲头,埋头苦读之余,又缠着楚璃教她软剑——她要将“游龙逐日”三十六式全部学会! 师父冀凤致所创的这套剑法,贵在“轻巧软薄,以柔克刚”八个字。只要力度、分寸拿捏好,招式到位,便能产生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轻轻巧巧几个剑把式,可劈山断石,又不失美感。 但想要入门的确很难。好在楚璃极有耐心,每日都特意抽出功夫教习。也许是因为微浓年纪渐长、领悟力增强,又或许是因为楚璃教得仔细,总之她突然开窍了,以往总是学不会的软剑,竟也能渐渐拿捏住力道了。 如此学了一个多月,中秋过后,也快到楚璃的廿一生辰。去年因为楚王后薨逝的缘故,楚璃仍在热孝,便没有大肆做寿,就连加冠之礼也一切从简。 当是时,微浓初到楚国,每日猫在毓秀宫里枯读,还不认识他。如今既然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彼此又因缘际会做了师兄妹,微浓自然要有所表示。她寻思自己实在蒙受他诸多关照,理应送一份大礼,可她心里也清楚,楚璃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她能想到的寿礼,他未必稀罕。 凑巧,今年过年之时,楚王给了她一堆赏赐,其中有一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通体盈润没有雕纹,是一块上好的籽料。楚王赐给她时,说是用来做镇纸。 微浓每次瞧见那块玉料,总能想起楚璃,古语有云“君子如玉,玉不去身”,而楚璃也惯于佩戴玉饰。她想来想去,决定将那块玉料做成一套玉饰,送给楚璃。 为此,她偷偷去了几次司珍房,根据玉料的大小、成色,最终决定做一顶玉冠和一枚玉佩。她又亲自去了天禄阁两趟,寻找上古时期的图腾,想要做一些不同寻常的雕纹。这般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才定下两张图样。 这一日秋高天淡、万里无风,正是练习射术的好日子。楚璃好容易闲了一天,说是要去武场骑射,询问微浓是否乐意随同。 微浓私心里想要避开,她晓得楚璃是打算去复健右手。自今年上元节遇袭以来,御医频繁出入云台宫,各种法子都试过了,一直进言让他复健。她唯恐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会伤了他的骄傲与尊严,便推说要留下练习软剑。 楚璃没再勉强,自行带着侍卫去了,微浓将他送上车辇时,瞧见车壁之上挂着的弓箭,突然灵机一动——她应该做个玉扳指!细算起来,她与楚璃彼此敞开心扉,正是去年腊月在秋山围场之时,她若送他一枚玉扳指,则更有意义! 这般一想,微浓送走楚璃之后便径直去了司珍房,想将玉佩改成扳指。好在工匠动作慢,刚把玉冠做好,余料尚且来得及改。 不知怎地,微浓又异想天开,欲亲自雕刻扳指的花纹。她之所以敢这么想,一是因为扳指的纹样简洁,易学易刻;二是亲自动手更能表达心意。 念头一来,微浓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每日都觑着楚璃议事的时辰跑去司珍房。在工匠的指导下,她先找了几个废料练手,刻了三五日,竟也刻得像模像样起来,司珍房的人连连恭维她极具天赋。 九月十九,距离楚璃生辰只剩半个月了,工匠总算将扳指打磨成型,就等着微浓去亲自雕刻花纹。她为此紧张得一夜没睡,唯恐自己双手一抖,将好端端的一枚扳指雕坏了。 翌日用过早膳,她特意换装去了司珍房,在工匠的指导下给扳指雕纹。原本按照她的意思,是想将这扳指雕成镂空,彻彻底底用以装饰。可工匠竭力劝说,道是镂空雕纹太考究手艺,不如半圆雕大方美观,省时省力。 微浓最终听从了工匠的意见,便开始仔细雕琢起来。她下手的每一刀每一刻,都由工匠在旁悉心指点,即便出现什么失误,也能由工匠及时补救。 一连雕了六个晌午,进展还算顺利,图样也初步雕完八成,只差个尾巴便能进行后续的工序。微浓左看右看,都自觉雕得十分粗糙,不禁有些恹恹的,感到这个扳指拿不出手。 工匠却是笑道:“太子妃放心,一枚扳指做到此处,至少还剩一半功夫。等奴才将雕纹稍稍修整,打磨完,抛了光,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那就好,本宫明日再来。”微浓这才重新打起了精神,返回云台宫,临去前不忘叮嘱工匠务必尽心做好这枚扳指。 说来也怪,她近段时日神出鬼没,楚璃竟也没有问过一句,偶尔在云台宫找不到她人,也从不曾差人寻找。纵然微浓交代过初一和元宵要守口如瓶,但她也知道此事瞒不过楚璃。不过对方这不闻不问的样子,倒是让她猜不透了,楚璃究竟知不知情呢? “公主,太子殿下在寝殿等您一晌了。”微浓刚一返回云台宫,初一便来禀报。 微浓霎时紧张地问:“你没告诉他我的去处吧?” “没有没有,奴婢哪儿敢。”初一话到此处,突然浮现一丝忧色,又提醒道:“殿下今日好似心情不佳……” 微浓心情却是极好,点点头道:“你去忙吧,我知道了。” 屏退初一,她特意整了整衣装,才走入寝殿,嫣然笑道:“师兄,找我呢?” 自从知道这层关系之后,私下里她再也没唤过楚璃“太子殿下”,总是一口一个“师兄”,唤得十分顺口。 楚璃本是面色凝重,见她如此俏皮,有些事倒也不好说出口了,有些无奈地道:“都说过了,你不必叫我师兄,我并未拜在冀先生门下。” “可你如今在教我练剑啊!难道当不起一声师兄?”微浓笑嘻嘻道:“而且,叫‘殿下’显得多疏远,是吧?” 楚璃摇了摇头,叹气道:“你唤我‘师兄’,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了,也许会惹来是非。万一有人查出你师承何处,逼你交出冀先生的独门绝学,你怎么办?” 经他这一提醒,微浓才意识到后果,忙道:“哎!还是你考虑周全,那我以后不唤你‘师兄’了。” 她说完又低声呢喃起来,似是遇到极大的难题,娥眉深深蹙起:“那我该喊你什么呢?喊‘殿下’太见外,‘复熙’是你的表字,我喊也不合适啊!” 楚璃沉吟片刻:“私下无人之时,你可以直呼名讳。” “那怎么行!”微浓立刻否决:“直呼名字太过无礼!” 楚璃却摇头笑道:“你错了,外人之间才相敬而呼,互唤表字;若是极为熟稔,便可不拘于此了。” “是吗?”微浓仔细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唤人表字,看似尊敬实则疏离;若真是极为亲近的关系,怎么唤都可以。 楚璃,楚璃……微浓心里念了两遍,越想越觉得十分亲昵,根本没有无礼之感,而且越唤越是顺口,比“师兄”还要顺口! 她不禁拊掌笑起来:“甚好,甚好。那以后我唤你楚璃,你就唤我微浓,也不称劳什子的‘师兄妹’了,矫情得慌!” “好。”楚璃淡淡应了句,好像并未受到她情绪的感染,整个人显得十分反常。 微浓甚少见到他这个模样,忍不住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是遇上了棘手的公务?” “都不是。”楚璃垂目斟酌措辞,不再往下说了。 微浓头一次在他面上看到欲言又止的神色,想起他等了自己一个晌午,遂问:“难道与我有关?还是与燕国有关?” 此话问出口的同时,她已想起了今年上元节的意外,唯恐真是燕国所为。她开始担心燕楚两国交了恶,一颗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然而楚璃的回答,消除了她这个顾虑,可她却并不觉得欢喜,只因她听到他说:“微浓,父王命我纳侧妃。” 微浓感到自己蹙起的眉目舒展了,她感到自己在笑:“纳侧妃啊,很好啊!您是一国太子,纳几个侧妃再也正常不过了。” “你真是这样想的?”楚璃抬目看她,又是那般洞彻人心的清透目光,似要看进她心里最深处。 “当然!您……您娶侧妃,我替您高兴还来不及呢!”微浓绽出一个更为明媚的笑容。 她已经很久不称呼楚璃为“您”了,都是以“你”相称。可知道这个消息的瞬间,不知为何,她再也说不出一个“你”字了。 楚璃依旧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轻而深沉,轻得像虚无,沉得像深渊。微浓与他对视,却看不懂他的意思。 彼此都静默良久,才听楚璃又问了一句:“你知道父王为何命我纳侧妃吗?” “知道。”微浓渐渐垂眸,不敢看他。 “那你愿意改变这种局面吗?”他轻声又问。 “我……”微浓哑然,喉头忽然有些哽咽。 以往的每一次相处,楚璃都极有耐心。可这一次,他似乎等不下去了,见微浓迟疑,几乎是立即叹道:“我明白了。” 那一声叹息像是带着点失落,又像一点遗憾,像是抚慰,又像包容。微浓听不清楚,她只觉得楚璃那张清俊出尘的容颜,此刻重新变得很模糊,很遥远。 他又成了天人一般的存在,在她心里,空而茫茫。 两人都没再多言,一起默默用了午膳。膳后微浓小憩了片刻,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初一:“那枚扳指我刻坏了……你去一趟司珍房,告诉工匠丢掉吧!” (给大家找了几张古代玉扳指的图,我觉得都很漂亮) 镂空扳指 浮雕扳指 我最喜欢这个 乾隆的扳指 正文 第142章 忽远忽近(一) 正文 第143章 忽远忽近(二) 微浓原本以为,楚王会等到楚璃生辰之后,再下旨为太子选秀纳妃。可她估摸错了,在她得知此事的第二日,赐婚的圣旨便抵达了云台宫——而且是连封两人,毫不客气地占完了两个太子良娣的位置。 微浓这才醒悟过来,楚王早已物色好了人选,早已拟好了圣旨,只等她点头呢!又或许,根本不需等她点头,只是礼节上告知她一声罢了。 虽说是纳侧妃,但两位良娣都是重臣之女,依着楚王的意思是想要大摆筵席的。按照惯例,纳侧妃之礼应该交由内务筹办处置办,可楚王一个口谕下来,命微浓全权负责,为此还将凤印丢给了她,命她“务必好生筹办,不必顾忌银钱”。 此事从头到尾,从决定纳妃到筹办筵席,她都是从圣旨上听到的,楚王没找她说过一次,连半分暗示也没有。 她有时是很后知后觉的,直至赐婚旨意下来三日之后,她才终于发现一件事——上元节之后,楚王几乎没再与她说过话,每每晨昏定省,也是十分客气地询问几句,有一种例行公事的敷衍。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有两个:一个很大,一个很小。大的那个她无权过问,小的那个她无力解决。 数十年前,燕国有位才貌双全的女道士曾经恋上了一个僧人,感情无疾而终。她心灰意冷之下,写过一首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微浓在璇玑宫入道之时,曾无意中听过这首诗,不知为何,这些日子竟时常想起来。真是奇怪,一个终身未嫁的女道士竟能写出如此深刻、如此清醒的诗句。微浓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庆幸,她没有与楚璃走到“至亲至疏”那一步,如此便也能够保留那份纯粹的关系。 毕竟,世间夫妻貌合神离者甚多,而师兄妹的情谊却是亲密又牢靠的。 这般想着,微浓忽然又觉得后悔了,她不该冲动之下放弃雕刻那枚扳指的!即便是作为师兄妹也好,她该光明正大地把扳指送给他! 为此,她又亲自去了一趟司珍房,取走雕琢好的玉冠,问起那枚玉扳指的下落。 可司珍房的人却告诉她,玉扳指已经遗失了!被当成废料运出宫外了! 当晚,微浓为此哭了一场,翌日双眸红肿难消,被楚璃捉住询问缘由。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兴致再瞒下去了,便将玉扳指之事如实相告,楚璃听后只是安慰了她几句,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觉得自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燕王宫时,她就把自己的处境弄得很糟糕;到了楚王宫依旧如此,就连一枚小小的扳指都处置不好。 楚璃生辰那日,她唯有一顶玉冠送上,元宵不停地在旁解释,说这图样是太子妃亲自挑选绘制的。楚璃看似很喜欢,她却提不起半分兴致,很是勉强地笑了一晚上。 纳侧妃的日子定在腊月初九,楚王不想等到年后,由此可见圣心真是酝酿很久了。说来也是好笑,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向来擅长把事情搞砸,可楚璃纳侧妃的典仪与筵席,她却破天荒筹办得很好,方方面面安排得井井有条。包括两位太子良娣的寝殿,大到妆奁案几,小到榻前摆设,无可挑剔。 她想,这是关乎楚璃的大事,是她唯一能为楚璃做的事。她一定要做好做细,不能让他丢了面子,不能让他有丝毫不满。 也许,人总是要受些打击和逼迫,才可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才能。 在这件事上,就连楚王都觉得很满意,私下更对楚璃言道,他要对太子妃刮目相看了。 楚璃也对微浓刮目相看,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从头到尾只说过几次“辛苦”,没有夸奖过她一句。 自从两位良娣进了云台宫,微浓也不再缠着楚璃练软剑了。楚璃更是不曾主动提起过。不仅如此,微浓还让人收了庭中的箭靶,安心读书读史,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有模有样地做一个太子妃了,人前贤淑柔嘉,不再舞刀弄枪。 满打满算,她已经在楚王宫住了一年半了。在楚国的第二个年头就此仓惶而去。嫁给楚璃九个月以后,她亲自将他送到了别的女人手中。 可是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微浓有些不愿去回忆了。许多伤痛都积累在了这一年之中,迫使她不断地清醒,不断地成长。 先是她的姨母姨丈接连病逝,由于两人无嗣,镖局被手下人侵占。镖师们为此争得厉害,走得走死得死,最后闹得人心离散,镖局经营不善,镖队也被迫解散。 自从微浓变成青城公主之后,她的姨母姨丈一直过得战战兢兢。他们并没有因为抚育微浓而得到嘉奖,反倒因为私藏龙嗣而险些获罪。微浓也唯恐燕王旧事重提,便刻意疏远联络,谁料到姨母姨丈还是在担惊受怕之中染病离世了。 更加令她难受的是,镖局在房州,就在聂星痕的封邑上。可他居然对此事不管不问,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半分旧情也不念!任由镖队解散! 他堂堂敬侯,若是能干涉一下,哪怕是吩咐一句话,姨母姨丈的半生心血也不至于付诸东流了! 微浓得到这消息时已是五月,距离她姨母姨丈的死已经过了快半年。她原本一直强撑着,极力做一个举止得宜的太子妃,却因为这一个消息而打回原形,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荒废了云台宫的内务中馈。 而楚璃当时做了什么?他一直陪着她,哄着她。他甚至抛下了怀有身孕的赵良娣,带她去围猎,去登山散心。可她依旧提不起精神,渐渐开始消瘦,最后索性躺在寝殿里闭门不出,也不见人。 直至有一天,楚璃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开寝殿的门,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愤而质问:“夜微浓!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是做给谁看?” 相识两载,这是楚璃头一次对她大发脾气,更是头一次说话如此犀利。可微浓任由他拉着手臂,只是茫然地问:“夜微浓是谁?我不认识。” 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想起来:“哦,是我的名字。” 楚璃目有怒色:“人死不能复生,你打算一辈子躺在这儿?” 微浓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让我躺着吧,我好累。赵良娣不是有孕在身吗?你快去陪她吧!” 楚璃闻言,额上险些青筋暴露,他忍耐似地阖上双目,竭力平复情绪:“我也失去过亲人,我的母后两年前薨逝,我若像你一样萎靡不振,你早就守寡了!你已经难受了两个月,还不够吗?” 微浓却揉了揉额头,语无伦次地问:“赵良娣的身孕几个月了?我最近都没去看过她。” 楚璃颇为恨铁不成钢,一把将她拉到镜台前,指着铜镜斥问:“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还担得起太子妃的仪容吗?学了那么多诗书,读了《南宫旧事》,你就读成这副模样?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何逼着你读书?为何教你修习软剑?” 话到此处,他似已无话可说,唯有重重叹气:“微浓,你太让我失望了!” 微浓直愣愣地看着镜子,仿佛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她忍不住大叫一声,指着镜子惊恐地问:“这女人是谁?她是谁?” 镜子里这个披头散发的、脸色苍白的女鬼,究竟是谁? “是你!比死人更像死人!你都不爱惜自己,还指望谁来帮你?谁来爱你?”楚璃愤而反问。 这最后四个字,真正戳到了微浓的痛处,她一把抓住铜镜,手指触摸着镜中之人,忽然笑了起来:“是啊,你这个鬼样子,谁肯爱你?没人爱你了,再也没有了!哈哈!夜微浓,你这个可怜鬼!” 她笑得不可自抑,又笑得如此凄然,令楚璃止不住地担忧:“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微浓仍旧笑着,缓缓转过身来看他:“明白啊!当然明白!你们都不再爱我了……” 她笑着笑着便开始流泪,然后泪水不止,最后变成嚎啕大哭,边哭边道:“楚璃,我该怎么办,我好难过。你们都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你们?”楚璃蹙眉。 “姨母姨丈走了,师父杳无影踪,他……那么狠心,赵良娣也有孩子了……”微浓终于忍不住扑在镜台前,伤心欲绝地哭着:“燕王不喜欢我,楚王也讨厌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一事无成!我自作自受!” 楚璃终于有些听明白了,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问道:“你在……吃醋?” 吃醋?这两个字像是雷霆之声,振聋发聩!更像是一道闪电,照亮她的灵台,劈开她的茫然,令她无所遁形! 她惶然无助,她避之不及,她止不住地颤抖,在那温热宽厚的怀抱之中放声大哭:“楚璃,我是个肮脏的人,我配不上你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龌龊,多不堪!可是看到你娶侧妃,我竟这么难受……” 正文 第144章 忽远忽近(三) “你们两个人,都让我这么难受……”微浓死死拽着楚璃的衣袖,泪水将他胸前的衣襟都湿透了,可她还是这般伤心:“没有人再爱我了……他眼睁睁看着镖队解散,他竟不管不问!我们可是救过他的!他狼心狗肺!冷血无情!” 此时此刻的微浓,说话根本毫无章法,哭得如此伤心,如此悲痛。 楚璃耐心听着,一直安慰着她,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口中的‘他’……是谁?” “他是……”微浓抽噎着,险些就要说出口了,然而只一瞬,慌张之色又弥漫上来:“不!不!我不能说!我若说出来,你一定会讨厌我的,你会嫌弃我的……这太龌龊了,太不堪了……” 可惜楚璃实在太通透,听到此处,他又将她揽得紧了些:“‘他’是敬侯?聂星痕?” 这个名字,成功地让微浓浑身一震,她扬起头,语带颤抖:“你怎么会知道?” 楚璃唇畔溢出一丝苦楚的笑:“他送你来楚国和亲时,我们见过一次。当时他看我的眼神……再加上你方才的话,我还能不明白吗?” “那你会不会鄙夷我?会不会觉得我……很脏?”她小心翼翼地问,泪眸中充满祈盼,也充满恐慌。 楚璃并未即刻给她满意的答案,只道:“我需要知道全部的故事,关于你和他的。”他边说边揽住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在梳妆台前:“先梳洗一下,吃点东西,再慢慢告诉我。” 微浓不忍再看镜中之人,不禁以双手掩面:“你想听什么?” “一切。你和他怎么开始的,什么感觉,还有……到了哪一步。”说到最后一句时,楚璃显然语气略沉。 微浓摇了摇头,又转身看他:“我不想吃东西,我也不想见人……” 楚璃没有勉强,径直搬了把椅子放到她身边,又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那好,你开始说吧!” 微浓伸手捧过热茶,好像终于握住了一丝慰藉,令她一颗心不再那么荒芜与悲凉。她闻着茶香,人也渐渐冷静下来,一直沉默了好久,似在想着故事的起源。 楚璃也没催促,一直等着,等了很久,才听到她说:“我十五岁那年跟着镖队走镖,路过房州檀株城时,被官兵拦住搜查。檀株城是水上重镇,我们走镖时常路过那里,和守城官兵都打过交道……那一次,官兵往我们的货物里塞了个人,让我们帮忙带去首府青城,就是聂星痕……” 微浓开始说起自己与聂星痕的相识过程。说他初到房州根基不稳,遭到截杀;说他如何藏在货物里,逃离檀株城围困;说他与她再次相遇时,身受重伤……一直说到她与聂星痕定情之后,她将随身佩戴多年的玉佩赠给他,他却因此脸色大变…… 微浓沉浸在漫长的回忆中,当说起自己发现身世真相时,她是激动的;当说起在燕王宫里遭受冷眼时,她是黯然的;再说起聂星痕举荐她和亲时,她又是愤恨不已,伤心悲愤。 从始至终,楚璃都平静地听着,没有插过一句话。直至微浓一杯茶喝完,故事也讲到了尾声,他才问了一个问题:“有没有过肌肤之亲?” 微浓霎时耳后一热,羞愧地低下头。那被聂星痕吻过的嘴唇像是烧灼一般疼痛着,还有额头、脸颊……她不敢抬眸去看楚璃,唯有低声问道:“什么才算‘肌肤至亲’?” 楚璃无奈地笑起来,伸手拂过她打结的发梢,又问:“那你还喜欢他吗?” “我……我不知道。”微浓又开始哽咽了:“我真得已经尽力了……我以为,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是姨母姨丈的死讯传来,我那么恨他,真得恨他!” “这就是你不与我圆房的原因?”楚璃直白相询。 微浓捂着脸颊,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慌乱而茫然地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很难受……我没有资格吃醋,可我真的怕你不要我了……” 楚璃不再说话,如玉的脸庞隐在晦暗不清的光色里,表情莫辨。 微浓见他如此,更加不安起来:“是我太自私了……” “你是恃宠而骄。”楚璃如是评判。 微浓绷着唇,不知该如何回话了,她承认,自从知道楚璃是她师兄之后,她的心思开始微微起了变化,但究竟变成了什么,变得是好是坏,她尚且无法断定。 楚璃倒也没再说什么,缓缓从座上起身,轻轻抚着她的青丝:“等你养好身子,再胖一点,我们圆房。” 圆房!微浓愕然地看着他。 “你不是怕我嫌弃你吗?”楚璃一字一顿径直表态:“圆房,这就是我的态度。” 微浓忽然局促起来,苍白的脸色因此染上一丝绯红:“我……” “你也知道父王对你有成见……如今燕国蠢蠢欲动,你若是不能生下一子半女,我怕……”楚璃话到此处便停住了,眉目再次深深蹙起,似在思索什么疑难之事。 微浓仍旧赧然着,听到那句“蠢蠢欲动”,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忙问:“燕国……怎么了?” “一言难尽。”楚璃叹了口气,这才正色道:“微浓,我们没有时间了,再拖下去,你的处境会越发艰难……或许还有性命之忧。” “竟如此严重!”微浓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看着楚璃慎重认真的神色,看着他目光之中的怜惜之情,她觉得不解,有一丝迷惑:“楚璃,你为何对我这么好?从我来到楚王宫开始,你一直在对我好……为什么呢?” 楚璃一怔,继而模棱两可地回道:“因为我们有渊源。” 微浓想当然地理解成为同门之谊,又道:“可是以前,你并不知道我是冀凤致的徒弟啊!你又为何对我那么好?难道真得如你所言,因为我是一张白纸吗?你想按照你的意愿,塑造出一个可意的妻子?” 楚璃似是被问住了,微微垂目,良久才道:“微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的东西太复杂,你不需要懂……”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你只需明白,我从来没想要害你,如今也是喜欢你的,就已足够。” “你喜欢我……”微浓被这四个字重重震了一下,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隐隐在心头激荡:“可是你喜欢我什么呢?我如此平庸,根本配不上你……” 楚璃笑着喟叹一声:“身为一国太子,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没有真正的喜怒哀乐。而你能够感染我,让我喜让我忧,难道这还不够吗?” 他轻轻撩起她的发丝,露出她那张卑微的、无措的脸庞,在她耳畔呢喃着:“谁说太子一定要喜欢大家闺秀?我就喜欢爱哭爱笑、爱发脾气的女孩,不行吗?” 这是头一次,楚璃对她说出情人间的私语。他颀长的身躯站在她面前,高大、挺拔,似巍峨耸立的高山广川,能为她遮风挡雨,这一刻,令她无比安心。 楚璃说得对,她的确是在“恃宠而骄”。好比此刻,她突然想听他亲口解释一句,便有些赌气地问:“既然你喜欢我,为何赵良娣还会有身孕?” 楚璃沉默片刻,才无奈地道:“绵延子嗣是我的责任……我和你没有圆房、没有子嗣,我无法向父王交代,也堵不住朝臣们的嘴。” 这些话微浓心里其实都明白,听了他这一句解释,心里又安稳许多,于是便不再说话。 “现下可以去吃饭了吗?”楚璃仍旧惦记着这桩事,伸手比了比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你瘦了太多,得尽快补回来。” 微浓抿着唇,羞于接话,任由他唤了初一进来为她梳妆。她对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憔悴的自己,却在一双眼眸里隐约看到焕然之彩。 她又活过来了!至少,不再那般悲痛欲绝了! 也许,她如今还不能彻底忘记聂星痕,也不能完完全全接受楚璃。但她仰慕他,崇敬他,想起他喜欢自己,她会感到欢喜安心。 也许,这离“喜欢”也不远了吧? ***** 此事过后,微浓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心结,她从前最担心的便是与聂星痕那段不伦之情,如今能得到楚璃的谅解,便也陡然放下心中大石,人也渐渐恢复了神采。 如此将养两个月,她终于将身段养胖了,想起楚璃说过的圆房之事,心里又开始紧张不安。 原本有些事是该水到渠成了,然而就在此时,楚璃突然开始早出晚归,眉目间的忧色也越发严重。就连生产在即的赵良娣,他也鲜少陪伴无暇过问。这让微浓敏感地察觉,朝堂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几次想找楚璃询问,也数次挑灯等他回来,然而总是没等到他,她自己先睡着了。 十月,赵良娣产下一个男婴,此事总算拨开了云台宫一直笼罩着的阴霾,楚璃也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微浓自然松了一口气,开始帮着赵良娣照看孩子,可赵良娣对她防备很深,就连乳娘都没用宫里的人,发话要从娘家挑选。 这原本不合宫规,但赵良娣毕竟生下了楚璃的长子,楚王又极其疼爱这个王孙。微浓不想为了这点小事与她闹僵,便允准她从宫外物色乳娘。 有些事也许是天意,越是防备,越是防不胜防。 正文 第145章 难舍难分(一)转折剧情 其实宫里的乳娘懂规矩、知分寸,用起来显然更放心。而宫外的乳娘没见过世面,也不够讲究,再如何耳提面命,也总有不周全之处。偏生赵良娣不让微浓过问,微浓便也尊重了她的意愿,将小王孙全权交给乳娘们照顾。 其中有个乳娘奶量很足,嘴巴又甜,最得赵良娣喜爱。有一天,这乳娘无意中见到了祥瑞——楚璃送给微浓的那只熊。 祥瑞那时已经在云台宫养了一年多,体格渐渐变大,站起来已和微浓一样高了,笼屋也换过好几次。祥瑞通灵,会认人,对着微浓和楚环,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给什么吃什么。 乳娘很喜欢祥瑞,便去逗了它几回,可祥瑞好像并不喜欢这个乳娘,每次见她都是蔫蔫的。有一次乳娘又去逗他,它不知怎地突然暴躁起来,隔着笼子伸出爪子狠狠挠了乳娘一下。 乳娘自然恼怒,但知道祥瑞是太子妃的宠物,也没敢声张,手背上随意敷了点药,又抱着小王孙喂奶去了。可是,也不知乳娘从祥瑞身上沾了什么,当日小王孙喝奶之后病症频出,一夜之间便夭折了。赵良娣因此伤心欲绝乃至疯癫,祥瑞也因此被楚王下令虐杀。 原本微浓以为此事是桩意外,可没过多久,牢狱之中即将问斩的乳娘,一夜之间暴毙而亡。仵作验尸后声称,乳娘一直在服用药物克制体内一种慢性毒素,如今是进了狱中突然停药,才会导致毒发身亡。 小王孙的死,立刻从意外变成了毒杀。楚王震怒之下勒令彻查,这一查,竟牵扯出了云台宫另外一位良娣——陈良娣。 这是微浓头一次见到后宫中的争风吃醋,也是头一次领教到脂粉手段。在此之前她从不曾想过,原来后宫中的风云丝毫不比前朝逊色,女人下起手来竟比男人更要狠毒百倍! 真相就此水落石出,陈良娣自然是被赐死。微浓本以为是该风平浪静了,岂料宫里又开始流传太子妃“主刑克”的流言,一味将云台宫里的是是非非都算在她头上。 楚王轻信流言,一再怪罪微浓失职,还说她是刑克楚璃,才会导致后宫失和妒杀。微浓觉得很委屈,三番五次想要对楚璃解释,可那时楚璃忽然变得很忙,她几乎见不到他的面,更别提找机会与他详谈了。 微浓以为他是愤怒了失望了,不会再理她了。后来她才晓得,那时燕楚已经开始交恶,燕国正蓄意挑起战争,楚璃根本无暇顾及家事。 真是可悲,堂堂的一国太子,儿子没了,侧妃死的死疯的疯,他竟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护住了她的周全。 这一年的腊月十七,她在楚王宫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许是苍天预料到了这一日即将有事发生,一大早便风声呼啸,天色暗沉,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及至晚间,竟破天荒地下起了大雨,与天府城素来的暖冬高阳十分不符。微浓见天气不好,本欲早早歇下,寝殿的门却忽然被人从外头推开,是楚璃湿淋淋地站在门外。 微浓已经很久没见过楚璃了,平日这个时辰,他都是伴随圣驾处理政务,鲜少回来。微浓见他表情肃然,身上又淋了雨,便连忙将他拽进来,打算服侍他更衣。 可楚璃一手拖住了她,语速极快:“你收拾几件随身衣物,今晚离宫。” “离宫?”微浓摸不着头脑,感到很是意外。 楚璃神色分外凝重:“燕国正式对楚国开战了,聂星痕一月之内已攻下三座城池。你若再不走,我怕父王会……对你不利。” “一月之内攻下三座城池?”微浓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也太快了吧?怎么可能?” “更厉害的是,聂星痕将所有报信之人半路截杀,导致父王今日才得到消息。”楚璃沉痛地说出了事实。 微浓心头一震,直觉上无法相信。要将所有送信之人半路截杀……这是多么残忍的手段,又要杀害多少无辜之人?否则,聂星痕是如何找出所有报信人的? 微浓越想越觉得心惊,还没等她冷静下来,楚璃又叹了口气,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楚燕边关原有五万大军戍守,一月之内竟是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无一人生还!微浓更加不敢相信了,或者说,是不愿相信。在她心中,楚璃是无往而不利的,聂星痕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又怎么会悄无声息地绕过他,攻下三城?聂星痕……真得如此残忍?她曾经寄托全副爱恋的男子,怎么变得如此冷血! “会不会是误传?这也太难以置信了!三座城池被破,数万兵马覆没,即便军报被拦截,也不可能拖延一个月!”微浓尚且抱着一丝侥幸。 楚璃闻言沉默须臾,嗓音里突然多了一丝喑哑、一丝哽咽:“他屠城了,老弱妇孺,无一逃脱。” 此时此刻,楚太子璃早已没了往日的从容与风度,他那双寒潭星眸之中是猩红、是沉痛、是愤怒、也是自责:“燕国的战术太过卑劣,朝堂上不停牵制楚国,父王一直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哪知他们是在混淆视线,背地里早已开始行动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微浓一时难以消化,唯有呆立当场。楚璃却已从悲痛之中恢复过来,匆匆推她一把:“快去收拾,今夜你必须离开!” “我离开了,你怎么办?”微浓立刻醒悟到这一点:“我是说,你父王会怎么看你?” “无须担心,我自有办法。”楚璃见她流露出自责之色,便有意安慰道:“你是无辜的,两国交战不该由你承担这个责任。” “可是……我想留下来帮你。”微浓轻声地道,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你离开,让我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帮我了。你留下,我还得顾虑你的安危。”楚璃的手指流连在她脸颊之上,语气却很决绝:“明白了吗?” “明白了。”事到如今,微浓早已慌得六神无主,形势也不容许她再犹豫半分。她只得听从楚璃的安排,匆匆跑去收拾行囊。 楚璃也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一边看着她收拾,一边急切说道:“宫外有处宅子,是从前冀先生的住处。宅子里有条密道,你危急之时便藏身进去。我已差人去找冀先生了,燕楚交战这么大的事,他一旦得到消息,必会赶回来救你。” “微浓,你听着,”楚璃说着又抓住她一条手臂,无比慎重地叮嘱,“那条密道,只有你、我、冀先生和陈功折知晓,千万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初一和元宵!” 陈功折是楚璃的贴身侍卫,在云台宫当差超过二十年,微浓自然认得他。 “都记住了吗?”楚璃特意重重捏了她一下,以示强调。 微浓连忙点头:“我记住了!” “今夜下雨,宫里容易放松戒备。你子时离宫,在冀先生回来之前,陈功折会一直保护你。”楚璃的手劲越发大了,像是在竭力抓住即将流失的珍宝:“出宫之后照顾好自己,我们短期之内不能再见面了。” 若说今晚什么时刻最令微浓感到心慌恐惧,那便是这一刻,楚璃的语气像是在与她诀别。 “短期不见面……是多久?”她迫切地询问。 楚璃沉吟一瞬:“在燕楚停战之前,我不可能去见你。父王一定会盯着我,我去见你,就是害你。” 微浓心里虽不舍,但也明白楚璃的意思,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哽咽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等你去接我。” 楚璃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带歉意地道:“还有,今夜只有你独自离宫,初一和元宵……要晚几天。” 微浓大感意外,继而更觉担忧:“那她们……” “抱歉,我还得顾虑父王的心情。”楚璃蹙着眉峰,解释道:“而且你们四人同时离开,动静太大,我不好办,陈功折行动也不方便。” 微浓能理解楚璃的难处,但她也真得舍不下初一和元宵两姐妹,便下意识地回道:“那我不走了。” “胡闹!”楚璃霎时沉下脸色斥责她:“你当这是儿戏吗?” 微浓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自私,看着她们替我去死。” “她们不会死,我答应你。”楚璃颇有些为难之色,但还是郑重地给出了承诺:“我会尽最大努力保住她们,等过几日父王消了气,我就送她们出宫。” “真的?” “嗯,真的。” “好,我信你。”微浓眼泪又将流出来了,她使劲吸了吸鼻子,许多想要诉说的话语却都哽咽在了喉头,无语凝噎。 楚璃也没再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肩,像是抚慰,又像是无声承诺。 外头风声鹤唳,雨越下越大,掠紧了两人的心,令他们无暇再互诉衷肠。微浓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只好慌乱地继续收拾行装,却又不知自己能收拾些什么。 楚璃则换了件衣裳,又去安排她离宫之事。两人各自忙碌起来,再也不曾见过面。 正文 第146章 难舍难分(二) 今夜云台宫安静得有些诡异,就连初一和元宵都不见了踪影。微浓不敢踏出寝殿一步,捏紧包袱独自枯坐等候,直至子时,外头准时响起了轻弱的敲门声:“娘娘,属下陈功折。” 微浓赶忙打开殿门让他进来。 陈功折年约三十余岁,长相里透着一股粗犷劲头,身形清瘦,行动敏捷,一看便是会武之人。微浓见他一人来此,忙问:“殿下呢?” “殿下正与圣上谈论军情,为您争取时间。”陈功折将手上的蓑衣和禁卫军服饰递给微浓:“事不宜迟,您快将这身衣裳换好,咱们立即出宫。” 情势危急,微浓也顾不上多话,接过衣裳道:“有劳陈侍卫了。” 此言一罢,她便转身进屋换了禁卫军的铠甲,再将蓑衣披上,乍一看还真能掩人耳目。陈功折将她的包袱藏在蓑衣下头,带着她走出寝殿,走入瓢泼大雨之中。 这雨实在太大了,耳畔哗啦啦的声响扰乱听觉,即便廊下升着灯笼,视线也是模糊的。而这恰好适合逃跑! 微浓跟在陈功折身后假意巡视,一路竟没遇上盘问之人,顺利地走出了云台宫。不想也知,楚璃一定为她做了许多安排! 她突然很想哭,却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她唯有强忍着,任由雨水击疼她的脸颊,击痛她的双眼。身后风雨又劲,推着她加快脚步远离楚王宫,远离那个刚刚打开她心扉的男人。 她麻木地跟在陈功折身后,他走她就走,他躲她也躲,他被盘问她便附和,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一直到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要离开这座楚王宫了!往最坏处打算,也许她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这曾生活了两年半的地方! 她忍不住掀起车帘向外看去,风雨侵袭之中,楚王宫在视线里渐渐模糊了,最终只余一帘水幕斥满眼底,像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悲伤的梦境。 微浓这是头一次发现,原来她的命运,早已与这乱世紧紧相连了…… 子夜过后,雨势渐渐转小。可纵然如此,马车仍旧行驶艰难,两次险些陷进泥泞的道路里。陈功折狠狠地扬鞭策马,最终抽断了两根马鞭,才将微浓安全送到冀凤致的住处。 园子不算小,房屋也很宽敞,纤尘不染,可见是事先打扫好的。微浓在屋里看了一圈,发现什么都不缺,不禁再次感动于楚璃的细致体贴。 她换了件干衣裳,陈功折立刻就将禁卫军的铠甲拿去处理掉了,再回来时,卯时已至,雨也停了,只是两人都毫无睡意。陈功折索性点亮一盏烛台,带着微浓去看密道。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为这密道选址之人必也深谙此道。可微浓依旧敬佩他的大胆——他将密道建在了大门正对面的假山里!任何人只要一进这园子便能直收眼底!视线毫无阻碍! 微浓就着烛火放眼望去,见这座假山并不高大,但胜在怪石嶙峋,造型别致。假山之下是一池清泉,应是一弯活水,尚能听到潺潺流淌的声响。微浓看出这水是从别处引过来的,但因为水池修建得毫无破绽,恰好掩盖了清泉的去向,所以她看不出是该流向何处。 这密道也建得太显眼了吧!她忍不住再次感叹。 却见陈功折已径直走到假山之后,将手伸进泉池当中,摸了摸池底角落里凸起的一枚卵石。只听“咔哒”一声,假山最上层的一块石头迅速中开,露出底部一处瘦小的洞穴,看样子仅能允许一人通过。 陈功折向微浓讲解道:“这池底一共铺了五百六十八块卵石,唯独这一块是机关所在,娘娘一定要牢记。”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微浓仔细盯着清澈的池底,发现所以卵石竟都是一模一样,呈椭圆形,大小、色泽分毫不差,密密麻麻毫无章法地分布在池底。 “这要怎么辨认!”微浓只得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记住自己所在的位置,以及低头时视线落在哪处,距离那颗卵石又有多远。记下之后,她绕着假山走了两圈,凭借记忆走回原处,但还是摸了两次才摸到正确的卵石。 陈功折又开始领着她去爬假山,边带路边道:“这假山不高,但石头有棱有角,刚下过雨,娘娘当心脚下。” 微浓“嗯”了一声,跟着陈功折迅速爬到假山之顶,钻进了那个狭窄的洞穴里。陈功折随手将烛台放在一旁,又从洞穴里捡了一颗石子,安在入口的机关上,那块大石头便“咔哒”一声,自行落下堵住洞口。 微浓这次看得仔细,洞穴里只有这一颗石子,应该就是机关的“钥匙”。 “娘娘看清楚了吗?”陈功折又问。 “看清楚了。”微浓回道。 陈功折便压低声音道:“这密道里回声大,外头能听见。但有个好处,咱们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所以一旦进入这里,您一定要小心动作,小声说话。” 微浓点头表示记下,这才四顾打量起来。这洞穴其实很高,但很窄,每次只能侧身走一个人,而且越走地势越低,也越发潮湿。 陈功折指了指四周,又道:“这密道是由怪石拼成,四处都留有缝隙,呆的再久也不必担心窒息。而且,还能看到外头的情况。” 微浓闻言叹了口气:“是不必担心窒息,但是要担心饿死啊。” 陈功折只是笑了笑,带着她继续往里走,直至脚下开始感到积水了,他才指了指头顶:“娘娘您抬头看。” 微浓抬眸,发现自己头顶之上是一块异常平整宽大的巨石,足够躺下一个人。她沿着石壁攀爬上去仔细观察,这块石头果然是用来睡觉的,其上还用油纸包了一床干燥的被褥!而且,不远处有两个很大的石龛,放着用油纸包裹的干粮,如楚璃所言,是馕!足有百余个! 馕是晒干的,即便放上一年半载也不会坏,做储备干粮最方便不过。楚璃真是悉心! “密道里潮湿,所有东西都得用油纸包着。您若真要藏身在此,也只好委屈一下了。”陈功折适时解释道。 “这里已经很好了。”微浓由衷地感慨。她原本以为密道里久无人至,一定是灰尘密布、脏乱不堪的,如今一看,竟如此整洁齐备。 “至于饮水,这洞穴深处连着活泉,可以直接饮用。”陈功折边说边向微浓招手,示意她跳下来,询问道:“娘娘会水吗?” 微浓点点头。她自小性子就野,上树捉鸟、下水捞鱼,什么都做过。 “水性如何?” “还不错。”微浓如实回道。 陈功折闻言长长松了口气:“那属下就放心了。这密道尽头是活泉,水一直流到城外。若遇到危机情况,您可以游出去,属下曾经试过,顺水而游,大约需要四个时辰便能出城。” “这密道太厉害了!还能出城!”微浓忍不住连连感叹。 “是啊,这是殿下最隐蔽的一条后路,保命用的,您万万不可告诉旁人。”陈功折郑重其事地嘱咐。 微浓也郑重其事地回:“陈侍卫请放心,我晓得轻重。”眼下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在这里藏身了。 两人也没再多说什么,一齐沿着原路返回。此时辰时已到,但因着雨后未晴,天色也是灰蒙蒙的,令人感到无比压抑。 陈功折望了望天色,很是尽责地道:“趁着消息还没传开,属下出去买点吃的。” 微浓沉吟片刻,出了个主意:“您别在我面前自称‘属下’了,若是有禁卫军来搜查,咱们还需编个身份,口径一致。” 陈功折点了点头:“这园子的地契上,写的是个化名‘魏德禄’。您若不嫌弃属下身份低微,属下便暂且担了这园子的主人,您假作属下的幺妹,还是能瞒过去的。” 陈功折比微浓足足大了十七岁,扮成父女都有人信。他提议扮作兄妹,也不过是顾及到微浓的身份,不敢假扮她的长辈。 微浓倒是看得开,脱口道:“不如装成父女吧!兄妹的身份容易使人存疑。而且您与我同时失踪,旁人必定认为咱们会装成兄妹。既然如此,不如大胆一点装成父女。” 陈功折闻言哭笑不得,但也没有反对,两人又编了各自的身份、名字、来历等,直至确保万无一失,陈功折才出门去置办食材了。 折腾一宿,总算暂时安全。可微浓却没有感到一丝庆幸,相反是后悔、是心慌意乱。她忽然发现,她与楚璃的告别是如此仓促,以至于她都没有好好看他一眼,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一些话。 还有初一和元宵,不知道会怎么样?明日一早,宫里发现太子妃不见了,会是个什么情景?楚璃要怎样面对他的父王?又该怎样摆脱责罚? 想着想着,微浓竟没能抵挡住疲惫之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也许是因为承受突变的缘故,她睡得并不安稳,隐隐还做了个不祥的梦。梦中是燕楚两国的交战场景,楚璃与聂星痕正在阵前对峙,突然有一把利剑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她却不知是谁射向了谁,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那梦中惊心动魄的场景如此逼真,令她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 “不,不会的,楚璃是一国太子,怎么可能亲上战场。”微浓自言自语着,如此安慰自己。 正想着,陈功折便从外头回来了,买了几只鸡,还有活鱼与蔬菜。微浓想借下厨之机去忘记那些纷扰的梦境,便自告奋勇地展示厨艺,陈功折也由她去了。 正文 第147章 难舍难分(三) 如此平安度过了几天,微浓果然遇上两拨官兵前来盘查。幸好陈功折上下打点,又与官兵们称兄道弟,她才勉强躲过一劫。 只是初一和元宵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这令她十分担忧。 腊月就此悄然而逝,因着燕楚交战的缘故,天府城也没什么过年的气氛,一片凄凉景象。微浓听陈功折说,楚王一连派出朝内三位大将,却无一人能抵挡得住聂星痕的攻势,开战以来楚国节节败退,腊月里又丢了三座城池。只不过聂星痕没再屠城。 微浓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当真是复杂难言。作为一个燕国人,她自然不希望燕国输;可她也不希望楚璃输……她私心里还是希冀两国能够停战言和,恢复邦交,就像从前那样。 九州自古以来有个规矩,正月里不能开战,否则将会破坏国祚。燕楚两国自然也遵循先辈们留下的传统,暂时停战休整一月。 微浓本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可还不到两天,一个更大的打击随之而来——楚璃要挂帅亲征! 当陈功折将此消息告诉她时,她正在洗碗,手却突然一抖,立刻打碎了两个碗碟。她想起了那个梦境,想起了楚璃未愈的右手,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猛地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将要永远地失去楚璃了! “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朝中没人了吗?为何要太子挂帅亲征?”微浓急切地反问。 陈功折叹了口气:“一则,朝中几员大将死的死、败的败,无人是聂星痕和明尘远的对手;二则,眼下形势不利,军风颓废,殿下亲征能鼓舞士气;三则,王上已经许诺过,只要殿下扳回败局,您离宫一事便不予追究了。” 微浓听后连连摇头:“他这又是何必……聂星痕已经杀红眼了。” “说来这个聂星痕,”陈功折欲言又止地道,“您对他了解吗?” 微浓想起聂星痕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禁冷笑一声:“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陈功折见她言语间对聂星痕颇为不满,才忿忿地道:“听说是他一力主战,燕王才会派兵攻楚。也不知我们楚国欠了他什么,他竟下得了如此狠手!” “你说是聂星痕一力主战?”微浓心头一窒,继而是铺天盖地的愤怒。若说三年前她来楚国和亲时,还能说服自己有一丝丝地理解聂星痕,那么这次,她完全对他失望了!不,不是失望,是痛恨! 他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他为何要主战?为何总是扰乱她的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破坏她唾手可得的幸福! 想到此处,微浓猛地闭上双眸,难以遏制地脱口:“聂星痕若敢伤害楚璃,我必与他同归于尽!” 陈功折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才叹息一声:“殿下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了。” …… 得知楚璃即将出征的消息,微浓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待到翌日清晨,她心里实在难受得不行,便计划着偷偷溜到城门口,去看看太子亲征的队伍。 她几乎能够想象,楚璃亲自挂帅出征,会有多少百姓为其送行。而自己,只要远远地、远远地再看他一眼就好。 这般一想,她便再也坐不住了,趁着天色尚暗,隔壁陈功折还没醒来,她换了身男装,打算就此悄悄出门。 然而人还未走到大门口,她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心头一紧,赶忙跑到陈功折的屋外,正打算敲门,后者却已经听到了动静,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拾起佩剑夺门而出。 陈功折看了一眼微浓的装扮,眉头一蹙,也顾不上多问。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拔剑抵在门缝中央,这才故意打了个呵欠,口齿含糊地问道:“大清早的,谁他妈来打扰老子的清梦?” 外头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陈大哥,是我们。初一和元宵!” 陈功折一愣,警醒之意已生,骂骂咧咧地道:“唔,什么初一元宵的,老子还腊八呢!滚滚滚,滚一边儿去!别跟老子攀亲戚!” 门外之人沉默片刻,又急匆匆地说道:“‘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这是楚璃与陈功折事先约定的暗号,若有“自己人”前来,便用此暗号接头。陈功折这才稍稍放松警惕,连忙将门闩打开,但见初一和元宵打扮成了寻常小厮的模样,捏着包袱站在门外,均是满脸憔悴之意。 “陈大哥!”两个姑娘齐齐唤道,未语泪先流。 陈功折忙将两人拉进屋内,又特意朝外看了看,临近清晨的街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你们怎么过来的?”他一面关门一面发问。 元宵只顾着抹眼泪,初一倒还冷静些,啜泣道:“是殿下派人送我们来的,马车在前头两个路口就停下了,我们自己找过来的。” 陈功折明白了,定是楚璃担心暗语外泄,才让初一和元宵自行过来。 三人正说着话,躲在屋里的微浓也终于听到动静,连忙跑了出来。她心里又欢喜又庆幸又愧疚,立刻上前抱住两人,连连道歉不止。 三个姑娘抱在一起埋头痛哭,哭了半晌,才各自说起这一个月里的遭遇。原来微浓逃离之后,楚璃勒令云台宫上下一切如常,假装不知。待到楚王发现之时,已是五天之后,他不舍得质问爱子,便将初一和元宵打入天牢,欲严刑逼供。 楚璃面上不敢再忤逆楚王,私下里却将狱卒们都打点好了,说是“严刑逼问”,实则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两人只受了些皮外伤而已。 如此在天牢里呆了十余日,楚璃便以“挂帅亲征”为条件,说服楚王将两人放回了云台宫。直至昨晚,他又特意交代她们换装,今日一早便借着赴战场的机会,将她们送到了这里。 微浓听完初一和元宵的遭遇,又见楚璃如此护着她们,心里既感动又难受,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来。 元宵则是一脸如梦初醒的模样,不停感慨:“怎么就突然打仗了呢?不是说,燕楚一直交好的吗?” “朝堂之事风云变幻,谁又说得准呢!”初一到底稳重些,忧心忡忡地叹气:“如今只希望两国能化干戈为玉帛,停战和解吧!” 微浓和元宵连连点头。前者正打算再说句什么,忽见陈功折突然闯了进来,面上尽是惊喜之色:“娘娘,殿下来了!” “什么?!”微浓倏然起身跑到园子里,但见熹微晨光之中,一个身披银色铠甲的男子挺拔而立,正含笑朝她望来。薄薄的日光在他周身洒下浅金色的耀芒,仿似他亘古以来便已矗立在此,任岁月流逝山河变迁,风姿不改,身姿岿然。 “楚璃……”微浓眼眶一热,竟不敢迈步上前,唯恐这是自己一时的梦境,一旦靠近便会回到现实。 楚璃依旧淡淡笑着,主动朝她伸出左手:“来,让我看看你。” 微浓这才安放下一颗悬空的心,一下子扑进他怀中,顾不得铠甲的冰冷硌手,紧紧抱着他不肯松开。 楚璃将她从怀中拉起来,已是无暇互诉衷肠:“大军今早征发,我特意拐过来看看你,马上就得离开。” 微浓心头猛地一疼,看着头盔下那张清朗绝尘的面庞:“你怎么瘦了……” 楚璃不答,低头将腰间的惊鸿剑解下来,交到她手中:“拿着防身。” 微浓看了一眼手中的惊鸿剑,连忙摇头:“不行,这剑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我又没说送给你,只是借你防身。”楚璃轻笑出声:“你权当暂时替我保管,如今宫里人心惶惶,父王也无暇顾及惊鸿剑,万一被人盗走了怎好?” 微浓情知时间宝贵,也不愿在此事上耗费,只得点头:“好,我等你回来。” 五个字,她说得很慢,又很急切。这一刻,她真得把自己当作楚璃的妻子了,丈夫出征,妻子送行,她在殷殷嘱托他保重自身,早日归来。 “等你回来,我们就圆房。”她又添上一句,却是毫无赧然之色,而更像是一个承诺一种渴盼,一句迫切的剖白。她唯恐今日不说,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我若能回来,咱们立刻圆房。”楚璃迅速点头,面上笑意不改,可下一句出口的话竟又如此残忍:“但我若回不来,你就不要留在楚国了。” “你说什么!”微浓闻言急了:“我是你的妻子,我要你承诺我,一定得回来!一定!” 楚璃淡淡笑着,似已看透了生死:“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有万一……你也不要太伤心……回燕国去吧!” “不可能的!你是主帅,又不用亲自上战场。”微浓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可她强忍着,牢牢抓住楚璃的手:“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聂星痕他……他不会的,你一定不会输给他!” 话到此处,微浓的情绪终于濒临崩溃的边缘,她不知怎地,刹那间喊了出来,痛哭流涕:“聂星痕……怎能如此无耻!他究竟要怎么样!他若是敢伤害你……我一定会杀了他!一定会!” “微浓,不要怨恨。”楚璃以指腹轻轻为她拭去泪痕,平静地说:“九州已分裂太久了,四国鼎立之势迟早会被打破……怪只怪我们太过安逸,放松了警惕。” 他说完这番话,便抬目看了看天色,最后叮嘱道:“万一楚国战败,你就让冀先生送你去燕国大营……聂星痕不会伤害你的。” 正文 第148章 难以回头(一)13500票加更 此时此刻,微浓已经听不进去一个字,只是疯了似地摇头痛哭,拉着楚璃的手不放:“你答应我,无论输赢一定要回来找我!快答应我!” 楚璃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反手将微浓的柔荑握在掌心。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却蕴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悲伤,似不舍,又似割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说完这一句,他便让陈功折拉住微浓,毅然决然地转身而去。 这一刻,微浓突然有些憎恨他。憎恨他的决绝,憎恨他的铠甲,憎恨那冷硬的耀眼的金芒,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眸,令她泪如雨下。 “楚璃!”她被陈功折死死钳制住,痛哭得不能自已,可无论她如何挽留、如何呼唤,那个身披铠甲的男子竟是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只留给她一个决然的、笔直的背影,是他身为一国太子最后的骄傲。 ***** 自楚璃走后,微浓便开始魂不守舍,她将惊鸿剑缠在腰间,就连睡觉都不肯解下来,夜里偶尔还会发噩梦。初一与元宵都担心不已,变着法儿给她做美食,可她还是日渐消瘦。 正月里虽然停战,但时不时会有关于两国的消息传来。譬如楚国太子已经抵达了前线,譬如誉侯楚珩自告奋勇充当前锋,譬如燕国又增补了五万大军…… 而最最令人诧异的一个消息是——传说楚王为了泄愤,已将楚太子妃、燕国青城公主凌迟了! 当微浓听到这个消息时,时节已是二月初。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死讯”的缘故,燕军立刻发兵奇袭,由明尘远任先锋将军,三日内又攻下一城,并且残忍地屠城焚尸,扬言“以慰青城公主在天之灵”。 消息传来,微浓心乱如麻,兀自陷入痛苦之中,一时担心楚璃的安危,一时又担心他会听到这个假消息,更担心聂星痕还会做出什么冷血之举。 直至二月初八,元宵一大早去上街采买食材,陈功折也在园子里练剑,初一觑着空档悄悄将她拉到屋子里,低声说道:“公主别担心,奴婢今早已设法给燕军传了信,教他们知道您平安无事……” “你说什么?”微浓闻言勃然大怒:“你怎么给燕军传的信?” 初一却没回答,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切地道:“公主恕罪,奴婢已将咱们的藏身之处告知燕军了……” “啪”的一声脆响,初一的话语被骤然打断,她捂着火辣辣的左颊,淡淡垂眸续道:“公主,依照如今的形势,咱们继续留在楚国必死无疑,所以奴婢才斗胆……” “好一个‘斗胆’!谁给你的胆子?!”微浓惊怒交织,一把拽起初一,恍然醒悟过来:“你是燕王放在我身边的探子?是不是?” 初一面色平静地回:“公主说得什么话,王上是您的亲生父亲,您怎么能唤他‘燕王’呢?” “那他当我是他女儿了吗?”微浓气得浑身发抖:“他若顾及我的死活,能来攻打楚国吗?” 初一抿着唇,不再说话。 微浓也知如今不是发火的时候,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质问她:“你是怎么给燕军传递消息的?谁是你的同伙?元宵是不是也……” “元宵什么都不知道!”初一立刻表态,也不再隐瞒微浓,直言道:“公主,您太单纯了!哪个国家没有探子?哪个王宫里头没有细作?楚王宫有几个‘自己人’很奇怪吗?燕宫里也有楚国人,只不过他们藏得深,咱们没找到罢了!” “你倒是理直气壮了!”微浓冷冷讽刺她:“也就是说,你从来没将我当成过主子,你来楚国是做探子的?我的一举一动,你都传消息回去了?” 初一只得低着头,闷声默认:“奴婢并非有意欺瞒,还请公主恕罪。” “好,好!你也知道是欺瞒?”微浓气极反笑:“我当你是姐妹,是自己人,你就这么对我?那你回去找你主子去吧!不送了!” 微浓说着便要张口去唤陈功折,可她连半个字都没机会喊出来,便被初一一把捂住了口:“公主!您怎么如此固执!如今楚军节节败退,即便太子亲征也改变不了败局了!您还指望楚太子回来救您吗?若楚国当真亡了国,他恨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念着您?” 初一死死捂着微浓的嘴,不让她发声,又急切地续道:“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去燕军大营!敬侯殿下早已递了消息进来,让我们务必保护您的安全!您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她一口气说到此处,感到微浓渐渐停止了挣扎,她才松了口气,低声劝道:“是奴婢斗胆冒犯您了,只要您不再张口喊人,奴婢就放手,咱们好生说说话,可以吗?” 微浓的脖颈僵直了片刻,才迅速点了一下头。初一便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还不忘连连道歉。 微浓只是狠狠盯着她:“咱们朝夕相对三载有余,我到今日才晓得,原来你会武!掐穴位掐得可真准呢!” 初一没否认,叹气道:“不管您信不信,奴婢是希望永远没有出手的机会。” 微浓闻言沉默一瞬,没再纠缠她的背叛,又问:“你的主子到底是谁?燕王?还是聂星痕?” 这一次,初一没有立即回答:“这有区别吗?” “有区别。”微浓毫不客气地道:“你是从燕宫出来的,若是受了燕王指派,那便是王命在身,我不为难你;但你若是聂星痕的人,那就是违背圣意私相授受,我为何要信一个不忠不义之人?” “可据奴婢所知,敬侯殿下很关心您。”初一如是回道。 这下微浓听明白了,双手不禁紧紧握拳,咬牙恨道:“原来你真是聂星痕的人!” “不,”初一摇了摇头,“奴婢只是燕国人,一切有利于燕国的事,奴婢都会去做的。” 她话到此处,又有些疑惑地看向微浓:“奴婢不明白了,您是燕国的公主,为何对自己家国颇有微词?如今这种局面,您不是应该果断站在燕军的立场上吗?难道你要为了楚太子而背弃家国?” 这本就是微浓最为矛盾之事,她也一直在为此纠结不已。可眼下听到初一这番话之后,她反而越发抵触燕军了。她想起了在楚王宫里看过的书,那些史籍中寥寥几笔的战役,这一刻,竟如此鲜明而深刻地浮现在了她眼前:旌旗、战鼓、铠甲、冷箭,山河的掠夺,震天的厮杀,累如山高的尸骸,将士们的亡魂…… “我为何要站在燕军的立场上?”微浓凉凉地看着初一,就像在看一只怪物:“他们残忍地屠城掠地,你难道还要替他们摇旗助威?这就是你所谓的忠于家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助纣为虐?” 初一似被问住了,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半晌才回说:“我只知道我是燕国人,我不想看到燕国输。无论是主动攻击也好,被动御敌也罢,我只想燕国能赢!若是王上能统一九州,我相信所有燕国百姓都会以此为荣的。” “依你之言,即便是燕国先破坏盟约侵略楚国,你也要拍手叫好?”微浓更加难以置信。 “您这是偏见!”初一迅速反驳:“在您心里已经偏向楚国了,所以无论我们怎么做,您都觉得是侵略!” “这本来就是侵略!是燕国一方撕毁盟约,用下流的手段偷袭了楚军!”微浓忍不住质问初一:“你在楚王宫三载,楚人待你如何?难道你要为了你那狭隘的愚忠,眼睁睁看他们受死吗?燕国这是逆天而行,迟早会有报应的!” 初一见微浓正在气头上,也不再与她争执,决定退一步劝她:“总而言之,如今您的处境很不好,留在楚国实在是危险。不若先去燕军大营,若是两国最终言和,您再回来就是了。” “我若走了,还有脸再回来吗?”微浓已是看得通透,神色坚定地回绝。 “可是……楚太子这才刚走,您要等到什么时候?这里太危险了!”初一着急劝阻。 “不会的,楚璃亲征之后,楚王便不会再捉拿我了。”微浓说起楚璃,情绪也不再焦急忧虑,语气漠然地道:“你走吧,去告诉聂星痕,我就算死在这里也绝对不会回去。” “公主!”初一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微浓抬手阻止: “有些事你不清楚,且不说燕楚交恶孰对孰错,但凡聂星痕还在燕军大营,我就绝不会踏足那里一步!”她说完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他若敢耍手段来绑我,我就自尽于此!” 微浓最后四个字说得冰冷无比,眼眸也好似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冰,使得初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也无话可劝。 微浓也不再去看初一的表情,推门便欲往外走,然而屋门刚被推开,她便僵在了原地——陈功折正抱着佩剑,冷冷地站在门外,满目杀意。 正文 第149章 难以回头(二)13500票加更 《项脊轩志》——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shèn)漉(lu),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qi),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shun),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dài)诸父异爨(cuàn),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yu)庖(páo)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yu),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bi)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zi)在吾怀,呱呱(gu)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hu)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jiong)牖(you)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上教版高一第二学期第16课无此段文字) (下文作者写了这篇志多年以后补写的)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项脊轩志》——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shèn)漉(lu),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qi),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shun),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dài)诸父异爨(cuàn),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yu)庖(páo)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yu),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bi)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zi)在吾怀,呱呱(gu)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hu)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jiong)牖(you)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上教版高一第二学期第16课无此段文字) (下文作者写了这篇志多年以后补写的)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正文 第150章 难以回头(三) 微浓大为受惊,奋力挣扎起来,口中“嗯嗯”地发出声响,想要摆脱钳制。她能感到这个人臂力极强、手掌宽大,是个男人,但对她没有恶意。 可除了楚璃和陈功折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个密道?还有谁会出现在此?唯有一人! 一想到此,微浓便停止了反抗,想要示意对方开口说话。而那人好似看懂了她的意思,即刻附在她耳畔说道:“微儿,是我。” 真是师父冀凤致!微浓大喜,心头骤然一松,连忙支吾两声,想让师父放开她。 可惜冀凤致的手劲并未松开,反而越箍越紧,又低声对她说道:“你不要让陈侍卫的心血白费!” 微浓身子一颤,彻底明白了,便又再次拼力挣扎起来!奈何冀凤致的手劲太大,她根本无法挣脱,只能徒劳地听着外面越来越响的打斗声,还有兵器的碰撞声、铠甲的摩擦声……那些声音交织而来,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听觉,也撞击着她的心。 她想阻止他们,告诉他们别打了,她愿意跟那位严大人回宫。只可惜,冀凤致显然已与陈功折商量好了,要让她留在这个密道里,让她等待被鲜血救赎。 “住手!”就在这时,一道脆亮的女声乍然响起,打断了这胶着的局面。 微浓看不到人,也辨识不出声音传来的方向,但她认得那个声音,那个陪伴了她三年之久的声音,是元宵! 元宵就在这园子里!她没出意外!这总算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微浓在眼前的情势下感到些许安慰。然而元宵随之而来的一番话,却让微浓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这位大人怎么称呼?见到本宫难道不知下跪行礼吗?” 元宵此话一出,那位严大人立刻收剑,看了过去:“你是太子妃?” “正是本宫。”元宵的声音渐渐近了,越来越清晰,直至她也走到了假山之前,微浓才清清楚楚看到了她。她双手拢于袖中,下巴高高扬着,故作一副高傲的姿态,声音却是细腻柔婉:“这位大人不是想见本宫吗?怎么,你认不出来本宫是谁?” 严大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看向陈功折,一脸的不相信:“她是太子妃?和画像上长得完全不同啊!” 陈功折则绷着脸,边收剑边道:“既然严大人有画像,还问我做什么?” 元宵倒是理直气壮:“原来这位大人有画像?那就不妨拿出来让大家都看看,看本宫到底像不像。” 严大人一听这话,立刻断定道:“你不是太子妃。” “真是笑话,本宫坐不更名站不改姓,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元宵白了他一眼:“严……严大人是吧?敢问你是什么职位?怎么找到此处的?奉谁之命来找本宫的?” 那位严大人看不上元宵,自然也不屑于答话。是他身边一个下属回道:“咱们严锋严大人,领的是京畿卫统领之职,负责拱卫王都,深受王上器重。王上怀疑太子妃私通敌军,故命严大人捉拿太子妃回宫问话!” “简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陈功折此时冷不防地插了句话:“王上既未下旨废妃,太子妃便还是太子妃,严大人就算前来,也是‘请’太子妃回宫的,怎么能叫‘捉拿’?你找死吗?” 元宵也立刻与他一唱一和:“陈侍卫,人家要摆谱,你就让他摆谱好了,何必戳穿呢!本宫其实并不在意。” 陈功折这才转向元宵,恭恭敬敬地道:“娘娘是大人有大量,但此事辱了殿下的面子,绝不能姑息。” “有道理。”元宵瞥了严锋一眼,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她这般演起戏来,倒还真有几分太子妃的架子,至少比微浓本人更有架子。微浓在密道里看着,竟觉得元宵真的能够以假乱真了。 可严锋到底是京畿卫统领,见多识广,并不好糊弄。他被元宵讥讽一番,倒也不见生气,只围着她走了一圈,又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笑道:“听闻太子妃出身民间,使得一手峨眉刺,还曾与殿下修习软剑。可本官看你四肢绵软无力,说话中气不足,根本不像个习武之人,更无太子妃的英气。” 他说到此处又刻意将视线转向陈功折,笑得越发奸邪:“陈大人,此女子胆敢冒充太子妃,按律当处以什么罪刑?” 陈功折闻言面色不变:“严大人怕是错信传言了。陈某就在太子殿下身边当差,曾见过太子妃无数次,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严锋冷哼一声:“但愿到了王上面前,你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此言说罢,他也不再顾及陈功折,立即挥臂示意手下:“给我搜!里里外外好好地搜!连一只耗子都不能放过!” “是!”一众京畿卫齐齐领命,早就等着这一刻! “你敢!”陈功折则是勃然大怒,再次拔剑对准严锋。 而与此同时,两道更为响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一男一女,异口同声:“且慢!”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大门之外遥遥站着两个人,女子年轻,男子年长,均是锦衣华服,面色冷然。 “大哥?”严锋诧异地唤道。 来者正是楚国太子太傅、也是燕楚和亲时,楚国派出的求亲使——严朗!而他身边那一位,是背主遭弃的初一! 微浓透过密道缝隙看见这两个人,心里头忽然有种不祥之感,但又说不上什么,只觉得疑惑: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会同时出现? “大哥,你怎么来了?”严锋率先开口问道。 “你不是在全城搜查太子妃吗?今日我无意中遇上了,特意把人给你送过来。”严朗就站在初一身旁,面色平静地道。 严锋立刻明白过来,指了指他身旁的初一:“她才是太子妃?” “正是。”严朗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微浓闻言更加疑惑了。须知从定亲到和亲,严朗曾数次见过她这个太子妃,也见过初一和元宵,他是绝不可能将初一认错的! 那严朗这是在做什么?在掩护她吗?可初一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他怎会与初一遇上的? 而且,初一已确定是燕军的人,严朗自然是向着楚军,这两人应该势不两立才对,如今又是合作演得哪一出?会是严朗强迫初一的吗? 这难道又是楚璃的一个计策? 微浓心里头的疑问越来越多,正是惊疑不定之时,便见初一已经接了话,冷若冰霜地看着严锋:“严大人是吗?真是久闻大名了。您与严太傅兄弟二人,本宫可是常听殿下提起呢!” 严朗与严锋,的确是如假包换的亲兄弟。两兄弟一个是太子太傅,一个是京畿卫统领,一从文一从武,都在楚国朝内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深得王恩。 为官之人自然喜欢听客套话,严锋见初一说话得体,气质也冷然孤傲,对她的身份已是信了两分。但他还是谨慎地道:“过奖了。恕严某无礼,您这位太子妃,与画像上也不大相似啊!” “呵呵。”初一轻笑起来,又故意拢了拢身上的银色轻裘披风,才回说:“难道严大人没听过‘乔装之术’吗?本宫会顶着一张脸到处乱跑?等着被你们抓到?” 她边说边款款迈入园内,转而对陈功折礼道:“陈侍卫,真是对不住,本宫让你失望了。” 她语中的歉意是如此明显,又是如此真挚,微浓听在耳中,竟恍然生出一种感觉,她是真得在道歉!在为她犯下的错误而道歉! 陈功折此时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忙对初一叹道:“娘娘既然已经离开,又为何要回来?枉费殿下一番苦心……” 初一苦笑着摇了摇头:“本宫在路上碰见了严太傅,实在是他火眼金睛。” 两人这番对话一语双关,微浓算是彻底听明白了。原来是初一出城被严朗撞见了,严朗不知怎么说服了她回来假冒自己。 此时严朗也应景开口,故意对初一说道:“还请太子妃恕罪,严某及舍弟身负王命,不敢不从。” 演戏演到底,初一轻飘飘瞥了严朗一眼:“如今多说无益,还望严太傅与严大人手下留情,切莫伤及无辜吧!陈侍卫好歹是殿下的人,他若受伤,想必你们都不好交代。” 严朗闻言恭谨点头,主动代严锋回话道:“您放心,舍弟无意为难陈侍卫。” “那就好。”初一淡然地笑了笑。 “娘娘,别跟他们废话!”陈功折又在一旁亟亟接话:“属下愿保护您杀出重围!” 他们三人一唱两和,演戏演得十分默契。严朗与陈功折自不必说,而最让微浓惊讶的则是初一——她习得一身好武艺,蛰伏楚王宫三年,不动声色地将种种情报传回燕国,且在这等局面下还能如此冷静理智! 她演得如此逼真,就连微浓在暗处看着,都想要不自觉地相信她就是楚太子妃!何况严朗是严锋的亲哥哥,有他打保票,可信度自然更高! 如微浓所料,严锋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他在一旁观察半晌,见初一虽然略显狼狈,但高傲之气犹在,说话也带着那么一股腔调。再对比先前那个假太子妃,后来这个自然更加可信一些。 正文 第151章 难以回头(四) “大哥,她真的是太子妃?”为防万一,严锋还是想再观望观望。 “的确是太子妃无疑。”严朗面不改色地回道:“为兄今日出城办事,在南城门见到一对乔装姐妹正在接受官兵盘查。幸好为兄眼尖,认出了太子妃,只可惜让那婢女逃脱了。” “是吗?”严锋仍旧存有疑虑。 “太子妃是为兄亲自挑选的,她再如何乔装易容,为兄都不可能认错。”严朗显得自信满满。 初一见严锋一直不上钩,也是笑着接话:“看来严大人是不信了?既然如此,便将我们都放了吧!” 严锋干笑一声,决定拿出方才试探的招数,于是便笑回:“久闻太子妃擅使峨眉刺,又得殿下亲自教习软剑。不知太子妃可否赏脸与微臣比试一番?您若赢了,方才陈侍卫对王上的不敬之罪,微臣便不再追究了,您意下如何?” “严大人好大的口气啊!”初一唇畔勾起一抹冷嘲,垂眸理了理袖口:“朝廷命官要与当朝太子妃切磋,纵观历史,恐怕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吧?” 严锋只是虚伪地笑着,并不接话。他想看看这位太子妃敢不敢接受他的战书。 初一也并没有让他失望,笑吟吟地应承下来:“严大人想与本宫切磋,没有问题。但本宫也有一个条件,不知当讲不当讲。” 严锋立刻伸手相请:“您客气了。” 初一便顺口续道:“本宫想与严大人签下生死状。今日切磋,本宫若是死伤在你手中,概不牵涉燕楚邦交,也绝不会让殿下治你的罪;但你若伤在了本宫手中,便是你‘以下犯上’咎由自取,陈侍卫和这个婢女,你要立刻放他们离开,且承诺永不追究他二人的罪责……” 初一说到“婢女”二字,还特意用手指了指元宵,最后反问:“不知严大人意下如何?” 想是她说得太过自信,这生死状的后果又太过严重,严锋一时竟不敢应话。 倒是元宵急得掉下了眼泪:“娘娘,您是千金之躯,怎能为了奴婢这条贱命犯险?陈侍卫也不会答应的!” 元宵此言一出,算是承认了自己冒名顶替太子妃。严锋见状不禁得意起来,心道果然是金蝉脱壳之计,幸好有大哥严朗襄助,否则今日可真要让太子妃逃脱了! “严大人不说话,是同意了吗?”初一见他一直沉默,忍不住出言催促。言罢又转而看向陈功折,笑道:“劳烦陈侍卫给本宫找一双称手的峨眉刺来,好让本宫领教严大人的高招。” “娘娘!”陈功折故作焦急担忧之色。 初一从容不迫地摆了摆手:“左右今日已是死路一条,不如险中求生吧!” 几人话到此处,严锋已对初一的身份信了九成,便尴尬回道:“微臣惶恐。原是存了讨教之意,您若说到‘生死状’这上头,微臣哪里能担待得起?” 初一哼笑讽刺:“这天下有什么是您担待不起的?严大人真是高看本宫了。” 严朗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严锋道:“你一再怀疑太子妃的身份,是连我的话都不肯信了?咱们兄弟竟已生分至此了?” “大哥错怪我了,实在是此事关系重大!”严锋颇觉尴尬,唯有如是解释。但实际上,他近年来与兄长严朗因政见不同,彼此早已疏于联络,只不过在外人眼中还是“上阵亲兄弟”罢了。而今兄长在他一众属下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有些家丑外扬之意,令他面子上蒙羞。 “大哥是殿下的老师,又曾做过求亲使,太子妃是真是假,您自然最清楚不过,我岂有不信之理?”严锋又添上几句,想要缓和一下兄弟间的气氛。 而且他也晓得,无论眼前这人是不是太子妃,他都必须带回宫里,至少要比空手而归强得多。既然如此,倒不如就将她认成是太子妃,左右有兄长严朗佐证,即便他认错人也有理可说。 想到此处,严锋终于不再纠结此事,对初一礼道:“事已至此,还请太子妃立刻随微臣进宫面圣。至于陈侍卫和您的婢女,恕微臣无法做主放他们离开。” “怎么?找着本宫还不够?”初一的眸色瞬间阴沉。 陈功折亦不退让半分:“娘娘,不能跟他们走!” 严锋却只当作没听见一般,又对初一说了句“得罪”,便示意京畿卫上前,将陈功折和元宵绑了起来。 初一是“太子妃”,他自然是不敢绑了,唯有招呼严朗道:“大哥,你与太子妃比较熟悉,这一路就劳烦你‘照看’她了。” “好。”严朗痛快应承下来。 从始至终,初一都显得很冷静。直至京畿卫们绑好了人,准备离开这座园子了,她才露出一丝伤感之色,环顾四周叹了口气:“走吧!”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一去,必死无疑。 微浓就在密道里一直看着听着,这一刻,早已忘记了初一的欺骗与背叛,只记得她去而复返,甘冒风险掩护自己…… 微浓几乎能够想象,楚王见到初一时会如何勃然大怒,严锋会如何加倍偿还今日之辱…… 还有太傅严朗,一定是受楚璃之意而来!他能逃得过责罚吗?还有陈功折和元宵…… 微浓想着想着,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此时冀凤致还捂着她的口鼻不放手,她的眼泪便顺着脸颊往下淌,汨汨地流入冀凤致的掌心。火热地滚烫地,灼痛了两个人的肌肤。 “微儿,你冷静一下。”冀凤致感到她情绪的波动,立刻在她耳边喝止:“此时你若发出声响,一切都前功尽弃了!你们谁都逃不脱!” 不是还有您吗?不是还有师父您这位九州第一游侠吗!微浓在心底呐喊着,竭力想要出声哀求师父出手。她不想看到初一死,不想看到那么多人为她丧命!她宁愿自己站出来,也不愿默默地苟活着!活在旁人的鲜血之中! 微浓狂肆地流着泪,双肩止不住地抽动,却是无论如何都哭不出声来。她只能在冀凤致的掌中发出“呜呜”之声,希冀师父能明白她的意思,能够出手救人。 然而她三年未见的师父一直无动于衷,只是死死地钳制住她,让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看到元宵与初一争相替她送死;她看到陈功折视死如归为她送命;她看到严太傅为她犯下欺君之罪;她看到所有人,为了保护她而做出了牺牲,她是踩着他们的尸体活了下来! 初一与元宵,这对陪伴她三年的姐妹花,她曾戏言两人的名字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谁料今日一语成谶! 她痛恨这样的自己,逃避、退缩、用别人的命来自我成全,这与聂星痕有什么区别! 想到此处,微浓再也按捺不住了,猛然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一口咬上冀凤致的手指。冀凤致一个不提防,被她挣脱出一只手,她便立刻用力拍打石壁,想要引起外头的注意。 “啪”的一声,刚拍打了一下,冀凤致便已重新将她双手捉住,迅速反剪于身后。他晓得这个徒儿的性子,索性什么都不再说,拖着她后退两步,远离那道能窥天地的石缝。 那边厢,已经跨出门槛的严锋隐约听到了什么动向,立刻警觉地奔至假山处。然而他探测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眼前唯有奇石与清泉相映为伴,似在嘲笑他贪图人间的功名利禄,以至疑神疑鬼。 “严大人再这般看下去,黄花菜都凉了。”初一就站在门槛外头,凉凉地嘲笑他。 严锋这才回过神来,最后看了那假山一眼,率众离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在他身后,陆续跨出门槛,渐渐远离。没有人再看过这座假山,没有一个人……从密道的细缝看出去,唯有初春的暖阳高高照着,照着这空荡荡的园子,还有那扇忘却关闭的大门。 微浓见人都走完了,而师父仍旧不肯放手,心里又是急,又是疑,再次挣扎着想要说话。 冀凤致却仍未放松警惕:“微儿别动!”他就这般继续箍着微浓,也不说何时放手。师徒二人躲在密道里,一个始终沉默保持戒备,一个内心煎熬受制于人,彼此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这密道里轻轻回绕。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大门口再次出现了严锋的身影!他竟去而复返!这次他只带了不到十个手下,里里外外又将这宅子搜了一遍。 微浓看到他来到假山旁上下查探,手在泉池里摸了半晌。最终,他什么也没搜到,才带着人马再次离去。 直至这时,冀凤致才终于松开了手,抢在微浓之前开口:“微儿,我知道你在埋怨我见死不救……但我并不想与一国之君为敌,我也没这个能力。” 经过这种种事情,微浓早已没有一丝力气可言,一下子跌到在地上,捂着脸颊放声大哭起来。 冀凤致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只能默默看着她哭泣,劝道:“你若出去自投罗网,陈侍卫的心血就白费了,你的两个侍女也会白白牺牲。” 正文 第152章 难以回头(五) 《项脊轩志》——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shèn)漉(lu),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qi),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shun),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dài)诸父异爨(cuàn),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yu)庖(páo)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yu),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bi)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zi)在吾怀,呱呱(gu)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hu)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jiong)牖(you)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上教版高一第二学期第16课无此段文字) (下文作者写了这篇志多年以后补写的)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哼哼哈嘿 正文 第153章 走向新生4000字转折剧情 “不不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晓馨吓得连连摆手,急忙解释道:“殿下对奴婢有再生之恩、知遇之恩,奴婢对殿下也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奴婢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再者看到殿下对您的心意,别人不死心都难啊!” 她一口气匆匆说完这番话,眼见着微浓没有任何反应,忙又续道:“真的真的!奴婢幼时穷苦,入宫之后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根本没有情爱之念。奴婢这辈子的心愿是做个女官,凭自己的头脑和能力博得一席之地,而不是凭色相。” 微浓平静地审视晓馨,见她目光诚挚,不似说谎,遂道:“君王之爱太过无常,往往色未衰而爱已弛。你的想法是对的,也很令我敬佩。” “但是,”微浓顿了顿,“方才你也说了,你此生的愿望是‘出人头地’,那你更不可能随我四处游历了。说吧!聂星痕是怎么对你许诺的?” 晓馨这是第二次被微浓套话了,头一次还是在龙乾宫的地道里。她有些气馁地咬了咬唇,不得不实话实说:“殿下说,鸟倦知还,人倦归家。您在外游荡久了,总要回来的……无论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只要您回到他身边,他便……” 晓馨欲言又止地看向微浓,见后者神色沉静,目光却锐利,也不敢再有半分欺瞒,只得接续道:“殿下还说,只要您回到他身边,奴婢就是燕王宫的一等女官……宫里的位置任奴婢挑选。” “所以你留在我身边,名为服侍,实则是要劝我回去?”微浓自嘲地笑了笑,不知是落寞还是怎地,转眸看向窗户上的剪影,目光幽幽:“我还以为,他是真得肯放手了……” “小姐,似殿下这般的痴心人,您真狠得下心吗?”晓馨一咬牙,索性撮合到底:“殿下待您如何,奴婢是真真看在眼里的。他能做到这一步,您即便对他有什么仇什么怨,也该化解了啊!难不成真要恨他一辈子?” “你不会明白的。”微浓是真得说不明白,她从聂星痕那里受过的情和伤、爱与恨实在太过复杂,连她自己都已经捋不清楚了。 但她永远都会记得楚璃的死。时至今日,楚国已经亡了三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段和亲往事,记得和楚璃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记得他的样子、他的声音。只这一件事,她永不可能原谅聂星痕! 晓馨不知这些内情,仍在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依奴婢看来,您对殿下也是有情的,您何苦为难自己呢?重新开始不好吗?” 重新开始?微浓又笑了,抬手拨弄着桌案上的雕花,轻声道:“我从前听过一句俗话,虽然俗得很,道理却不俗——‘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听过吗?” 晓馨听到这里,也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话了,只得叹了口气:“您眼下如此决绝,往后也许会改变主意。等再过十年二十年,恨也淡了,爱也淡了,也许您就想要回去了。” “我会淡,他也会淡。”微浓长睫轻垂,遮去眸中闪烁的光泽:“慢说十年二十年,再过五年,他就会撑不下去的。也许妻妾成群,也许儿女满堂,自有他的美满之处。” “不会的!殿下不是那种人!”晓馨忙替聂星痕说情:“殿下是个执着的人,也很长情。” “‘执着’源于‘得不到’。聂星痕太强势,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仅此而已。”微浓出口评价。 晓馨还想再替聂星痕说两句,却被她抬手拦住:“晓馨,我很感谢你这三年里的帮助。如今我对你说这番话,也没有把你当作下人……” 微浓转眸看着桌上纳了一半的鞋底,坦诚道:“你跟着我,不会得到任何好处。既然我的毒已解,你明日就随简风他们回燕国去吧!” “小姐……您可千万别把话说死了。”晓馨是真得有些着急了:“您一个女人独自在外游历,总有不便之处。万一真是遇到难处了,想家了……” “谁说女人不能独自闯荡?谁说女人遇到难处一定会找男人帮忙?”微浓挽起耳畔垂发,犀利反问:“正如你不愿跻身后宫争宠度日,我也不想依附聂星痕而活,我们有什么区别呢?” “有些规则,是由庸人制定,再由庸人遵守。既然你做不到,就不要试图说服我。”微浓最后这几句话,将晓馨噎得死死的,使她再也没有了反驳之力。 微浓也根本不容她置喙,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推了过去:“你将这封信交给聂星痕,他看过之后,不但不会责罚你,反而会嘉奖你。” “小姐……”晓馨急得险些掉下眼泪。 微浓没再看她,神色坚定地站起身来:“太晚了,针线活伤眼睛,你收拾行装早些休息吧。” ***** 晓馨到底还是跟着简风一齐走了。微浓知道,晓馨私心里也是想回去的,自己只不过是说出了她的想法而已,也恰好给了她离去的借口。 但她临走之前却留下了一样东西——是楚璃的惊鸿剑。 “殿下说了,等您解毒之后,让奴婢将这把剑还给您。”晓馨话语有些哽咽。 微浓惊讶地看着那把惊鸿剑,沉默一瞬,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晓馨摇了摇头:“没有了。” 微浓不否认,当自己接过这把剑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这是楚璃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如今失而复得,她觉得自己应该欢喜。可一想到是聂星痕主动还给她的,她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从今以后,聂星痕这个人,就真得从她生命里彻底剥离了!她望着晓馨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如是想着。 “往后您有什么打算?”连阔和微浓一道前来送行,亦是忍不住关心她的去向。 微浓想了想,回道:“我想去拜访一下姜王后,不知方不方便?” 连阔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可能不大方便。如今王上缠绵病榻,王后娘娘主政,她正在推行‘易帜’之事,无暇他顾。” “易帜?”微浓有些不解。 “您这几个月里一直在解毒养病,没听说也很正常。我们姜国要开始实行易帜了。”连阔话到此处,面上也焕发出了一丝光彩,可见这个所谓易帜的举措很得人心。 “什么是‘易帜’?”微浓好奇地问。 “此事说来话长。”连阔解释道:“您也知道,我们姜国人地位低下,数百年来一直为其它三国所不齿。王后娘娘的新政,旨在提高姜国人的地位,让我们得到更加公平的对待。” 连阔说到此处,神色有些忧心忡忡:“如今楚国灭亡已有三年,燕宁两国各据四州,实力势均力敌。王后娘娘分析着,短则五年内,长则二十年内,燕宁一定会发生战事。而姜国夹在两国之间,无论是燕国北上,还是宁国南下,都要经过我们的十万大山。倘若我们不改变现状,迟早会被两国瓜分吞并。” “你们王后娘娘是对的。”微浓听了这番话,更加佩服姜王后楚瑶了。别人不说,聂星痕她是最了解不过,这个男人雄心勃勃,坐稳了燕国之后,必定会继续扩张版图。何况他本就是戎马出身,对战事最为在行。 “是啊!我们都知道危机近在眼前。姜国弹丸之地,除了擅蛊之外,国人几乎没有自保之力。而下蛊也需要时间,若当真遇到战事,坚持三五月是没问题,长久下去,我们根本不是燕宁的对手,还极有可能腹背受敌。”连阔叹了口气:“所以王后娘娘选择支持宁国。” “支持宁国?”微浓乍听之下感到惊讶,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单看燕国是怎么对付楚国的,恐怕姜王后都是记在心上的,她到底是楚璃的亲姊,楚国的大公主,自然不会倾向燕国。 再者微浓也曾有所耳闻,宁国太子病重难治,国内储君之争愈演愈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去年聂星逸登基之时,宁国连个宗亲都派不出来,还是让严朗……不,是沈觉前来朝贺。 宁国现任国君已经六十岁了,再如何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而聂星痕还很年轻。若是宁国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继承人,是根本斗不过聂星痕的。在这种情况下,姜国主动靠上来,于公于私,宁王都不可能拒绝。 “那你们实行‘易帜’,是打算和宁国结盟?”微浓进一步问道。 “不,‘结盟’太没有保障了。燕楚从前也结过盟,后来不照样翻脸了?”连阔并不隐瞒,坦诚道:“我们是将军队编入宁军之中,平日保持自治,军政上结为一体。宁国也颁布律令,消除对我们的歧视,允许我们到宁国做官、经商,废除对姜国人的奴役。” 微浓听明白了,姜王后这算是变相地归附了宁国。只不过她保留了自治,对外仍旧称王,姜国看似还是独立一国,但军权已经拱手让给了宁王。 而一个国家没了军权,还能剩下什么?腰杆还能挺得直吗? 不过换一种说法,姜王后也为姜国百姓争取到了机会。至少从今以后,有五个州不再歧视姜国人,解除了对他们的奴役和买卖。他们不再低人一等,也能够与宁国人同朝为官了。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真的很诱人。姜国教化落后,为官前程不大,但去了宁国就不同了。宁国有四个州,风土文化经过千百年的积累,已沉淀出历史的厚重。在宁国为官,眼界、前程都会大有不同。 而宁国也借此控制了蟾州,更可以把姜国的人才收拢到自己朝内,日后在史书上,也留下废除歧视的仁慈一笔!远看近看,对于宁国而言,这都是一比不能再划算的买卖了! 微浓突然开始替燕国感到担忧。宁姜联手,姜王后又有如此头脑,聂星痕可能敌得过?尤其燕楚一战消耗了不少国力,短期内燕国必须要休养生息了。 万一宁姜两国乘虚而入……微浓不敢再想下去了,忍不住问道:“连先生将如此重要的事告诉我,难道不怕我偷偷将消息传回燕国?” 连阔哈哈大笑起来:“您还有所不知,我们姜国‘易帜’的消息,两月前已经公诸天下了!” 原来如此!那聂星痕必定早有准备了。微浓不禁懈了口气,感叹道:“先不说此举对姜国是好是坏,姜王后有这般破釜沉舟的勇气,真是很令人敬佩了。” “这个计策,也不是王后娘娘一人想出来的。”连阔如实言道:“是我们姜国的国士——云辰云大人的主意。此次能与宁国达成易帜,也是由他一力促成。” “国士啊!”微浓由衷赞叹:“那这位云大人还真有胆色,敢从宁王口中要肉吃。” 连阔也笑了起来:“正是因为云大人厉害,连宁王都相中他了。此次与宁国谈判,宁王便提出条件,要请云大人入朝为官。为了‘易帜‘能成功,王后娘娘唯有忍痛割爱了。” “贵国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从前没听说过?”微浓对那位云大人的能力将信将疑。 “哦,云大人本是世外高人,去年底才出仕的。”连阔说着说着,面上流露出一丝敬意:“还是王后娘娘一月之内三次登门,才将他请了出来。” “如此人才送给宁王,岂不可惜?”微浓笑着调侃。 连阔亦是笑叹:“可惜,但也不可惜。云大人在宁国为官,必定能为姜国争取到更多利益,也是一桩好事。” 微浓点头认同:“的确如此。” 二人说了一大圈,连阔才又转回到最初的话题:“您呢?今后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微浓显得很豁达:“在宫廷里憋了这么久,我想四处走走看看,顺便寻找我师父的下落。” “您真是洒脱。”连阔言罢似是想起来什么,顿了顿又道:“既然您不打算在这里久住,我可以替您将宅子卖了。毕竟您游历九州也需要路费。” “好主意!”微浓闻言不禁大喜:“那就劳烦连先生费心了。” 连阔的动作很快,不过用了十日便将宅子卖掉了。当白花花的银票送到微浓手中,她数了数,若是省着点用,足够她二十年吃穿不愁。而且是“大通钱庄”的银票,这家钱庄遍布九州。 微浓知道那座宅子根本卖不了这么多钱,也知道多余的钱是打从哪儿来,但她决定假作不知。她给自己买了一匹好马,又取了些银钱傍身,再三谢过连阔师徒的救命之恩,便带着惊鸿剑轻装上了路。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夜微浓,从今往后你要活得自在! 正文 第154章 神秘豪客(一) 临近冬月,姜国境内已开始渐渐转凉。但微浓自解了毒之后,畏寒之症已然痊愈,故而这种气候她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凉爽宜人。 十万大山是姜国的天然屏障,亦是九州最瑰丽的风景之一。这里有层峦叠嶂的崇山峻岭,有四季常绿的密林茂树,有深邃隐秘的山谷洞穴,还有数不清的蛊虫毒物。 这些都为十万大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令世人对它又敬又畏。而微浓给自己定下的第一个目标,便是穿越十万大山。 不是她胆子大,一则她是真得向往这道风景;二则她对自己的体力也有信心;但更重要的是,如今时值冬季,万物冬眠,毒物们也不会随意出没了。 因此,姜国每到冬季,异邦人士便会骤然增多,十有八九都是挑了这个季节来“见识”十万大山的。微浓寻思着自己既然来了,又赶上了好时节,不进山探探实在可惜。她想好了,只要自己不走偏僻的小路,一路上定能遇上不少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且姜国人生性淳朴,从不屑于偷盗、讹诈之流,只要自己不招惹他们,他们也绝不会随意施蛊的。再者,连阔临别之前还给她留下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药丸,可保她在姜国境内平安无事。这般一想,她更觉得有恃无恐! 眼下她所在之处,便是十万大山的山脚下,也是进山前的最后一个落脚地,勉强可以称之为一座小城——落叶城。这里尚且有客栈,有酒楼,有集市。但穿过这座小城进了十万大山之后,那就真如连阔所言“没有客栈,没有商贩,没有酒楼茶馆”,是地地道道的姜国风貌了。 因此,微浓决定在落叶城多歇脚几日,置办进山所需之物,准备好一连半月露宿山中。 虽然在楚王宫和燕王宫浸淫六载,但她对锦衣玉食并不苛求,反而更习惯于简单朴素的生活。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自认骨子里还是那个行走江湖的镖局少女,能很快适应环境,可以过得很粗糙,也可以过得很精致。 抵达落叶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客栈,可让微浓没有想到的是,一连问了几处都是客满。如此找了一个晌午,竟没能找到落脚之处,她倒也不气馁,打算先找个地方用午饭。 客栈虽不好找,酒楼倒是遍地都有。微浓是真的饿了,便特意找了一家生意红火的酒楼,原因无它,只因这酒楼规模够大,客人够多,气氛够热闹! “姑娘,一楼客满了,二楼坐吧?”跑堂小二笑吟吟地招呼,竟不是姜人长相,倒像是燕国口音。 微浓不禁问了一句,对方果然是燕国人,而且还是房州同乡!她立刻好感大增,便将坐骑交给他,特意吩咐:“一定用最好的草料!” “姑娘放心!”小二接过缰绳,乐呵呵地去了。 微浓便独自上到二楼大堂,寻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这酒楼上菜也快,不多时便已上齐了,盘盘碟碟颇具姜国特色,都绘着各式各样的图腾。微浓看着也是食欲大增,便执箸大快朵颐起来。 不多时,四道菜已吃得干干净净,酒也喝了大半壶。微浓酒足饭饱,正打算招呼小二结账,却发现堂内突然起了争执。她没看到起因,本不欲插手,然定睛一看,竟是有人在欺负那个跑堂小二——她的同乡! “你他妈走路不长眼呢?踩了老子的脚,一声不吭就想溜?”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拦着小二斥问。 小二哥连连道歉:“客官,实在对不住,小的方才没看见。”他边说边躬下身子,用手上的汗巾去为壮汉擦鞋子。 “去去去,滚开!”壮汉一脚蹬在小二肩头,叉腰骂道:“你拿抹布给老子擦鞋?你不嫌脏,老子还嫌脏呢!” 这时酒楼掌柜也已跑了上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不像姜国人。掌柜自然希望息事宁人,也是赔着笑脸,说尽好话。 奈何那壮汉得理不饶人,越发笑得狂妄起来,指着自己被踩过的左脚,骂咧咧道:“想要老子不追究,可以!把鞋给老子舔干净!” “客官!您这不是侮辱人吗?”掌柜也有些恼了。 周围的客人都转头看过去,可那壮汉依旧不知收敛,哈哈大笑起来:“老子掏钱来吃饭,老子就是客!你们不把客人伺候好了,还开什么饭馆子?” 他边说边抓住小二哥的后脑勺,一把往地上摁去:“舔!快舔!”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刚落,众人只见两枚物件“嗖”地飞过,同时砸中了壮汉的手。继而接连“啪嗒”两声,两枚物件先后落在地上。 那壮汉“哎哟”大叫起来,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地上一看,竟是一只筷子和一锭银子! “谁?谁他妈暗算老子?”壮汉恼羞成怒,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堂上来。 所有客人都不吭声,谁都不想招惹此人。 壮汉胡乱在堂上瞟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微浓桌上,一拍大腿,破口大骂道:“小娘们儿,你活得不耐烦了?” 微浓慢悠悠喝完杯中之酒,才故作无辜地反问:“啊?什么?” 壮汉大步跑到微浓桌前,指着她手边的筷子质问:“还敢给老子装蒜?你的筷子呢?怎么少了一只?” 微浓心中哀叹一声,自己动手前还是有欠考虑了。她方才是真得看不下去,便在壮汉欺负那店小二时,随手拿起手边的筷子掷了过去。可她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筷子击中壮汉的瞬间,有一锭银子也同时飞至!而且力道更大,准头更稳,杀伤力也更强! 只可惜她当时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壮汉身上,根本没看见银子飞来的方向,更不知是何人如此侠肝义胆,与她“心有戚戚焉”。 不过那位仁兄倒也高明,知道用银子做暗器,只要出手够快,根本查不到是何人所为,丝毫不留痕迹。不像她这么笨,用了一只筷子,如今被逮个正着。 既然被发现了,微浓也不想否认,见那壮汉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反而不慌不忙地笑回:“哎呀,对不住了,我方才手滑。” “手滑?”壮汉自然知道微浓是在扯谎,不过他见对方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忽然就不想生气了,心思一转,也是笑眯眯地道:“小姑娘,既然知道错了,就给哥哥我道个歉如何?” 微浓闲闲坐着,仰头看他:“哦?怎么道歉?该不会也要我舔鞋子吧?” “哈哈,小姑娘真有意思,我就喜欢你这种性子。”壮汉招了招手,将他的同伙都喊了过来,六七个人围着微浓的桌子,一看便不会善罢甘休。 微浓面上依旧保持着笑意,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窗户,嗯,二楼,不算高。 “这样吧,小姑娘。我们一共兄弟七人,你一人亲一口,哥哥我就不计较了,怎么样啊?”壮汉笑得更加猥琐。 微浓没答话,“啪嗒”一声放下一锭银子,这才笑着站起身来:“好啊,没问题!不过我也有个条件——先把本姑娘的鞋子舔干净!” 壮汉闻言立刻恼了,一捋袖子怒骂起来:“你他妈耍老子呢?” “你才发现?”微浓还没来得及再讽刺一句,却见那壮汉“哎哟”一声,已经捂着后脑转身跳脚:“谁?谁又暗算老子?” 他话音还没落,其余六人也相继被砸中后脑,齐齐抽刀转身:“谁?” 微浓被七人围着,也看不见是谁出手救她,只看见地上连续滚落七锭银子,一排“咣当”之声不绝于耳。 这位英雄真是豪气!微浓不禁暗自赞叹。 “还不走?”远远地,从大堂东南角传来一声提醒,像是个年轻的男人,声音慵懒,气定神闲。 微浓根本来不及多想,见有人解围,立刻跃上桌面,单手支着窗棱跳了出去,轻轻盈盈地落在一楼门外。她吹了句口哨,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马鸣,她的坐骑跳出马厩直奔她身边,马蹄踏起一地尘土。 微浓迅速翻身上马,这才仰首看向二楼的窗户,高声笑道:“多谢英雄相助!后会有期!”言罢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这才是江湖!这才是江湖儿女!她终于又回来了!这熟悉而肆意的感觉!微浓不禁笑出声来。 ***** 摆脱了那无理取闹的壮汉,又是酒足饭饱,微浓莫名心情大好,又开始继续找客栈了。但出乎她的意料,一整个下午她接连问了几家客栈,竟然都是客满! 微浓感到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眼见着日已西斜,暮色已沉,自己还没能找到落脚地,她也渐渐着急起来,只好寄希望于落叶城的最后一家客栈,也是最贵的一家。 “掌柜的,还有客房吗?”微浓进了客栈,开门见山地问。 “姑娘,实在抱歉,我们客满了。”掌柜干笑回道。 又是客满!微浓想了想,又道:“我要求不高,只要能栖身便可。” 掌柜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微浓长长叹了口气,不禁抱怨起来:“落叶城九家客栈,怎么都是客满!生意也忒好了些!” “呃,这……从前也没这样,只能说您来得不凑巧。”掌柜低声解释道:“小店数日前来了一位客人,将所有客房都包了,而且一口气包十天。” 正文 第155章 神秘豪客(二)14500票加更 《项脊轩志》——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shèn)漉(lu),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qi),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shun),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dài)诸父异爨(cuàn),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yu)庖(páo)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yu),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bi)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zi)在吾怀,呱呱(gu)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hu)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jiong)牖(you)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上教版高一第二学期第16课无此段文字) (下文作者写了这篇志多年以后补写的)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正文 第156章 神秘豪客(三) 不识字?微浓有些吃惊,不禁疑惑地看向黑衣男子。她看他的举止气度,虽谈不上高贵清雅,但也是利落干脆,应该是个有修养的人。而且他的衣装和佩剑,简洁中透露着非凡之色,根本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还有,一般人怎可能豪掷金银,一连十天包下那么多客房? 这般举止,这般言谈,这般阔绰的出手,怎么可能不识字? 黑衣男子见微浓一脸疑惑之色,竟也坦荡地任由她打量,还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姑娘不信我?” 微浓不欲打听他的私事,便随意笑了笑:“哪里哪里,您多虑了。” 黑衣男子便举着那张字条,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麻烦姑娘了。” 微浓被噎住了,想了想,又心生一计:“这样好了,我已经置备得差不多了。公子若不嫌弃,便将我这套拿去用好了。”她说着就要去解马鞍上的包裹。 黑衣男子迅速抬手制止她,俊颜上故作苦恼之色:“看来姑娘是不欲与我结交了。真是遗憾,我一连帮了姑娘两次,却被嫌弃至此。” “两次?”微浓一愣,霎时明白过来:“昨日中午在酒楼?” 黑衣男子颔首认下。 微浓恍然大悟:“我还说有谁这般豪气,能用银子当暗器!公子真是侠义心肠!不拘小节!” “咱们彼此彼此。”黑衣男子笑回。 这一下,微浓再也找不到推脱的理由了,而且还对他有所改观,忙问:“昨日中午您没有受伤吧?那几个人,您是如何解决的?” 黑衣男子朝她摆了摆手,笑言:“我虽不识字,但身手还行。姑娘不必担心。” 岂止是“身手还行”!简直是手风极劲,例无虚发!微浓还能想起来昨日的场景,那银子快得如同闪电,她根本看不清是何人出手,只能听过撞击的声音判断,发暗器之人是个行家。 这般侠义心肠,又深藏不露,怎么看都应是个正直之人。难道真是自己对他有偏见? 微浓这人有个好处——知错立改。她想起自己的小人之心,更觉愧疚不已。而且对方两次帮她,她也不能忘恩负义,遂真心实意地笑道:“既然恩公要采办,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走吧?” “不急。”黑衣男子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目中笑意越浓,指了指街道左侧:“时辰不早,先用饭吧。” 微浓顺势一看,他所指之处正是一家酒楼,牌匾上书“有缘来会”。 ***** 两人一道进了酒楼用饭,这家的菜式味道一般,但酒酿得不错。饭后微浓执意结账以表感谢,黑衣男子也没有相争,由她去了。 饭后,两人又去逛集市。黑衣男子没有坐骑,微浓只得随他一起走路,马儿在两人身后跟着。要买的东西不少,从城东走到城西,微浓少不得脚疼,尤其她还算是走了两遍! 有几个商贩甚至还能认出她来,再次卖给她同样的东西,比头一次还要便宜几分。 如此逛到日落,两人都将东西置备齐了,又一起用了晚饭才回到客栈。破天荒地,今日黑衣男子留宿在此了。 微浓累得腿都要断了,上楼也上得有气无力;黑衣男子倒是怡然自得的模样,假装没看见她的倦色。 二楼拐角处就是“天字一号房”,微浓站在房门口,正欲开口向对方告别时才发现,她迄今为止还不知他的姓名。而且,他也没问过她的。 有趣的是,他们居然还愉快相处了几个时辰,互相以“恩公”、“姑娘”来称呼对方。微浓越想越觉有趣,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这才道:“瞧我这记性,如今还不知道恩公尊姓大名呢!” “我姓齐,家在幽州。”他这般闲闲回道,言简意赅。 幽州是宁国重镇,更与姜国、燕国接壤,水旱两路四通八达,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人杰地灵,出了很多文武名士。 “好地方。”微浓顺势赞叹一声,又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是‘齐心协力’的‘齐’?” “不。”黑衣公子表情不变,自有一种慵懒不羁:“是‘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祁’。” 姓祁?家在幽州?微浓心中有什么念头一掠而过,但掠得太快,她尚且未及抓住,脑海中便被另一个念头所取代,促使她惊疑地问:“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会《诗经》?” 祁公子像是被戳穿了伪装,又像是无话可说了。他默默垂下头,蹙着眉,不再说话。 微浓还以为他要承认自己扯谎了,谁知等了半晌,却听他艰难地回道:“不瞒姑娘……我只会这一句。” “呵呵。”微浓始终半信半疑,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那……我就称呼您‘祁公子’行吗?还是‘祁大侠’?” “‘祁大哥’更好听。”他煞有介事地回。 真会占便宜!微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又故意打了个呵欠,顾左右而言他:“祁公子快去歇着吧!太晚了。” 祁姓公子也没纠正她的称呼,反而靠在她门边上不走了,像昨日那般抱臂笑问:“那你呢?姓什么叫什么?家在何处啊?” 至此,微浓终于听出来点儿调戏的意思,但又觉得他不应该是这种人,更像是在假装风流。于是她也半真半假地回道:“我姓夜,家在……曲州。” 曲州,正是楚地。 祁姓公子闻言沉默片刻,面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瞬间没了风流之意。 微浓心里“咯噔”一声,忙笑呵呵地问:“怎么?公子不信啊?” “不是,”祁姓公子正色看向她,“我是有些累了,告辞。”言罢他站直了身子,抱着佩剑径直上楼而去。 ***** 翌日清晨起了身,微浓直感到自己双腿酸困乏力,猜想是昨日走了太多路。她原本想在客栈里歇一日,但想起自己承诺只在这里住三天,她也不敢偷懒了,只好强打着精神出门。 昨日光顾着给祁姓公子和她自己采办物品,倒误了她的坐骑——她给它起名“祥瑞”,只为怀念在楚王宫养的那只小熊,还有那段美好的时光,美好的楚璃和楚环。 也许是离开燕王宫的缘故,最近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许多,再想起从前,已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了,可以冷静地回想过往。 微浓边下楼,边盘算着要给祥瑞买什么,不防听见掌柜在楼下唤她:“姑娘,昨夜睡得可安稳?” “托您的福。”微浓走到一楼,与掌柜客套两句,才问:“您知道落叶城哪里能给马蹄打铁吗?还有马鞍马鞭什么的,哪里有卖?” “城北有个马场,一应俱全。”掌柜笑眯眯地指了路。 微浓便在客栈里用过早饭,径直去了。由于双腿困乏,她连骑马都觉得难受,脚程便走得很慢。才刚走了两个街口,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她“夜姑娘”。 不想也知,是那位祁姓公子。 微浓一直觉得这人很奇怪,但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又怕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决定保持些距离,不再继续深交。她假装没听见祁公子的召唤,特意翻身上马,打算疾驰一段摆脱对方。然而缰绳才刚执起,便被人一把拉住了马头。 微浓很是诧异,方才她听声音,感觉祁姓公子还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怎么才一个上马的功夫,他已经到了她面前? 偏生这位祁公子还特别没有眼色,仰首与她笑着招呼:“真是好险,我若慢一步,你就上马走了。” 你腿还真快!微浓心里暗道,只得翻身下马,笑问:“好巧啊!祁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她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对方说去哪儿,她都往反方向走,再绕一圈去马场。 可惜祁公子却是笑回:“哦,我要去城北的马场买马。夜姑娘呢?” 微浓顿时无语。 两人只好一并前去马场,一路上微浓都提不起精神,祁公子倒显得兴致高昂,全无昨晚喜怒无常的样子。待到了马场,微浓借故去挑马鞍,拉着祥瑞走了。祁公子则去马厩挑马,两人各忙各的。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微浓已给坐骑配好了新鞍,打好了马铁,全部装备齐全了,才返回马厩去找祁公子。结果她远远就看到他在翻看一本书册,很是认真的模样。 微浓早就猜到他是假装不识字,便随手招来一个小厮问道:“祁公子在看什么?” 小厮知道两人是一起来的,便也不隐瞒,挠头笑道:“祁公子在看每匹马的生辰八字……” “看马的八字?”微浓头一次听说这等事情。 小厮嘿嘿一笑:“不瞒您说,小的也是头一次遇见。幸好咱们马场的每匹马,从生到死、或是卖出去,全部登记在册。那位祁公子说要看生辰挑马,我们老板没法子了,只得将册子都搬出来,让他慢慢看。” 微浓只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调侃:“你们竟也由着他胡闹?” 小厮耸了耸肩:“祁公子一出手就是买十匹马,而且每一匹都要最好的鞍。” 微浓已经习惯了他的“豪掷千金”,听罢也没再多问,只吩咐小厮:“方才咱们说的话,你别告诉他……我再去别处转转。” 正文 第157章 神秘豪客(四) 首先,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 我们都是大儿童,永远不老,永远年轻,永远保持一颗童心!嗯! 姵璃这只大儿童,六一要送出【3发】福利啦! 1、六一当天更新的2章(常规更+15000票加更),开展抢楼活动,每章前5名抢楼读者,每人送出61磨铁币。 2、六一当天更新第1章(常规更,10点发布),在留言区(注意不是长评区)留言的读者,我将挑选1位,送出【日本大师级作家渡边淳一】的作品《泡沫》1本。(留言有效期截止6.1当晚24点) 3、六一当天更新的第2章(15000票加更,15点发布),在留言区(注意不是长评区)留言的读者,我将挑选1位,送出【国内著名玄幻作家沧月】的《曼珠沙华-彼岸花》1本。(留言有效期截止6.1当晚24点) 【注】:挑选送书留言没有什么标准,抓住谁是谁,请让我在儿童节当天任性一把! (至于我的书什么时候送,6月份肯定送,而且是签名本,请大家持续关注) 什么?你们不知道渡边淳一是谁?他就是《失乐园》的作者啊!书肯定值得一看!是大师真的! 把2本书的图发上来,大家先观赏一下~ 那么明天,请做好抢楼抢书的准备咯~~~ 渡边淳一《泡沫》 沧月《曼珠沙华-彼岸花》 正文 送书活动第⑤发六一福利必看 正文 第158章 别有居心(一) 当时已是傍晚时分,暮霭沉沉,夕阳渐渐隐于十万大山的密林之后,唯有惊鸿一瞥的霞光残留天际,在高低起伏的翠树上散落着余光,俯仰之间若明若暗。 微浓牵着祥瑞行走在密林的幽径上,正在寻觅今夜的栖身之处。经过这几日,她的胆子也渐渐大了,敢在偏僻无人之处夜宿了,这也更方便她办些女儿家的私事。 如此走了一小会儿,忽听得一阵刀剑鸣戟之声隐隐传来。微浓不敢点火折子,便偷偷上前几步,就着暮色远远望去,但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正被六个人围攻。这七人均手持长剑打得不可开交,而被围攻的那个黑衣人功夫最高,以一敌六也没落下风,但也没能占到上风,勉强与六人打了个平手。 天色太暗,微浓隔得又太远,她根本看不清楚那几个人的长相。不过单看武艺,她是有些佩服那个被围攻之人的,也知道打得越久,对他越不利。可她终究不像从前一样喜欢多管闲事了,也不知这几人孰善孰恶,于是打定主意独善其身,当作不知。 她转身便去招呼祥瑞,想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刚原路返回走了几步,便遥遥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祁湛,束手就擒吧!” 祁湛?去年聂星逸寿宴之上,行刺他的那个刺客祁湛?回忆骤然翻涌而来,促使微浓停下脚步。她想起自己当日被聂星逸推作挡箭牌时,祁湛曾对她手下留情,还有他当时看她的眼神…… 想到此处,微浓便无法坐视不理了。她当即招来祥瑞,从包袱里取下鸳鸯剑,迅速奔至事发之地,打算趁机偷袭一把。然而那六个人的功夫实在太高,牢牢将祁湛围在正中心,她根本瞄不准他们的身法,也无法杀入圈子里。 于是,她只得站在圈子之外,摆开鸳鸯剑冷冷呵斥:“喂!以一敌六,算什么英雄好汉?” 想是她这声呵斥太过突然,有三个人猛地身形一顿。但高手过招最忌分心,只不过这慢半招的功夫,祁湛已从袖中发出三枚暗器,“嗖嗖嗖”三声穿喉而过,那三人已是倒地抽搐起来。 围攻的圈子少了三个人,立刻露出一大块破绽。祁湛便看准这阵型的破绽,持剑倒行,边打边退,最终一跃而起跳出了圈子,堪堪落在微浓身边。 “夜姑娘,又见面了。”祁湛虽喘着气,声音却很稳,并且不乏戏谑之意。 当那慵懒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飘忽传来时,微浓竟觉得如此耳熟!“祁公子!原来是你!”她不禁惊呼出声。 祁湛闻言蹙了蹙眉:“怎么?你才认出我来?” 微浓抿着唇,没再做声。她早该想到了,祁公子也姓祁,又是深藏不露,而且家住幽州!幽州,是墨门总舵所在之地!而祁湛,正是墨门第一杀手,名满天下! 她一直以为,祁湛这种成名已久的杀手必定是肃杀冷冽之人,脸上就差写着“生人勿近”几个字。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祁湛平日里竟是风流不羁的无赖性子,没有长得五大三粗,没有杀人如麻,脸上连个刀疤都没有,还长得如此英挺,如此年轻! 眼前的祁公子,她根本无法和神出鬼没的第一杀手联系起来。尤其是他行刺聂星逸那晚,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眸子实在是令她印象深刻,怎么看都不像祁公子该有的眼神! 微浓霎时有一种受骗之感。她早就想过祁公子是深藏不露,却不知他竟深藏不露到了这种地步! 祁湛此时也看出了她的恼意,便忍不住调侃:“夜姑娘,你每次‘见义勇为’都莽撞得紧呢!” 微浓咬了咬下唇,也感到自己已是骑虎难下了,便低声回他:“嘘!打赢了再说!” 祁湛嗤笑一声,却是慢悠悠道:“你都来了,咱们赢定了,还打什么打?” 微浓不解地看他一眼:“我功夫没你想得那么高。” 祁湛但笑不语。 而那边厢,仅剩的三个杀手竟是真得不再动手了,各个谨慎地持着剑,看着微浓。 微浓见状感到很奇怪,不禁自言自语:“我看起来像个女魔头吗?” 祁湛没搭理她,反而是对另外三人笑道:“今晚上祁某心情不错,放你们一马,还不快滚?” 那三人竟是面面相觑,为首一人冷冷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还会再来的!” 祁湛“哈”地一笑:“这里好山好水好风光,葬身在此也不错。到时我一定给你们找个好地方,能看到日出日落、鸟走云飞,再在碑上刻几个字。” “什么字?”微浓立刻唱和起来。 “死于祁湛之手,与有荣焉。” “噗”地一声,微浓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时竟忘了这紧张的气氛,更忘了地上还躺着三个死人。 而另外三个活着的,则互相对视一番,立刻背起同伴的尸体纵身逃了。临走之前,还不忘撂下一句:“你等着!” 真真是杀手出身,连逃跑的速度都令人目瞪口呆。微浓看着月色下空空如也的密林,再看看自己没来得及出手的鸳鸯剑,讶然问道:“结束了?” “嗯。”祁湛薄唇又勾起一丝浅笑:“多亏夜姑娘出手相助。” 微浓更加觉得没头没脑,疑惑道:“我也没做什么啊?他们为何要逃?” 祁湛看了看她手中的鸳鸯剑,淡淡解释:“哦,原本我们已经打了平手,你一来,我又杀了三个人。咱们以二对三,他们必定发现没胜算了。” “是吗?”微浓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如此。即便自己不出手,祁湛都已经杀了三个人了。以一对六都是平手,以一对三他岂不是赢定了? 这般一想,微浓便将鸳鸯剑收了起来,讪讪地道:“我的作用就是吓他们一吓,好让你趁机发暗器是吧?” “这已经是救命之恩了。”祁湛有意安慰。 微浓瞥了他一眼,又后退几步,刻意与他保持几分距离,才道:“既然是救命之恩,那我问你几件事,你必须如实答来。” 祁湛站在原地没动,反手收起佩剑,笑道:“你问吧。” 微浓想了想,先问:“咱们从前见过对吧?” “四天前不是刚见过吗?”祁湛笑意不变。 “我不是这个意思!”微浓又不自觉地后退几步,谨慎地问:“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认出你什么?”祁湛故作不知。 微浓沉吟片刻:“去年这个时候,你曾接过一单生意,去燕王宫行刺新王聂星逸。当时你看我的眼神,分明是认识我。” “我每年都要进出四国王宫好几趟,杀的人也不计其数,你说的是什么情景?我早就记不住了。”祁湛继续装下去。 微浓简直气得半死,咬牙道:“不可能!你若真不记得我,在落叶城为何故意接近我?又是包下客栈,又是装不识字,你到底想做什么?” 祁湛闻言微讶,继而笑着解释:“我想夜姑娘误会了。我包下客栈,是因为有人追杀我——就是今晚这批人。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想泄露我的行踪,不得已才包下几间客栈,好方便我随时藏身。” 微浓听了这解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声喝问:“你既然被人追杀,为何还要一直缠着我?你是故意想把我牵连进去?” “不是。”祁湛终于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笑意,正色解释:“我还没你想得那么恶毒。” “那你承不承认对我有所图谋?”微浓立刻质问。 祁湛也知自己瞒不过去了,否则就无法解释自己三番四次接近她的原因。想到此处,他只得叹了口气:“我承认,但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微浓嗤笑一声:“那我还得感谢你了?” “抱歉。”祁湛唯有如是回道。 “你的目的是什么?”微浓又问。 “没有目的。”祁公子模棱两可地回:“我与你是无意中遇上。” “无意相遇,有意接近?”微浓犀利点破。 祁公子这一次没否认,但也没有据实相告的意思。 “那你还敢说你不认识我?你若不认识,你接近我做什么?”微浓立刻抓住他话中疏漏。 祁湛只得沉默一瞬:“我是在燕王宫见过你。当时你……坐在王后的位置上。” “只在燕王宫见过?”微浓半信半疑。 “嗯。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骗你了。” “那你当时为何对我手下留情?还有你看我的眼神……”微浓不知该怎样形容了,只是万分笃定地道:“在那之前,你一定还见过我!” “没有。”祁湛立刻垂目否认:“当时我之所以手下留情,是因为我不杀女人;而且,你长得像我姑姑。仅此而已。” “像你姑姑?”微浓不知该是哭是笑,但这好歹算是个能令人勉强信服的说辞了,她不禁抱怨:“你说谎说得太多,我都不敢信你了。” “我是个杀手,只在杀人的场合出现。”祁湛反问一句:“难道你从前还遇过刺杀?” 微浓这次被问住了:“没有。” 彼此对话进行到此处,微浓也有些拿不准了。祁湛身为杀手,会接偷盗的生意吗?难道六年前在楚王宫的盗剑之人,真的不是他?也许在杀手眼里,偷盗是可耻的?他们不屑于做? 微浓很想直接问问祁湛,问他到底是不是六年前的那个盗贼。可万一他不是,她岂不就是自暴身份了?他已经知道她是燕国废后了,难道还要让他知道自己是楚太子妃? 微浓边想边不自觉地走近他,想要在他身上嗅嗅味道。可惜时间太久远,都过去六年了,她早就忘了楚王宫里那个盗剑之人的气味。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那人懒懒的样子,一时放浪一时狠厉的手段,还有对她的戏弄。 而这些特质,都与眼前的祁湛颇为相似。 到底是不是他呢?微浓恨不得贴到他身上,竭力想要记起当时闻到的气味。 “你们在做什么!”便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女声突然传了过来,带着浓浓的……醋意? 正文 第159章 别有居心(二)15000票加更 微浓循声转身,但见密林深处,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年轻女子,正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眸……即便是在黑暗之中,微浓也能感觉到削骨的锋利。 “你们在做什么?”那女子又问了一遍,瞬间几个轻盈跳跃,眨眼已奔至微浓和祁湛面前,动作如猎豹般敏捷迅猛。 不怪这女子误会,微浓此刻几乎将下巴都搁在了祁湛肩上,只为闻他身上的气味。而祁湛竟也站着不动,远远看去,两人几乎已经拥抱在了一起。 微浓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酸意,便立刻后退两步,笑着解释:“姑娘别误会,我和他没关系。” 祁湛也开腔问道:“你怎么又跟来了?”他显然与这姑娘很是熟稔,言语间斥责之意显而易见。 那女子则是满腹委屈之色,伸手一指微浓,哀怨地质问祁湛:“我怎么不能跟来?你不是说她已经离开落叶城了吗?那你们怎么还在一起?” “璎珞!”祁湛想要开口阻止,可惜晚了一步。 微浓已经看明白了,这名唤“璎珞”的姑娘爱慕祁湛。她不禁就着月色悄悄打量,见这姑娘与她差不多年纪,身材高挑,幽眸冰冷,眉色之间浮着一股傲然的戾气,彷如一株蔷薇绽放在挺峭的玉璧悬崖之上。 只不过这株蔷薇是黑色的,和祁湛一样身穿一袭黑衣。而且,这株蔷薇还带着刺,眼下正一手指着她,一副质问祁湛的神色。 微浓这才发现,这姑娘垂在身侧的右手里,竟拿着一对小巧的峨眉刺!这个发现令微浓好感大增,便又解释道:“璎珞姑娘是吧?你别误会,我和他不熟的。” “不熟?那你们还抱在一起?”璎珞狠狠剜了她一眼。 “不是你想的那样。”微浓忙道。 与此同时,祁湛也是低声斥责:“璎珞,你别闹!赶紧回去!” “我不!你都离开了,我回去还有什么意思?”璎珞倔强地表态:“我要跟你走!” “门主不会答应的。”祁湛一副担忧之色:“你快回去!在他还没发怒之前,我还能替你说说情。” 这下微浓听出来了,祁湛对璎珞的斥责之中,分明包含着几分宠溺与关切。她忍不住轻笑出来,目光在祁湛和璎珞之间来回转悠:“天下第一杀手,不介绍一下?” 祁湛蹙眉,但还是指了指璎珞:“我师妹。” 微浓有些不可思议,看着璎珞啧啧道:“竟是一名女杀手!真没看出来。” “你没看出来的事情多了!眼睛就跟瞎了一样。”璎珞示威一般回道。 “住口!”祁湛一把拽住璎珞的左手,冷冷警告:“你跟我过来!” “等等!”微浓听到此处,心里已经起了疑,看向璎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璎珞亦是一把甩开祁湛,叉腰嘲笑微浓:“没什么意思!你后头跟着七八个人,你却一直没发现,不是眼瞎了是什么?” “别说了!” “你说什么?”祁湛与微浓同时开口,一个阻止,一个追问。 璎珞索性不看祁湛的脸色,不屑地对微浓笑道:“你别以为祁湛是看上你了,他是看上你的侍卫了!从你进入落叶城开始,我们就发现有人在暗中保护你。祁湛知道你的人武艺高强,才主动接近你的。” “有人在暗中保护我?”微浓立即抓住了重点。 “没错!”璎珞又白了她一眼:“祁湛正被人追杀,想借你的侍卫挡一阵罢了!你可不要自作多情,往他身上贴!” “原来如此。”微浓转而看向祁湛,哂笑一声:“难怪方才那些人看见我,立刻就跑路了。我身边还有高人保护啊!” 祁湛被戳穿了动机,索性蹙眉住口不言,也不辩解。 微浓见状怒而大笑起来,转身四处眺望。然她搜寻半晌,除了寂寂的夜色和数不清的茂树之外,她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儿。没有一个人! “那些侍卫呢?都在哪儿?”她忍不住问道,声音竟是不自觉地带着颤抖。 璎珞冷哼一声,努了努嘴:“你想看见他们?也很容易。让我在你脖子上划一道就成了。” “好!”微浓一把抓住璎珞的右手,便欲往自己咽喉上刺。 “喂喂喂!你疯了!”璎珞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将峨眉刺换到左手上,口中斥道:“你想死可以,别连累我和祁湛啊!” 微浓却似没听见一般,仰首看着四周参天的树影,大声喊道:“你们是谁?简风是不是?给我出来!” 林中无人应答。 微浓果断举起手中的鸳鸯剑,一把顶着自己咽喉,一把顶在心口之上,冷然喝道:“我数到三!你们若不出来,就拖着我的尸体回去见他吧!” 林中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微浓便兀自大喊起来:“一、二……” “三”字还未出口,只见不远处并排的五棵大树上,已经迅速滑下七个身影,轻飘飘地落地无声,齐齐跪在了微浓面前。 而打头一人,正是陪她来姜国解毒,后来已经“打道回府”的侍卫简风。此时他正眉目紧蹙望着微浓,生怕她一时冲动真得自戕,忙道:“简风特来向您请罪。” 微浓缓缓垂下手中鸳鸯剑,目光扫了一圈,果不其然,这七个人她都很眼熟。眼前此情此景,令她有些莫名的滋味,是被骗的不可思议,是被跟踪的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酸甜苦辣咸,一并涌上心头。 她本想斥责他们,却知这风餐露宿的差事也不是他们的本意。她唯有迁怒在这些人的主子身上,凉凉地道:“他食言了。” 简风面上闪过一丝不满,似是竭力克制着:“小姐真是好狠心,殿下为您做到这一步,您竟还生气?” 微浓别过脸去,不想解释。 简风唯有恳切道:“殿下这么做,也是担心您的安危。否则您以为,您孤身上路这么多天,为何没碰上一个歹人?您真的以为,这是个太平盛世吗?” 他这一问,成功地微浓心头一跳。可惜她掩饰得太好,夜色又深,简风根本没有看见,只是指着祁湛和璎珞,自顾自说道:“不说别人,就说这一对男女,自落叶城开始便利用您打掩护。若不是殿下有言交代,非到万不得已不能现身,属下早就想提醒您了!还有您进山的头一晚,就被登徒子盯上了,还在您的野味里下了药……” 进山头一晚?微浓想起来了,她那一晚的确睡得很踏实,前所未有的踏实!原来是她中了迷药! 微浓突然想放声大哭,可最终她笑了出来。笑自己,也笑这肮脏的人心。原来在她看不见的背后,竟发生过这么多龌龊的事情!而她却还傻傻的,以为自己能惬意地行走江湖,过快意恩仇的生活! 微浓无声地笑着,又吸了吸鼻子,询问简风:“这些日子,你们都藏在哪儿?我竟从没发现过。” 简风低着头,没有回话。 “你们夜里如何歇息的?”微浓又问。 “轮值,其余人睡在客栈屋顶上。进了山之后,都是睡树上,或者搭帐篷。”简风似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说的时候语气平静,并无艰辛之感。 微浓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乃至沐浴都必定入了他们的眼中,也不再去问那些矫情的问题了,默然片刻,只道:“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们。但到此为止,你们回去吧!” “小姐!”简风闻言急了,忙道:“殿下并没强迫您回去……您就让我们跟着吧!” 微浓摇了摇头:“他说好放过我的,如今这样子又算什么?是不是我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出他的掌控?” 简风毕竟与微浓相处过一段时日,也知道她脾气倔强,对聂星痕的偏见极大。想了想,唯有先哄着:“小姐让我们走也可以,但至少等您出了姜国地界。这里毒虫蛊物太多,属下实在不能放心。” 微浓抿着唇,不肯答应。 简风只得去戳她的软肋:“小姐也为我们想想,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根本无法向殿下交代。即便回去了,也是个死。” 微浓果然因此犹疑了:“出了姜国地界,你们真的会走?” 简风点点头:“属下会让其他人都回去。” “那你呢?”微浓又问。 简风唯有沉默不语。倒是他身后有个侍卫听不下去了,便大胆替他接了话:“简老大会自裁,以性命向殿下谢罪,好保住我们兄弟几个。” “自裁……”微浓不禁踉跄一步,扶着树干切切地笑:“他这是在逼我吗?他是要逼死我吗?” 这一次,所有侍卫都沉默了。 唯有简风知道,他的主子聂星痕,的确在用这种法子逼心爱的女人回去。他要她心甘情愿地回去,哪怕等上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妄想抓住已经流失的东西。聂星痕想抓住微浓,而微浓想抓着楚璃,从这方面来看,他们的执着是相同的,她亦能感受他的痛苦。 微浓靠着树干沉默半晌,终于恢复了平静,叹了口气:“既然都现身了,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该睡客栈睡客栈,该休息就休息吧!” 简风长长松了口气,喜道:“多谢小姐!” 微浓抬眸望着直入云霄的棵棵大树,还有那漫天的星辰,最后说道:“你告诉他,不要把我逼急了。等出了这十万大山,我只许你一人跟着。” 正文 第160章 别有居心(三) 简风最终答应了微浓的条件。他们都很尽责,与微浓说完话便又重新隐于树上,不留一丝痕迹。祁湛在旁听了半晌,亦能感受到微浓的沉重心事,便低声对她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微浓抬眸看他:“你说吧。” 祁湛又对璎珞道:“你先回避一下。” 璎珞自然不肯,瞪着他:“你俩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你再抬杠,立刻给我走!”祁湛猛然沉了脸色。 璎珞像是怕极了他,气得一跺脚,到底还是不甘不愿地走了几步,作势回避。 她这一走,祁湛便又恢复了好脸色,有些愧疚地对微浓道:“我先向姑娘道个歉。为我的卑鄙动机,也为璎珞的出言不逊。” 微浓心情低落,没有接话。 祁湛抬头看了看简风栖身的树干,确定他听不见了,才低声对微浓道:“你不是想避开他们吗?我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微浓顺势问道。 “你随我到宁国。一旦进入幽州地界,我的人自然能挡住他们。”祁湛说出计划。 微浓立即反应过来:“在此之前,我得一直跟你同路是吗?你想让他们保护你?” 祁湛没否认,只道:“总之我有法子让你摆脱他们,而且保证聂星痕不会怪罪。他们回到燕国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你有什么法子?”微浓有些不信。毕竟祁湛只是个杀手,即便墨门势力再大,也不可能跟聂星痕抗衡。 “等到了宁国,我再告诉你。”祁湛试图说服她:“你我同行一举三得,一,在姜国境内能助我摆脱追杀;二,到了宁国能助你摆脱聂星痕;三,我想让璎珞死心。” 微浓闻言斟酌着,不敢轻易答应:“你就不怕璎珞姑娘真的误会,将我这个‘情敌’杀了?” “一切有我。”他回得信心十足,简短有力。 微浓又是一阵沉吟:“你打算去哪儿?” “宁国王都,黎都。” 去黎都?不得不说,微浓有些心动了。原本她的计划便是游历天下,而穿过这十万大山,走过姜国蟾州,自然就抵达了宁国境内。若能去王都看看,倒是正和她心意。再者独自上路的确很闷,祁湛也算是个有趣之人,一路上彼此也能互相扶持,互相解闷。 不知怎地,祁湛虽是个杀手,她却敢于相信他。许是因为承过他手下留情,又或许是看到他对师妹极尽爱护,她总觉得他不是个残酷冷血的坏人,入杀手一门必定也有不能为外人道的苦衷。 “璎珞姑娘很不错,你确定要赶走她?”这是微浓的最后一个问题。 祁湛轻叹一声,坚定地道:“我要去做的事情,不适合她。” “那好,我答应你。”微浓特意强调:“为了你最后这句话。” “喂!你们有完没完啊?还要说多久?”璎珞此时终于等急了,再也无法按捺下去,远远指着微浓警告:“不要以为你有燕国摄政王撑腰,我就怕你了!你男人是个醋坛子,你最好离祁湛远点儿,可别害了他!” 燕国摄政王,指的正是聂星痕。说来也怪,都过去这么久了,聂星逸的退位诏书也早就写好,聂星痕却迟迟不见登基,只做了个摄政王。也不知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不过微浓觉得,璎珞这姑娘还真是了不得。自己与简风方才的对话,从头至尾没提过燕国,更没提过聂星痕。璎珞却知道人是谁派来的,还知道聂星痕是个“醋坛子”……她可不相信祁湛会告诉璎珞这些。 她发现璎珞看似冲动,实则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洞察力也极为敏锐。想想也是,否则她怎可能做杀手?而且还是墨门的女杀手。 这样敢爱敢恨敢说敢杀的姑娘,微浓不信她是真得看不出来自己和祁湛的关系,便朝她招手道:“璎珞姑娘,我也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璎珞轻哼一声,摆谱没动:“你不怕我杀了你?” 祁湛也问道:“你和她能有什么话说?” 微浓笑了笑:“祁公子,你这是在关心你师妹呢?还是在关心我?” 璎珞一听这话,唯恐祁湛真得说出什么话来,立刻跳到微浓身边:“当然是关心我了!你有话就快说!我追了他三天,困都困死了。” 微浓便笑着揽过她的香肩,往一处隐蔽的树后走去,还不忘回头警告祁湛:“我们谈些女儿家的私事,你不要过来偷听!” 祁湛自知理亏,也不敢再去惹微浓。 两个女子一走到树后,璎珞便一副嫌弃的样子,瞥着她:“你有话快说!一会儿他又跑没影儿了!” 微浓也不与她废话,径直问道:“其实你并不是真吃醋,对吗?” 璎珞一愣:“你这是在夸我?” 微浓笑得通透:“你怕祁湛赶你走,才以吃醋为借口,时不时地搅合他一下?” 璎珞眼珠子转了几转,矢口否认:“但我是真得看不惯你。” “你既然知道他为何接近我,又知道保护我的人是谁,你怎么可能还会吃醋?你不是不明事理的姑娘。”微浓先给她戴上一顶高帽子。 璎珞果然跺了跺脚,恨恨地道:“我若不假装吃醋,怎么可能缠得住他?他早就跟我翻脸了。” “你们感情真好。”微浓有些羡慕地道。 岂知璎珞沮丧地垂下头:“感情好吗?我可没觉得……他只将我当成师妹。” “我看未必。”微浓有意提点。 璎珞立刻双眸一亮:“你发现了什么?还是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微浓直接问道:“我问你,你这一路跟着他多久了?” 璎珞叹了口气:“我十日前才找到他,就在落叶城。” “然后呢?他被人追杀,发现有人在暗中保护我,他便故意接近我,想让杀手们有所忌惮?”微浓又问。 璎珞撇了撇嘴:“他自己是这么说的,还不让我跟着。” 微浓算是听明白了。祁湛为了逃避追杀,包下了落叶城的所有客栈,又买了好多马,想要混淆杀手们的注意力。奈何璎珞尾随而至。祁湛估摸是怕她受牵连,便故意接近自己,一则躲着她,二则也是想借简风他们摆脱追杀。后来自己先离开了,祁湛为了璎珞的安全,便用计将她留在了落叶城,自己则跑进十万大山引开杀手。 两人这一分开,直至今晚才再次见到面。 微浓捋清这些前因后果之后,便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了璎珞听。后者显然相信了,欢喜之意都写在了脸上:“这么说,他不是因为讨厌我才赶我走的?他是怕我受连累?” 微浓点点头:“他一个杀手,在我面前能肆无忌惮地调侃,什么话都敢说。但我看他在你面前很是庄重。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在担心你。” “那我更不能走了!”璎珞喜滋滋道:“我得留下帮他!就算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微浓着实佩服璎珞的勇气,能爱得如此浓烈而又毫无顾忌。她望了望不远处的祁湛,斟酌片刻,对璎珞道:“你若信我,就离开一段时间,直接去宁国黎都等他。” “他要去黎都?”璎珞微感讶异。 “你都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还一直跟着?”微浓更加佩服她了。 璎珞面上划过一丝黯然:“他脱离墨门了,也没说要去哪儿。我若不追着他,也许我们就完了。” 祁湛脱离墨门了?这还真是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他是要金盆洗手吗?想到此处,微浓笑言:“这是好事,他总不能一辈子打打杀杀过日子吧?” 璎珞倒也坦白,恹恹地道:“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别的不想管。” “你若真想和他在一起,就去黎都等他吧!你这般一路跟着,只会让他分心。”微浓耐心劝道。 璎珞像是被说动了,狐疑地问:“你真得不会喜欢上他?” 微浓像是听了个笑话:“我嫁过人的,祁湛知道。” “那你要跟他一起北上?” “嗯。我们互相帮个小忙。”微浓隐晦解释。 璎珞冷哼道:“什么‘互相帮忙’,是‘互相利用’吧?” “你明白就好。”微浓也不再多说。 璎珞听了这番话,总算勉强点了点头:“好吧!我信你……你替我把他看紧点儿。” “好。”微浓欣然答应。 璎珞没想到她竟会帮着自己,方才对她的不满早已消失无踪,只余好奇:“你为何要帮我?我可是个女杀手。” “因为你很像七年前的我。”微浓如是回道。她始终记得十五岁时的自己,也像这般情窦初开,爱得洒脱随性、不顾一切。 “嘿!我可是二十了!”璎珞不满地道。 “嗯,还是比我小两岁。”微浓不落下风。 璎珞“哼哼”笑了两声:“别想让我叫你一声姐。” 微浓也笑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祁湛的姑姑是谁?” “姑姑?”璎珞翻了个白眼:“他连爹都没有,哪里来的姑姑?舅舅倒是有一个。” “我明白了。多谢。”微浓拍了拍她的肩膀。 有时女人的友谊就是这么奇怪。能为了一点小事彼此讨厌,也会为了另一件小事彼此要好。尤其是在共同分享了私密之后,感情的加温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因而,当两人勾肩搭背地站在祁湛面前,且璎珞主动提出要走时,祁湛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 正文 第161章 离侯其人(一) 两个月之后,微浓与祁湛抵达了宁国王都,黎都城。 这一路因有祁湛同行,微浓得了许多便利,事事都不必操心。十万大山哪里风景最好?去宁国哪条路最便捷?姜国的风俗是什么?宁国的美食有什么?祁湛都了若指掌。 微浓本以为杀手的日子必定是刀口舔血、惊心动魄,却不料祁湛还有这种兴致,竟是个游玩高手。不过听璎珞说,他已经脱离墨门了,看来从今往后是要金盆洗手、一心向善了。微浓由衷地为他感到欢喜。 然而这一路上纵然快活,他们还是遇到过两次追杀。祁湛算是沾了她的光,被简风等人“顺便”保护了一下,轻轻松松解决掉了麻烦事。 简风也遵守了与微浓的约定,一到宁国幽州地界,便将其余人马撤回燕国,只留他自己继续随护。不过自从微浓与祁湛同行之后,简风便不再神出鬼没,索性光明正大地夹在两人之间,像防贼一样防着祁湛,令人哭笑不得。 但总得来说,这两个月里,微浓自认过得不错。尤其是进入宁国边境之后,这一路走来,她见识了另一种风貌,一种不同于燕国的,更加开明而强盛的风貌。 从前燕楚并立时,微浓总听人说“燕国的实力仅次于宁国”;可自从楚亡之后,燕国百姓突然信心大增,遂开始自诩“与宁国实力旗鼓相当”。 刚进入幽州地界时,微浓尚可自欺欺人地对祁湛说“宁国也不过如此”; 但随着一路往北,越发临近宁国王都,微浓开始觉得心虚了; 如今真正走到王都黎都城,她终于肯承认自己是坐井观天。 宁国国主原清政七岁登基,迄今在位已整整六十年。他任内从无大的战事发生,而且文治武功,举贤任能,不仅将宁国的崇武之风日益发扬光大,更将从前世人眼中的“夷蛮之地”,硬生生治理成了礼仪之邦。整个宁国经过六十年的稳定发展,如今兵强马壮,国力强盛。 从前微浓走镖时也曾多次来过宁国,但那时她年纪小,见识也浅,一路走镖只顾着吃喝玩闹,从未留意过一国政绩与民生。 而今时移世易,身份变迁,有些事情不用她刻意探究,便会不自觉地蹦到她眼中耳中。譬如百姓的喜乐,譬如宁王正在施行的新政——劝农、举文。 劝农:将农田分成永业田、口分田两种,前者为百姓所有,后者为官田,租赁给百姓使用。宁王颁下《新田律》,对分田、卖田、占田、盗耕田等行为明确严惩;对拥有口分田的百姓,一年减免赋税三两银子,提高百姓对官田的信任;并且将修渠建堤写入州吏的职责之中,不修堤者按律重罚。 举文:在民间兴办书塾,下令各州至少要办一间官塾,州吏可从官塾中适当进行选拔;笔商、墨商、纸商、书商,但凡是与作学问沾边儿的生意,适当减税;对于私印、传阅禁书者,以造反罪论处;允许姜国人参加宁国科举,入朝为官。 此外,新政还对大商贾、小商贩的生意进行了限制,规定盐、铁、茶、酒、醋等关乎国计民生的产业只能官营,禁止私下买卖,以防有人大量囤积哄抬。 微浓用自己浅薄的阅历去评价,也觉得宁王此举深得民心,能让宁国受益无穷。看来宁姜结盟之后,对燕国的威胁的确很大。微浓不禁开始担忧起来。 “在想什么?”祁湛见她久不做声,便笑吟吟地问。 “没什么。”微浓回过神,看了看街道四周:“如今时值正月,又是新政施行,怎么黎都不见一丁点儿的喜庆呢?” “因为宁太子病重难治,熬不过几天了。”祁湛顿时变得面无表情,听语气竟有几分讽刺? 去年沈觉出使燕国时,微浓便已知道了宁太子病重的消息。只是没想到一整年过去了,他还撑着,想必定是饱受病痛折磨,煎熬至极。 无论是怎样的天潢贵胄,都无法逃脱生老病死。故而人活一世,平安喜乐才最最重要。可生逢乱世,又有几人能遂愿呢? 微浓正想感慨一句,却见祁湛已经停下了脚步,指了指街边的酒楼:“走吧!先进去填饱肚子再说。” “还是先找客栈吧?”微浓提议。落叶城的经历实在让她记忆犹新,从那之后,她每到一地都会先找好落脚之地。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会显得焦虑万分。 这一路上,祁湛和简风早就习惯了她这个毛病,前者忍不住嗤笑她:“你放心,别的地方不敢保证,到了黎都绝不会短你的吃住。” 微浓知道祁湛是来黎都办事的,见他说得自信满满,以为他是提前安排好了,便也没再多问,随他一并进入酒楼。 小二哥看三人仪表不凡,立刻笑嘻嘻地往二楼雅座引。微浓不想被高价讹诈,便犹疑着不肯上去。 祁湛则抱臂靠在楼梯旁,懒洋洋朝她笑道:“上来吧!既到了黎都,怎么也得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才行。吃住都交给我吧!” “在幽州你怎么不说这话?”微浓记得祁湛是幽州人,墨门的总舵也在那里。 祁湛倒没解释,只一味笑着:“那你肯不肯赏脸?” “当然!”微浓自然不会跟他客气,立刻抬步往二楼上跑,简风和祁湛随后跟上。微浓一边上着楼梯,还不忘转身笑道:“简大哥,等会儿放开了吃,千万别给他省……” 话还没说完,微浓突然和人撞了个满怀。所幸她动作够快,赶忙扶住了楼梯扶手。可惜撞她的人却没能站稳,踉跄摔在了楼梯上,娇滴滴地呻吟了一声。 “姑娘,你没事吧?”微浓赶忙伸手相扶。 摔倒的是个年轻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着一袭火红色裙装,长得也是明媚娇艳。她见微浓伸手来扶自己,面容竟是怔忪了一瞬,然后一脸惊恐的模样,避之不及地摆手拒绝:“不……不用你扶!” 微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不脏也不旧,是件再也普通不过的裙袄。再看那摔倒的红衣姑娘,穿的是一袭胭脂织金连烟锦裙,价值不下百金。两厢一对比,微浓立时心下了然,便也不再强求扶她,只是口中道歉:“真对不住,唐突姑娘了。” “没事。”被撞到的红衣姑娘脸色有些苍白,但情绪算是稳定了,自行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匆匆跑来,一看这个情景,忙一惊一乍地问:“小姐!您怎么摔倒了?没事吧?” “我没事。”红衣姑娘不情愿地看了微浓一眼。 那丫鬟立刻明白过来,伸手指着微浓斥道:“喂!你走路不长眼睛啊?竟敢冲撞我家小姐,你不要命啦?” “实在对不住,我方才没看见。”微浓好脾气地道歉。 红衣姑娘本人没再吭声,倒是丫鬟不依不饶:“你以为道歉就管用啦?我家小姐真要是撞伤了,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微浓仍旧赔着笑,转而去问红衣姑娘:“姑娘,你没伤着吧?” 红衣姑娘不说话,只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神情突然变得很冷然。看那样子,竟是不屑再与微浓说话。 简风看得有些恼了,便在一旁冷冷嘲讽:“这么大的架子?” “简大哥,”微浓赶忙制止他,“别说了,毕竟是咱们理亏在先。” “这还像是句人话。”那丫鬟扶着红衣姑娘,冷哼一声:“我们小姐人美心善,不与你们计较。还不赶紧让开?好狗不挡路!” “你说什么?”简风再次怒问一声。 此时已有不少客人围过来看热闹,微浓初来乍到,并不想得罪人,便悄悄掐了一下简风的手臂,示意他息事宁人。两人往楼梯旁边站了站,将路让了开。 唯独祁湛还站在楼梯正中央,面带探究地看着眼前主仆二人,没有半分让路之意。直至微浓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非常缓慢地挪到一边,不屑地一笑。 那丫鬟没看懂祁湛的意思,还在洋洋得意着,又将手臂上挂着的披风抖开,披在红衣姑娘身上,讨好地道:“小姐,咱们走吧?莫教侯爷等急了。” “嗯。”红衣姑娘一个字也没再多说,在丫鬟的搀扶下目不斜视走下楼梯,走出了酒楼。 微浓一直看到她们跨出门槛,才轻笑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姐丫鬟?排场真大!” “狗眼看人低!”简风早已是压不住的火气。 酒楼的掌柜就一直站在楼梯旁,直到此时才敢发出声来,惊魂未定地答道:“三位有所不知,方才那是离侯的亲妹子,我们都不敢得罪啊。” “离侯是谁?”微浓顺口一问。 “姑娘不是宁国人吧?”掌柜笑回:“如今在我们宁国,离侯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哦?愿闻其详。”微浓起了几分好奇之意。 然而那掌柜却不肯再往下说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是顾忌周围看热闹的客人们。 正文 第162章 离侯其人(二) 微浓其实对离侯并无太大兴趣,见状便没再追问下去。如今是身在宁国王都,大街上随意撞见个人,都极有可能是宗亲显贵。她早已见怪不怪了,也不想惹上什么是非。 反倒是祁湛冷不防答了话,语气低沉复杂:“离侯本是姜国国士,三月前,宁王破例邀他入朝为官,以万户侯之礼相待。因其表字‘子离’,故被尊称‘离侯’,实则并无爵位在身。” 姜国国士?离侯?难道就是连阔口中说的那位世外高人,姜国易帜的主导者——云辰? “原来是他!”微浓笑问:“传言姜王后三顾茅庐才请出来的无双国士,后被宁王‘横刀夺爱’的云辰?” “是。”祁湛答得冷冰冰的,似是对此人并无好感。 “怎么,你认识这位离侯?”微浓见状忍不住打探。 “不认识。不过很快就会认识。”祁湛回得很干脆,边上楼边道:“你不是一直称赞宁王的新政吗?就是他上的折子。” “啊?”微浓很是讶异:“劝农、举文,都是他想出来的?” “嗯。《新田律》也是他草拟的。”祁湛依然表情冰冷。 微浓霎时对云辰肃然起敬,连连感叹道:“难怪姜王后执意请他出山,世外高人果真不一般!我都能想到他仙风道骨的样子。” “呵”,一声冷笑传来,是祁湛在冷冷讽刺:“什么仙风道骨?不过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俗人罢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雅间里落了座。微浓见祁湛言语有异,不禁对云辰此人来了兴趣,忙问:“你为何这么说?难道他徒有虚名?” “才华倒是有几分,”祁湛给微浓和简风倒上茶,“不过他管得太宽。” “什么意思?”微浓没听懂。 “宁太子还没死,他就开始向宁王进言,请求另立王嗣。”祁湛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道:“他与魏侯走得极近。” “魏侯是谁?”这一次是简风发问。 “宁太子排行老二,魏侯行三。”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微浓叹了口气:“我听说宁太子并无后嗣留下,兄承弟业,无可厚非。” 祁湛嗤嘲一笑,没往下接话。 微浓见他很是不悦,便只好顺着他的话评价:“唔,不过你说得对。他才来宁国没多久,就和诸侯走得近,可见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 “是呵,宁王年纪大了,耳根子也软,如今很宠信他。”祁湛最后说道。 “咦?你似乎对他意见很大?”微浓对此感到不解:“你一个江湖中人,怎么关心起国事了?难道你也打算入仕?” 祁湛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否认。 微浓便耸了耸肩:“那你管他做什么?他有才华不就行了?上能辅佐宁王,下能体恤百姓,刨除人品和野心不看,也算是个好官。” “小姐可别忘了,方才撞你的就是他妹子。”简风亦是不满地冷哼:“别的不说,单看他妹子和下人的骄纵,便知云辰该是个多么跋扈之人。” 微浓倒是不甚在意:“有个这么美貌的妹子,骄宠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再者我也分不清楚,方才到底是谁撞了谁。” 微浓说完这番话,发现祁湛和简风仍旧冷着脸,便知他们还在为自己打抱不平。她心里感到一阵暖意,笑得也越发欣慰:“好了好了,他是官,咱们是民,怎么和他争?别计较了啊!” “小姐对谁都是宽宏大量,唯独对殿下苛刻……”简风不禁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 微浓闻言,笑容渐渐僵硬,只得刻意忽略简风的话,故作饥饿地嚷嚷:“坐下这么久,怎么还没点菜?方才是谁说要做东来着?我都快饿死了。” 祁湛与简风这才各自收起心思,召唤店小二进来。 微浓口中虽说要大快朵颐,可真正点菜时,她还是替祁湛省了银子。祁湛不由无奈地笑,又添了几个好酒好菜,三人才好好吃了一顿。 待到酒足饭饱,微浓又惦记着找客栈。祁湛便径直将他们领到一间名为“盈门”的客栈门前,嘱咐道:“你们直接进去就成了,说是‘祁公子的朋友’,店家会仔细安排的。” “那你呢?你不住这里?”微浓关切问道。 祁湛又是那般玩世不恭的样子,暧昧地笑:“住在这里怎么逍遥?今晚不用管我,明日我再过来。” “好。”微浓也没多问,与简风一并进了客栈。 祁湛的面子的确够大,微浓报上他的名号,便得了两间最舒适的上房,而且掌柜说什么也不肯收银子。微浓休整了半日,又和简风外出逛了逛,这一日算是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翌日一早,祁湛便来找微浓,说要陪她四处看看。简风自然跟着,三人在黎都逛了一整日,吃喝玩乐很是尽兴。待到晚间,祁湛又是告辞而去,第二日白天再突然出现。 接连四五日都是如此,微浓便开始怀疑了,逮到个机会将他拽到自己屋里,悄悄问道:“祁湛,你不会是来杀人放火的吧?怎么每天都是晚上消失,白日又出现?” “不是。”祁湛难得地正经:“我是来办正事的。不杀人不放火。” “既然是正事,你为何不让璎珞跟着?”微浓追问。 “因为不适合她。”祁湛不欲多言的样子:“倘若璎珞真得追到黎都来,你替我挡着。” “这么绝情?”微浓忍不住试探:“我看你对璎珞……” “她是我师妹,仅此而已。”祁湛板着脸解释。 微浓想起璎珞的执着追随,感到祁湛实在是无情,正打算再替璎珞说几好话,祁湛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字条,递了过去:“你不是想摆脱简风吗?将这张字条交给他,教他回燕国去给聂星痕通风报信。他不但不会死,反而救驾有功。” 微浓疑惑地接过字条,打开来看,上头赫然是墨门的刺杀计划!墨门要杀聂星痕!微浓大吃一惊:“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祁湛挑眉:“你忘了我是墨门中人?” “你不是脱离墨门了吗?”微浓疑问。 “你听璎珞说的?” 微浓点了点头。 “很多事情她不知道,其实我没有脱离。”祁湛顿了顿,似在斟酌该如何解释:“总之墨门的事务我还是会知悉,但不再执行任务了。” 微浓听了这解释,却仍旧不能放心:“既然你还是墨门的人,又为何要给我这消息?” “因为墨门也是受雇于人,有人要买凶杀他。我们还是会去行刺,但是成是败,另当别论。”祁湛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微浓沉吟片刻:“你这是在卖给他人情吗?” “不是。我是在还你的人情。”祁湛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也可以提提我的名字。万一以后我有事相求,也许真会让他还这个人情也说不定。” 微浓没再接话,她手中捏着这字条,心里便如同火烧一般焦灼着。究竟是谁雇佣墨门行凶?可聂星痕的仇家实在太多了!真要细算起来,聂星逸、明氏、赫连氏、还有楚王室……更别提朝中那些他得罪过的大臣了。 不可否认,祁湛这个计划甚好。简风带着这字条回去,必会得到嘉奖,她也能从此摆脱聂星痕的监视,聂星痕说不定也能逃过一劫。 想到此处,微浓当机立断:“好,我这就去告诉简风!” “看来你真得很想摆脱他。”祁湛有意无意地评道。 微浓没应他,拿着字条就去隔壁找简风了。祁湛足足等了她半个时辰,才等到她回来,他看她的表情,便知事情办妥了。 祁湛心情莫名地好起来,故作孟浪地问:“简风这一走,你可就与我‘朝夕相对’了。他也能放心?” 微浓抿唇笑着,没有接话。 祁湛又问:“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因为我来了。”人未到,声先至,一个脆生生的女音突然接了话。 紧接着,只见璎珞从微浓身后闪了出来,朝祁湛眨眨眼:“因为我对简风说‘你放心,我会替你看着祁湛的’,于是他就放心走了。” 祁湛看见璎珞,霎时沉下脸色。 璎珞有些怕他,便往微浓身后躲了躲,哼哼唧唧道:“你说你来黎都办事,凶险万分,不让我跟着。可我听微浓说,你整日都是陪她吃喝玩乐!” 祁湛闻言薄唇紧抿,又转而去看微浓。他的恼色显而易见,那微眯着双目生气的模样,竟让微浓再次想起了聂星痕。 难道是担心他遇刺的缘故?微浓赶忙挥去思绪,对祁湛干笑一声:“我说得也是事实,对吧?” 祁湛冷然一笑,面沉如水地道:“既然你将她带过来,那你就负责招呼到底吧!我走了。”他说完,竟真得拾起佩剑起身,作势出门而去。 微浓和璎珞齐齐拦住他,后者亟亟道:“你想要我死心,也得给出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吧?我好歹也是个女杀手,什么场面没见过?你到底来黎都办的什么事,为何我不能跟着?”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祁湛讳莫如深,只给出这一句话来。 正文 第163章 离侯其人(三)15500票加更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正文 第164章 离侯其人(四)转折剧情 “只怪你长得像一个我非常讨厌的女人。”云潇直言不讳。 “喂!你成心找揍是不是?”璎珞再也听不下去了,当即挥拳想要冲上去。 微浓也觉得这个缘由太过牵强,但还是死死拦住璎珞,哭笑不得地回道:“那是我碍着云小姐的眼了。不过这两匹缎子是我妹妹相中的,恕我不能相让。” 云潇闻言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见店外忽然跑进来一个车夫模样的男子,对她恭恭敬敬地道:“小姐,大人的车辇到了。” 云潇立刻喜上眉梢,方才的冷然一扫而光,也不再与微浓多话,转而对掌柜命道:“此事交给你处理吧。日落之前,我要见到这两匹缎子。” 言罢她便亟亟抬步往外走,面上掩不住的急切之色。 “耍了威风就想走?”“唰”地一声,璎珞从袖中甩出峨眉刺,冷冷横在了她面前。 云潇见状霎时变色,抿着唇不敢再接话。她的婢女却依旧嚣张:“你们……你们这些泼妇想做什么?你们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吗?” “你家小姐就算仙女下凡,我也能划花她的脸,你信不信?”璎珞眯着美眸,显然怒意已起。 眼见着气氛剑拔弩张,双方都僵持不下,微浓不禁叹了口气,暗道璎珞比自己还急躁。如今她们是在宁国的地盘,而且离侯的车辇就在外头,这么做只会把局面弄得更难堪。 “你先把峨眉刺收起来。”微浓低声劝道。 璎珞却只是直直盯着云潇:“她不道歉,休想我收手。” 云潇也是个硬骨头,哪怕脸色已经骇得煞白,却仍旧抿唇不肯服软。倒是丫鬟拽着她的衣袖,颤颤巍巍地警告:“我们侯爷就在外头,你……” “那你就叫一声试试。看是你的嘴快,还是我的手快。”璎珞横了那丫鬟一眼。 想是她的样子太过冷冽,掌柜也是怕了,在旁劝道:“姑娘,她是离侯府上的……” “我管她是离猴还是离狗,惹了本姑娘休想好过!”璎珞气呼呼地咬牙。 微浓见状,唯恐她冲动之下发挥杀手本性,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奈再劝:“好了璎珞,适可而……” “潇潇,怎么还不出来?”一个温润的男声突然在此时响起,打断了微浓的劝话。 这一声,短短八个字,却如天际一道雷霆乍响,似能摧毁心中所有的铜墙铁壁。微浓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转身望去,只一眼,脚步踉跄,惶然后退! 门口处,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清润的面容,清朗的双眸,清逸的身姿,清雅的气度,即便隔着滔滔流逝的时光,隔着千军万马亡国之殇,隔着生死难逾的天涯海角,她依然铭记在生命的最深处! 那是一道永不可磨灭的伤痕,正如她永不可能割舍的肌骨!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白衣,看到他的浅笑,看到他腰间的琅环碧玉,看到他专注而柔和的神情。在门外日光的映射下,他就像是披着流转的时光,轻浅地步入红尘之中,来赴这一场刻骨铭心的相思之约! “公主,我是楚璃。” 这一刻,六年前的初遇铺天盖地地奔涌而来,白衣胜雪的楚太子璃踏破月色,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近了!再近了!直至与眼前的人合二为一! 他说,“深夜唐突,望公主海涵”。 他问,“在毓秀宫,还住得惯吗”? 他笑,“今夜最不合礼制的事都做了,还怕别的吗”。 他劝,“微浓,不要怨恨”。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他回来了!他真得回来了! 一刹那,微浓就像是死去一般伤痛,又像是死而复生般喜悦! 可是为何,这熟悉的身影渐渐迷离了?她忽然看不清他的面庞了,她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白影,氤氲出一道似梦似幻的柔光。她惊恐,她害怕,她竭力想要看清楚,这才发现是泪意盈满了自己的双眸,模糊了视线。 她缓缓移动脚步,想要靠近他,却又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想。她听到自己紧张、起伏的呼吸声,轻微地空旷地回响在耳畔,唯恐呼吸得太过急促,便会惊跑了眼前的人。 直至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直至闻到了久违的桂香,她才缓缓勾起一抹笑,从唇齿间颤抖着溢出一个字:“楚……” 而那个“璃”字,竟是哽在了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唯有抬手抹去眼中泪痕,仰望起眼前的这个男人。四目相遇,像有宿命的牵引无处安放,她看到他的目光平静如深海,又仿如蕴藏着无尽波澜,那般深沉,那般难测,令她看不透,更猜不明白。 “是你吗?楚璃?”她唯有翕动着双唇,发出颤抖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一问。 白衣男子却只是看着她,唇畔缓缓浮起一丝笑意:“姑娘好像认错人了。” “哥!快来救我!”一道清脆急切的女声,乍然打破了这所有的情绪,就像是舒缓琴音中的一根断弦,刺耳难听。 微浓恍然清醒过来,于泪意中不可置信地唤着:“云辰……” 云辰却没再应她,立即转头去看云潇,极为严厉地蹙眉:“怎么回事?” 微浓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云潇一脸的焦急与委屈,身前还横亘着璎珞的峨眉刺。 而璎珞虽然姿势不变,目光却是看向微浓,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微浓此时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她的心头充满疑惑、激荡,还有对楚璃死而复生的喜悦,促使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幸好她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理智,那理智告诉她,这并不是一个适宜相认的场合。她唯有抬手抹了抹眼泪,克制地摇了摇头。 璎珞却被她这个模样吓坏了,还以为是云辰欺负了她,立刻将峨眉刺改指对方,大声喝问:“瞧你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还是什么侯爷,竟敢欺负人?” 云辰清朗的眉目稍稍蹙起,不明所以地道:“这其中恐怕有些误会。” 璎珞冷哼一声,又指了指微浓:“你看她这个样子,还敢说没欺负?我们方才进来时还好好的,先碰上你那个无理取闹的妹子,又碰上你这个气势汹汹的大哥!真不愧是一家人!蛇鼠一窝!” 璎珞噼里啪啦骂了一顿,微浓却始终盯着云辰,面上没有一丝反应。 反而是云辰听出了异样,立刻转身责问云潇,连名带姓地喝斥她:“云潇!你又胡闹什么?” 云潇委屈地流下眼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就是看她们不顺眼而已!什么都没做!” 云辰想必不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了,冠玉般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几分怒色。但他还是克制了下来,好脾气地对璎珞赔礼:“舍妹自小被宠坏了,脾气有些骄纵,但并无恶意。她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两位姑娘,在下替她赔个不是,希望两位姑娘不要计较。” 璎珞轻哼一声,自然不买账,眼光看向微浓,冷冷回道:“你说话文绉绉的,我可听不懂。你跟我姐姐赔礼道歉去!” 云辰很是无奈,只得又看向微浓:“是在下管教无方,致使舍妹无礼冲撞。今日两位姑娘的损失,在下愿一力承担,还望姑娘给予宽宥。” 微浓仍旧面色恍惚地盯着他,也不回话,仿若没有听见。 云辰则面色如常地任她打量,又是温和关怀:“在下看姑娘脸色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这一句关切之语,终于使得微浓平复了心境。她轻轻抚着额头,语无伦次地低声回道:“我……没事,方才……失礼了。” 云辰这才放了心,缓缓再笑:“没事就好。看来都是舍妹的错。” 他的笑是如此柔和,如此令人惬意,可言语中的疏离、眼眸中的陌生,却是藏也藏不住。 这个认知深深刺伤了微浓。她忍不住再次打量云辰,这一次她冷静了许多,看得更加仔细,于是也看出了云辰和记忆中的楚璃有几分差别。 在她印象中,楚璃已经算是很高大的男子了,但眼前的云辰显然要更高大一些,身形也更清瘦。他的面庞比楚璃更挺峻,五官也更深邃,肤色也比楚璃更白。这令他的气质带着一种疏离感,没有楚璃那般可亲。而且,他的左眼眼尾有一颗极其细小的泪痣,楚璃是没有的。 这样一对比,他与楚璃也并不是一模一样,只有八分相似罢了。楚璃像是水墨画中的高山广川,谦谦君子,气质朗逸坦然;云辰则更像她眼见为实的十万大山,真实而神秘,但绝非人畜无害,昳丽之中自带着几分令人畏惧的向往。 至此,微浓也清醒过来,怪只怪她和楚璃的初遇实在太过记忆犹新,对那袭白衣实在太难以放下。而云辰今日就恰好穿了白衣,又与楚璃长得极为相似……他们就连声音都那么像,用的熏香都是一模一样! 正文 第165章 离侯其人(五)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有相似也并不稀奇。可理智告诉微浓,眼前所见到的一切,绝对不可能只是个巧合!因为云辰来自姜国,是姜王后亲自请出山的,而姜王后就是楚璃的亲姐姐! 一瞬间,微浓想到了许多种可能—— 他会是楚璃吗?难道楚璃有了什么奇遇,死而复生了?然后改头换面来了宁国? 或者他是楚珩?在姜王后的授意下假装病故,改名换姓想逃脱燕王室的钳制? 还是姜王后别有居心?找了一个容貌相似的陌生人,送到宁国来混淆视听? 又或者,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而已?会有这样相似的人吗? 这一时半刻,根本无法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微浓只得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从长计议。她抬起双眸,最后看了云辰一眼,才将视线抽离,克制着情绪:“方才是我失礼了,只因离侯长得像我一位故人……还请您不要见怪。” “姑娘言重了。”云辰仍旧笑着,既疏离又得体,眼眸中还有几分令人莫辨的意味。 微浓正寻思他是什么意思,便听云潇身边的丫鬟忽然开了口:“哼!这个借口侯爷早就听腻了。不知有多少女人这么说过!你也真不嫌害臊!” “住口!”云辰立即斥责她:“你平日就是这么教小姐说话的?喊什么‘侯爷’?别人给云府三分薄面,你就敢这么自居了?” 那丫鬟瞬间垂下头来,不敢再多说一句,却也没有请罪的意思,可见云辰平日里待她极为宽容。 但他这番言行,并未否认丫鬟说的“借口”之事,可见对方所言不假。微浓心里突然有些刺痛感,不知是因为那丫鬟的冷嘲热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哥……”云潇楚楚可怜的一唤,适时平缓了云辰的怒意。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妹子一眼,转而又问璎珞:“还请姑娘如实告知,舍妹到底哪里得罪了,在下也好回去训斥她。” 璎珞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峨眉刺,将云潇如何出言不逊、如何抢夺布匹的事情一一道来,还不忘强调那句“只怪你长得像一个我非常讨厌的女人”。 云辰一直耐性听着,面色越发深沉如水,但也没再斥责云潇,只说道:“倘若事实当真如此,的确是舍妹有错在先。还请两位姑娘告知府上地址,给在下一个登门赔罪的机会。” 璎珞这时倒是不再擅作主张了,努嘴看着微浓,等她发话。 微浓沉吟片刻,回道:“不必了,既是误会一场,就此作罢吧!我姐妹二人也有无礼之处。” 云辰闻言也没再勉强,只笑:“两位姑娘深明大义,令在下感佩。今日姑娘在这布庄内的花销,都记在云府账上,权当是在下一点心意,还望姑娘不要推辞。” 微浓正想出言回绝,却听璎珞率先接了话:“这赔礼道歉,我们受下了。但这家的布匹我可不会再要了。掌柜的只会溜须拍马,却是非不分,看见你妹子连个屁都不敢放,我可瞧不上这样的店家。” 掌柜的听见这话,竟还是没敢反驳一句,站在角落里陪着笑脸,虽然笑得很勉强。 微浓心里也揣了更重要的事,无心纠结于此,遂拉过璎珞,对云辰礼道:“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若无其它吩咐,我们就告辞了。” 云辰颇有歉意地道:“我看姑娘似有抱恙,在下让车夫送姑娘一程?” 微浓摇了摇头:“不必了……告辞。”最后两个字,她其实说得万分艰难,她私心里很想多留片刻,多看云辰一眼,但她知道不行,她必须要先将事情弄清楚,而不是自欺欺人地将他当作楚璃的替身。 她还是快步如飞地走了,像是逃跑一般,生怕自己走得慢些,会忍不住失态痛哭。璎珞在后头匆匆跟着,根本喊不住她,只得一路尾随,气喘吁吁地回到客栈。 “喂,我说你……你怎么了?”璎珞一边喘着气,一边问她。 “我想独自静一静。”微浓说完这一句,便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内,关上房门。 璎珞有些不放心,在她门外问了几句,见她没回应,便只得回了自己房间。两人其实就住隔壁,璎珞时不时地贴着墙壁听一听,见她一直没什么动静,心里很是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门才“吱呀”一声开了,璎珞立刻跳起来,跑去拦住微浓:“喂喂,你……没事吧?” “没事,”微浓看似已恢复了正常,对她笑道,“我正打算来找你,进屋说吧。” 璎珞“哦”了一声,跟着微浓回到自己房内。她并不是个善于关心人的姑娘,尤其是对着微浓,更是觉得不自在,也不知该如何询问她的心事。 反倒是微浓主动问道:“方才在布庄……我是不是很失礼?” 璎珞有心安慰她,便笑:“嘿,那我还动手了,岂不是更失礼?” “我不是这个意思,”微浓想了片刻,谨慎地问,“我是说……我见到离侯时,很失态对吗?” 璎珞回想片刻,如实回道:“反正很失常,你一直盯着他看,嘴里也听不清说了什么,然后就开始流泪,很悲伤很激动的模样。” 微浓闻言抿了抿唇,又问:“那你注意离侯了吗?他见到我是什么反应?” 璎珞摇了摇头:“我只顾着关心你了,哪里顾得上看他!只记得他很英俊很年轻,好像也挺有涵养,和他那个妹妹不一样。” 微浓眼眸里有一瞬的失落,沉默良久,才道:“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呃……”璎珞表情显得很古怪:“你先说来听听。” “我知道墨门轻易不接陌生人的生意,我想请你牵个线,让墨门帮我查查离侯此人。”微浓郑重其事地道:“查得越详细越好,付多少银子都可以。” “我们的确不接陌生人的生意。”璎珞有些为难:“不是我不帮你,是我这次偷偷跑来找祁湛,门主已经很生气了,我若是接你这单生意,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啊!” 微浓并不惯于勉强他人,若是放在平时,她早就作罢了。但这一次她没有,而是恳切地请求:“我请你想想法子,这件事真得对我很重要!” 璎珞依旧犹疑着,又问:“你为何要查他?你认识他?” 楚璃、楚珩的生死事关重大,微浓并不想泄露,唯有含糊地道:“他长得很像我一位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我的朋友已经过世几年了,我怀疑他们……有关系。” “会是兄弟吗?”璎珞顺势问道。 微浓摇头:“如今还不知道……所以想查一查。” 璎珞叹了口气:“看你方才的表情,便知这位朋友对你很重要了。” “他对我有再造之恩。”微浓仍旧回得模棱两可。 璎珞一听是这么大的恩情,也能体会微浓的心情,挣扎片刻,终究咬了咬牙:“好吧!我试着走走其它门路!” 微浓正要开口道谢,璎珞却朝她摆了摆手,黯然道:“我也不是白帮你,作为交换,你替我找祁湛,哪怕有点消息也行。” “好。”微浓终于能够笑了出来:“多谢。” ***** 璎珞的动作很快,不过七八日,便将关于云辰的资料带了回来。摆在微浓面前的,是一摞厚厚的纸张,记载了云辰二十六年的人生—— 云辰的父亲出自宁国官宦世家,而母亲则是姜国人,在其府上为婢。由于姜国人的地位低下,云辰的母亲并未得到族里认可,接连生下一儿一女之后,被心爱的男人无情抛弃。不过这位姜国女子很有几分骨气,并没有哭闹哀求,而是偷偷带走了一双儿女,回到姜国隐居在十万大山之中。 他母子三人在山中平静生活,直至云辰十五岁那年,一位神秘老者被毒物咬伤,昏倒在了十万大山中,偶然为云辰母子所救。只是这位神秘老者中毒太深,命不久矣,未免绝学失传,便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给了云辰。 老者临终前,为他取表字“子离”,出自《孟子》“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并嘱咐他“非遇明君不可仕也”。 云辰一直牢记此言,与弱母、幼妹隐居山林,潜心修习师父的绝学。直至某一日天降异兆,十万大山发生了地动之象,姜国钦天监测算出是“天府星”耀芒渐生,救世而来。但讽刺的是,云辰的母亲就死于这场地动之中。 而与此同时,十万大山流言四起,说云辰的师父正是从前宁国的国师,算到天府星降世在此,才不远千里跋涉而来。这两件事万分巧合地撞在一起,传到了姜王后的耳朵里。王后宁可信其有,便带着三个问题进山寻访,云辰给出了极好的解答,但始终不肯露面。王后却并不气馁,接连三次进山相邀,终于说动他出山入仕。 然后就有了姜国的“易帜”之举。 正文 第166章 离侯其人(六)16000票加更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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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正文 第167章 疑似故人(一)16500票加更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层峦一作:层台;即冈一作:列冈;天人一作:仙人)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轴通:舳;迷津一作:弥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作: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遥襟甫畅一作:遥吟俯畅)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见机一作:安贫)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正文 第168章 疑似故人(二) “倘若咱们六年前见过,那你一定知道,我为何会急着见云辰。”微浓这一句,是反问,也是回答。 她的眸子在夜色里浅浅闪烁,仿若天边一抹盈盈月辉。祁湛从中看到了六年的流转时光,她和他的,一样天翻地覆,一样历尽坎坷,一样……再世为人。 祁湛沉默了,面对她通透的话语,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微浓却是笑了:“我们一定都变了很多。” 是啊!怎能不变呢?六年的距离,早已物是人非了。六年前的楚璃、初一、元宵,都已没了踪影,只余回忆留存在思念之人的心中。 “我猜你当时年少成名,定是一意孤行深入楚王宫。”微浓笑言。 祁湛仍未接话。 “后来你见到我,一定很震惊,没想到我从燕王的私生女,变成了燕王的儿媳。”微浓自顾自续道。 “你很聪明,可你一直在装傻。”祁湛忽地没头没尾道上一句。 “你不也是吗?”微浓依旧在笑,可笑声中尽是叹息:“你一直伪装自己厚颜无耻放浪形骸,可到了黎都,你也装不下去了。” 听闻此言,祁湛没再看微浓,转而看向了窗外夜色。明月高悬,却有夜风吹动乌云飘来,让那明月时隐时现,就像这茫茫未知的前程,更像这前程未卜的人生。 “你真的想见云辰?”他听到自己如是说。 “嗯,我要确定一些事情。”她听到自己如是回。 “其实我查过了,他不是。” “别人说的不算,我要自己去看。” “好,”祁湛终是一口答应,“但你要保证不会失态,也不会搅乱我的正事。” “我尽力。”微浓不再多问一句。 “夜微浓,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 祁湛几不可闻地叹息:“但愿你见到云辰时,还会这么说。” ***** 三日后,微浓瞒着璎珞,按照祁湛给的地址,来到一处名为“鹿苑”的地方。鹿苑位于黎都城郊的半山腰上,占地广阔,围山十里有余,修建得很是气派。雕梁画栋,景致开阔,园内甚至凿了一处碧湖,长波远岸飞桥环抱,非一般财力人力可为。 而且,旁的园子门外都立着两只石狮子,鹿苑门外却是狻猊和貔貅坐镇,隐隐透露着王权之意。微浓心里猜测,这里应是王室园林。她虽不知祁湛为何让她来此,但既来之则安之,她还是大大方方地递上腰牌,阔步走了进去。 迎接她的,是一个毕恭毕敬的中年男人,没有蓄须,嗓音极细,微浓能猜到他的身份。他给了微浓一套宫装,嘱咐她不要随意走动,还说祁湛稍后便会过来。 微浓也不好多问,便换了衣裳,在屋子里闲坐着。她发现这身衣裳像是宫女穿着,难道祁湛要让她打扮成宫女? 她带着这个疑问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等来了祁湛。令她大感意外的是,祁湛也变得不像本人了,他不再穿那身简洁利落的黑衣,而是着一袭玄色锦袍,袖口、袍角皆用金丝绣着巨蛟,在云海之上傲然而立。 微浓见到这个图样,心中感到很震惊,不自觉地问出了口:“这是……蛟?” 蛟,龙属。只不过龙有两对爪子、五趾,蛟只有一对、四趾,而且蛟的尾巴像条蛇。但即便如此,这种图腾也不是人人都能穿在身上的,唯有…… 微浓无法置信地看向祁湛:“你是宁国王室?” 祁湛显得很平静:“以前不是。” “天哪!”微浓忍不住掩口惊呼:“你是宁王的私生子?” 祁湛嗤笑一声:“别把你的经历加在我身上。” “那你究竟是谁?”微浓不相信地追问:“你怎么会去墨门做杀手?难道墨门是宁王室的心腹机枢?” “说来话长了,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祁湛望着门外叹道:“宴席快开始了,走吧!” 微浓只得收拢心神,跟着他往外走,边走边听他在耳边交代:“今晚你负责替我斟酒,你以前见过这种场合,定然知道该怎么做。” “我明白。”微浓立刻应道。 祁湛便没再多言,故作悠闲地踱着步子,往宴会厅走去。微浓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心中越发紧张起来。直至两人即将迈入宴会厅的那一刻,祁湛才又突然停下脚步,转问微浓:“你真的还把我当朋友吗?” 微浓点了点头,又迟疑着补上一句:“只要抛去家国之争。” 祁湛苦笑一声,这才径直迈步而入。当殿门打开的一刹那,只听一个太监高声喊道:“王孙殿下驾到!” 王孙殿下……微浓不由得脚步一顿,但心里已经能够平静接受了。看来祁湛是宁国已故太子留下的唯一子嗣! 她随着祁湛慢慢走入,看着他走上丹墀坐于主位之上,看到他的下手两侧依次排开,坐着沈觉、云辰,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物。他们各个垂首而立、肃然恭谨,必定都是朝内重臣。 “今日是私宴,诸位大人不必客气,坐吧。”祁湛这一声说得很随意,也很慵懒。但微浓知道,他已和从前截然不同了,从前他是真的放浪恣意,而如今只是一种伪装。 微浓就站在他的身后,举目望向大殿之上。此时此刻,她心里有千百疑问想要去找祁湛求证,但这一切都敌不过最最重要的一个人——云辰。 远远地,她看到那个白衣身影翩然入座,宁静的面容上噙着一丝浅笑,似与这虚伪的、觥筹交错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依旧如此沉稳安然,这般遥遥看去,根本与楚璃的样子别无二致,一样的身形与轮廓,一样的令她心悸和心痛。 她怎么都无法相信,他会是祁湛、沈觉口中那个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人。而显然,云辰此时也已经看见了她,他面上掠过一丝疑惑,旋即又转开了视线。 微浓有一种被勘破心事的心虚,忙将目光移向别处,再去看沈觉,恰好与其目光相撞。沈觉的面色更加难堪,似是在斥责她的不死心,还有她的自作主张。 微浓此刻回想一番,前几日沈觉说的那番话,真的是句句都有深意。她和宁国的王孙做朋友,又执着追寻云辰的身份,这都注定她将陷入宁国政局的泥潭之中,这与她远离宫廷的初衷相违背了。 但苍天让她认出了祁湛,让她遇上了云辰,她已是别无选择。 这般出神半晌,微浓根本没听见祁湛方才说了什么,只看到他突然起身,端起酒杯朝着丹墀下走去。她这才恍然想起自己今晚的职责——侍酒!于是连忙端起酒盅,学着从前那些宫婢们的姿势,亦步亦趋地跟在祁湛身后。 他敬谁,她便倒上满满一杯,也因此认识了几位宁国朝中要员。最讽刺的是,首座的一位,正是云辰的亲祖父淳于叶!她努力想要从这位当朝宰相的脸上看到几分血缘之相,如此便可说服自己一切只是巧合。但她失望地发现,淳于叶已过耳顺之年,鹤发鸡皮的面容之上,与云辰根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她又跟着祁湛敬了几杯酒,两人走到沈觉的位置上。祁湛似乎对沈觉十分尊敬,言语间很是谦虚的样子。微浓心虚地不敢抬头看,眼观鼻鼻观心,一味地低头斟酒,安分守己。 看来祁湛是打定主意要将所有人都敬一遍了。微浓跟着他一路走下去,终于走到了云辰的桌案前。她从祁湛身后偷偷瞄过去,见云辰正淡笑谦谦,从容地举杯起身。 “前日在圣书房,离侯一番高谈阔论,着实让湛受益匪浅。王祖父也曾多次提过您的才学。”祁湛彬彬有礼地道。 “王孙殿下抬举了,微臣愧不敢当。”云辰谦虚地回。 “日后湛少不得要请离侯指教,这一杯,湛先干为敬。”祁湛笑着言罢,款款执杯一饮而尽。 他这番话说得很体面,根本不像是“祁湛”所能说出的言辞。但微浓还是想提醒他,“高谈阔论”并不是什么好辞。 不过云辰显然并不在意,浅笑回道:“殿下真是折煞微臣了。日后若有微臣能效劳之处,定当供您驱策,无有不从。” 云辰不紧不慢地说完,也是一饮而尽。微浓注意到,他用的是右手执杯,而左手从始至终垂在身侧,毫无动作。这并不是一个恭敬的姿势,至少在王孙面前,双手执杯才是周全的礼数。难道云辰的左手有问题? 微浓正想着,但听祁湛已经有意无意地笑回:“既有离侯这番话,湛可就放心了,否则真怕魏侯叔叔不高兴呢。” 云辰面色不变,拱手还礼,没再多言。 听到此处,微浓也明白过来,这两人已经对上了。祁湛方才那句“高谈阔论”,也根本不是失言,而是讽刺!她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想想祁湛横空出现,必定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可听祁湛所言,云辰是支持魏侯的…… 那沈觉呢?他又站在哪一边?今夜的这台“私宴”,祁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示威?是试探?还是拉拢人心? 正文 第169章 疑似故人(三)为花落月加更 微浓的目光,忍不住在祁湛和云辰之间来回打量。祁湛玄色锦袍,锐气凌人;云辰白衣出尘,谦谦如玉。他们两个人,是今晚席间最年轻的人物,也极有可能是影响宁国未来国运的人物。 微浓从前并不觉得祁湛的气质如此出众,可今日他戴了玉冠,穿了锦袍,往这宴客厅里一站,竟然毫不逊色于楚璃,不,是云辰。也许人的潜质,真的要靠对手才能激发出来,此刻祁湛与云辰站在一处,只能让微浓想到八个字: 风神各异,轩轾难分。 猝然之间,微浓又醒悟到一件事,一件极为矛盾的事—— 倘若云辰就是楚璃,那他这般掩藏身份,必定是有什么目的。自己若执意探究他的生死,岂不是要暴露他,破坏他的大事? 可倘若云辰不是楚璃,那自己这般死死追寻,又是为了什么?岂不是徒惹伤心? 还有,如若云辰真得是楚璃或者楚珩,祁湛身为宁国王孙,又会怎么对待他?一个故意掩饰身份的亡国宗亲,来宁国会是什么目的?寻求合作?意图复国?祁湛会容得下他吗? 由此衍生出来的无数问题,每一个都是波云诡谲,微浓被自己的想法骇到了,之后便开始魂不守舍。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云辰一眼,生怕被祁湛发现了什么端倪,反而害了云辰。可让她放弃探究云辰的身份,她又实在做不到。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思考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接近云辰,可以一边打探他的身份,一边瞒着祁湛。所幸后来祁湛也发现了她的魂不守舍,便也没再使唤她。直至宴席结束,众人毕恭毕敬地送走了王孙殿下,祁湛才将她拉到鹿苑的碧波桥上,忐忑地问:“你不会怪我吧?” 微浓至此终于回过神来。她见祁湛没有主动问起云辰,便也决定暂时不提,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怎么会成为宁国王孙?不是说宁太子无嗣吗?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去做杀手?” 祁湛闻言良久不语:“我也是去年才知道我的身份。在落叶城暗杀我的人,大约就是魏侯派来的。他不想让我认祖归宗。” “原来你真的和我一样!”微浓不禁感慨一句,转念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乃是错认,不过祁湛的大约错不了了。 “其实宁王一直知道我的存在,唯独我和我的亲生父亲不知道。”祁湛自我哂笑着:“我娘是墨门的女杀手,二十八年前入宫行刺宁国太子,失败被捕,又被……凌辱。后来,我舅舅亲自带人入宫救我娘,救她出来时,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微浓从前虽知道宁国太子荒淫,却没想到他竟荒淫到了如此地步,连行刺失败的女杀手都不放过! “这真是匪夷所思!”她原本想要多问一句,又怕祁湛敏感,便强压下心中疑问做个旁听者。 然而祁湛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兀自沉默起来。 微浓也只好跟着沉默。依祁湛所言,倘若宁王早就知道他的存在,那她真的难以想象,宁王可以眼看着亲孙子去做杀手,去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旁的不提,单就前年祁湛刺杀聂星逸那次,含元殿上血流成河,他自己也受了伤,若是功夫差一点,真就死在燕王宫里了! 倘若宁王是这般狠心的一个人……也许她可以理解,他为何能稳坐王位六十年了。想想也是,倘若宁王是个慈祥和蔼的人,宁太子也不会惨到如此地步! 可是,这样一个王者,为何会宠信云辰?或者说,他真得是在“重用”云辰吗?这其中会不会也有什么不可靠人的图谋? 这般一分析,微浓又开始为云辰担忧起来。她知道自己太不理智,还没分清对方是谁、是善是恶,就一头栽了进去。可她真得控制不住自己,直觉告诉她,云辰就是楚璃! “这些事情,你先瞒着璎珞。”祁湛一句话,又唤回了走神的她。 微浓沉吟片刻:“你这样做,只会耽误她。” “她不晓得宫中凶险,我若将一切都告诉她,她必定会继续缠着我。慢说宁王不同意,我也不能放心。”祁湛略显担忧。 微浓注意到,他在人前称呼宁王为“王祖父”,但在人后只唤“宁王”,言语上还是很疏离。 “你可以将她接进宫去,给她个名分。璎珞是聪明的姑娘,只要你愿意提点,她会很快适应宫廷生活的。”微浓试着劝说。 “你还是不够了解她,”祁湛神色坚定地道,“我如今这个身份,三妻四妾在所难免,她根本忍受不了。她性子野惯了,一个不乐意就要喊打喊杀,我不可能事事顾虑她。” 说到此处,祁湛又加上一句:“放她在身边,只会让魏侯有机会威胁我……我舅舅也不会同意的。” “那你舍得她吗?”微浓追问:“你真的一丁点也不喜欢她?” “你告诉我,什么是‘喜欢’?”祁湛笑了:“我觉得我也挺喜欢你的,咱们更有缘分。” “你怎么又开始不正经了?”微浓蹙眉。 祁湛这才敛去笑意,万分正经地道:“一个出色的杀手,没有那么多七情六欲。” “可是在十万大山里,你分明对她很关心。”微浓仍旧不大相信。 祁湛沉默片刻,面上略有忧伤之色:“我是亲眼看着璎珞出生的。我七岁那年,一位师叔擅自在外娶妻,被门人告发……墨门的门规很严格,一入墨门,想要离开会很难。那位师叔没能熬得过刑罚,死在了刑狱堂,他即将临盆的妻子独闯墨门,剖腹产子诅咒舅舅……” “当时我就在刑狱堂里,眼看着璎珞血淋淋地掉出来……我觉得她很可怜。”祁湛深蹙眉峰,慢慢叙说着过往:“舅舅收养了她,但没告诉过她父母的死因。墨门的女杀手并不多,自从我母亲出事之后,舅舅挑选女杀手一直很慎重,他没打算让璎珞做杀手,便将她拨去服侍我母亲。” 祁湛说到此处,唇畔忽地勾起一抹笑意,眼眸也柔和些许:“我每个月都去探望母亲,因此和璎珞熟识。她见我是个杀手,也非要学做杀手。舅舅只好重新培养她……她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回来哭了半晌……每次我受伤,也都是她在照顾我。” 祁湛说着说着,面色又渐渐迷惘起来:“这算是喜欢吗?只是从小到大的感情罢了,我们出生入死十几年,更像是……兄妹?” “但是璎珞对你的感情,绝不是兄长那般简单。”微浓一语点破。 祁湛没有反驳,只是突然喊了她一声:“夜微浓。” “嗯?”微浓抬眸看他。 “你到底是喜欢楚璃?还是喜欢聂星痕呢?”他毫无先兆地询问,赤裸裸地,没有一丝遮掩。 微浓一愣,试图躲避这个话题:“怎么突然说起我来了?” 祁湛盯着她,慢慢笑了:“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有趣。你说,一个人真的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吗?平等地、难分轻重地喜欢?” “难分轻重?同时?”微浓立即否认:“我可没有‘同时’喜欢。” 祁湛闻言,竟是朗声大笑起来:“所以我说你很聪明,却一直在装傻。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点子上?” 微浓故作疑惑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语无伦次的。” “没什么。”祁湛越发笑得不可自抑:“真是有趣。我不知道自己喜欢谁,你也不知道;我是野种,你也是;我们都是身不由己进入宫廷,我们都更喜欢江湖,说起来还真是同病相怜。” 听到此处,微浓发现不能再继续探讨璎珞了。再这样说下去,不仅说不出个结果,还会说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你突遭大变,很多事情一时半刻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我当年也一样。”微浓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宫装:“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宁王即将公开我的身份了。”祁湛显得很平静,话语中又带了些漫不经心的意思。 微浓却是紧张起来:“听你这意思,你是要参与夺储了?” “从前走江湖时,常听一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放在宫里也同样适用。”祁湛面无表情地道:“舅舅养我这么多年,可不是让我回宫享清福的。既然回来了,若不争取最好的位置,便只能任人宰割。” 他边说边摊了摊手:“你看,我还没回到宁国,就遇上几次暗杀了。” “你的舅舅是墨门门主吗?”微浓突然问道:“你遭暗杀,难道墨门不帮你解决?” “我在墨门里树敌太多。舅舅真要派人帮我,也许是害了我。”祁湛浑不在意地笑:“这样也好,我可不想欠他们人情。” 微浓听懂了。祁湛有个舅舅当门主,自己又是年少成名,可见在墨门的日子并不好过。任何行当都在争,朝堂上争赢了是储君,江湖上争赢了就是“天下第一”。想必祁湛这个“墨门第一杀手”的头衔也来得并不容易,这其中还不知经过了多少内斗和倾轧,难怪他只单独执行任务,从不与人合作。 正文 第170章 处心积虑(一) 第170章:处心积虑(一) 微浓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倘若祁湛真的要争储君之位,而云辰又帮着魏侯的话,他们两个注定敌对了!如此一想,微浓便觉得头疼不止,她原本还希望祁湛能帮帮自己,如今看来是不能和他说太多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刚一想到云辰,便听祁湛开口询问道:“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今晚有什么收获?” 微浓忙提起精神,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看出来。” 祁湛想了片刻,又道:“沈觉沈大人,你应该也认识吧?” 微浓一怔,唯恐暴露沈觉从前的身份,忙道:“不,我不认识他。” “你在担心什么?”祁湛闻言很是无奈:“楚国太子太傅,从前的严朗,沈觉并没有隐瞒过他的真实身份。反倒是他这份坦诚,让宁王很欣赏他,我也很尊敬。” 微浓唯恐被他套了话,仍旧默不作声。 “青城公主,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他当年可是燕楚联姻的迎亲使啊!”祁湛笑着再道:“而且你去找过他的事,他都已经告诉我了。” 微浓听到这番话,心中虽然稍稍放松警惕,可依旧怕给沈觉带来麻烦,便模棱两可地问:“你提他做什么?” “以他和楚璃的关系,都觉得云辰是在蓄意模仿,好借此打动姜王后。你难道还不相信他的眼力?”祁湛反问。 “你是听了沈大人的说辞,才肯定云辰和楚王室无关?” “不仅如此,云辰的身份、来历、师承何人,都有明确的出处,绝不可能是伪造。”祁湛笃定地道:“除非楚国能将宁国的国师、宰相统统收为己用,在二十几年前就未卜先知,捏造出来这样一个人。你觉得这可能吗?” 是啊!这怎么可能?楚国若有这个能耐,又怎会被燕国轻易打败?这些道理微浓都明白,可她就是无法全然相信,无法完全死心。云辰给她的感觉实在太像了! 倘若他真的就是楚璃,那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一定会帮他!哪怕他要颠覆王权,哪怕他是意图复国,她都会帮到底! 可他若不是楚璃,他若是在利用楚王室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她也一定不会轻饶他!她会拼尽全力去维护楚王室的最后一丝尊严!直到她死! 想是她沉默了太久,祁湛有些等不及了,又问:“真是怕了你了。那你是要继续追查下去?” 微浓心事翻了几番,才坚定地回:“嗯。我必须亲自验证他的身份真伪。” “也好。你的话最有说服力,倘若真查出他意图不轨,我必定要他好看。”祁湛笑言。 “可是,万一他真是楚璃呢?或者楚珩呢?”微浓追问一句。 祁湛像是被问住了,思索良久:“那要看他的动机了……不过六年前楚太子放我一马,我会尽力回报的。” 有了祁湛这句话,微浓心里像是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她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道:“那好,你等我的消息。” “你看起来很紧张。”祁湛又笑了:“不必担心,我会帮你。” “不用!”微浓忙一口回绝,又拉了拉衣袖:“你先顾好你自己,此事我能解决。”她说完这句,又觉得太生硬,忙补充:“今晚……多谢你了。” “口气倒挺大嘛!”祁湛毫不讳言:“他是离侯,位高权重;你一个人无权无势,怎么接近他?怎么查?” 微浓一心不想让祁湛参与此事,旁的倒是没多考虑。此时被他一问,倒也难住了,唯有支吾着道:“我自有我的法子。” 祁湛没再说话,只是再次盯着她打量起来。那种如鹰隼般犀利的目光让微浓觉得分外心虚,唯恐被他看出了什么,遂连忙低下头去,竭力想要找些新的话题。 “你怎么突然生分起来了?”祁湛有些不悦之色。 微浓想了想,让他误会自己生分,总比让他猜到自己心虚要强,便默不作声。 祁湛忽而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年我最怀念的日子,就是在楚王宫那几天。后来听说你回了燕国,入道病逝,我还去千霞山看过你的陵墓……就在刺杀聂星逸之前。” 这番肺腑之言,令微浓很是动容:“多谢。” “这话还是生分了。”祁湛郑重其事地表态:“我的朋友真不多,我不希望因为我变了身份,你们就疏远我……微浓,我很想帮你。”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再拒绝,就真得不近人情了。微浓想起自己对云辰的私心,也觉得十分愧对祁湛,便问:“你想怎么帮我呢?” “你需要什么?但凡我能办到的。”祁湛如是回话。 微浓想了片刻:“这样吧,你帮我找个住处,我和璎珞总不能一直住在盈门客栈里。” “好。”祁湛一口答应,又是眉头紧蹙:“关于璎珞……” “先让璎珞和我住一起吧!我是没法子赶走她。”微浓晓得祁湛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撮合我们。”祁湛只得叹了口气:“行吧,为今之计,你先替我看好她,我要想想该怎么对她说。” “好。” ***** 微浓答应了祁湛,先将他的身份瞒着璎珞,但能瞒多久,她其实并没有把握。她只说祁湛在黎都有急事要办,办完之后自会来见她们。为了怕璎珞不相信,她还带回了祁湛的亲笔书信。 这好歹是有个交代,璎珞总算恢复了几分生气,不再整日疯疯癫癫吵着要闯宁王宫了。两人搬进祁湛安排的宅子里,各自盘算着心中大计。 微浓曾想过,祁湛绝不会委屈她们两,可她实在没想到,祁湛找的宅子如此夸张。虽比不上四国王宫,也比不上鹿苑,但绝对是达官显贵才能住的规制。 用璎珞的话就是“我从前门走到后门,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数了数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又用了一个时辰!将所有屋子逛一遍,还得一个时辰”。 可想而知,这宅子之宽敞与繁复。而且地段甚好,坐落于建章坊的中心,一整条街上都是宗亲显宦的私邸园林。 祁湛原本还要拨几个仆从侍婢送过来,被微浓一言拒绝了。一则担心破坏她的大事,二则她和璎珞都不喜欢呼三喝四。 她两个人也不生灶开火,每日都在酒楼里用饭,一切吃穿用度祁湛都给准备妥了,她们只需自己洗洗衣裳、洒扫庭院即可。这些小小活计,两个姑娘得心应手,根本不觉负累。 一切都很好,唯独有一点令微浓十分头痛——这宅子离云辰的府邸太远!连偶遇都困难!遑论给她机会查探线索了!她只好每日一早就出门,伪装成农妇或大户人家的侍婢,在云府附近徘徊,勘察线索。 这般早出晚归了十几日,她总算摸清了云辰的日常行踪,知道他每天几时出门上朝,几时回府用饭,平日又有哪些去处。最令她吃惊的是,云辰时常流连如意坊的秦楼楚馆,对一家名为“晚香楼”的妓院更是青睐有加,每次到如意坊,不管是去哪儿应酬消遣,都必定要拐去晚香楼一趟。 只可惜微浓自己是个女客,根本无法进入晚香楼里,便也不知里头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不过能肯定的是,云辰从不在如意坊过夜,这也好歹算是个安慰之处吧。 这般观察了半个月,云辰“好女色、性狂妄”的前一条,似乎已经坐实了。但至于哪里“狂妄”,微浓仍旧没看出来。她觉得云辰再也和善不过了,连对门童、车夫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倒是他那个妹子骄纵至极。 时日转眼就到了三月底,期间祁湛来过一次,连哄带劝地想要赶走璎珞,可惜收效甚微。微浓原本担心璎珞会胡思乱想,后来她才发现璎珞其实很会自己找乐子,譬如她一直在暗处观察云辰,没什么进展,璎珞便会急得为她出谋划策。 四月初的时候,微浓后知后觉地生病了,有些水土不服的迹象,食欲不振、呕吐不止、头昏眼花。大夫说她是“大病初愈、郁结在心、过度操劳”,叮嘱她卧床休养。 微浓猜到是自己解毒之后身子骨还没完全恢复,又一直在路上奔波,才会导致这场小病。探查云辰的身份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水落石出,她便决定好生将养几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一养,便是四五日不出门,微浓恰好错过了一桩大事——四月初四,云府所在的德兴街走了水,一连烧了四处宅院,而云府恰好就遭了殃。 微浓听到这个消息已是两日后,她急得要出门打探情况,被璎珞死活拦下。最后两人商量一番,由璎珞代她去了。消息打探回来,云府被烧了六七成,怕是住不成了,但不幸中之大幸,云辰当时并不在黎都城,云潇也没有受伤。微浓这才又安下心来。 四月初八,她见身子养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去盈门客栈找掌柜传个话,约祁湛出来见一面,想问问云辰搬去哪儿了。牵着马儿刚出了门,便瞧见隔壁的宅子里有人进进出出,像是乔迁之喜。 微浓搬进来一个月,从没见过隔壁家有人。不过建章坊内到处都是大宅,许是谁家的偏邸,无人居住再也正常不过。她往隔壁大门里看了一眼,也没多想,便翻身上马径直离开。 微浓先去给盈门客栈的掌柜留了话,又去云府残址瞧了瞧,见宅子的确烧得不像话,没烧的屋子也是烟熏火燎的,依着云潇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再住下去的。 多日不出门,微浓险些忘了时辰,待到返回建章坊的大宅,已过了午时。她骑马而行,还没行到大门口,便远远听到璎珞的吆喝声,像是在与谁争吵。 微浓赶紧打马过去,赫然发现与璎珞争吵的不是别人,而是云辰的妹妹云潇!此刻,她正指着璎珞破口大骂道:“你们将宅子买到我们隔壁来,到底是何居心?” 璎珞抱臂冷笑:“真是奇了,我们先住进来,你们后搬进来,是你居心不良才对吧?” 原来是云辰搬到隔壁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微浓不禁大喜,立刻下马拉住璎珞,劝道:“好了,以后都是邻居,和睦相处吧。” 璎珞冷哼一声,显然不买微浓的帐。 云潇也是疑神疑鬼地质问:“就你们两个这寒酸样,能买得起这栋宅子?怕是人家的奴婢吧?” 微浓倒也沉稳,抚着马儿的鬃毛,淡淡道:“云小姐,光天化日当街争吵,怕是影响不好吧?我们升斗小民倒无所谓,只怕会影响离侯的声望。” 她此话一出,云潇的气焰立刻就弱了,上下扫了她一番,懊恼地道:“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你?真是冤家路窄!” 微浓却心情大好,偏要扯出一丝笑意:“既然云小姐不喜欢我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吧!何必动怒呢?” 云潇被她的笑容晃得刺眼,怒气冲冲地一跺脚:“你看着!等我哥哥办差回来,我们立刻就搬走!你们这些心怀鬼胎的女人,一个也别想接近他!” 云潇此刻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妒妇,警惕地瞪着微浓和璎珞。 原来云辰是出城办差去了!微浓此刻根本无暇顾及云潇的心思,她是想到另外一桩事上——事情怎么这样巧?偏赶在她生病之时,云辰离开了黎都城;又偏偏是云辰不在那几天,云府就走了水,还搬到她们隔壁来住!难道是祁湛在暗中帮她? 正文 第171章 处心积虑(二)17000票加更 黄昏时分,暮霭沉沉,不同于微浓园子里的清冷黯淡,隔壁的云府华灯初上,亮起一片人间光影。仿佛大户人家都是如此,唯恐日落之后断了生气,即便无人居住,也要保持宅邸彻夜通明。 自然,微浓和璎珞是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的,没银子,没精力,更没兴致摆阔。于是,每当隔壁园子的光亮洒落进来,璎珞都会懒懒地骂上一句“浪费灯油”! 转眼间,云潇已搬到建章坊半个月了,但云辰还没有回来。唯有隔壁每晚准时响起的琵琶声,哀哀怨怨地诉说着思念,越过院墙飘入微浓耳中。 初开始,微浓还以为是云潇在弹琵琶,可后来璎珞偷偷去看过一次,说不是云潇在弹,而是云府豢养的乐姬。 微浓又默默想起了沈觉那句“好女色,性猖狂”。 “我说,自从云府搬到隔壁,你很久都没出过门了啊!”璎珞摸了摸鼻子,有些鄙视之色:“我以为我对祁湛已经够执着了,如今看来你对云辰更执着啊!” 微浓的确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云辰不在黎都,她仿佛也失去了动力,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了。 璎珞亦是长吁短叹了一阵,又开始抱怨祁湛的神出鬼没、冷血无情云云,抱怨了半晌,她又不知怎地来了精神,拉着微浓道:“对了,这几日城内有荷花灯,这个时辰正好去看灯啊?” 微浓摇了摇头:“没兴致。” “那你就有兴致天天欣赏隔壁的琵琶?没听腻啊?”璎珞嗤之以鼻:“夏天都到了,也不知是谁还在思春!” 思春?微浓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是思春,难道你不是?” 璎珞哼唧一声,故作生气的样子:“那我要去看灯了,你若不去,可就一个人守着黑黢黢的宅子了啊!” 微浓见她兴致高昂,也不忍拂了她的意,便道:“好吧!咱们都出去散散心。” 璎珞这才欢喜起来,忙拉着微浓出门。然而两人刚走到园子里,却听见大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这个时辰还会有谁?祁湛!两个姑娘均是这么想的,璎珞霎时喜上眉梢,飞奔过去开了门。可惜外头站着的,是一个脸孔陌生的小厮。 “你找谁?”璎珞直白问道,向来不带拐弯。 小厮朝里头看了看,又挠了挠头:“这里不是建章坊云府吗?” 璎珞不禁翻了个白眼,指了指东边方向:“隔壁。” 小厮连忙道了声谢,匆匆跑了,璎珞这才发现,他是一名车夫,而不远处的街道上,就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车辇,看样子是认错门了。 璎珞立刻向微浓招手,悄悄在她耳边道:“快来看!他们要去云府!” 微浓朝外打量了一眼,也没在意,推了推璎珞道:“不是要去看河灯吗?走吧!” 两人便各自牵过马匹跨出大门,正待翻身上马,却见前方那辆朴实无华的车辇上,款款走下一个白衣身影。月色柔辉,灯火阑珊,都映照在那人的侧脸之上,氤氲出芝兰玉树的天人之姿。 微浓就此跌入日思夜想的梦魂之中,呆立原地。 此时云辰也已经看到了微浓,便抬步走了过来,浅笑道:“原来是两位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微浓抿着唇,指了指自家宅子,回道:“我们住这儿。” 云辰似有些讶然,轻咳一声,又笑:“那日在鹿苑见到姑娘,我还以为您是王孙殿下的……” “您认错人了。”微浓立刻堵上他的话,唯恐他说得太多,被璎珞听出了端倪。 云辰也是反应极快,看到她的表情,当即改口道:“哦,也许是我认错人了,还望姑娘莫怪。” 他说话间,浅浅的桂香随着夜风袭来,令微浓感到有些恍惚。就好似她再次回到经年前的云台宫,庭中遍植桂树,水月和霁月会在中秋时节采摘香桂,为楚璃熏衣。 她其实很想单独与云辰说几句话,只可惜眼下不是个好时候。而且璎珞就在旁边,她又唯恐云辰会将祁湛的真实身份说漏嘴,只得抢先说道:“我们还要去看河灯,不耽误离侯了。” 云辰没再多言,颔首回礼:“两位姑娘走好。”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已传来一声呼喊:“哥!你终于回来了!”只见云潇边说边提着裙裾跑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云辰看向她,表情霎时变得很柔和:“好了,你哭什么?”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云潇已开始抹起眼泪:“我怎么能不哭?家里烧了,你又不在,一切都是魏侯殿下帮忙张罗。我……我真是六神无主了!” 云辰只得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烧了就烧了,只要你没受伤就好。” 云潇点了点头,这才破涕为笑。那笑容便如同灿烂的春光,生机勃勃,年华正盛。可她一抬眸,也终于发现了隐于夜色中的微浓,瞬间就变了脸色:“你怎么在这儿?” “潇潇!怎么说话的?”云辰开口呵斥。可那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宠溺之意。 “哥!她们两个故意搬到咱们隔壁,一定是心怀鬼胎!”云潇立刻委屈地道。 “喂!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明明是我们先住进来的!三月就住进来了!”璎珞不甘示弱。 云辰也对云潇解释:“你怎么又乱发脾气?方才是我认错了门,才让马车停在这里的。” 云潇一听此话,忍不住跺了跺脚:“我就知道,应该把‘云府’的牌匾挂上!是竹风说这里暂住,不要太张扬……我,我这就去把牌匾挂上!” 云潇这话意有所指,微浓听了很是反感。可她不想让云辰尴尬,便假装没有听见,对璎珞道:“走吧!再迟河灯就没了。” 她边说边翻身上马,朝云辰点了点头,率先打马而去。璎珞随后跟上,策马走到云潇面前时,轻飘飘丢下三个字:“恋兄癖。” ***** 黎都城内有条河,名曰“相思河”,每到夏季夜间,便有无数河灯飘散其上,成就了不少美满姻缘,也见证了许多痴男怨女。 微浓和璎珞刚走到相思河畔,便被河中一盏盏的荷花灯迷住了眼,不禁赞叹这道缱绻风景。 河岸上卖灯的小贩见是两位年轻姑娘,也很会说话:“姑娘,来买两盏灯吧!写上心上人的名字,顺着河水送出去,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若是没有心上人呢?就不能点灯了?”璎珞来了些兴趣。 小贩嘿嘿笑起来:“可以买许愿灯,让老天爷保佑您找到一段美好姻缘。” 其实河岸上卖灯的商贩有许多,可眼前这个人嘴巴最甜,璎珞有些动容了,便掏出银子道:“给我两盏灯。” 小贩欢天喜地接过银子,挑了两盏最大的荷花灯递给璎珞。璎珞又分给微浓一盏,笑道:“许个愿吧?” “我不信这个。”微浓笑着推拒道。 “姑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小贩尽职尽责地劝道:“这是我们黎都的传统,一到夏季便放河灯,从古至今不知成全了多少有情人,很灵验的!” 璎珞也在一旁怂恿:“写吧写吧!你又不是不会写字。” 微浓仍旧没有接话。 小贩又指了指自己的摊位:“您看,笔墨纸砚都是准备好的,我们叫做‘姻缘笔’,姑娘来试试嘛!” 相思河,荷花灯,姻缘笔,写姻缘。微浓终是被眼前的旖旎灯景所打动了,便伸手接过一盏荷花灯,掏出其中的纸芯,提笔写下一个“璃”字——这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璎珞也在旁执笔写道“祁”,写完之后又突然顿了顿笔,苦恼地看向微浓:“‘湛’字怎么写?我一时忘记了。” 微浓扫了一眼璎珞的字,写得歪七八扭并不好看,这也难怪,她一个女杀手,并不需要一手好字做陪衬。微浓在她手心里写了一遍“湛”字,问道:“会了吗?” 璎珞点头,一笔一划很认真地添上一个“湛”字,然后将纸芯吹干,塞入荷花灯之中。微浓与她一同走到河边,先后将灯放入水中,看着它们顺流直下,融入那成百上千的河灯里,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还是希望它能一直漂流下去,永远不被河水淹没。”微浓自哂地笑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呢?” 璎珞似懂非懂地看着微浓:“你不要这么文绉绉的说话行吗?” 微浓看着她的迷惑表情,忍不住轻笑起来,径直拽起她的胳膊:“走吧!再这么看下去,今晚就不必睡了。” 璎珞“嗯”了一声,拍了拍裙裾上的灰尘,与微浓一并牵了马返程。 两人慢悠悠地打马而回,路上又找了个地方吃夜宵,待回到建章坊时还是误了时辰。亥时已过,坊内已开始宵禁,她们两个被堵在坊外,接受官兵的盘查训斥,一个不慎还有下大狱的可能。 好巧不巧,一辆马车恰在此时行驶过来,停在了微浓和璎珞身边。车帘缓缓掀起,竟是云辰如玉的面容显露出来,对官兵们说道:“这是我府上的女侍卫,劳烦放行吧!” 正文 第172章 处心积虑(三) 官兵们见是离侯开腔,也不再多问一句,立刻赔着笑脸放行。 怎么云辰刚一回城,就出门去了?在官兵面前,微浓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假装自己真是云府的女护卫,和璎珞一起跟在云辰的马车后头溜达。 如此一路到了云府门前,云辰才径直走下马车。微浓斟酌着该下马与他道个谢了,正打算开口唤他一声,岂料马车里又伸出一只玉手来,在月色映辉下,广袖翩翩,皓腕葱白。 再看云辰,他已经伸出右手,面目温柔地将车中美人扶了下来。 云府门前灯影缭绕,清清楚楚照见那个美人手中,拈着一只硕大的荷花灯。 璎珞看到这个场景,立刻嗤之以鼻:“咱们去看灯,他也去看灯,什么意思嘛!” 微浓倒不是计较这个,她只是想起云辰今日才刚回来,便迫不及待偕同女子游河看灯,怎么看都不符合常理,倒像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此时云辰似也感应到了微浓的视线,目光便遥遥回望过来,朝她颔首浅笑。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继而,他便揽过美人的纤腰,径直走入云府大门,没再多看微浓一眼。 其实这并不算什么,云辰身居高位,家中又无妻室,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要有美作陪。何况他自己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大大方方带回了府里,可见是不畏人言。 但微浓总觉得,他这番行径另有隐情,绝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想到此处,她便亟亟拉着璎珞回府,悄悄问道:“你的夜行衣还在吗?借我一用。” 璎珞立刻反应过来:“你要偷溜去隔壁?” 微浓点头默认。 璎珞的表情有些了然:“你知不知道你如今这个样子,就像是在吃醋?像个怨妇?” 微浓抿唇,仍不作声。 璎珞便叹了口气:“你说他像你的旧友、恩人,是真的吗?” “不,他像我已故的夫君。”微浓索性承认了。 璎珞有些疑惑:“你不是燕国的废后暮氏吗?聂星逸活得好好的,哪里是‘已故’?” “说来话长,”微浓叹了口气,坦诚地道,“有些事我如今不便相告,倘若你真想知道,以后可以去问祁湛。” 璎珞倒没在意这个,只是不可思议地掩口:“燕王是你的前夫,摄政王是你的追慕者,如今又来个‘亡夫’,你你你……想必你这个亡夫,来头也不小吧?” 微浓没否认,垂眸反问:“你是在嘲笑我不自爱吗?” “不不!”璎珞蹙着娥眉看向她:“我是觉得你,你,你的人生实在……实在太刺激了!” 璎珞边说边露出艳羡的表情,掰着指头数起来:“从显赫的寡妇变成燕国王后,追求者是燕国的摄政王,天下第一杀手是你的朋友!住过宫廷,睡过大宅,穿越过十万大山,游历过江湖!” “天哪微浓!别人经历过一种就够刺激了,你是全部都经历过啊!”璎珞啧啧叹道:“这才是人生啊!反观我自己,受训、杀人、追祁湛……实在是太枯燥了!” 微浓听了这番话,简直啼笑皆非:“你要真是我,就知道苦楚了。有时乏善可陈的生活,才是最令人向往的吧。” “怎么又文绉绉起来了?”璎珞原本还想再说下去,可看见微浓面色黯然,又恍然想起云辰之事,遂住了嘴。 “呃……那个,你不是要借夜行衣?这么高的院墙,你能爬上去吗?”璎珞故意岔开话题。 微浓也抬眸看了看这高高的院墙,有些犯了难:“我尽力试试吧!” “别啊!不是还有我呢!你忘了我是干嘛的吗?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璎珞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你等我找几样东西,咱们一起翻墙过去看看。” 璎珞根本没给微浓反对的机会,迅速跑进屋内,叮铃咣啷翻找一通,拿出来几样奇形怪状的器具:“走,先找个地方试两把。” 微浓便跟着她跑到自家后花园,两人在西厢房的墙头试练起来。璎珞有一个飞虎爪,可以很牢靠地钉在墙头,她演示了一番,便顺着绳索麻利地爬上墙,示意微浓跟上。微浓照做一遍,虽然动作不及璎珞利索,但好歹也算顺利爬上来了。 微浓又跟着璎珞学了几个要领,譬如怎样藏身、怎样避开守卫、怎样攀上房梁……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才终于开始行动,翻上了云府的院墙。 有璎珞在,夜入云府根本不在话下,微浓有一次脚步慢些,险被护院发现,也让她轻而易举地化解开。两人四处寻找云辰的院落,像是两只无头苍蝇乱撞乱飞,就在一无所获之时,忽然听到一阵哀怨的琵琶声响起。 真是天助我也!两人对看一眼,立刻循着乐声,找到了弹琵琶的乐姬——冰肌玉肤,鼻梁极高,一看便是姜国女子。此刻她正坐在院落里,一边弹着琵琶,一边盈盈垂泪。微浓仔细看去,才发现她并不是今夜云辰带回来的美人,可见是“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了。 璎珞比划了个手势,想要上前威胁乐姬说出云辰的住处,被微浓反手按下。她以为,倘若云辰真是个多情种的话,一定会来宽慰这个乐姬的。而如今,不宜打草惊蛇。 微浓和璎珞便藏在暗处等着,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仍不见云辰,却意外等到了云潇。她显然是被吵醒的样子,披着单衣、去了花钿、不施粉黛地秉烛而来。 微浓本以为云潇是来找事的,但不曾想,这向来刁蛮的姑娘,此刻竟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和颜悦色地劝那乐姬:“你在这里垂泪也没有用,我哥正和那个青楼女子打得火热,你还指望他来看你一眼吗?” 琵琶女闻言抹了抹眼泪:“我只是觉得他变了,自从来了宁国,他变了很多。” 云潇轻笑一声:“从前是在深山老林,哪里见识了这么多?他如今这个身份,多少女子赶着来招惹他?不说别人,就说隔壁那两个,不也是想得他一眼青睐吗?” 琵琶女怀抱琵琶,摇了摇头:“我宁愿他还在姜王后身边……” “姜国弹丸之地,他在姜王后身边能做什么?宁国才是大展拳脚之地。否则你以为,王后为何忍痛割爱?”云潇黯然道:“他长了这副皮相,注定是个风流多情的命。你既然执意跟着他,就该有个准备。” 听闻此言,琵琶女哭得越发伤心,渐渐泣不成声。 云潇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哭了,让他看见你这样子,更加不会喜欢你的。” “这是怎么了?”两个姑娘正说着话,小院的门扉突然从外头被人推开,云辰衣衫整齐地跨步进来,关切问道。 那琵琶女一见是他来了,立刻背过身去抬手抹泪,云潇则冷言冷语地回道:“哥,你明知故问。” 云辰默默站着,没有接话。 那琵琶女也连忙擦干了眼泪,转身看他,盈盈斥责:“从前在姜王宫,你……也就罢了。可如今你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老女人,来了宁国,你怎么……怎么连妓子都搭上了?你就这么缺不了女人?” 云辰仍旧默不作声。 云潇也有些气不过,哀怨地问:“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让我说什么?”云辰反道:“好女色、喜新厌旧,这是男人的本性。” 琵琶女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眸:“你……云辰!你忘了你对我说过什么?” 云潇也在一旁斥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就算去逛青楼也从不过夜,更不往府里带。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云辰嗤笑:“我出去办差快一个月了,你说我怎么了?非要我说得很露骨吗?” “你!你……”琵琶女听了这一句,终是忍无可忍了,将怀中的琵琶狠狠一摔,流着泪捂着脸颊,转身奔进了主屋之内。 云潇冷冷望着云辰,眸中难掩失望之色:“那个青楼女子呢?” “送回去了,”云辰无奈地摇头,“她将琵琶弹成这个样子,我可是什么兴致都没了。” “哥,你变了。”云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云辰则表情不变,目光淡淡望着天际一弯下弦月:“如今这才几个女人?她就开始争风吃醋。今后我要三宫六院,她欲待如何?” 三宫六院!微浓听到此处骤然一惊。他说的是“三宫六院”,而不是“三妻四妾”!微浓曾想过云辰是野心勃勃的伪装,但一直以为他只求一条通达的仕途,却不曾想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她可不相信云辰会是失言,像他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犯这种忌讳?那言下之意分明是说——他有谋反之心! 只是这般胡思乱想的功夫,云辰两兄妹的对话也已经到了尾声。云潇默然半晌,最后说道:“你进去劝劝流苏吧。你知道的,只要你哄她两句,她多半会原谅你。” 云辰也没再多言,站在院中,负手道:“你先回去睡吧,我自然会去哄她。” 云潇点了点头,默默地秉烛而去。 院落里没了烛火,那个白衣身影忽然就暗了些,衬得他的脸色也是沉抑。他没有立即进屋,而是在院中踱了会儿步子,又在微浓和璎珞藏身的偏屋门口站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该如何哄自己的女人。良久,他才慢慢走进主屋内。 正文 第173章 处心积虑(四) 恍然间,微浓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燕王宫,在苦苦支撑着,想要保护整个楚王室,为楚璃维护最后一丝尊严。 可岂料云辰听闻此言,仍旧面色无波:“恕我愚钝,实在不知姑娘是何意。不过姑娘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是铭记于心,不敢忘怀。”他说到最后时,才缓缓浮起一丝玩味的笑,竟是毫无遮掩地调戏! 微浓简直怒不可揭,心底漶漫起浓重的悲愤,冲口而出:“您知道我们姐妹为何要搬走吗?天天听着贵府哀怨的琵琶声,都替您觉得害臊!” “姑娘是说流苏?”云辰笑意不改:“看来是我疏于管教,让姑娘烦心了。” 微浓气得唯有冷笑一声,不再多说一句,拂袖而去。她怒气冲冲地走上台阶跨进门槛,转身关门的一刹那,只见云辰仍旧站在原地。 他已经收敛了笑意,面上再无一丝表情,就这般定定地望着她,像是望了很久,还要继续望下去,仿似一种沧海桑田的誓言,要将自己伫立成永恒。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微浓狠狠闭上双眸,彻彻底底关上了大门。低沉回绕的鸣响传来,似是年华在呜咽控诉,这物是人非的无情。 ***** 五月二十八,祁湛专程提出要给微浓送行,微浓欣然应允,和璎珞一并赴宴。三人大为尽兴地喝了一场,祁湛与微浓酒量好,皆是微醺,璎珞则是酩酊大醉。 所幸祁湛乘了车辇出来,便将两人送回住处,又亲自将璎珞扶进屋内,安顿她歇下。微浓看到他忙前忙后的模样,颇为感怀:“既然关心她,又何必一直瞒着她呢?” 祁湛看着璎珞的睡颜,默不作声。 微浓见状再叹:“世上多少男女皆是有情而不自知,待到失去了才后知后觉。我和楚璃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何苦要重蹈覆辙呢?” “说得轻巧。你若是我,忍心拉她下水吗?”祁湛问道。 微浓则反问:“那你一意挽留我,就忍心看我淌这趟混水?” “你们不一样。”祁湛缓缓评价:“璎珞外表看似坚强,实则内心脆弱;你与她相反,你是内心坚韧。而且你曾经历宫廷的险恶,懂得如何自保,她不懂。” 微浓顿时无话可说。 “我走了。”祁湛也不能久留,看着微浓,愧疚地道:“你出城那天,我未必能来相送,今日……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怎么像是死别?”微浓故作不在意地浅笑。 祁湛拍了拍她的肩:“七年前楚王宫一见,谁能预知咱们竟有今天?真是世事难料。” “我会再回来看你们的。”微浓仍旧笑意盈盈。 祁湛自知已劝不动她,神色黯然一瞬,又重重握上她的手:“抱歉,微浓。我曾经利用过你……” “我送你。”微浓浑不在意地笑着,不再多言。 两人便从璎珞的房中出来,一路无话走至大门外。微浓目送他上了车辇,最后朝他笑道:“祁湛,保重。” “你也是。”祁湛感到这酒的后劲有些大,竟勾出了他的百般柔肠,令他沉浸在这离别的情绪之中,难以自拔。 微浓倒是显得很轻松,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车辇,没有急着返回屋内。她又在门外站了半晌,凝神看着隔壁偌大的“云府”匾额,出了一会儿神。 楚璃,你在黄泉路上走得慢一些,记得等我。 微浓忍住泪意,强迫自己抬眸望天,臆想出一个朗朗乾坤,可供百年之后与之携手共度。 ***** 微浓来的时候行装轻简,走时依旧如此。当初和宅子的买主商量过,说是五月底交屋,眼见着已是五月二十六,璎珞的行装也都搬回了盈门客栈,微浓认为没有必要再耽搁下去了。 五月二十七一早,黎都城门方开,微浓便牵着她的坐骑祥瑞出了城。璎珞一路将她送到城外十里长亭处,才踌躇着问:“你真得决定了?” “嗯,决定了。”微浓握住她的手,恳切请求:“璎珞,再帮我这最后一次。” 璎珞有些疑惑:“原本已经确定云辰不是你的亡夫了,你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也许是我多心,但我总觉得那夜的情形,是他刻意演给咱们看的。”微浓低声说出猜测:“你记不记得咱们去看河灯那日,云辰走错了门,当时云潇气急败坏地找过来,你曾骂过她三个字。” 璎珞回忆片刻,很是迷茫:“我骂过她什么?没教养?” “不,”微浓提醒道,“你说她‘恋兄癖’。” “哦哈哈哈,”璎珞干笑一声,“我那是随口一说,不能当真。” “你说得有道理。”微浓兀自分析道:“我每次见到云潇,她都对我敌意很深,还说我长得像一个她讨厌的女人。先夫手里有一幅我的画像,我猜她是看过画像,才会吃醋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云潇和云辰不是亲兄妹?云潇喜欢云辰?”璎珞好像明白过来。 微浓点点头,再分析道:“先夫的两个妹妹都已亡故,倘若云辰真是他,云潇这个妹子必定是假身份。而且,我也觉得她对云辰太过依赖,根本不像兄妹的感情。你说她‘恋兄癖’也许是无心之语,但你旁观者清,说得很在理。” “就凭这个,你就觉得可疑?”璎珞认为这个猜测有些牵强。 微浓则显得很沉静:“你想想咱们那夜看到的情形,那个弹琵琶的乐姬一直在吃醋流泪,云潇却能心平气和地劝慰她,难道不奇怪吗?倘若云潇真是‘恋兄癖’,而云辰和那个乐姬有情,她岂不是该气得跳脚才对?连我这个与云辰没有瓜葛的陌生人,她都容不下,又怎能容得下那乐姬?” 璎珞这才恍然大悟:“你说得有理。我还琢磨呢,当时她看起来挺通情达理的。” “嗯。”微浓自嘲地笑笑:“也许真是我多心了。但事关先夫,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丝线索。” “你是对的,慎重一些为好。”璎珞也附和道:“他可能是有什么苦衷,不想让你搅合这趟浑水,才出此下策逼你离开。” “但愿如此。所以我也故作翻脸,好遂了他的意。”微浓其实还有一件小事没说出来,前几日她在大门外偶遇云辰,当时她算彻底撕破了脸,说的话也难听无比。可就在她拂袖而去之时,她看到了云辰的目光,那明明是一种留恋!是欲言又止的思念!是无言的送别! 那种神情和感觉,简直和四年前楚璃战前诀别时一模一样! 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今日我出城,云辰的人一定会在暗中盯着。我会在外游逛几天,然后回黎都城找你。”微浓低声嘱咐:“此事先不要告诉祁湛。” “我明白。”璎珞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我在盈门客栈等你?” 微浓沉吟片刻:“不行,客栈的掌柜是祁湛的人,又认得我,我不能回去……这样好了,咱们六月初二酉时,在城门旁的福家酒楼约见。” “好。”璎珞一口答应,竟有些兴奋之意:“这太刺激了!就这么说定了!” 微浓也没再多说,故作万分不舍地模样,与璎珞道别而去。 璎珞也爱演,还假装挤下了两滴眼泪,直至微浓策马渐行渐远,她才依依不舍地回了黎都城。 微浓只在临城住了两日,便乔装而返。幸运的是,她五月三十刚返回黎都,六月初一城内便开始戒严,禁止出入。官兵好似是在找什么人,但可以确定找的是男人,不是她。 六月初二酉时,微浓准时来到城门旁的福家酒楼,因为戒严之事,近几日出入城门的人渐渐减少,酒楼也是生意惨淡。璎珞不知遇上了什么事,姗姗来迟,直教微浓多等了半个时辰。 她一见到微浓,便亟亟解释道:“我这几日都会夜探云府,发现云辰又要搬迁了,因着这个缘故,府内乱糟糟的,戒备很松。” “又要搬?难道原来的云府修缮好了?”微浓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云潇早就说过,她们只是搬来建章坊暂住而已,也许宁王又赐了别处府邸也未可知。 “趁着云府搬迁,咱们可以再去探一探情况。”璎珞兴致勃勃地提议。 “这几日黎都城内戒严,到处都在搜人,你知道吗?”微浓有些担忧。 “知道啊,可是建章坊没什么太大动静。”璎珞自行给出解释:“建章坊都是大人物的私宅,也许官兵们不想惊动呢。” “或许吧。”微浓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只问:“你确定云府戒备很松?咱们上次夜探云府,都是看了一出‘戏’,可见是被发现了。这一次……还是小心为妙吧!” “嘿嘿,上一次是突发奇想、冒失行动,被发现是正常。但这一次不同了。”璎珞得意洋洋地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这是云府的线路图,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才画出来的,还有护院换班的时辰。” 微浓一见这东西,大为惊喜:“璎珞!你实在太厉害了!”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这都是雕虫小技。”璎珞越发得意起来:“捡日不如撞日,我今夜再去探探情况,若是没什么变数,咱们明晚就去夜探云府!” “好吧。”微浓也明白,此事宜早不宜迟。但不同于璎珞的自信,她心里其实有些隐隐的担忧,但她知道自己有后路,所以才有恃无恐。 正文 第174章 处心积虑(五) 正文 第175章 夜探云府转折剧情 这一整夜,微浓在璎珞的指导下,不停地练习飞檐走壁、翻墙跃柱。当一个人痛下决心去做一件事时,再难的险阻都能化于无形,就好比微浓,竟能在一夜之间进步神速,掌握了许多自保、求生的要领。连璎珞都忍不住赞叹她是“一把偷鸡摸狗的好手”。 微浓欣然接受这个评赞。待到翌日戌时,两人便按照计划,赶在建章坊宵禁之前,悄悄摸到了云府后门。 换装、蒙面,一气呵成。璎珞袖中藏着她的峨眉刺,微浓看似空手,实则腰上也缠着惊鸿剑。 诚如璎珞所言,云府是真得在准备搬迁,这个时辰还是乱糟糟的,园子里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包裹、摆设,还有一些盆栽,可见都是要挪走的。 两人在后园里观察片刻,觑着护院换班的时机,直奔书房而去。这是微浓的主意,她记得从前在云台宫,楚璃就惯于在书房里处置大大小小的事务。倘若云辰真是楚璃,必定会保留这个习惯,也许,她们能在书房里摸到蛛丝马迹。 按理而言,这个时辰,书房里必定已经无人了。可出乎微浓的意料,当她们摸到书房时,里头依然灯火通明!微浓戳破一层窗户纸,隐在暗处偷偷望去,依稀可见云辰正对着桌案兀自出神。 他的表情很难言,似哀伤又似庆幸,良久,那朗滟的目光里忽然泛起一丝涟漪,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幅卷轴,映着烛火展开看去,只可惜微浓看不到卷轴正面,不晓得是什么内容。不过她有一种感觉,那幅卷轴对云辰很重要。 然而云辰的下一个动作,却令她大吃一惊——他将卷轴卷起来,放在烛台上烧了。火舌渐渐舔舐着卷轴,像往事一般烧成灰烬,纸灰渐起,散落一室伤感的情绪。 云辰垂眸看着满满一桌案的纸灰,唇畔勾起一抹晦暗的笑,然后便熄灭了烛火,走出书房,头也不回地往南而去。璎珞见他走得远了,才附耳对微浓道:“他应该是去睡觉了。” 微浓在心里盘算着,出口道:“你跟上他,不要打草惊蛇;我去书房看看,一会儿去找你。” 璎珞点了点头,将一枚追踪用的“吹笛”给了她,嘱咐她:“那你小心。” 璎珞毕竟出身墨门,见识过许多特殊用途的器具,好比追踪粉。只要在身上洒了这种粉末,无论走到何处,都会留下不起眼的痕迹,用“吹笛”在地上轻轻一吹,便能看到夜光色。但若是不用“吹笛”,这种粉末便会混在尘土之中,根本无法分辨出来。 两人来之前都在身上涂了这种粉末,一则防止彼此走失;二则若是出了意外,祁湛也能及时追踪到线索。正因此,两人可以放心地分头行动,也不怕遗失消息。 自璎珞走后,微浓便摸进了书房。所幸廊下点着一排灯笼,书房内不必点灯也能清晰视物。微浓摸到书案上,只看到一堆纸灰,不禁万分失望;她又翻了翻云辰写过的奏疏、书信,仍旧看不出什么异常,字迹也同楚璃不一样;书柜上的一排排的书籍,从奇门玄学到史书兵法,没有夹着什么神秘的字条,更没有任何机关。 直至翻遍整座书房,微浓才想起这里只是云辰的暂住之处,云府搬迁来此时,他人甚至都不在黎都城!看来是白费功夫了! 微浓懊丧地一跺脚,正要离开书房时,突然又迟疑一瞬,向桌案上的文房四宝摸去。这一摸,还真是有所收获!她在镇纸之下摸到了两张小字条! 微浓不禁大喜,连忙捏起字条就着月色看去。这一看,她更加惊喜了——这两张字条,是她和璎珞放在荷花灯里的!一张字条上工工整整写着个“璃”字,另一张是歪歪斜斜的“祁湛”二字。 微浓回想片刻,那晚她与璎珞回到建章坊时,云辰恰好携美而归,看样子也是去放荷灯了!也就是那晚,她和璎珞偷听到了云辰兄妹的说话! 这是否可以侧面证实,当晚她的所见所闻,都是云辰处心积虑安排好的?他故意想让她看到听到的? 微浓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但这无疑更加坚定了她今晚夜探云府的决心!她攥着字条又想哭又想笑,转念又想到时间紧迫,于是只得将字条叠放整齐放回原位,离开书房,用吹笛追踪璎珞的去处了。 诚如璎珞所料,云辰是去歇息了,两人再次会合时,恰好是在云辰的内舍院落之外。璎珞立即用手比划着,无声地问:书房有何发现? 微浓摇了摇头。 璎珞又指了指门内,悄悄道:“丫鬟方才伺候了盥洗,刚熄了灯。” 微浓迟疑片刻,低声问:“有没有……女眷?” 璎珞摆了摆手,表示没有。随即又掏出一截特制的迷香,捂着丹口窃笑起来。 微浓看见那截只剩一半的迷香,立刻会意,朝她竖起大拇指。 两人又在外等了半晌,璎珞推算迷香应该起效了,便对微浓打了个手势:“你进去吧,我在这儿给你把风。” 内室不比书房,向来是守卫最重的地方,若是无人把风,的确风险极大。微浓也赞同这个主意,便放轻脚步推门而入。为防意外,她先摸到了云辰榻前,见他只着单衣,似真得已陷入沉睡,她才敢在屋子里摸索。 “阁下不请自来,云某恭候已久了。”云辰低沉的声音在此时骤然响起,冷冷窜入微浓的双耳之中。 此时微浓正欲绕过屏风,闻言不由足下一顿,立刻回首。只见云辰不知何时已从榻上坐了起来,单腿蜷起,左手置于膝盖之上,正眸光犀利地盯着她看,唇畔还挂着一抹冷笑。 在皎银月色的映衬下,他整个人显得森凉、幽冷、充满危险。 微浓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云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一刻,她险些要放弃心中的念头了,因为在她心中,楚璃从不会流露出这般危险的气息,就如同一只暗中窥伺猎物的冷兽,对她势在必得。 她今夜穿着一袭夜行衣,又是蒙面,身影隐匿在晦暗之处,也令云辰一时无从辨别她是男是女。趁着他还没认出自己是谁,微浓心中飞快地打起主意: 是立即撤退?还是束手就擒?或是光明正大与他打上一架,试探试探他的武功套路? 今日既已打草惊蛇,往后再想查探可就困难了!电光火石之间,微浓选择顺从自己的第一反应,于是立刻伸手出招,直奔云辰的左臂而去。 云辰霎时从榻上跃起,身形一闪,已避过微浓的攻击,伸出右手与她对招。微浓两只手,他则只用右手,可饶是如此,微浓也一直不能攻破他的防线,几乎连他的衣角都触碰不到一片! 越是如此,微浓越是着急,总是想逼着他伸出左手还击。只可惜云辰的左手一直负在身后,任微浓如何奇袭,他都能轻轻松松避过,无论如何也不出左手。 这般拆了百余招,微浓的下风之势已显露无疑。而就在此时,屋外也传来刀戟鸣响之声,可见璎珞遇袭了!这一下子,微浓心头大乱,唯恐璎珞失手被杀,又恐她下手太狠伤及无辜,自断了后路。 于是微浓当机立断,不再恋战,返身便要冲出窗外去与璎珞会合。可惜云辰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既不痛下杀手,也不手下留情,招招式式控制严密,令她无从脱身。云辰更像是在玩一场追逐的游戏,气定神闲地戏弄着猎物,想看对方自乱阵脚、自行认输。 微浓被他挡了两道,感到再也撑不下去了,情急之下灵机一动,立刻旋转身躯抽出腰间惊鸿剑,作势便往云辰的左臂上刺去。霎时,银辉闪烁,凌空而过,室内恍如流星飞速划过夜色,乍然耀眼。 一瞬间,云辰脸色骤变,身形一顿猝然收手。微浓没想到他会停止攻击,可自己已来不及收势了,只得眼看着惊鸿剑柔韧弯折,生生刺向了他的左臂! “撕拉”一声,云辰单薄的寝衣被刺开,左臂顷刻添上一道猩红伤痕。他却站在原地不语不动,方才戏谑的、闲适的浅笑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两道难解的、复杂的目光,深深地盯着微浓面容之上。 眼前此情此景,微浓是止不住地欢喜,热泪已然湿润了眼眶。她很想对他说句什么,却不防他身形猛地又动,飘忽幻影般掠过她面前,恍如一道白色闪电! 下一刻,她只觉右手忽地一麻,手中惊鸿剑已他被硬生生夺去,悄无声息,迅猛无形。微浓惊讶地望着自己右手,不知云辰为何突然夺走她的剑。 而就在此时,屋外“啊”的一声呻吟传来,像是璎珞受了伤。微浓当即回神,顾不上多想,踩上桌案纵身一跃,倏地一下破窗而出。 璎珞此时正与十余名护院纠斗,以一敌十,早已体力不支,背上也多了两道伤痕。微浓见状立刻跳入打斗圈内,护住璎珞,当机立断:“你先走,我挡着。” “不行。”璎珞断然拒绝。 “我心里有谱!”微浓猛地推她一把。 璎珞迟疑一刻:“好。”言罢招式更加凌厉起来,顺手丢给微浓一根峨眉刺。 正文 第176章 情非得已(一) 微浓手头有了兵器,便也无所畏惧了,反而隐隐希望自己能被云辰捉住,看看他会如何反应。她为璎珞打着掩护,两人且战且退,眼看着璎珞就要跳出重围了,此时却听一声冷肃的喝止声突然传来:“住手!” 紧接着,云辰披着一件白袍,从屋内阴影中走了出来,脸色很不好看。 微浓看着他,难忍心头激荡之意,双手紧握成拳,手臂却是不住地颤抖。她仿佛全然忘记了此刻的危险,忘记了她和璎珞正身陷重围之中。 云辰也一直看着她,眸光渐渐冷冽起来,似蕴藏着巨大的怒意无处发泄,额上竟已然青筋显露。 微浓见状很是心虚,想要扯开面巾自报身份。可就在她的手刚刚摸上面颊时,云辰已抢在她之前发了话:“异国细作潜入黎都,妄图营救国贼淳于氏,即刻捉拿此二人,交由大理寺审理!” 等等!什么异国细作?什么营救国贼?微浓立马懵了,看向璎珞,见她也是瞪着一双大眼睛,迷茫而震惊的样子。两人对看一眼,旋即明白陷入了一个陷阱之中,不禁面面相觑。 “喂!云辰,我们是……”璎珞扯下面巾想要开口说话,却被侍卫们死死拉住了手臂,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手上的峨眉刺也被夺了去。 微浓则怔怔看着云辰,待想要张口解释一句,后者却似感应到了什么,立即转身走回屋内,淡淡撂下一句:“传大夫。” 微浓这才想起,方才他的手臂被惊鸿剑刺伤了,自己的剑也被他夺走了。可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是唱的哪一出?她和璎珞怎么就变成了敌国细作?! ***** 一个时辰后,微浓与璎珞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牢。璎珞背上的两道伤痕并不太严重,她自己又随身带了伤药,微浓为她上过药后,血已经止住了。但她方才毕竟以一敌十,又受了伤,此刻体力不支便兀自睡下了。 微浓真是佩服她,在这等情况下还能睡着,睡在牢房之中。 而微浓自己,则陷入狂喜、忐忑、迷惑、慌张等等情绪当中,心中混乱无比。 那两张从荷花灯上取下的字条,还有云辰看到惊鸿剑的态度,实在太明显了!可是,他又为何要将她们交给大理寺?说她们是细作?哪国的细作?姜国?还是燕国? 他若真是楚璃,那他的姐姐便是姜王后,他会对付姜国细作吗?不会!他只会对付燕国的细作! 微浓再想到自己的燕人身份,心头隐隐浮上不安的情绪,总觉得自己和璎珞陷入到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冥冥之中,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这一切。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微浓正苦苦冥思这人是谁,监牢里已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像是道催命符一般,令人心生恐惧。 黯淡烛火之下,那人的身影越发走近,在牢门前站住,亟亟喊了一声:“微浓?” 是祁湛!微浓立刻站起身子。 “吱呀”一声牢门开启,祁湛亲自从侍卫手中接过烛台,挥退左右,独自迈入牢房之中。他先是查探了璎珞的伤势,又给她用了好药,才顾得上询问今夜发生的一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去而复返了?”祁湛焦急询问。 微浓却没回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两被捕了?云辰告诉你的?” 祁湛沉默片刻:“他没有直说,只派人送了话过来,说让我来大理寺监牢看看,提审要犯。” 听闻此言,微浓心头又是一喜,转念又压制住喜色,故作一叹:“他这是在卖人情给你?” 祁湛现今没心思琢磨这个,着急再问:“你怎么又回来了?还夜探云府?难道云辰他……” “我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微浓含糊不清地接话。 祁湛一听这话急了:“除了确定他的身份,你还能有什么事?” 微浓没有搭腔,心中是真得在思索一些事情,她转身看向睡在角落的璎珞,先道:“有些事,璎珞不宜听见,你先把她送出去吧!” “今晚之事后果太严重,即便是我也不可能随意放人。”祁湛解释道:“不过你放心,她服用了我给的伤药,已经陷入昏睡之中。我们说话,她不会听见的。” “那就好。”微浓这才又转过身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祁湛见她如此冷静,心里更是替她着急:“你知不知道今晚是多大的事?你若是将我当成朋友,为何要瞒着我独自行动?” “那你将我当成朋友了吗?”微浓幽幽地问,明眸映着摇曳烛火,像是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仿佛能看穿任何人的龌龊心思。 祁湛不由地一愣:“你这时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微浓淡淡一笑:“我只是觉得,一切实在太过于巧合了。你出现在落叶城,故意接近我,邀请我来宁国,然后我就碰见了云辰,而他又长得像楚璃……” 还有,如今的云辰和祁湛是敌对,七年前的楚璃也曾将祁湛打伤…… 听到微浓这番话,祁湛面色真有些变了:“你在怀疑什么?我在落叶城接近你的事,你不是知道内情了吗?我承认,我是想借用你的侍卫……但我当时已经认出了你,我根本不会害你。”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而且这一路上,你也对我照顾有加。”微浓扬起面庞,清透的目光落在祁湛脸上,缓缓问道:“倘若你真得当我是朋友,你就告诉我,你为何让我来黎都?只是为了让简风保护你吗?” 她是那样的眼神,质问、执着、猜疑、通透,让祁湛不禁闭了闭双眼,知道自己再也隐瞒不下去了:“我是让你来验证云辰的身份。” 果然如此!微浓轻轻地笑了:“所以来到黎都那天,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提起云辰的?即便我和他没有偶遇,你也会制造机会让我见到他,对吗?你帮我赶走简风,也是怕他破坏你的计划?” 祁湛垂着双目,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你早就见过云辰了,对不对?你在落叶城接近我,固然是为了躲避追杀,但你也说了,杀手是魏侯派来的,而魏侯又和云辰走得极近。”微浓犀利地戳破他:“七年前,你曾在楚王宫盗剑,也和楚璃交过手。你比任何人都怀疑云辰的身份,又碰巧遇上我,于是便将计就计邀我来宁国,一则利用我逃避追杀,二则利用我查证云辰是谁?” 祁湛仍旧抿唇不语,冷峻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异常深沉。 “其实你也不相信沈大人的判断,是吧?你口口声声那么说,不过是为了激起我的好奇心,让我去查探云辰。云府失火搬到我们隔壁,也是你一手操纵的,对不对?”微浓面上挂着笑,又是一连番的犀利质问。 “就因为这些,让你不肯再相信我了?让你背着我去冒险?”祁湛似隐忍着某种情绪,半晌,如是问道。 听闻此言,微浓英气的眉眼微微眯起,不知是冷笑还是讽刺:“如今的人可真有意思,只能他负人,不可人负他。祁湛你扪心自问,从咱们相识以来,每次不都是你在利用我?我可曾利用过你?只不过是这一丝小小的隐瞒,你就觉得我对不住你了?那你又有多少对不住我的地方?要不要咱们清算一把?” 面对这些犀利的质问,祁湛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唯有苦笑。是啊!他为何要生气?为何恼怒微浓的隐瞒?他又有什么资格斥责她?她从没负过他,都是他在负她! 七年前在楚王宫,他利用她逃跑;半年前在落叶城,他利用她躲避追杀;如今到了黎都,又利用她追查云辰的身份。 他对她,从一开始就是居心叵测。可为何,这被拆穿的一刻,他的心里是如此疼痛?为何,他想要天长地久地隐瞒下去?所以一直在用一些小恩小惠来遮掩来弥补,不想让她发现如此不堪的自己? “难怪你一直追问我,有没有把你视作朋友。”微浓学着他的招牌姿势,双手抱臂自嘲地一笑:“祁湛,这样有意思吗?你就如此对待你的朋友?以利用之名?” “不,不是,”祁湛欲张口解释,“我从没想过要害你,也是真的想帮你。我承认对你有过利用,但前提是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否则,我绝不会做的。” “利用就是利用,没有那么多解释。”微浓神情变得很冷淡:“如果你把我当朋友,你会直说,而不是算计。” 此时此刻微浓的神情是如此熟悉,就像前年他在燕王宫刺杀聂星逸时所见,她也是如此冷然、如此不屑。他曾想到过会东窗事发,想过自己会被拆穿,但依旧无法接受她如此的冷待。 为什么?他莫名地对她想挽留,想亲近?他们明明没有见过几面,没有过多交往,没有深入了解过彼此,但他总觉得认识她很久了。 他一直自欺欺人地相信,只要能够这样瞒下去,他们就能真得成为知己。他甚至不介意异样的暧昧,才总是若有似无地暗示她、戏谑她,只可惜从没得到过回应。 正文 第177章 情非得已(二) 仔细想想,他们相识七年了,彼此的每一次相遇,其实都是他最艰难最窘迫的时刻,而她的出现总是那样及时,给了他一丝救赎的希望。但他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些。 七年前在楚王宫,他威胁她救他,亲眼见证她和楚璃的第一次相遇,心想这世间还有如此聪明而单纯的小姑娘,能一眼发现他的存在,却辨别不出毒药的真假。虽然她是被迫救他,楚璃也是被迫放他一马,但他仍旧心存感激。 后来过了很久,他都不曾想起过她,直至燕楚交战的消息传来。当时他突然忆起过往,猜测她作为和亲公主,处境一定糟糕透了。但没过多久,他又听说她回到燕国入道修行,病逝在了房州。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也曾心生遗憾,遗憾自己来不及报答她救命的恩情。 直至前年四月,他意外得知自己的身世,心里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宁王说要接他回宫之时,他曾万般抗拒,只想用杀戮来平复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悲哀。恰好这个时候,聂星痕通过宁王找到他,给了他一单刺杀的生意。他告诉宁王,这桩生意他接下了,倘若他能平安归来,就回宁国做王孙;倘若他死在燕王宫,则一了百了。 到达燕国王都时,他还专程去过一趟千霞山,去看过青城公主的陵墓。所以当他在行刺的晚宴上看见她时,他根本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尤其,她就坐在聂星逸的旁边,坐在王后的位置上!当时的形势根本不容他多想,他只能不停地制造杀戮,但却无法像往常执行任务一样冷酷,下手时也总是有所顾忌,无法用尽最残酷的手段。 不过还好,他还是如约完成了任务。跟随宁国使团离开燕王宫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知道她一定不是燕王的血脉,才能假死做了聂星逸的王后。 当时的他,正处于最迷茫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前程和身世难以接受。可想起还有那么一个姑娘与自己同病相怜,甚至比自己更加悲哀,他才感到一丝安慰。他想起聂星逸拿她挡刀,想起她将聂星逸踹下丹墀,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是有多么憎恶燕王宫,多么憎恨这个枕畔人。 有时人的决定就是这般微妙,也许会为了某个人的一句话、一个手势,轻易改变宿命的抉择。于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满身血污的杀手,因为与她的同病相怜,而下定决心去争取更好的前程,去摆脱无尽的杀戮。 他向宁王讨要了一年的自由,去看遍九州风景,也计划去燕王宫解救她。他告诉自己,这是他该回报的救命之恩。可他打听之后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聂星痕。 当燕王废后的消息传来时,他觉得这样也好,聂星痕虽然杀了楚璃,但好歹是真心喜欢她,真心对她好。她在燕王宫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下半生。 而至于仇恨这种东西,他作为一个杀手见识了太多,他早就明白,这世上所有的仇恨终有一日会消失不见。似聂星痕这般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迟早会忘记过去,会接受现实。 心头最后一桩牵挂了却,他决定提前结束一年之约,去宁国做他的王孙殿下。可谁知他刚走到姜国境内,便遇上了重重追杀。谨慎起见,他没有向墨门求救,唯恐泄露行踪反遭暗算报复。 他独自一人,利用从前在江湖上的人脉,查出这批杀手是宁国魏侯派来的,而经手人正是姜国国士云辰——一个长得极像楚太子的人。当时云辰刚与宁国接上头,人却还在姜国,最方便在姜国境内截杀他。魏侯也晓得一旦让他进入宁国地界,宁王和墨门的势力便会保护他,所以魏侯给云辰下了死命令,务必让他死在姜国。 他在姜国被困了两个多月,期间璎珞不知怎地得到消息,赶来助他一臂之力。两人想要利用十万大山的地形躲避追杀,奈何被杀手发现了意图,将他们拦截在十万大山的脚下,姜王后刚刚赐名的小城:落叶城。 他只好包下全城的客栈,每晚与杀手们斗智斗勇,玩起捉迷藏——直至微浓的出现。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六七年来她根本没什么变化,容颜未改,心性也未改,仍旧是那番模样,眉目看似清冷,实则内心澎湃火热,重情重义。 他很快发现她身边有高手围绕,说不清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试图接近她,故作孟浪的样子。当得知她要穿越十万大山时,他更是窃喜,甚至盘算着要如何将她引去宁国,与他结伴而行。 倘若不是璎珞的拆穿,他会把自己那阴暗的一面永远隐瞒下去。更不想告诉她,他就是六年前在楚王宫的那个盗剑人,那个利用过她、只会东躲西藏的盗贼。他想用新的身份接近她,或是从无失手的“天下第一杀手”,或是风流倜傥的宁国王孙,期待她能将他引为知交。 但是一念之差,他还是再次利用了她去探究云辰的身份。他给她制造机会,设法让云府搬到她隔壁,暗中窥伺她与云辰的一举一动。当她否认云辰是楚璃时,他大喜;当她提出要离开黎都时,他又是失落。 身为一名出色的杀手,他的七情六欲一直很淡薄。即便面对璎珞热烈的追逐,他也一直能够保持冷静,为她好,也为自己。 但对于微浓,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要说是爱情,看过他母亲的遭遇之后,他早已不相信;要说是友情,他又自认根本不需要朋友。 怜惜、愧疚、感激、感同身受……他不敢说能为她豁出性命,也绝不是想要据为己有。他只知道自己愿意帮助她,保护她,看她过得更快活。 也许,这世上总是会有一个人,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于是便想去了解、去感受,而这种感情无论男女,无关身份,没有能够解释的缘由。 只可惜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变成他的一厢情愿了。他最失败、最不堪、最龌龊的一面,终于毫无保留地被她发现,被她唾弃。他对她的其它感觉,终是因为他的愚蠢而被堵在心口,再也无法说出来了。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更没有脸面再去追问云辰的身份。当务之急,他要考虑如何把她们两人弄出来,洗脱罪名。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我请求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按照我说的去做,让我把你和璎珞保出来。”他唯有恳切说道。 微浓沉默片刻:“你把璎珞保出去就行了。” “不是你想得如此简单!”他只得耐心解释:“宰相淳于叶被告发私通燕军,是云辰亲自请命捉拿,并设计引出同党和潜伏在宁国的细作。我不晓得是不是巧合,你们两个闯进云府……总之此事非同小可。” 淳于叶私通燕军?云辰亲自请命捉拿?微浓听到此处大吃一惊!堂堂宁国宰相,为何私通燕军?无论真相如何,云辰对外的身份也是淳于叶的亲孙儿,孙儿请命捉拿祖父!这……岂不是要落下个六亲不认的名声? 可云辰就是楚璃!楚璃与淳于叶当然没有血缘关系,那他为何要对淳于叶这么做?难道淳于叶真得私通燕国?还是说,淳于叶和楚璃是一伙的,牺牲自己来成全楚璃的新身份?或者是有什么别的苦衷? 微浓越想越觉得心头一团乱麻,早已忘了自己还身陷险境,只一心猜测云辰的想法和苦衷。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燕国人,又是废后,被指为燕军细作证据充分;而璎珞是个女杀手,拿钱卖命,更有可能被雇为细作!”祁湛显得忧心忡忡,忍不住再劝:“如今我都没有完全的法子能保你出来,你还在犟什么?” 微浓听了这番话,已经想到了其中凶险,但还是不肯接一句话。 祁湛见状彻底懊恼起来,忍不住戳穿她的心思:“你在等什么?等云辰来救你?他若能救得了你,还知会我做什么?你就是再恼我恨我,至少也要出去再说。你若冤死在这上头,还怎么查云辰?” 不可否认,祁湛这番话,成功捏住了微浓软肋。她终于妥协了,冷冷清清地问他:“你要我怎么做?” “亮出你的真实身份,修书给聂星痕。”祁湛快速说道:“如今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事关重大,唯有双管齐下。我在这里斡旋,让聂星痕也想想办法!” “不!”微浓断然否决:“我不会向他求救的。” “你怎么如此固执?”祁湛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微浓却是沉吟着道:“倘若你救不出我两,就设法让我见一见宁王。” “你要见宁王?”祁湛唯恐她一个不留神,会顶撞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祖父,适得其反。 岂料微浓很是冷静地道:“你先去求他放人,倘若他不肯,你也不要过多为我说话,否则会惹他反感。你只要设法让他见我一面即可。” 正文 第178章 情非得已(三) 翌日早朝之上,云辰叙说了昨夜发生之事,将两名女细作如何夜探云府、如何在书房内室偷摸搜查、最终如何被捕之细节,一一向宁王禀报。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好似已笃定了微浓和璎珞就是细作,是淳于叶的同党。 宁王询问他该如何处置,他只说了两个字:严惩。 这令朝上众臣都是心惊胆颤,再次见识了离侯云辰的六亲不认。云辰对于至亲祖父都能如此不留情面,何况外人?众人都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闲事勿惹离侯。 由于祁湛的身份目前还没有真正公诸于世,故而他并无资格上早朝,虽然许多大臣都已知道了他的存在。早朝散后,祁湛在偏殿约见云辰,打算商讨一下如何营救微浓和璎珞。 “昨夜离侯冒险派人送信,湛不胜感激。”祁湛也不想与云辰啰嗦,便开门见山地道:“不知离侯对此作何想法?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帮她们脱罪?” 云辰闻言,表露讶然之色:“微臣何时给您送过信了?您可是记错了?” 祁湛默然一瞬,笑道:“哦,大概是记错了。那离侯相信她二人是细作吗?” “她二人?指的是谁?昨夜微臣一捉到两名女细作,便立刻交给了大理寺,当时她二人都蒙着面,微臣根本没机会见到样子。”云辰出言笑道:“想必殿下是误会了。” 祁湛“呵呵”笑了两声:“眼下没有外人,离侯也不必迂回曲折了。多耽搁一时,她们的性命就多一分危险。” 云辰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微笑回道:“微臣只管捉人,不管审问,更没资格定罪。殿下若是想救人,该去问问大理寺才对,怎么问到微臣这里了?” 他三言两语推脱得一干二净,令祁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也看出他是成心不想帮忙。也许他昨夜真的只是给自己卖个面子?仅此而已? “好吧!无论如何,离侯一片好意,湛都记下了。”祁湛唯有如是说道。 云辰不置可否地笑回:“微臣告退。” 目送云辰远去,祁湛心里的焦虑又多了一分,只得硬着头皮去谒见宁王,抱着最后的希望。 每日早朝过后,宁王都会约见三五个大臣议事,今日却一连见了七人,议的事也尤其多。待到人散之后,已是午膳时分,祁湛唯恐耽误宁王用饭,惹他不快,于是只好又等了下去。这一等,索性连宁王午憩也等过去了,直至未时末才见到圣驾。 其实宁王年事已高,入眠越发减少,午憩也不过是小半柱香的功夫,根本不会这么久。祁湛心知是昨夜探监之举让宁王知道了,才故意这般拖着自己,故也不敢多说什么。 幸好宁王还知道心疼孙儿,见了他也没再打马虎,直接撂出话来:“昨夜那两个女细作,你认识?” “认识。一个是孙儿的朋友,一个是墨门的师妹。”祁湛半真半假地回道:“她两人与离侯有些误会,才挑了昨夜想去找晦气,根本不知淳于叶的事情,也绝对不是什么细作。” “哦?怎么和孤听到的不一样?”宁王鹤发松姿,精神矍铄,一脸的精明之相:“孤可是听说,她们两人与云卿的关系,非比寻常。” 祁湛一听此言,暗道糟糕。倘若宁王真听到这风言风语,那微浓璎珞的性命,就和云辰绑在一起了。云辰死,她们也得死;云辰生,她们还未必能生。也就是说,自己要救她俩,必定要先替云辰说话! 这个计策真是高明!难怪云辰不肯帮忙!祁湛心中将云辰狠狠骂了一遍,面上则是无奈表示:“这是假消息,她二人与离侯有些嫌隙,没有私交。” “听说她们住在建章坊?宅子是你安排的?”宁王又问。 祁湛心里又是“咯噔”一声。他刚说过微浓与云辰有些嫌隙,眼下若承认宅子是他置办的,就说明微浓和璎珞是他派去的,怎么听都像是他在故意挑衅云辰!更进一步,是他在故意陷害云辰! 怎么像是给自己下了个套?祁湛心头忧虑,只好回道:“这只是个巧合,孙儿给她俩安排宅子时,离侯府上还未失火,孙儿也不知离侯会搬到她们隔壁。真要说起来,她两与离侯的嫌隙,正是从那时发生的,这也是孙儿的罪过。” “原来如此,难怪你紧张。”宁王负手笑着,在丹墀上慢慢踱步:“你也不小了,如今既已认祖归宗,也该娶亲了。听你方才那口气,这两个女细作,都是你的红颜知己?” “他们不是女细作,也不是孙儿的红颜知己。”祁湛唯恐徒惹是非,想了想,回道:“一个嫁过人,曾多次救过孙儿;一个出身墨门,是孙儿从前的师妹。两个都是好人,也从未想过要伤害离侯。” “可是云卿分明对孤说起,她们两人在云府书房、内室偷偷摸摸,似在翻找什么东西。”宁王故作担忧之色:“湛儿,你莫不是被女色利用了?她们这是在利用你迫害云卿,更甚是在暗中营救淳于叶啊!” “这……这不可能!”祁湛忙道:“离侯与她二人有嫌隙,自然会往坏处说。孙儿敢以性命担保,她们绝不是燕国细作,更不懂朝中之事!” “瞧你这样子,还说不是红颜知己?”宁王颇具深意地笑了起来:“你都这个年纪了,身边有几个女人也是正常,何必瞒着孤?” “您误会了,真的不是!”祁湛亟亟解释道:“她们两个都对孙儿有恩。如今平白受了这冤屈,孙儿不能坐视不理!” “可单凭你一面之词,孤也不好妄下判断。若是将人都放了,未免有徇私之嫌,难以堵住悠悠之口,也让云卿等人寒心啊!”宁王一副为难的语气,虽然他面上并无为难之色。 祁湛听出来了,宁王这是在故意为难他,根本没有放人的意思。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再与宁王相周旋,只得服了软,直白问道:“到底孙儿要怎么做,您才能网开一面?” “听你这般语气,孤倒像个不近人情的祖父了。”宁王作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方才回国,大约还不适应孤的做派。孤从不徇私,向来公事公办,若非如此,你那不成器的父亲也不会被孤压制得抑郁而终。” 祁湛没有想到,宁王竟会直接将宁太子的事承认了。数十年来,坊间一直有传言说,宁太子也曾励精图治努力上进,奈何天赋不高思虑不足,宁王交办的差事频频出错,以至于总是被训斥。久而久之,宁太子受打击过度,才开始不问朝政放纵酒色……原来宁王自己心里也清楚。 “您是一国之君,自然以国事为重。孙儿并非要徇私,只不过两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沾上这等污名,若是武断受了处置,日后必定有损您的威名!”祁湛试图温言劝阻。 “孤的威名?”宁王隐晦一笑,倒也没再多说,又在丹墀上踱了几步,才叹道:“咱们祖孙二人缘分太浅,二十多年才能相认。孤这个王祖父也没送你什么大礼,今日就看在你的面子上……” 听到此处,祁湛简直大喜过望,正要开口谢恩,却听宁王徐徐接道:“今日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特赦一人,你仔细想想要救哪一个?” 救哪一个?特赦一人?祁湛的心仿如瀚海一般汹涌起伏,方才的大喜骤然散去,他忍不住再道:“王祖……” “别再说了。”宁王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特赦一人已是孤的底线,否则君威何在?你若再劝下去,孤就收回方才的话了。” 祁湛虽与宁王相认不久,却也知道他的性子,更知道他是言出必行。如今微浓和璎珞两条性命皆悬于他手上,祁湛也不敢再造次了,唯恐多言一句,会让他以为自己沉迷女色、优柔寡断,再把两个姑娘都给害了。 为今之计,只好先救出一个再做计较了。可要先救谁?微浓还是璎珞?一个是他心心念念、同病相怜的女子;一个是他亲梅竹马、出生入死的师妹…… 究竟怎么选?祁湛陷入了无比煎熬之中。 宁王这时倒知道体贴孙儿了,朝他摆了摆手:“不必急着答复,回去多想想吧!” “不,孙儿这就有主意了!”祁湛唯恐拖下去会再有变数,当即脱口而出:“先救孙儿的师妹,璎珞姑娘。” 这一刻,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他只知道微浓浸淫宫廷多年,聪明又机变,背后还有聂星痕撑腰,说不定云辰也会帮她一把;而璎珞只是个毫无背景的女杀手,墨门舍了她也就舍了,舅舅根本不会出面救她。而且,璎珞还有伤在身,狱中无法为她施治。 他想好了,只要他给大理寺施压,尽力将案子多拖上几日,再将牢房里打点妥当,微浓不会吃太多苦头。只要拖着,一定能等到聂星痕的消息。一旦涉及到两国邦交,英明如他这位王祖父,必定会有所顾虑! 虽然这是下下之策,微浓必定不愿,可为了璎珞,他也顾不得了! 宁王似乎对他的选择很满意,满意之中又带着几分意外,转身坐回龙椅之上,笑道:“孤的孙儿果然有情有义。” 祁湛被堵得再也无话可说,只能答道:“璎珞姑娘有伤在身,孙儿恳求您立刻下旨放她出狱,孙儿好着人及时为她医治。” “可以。”宁王立即大方地传旨放人,又抿了口茶,这才直白地问:“另外那个是燕国的废后吧?孤一直在等你亲口说出来,只可惜你竟为了她,将如此重要的消息瞒着孤。” 正文 第179章 情非得已(四) “你是在想,她指认云辰之事?”宁王替祁湛问出心头疑惑。 “孙儿的确想不明白。”祁湛答面有疑色。 “所以我才说此女聪明,又识时务,懂算计。”宁王微眯着双目,看向空荡荡的永寿宫大门:“她能周旋在燕楚两国太子之间,又能惹得聂星痕发兵攻楚,定不是个简单人物。你根本降不住她,以后不要再联络了。” 祁湛闻言只得苦笑:“即便孙儿有心,以后也是无力了。” 宁王笑了两声,算是给祁湛留了个面子,没有再往下说。 而此刻祁湛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微浓心中所想,于是便也直白问道:“孙儿愚昧,竟不知她为何要指认云辰?” “她想让孤杀了云辰。” 宁王走回御座之上,分析道:“依照她与楚太子的旧谊,倘若云辰真是楚太子,她必会想法子替云辰瞒下去。孤追问她时,她也大可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孤自行去猜。” “但她没有。”这便是祁湛的疑惑之处。 “正因云辰不是楚太子,又在利用楚王室遮掩身份,她才会心有不忿。”宁王看向祁湛,笑道:“她指认了云辰,无论孤信不信,都必定会对云辰起疑,她的目的便达到了。试想亡国太子死而复生,改头换面潜藏宁国,怎么听不都是别有居心?孤难道会坐视不理?” “您是说,她在污蔑云辰?想假借您的手为楚太子讨还公道?”祁湛理解了宁王的猜测,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微浓是个聪明人,又是主动提出要见宁王,难道能这么快就交了底?被宁王猜到她的用心?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这位王祖父是否太低估微浓的心思了? “微浓会不会是猜到了您的想法,才会故意反将一计?其实真正目的是保护云辰?”祁湛也说出心底猜测。 “那她可就要冒大风险了。她这么说,倘若孤真的相信了呢?岂不是要害了云辰?她倒不如给个含糊的答案,教孤自己去猜。”宁王一副笃定的表情。 祁湛不敢反驳宁王,但也对这份轻判不敢苟同。听了宁王这番分析,他自己也被绕进去了,不知道微浓究竟是什么心思,云辰又究竟是不是楚璃。他只知道彼此闹到这一步,微浓是绝无可能再对他如实相告了。 “她越是指认云辰,孤越是不会相信。否则岂不是要中了她的计,被一个女娃娃玩弄在鼓掌之上?”宁王顺手捻起案上一本奏折,恰是沈觉所奏。他将奏折丢给祁湛,低声说道:“孤反而更相信沈觉的揣测,云辰是借用楚王室来铺平仕途。” “可是……淳于叶是当朝宰相,他若认了这个祖父,岂不是更有助于仕途?为何反要陷害他呢?”祁湛越想越不明白。 “那你还是不了解他的为人。”宁王叹了口气:“他在姜国隐忍多年,定然想为其母讨一个公道。认了淳于叶,他就是个庶出子弟,日后难道还能当了族长不成?淳于氏那么多族人,光是族里内斗就要耗费他多少精力,焉能有他出头之日?倒不如大义灭亲,反而更得世人赞赏,也能让孤对他另眼相看。” “您既然知道云辰此人野心勃勃,又为何还要重要他?您难道不怕……”祁湛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没再继续说下去。 “怕什么?身居高位者,哪有无欲无求之人?孤不怕他有所图,就怕他无所图!”宁王拍了拍祁湛的肩膀:“身为君王要知人善用,云辰之才难得一见,用得好是国之栋梁,用不好就是千古佞臣。你若没有掌控他的信心,趁早说出来。” “孙儿不是此意……”祁湛想起了那日微浓对他说过的话,便试探道:“孙儿是怕他有谋反之心。” “谋反?”宁王像是听了个笑话:“我宁国根基数百年,国力正值强盛,岂是他一个人能动摇的?” 祁湛只好不再多言。 “他连亲祖父都能迫害,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不过真要比起心狠,”宁王笑看祁湛,“谁能比得过杀手?” “孙儿受教。”祁湛会意,立即恭谨回道。 宁王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孤可算是给足了你面子,两个女人都放了。等送走废后暮氏,也是时候将你的身份公诸于世了。” 这一招真是“给个巴掌再喂个甜枣”!只可惜祁湛得了这枣,却觉得味道并不如想象中甜美,便有些恹恹地道:“一切但凭王祖父安排。” 宁王也知道他是对微浓的翻脸耿耿于怀,遂也耐心劝道:“翻脸就翻脸了,你又不是真的喜欢她。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如此祸水避都避不及,你还巴望什么?” “她不是那种女人。”祁湛忍不住替微浓说项:“很多事情,她也是身不由己。” “就凭她是聂星痕的女人,你就得死心!”宁王下了死命令。 听闻此言,祁湛猛然想起前年去刺杀聂星逸之事,当时正是聂星痕辗转找到了宁王这里,才联络上了他。他有些不解:“既然您忌惮聂星痕,当初又为何要帮他夺权呢?他可比聂星逸难对付多了。” “有些事你不明白。等日后时机成熟,孤自会告诉你。”宁王隐晦说道,思虑片刻,又叮嘱一句:“聂星痕这个人,你暂时不要去惹他。政事、女人都不要惹。” 说到底,宁王还是怕他和微浓再有联系。祁湛心底了然,苦笑一声:“孙儿明白,您是为孙儿的名声着想。” “嗯,你年纪也不小了,立为王储之后,也一并娶了亲吧!”宁王至此才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目露一丝伤怀之色:“记得早些开枝散叶,多培养几个成器的孩子,不要步孤的后尘。” “孙儿谨遵教诲。”祁湛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不知到底该是悲是喜。他好像真的打败魏侯了,但好像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至于你那个师妹,既然对你痴心一片,不防也收进宫里来。做姬妾也好,女侍卫也罢,凭你意愿吧!”宁王指着祁湛的胸口,又特意强调:“但有一点,别教她把一身的江湖匪气带进宫里来。” ***** 自昨夜之事发生后,云府门前一直人来人往,不断地有官兵搜查、盘问。而府里的奴仆们则埋头拾掇行装,看样子是真得要搬迁了。 微浓在云府门外等了两天,接连吃了两天闭门羹。直至第三日晚,她才找到云辰的去处,还是祁湛派人给的口信儿。 原来云辰钓出两名“敌国女细作”之后,任务业已完成,便将淳于叶私通燕军一案,尽数移交给了大理寺审问。这几日云府乱糟糟的,他也懒得回去,便一直窝在妓院晚香楼里,过着温香软玉的日子。 宁王只让微浓在黎都逗留三日,明日便是她返程之期。她也晓得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当即便换了身男装,直奔晚香楼而去。因她出手阔绰,神色冷然,又言明只找云辰,老鸨还以为她是哪个倾心离侯的大家闺秀,倒也没敢怠慢,在问过云辰之意后,将她引进了一间香闺之中。 微浓推开屋门的一刹那,只见云辰一袭白衣斜斜卧在靠榻上,而一名风尘女子就酥胸半裸地躺在他腿上,正往他口中喂食葡萄。云辰吃得不亦乐乎,面上还带着狎亵风流的笑意,看似好不快活。 微浓心头抽痛,却也没有乱发脾气,只是平静地道:“我想与你谈谈。” 云辰懒懒抬眸瞥了她一眼,清润的面庞似笑非笑,竟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邪魅:“姑娘好手段,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 微浓不接话,只牢牢盯着他。 云辰这才随意一挥手,那风尘女子也极有眼色,什么都没问,盈盈笑着退出门外。 云辰似乎正值薄醉,右臂支着额头,再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望着她。 彼此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她的一切心事都无处可藏了!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就像是她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楚璃! 但她不能说太多,他一直拒绝承认真实身份,必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她只要知道他还安好无恙,便已足够欣慰了。 微浓边想边慢慢走向前去,一直走到云辰面前,温声道:“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还不肯实话实说吗?” 云辰揉了揉眉心:“姑娘自从认识我开始,便一直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恕我看不大明白。” “那剑呢?你为何要夺走我的剑?”微浓犹疑片刻,始终没敢将“惊鸿”二字说出口。 云辰只得放下右臂,好笑地问:“你用剑袭击我,我若不夺剑,难道还要束手就擒?” 微浓只得将手伸出来:“那你把剑还给我。” “姑娘可真有意思,”云辰眸光笑意潋潋,“你见过官兵捉捕刺客之后,还将凶器还给刺客的吗?” 他就这般笑着看向微浓,那笑中有戏谑,有嘲讽,还有一丝莫名的深沉,似在向微浓传递着什么讯息。 微浓恍然明白过来,愣了一愣,立刻装作崩溃地质问:“那你为何一直假扮楚璃?为何要骗我?” 她故意说得很大声,目光却一直流连在云辰的右臂之上,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 云辰不防她口中一套,手上一套,一时未及反应,竟真的被她捉住了右手…… 正文 第180章 情非得已(五) 正文 第181章 情非得已(六)转折剧情 微浓根本没给云辰反抗的机会,当即捋起他的衣袖去看!浅浅灯色下,但见他手腕内侧,赫然显露一抹浅得不能再浅的疤痕,隐隐呈现一个圆形,一看便是剑戟所伤! 六年前的上元节灯盏,楚璃曾在城楼下遇袭,当时他便留下了这样一道伤疤!只是比这个要更大更狰狞。可这数年过去了,疤痕变浅变小也是自然! 微浓霎时泪盈于睫,也不知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情流露,只知牢牢拉着云辰的手,哽咽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嗯?”云辰的目光原本已经清明起来,但听她一言,又猝然变得迷离。他的右手僵了片刻,但没有甩开微浓,反而将她拉近身侧,附耳问道:“那个亡国太子到底有什么好,怎么这么多人惦记他呢?”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微浓耳畔,仿如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令人迷醉。微浓刹那间乱了心神,不禁双手捧上他的脸,盯着他眼角的泪痣:“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我是楚璃。”他的声音低沉缠绵。 他是楚璃!微浓心头情不自禁地涌起狂喜,已全然忘记隔墙有耳,正欲紧紧拥向他,却又听他在耳畔戏谑补充:“你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一句话,令微浓顿时堕入冰冷无底的深渊,一颗心猛然摔得粉碎。可那泪意是再也忍不回去了,唯有任它们流淌出来,顺着她的脸颊,划过她的下颌,滴在云辰的衣襟上。 这一刻,他们离得这样近,又那样远。 她唯有再次握住他的右手,喑哑泣道:“你为何要假扮他?你连他右手的疤痕都一模一样!” 云辰唇畔噙着一缕莫名的笑,没有答话。 微浓又仓皇地去摸他的左手,可触到的掌心竟是光滑的,惯于拈弓搭箭的几根修长手指,丝毫没有薄茧的痕迹。她唯有安慰自己,茧子是可以褪去的,但是,谁能告诉她,为何他的左手如此僵硬无力! 微浓托着他的左手,再次捋起他的衣袖,入眼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根本不像刀剑所伤,而更像是蛇虫所咬噬! 她很想继续装下去,再说些什么斥责质问的话。可是看着云辰的左臂,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捂着口,任由眼泪簌簌滴落在云辰的掌心,渐渐凝成一泓小泉,晶莹斑驳如同他们之间的感情。 许是察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云辰便替她开了口,酒意更浓,语气也更放浪:“可惜啊,若是我这只左手没废,会装得更像他。不过不要紧,晓得他这个秘密的人,如今已没几个活着了。” 微浓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云辰只是一味浅笑,渐渐笑得越发邪魅。他将那只完好的右手抬起,慢慢抚上微浓的脸颊,然后滑至脖颈,卡住她的咽喉。他手上没有用力,反而更像爱抚一般,柔情絮语地说:“横竖楚璃也死了,你不如跟了我?” 微浓睁大双眸,已分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唯有哽咽回道:“你掐死我吧。” 云辰的双眸再次眯起,目中杀意已现。 “动手啊!掐死我啊!”微浓见状失控大喊,声音已变得不像自己:“掐啊!你掐啊!你在等什么?” 云辰摩挲着她的脖颈,爱怜着久久不肯离去,他那双潋滟的眸子逐渐变得深寒,变得沉敛,最后变得涣散。 而就在此时,屋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两个训练有素的宫中侍卫立刻跑了进来,对云辰阻止道:“离侯,她是王上的贵客,您不可动手……” 云辰倏然放开微浓,蹙眉反问:“你们在偷听?”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颇为尴尬地回道:“这位姑娘明日即将返回燕国,王上怕她出了意外,才……” 原来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在门外偷听!就是他们阻挡了她和楚璃相认!微浓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之处,也不管那两人是谁派来的,又是什么目的,只是恶狠狠地指向他们,失态大喊:“滚出去!滚出去!” 两名侍卫没想到她的情绪突然崩溃至此,一时竟都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微浓再也不管不顾了,一把掠过手边茶盏,朝着两人头上砸去,像个疯妇一样怒喝:“滚!滚!” 她这副模样终是震慑了两名侍卫,云辰则还是那般薄醉之意,慢慢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两人挥手:“下去吧,我知道了。” 那两名侍卫得了云辰的保证,忙不迭地退出门外。 云辰便缓缓走到微浓身边,再次抚摸上她的面颊,怜香惜玉地为她拭去泪痕,目中却渐渐流露一丝阴鸷:“既然你是王上的贵客,今夜之事就算了。下次再来坏我的事,我必不留情面。” 微浓的视线,此时早已被泪水模糊,她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轮廓,这样放浪、这样风流、这样无情……这样懂得伪装。 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于是便只能更加汹涌地流着泪。这四面八方,不知还有多少宁王的眼线,她只得摩挲着他右腕上的疤痕,泣不成声地问:“倘若你不是楚璃……那你是谁?你为何……为何要冒充他?” “这与你有关吗?”云辰扯出意味不明的俊笑,似带着几分引诱与威胁:“你若知情识趣,就不要再来宁国了。” 他口中虽如此说,右手却迅速蘸了酒水,在桌案上写下三个字:去姜国。 微浓赶紧擦干眼泪去看,只可惜那字迹不过一瞬,便被云辰擦掉了。她只略略瞥了一眼,倒像是眼前生出幻觉一般,分不清是真是假。 再想问什么,云辰竟已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看情形是不会再开口了。 微浓咬了咬下唇,扬起手来“啪”地扇了他一个巴掌,故作大声地表态:“我不会就此罢手的!”言罢转身,一脚踹开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 翌日一早,微浓无奈踏上返回燕国的车辇。宁王说是“派人护送”,实则也是押送之意,拨了数十名护卫与两名侍女随行,声称“路上供她差遣”。 祁湛到底还是来送行了,璎珞则因有伤在身,又被带进了宫中,没法子前来相送。 祁湛默默地将微浓送到十里长亭外,数次欲言又止。临到此处,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彼此心里都有些不大好受。 终究还是微浓先起了头:“在大理寺监牢里,是我太冲动了,说话也不中听,你别见怪。” 这话听起来有些生分,但好歹是消气的意思,祁湛心里总算好受一些:“不管你信不信,伤害你都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微浓笑了笑:“那夜是因为云辰……我有些急了。往后你多留意他吧。” 其实祁湛很想开口问问,她对云辰究竟是什么态度,可想起彼此如今的关系,又恐她再怀疑自己别有居心。于是也唯有按捺下心头疑惑,有些艰涩地问:“我能帮上你什么吗?以后要怎么联络你?” 微浓想起昨晚那模模糊糊的“去姜国”三个字,心头很是激动。可宁王派人送她回燕国,她还有机会再出来吗?仅凭她一人之力怕是不行的。想到此处,她还真有一件事要托祁湛去办,便也直白开了口:“我在找我师父,你若有他的消息,便请他去燕国京州的千霞山找我,就是我曾经修道的地方。” 祁湛一听此言,立刻应道:“这事好办。你将你师父的情况告诉我,我替你留意着。” “他名声很大,只要稍加打听应该不难。”微浓如实道:“他老人家叫冀凤致,你听说过吗?” “你师父是冀凤致?”祁湛吃了一惊。 微浓早知他会是这般反应,自嘲地笑笑:“怎么?他名气太大,认了我做弟子,你都不敢相信?” 不是,”祁湛惊叹一声,表情霎时变得复杂难言,“冀凤致曾是我的师叔……不过我舅舅做了门主之后,冀师叔与他的理念相悖,愤而脱离墨门了。” 师父竟出自墨门?!微浓很是震惊,转念又想起一件事来,便迟疑地询问:“那墨门有没有一个名为‘良夜’的人?是我师父的师兄?” “这个名字没听说过。”祁湛边回忆边道:“不过舅舅共有师兄弟三人,大师伯名为‘夜凉晨’,和冀师叔一起离开了;还有一位是璎珞的师父,已经去世了。” 夜凉晨,良夜……应该就是他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原来父亲和师父都出自墨门。难怪璎珞会用峨眉刺,也难怪楚璃会懂墨门的暗语。 “夜凉晨和我师父,为何会脱离墨门呢?”微浓终是忍不住问道。 “说来话长,”祁湛的表情更加隐晦,最终只道,“总之是追求不同,看不惯我舅舅的处世之道吧。” 想想祁湛的舅舅是何等有心机,能逼迫怀了孕的妹子生下祁湛,隐藏在墨门二十余年。这等心机,师父这种人定然是看不惯的。微浓大约也能猜到父亲和师父脱离墨门的缘由了。 “原来我们竟是同门,还真是有缘分。”经过云辰的事,什么事都不足以让微浓惊讶了,她已能心平气和地说道。 祁湛心中亦是莫辨滋味,感慨万千,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闷在了心口,只道:“你放心吧,我们墨门有独特的追踪之术,我如今又是……王孙。一旦有冀师叔的消息,我立刻想法子送去京州。” “记得送去千霞山璇玑宫。”微浓客气一笑,抬眸望了望天色:“我该走了,你也回去吧。若是让宁王知道你来送行,又该龙颜不悦了。” 祁湛听着这疏离客气的话,竟是无从招架:“那你多保重……” 微浓踩上车辕,又朝他颔首微笑,才慢慢坐入车辇之中。离开燕国一年多,她又要回去了,如此之快,如此之仓促,令她如此猝不及防。 车轮辘辘行驶起来,向着燕国的方向,一切好似命中注定一般。聚散离合,兜兜转转,因果循环,周而复始,她又将回到宿命的起点…… (卷三,完) 正文 第182章 生死劫难 夏风炎炎,烈日灼灼,时隔九月,微浓再次来到姜国地界。只不过上一次是由燕入宁,这一次是由宁返燕,而且身边还多了不少“押送”之人。 一路上,微浓对云辰留下的“去姜国”三个字念念不忘,在路过姜国王都苍榆城附近时,她也曾试图逃进城内。只可惜宁王派来的眼线太多,各个都是人精,两个侍女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根本不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眼看着即将过了十万大山,进入燕国地界,微浓也渐渐死心了。 说来也怪,上次来十万大山时正值隆冬,没遇见蛇虫鼠蚁还算正常。可这一次时值盛夏,微浓路上竟也平安无恙,偶被几个毒虫叮咬也没什么大碍。真是奇事。 “王后娘娘,敝上昨日传下消息,一旦出了十万大山,贵国摄政王即会派人接应您。”为首的宁国侍卫打断微浓的心思。 “知道了。”微浓没什么好脸色,一想起即将再次见到聂星痕,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侍卫们早已习惯了她这副惜字如金的冷淡态度,也晓得她只是废后,便也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一个侍卫见她爱答不理的样子,还低声鄙夷一句:“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微浓轻轻瞟了他一眼,只当作没听见:“我去前头走走。” 两个侍女立刻跟上,几个侍卫也欲待抬步,微浓便冷冷添上三个字:“不方便。” 侍卫们这才作罢。 微浓朝东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过头,叮嘱一句:“替我喂喂马。”这一路她虽乘坐车辇,但坐骑祥瑞是一直跟着的,侍卫们也得“好吃好喝”地喂着它。 微浓言罢,便在侍女的监视下慢慢走着,走到一处视野遮蔽的山隘,静静坐下出了会儿神,却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两个侍女等了她半晌,见她一直没有起身回去的意思,不禁催促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该……” 刚说到这里,不远处忽然响起祥瑞的嘶鸣声,紧接着,几匹马儿似都受了惊,同时开始狂嘶不止。微浓背脊一冷,迅速反应过来,忙对两名侍女命道:“快趴下!”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激烈的打斗声霎时传来。两个侍女均有武艺在身,也不再迟疑,立刻俯趴在茂密的草丛里。微浓拨开长长的草叶向外看去,只见一群江湖人士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正和护送她的车队侍卫们纠缠打斗,下手狠戾毫不留情。 而她的祥瑞竟是分外激灵,此时独自扬蹄跑了,却并不是朝她的方向而来。那伙人只顾着打斗,谁也无暇去管一匹马,于是祥瑞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微浓自然也顾不上马儿了,一心都放在那伙杀手身上。一个侍女也是惊疑不定,低声问道:“难道遇上了打劫?” 微浓毕竟走过几年镖,对江湖上的路数也很清楚,观察了片刻便否定道:“不像打劫。” 她已意识到那些人马是冲着她而来,心里也不禁打起鼓:在宁国境内一直平安无事,怎么到了姜国就遇上截杀?会是谁来杀她?是明丹姝接到了消息,想阻止她回燕王宫?还是宁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或者是她从前结了怨而不自知? 显然,那两名侍女也猜到了杀手的目的,其中一人对微浓道:“娘娘不可露面,否则必定性命不保。” 另一侍女则犹豫着:“我身上有求救用的烟弹,可一旦放出来,必定会被他们发现。这可如何是好?” 微浓沉吟一瞬,命道:“你跑远一点再放,快去!” 侍女不禁愣了一下:“那您呢?” “我想看看是谁要杀我。”微浓盯着不远处的打斗,目不转睛。 侍女一听这话,忙劝:“娘娘,性命可比这个要紧!” 但微浓就是如此固执,想要查探的事情,即便冒再大的风险也要执意前行。她思索片刻,又对两个侍女道:“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你们都走。一个去山下找援兵,一个躲到隐蔽之处放烟弹。双管齐下会保险一点。” “可是……可是您能支撑下去吗?”侍女们有些迟疑。 “这是最好的办法,也许对方不是要杀我,只是想捉我。”微浓冷静地劝:“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就照我说的话做。” 话虽如此,可微浓心知肚明,这群突然冒出来的杀手虽然功夫路子异数,但没有一个人蒙面。这表明他们根本不怕被发现,是抱着必杀的决心而来,一旦她被捉住,大约是没有活路可言的。 侍女们当然也想自保,见正主儿都发话了,也都不再迟疑,立即分头行动,各自跑开。 然而毕竟是两个大活人从草丛里钻出来,再如何小心谨慎,还是会被杀手们瞧见。眼看着有两个杀手已经朝这边看来,那个手持烟弹的侍女脚下一顿,当即改变了主意。 她立刻转身将烟弹扔给微浓,口中喊着:“娘娘,得罪了!” 微浓大吃一惊,没想到侍女竟会如此害她。可眼下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见那烟弹已经快速朝着她的方向飞来,落入她身边的草丛里。与此同时,一道浓烟高高飘起,伴随着一声悠然鸣响,直冲天际。 那几个杀手见此情状,再不恋战,当即跑到草丛之中,一把抓住微浓。微浓的惊鸿剑被云辰夺走,手边又没有兵器,根本打不过这些人。她唯有寻思着拖延时间,期望那两个侍女还没有彻底泯灭良心,还能找到救兵。虽然,这个希望微乎其微。 如此想着,她只好慢慢从草丛里起身,拨了拨身上的草屑,故作一问:“你们是来捉我的?” 几个杀手都不说话,径直将她绑了起来。那边厢,打斗也已接近了尾声,宁国的侍卫们全军覆没,地上横尸一片。剩下的杀手掂着血淋淋的刀剑,迅速跑来会合。 而其中那个领头的蓝衣人,微浓竟觉得其颇为眼熟,但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一直盯着那个蓝衣人看,直到他走近了,她还是没能想起丝毫讯息。 那蓝衣人至多二十来岁的样子,神色冷峻,五官端正,乍一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倒也坦然地任由微浓打量,冷笑问道:“怎么?觉得我眼熟?” 微浓垂眸道:“没有。” 蓝衣人没再说话,围着微浓走了一圈,视线落在绑缚她的绳子上,突然笑了一笑。继而,“嚓”地一声响,他将她身上的绳子划开了。 微浓有些惊讶,活动了一下手腕:“多谢。” 蓝衣人冷哼一声,阴测测地笑回:“你多虑了,我替你解开绳子,不过是怕耽误我下刀。” 他说完这一句,目光瞬间变得狠戾无比,突然之间手起刀落,重重砍向微浓的面门。微浓见状大惊,下意识地转身想要躲避,那一刀便狠狠砍向了她的后背。 夏季轻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挡这骇人的利器,但听“叱”的一声响,刀锋砍中肌骨的声音猛地传来,微浓痛苦地呻吟着,重重向前跌在了地上。 背脊上的疼痛,已经不是火辣辣能够形容了。她能感到刀刃已经深深嵌入在她的后背中,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像死去一般,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浑身也开始猛烈地抽搐。 然而那蓝衣人并没有罢手之意,缓缓蹲下身子,看着趴在草丛中抽搐的微浓,满目皆是杀意:“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此言甫毕,“唰”地一下,他倏然将刀从微浓背后拔了出来。一瞬间,鲜血飞溅,溅上他的脸面,溅上他的蓝衣,溅在了高高的草丛之中。 十万大山的毒物们立即嗅到了鲜血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爬了出来,朝着微浓的身躯行近。这一刻,她已是它们眼中最鲜美的食物了。 蓝衣人就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甚至还特意撕裂她背上的衣衫,让毒虫们可以更轻松地找到她的伤口。他看着微浓抽搐、翻滚、痛苦地喊叫,神色却是漠然的冷酷的,甚至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微浓感受到自己背脊上有越来越多的毒虫爬了上来,很痒很痛,他们在吸她的血,在吃她的肉。整个背部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鼻中、口中不知吸进了多少泥土草屑,呛得她喘不过气来,渐渐窒息。 这种感觉令她痛不欲生,可她依旧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执着地问:“为……为什么……” 蓝衣人看着她迅速失血萎靡的面容,无情地笑道:“不为什么,这是你的报应!” 此言甫罢,他又缓缓扬起佩刀,指着微浓的脸颊:“我要将你的脸划花,如此便没人能认出你来了。你会死得面目全非,尸体被毒虫分食,化为这十万大山里的尘土,毫无踪迹。” 微浓此时的意识已经渐渐消失,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只是浑身抽搐着、疼痛着、感受着濒临死亡的痛苦,仍旧执着地追问:“为……为什么……” “只怪你非要到宁国来!”蓝衣人说到最后三个字时,面目已是狰狞扭曲变了形,扬刀便欲往微浓脸上划去。 然而在他的刀剑落下之前,微浓已经彻底晕死过去了,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她隐约听到马匹的悲鸣声,那声音像极了她的祥瑞。 它是在为她哀鸣吗?他们会为难它吗?她不知道。她甚至期盼着死亡快些来临,好让她尽快解脱。 正文 第183章 飞蛾扑火(一) 恍惚中,微浓感到胸闷气短,可背上却有些许凉意,带着惬意的微痒。她努力地想要清醒,挣扎良久才从混沌之中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赤裸着上半身,趴在一张舒适无比的软榻上,而这张榻,就在一辆辘辘行进的车辇里。 她想翻身挣扎,但被一只微凉的手掌阻止了,确切地说,是一只微凉的手掌按在了她光裸的背脊上。显然,方才背上传来的痒意,也是来自这个人的手指。 微浓竭力想要看清对方是谁,怎奈她是趴着的,而那人是坐着的。从她的位置看过去,触目只能看到一片暗色的袍角,质地轻薄而熨帖,提醒着她如今依旧是夏天。 虽然,这车辇里凉爽无比。 你是谁?微浓想开口问话,只可惜嗓子里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她整个人就像是干涸了的泉眼,极度需要水的滋养。 而那人还是不说话,只用微凉的手指一再摩挲她的后背,轻柔流连,似疼惜又似爱怜。 微浓定下神来,回想自己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大约也猜到了对方是谁。这一猜想,即便自己如今坦胸露背不着丝缕,她也没力气计较了,索性阖上双眸不再问话。 聂星痕看到她的神情,便知她已猜了出来,这才缓缓开口:“你昏迷了一个月,目前还不能饮水,再忍忍吧!” 微浓的长睫轻轻闪动,仿佛受惊的蝴蝶颤动双翅,再次睁开了眼睛。在她的记忆里,受伤的那一幕太过残忍血腥,她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而看眼前这情形,竟是捡回了一条命吗? “我知你心中有很多疑问,我都会告诉你。”聂星痕的手指终于从她背脊上离开,转而握住她的一只手,缓缓说道:“你的那匹坐骑,是连阔设法卖给你的,一旦你在十万大山里出了事,它会自行跑去据点报信。” 原来她竟是托了祥瑞的福!可又何尝不是托了聂星痕的福?微浓努力勾起一抹哂笑,自嘲之意溢于言表。 聂星痕摩挲着她修长削瘦的指节,又道:“前次你来姜国解毒时,身上用了数十种毒虫做药引,寻常毒物根本无法伤害你。若非如此,你也难逃这一劫。”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微浓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庆幸。是啊,怎能不庆幸呢!她虽知道自己解毒期间用过不少毒物,却不知自己早已练就“百毒不侵”的体质了!她又欠了他! “幸好姜国人来得快,否则你即便不是中毒而亡,也会失血过多而死……”聂星痕说着,手指又触摸上她的背脊:“但你这背上的疤痕,恐怕是难以消除了。” 微浓不想也知,自己背上究竟会是多么狰狞。那日她中刀之后,是眼睁睁看着草丛里的毒物爬到自己身边,慢慢爬上她的背脊……那种剧痛、恐惧、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毕生也不能忘怀! 一想到那日的情景,她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而只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便发现身下硌得慌。她下意识地看向左手手腕,说是“瘦骨嶙峋”大约也不为过了,可想而知身上会是个什么状况。 微浓猜的一点也没错,如今她这裸露的背脊上,早已与“玉背”二字无缘了。后肩胛骨高高凸起,两侧肋骨深深凹陷,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而从后颈到腰椎这一段距离上,一道刀痕沿着脊柱蜿蜒而下,深可见骨。遑论背上那些被毒虫啃噬过的地方,疤痕散乱密布,肌肤凹凸不平,比烧伤还要难看三分。 这还是养了一个多月之后。犹记得微浓刚被连阔的人救下时,有个随行的侍女看见这伤势,当场便呕吐起来,上药时双手都是抖的。 聂星痕在接获宁王手书之时,便已决定亲自前来接微浓。可刚走到半路,又接到连阔的书信,得知微浓遇袭重伤的消息。他当即舍了原来的路线,快马加鞭抄近路赶来,却不曾想,看到的竟是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势! 不幸中之万幸,伤的是后背,而不是心口或咽喉……这样深的刀伤,若是从门面一刀劈下去,大约当场就没了。 而这痛下毒手之人,竟然是…… 聂星痕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骤然泄露了他的心事。微浓的目光恰好落在他的手上,便也执着地做了个口型,喑哑着问:“谁?” 聂星痕沉默片刻,只道:“等你伤势再好一些,我再告诉你。” 然微浓并不罢休,又坚持问了一遍:“谁?”问出口的同时,她强忍着深入骨髓的背伤,慢慢移动了枯瘦的左手,试图去拉住聂星痕的下袍。而只是这缓慢微小的一个动作,她的后背便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聂星痕立刻按住她的手,讽笑一声:“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微浓动了动手指,算是回应。 聂星痕只得改为按住她的双肩,这才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道:“那些人,来自宁国离侯府上。” “离侯”两字一出口,微浓果然如预料之中激动起来,双肩耸动地想要起身。幸好聂星痕立刻发力按住她,双腿更钳制住她的下半身,令她动弹不得:“你冷静些!” 微浓被聂星痕牢牢按住,也知自己是徒劳,再想想背脊的伤势,终究还是稍稍冷静些许,只是那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淌在身下的软榻上。 她很想否认聂星痕的话,她根本不愿去相信。可当她听见“离侯”二字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一件事—— 当日那个口出恶言的蓝衣人,那个一刀砍在她背上的蓝衣人,她一直觉得他很眼熟,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而今托了聂星痕的福,总算是有些印象了! 他应是云辰身边的侍卫,唤作“竹风”。在她仅有的几次和云辰的接触中,那个侍卫一直都随护着,而且每次看到她时,都是一脸的淡漠之色。所以那天他变得狰狞狠戾,她没有认出来。 如此地位的家奴,除了云辰,谁还能使唤得动他?怕是连云潇都不能!除非是有人易容装扮成竹风,或者是这个竹风早有二心,否则她遇袭之事,根本就是云辰的手笔! 而且,她返程之事极为隐蔽,除了宁王、祁湛之外,根本无人知晓内情。只有云辰! 再想起他悄然写下的“去姜国”三个字,微浓只觉得是一种讽刺。她知道自己不能哭,一旦双肩抽搐,伤口必定会裂开。可心底那弥漫上来的痛楚失望是何等汹涌,她根本无力阻止。 原来,楚璃真的是死了。她那点微薄的希冀,终究还是破灭了…… 仍旧是那般微凉的手指,缓缓为她拭去泪痕,又缓缓叹了口气:“从前我喜欢你的天真,如今却觉得你太可笑。你当云辰是谁?不过是楚珩改头换面罢了。难道这你都猜不到?” 微浓依旧默默流着泪,不愿开口分辨。 “如今的姜国,朝臣均以王后马首是瞻,姜王早已成了摆设。那姜王后小小年纪就能离家叛国,独自奔至姜国,又坐上了王后宝座,你当她是吃素的?姜国人何等排外,竟也对她一个异族人心悦诚服,此等手段,怕是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女人。” 聂星痕说到此处不禁轻声一叹,那声音里的意思再也通透不过:“姜王后把楚珩要回去,分明是有所图,你冒冒失失戳穿他的假身份,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聂星痕没再继续往下说,但微浓光听他的语气,便也能想到他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可她心里还是有好多疑问没有解开,譬如云辰的相貌,他身份的来历,他去宁国要做什么……只可惜,她无力再问。 聂星痕倒像是知她甚深,径自又道:“楚国被破之后,我曾见过楚珩一面,才知他的左脸早就破了相。楚王曾遍寻名医为他医治,听说收效甚微……自到了燕国之后,他一直深居简出也是这个缘故。” 聂星痕边说边去观察微浓的表情,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姜国能人异士向来很多,又有些不外传的秘术,看样子他是被治好了。也不知他们姐弟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以为宁王老糊涂了,能帮着他们复国?” 听了聂星痕这一席话,微浓心头的积郁更是无处发泄。他虽坐镇千里之外,却对她的行踪、想法都了若指掌,还眼睁睁看着她犯傻,看着她被再一次打回原形,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你心里一定在骂我卑鄙,”聂星痕改为抚摸着她的秀发,“但若是经由我告诉你实情,你会相信吗?以你这性子,若非亲眼所见,你可会甘心?” 微浓将脸埋进软榻里,不愿再听一个字。 然而聂星痕的话语就在她耳畔,醇厚、低沉、带着极具诱惑力的柔软:“你出去这一年多,也算见识了世事险恶。这次回来……好好养伤。” 他终究还是有所顾忌,没有强硬地表态留她。然而那话语里的停顿,不言而喻。 正文 第184章 重返燕国(二) 因着微浓的伤势,聂星痕走得极慢,就连中秋佳节都耽搁在了路上。[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更新好快。不过他一直是不慌不忙,朝中奏报也由专人每日快马送来,供他审阅。  微浓心中也明白,聂星痕敢放心离宫这么久,可见朝中局势已经稳定了。她感动之余,滋味也更加复杂难言,既对楚璃之死耿耿于怀,又不能抹杀聂星痕对她的救命之恩……  若像从前那般痛恨他,她已经做不到了;彻底原谅他,又绝无可能。如此一来,她也不知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索‘性’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机会过多‘交’谈——夜里在驿馆,他会挑灯处置奏章;白日在车辇上,他偶尔也会看奏报,或是闭目养神;他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关询她的伤势。如此各自静默着,显得气氛既暧昧又生硬。  尤其,他已将她腰部以上看了个遍。  不过也有好消息,连阔的秘‘药’效果奇佳,虽不能“起死人”,却实打实能“‘肉’白骨”。她背上深可见骨的刀伤,因着这秘‘药’也恢复得极快。待十月初抵达京州城时,她已能下地走路了。  聂星痕依旧将她安置在了未央宫,只不过宫人一律换成了新面孔,五日后,又将晓馨调入服‘侍’她,别的一概不提。  微浓这才晓得,晓馨从姜国返回燕王宫之后,径直领了尚宫局司簿的差事,正六品‘女’官;没过半年,时任尚宫年迈致仕(退休),晓馨便顺势升任尚宫一职,如今也是这宫内有头有脸的正五品‘女’官了。就连聂星痕的姬妾们都知她是摄政王最看重的‘女’官,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后宫上下对她无不敬重。  唯独明淑妃,偶尔会给她摆个脸‘色’,全是王后明连翩替她从中解围。  晓馨说是调来服‘侍’微浓,实则也就是来当个伴。如今她身兼尚宫之职,每日里有忙不完的事务,时常要去王后及明淑妃那里报备。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微浓自然也不会让她做什么粗活,两人都是说话解闷而已。  从前做宫婢时,晓馨不施粉黛,一直都是松松挽着垂髻,着一袭朴素的柳青‘色’宫装。如今做了正五品尚宫,服饰、规制都不一样了,这般打扮一番,不仅容颜越发出挑,整个人也洋溢着风采,竟连微浓看着都羡慕不已。  心愿得偿的‘女’子,原来是这副样子。  从晓馨口中,微浓知道了很多事。譬如这宫里掌管凤印的,表面上是王后明连翩,实则还是淑妃明丹姝协理,两人之间名为姐妹,但关系并不亲厚,彼此互相制衡互相掣肘,维持着宫内最微妙的平衡。  还有聂星痕从房州带进宫的姬妾们,有十余人都被遣散了,剩下几个乖顺温娴的封了品级,却也算是守活寡一般无趣。初开始明丹姝还去找找她们麻烦,后来也发现她们不足为虑了,便懒怠再管。  而最令微浓惊讶的是,自己离开燕王宫这一年多来,聂星痕竟然还没有子嗣!没有一个‘女’人的肚子有过动静!可她明明记得她出宫解毒之时,明丹姝是已经有了身孕的,还曾到她面前耀武扬威!那孩子难道……  微浓对此颇有猜疑,便在晓馨得闲之时问了两句。岂知晓馨笑言:“您去姜国解毒时,奴婢也是随着去的,哪里知道她的肚子是大是小。不过自打奴婢回宫以来,是从没见过殿下去她宫里,想来当初也只是假孕邀宠罢了,并不曾有什么身孕。”  话虽如此,听着也在理,但微浓总是觉得大有内情。可她自己尚且有伤在身,便也无暇追查这些陈年旧事了。  谢天谢地,自打她重新回了燕王宫,明丹姝还不曾登过‘门’,余下几个旧相识来访,晓馨也在聂星痕的授意之下一概推了,明连翩的面子也没给。如此,她倒也能安心养伤,身子也渐渐丰腴了一些。  待到十月中旬,聂星痕开始每日都来未央宫用膳,有时是午膳,有时是晚膳,但终究顾及微浓的名声,没有在此留宿过。微浓原本有所抗拒,但想起他的救命之恩,有些狠话倒也说不出口了。  冬月气候渐渐转冷,她可以偶尔去御‘花’园走动走动,于是也终于遇上了等候在此的明丹姝。微浓望了望天‘色’,不禁失笑。  明丹姝今日也算盛装打扮,一袭金银如意云纹缎裳飘逸轻灵,裹着越发窈窕的身段,看样子丝毫不惧冬日的寒气。微浓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妆缎狐肷褶子大氅,两厢对比,一个像夏天,一个像冬天。  一年多未见,明丹姝的气‘色’倒还不错,眼下这笑意盈盈的模样,令那眉间天生的朱砂痣更显妍丽妩媚。只可惜她今日就带了一个奴婢,少了许多人欣赏到她这华美容‘色’,微浓心里默默替她感到遗憾。  “王后娘娘,好久不见了。”明丹姝率先打个招呼。  微浓虚弱地道:“淑妃真会说笑,如今哪里来的王后娘娘?您那句话,原该我说才对。”她今日心情不错,又是久未出来晒太阳了,倒有兴致磨磨口齿。不巧,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明丹姝则是娥眉微挑,再笑:“暌违一年有余,娘娘的口齿越发伶俐了。”  “您过奖了。”微浓也笑了起来。  明丹姝显然也是有备而来,闻言笑意未改,只上下打量微浓一番,掩口笑道:“您这一年到底遭遇了什么运气,竟养得如此虚弱了?难怪殿下不让我等探视。”  微浓仰面看着天上一朵舒远的白云,笑回:“自然不及淑妃娘娘运气好,一年多了,您还在淑妃的位置上坐着,‘名正言顺’统管六宫,真是羡煞旁人。”  她此言一出,明丹姝已微微变了脸‘色’。  微浓则依旧望着天边白云:“眼下正值早朝,晓馨也去凤朝宫办差了,您特意挑了这个时辰来逛御‘花’园,难道就是为了说一番客气话吗?”  明丹姝终于冷笑出声。  微浓转眸看到她这表情,心底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还有……熟悉感。她离宫这一年多,都险些忘了与人争执口舌是什么滋味了,如今回味一番,倒是将心头积郁多日的‘阴’霾全都发泄了出来。  ‘女’人,果然都喜欢在口舌上争个上风。  微浓决定见好就收,便刻意拢了拢身上大氅,轻咳一声:“我身子未愈,为免将病气过给您,还是先行告辞了。”  听闻此言,明丹姝总算抓住了一处把柄:“哦?是‘告辞’还是‘告退’?”  微浓瞥了她一眼,没有答话,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她却一步挡在微浓面前,冷冷笑问:“怎么?在外头‘混’不下去,又想着回来了?你愿当那不知廉耻的马儿,殿下也不是任你来去践踏的草!”  这话说得太侮辱人了,微浓站定,目光骤然变冷:“娘娘还是该保持仪态,说出这种话实在有**份!”  明丹姝被斥得一愣,随即傲然一笑:“怎么?事到如今还摆王后的架子?”  “自然没有。”微浓面‘色’不变,目光落在她小腹之上,悠悠叹道:“不过我是替您可惜,我被废之后,您本是可以做王后的,却宁愿自己身子受损,也要将位置让出去……真是让贤于人,‘胸’怀博大。”  明丹姝霎时变得脸‘色’惨白,抿‘唇’不言。  自取其辱!微浓心里暗嗤一句,冷淡地再笑:“淑妃娘娘出身高贵温婉贤淑,不像我出身微贱锱铢必较……如今我身子不好,忘‘性’也大,可娘娘若在我眼前多晃两次,兴许我能记起好多事来。”  她说着又朝明丹姝盈盈一拜:“淑妃娘娘若无指教,民‘女’‘告辞’了。”  言罢她正要抬步,岂料明丹姝竟已迅速镇定下来,再次拦住了她:“我还有一事相告,算是回报。”  不待微浓反应,明丹姝已香‘唇’皓齿吐出一句话来,然后率先迈步离去。徒留微浓站在原地,心绪难辨。  *****  这一日午膳时候,聂星痕照例来了,一见到微浓,果然询问起今早御‘花’园的事。微浓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聂星痕见她轻描淡写,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同桌用膳,各俱沉默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聂星痕先开了口,解释道:“如今后宫里一直没有管事之人,明连翩毕竟跟了聂星逸,有些事不好让她参与,我才留用了明丹姝。”  微浓默默扒着饭,没有说话。  聂星痕夹了一筷子鹿脯放入她碗里,又道:“若有更合适的人来坐镇后宫,她自然会被弃了。”  微浓执箸的右手猛然一顿,抬眸笑道:“用完即弃,殿下不怕被人唾骂‘薄情寡义’?”  聂星痕索‘性’放下筷子,定定瞧着她:“我是不是薄情寡义,你最知道。”  微浓并未闪躲他的目光,反而回视于他。一年半,他比从前要消瘦,但看起来似乎更有气度了。从前炽热的眸子被一层淡漠威严所笼罩,俾睨天下的王者之气初‘露’端倪。  她忽然想起了昨日晓馨说过一番话——“您知道殿下为何迟迟不登基吗?因为不登基,就不会被进言立后,更不必理会什么‘雨‘露’均沾’、‘子嗣为重’的话。”  然后,微浓又想起今早明丹姝的最后一句话——“钦天监已合了殿下与你的生辰八字,你知道算出什么来了吗?” ...q--66276+dmth+19100708--> 正文 第185章 命由天定(一) “钦天监已合了殿下与你的生辰八字,你知道算出什么来了吗?” 微浓想起这句话,不禁慢慢握紧手中筷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聂星痕知她已经听懂了,便也不再拐弯抹角:“如今这个形势,燕宁迟早会有一战。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我希望你能留在燕王宫……” 他顿了顿,又刻意强调:“是名正言顺地留下。” 名正言顺?微浓咬了咬下唇,仍旧没有答话。 聂星痕好似已预料到了她的反应,抿唇沉默须臾,又说:“宁姜联手,显然要置燕国腹背受敌。乱世之局避无可避,你再四处游逛会很危险……” “乱世之局是谁挑起的?”微浓到此终于打断他的话,淡淡讽道:“倘若楚国尚在,四国并立,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碰上乱局。” 聂星痕的眸子微微眯起,像是失落,又像无可奈何:“问得好,乱世之局因谁而起?既然身负皇后命格,难道你能躲得过?” 微浓嗤笑一声,苍白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不屑与愤慨:“我从不信命,你信吗?” “我也不信。”聂星痕平静地回:“信命的都是凡夫俗子,不信的都是天纵王者。” 微浓神情一凛,继而垂眸看着这一桌子的菜肴:“我这一身的伤病还能去哪儿?你是想趁人之危?” “不是。”聂星痕目不转睛,不愿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我希望你是心甘情愿留下,而不是被迫。” 微浓默然不语,亦不表态。 聂星痕眉目渐沉,耐心渐消,神色亦是凛然起来:“夜微浓,别忘了你是燕国人。楚国再好,你也是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的,如今一心揣着楚国,是不忠不义!” 这话说得重了,但微浓的话语依旧平静:“我没有不忠不义,我只是想过太平日子,不想看你们以战止战。倒是你扪心自问,若不是你,这天下至少还能太平几年。” “乱世都是人挑起的,我不挑,也有别人来做局。若不先发制人,难道你想做亡国奴?”聂星痕冷冷反问。 “好一个‘先发制人’,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难道不是你穷兵黩武以填私欲?”微浓终于面有愤色。 聂星痕恐她怒气伤身,便没再与她争辩下去,渐渐平复了心情:“从小到大,我的一切都是争取来的,从没有坐享其成。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也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才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这四个字是多么熟悉,是啊!她一直都是有恃无恐的,恃过楚璃,恃过聂星痕。只是这两个男人,都是生来富贵,命途坎坷。 这般一想,微浓的面色也有些黯然,聂星痕看在眼里,立刻说道:“微浓,我已二十有五,你也不小了。很多事情再拖着,只怕会等不到。我们不是无情,又身负如此命格,为何不能携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难道你真要为了过去的错,怨恨我一辈子,也毁了你一辈子?” 听闻此言,微浓也缓缓冷静下来,低头沉吟片刻,才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是‘皇后命格’,但我自问从没那个野心,也没有胸怀天下的报复,毕生所愿只是当个自由自在的小女子。我才德如何、心性如何,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你瞧我像是做皇后之人吗?” 她问得恳切,也是真得痛苦与迷惑。这个命格所带来的枷锁太多也太沉重,她根本负担不起,更无意追逐实现。知道她命格的人本就不多,有牵扯的也只剩下聂星痕一个,只要他肯放弃,也许她就能真得解脱。 可聂星痕只一味盯着她,似要将这缺失的一年多时光尽数讨要回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苦笑:“你也太小看你自己了。寻常女子岂会口出‘穷兵黩武’之言,你看明丹姝可曾提过军国大事?明连翩可曾一口一个‘乱世’?小女子的心思在后宅,你的心思又在哪里?”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么问,微浓又想起今早明丹姝的那句话。她微微抬眸,索性径直问道:“你是不是去合我的八字了?难道是合出了什么好结果,才教你迫不及待地留我?” 她想她一定是问得太犀利了,因为聂星痕倏然站了起来,目光似寒风凛凛扫过她的面庞,一个字都没再说,拂袖离去。 微浓看着一桌子已然凉透的菜肴,喃喃哂笑:“我还是中了明丹姝的计。” ***** 自那日之后,聂星痕一连数日都没再来未央宫,微浓晓得他一定是气得狠了。如今他贵为摄政王,并不是当年那个忍气吞声的燕王庶子了,他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早已无人敢再甩他脸色。 大约也只有自己这般不知好歹了。 不过聂星痕不来,她倒是不必再心慌意乱,反而能静下心来思索好些事情。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总能梦见那脂粉堆里的一张梨木书案,上头若有似无写着“去姜国”三个字,成为她心里头最深的一根刺。 晓馨旁观者清,见微浓近来一直魂不守舍,便忍不住替自家主子叫屈:“殿下好几日没来未央宫了,可见是真得气坏了。” 微浓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晓馨抿了抿嘴巴,又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许您后位,您难道真的不动心?” 微浓仍旧不答,反而问她:“你知不知道,他拿我的八字去合了?” 晓馨眼珠转了转,立刻解释道:“此事奴婢晓得,但至于钦天监测出了什么批语,奴婢就不知道了。” “会不会是批语说了什么,他才如此着急?否则这一路他都没说,为何非要等到今日?”微浓一语戳破。 晓馨闻言急了:“殿下对您的心,难道您还不明白?不管有没有这命格批语的,他对您一直都是情深意重!殿下一直在筹谋登基之事,还有后嗣繁衍……他一定是等不及了!” “后嗣繁衍,”微浓寂寥一笑,“如今我这身子状况,还能生育吗?他若考虑后嗣,绝对不会来找我。若是考虑登基则更不可能,我名义上是废后,也是他的王嫂,只会给他带来羞辱。” “您这是……在为殿下考虑吗?”晓馨听出几分深意来,不禁有些欣喜。 微浓默然良久:“我不想耽误他,也不想为难我自己。” 晓馨见状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从某种程度上看,微浓与聂星痕真是肖似。一样偏执,一样敏感,一样防备于人,也一样自欺欺人。 她欲待再劝,却见微浓的神色别样坚定,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你帮我传个话……就说我想去一趟钦天监。” 有戏了!晓馨闻言大喜,忙不迭地应声而去。 ***** 两日后,聂星痕与微浓来了一趟钦天监。 路上二人同乘一辇,聂星痕一直没有说话,待到了钦天监门外,他才问道:“你不怕我吩咐监正造假,蒙骗于你?” “你大约还是不屑的。”微浓笃定地笑:“再者,你也不知我要问些什么。” 聂星痕没再多言,与她一并步入官署之内。 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尤其在笃信天象星象的燕国,地位尤其崇高。监正一职相当于宁国的国师,备受百姓尊重,其推演之术向来密不外传,多由子孙、徒弟继承,在外人眼中尤为神秘。 微浓在燕国数年,从没见过监正露面,即便是当王后那几年,聂星逸也是把监正藏着掖着,唯恐他被外人捉去,泄露了什么天机。 不过她原本以为,钦天监监正必定是个仙风道骨、鹤发鸡皮的白胡子长者,却不曾料到,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斯文瘦小,毫不起眼。 “微臣见过摄政王殿下,见过娘娘。”监正拜倒相迎。他也算是个极有眼色之人,对微浓的称呼模棱两可,却能让聂星痕极为舒坦。 “连卿平身。”聂星痕语气温和,虚扶了监正一把。 微浓立刻听出端倪,脱口而问:“监正大人姓连?” 连监正恭恭敬敬地朝微浓行礼,回道:“微臣姓‘连’,单字曰‘鸿’,飞鸿照影之‘鸿’。” “连”姓乃是姜国独有的姓氏,其余三国甚少见到,而这位连鸿大人又是钦天监的身份,不得不令人多想。可微浓还没问出口,聂星痕已知她心思,便主动解答:“连卿去年刚坐上监正一职,他是姜国连庸先生的徒弟,连阔的师兄。” “可是,连庸先生不是姜国人吗?这位连监正看似并非姜国血统。”微浓疑惑不解。 这一次,是连鸿径直回了话:“娘娘有所不知,师父他老人家胸怀天下,收徒并不拘于姜国国内。不过他老人家擅蛊,这一门是姜国不外传的绝学,故而连阔师弟能学,微臣不能学,便只好学了推演占卜之术。” 原来如此。微浓闻言沉默了。连庸是姜国乃至九州都极富盛名的蛊医,又善于占卜之术,去年自己中的毒也是他解的。眼前这位连鸿既然是他的弟子…… 微浓终于明白,为何连阔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聂星痕了。 正文 第186章 命由天定(二)转折剧情 微浓不禁在心中佩服起连庸,他几个弟子有在姜王后身边效力的,也有在燕国为官的,估计宁国朝内也有人。看此情形,即便日后乱世烽烟再起,无论哪国胜出,他都有自保之力了。 不得不说,这法子真是绝妙。不过也佐证了他的确教徒有方,才能让几国君王都无视国别之分,对他的弟子委以重任。 微浓正分神想着,便听监正连鸿又道:“微臣曾多次听师父和师弟提起娘娘,说您性情坚韧、命格极贵,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哦,是吗?”看来这个连鸿要比连阔会说话啊,微浓礼节性地回笑:“监正大人端看面相,便能看出我的性情与命格吗?” 她这话是有些嘲讽的,岂料连鸿面不改色:“先前微臣曾见过您的八字,的确是极贵重的命格。如今再观面相,更知您性情坚韧。” “您过奖了。”微浓淡淡一笑。她原本就对什么八字、斗数之类的推演不大相信,今日又见这连监正油嘴滑舌,更是心有抵触。 聂星痕倒是一直噙着笑,此时才插了句玩笑:“连卿别看她嘴上不说,心里必定是将你看成神棍了。” 连鸿默然微笑,并不辩驳,但看那样子竟是胸有成竹,不惧人言。 微浓则很尴尬,她并不尴尬聂星痕的拆穿,而是尴尬他的态度。那话中之意太过亲昵,仿佛自己真是他的女人一样。她本想张口反驳,可想到连鸿毕竟是他的臣子,便只得给他留了个面子,暗自吃了这哑巴亏。 为免聂星痕再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微浓决定主动接过话茬,便坦白道:“不瞒连监正说,我今次冒昧过来,是想听听您合出的八字结果。” 想必连鸿已事先得了聂星痕的吩咐,也不做隐瞒,径直取过一张红色签纸奉到她手中:“娘娘请看。” 微浓道了声谢,徐徐展开签纸,这一看,竟是大吃一惊,只见其上写着——“男命贵,紫微之相;女命贵,母仪之相。然则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轻则相离,重则丧命,恐无嗣。” “轻则相离,重则丧命,恐无嗣……”微浓惊得无话可说,又将这几个字在心中过了好几遍。从这字面上的意思看,他们两人各有各的贵重命格,但是决计不能在一起! 于是她连忙追问:“是谁克谁?谁会丧命?” 连鸿低头,面有难色。 聂星痕倒显得很平静:“无妨,连卿直说吧!” 连鸿这才对微浓坦诚相告:“从命盘上看,初限是殿下克您,中限之后您克殿下……” “何为‘初限’?何为‘中限’?”微浓再问,她并不懂得这些术语。 “命盘之中,‘限’乃一轮之大运,一轮十二年,‘初限’共两轮。‘中限’亦两轮,‘末限’为最后。”连鸿如实回道。 初限是前两轮,也就是前二十四年!按照连鸿话中之意,二十四岁之前,是聂星痕克她;二十四岁之后反过来! 而聂星痕今年恰好二十有五!进入中限! 饶是微浓再不信命,此刻也被这推演结果震了一瞬。她原本以为聂星痕急于娶她,明丹姝又刻意挑拨离间,必定是钦天监推算出了什么好结果,譬如自己有助于他争夺天下之类。 却不曾想结果如此之糟糕! 聂星痕真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娶她?他真的不怕被克吗?一刹那间,千百滋味涌上微浓心头。 “我从不信命,你信吗?” “信命的都是凡夫俗子,不信的都是天纵王者。”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聂星痕那句话的意思。他正是因为不信命,才非要娶她不可。原来,事实竟与她料想之中刚好相反! “怎么?你怕了?”聂星痕看着她,面上掠过一丝讥笑,像在鄙夷她的疑心与多虑。 微浓只觉被硬生生打了脸,抿唇不知所语。 聂星痕倒也不避讳连鸿在场,自顾自道:“原本合八字时,我是想让你也来的,但这结果一出来,我倒是庆幸你没看见,否则你又多了一条拒绝我的理由。” 微浓攥着这张红色签纸,只觉得手心都是烫的,烫得她声音都已颤抖起来:“这就是你急于娶我的原因?” “不。”聂星痕断然否定:“有没有这张批语,我都要娶。这纸上的话我并没放在心上,我是怕你放在心上。” 微浓低着头,又默念了一遍签纸上的话,才问:“倘若这批语是真的呢?” “那就逆天改命。”他说得极淡、极慢,神情也并无任何变化,可那话中所透露的王者之气如此明晰,好似他真的能够逆天而行、掌握命数,能让人无法自制地想要相信。 微浓默默看着他,他也默默看着微浓,两人四目相视,眸光皆是坦然澄澈,藏不住一丝污淖和算计。这样空灵干净,就像是他们初相识一般,而感情仿佛本该如此。 只可惜时移世易,中间早就多了一个白衣身影。 微浓率先垂下双眸,缓缓勾笑:“就凭一纸批语,便想定下我的后半生?我不服,也不信。” “所以你该嫁。”聂星痕乘势说道:“我已吩咐过连卿,你我成婚之时,他自然会给出一个美满的批语,以堵住悠悠之口。” “你怎知我会同意?”微浓将签纸还给连鸿,继续笑着:“不过为了您的安危,还是不要涉险为好。” 聂星痕蹙眉张了张口:“你……” 刚说出这一个字来,却忽听门外响起一声太监的禀报:“禀殿下,镇国将军明尘远有要事求见!” 明尘远已升任镇国将军了。可到底是什么紧急之事,竟让他追到钦天监这等重地?微浓有些不解。 “传他进来。”聂星痕倒并不忌讳什么。 须臾,只见明尘远一袭铠甲,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如今是金城公主的驸马,却还能执掌兵权,也是开了先河,大约算得上定义侯之后第二人了。那一脸的意气风发藏也藏不住,可见过得很不错。 想是真有紧急军务,明尘远匆匆与聂星痕见过礼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份信报,附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 聂星痕眉头一蹙,继而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回宫等候传唤。” “是。”明尘远恭敬回道,这才顾得上向微浓道礼,临去前又深深望了连鸿一眼。 微浓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连鸿,见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那里明尘远挺拔的背影一晃而过,消失在门外连廊的拐角处。 微浓看得清清楚楚,明尘远临去的一眼别有深意。但更有深意的,是此时连鸿的眼神。 显然聂星痕也发现了端倪,却没多问,只将信报展开来看。看了半晌,他又从中抽出两张纸递给微浓:“此事你也该知晓。” 微浓接过大致浏览一遍,才知宁王已昭告天下,道是从民间寻回了王孙原湛,特立为王储,赐婚当朝护国公之女。 此事原在微浓意料之中,她只是有些担心璎珞。但想想自己只是个外人,也没什么立场过问,便将信报叠好,默然还给了聂星痕。 再看连鸿,却见他仍旧望着门口的连廊,面色难解。 聂星痕也看见了,便无奈地笑叹:“好了连卿,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连鸿这才回过神来,神色郑重地道:“微臣已向您进言过两次,为了这江山社稷,还望您能将此事放在心上。” 聂星痕敷衍地一摆手:“唔,我再看看。” 微浓听得是一头雾水,忍不住询问:“怎么?明将军有难?” 聂星痕笑了笑:“连卿自担任监正之后,曾两次对我提起,说仲泽脑后有反骨,恐会威胁我的大业。”他话语随意,显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明尘远有反骨?慢说聂星痕不相信,微浓听后也不相信。明尘远和聂星痕是什么关系,旁人不知道,她却再清楚不过。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同吃苦共患难,同病相怜心事互通,比亲兄弟的感情还深。 真要说聂星痕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是谁,恐怕非明尘远莫属。而明尘远为了帮助聂星痕上位,更不惜与父兄反目,与亲者断绝往来。 这样同生共死的交情,明尘远怎么可能会有反心?至多恃宠而骄而已。就算朝中大臣都反了,也不会轮到他吧。 如此想着,微浓也是一笑了之,而且心里好受许多。倘若连鸿对明尘远是看走了眼,那别的事情也未必算得准吧? 连鸿见他两人俱是一脸的不相信,心里大感无奈,忍不住重申:“微臣与明将军没有私怨,所言也句句属实,绝无任何私心。从面相上来看,明将军真的会有二心。” 聂星痕没往下接话,充耳不闻。 连鸿见状摇头再劝:“微臣观望您与明将军的面相,又私下测算了明将军的八字……他与您命中相克,迟早会毁掉您一手创下的基业!” “哪有那么多相克之理?”聂星痕像听了个笑话:“我与微浓命中相克,与仲泽也相克。我身边统共就这么两个重视的人,若都与我相克,那我岂不是天煞孤星?” 正文 第187章 命由天定(三)转折剧情 “我与微浓命中相克,与仲泽也相克。我身边统共就这么两个重视的人,若都与我相克,那我岂不是天煞孤星?”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连鸿自知失言,又见聂星痕不以为意,也没敢再多说什么,只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面色。 “好了,连卿也是一片好心,我并不会怪罪。”聂星痕到底还是安慰了他,解释道:“若是因为钦天监的一句话,我便随意处置心腹重臣,岂不是要让朝野上下寒心?” 微浓对此深以为然。钦天监的职责是观天象推历法,至于推算命数之事实在太过玄虚,若是君王过于笃信,以一言断定朝臣生死,那钦天监岂非权力过大?聂星痕也就是个昏君了。 至此,微浓总算明白过来,今天明尘远是特意来钦天监示威的!那紧急要务什么的,都只是个借口罢了!他与连鸿的矛盾已经摆到明面上来了。 这也难怪,若是自己被指为反贼,又怎会不恼火? “娘娘也是分毫不信吗?”连鸿见攻不破聂星痕,便转而攻向微浓。 “信什么?” “微臣的推演。” “荒唐无比,恕难相信。”微浓看着他手上的批语,其实心里是有些生气的,这个连鸿轻易判定了她的一生,还如此草率地给明尘远定了谋反大罪。若非看在连庸和连阔的面子上,她真想转身就走。 然而连鸿也并非示弱之人:“不如这样,娘娘在心中求问一事,微臣斗胆为您推算一次,您再断言信或不信,如何?” “连监正可真是执着。”微浓挑了挑眉。 连鸿也直白地道:“头一次娘娘不信,也许是微臣措辞不当,惹了娘娘不快。但恕微臣斗胆,不能见您如此污蔑推演之术。” 微浓心里已是对他存有偏见,便嗤笑:“殿下也不信,怎的不见您去反驳他?” “殿下虽不信,但对推演之术仍心存敬畏,更不曾口出妄言。”连鸿面色不变。 微浓又是一笑,只好退一步道:“我这个人出口无状惯了,还望连监正恕罪。” “非也,您这是在敷衍微臣。”连鸿像是铁了心要让她相信,固执地走到木质命盘前面,朝她伸手相请。 微浓第一反应是拒绝,然而余光瞥见聂星痕,见他竟是似笑非笑,好似料定她会逃避一般。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也好,那就有劳监正了。” 连鸿便让微浓走到命盘之前,又问:“娘娘是求人还是求事?” 微浓转眸看了聂星痕一眼,才道:“求人。” 连鸿指着命盘:“请您在心中默念此人姓名,同时推动命盘,待命盘停下之后,将所求之人的生辰八字告诉微臣。” “好。”微浓依言而行推动命盘,待命盘停止转动之后,便报出了云辰的生辰八字。这个八字,还是墨门调查出来的。 连鸿默默推算片刻,又去翻看了几本书,最后说道:“此人亲缘淡薄,有奇才,但英年早逝。” 微浓闻言微讶,忙问:“那他如今是生是死?” “已不在人世。”连鸿回道。 微浓心中大为疑惑。她报的是云辰的八字,而非楚璃的。从八字上看,云辰分明要比楚璃小一岁,且他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这个批语若是说的楚璃,自然奇准无比;但若是指云辰,那就不准了。 除非……真正的云辰已死,如今的云辰是假的。这倒也符合聂星痕的推断,云辰是遭楚珩假扮。 想到此处,微浓又道:“我再求一事。” 连鸿朝她指了指命盘:“命盘乃算人命,问事亦可,但只有判语,没有命格批语。” “好。”微浓一口应下,再次推动命盘。 这一次许是不用推算八字的缘故,连鸿给出答案极快,真的是一首判语: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微浓看了一遍判语,又是一惊。她方才心中所问,是云辰和楚璃的关系,而这字面上的意思模棱两可,却颇有玄虚! “还请连监正解批。”微浓神色沉敛,已不复方才的随意。 连鸿却是蹙了蹙眉:“微臣不知娘娘所问何事,不知该从何而解。” 微浓张了张口,又想起聂星痕在身边,终究将话咽了回去,只道:“您给解个大概即可。” 连鸿只好执起判语看了看,大致说道:“从字面上看,您若问旧事,已经‘无处觅’了;若问来日,或可一期,但‘花非花雾非雾’,意即真假难辨。” 听到此处,微浓脸色已然苍白,但还是强作镇定:“监正还有别的指教吗?” 连鸿便又认真读了一遍判语,又道:“此诗隐喻青楼女子,您心中所问之事,去青楼或能解出一二。” 青楼?微浓突然想起云辰常去的晚香楼。难道那里有什么线索? “怎么?你又相信了?”聂星痕见她或追问不休、或沉默不语、或脸色奇差,忍不住问道。 微浓想起连鸿给聂星痕的批语,心中猛地一酸,立即否认:“不,我还是不信。”可说出这话时,她已开始感到心虚。 聂星痕看似随意地笑了:“看你算了半晌,我倒也来了兴趣。不如我也问一事,让连卿来算算?” 连鸿闻言颇感欣慰,自信满满地指着命盘:“殿下请。” 聂星痕低头看了看命盘,突然一把拉过微浓的手,强迫她和自己一起推动命盘手柄。微浓猝不及防,再想收手,却被他牢牢握住不能挣脱,最终只得眼睁睁和他一起推动了命盘。 “问事。”聂星痕像是要故意刁难连鸿,闲闲地道,手却一直握着微浓不曾放开。 “这一局不算!”微浓立刻插话。 岂料她话音刚落,连鸿已开始在红色签纸上提笔写字,边写边回:“能算。” 连鸿笔走龙蛇写字极快,不须臾,便将两张签纸分别递给聂星痕和微浓:“这是殿下与娘娘分别问的判语。” 聂星痕接过一看,自己这偌大的签纸上是一句古诗:帝者化八极,养万物,和阴阳。阴阳和,凤至河洛翔。 他默念了一遍,唇畔勾起一抹舒心的笑,再去看微浓的批语,不禁笑意更浓:植梧期凤至,望月待潮生。 聂星痕将两张签纸放在一起比对,发现有两个共同的字眼—— 凤至。 ***** 从钦天监出来,微浓一直沉默不语,反倒聂星痕兴致很高,看起来心情不错。回燕王宫的车辇上,他故意问她:“你知道我所问何事吗?” 微浓不假思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聂星痕笑而不语,也没再过问她的心事。 其实即便聂星痕不说,微浓也能猜到他问了什么。“阴阳和,凤至河洛翔”,这两句实在太过明显了! 而自己的判语“植梧期凤至,望月待潮生”的意思…… 微浓不禁在心底叹息,她来时原本已经打算好了,无论钦天监推算出什么结果,她都一概不信。然而,这一遭到底还是来错了…… 聂星痕见她一直闷闷不乐,忍不住又笑:“怎么?还对连鸿的批语耿耿于怀?” 微浓眨了眨长睫,立刻做出鄙夷之色:“并没有。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我从不相信。” 聂星痕认真地侧首看她,又缓缓握住她的手,无比欣慰地叹息:“你心里有我。” 微浓的右手似被烫了一下,立即抽回来:“你怎么想都行。” 聂星痕满足地笑道:“其实你早就信了,但你故意说不信,是怕我难受?” 微浓故作不屑:“你太自作多情了,我怕你难受什么?” “自然是连鸿合出的八字结果。”聂星痕眸底漾出一丝金芒,比这天际晚霞还要灿艳几分,仿佛带着不可说的魅惑。 微浓垂眸沉吟一刻,状若无意地问:“你真的一点也不信?你不怕我克你?” 聂星痕将双手摊开:“我刚出生时,钦天监曾说我‘绝非正统’,还说聂星逸‘自有后福’。你看现今如何?” 微浓勉强一笑:“这么说来,好像的确不可信。” “可信又如何?难道因为几个字的批语,我之所求就要放弃?既然如此,君临天下还有什么意思?”聂星痕勾唇。 微浓也是抿着唇笑,可那笑容却渐渐僵在了脸上。在聂星痕发现之前,她适时看向车窗外,轻声地道:“今日连监正说过,初限是你克我,想想其实挺有道理的。” 聂星痕声音骤然低落:“以前是我害了你……不怪你恨我。” “你真的要娶我?不惜性命?”微浓仍旧望着车外。 聂星痕眉目一凛,郑重其事地道:“是。” “与皇后命格无关?”她放下车帘,再次看向他。 “无关。”他斩钉截铁地回。 微浓望着他诚意十足的双眸,慢慢漾起一抹微笑:“可是我这一身的伤,怕是将身子都毁了。也许这辈子都无法生育子嗣了。” 听闻此言,聂星痕的神色紧了一紧:“这都是你自己瞎猜的,没有一个御医说过此话,连阔也没说过。” “我若真是不能生育了呢?”微浓笑容虽淡,目光却变得犀利,似要逼着他给出一个回答。 聂星痕倒也由着她胡闹,真地认真思索片刻,才回:“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再纳妾。” “真是个聪明的回答。”微浓缓缓阖上双眸,轻叹一声:“可是,我并不再喜欢你了。你不介意吗?” 她刻意不去看他的表情,但还是听到了他忽然急促的呼吸声。然后,他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不要紧,你在我身边就好。我有信心。” 微浓眼眶一热,若不是还闭着眼,她猜测自己必定会掉下泪来。但她忍住了,垂眸看向他修长的手指,最后说道:“我想去璇玑宫养伤,等宫里‘清净’了,你再接我回来吧。” 正文 第188章 命由天定(四)转折剧情 冬至过后,聂星痕亲自送微浓去千霞山璇玑宫。随行的御医、太监、侍女足有百余人,都是伺候她一个。 聂星痕原本要将晓馨也带上,被微浓拒绝了,他便也没再勉强。 “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正月过后,我迎你风风光光地回去。”聂星痕临走前道。 “明日差人把峨眉刺送过来吧,我也好练练手。”微浓回说。 聂星痕蹙眉:“不行,你身子未愈。” “正因身子不好,才要强身健体。”微浓笑了笑:“再者我也没有防身之器了。” “好。”聂星痕的神情万分柔软,并没有询问惊鸿剑的下落。 有些事,他们都在刻意回避。不是不想追问,而是这好不容易才愈合的感情值得小心翼翼去对待,彼此都不愿再让它平添伤痕,于是便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装作无心探究。 一整个腊月,聂星痕来看过微浓两次,明连翩也来过一次。微浓听她说起,聂星痕已开始着手登基,并在朝中广布消息,说钦天监测算出废后暮氏乃皇后命格,有助玉成大业。 不过他没有立刻提出迎娶废后,因此朝内虽人心惶惶,倒也无人明说。微浓盘算着时日,推测聂星痕应该会在正月之后才表态。 而令她欣喜的是,自己的伤势愈合得很快,待到年关,伤口已经完全长好了。只是那满背的疤痕太过狰狞,怕是终身难祛了。 璇玑宫的日子看似平淡,却过得不慢,转眼除夕已至。这两年来,聂星逸名义上虽仍是燕王,实则已经称病避居,百姓也并没有将这个毫无建树的燕王放在眼里,反而是聂星痕自大破楚国之后,成为了燕国百姓心中的战神,威望与日俱增。 故而除夕夜当晚,聂星痕作为燕国实际的掌权者,自然要登上城楼与民同庆。只是他一颗心早已飞去了璇玑宫,总怕微浓独自守岁太过寂寞,因而在南城楼上做了做样子,便快马飞驰去了千霞山。 一到璇玑宫,他便迫不及待直奔微浓所住的紫霞苑。可令他难以置信的是,那烛火摇曳的屋内却是空无一人,唯有一纸离别,寥寥数字: “心愿未偿,不敢言嫁,自此长别,生死各安。连鸿有异,批语莫信,前尘尽忘,天涯勿念。微浓字。” 聂星痕轻飘飘地捏起这张纸,一字一句读了好几遍。他在紫霞苑里慢慢走着,把所有屋子都看过一遍,才发现微浓什么都没带走,唯独带走了那双峨眉刺。 自此长别,生死各安。前尘尽忘,天涯勿念。他缓慢地将纸张叠起,放在烛火上燃烧起来,看着它一点一滴被火舌吞没,最终化为一片灰烬。 就像他全然捧出的一颗真心,竭尽全力去呵护,却终究没能弥补往事的裂痕,只能眼睁睁看它灰飞烟灭。 “殿下!”京畿将军突然在此时闯了进来,神色忐忑,气喘吁吁。 聂星痕望着那堆燃烬的纸灰,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讲。” “禀殿下……日落之前,有一男一女强行闯出北城门,说是有紧急军务。那女子身负禁卫军令牌,又有宫中文牒,守城侍卫不敢不放行。” 聂星痕就站在烛火的阴影里,面容忽明忽灭晦暗难辨,半晌才道:“人都放了,还知道回禀?” 京畿将军惶恐地低下头去:“都是微臣失职,方才业已查明那男子的身份……是民间游侠冀凤致。” 冀凤致。凤至。 原来批语是这个意思。 连鸿有异,批语莫信。原来竟是一个讽刺。 聂星痕缓缓阖上双目,在原地站了良久,突然一掌劈开面前的桌案,转身,离开。 徒留那京畿将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身上蒙了一层的纸灰。 除夕之夜暗得深沉,这璇玑宫仿如夜色中至深至寒的漩涡,似能将人卷入其中,摔得粉身碎骨,永不超生。 ***** 一个时辰前。 微浓与冀凤致快马出了京州城,赶在日落时分投栈住店。 “你真的要去找姜王后?”冀凤致最后一遍确认爱徒的心意。 微浓坚定地点了点头。前段日子她伤势未愈,分不出心神考虑太多。但这段时日身子大好,她反复回忆那天遇袭的情形,心头疑虑越积越多。她相信聂星痕没有骗她,但有些内情,聂星痕也未必全都清楚。 犹记得她在璇玑宫修道时,曾与楚珩私下见过一次,当时楚珩明明白白表过态,绝对不会伤害她。而这件事聂星痕并不知情,他理所应当认为楚王室都恨她入骨,所以他才会以为幕后黑手是楚珩,即云辰。 可倘若云辰真是楚珩,拒不认她也就罢了,又怎么可能再派竹风来杀她?既然不是云辰的意思,那么他写下“去姜国”三个字,就是在暗示自己去找姜王后…… 会是姜王后自作主张在十万大山布下杀招吗?可姜王后曾授意连阔为她解毒,又怎会不知她早已百毒不侵?她遇袭之时,竹风分明是想让那些毒虫把她毒死咬死,绝对是不知情的样子。 而且,连阔作为一个姜国人,三番四次对她伸出援手,又是为何?唯有几种可能: 一,聂星痕与姜王后有所交涉,碍于两国邦交,姜王后授意连阔救她;二,姜王后并不在意她的生死,是聂星痕与连庸门下弟子私交甚笃,才拜托连阔救她;三,救她是云辰的意思,由姜王后授意连阔出面执行……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可以让她笃定,杀手不是姜王后派来的。 既然不是姜王后的意思,也不是云辰的意思,那还有谁能使唤得动竹风?如果真是一招嫁祸之计,又是谁非要杀她不可?她的存在影响着谁了? 云潇?应当没那么大的胆子。 宁王?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魏侯?她连面都没见过! 聂星逸?势力更不可能触到云辰身边…… 她有太多的疑问想要了解,有太多的执念需要解开,眼前越是迷雾重重,她越想知道其中的秘密。 “云辰的身份不查清楚,我寝食难安。还有我一身的伤,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受这个罪。”微浓握紧手中的酒杯,轻笑一声:“今夜除夕,不提这些事了。我敬师父一杯,多谢您千里相救。” 冀凤致叹了口气,与微浓碰杯对饮。他最清楚爱徒与聂星痕的感情纠缠,不禁唏嘘地问:“你这一走,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真的不后悔?” 微浓望向客栈门外那喜庆的灯笼,轻“嗯”一声。 冀凤致想到她几易身份,又是缓缓摇头:“方才咱们蒙骗出城,士兵们必定印象深刻。一旦聂星痕下令追查,他们第一个便会怀疑咱们……你不怕被捉回去?” “他不会的。”微浓定定望着案上酒杯,平静地笑:“他不会再追来了。” 面对她如此决绝的欺骗,他身为男人的骄傲,一个君王的自尊,都不会允许他再追来的。 这样也好,他可以离那句批语远一点。 “男命贵,紫微之相;女命贵,母仪之相。然则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轻则相离,重则丧命,恐无嗣。” “从命盘上看,初限是殿下克您,中限之后您克殿下……” 微浓自斟一杯,仰首一饮而尽。 他的前二十四年,与她相恋,送她入宫,举荐她和亲,杀了她夫君……自从与他相识开始,她的命途一直很坎坷。 而这二十四年里,他却从燕王庶子一跃成为掌权者,铲除了赫连璧月和明相一党,压制了聂星逸,成为实实在在的燕国摄政王,风光无限。 聂星痕的初限,的确是在处处克她。然则以后呢?他今年恰好步入中限,他们之间难道真要反过来?她会怎么克他?让他情场失意?让他丢了王位?让他输了天下?或是,害他没了性命? 微浓狠狠闭上双眼,竟不敢再想下去,即便猜到连鸿或许受人指使,可她心结已生,从前那自傲的“不信命”,如今都成了如履薄冰。 还是……算了吧!也许这本来就是个错误,为了他好,也为自己,彼此都有不同的追求。而他愿冒生命之险娶她,她会一直记得。 但也只是记得而已。 她向来恩怨分明,何况这一次又真真正正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心态早已和从前不同。想起一些前尘往事,好多事情竟有茅塞顿开之感。 爱太沉重,恨太受伤。原本想要一生一世记住的爱恨,终究是要消弭在漫漫时光之中,化为一段无从述说的回忆,一句不能出口的叹息。 从你救了我的那一刻起,聂星痕,我们两清了。 如此想着,微浓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正要饮尽,却被冀凤致拦了下来:“你伤势刚好,不要逞强。” 微浓摇了摇手边的酒壶,笑道:“想喝也没得喝了。”言罢还是饮了下去。 酒入愁肠,周身升起一阵暖意,多少也抵御了腊月的寒凉。微浓把玩着手中酒杯,询问冀凤致:“您在宁国见到云辰了吗?” “见到了,但只远远一面。”冀凤致如实回道:“我也是拿不准,这才着急赶来。” 微浓不语,用仅剩的几滴酒在案上写下“凤至”二字,才托腮笑道:“连先生的弟子真是各个身怀绝技。” 冀凤致不知其中内情,一头雾水地问:“什么?” “没什么。”微浓拂拭掉案上酒痕,再笑:“这个正月,看来咱们要在路上过了。” “当……当……”附近不知哪里突然传来阵阵钟声,打断了师徒两人的思绪。客栈里随即响起一片欢呼与呵欠声,是除夕已过,新的一年终于来临。 微浓蓦然发现,自己二十四岁了。 正文 第189章 陈年往事(一) 当初春的微风拂面而过,冀凤致和微浓终于穿过了十万大山。这一路正值冬季,万物蛰伏,冀凤致行走江湖经验丰富,微浓又自负百毒不侵,师徒两个赶路便也有恃无恐。 姜国境内密林繁茂,百姓对大自然又敬又畏,因此国内城池的名字一律都与树木有关。譬如十万大山脚下的落叶城,还有他们即将抵达的姜国国都,苍榆城。 来时路上,师徒两个早已商量好,打算让连庸引荐他们去见姜王后。一则冀凤致与连庸曾有过几面之缘,彼此之间互相敬重;二则微浓的身份毕竟不如从前,她又不想再继续沾聂星痕的光,也怕冒昧求见会惹得姜王后不悦。 思来想去,连庸的确是最合适的引荐人选。但只要想起他的弟子连鸿正在燕国为官,不知怎地,微浓心里又有些抗拒。 冀凤致猜到她的心思,便宽慰道:“连鸿是不是宁国细作尚且有待考证。他若真是祁湛安插的人,又何苦为了我暴露身份?也许他真是料事如神,算出我到了燕国呢?” 微浓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对聂星痕说的那么明白。她只要让聂星痕有所防备,不被连鸿的言语所蒙蔽就可以了。 “我倒觉得,连庸此人圆滑,也许他的弟子会是双面细作,同时为燕宁两国效力,各不得罪。”微浓说出自己的猜测。 冀凤致点了点头:“极有可能。但你不能否认,连庸的弟子的确各个出类拔萃,才能得几国君王之重用。” 微浓默然。眼下她倒希望连鸿是宁国细作了,如此一来,她便可以说服自己,他的那些批语全都是别有居心了。 “今日进了苍榆城,我便立即去连府送上拜帖。若无意外,三日内咱们便能见到连庸。” 不出冀凤致所料,他送上拜帖的第二日,连庸便有了回应,还亲自派了马车去接他们。临去连府之前,冀凤致对微浓千叮咛万嘱咐:“无论你对连庸有什么看法,他毕竟在姜国德高望重,咱们又是有求于人,你可不要惹他不快。” 微浓无奈地叹了口气:“师父多虑了。虽然我对他的处世之道不大赞同,但他毕竟救过我的命,又是医中圣手,我岂敢不敬?” 冀凤致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那就好,咱们走吧。” 两人一路乘车,还没走到连府,远远便见连庸站在门口等候。见了他师徒二人,连庸更是热情招呼,直让两人感到受宠若惊。 微浓发现冀凤致和连庸很熟识,不禁感叹天下之小。而连庸得知冀凤致与微浓是师徒,亦是感叹世事之巧。 三人彼此客套一番,无非是“别来无恙”云云。冀凤致也不做迂回,直白地道明了来意,提出想见姜王后一面。谁料连庸竟一口答应,毫无为难之色,还笑道:“王后娘娘等这一天,已然等了很久。” 听他如此说,微浓不禁心中一紧,而后又是一松。 在连庸的安排下,微浓和冀凤致只等了十天,便得到了姜王后的传见。早在刚进苍榆城时,微浓便曾听说姜王后驻颜有术,可饶是如此,她在见到本人之时,还是大吃了一惊。 眼前这位王后娘娘闺名楚瑶,亦曾是楚国的大公主。毫无例外,她也继承了楚王室的好样貌好气质,冰肌莹彻,端丽冠绝,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之美,举手投足充满贵气。细算起来,她也该近四十岁了,可那肌肤便如上了釉的白瓷一般细腻光洁,丝毫不见风霜之色,看起来至多二十出头。 若不是发髻上那顶蛇形后冠,还有腰间的蛇纹描金腰带,很难想象她如此风姿会是姜国的铁腕王后,楚瑶。 许是已经习惯了众人的赞叹目光,姜王后面对微浓的打量只是微微笑着,毫无骄奢之色。而与此同时,她也在打量微浓。 微浓觉得她一定对自己失望极了,似楚璃那般芝兰玉树,自己这平庸之人焉能配得上?如此想着,又不由自主想到了云辰,这才赶紧回过神来。 “说来微浓姑娘也该是我的弟媳,只可惜造化弄人。”姜王后看了微浓半晌,面上浮起一丝淡淡哀伤,称呼上却颇有蹊跷,立即与微浓划清了界限。 微浓闻言沉默片刻:“能成为楚璃的妻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荣幸。” 姜王后这才面露几分欣慰之色,缓缓点头:“不枉他待你这么好,临终前还想着你。” “临终”二字一出口,微浓心头立时“咯噔”一声,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那云辰……” 姜王后叹了口气,坦然相告:“他是珩弟。” 虽然已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微浓还是不肯相信。这是何等机密之事,姜王后不该如此轻易就告诉自己;而且云辰那张脸,那气度举止……实在与楚璃太像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姜王后看她不愿相信,又是轻轻一叹:“事到如今我也瞒不住你了,个中内情说来话长,还牵涉了不少楚宫秘事。真要细究起来,要从将近四十年前说起……” 姜王后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旷远,带着微浓和冀凤致沉沉陷入一段回忆之中:“多年以来,楚国百姓都晓得一桩佳话,就是我父王与母后鹣鲽情深,我们姐弟六人一母同胞……其实不然,我并非母后亲生。” 姜王后说到此处,微浓顿时心中一惊,已能预知姜王后今日这番话的分量了。于是她便看了冀凤致一眼,寻思着是否该让师父回避,以免让他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神色落入姜王后眼中,后者却是平静地道:“无妨,听说复熙曾跟随冀先生练过软剑功夫,如此说来,冀先生也算他半个师父,并非外人。与其让冀先生回避,不如今日我一并相告,日后也能省去好多麻烦。” 听闻此言,冀凤致的重点落在了“并非外人”四个字上,颇感欣慰;而微浓却暗暗注意了最后一句,心中略略有些防备。 但如今得知内情才是最重要的,微浓决定静观其变,便继续听姜王后说了下去:“其实我父王和母后鹣鲽情深是真,但我却是父王身边的教养宫女所出。当时母后做太子妃才四个月,而我亲生母亲却已有了三月身孕。太子新婚期间传出这等丑闻,也是折辱王室的颜面,母后便主动提出认下我,顺水推舟假装有孕,在我出世之后,又将我的亲生母亲秘密处死了。” 原来大公主楚瑶是教养宫女所生,那的确是楚王室的丑闻了。教养宫女是什么?是宫中教导王子男女之事的宫女,往往都是承过宠而无封之人。她们既然受过王恩,出宫已是不可能了,留在宫里又身份尴尬,其中性情好的女子便会被派去给王子们“启蒙”。说得难听些,就是“同侍父子二人”。 这样的宫女,往往都是赐过药的,不会再有身孕。而且在王子娶妻纳妃之后,她们也就失去了用途。若是运气好一些的,能被王子念个旧情,也许还能谋个差事,从此做个嬷嬷;运气若是差一些的,只好在宫里自生自灭了。这事虽然很残忍,但已是流传了千百年的规矩,莫说王宫内如此,大户人家也是如此。若是谁坏了这规矩,那便是有违礼制。 可当时还是楚太子的楚胤既然已娶了正妃,怎么还会与教养宫女继续厮混?即便太子妃有什么隐疾,可她还有娘家带来的陪嫁宫女,甚至放眼整个云台宫的宫女都是太子的人,他怎么就让教养宫女有了身孕?微浓愕然之余,实在难以将这种荒唐事与楚王那张清瘦的面孔联系起来。 姜王后看到微浓的表情,面上也渐渐露出一丝讽刺:“其实母后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一则她不想让父王的长子长女落在别人头上,二则也是遮掩这桩丑闻。我王祖父因为此事,对我母后赞不绝口,我父王从此也对她千依百顺,事事迁就,她这才有了椒房专宠。” “我幼年时,对这些事情都一无所知,想着自己是父王母后唯一的孩子,不知有多骄纵霸道。但后来我懂事了,便渐渐觉得很奇怪,宫里既没有嬷嬷管教我宫规,我也不懂读书女红,外人都道是父王母后溺爱我,实则我身边的人都明白,这是要对我放任自流了。” 姜王后说到此处,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我当时毕竟年幼,根本想不到会有内情,问了母后几次,她都是敷衍了事。如此一来,我便被生生耽误了,及至十岁,诗书礼仪一样没学,性子也渐渐野了。” “说来倒是奇怪,这其间我母后曾有过两次身孕,但都无一例外小产。她便怀疑是我出身低微妨碍了她,要找个理由将我赶去别宫。我自然哭着不肯,在宫里闹腾一场,将母后气晕了,可她这一晕,却被御医再次诊出了身孕。” 姜王后忽然看向微浓,露出一抹奇异的笑:“而且,她还怀了双生子。我这一下子,从灾星变成了福星。” 正文 第190章 陈年往事(二) “双生子!”至此,微浓终于明白姜王后要说什么了。可这本是天大的喜事,怎么对外却说,楚璃和楚珩是相差了一岁多? 微浓难掩惊讶之色,忍不住与冀凤致对看一眼。她张了张口,本欲插问一句,可想到姜王后此刻的心情,还是决定当个倾听者。 姜王后将她的神情从头至尾看在眼中,总算目露一丝赞许,这才幽幽续道:“当时父王才刚登基,母后就怀了双生子,本是宫里一桩好兆头。父王怕母后再次小产,便在宫中大做法事,但没过多久,给母后保胎的两个御医相继获罪,说是诊断有误,母后有孕是真,但并非双生子。” “宫里人知道是闹了个乌龙,谁都不敢再提‘双’这个字。万幸的是,母后这一胎得了个男婴,父王立即册立为太子。就是复熙。”姜王后说到此处,似是在酝酿着情绪,忽然停了下来。 复熙,是楚璃的表字。寻常人家的男子一般都在弱冠之时由长辈赐字,但王室宗亲通常会早一些,十三四岁通了人事,或是订了亲,便会取表字。 只是……微浓眸光闪动,心里划过一个念头。 许是沉浸在了回忆之中,姜王后面有感慨之色,根本没有发觉微浓的异样,她停了半晌,才续道:“宫里有了太子,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我还是以养病为由被送去了别宫,这一走就是四年……直到我及笄之前重回宫中,才晓得母后又添了珩弟。我原本以为父王母后终于记起我了,谁知他们是打算为我议亲。” “我当时心里想着,既然在宫里不招待见,嫁出去也好,只要将两个弟弟照顾好了,父王母后必定会为我说一门好亲事。于是我尽心尽力地照顾复熙,但我没见到珩弟,父王说他是早产体弱,已将他送去长生观养几年,要到五岁之后才回来。” 姜王后话到此处,别具深意地看向微浓,笑着问她:“你猜出来了吗?” 微浓沉默。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猜的,姜王后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了。当年楚后怀的必定是双生子,却不知为何要掩人耳目,又改口只怀了楚璃。世人都是信坏不信好,毕竟谁也不会将好端端一桩喜事说成坏事,所以宫人们必定都相信是御医诊断有误。 随即楚后偷偷生下了双生子,将楚珩秘密养着,又怕年幼的楚瑶发现,便将她以养病为借口送去别宫。直到一年多后,楚后又再次借口怀孕生子,才给了楚珩光明正大的身份。 孩子年幼之时,相差一岁便甚是显眼,越大越不容易看出年纪。所以楚王将楚珩送去了道观抚养,直至他五岁之后才接了回来。其实他当时已经和楚璃一样六岁多了,但小孩子长得快一点也正常,对外说五岁也能瞒得过去。再者同父同母的兄弟两人,即便长得再像也不为过,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双生子。 可令微浓不解的是,双生子明明是更为光彩的事情,楚王和王后为何要瞒着?苦心积虑给楚珩再安插另一个身份?微浓如此想着,便也将这疑问问了出来。 姜王后闻言叹道:“你问在点子上了……这也是我离开楚国的根本缘由。” 微浓忙竖起耳朵细听。 “珩弟回宫时,我因从没见过这个弟弟,不免有些好奇。有一日便找了借口,偷偷跑去母后宫里看他。当时他正在午睡,我把他逗弄哭了,又怕母后训斥我,便躲在床榻下头。母后果然亲自来哄珩弟,没过多久父王也来了,还命人将珩弟抱出去,要和母后密谈。” 姜王后说到此处,竟又沉默许久:“他们说着话,我在床榻下面听着,才知道六年前母后的确怀了双生子。但钦天监和几位高人相继测算出一个预言‘双生子诞,必有国难’。” 又是钦天监!难道钦天监的话真得这么准?真能通晓未知之事?微浓不禁呢喃着:“双生子诞,必有国难。” 她心头忽地一窒。 姜王后亦是苦笑:“当初父王害怕预言成真,便想让母后将孩子打掉。可母后先前已小产过两次,这次又是双生子,一旦落胎必定再也怀不上了。两个人便商量怎样避开钦天监的预言,最终想出了这个法子,把珩弟改了生辰。” “这岂不是自欺欺人?”冀凤致终于忍不住了,开口插了句话。若非知道了楚国的结局,他几乎要嘲笑这个无稽的法子。 “我那时年纪小,又不通诗书礼仪,也觉得这法子无稽可笑。”姜王后再叹了口气,附和道。 微浓却能够体谅:“可怜天下父母心,虎毒尚且不食子,哪个父母愿意将孩子杀掉?何况是为了一个渺茫未知的预言。” 姜王后点了点头:“是啊!可这话是钦天监算出来的,父王又不可能杀了监正灭口,便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来堵上钦天监的嘴。” 微浓不想在楚王的动机上多做纠缠,她更关心后续的事态,便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姜王后目色平静,话语也是波澜不惊:“然后我知道了这段秘辛,简直寝食难安,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杀了珩弟。” 微浓大惊失色:“他是您的弟弟!” “我知道,但我当时性子早就养野了,宫人也都对我冷冰冰的,我根本不知伦常礼仪为何物。”姜王后微微垂下双眸:“我只知道我是楚国的大公主,我不能让楚国蒙难。既然父王母后下不了手,不如我来做。” 微浓突然想起聂星痕说过,楚珩的左脸早就破了相……她立刻问道:“楚珩脸上的伤……” “是我烧的。”姜王后坦然地承认:“我一个公主,手上没刀没枪,我根本没法子下手,便借口去看他之时,踢飞了桌案上的油灯。为了逼真,我甚至假装被偷袭,晕倒在珩弟的屋子里。等到守卫发现之时,整张床榻已经烧着了,珩弟正坐在床上大哭,我和嬷嬷昏倒在他身边。” 踢飞油灯烧着床榻……微浓觉得此计很熟悉,想了片刻,才记起聂星痕也曾用过。就在燕楚边境的驿站里,她第一次试图杀他的时候…… 可那时候聂星痕都已经过了弱冠,这些手段自然不在话下。楚瑶当时才多大?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能想到如此手段,真是不容小觑!也难怪楚瑶一个异族女子能坐上姜王后之位。尤其,姜国还如此排外。 后面的事不用说,微浓大约也能猜到了。必定是楚珩没死,东窗事发,楚后要为儿子报仇,楚王也要杀楚瑶灭口。无奈之下,她只好逃离了楚国,求得姜王庇护,最终当上了姜国王后。 这就是楚国大公主与楚王决裂的原因,牵涉到了这样一段宫闱秘事。难怪当初她做了三年的楚太子妃,人人都对楚瑶讳莫如深,而楚珩也早早封侯出宫,鲜少在宫中露面。 这些内情,楚璃当初知不知情?他若知道,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而到了此刻,姜王后平静的情绪也终于被打破,就如那白釉瓷面上突然裂开一道细痕,然后渐渐扩大,终致粉身碎骨:“在父王派人追杀我时,我才晓得自己的身世。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子,我生母低贱,我就活该低人一等?那楚珩呢?他是王子,是王后所生,他就能遇难成祥?即便是危及江山,父王也不愿意放弃他?” 被亲生父亲派兵追杀,从安享富贵的公主变成孤身逃亡的弃女,微浓能体会楚瑶当时的心情。可对于重男轻女、出身贵贱一事上,她却实在无话可说,没有立场。 一桩宫闱秘辛,牵涉到国祚根基,任谁是楚王,大约都会选择牺牲庶出的女儿,保住嫡出的儿子吧!这就是可笑的命运! 但显然姜王后一直不能释怀,又切切地笑了起来,婉转美眸骤然闪过凌厉之色:“你知道吗?从离开楚国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要摆脱这卑贱的出身,我要眼睁睁看他们遭受报应,看那预言何时成真!” 双生子诞,必有国难。 十余年后,太子楚璃已近弱冠之龄,提出要和燕国联姻。楚王原本不想答应,但想起那条预言,还是勉强同意了联姻之策,好给自己留个后路。于是,楚太子妃的宝座给了她一个燕国女子,即便她只是个私生女,即便她迟迟没和楚璃圆房,楚王也给予了最大的宽容。 微浓如今已经知道,当年即便没有聂星痕的举荐,楚璃要娶的人也是她。可她若是没有嫁过来,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聂星痕就不会主战请缨?也许楚璃就不会死,楚国就不会亡?可这恰好就是楚璃的选择,然后她嫁了,然后聂星痕攻来了…… 而楚瑶则站在姜国的最高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袖手旁观。 双生子诞,必有国难。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一切人或事牵连在了一起,做成了一个无解之局。环环相扣,生死相系。 “若不是我当年逃亡之时,复熙曾帮过我,我真的会旁观到底。”楚瑶又吐出一句话来。 (首先澄清,我不是在文中宣扬玄学或者宿命论。只不过古代非常笃信这个,尤其是帝王之家。请不要觉得钦天监出现次数太多,分摊在四国头上,只是一小段情节而已。而且并不是每个预言都准确,到大结局时,会有一段极其讽刺的伏笔来揭开某些预言的真假。 我设想这个情节,本意是想讽刺楚王两口子,告诉大家楚国的灭亡和楚王的行事风格有很大关系。所以即便楚璃惊才绝艳,对父王的决定也无力更改,个人之力毕竟有限,挽救不了社稷的倾颓。而楚瑶的出走是可以避免的,楚珩本来也可以光明正大参与政事,以楚瑶姐弟三人的能力,只要齐心协力,本来是能和燕国一博的。 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玄学这个东西仅供参考,算出好的结果,就给自己增加信心,鼓励自己向好的方向更加努力;但如果算出坏的结果,就尽最大的努力去避免去改进。学会趋利避害,比单纯地认命更加有意义。) 正文 第191章 飞蛾扑火(一) “楚璃帮过您?您是为了他,才将楚珩接到姜国来的?”微浓立刻从往事中惊醒。 姜王后点了点头:“我当年逃跑时,是六岁的复熙装病拖住父王,我才能躲过一劫。后来燕楚交战,他派人来姜国求援,我答应过他,会以邦交的名义保住楚氏一脉。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必不会多管闲事!”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伤了楚珩,你该补偿他吗?微浓很想如此问一句,但至始至终,她没有问出口。这毕竟是姜王后的家务事。 她只是沉吟片刻,又旁敲侧击地问:“看来您与楚璃的感情很好?” “我回宫行了及笄之后,曾照顾他不少时日。”姜王后此刻已缓缓平复了心绪,露出一丝难得罕见的柔和之色。 微浓想了想,转而又问:“那云辰这个身份又是如何来的?我曾看过墨门的调查结果,详实考据,不像造假。” “云辰确有其人,恐怕墨门的调查都是真的。”姜王后淡淡叹道:“他是被宁国宰相淳于叶遗弃的孙子,也的确师承高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过,当我慕名去十万大山拜访他时,他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他病了?”微浓忙问。 “是啊。”姜王后的语气颇为遗憾:“他一直以来的抱负,是想为云母扬眉吐气,只可惜还没等到他出仕,云母就病逝了。他悲愤郁结,从前又是昼夜读书,早已将身子熬垮。当时珩弟在十万大山治疗脸伤,听说他的身世之后,便想顶替他的身份。他临终之前答应了,但提出两个条件,一是扳倒淳于氏,二是照顾他的胞妹云潇。” 所以如今的云潇是真云潇,而云辰却是楚珩假扮。这倒解释了璎珞那句“恋兄癖”的意思,恐怕云潇是真的爱慕上她这位假哥哥了。 微浓心中有千百疑问,但又不想一下子透出自己的底细,让姜王后有所防范。她思来想去,又挑拣了一个最浅薄的问题,再问:“不知娘娘可否告知,楚珩为何要顶替云辰去宁国?” “我若说我不知道,你信不信?”姜王后正色反问一句。 微浓没有接话,意思显而易见。 姜王后无奈一叹:“珩弟未曾与我交心,他到了宁国之后,只让我做了四件事。” 微浓洗耳恭听。 “帮他恢复容貌,替他安排新身份,为他造势去宁国,借他一千万两银子。” 这四件事,以姜王后之力都不难办到。倘若楚珩真与她不甚亲近,他提出这四个条件也不算过分,至少姐弟一场,姜王后应是不会拒绝。微浓如此想着,也没再多问什么:“多谢王后娘娘相告,您的这些话,民女都记着了。” 姜王后自然听出了她的敷衍之意,便也直白地道:“珩弟送信给我,是让我说清楚他的身份,好让你死心。” 言下之意,是让她不要再去打扰云辰了。微浓抿着唇,没往下接话。 姜王后怜悯地看着她,软下口气:“你是个好姑娘,又对复熙一片痴心,他泉下有知定也安慰了。但珩弟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再过问,他自幼被压制,如今又遭遇国破之难,身上戾气很重。” 戾气很重?微浓在心里细细品味这三个字的意思。 “他或许会看在复熙的面子上善待你,但你若破坏他的筹谋,他又岂会轻饶?”姜王后话语一顿,颇有几分警告意味。 微浓如何不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死心是另一回事。 姜王后看到她的反应,便知道她不会轻易死心,只得轻轻叹息,又暗示道:“其实珩弟筹谋之事并不难猜,你是个懂分寸的姑娘,为何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在十万大山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教训?”微浓猛然抬眸看向姜王后,眸中射出凛凛寒光。 姜王后终被这目光撼了一下,旋即面色如常:“连阔说的。” 微浓立即接道:“三番四次蒙连阔先生搭救,民女实在感激不尽。” 她说出这话的同时,一直盯着姜王后看。后者却再没有任何表情,反而幽幽问道:“既有人对你下手,可见你已经威胁到旁人了。查出是谁做的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连聂星痕都知道是谁了,姜王后又岂会不知道?然而微浓到底是没有戳穿,想了想,径直回道:“是云辰身边的侍卫,竹风。我只认得他。” 姜王后娥眉微挑:“哦?这倒有点儿意思了。他先是修书给我,让我告诉你真相。这后脚又派侍卫偷袭,难道他是后悔了?” 微浓笑了笑,没应,也没再看姜王后。这其实是很无礼的表现,不过殿内三人都没再表露出一丝情绪,竟都默契地沉默着。 须臾,微浓又转而对冀凤致道:“师父,我有些话想单独对王后娘娘说,您先回客栈等我行吗?” 冀凤致眉目微蹙,似在斟酌。 微浓便笑道:“王后娘娘这里守卫森严,您又担心什么?” 冀凤致看着她自信十足的笑容,终究是点了点头,却意有所指:“你在王后娘娘这里,为师自然不会担心。怕就怕你在回客栈的路上,又遭遇什么飞来横祸。” “不会的。”微浓笃定地笑,这才看了姜王后一眼:“王后娘娘定会派人护送我的。” 师徒两人一唱一和,从始至终,姜王后都毫无反应,没说护送,也没说不送。 冀凤致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行礼告辞。 他前脚刚一离开,姜王后便露出一丝隐晦的笑意:“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很多,但恐怕娘娘不会再告诉我了。”微浓不卑不亢。 “其实你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很像年轻时的我。若不是因为复熙的事,我倒是挺喜欢你的。”姜王后也直言不讳。 微浓在这件事上已经无话可说了,她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说出下面一番话来。想了半晌,自认为也不是个迂回曲折之人,便直奔主题:“倘若民女没猜错,娘娘是不会再让我们师徒去宁国了。” “不错。”姜王后笑着认道:“看来我方才那一番口舌,总算没有白费。” “您是姜国的王后,您若想阻止我们师徒,恐怕我们也走不出苍榆城。”微浓早已认清事实。 姜王后笑意未改。 微浓又淡淡地问:“您是怕我去宁国之后,坏了云辰的大事,陷他于危险之中?还是怕一旦被宁王发现什么,会影响您与宁国的交情?” “都有。” “既然您有此担心,可见您必定知晓他去宁国的目的。”微浓这一句不是疑问,也并不需要有人回答。 可姜王后还是笑吟吟地答了:“他的确没跟我提过。” 微浓自觉从未像眼下这般清醒冷静过,也从未如这般忐忑不安过,今日她能不能走出姜王宫,能不能达到目的,就在这一刻了! 她用食指点了点手边的梅花小案,故意装作淡然地道:“其实云辰去宁国的动机并不难猜。他身为楚国王子,一定是想借助宁国的力量,要么想报仇,要么想复国。如今看来,报仇最有可能,因为燕宁两国已经形成了对峙,只要他稍加挑唆,也许两国就会爆发战事,他就能借宁王之手铲除聂星痕。”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可不是我的。”姜王后依旧不置可否地笑。 事到如今,微浓实在不知道,这姐弟两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暂且不论云辰究竟是楚璃还是楚珩,他是楚国的王子总归无疑了。就连聂星痕都猜到他是楚珩,难道还能猜不到他更名换姓的意图?傻子都该知道防范他了。 而至于宁王知道多少,微浓还真是有些拿不准。可祁湛是见过楚璃真容的,想必也没那么快能打消疑虑。如此一分析,云辰目前虽无性命之忧,但前途未必明朗。 微浓便将自己的分析告知了姜王后。 可这个女人实在太难被说动,她仍旧坚持着不肯松口:“即便真如你所言,珩弟情况堪忧,那我又为何要相信你?难道你去宁国是帮他的?” “至少我不会害他。”微浓立刻抛出筹码:“宁王和王太孙都晓得我是青城公主,自然会特别留意我的动向。倘若我一口咬定云辰不是楚王室的人,宁王必定会对他放松戒备,委以重用。” 听闻此言,姜王后随即犀利反问:“你可别忘了,你是燕国人。倘若珩弟真要复仇,你怎么办?焉知你不会向聂星痕通风报信?” 微浓不能否认,自己被这句话问住了,这也是她如今最最矛盾之处。她到底要站在哪一方?她到底该帮谁?但这份心底的犹豫,她并不打算让姜王后知晓。 “我不会参与他们之间的斗争,我只想帮云辰在宁国站稳脚跟。无论他是要复仇还是要复国,第一步必先取得宁王的信任。但宁国王太孙原湛已经存有疑心,云辰没那么容易站住脚。”微浓顿了顿,劝说姜王后:“不瞒您说,我与原湛有些私交,我若说一句,也许他会信。” 私交?姜王后上下打量微浓一番,毫不掩饰讽刺之意:“看来你如今过得不错。有燕国摄政王撑腰,还与宁国王太孙相交。” 若是搁在从前,微浓听见这话必定会迫不及待地辩解,声明自己对楚璃的忠贞。但眼下她不会了,反而会微妙地笑言:“那您也该明白,倘若我滞留姜国迟迟没有消息,这两位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好一个‘借力使力’!”姜王后忍不住要替她拊掌大赞,终于不敢再小看她。 微浓倒也不谦虚,索性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只怪您太不高明了,也不让竹风蒙上脸。或者您当初就该狠下心肠,让他一刀砍死我,可惜您手下留情了。” 正文 第192章 飞蛾扑火(二) “只怪您太不高明了,也不让竹风蒙上脸。或者您当初就该狠下心肠,让他一刀砍死我,可惜您手下留情了。”微浓面色冷淡。 姜王后也没否认,故作平静地问:“哦?你是何时发现的?” “今天,见到您之后。”微浓浮起一丝讽笑:“其实您这步棋走错了。” 姜王后亦是哂笑:“能被你当面戳穿,可见我的确走错了。” “您不晓得我的性子,我是越挫越勇,不是知难而退。”微浓毫不示弱。 她此言一出,姜王后的笑意终于被打破!那如同白釉瓷面的平滑肌肤渐渐显露一丝杀意,异常刺眼。 微浓就像是没看见一样,兀自说道:“我知道您有法子瞒过云辰,我也没打算告诉他这件事。毕竟您是为了他好,我很感激。” 姜王后闻言脸色更差:“怎么这话听起来,你才是他的姐姐,我倒像个外人了?” 微浓聊以一笑:“我实话实说罢了。” 姜王后美目微眯,在丹墀上看着她,她也在看着姜王后。两个女人目光对视,眼波隐动,恰如两片不可琢磨的瀚海,一个暗涛汹涌,一个波澜不惊。各不相让。 “你是非去找他不可?” “是。” 姜王后又缓缓笑了,抬手理了理鬓发:“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说的话。” “不,我信。但我不放心。”微浓认为不能说得太直白。她既不想让姜王后看扁,也不想被她高看、忌惮。有些话,她说得模棱两可一些,得让姜王后自己去理解。 也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坚定,姜王后又问了她一遍:“你真的是去帮他?” “是。”微浓毫不犹疑:“但我知道,他不愿意让我去。也许是怕我坏了他的事,也许是不想让我蹚这趟浑水。所以我恳请您不要告诉他,让我悄悄地去。” “那不可能。”姜王后不假思索地拒绝。 微浓也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身为姐姐,姜王后无论如何都会给云辰提个醒的。不过她也有别的办法,不要紧。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若答得上来,我就答应你去宁国。”姜王后沉默片刻,似是下了决心。 微浓心中一紧,但面上却不敢轻易表露,仍强作镇定:“您问吧,我必知无不言。” “倘若珩弟真的要复仇复国,你帮不帮他?” 兜兜转转,还是这个问题,这个最棘手、也最令人矛盾的问题。云辰的筹谋根本藏不住,迟早会有爆发出来的一天。真到那时候,他赢,则聂星痕死;聂星痕赢,则他死;或者他中途被宁王识破,计策胎死腹中,那时宁王会放过他吗? 她该怎么做?她该帮谁? “你帮不帮他?”姜王后见微浓良久不作答,再次逼问。 微浓的确想了很久,才缓缓答道:“我只能这么说,倘若他复仇失败,无论是落在宁王手里,还是落在聂星痕手里,我都会竭尽全力保他不死。”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朝堂之事我不懂。但,云辰、聂星痕、原湛,无论谁最终胜出,我都能说得上话,尽力保输的那一方平安无恙。” 微浓说出这番话时,突然想到了燕高宗聂旸。曾几何时,他逼着她嫁给聂星逸,也是做的这个打算——保输者不死。真要说那段经历带给了她什么启迪,这就是最重要的一个。 可见任何遭遇都值得被牢牢纪念,往后不知在哪一段人生路中,也许就能转化为一笔宝贵的财富。那些路上一帆风顺的人,又何曾体会过这种化险为夷、柳暗花明的快活? 此时此刻,微浓由衷地感谢燕王,开启了她人生中第一次智慧之光。因为,她清楚看到了姜王后的动摇之色。 见此情形,微浓趁势加了一把火,话说得虽然难听,但很真挚:“您就把我当成一步自保的后棋,也许有一天,云辰用不上,您还能用得上!” ***** 一刻钟后,姜王后亲自送微浓出宫。原本是该乘坐肩舆或车辇的,但因为两人还有几句话要说,便改为步行出宫。侍卫与宫女们远远跟着,两人在前头说着话。 “去宁国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姜王后边走边问。 “不瞒您,我还没想好。”微浓坦白地道:“今日您说的内情实在太过震撼,我也需要时间仔细想想,再与师父他老人家好好商量。您放心,有他老人家看着我,我不会贸然行事的。” “你真要把冀先生也牵扯进去?”姜王后再问。 “他是楚璃的师父,也是原湛从前的师叔,就算我不想牵扯他,您觉得他还能脱身吗?”微浓叹了口气:“更何况,师父今天又听了这样一番内情。” 他注定卷入其中! “你知道我为何默许你去宁国吗?”姜王后又撂出一个问题。 当然是因为自己最后那番话打动她了!微浓又不是傻子,却还是应景地没张口。 “我妥协,并不完全是为了你那句‘保输者不死’。”姜王后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看向微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曾对你下过手,你却能不计较。这让我相信,你是真的在为珩弟打算,至少这份心胸,我是自愧不如的。” 微浓一愣,没料到姜王后会这么说,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您是一国之后,站得高,格局也大,真是抬举我了。” 姜王后却颇为感慨地一叹:“珩弟刚来姜国时,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还曾对我说,你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不谙世事,伤春悲秋。今日一见,倒是让我意外得很。” “不谙世事的青城公主,只在楚王宫里。如今楚国已亡了五年,我总不能还是那个样子。”微浓淡淡一笑,却掩不住黯然神色。 人都是会变的,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改变,是在楚国国破之后。她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才得到这惨痛的经验。所以,燕楚之战的悲剧,她不会坐视第二次发生。 聪明之人会在失败中汲取教训,化为前进的动力。还好,她醒悟得不算太晚。 微浓与姜王后各有各的感慨,都是一阵默然,直至宫门在望,前者才向后者告辞:“娘娘放心,我必定会与师父商量出好的计策。” “复熙生前一直觉得亏欠珩弟,还望你能记住这一点,一旦蹚了这趟浑水,就不要半途而废。”姜王后最后告诫。 微浓点头称是,又道:“我入宫之时将兵器交了,还望您能说句话,让侍卫还给我。” “这好说,”姜王后总算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转头吩咐道,“将夜姑娘的兵器送还。” “是。”一个侍卫急急忙忙跑去传话,两人只等了片刻,便见他抱着盒子跑了回来,先向姜王后行礼,又将盒子递给微浓。 微浓将峨眉刺从中取出来,便将盒子还了回去,笑道:“这位大人想得真是周到,可惜我不惯于携带锦盒在身,还是还给您吧。” 那侍卫尴尬地笑笑,收了盒子没再说话。 微浓转眸再看姜王后,告辞之言正要出口,却见她的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手中的峨眉刺,一双明眸流转着几分别样的波动,很是奇异。 微浓也垂眸看了看这双峨眉刺,红绿幽芒交错流溢,在自己手中或隐或现,即便已看过无数次,她还是觉得惊艳而别致。也难怪姜王后挪不开眼了。 “王后娘娘若没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微浓率先开口。 姜王后这才回过神来,却没接她的话,反而询问:“这双峨眉刺是……哪儿来的?” “一个朋友送的。”微浓淡淡笑回。 姜王后抿唇想了片刻,神色忽然凝重起来:“你这双兵器太过耀眼,最好还是藏着,小心贼人觊觎。” 微浓点了点头:“多谢您提点。” 姜王后便没再多说,派了侍卫护送她返回客栈。 冀凤致此时早就等得着急了,正计划着再去一趟连庸府上打探消息,见爱徒平安无恙地回来,总算松了口气:“如何?姜王后没有为难你吧?” 微浓耸了耸肩,笑道:“您多心了。” 冀凤致点了点头,又问:“关于双生子的事,你信几分?” “我都信。”微浓言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附在他耳畔悄悄道:“隔墙有耳,咱们去街上再说!” 冀凤致惊讶地看着微浓,像是不认识她一般,连连点头:“你变了,长进了。” 微浓闻言简直哭笑不得:“我从前到底有多愚蠢,如今不过说了句隔墙有耳,您就这么惊讶。” 冀凤致哈哈大笑起来:“你以前倒不是蠢,小聪明有不少,就是太冲动!” 微浓勉强笑了笑:“鬼门关前走了几遭,我若再不长进,也实在对不起您老人家的谆谆教诲。” 冀凤致“嗯”了一声,沧桑的面容之上皆是欣慰之色,他拍了拍微浓的肩膀:“走,找地方用饭!” 微浓自然是应了,师徒两个便一道出了客栈,去街上下馆子。说是如此,其实就是想找个开阔的地方交谈,省得被探子听去。两人便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冀凤致开口问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姜王后的话可信吗?” 正文 第193章 飞蛾扑火(三) “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姜王后的话可信吗?”冀凤致问道。 “乍一听毫无破绽,但我不相信全是实话。”微浓说出自己的想法:“关于双生子的事,还有她出走的内情,大约都是实情。但其他的,我觉得蹊跷。” 冀凤致点头赞同:“你觉得哪里蹊跷?” 微浓没敢接话,四处看了看,见路上无人注意他们,才答道:“难道师父没发现,姜王后称楚璃为‘复熙’吗?” 冀凤致有些疑惑:“这有何不妥?他表字的确是复熙。” “但楚璃束发(十五岁)之后才有了表字,而姜王后在他六岁那年就离开楚国了。”微浓蹙起娥眉:“倘若她从前真与楚璃亲近,那她只会称呼‘璃弟’,就像她叫楚珩为‘珩弟’。即便后来她又联系过楚璃,也该叫习惯了才对,怎么会轻易改口唤他的表字?” 冀凤致微一沉吟:“这倒也没什么,唤名字亲昵,唤表字尊敬。也许姜王后觉得自己已脱离楚王室,不再方便称呼他名字了。” 这么想也对,微浓只得点了点头,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个疑点,是关于惊鸿剑的。您教过楚璃软剑,必定也晓得,那剑一直放在楚王宫的天禄阁,除了楚璃之外没人会动。” 冀凤致“嗯”了一声。 微浓便回忆道:“有件事您大概不知情,燕楚交战时,楚璃临去战场之前,曾将惊鸿剑赠与我防身。按道理而言,这件事别人都不会知道,但我去年夜探云辰的府邸,曾和云辰交过手,当时我穿着夜行衣,他没认出我来,可我一亮出惊鸿剑,他立刻变了脸色。” 冀凤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你一亮出惊鸿剑,云辰就认出你了?他知道惊鸿剑在你手里?” 微浓连连点头,不禁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原本我们打得很激烈,我也是情急之下才抽出惊鸿剑。他看到之后何止变色,还立刻停了手,因此被我刺伤了手臂。” 微浓边说边看向冀凤致,见他也露出思索之意,才继续推断:“这不是很奇怪吗?倘若云辰是楚珩,他又怎会知道惊鸿剑在我手里?毕竟楚璃送完剑之后,可就直接赴战场去了。” “也许楚珩后来又见过楚璃,是楚璃告诉他的?”冀凤致提出异议。 微浓摇了摇头:“不大可能。战场上多凶险,他们兄弟见了面,不讨论作战不讨论军机,为何要说起惊鸿剑?” “你不能想得这么绝对。”冀凤致怕她钻进牛角尖,忙道:“也许是楚璃临终之前托付楚珩照顾你,便将惊鸿剑的事告诉他了。” 微浓直觉上感到不对劲:“据聂星痕所言,他是一箭射杀了楚璃。既然如此,楚璃哪还来得及留下遗言?” “也许是他领兵之前呢?”冀凤致又出言反驳。 微浓似被说服了,失落地垂下眸,没再多言。 冀凤致也知道自己打击了她,但又实在怕她堕入魔障,再发作成臆症。眼见爱徒的失望之意越来越浓,他只好又转移开话题:“姜王后的话半真半假,你这一时半会儿能想出什么来?还是先找个地方用饭吧。” 他刚一说完,两人便路过了一间饭馆子,冀凤致遂指了指:“就这家吧!” “好。”微浓仍然垂着眸,没有反对。 冀凤致率先迈步入内,微浓随后跟上,但却因为心不在焉,与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是个块头极大的姜国人,微浓被他撞得一个踉跄,不禁下意识地扶住门棱。 而就是这一撞,似是撞开了她的灵台,她脑中忽然闪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忍不住失声喊道:“师父!” 冀凤致还以为她受了伤,连忙跑回来扶她:“怎么了?” 微浓却难以遏制面容上的异样光彩,紧紧抓着冀凤致的手,一把将他拉出门外,亟亟说道:“方才咱们说了这么久,至少都有一个共识——楚璃亲征之后见过楚珩,对不对?” 冀凤致闻言大为无奈,却没再反驳:“你着急喊我,就是为了此事?” 微浓的念头堵在心口,唯恐不说出来就会立刻忘记,简直是迫不及待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死的是楚珩呢?从前不知他们是双生子,咱们从没往这上头想过……也许当年出过什么意外,楚珩代替楚璃上了战场,被聂星痕一箭射杀了?于是楚王为了保住楚璃,便顺水推舟,对外宣称他死了?” 毕竟以聂星痕的做派,不杀了楚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楚国兵败在所难免,何不用计将楚璃保下来?只要这个儿子不死,楚国就还有机会! 微浓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 “这……”冀凤致看着她迫切的目光,忍不住提醒道:“你可别忘了,楚珩当时是破过相的。以聂星痕的谨慎,又怎会认错人?” “万一楚珩是戴着头盔呢?而且两军对垒,主帅们都离得很远,聂星痕只见过楚璃一次,他极有可能认错!”微浓抓住冀凤致的手指越发收紧,迫切地想要取得认同:“还有,会不会楚珩的脸早就治好了,但为了隐瞒双生子的身份,才会一直假装破相?” 冀凤致被微浓的想法震慑住了,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可又觉得她太过执迷,只能道:“你怎会这么想?” “因为我在楚王宫生活三年,只听说楚珩不爱露面,但从没听说他脸上有伤!”微浓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测:“连我都不知道楚璃和楚珩是双生子,相信燕国更不会有人知道!倘若楚珩脸上没有伤,他是不是可能顶替了楚璃?” 这个猜测简直匪夷所思!可是大胆之中,竟又有那么一丝合情合理。冀凤致看着微浓兴奋的面容,幸而还存有最后的理智,沉默片刻,道:“你觉得楚璃会是这种人吗?眼睁睁看着胞弟替他送死?” 一句质问,令微浓眸中的光彩霎时熄灭。 冀凤致又忍不住泼她冷水:“你的推测,一切前提都是楚珩去过战场,见过楚璃。这推测原本就没有任何证据,根本无法站住脚。你这是太思念楚璃了,才会如此异想天开。” 微浓却固执地道:“您说得对,但我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 “直觉是什么?就是你臆想楚璃还活着?” “不是臆想,我每次看到云辰,都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虽然他行事风格根本不像楚璃,但我就是觉得亲切!”微浓渐渐平复了心情,冷静下来:“我承认,我说的话全凭想象,可我……” “微浓,”冀凤致立刻打断她的话,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你若想知道云辰是谁,就该找到蛛丝马迹去佐证。而不是先断定他就是楚璃,再反过来找证据。你这样子根本不够理智,哪怕找到证据他就是楚珩,你也能硬掰成楚璃!” 冀凤致话到此处,深深叹了口气:“你若这样下去,久而久之,我怕你会……” “会变成一个疯子。”微浓笑了笑,替他接下去。 冀凤致无言地拍了拍她,转身走回饭馆子:“先吃饭吧!” 微浓只得跟了进去。 因为方才的推断,微浓心里仍存有兴奋,而冀凤致则显得忧心忡忡。师徒两个相对无言吃完了饭,一时片刻也找不到什么话题,便决定返回客栈,从长计议。 然而还没走回客栈,冀凤致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道去了一处赌坊,对微浓命道:“你在外头等着,我进去问句话。” 微浓听着赌坊里高声的叫嚷,也实在没有任何兴趣,便百无聊赖地等在外头,思忖着师父是不是没钱了? 正想着,却见冀凤致又匆匆走了出来,微浓很是惊讶:“这么快?”她说完这句,才发现冀凤致的脸色极差,这一进一出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 微浓大吃一惊,忙问:“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冀凤致竟似恍若未闻,抬头仰望着正北方向,目光茫然而沧桑。 微浓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师父,不禁慌张起来:“师父?您没事吧?您别吓我!” 冀凤致晃了晃身子,这才缓过神,幽幽地道:“我得去一趟墨门,我师妹……去世了。” 师妹?墨门?微浓猛然想起一桩事来,祁湛的母亲就是墨门中人,是现任门主的亲妹妹!而现任门主,又是师父的师兄! 微浓斟酌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是祁湛的母亲吗?” “原来你都知道了。”冀凤致的目光仍旧茫然,面上渐渐溢出一丝悲戚。微浓清楚地看到,他眼角隐隐泛出了泪光。 再联想到祁湛母亲的遭遇:刺杀宁国太子失败,被宁国太子凌辱,救出后意外有了身孕,被亲哥哥胁迫生下祁湛……而如今,祁湛又被送到宁王身边,成为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 这个女子的一生,从去刺杀的那一天开始,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微浓几乎能想象的到,她的日子是有多么难熬。而如今再看师父这番悲戚的神情,也许,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吧! 正文 第194章 飞蛾扑火(四) 即便师父离开墨门了,可这份师兄妹的情谊还在,于情于理,师父的确是该回去看看的。微浓忍不住安慰道:“师父您……节哀。” 冀凤致阖上双目,似在强忍着情绪,半晌才对微浓摆了摆手:“你去找辆马车,送我回客栈。” 看来师父真是悲伤过度了!微浓不敢耽搁,连忙跑去雇了辆马车,护送冀凤致返回客栈。这一路上,冀凤致没再说一句话,一直闭着眼睛。 微浓心里猜想,师父一定是在回忆这个小师妹。她忍不住打量师父,忽然意识到他老人家已过了天命之年,却依旧孑然一身,从前的浓眉早已染上了风霜之色,鬓角也是隐隐霜白,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自己将师父这个不问世事的游侠牵扯进来,真的对吗?自己是有了帮手,可他老人家呢?祁湛、云辰都与他或多或少有些关联,面对几个晚辈的互相倾轧,国与国之间的风云筹谋,他的立场是什么?他可能受得住? 微浓感到很辛酸,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自私,便小心翼翼地道:“师父,要不我自己去宁国吧!” 冀凤致仍旧没睁眼,但声音已经平复了许多:“墨门也在宁国,你先陪我去一趟。” 微浓犹豫了一瞬:“我这一去……就怕出不来了。” “什么意思?”冀凤致睁开了双眼。 微浓踌躇着解释:“我怕墨门门主已知道了我的身份,会阻止我去黎都……而且,云辰与祁湛不合,门主又是祁湛的舅舅,他定然是帮自家外甥的。” 祁湛这位舅舅,就连亲妹妹都能胁迫,可见是个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之人。自己的身份如此特殊,和燕楚两国都有牵扯,他万一觉得自己奇货可居,将自己扣在墨门可怎么办?微浓自认还没有这么傻,跑去自投罗网。 冀凤致想了想,也觉得微浓的顾虑不无道理,便道:“那你先在幽州逛逛,等我办完了事,再和你一起去黎都。” 微浓却不想再把师父牵扯进去了:“我还是自己去吧!当初我急着找您,是想让您带我离开燕国,也是想请您帮忙辨别云辰的身份。如今我知道的线索已经足够多,余下的事情,我可以自行解决。” 冀凤致闻言默然片刻:“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这一趟危机重重,我怎能让你自己去?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云辰究竟是谁。” “可是,师父……”微浓还想再劝,却被冀凤致拦下了话头:“我是一定要去黎都的,就算不为你,我也要去看看湛儿……把他母亲的遗物送过去。” 微浓听见这话,也只好住了口。 冀凤致又叹了口气:“倘若是湛儿当政,我一点也不担心你。可宁王还杵在这儿,你若真有个万一,恐怕湛儿也保不住你。有我在,至少还能里应外合劫个狱,你说是不是?” 眼见师父能说玩笑话了,微浓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道:“咱们这一走,姜王后必定会给云辰修书。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分开走,也能少引起他的注意。” “你去黎都打算瞒着他?”冀凤致再问。 “不瞒着他,我还怎么查?”微浓干笑一声:“不仅要瞒着他,还得想法子瞒过宁王。否则,我又该被遣送回国了。”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况且冀凤致也不晓得这一趟去墨门,自己要耽搁多久,于是便点头同意:“也好,我先去黎都等我。但在我去之前,你不能贸然行动。” 微浓连连点头:“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再那么冲动了。” ***** 师徒两人既已商量好,便立刻动身上路,待进了宁国幽州才分道扬镳。冀凤致转道去墨门,微浓则直奔王都黎都城。 冀凤致怕微浓孤身上路会有意外,分别前给了她不少追踪粉,万一她在路上有个意外,他也能通过墨门施救。两人已经商量好了,微浓会在南城门处的福家酒楼落脚,等待冀凤致前往汇合。落脚在城门口有个好处,就是能及时发现城内动向,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容易跑路。 三月底,微浓安然穿过幽州地界,抵达闵州。越是靠近黎都,街市越是热闹繁华,闵州的一大特色就是吃茶听曲,放眼望去,每条街上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茶馆。 上一次去黎都时,微浓是和祁湛同路,祁湛虽是个杀手,却对吃喝玩乐甚是在行,微浓由他带着,也算见识了不少地方。但这一次微浓心里揣着事,故也没什么兴致四处游逛,便在上次祁湛推荐的客栈落了脚。 这家客栈的别致之处就在于,楼上两层是住店,楼下是饭馆子,菜色别致美味,而且还能听曲吃茶。最要紧的是,这里有专人照料马厩,她不必担心坐骑祥瑞饿肚子。 微浓安置好了祥瑞,又要了一间上房,眼看日将西落,便下了楼来吃晚饭。刚要了两个小菜,但听楼梯口“砰砰”传来几声响,有七八个人大摇大摆地下了楼来,往她身边的一桌落了座。 微浓原本没在意他们,却无意间听到有个年轻人抱怨了一句:“这鬼地方连个雅间都没!破坏心情!” 然后是有人低声请罪:“公子爷恕罪,不然咱们换个地方?这街尾有一家酒楼……” “算了算了,老子饿死了!没力气换地方!” 这说话的声音明明很年轻,语气却如此跋扈,还自称“老子”……微浓感到忍俊不禁,便循声看过去,恰好看见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少年垮着脸,正不耐烦地朝身边人摆手说话。看来方才出声抱怨的人就是他了。 微浓不看还好,这一看更是想笑。那少年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明显是个大家公子,一张白净的脸庞十分俊秀,浑身却散发着与他年纪不符的跋扈,惹得她注目。不过更令人注目的,是他的打扮—— 他穿着一件极其鲜亮的蓝色锦衣,浑身绣着孔雀翎纹,就连袍角都没有放过!头上的束冠也昂贵无比,好像是点翠而成,镶了满满一圈蓝宝石,在暮色的照映下泛着青蓝色光芒,印得连额头都隐隐发青。 而最最滑稽的是,他腰间的锦带玉勾之上,同时坠着玉佩、香囊、荷包、扳指等精细物件,足有七八样,不仅如此,腰后还别了一把扇子……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乍一看,简直就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怎么会有人穿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惜了他一副好皮囊。也不知他在走路时,腰间会不会“叮铃咣啷”地乱响。微浓如此想着,实在没能憋住笑意,一下子“哧”地笑出声来。 好在那只孔雀正在教训手下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无礼。她忍不住再次偷偷看过去,见那只孔雀坐的是一张八仙桌,同桌的还有几个手下,衣饰都是朴素无华,越发衬得他鹤立鸡群。不,是孔雀立鸡群。 此刻他正挨个数落人,一桌子的手下各个都低着头,有的不发一言,有的连连称是,有的赔笑赔礼,有的大感无奈。唯有一个侍卫面色如常,板着一张棺材脸,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微浓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世家少年,免不了多看了几眼,待回过神来,菜都快要凉了。但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这几日被云辰的身份和祁湛母亲的死所造成的阴霾一扫而光,于是,她决定再给自己添一壶好酒。 再看隔壁那一桌,饭菜也上得七七八八了。孔雀公子原本一直阴沉着脸,但在吃了几口菜之后,脸色终于多云转晴,一言不发地埋头苦吃起来。 微浓便也收了心,默默用起饭菜,刚喝了两杯酒,又见几个姜国人走了进来。这倒也没什么,自从姜国宣布“易帜”之后,姜国人能到宁国出仕、行商了,两国间的往来自然更加频繁。可那几个姜国人显然初来乍到,还以为宁国的民风和十万大山一样浑朴,竟公然议论起朝堂之事了。而且,议论的还和云辰有关。 初开始,不过是说了云辰的几条新政,微浓侧耳听着,只当是了解他的近况。可那几个姜国人却越说越离谱了,后来又喝了几杯酒,便有些胡言乱语的意思。 “你们谁见过云子离?这等奇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真想结交一番啊!” 子离,正是云辰的表字。 “我曾无意中见过云子离一次,气质清贵、样貌俊雅,是难得一见的玉树之人。” “玉树之人?能干出那种勾当吗?”其中一个姜国人嗤笑一声,不屑地道:“才华如何暂时不论,就是那上位的手段太教人不齿。也不知他给王后娘娘吃了什么迷魂药,竟让娘娘对他言听计从,花大力气把他捧到宁国来。” 微浓听到这里,心里有些明白了。如今已是春季,眼看宁国的春试在即,这几个姜国人必定是来参加科考的。都说文人相轻,估摸也是对云辰有所妒忌,才这般造谣生事。 她心里隐隐有些生气了,正盘算着该如何阻止一下这几个酸儒,却不想,竟有人比她更先一步发了飙—— “你们几个姜人发什么酸?云大人也是你们能谤议的?妄议朝臣,你他妈的想死吗?” 正文 第195章 误打误撞(一) 微浓很惊讶,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只花花绿绿的孔雀!此刻他已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正气势汹汹地喝骂着。 那几个姜国人很惊讶,尴尬之余都不做声,唯有方才污蔑云辰和姜王后有染的那人冷笑一声:“我们在说姜国的内务,关你们宁国人何事?” “放屁!云大人现在宁国为官,你说关不关我们的事?”孔雀少年俊目一眯,狠狠啐了一口:“自从姜国易了帜,什么下九流的姜人都往这儿蹿,真他妈晦气!” “你说什么?”那姜国人立刻变了脸色:“宁王刚刚颁下法令,鄙夷姜人论罪而处!” 孔雀少年“嘿嘿”一笑,耸了耸肩,颇为挑衅地勾了勾食指:“那你让宁王来抓我啊?来啊?” 几个姜国人无不流露气愤之色,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哼一声:“看你穿的像只孔雀一样,我们不和宁国畜生说话!” 原来不止自己看他像只孔雀。微浓竟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笑了出来。 可显然,当事人并不觉得好笑:“谁他妈像只孔雀?你他妈说谁呢?你他妈议论云大人,还他妈有脸骂老子?”孔雀少年怒气冲冲地一拍大腿,指着他们骂道:“真是脏了我们宁国的地方,滚回你们姜国科考去!” 没想到这少年眼睛还挺毒,也看出这几个人是来参加春试的了。不过原本是议论云辰,怎么就突然变成对易帜之事的不满了? 再看那几个姜国人,显然对宁国人的鄙视特别敏感,已经纷纷站起来,各个都是激愤不已。微浓旁观半晌,也看出了一些门道,两国统治者虽有意交好融合,可惜民意好像不太乐观,看来姜国人若想提高地位,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达成目标。 微浓正跑着神,两边却已经吵得更加激烈起来,那世家少年就像是被激起斗志的孔雀,浑身上下都炸了毛,一屋子都人都在听他破口大骂:“你们姜人地位低下,好不容易出了个云辰,在宁国顺风顺水受尽爱戴,你们不替他高兴,反而在这儿造谣生事,这他妈是什么心胸?” 他边说还边双手叉腰,又冷冷笑道:“不是说姜人最团结吗?我看也不过如此!” 这话虽难听,却也有几分道理,微浓暗暗点头,又去看那几个姜国人的脸色。自然,都不大好看,但也没人再说什么。 事情发展到此处,按道理是应该散了,毕竟得饶人处且饶人。可那只孔雀显然还没消气,又改为双手抱臂,阴测测地笑道:“妄议朝臣,你们当宁国的律法是摆设吗?” 言下之意,是要将这几个姜国人送官了。 事情闹大了!这是微浓的第一反应。 而那些姜国人则互相看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孔雀少年见状笑得越发开怀,一口整齐的白牙像能反光似的。他先是抖了抖衣袍袖子,又清了清嗓子,然后示意身边的侍卫把住门口,这才再次开口命道:“来人……” “来人!” 就在他出口的瞬间,有人也同时喊出了这两个字,随即便是“咣当”一声,但见一只盈盈素手把酒杯给摔了:“来人!掌柜的!小二!这是什么酒啊?也值五两银子一壶?坑人的吧?店大欺客?哎哟,我胃疼……怎么头也疼了!不行,这酒一定有问题!” 一个年轻女子边叫边捂住自己的小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满面的痛苦之色。门口的两个侍卫都是孔雀的人,见这情形,便都不自觉地让开了道。眼看那女子即将跑出客栈,忽然,一个壮汉从背后抓住了她的左肩。 年轻女子被迫止步,捂着肚子转过身来,便见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对她道:“姑娘,小店的桃花酿乃祖传秘方,在闵州已有百年历史,童叟无欺。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不等年轻女子开口回话,掌柜又和颜悦色地笑问:“姑娘,你是想吃霸王餐吧?” “霸王餐?”年轻女子正要辩解,可眼风一扫,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就站在掌柜身后,面色狰狞,目露凶光,一看就是客栈养的打手。 年轻女子见状立刻直起腰身,讪讪一笑:“没事了,一场误会。”言罢转身走回座位上。 掌柜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站在她身边笑问:“怎么?姑娘的身子好了?” 年轻女子看了看他身边的打手,又看了看右前方空无一人的桌子,真心实意地笑回:“多谢掌柜的关心,我突然之间都好了!” 她边说边将一锭银子掏了出来,“啪嗒”一声搁在桌案上:“不好意思,失手打了您一个杯子。饭钱加赔偿,够不够?” 掌柜的原本还以为她要赖账打底,不想她转手就掏出了银子,见状不由一愣。 年轻女子知道这锭银子只多不少,便朝掌柜的摆了摆手:“不必找了,告辞。”说着她便再次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把方才店内紧张的气氛全都搅合了。孔雀少年看得是目瞪口呆,几个侍卫也是一头雾水,不晓得那年轻女子到底想干什么。 唯有一个侍卫还算清醒,绷着一张像是哭丧回来的棺材脸,冷冰冰说道:“那几个姜国人趁乱跑了。” 孔雀少年猛然回过神来,再看对桌,方才几个出言不逊的姜国人果然不在了!他这才恍然大悟过来,立刻指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大喝:“站住!你他妈给老子站住!” 微浓此时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闻言便顿了顿步子,转身问道:“公子是在叫我吗?” 孔雀少年看着她淡然镇定的容颜,火气噌地一下蹿了上来,气呼呼地命道:“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女人给我抓过来!” 微浓清冷的目光霎时结冰:“你说谁不知好歹?” “就是你!你不知好歹!”孔雀少年显然气得够呛,也不等侍卫把人带过来了,径直走到微浓面前,恶狠狠地指着她:“你你你!你是那几个姜人的同伙!” 微浓故意看了看四周,不咸不淡地问:“恕我眼拙,没瞧见什么姜国人。” 这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孔雀少年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地喝道:“你你你!跪下!” 微浓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公子可真有意思,不知您是什么官职?是这闵州的父母官?还是黎都下来视察民情的御史?否则我为何要向你下跪?” “你你……”孔雀少年气得够呛:“老子什么官职都没有,但老子能将你送官法办!” “哦?不知我犯了什么罪?” “那几个姜人诋毁朝臣,妄议朝政,按律当罚!你包庇他们逃跑,就是同党!” 微浓无辜地睁大双眸:“我哪里包庇了?” “你……”孔雀少年待要说话,却气得开始结巴,全无方才的伶俐口齿。 他身后一个侍卫见状,便徐徐接话道:“你方才故作腹痛,撞开了我们公子爷布在门口的守卫,又引来掌柜与你争吵,调开了公子爷的视线。然后,那几个姜国人便趁机跑了。” 听闻此言,微浓的视线越过面前的孔雀,看向他身后说话的侍卫。原来是那张棺材脸,一个很冷的男人,表情冷,声音也冷,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长相并不出众,但却莫名让人感到一阵飕飕的寒风。 微浓索性装起了无赖,朝棺材脸眨了眨眼:“是又怎样?我是燕国人,不必遵守宁国的律法。” “简直厚颜无耻!”孔雀看样子炸毛不轻。 棺材脸依旧保持着宠辱不惊的棺材状。 微浓轻笑起来:“公子若没别的指教,我就告辞了。”她说完便转身往外走,但毫无意外,被人堵住了去路。 客栈里全是看热闹的人,大家饭都不吃了,酒也不喝了,都杵着想看她如何逃脱“魔掌”。 微浓看着这一张张不嫌事大的脸,忍不住腹诽一句:世风日下! 她索性一咬下,转身走回孔雀少年的身边,笑着在他耳畔说道:“公子,您当真没瞧出来吗?我方才是在帮你啊!” 孔雀少年一挑眉,冷笑反问:“谁信啊?” 微浓无奈地摇了摇头:“难道你方才没发现,那几个姜国人打算对你用蛊毒吗?” 她话音刚落,只觉眼前蓝光一闪,孔雀已是气得跳了脚:“他们哪儿来的胆子?你别忽悠老子。” 微浓叹了口气:“是真的,公子要抓他们,他们岂会那么傻?您一共八个人,三两下就放倒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要下蛊?”孔雀少年仍旧不信。 “姜国人人擅蛊,只是不随意出手罢了。”微浓试图说服他:“公子都要将他们法办了,他们难道还会坐以待毙?” “原来你是猜的。”孔雀少年冷笑一声。 微浓大感头痛:“不是猜的,我曾见过姜人施蛊。” 许是微浓的表情太过凝重,孔雀少年终于面露狐疑之色,扭头去问身后的棺材脸:“这女人说,那几个姜国人想对我用蛊,你看见了吗?” 微浓也抬眸冷冷看向那张棺材脸,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暗示。 也不知是暮色太暗还是怎地,微浓似乎看到棺材脸闪过一丝笑意,很淡,也很短的一瞬,随即他又绷起了面孔,继续不苟言笑。 微浓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朝他蹙了蹙眉。 他便缓慢地转开目光,看向孔雀少年,回道:“属下未曾看见。” 正文 第196章 误打误撞(二)4000字肥章 微浓一听这话,简直想怒骂棺材脸一顿。 岂料他又话锋一转:“但是,不排除这种可能。” 微浓立时又松了口气。他是耍人的吧?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棺材脸淡定地垂下双目,不再看微浓。 幸好那只孔雀没瞧见两人之间的暗涌,他已经咧开了嘴,再次破口大骂起来:“杀千刀的姜人!什么破玩意儿!老子一定要逮到他们!” 傍晚暮色渐褪,夜色初上,他这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却并不难看,反而更显得他唇红齿白。 真是少年心性!也不知是什么显赫出身,竟养成如此飞扬跋扈的个性。不过,都与自己无关了。微浓暗暗摇头,敷衍地笑道:“公子消消气,若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 “慢着!”显然这只孔雀并不打算放过她,虽然还生着气,但语气好了许多:“你……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自己是明明替他解了围好吗?微浓看到他别扭的神色,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只觉得好笑:“公子不必客气,我……路见不平而已。” “如今还有这么好的人吗?”孔雀少年蹙眉,摸了摸下巴:“一般而言,给老子帮忙的,都是有所图的。你图什么?” 他身后的棺材脸也趁机煽风点火:“公子,此女子动机可疑,也许是想故意接近您。” 故意接近?微浓简直哭笑不得,连忙摆手解释:“绝没有的事!我连你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你一个女子,孤身上路的确很可疑。”孔雀少年也意识到了什么,面上狐疑之色越来越浓,看向微浓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审视。 微浓感到自己真的要头痛了,心口也痛,浑身都痛!她忍不住抚着额头,正色回道:“好吧,我实话告诉公子,我之所以出手相救是因为……我十分仰慕离侯。” “若不是看您出言维护他,我是不会出手的。”在孔雀少年与棺材脸愕然的目光中,微浓面无表情地上楼而去。她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 初到演州的第一晚,就在这场无稽的闹剧之中落下帷幕。微浓其实并不害怕那只孔雀,也许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也许是因为他曾帮云辰说话,她反而对他很有好感。 她感到忌惮的,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棺材脸侍卫。虽只短短一面,她却能看得出来,他是几个侍卫中的领头人,而且,孔雀少年对他很是信任。 微浓唯恐他会翻脸变卦,再来找自己的麻烦,于是决定加快行程。尤其,在她发现棺材脸就住在自己楼上时,她的这个念头更加强烈了! 翌日一大早,她便向客栈结了房资,牵上祥瑞再次上了路。此后一连几日赶路、住店,她每天都过得既乏味又平顺,日子无风无浪。 直至半个月后,出了演州地界,来到富州境内,她却再次碰到了孔雀少年一行人! 说来也巧,那日她用过晚饭,正赶上富州一年一度的春灯会。说是“春灯会”,不过是在春意盎然的时候,借着赏灯之机给适龄男女们制造一些私会的借口。 听说这“春灯会”在富州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发起者是富州著名的宫灯世家“星月阁”。最初它不过是一间小小的灯笼铺子,本是打算借此给自己的铺子打名气,谁料举办春灯会的第四个年头,恰好碰上微服出巡的宁王夜游至此。 误打误撞之下,宁王看中了这家的灯笼,还将“星月灯笼铺”御笔改为“星月阁”,亲自题了匾额。星月阁由此一跃龙门,最后成为了皇商,包办了宁王宫里头所有的宫灯。 从此之后,富州的“春灯会”声名鹊起,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要沾一沾龙气。这春灯会也就一年比一年热闹。而无论灯会是赔是赚,星月阁都一年一年地办了下去,硬生生把每年的元宵灯会都给比了下去。 微浓听了这段故事,倒是对星月阁的宫灯来了兴趣,便寻思着出来凑个热闹。可她发现自己低估了春灯会的热闹程度,因为一整条街都是人潮涌动、摩肩接踵,被堵得水泄不通。 微浓看了这情形不禁咋舌,心想适龄男女还能指望在这灯会上找到意中人吗?不被挤成人肉馅饼就算不错了!她被迫挤在人潮之中,好不容易才脱了身,下意识地一摸腰间,却是大惊失色——荷包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那荷包里是她的全部家当!她第一次去姜国解毒时,聂星痕给她的银票都在里头,还有连阔帮她卖掉宅子的钱!她怕将银票放在客栈里会被贼惦记,故而一直随身携带! 微浓望一眼人头攒动的春灯会,心中更是凉了半截,情知在这等情形下想要追回银票,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也只能安慰自己,幸好住店时押了五十两银子,明日结了房资应该还有剩余,至少不到身无分文的地步。 这般一想,方才慌张的心绪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她开始思忖是否能有机会找回荷包。毫无疑问,那是一笔巨资,买宅置地绰绰有余,足够寻常一家人花上两三辈子。所有的银票都是大通钱庄所印制,而这家钱庄遍布九州…… 等等!遍布九州!那在演州也能兑现了! 这么多的银票,想必窃贼也是意想不到的,他会不会赶紧跑路?若是同伙作案,会不会立刻坐地分赃,跑去钱庄兑现了? 只要把守住城门,也许就能搜到窃贼的踪迹! 还有,她隐约记得那些银票全部是连号的,其中有几张的制号她扫过一眼,大约还能背得出来。若能通知各地的大通钱庄,注意来兑票的制号,是否也能找到蛛丝马迹? 报官!这个念头霎时出现在她脑海之中!只要能说动官兵守住城门,再通知演州各地的大通钱庄,也许就能及时抓获窃贼! 可世风日下,自己又是个孤身女子,即便报了官,州吏会及时处置吗?会大动干戈地调动兵马搜人吗? 只有一种可能打动州吏——找回银票之后,她承诺拿出辛苦费!拿出多少?三成?五成?七成?微浓默默在心中盘算着,最终一咬牙,决定拿出一半银票当辛苦费。只要能找回来,总比血本无归要好! 可这种事不能在报官时公开说出来,只能找到管事的官吏,先私下给出承诺,等谈好了条件,再去走个报官的流程。这般一想,微浓等不及了,眼看着春灯会还没宵禁,她决定立刻前往地方官的府邸,想办法见上对方一面。 既已决定便不再迟疑,微浓当即找了几个路人,问清了州刺史的府邸,摸黑赶了过去,心里暗自后悔晚上没牵祥瑞出来。幸好刺史府就离春灯会隔了三个路口,并不太远,她一路小跑到了地方,却远远瞧见刺史府门前重重把守,守卫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 难道是因为在办春灯会,怕有人趁乱偷袭刺史府?微浓遥遥望着那府门前的一排灯笼,心里犯了难。 正思忖着该如何才能顺利登门,她耳畔却传来“嗡”的一声,但见那刺史府的大门突然重重开启,许多人从门内涌了出来,各个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正朝自己这个方向遥遥望过来。 多亏了刺史府门前灯火通明,微浓一眼就看到那台阶之上,为首一个中年男人腆着肚子,身穿一袭宽大的官服。想来正是富州最大的长官,张刺史。 看这架势,应是刺史府上上下下都出来了,莫非是有什么即将贵客登门,他们站在此处迎接?那今晚刺史府必定有宴请,自己想要私下拜见岂不是更难了? 看来只能明日一早去府衙拜见了。微浓不免有些垂头丧气,转身往来时路返回,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到马车的辘辘声隐约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应该是刺史府的贵客到了,微浓自觉地靠边站了站,以免挡住贵客的道。不须臾,几匹好马当先开路,一辆车辇随后驶了过来,从微浓面前经过。 微浓心里惦记着银票,便也有些心不在焉,眼看车辇已经驶过去了,便重新迈开了步子。然而她没想,车辇后头还有几名侍卫殿后,各个都骑着高头大马。 微浓一个不提防,眼看就要和迎面而来的马匹相撞!千钧一发之际,是马上之人死死拉住了缰绳,硬生生让马扬了蹄。可微浓离马实在太近了,即便他勒停了马也没用,那马蹄眼看就要踹到她的胸口之上! 电光火石间,微浓下意识地后仰身子,敏捷地做了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避开了马蹄。 危急时刻能反应这么迅速的人,本来就很少见,何况还是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将一个后空翻做得行云流水、姿态优美、落地无声。 饶是那马上之人再如何震怒,见了这番动作,也不禁暗道了一声好。再定睛一看姑娘的面容,更觉意外:“是你?” 这声音有点耳熟。微浓也不禁循声抬头,迎着月色的余晖和街上的灯火,她清清楚楚看到了马上之人。 浓眉微蹙、面色紧绷,正是她七八日前见过的那张棺材脸! 微浓随即大喜:“原来是你?!” 棺材脸却立刻心生警惕:“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话的同时,其他几名侍卫已从马上一跃而下,纷纷抽刀对准了微浓。 微浓见状大感无奈,只好将自己丢荷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也隐晦道明了来刺史府的目的。 棺材脸听后,面无表情地讽了一句:“你倒是挺有主意。” 好汉不吃眼前亏,微浓默默地低下头去。 而棺材脸显然还是余怒未消,又对她斥道:“你没长眼睛吗?竟往我这马上撞。” “一场误会而已。”微浓低声解释。 她话音刚落,前方忽然有人调转马头疾驰回来,想必是发现后头出了事。来人尚未开口询问,棺材脸便将撞上她的事说了一遍,还特意交代道:“前几天咱们刚在演州遇见过的,就是自称仰慕离侯的那位姑娘,还请公子爷拿个主意。” 来人看了微浓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又调转马头回去,看样子是去向那只孔雀回禀了。 既然能受到刺史府的宴请,还让刺史亲自在门外迎接,看来那只孔雀的身份不低。微浓回想在演州初遇孔雀时的情形,当时他言谈之间处处维护云辰,身边还有棺材脸这样的侍卫随护,可见的确是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也许还与云辰有过交往。 这样年纪的世家子弟在宁国可不止一个两个,她又不熟悉,根本猜不出来那只孔雀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这不妨碍她有求于他。 于是,微浓立即和棺材脸攀起了关系:“阁下是去刺史府赴宴的对不对?能不能把我也带进去?让我见刺史一面?” 棺材脸已经知道了她的意图,一口回绝:“不能。” 微浓早已预料到这个回答,但还是有些失望。 棺材脸从马上看过去,见她方才还流光溢彩的眸子顷刻黯淡下来,像是受了极大打击。他心中不免一软,正要出口解释一句,便听微浓又不死心地说:“我毕竟救过贵上,不带这么忘恩负义吧?” 一句话,使得棺材脸的心肠又硬了起来,他再次冷冷回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别有用心?刻意接近我家公子?” 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微浓在心里讽刺了一句,但她深知自己如今处于下风,便识时务地没有说出口。她并不是爱纠缠的人,既然被拒绝,而对方又急着赴宴,她便回道:“既然阁下不方便,那我先告辞了。” 话虽然算是礼貌,但语气已经冷了下来。 “慢着,”棺材脸却并没打算放她走,一只胳膊肘抵着马背,俯身看她,“公子爷还没示下,你暂时不能离开。” 微浓抿着唇没再说话,心里却是后悔不迭,渐感焦虑。 双方就这般对峙着,谁都没再说话。夜色里只有马蹄来回踢踏的声响,清脆而毫无规律,越发令人听得心焦。 幸而不多时,前方有人再次跑来传话:“公子爷让您把人带过去。” 正文 第197章 误打误撞(三)内有美男 “公子爷让您把人带过去。”侍卫再次传话。 微浓大感惊讶,忙解释道:“这真是个巧合!我没有任何不轨之心!也不知道你们是谁!” 棺材脸充耳不闻,指了指自己的马背,朝她伸手:“上来。” 微浓的眸子睁得更大了:“我上马?和你共骑?” “不然呢?”棺材脸面无表情:“单独给你一匹马,你趁机逃了怎么办?” 微浓情知自己逃不过了,只得咬了咬牙:“我宁愿走路过去!” 棺材脸又是一声冷笑:“你等得,我家公子可等不得。”言罢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快速说道:“得罪了。” 微浓还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便觉得腰身一紧,脑袋一晕,人已经被他举到了马上。不过不是骑着,而是侧身坐着。 下一刻,他也利索地翻身上马,根本不给微浓任何反驳的机会,高喝一声策马飞奔起来。 微浓身子晃了晃,险些从马上摔下去。棺材脸便只用左手握缰,右手则扶着她的肩膀,十分君子地护着她。好在孔雀的车辇已经停在了路旁,两人策马没跑几步,棺材脸便再次勒马而停,将她从马上扶了下来。 一个陌生的侍卫就站在车辇旁边,对微浓道:“我们公子爷请姑娘上车。” 这又是哪一出?微浓警惕地看了一眼棺材脸。后者不屑地笑了笑:“我们主子若是想杀你,方才我就动手了。” 这话虽然难听,但好歹给微浓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定了定神,正要迈步踏上车辕,又被棺材脸拦了下来。 “先要搜身,”棺材脸适时发话,“姑娘,得罪了。” 微浓闻言大感羞辱,心头无名火气:“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棺材脸像是没听见一般,用右手反剪住她的双臂,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搜了一遍。微浓气得踹了他一脚,却被他轻巧躲过,还被他嗤笑:“姑娘最好配合一点,前头就是刺史府,你反抗能有什么好处?” 微浓心里一动,觉得他这句话更像一种暗示。难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去求那只孔雀?刚一分神,她只觉得双臂一松,分别藏于两只袖子中的峨眉刺已被他搜了出来。 在苍榆城时,姜王后曾提醒她谨防贼人觊觎这对峨眉刺。于是她在离城之时,找了绛色棉帛把峨眉刺的手柄缠住了,两只栩栩如生的青鸾、火凤被掩盖在了棉帛之下,只露出了两端的尖刺。 而有些练峨眉刺的人,为了防止手掌出汗打滑,的确会把峨眉刺的手柄缠起来。因此,看到这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峨眉刺,棺材脸倒也没什么怀疑,只有些意外地道:“原来你还会这个。” 微浓干笑一声:“这算夸奖吗?” 棺材脸没回应,一抬下巴示意她:“上车吧。” 微浓便踏上车辕,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宽大舒适的车辇之内,孔雀少年大马金刀地斜坐着,朝她笑道:“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托车内灯笼的福,微浓再次看到了他的穿着,虽不是上一次的孔雀装,但也有过之而不及,是一件粉红色的长袍,上面绣满了金色的牡丹花。 一个十七八岁的世家公子,穿粉红色的衣裳……微浓的眼角抽了一抽。 孔雀少年嘿嘿一笑,开门见山道:“听说你遭了贼,家当全部丢了?” 明知故问!微浓心底腹诽,面上却装出苦楚之色:“所以才冒昧想请公子帮个忙,引荐一下张刺史,好帮我找找家当。” 孔雀少年眉目一挑,笑道:“你太瞧得起自己了,你以为就凭你几句话,张刺史就会大张旗鼓地帮你捉贼?” 微浓只得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一副肉疼的表情。 孔雀少年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点头:“这主意是挺不错!不过你到底丢了多少钱,拿出一半就能打动张刺史吗?” 微浓想了想,既然有求于他,也不隐瞒,便将银票的数字说了个大概。 这次轮到孔雀少年抽了抽眼角,神情微惊:“看不出你竟这么有钱?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微浓忍住火气,呵呵一笑:“公子说笑了。我若是偷来的银两,怎么敢大张旗鼓地请刺史帮我找?” “哦,那倒也是。”孔雀少年蹙眉,开始上下打量起微浓,时而审视,时而喃喃自语,良久也没再说过什么。 微浓不知他是何意,又想起张刺史一家已在门口等候许久,而眼前这少年竟不着急,她便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得罪这只粉红色的孔雀。 “哎!算了算了,虽然你姿色不够,好歹也够伶俐。”孔雀少年突然蹦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话语中还有些不满之意。 微浓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孔雀少年眼珠子一转,笑了起来:“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你也不用去找张刺史了,只要你帮我做件事,我就帮你找到窃贼,如何?” “什么事?”微浓面上浮现防备之色。 孔雀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来一趟演州,张刺史给我下帖子,我不能不去。但是吧,他肯定给我安排了美人……我不想要。” 孔雀边说边理了理袍袖,朝微浓眨了眨眼睛:“你的任务就是等在车辇里,待到一个时辰之后,去宴席上大闹一场吃醋的戏码,将我‘解救’出来。” “这么简单?”微浓有些不相信。 孔雀冷哼一声:“要不是见你有几分灵气,这么简单的活儿哪能轮得上你?你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姿色还差了些。” 年纪不大?这也算是夸奖了吧?自己今年可是二十四岁了!微浓听了夸奖,但还是不敢轻易答应:“只是将你‘解救’出来这么简单?没别的事?” 孔雀少年翻了个白眼:“是啊!你还想做什么?” 微浓仍旧踌躇着。 孔雀少年趁机又劝:“你就帮我演这一场戏,你的银子就能找回来,还不用分我一半。这么划算的生意,你还犹豫什么?” 微浓咬了咬下唇,说出疑惑之处:“我只是觉得,这个事情很简单,公子为何不找别的姑娘?如您所说,这生意您太不划算,还要耗费精力帮我找窃贼。”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孔雀少年刹那间沉了脸色,就是不肯解释一句。 微浓越看越觉得有内幕,自认还是小心为妙:“我以真心相待公子,公子若是不肯说明真相,恕我很难从命。” 孔雀少年此时的脸色已经奇差无比,嘴角抽了半晌,才勉强回道:“因为我讨厌女人,身边从来没有侍女,此事又不能让张刺史发现……你满意了吧?” “讨厌女人?”微浓对这个回答吃了一惊,但看孔雀少年的脸色,又不像是假话。她不禁回想起两次见到他的场景,好像他身边的确没有侍女,这要是一般的世家子弟,是绝不可能不带侍女随身伺候的。 微浓忽然想起听说过的一个人来,而且还是听祁湛说的。这个人在宁国是出了名的讨厌女人,说白了就是“好男风”,而且出身显赫,年纪也近弱冠之龄。 难道眼前这只粉红色的孔雀,就是宁国鼎鼎大名的……? 倘若当真是他,那自己丢失的银子还真是不用愁了!而且,今晚也不必担心什么男女之妨了。 “公子真能帮我找回银子?”微浓再次确认。 孔雀少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问够了没有?我若是找不回来,就自掏腰包赔给你行不行?别啰嗦了!” 为了自己的银子,微浓终于决定豁出去了:“好!一言为定!” 孔雀少年闻言,脸色缓和了些,又有些嫌弃地道:“那你先去换件衣裳,毕竟你这身打扮……太土气!” 微浓低头看了看自己浅绿色的素衣,又看了看他身上粉红色的大牡丹锦袍,决定闭嘴不言。 “我这就进去赴宴了,你见机行事吧!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陪酒的女人都给我赶走!”孔雀少年再次浮起嫌弃之色:“还有,张刺史要是把他的女儿啊妹妹啊塞给我,你就狠狠地羞辱她们!往死里羞辱!怎么难听怎么说!听明白了?” 微浓深感自己肩负重任,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明白。” 孔雀少年这才满意了,撩开车帘喊道:“王拓。” “属下在。”车辇外传来棺材脸的声音。 孔雀少年指了指微浓:“你带她去梳洗一番,一个时辰后,送到刺史府来。” “是。”棺材脸回道。 “哦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孔雀少年再次看向微浓。 微浓不知怎地脱口而出:“璎珞……我叫璎珞。” “哦,风尘味儿真重!”孔雀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真适合今晚这个场合!” 他没再多说,将微浓丢给了棺材脸,自己便去刺史府赴宴了。 棺材脸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不等微浓开口,便将峨眉刺还给了她:“在下王拓,是我家公子身边的侍卫副统领。方才多有得罪了。” 微浓睨了他一眼,扯出一丝笑意:“王侍卫方才可没这么客气。” “此一时,彼一时。”王拓仍旧板着一张棺材脸,并无任何尴尬之色:“方才姑娘的身份来路不明,如今您是我们公子的贵客了。自然有所不同。” 微浓讥诮地一笑,从他手中略过峨眉刺,懒懒问道:“我们去哪儿?” “按公子爷的意思,先去梳洗打扮。”王拓转身牵了一匹马来递给微浓:“这一回,姑娘可以单独骑马。” 微浓有些憷他,但还是接过缰绳勉强一笑:“多谢了。”言罢翻身上马。 两个人一前一后策马疾驰,微浓有些纳闷,都这个时辰了,胭脂店、布庄想必都已经关门,也不知棺材脸要带自己去哪里梳妆打扮? (孔雀男,好男风,人设灵感来自于一个我爱的男人:mattbomer,美国男演员,外号“孔雀”,已经出柜。为了表达对他的爱,所以……上图,大家感受一下他的美貌) mattbomer,男同,昵称孔雀mattbomer,男同,昵称孔雀 正文 第198章 误打误撞(四)4000字肥章 等到马匹停在城中最大的青楼门前时,微浓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这个冷如冰山的棺材脸能得到孔雀的器重了。他可真会想办法! 他叫什么来着?王拓?微浓边想边跃下马背,转头一看,却恰好看见王拓的手伸在半空中,看样子方才是想扶她一把。 微浓讪讪地笑起来:“多谢王侍卫……我没看见。” 王拓脸色如常,率先迈步走进青楼。尚不等老鸨开口阻止他携带女客,他已从腰间刷地抽出两张银票,轻飘飘地放在老鸨手中:“给这位姑娘梳洗打扮一下,要最好的胭脂,最好的衣裳。” “好说,好说!”老鸨一看那银票的面额,立刻眉开眼笑,引着他和微浓就进了阁楼,还特意开了个雅间,吩咐小厮上了一壶好茶。 王拓朝老鸨摆了摆手,冷冰冰地道:“我们时间紧迫,不嫖不喝,你带她去办正事吧!” 老鸨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微浓,又笑眯眯地逢迎王拓:“我看这姑娘底子好,打扮出来一准儿出彩。不知您想要她变成什么样儿的?是妩媚的?端庄的?素雅的?还是花团锦簇的?” 王拓把玩着手中茶杯,眼皮都没抬一下:“头牌什么样,她就什么样。” 老鸨立刻会意,拍着胸脯立下保证,赶紧将微浓带走了。王拓也不着急,挥退了前来服侍的姑娘们,独自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后,雅间的门重新被打开,老鸨笑嘻嘻地朝王拓挤了挤眼:“大爷您看,怎么样?” 王拓这一抬头,就瞧见盛装打扮的微浓出现在门口。淡扫蛾眉,粉腮丹口,抿唇而立,清眸流盼。一头青丝斜斜挽着,两根金步摇轻轻晃动,生生将一个静立不动的人儿,平添了几分灵动色彩。她额上贴着最时兴的梅花钿,衬得眉目间有一丝英气,偏又藏着含而不露的柔媚,犹抱琵琶半遮面。 王拓的目光定了一瞬,这才移到她身上,随即蹙了蹙眉:“怎么穿了这么件衣裳?” 言下之意,露得太少,太过保守。 “这……”老鸨看了微浓一眼,嘿嘿一声没往下接话。 微浓也知道,自己这妆容和衣裳不搭衬,妆容艳丽,衣裙太素。可她背后全是狰狞疤痕,若真穿了袒胸露背的衣裙,恐怕那效果就不是惊艳,而是惊悚了。 微浓淡淡地接过话:“是我自己挑的。” 王拓蹙眉再看了老鸨一眼,明显看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倒也没再多问,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这就回去吧!” 微浓点点头,提起裙裾便往外走。她毕竟做过太子妃,也做过王后,正正经经训练过站姿步姿,一旦穿上这繁复的裙装,那点隽美姿态便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身段婀娜,脚步轻盈。 王拓跟着她走出雅间,脚步又是一停:“你在此等着,我找辆马车。” “找马车做什么?”微浓不明白。 “你打扮成这个样子,难道还能骑马不成?”王拓一句话堵了回去,也没再瞧她,转身对老鸨一勾指头:“你过来。” 老鸨阅人无数,早就看出这位不苟言笑的男人来头不小,自然不敢怠慢,恨不得伸着脖子等他示下。 王拓低声问道:“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毕竟是要给主子撑场面的人,万一她有些不得体的地方,恐怕是要惹麻烦的。 “不是隐疾,是那位姑娘背上……”老鸨这才显露几分余惊未定的神色,咂了咂舌,“老奴从没见过那么重的伤,那背上全是疤痕,就像……” 她努力想要找出一个比喻:“就像爬满了蜈蚣。” 王拓听完默然一瞬:“你去找辆马车吧,要舒服的。送我们到刺史府上。” 老鸨一听是去刺史府,倒立刻警醒起来。那姑娘背上有那么多伤疤,搞不好就是杀手什么的,这万一要是乔装打扮去行刺,自己却用马车给送了过去,她这小小青楼还有活路吗? 王拓已猜到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便又抽出一张银票来:“你放心,张刺史巴结我们还来不及。这要是你的马车送去的,明日你这里生意就更上一层楼了。” 老鸨察言观色,觉得这男人不像在说假话,何况这银票又实在诱人。她终究是一跺脚,收了银票:“老奴这就去安排!” 不多时,微浓已经坐上了马车,由王拓护送着去了刺史府。她上车之后才发现,坐垫上放着一个小包裹,里头全是胭脂水粉,不想也知,是给她补妆用的。 微浓开始盘算着怎么装一个泼妇,还是含怨吃醋的泼妇。想着想着,也不知时辰飞逝,不知不觉间马车已到了刺史府门口。于是她整了整心情,清了清嗓子,由王拓陪着杀了进去…… ***** 半个时辰后。 张刺史满头大汗地将孔雀一行人送了出来,还连连谢罪:“石公子请恕罪,今日让夫人受惊了。” 他并不知道微浓是什么人,只能模棱两可地如此称呼。 被称为“石公子”的那只孔雀面色不豫,阴沉着脸摆了摆手,没再多说一个字。 倒是微浓轻描淡写地瞥了张刺史一眼,才拂袖跟着上了车辇。她不禁暗自窃喜,心道可算公报私仇了一回,没想到自己还挺有耍泼的本事,方才在宴会厅上吃起干醋,就连王拓那个千年冰山都吓了一跳。 更别提张刺史的闺女了,脸都吓白了。 想到此处,她也有些洋洋得意,忙找孔雀兑现承诺:“石公子,今晚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您‘解救’出来,您别忘了银票的事。” “的确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孔雀呲牙咧嘴地朝她一笑,阴郁地道,“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撕烂了我的袍袖?扯开了我的衣襟?踩脏了我的鞋面?让我落了个‘畏姬妾如虎’的美名?” 微浓看着他一身的狼狈之色,心中大笑不止,面上还是做出无辜之色:“不是您让我做戏逼真点的吗?那张刺史的闺女我可是狠狠羞辱了一番,就差打上一巴掌了。” 孔雀哼笑:“你是故意作弄老子的吧?” 微浓讶然道:“岂会?我的银票还捏在您手里头呢!” “你知道就好!”孔雀翻了个白眼。 微浓生怕他反悔:“我这不是怕演得太假吗?我这么一闹,就不会有人怀疑您好男风了。” 她顺口说出最后一句话来,旋即意识到失言。果不其然,孔雀猝然变了脸色,一把捏上她的肩头,眯着眼睛沉沉问道:“谁告诉你我好男风?” “是……你自己说的。”微浓连忙狡辩。 “我只说我讨厌女人,可没说我好男风。”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微浓再次狡辩。 孔雀眼中杀意立现。 就在此时,王拓的声音突然从车辇外响起:“公子爷,张桥的缰绳断了,让属下向您禀报一声,他估摸要晚一点才能到客栈。” 这话出现得太是时候,简直有如天籁之声!微浓不等这只孔雀反应,已赶紧转移了话题,随口问道:“石公子既然能得张刺史款待,为何还要住客栈呢?” 孔雀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老子要是住进他府里,是圆是扁岂不任他拿捏?他要给我安个妾,我还能逃得掉吗?” 微浓故作恍然大悟,重重点头:“受教,受教。” 有时某个念头只在一瞬间,过了那一刻,便再也寻不回当时的心思了。她看着孔雀的脸色,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却听孔雀又道:“还有,我是‘十公子’,不是‘石公子’。在家中排行第十。” 家中排行第十?微浓立刻逢迎:“‘十’这个数字甚好,十全十美,甚好。” “好个屁!十公子,死公子,好什么好?”孔雀突然发了飙,颇有些恨恨不平:“老子本来排行第九,这是多么吉利的数字。他妈的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兔崽子,把老子从第九挤到了第十!” 微浓故意装出茫然之色,假装没有听懂。 孔雀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真不知道你是机灵还是傻!” “那我的银票……”微浓干笑着再次提醒。 “三日之内,给你个话。”孔雀说完这一句,便烦躁地一脚踹开车门:“去去去!给老子滚出去!有什么事儿找王拓说去!” 微浓立刻识时务地跳下车辇,向王拓要回了峨眉刺,又被他护送回到客栈。 这下子好了,连住处也被摸清了,微浓哪儿也不敢再去,每日忐忑地等在客栈里,猜想着银票是否还能找得回来。 诚如微浓所料,过了两天,王拓果然寻上了门,手里还拿着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微浓一眼看出是自己的东西,立刻向王拓行礼道谢:“多谢王侍卫了!” 说着便将手伸了过去。 王拓看了看她的纤纤玉手,依旧面无表情:“只找回了七成银票,另外三成已被他们花销掉了。” 居然能找回七成!微浓简直大喜过望,连带看着王拓这张棺材脸也顺眼很多,忍不住连连道谢:“多谢多谢,有劳王侍卫了。哦对了,也代我感谢你家公子爷。” 王拓沉默片刻,才将荷包里的银票取出一半,递给她:“我们公子还有点事要找你,明日一早,你去城北悦来客栈见他。公子吩咐过,你若办得好,这一半银票再还给你。” 微浓睁大双眸不可置信:“不是说好的吗?你们怎么能出尔反尔?” “能被我家公子器重,是你的福分。”王拓淡淡回道。 微浓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勉强笑问:“这次又是什么任务?难道还是砸场子?装喝醋?” 王拓像是认真地想了想,才点头道:“多半如此。我们公子爷是要北上黎都,各地地方官太过盛情,大概还会惹上不少桃花债。” “我能不干了吗?”微浓皮笑肉不笑:“随意去青楼找一个,估摸都比我演得好。你们何必为难我一个路人?再说了,我好歹也算救过你家公子。” “否则你以为,你的银票能这么轻易找回来吗?”王拓扬了扬手中的荷包,脸色却是沉凝。 微浓紧盯着他的右手,生怕他将荷包收回去似的,眸中浮起无奈之色,又愤愤地道:“恩将仇报,仗势欺人!” 王拓闻言脸色一沉,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审视了一番,直看得她心里发了毛。然而他却什么都没再说,将一半银票丢在桌子上,转身走了出去。 “喂!喂!”微浓在后头叫他,他却没再搭理。 回程的路上,王拓纵马纵得急了些,两次险些撞了人。待回到客栈见了主子,他立刻将微浓的荷包奉上,言简意赅道:“属下从刺史府出来,便径直去见了璎珞姑娘,已按照您的吩咐,还了她一半银票。” “嗯。”前方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回应。以往穿着花枝招展的孔雀,今日竟然破天荒地朴素起来,只穿了一件极为寻常的青色长袍,双手枕在脑后,闲散地靠在一张绣榻上。 他闲闲地伸手接过荷包,放在眼前看了看,又取出银票扫了一眼,笑道:“这荷包绣工卓绝,刺有貔貅图样,一看便是宫廷之物。还有这么多的银票,全是大通钱庄所制,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属下也是如此认为。”王拓附和道。 “可有打草惊蛇?”朴素的孔雀懒洋洋再问。 “并没有,她也没有任何怀疑。” “那就好,”孔雀这才从绣榻上坐起来,缓慢地站起身,双手负后笑道,“坐着回话吧!都查到了什么?” “王太孙原湛的确有个师妹叫做‘璎珞’,是墨门的女杀手,擅使一手峨眉刺。但她神出鬼没,除了任务之外甚少露面,上一次来黎都也被保护得很好,故而属下没查到她的长相,但据推断,年纪应该二十左右。”王拓将这三天里查到的线索仔细回禀。 正文 第199章 知人知面(一) “王太孙原湛的确有个师妹叫做‘璎珞’,是墨门的女杀手,擅使一手峨眉刺。但她神出鬼没,除了任务之外甚少露面,上一次来黎都也被保护得很好,故而属下没查到她的长相,但据推断,年纪应该二十左右。”王拓将这三天里查到的线索仔细回禀。 孔雀闻言一挑眉,摸了摸下巴:“听说原湛有意纳她入宫,老爷子也是同意的。但被她拒绝了?” “是,据悉是回了幽州墨门总舵。”王拓如实说道。 孔雀“啧啧”了一声:“当初听说这女子拒绝了原湛,我还曾高看她一眼。没想到啊,原来是拿了银子的。” 他边说边将手中银票放回荷包当中,随手撂给王拓。 王拓垂着头接过,没有应声。 “听你这么说,她真是原湛的旧情人咯?”孔雀言语间又来了一丝兴味。 “目前尚不能确定,不过她背上有很多伤痕,听说十分狰狞,倒符合女杀手的特质。”王拓话到此处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一句:“她身手也不错,很敏捷。” “那她到底为何去而复返呢?难道是听说原湛要大婚,又反悔了?”孔雀喃喃自语着,捻起一颗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囫囵地道:“她有一半银票在咱们手中,又被捏住了身份,估摸也知道个好歹。你派人看紧她……” “属下怕弄巧成拙,没有派人看着。”王拓低声回道:“不过她十分看重这一半银票,属下也说了您是要找她再演一次争风吃醋。她有些情绪,但并未拒绝。” “有点儿意思。”孔雀无声地笑起来,“噗”地一声吐出两粒葡萄籽:“这女子有几分小聪明,你说她看透我的身份了吗?” “属下不敢揣测,但她一定知道您身份非凡。” “那她又为何要主动接近咱们?”孔雀更像是自言自语,蹙眉反问:“难道是原湛的计策?找个女人假装伤心人,趁机来查我的底?” 这一问,王拓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孔雀斜睨了他一眼,俊秀的眉眼中散发出与他年纪不符的精光:“我看你挺维护她的。” “属下不敢。”王拓立刻从座椅上起身,下跪回道。 “我知道你不敢。”孔雀哈哈大笑起来,像是作弄人得逞了一般,拍了拍王拓的肩膀:“其实我还真有点遗憾,这姑娘并不招人讨厌,若不是原湛的女人,配你倒也合适。” 王拓一愣,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世子别开属下的玩笑。” “你瞧你,我怎么舍得啊!”孔雀笑意更浓,一只胳膊轻轻搭在他左肩之上,笑道:“真是期待明天啊,不知这个璎珞还能带给我什么惊喜。” ***** 然而第二天,当王拓没带回微浓,只带回一张字条时,孔雀的脸色可想而知。 “十公子垂鉴: 家中忽有急事,不及向公子当面告辞,唯书信致意。近日多蒙照拂,盛情厚意,应接不遑,备荷关照,铭感五内。惟愿公子安康平顺,乐颜常开。 事出紧急,银票暂寄贵处,甚以为歉。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纸短情长,来日再叙。 璎珞拜上” 孔雀公子慢慢念完这一封书信,随手将它折了起来,边折边是冷笑:“好,好一个璎珞,真是让我惊喜不断!她竟敢跑了!” 一屋子的侍卫面面相觑,王拓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孔雀公子将折好的书信攥成一个纸团,狠狠砸在王拓脸上:“你瞧瞧她那文采,什么‘盛情厚意,应接不遑’,什么‘备荷关照,铭感五内’……我还以为我是她再生父母呢,都要感动哭了!” 王拓唯有垂头回道:“是属下太大意……已经派人去追她了。” “墨门的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你还追的上吗?”孔雀公子讥诮地笑着,竟又拊掌大赞起来:“真是有手段,连我都敢耍!不过她倒聪明,这封信既表了态,又留了余地,即便日后再相见,我也捉不到她一丁点儿错处!” 王拓回来的路上早已将信看过千百遍,自然更是怄得不行。 孔雀公子看着跪地不起的王拓,半晌没有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嗤笑一声:“输在一个姑娘手里,咱们也得长点儿记性。下不为例!” “多谢世子殿下宽宥。”王拓这才敢从地上站起来,面色却是肃然到了极点。 孔雀公子又将手臂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笑容渐渐缓了下来:“你说她留这封信是什么意思呢?欲擒故纵?还是真不想与我打交道?” 王拓沉吟片刻:“属下觉得是后者。” 孔雀公子点了点头,手指却更加温柔地抚摸起来。不过一屋子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大家都对此视若无睹。 王拓本人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感受着流连在自己脖颈上的麻痒触感,僵直了身体不敢乱动。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和这个璎珞,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孔雀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拓:“你说是不是?” 王拓低着头不作声。 孔雀公子抖了抖袖子,将手从他脖颈上收了回来,又揉了揉额头:“算了,不提她了,今晚给我找个小倌儿回来。要干净听话的。” ***** 此时此刻的微浓,根本不知道自己险些被人算计了。她离开的目的很简单——她怕再这么磨蹭下去,云辰就会接到消息,千方百计阻止她进黎都城了! 这也是她见过王拓之后才忽然想到的。既然姜王后会把她的行踪告诉云辰,而云辰又不想让她再搀和进来,那他必然会提前防范! 可那只好男风的、花枝招展的孔雀一路慢悠悠不说,闲事还特别多,若再被他耽搁几天,恐怕连师父都会比她早到一步! 微浓如此想着,当即便收拾了行李,留了字条,赶在晌午之前出了城。她想好了,既然原澈也是打算去黎都,那他们迟早都会再碰面,剩下的银票届时再讨也不迟,想必他不会抵赖。 退一万步讲,她宁愿不要那剩下一半的银票,也不想再被那个大名鼎鼎的,以惊世骇俗所著称的魏侯世子纠缠上了! 原澈,这个名字还真是与他本人大相径庭。 说来宁王膝下共有三子九孙,不,加上祁湛应该是十个孙子,均从“水”字辈。而除了太子原真的儿子可以被称为“王孙”之外,魏侯、岑侯的儿子们都称为“公爷”,唯有承袭爵位的嫡子可奏请封为“世子”。 这个原澈年纪虽小,却是魏侯唯一的嫡子,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魏侯世子。从某个方面来讲,他比他父亲魏侯可要出名得多,宁国上到八十老人,下到三岁小儿,无不听说过此人惊世骇俗的名言,诸如,为了拒绝成亲,他曾说过这样几句话—— “你看哪家的母马生小马,还要先找匹公马拜个堂的?所以人根本不需要成亲,会生孩子就行了。” “我有人服侍,也不缺女人给我生孩子,那我为什么还要成亲?说白了就是我爹想找个盟友,要娶让他自己去娶!” …… 诸如此类的话语,都出自那个混世魔王一般的魏侯世子口中。第一次听祁湛提起原澈此人时,微浓就曾经想过,宁王之所以不立魏侯为储君,是不是因为他这个儿子拖了后腿? 如今见到了原澈本人,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再想起他那身花枝招展的打扮,还有言语间对云辰的维护,微浓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里开始替云辰感到担忧。 这般一寻思,她更加着急赶路了,总怕自己晚到几天,云辰就被原澈给染指了。她几乎是日夜兼程出了富州,若不是心疼祥瑞,她还能再快一点儿。 好在富州已离王城黎都很近,她只用了四天,黎都南城门便遥遥在望了。 四月十五,天气忽然变热,夏季就在这一夕之间翩然而降。谨慎起见,微浓没有直接牵着祥瑞进城,而是换了身男装,在城门附近观望了一阵。 然后,她便发现了蹊跷之处——以往进城者只要查看通关文牒,搜查了包裹和货物即可。但如今进城者无论男女一律都要搜身,还不准携带兵器。 微浓摸了摸袖子里的峨眉刺,心里犯了难。先不猜黎都城为何戒严,就是她身上这对峨眉刺一旦上缴,必也是有去无回。谁见到这样的兵器会不动心?即便她缠得再严实,恐怕也抵挡不住有心者的觊觎。 她一连在城门外徘徊三日,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黎都城却没有取消兵器管制的苗头,反而对女子查得更为严苛。不少女子因此被官兵搜查摸了身子,都是哭着进了城。 难道是云辰向京畿防卫司打了招呼?想借此阻止她进城?这么霸道的招数,倒不像是楚璃的做派了。 微浓绞尽脑汁想了各种法子,但自己人单力薄,无论如何都没有个万全之法,只得每日看着人来人往的进出者,徒劳叹气。 直到第四日,事情才有了转机。这一大早,微浓又牵了祥瑞来到城门附近,却意外碰到了……王拓。 正文 第200章 知人知面(二)4000字转折剧情 王拓其实已经留意微浓一整天了。原本他昨日是受命提前进城,要去魏侯府替原澈打个前道,谁料还没走到城门口,便一眼瞧见了男装的微浓在城门外步履徘徊。 他当即差人去向原澈禀报,但没有立刻得到指示,故也不能随意现身。直到昨夜才得了原澈的口信,让他今日一早截住微浓。 “璎珞姑娘,又见面了。”王拓竭力想扯出一丝客气的笑意,可惜他实在笑不出来。 倒是微浓十分惊喜,望着牵马而来的王拓:“王侍卫!” 王拓一愣,看着她不似假装的笑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是迫不及待要逃走吗?不是忌惮主子吗?怎么见到自己,还能笑得如此开心? 微浓自然不知他的心思,简直是像看见救命恩人一样大喜过望:“太好了!我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王拓不动声色。 “呃……带我进城!”微浓踌躇片刻,还开口拜托对方:“我看城门口一直在盘查,不让带兵器,还要搜身……我……” “你怕搜身?”王拓淡淡地问。 自然不是!她即便说是,棺材脸也不会信的。微浓只得半真半假地回:“我是怕被缴了兵器。” “哦,”王拓依旧平静,“缴了吧,我再送你一副新的。我们公子什么都不多,家中藏器还是挺多的。” 微浓顿时有些欲言又止。 王拓继续试探她:“怎么?璎珞姑娘不信?” “不,不是。”微浓叹了口气:“不瞒您说,我那双峨眉刺是……师门所传,在我心里是无价之宝,万一被缴了……” “这也好办。我们公子和京畿防卫司的人还算熟稔,你先缴了,我随后找人帮你弄出来。”王拓仍旧淡淡地问:“如何?” “这……”峨眉刺是一方面,她更怕进城时被云辰发现,被祁湛知道则更加糟糕。试想自己去而复返,傻子也能猜出她是为了云辰而来。届时她什么都不必做,祁湛就会再次怀疑云辰的身份了!可这些话,却不能和王拓说。 两害相权取其轻,微浓当机立断,决定拿峨眉刺冒一次险,遂道:“王侍卫你有所不知,我这峨眉刺……” “咦?这不是璎珞姑娘吗?”微浓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不远处已辘辘行来一辆车辇,一只绿色的锦袖轻轻撩起车帘一角,露出“绝代风华”的一张俊颜。 花枝招展的原澈笑嘻嘻地看着她:“好久不见啊!你这是要进城呢?还是出城呢?” “进城。”微浓有些心虚。 “哦,你不告而别说有急事,我还以为你早就进城了呢。怎么脚程和我一样啊?”原澈温和无害地笑:“早知如此,你还不如跟我一起走,是不是啊?” 微浓很是尴尬:“我的确是有急事,但没想到黎都城戒严,否则也早就进城了。” 原澈闻言,伸长脖子望了望城门:“咦?只不过是搜查严格了些,你难道没带通关文牒?” 微浓求救似的看着王拓。 王拓遂回道:“公子,璎珞姑娘是怕师门传下的峨眉刺被缴了。” “这事好办!”原澈和王拓说的话一模一样:“我在京畿防卫司还算说得上话,你先缴了,我随后帮你拿出来也是一样。” 微浓泄了口气:“十公子,不知能否和您单独谈谈?” 原澈俊俏的眉眼笑成了一条缝隙:“单独谈谈啊!我为何要同言而无信的女人谈谈呢?你也知道,我并不喜欢女人。” 看来真是怀恨上了!小心眼!微浓干笑:“我这不是正打算向您解释来着。” “哦,那你上来吧。”孔雀放下了车帘。 微浓将峨眉刺拿在手上,径直上了车辇,抬眼瞧见孔雀的第一眼,她脚步顿了顿。 原澈今日的穿着……从头到脚全是绿的,翡翠做的束冠,翠绿色的锦袍,墨绿色的靴头履,就连手上的扳指、腰间的挂坠都是碧玉所制!只有手上的扇子不是绿色的。 幸好微浓已对此见怪不怪了,她垂着眸子坐进来,二话不说就把缠在峨眉刺上的棉帛给拆了。青鸾与火凤的图案徐徐显露,原本已是流丹浮翠的车辇之内,渐渐萦绕了红绿盈光。 饶是原澈再如何镇定,此刻也有些惊异,顿时明白了微浓为何不想上缴兵器。 “十公子您见多识广,想必是不稀罕此物的,但那些守城的士兵……我实在不能放心。”微浓诚心实意地道:“您看,能不能帮我这个忙,让我不必接受盘查?” 原澈俊眼弯成一道新月,睇了她一眼:“你怎知我有法子让你躲开盘查?难道你知道我是谁?” 微浓也笑了:“您出手阔绰,谈吐高雅,演州刺史还赶着送女儿给您……是个人都晓得您身份高贵了。” “哦?那你猜猜我是谁?你若猜中了,我就答应你如何?”原澈“哗啦”一下扯开手上的扇子,自顾自地扇起风来。 他给自己挖了坑,自己还不得不往里跳。微浓飞快地思索着,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原澈一把扇子扇得“虎虎生风”,要不是他这身装束太过滑稽,倒也能显露几分风流倜傥的意味。 “毕竟像我这么惊世骇俗、不畏人言、玉树临风的世家子弟,在宁国可没有第二个。”这位风流倜傥的绿毛孔雀,洋洋得意地笑道。 对方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她再否认也就显得太虚伪了。于是微浓抿着唇没有接话。 原澈见状果然目露几分赞许,又问:“我就纳闷了,你一个平民女子,见到我怎么就毫无畏惧呢?” “我……”微浓自从当了青城公主开始,见过的君王、王后、太子、侯爷十根指头都数不过来,在她心里,早已没有什么贵贱之别了,自然不会感到畏惧。 可原澈却想歪了,故作了然地问:“看来你是见过比本世子更加高贵的男人了?” 不等微浓作答,他又指了指她手中的峨眉刺:“你这兵器也不是师门所传吧?是那个高贵的男人送给你的?” 微浓闻言愕然,又怕被原澈诈出什么话来,便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难怪你会不告而别,原来是心里惦记着他!”原澈哈哈大笑起来,暗中却松了口气:“让我再猜猜看,你应该是想早一点进黎都城,生怕晚了被他阻止。可惜你还是迟了一步,他已经开始严查所有进城的女子,你怕峨眉刺泄露你的身份,所以才不敢进城?” 听到此处,微浓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你怎么知道?” “这世上有什么事能逃得过本世子的法眼?”原澈笑得人畜无害。 微浓看着他一张俊颜,心里却渐渐明白过来。云辰和魏侯关系甚密,原澈身为魏侯世子,知道他的事情也并不稀奇。毕竟当时自己闹得挺大,甚至还夜闯了云府。 “不过我就是奇怪了,你若喜欢他,当初为何要走呢?既然走了,又为何要回来?难道是听说他要成婚,你后悔了?”原澈好奇地问。 微浓却是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他要成婚?”云辰要成婚,她怎么不知道?姜王后一个字都没提起啊! 原澈见状更加疑惑:“怎么?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知道?那你回来干嘛?” 微浓脸色渐渐黯然:“我……回来和他做个了结。” “那你就该光明正大进城,让他知道你回来了。”原澈朝她眨了眨眼睛:“其实你们两个也挺配的。可惜圣意难违,王祖父赐婚,他不能不接受啊。” 原来是宁王给云辰赐的婚,也难怪他无法拒绝了。微浓此刻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她不知原澈究竟猜到了多少,为了保险起见,便没有询问他是否知道云辰的真实身份。 不过好在,云辰一直和魏侯交好,从目前来看,原澈应该不会拆云辰的台,反而会极力维护他。就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回来了。”微浓失意地苦笑,模棱两可地道:“只是有些心愿未了,不弄个明白我无法死心。” 而原澈把她这含蓄的话语,当成了女儿家的害羞。他同情地看着她:“哎!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痴男怨女。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微浓摇了摇头:“我还要等我师父过来。在此之前,我不会露面,也请你……在他面前保守秘密。” “你放心,我对你们之间的纠葛不感兴趣。”原澈转了转眼珠:“既然咱们也算沾亲带故,我就帮你这一次吧!你装成我府上的女护卫,我带你进城。” “多谢世子。”微浓没想到原澈看得如此透彻,不禁又对他另眼相看了三分。这个魏侯世子,比传言中要聪明得多,也嚣张得多。儿子都这般聪明,那魏侯就更加不可小觑了,身边又有云辰帮衬,他们要做祁湛的对手也不是不可能。 魏侯有云辰襄助,祁湛有宁王支持,这一场夺位之战,到底会谁胜谁负?微浓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原澈看到她愣神,不禁暗笑她痴傻愚钝,心道: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江湖女子罢了,我摆明是要抢原湛的位置,她却还敢接受我的帮助,难道不怕我拿她要挟原湛? 他索性趁机更进一步:“你师父是不是还没来?那你要在哪里落脚?不如先住到我府上来?” “住到你府上?”微浓眸中浮起一丝戒备。 原澈嘿嘿笑了起来:“你也知道,世人都谣传我好男风,若是有个女护卫在身边,也能替我驱驱流言。再者,你如今还不想被他的人发现,难道还有比我府上更安全的地方吗?” 这倒也是。以云辰如今在黎都的势力,即便自己安全进了城,恐怕也躲不过他的眼线。 可是云辰和魏侯的关系到底能维持多久?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给云辰带来困扰?微浓迟疑了。 原澈像是看穿了她的顾虑,呵呵道:“你放心,你可以随时离开魏侯府。” “那您图的是什么?”微浓半信半疑。 “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想添个女护卫。你知道我的事,又能见机行事,再合适不过了。”原澈依旧从容地扇着扇子,目露一丝狡黠:“而且,我也想给他添添堵,我心里就挺痛快了。” 原来他想作弄云辰。不可否认,这个提议让微浓很心动,若想查探云辰的事情而不被他发现,难道还有比魏侯府更便利的去处吗?也许她还能借机查到云辰为何接近魏侯,从而找到更多蛛丝马迹! 她面上已开始浮现出挣扎之色。 “您真的允许我随时离开?”微浓再次确认。 原澈摆手冷哼:“本世子说的话,何曾反悔过?” “那我有言在先,万一有朝一日你们撕破了脸,还望您不要拿我要挟他。”微浓始终有所顾虑。 原来她还不算太傻!原澈继续笑得人畜无害:“拿女人来要挟这种事,也太不男人了!本世子还不屑于做。” “那就好。”微浓终于松了口气:“您和他朝堂上的事,我不想过问。但我和他之间,也请您不要打听。” “情情爱爱有什么可打听的?我又不是宫里碎嘴的嬷嬷!”原澈再次翻了翻白眼:“魏侯府的女护卫,不知道多少妙龄女子抢破头要做。本世子亲自请你,你还推三阻四!” 他“哗啦”一下合上扇子,轻蔑地吐出四个字来:“不知好歹!” 微浓掩口而笑,心里却骤然轻松很多,竟也说起了玩笑话:“不知您的贴身女护卫每月能拿多少俸银?” 原澈看着她,目中是真的流泻出一丝笑意:“你剩下那一半银票,应该够付了。” 微浓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闻言懊丧起来:“说来说去,还是让我白做工!” “管吃管住,差事轻松,自由出入,我这个主子还不过问,”原澈眯起俊目,“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微浓简直要笑得腹痛。 “那我还叫你璎珞?” “呃……还叫这个吧,暂时也没想到别的名字。” “好。” 正文 第201章 知人知面(三) 魏侯的封邑是在丰州,当地以刺绣驰名,又盛产胭脂,故又名“女儿州”。原澈长在女儿州,却实打实地好男风,让微浓不禁觉得这是一种讽刺。不过再看他那一身身光鲜亮丽的颜色,她又觉得,他倒也不负丰州的“美名”。 做了原澈的护卫才知道,他这次是回京参加王太孙原湛大婚的,而至于其父魏侯为何没来,坊间传言纷纷。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宁王近年来有意削藩,魏侯为表抗议负气称病,已有一年多没回过黎都。就连这次王太孙大婚,他也只让世子原澈回来做个样子。 但微浓觉得,魏侯之所以不来黎都,表面是为了抗议削藩,实则是怕一到黎都就回不去了。而在这等情况下,原澈还一路招摇地跑过来,看似游山玩水般得逍遥自在,其实也很考验胆量。 为了与丰州的魏侯府区分开来,黎都的这座魏侯府邸又称“魏侯京邸”。而当世子原澈带了一名女护卫回到京邸时,整座府里的下人们都惊呆了。原澈的乳娘更是涕泪涟涟地拉着他的手,直说“世子终于开窍了”,迫不及待地要去寺庙还愿。 微浓一直以为原澈是偷偷摸摸地“好男风”,不想他府里上下都是一清二楚,更没想到他好男风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身边竟然真的没个女人侍奉。 可见闵州的张刺史真是蠢得可以,早知如此,他倒不如送上两个清秀可人的小倌,想必还能讨得原澈的欢心。 一想到这件事,微浓看向王拓的眼神都有些微妙了。而每当她无意间流露出这种神色时,王拓的脸色都沉得吓人。 五月,当夏季的第一场暴雨降临时,微浓已在原澈身边当了整整十天的差。这十天里,她跟着他赴了七场宴会,挡了十来拨送礼之人,拒绝了两个主动上门的姑娘和三个清秀男子,还替他跑腿买了几匹鲜亮无比的绸缎,再被他狠狠唾弃了采买的眼光。 唯有在原澈入宫觐见宁王之时,还有云辰筵邀的那一场酒席,微浓谎称不舒服没有跟去。除此之外,她自认是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当护卫,而是在当跟班。 所幸,随着原澈渐渐在黎都安顿下来,各方的宴请也渐渐少了,进入五月,她轻松了许多。 说起来,她虽是魏侯世子的贴身女护卫,实则差事却并不“贴身”。服侍原澈衣食起居的都还是他用惯的奴才,王拓身为侯府的侍卫副统领是负责外头的事务,而她算是折中,跟在原澈身边跑跑腿儿而已。 不过还好,每天日暮之后交了差,她的时间都是自由的,出入随意,只要在落锁之前回府即可。只此一点,微浓对原澈就已经很感谢了。 忙过了头十天,她终于能够有机会打算自己的事情。傍晚雨停之后,她去了一趟福家客栈,给师父冀凤致留下一封书信,道明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但署名是“璎珞”。如此一来,若是师父要到魏侯京邸寻她,也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 送了信之后时日还早,她又去了一趟如意坊的晚香楼——云辰从前常去的那家青楼。奈何她忘记换男装,老鸨无论如何不让她进去,不过她还是查出了晚香楼有一个红牌姑娘叫做…… ***** “璎珞跑去青楼做什么?”原澈忍不住蹙眉。 王拓摇了摇头:“她好像是一时兴趣跑去的,也没换装,被晚香楼的老鸨拦在了门外。然后她贿赂了龟奴,打听了晚香楼的几个红牌,着重问了一个叫做流苏的姑娘。” “流苏?她为何要去打听一个风尘女子?”原澈感到不解:“难道流苏也是墨门的人?安插在妓院里打探消息?” “属下不知。”王拓如实回道。 “或者这个流苏与她有什么渊源?是她的恩人?仇人?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原澈俊俏的眉眼简直要蹙成一团。 王拓早已习惯了主子的自言自语,便适时请示:“是否要派人打听一下这个流苏?” “那倒不必。”原澈摆了摆手:“难道璎珞见了谁,我都要去查一查?咱们府里的探子又不是闲得没事做。” “是。”王拓不再做声。 原澈又自言自语了半晌,再问:“除了去晚香楼,她还去了哪里?” “福家客栈。”王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她寄存了一封书信,属下誊抄了一份,这是原件,请您过目。” 原澈打开书信仔细地看了一遍,又摸了摸边角,照了照烛火,才断定道:“也就是封平安信,没什么特别的。” 言罢他才看到信封上的名字,恍然一笑:“原来她师父是冀凤致?看来她真是墨门的人了。” “属下不明白,冀凤致不是江湖游侠吗?”王拓迟疑着问出口。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冀凤致正是出身墨门,后来听说争夺门主之位输了,才愤而退出。”原澈边说边起身走到烛台旁,将书信烧了个一干二净:“看来璎珞的身份确凿无误,你不必再查了。” “那还要每日派人跟着她吗?” 闻言,原澈思索了很久才缓缓笑道:“她是一步好棋,以后还派的上用场。保护好她。” “跟踪”和“保护”是两个意思,王拓会意地告退。 ***** 转眼三日后,到了祁湛大婚的日子。 微浓并不想让祁湛知道自己来了黎都,故而也不打算在他的婚仪上露面。她已经计划好了,这一日,黎都城的达官显贵自然都要去观礼,青楼的生意必然很萧条,正好适合她去查探消息——她一直记得在燕国钦天监里,连鸿曾经给她提供的线索。 于是,一大早用过早膳,她便去向原澈告假。人还没走到他屋子里,便有侍卫来唤:“世子爷让姑娘去一趟。” 微浓正思忖着该找个什么借口脱身,可见了原澈还没来得及张口,后者已十分体贴地叹道:“今日王太孙大婚,你定然不想参加吧?” 微浓一愣,想起云辰也必定会去参加婚仪,便点了点头:“我不想和他碰面。倘若您准许,我想告个假。” 原澈的眉眼之中流露出几分怜悯之意,朝她点头叹息:“真是个痴人啊!你去吧!节哀。” 节哀?节什么哀?微浓听得十分迷茫,但她向来不会和自己的好运气作对。毕竟遇上原澈不发脾气的时候很少,如此好说话的样子更是难得一见,须知她上次告假时可是遭了他一顿冷嘲热讽的。 于是,她立刻道了声谢,想了想,又提前报备:“我今晚大约会晚点回来。” 听闻此言,原澈目光中的怜悯之意更浓了,做出一副“我很懂你”的样子,朝她回道:“你去吧!我让门房给你留着后门。” 微浓便没再多言,径自告退而去。原澈又招了王拓进屋,两人关着房门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散,之后原澈便换装直接进宫去了。 ***** 微浓在魏侯京邸用过午饭,便出门去采买需要的东西,然后在如意坊附近的客栈要了间客房稍作休息。她给了客栈掌柜五百两银票,让他装成嫖客,自己则装成小厮跟班。到了傍晚,两人便晃到晚香楼,要了一间雅间,点了流苏姑娘弹琵琶。 趁着掌柜把流苏拖住,微浓悄悄找到她的房间,想要搜出些蛛丝马迹。随着夜幕降临,晚香楼的喧闹声也渐渐大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判断失误了,祁湛的大婚并没让这间青楼生意惨淡,听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红火。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微浓把流苏房间里的床榻、桌案、妆台、屏风、博古架……都搜了个遍,但却一无所获!她有些急了,环顾屋内,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可藏匿线索的地方了,只得整了整衣衫准备走人。 刚打算跳窗出去,却听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传来老鸨的问话:“流苏,你怎么没去招呼客人?” “方才有人打翻了酒盏,溅了我一身的水,我回来换件衣裳。”流苏的话语很急,说完不等老鸨答话,便推开屋门小跑了进来。 难道流苏发现什么了?微浓心头一紧,立即踩着窗台一跃而起,迅速攀住房梁,又轻巧地翻了个身踩在梁上。 就在微浓刚刚藏好的一瞬间,流苏已经走进了闺房之内。她并没有着急换衣裳,只在几个屋子里来回踱步,掀开窗户看了看外头,又蹲下身子看了看床底,显然是在找人。 微浓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心想看她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倘若这屋子里真藏有什么重要物件,流苏必然会去查探是否被盗。 只可惜微浓失望了,流苏没再做什么,径直走到屏风之后开始更衣。时值夏季,衣裳单薄,酒水一溅便会湿得透彻。流苏的上半身的确湿透了,不一会儿她就将衣裳脱得干干净净。 微浓藏在房梁上看得一清二楚,烛光下她的胸前波涛起伏,身段玲珑窈窕,雪肌盈白剔透……白得几乎能够反光!即便同为女人,微浓也不禁感到一阵羞涩,只见流苏换了一件新的肚兜,将漆黑的长发拨到胸前,低头开始系颈带。 而就在她拨开披散的长发时,微浓忽然发现她的背后有一副刺青!很大,很妖娆,布满了她整个后背。 那个刺青……竟然和自己峨眉刺上的青鸾图案一模一样! 正文 第202章 知人知面(四)为傻乎乎的小兔子加更 微浓立刻掩口按下惊呼,直觉上这并不是个巧合。但接下来流苏的表现也十分寻常了,她将湿掉的衣裳随手挂在屏风之上,又到梳妆台前补了补胭脂,便急匆匆地重新出了门。 看流苏这个样子,又不像察觉到屋内藏了人。 难道方才不是个借口,她是真的被溅上了酒水?她怕衣裳湿透之后会被人看到背上的刺青,所以才匆忙跑回来换衣裳? 而她刚回来时,之所以要四处查看一番,是怕有人偷窥到她背上的图案? 微浓越想越觉得可能,不自禁地抚摸上左臂,她的峨眉刺就藏在这只袖子里,藏得很隐蔽。 冥冥之中似有个声音告诉她,流苏背上的刺青是一个重大秘密,与她、与云辰都有莫大的关联。 但至于是什么关联,她一时半刻还捋不清楚。她决定立刻返回魏侯京邸,从长计议…… 因着计划有变,微浓回来的时辰比预计要早,祁湛的大婚宴席还没有散,原澈和王拓都不见踪影。于是她径直回了自己屋内,拿出那双峨眉刺细细端详起来。 青鸾与火凤栩栩如生,似能真得从这峨眉刺上腾云驾雾,但是她看了半晌,都没发现这图案到底有什么玄机。她细细回想流苏背后的刺青,好像与这峨眉刺上并没什么区别,但她当时只大致扫了几眼,又不能完全确认。 青鸾这种图腾,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瑞兽,它不像龙凤、狻猊、貔貅,不大可能有流传甚广的式样。当初聂星痕送她这双峨眉刺时,她固然是看中了材质,但也是惊叹于这别出心裁的图案。 遗憾的是,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没问过聂星痕这双峨眉刺的来历,她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楚璃口中的四大神兵。 青鸾、火凤、龙吟、惊鸿……这四把神兵到底有什么用?难道只是图个好听好看,才凑成四把?倘若这双峨眉刺真是传说中的青鸾与火凤,而惊鸿剑又被云辰拿走了,那么龙吟剑又在哪里? 她依稀记得楚璃曾说过,龙吟剑就在宁国。难道是在宁王宫? 思绪扯得有些远了,微浓感到一阵头痛,她情知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决定先躺下睡一觉再说。 刚换了衣裳,吹熄了烛火,门外突然传来王拓的声音:“璎珞姑娘,世子回来了,你去看看吧。” 微浓躺下翻了个身:“我已经睡了。”她此刻根本无心顾及原澈。 门外有片刻沉默:“今晚云大人要在府里歇息,咱们这儿没什么女眷,你去帮着打点打点。” 微浓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连忙披上衣服跑去开门:“你说什么?云辰来了?” “该叫‘云大人’。”王拓开口纠正,又见她面色有异,便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微浓踌躇了片刻,“云大人怎么会过来?” “他和世子都喝醉了,云府差人来接,他死活都不肯回去,非要和世子一起回来。”王拓边说边无奈叹道:“你小心一点,他们两个都在耍酒疯。” 微浓闻言站着没动,欲言又止地问:“让我过去服侍,是世子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王拓表情有些不悦,“你是世子的贴身护卫,而我是侯府的侍卫副统领,难道我还使唤不动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微浓不知该如何解释了:“我不方便见云大人,世子是知道的。” 王拓神色一动,眉目却更蹙:“你真的不去?” “我……”微浓看到他眼中满满的警告之色,“好吧!我去。” 太久没见到云辰了,微浓心底里也充满了浓厚的思念之情。虽然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谁,但她知道,自己已将对楚璃的一番思念全部嫁接在他身上了! 也许他真的酩酊大醉,根本认不出自己呢?她就去看他一眼,然后再见机行事。 这般一想,微浓心里总算镇定了些,跟在王拓身后埋头走路。走了一会儿,她四周看了看,有些惊疑:“不是说要去服侍云大人吗?可这是去世子内院的路啊!” “云大人就在世子内院。”王拓脚步不停。 “啊!”微浓掩口惊呼,忽然想到原澈好男风,心中顿生焦急之意。 王拓听见她的惊呼,停下脚步转身看她:“你在担心什么?” “我……”微浓难以启齿。 “你怕世子对云大人……?”王拓话语中有些笑意:“你放心好了,世子懂得轻重。” “哦,那就好。”微浓不敢再多说话,急匆匆地再次赶路,边走边催促王拓:“你快点儿啊!” 王拓面无表情地跟上。 两人齐齐赶到内院,刚一踏进院门,便瞧见云辰和原澈相对坐在庭院的石案前,把酒正欢。远远望去,两人好像都挺正常,但仔细一看,身形却都是摇摇晃晃。 此时原澈正在解上衣,边解边高声喝道:“你等着!老子光膀子和你斗酒!” 云辰还算镇定,抱着酒壶笑道:“随时奉陪。” 大约是去参加祁湛婚仪的缘故,云辰今日没有穿白衣,而是穿了一件墨色的绣金长袍。远远看去,便如从前楚璃的太子朝服一般,令微浓有些恍惚。 分明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气韵,就连握杯的神态都一模一样,他怎么能不是楚璃?微浓缓缓扶上垂花拱门,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默默望着他。 而王拓一看原澈开始脱衣裳了,立刻奔过去阻止:“世子,夜里容易着凉。” 言罢又左右看了看,对服侍在侧的奴才喝道:“你们没长眼睛吗?竟看着世子脱衣裳?” “你别管,别管,”原澈好像真的喝醉了,一把推开王拓,摇摇晃晃地道,“我……我正在和……云大人斗酒!我要是输了,就得把……剑转赠给他。我……我我我不能输!” 什么剑?微浓对“剑”这个字正是敏感之时,却没听清原澈许诺了什么。可云辰就在旁边,她又不能上前追问。 她只是隐隐觉得,她离真相很近了。 “璎珞,你还杵着做什么?”就在此时,王拓忽然朝她大喝了一句。 微浓一个激灵没敢接话,下意识地看向云辰,恰好看到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 他的目光是茫然无焦的,视线也没在她身上停留,就那么轻轻一扫,便笑着看向了别处。月光铺泄在他身上,镌刻出一个清霁的影子,棱角分明的脸庞被月光雕琢出起伏的轮廓,像是博大的旧时光缓缓来袭,令人无从抗拒。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醉酒的样子,和那只孔雀相比,他一点儿也不失态。可她却好像失态了,似是闻到了夏风中的酒气,有一丝朦胧的微醺。 微浓咬了咬舌头,强迫自己从思念中醒过来。她有些拿不准云辰到底看见她了没,不过他在明,自己在暗,又是藏在这垂花拱门后头,他大约是看不真切的。 这般一分析,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再迈步上前,只得故作嗫嚅地道:“奴婢……奴婢去喊人。” 言罢一溜烟儿地跑了。 难道璎珞见过云辰?她怕被他认出来?这是王拓的想法。 而原澈则想起了初次见到微浓时,她曾说过她仰慕云辰。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为了不输掉龙吟剑,原澈也没心思想太多,他正在集中精力装醉斗酒。 可他刚一提起劲头,正打算猛灌上一大口,却听“砰”的一声,云辰失手摔了酒壶。继而,云辰整个人从石凳上滑了下来,直直躺在了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云辰输了,龙吟剑保住了!原澈咧嘴笑了起来,拢了拢半敞的衣襟,对王拓命道:“好生照顾云大人,给他弄点儿醒酒汤。” “是。”王拓走过去扶起云辰,想了想,对原澈道:“璎珞今晚有些不对劲。” “心上人成婚,娶的又不是她,她心里能痛快吗?”原澈笑道:“此事容我再看看,你别急着问她。” ***** 微浓自打逃跑之后,便再也没回世子内院,直到听说原澈和云辰已相继歇下,她才长舒一口气。 果不其然,王拓记得来找她的麻烦了。 微浓打开门,故意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呵欠:“王侍卫有事?” 王拓开门见山:“你认识云辰?” 微浓不知原澈告诉了他多少,便含含糊糊地回道:“这是我的私事,恐怕不用向您报备。” “但你今晚失职了。”王拓冷言冷语地警告:“我必须知道原因。” 微浓抱臂靠在门棱上,这姿势她还是跟祁湛学的:“真是好笑,我不过是暂时借住魏侯府,又不是签了卖身契,您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显然,王拓不吃她这套:“你别打马虎眼。” 她和云辰的关系,原澈明明是知道的,可见是王拓自作主张来问罪了。微浓有些反感他狐假虎威:“你若想知道内情,明日教世子来盘问我吧!” 言毕,她“啪啦”一声关上了房门。 微浓根本没把王拓的质问当成一回事儿,她满脑子都在想云辰,还有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她原本以为自己必定是睡不着的,可大约是太累了,想着想着,她竟然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微浓感觉好像有人在抚摸她的后背,很轻很柔,很酥很痒。她有点享受,又有点害怕,竭力想要看清是谁,可头脑沉得要命,她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渐渐地,意识也有些混乱了。那抚摸她后背的人,一会儿是云辰,一会儿变成了聂星痕,一会儿是原澈,一会儿又变成了王拓…… 微浓吓醒了。睁开眼一看,外头天色已经微亮,而自己穿戴整齐和衣入眠,除了满头是汗,周身没有丝毫异样。 原来是做了个梦。 正文 第203章 打草惊蛇(一) 这边厢微浓刚盥洗完毕,那边厢,王拓便挨了个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原澈怒气冲冲地指着王拓:“谁让你去问她的?我昨晚怎么对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吧?胆子肥了是吧?” 王拓绷紧脸色,垂目不语。 原澈又缓了缓怒气,径直走到屏风之后换了件花花绿绿的衣裳,边更衣边问:“那她昨晚怎么说的?” “最开始,她说她不方便见云大人,还说您知道原因;等您睡下之后我又去问她,她脸色很不好看。”王拓如实道:“她应该见过云大人,怕被认出来。” 原澈也觉得昨晚璎珞很奇怪,回忆片刻,道:“当时我嚷着脱衣裳,你叫她过来帮忙,云辰听见她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反应。” “云大人当时喝醉了,没听清楚也正常。”王拓试探地问:“要不要给他俩安排机会见一面?” 原澈此时已换好了衣裳,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不必了,她躲在我府里,自然是不想见外人。目前我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她,你暗中再观察就是了。” “是。”王拓抿唇应下。 “下不为例啊!”原澈对他警告一声,又自行整了整衣襟,再将七七八八的挂坠一件一件挂到腰上,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去瞧瞧云大人醒了没,就说本世子要去陪他用早膳。” ***** 原澈来的时候,云辰刚洗漱完毕。他昨日那身衣袍都是酒气,自然穿不成了,正打算派人回府里拿件衣裳过来。 恰好,原澈就给他带了件衣裳。 看见他仅着白色中衣,原澈的俊目立刻放了光,笑嘻嘻地道:“云大人,咱两个身形差不多,你来试试我这件?” 云辰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衣袍,淡蓝色还算清爽,只是绣满了各式各样的飞禽,老鹰、仙鹤、大雁什么都有,令人不敢苟同他的审美。 看见云辰含蓄的表情,原澈委屈地撇了撇嘴:“这可是我府里最朴素的一件了!就因为朴素,我都没穿过!新的!” 云辰轻咳一声:“不劳世子费心了,我还是派人回去取件衣裳吧。” “你嫌弃我?”原澈更加委屈了。 “不是,”云辰又轻咳一声,“实在是我不惯于穿别人的衣裳。” “哦!对了,你有洁癖。”原澈心里好受了些。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响起竹风的声音:“大人,小姐差人给您送了件衣裳。” “哈!潇潇妹子真体贴!”原澈也不顾什么礼节,主动打开了房门,对云辰笑道:“那你先换衣裳,我在膳厅等着哈!” 言罢他一蹦一跳地跑了,身上的玉坠互相碰撞,一路留下“叮叮当当”的声响。 刚坐到膳厅,原澈便朝王拓勾了勾手指:“云辰身边那个侍卫,你瞧见了吗?” “是。”王拓答道:“好像是叫竹风。” 原澈沉吟片刻:“你安排他跟璎珞‘偶遇’一面,不要惊扰到云辰。” 让竹风和璎珞偶遇?王拓有些为难,怎么安排才不显得刻意? 原澈轻轻瞟了他一眼:“你难道没看出来,竹风的右手有问题吗?这还用我教?” ***** 同一时间,魏侯京邸,客院厢房。 云辰换上云潇送过来的衣裳,竹风用左手替他理了理下摆,一言不发。 “用过早膳,你先回去。”云辰惜字如金。 竹风一怔:“主子……” “你右手不便,还是以休养为主。”云辰冷冰冰地道:“让竹青过来替你。” 竹风听在耳中,暗暗心惊。原本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初开始主子虽然震怒,又亲手折了他的右臂,但近来已经不再提了,待他也一如往常。 怎么一夜之间,主子又冷了态度? 可这毕竟是在魏侯府,竹风也不好再多问,只得恭恭敬敬称是。主仆两个一道去往膳厅用饭。 还没进门,就听见魏侯世子在对人传命:“璎珞这几天心情不好,你去传个话,就说我准她三天假。” 璎珞?竹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不过重名之人何其之多,他也没再多想。而云辰已经毫无反应地踏进了门槛。 “哎哟!云大人再不来,我就要饿死啦!”原澈立刻起身相迎,哈哈大笑起来。 云辰亦是绽开一丝笑意:“世子何必等我,真是折了我的寿。” “应该的,应该的,”原澈殷勤地为云辰拉开椅子,毫无世子的派头,大大咧咧地再笑,“昨天晚上您喝醉了,那咱们的赌约就不算数了啊!” “什么赌约?”云辰淡淡地问。 “就是你向我讨要龙……呃,你不记得更好!”原澈一拍桌子,神清气爽地笑了出来。 云辰根本一个字都没再问,摇头叹道:“真是老了,喝了几杯酒便什么都记不得了。昨夜多谢世子手下留情,否则您诓走了我全部家当可如何是好?” “哈哈哈,云大人真会说笑话。”原澈又与云辰闲扯了几句,两人便开始用早膳。 王拓也适时对竹风请道:“偏间给竹侍卫准备了早饭,您请移步。” “多谢。”竹风也没推辞,跟着王拓去了。 两人在偏间吃饭,王拓亲自给竹风盛了一碗汤,正要端上来,竹风已受宠若惊地起身:“王统领太客气了,小人承受不起。” 王拓朝他笑了一笑:“我们世子与云大人情同手足,您说这话就显得外气了。请坐,请坐。” “我自己来。”竹风只得伸手去接汤碗。 “咣当”一声,也不知是谁的手滑了一下,那碗汤突然被打翻,两个人身上都溅了汤水。 王拓的衣袍尤其狼狈,他不禁感到万分歉意:“对不住,都是我没拿好碗。” 竹风沉默一瞬:“不怪您,是我的右手受了伤。” 王拓故作惊讶:“怎么回事?需要请个大夫吗?” “不必了,陈年旧伤。”竹风苦笑道:“还请王统领带路,让我去洗把手。” “我这溅了您一身汤汤水水,这可如何是好?世子该骂我招呼不周了。”王拓又板起了棺材脸,一副苦恼的表情。 竹风也知道,自己跟随主子来魏侯府做客,最后却溅了一身汤汤水水,以原澈那脾气估摸是要找王拓麻烦的。于是他便主动提议:“不知您有没有不穿的旧衣裳,我去换一件好了。” 王拓闻言歉意更浓:“不如您穿我的?咱们两个身形差不多,府里刚给我做了夏衫,还是新的。” 竹风遂笑道:“别担心,我得去和我家大人说一声。” 王拓便领着他进膳厅禀报。原澈瞧见两人的狼狈之色,果然斥责了王拓几句,又忍不住对云辰道:“你看,方才你不穿我的衣裳,你的手下还得穿我手下的衣裳。这就是缘分啊缘分!” 云辰也是无奈,给了竹风一个谴责的眼神:“快去快回,不要给王统领添麻烦。” 竹风会意:“是。” 王拓便与竹风一道出了膳厅,往侍卫住的地方走去。他是魏侯府的副统领,已经可以单独住一座小院子,微浓是唯一的女侍卫,也是单独一座,就在他隔壁。而其他的侍卫可没这个待遇,大多是通铺混住,三人一间。 王拓在自己房间扒了半晌,疑惑道:“咦?今年侯府给我们做的夏装呢?” 竹风还没反应过来:“没找到吗?” 王拓尴尬地笑了笑:“你也知道世子的习惯,如今好不容易收了个女护卫,我们这些男侍卫都高兴坏了。这些琐事全都移交给了她。你等我问问。” 他说着已经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扯着嗓子喊:“璎珞!璎珞!你来一下!” “做什么?”隔壁传来微浓的声音,也是扯着嗓子。 “今年府里给做的夏装呢?前几天我不是见你抱着一堆衣裳吗?我的呢?”王拓仰着脖子,看着院墙。 隔壁没人应话,应是在翻找什么,须臾又道:“你的还没发到,在我这里。” “你送过来!我现在要穿!”王拓轻咳一声:“府里不能大声喧哗,你过来一趟。” 隔壁又是没人搭腔,王拓不满地喊着:“璎珞?” “你问我要衣裳,难道不该你过来?”微浓的声音既大且尖,已经有些不像她了。 王拓气得够呛,不禁对着院墙喝斥:“咱俩谁是副统领?” “昨晚上你出言不逊,现在你还叫我送衣服?”微浓的声音再次从墙头跃过来,带着尖刻的质问。 昨夜他们是闹翻了,璎珞还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可王拓又不能说自己院子里有客人,否则更会让璎珞怀疑。 他正想着,但听“噗通”一声,一个包袱从院墙那边扔了过来,稳稳落在地上。王拓解开包袱一看,几件轻薄干净的夏衫就在里头包裹着,叠得整整齐齐。 然后,隔壁院子里再也没了声音。 竹风忍不住笑言:“贵府这位璎珞姑娘还真是特别,不知在世子面前是否也是这个模样?” 王拓只得勉强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竹侍卫先换衣裳吧。” 两人换好衣裳又回了膳厅,这般一耽误,主子们都已经吃过早膳了,他俩也没吃上饭。竹风想起云辰的吩咐,便向王拓告辞:“我家大人还有事差遣,我这就告辞了。一会儿竹青会来侍奉,还望王统领多多关照。” “好说,我送您出门。”王拓决定亲自送竹风出府。 岂料还没走出大门,便见到一个男人由管家领着进入内院。王拓不常在黎都活动,并不认识是谁,竹风则是心里一惊:他怎么来了? 正文 第204章 打草惊蛇(二)18000票加更 来者是京畿防卫司指挥使,也是宁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任指挥使,刚过不惑之年,姓韩名晟。 对于他的到来,原澈很惊奇,云辰则很随意。 韩晟已经接连去云府拜访几次了,云辰一直避而不见,谎称不在。看来韩晟是知道他昨夜歇在了魏侯京邸,故意赶来堵他的。 云辰自然不能怂恿原澈避见韩晟,便也只得随着原澈出来见面。而韩晟也很有意思,根本没和云辰说几句话,只道是听说原澈来了黎都,一直没有前来拜访,想着昨日王太孙大婚已过,原澈该清闲些了,这才一大早赶了过来。 原澈对此信以为真,便热情地招待了他。毕竟京畿防卫司指挥使是正三品官职,而且又是拱卫京畿,职位之重不可小觑。 韩晟便开始和原澈说笑起来,云辰在旁听着两人闲扯,时不时地也插上一句话。三人说了一晌午的闲话,原澈很自然地留人用饭,云辰推说还有公务先走一步,哪知韩晟后脚便也跟着走了。 待到府里清净了,原澈便在书房招见了王拓。此刻他早已把微浓的事情忘在了脑后,而是命道:“你立刻修书给父侯,告诉他京畿防卫司指挥使一职即将空缺,问他要不要举荐什么人。” 王拓不敢多问,连忙称是,抬头一看,只见原澈在纸上写下了大大的“韩晟”两个字,然后冷笑一声,画了个叉。 “韩晟今天拿本世子当猴儿耍了。”原澈拿了把扇子轻轻扇着风:“他想找云辰办事,却拿我当幌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说我还能留着他吗?” 王拓只道:“属下这就去给侯爷写信。” 原澈看着那个大大的叉,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也让我瞧瞧云辰的能耐,省得父侯天天把他夸上了天。” ***** 那边厢原澈已经看破了一切,这边厢云辰也是烦不胜烦。 去年在他的操纵之下,淳于叶私通叛国一事已经基本坐实,但淳于氏一门枝叶繁茂,子孙众多,故而案子拖了很久,直到今年年后才全部了结。 宁王终究没有下旨灭淳于氏九族,甚至连满门抄斩都没有。他只将淳于叶一门年满十六岁以上的男子斩了,十六岁以下流放,女眷则全部充官。而其他旁枝子弟至多遭到贬斥,并没有诛杀。 外人都道宁王年迈软了心肠,早已不复当年的杀伐决断。唯有云辰这个主导之人明白,宁王对淳于叶私通叛国一事始终存有疑虑。毕竟淳于一门已经足够显赫,钟鸣鼎食子孙繁茂,没有谁会甘冒灭族的风险去私通敌军,燕国也未必能给他更好的地位。 但云辰把握住了一点——宁王忌惮淳于氏太过显赫。 所以,宁王明知云辰是在公报私仇,却还是顺水推舟下旨治了淳于一门的罪。或许是因为存有愧意,才没有赶尽杀绝,给淳于氏留了一条后路。 受到此事牵连,淳于氏旁枝的子孙们也是前途堪忧,许多重臣和极有前途的年轻人都遭到了贬斥。这其中就包括一个中书令、一个太常卿被削了官职,而时任京畿防卫司指挥使的韩晟,则曾经是淳于氏的女婿,不过已经与妻子和离。 要说韩晟也算倒了八辈子霉,他与淳于叶的长孙女淳于锦诗去年初就已经和离,为的是内宅之事,当时淳于叶叛国一事尚未被揭发,他根本没得到任何风声。然而等到淳于叶的事情被查出来,同僚们却纷纷道他走运,好像他是提前知道风声才和离的。 流言如此也就罢了,韩晟是担心会传到宁王耳朵里,更担心宁王怀疑他“知情不报”,或是骂他“忘恩负义,抛弃妻子”。因此,淳于一门结案之后,他一直胆战心惊坐立不安,想找个机会打点云辰。 解铃还须系铃人,可云辰次次都闭门不见!昨日王太孙原湛大婚,他几次想和云辰说话,奈何场合又不对。直到昨夜散场之后,他听说云辰和魏侯世子还有下一场,便派小厮在魏侯京邸蹲守一夜,然后今早特意赶了过来,假装偶遇。 辞别原澈之后,韩晟跟着云辰出了魏侯京邸,非要请后者吃个午饭。云辰本以为韩晟会请到哪家酒楼,未曾想自己直接被带去了他的府邸。直至一道道美味佳肴上了桌,云辰才发现,韩晟是把自己最喜欢的燕子楼的厨子给借来了。 云辰根本没动筷子,也没给韩晟开口的机会,径直言道:“韩大人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王上圣明,这等事情岂是我一个无官无职的闲人能置喙的?只怕不仅帮不上韩大人的忙,反而会适得其反。” 韩晟见云辰推得干干净净,心里惶恐非常:“云大人太谦虚了,此事若连您都说不上话,就没人能说得上话了。王上对您信赖非常,只要您替下官美言一句……” 韩晟话未说完便拍了拍手,须臾,房门轻响,他的庶子亲自捧了一个托盘进屋来。那托盘上头盖着红绸缎,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物件,只能看出形状方方正正,个头不小。 云辰扫了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 韩晟便笑眯眯地道:“听闻云大人喜好搜集扳指,这里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话音落下,托盘上的红绸缎也被挑了开,只见一个三层高的水晶锦盒之中,放着至少不下三十枚扳指,有翡翠、羊脂玉、猫眼、玛瑙、鸡血石、赤金、红宝石……质地不一。雕纹更是各式各样巧夺天工,有的更甚镶嵌了各色宝石,耀眼夺目。 这些扳指放在那只透明的水晶盒子里,本就熠熠生彩,更兼窗外的日光折射其上,霎时令这一屋子的昂贵摆设都黯然失色。 云辰赏玩玉器扳指多年,只需一眼,便知这一盒子的扳指价值不菲,恐怕抵得上几座宅邸、园林。论理而言,堂堂正三品的京畿防卫司指挥使,家财万贯并不算什么,但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如此之多的珍品扳指,可见还是动用了不少权势。 云辰几乎能够想象,韩晟的人跑了多少家当铺、玉器馆,或许连谁家的家传之宝都搜刮了来。 他轻轻拉开第一层的锦盒,从中取出一只羊脂白玉扳指,放在掌心里把玩了片刻。 韩晟见云辰的目光微微失神,心中不禁窃喜起来,哪知不过须臾,他又将扳指放了回去。 “韩大人这番盛情,云某恕难从命。不过看在这顿佳肴的份儿上,我给大人提个醒。”云辰此刻已经整了神色,淡淡说道:“其实您若安心当差,此事早晚都会揭过去,风言风语传上一阵便会不攻自破。但您这些日子太慌张了,反而会教有心人捏住把柄,倒像是……欲盖弥彰。” 云辰本来还想提点他不该拿魏侯世子当枪使。可转念又想,他当年是靠岳丈的关系才坐上京畿防卫司指挥使的位置,如今却急急忙忙地撇清干系,这种攀高踩低忘恩负义之人受点教训也是应该。于是,云辰又改变了主意,直接起身告辞。 ***** 五日后,燕王宫。 “京畿防卫司指挥使下台了?”聂星痕看着桌案上的奏报思索起来。同是拱卫京畿,宁国的防卫司指挥使比燕国的京畿将军职权更大。燕国京畿将军只管外御,不管内安;而宁国的京畿防卫司则是二者兼顾。所以这个位置至关重要。 “新的人选有消息了吗?”聂星痕又问。 明尘远点了点头:“据说王太孙祁湛属意防卫司的一名同知,目前正极力提携他;与魏侯交好的一名兵部侍郎也蠢蠢欲动;宁王的心意尚未可知,目前只让正三品的怀化将军王哲暂摄诸事。” “这个人我知道,年纪已近耳顺,又做了多年的武散官,不可能再调任了,估计也就是暂代理事。”聂星痕食指轻叩桌案,又问:“云辰那边属意谁?” “目前没有任何动静,但他极力反对祁湛举荐之人。”明尘远回道。 聂星痕沉吟片刻:“祁湛举荐的人叫什么?” “陈功,去年刚入防卫司做同知,资历尚浅。” “京畿防卫司守卫黎都,位置至关重要。既然祁湛、魏侯、云辰都搅合进来了,咱们不介意让水更浑一点。”聂星痕俊目微垂掩去神色:“你告诉王拓,咱们全力支持魏侯的人。但若是最后祁湛胜出,陈功空出来的位置,让他怂恿魏侯安个人进去。” 同知是防卫司指挥使的副职,能有个人在此也不错。但明尘远不明所以:“殿下,您为何不让咱们的人去争取指挥使一职?这个位置如此重要,倘若能掌控在咱们手里,日后与宁国开战可就事半功倍了。” “你考虑得太早了,”聂星痕缓缓笑道,“这一任指挥使还不知能干上几天,咱们的人可别先做了炮灰。只要魏侯的人坐上这位置,王拓能时不时地传个消息即可。” “坐山观虎斗?” “不,是黄雀在后。” 明尘远听了这一番筹谋,心里对聂星痕更加佩服了几分。 “她还没消息吗?”聂星痕又突兀地问了一句。 明尘远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还没,自到了演州就没消息了。王拓一直在暗中打听。” “那个璎珞又是怎么回事?”聂星痕再问。 “说是公主在宁国交的好友,祁湛的师妹,正在魏侯京邸做客。”明尘远回想信中内容,复述道:“魏侯世子对这个璎珞十分上心,王拓怕她吃亏,暗中给了不少帮助,还曾被魏侯世子训斥。” “既然是微浓的朋友,能帮则帮吧。”聂星痕眉宇之间的忧色难以纾解,想了想,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张小像:“微浓的画像,你想法子交给王拓,别让他盲目寻人。” 正文 第205章 打草惊蛇(三) 进入六月,原澈发现府里有些异样。 先是璎珞开始魂不守舍,总是早出晚归;再是王拓神思不属,天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且,这俩人渐渐开始不对彼此说话了。难道是闹了什么别扭?偏巧京畿防卫司指挥使的位置一直悬而未决,他一门心思都在这上头,根本无暇顾及这俩人。 直至八月末,京畿防卫司指挥使的人选大致有了着落,他才收了心思。不过,他也渐渐觉得烦躁不堪。原因无它,父亲推举的那个兵部侍郎钱非,运气也太差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地,就在推举京畿防卫司指挥使的这个节骨眼上,兵部侍郎钱非的家中被盗了,所有现银、还有几件不是御赐的贵重物品全都不翼而飞,偏生案子没有一丁点儿线索,半个月来还不知道是内贼还是外贼! 这样一个人,就连自己的家宅都守不住,老爷子又怎么可能把京畿重地交给他管?须知这防卫司可是宁国的最后一道防线,外御强兵,内治安定,又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当差,怎么能不万分小心? 原澈不用多猜也知道,钱非家中被盗一案,一定会被原湛一党拿来大做文章,动摇老爷子选人的决心! 果不其然,到了九月初一,王拓便带回消息,说是吏部已经草拟好了人选报备上去,而老爷子准备钦点防卫司的那个同知陈功接班了! 忙活了三个月,到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和云辰推举的人选都成了陪衬!和王太孙原湛正面打的第一仗,就输了! 原澈郁闷至极!一连烦躁了好几天。 王拓眼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适时上前安慰:“天有不测风云,此事都怪钱非家宅不宁,与世子您的能力没有半分关系。” 他此话一出,原澈的情绪仿佛好了一些,于是他赶紧又劝:“属下以为,既然陈功接班指挥使,那他空出来的同知之位,咱们还可以努努力。毕竟能在京畿防卫司有个自己人,办事都要方便许多。” 原澈挑了挑眉,看着王拓:“你这话说得还有点儿道理。我从前总想着争第一,如今第一争不成了,有个第二也勉强聊以安慰吧!” 王拓又附和了几句。 两人正说着,就见微浓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原澈眼珠子一转,立刻来了主意:“原湛的人新官上任,咱们是不是也该给他一点排头尝尝?” 王拓也看了一眼微浓,不解地问:“您的意思是……要动用璎珞?” “哦,和她无关,”原澈笑了,“我只是一看见她,就想起原湛。一想起原湛,我心里就不舒坦。一不舒坦,我就来了主意。” 王拓的神色显得有些怪异。 原澈没多在意,立刻对王拓悄声道:“钱非不是家中刚被盗吗?叫他闹腾起来,就说怀疑京畿附近有流贼,看看陈功这个新官如何处置?” 王拓忍不住大赞:“世子这主意真妙!到时咱们再下点料……” 话没说完,微浓已经渐行渐近,两个人都适时闭上嘴。 微浓眼观鼻鼻观心,径直放下托盘,道:“世子,您的父亲派人送来香料,说是您四季常备,这一趟在黎都耽搁久了,他怕您带的不够用,特意遣人送过来。” 原澈有些疑惑:“怎么是你送来?” 微浓也摸不着头脑:“我也不明白,房门上指定要交给我,让我转交给您。” 原澈掀开她手上的托盘一看,旋即明白过来,哼了一声。 微浓看着一托盘的香料,还是不大明白。 原澈总不好跟她说,是父亲听说他终于找了个女护卫,特意寻个借口派人来相看她。 而王拓却已经明白了,神色便显得更加复杂。 原澈本来微微转好的心情,被父亲魏侯这一闹,又开始烦躁了。他对王拓说:“我想打架,你把龙吟剑拿过来,陪我练练手。” 王拓面色没变,语气却有些发苦:“世子,您拿龙吟剑与属下过招,属下必输无疑啊。” 原澈气得一跺脚:“老子就是想赢,不赢我用龙吟剑干嘛?拳脚功夫我比得上你吗?” 王拓不敢再说什么,匆匆跑去取剑。 微浓本来是想笑的,一听到龙吟剑三个字,她又笑不出来了。 原澈瞥了她一眼:“你还站着做什么?” “呃,我想看看您比试。”微浓随口扯了个谎。 “我身法潇洒流云变幻,剑法卓绝世上无双,你千万不要偷师!”原澈大言不惭起来。 微浓连连点头,顿时笑得不可自抑。 不多时,王拓捧着龙吟剑跑了回来,原澈立即扎开架势。他揭开黄色绸布,“嗖”地一声拔剑出鞘,微浓只觉眼前一晃,日光下闪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芒。 “接着!”原澈把剑鞘撂给了她,随即杀气腾腾地与王拓比试起来。 微浓无意识地接过剑鞘,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似有千斤之重。她低头一看,剑鞘上浮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凹凸起伏,面目狰狞,蜿蜒盘桓,身形诡动,像是正要从这剑鞘之上腾空而起,蓄势待发鏖战天际! 龙吟剑……这就是龙吟剑的剑鞘!可是这样一把剑,怎么会在原澈手中?云辰找的到底是不是它? 微浓的心思飞快转动,连耳边的打斗声、喝叫声都听不见了,待到回过神来时,原澈已经叫了她两次:“璎珞?璎珞!” 微浓对这个名字还是不大适应,连忙“哦”了一声,回道:“恭喜世子赢了。” 原澈冷测测地笑:“原来你还瞧见了?额头上长眼了吗?” “头一次见到龙吟剑,习武之人恐怕都是挪不开眼的。还望您饶恕我没见识。”微浓找了个绝佳的理由。 这倒是事实,原澈也信了,便从她手中拿过剑鞘,“唰”地一下还剑入鞘。微浓的目光仍旧流连在那把龙吟剑之上,根本管不住自己。 原澈看在眼中,又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还想见识一下这把剑?” 微浓犹疑一瞬,点了点头。 原澈炫耀似的将剑身再次拔出,这次微浓听清楚了,剑身出鞘之时,会发出一声清脆的低吟,细长悠远回响耳畔。 她恍然大悟:“难怪叫做‘龙吟’。” 然而原澈只将剑身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便立刻放回鞘中。但只这一瞬间的光景,她已觉得寒光铺面,冷冽淬炼之意侵袭而来。 原澈得意洋洋地问:“怎样?是不是绝世名剑?比着你那峨眉刺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微浓由衷地赞叹,沉吟片刻,还是试探道:“我一直以为,龙吟剑会在宁王宫。” 她见原澈隐有变色之意,便又立刻解释:“毕竟此剑名为‘龙吟’,是一种象征,对吧?” 闻言,原澈的面色突然变得很难言,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失意的样子:“此剑是昭仁太子殿下所赠。” 昭仁,是已故宁太子原真的谥号,即祁湛的父亲。原澈不唤他“太子伯父”,反而如此敬称,可见他们伯侄之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想想也是,倘若关系不好,宁太子又岂会将龙吟剑赠给原澈? 大约是被触及了往事,原澈的脸色越发沉敛,却又不像生气的意思。微浓见状也不敢再多问,静静等着他示下。 就在此时,有侍卫跑来禀报:“启禀世子,姜国进贡了十匹良驹。王上赐了两匹给您,如今全公公已到了府门口。” 原澈一听这话,终于恢复了些精神,先看了微浓一眼,才问道:“知不知道王太孙得了几匹?” “这……属下不知。”侍卫回道。 但原澈还是很高兴,立即要去前厅接待全公公。他接过汗巾擦了擦汗,又想了片刻,才把龙吟剑给了王拓:“你把剑放好。” 言罢又指了指微浓:“你随我去见全公公。” 微浓立刻抗拒:“我不能去!”她曾经去过宁王宫,而那位全公公就在宁王身边当差,肯定是见过她的! 原澈也醒悟起来,笑回:“哦,差点忘了,你不能见宫里的人。”言罢自行去了前厅迎接。 王拓也没再多言,将龙吟剑擦好裹好,打算去放剑。 微浓顾不上多想,忙问他:“我能跟着去吗?” 王拓神色有些古怪,看了她半晌,才道:“跟来吧!” 两人走在路上,王拓刻意与她保持了些距离。微浓早已发现他最近在疏远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王侍卫还在生我的气?” 王拓一愣:“生什么气?” “就是王太孙大婚那天晚上,您让我去侍奉云大人。” “你想太多了。”王拓面色不改。 微浓也觉得他不会这么小气,心里不禁一松,又小心翼翼地挑起话题:“像龙吟剑这般的剑器,为何会在世子手里?难道不该供奉在宫中吗?” 王拓看了她一眼,才道:“这把剑王上早就赐给太子殿下了,一直珍藏在东宫。这些年殿下身体每况愈下,膝下也无子嗣,曾经想过要将世子过继到东宫,才把剑赠给了世子。” 正文 第206章 打草惊蛇(四)18500票加更 把原澈过继到膝下?真亏宁太子想得出来。他即便要在兄弟中过继子嗣,也该选择庶子或者嫡幼子才对,哪能把承袭爵位的世子过继来的?何况魏侯就这一个嫡子,自然不会愿意了。 王拓知道微浓所想,又主动解释道:“世子向来特立独行,思想与常人有异,有时就连侯爷都气得够呛。倒是太子殿下对世子非常欣赏包容,所以,纵然外界对太子殿下颇有异议,世子也是一力维护,无有不敬。” 说到此处,王拓又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薨逝之时,也是王太孙与世子一起扶灵。” 难怪方才提起龙吟剑时,原澈的脸色如此难看,原来不是生气,而是伤心。似原澈这般的性子,花枝招展、又好男风,若不是有个魏侯世子的身份顶着,大约也是世所不容。就连亲生父亲都不能理解他,宁太子却对他关爱有加,这伯侄之间的感情可想而知。 微浓又想起方才宫里来赐马时,原澈专程问起祁湛得了几匹马。这种类似小孩子的争宠计较应是原澈的心声吧?恐怕他对祁湛的敌意不止于政见不合,也是亲情之争。 微浓在心里默默叹气,对原澈的看法也宽容了些,眼风扫过王拓手中的龙吟剑,突然能体会到他倾注其中的感情。 等等!云辰与魏侯交好,会不会就是为了龙吟剑?这个念头猛地蹦到微浓脑海之中。青鸾、火凤、龙吟、惊鸿,他会不会是在找四大神兵?所以流苏背后才会有青鸾的图案? 微浓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可既然龙吟剑是宁太子的遗物,倘若云辰真是意在此剑,原澈又岂会轻易放手? 微浓开始替云辰担忧起来。 这几个月里,云辰曾经两次造访魏侯京邸,碰巧她一次外出替原澈采买,一次去了福家客栈,都没能与之碰上面。也不知云辰的计划如何了?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 正兀自想着,却听王拓叫了她一声:“我要去放置龙吟剑了,你先回避一下。” 微浓心念一动,有意调侃:“这么神秘啊。” 王拓笑了笑,站在原地没动。 微浓只得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先走了。” 她竭力保持着镇定神色,往自己住的小院里走去,直至走得足够远了,才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次北上,师父在临别前给了她不少追踪粉,这下派上用场了! ***** 原澈送走了全公公,便去马厩看了马,然后一整天都是喜滋滋的。这之后一连几天,他每日都要去跑马一个多时辰,还亲自照料爱驹洗澡…… 微浓顶着秋老虎的余威,陪着原澈熬日子,如此熬了四五日,原澈终于发现了她的勉强,便让王拓过来接替她的班。 微浓如蒙大赦,恨不得千恩万谢。但她没想到,在她背后,原澈正盘算着一些事情—— 王拓来接班的当天,原澈就没再跑马,而是带着他到府邸的马厩看了一圈。王拓对此不明所以。 “你在马厩看到了什么?”原澈径直问道。 马厩除了马,还能有什么?但这话王拓没敢说。 “我这几天看了璎珞的马,”原澈摸了摸下巴,“从前没留意,这一次我看了个仔细。” 王拓心里“咯噔”一声,预感到大事不妙。 “姜国的良驹举世闻名,易帜之后,老爷子还专程在条款上加了一条,让姜国每两年进贡上等千里马一万匹。而燕王宫每年也向姜国买马,为了区分二者,姜国卖给燕国的马都会盖上一个‘燕’字。”原澈的神色渐渐变得很难看:“你说,璎珞的马屁股后头,怎么会有一个‘燕’字?” 王拓闻言大惊,他还从来没有留意过微浓的坐骑!他想了想,先问:“那标识是在哪儿?会不会是您看错了?” “马屁股后头,你去瞧瞧。”原澈脸色铁青。 王拓连忙跑去祥瑞身后,看了半晌却没见到那个“燕”字,偏巧祥瑞认生,不停地扬着后蹄抗拒,尾巴还甩来甩去。 王拓这才发现,那个“燕”字就藏在马尾之后,非常隐蔽! 王拓预感到微浓要遭殃了,却想不出什么说辞能替她解困。 原澈知道他看见了,便又冷冷地道:“若是原湛送她一匹好马,我一点也不奇怪。但是燕王宫的马……原湛能弄来吗?” 王拓走回原澈身边,思索片刻才道:“璎珞姑娘是墨门杀手,从前必然执行过很多任务,也许因缘际会得了一匹好马也未可知。” 他自顾自找着理由,一抬头,却见原澈狐疑地看着他:“王拓,你是帮谁说话呢?” 王拓立即低下了头! 原澈冷笑起来:“别以为我没发现,你最近看似疏远璎珞,实则特别留意她,如今又帮她说话……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王拓立刻跪下,心里却长舒一口气:“请世子恕罪,属下……” 他正在考虑该不该认下,却猛然挨了一记窝心脚,是原澈狠狠踹在他胸口,怒斥道:“混账!你不知道她是谁的女人吗?” 王拓只觉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喉头一甜,又硬生生将那口血给吞了回去。他知道原澈虽在气头上,但这一脚还是给他留了情面,否则以原澈的力气,他早就昏过去了。 “属下……只是觉得璎珞姑娘可怜,”王拓强忍着胸口痛意,故作诚恳地道,“属下不敢有非分之想。” “那就好,”原澈脸色稍霁,“她的事本来就够复杂了,如今又和燕王宫有关系,你可别犯浑!” “是,是……”王拓已经开始担忧起来。 原澈闭目缓了缓气息:“她的事你不必再查了,我会另派人选。这几天你养伤吧!” “属下告退。” 王拓退下之后,原澈又在马厩转了一圈,开始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中更严重。他原本想当然地以为,璎珞作为原湛的师妹,回黎都一定是为了情伤。璎珞害怕看见云辰,也是因为两个人从前见过面,她怕云辰发现她回来了。 于是,他还特意在云辰造访时把她派出去,避免让云辰发现她,再怀疑自己别有居心地藏人。 但是他一直想不通,璎珞为何要躲躲藏藏,不肯露面。 今日见到璎珞的坐骑来自燕王宫,他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非常可怕的可能——璎珞是细作。 墨门本就是个“不可说”的组织,杀手、探子层出不穷,维持着江湖上的微妙平衡,偶尔也替王室办差。这种组织按道理说老爷子早该铲除了,只可惜墨门心机太深,弄出一个祁湛半路杀出来,恐怕之后还能屹立江湖几十年。 似璎珞这般有些姿色的年轻姑娘,墨门出身,又被原湛伤了心,她会不会是因爱成恨做了细作?趁着原湛大婚的时候,借口情伤跑回来打探消息? 这就解释了她为何不愿意露面,又为何欣然住到自己府里。 想到此处,原澈惊出了一身汗!他在外人面前一直装得很闲散,就算面对王拓也有所保留,可会不会让璎珞发现什么破绽? 女子本身就比男人的心思要细腻,倘若她真是有备而来,自己会不会在不经意之间泄露了什么重大机密? 想到此处,原澈立刻扯着嗓子大喊:“把璎珞叫到内院来见我!” ***** 微浓听说原澈的脸色不好,也不敢耽搁,连忙跑去内院见他。等了半晌,才等到他姗姗来迟。 可她见到的,却是笑眯眯的原澈。 “璎珞啊!自从王太孙大婚那晚,你就一直垮着脸,最近越来越沉默寡言。需不需要我帮忙啊?”原澈关切地笑问。 微浓以为他指的是当晚云辰来过的事,便有意识地否认:“与此事无关。” “哦?那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澈挑了挑眉:“还有,你到黎都来究竟是什么‘心愿未了’?” 微浓自觉地忽略他后面半句问话,只道:“我有些担心我师父。当初我们约好了在黎都见面,如今都过去四个月了,他还是没有音讯。” “这事好办啊!”原澈笑问:“你师父叫什么?我差人帮你打听打听?” 微浓摇了摇头:“不必了。倒是您,准备何时返回封邑?” 原澈立即故作不悦:“怎么?怕我坏了你的好事?想赶我走?” “不,我只是好奇而已。”微浓笑回:“打听好了您的返程日子,我也好准备搬家,还得问您索要银票。” 原澈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心里却在想:倘若这个璎珞真能装得如此坦然天真,也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心中虽如是想,口上却道:“既然你不需要我帮忙,那就算了。先好好当差吧!” 微浓却是踌躇片刻,站着没走,原澈就问:“怎么?你还有事?” “世子,今晚我想向您告个假。” “哦,好啊!可别打着我的名声去做坏事,落锁之前记得回来。”原澈痛快地应下。 “多谢世子。” 微浓原本是想等师父冀凤致与自己会和之后才行动的。可她等了四个月,师父却没有半分消息,她实在坐不住了——这一次她有了筹码,她要光明正大地见流苏。 正文 第207章 酒醒断肠(一) 傍晚时分,微浓草草用过饭便换了男装出门,直奔如意坊的晚香楼。 老鸨一眼看出她女扮男装,倒也没拦着,只是盘问得更仔细了些。 微浓想了想,报上个假名:“在下姓魏名浓,是流苏姑娘的故人,劳烦妈妈通传一声。”她说着便取出一锭银子来。 老鸨当即会意,立刻就去传话了。流苏听了来人的名字,什么也没问,径直推了一桌客人,在雅间设宴款待微浓。 当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时,她们才意识到,这是彼此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照面。 直到这时,微浓才有机会好好打量流苏,她想起四个字来——淡雅脱俗。 微浓自问不是没见过比流苏更漂亮的女子,事实上明丹姝、姜王后、乃至云潇,容貌上都要比流苏高出一筹。但她莫名觉得,云辰会喜欢流苏这样的女子…… 微浓强迫自己适时止住念头,可说出的话还是有些失了风度,多了几分绵里藏针:“从前在建章坊与流苏姑娘毗邻而居,夜夜欣赏姑娘的琵琶,真是仰慕已久了。” 流苏淡淡一笑:“彼此彼此。” 不过两句话而已,互相都听出了几分敌意。流苏开始给微浓斟酒。 微浓望着渐渐盈满的酒杯,直言道:“我既然来了,便是知道了姑娘的身份,还有您和楚璃的关系。” “您误会了,流苏只为离侯效劳。”流苏斟酒的手连轻轻一抖都没有,非常自然地回道。 微浓低头沉默一瞬:“是我失言。” 流苏仍旧淡淡笑着:“上一次的事,真是对不住了。我早知道瞒不过您,可主子有命,我不得不演了那场戏。” 微浓也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当时她把一个遭遇负心人背弃的糟糠之妻演绎得入木三分,若不是云潇的演技太假,也许自己当时真的就相信了。 可微浓不想落了下风,便故作从容地笑回:“流苏姑娘若不提,我都要忘了。” 流苏在风月场上打滚,男男女女阅人无数,自然分得出真话假话。她也不再多言,率先举起酒杯:“说正事之前,流苏先敬您一杯。” 微浓没多做矫情,与其碰杯一饮而尽。饮尽的一刹那,她看到流苏因喝酒而微微仰起的脖颈,白皙、修长、线条流畅、锁骨清晰,有一种诱人的优雅。微浓忍不住暗想,倘若自己是个男人,恐怕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摸上一摸。 她忽然没了兴致再迂回曲折,便慢慢搁下酒杯,道明来意:“我想见云辰一面。” 流苏抿唇想了片刻:“您去过姜国了吧?一身的伤和大公主的话,难道还没让您打消念头?” 微浓听得好笑:“你还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流苏的花容微微失色。 微浓这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又道:“做人,最主要是摆正位置。我好歹是你主子的故友,你不觉得你僭越了吗?” 流苏很快恢复神色:“作为下属,自然是要为主子分忧。自从燕国灭楚之后,我们都不想再看到您,我相信主子也不想。” 微浓闻言又是默然须臾,才半真半假地道:“请姑娘转告云辰,我知道他来宁国的目的,我也有他想要的东西。请他出来见我一面。” 流苏仍旧端着架子,轻笑拒绝:“既然您想见主子,为何不亲自寻上门去?您转到晚香楼来,岂不是舍近求远?” “我若直接找上去,他不会见我的。”微浓出奇得清醒:“而且他府上必有宁王的眼线,我不想让有心人看见。” 流苏抿唇再笑,打定了主意不接话。 微浓见状,便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撕拉”一声撕掉一半,推到流苏面前:“这是龙吟剑的藏剑之地和入门机关,你交给他,看他见不见我。” 流苏闻言脸色骤变,猝然出手去夺微浓手中的另一半图纸。 微浓早有防备,转身掠过面前的酒壶,将一半图纸塞了进去。满满一壶酒才刚喝了两杯,图纸遇上酒水,后果如何不想而知。她晃了晃酒壶,笑着盖上盖子,这次换她给流苏倒酒。 “哗啦”,酒水清脆碰响琉璃杯,壶嘴里流出的酒都成了黑色,空气中缓缓弥散开浓重的墨香,遮住了美酒的原味。 流苏望着面前被墨色染尽的酒杯,立即起身道:“我去禀报主子。” 微浓坐着没动,轻轻一笑:“那我敬候佳音。” ***** 一个半时辰后,云辰才姗姗来迟。他的白色衣袍上还沾染着些许酒意,可见是从哪个酒局上半路跑出来的。 而看见微浓时,他显得一点也不意外。 整整十五个月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碰面,微浓以为他至少会寒暄一句。 但没有,他径直讽刺:“去了一趟姜国,还没死心?” 微浓瞥了一眼他身后的流苏,只道:“我想单独与你谈谈。” “不必,”云辰表情自若,“流苏是自己人。”言罢他转身招呼流苏:“重新上一桌酒菜,我与微浓姑娘喝几杯。” 流苏应声退下,临去前淡淡瞟了微浓一眼,她眸光很淡很轻,却掩不住那一丝示威之意。 微浓就势垂下长睫,只对云辰问道:“我在姜国受伤的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王姐做的事,经过我同意的。” 微浓猛然抬眸:“所以我背后的伤,你是知情者?” “我只是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云辰神情坦然:“我让你去姜国,不过是想让你死心而已……我习惯先震慑后安抚。” “先震慑后安抚?”微浓恍然一笑:“可惜我让你失望了。” 云辰从袖中掏出那一半图纸,濯清的目光闪现不悦:“我的身份王姐已经告诉你了,能说的内情都说了,你还来做什么?”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微浓锲而不舍:“楚璃,我知道是你。” 她的盈盈目光已近偏执,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似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云辰却是倏然起身:“一天到晚‘楚璃楚璃’,你有完没完?你是疯了吗?还是想害死我?” “只要你告诉我实情,我立刻离开,绝不会破坏你的大计。”微浓近乎乞求地望着他:“楚璃,我只要你一句话。” “你想要句什么话?”云辰怒极反笑:“是你心目中的天人尚且苟活于世?还是他为了生还,让孪生的兄弟替他送死?” 微浓丝毫没被他的情绪所影响,执着地等待着。 “你把王兄当成什么人了?他宁愿去死也不会忍辱偷生!”云辰一把甩出手上的图纸,双目猩红地指着门口:“不管你想做什么,立刻拿着你这鬼画符的东西滚出黎都!” 微浓静静地听他说完,却自顾自笑起来:“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你赶我走,是怕我被人盯上脱不了身,也怕你自己被人掣肘。” 云辰诧异地冷笑:“你还真会想象。” 微浓就像没听见一般,兀自又道:“如今想想,我可真是傻。当年没看到你的尸首,我就不该相信你已经死了。后来知道你们是双生子,我……” 云辰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目中满是戒备。 微浓也没再往下说。 云辰又淡淡扫了一眼那半张图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在魏侯京邸做女护卫,偶然探知了龙吟剑的藏地。知道你上次与魏侯世子酒后打赌,便猜测你是想要龙吟剑。” “我不需要。”云辰的态度很坚决,根本没再看微浓一眼。 他话音甫落,流苏已端着酒菜走了进来,一一摆上,又给两人斟了酒。这之后,她便没再出去。 微浓只得当着她的面道:“可是我方才拿出藏剑图纸时,流苏姑娘的表情告诉我,你很需要。” 云辰闻言毫无反应:“她会错意了。” “那她后背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微浓“啪”地一声甩出袖中峨眉刺,重重拍在桌案上:“我不建议当场比对一下,看看是谁在觊觎四大神兵!” 此言一处,流苏大惊失色,云辰也终于蹙起眉峰。 青鸾与火凤的光泽交织辉映,照得屋内既流彩又诡异。 微浓步步紧逼:“怎么?无话可说了?被我猜中……” 一瞬间,她余下的话语淹没在了流苏的惊呼之中——是云辰突然伸出右臂,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猛然将她按在了墙壁之上。 微浓难以置信地看着云辰,她看到他面上浮起狠戾之色,澄澈的目光杀意凛凛:“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容不下你了!” 微浓后知后觉地感到呼吸困难,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流苏却立即跑过来做帮凶,先扯下腰带捆住她双腿,又将她双手钳制住。 身后是冷冰冰的墙壁,身前是云辰风清月明的身姿,可是,他宽大有力温热的双手正紧紧扼着她。 微浓感受着咽喉处窒息的疼痛,眼泪却不由自主流淌下来,瞪大双眸看向云辰。 这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他是想要置她于死地。 “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也不介意告诉你实情。”云辰的手劲突然松了一松,面上戾气却重了三分:“你一直觉得王兄对你很好是吧?别做梦了,你一个燕王的野种,出身低微,资质平庸,他为何对你这么好?难道你就没想过吗?” 微浓身子一震,还没来得及多想,云辰已脱口而出:“他是为了你的峨眉刺!” 正文 第208章 酒醒断肠(二)19000票加更 楚璃是为了峨眉刺!微浓不相信,拼命地摇着头,然而心里有个声音却在怂恿着她:听下去!听下去! “青鸾火凤龙吟惊鸿,隐藏着一个巨大秘密,只有我们楚王室知道。数十年前四大神兵散落各地,我们花了无数功夫,才查出青鸾火凤流落到燕国聂星痕的手里,而他却转赠给了你!” 云辰的面容渐渐浮现巨大讽刺:“你以为你和他的丑事瞒得过去吗?要不是为了你手上这对峨眉刺,王兄怎么会让太傅去燕国提亲,钦点你做楚太子妃?你配吗?!” 是,她不配!微浓知道,自己不配。那个宛如天人的男子,她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微浓渐渐停止了挣扎,任由云辰扼着自己。 她死也要死个明白! “不过苍天有眼,你成了燕王的私生女!省了王兄不少功夫。”云辰的手劲又是一收,仿佛有巨大的怒意无处发泄:“只可惜阴差阳错,联姻之后我们才得知,你把青鸾火凤给当掉了!我们立刻出面买了回来,又发现聂星痕一直在寻找峨眉刺的下落,王兄怕引起他怀疑,便誊抄了图样,在你们成婚之后把峨眉刺重新卖给了那家当铺!” 云辰眸中的阴郁越来越浓,像是墨入清水,渐渐浑浊:“青城公主,你真是傻得可以!也不瞧瞧自己残花败柳的样子!与亲兄长有染,还妄想得到王兄的爱护?你真是异想天开!” 微浓闻言如遭雷击!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都觉得疑惑,从见到楚璃的第一面开始,他就一直对她很体贴。他们是陌生人才对,他为何无缘无故对她这么好? 而云辰这一番话就像是星星之火,立刻燎起了她心中那片耿耿于怀的荒原! 当年楚璃为何会有她的画像,为何会让太傅携画求娶,又为何在她面前提起四大神兵!原来这就是真相!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云辰说得都是真的! “还有,当年惊鸿剑从天禄阁被盗,王兄为何急急忙忙去看你?他可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是怀疑你盗了惊鸿剑!我们都在猜,是不是燕国发现了这个秘密,特意让你在母后薨逝时趁机盗剑!” 云辰抬起无力的左手,狠狠给了微浓一巴掌:“而你做了什么?要不是王兄为了燕楚邦交,想法子守住你的清誉,你早在八年前就被处死了!和亲公主还未过门就私藏钦犯,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燕国有脸替你出头吗?” 自己不知廉耻?微浓心中大为惶然,拼命地想要呐喊否认,奈何她咽喉上的手力时紧时松,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然而云辰仿佛还有话要说,无情地在她心口上继续捅着刀子:“今日既然说开了,我索性全都告诉你。当年楚燕交战时,王兄把惊鸿剑交给你,也只是权宜之计。无非是看在你和聂星痕的关系,与其楚国兵败之后让剑落在他手中,倒不如给了你,至少他不会去动你的东西。” 云辰朗声大笑着,笑声却渐渐悲愤:“楚国降了之后,我去见过你两次,就是想要回惊鸿剑。可惜你实在太蠢,一回国就行刺聂星痕,还让他把剑拿走了!你当真以为王兄临终念着你吗?真是笑话!他为何要念着你这个不忠不贞的荡妇!” 不忠不贞的荡妇……也许在楚国国破之时,她还能底气十足地反驳这句话。然而如今,在她改嫁过聂星逸之后,她还能反驳吗?不!她再也没有资格了! 想到此处,微浓的眼泪流得更加凶猛,几乎要忘记了脖颈上的疼痛。那些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云辰的手背上,像是灼烫了他的皮肤。他猛然松开手劲,任由微浓瘫坐在地,大声咳嗽起来。 但此时此刻,她宁愿继续被云辰扼着!仿佛唯有如此,心里的疼痛就会被肉体所取代! “不是的,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她喉头疼痛难忍,呼吸几乎凝滞,就连放声大哭都哭不出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流泪摇头,难以想象从前楚璃对她的种种美好,竟然都是处心积虑! 他明明如此体贴温存,明明对她万般呵护,明明到了交战的最后关头还在保护着她…… 可是云辰的这些话,击溃了她心头最后一道防线! 她忽然不敢去想,到底什么才是真,什么是假。为何同样一件事情在她和云辰的眼中,动机竟是天壤之别! 那些支撑她到如今的信念、回忆,轰然崩塌! “去年你夜闯我的府邸,我也是看到惊鸿剑才认出你的。”云辰负手看着微浓,目中的恨意有增无减:“按道理而言,你是和亲公主,又是聂星痕的女人,我是杀你千百次也不能解恨。但看在你曾维护楚王室的份上……” 云辰缓缓阖上双目:“我不知道王姐为何允许你过来,但这是最后一次,你若再来坏我的事……” “见一次我杀一次!”最后七个字,他说得如此咬牙切齿,其中那恨意难以遮掩,就连流苏听后都打了个寒颤。 微浓却只是捂着脖颈,跪坐在地上凄然大笑:“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在骗我!” “骗你?”云辰冷笑,突然一把抓住流苏,猛地剥下她的纱衣:“流苏,让她看看你的后背!” “是。”流苏不见半分羞涩,当着微浓的面将上半身衣裳褪下,用手轻轻挽起背后青丝,露出大片光洁雪肤。 青鸾在云海之上振翅欲飞,这逼真的图案,正是微浓手中峨眉刺的放大版。可她脑子里乱成一片,根本不明白云辰想让她看什么,只得睁大泪眸怔怔望着流苏的后背。 云辰沉声说道:“青鸾的图案是王兄亲笔所画,一式两份,流苏背上一幅,我手上一幅。为防止有人偷天换日,王兄都在右下角留了特殊记号。你若有心,理应看得出来。” 微浓依照提醒看过去,但见流苏的右后腰方位,画了一只丹桂的叶子,很轻很淡,已和整幅画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而且叶子的脉络很奇特,依稀像是一个“从”字,正是楚璃独特的笔法。 楚璃生前酷爱桂花,从前的云台宫就遍植名品桂树,他的衣裳从来都是用丹桂而熏。微浓还记得每到金秋时节,水月和霁月都会亲自去摘桂花,以作一年的储备。楚璃甚至还曾刻过一枚闲章,章子上就是这样一片丹桂叶子。 所以这图,的确是楚璃生前亲笔所画!楚璃,真的谋过那双峨眉刺! 微浓终于嘶哑地哭出声来。 流苏面无表情地穿好衣裳,云辰则冷眼看着微浓哭泣:“不见棺材不落泪!” 三人都不再多说什么,屋内低回着伤心欲绝的哭泣声,和屋外隐隐传来的丝竹之乐夹杂在一起,对比鲜明,更刺耳得鲜明。 “死心了?”半晌,云辰凉凉地道上一句。 微浓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额头,唯恐自己会失去最后一丝尊严,失去支撑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鼓足了勇气来见云辰,她也做好了准备再失望一次,她甚至能够接受楚璃死去五年的事实。 只是她没想到,事实比想象更加不堪。 “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戳破,你却上赶着问到底。”云辰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抬头望着雅间里的琉璃灯盏,语气依旧冷冽:“今日之事让你吃个教训,往后也给自己留几分余地,不要每件事都非弄个清楚明白,到最后落得你自己难堪。” 是啊!她本可以拥有一段最美好的回忆,足以慰藉自己的余生,可她偏要亲手去打破,让她心底完美无缺的男人成了碎影,让她所怀念的美好恋情都成了阴谋诡计。 她曾自认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可一转眼,却成了天底下最愚蠢的女人。 微浓凄然地笑了起来,唯有用双手捂住流泪不止的眼睛,强迫自己保留一丝尊严。 流苏的双眸轻轻转动,目光落在微浓抬起的左手手腕上,才发现那里早已肿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方才挣扎之间扭到了。 然而微浓本人是恍然未觉,竟还将左手慢慢伸进怀中,掏出了一张轻柔的绢帕:“这是藏剑之地和入门机关。” 云辰看了一眼她的手,直言拒绝:“我不需要。” “主子!”流苏却忍不住发了声。 微浓亦是抬眸看他:“你与魏侯交好,不就是为了这把剑吗?” “任何人的好意我都乐于接受,唯独你不行。”云辰负手而立,冷淡地道:“我们楚王室不欠你的情,更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牵扯。” 微浓攥着手中绢帕:“就当是我为他做件事……毕竟,这是他的遗愿。” 言罢,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将绢怕放在桌案上。她没有再说一个字,没有再看谁一眼,也没有再回一次头。 她选择默默地推门而去。 云辰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目光望向门外她即将消失的背影,也不知是在对谁说道:“今晚的事瞒不住魏侯府,你明日记得去送药赔罪。” 流苏低着头,神色担忧:“主子,她已经猜到我们全部的计划了!” “不必再说,到此为止。”云辰走到窗边,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沉声说道:“她养好伤就会离开。” 晚香楼的夜晚活色生香,上演着无数情情爱爱。微浓跨出门槛步下台阶,凄惶地转身望去。只见二楼临街的雅间里,云辰修长的身影正倚在窗边,不知和流苏说着什么。 他究竟是楚璃?还是楚珩?已经不再重要了。 她曾美梦迷离地大醉过一场,酒醒之后却断了肝肠。 夜晚的风掠过空茫的心,头一次,微浓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卷四,完) 正文 第209章 各存心思(一) 这一晚,微浓在街上不知走了多久,像个孤魂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直至整座黎都城都已宵禁,她还没回到魏侯京邸,毫无意外,她被官兵逮住了。 好在原澈今夜一直派人跟着她,见她要闯祸,才赶忙亮明身份将她带了回来。 原澈本来就没睡,听了这消息更是睡意全无。他还没见到微浓就开始大发雷霆,破口大骂道:“这女人三更半夜要干什么?魏侯府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他怒气冲冲地赶到前厅,打算好好质问微浓去晚香楼做了什么。可谁料对方竟是双眼红肿,面上泪痕残留,脖子上、手腕上都有明显的伤痕。 见微浓狼狈不堪,原澈又不好逼问了,反而更加生起气来,指着她喝问:“这是谁干的?谁他妈敢动魏侯府的人?谁这么大的胆子?他妈不要命啦?啊?” 偏生微浓像是一个字也没听见一样,双目呆滞,流泪不止。原澈只好先找大夫替她诊断疗伤。 跟踪微浓的人则悄悄回道:“世子,属下今晚一路跟着璎珞姑娘,但在晚香楼外被人拦下了。只知道姑娘进去叫了一个名为流苏的红牌,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等她出来时就成这个样子了。 “以你的身手,还能被人拦下?”原澈有些狐疑。 手下人面有难色:“妓院里养的都有打手,那个晚香楼里颇有几个练家子。您又叮嘱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属下只好在外头等着,没敢进去。” 原澈一听这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你他妈不会装成嫖客吗?璎珞点流苏,你他妈不会也点吗?你不会包下她隔壁的雅间吗?你是猪脑子吗?” 原澈左手食指戳在那人额头之上,毫不留情地道:“就你这水平,还想把王拓挤下来?你怎么不把我也挤下来?” 手下人立即跪地请罪,心里却道原澈想得太过简单,以晚香楼刀枪不入的架势,根本不像是一般的青楼!可原澈如今正在气头上,他竟是一句都没敢再提,生怕原澈以为他在找借口。 原澈自是越想越生气,忍不住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你滚回娘胎里重新养养脑子吧!” 手下人连连称是,捂着膝盖一瘸一拐就要退下。 “回来!”原澈见状更是生气:“谁他妈让你下去了?老子话还没问完呢!” 手下人心里叫苦,脸上只得勉强赔笑。 原澈气得连端茶的手都是抖的,好不容易喝了口茶,顺了顺气,才又道:“再问你一句,你若还答不出来,老子把你调去洗茅厕!” 原澈说着已“咣当”一声放下茶盏:“你跟我的日子不短了,见过的达官显贵也不少,今晚有哪些人出入过晚香楼?” 手下人顿时无言以对,结结巴巴地道:“那晚香楼在如意坊也算大规模,来往的达官显贵太多了,属下……属下实在记不得……” 原澈怒其不争,抄手将一杯热茶泼在他身上:“王太孙、云辰,这两个人有没有露过面?” 手下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才战战兢兢回道:“好像……好像见过云大人进去……” 原澈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脸色总算好了一些,俊目一眯,笑了起来:“行,总算有点收获……你去洗一个月的茅厕吧!” “世子!”手下人哭丧着脸。 原澈不耐烦地摆手:“滚吧!”要不是今天他把王拓踹伤了,也不至于找了这么个晕蛋去跟踪璎珞! 原澈回想着微浓脖颈上的累累伤痕,烦躁地在厅内来回踱步。直熬到快天明时,大夫才跑出来回话:“启禀世子,姑娘脖子上的勒痕严重,应是被人反复掐过几次,小人已经为她上了药。姑娘左手手腕脱臼,小人也为她接上了。除此之外,背上、膝盖都有些擦伤,并不严重。” 原澈听到“被人反复掐过”这几个字眼,脸色阴沉得吓人。 大夫见状有些害怕,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姑娘……最近五天只能进……进流食,最好不要……开口说话……” “这几日就劳烦大夫在我府里歇息,以便随时诊治!”原澈没给大夫拒绝的机会,直接转头走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打算去看看微浓的伤势,又想起男女有别,便站在她院门外敲了敲门:“璎珞?”敲完门又想起她脖颈上有伤,大概是说不出话来。 他只得直接推开院门往微浓屋子里走,刚走了两步,却见王拓只着单衣,正从微浓屋子里出来。 原澈霎时面沉如水,盯着王拓笑道:“怎么?心疼了?跑来献殷勤?” 王拓昨天被原澈踹了一脚,因着胸口有伤,昨晚很早就敷药睡下。哪知他不过是松懈这一晚,微浓就出了意外……想起她的身份,王拓心里很忐忑。 “世子误会了。属下是想来看看璎珞姑娘伤势如何,需不需要给她拨个侍女。”王拓自己也有伤在身,脸色惨白得很。 经他这样一提,原澈也觉得自己是大意了,可面上却不愿承认,冷哼道:“她伤势如何,用得着你关心吗?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老子够优待她了!” 王拓深知原澈的脾气,更知自己留下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便道:“那属下先告退了。” 原澈没搭话,直接推门走进了微浓屋内。这还是他头一次进侍卫的屋子,不由打量了一眼。一室一堂的格局,空间逼仄,但收拾得很整洁,根本看不到什么私人物什。 原澈想了想,自璎珞住进来之后,除了当差就是往外跑。这屋子就是用来遮身挡雨睡个觉,的确没什么机会呆着,自然会是冷落简洁。 他想起王拓刚从这屋子里出来,索性也没敲门,直接走进了微浓卧房里:“璎珞?” 话音刚落,他已吓了一跳。只见微浓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脖子里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左手露在被子外头,手腕已被两块板子固定住。这原本也不算什么重伤,但最重要的是她的双目——正无神地望着虚空之处,怔怔得,毫无生气。 原澈乍一看上去,还以为她已经死了。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知自己今天绝对问不出什么来,便又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他跑去隔壁找王拓:“你传我的命令,无论是用什么法子,务必打听清楚璎珞昨晚见了谁,为什么成了这副样子!” 王拓也是打算私下查清楚的,否则他不好向燕国那边儿交代。如今原澈主动发话,他自然是求之不得,恰好可以光明正大动用魏侯府的探子。 原澈对王拓吩咐完,又让管家给微浓找了个侍女,这才回房歇下了。他这一睡便是一个晌午,待到午饭时分才起身,管家又来禀报说:“上午晚香楼差人来探访璎珞姑娘,老奴为了侯爷和您的声誉,没让她进来。可她一直不肯走,马车就停在侧门外头。” 原澈听完管家的禀报,也没什么表示,慢条斯理地用完午膳才道:“你把人带进来,让我见见。” 管家心里头打鼓,却也不敢多问,领命退下了。 原澈坐在饭桌前想了又想,回房换了一身更加鲜亮的衣袍。等他“打扮”完毕来到前厅时,流苏已前前后后等了快三个时辰。 原澈打着呵欠挑开门帘:“是谁要见我们家璎珞啊?” 流苏闻言一怔,立刻朝原澈下跪:“如意坊晚香楼流苏,见过世子殿下。” 若是寻常的良家女子,见到王侯公卿都是自称“民女”,这般自报家门的方式一听就是风尘女子。原澈故意露出几分嫌恶表情,也不令她起身,径自抖了抖衣袍落了座。 流苏微微抬眸看去,只看到一片花里胡哨的袍角,她连忙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地禀道:“昨日璎珞姑娘女扮男装光顾晚香楼,由于流苏安排不当,让姑娘受了伤。流苏今日特来向姑娘谢罪。” 原澈轻轻笑了起来:“哦,我说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把我们璎珞伤成这样?原来是个婊子干的,难怪这么没轻没重。” 流苏闻言毫无反应,只是重重磕头:“千错万错,都是流苏的错,还望世子殿下恕罪。” 原澈又瞥了她一眼,才慢慢翘起二郎腿,清了清嗓子:“你知不知道,璎珞是本世子身边唯一的女护卫?” “流苏也是昨日才知。”她乖巧回话。 “那你又知不知道,要不是托了璎珞的福,像你这样的婊子,一辈子也见不到本世子的面?”原澈毫不掩饰语中鄙夷。 “流苏出身微贱,不敢脏了世子的眼。” 原澈冷哼一声,显然极其护短:“你们晚香楼伤了我魏侯府的人,就是打了本世子的脸!你来谢罪也没用,本世子今天见你,就是要告诉你,晚香楼等着被一窝端吧!” “世子殿下!”流苏立刻开口解释:“昨日误伤璎珞姑娘的是……是云大人!” “你说谁?”原澈眯起了俊目。 “是……云大人。”流苏低头重复。 “一派胡言!”原澈立即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怒气横冲:“云大人也是你能污蔑的?且不说他为人高风亮节,就凭他与本世子的交情,又怎么可能动魏侯府的人?” “你污蔑朝廷命官不说,还敢挑拨离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原澈越说越显得怒气勃勃,索性下了狠药:“来人,把这个贱妓给我拖下去掌嘴!狠狠地掌嘴!” 正文 第210章 各存心思(二)19500票加更 “世子饶命!”眼看侍卫们上前来拉自己,流苏故意做出恐惧之色,霎时间梨花带雨:“流苏所言千真万确!云大人时常光顾流苏这里,此事晚香楼上下都知道。昨日璎珞姑娘趁云大人不在,跑到晚香楼里来闹,流苏没法子了,只得去请云大人过来……” 流苏抽噎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大人中途从宴席上跑过来,后来……后来他不知和璎珞姑娘起了什么冲突……” “璎珞姑娘的身份,云大人是知道的,他说他会找机会向您解释清楚。流苏虽是风尘女子,却也晓得轻重,正是怕您因此迁怒晚香楼,这才一早来向璎珞姑娘赔罪……”流苏说到最后,声音已渐渐低不可闻,浑身也瑟瑟发抖起来,显然是害怕至极。 原澈只一味冷笑:“胡扯!那你说说,云大人待人向来温和,又怎么会对一个姑娘下重手?” 流苏抹了一把眼泪:“云大人和璎珞姑娘是单独说话,流苏只在进去送酒菜时听到一句……” “一句什么?” “大人说璎珞姑娘一直对他胡搅蛮缠,让他烦不胜烦。” 璎珞对云辰胡搅蛮缠?原澈有些不明白了。璎珞喜欢的不是原湛吗?怎么又和云辰扯到一起了?还有璎珞的那匹马,又怎么会出自燕王宫? 这个女人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了!原澈脑中飞快转着弯,同时冷着脸道:“你说得可有半句虚言?” “流苏贱妓一名,不敢欺瞒世子。” 原澈盯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流苏见状急忙又道:“若早知璎珞姑娘会受伤,就是给流苏一万个胆子,流苏也不敢把云大人请来的!请世子明鉴!” 听到此处,原澈才自觉演得差不多了,便稍稍收了怒意,冷哼道:“看在云大人的份儿上,今日暂且放你回去。你若敢蒙骗本世子,你可知道你的下场如何?” 流苏故意打了个寒颤:“流苏今日句句属实……” “滚回去吧!”原澈冷冰冰地。 流苏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惶恐不安:“流苏连夜找了些上等伤药,已经交给了您府上管家,还望能通融转交璎珞姑娘。” “魏侯府里什么药没有?别拿婊子的东西脏了我的人!”原澈撩起衣袍站起来,转身离开前厅。 ***** 流苏走后,原澈接了两份魏侯的书信:一封信说的是朝中之事,挑了一个入京畿防卫司当差的心腹人选;另一封则是家书,催促原澈赶紧成婚,还说年底等他行了弱冠之礼,便要请宁王为他赐婚。 原澈提笔给魏侯回了信,长篇大论了一番,无非是拒绝成婚。等他走出书房时,已该用晚膳了。他没什么胃口,只随便扒了几口饭,刚放下碗筷,管家便进来禀报:“世子,云府派人求见。” 原澈一听是云辰的人,立刻来了精神:“传!” 来者是竹风,一见到原澈便恭恭敬敬地行礼:“禀世子,我家大人说,昨夜他与您府上的护卫生了些误会。他本想今日登门解释一二,但王上突然安排了急务,他得出城大半个月,只好等回来再亲自向您请罪。” 竹风言罢,老老实实地送上一封云辰的亲笔书信:“这是我家大人的书信,请您亲启。” 原澈面上看不出一丝生气的样子,随意地接过书信,目光落在竹风的右臂上:“竹侍卫的手伤还没好吗?” 竹风受宠若惊地低下头:“陈年旧伤,这次复发得有些厉害,不过已经控制住了。多谢世子关心。” 原澈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叹气:“你还是要保重自己啊!你看,原来云大人到哪儿都带着你,如今你手不方便,他都不能带你去办差了。” 竹风身子一震,勉强笑了笑:“世子说得极是,是小人没福分。” “哎!找个合心意的侍卫真不容易!”原澈又是一叹:“云大人少了你,就跟缺了胳膊似的。我少了璎珞,也是少了左臂右臂啊!” 竹风从中听出些埋怨的意思,却只得装作没听懂,又转移话题道:“我家大人还命小人带了些药品补品,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怎么不方便!”原澈大咧咧地笑着:“你想当面交给璎珞是吧?我让管家带你过去。” 竹风立刻道谢,低眉顺眼地跟着管家去了后院。不多时,他又回来向原澈告辞:“东西已经送到,小人也不敢打扰世子了。您若没别的吩咐,小人就此告退。” “去吧!一场误会而已,让你家大人别放在心上。以咱们两家的关系,个把护卫伤了也就伤了,是吧?”原澈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的不满好像全都已经消失,闹得竹风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匆匆告辞。 竹风前脚一走,原澈便问管家:“情况如何?” “竹风也就道了个歉,别的没说什么。” “他怎么道歉的?” “他说,‘我家大人出城办事,临行前特意吩咐来探望姑娘,送上当归等药材给姑娘补身子。昨日大人喝了些酒,略显冲动,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喝了些酒略显冲动?就能把人搞成这个样子?原澈觉得不大高兴,沉着脸再问:“这算哪门子的道歉?璎珞有什么反应?” “呃,璎珞姑娘当着竹风的面,将东西全都摔了。”管家如实回道。 “嘿!还算有点儿骨气!”原澈的面色总算好一点。 管家便小心翼翼又问:“他送来的那些补品药材,您看怎么处置?” “璎珞扔都扔了,还处置什么?”原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直接踱回内院,对着烛火展开了云辰的书信: “世子台鉴: 王上急招,出城半月即回。贵府女护卫大有蹊跷,容后当面再议。 云辰拜笔” 的确是云辰的字迹不假,但字数寥寥,写得也很潦草,可见是匆忙写就。原澈读了这封信,心里总算舒服了些,无论如何,云辰还算知道分寸,到底是给了个交代。 不过他看到那句“贵府女护卫大有蹊跷”,心里又开始焦虑,生怕璎珞真是燕国派来的女探子,再从他手里窃走了什么重要消息。 原澈越想越觉得忐忑不安,便跑去侍卫后院找微浓。可她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鬼样子,让他一肚子的质问都没法问出来。 他只得又跑去隔壁找王拓:“你差人给璎珞画个像,送给咱们在燕国的探子瞧瞧。” 王拓心里一惊,却不敢不从:“是。” ***** “微浓受伤了?”燕王宫里,聂星痕听到王拓的奏报,声音陡然一颤。 明尘远见他毫不掩饰关心之意,心里不由叹了口气:“您别急,公主的伤势并无大碍。” 聂星痕却等不及了,直接从他手中拿过奏报,一目十行看了起来,越看脸色越沉:“魏侯京邸的那个璎珞,竟然是微浓?” 明尘远也没想到会是阴差阳错,不禁赞叹聂星痕的高明:“若不是您将公主的画像交给王拓,咱们两边都还在眼皮子底下找呢。” 聂星痕却无心再计较这个,言语之间颇为不满:“王拓既然知道她是谁,怎么还能让她受伤?” 明尘远忍不住替王拓解释:“王拓常年在宁国当差,并不知道您和公主之间的情意。他要是知道您的心思,必定会更为仔细地保护公主。” 聂星痕自然也知道这个理,但还是忍不住想要迁怒。 眼见他越加烦躁不安,明尘远忙又安抚:“您别着急,王拓信中也说了,公主的伤势并不严重。眼下当务之急,是原澈已经怀疑了公主的身份,咱们到底要不要放出消息。” 聂星痕攥着手中奏报,沉吟片刻才道:“让王拓告诉原澈,就说微浓是废后暮氏,其它的都不要说。” “可若是说出真相,原澈会不会觉得公主奇货可居,然后将她软禁在魏侯府?”明尘远有所顾忌。 聂星痕叹了口气:“所以只能说她是废后,不能说她是青城公主,必须要让原澈觉得,微浓在燕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那索性继续瞒下去好了。”明尘远还是不能放心。 “不能再瞒了,”聂星痕阖上奏报,“原澈已经起了疑心,不查出点什么绝不会善罢甘休。倘若他发现王拓有意隐瞒,你觉得王拓还有活路吗?” 以原澈的性子,会如何处置背叛自己的手下?不想也知。 “可是,公主一直在魏侯府也不是个办法。万一被人发现她和您的关系……”明尘远仍旧显得忧心忡忡:“要不咱们想想办法,将公主接回来好了。” 聂星痕寥寥一笑,孤寂非常:“人接回来有什么用?心还在宁国。” “那您真要这么等下去?” “谁说我要等了?”聂星痕指腹掠过案上的奏报,面色沉黯,没再继续往下说。 明尘远也根本就不相信:“难道您能看着公主置身险境?” “不能。”聂星痕动作一停:“不等她,不代表不管她。” “怎么管?” 正文 第211章 各存心思(三) “怎么管?”明尘远关切地问。 聂星痕眸色微动,如同幽深寒潭浮起一丝涟漪:“云辰敢连伤她两次,你说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明尘远立刻眼前一亮! “宁王老糊涂了,如今也没确定云辰是谁,那咱们帮帮他好了。”聂星痕语气突然变得冷戾。 这君臣两人默契十足,明尘远当即会意,二话不说开始研墨。 聂星痕提笔一挥而就,又亲自封了信笺捏在手中:“这件事很简单,根本不用咱们的人出面。只需做个局,自然会有人跳进来。” “您的意思是……”明尘远似懂非懂。 “前京畿防卫司指挥使。”聂星痕重重强调那个“前”字,似笑非笑:“你说韩晟丢了这么好的官职,心里该多恨云辰呢?” 明尘远恍然大悟。 聂星痕将信交给他:“要想让宁王怀疑云辰,就必须让他自己的人出面。这个韩晟,不用白不用。” ***** 明尘远按照聂星痕的意思,立刻吩咐下去,前前后后准备了半个多月,终于如愿让韩晟上了钩。 而这半个多月里,足以发生很多件事。 譬如微浓的伤势渐渐好转;譬如王拓“查出”了微浓的真实身份;譬如冀凤致终于抵达黎都;再譬如,原澈感到自己被骗得太惨,大发了一顿脾气,还没等到云辰回城,就决定去找微浓算账! “砰”地一声,他一脚踹开微浓的房门,王拓跟在他身后,拦都不敢拦。 原澈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想象着微浓会诚惶诚恐地跑出来,然后他会趁机揭露她的真实身份,指责她的欺骗与作弄,再然后她会涕泪涟涟地跪地解释求饶,最后他会根据她的表现和当时的心情和对利弊的分析来决定如何处置她。 他设想得很好,觉得微浓如若识时务的话,他可以考虑对她从轻处罚。 是以,当屋子里的微浓没有任何反应时,原澈的恼怒可想而知。 他在门口等了半晌,难以置信微浓居然敢如此怠慢自己,更是气得咬牙切齿。王拓暗自担心微浓的安危,却深知此刻会越帮越乱,索性识趣地闭住了嘴,做一个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的棺材脸。 院子里寂静得有些诡异,只能听到几只不具名的鸟儿在欢快地叫唤,越发令人感到心烦意乱。 终于,原澈忍无可忍了,大步流星地闯进微浓的卧房。 此时微浓刚能说话,嗓子还有些哑,听到外头的动静,她压根没有出来看一眼的意思——敢在魏侯京邸发这么大脾气的人,不作第二人想。 受伤这几天,她除了喝药之外,几乎不怎么吃饭。魏侯京邸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没几个人关心她每天到底吃了多少喝了多少,故而这般养了半个月,她伤势好转了,人却消瘦许多,脸色也是苍白黯淡。 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纸片人,了无生机。 眼见原澈闯了进来,她也只是慢悠悠地站起身,无精打采地行了个礼。然后单手摆开两只茶杯,对原澈道:“世子请坐,我去给您沏茶。” “沏茶?沏个屁!”原澈“啪”地一声将信报拍在桌案上,简直是怒发冲冠:“王后娘娘,你是把我当猴耍呢?你把我这魏侯京邸当成避暑胜地啦?” 微浓垂目看着桌案上的信件,用没受伤的右手打开扫了一眼,就看到醒目的“废后暮氏”几个大字。其实她的真实年纪要比真正的暮烟岚大了五岁,不过以这只孔雀看女人的眼光而言,她觉得他大约是没看出来。 原澈自然是出乎意料,因为微浓竟无一丝慌张恐惧或是被戳穿的心虚,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认知了。 原澈看在眼里,火气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才好。他转头看了看王拓,才让自己又硬气心肠,连连讽刺:“我还真是三生有幸,找着一位王后做女护卫,真是让魏侯府蓬荜生辉。” 微浓仍旧毫无反应。 原澈有一种被彻底忽视的感觉,咬着牙再笑:“哎呀,真是诚惶诚恐啊!不知道最近我有没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让王后娘娘受委屈了?这要是牵扯了宁燕邦交,我可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啊!” 他一个人说了半晌的话,微浓终于抬眸淡淡看过去,面上仍无笑容:“世子是看到我如今落魄的样子,特意来嘲笑我吗?” 原澈愣了一愣:“当然不是!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微浓沉默片刻:“您也没问过我的真实身份。” 原澈心里一堵,颇为不忿:“我的身份都没瞒着你,你却瞒着我。这算什么?” “您也没向我透露身份,是我自己猜到的。”微浓反击回去。 原澈闻言勃然大怒,抄手摔了案上的茶杯,大声斥责:“那你冒充墨门女杀手做什么?还骗我说你喜欢原湛!” 微浓眸子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疑惑,浅浅蹙起娥眉,有一种病态的、别样的美。她西子捧心一般看着原澈,茫然反问:“我何时冒充杀手了?我又何时说过我喜欢原湛?” “你!你你你!”原澈没想到她会矢口否认,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顺了半晌的气,才勉强蹦出一句:“厚颜无耻!” 微浓面色平静:“我为云辰而来,和原湛有什么关系?” “云辰?”原澈俊目大睁:“你是为他才来黎都的?” 微浓“嗯”了一声。 原澈脸色沉敛,没有接话。 微浓回想片刻,渐渐地,露出这半个月来头一次的笑意,虽然是无奈的笑:“您把我当成了祁湛的师妹?璎珞?” 原澈的表情也不知是尴尬还是恼羞成怒:“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叫璎珞,还会用峨眉刺!” 微浓闻言啼笑皆非:“世子,您如此聪明绝顶,难道没听出来我用的是假名吗?” 原澈的脸色变得铁青。 微浓右手撑着桌案,饶是这几天再难过,此刻也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是个误会。” “那你以为是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不把事实弄个清楚明白,原澈根本无法死心。 微浓想了想,也不管原澈和王拓如何,自顾自坐了下来,回道:“当初在城外碰见你,你说你知道我是谁,还知道我是为谁而来。我以为是我上次大闹云府的事情被你知道了,也没再多想。既然你答应替我保守秘密,恰好又需要一个女护卫,而我也不希望被云辰发现,所以便住进来了。这难道有什么不对?” 原澈顿时无言以对。 微浓越想越不对劲:“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您就在维护云辰的名誉。后来您问我为何出手相救,我也明确表示过是因为仰慕云辰。您怎么还会弄错?” 原澈回想片刻,好像的确如此,而且自己从始至终也没有明确提出过原湛的名字……本以为这样会显得自己高深莫测,没想到弄出来一个大乌龙。 但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错了,反而尖刻地讽刺:“你仰慕离侯?就仰慕了一脖子的伤回来?” 一句话,又令微浓黯然神伤。 原澈见她不说话,心里这才舒坦了些,便又冷哼一声:“不管怎么说,你这样的身份却瞒着我,还到我府里来当差,就是不怀好意!焉知你不是燕国的细作,来我这儿探取机密?” “您这儿有什么机密好探取的?”微浓淡淡反驳:“再者言,当初是您主动请我来的,可不是我求着您来的。” 其实这话说出来,原澈自己就已经后悔了。他以前之所以认定微浓是细作,是因为把她错认成了女杀手,又看到了她的马。如今既然知道她是废后,又是燕王室的外亲,那她肯定就不是细作了。 谁也不会这么傻,派一个身份高贵的外亲、举世皆知的废后来宁国当细作。而且,不设法进宁王宫,却跑到他这个魏侯世子身边来。 这般一分析,原澈也为方才的脱口之言后悔不迭。那么不经脑子的话,怎么会是自己说出口的?这不摆明了要让对方把自己给看扁了? 原澈不禁挺直腰板,试图挽回自己的英明睿智:“我邀请你来做护卫,你可以拒绝啊!你不拒绝,那就是刻意隐瞒!就是别有居心!” 这一次,微浓倒是没有反驳,径直承认道:“我的确别有居心。当时黎都城戒严,我怕云辰发现我进城,才想躲到您这里来。而且,云辰与您走得近,我也想借机看看,是否有机会打听到他的消息。” 原澈冷笑:“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 微浓想了想,反问:“那您误会我喜欢祁湛,却还邀请我进府,不也是想利用我吗?” 原澈再也无话可说!怎么变成自己被盘问了?他向来自诩口齿伶俐,却不想被微浓三言两语挡了回去,心里更是大为不满:“这不用你管!” 微浓却不肯罢休:“既然您是想拿我要挟祁湛,那咱们也算扯平了。” “扯平?你这话什么意思?”原澈没太明白。 微浓默然一瞬:“我的意思是,我要走了。” 正文 第212章 各存心思(四)20000票加更 “走了?”原澈双手抱臂站在门口:“你把本世子耍得团团转,把我这儿弄得鸡飞狗跳,你就想一走了之?” “不然您杀了我?”微浓表情如常,毫无惧色地看着他。 杀,肯定是不能杀的。先别说她身份特殊,就是原澈自己虽然生气,却也从没想过要杀掉她。他只是有些不甘心,不,是非常不甘心! 他只想刺激她,狠狠地刺激她,好似唯有如此,他心里的愤懑、屈辱、不甘、恼怒才能消解一些。 “你不是仰慕云辰吗?怎么?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人家没看上你,还把你给打了一顿?”他冷冷羞辱她。 微浓没有做声。 原澈见状更来了劲:“前些日子那个叫什么苏来着,还登门道歉了。啧啧,在云辰心里,你连个风尘女子都不如啊!” 微浓仍旧不做声。 原澈哈哈大笑起来,却不知怎地,心里一点都没觉得痛快。但他已经说出来了,便只好指着微浓,装出一副看笑话的样子,继续捧腹不止。 微浓抚了抚左手上的夹板,伸手一点一点拆掉它,边拆边道:“嘲笑我若能让您感到痛快,那您随意。” “怎么不痛快,我痛快极了!”原澈继续大笑着,还故作手势抹了抹眼角的泪:“不得不说,云辰的眼光还不错,至少他没看上你!” “啪”地一声,微浓将拆下的板子撂在桌案上,神情如常:“您若是以取笑别人的痛苦为乐,世子,就当我从前是看错人了。” “你说什么?”原澈霎时变色。 微浓却已垂下双睫,淡淡续了一句:“你不会懂的……那种感受……” “你什么意思?”原澈顿时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 但微浓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活动了一下左腕,抬眸看着他:“这些日子多谢您的照看。既然是误会一场,我也不是您要找的人,那我就告辞了。” “慢着!”原澈俊目微微眯起:“我们魏侯府虽比不上燕王宫,却也不是你说来就能来,说走就能走!” 微浓毫不示弱:“你要怎样?” “我……”原澈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能把微浓怎么样。当他得知微浓的身份开始,他就一直在发火、骂人、摔东西,从没想过自己要做什么,怎么报这个仇。 他怎么会变成这种人?以往遇上什么事,他就算心里再恼火也能隐忍下来,背后再想法子反将一局。但这次…… 对!一定是因为自己被欺骗了,被一个女人玩弄在鼓掌之中!这实在太耻辱了!他原澈活了二十年,从没遇上这么耻辱的事情! 想到此处,原澈伸腿把房门蹬上,靠在门板上笑道:“听说你这个废后是被贬斥的?无诏不得回京?” “不劳您费心。”微浓依旧神色平静。 原澈最讨厌看她这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心里更加觉得恼火:“反正你不能走!什么时候我的气消了,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微浓闻言,面色终于浮起一丝反感:“世子,虽然我们不算朋友,但我一直以为,我们也不算敌人。” 原澈冷笑:“以前不算,以后就算了。” 微浓想了想,只好出言威胁:“那您私藏燕国废后在府里,万一被人得知会是什么后果?被祁湛知道呢?被燕国摄政王知道呢?您难道要让他们亲自向您要人?” “他们也得有机会知道才行!”原澈也露出威胁的笑意:“王后娘娘,你可别逼我把你关起来。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啧啧,”他故意摇了摇头,“你不会喜欢的。” 微浓泰然一笑:“随你吧!但愿祁湛找来时,你还能如此说话。” 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只要师父冀凤致能来,必定会通过追踪粉查到她的行踪。即便师父有什么事耽搁了,她相信师父也会派墨门的人来找。以师父的心思,只要找不到人,必定会想到去找祁湛帮忙。到那时,原澈绝不可能再继续软禁她。 从前她不想被祁湛发现自己的行踪,是生怕会给云辰带来麻烦。但如今,好像没这个必要了。 再者,云辰也已经知道她在魏侯府了。不管云辰出于什么目的,是想保守秘密还是想赶她走,她都相信,他不可能看着她落入原澈手里。 所以,她只需要等待,总会等到离开的机会。 而原澈此刻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微浓既然叫原湛为“祁湛”,又敢光明正大地冒充璎珞,可见早就认识这对师兄妹了。 嫁过聂星逸,又喜欢云辰,还认识祁湛……这说明什么? “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他冲口而出。 微浓毫无反应地伸手相请:“我要休息了,世子请回吧!您若真是生气,把我关起来也成。” “你!”原澈正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听外头院门忽然“吱呀”一声响起,某个侍卫的声音随即传了进来:“禀世子,有个女子前来找璎珞姑娘,说是她的妹妹。” “妹妹?”原澈看着微浓,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笑起来。 微浓依旧毫无反应:“我没有什么妹妹,应该是认错人了。不见。” “装,你再装!”原澈终究还是看透了她,摸着下巴笑得越发开怀:“有点儿意思!” 他居然不再纠缠微浓,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猖獗地笑:“王拓!跟本世子去见见‘璎珞的妹子’!” 微浓已经猜到了来者是谁,听闻此言,方才从容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 ***** 魏侯京邸,前厅。 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前厅正中央,正在接受原澈的问话。她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袭玫红色的艳丽衣裙装裹着高挑身材,却裹不住她过于肃杀的冷傲。身上的衣装艳丽,却更显得她惯于孤独。 相比之下,微浓则显得清淡起来。 她们两个,一个是英气,一个是傲气。但都有一种对世事漠不关心的冷然,只不过微浓的冷还不够彻底。 真要说是两姐妹,原澈也不是不相信。毕竟这两人身上是有共同之处的。 他绽开一个自以为最最真诚无邪的微笑,询问面前的女子:“听说你是来找璎珞的?” 年轻女子点了点头,好奇地问:“您是世子殿下?” “正是。”原澈风度翩翩地回。 年轻女子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看了他好几眼,才点头道:“呃……没想到您是如此的……姹紫嫣红。” 原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红色衣袍,还有碧绿色的玉带,笑回:“过奖过奖。其实咱们两个的衣裳,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嘛!姑娘你说是不是?” 年轻女子敷衍地笑了两声:“世子您还真是……平易近人啊。” “哎哟!这个话我喜欢听!”原澈大马金刀地坐下,立刻扯着嗓子命道:“来人!给这位姑娘看座!” 年轻女子根本没心思与他东扯西扯,心里不禁有些着急,便直接道明来意:“不瞒世子,民女今天是来找姐姐的……就是您府上的璎珞。她前些日子写信说在您这里当差,不过如今家父垂危,急需她回家尽孝。” “尽孝?这是大事啊!”原澈低头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扳指,做出愁苦表情:“按道理讲,本世子不该拦着的。不过可惜啊,璎珞前些日子受了伤,恐怕不能跟你回去了。” “她受伤啦?”年轻女子杏眼圆睁,亟亟问道:“她怎么受伤的?严重不严重啊?” “她是被王太孙殿下打伤的,还挺严重的。”原澈随口胡扯。 年轻女子立刻怔住。 原澈这才又笑道:“我开个玩笑而已,璎珞姑娘可别当真。”言罢不等对方反应,他又立即掩口道歉:“哎,我叫错人了。把你当成璎珞了,真是对不住,平日叫顺口了。” 年轻女子看着他这张天真无害的俊脸,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原澈心中暗骂“蠢女人”,但面上依旧笑得花枝招展:“你千里迢迢跑过来寻姐,确实也挺辛苦的。你看不如这样,你就在我府里住下,刚好也方便照顾你姐姐,等她的伤势好了,你们再一起回去‘尽孝’,如何?” 听闻此言,年轻女子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但她看原澈的表情,又不像是有什么算计。她一时也不敢确定原澈是真随和还是假天真,只得敷衍道:“既然姐姐有伤在身,那我还是明日再来吧!我得去跟家父禀报一声才好。” 她边说边慢慢地往后退,左手已经摸到右手手臂的位置,那里藏着她的峨眉刺。 原澈则坐着没动,依旧客气地笑:“你姐姐是我器重的人,爱屋及乌,你也不必太客气了。要不你就先在我府里住下,我立刻差人去接你父亲可好?嗯?” 年轻女子心头终于警铃大作:“不,不必劳烦了,我改日再来……” 她说着就要转身往外冲,可刚走了两步,面前的门已经“吱呀”一声关住了。王拓面无表情地挡在门前,抱臂看着她。 她又连忙转身去看原澈,后者却拈起一颗冻葡萄,开始不紧不慢地剥起来,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璎珞姑娘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我怎么能怠慢呢?” 璎珞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甩出峨眉刺,如临大敌地看着原澈。 原澈将剥好的一颗冻葡萄拈在两指之间,若有思索地道:“你看这葡萄,皮是紫的,果肉是绿的,看似晶莹剔透,里头还藏着几颗葡萄籽……所以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他将剥好的葡萄轻轻放在桌案上,表情逐渐变得阴沉起来:“告诉你个秘密,我最讨厌别人说我‘花枝招展’、‘姹紫嫣红’!” 正文 第213章 各存心思(五) 璎珞没想到,她所见到的魏侯世子,竟然和墨门打听到的消息天壤地别! 她更没有想到,她来这一趟原本是找微浓,结果自己也被关了起来——关在一间黑不隆冬的小屋子里。 不过她一丁点儿也不害怕,因为她超过四个时辰不回去,外头自然知道她出事了。墨门的追踪之术天下无敌,她不愁没人来救她。 但她愁的是,原澈一直在对她进行盘问,她怕一不小心说漏了什么,会把微浓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所以当原澈来到这件小黑屋里质问她时,她什么都没说,她选择保持缄默。 而且,原澈的问题都很尖锐,她也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 “祁湛和暮微浓是怎么认识的?” “她来黎都的目的是什么?” “你和暮微浓是什么关系?” “冀凤致在哪儿?” …… 每一个问题她都是半知半解,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几年的杀手生涯告诉她,她应该静观其变。 而原澈没从璎珞口中问出什么,便又回去找微浓。他对魏侯府的防卫还是有信心的,为了怕王拓有私心,方才他已亲自布下守卫,并放话出来,没有他的命令,一只苍蝇都不能离开这座院落! 所以,当原澈再次来看微浓时,发现院门已经上了锁,他对手下人的办事速度感到十分欣慰。 侍卫们见世子殿下又跑了过来,还没等他吩咐就把门锁给打开了。原澈看了一眼那开锁的侍卫,虽没开口说话,但表达的意思是:你很有眼色。 他笑意盎然地走进去,发现微浓正在用午饭,而且是清汤寡水的午饭。 他第一反应是:“你还有心思用午饭?” 第二句则是:“你就吃这个?” 微浓放下筷子,自然而然地问:“作为被您软禁的对象,难道还能吃山珍海味吗?” 原澈闻言大怒:“谁?谁克扣你的午饭了?老子他妈还没发话呢!谁他妈自作主张?” 微浓没做声。她自然不会说是厨房的下人们势利,见她失势被软禁,立刻变了嘴脸。 原澈则越想越觉得没面子,将那些清汤寡水的饭菜全部扔到了地上,又把管家叫进来狠狠批了一顿:“我们魏侯府缺这几两银子吗?你给她吃这种饭,不是落人话柄吗?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丢人都丢到燕国去了!” 管家心里叫屈,更不明白为何会“丢人丢到燕国”,但他嘴里只能连连称是,一个劲儿地谢罪。 原澈好生发了一通脾气,又叫下人进来收拾了一地狼藉,这才想起正事来:“你怎么不问问,我方才见着你妹子了没?” 微浓心里觉得好笑,口上还是配合地问:“那您见着了吗?” “见着了,我说你受了伤,她就走了。”原澈停顿片刻,又道:“她说要去买药,过两天再来看你。” 微浓根本不相信,不禁叹了口气:“世子,把璎珞放了吧,此事与她无关。” 原澈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怎么?你不信我?” “若是个普通女子来找我,您放了,我信。但若是璎珞,我不信。” 原澈闻言忍不住拊掌:“不错啊,跟了我这些日子,你长进了嘛!” 微浓没心情与他迂回曲折:“她人呢?” 原澈耸了耸肩:“关起来了。” 微浓仔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您最好善待她。墨门的追踪术天下第一,也许不出三天,就会有人去告诉祁湛,璎珞被困在魏侯京邸。您说,祁湛会放过您吗?” 原澈无谓地笑了:“他知道又能如何?有本事让他硬闯试试。他新婚燕尔,若是为了个女杀手闯到亲叔叔的府邸来,你猜老爷子会怎么看他?是会欣赏他英雄救美呢?还是觉得他不识大局呢?” 微浓一时语塞,竟想不出驳斥的理由。 原澈终于噎了她一回,心里高兴多了。 “那您让她到我这儿来吧!”微浓只得换了个提议:“她能来照顾我,我也有事要问她。” “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原澈“哈”地一声笑:“我是脑子有病了吧?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商量出什么鬼主意。” 微浓挑衅地看他:“魏侯京邸到处都是您的人,难道还怕我们两个女人?您就对您的侍卫这么没信心?” 原澈知道微浓是在激他,要是换了别人,他不仅不会上当,反而会整治对方一番。但他就是不想被微浓看扁了,遂斟酌起来。 微浓又添了一把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世子,您可别把事情做绝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原澈挑眉冷笑:“量你俩也耍不出什么花招!” 言罢拂袖而去。 一刻钟后,璎珞被送进了微浓住的院落。姐妹两人一年多未见,自然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便也顾不得彼此还在软禁之中,立即关在卧房里说起话来。 微浓率先问出疑惑:“你不是随祁湛进宫了吗?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璎珞摇了摇头:“没有,自你走后,我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拒绝进宫。” 微浓闻言叹了口气:“你难道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璎珞咬了咬下唇:“倘若他一直是个杀手,哪怕他不喜欢我,哪怕他三妻四妾,我都愿意跟着他。没名分都行!但他如今是王太孙,我……” “我不想搅合到宫里头,也不想把自己弄得像个怨妇一样,十天半月等他翻一次牌子来看我。”璎珞言语之间有些自卑,又有些不屑:“进了宫,我就什么都没了,我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得规规矩矩的,不能给他添麻烦,还得看他娶了一个又一个,而且都不是他喜欢的女人。” 璎珞越说越是伤感:“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到骨子里的。但若是为了他,让我一辈子囚在宫里,我又觉得不值得。” 有些话,璎珞已憋在心里一年多无处诉说,如今见着微浓,竟似见到亲姐妹一般,说着说着已是哽咽起来:“以前我缠着他,他总说我不自爱。这一次,我想给自己留点面子。与其这么憋屈地跟着他,我宁愿都忘了。以后……以后再找个人成亲生孩子,或者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至少我活得自在,能让他记得我的好。” 是啊,没什么比自由更值得了。璎珞如今的处境,微浓自己九年前也曾遇到过。当时她刚与聂星痕热恋,知晓了他的身份,也曾无比煎熬,考虑自己是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敬侯姬妾,还是继续自由自在地生活。 但她当时没有璎珞这么洒脱,她放不开那个人,便决定跟着他走下去。谁知世事弄人,她才刚下定决心,就成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成了青城公主……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微浓笑着握住璎珞的手,试图冲淡这伤感的气氛:““那后来呢?你这一年多去了哪儿?又怎么会来找我?” 璎珞这才发现自己扯远了,连忙“哎呀”一声,吸了吸鼻子:“我都把正事给忘了!你离开宁国没多久,我也回墨门去了。不过因为和祁湛的关系,门主没再给我安排任务,只让我去服侍姑姑,哦,就是祁湛的娘。但从去年底开始,姑姑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今年二月,她病逝了。” 这件事微浓已听冀凤致说过一个大概,便问:“那你见到我师父了?他也回墨门了。” 璎珞点头:“见到了!冀师叔很伤心,还遵照姑姑的遗愿,亲自火化了她的遗体。” 话到此处,璎珞不知怎的,神色紧绷起来:“你看我说了这么一大堆,还是没说到点子上!冀师叔在墨门只逗留了一个月,就带着姑姑的骨灰来黎都了……结果他半路上遇到追杀,只得又返回墨门养伤……” 师父遇到追杀?难怪这么久都没来黎都!微浓大惊:“是什么人做的?师父伤势如何?严不严重?” “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冀师叔也不知道是谁做的。”璎珞无奈叹道:“师叔说自己游荡江湖多年,受过他恩惠之人不计其数,被他得罪过的也不计其数,他也不晓得是哪个仇家。” 微浓却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是祁湛的舅舅?你们门主?” 璎珞很是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微浓斟酌着话语,“听说师父和你们门主不和,当年脱离墨门时也吃了不少苦头……” 璎珞果断否认:“不会的,门主这个人虽然阴冷,但是对待同门还是有情谊的。他若想杀冀师叔,师叔根本就走不出墨门。而且师叔受伤之后,第一时间就跑回墨门养伤了,可见他也没怀疑过门主。” “那会是谁?”微浓陷入了深深的疑惑:“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师父来黎都时动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是什么人会去截杀师父?自己和师父走了一路都是平安无事,为何一去了墨门,师父就出事?如果和墨门门主无关,那会是谁? 宁王?祁湛?原澈?他们都没有动机这么做啊! 聂星痕?更加不可能伤害她的师父。 姜王后?云辰?可是自己上次去见姜王后,已经和她说得很清楚了。她会出尔反尔吗? 好像每个人的动机都不够。微浓越想越是迷惑。 正文 第214章 各存心思(六)20500票加更 宫里怎么来人了?还是禁卫军?原澈心中暗暗一惊。 难道是祁湛来救人了?可是不应该私下找他才对吗?怎么能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个没名没分的女人? 云辰也很讶异,主动对原澈道:“我陪世子出去看看。” 原澈点头,两人连忙跑出府门外,这一看,还真是吓了一大跳——来者不下百人,全部都是铠甲在身,全副武装。 为首的将领见到原澈和云辰并肩出来,立即下马跪地:“禁卫军左卫统领朱向,见过世子,见过云大人。” 原澈故意装出慌张之色:“朱朱朱……朱将军来我这里做什么?还这么大的阵势,你可别吓我啊!” 朱向面目肃然:“末将奉王上口谕,前来请云大人进宫问话。” 原来是找云辰进宫问话。可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而且云辰才刚刚回到黎都城。原澈压根就不信。 朱向便又解释道:“因王上急招,末将在云府寻人未果,这才不得已赶来您这里寻人。还望世子恕末将不敬之罪。” 原澈被噎了一下,但还是“很讲义气”地挡在云辰面前:“原来是王祖父召唤子离啊。朱将军带了这么多人过来,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他说着又朝朱向摆手:“行了,朱将军先回去复命吧!子离才刚回城,你总得让他洗漱一番换件衣裳,再去宫里面圣吧?” 朱向闻言却毫不通融:“请世子恕罪,王上口谕,是让云大人‘即刻’觐见。” 原澈立刻变了脸色:“大胆!你都叫他‘云大人’了,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竟敢这么无礼!” “世子,”云辰适时站出来劝和,面色不变,“也许王上真有急事也未可知,我还是立即进宫去吧。” “这……”原澈面有难色,咬了咬牙,“我随你一同进宫!” 云辰沉吟须臾,正待张口回绝,却听朱向已然先一步开口:“请世子恕罪,王上只说见云大人一个。而且……” 他顿了顿,抬目看了原澈一眼:“而且事态严重,世子若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落下个‘怠慢君上、延误政事’的罪名。更甚者会……” 朱向没再往下说,但原澈心里已经明白——云辰必定是犯了什么事,老爷子这才急着要拿他去问话,倘若自己再拦着,就是包庇之嫌。 可宁国上下皆知,云辰与魏侯府走得极近。倘若自己这么轻易就让云辰被人带走了,这往后谁还敢投靠他们魏侯府?此事若传出去,大家都会说魏侯父子无能,连自己的“亲信”都护不住。 而且,云辰到底犯了什么事?会不会牵连到魏侯府?原澈根本毫无头绪。 “世子,”云辰的神色倒是依旧从容,见他半晌不说话,又劝道,“您也不必太过担心,清者自清,我这一去未必就是获罪。朱大人奉命办事,咱们不要为难他。” 朱向一听这话,心头长舒一口气,忙附和道:“云大人所言极是。” 原澈又故意犹豫了片刻,才做出妥协之色,拍了拍云辰的肩膀:“你放心进宫。”言外之意,魏侯府会全力斡旋营救。 云辰微笑点头,也没再多言,转身对朱向道:“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朱将军还是先派个人来‘禀报’世子一声。否则突然带过来这么多人马,又堵在侯府的正门,实在对魏侯殿下声誉有损。王上若知道了,恐怕也会斥责将军办事不力。” 原澈一听连连点头,不禁赞叹云辰这一招警告真是妙极。 朱向闻言果然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犯了大忌。他一心害怕魏侯府包庇云辰,这才冒冒失失跑过来拿人,却忘了魏侯是王上的亲儿子,原澈是王上的亲孙子,他打了魏侯府的脸,王上面子上更不好看! 想到此处,朱向的态度一下子变了,连忙向原澈请罪,又恭恭敬敬地对云辰伸手相请:“云大人请上马。” “多谢。”云辰略一点头,飒飒翻身上马,跟随着大队禁卫军浩浩荡荡地离去。 原澈看着一行人马扬蹄走远,脸色又渐渐沉了下来,转身就往书房里走:“王拓!” 王拓应声跑过来:“世子!” 原澈脚步不停,边走边道:“去打听一下,云辰到底犯了什么事,让老爷子兴师动众派人抓他。还有,我要给父侯写信!” ***** 一日后,宫里偷偷传出来消息,云辰犯了“结党营私”之罪。 原澈听到这消息就纳闷了,结党营私虽然是历代君王都痛恨的事,但这在宁国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要说云辰“结党营私”,朝中还有几个人是独善其身的?大部分都分了派别站了队。王太孙原湛不也在极力拉拢人吗? 为何偏偏治了云辰的罪?而且云辰还没来宁国之前,就与他们魏侯府过从甚密,这些事老爷子都是知情的,为何突然发难? 这是在通过云辰警告他和父侯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内幕?原澈大为不解。尤其发落云辰的时机还很巧妙,就在云辰伤了微浓之后,而真正的璎珞也恰好进了他府里。 直觉上,原澈感到此事与祁湛大有关联。是坐以待毙?还是主动出击? 他自认是后者。于是,他决定亲自进宫去找祁湛一趟。 本以为会吃个闭门羹,谁料祁湛竟然见了。明明是同辈的兄弟,对方还是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可他这魏侯世子还得赔笑行礼。原澈心里憋屈得不行。 “澈见过王孙殿下。”微笑、拱手、鞠躬、开口,他面子上的工夫一向没落。 祁湛自从做了王太孙,又成了婚,气质便更加沉稳了。他眼见原澈穿了一袭扎眼的靓蓝色衣袍,心里先是冷笑,而后才故作亲切地回道:“都是自家兄弟,怎么还这么客气?” 原澈嘿嘿笑了起来:“兄弟是兄弟的礼,但祖宗的规矩可不能忘。” 祁湛笑着请他落座:“今日怎么有工夫来看我?你回黎都这半年多,我可就见过你三四次,而且都是公开场合。” 原澈暧昧地朝他眨了眨眼:“哎!先是想着您即将大婚,做弟弟的不好打扰。后来又想着您新婚燕尔,还是不敢来打扰。” 祁湛闻言朗声大笑:“说吧!你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可是为了云辰而来?” 原澈挠了挠头,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还是王孙殿下高明。” “叫哥哥!”祁湛故作亲昵。 原澈从谏如流,十分乖巧:“湛哥。” 祁湛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径直回道:“不瞒你说,云辰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 原澈扁了扁嘴:“若是连您也不清楚,天底下可就没人清楚了。” 祁湛无奈:“是真的,这事儿我帮不上忙,你还是去找王祖父吧!” 原澈轻哼:“我这声‘湛哥’可不是白叫的,您定有法子打探出来,别想骗我。” 兄弟两个故作相亲相爱,肚子里却都在算计,只不过是想看看谁先输下阵来,摆明态度。 祁湛稳住心神,转而又开始调侃原澈:“你大可去向王祖父打听,为何非要推我过去?怎么?不敢见王祖父?怕他吵你?” 原澈转了转眼珠:“我好端端的,有什么可吵的。” 祁湛哼笑,数落道:“你不成婚,也不谋个差事,天天穿得花花绿绿到处招摇,不吵你吵谁?” 原澈立刻哭丧着脸:“我是真的不想成婚!那些姑娘家,我一个都没兴趣!”言罢他似乎又想起来什么,耸了耸肩靠近祁湛,悄悄笑道:“除非你能告诉我,成婚的滋味儿到底是什么样,若是真有个把趣味,我就考虑考虑。” 祁湛失笑,张口就来:“成婚的好处自然很多……”话到此处,他却突然闭了嘴,第一反应是:原澈这是在故意套他的话?他会不会让璎珞听到? 想到此处,祁湛立即谨慎起来,口风一转:“怎么?想打听我的私事?你自己成个亲不就知道了。” 原澈忙不迭地摇头:“这世界上的蠢女人太多,我怕给自己挖了个坑,日后还不能脱身。” 祁湛也就不再多劝。 原澈又一挑眉,再笑:“其实我也不是不成婚,只是大家闺秀无甚趣味,一步三请示,唯唯诺诺的,只知道绣花读书弹琴作画,还不如那民间女子有意思。” 祁湛微微变色。 原澈像是没瞧见一样,又自顾自摇头再叹:“您说我要这样的夫人有什么意思?绣花?我有绣娘。读书?我自己会看。弹琴作画?我养几个琴师画匠不就行了?生孩子?我也能找人帮我生。真不知道要夫人有什么用。” 祁湛勉强笑了笑:“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 “照顾我?乳娘就够了!她够知冷够知热!”原澈再次反驳。 “那不一样。”祁湛敷衍着再道:“同床共枕,为你生儿育女,志趣相投,又能互相扶持。这得是同一个女人才行。” 原澈立刻眼睛一亮:“那您别说,我最近还真找着两个女护卫,都非常对我的脾气,也很会照顾我呢!” 祁湛笑不出来了。 正文 第215章 斗智斗勇(一) 正文 第216章 斗智斗勇(二)21000票加更 原澈犹自不觉,兀自蹙眉想着:“我若是想纳她们为妾,父侯铁定是乐意的。如今只要能是个女人,无论身份高低、老少美丑,他都巴不得我能看上。” 祁湛的眉目彻底沉敛起来。 原澈见已达到目的,便又拐回来重新再问:“好哥哥,您真不知道云辰的事?” “不知道。”祁湛依然口风很紧。可他虽然这么说,面上表情已变。 原澈只得懊丧地站起来:“那好吧!反正王祖父早晚都会传我父侯说话,我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他说着就要拱手告辞,祁湛冷眼看着他,终于再次笑了起来:“我也听说你得了两个女护卫,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看你这意思,是有点念想了?” 原澈暧昧地大笑,并不答话。 祁湛笑着再道:“不如这样吧,你嫂子身体娇弱,独缺可意的女护卫,我找了几个都不大合适。你若将你调教好的那两个都送予我,我就帮你问问云辰的事儿。” 霎时,原澈像护犊子一般警惕地道:“那可不行!这两个都是我的心头好,怎么能随意送人!” 心头好?祁湛觉得这个词分外刺耳,面上却和颜悦色地劝:“你可想好了,两个女人换云辰的救命消息,你并不吃亏。” 原澈故意做出挣扎之色,口中兀自嘟囔了半晌:“我还是回去等消息吧!反正我早晚都会知道。” “你也说了是‘早晚’。这一早一晚,也许便是两个天地了。”祁湛负手笑道:“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魏侯叔叔与云辰走得近,王祖父可是很着恼的。若是明白得太迟,耽误救云辰不说,还极有可能把你们父子都牵扯进去。值得吗?” “您为了两个女人,就把云辰的事告诉我,那您值得吗?”原澈笑嘻嘻反问。 祁湛无谓地笑回:“有什么不值得的?我可是正常男人,只喜欢女人。” 原澈被讽得无话可说。 祁湛继续刺激他:“再者,云辰生或死,都无法改变我是王太孙的事实。所以我多说几句少说几句,于我有什么损失呢?” 原澈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祁湛见状,便知晓事情已成了一半,遂乘胜追击:“如何?换不换?我可是已经仁至义尽了啊!” 原澈却也不是吃素的,踌躇片刻才道:“您要人没问题!但也不能把弟弟我逼上绝路不是?我好不容易找着两个可心的,您总得给我留一个吧?” 闻言,祁湛渐渐敛了笑:“那云辰的事,我也说一半留一半?你觉得行吗?” “您不说也行!”原澈慢吞吞地整了整衣袖,一手攀上祁湛的肩膀:“这个女护卫呢,就算是我孝敬新嫂嫂的。咱们兄弟之间不谈交易,只谈感情!” 他刻意重重咬了“新嫂嫂”三个字,一副真诚无害的表情。 真是好心机!祁湛简直要为这个堂弟鼓掌叫好!他口口声声“不谈交易,只谈感情”,自己若是应了,就白白承了他一个人情,还要提防他背地里放冷箭,挑拨自己与新婚妻子的感情;可自己若不应,风度上就落了下风,而且只能换回璎珞与微浓其中一人! 这不仅是威胁,还是刻意在打自己的脸!祁湛简直要怒骂出声。 而原澈仍旧大大方方的,颇为讲义气地道:“既然是新嫂嫂要的人,我怎么再好开口向哥哥您打听云辰呢?这不能搅合在一起的。” 祁湛勉强挂着笑:“那怎么行?日后若被人知道我占了你的便宜,指不定会怎么编排我。” 原澈却一个字都不再提云辰了,只笑问:“我那两个女护卫,您是看上了姐姐还是妹妹?我明日就送进宫来。” 这一次,祁湛思考了很久:“妹妹好像听话些,武功也高,还是要妹妹吧!” “好啊!”原澈笑得更加开心。 祁湛又补上一句:“姐姐是个有主意的,恐怕没那么容易被收服。” “那就不劳哥哥您费心了。” ***** 原澈说到做到,翌日一早,便将璎珞送到了宁王宫。 祁湛也按照约定,将云辰犯事的关键透露给了原澈——前京畿防卫司指挥使韩晟一状告到宁王面前,直指现任指挥使陈功与云辰过从甚密,犯了谋逆大罪…… 原澈知道祁湛有所保留,但他还是不明白,陈功不是祁湛的人吗?当初他竞争京畿防卫司指挥使,云辰还是极力反对的!怎么一转眼,两人就搭上了?还是说,从一开始这两人就是故意唱反调来掩人耳目? 那老爷子岂不是也被耍了?也难怪他会震怒。 可这顶多算是结党营私,怎么能是“犯了谋逆”?以宁王爱才之心,怎么可能随意放弃云辰这般的栋梁之才?原澈实在想不通。不过他有一种预感,这里头的内情,与微浓有关。 诚如他所料,的确和微浓有关。这事还得从十六个月前说起。 去年六月,微浓夜闯云府被捕,因此闹到了宁王面前,被宁王遣返燕国。后来她在十万大山里出了事,聂星痕为此震怒非常,还曾向宁王发函质问,怒斥宁国的侍卫护送不力,弃主而逃。宁王丢不起这个人,一怒之下将幸存的两个侍女全都斩了,斩首之前还用了酷刑。 从那件事之后,聂星痕便将微浓保护得很好,宁国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索性后来祁湛也死心了,没再关注过微浓的近况,更不知她再次离开了聂星痕,悄悄重返黎都。 而去年微浓离开宁国之后没多久,璎珞也拒绝了祁湛进宫的要求,独自回了墨门。但祁湛对她不放心,这一年里一直都派人注意着她的动向,时刻探听着她的消息。 原本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个关心之举,璎珞一直都不知情。偏巧今年冀凤致来黎都的路上遇刺,返回墨门养伤月余,她又护送冀凤致重新到了黎都。然后,在冀风致的指示下去了魏侯京邸找微浓。因此,也就暴露了微浓的行踪。 祁湛不是傻子,心知宁国上下唯有云辰能让微浓记挂。而她竟然能在遇袭之后再次离开燕国,又再次悄悄跑来黎都,必定是因为云辰的身份。 祁湛本来就怀疑云辰是楚璃,又发现微浓去而复返,基于此,他一下子就猜到云辰是楚璃了。再不济,也会是楚珩。 亡国的宗室更名换姓潜入宁国,还身居高位,这动机真得很可疑!祁湛不敢隐瞒,当即禀报给了宁王。 宁王正斟酌该如何处置云辰,岂料又遇上另一桩事。前京畿防卫司指挥使韩晟拿着一堆证据,跑到御前来告状!他状告云辰和京畿防卫司现任指挥使陈功私下结交,名为政敌,实则狼狈为奸! 白纸黑字,全部是陈功和云辰私下约见的时间地点。不容抵赖! 原来,韩晟丢了京畿防卫司指挥使的位置之后,一直对云辰和陈功怀恨在心,又得知两人关系不好,便刻意留心他们二人,想找个机会挑拨事端。而他这番心思全在聂星痕的预料之中,后者便做了个局,故意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好让韩晟发现云辰与楚王室有关。 韩晟毕竟在京畿防卫司干了十几年,人脉还在,他便派了心腹悄悄留意云辰和陈功的动向。谁知歪打正着,竟无意中发现了陈功和云辰相交的秘密!这倒是一桩意外之喜,就连聂星痕都没想到! 聂星痕根本不必再做什么,韩晟已经设法搜集了证据,迫不及待告到了御前。 京畿防卫司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指挥使是多么重要的职位,试想云辰若无半分企图,又岂会与陈功相勾结? 几乎是板上钉钉,宁王当即下旨彻查此事。说来也巧,这半个月里云辰恰好奉命外出办事,不在黎都城。所有的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他甚至连洞察的机会都没有,便在回城之后被一举拿下! 云辰当然矢口否认和楚王室的关系,一口咬定是有人陷害。宁王原本还打算以异国王子之礼相待,但眼见云辰不承认,索性就当内政处理了,给他安了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也好对外有个交代。 以上内情,原澈自然是不知晓的,也根本不可能从别处打听出来。不过他打听不出来,自然有别人能够打听出来,然后再传到他的耳朵里。 而璎珞在见到祁湛之后,便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祁湛从她和微浓之中二选一,救了她出来。 “云辰犯事的内情,魏侯世子早晚都会知道。你何不一口气都告诉了他,顺便把微浓也弄出来啊!”她对祁湛的算计有所不满。 一年多未见,祁湛有满腔的话想问璎珞,而她却根本不领情,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唯有蹙眉:“原澈并不是个庸人,我已经尽力了。若是为了她闹大,万一让王祖父知道了,对她对我都不好。” 璎珞闻言十分诧异:“祁湛,你变了!” 祁湛苦笑,算是默认。 璎珞心中颇不是滋味儿:“也就是说,云辰是因为我才暴露的?” “你想太多了。”祁湛有心安慰她。 璎珞却钻进了牛角尖:“因为我的缘故,你发现了微浓的踪迹;因为微浓重返黎都,你猜到她是为云辰而来;因为她的感情纠葛,你猜到云辰是楚王室后裔,从而将他下了大狱……这不就是我引起的吗?” “是他别有所图,怀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祁湛言简意赅地道:“无论王祖父如何处置,他罪有应得。” 璎珞闻言沉默片刻:“你从前一直喊他‘宁王’。” 祁湛一愣:“毕竟血浓于水……” “既然血浓于水,姑姑过世你怎么没回去看看?还得冀师叔护送骨灰过来。”璎珞截住他的话。 “有些事你不明白。”祁湛试图解释:“我越是在意墨门,墨门就危险。舅舅肯定知道我的意思。” “我只知道,她是你母亲。”璎珞声音沉黯,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多谢你救我出来,但我不想住在宫里。” 祁湛倒也没勉强,当天便安排她住进了盈门客栈。他并不担心原澈再来找璎珞的麻烦,事实上他相信原澈这点人品还是有的。 可他没想到,璎珞会再去找微浓。 正文 第217章 斗智斗勇(三) 第217章:斗智斗勇(三) 不过璎珞很聪明,她并没有直接登门魏侯京邸,而是去找了冀凤致——借口去拿祁湛母亲的骨灰。当她把骨灰坛子交到祁湛面前时,后者才意识到璎珞扯了他的后腿。 “你究竟帮着谁?”他心里恼得很。 “我谁也不帮,我也帮不上。”璎珞理直气壮地回:“但微浓有权知道这件事。你让我瞒着,我良心不安。” “云辰帮着魏侯处处与我作对。无论他是不是楚璃,我都不能留他。”祁湛拉过璎珞,叹气道:“你不要胡闹!” 璎珞闻言看了他半晌,才道:“我就问一句,倘若微浓求到你面前,你会不会对云辰手下留情?” 这也正是祁湛最纠结的事。他曾欠过微浓的情,楚璃也曾放他一马,论理而言,他该还这个人情。但云辰若真是楚王室的人,那就极度威胁了宁国的王权,他身为王太孙,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为云辰开脱。尤其云辰还一直帮着魏侯与他作对。 再者,云辰若真是意图复国,与其最后让宁、燕、楚三国鼎立,倒不如先将楚国后裔斩草除根,届时他也好专心与聂星痕较量。 是以,对于璎珞的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回答。 而黎都城的另一端,魏侯府里,冀凤致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云辰的事,你会去找祁湛求情吗?” 微浓笑了笑:“云辰这一遭本就是祁湛设的套,那我求他有用吗?只怕更加坐实了云辰的罪名,让他死得更快。” 冀凤致在来时路上,已经听璎珞说了所有的事,心里自然为爱徒叫屈:“云辰这样对你,你也不必再管他了。” 微浓自哂:“倘若云辰是楚璃,您还能见死不救吗?” 冀凤致蹙眉:“那不同,楚太子对我有恩,也算我半个弟子。但云辰不是他的孪生兄弟吗?” 微浓黯然:“不管他是谁,不管我想不想救,这一次我都无能为力了。” 冀凤致亦是叹息:“看来云辰伤你至深。” 微浓自嘲地笑笑:“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保护楚王室,可惜从来没有成功过。其实回过头想想,也许当初我放手不管,他们还能活得更久一点。” 冀凤致闻言很是担忧:“微浓……” 他最清楚这个徒弟的性格。从小她就有一股子冲劲儿,喜好打抱不平、乐于助人,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即便后来被聂星痕所伤,嫁去了楚王室,她也不曾改变初心。可自从楚璃死后,她的性子便渐渐冷淡了,开始对世事漠不关心,唯独关心着楚王室。 近两年她好不容易才渐渐走出来,可遇上云辰之后人又变得偏执。这一次云辰如此打击了她……也不知何时她才能再次走出来了。想到此处,冀凤致忍不住叹了口气。 微浓则轻轻说道:“其实此次来宁国之前,我曾答应过姜王后……”她没再往下说,表情旷远似在回忆什么,半晌又道:“可惜我要食言了。” “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冀凤致安慰她。 “我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云辰、祁湛都不会让我插手的。”她竟然笑了出来。 冀凤致见状劝慰:“微浓,为师行走江湖多年,看了太多世事。多少年轻人初出茅庐,想要兼济天下,但在江湖上走一遭,最后都只能独善其身。如今九州局势看似安稳,实则乱象横生,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这才能让关心你的人都放心。”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微浓看起来很平静,语气也有些无奈:“可是我如今被困在魏侯京邸,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这的确是件棘手的事情,冀凤致沉吟片刻,道:“不如我……” “师父,”微浓立刻打断他的话,“我求您一件事。” “你说吧。” “这件事,您别插手。” 冀凤致蹙眉:“你自己能行吗?” “我觉得原澈不会伤害我的,他还不至于拿一个女人下手。”微浓说出自己的猜测:“他若有心为难我,今天也就不会放您来见我了。” “可你一直被他困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啊。”冀凤致没有答应。 “我有法子和他周旋。而且,宁王早晚会知道这件事,不会让他嚣张太久。”微浓显得很冷静:“您不插手,我顾虑反而会小,把握还能更大一些。” 如今的她,早已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若是她一个人在此,大不了就是长久地被软禁在宁国,至多不过一死,她都不必担心宁王会迁怒谁。但若是师父也参与进来,她反而不能安然处之,也许最后就连祁湛也保不住师父。 其实冀凤致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这不是辨别云辰的身份,而是朝堂大事、人心之争,他一个江湖人士根本说不上话。尤其,他并不想和祁湛正面敌对,毕竟祁湛是他看重的晚辈,是他的师妹祁暖心唯一的儿子。 “我会去福家客栈落脚,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能尽快出城搬救兵。”冀凤致有意提点她道:“你若真是陷入困境,千万记得拖延时间,我会尽快给聂星痕传递消息。” 微浓一怔,随即垂眸:“还是算了,我不想再让他为我操心了。” “别逞强。”冀凤致拍了拍她的肩,却也没再往下说。 师徒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散了。微浓担心原澈会为难冀凤致,决定送他出门。 谁料后者拒绝了:“不必,我有几句话要对魏侯世子说。” 微浓迟疑片刻:“那您当心,他并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 冀凤致随意地笑了笑,径自走出微浓的院落,去了前厅。 原澈今日听说冀凤致来访,原本是想挡住的。但前思后想,又觉得自己并无立场阻止。再者说,挡着不让他们师徒相见,搞得自己很小气一样,传出去也是个笑柄。 而且,冀凤致在江湖上素有威名,又出身墨门,必定对墨门的那些小把戏知道得一清二楚。倘若能将他拉拢过来,那自己以后对付祁湛,就不必忌惮背后的墨门了。 这般一想,原澈只觉得是上天给自己接连送来了两大块肥肉,且都是已经放在他嘴边的美味佳肴。出于这些考虑,他同意让冀凤致去见微浓。 此刻再看见冀凤致心平气和地出来,原澈觉得自己这个决定没错。 “真是没想到,一位堂堂的王后竟然会武,而且竟然师承冀先生。”原澈先发制人。 “因缘际会罢了。”冀凤致表情不变:“什么缘分都是天注定的,谁也强求不得。世子说是不是?” 原澈装傻堵了回去:“冀先生真是高人,说的话都是高深莫测,虽然我没听懂,不过我会好好琢磨的。” 冀凤致也不生气,又笑:“微浓身份特殊,如今在宁国也不安全,其实老朽倒希望她在这里安身。但世子您早晚都要回丰州,微浓也早晚要回燕国,凡事还望您能留个情面。” “冀先生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对令徒,可是以上宾之礼相待的!”原澈厚颜无耻地表功:“您看,她吃的喝的,都是照着我的标准做的。她受伤了,我立刻去请大夫,府里收藏的好药都拿出来用了。就是住的地方小了点儿,也是她自己不乐意搬……” 眼见原澈要开始长篇大论,冀凤致只好打断他道:“那就劳烦世子再费心一段时日了。等到时机成熟,老朽再来带她离开。” 敢情将他这儿当成躲风头的地方了!原澈闻言很不乐意,面上却笑:“冀先生客气了,要不您也留下小住几日?对了,我正有些不懂的地方要向您请教。” 冀凤致一听这话,自然知道是拉拢之意。但他心里只觉得好笑,原澈明明这么想,却不肯直接说出口,非要拐弯抹角地出言暗示,也不知是强要什么面子。 于是他索性当作没听懂,回道:“不了,老朽粗野之人,住在您府上只怕会坏了规矩。还是隔三差五来看看徒弟就成了,望您届时能够通融。” “当然当然,魏侯府随时欢迎冀先生登门。”原澈不想强人所难,也不屑于用微浓做要挟。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冀凤致不愿意替魏侯府效劳,他也没再往下劝说。 冀凤致便适时告辞,起身的瞬间,又说了几句话:“世子文韬武略,少年英雄。老朽行走江湖多年,看多了世间百态,也有几句话想赠与世子。” “先生请讲。”原澈做出虚心受教之色。 冀凤致便道:“浅滩困不住蛟龙,星火也困不住凤凰。这座魏侯京邸如今还是浅滩,但望世子能三思而后动,不要波及外人。” “多谢先生赠言。”原澈笑意不变:“浅滩的确困不住蛟龙,不过天道无常风雨变幻,说不定没几天下一场大雨,浅滩就不浅了。” “换言之,星火也的确困不住凤凰。但星火可以燎原啊!这一旦燎了原,就困得住了吧?”原澈笑得更加肆意:“我送先生出门。” 正文 第218章 力挽狂澜(二)21500票加更 冀凤致离开魏侯京邸的第二天,竹风找上门来。 彼时原澈正在练剑,练的还是龙吟剑。一堆的侍卫服侍着,有的陪着练手,剩下的陪着“叫好”。原澈在这一片叫好声中只赢不输、屡战屡胜,心情非常之爽快。 不过听到竹风来访,他练剑的兴致便有些败了,但还是收拾一番去了前厅。沐浴、涤发、换衫,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等竹风见到他时,花儿都快要谢了。 一见到原澈,竹风二话不说“唰”地跪下,急急忙忙开始磕头:“世子!求您一定要救我家大人!” 原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扳指,只道:“竹侍卫先起来吧,坐着再说话。” 竹风哪里肯坐,一脸焦急之色:“世子,魏侯殿下是如何说的?我家大人到底……情况如何?” 原澈摸着扳指,看都没看他一眼:“父侯说了,此事他不管了,让我看着办。至于子离如何了,王上瞒得严严实实,我也不知情啊。” 竹风闻言大惊:“世子!我家大人可是一心为侯爷和您着想的啊!” “哦?是吗?”原澈依然漫不经心地笑:“从前我也以为子离是我们魏侯府的人,我父侯简直将他当作子侄看待,天天在我面前炫耀。我也对子离敬佩万分,待他如亲兄长一般。” 话到此处,原澈语气骤变,脸色突然冷冽起来:“可我也想知道,既然子离是我们的人,那他和陈功交往的事,魏侯府怎么不知情呢?京畿防卫司指挥使的位置,我们出了多少人力财力?他表面上反对陈功,背地里却扯我们后腿。你怎么解释?” 竹风唯有低下头去:“这件事,我家大人自有安排,但他的确没有忤逆侯爷的意思!” 原澈皮笑肉不笑:“听你这意思,子离是想给父侯一个‘惊喜’?” “小人不知。”竹风深知说多错多,索性模棱两可地回答:“我家大人用意如何,连您都猜不到,小人更加猜不到。但他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哼,”原澈再次冷笑,“说来说去,还是让我先救你家大人出来。” “世子明鉴,我家大人他真的从无二心!”竹风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你当本世子是三岁小儿吗?你说什么就信什么?”原澈越想越觉恼怒,为了这样一个堵心的消息,他还把璎珞给了祁湛。也难怪那天祁湛句句话里暗藏机锋,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 原澈气得出语讽刺:“不瞒你说,托你家大人的福,如今我们魏侯府也被牵连了。王上震怒不已,我们尚难自保,更别提救人了!让你家大人自求多福吧!” “世子!”竹风一听这话,心已凉了半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就道:“世子您要三思。我们大人在牢里头,一心想着侯爷和您会去救他。倘若您们一直不去,万一王上严刑拷问……大人他,他怎么受得住啊!” 这话表面上听起来,是担心云辰在严刑拷问之下性命不保,但略一深思,绝对不止如此。事实上,云辰还没正式来宁国出仕之前,便已和魏侯打上交道了,也正因如此,前年祁湛是王太孙的身份暴露之后,魏侯在姜国境内一路安排暗杀,全是由云辰在幕后操作。 自然,这两年来,魏侯与云辰背地里的交往不仅于此,还有更多关于朝政、官员的大事,这其中许多都不能与外人说道。竹风方才那番话就是在暗示,倘若魏侯府不实施营救,也许云辰会在拷问中把从前所谋之事全都供出来。 届时,魏侯府的情况会更加堪忧。 原澈何其聪明,一听便知竹风的意思。但他也不是傻子,一句话就把竹风给挡了回去:“竹侍卫这话的意思,是想逼着我们魏侯府先做出什么事来?” 言下之意,万不得已之时,要对云辰杀人灭口! 竹风闻言大惊失色,没想到魏侯父子真得打算袖手旁观,还打算先下手为强!他连忙磕头请罪:“是小人失言,小人绝对没那个意思,请世子恕罪!” 原澈笑了:“没有这个意思最好。若是有,也没关系。” 竹风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虽然云辰一直跟他说,原澈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可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原澈。 是立即离开?还是继续说点什么?既然来了,难道就这么回去?那主子怎么办? 竹风跪在原地踌躇不决,原澈却没闲工夫与他耗着,揉了揉额头,颇为不耐地道:“没事了吧?那你自便吧!” 他说着便从座椅上起身,自顾自走下丹墀,转身往内院里走。然而刚撩开水晶珠帘,便听身后传出一声艰难的请求:“小人……还想见见璎珞姑娘。” 原澈动作一顿,转身再看竹风。对方面上的表情很怪异,像是后悔所言,像是挣扎犹疑,又像是破釜沉舟。 原澈明知他找的是谁,但还是故意曲解道:“你找璎珞啊,真不巧,她被王太孙接进宫里了。” “她进宫了?”竹风愕然。 原澈挑眉:“这很奇怪吗?” 竹风再也无话可说:“小人……告退。” 原澈再次撩起珠帘,转身进屋。 翌日,换成云潇亲自过来。 原澈一听来人是谁,直接就说:“不见。” 然而侍卫却禀报:“云小姐不是要见您,是要见……璎珞姑娘。哦,不不,是夜姑娘。” 自从真璎珞来了之后,原澈就命府里的下人一律改了口。但他也没点破微浓的身份,只按照她自己的要求,对外宣称她姓夜。 “嘿!真是执着!”原澈也不知是赞许还是反感,似笑非笑道:“你去请夜姑娘到前厅,本世子先去见见云大小姐。” 这些日子为了云辰的事,云府几乎翻了天,但谁都不敢立即给姜王后报信。一则是怕被人盯上,二则一旦让姜王后出马,就等同于承认了云辰是楚王室后裔。这事太冒风险,没人敢私下做这个决定。 昨天竹风从魏侯京邸铩羽而归,顺口便说了微浓的行踪。云潇和流苏等人却不相信,连忙出去打探,才晓得有位“夜姑娘”在魏侯京邸做客。奇怪的是,原澈并没有将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反而像是打算让人知道的意思,他们一问便问出来了。 于是,今天换了云潇出马。 她虽然不是云辰的亲妹子,也和楚王室无关,但真正的云辰临死之前,已将她托付给了假云辰。这些年她的心思也都在假云辰身上,他们名为兄妹,实则她已芳心暗许。这并非什么秘密,云辰身边的心腹都已看出来了,唯独她名义上的哥哥无甚表示,一心将她当妹妹看待。 云辰出事,她比谁都着急。云府几个人商量了一夜,斟酌着该不该去找微浓想办法,又讨论该派谁去。竹风对微浓下过杀手;流苏也和微浓撕破了脸;其他人微浓都不认识;唯独云潇,虽然与微浓有过过节,但没什么大的矛盾,两人还算说得上话。 因此,一行人思来想去,还是让她登门了。 原澈笑着打帘出来,一脸诚恳的欢迎之意:“哎哟,潇潇妹子真是稀客啊!” 云潇有些意外,经过昨天竹风的描述,她以为原澈会对她冷嘲热讽,甚至避而不见。如今见着一张和颜悦色的脸,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见过世子。”她先盈盈地行了一礼。 原澈打了个手势,立即有下人端来一盘盘的瓜果,一看便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全都沾着水珠,犹带寒气。隔得老远,云潇便感到一阵阵冷意侵袭而来。 “世子,我想见见夜姑娘。”她娇滴滴地道。自己如此放低姿态,对方总不会口出恶言了吧? 果然,原澈一直笑着,态度温和:“她一会儿就来。咱俩先说说话啊!” 云潇抿着唇,怯生生地看着他,一副抗拒之色。 原澈笑得更开心了:“你怕什么,我又不喜欢女人。” 两人刚说到这里,微浓挑帘子出来了。 云潇立刻站起身来,欲言又止地喊了一声:“夜姑娘。” 微浓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云小姐有事找我?” 云潇咬了咬下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有话想单独与你说。” 微浓看了原澈一眼,见他一副看戏的模样,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恰好她也没打算让他回避,便对云潇淡淡回道:“云小姐有什么话就当着世子的面说吧。两位客人说话,让主人回避可不大好。” 云潇一听此言,便知微浓无心插手此事,急得一下子落了泪:“夜姑娘,从前是我不懂事,多有得罪。您千万不要因为我而迁怒了我哥!” “云小姐何处此言?”微浓依旧神情淡淡:“您性格直率,天真烂漫,我从没觉得咱们有什么过节,反而很羡慕您才是。” 微浓说得是真话,她从没对云潇的小性子耿耿于怀。可云潇却误会这是推托之词,急得“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夜姑娘!我有几句话要说!” 微浓伸手抚了抚脖颈,也没喊她起身,只问:“云小姐来找我之前,可曾听说一个月前令兄对我做过什么?” 她指的是九月初五那晚,在晚香楼发生的事。 云潇点了点头,神色诚恳:“正是因为知道了,我才有话要对您解释!” “这是令兄的意思?” 正文 第220章 力挽狂澜(三)22000票推荐 两日后,未时。京畿大牢。 当踏入这座牢房时,微浓觉得有些讽刺。她来的是京畿大牢,找的却是现任京畿防卫司指挥使,原本是这座牢房的掌控人,而今却变成了牢中人。 她说不清自己为何想见陈功,她并不认识他,甚至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但想到他和云辰的牵扯,还有这个名字,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于是,便想过来求证一番。 许是原澈事先交代过,牢头什么都没问,狱卒也很有眼色地开了牢门,站在一旁等着。 钥匙开启门锁的那一刻,微浓下意识地往里打量了一眼。毕竟陈功还没被剥职,狱卒们也不敢怠慢,这间牢房虽小,却干净整洁一应俱全。微浓从狱卒手中接过一盏烛台,缓慢地走了进去。 牢内双腿盘坐的中年男子听到动静,微微回首,然后,目光便似钉在了她身上。 昏暗的烛火下,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微浓眼帘,并着数年前的回忆齐齐跳了出来,令她无从抗拒。 有些心酸,有些欣慰,有些意料之中,也有些喜出望外。 是陈功折。当年云台宫的一等侍卫,楚璃的心腹,也是护送她逃离楚王宫、躲过搜查的恩人。 微浓张了张口,想要唤他一句,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想起此刻的诸多不便,遂还是保持了沉默。 反倒陈功折显得很坦然:“娘娘。”他从木板床上站了起来。 微浓抿唇迟疑片刻:“您这么喊我,不怕泄露身份?” 毕竟如今他和云辰有私,而自己又是楚太子妃。这句“娘娘”一出口,几乎就将云辰的身份板上钉钉了,宁王和祁湛都会抓着不放的。 但显然,陈功折并不担心,反而笑道:“二殿下说了,既然都暴露了,就不用藏着了。” “所以……你们已经认了?” “认了,”陈功折缓缓笑道,“横竖就是一死,家国亡后还能苟活这么几年,已是偷来的命。” 微浓闻言不禁悲从中来,想到当年的燕楚之战,忍不住道:“抱歉。” “不关您的事。”陈功折反过来安慰她。 “当年……我还以为您已经……”微浓一直没有忘记他的大恩:“您救过我,我欠您一条命。” “奉命办事,不敢居功。”陈功折对微浓伸手相请:“娘娘请坐,牢房简陋,望您不要介意。” 生死关头,面对如此境地还能安之若素,微浓是真的佩服陈功折。她放下烛台,落座在牢内唯一一把凳子上,竟不知自己该再说些什么。 安慰?他不需要。承诺?她目前还给不起。追问他这些年的经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也许这般安静地叙叙旧,对彼此才是最好的选择。 微浓正斟酌着该起个什么话题,便听陈功折已开口问道:“听说您如今是在魏侯府上?” “连您都知道了。”微浓显得很平静。 陈功折沉吟片刻:“您不该搅合进来。主子他在天有灵,也不会想看到您卷入其中。” 微浓没有接话。 “不过,“陈功折顿了顿,“听说您一直在追查主子的下落,还错把二殿下当成了主子,其实大家都很欣慰。” 微浓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便主动说道:“我欠您一条命……既然知道您还活着,我是无论如何都会想法子的救您的。”她斟酌着该如何说出口:“我与王太孙原湛还算有点交情,明天我就设法去找他。” 陈功折是楚国旧臣,和云辰这个楚王室后裔不一样。即便两人背地里有什么图谋,陈功折至多算个从犯。真要杀,先死的必定是他;真要救,能救的也会是他。 陈功折闻言蹙眉,继而大喜:“那二殿下呢?” 微浓不欲多谈,垂眸:“我没这个能力。” 陈功折的表情一下子沉了。 微浓想了想,又道:“其实目前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姜王后出面。真要上升到两国邦交,宁王就不会轻易大开杀戒了。” 陈功折苦笑:“那您是不了解宁王这个人。如今宁姜两国看似联盟,实则姜国处于臣服位置,处处落在下风。此事不牵扯大公主还好,一旦牵扯进去,宁王必定怀疑二殿下是和大公主串谋,想要颠覆宁国政权。” 这次轮到微浓蹙眉:“您的意思是,云辰打算把责任自己担了?把姜王后撇清?” 陈功折“嗯”了一声:“这是最好的法子,能将伤害减到最低。” “何必呢?”微浓有些不明白:“云辰是从姜国出的仕,也是姜王后举荐来的,两个人又是亲姐弟。他出事,姜王后能撇得清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和她有关。” “知道是知道,面子上却不能承认。只要宁王没证据,就不能对大公主怎样,更不能对姜国怎样。可倘若二殿下将她拉扯进来,事情就不一样了。”陈功折亦是叹气:“政客,有时就得自欺欺人,就得心照不宣。” 微浓的一颗心,随着他这番话沉了下来。 “您和二殿下……”陈功折突然又说起这个话题。 微浓淡淡一笑,望着那一盏烛火,没有接话。事到如今,她和云辰之间不如不提。提了,伤人伤己。 陈功折却从她的表情之中看出了端倪:“娘娘,您若有心斡旋,我恳请您帮帮二殿下。这些年……他太苦了,您哪怕能为他说句话也好!” “我说得越多,他只会死得越快。”微浓不忘自嘲:“而且,他根本就不需要我。” 陈功折眼见微浓这般态度,也不好再往下劝了,只问:“那您想救他吗?” 良久,无人回话。陈功折也极有耐心,不催促,不追问,等着她的答案。 “不想。”终于,她说。 “那我恳请您,用欠我的这条命去救二殿下。”陈功折肃然请道。 微浓有些意外,鼻子一酸:“性命还能拿来谈条件吗?” “当然能!”陈功折不假思索:“我这一生为楚王室效命近三十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倘若我这条贱命能换二殿下的命,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都会毫不犹豫。” 微浓毫不怀疑陈功折的忠心,即便她自己是个外人,此刻听了这一席话也不得不动容,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但想起他和云辰未知的命运,她又不得不心酸难过。 “娘娘,有些话我不方便说,”陈功折欲言又止,但还是重重强调,“您一定得救二殿下!一定!您这次若见死不救,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微浓看着陈功折,烛火下的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说而不能说。但微浓也没再追问,她选择尊重他。 虽然她知道,自己此刻若是以相救云辰来做筹码,一定能逼问出一些话来。 “其实不瞒您说,竹风和云潇都先后来过魏侯京邸,云潇也见过我。”微浓想笑而笑不出来:“可是他把事情做绝了,您说我还能插手吗?” 陈功折没有即刻回答,似在斟酌该如何说服她:“也许,二殿下表面上会拒绝您的帮助……但请您相信,他心里一定会非常的安慰。” “是吗?”微浓的态度模棱两可,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陈功折无言地摇了摇头,面露哀伤之色。他也不管微浓能不能听进去,兀自说道:“二殿下一口咬定,我们只是想借宁国的手来对付聂星痕,并无复国之意。” 微浓点了点头:“我听明白了。” 陈功折却突然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重重给微浓磕了个头:“娘娘,念在太子殿下从前对您百般呵护,也念在属下曾救过您的份儿上……还望您……” 微浓立即截断他的话,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我会再考虑的。” 她始终没有松口答应。因为她相信云辰自己有能力解决,而她的过问更像是多管闲事。她没有资格,没有立场,没有能力,更没有办法再自作多情。 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会像维护楚王室一样,帮了他倒忙。于是,她只能徒劳地安慰陈功折:“无论如何请您保重身体,不要轻言放弃。” 陈功折笑着点头应下,在那只烛火燃尽之前,目送微浓走出了牢房。临别时,他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娘娘……” 微浓停步转身。 “您一定得记住我今天的话。”陈功折诚挚嘱托:“一定!” 牢内的气氛沉重到了极点,微浓重重点头,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那种感觉她曾有过一次,就是上一次她目送陈功折离开的时候。五年前,在那条假山的密道里。 …… 离开京畿大牢之后,微浓没有立刻回到魏侯京邸,她选择去找沈觉。 侍卫自然不肯让她去,微浓只说了一句:“世子不会拦我的,我等着你去请示。” 侍卫当即便派人回去请示原澈,果不其然,原澈没有拦着她。 可到了沈觉府上,主人却选择了避而不见。微浓一直等到天黑,他也不愿出来,甚至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态度十分明了决绝。 微浓只得又回到了魏侯京邸。而原澈就在前厅等着她,告诉了她一个噩耗—— 自她离开京畿大牢之后,陈功折自尽而亡。 正文 第221章 力挽狂澜(四) 听到这个消息,微浓虽然难受,却并不觉得意外。也许是她离开时已经看懂了陈功折的暗示,但她始终不愿去深想,更不敢去深想。 陈功折,是在用性命逼着她去救云辰。她欠他的救命之恩,他在逼着她偿还。 而且明日一早,宁王和祁湛一定会下令彻查陈功折的死因,那她去探监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无论她想不想救人,她都会被视为云辰一派,情势会逼着她不得不去救。 虽然被陈功折算计了一道,可她还是忍不住为他垂泪,为他的鞠躬尽瘁,为他的死而不已。 “陈功还真是可以啊!他这一死,一箭双雕!”原澈也不知是生气还是赞许,啧啧道:“他将事情都揽在自己头上,死无对证,无论云辰怎么说都行了?而且还把魏侯府给拖下了水,我们不帮也得帮,否则就是我们杀人灭口!” 微浓知道自己这一趟去京畿大牢,给原澈带来了麻烦,遂主动道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明日一早我就进宫去找祁湛说明,您只是替我安排探监而已,没做过任何事,没想帮他也没杀他。” 原澈冷笑:“你觉得老爷子会信吗?” “王上不是是非不分。” “可惜咱们那位王太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污蔑魏侯府的机会。”原澈早已看透了。 微浓闻言歉意更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澈见状,又突然冒出来一句问话:“我和原湛,你会帮谁?” “我谁都不帮。”微浓趁势表明立场:“这是宁国内政,也是宁王的家事,我无权置喙。” 听闻此言,原澈笑得更冷:“云潇说得没错,你还真是狼心狗肺。” 微浓无心与他辩解,只问:“那您会帮云辰吗?” “不会!本世子从不受人胁迫!”原澈态度坚决地道:“陈功以为自尽了,我就得被迫去解释,去救人?他也太小看我了!我什么都不会做,难道王祖父还能治我的罪?还能削了我父侯的爵位不成?” 微浓听后无甚反应,没反驳更没劝言,只朝他俯身行了个礼:“今日多谢您了!请您安排我明早进宫吧!” “进宫进宫,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原澈不知为何猛地恼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看你是王后当得太久了,还以为这是你燕国的地盘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微浓对他突如其来的火气感到莫名其妙:“我听不懂世子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是我的阶下囚,没资格命令我做这做那!”原澈怒气冲冲地指着她,连脏话都蹦了出来:“老子对你够优待了!我告诉你,你他妈给老子安分点儿!别再扯老子的后腿!” “那您就放了我,”微浓顺势争取,“您放我走,我就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更不会扯您的后腿。” “你他妈想得倒美!”原澈怒极反笑,气得跳脚:“老子好吃好喝供着你,如今该用上你了,你他妈惹出一堆麻烦来就想一走了之?你休想!” 两人不欢而散。 这一夜,微浓一宿没睡。为云辰,为陈功折,也为她自己的将来,她想了很多很多。第二天,她决定再去找原澈。 原澈也是一夜没睡。因为陈功折的死,他的计划被全盘打乱,遂与幕僚、心腹紧急商量了一整夜。当然也是因为生微浓的气,他根本睡不着。 直至天明,他也没能和心腹们商量出个共识,心情自然更加烦躁。用过早饭之后正打算小憩片刻,谁知微浓就找来了,原澈以为她是来找自己道歉的,然而对方开口便说:“我想再见一见竹风。” “你他妈有完没完啊?”原澈闻言勃然大怒,逮着她好生骂了一顿,一连串的脏话并着讽刺之语,不堪入耳。 微浓一直静静地听着,直至原澈发完了脾气,她才解释道:“我要找竹风确定一件事,这对您只有利没有弊。” “我凭什么相信你?”原澈怒气未消。 “若有欺瞒,随您处置!” ***** 一日后,竹风在牢里见到了云辰。 即便已经入狱十天,经过了三次提审,云辰依旧姿态从容。在那简陋的牢狱之中,他神情镇定自若,独坐在小小的木桌之前,正在用食指轻敲桌案。除了衣袍染了些灰尘之外,他身上没有一丝狼狈。 见到主子安好,周身也没有受伤的痕迹,竹风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赶忙上前关切问候。 云辰毕竟是楚王室后裔,如今有些事情虽不明朗,但宁王还是特意下令关照,不让对他用刑。也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云辰在狱中并没有方寸大乱。 “外头正在想尽一切法子救您,也没敢告诉大公主。”竹风言简意赅地道明情况,最后有些黯然地道:“陈大人……前日在狱中自尽了。” 云辰大为震惊,倏然起身,第一反应便是问:“他见过谁了?” 竹风低着头,没有接话。 然而云辰立刻就猜到了,他目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悲戚与震怒,或许还有一丝丝的安慰,最终,汇成了一句无奈的话语:“她怎么还没死心!” “是……是属下和小姐上门求她了。”头一次,竹风替微浓说话。 “上门求她?”云辰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景,遂强忍着情绪没有发火,沉声质问:“我还没死,你们就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属下不敢!”竹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子!属下是真得担心您的安危啊!这一次……这一次实在太危险了!” 云辰哂笑一声,单手紧握成拳:“你让她怎么看我?” “这一切都是属下的主意,微浓姑娘是知道的!”竹风连忙再行解释。 事已至此,多问无益。云辰也没再浪费口舌,而是平复情绪重新落座,笃定地道:“仅凭她一个人的能力,绝不可能放你进来。她找原澈帮忙了?” “是……”竹风不敢隐瞒:“魏侯世子安排属下进来的。” 云辰的右手紧紧抓着桌角,声音比方才更沉了三分:“我不需要他们的帮助,我自己能解决。” “主子,”竹风欲言又止,“微浓姑娘说,她不是来帮您的……她是来和您做一笔交易。” 云辰似有些意外:“什么交易?” “她说……只要您告诉她四大神兵的秘密,她就想法子救您出来。”竹风压低声音回道。 云辰大为震惊,根本不相信这话是从微浓口中说出来的。然而不可否认,在晚香楼那夜,的确是他亲口将这秘密告诉了微浓。 可他没想到,她居然懂得利用上了! 云辰强迫自己缓缓安下心神,冷静分析微浓的动机,半晌,溢出一丝安慰的叹息:“你告诉她,我不同意,让她走吧。” 竹风的头更加低了,支支吾吾地回:“微浓姑娘说了,她不走……如果您不告诉她这个秘密,她就自己去找四大神兵……” 云辰的目光终于收紧。 “姑娘还说,她手里已经有了青鸾火凤,龙吟剑她也知道藏在何处……”竹风越说越是心虚,“她说您如今自顾不暇,她有法子趁机夺回惊鸿剑……到时候她就带着四大神兵远走高飞,让您……” “让我什么?”云辰蹙眉。 “让您的筹谋全部……落空。”说到最后两个字时,竹风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听了竹风一番转述,云辰终于意识到微浓的决心,也意识到了别的什么。那种滋味很难言,就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儿,在不经意间已经怒放在了悬崖峭壁之上,而他却还以为她需要悉心呵护。 也许他私心里从没想过她会见招拆招,所以才敢毫无顾忌地将四大神兵之事告诉了她。可事实证明他错得太过离谱!显然,这些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女孩早已茁壮成长,世人皆知,唯独他不知! 他终究还是低估微浓了,她比他想象中要更顽强,也更透彻。 “依她所言,我最好识时务地合作?否则损失会更大?”云辰直白点出微浓的心思。 竹风看出他的抗拒,忙劝道:“主子!如今这条件咱们可以先答应!大不了给她半真半假的消息,只要能救您出来,以后的事再做计较也不迟!” 眼见云辰没任何反应,竹风想了片刻,又劝:“其实……即便把秘密都说给微浓姑娘也没什么,以她对您的情义,咱们大可以再讨价还价!” “混账!”云辰听到此处终于恼怒起来,不禁斥道:“你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都学会暗下杀手、出尔反尔、坑蒙拐骗!她到底欠了你什么?” 面对质问,竹风却似没听见一般,抓着云辰的衣袖急急再道:“主子!属下都是为了您好!只要能保住您的性命,您想怎么处置属下都行!您让微浓姑娘杀了我都行!但求您……先保重自己啊!” 云辰气得难以自制,一把拂开竹风的手,却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再去斥责这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是他自己没做好,让属下人担心失望了。 他唯有微微阖上双目:“如今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正文 第222章 力挽狂澜(五)22500票加更,肥章 终于松口了!竹风几乎要喜极而泣,忙道:“属下这就去告诉微浓姑娘!” “等等,”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云辰也瞬间化被动为主动,“四大神兵的秘密,我可以告诉微浓。但若要救我出来,她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既然她找了原澈帮忙,必定是许了他什么好处,与其如此,不如我来同他们谈条件。” 竹风霎时紧张起来:“您打算怎么谈?” “你让微浓去告诉原澈,我愿以龙吟、惊鸿的秘密作为交换。至于青鸾、火凤,让她暂时先瞒着。” ***** 一日后,魏侯京邸。 “原来我那把龙吟剑还藏着秘密?”原澈先是讶异,然后恍然大悟地笑:“难怪云辰还没到宁国,便主动向我们魏侯府示好。” 初开始,原澈还以为云辰是想在宁国找个靠山,于是“慧眼识珠”地看上了他们父子俩。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把剑? “青鸾、火凤、龙吟、惊鸿,这四大神兵我也有所耳闻。”原澈若有所思,“不过既然龙吟惊鸿有秘密,那青鸾火凤有吗?那两把神兵又在何处?” 微浓摸不准他猜到了多少,又是否在套自己的话,便回道:“青鸾火凤不是剑器,正是我的那对峨眉刺。据云辰所言,青鸾火凤只是陪衬,真正的秘密是在龙吟剑和惊鸿剑之中。” 原澈显然半信半疑。 微浓故意叹了口气:“您想想看,若是青鸾火凤也有秘密,又岂会沦落到我一个废后手中?燕王室怎会由我带出来?” 原澈微微挑眉:“兴许燕王室不知道这个秘密呢?” “那云辰总归知道吧?”微浓立即反驳:“如若青鸾火凤真有秘密,云辰接近我都还来不及,又怎会将我往外推?” 这个理由很切实际,原澈有些相信了。不过他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轻易上钩:“我怎么知道这秘密是大是小?万一我费尽心思救了他,他只给了我几颗白菜,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微浓啼笑皆非:“这怎么可能!” 原澈耸了耸肩:“我打个比方而已。除非这秘密非常诱人,否则我干嘛要冒这个风险?如果龙吟剑惊鸿剑里藏的只是些金银财宝,那我也不稀罕。” 当然不是金银财宝!至少,不仅仅是金银财宝!微浓揣测,能让楚璃筹谋多年,连自己的婚事都搭进去也不惜要找到的四大神兵,甚至在亡国之后还念念不忘,耗费巨大代价接近魏侯府去获得龙吟剑……这四大神兵之中隐藏的秘密一定非常重要! 但她毕竟经历有限,对朝堂之事也一知半解,是以她实在想象不出这个秘密到底会是什么。她只能含糊不清地道:“能让云辰在亡国之后改头换面来到宁国,还要接近您以获取龙吟剑,绝对不可能是几件金银财宝那么简单。” 原澈闻言也斟酌起来,想了想,转而笑问:“看你这么上心,难道你也想来分一杯羹?还是你对云辰真就情深意重,所以才要救他?” 微浓沉默了,没有即刻回答。她前思后想,唯有半真半假的答案才能让原澈这只贼孔雀信服,于是,她也就半真半假地回道:“我不是对他情深意重,但我想要保住楚王室的血脉。当然我也不否认,我很想知道这个秘密。” 原澈彻底来了兴致:“哦?你一个燕国的外亲,长公主的女儿,怎么会想要保住楚王室?” 微浓故意做出难言之色,防备地看着他。 原澈假装叹气,以退为进:“你不肯说就算了。反正你不说,我就没法子做出判断;做不出判断,我就不知该如何营救;营救不了,死的也不是我;至于龙吟剑惊鸿剑的秘密,我大不了想法子把惊鸿剑夺过来,再自己慢慢琢磨好了。” 微浓听了这一席话,简直想送给原澈四个大字:得寸进尺!不过她也深知自己和云辰的纠葛瞒不住,与其等着原澈去查,倒不如她自己坦白,至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心里最有数。 “这故事很长也很枯燥,还涉及一些宫闱秘辛,希望您有耐心听进去。”微浓先给了句提醒。 “不着急不着急,我最喜欢听宫闱秘辛了!”原澈笑吟吟地坐下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意思,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微浓只得开始回忆,从被错认成燕王私生女开始讲起,一直讲到自己如何阴差阳错成为聂星逸的王后。这其间,她下意识地抹去了和聂星痕的纠葛,也没说自己身负皇后命格,更没提当年楚璃求娶她的动机,只说是王后赫连璧月不舍得金城公主远嫁,才推了她这个刚刚认祖归宗的青城公主去和亲。而那双峨眉刺,则是燕王送给她的嫁妆之一。 原澈和所有听说这段内情的人一样,误以为是楚国灭亡之后,燕王自觉对她有愧,才许诺了燕太子妃的位置,让她改名换姓做了长公主之女。 所以,原澈也和其他人一样,忍不住感叹:“燕高宗还算有良心,没有扔下你不管。” 微浓听后聊聊一笑,什么都没辩解。 谁知原澈话锋一转:“不过燕高宗也太蠢了,一看你就不是做王后的料子。当年去做楚太子妃是没人可选了,怎么归国之后还让你再做一次太子妃?倒不如给你几座金山银山来得实惠。” 明明是一段不愿提及的伤心事,被原澈这样一说,微浓竟然忍俊不禁。 原澈也已经明白了她对楚王室的执念,包括她当年为何与聂星逸反目成仇,为何最后闹得被废。虽然他并不赞同微浓这种“爱屋及乌”的性子,不过他也能理解她这么多年的执念。 看来当年楚璃对她不错。 “等等!”原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么说起来,你要比真正的暮氏大好几岁?” “大五岁。”微浓不但不觉得羞赧,反而面带笑容:“过了年,我就二十五了。” “二十五?你也好意思说?你这个老女人!”原澈愤而讽刺。他忽然有一种被欺瞒已久的感觉,这种感觉远比知道微浓的真实身份还要不爽快! “你他妈居然大我五岁!”他仍旧感到不可思议。 “所以我得感谢您才对。”微浓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您把我想得太年轻了!” “大我五岁,还这么幼稚!”原澈不服气地冷哼。 到底是谁幼稚?微浓不想再争下去了。眼见他越扯越远,而且又有生气的征兆,她忙将话题扯了回来:“说了这么多,您不过是想知道我为何一直纠缠云辰。如今既然知道了,那您到底愿不愿意伸出您高贵的援手呢?” 原澈睨了她一眼,才慢吞吞的解释:“你可别误会,我又不是爱打听事儿的老嬷嬷。我是想知道前因后果,也好设计该如何救他。” 得了便宜还卖乖!微浓心中腹诽,面上却敷衍着逢迎:“是是是!您的大恩大德,云辰想必‘没齿难忘’。” 原澈顿时化怒意为笑意,还笑得无比开怀,令微浓摸不着头脑。 “我忽然想到一个事,”原澈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到底是喜欢楚璃还是楚珩呢?” “你什么意思?” “据你所言,你之所以追到宁国来,是将云辰错认成了楚璃。连自己的夫君都认不清楚,你说你是不是傻?”原澈边笑边拍着大腿:“哥哥死了,你该不会看上弟弟了吧?” 这件事戳到了微浓的底线,她转身就走。原澈见状连忙在她背后大喊:“喂喂……王后娘娘,我还没问完呢!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 微浓知道他特别会耍性子,也怕惹恼他使得营救大计功亏一篑,只得又停下来转身,面无表情地道:“若是讽刺的话,您就不必说了。” 原澈闻言却已经收敛了笑意,面色是她前所未见的肃然:“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救他并不全是为了龙吟剑的秘密,也是相信他并无颠覆宁国之意……一旦他骗了我,你就等着替他收尸吧!” ***** 翌日,原澈就进了宫,等了一个晌午,才等到宁王接见。他哭丧着脸走进宁王寝殿,一见面就跪下请罪:“王祖父,孙儿知错了。” 宁王很诧异,因为今天原澈穿得很朴素,并不似从前那般穿红戴绿。不过这并不能消除他的怒气,他仍旧沉着脸色:“你若是来认错,孤接受。你可以走了。” “王祖父……”原澈亟亟请道:“孙儿恳请您放云大人一条生路!” “咚”的一声,一只玉如意朝原澈飞来,重重砸在他的额头之上。霎时,他额头红肿一片,还破了皮。 然而他犹自未觉,连忙重重磕头:“王祖父!云大人他真的没有二心!” “你到底是不是魏侯世子?”宁王沉声质问:“不分青红皂白地替他求情,你知道他是谁吗?啊?” “孙儿知道。”原澈蔫蔫地道:“他是旧楚的二王子,誉侯楚珩。” “那你还敢替他求情?”宁王怒气又高了一分:“你知不知道,他设计将京畿防卫司指挥使变成他的人,这是多危险的事?毫不夸张地说,他就是要把整座黎都城收入囊中!他这是要颠覆宁国王权!为他复国铺路!”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原澈忙解释道:“王祖父!他虽然是旧楚后裔,可他只是想借宁国之手铲除聂星痕。他可从没想过要颠覆咱们啊!” “你难道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宁王闻言大发雷霆,口不择言怒斥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那龌龊的心思还能瞒得过谁?恬不知耻!你这荒唐的东西!” 宁王越想越生气,别人都是为了美色而迷惑心智,可他这个孙儿却为了男色而是非不分,甚至要罔顾家国大义!传出去都是他们宁王室的笑话! “王祖父!孙儿因何好男风,难道您还不知情吗?”原澈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之事,面容惊恐非常,又略略带着一点委屈之色。 宁王见状,心肠一下子就软了,也自悔方才说话太重,戳痛了原澈的心。他沉默片刻,叹气摇了摇头:“当年的事就不提了,这么多年你不肯成婚,不肯当差,孤也任由你胡闹!但云辰这件事,你不许再插手!” “王祖父圣明,孙儿与云大人之间绝无任何徇私,不是您想的那样!”原澈急得险些要哭出来:“云大人绝非断袖……您就算给孙儿一百个胆子,孙儿也不敢亵渎国之重臣,令王室蒙羞。可这次的事情……全是孙儿的主意,您真是冤枉云大人了!” “全是你的主意?”宁王大为吃惊:“你什么意思?” 原澈捂着被砸肿的额头,极力想要掩盖自己的失态:“陈功和云大人相交之事……全是孙儿指使。” 一句话,使得宁王震怒非常:“原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原澈点了点头:“孙儿只是不甘心……不甘心……” 宁王脸色铁青地看着他,原本看似慈霭的鹤发老人一瞬间变得杀意凛凛。 原澈终于垂下几滴眼泪,面色几乎变得扭曲:“太子伯伯他……他明明是属意我的!为何您不选我?那个祁湛,一个半路冒出来的私生子!您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我!我不服!不服!我偏要和他争一争!” 说到最后时,原澈几乎忘记了长幼尊卑,直愣愣地从地上站起来。他一双俊目泛着泪光,既脆弱又倔强:“我哪里比不上他?他除了比我大几岁,比我会杀人,他有我聪明吗?若不是他半路杀出来,我……我……早该……” 他没将话说完,因为再说下去就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可他相信宁王一定听懂了,他也正好想借机探探宁王的口风。 正文 第223章 力挽狂澜(六) “澈儿!”宁王痛心疾首,不知好端端的孙儿为何变得如此扭曲:“世子之位难道不够好吗?孤自问从没有亏待过你们父子!但是你太子伯伯呢?你明知他这些年纵情声色,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幸亏苍天有眼留下湛儿,又在外沦落了二十多年!孤只想补偿他,也不行吗?” “那谁来补偿我?!”原澈失声质问,这一刻他的心是如此之痛,竟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戏还是真心:“当年太子伯伯有意过继我到膝下,您明知外头还有个祁湛,却一直不肯点破,让太子伯伯抱憾而终,也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哄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同是您的孙儿,差别就这么大?” “澈儿……”宁王爱怜心痛地看着他,面上隐隐浮起一丝歉疚。 原澈转而笑了出来,几番讽人,几番自哂:“我知道,您不考虑我,不就是因为我好男风吗?您嫌弃我名声不好……可我为何变得如此?您难道不是最知情的一个?!既然您嫌弃我,当年何不让我去死?何必再拿这个当借口堵着我的心思,让我不上不下,心有不甘!” 声声质问,声声控诉,在殿内犀利地回响,经久不息,也令宁王再也无话可说。原澈为何会好男风……这件事他实在难逃其咎。 此事还要追溯到十二年前,当时魏侯死了一名宠爱的姬妾,很是放荡了一阵子,不知怎地就染上了花柳之病。因在儿子面前丢不起这人,又怕传染给他,于是便将年仅八岁的原澈送到了宁王宫来“避暑小住”。原澈幼时冰雪聪明,长得又粉雕玉琢,因此时常被宫女们误认为女孩儿。原澈对此大为不喜,又懒得解释,索性闷在宫里不露面,久而久之性子便沉闷起来。 宁太子原真得知后,悄悄给他弄了一身小太监的衣裳,带着他出宫溜了几次马。小小年纪的原澈尝到滋味,颇为上瘾,却还分不清太监和普通男人到底有何区别。他只知道自己一旦穿上小太监的衣裳,那些宫女姐姐们就再也不会误认他是女孩子,也没有人再对他下跪行礼管东管西,令他感到十分自在。 那时宁王长久以来忙于政事,于女色上一直十分节制,后来年纪越大,房事上便也越发力不从心。可男人都爱面子,尤其是君王,为了凸显自己“宝刀未老”,他依旧广纳后宫,充盈了几个颇为年轻貌美的后妃。可妃子们进了宫,又承受不到雨露恩泽,几个月见不到一次君王的面,渐渐地就起了龌龊心思。 历朝历代,后宫里对男子的管制都颇为严格,但还是抹杀不了后宫女子春情萌动的心。于是,她们开始和一些年轻太监们私相授受,做一些抚摸亲吻的动作,慰藉难耐的饥渴之意。更甚者还会制出一些难以启齿的物件,模仿真正的男女之欢。 由于宁王忙于政事,宁太子又耽于酒色,两人便都疏于对原澈进行管教。可怜原澈小小年纪,对男女之事根本不懂,却因为一张漂亮的小脸和一身小太监的衣裳,被误会了身份。宁王宫里有个年轻的后妃无意中见了他,便引诱他与自己亲热,后来发现他并非小太监,还天真地以为是他家人偷偷走了关系,替他留下了命根子。偏生原澈自己也说不清楚,又对男女之事十分好奇。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初开始,那后妃只对他搂抱抚弄,原澈在洗澡时也时常被乳娘这样对待,故也见怪不怪了。然而过了一个来月,那后妃越发地变本加厉,竟唆使他用双手去帮她纾解…… 要不是后来原澈以魏侯世子的身份出席家宴,那后妃见到他之后花容失色,这件事还一直瞒在鼓里无人知晓。 后妃的下场自不必说,宁王怒她淫荡,更怒她带坏自己的孙儿,两罪并罚,一怒之下将她做成了人彘……可原澈却因为那女人的死而留下了阴影。 再后来,他渐渐长大,也渐渐懂得了男女之事。回想从前发生的一切,他便会不自觉地作呕,更因此开始排斥女人,也见不得有人再穿太监服。 宁王为此专程下令更换宫装,将宫里所有太监宫女的四季衣裳全部都换了款式,却仍然弥补不了他童年的阴影。到最后不要说是太监服,就是朴素一点的莽服他也不肯穿了,每日必要穿得花花绿绿才能舒坦。 魏侯对爱子的行径十分不解,逼问过多次,原澈又岂肯说出来?宁王自也不会将这段丑事说与儿子听。所以魏侯至今仍不知原澈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只知道是与当年送他去宁王宫避暑小住有关。 魏侯对儿子打也打过,哄也哄过,可原澈就是改不了。兼之了解到当年魏侯是染上花柳之症才送他进宫,原澈更是恶心不已,自此身边绝迹女人出没! 最后,还是宁王松口默许,魏侯才由着原澈胡闹去了。归根到底,也是对他心存愧疚。 多年以来,原澈都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宁王和魏侯也默契地不再提及。当年知情之人都被封了口,外头偶有魏侯世子好男风的传言,宁王也都及时压制了下去。随着原澈年岁渐长,大家都期望他这个毛病能不药而愈,却不曾想一直到他弱冠之龄也没有任何起色。 今日,原澈不惜戳破自己的痛处,只为替云辰说情,这着实令宁王震惊不已,也愧疚不已。 然而原澈却还觉得不够,他渐渐平复了情绪,又哽咽着道:“孙儿觉得不公平,便想法子将云大人收为己用,这难道也有错?孙儿知道陈功是祁湛的人,便故意让云大人去策反他,就是想与祁湛争一争!您若是当真要罚,就罚孙儿吧!” 左右陈功已死,死无对证,怎么胡扯都可以了,原澈索性就扯得更大一些:“孙儿听说,陈功在京畿防卫司做同知时,便与韩晟有过冲突。那韩晟是什么好东西?淳于氏还没倒台,他就忙不迭地撇清关系,这样的人坐镇京畿防卫司十多年,才是个笑话!他的举证您怎么能信?其中必定是有诬赖之嫌疑!” “就算韩晟是污蔑,就算云辰是受你指使才与陈功相交,可他的身份是不争的事实……”宁王的语气明显软了下去:“这样一个人在宁国为官就是最大的祸患!孤怎么能放心?” “楚国早就亡了,云大人独个儿还能闹出什么风浪?”原澈不死心地替云辰辩护:“他至多就是想为楚王室报仇罢了。既然他恨透了聂星痕,这难道不是一步好棋?您管他是什么目的,只要他死心塌地为宁国效忠,能对付聂星痕不就行了?” “你又怎知他对付了聂星痕之后,不会再掉头来对付咱们?”宁王始终有所顾虑。 原澈抹了一把眼泪:“您到时候已经统一九州了,还怕他区区一个旧楚后裔吗?您若是念旧,就封他个侯爷,让他去替您管理楚地;您要是放心不下,就把他交给孙儿好了。” “说到底,你还是对他……”宁王颇是恨铁不成钢。 原澈适时地低下头去,没再解释。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介意宁王怎么想,也许让老爷子误会一下,更有利于他日后的动作。 果然,宁王话到此处口风渐缓,又叹了口气:“云辰总算也有可取之处,至少关了他二十多天,他只字都没提过你。” 原澈立即表露羞愧之色:“云大人是怕……连累孙儿。” 宁王轻哼一声:“此事你父侯知不知情?” “呃,”原澈故作吞吞吐吐,“孙儿对云大人……的事,父侯并不知情。” 言下之意,云辰去笼络陈功的事,魏侯是知情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与湛儿争到了如此地步,倘若孤应了你,就是对他不公平。”宁王似是累极,朝原澈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容孤再想想。” “孙儿告退。”原澈捂着高高肿起的额头,什么都没再说便退下了。他乘坐肩舆出了宫,一路上故作失意之色,惹得宫里众人都纷纷猜疑。直至出了宫,坐上自家的车辇,他才摸了摸早已氤干的眼角,冷冷一笑。 ***** 回到魏侯京邸,原澈第一时间就冲进了微浓住的院落:“猜猜我‘战果’如何?” 微浓正在翻看一本闲书,闻言头也不抬:“必定是得胜而归。” 原澈心情舒畅地笑:“你怎么知道?” “若是铩羽而归,您又怎么可能主动来找我?必定是怒气冲冲地回内院去了。”微浓阖上书页,眸子里隐有笑意。 原澈咳嗽一声,到底还知道保留三分:“也不能说得胜而归,大约有个六七分把握吧!” 微浓没接话,抿唇而笑。正午的日光从窗外铺洒进来,她点漆的眸子里漾起柔柔暖意,像是两簇摇曳的星火之光,好似一不留神,便能燃起燎原之势。 原澈从未见过这样的微浓,不知为何,蓦地想到冀凤致那句“浅滩困不住蛟龙,星火困不住凤凰”。他胸腔中竟似也燃起了莫名的火焰,烧灼得他有些燥热难受,虽不知这感觉因何而来,不过他此刻正是得意之时,便也由着去了。 正文 第224章 开诚布公(一)23000票加更 微浓一直没再说话,这令原澈破天荒地觉得尴尬。于是他轻咳一声,想要摆脱这种氛围:“今日本世子高兴,请你去燕子楼用饭!去不去?” 微浓抬眸看他,正欲开口,他又贼兮兮地加上一句:“燕子楼,可是云辰最喜欢去的酒楼啊。” 微浓摇了摇头:“听说那燕子楼菜价极高,我还是替您省几个钱吧。” 原澈“哈”地一笑:“不妨事,你还有一半银票在我手里,足够吃喝了。” 微浓失笑,又再次拒绝:“在您回府之前,我已经用过午饭了。” 原澈霎时垮下脸来:“扫兴!没眼色!这种时候,你就算吃过了也该说没吃!你懂不懂事啊?” 微浓忍住笑意,垂下头不予辩解。 原澈本想抬腿就走,可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她手边:“你哪里来的书?” 话音落下,他已看到封面上几个大字《子夜吴歌》,不禁奇道:“咦?我书房里也有一本。” “这就是您书房里的那一本。”微浓笑着解释:“我让王拓帮忙找的,不算僭越吧?” 原澈微哼一声:“今日本世子心情好,不予计较。” 微浓便顺势从书中抽出一张字条,淡淡再笑:“既然您今日心情好,我想请您帮我找几本书,行不行?” “装什么大家闺秀!”原澈口中虽如此说,但到底还是接过字条展开来看,其上是四本书籍的名字,都不陌生:《孙子兵法》、《亡国录》、《子夜吴歌》、《南宫旧事》。 这些书从题材到内容都大相径庭,没有任何关联之处。原澈琢磨了半晌,自觉无迹可寻,便问道:“你品味还挺奇怪的嘛!要这几本书做什么啊?” “送给祁湛。”微浓大致回道:“八年前,他曾欠过我和楚璃一个人情,这四本书就是暗语。他一看到这些书,就知道我是在向他讨债……也许会对云辰的事有帮助。” 原澈一听这话,再次拉下了脸,不悦地反问:“怎么?你不信我?” “以防万一,这样更保险。”微浓如实回道。 原澈的心情瞬间沉到谷底,忍不住讽刺她:“八年前的人情,你确定他还记得?可别让我把书送过去,人家压根不知道你什么意思,白白丢了我的人!” “不会的,”微浓很是笃定,“您只管派人去送,他一定不会忘……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 最后这半句,微浓声音很轻,原澈根本就没听清。不过他也没计较,反而凶神恶煞地道:“行!不就是四本书嘛!我各买十本送给他!保管让他一辈子难忘!” ***** 书送到祁湛手里的第三天,云辰便从京畿大牢里出来了。他在云潇和竹风的陪同下亲自登门道谢,只可惜原澈不在府里。 当时原澈正在宁王宫,恭听他王祖父的教训:“这一次的事就算了,湛儿也为你们说了情。但云辰是绝不能再留在朝内了,孤看在他是楚王后裔的份儿上留个面子,你让他自行请辞吧!” “是,多谢王祖父留情!”原澈故作欣喜之色。 宁王又语重心长地警告:“不要以为云辰辞了官,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离他远点儿!” “是是,”原澈忙不迭地应道,“只要云大人平安无恙,孙儿一定注意分寸,就算不再见他也行!”说完这一句,他立刻被自己给恶心到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宁王“嗯”了一声,默然片刻,又意味深长地道:“你府里的那个女护卫,不要再用了。” 原澈一愣,垂头丧气地答了一句“是”。宁王遂让他退下了。 返回魏侯京邸的路上,原澈一直在想宁王最后那句话,这是摆明着要让他送走微浓了。可是他不甘心,藏着这么一个女人在府里,这么久居然都没派上用场!然而不放她走,又相当于忤逆圣意…… 原澈一时没了主意,本想回府找微浓商量一下来着,岂料刚回到府里,就听说云辰亲自登门致谢来了,此刻正与微浓在后院里说话。原澈想起那攸关龙吟剑、惊鸿剑的秘密,立刻打起了精神,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 而此时云辰和微浓已经密谈良久了。云潇和竹风都很自觉地守在门外,由王拓陪着,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谁也不知屋内的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云辰先是开门见山地向微浓道谢,随后又强调不希望再与她扯上任何关系,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微浓的态度则显得十分疏离:“云大人别紧张,若不是为了知道那四大神兵的秘密,你府上的人又接二连三来求助,我是不会插手的。原本只想去看看陈功那里有什么线索,可我没想到他是故人……这下子我不帮忙就太对不起他了。” 云辰闻言沉默片刻:“我听说陈功折的尸身已经及时安葬了……我替他多谢你。” 微浓也有些伤感,却强忍着道:“不必谢我,这是我欠他的,再说也是魏侯世子帮的忙。” 云辰蹙眉:“你与他……他有断袖之癖。” 微浓笑了:“那又如何?这样的男人虽有算计,但至少不会打着情爱的幌子利用女人。我觉得很放心。” 云辰无法反驳。 微浓又笑:“我与魏侯世子相识以来,我所请求之事,他全部都办到了。说难听点,我们是互相利用;说好听点,我们是利益置换,很公平不是吗?” 云辰又是一阵沉默:“他今天在你身上舍的恩惠,明天都会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来的。” 微浓抱臂冷笑:“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评价?” 云辰索性不再说话。 微浓的神色更加冷淡:“你也不用谢我们,记得你许诺过什么就好了。” 云辰似乎难以接受眼前的微浓:“我从没想过你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我以为告诉你四大神兵的事,你就会死心了。” “人是会变的,”微浓显得很沉静,“既然我注定卷入这个乱世,那我不如多握点筹码在手上,日后也好多一些谈判的条件,以防受人牵制。” 闻言,云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说得没错。”从进门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看向桌案,仿佛上头有什么东西令他分外感兴趣。此刻,亦然。 微浓也将目光望向窗外:“还是托云大人的福,让我变聪明了。” 从前的微浓,就算面对敌人时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姿态,说这样冷硬刻薄的话。但今日面对云辰,她终究还是说出来了,虽然她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非吵起来不可。 所幸云辰适时转移了话题:“趁着原澈没回来之前,我想先告诉你四大神兵的秘密。” 微浓立即被吸引了注意:“你说。” “青鸾、火凤、龙吟、惊鸿,实则是两对兵器。青鸾火凤是一双峨眉刺,而龙吟惊鸿是剑器,一硬一软,也是互为一双。”云辰终于看向微浓:“青鸾火凤两幅图案加起来,是藏宝图,藏着前朝遗留下的巨额财富,据说可敌两个楚国国库。” 饶是想到宝藏丰富,微浓也没想到可敌两个楚国。须知楚国在九州四国当中,一直都以富庶闻名,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倘若能将这笔财富找到……楚国复国就不愁军饷开支了,招兵买马足够! “那龙吟惊鸿呢?”微浓忙问,光听名字她便觉得这两把剑器中的秘密一定更大。 “龙吟惊鸿合体也是一幅地图,”云辰顿了顿,“藏有国策十二卷,兵书七卷,奇门遁甲之术、推演之术、医书共三十卷。全部都是遗世孤本,无价之宝。” 国策十二卷,兵书七卷,奇门遁甲之术、推演之术、医书共三十卷……微浓虽不懂,却也隐隐明白,这其中大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诱人奥秘,否则楚璃不会早早就开始筹谋要找四大神兵。 “这些比宝藏的价值更高,也更珍贵。你为何不把青鸾火凤的秘密告诉原澈?”微浓有所不解。 “因为宝藏太多,占了整整一座地下山洞,一旦为人所知就再也守不住了。但国策兵书不一样,总共只有七七四十九卷,我若得不到,大不了一把火烧了。” 云辰神色沉敛,可说出的话却隐隐带着决绝。 “原来你是存了这个心思。”微浓被这突如其来的秘密吓了一跳:“那你全都告诉了我,就不怕我带着青鸾火凤去找宝藏?” “你找不到的,”云辰很是笃定,“宝藏的藏地很隐蔽,你看不懂图。” “难道世上只有你们楚王室才能看懂?”微浓不由自主语带挑衅。 云辰选择退让,再一次转移了话题:“我遵守我的诺言,把秘密都告诉了你。现在,十二卷国策,七卷兵书,三十卷奇书,你先选一样吧。” “你是要平摊成三份,咱们一人一份?”微浓明白过来。 “嗯,”云辰言简意赅,“我承了你二人的救命之恩,这就是我的回报。你先选吧。” 正文 第225章 开诚布公(二) 微浓真正地迟疑了。虽然她口口声声想要知道四大神兵的秘密,也对这些孤本非常心动,可是她真能要吗?要选哪一个才最有利?才能将筹码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云辰看出了微浓的心思,便又大致解释道:“国策涉及治国理政的方方面面,兵书全部是养兵之法、奇谋之术,剩下那些我不太懂,不过肯定都是各家至宝。” 微浓也晓得,能让前人处心积虑地锻造出两把绝世名剑,又将地图融合其中,所藏之物必定是旷世绝学。可这一时片刻,她实在想不出该选什么,偏偏这事隐蔽得很,她也没个人能商量,于是不禁犯了难。 “你会选哪个?”微浓反问。 “我选……” “选什么啊?”屋外原澈的声音突然响起,堵住了云辰即将出口的回答。随即,孔雀大人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笑问:“子离来啦?怎么也不差人去宫里叫我一声啊?让你白白等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啊!” 原澈这般的语气神态,让微浓和云辰不约而同想到四个字:笑里藏刀。 云辰也没想瞒着,便将龙吟剑、惊鸿剑的秘密又重复了一遍,还把“分摊三份、各取其一”的想法告诉了他。 听到这惊天的秘密,原澈先是惊喜,后是思索起来,最后笑问:“子离为何要这么分?我比较乐意国策拿三卷,兵书拿三卷,奇门遁甲、推演之术再各拿三卷。医书嘛,我就不要啦。” “世子真是贪得无厌。”微浓忍不住戏谑。 原澈朝她呲牙咧嘴地一笑:“本世子花了这么大力气把子离弄出来,可没那么容易打发。” 两个人相视大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调侃与讽刺,然而这情景落在云辰眼中,却令他沉默了一瞬。然后,他才出言解释:“虽然没见过那些国策兵书,不过既然分了卷,大概是缺一不可。与其分得七七八八,倒不如每人各得一套完整的,如此各自得利最大。” 原澈闻言沉吟片刻,才笑着表示赞同:“子离说得没错。日后我若瞧上了你的书,直接向你讨要便是了。难道你还能不给吗?哈哈哈!” 是啊!一旦公开“分了赃”,自己那份藏书赶紧誊抄个副本就好,孤本给了也就给了,反正也是保不住的。微浓如此想着,也赞同道:“既然都没有异议,那就选吧。” 云辰到底还是向着她,便对原澈道:“微浓先选,您次之,我最后。如何?” 原澈先看了看微浓,又看了看云辰,没有接话。 微浓以为原澈是默许了,正打算开口谦让一句,谁料他忽然就反驳道:“不行!我先选!龙吟剑是我的,人也是我救的,去找这些东西还得靠我的人!我出力最多,凭什么让她先选?” 微浓简直啼笑皆非,遂无奈地主动退让:“您先选,云大人次之,我最后吧。”她摆出无所谓的样子,又笑:“反正无论哪一样落在我手里,我都看不懂,赚个念想就好。” “哎哟,胸襟挺宽广啊!”原澈不忘挖苦她一句,才毫不客气地道:“那我先选了啊,我选……兵书。” 他已经想好了,如今九州动荡,宁燕迟早一战。那些国策啊、奇门遁甲啊,都是太平盛世才玩的东西,乱世强兵才是关键。尤其他既不是宁王也不是王太孙,只是区区一个魏侯世子,若藏了那些国策,万一被人发现就是一顶“谋反”的帽子。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选兵书,如若日后宁燕开战,他再适时献上良策——这正是收拢君心、赢得军心的不二法宝!当年聂星痕不就是靠军功翻身的嘛? 如此一想,原澈决定亲自去找这些孤本,万一路上有个什么意外,兵书只有七卷,他抱着就能跑路!不像那些奇门遁甲什么的足足有三十卷,还得弄匹马才能驮走,实在太沉太累! 云辰其实早就料到原澈会选兵书,倒也无甚异议,便看向微浓:“你呢?” 微浓依旧是那个态度:“还是你先选吧。” 云辰便也没再客气,径直道:“我选国策。” 他话音刚落,原澈就大笑起来:“那剩下三十卷书,她得怎么驮走啊!”言罢又转对微浓,笑得更欢:“看来你得把你的马牵上,叫什么来着,祥瑞是吧?让它替你分担分担。”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微浓早已习惯了他的嘲笑。 原澈见微浓没什么反应,自觉无趣,便又说起正事:“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动身去找吧?” 这也正是最最棘手的问题。云辰刚从狱中出来,宁王必定会派眼线盯着他,他根本无法出城;而原澈和微浓若要去找,也须得想个能光明正大离开黎都的理由,尤其,这一走就是数月之久。 对于此事,云辰早已看得透透彻彻:“为了减轻宁王的猜疑,我会彻底辞官搬去别苑长住。不过近段时间,恐怕还是无法脱身了。” 原澈“嘿嘿”地笑:“你不一定非要去啊,你派个心腹替你去嘛!把你弄出城是有点儿困难,但别人还是没问题的。到时候让你的人装成侍卫随我出城不就行了?” 云辰叹了口气:“也唯有如此了。不过,世子能用什么借口出城?” 原澈笑而不语,卖起了关子,眼神在云辰和微浓之间来回乱转。 微浓被他看得颇为不自在,忍不住责道:“都什么时候了,世子还有心思玩这种游戏?” 原澈立刻板起脸来,张口就欲痛骂微浓,然而眼风扫过云辰清淡的面容,他又忽然改变了主意,遂再次扯出一丝笑意,暗示微浓:“今日我进宫,老爷子让我放你走。” 微浓听得似懂非懂:“你是说……” “我是说,”原澈摊了摊手,“这次为了子离的事儿,我被老爷子训斥了好几顿,正愁没借口散心呢!既然你要回燕国,我向老爷子请命护送,这理由如何?” 这法子可行!微浓立即反应过来,上一次宁王遣返自己回燕国时,因护送不力导致自己遇袭;这一次她再回燕国,宁王必定会更加小心护送。倘若原澈主动请命,既显得慎重,又显得对燕国礼数周全,宁王未必不会答应! “我上一次回国时就遇袭了,”微浓瞟了云辰一眼,才续道,“这次你也可以再‘安排’一场袭击,咱们假装被掳走,然后再转道?” 原澈伸出大拇指:“聪明!咱俩想得一样。” 可是微浓转念又觉得,此事有难以操作的地方。宁王遣送她回燕国,聂星痕必定会提前得到消息,倘若自己突然在半路“遇袭失踪”,聂星痕该有多着急?会不会因此破坏燕宁之间的关系? 而原澈也有一个顾虑:“这法子是可行,但要怎么安排‘遇袭’?在哪里遇袭?那些人会不会走漏风声?这些都得从长计议。” 听到此时,久未说话的云辰才终于再次开口:“这件事我可以帮忙……因为藏书之地在姜国。” “嘿!真是天助我也!一切不都解决了嘛!”原澈忍不住拊掌大赞。可他毕竟不知道聂星痕和微浓的关系,只想着微浓是个可有可无的废后,万一真在路上“遇袭失踪”,也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 但是云辰不一样,他深知聂星痕对微浓的感情,所以也顾虑到了这一点,不禁询问微浓:“你想好怎么对他说了吗?” “正在想。”微浓隐晦回道。 云辰默然须臾:“我可以相信你吗?” 微浓容色微变,出语尖刻:“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不然你把国策让给我吧,我转头就拿去送给他!” “抱歉。”云辰只得说出这两个字来。 微浓真的生气了,她气云辰的不理解。然而,她也因此想到了一个新的后患,遂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世子这个计策虽好,但是只防君子、防不了小人。万一咱们之中有谁贪得无厌,找了帮手趁火打劫怎么办?” “尤其藏书之地还在姜国,”微浓再次瞟了云辰一眼,强调,“我不信姜王后能忍得住。” “这个好办,”原澈有意无意地笑,“子离不是要留在黎都嘛?姜王后若是不想要这个弟弟,就让她动手好了。届时老爷子知道了真相,国仇家恨一起清算,不要说子离性命不保,整个姜国都要跟着遭殃。” 他边说边重重拍了拍微浓的肩膀,看似安慰:“你放心,到时候让整个姜国给咱俩陪葬,咱俩也算死得光荣了。子离,你说是不是啊?” 原澈又摆出他那副温和无害的表情,云辰看在眼里,只是一笑:“如世子所言,我留在黎都也有好处。万一你们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向王上禀告。大不了就是实话实说,将龙吟惊鸿的秘密公诸于世。” 说到最后,云辰也学原澈的口气反问一句:“世子,您说是不是啊?” 正文 第226章 开诚布公(三) 这是在警告自己了,原澈听后冷笑:“子离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咱们两个可是互相牵制的,谁也不用防着谁。” 言罢,他和云辰不约而同看向微浓。 微浓默然片刻,诚实地道:“我暂时见不到聂星痕,龙吟惊鸿的秘密不可能告诉他……不过那三十卷奇书我不能保证。” 原澈倒是不在意:“你告诉他也没什么,到时东西都分完了,难道他还能来宁国硬抢不成?至于你那三十卷书,你想给就给吧!” 奇门遁甲、数术推演、医书什么的,奇人异士或许会感兴趣,对君王却没什么用处。就当给聂星痕玩玩儿吧!原澈如是想着。 云辰也没有做声反对,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 原澈便做了个结尾,笑嘻嘻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君子协议,违者天打雷劈!” 微浓说了半晌早就渴了,见事情终于商量出了结果,便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原澈也自觉主动地摆开两个茶杯,给云辰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低声笑道:“其实我还有件事,需要子离帮忙啊。” “世子请讲。”云辰洗耳恭听。 “其实呢,我是怕老爷子不让我护送微浓,所以想让你助我一臂之力。” “怎么助?”云辰顺势问道。 原澈笑得越发灿烂起来:“说来是有些难以启齿,这一次在老爷子面前,我为了替你说情……我……你……”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云辰,没再继续往下说。 云辰却瞬间明白过来,蹙眉沉吟片刻,主动回道:“其实……流苏已有了三个月身孕,我辞官之后,会纳她为妾。” “这再好不过啦!”原澈率先拱手:“恭喜子离。” 微浓也轻轻搁下茶杯,淡淡一笑:“恭喜。” ***** 从那天起,三人都各自着手准备起来。 先是云辰一退到底,辞官搬到了位于黎都城西的私宅别苑。然后短短十日之内,他便为流苏赎了身,自降身份纳其为妾。 消息“传到”原澈耳朵里,他当天便失意地进了宫,向宁王禀报了这个消息:“云大人今日纳妾,那个青楼女子已经有了三月身孕……” “他都辞官了,你还叫什么‘云大人’?”宁王斥责出声。 “是孙儿失言,”原澈深深垂下头去,“从前子离就对孙儿提过,他与那个青楼女子情投意合,奈何身为朝廷命官,不敢违反律例纳妓为妾。如今……如今他辞了官,也算得偿所愿了。” 宁王鄙夷地轻哼,沉声评价:“耽溺于贱妓之色,不顾身份廉耻,还真是丢了楚王室的人。” 原澈像是没听见一般,神色恍惚:“事已如此,孙儿……孙儿想出去散散心。” 宁王闻言蹙眉:“你打算去哪儿?” 原澈遂大着胆子道:“您不是欲将废后暮氏遣返回燕国吗?孙儿自请护送。” “原澈!”宁王霎时气得脸色涨红,直呼其名:“你堂堂宁国的魏侯世子,竟甘愿去当马前卒,护送一个燕国的废后?!” “云辰纳妾生子,你就要出去散心;那他若是娶妻呢?他若是死了呢?你还活不活了?啊?”宁王越说越是怒其不争,险些将象牙笔洗抄手扔到他脸上。 原澈却是毫无愧色:“那您说孙儿能怎么办?留在黎都,争不过您的王太孙;回丰州,又毫无建树太过丢人;与其天天耗在京邸里混日子,倒不如出去走走看看,孙儿也想见识见识聂星痕的厉害。” “你想认识聂星痕?”宁王的神色瞬间变得古怪。 “他能攻破楚国,将子离这种人踩在脚下,难道不该去见识一下吗?”原澈面有愤恨之色。 宁王见状更为不满:“你是想为云辰打抱不平?” “当然不是!”原澈理直气壮地回道:“孙儿是想见识一下燕国的掌权者,看看到底是他强,还是咱们的王太孙强。” 这话的语气有些发酸,又有些讽刺,不过宁王到底是满意了些,微微点头:“不错,你还算有几分骨气。” “那您是同意啦?”原澈精神一震。 宁王想起原澈对云辰的畸形心思,也是头痛不堪,眼见着孙儿愿意自行排解,也实在不忍让他继续憋着,只得勉强允诺:“你出去散心也好,见识也好,都不可堕了宁国的威名,教人看扁了!” “一定!一定!”原澈大喜,立刻拍着胸脯立下保证:“听说上一次暮氏遇袭了,这一次有孙儿护送,定不会有任何差池!再有那些妖魔鬼怪出来捣乱,孙儿定教他们有去无回!” “呵!好大的口气!”宁王摆了摆手,意思不言而喻。 原澈极有眼色,便恭恭敬敬地道谢、行礼、告退。 他前脚一走,祁湛后脚就来了,忧心忡忡地道:“王祖父,您真的要让澈弟去护送微浓?” “不然呢?难道让他再偷偷去找云辰吗?”宁王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点小事他不会办砸的,他若是想害暮氏,能留她活到现在吗?” “是……”祁湛得了句准话,心思才勉强放了下来。 宁王则依旧望着殿门外,重重哼道:“若不是云辰还有用,单就为了澈儿,孤也容不下他了!” ***** 原澈神清气爽地回到魏侯京邸,第一件事就是找微浓,想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但微浓并不在,王拓说她去恭贺云辰纳妾了。 原澈有些郁闷:“刚解了禁就到处乱跑!”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微浓人已经踏进了云辰的别苑。她面上没有什么伤心之色,自然也没什么喜色,仿佛她还是魏侯世子的女护卫,只是来替主子办一件平常的差事而已。不过也有值得欣慰的事,譬如这一次她来访,竹风和云潇都很欢迎,与从前的态度天壤之别。 她来得巧,恰好赶上开宴。但说是“宴”,不过就是云辰为了庆贺纳妾之喜而摆的酒席,根本没有外人前来捧场。 世态炎凉,锦上添花者众多,雪中送炭者太少,众人都知道云辰犯事险些获罪,如今都对他避之不及。短短两年不到,当初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就变成了无人问津的落魄百姓,当初的云府门庭若市,如今的别苑门可罗雀。 云辰见微浓前来,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但还是屏退左右,单独与她饮了几杯。趁着醉意未浓,他问她:“都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原澈今日已进宫请命。”微浓神色如常。 “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云辰低声嘱咐,声音有些艰涩。 微浓点了点头,自嘲一笑:“你都送了当归给我,我也吃够教训了。” 云辰垂目不再说话。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滞,两人仿佛都不知该往下说什么了。微浓见状便放下酒杯,从袖中掏出一方红色锦盒,搁在云辰的面前:“来了这么久,也忘记说一声恭喜。这是贺礼,不成敬意。” 云辰有些讶异,但还是打开了锦盒——是一对子母金锁,母锁上刻着“岁月静好”,子锁上刻着“长命百岁”。一看便是送给流苏和她未出世的孩子。 从进门至今,微浓从没开口问过流苏有孕之事,也没问过那孩子是谁的。云辰唯有默默收起锦盒:“子母锁很漂亮……多谢。” “你喜欢就好……时辰不早,我得走了。” “我送你出门。” 微浓没拒绝,两人便从屋子里出来,一并往别苑大门外走。十月底的时节,北国之地已然渐凉,微浓穿得并不算厚。云辰遂不由自主地问:“你怎么过来的?” “乘车辇。” “我差人拿件披风给你。” “不用了,车上有。” 两个人都惜字如金,似乎再也无话可说。就这般默默地走到大门外,云辰才又问:“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微浓摇了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辰立即蹙眉:“你不回燕国?” “我还有脸回去吗?”月光下,微浓终于散落几分孤寂与迷茫,像是无垠的江面上唯一一点渺然灯火,鲜明得刺目,也孤独得飘忽。 令人看得见捉不到,也无从触碰。 云辰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没有立场去干涉她的事了。从今往后,她是生是死,是嫁人还是孤独终老,都与他再无半分干系。 “人生如飘萍,但也别忘了寻根。”他唯有隐晦劝道。 微浓哂笑出声:“别人是飘萍,我大约是扫帚星。和亲楚国,楚国被灭;回到燕国,燕国政变;来到宁国,你又入狱辞官……总之去哪儿都是害人害己,大约只适合隐居深林吧!” 正说着,忽有一阵夜风无情吹过,像是在应和她的话一般。微浓蓦然觉得冷了,忍不住缩了缩脖颈:“门口风大,你回去吧。” 云辰张了张口,只觉得嗓子发干:“你……保重。” “多谢。”微浓什么都没再说,拢紧衣襟步下台阶,临踏上车辕之前,她又突然顿足回首,淡淡叹了一句:“云辰,我是燕国人。” 一句话,似有倔强,似有伤心,似有遗憾,似有清醒,在风中百转千回,最终又散落风中。像是凋零的缘分,逝去无痕。 她没有等待云辰的回应,言罢转身踏上车辕,掀帘而入。当车辇的辘辘声响起时,她忽然发现,今日是十月二十八。 真巧!八年前的这个晚上,她在楚王宫送走了祁湛,头一次和楚璃在夜色中漫步。 当时的楚国那么暖,今日的宁国这么寒,寒得她都快要忘了当时的感觉,忘记那草木清香的萦绕,忘记那微风沉醉的夜晚。 从此,她与他,各不相干。 正文 第227章 人心难测转折剧情 时值冬月,黎都的气候越发寒凉,而护送微浓的队伍一路南下,倒是越走越暖和。待一行人过了闵州,原澈已经脱下鹤麾,连说太热。 第二次遣返微浓,尤其还是原澈护送,宁王为防再出意外,这次加派了大批人手随行。不过,为了迁就这位魏侯世子的怪癖,整个队伍中只有两名女子——除了微浓,就是假扮侍女的云潇。 临行前,云辰将三人聚集在一起,讲了拼合地图的方法。他的本意是将龙吟剑、惊鸿剑的图样誊抄下来带走,把剑留在黎都,但原澈十分坚持带剑随行,声称“誊抄的图样会有所偏差”。 经过一番讨论,最终原澈带上了龙吟剑,云辰则把惊鸿剑交给了云潇。其实大家都明白,原澈之所以坚持携剑同行,是怕他们离开黎都期间,云辰会私下盗剑。只不过大家都是看透不说透罢了。 腊月初九,当护送微浓的队伍即将抵达幽州境内时,冀凤致已经快马加鞭赶到了燕国王都京州城。而此时,距离聂星痕接获王拓的密信已过了足足快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他三不五时地就与明尘远商量,两人始终想不明白原澈到底要带着微浓做什么——他们“假装遇袭”的目的何在?难道仅仅是为了嫁祸祁湛?这件事微浓是不知情呢?还是甘愿配合?她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冀凤致的到来,及时给聂星痕解决了困惑。可他毕竟是一介草民,而聂星痕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一个进不去燕王宫,一个又不会轻易出宫,故而两人的见面还颇经历了一番波折。 冀凤致先在千霞山璇玑宫住了几天,打听了镇国将军明尘远的府邸,这才去登门求见。只可惜管家实在太过势利,见他穿着朴素、形容落魄,还以为是想来投靠明尘远做门客的江湖人士,因此敷衍了他好几天都没去通报。 偏巧冀凤致又不愿使出些旁门左道的招数,如此便真得老老实实等了数日。如此一直等到腊月下旬,眼见着聂星痕要封印过年了,他才在上朝的最后一天当街拦下了明尘远的车辇。 明尘远当即便领着冀凤致进了宫,他这才和聂星痕见上面。聂星痕迫不及待地询问微浓的情况,然而冀凤致给出的答案很模糊:“微浓让老朽给您带了样东西,还说她同魏侯世子有事要办,让您听到她遇袭的消息不要担心。” “她和原澈能有什么事?”聂星痕脱口便问。 冀凤致摇了摇头:“她不肯说。” “那她要去哪儿?去多久?”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冀凤致叹道:“她也没说要去哪儿,只说让您不要担心,更不要迁怒宁国。” 聂星痕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见,担忧之色便更深了。 冀凤致遂劝道:“凡事该往好处想,她让老朽专程来给您传个话,可见心里还是惦记着您的。这是好事!” 聂星痕也只得如此安慰自己了,不禁自哂道:“说来说去,还是楚珩伤了她的心,她才知道将心比心。” 他此话一出,冀凤致立刻意识到他了解微浓的近况,再深想一层,便知他在微浓身边安排了眼线。考虑到微浓到宁国之后一直住在魏侯京邸,冀凤致心里便大概有了数。 于是,他故意试探着说:“微浓在宁国黎都这些日子,和魏侯世子处得不错。” 聂星痕何等精明,闻言一笑而过,没认同也没反驳。 冀凤致又道:“老朽看微浓的样子,应是有了万全之策,殿下也无需太过担心了。” 聂星痕再次蹙眉:“说来不怕先生笑话,我虽明知原澈有断袖之癖,可还是难以安心。” “这才证明您是深情之人。”冀凤致有意劝道:“微浓早晚会明白的。” “但愿如此吧。” 两人说话说到此时,冀凤致才将随身背来的锦盒交给了聂星痕:“这是微浓带给您的东西,说是让您替她收好。” 聂星痕接过锦盒一看,大为失意:“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与我……一刀两断?” “不是,”冀凤致回想片刻,笃定地道,“虽然她不肯说,不过老朽看她的意思,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再者,她的原话是让您‘替她收好’,可见她日后还是要找您取回的。” 事到如今,聂星痕也情知多说无用,只得阖上盖子,无奈地道:“多谢冀先生提点。” 冀凤致见话已带到,便有了去意:“既然如此,老朽就不多做逗留了。” 聂星痕很是意外:“难道冀先生不打算等微浓回来?” 冀凤致闻言,确实略有迟疑。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如今三国鼎立局势微妙,他身为微浓的师父,祁湛的师叔,又是楚璃半个师父。这几重身份叠加,已经注定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自由来去,即便没有人利用他,他也放心不下这些晚辈。 尤其,眼下墨门已经站了队,祁湛的母亲也死了,他年纪越大,总不可能一直这般漂泊下去。原本他就是想让唯一的徒弟承欢膝下,这也是他的师兄、微浓生父夜凉晨的遗愿。 可是以微浓如今的身份而言,她日后的感情归宿不是云辰就是聂星痕。那他还要跟着吗?一旦他做了选择,就意味着他将卷入核心的斗争。 想到此处,冀凤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聂星痕看出了他的纠结,也不愿逼得太狠,便又退一步劝道:“即便不等微浓回来,也总得过了年再走吧?这都腊月二十五了。” 冀凤致沉吟着,仍不接话。 聂星痕承认自己有私心,一则他是想让冀凤致为他所用;二则也是想着若能留下冀凤致,往后微浓回来的可能性会更大。但他心里也明白,这正是冀凤致最最顾虑之处,所以他便隐晦地解释:“冀先生不要多想,即便您不是微浓的师父,单就您在江湖上的名望与资历,我都是不敢不尊敬的。” 他这话说得很得体,冀凤致总算安心了些,便顺势提了出来:“老朽老了,打也打不动,走也走不动。如今只希望徒儿能安好,自己能跟着安度晚年。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聂星痕听懂了,也没再勉强:“先生放心,但凡有我聂星痕一日,绝不会逼着您做您不想做之事,更不会以任何人来要挟您。”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冀凤致才终于肯点头:“老朽是江湖人士,直言直语惯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莫怪。” “您太客气了。”聂星痕笑道:“那我先安排您在宫中住下?正好也能向您请教一些江湖之事。” 冀凤致立即表露抗拒之色。 聂星痕随即改笑:“不然您先去镇国将军府安顿?明将军亦是好客之人。” 冀凤致的眉头蹙得更深。 幸而聂星痕极有耐心,神色如常地笑问:“那冀先生可有心仪的去处?璇玑宫如何?” 他没有一丝不耐烦,甚至言语之间很是尊敬,这令冀凤致不禁对他生出三分好感。即便聂星痕一直强调这与微浓无关,但冀凤致心里也明白,对方堂堂一国摄政王,之所以对自己的态度如此之好,一则是看在自己还算有些名望,年纪又大;但更重要的是,自己是微浓的师父,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得不说,倘若不是聂星痕发兵攻楚,又斩杀了楚太子璃,他还是很值得微浓托付终身的。想到此处,冀凤致不禁慨叹天意弄人。 “殿下别误会,老朽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才会失态不语……眼下也不知当不当说。”冀凤致回过神来。 聂星痕微笑着伸手相请:“先生但说无妨。” 冀凤致遂斟酌地问:“明将军可是您的左膀右臂?缺他不可?” “的确是不能缺了他,不过他并非我的左膀右臂,”聂星痕坦诚强调,“他是我的手足兄弟。” 说出这句话时,聂星痕幽深的眼瞳散发出了烈烈之光,又夹杂了几分绵软温情,任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是发自肺腑的言语。 这令冀凤致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是无法开口了。 聂星痕见他表情如此,已是微微敛笑:“您可是看出来明将军有何不妥之处?” 冀凤致点了点头:“说来有些荒诞无稽,老朽也在考虑该不该说。若是不说,怕您留有后患;若是说了,又怕挑拨您君臣之间的感情,耽误了明将军大好的前程。” 聂星痕听明白了,下颌收紧忧色入心:“您是不是想说,明将军脑后有反骨?” “看来已经有人告诉您了。”冀凤致长叹一声:“老朽多年前在墨门效力,也曾习得一丁点摸骨识人之术。不过明将军的骨不用摸,实在太明显了。” 聂星痕亦是一声长叹:“先生有所不知,我与明将军自幼相亲,若无他襄助,我绝无可能走到今时今日。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信之人,若是因为几句相人之术便降罪于他,我真是于心有愧,更怕天下人心寒啊。” 冀风致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犹豫着不肯说出来了。此刻他听闻聂星痕这一番言辞,也觉得他着实重情重义,便不知不觉生出襄助之心,遂道:“此事也并非无法化解。老朽还是先住到明将军府上观察一段,再慢慢想法子吧!” “如此甚好,多谢先生!” 正文 第228章 将心比心23500票加更 正文 第229章 金蝉脱壳(一) 就在冀凤致见到聂星痕的三日后,幽州境内,原澈和微浓也遭遇了第一次“袭击”。护送队伍中有几人是从魏侯府来的亲信,都知道原澈是要趁机“失踪”的,所以他们早就计划好不全力抵抗,让宁王的护卫先去送死,然后他们做做样子返回黎都求援,伪造原澈、微浓被掳走的假象。 然而,当真正看见那波纵马疾驰来的杀手时,他们才发现情况有异。 光天化日,脚下这条官道上远远传来马踏之声,听起来有不下百余之众。而当马蹄声渐行渐近时,侍卫们的眼底皆被浓重的黑色充斥了——黑色的马,黑色的夜行衣,黑色的蒙面巾,汇成了一片黑色的风暴,朝着他们呼啸而来。 魏侯府的侍卫头领见状,心中涌起不祥之感。他再也管不得谁是魏侯府的人,谁是宁王派的人了,当即冲着他们高喊:“保护世子!保护世子!” 所有的侍卫都不寒而栗,被眼见这一场景给骇到了。怔愣片刻,才纷纷抽刀围住前后两辆车辇,随时准备大干一场。 侍卫头领在心中寻思着,自己是否该喝问一句“来者何人”?或是怒斥他们“大胆,谁敢对魏侯世子不敬”?可是,就当他正要开口说话时,眼前猝然寒光一闪,只见一根锋利的峨眉刺从远方飞射来袭,眨眼间已穿透了他的咽喉。 他倒下去时,双目几乎瞠裂,面上仍旧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丢了性命。 见此情状,所有人全部骇然欲裂!这一下,不管是宁王派的侍卫,还是魏侯府的人,统统都是奋力抵抗,不敢有半分轻敌! 双方终于正面对上,那些黑衣人一言不发便杀入护送队伍当中,见人就砍,见马就斩,甚至连马匹都不下,坐在马上便将一场厮杀迅速展开! 所有的侍卫都被瞬间卷入这一场黑色风暴之内,刀枪鸣响、厮杀震天、兵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不断传来,还有马匹惊慌失措的嘶鸣。可惜对手的实力实在太强,武艺高超身手敏捷,就连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无一不是见血封喉!有些侍卫甚至连呼救都来不及,便被一刀毙命。 眼看着敌我力量越发悬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保护世子先走!”可是他话音刚落,胸口已中了一剑,重重倒在了第一辆车辇的车辕之上。 就在此时,他身后的车辇内突然发出一声悠扬远鸣,彩色的求救浓雾霎时飘上天空。杀手们随即反应过来,四把利刃同时砍向车辇的正前方——两把利刃砍向马匹,另外两把冲着车内而去! 一刹那,车辇翻倒,门帘上飞溅一道殷红血迹!随之而来的惨叫声太过凄烈,就连马匹的悲鸣都遮掩不住! 但见身穿华服的原澈从车辇内滚了出来,额头和胸口各插着一把利刃,脸上和身上都是血迹。可他人却还没断气,躺在地上不断地抽搐着,艳丽的华服渐渐被鲜血染透! 马蹄踏起的尘土飞扬,遮住了倒地不起的人们,这一刻,无论是贵胄宗亲还是车马前卒,一样地躺在地上,任那肮脏的尘土淹没,任那彪悍的马蹄踩踏! 腊月末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路上行人少得可怜。官道之上,唯有这两方人马在拼杀对抗,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原澈的护卫队已是全军覆没! 只剩下微浓的车辇完好无损,被受惊的马匹拉扯着奋力狂奔,杀出了重围。然而没过多久,杀手们便追了过去,将驾车的马匹砍得四分五裂,唯独剩下那顶孤零零的车辇停在路边,隐隐还能听见车里微浓的惊呼声。 风声如此冷冽,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血腥气。大眼望去,遍地尸体之中全都是宁国侍卫的装束,而那百余人的杀手队伍死伤不过二十余人,坐骑也才折损了不到一半。 所有的杀手都围着微浓的车辇,却无一人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领头之人才翻身下马,对着那车辇冷冷说了一句:“我等奉王后娘娘之命,前来护送姑娘返回燕国。” 车辇之中,无人回应,却还能听到女子微微的低泣。杀手头领立刻以剑尖挑起车帘,就看见一个素衣女子跌坐在车板上,正咬破手指,在车壁上写着一个“姜”字。 黑色面巾后的黑眸紧紧一蹙:“你是谁?” 那女子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奴……奴是魏侯府的下人……” 话音到此骤然而止,那女子被黑衣头领一拳打昏。紧接着,他又拐回“原澈”遇袭之地,从层层尘土中拨出了满脸是血的锦衣男子。已经看不清面容,他改为一把捉住对方的双手——那是一双充满老茧的手,根本不是养尊处优的魏侯世子所拥有的! 中计了!杀手头领怒而揭下蒙面黑巾,一把扔在假扮原澈的男子脸上,却仿佛还不能解气,又在他身上狠狠补了几剑。 他的手下一个个也是怒气未消,有人已经忍不住骂道:“他妈的,白忙活一场!” “不仅白忙活,还打草惊蛇了,”杀手头领眯着眼睛,看向前方望不到尽头的官道,“看来他们已经到姜国了。” 他说着又回过头来,目光犀利地看向一众杀手:“咱们之中,有奸细。” ***** 其时,被断言已经抵达姜国的原澈一行,实则还慢悠悠地在闵州境内晃荡,三个人轻车简从好不闲适。为了不惹人注意,原澈破天荒地穿了一身极朴素的深灰色衣裳,又破天荒地亲自打马驾车。 微浓心中有所疑问,忍不住挑起车帘看向他的后脑勺:你为何要提前调开车队?” “为了躲避墨门追杀啊!”原澈侧过半边脸,对身后的微浓回道:“两年前祁湛回来认祖归宗,父侯曾在姜国境内布下杀手。你觉得他能不记仇吗?” 原澈这般一提,微浓也想起来了,当初这事还是云辰经手的。而祁湛为了躲避追杀,甚至包下了落叶城所有的客栈,更因此死皮赖脸缠住了她。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的考虑不会有错滴!”原澈甚至欢愉地哼起了小调:“我叫父侯从府里给我拨了几个可靠之人,他们会把事情给办好的。” “可是……”微浓听后有些担心:“这不就白白害了他们的性命?” 原澈冷哼一声,抽了祥瑞的屁股一鞭子:“你怎么知道会害了他们性命?若是跟着咱们走,那才是性命不保。如今没跟着咱们,兴许祁湛的人一心软,反而会放他们一条活路呢?” “墨门的人……会吗?”微浓严重怀疑。 “你要是觉得墨门狠心,你还和璎珞做朋友?”原澈堵了她一句。 微浓只得叹气:“但愿如你所言吧!” 原澈又讽刺地笑:“我还得多谢您的追踪粉啊,不然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微浓闻言颇为尴尬。就在十日前,一行人赶路到了闵州,因为南下路上气候转热,她便想找几件薄衣裳出来,却不慎将师父给她的追踪粉弄掉了地上,洒了一大片。 偏巧被原澈看见了,他逼问之下得知了这粉末的用途。当时这位魏侯世子的脸色就变了,看她的眼神万分怪异,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把剩下的追踪粉都给收走了。看样子,是用在调开的侍卫身上了。 “往后你们两个都要穿男装,咱们轮流赶车,每人每天四个时辰。”原澈又毫不客气地道:“这期间不打尖儿、不住店,除了买干粮和喂马,就不再城内逗留了。” “这怎么能行?”云潇闻言也挑开帘子露出半个头,“你让我们都在马车上睡觉?和你一起?” “有什么不可以?论美貌,你俩有我美吗?论出身,你俩有我高贵吗?我都同意了,你俩还有意见?”原澈头也不回地讽刺云潇。 “当然有意见!男女有别啊!”云潇大声强调。 “放心,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微浓忍俊不禁。 “虽然论样貌气质,你两个都差我很远,不过出门在外也不能太讲究了,我还是屈就一下,和你们装成亲兄弟吧!”原澈似乎很勉强地道:“咱们全部改姓孔,车里有通关牒文。” 改姓孔?孔雀吗?微浓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们所乘坐的这辆车辇,是到了闵州境内才换的,微浓从没注意过原澈放进来的大包小包。此刻听他这样一提,她才回车里去翻他的包袱,果然摸出一张官府盖印的通关牒文。 打开一看三人的名字,微浓咋舌——孔武、孔有、孔力。合起来就是:孔武有力! “这名字还真是……别致。”微浓只剩下这一句话可说。 “嘿!过奖了啊!”原澈说话也不忘赶车,笑嘻嘻地回道:“你最大,你是孔武;我是孔有;潇潇妹子是孔力。我就是怕你们都记不住,才找了这么几个名字好吧?” 云潇讪笑一声:“我们的确记不住,哪有世子您的脑子好使。” 原澈没顾上搭理她,径自又道:“我仔细想了一下,就算有通关文牒,咱们三个也不像亲兄弟。这样好了,我是嫡出,你们两个假装庶出,是不是就更可信了?” 微浓和云潇对看一眼,只得附和着点头:“是是是。” 原澈“哈哈”一笑,大为舒畅:“你们两个抓紧休息吧,待到天黑换微浓出来驾车。” 其余两人遂不再说话,回到车内闭目将养起来。 正文 第230章 金蝉脱壳(二)24000票加更 因是昼夜赶路,三人的脚程极快。尤其驾车的三匹马都是姜国盛产的良驹,除了微浓的祥瑞之外,另两匹则是原澈的心头好。几匹马在魏侯京邸窝了太久,早就憋闷坏了,如今能有机会看看宁国的大好河山,全都撒丫子跑得极为欢快。 如此也就两天功夫,他们已经到了幽州地界,恰好赶上正月初一。可因为官道上那极为骇人的惨案,整个幽州府并无过年的喜庆气氛,原本已经放大假的官兵们全都被拉回了官府办差。失踪的是魏侯世子,死的是宁王亲卫,大家都因此提心吊胆着,生怕龙颜大怒祸从天降。 据说,百余侍卫无一生还;据说,唯一的女子被奸杀致死;据说,收敛尸体的官兵们忙活了一天一夜;据说,官道上血流成河,刷都刷不干净…… 整个幽州府因此开始戒严,严查过往行客,人人恐慌到了极点。 微浓和云潇听了此事,都是默然不语。原澈却专程打听了这些人的埋尸之处,说是要过去看看。 云潇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你要看什么?看尸体吗?”自从原澈拒绝援救云辰之后,她对原澈的称谓便从“世子殿下”变成“您”,最后又变成了“你”。 若是换做别人这样,原澈早就恼了,但对于云潇的不敬,他竟然一直没说什么,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以墨门的作风,会奸杀姑娘家吗?” 云潇嘟囔着:“我怎么知道?” 微浓则同意原澈的说法:“墨门是个极其守规律的组织,不大可能犯下奸杀这种有辱门风之事。” 原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可以,跟着我之后越变越机灵了。那还等什么?今天晚上去看看?” 两人说去就去,云潇虽然万般不情愿,可最终也还是跟着去了。这地方叫做“鬼街”,顾名思义,是官府埋葬那些无人认领的死尸之处。可说是“鬼街”,实则就是一片大荒野,除了仵作和送尸官之外人迹罕至,只有数不尽的坟茔和飘荡在树上的白色布条,在黑夜里显得煞是恐怖。 原澈打头走着,大摇大摆地提着灯笼,丝毫不怕被人发现,用他的话说“鬼才大半夜里跑过来”。微浓和云潇都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即便有所准备,此刻也觉得浑身发寒。 不过他们倒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地方,因为死去的那些侍卫全部都有官职在身,又是宁王亲自派的任务,所以幽州官府统一采办了棺材裹尸,给了他们一个体面。而此时,那些棺材就整齐地停放在鬼街最外头,等着死者的家人前来认尸,无人认领的会过了正月再下葬。 荒野的风吹过,似乎还带着腐朽的气味,云潇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有些后悔跟了过来:“你难道真要一口一口棺材打开来看?这么几天,人都腐烂了啊!” 原澈瞥了她一眼:“谁说我要一口口棺材打开的?这么恶心的事儿我会做吗?” 云潇语气放松了些:“那还好。” “明明是你们两个开棺材好吗?”原澈幸灾乐祸地笑。 这下子,不仅是云潇,微浓也觉得无话可说。 “世……世子?”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有说话声传来,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街,显出一种无比飘忽的鬼气。 云潇立刻吓得大叫:“啊!有鬼!” 原澈倒还镇定,立即提起灯笼大呼:“谁?谁在这儿装神弄鬼的?” 但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落的男子从一口棺材后头慢慢露出头来,然后又缓缓站直了身子:“世子!您不记得小人啦?” 再次听到这声音,却有了踏实之感。云潇立时喘了口气:“原来是人!” 原澈也眯着眼睛看向对方,朝他招了招手:“你谁啊?大半夜的怎么在这儿?” 那人便亟亟跑到原澈跟前,二话不说跪倒在地,“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世子!您不认得小的了?小的是魏侯府二等侍卫余尚清啊!” 他边说边拨开挡住全脸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可饶是脏兮兮,却还能看出是个白面书生的样子,面容秀气。 这名为余尚清的侍卫用更加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哽咽着道:“居然能把您给等到了,实在太不容易了!小的祖上一定积德了!” 微浓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人,总觉得很蹊跷,不禁拉着云潇后退几步,口中不忘提醒原澈:“世子小心。” 原澈倒显得很镇定,微微弓着身子,提起灯笼仔细打量了他的脸:“你既然说你是我府上的二等侍卫,那就是可以自由出入内院咯?” 余尚清点了点头:“小的在您那小客院当差,您不记得了?” 原澈摸了摸下巴,直接开口:“我那小客院的垂花拱门上,雕了什么图案?” “蝙蝠、老鹰、仙鹤!”余尚清不假思索地回。 原澈又问:“我那小客院庭中的石桌有几个?分别摆了几把石凳?” “您的小客院有三个石桌,分别摆了四把椅子,但都不是石凳。”余尚清又回。 原澈沉吟片刻,接着再问:“那我问你,小客院最后住进去的一位客人是谁?” “是您的幕僚张先生,如今还在小客院里住着呢!” 原澈终于直起身子:“起来吧!” 余尚清大为欢喜,连忙从地上站起来,不等原澈再开口问,他便已解释道:“不瞒您说,小的已在这里藏了三天了!一直等着黎都来人收敛尸体,或是有哪位同僚的家人来认尸,小的想跟着他们一起回去!” 原澈闻言不免疑惑:“那你怎么不去幽州官府?” 余尚清立刻低下了头,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原澈随之冷笑:“行,你若不说,本世子现在就把你送去幽州官府!” 原澈这话是威胁也是试探,因为他如今根本不会在官府面前自曝行迹。他只是想看看余尚清听到这句话的反应。 所幸余尚清信以为真了,面色大骇:“不不不不!您不能去官府啊!幽州官府……那些人……都不是人啊!” 这下子,微浓和云潇也都来了兴趣,忍不住又上前听起来。 那余尚清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之事,面色惊恐而惨然,磕磕巴巴地道:“原本我们魏侯府的侍卫跟着您出来时,侯爷已经交代过,说您是要‘半路失踪’的,让我们遇袭时不要全力反抗,做做样子受点小伤就行了……兄弟们也一直是这么想的。” 说到此处,他稍微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小的听了侯爷的交代,心里有些害怕,总想着这是王上交代的差事,万一路上把您给丢了,就算活着回去也是要被降罪的。于是……小人在刚到幽州时,谎称拉肚子,专程掉了队……” 原澈听明白了,不禁冷笑:“刘统领一定信以为真,放下你去看病,他们领着队伍先走了?” 余尚清点了点头:“刘统领说您的事情不能耽误,让小的看好病之后再追上他们。小的想着反正您也不在队伍里,偷懒也没什么,就在幽州歇了歇,想把‘遇袭’的风波给避过去……” “不过小的只歇了一天,就慢慢吞吞上了路,想着走慢点就是了。可刚一上路,就看见了咱们魏侯府的求救烟雾……”余尚清话到此处,忍不住再次掉下泪来:“小的有些担心,就乔装改扮了一番,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谁知……谁知道……全都死完了啊!”余尚清话到此处再次痛哭出来:“整整一条官道上全都是血腥味儿……看见的人都吐了……一百多个侍卫,全都死完了啊!是谁下了这么狠的手啊!” 他说着说着,已经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抽搐着再也不肯说出话来。 微浓与云潇受了他的情绪影响,皆是默然不语,微有哽咽。 原澈的脸色则肃然得吓人:“然后呢?” “然后……”余尚清边哭边道:“然后,官兵就来了,开始搜查活口,把兄弟们身上的财物都刮走了。当时……假扮暮氏的姑娘根本没死,只是被打昏了。可是那些官兵……那些官兵不是人啊!他们把她……轮流给……糟蹋了啊!糟蹋之后又怕她说出去,就把她给杀了!” “你是说,奸杀那姑娘的人,是幽州官府的人?”原澈的声音慢慢冷冽。 “是!就是那一群畜生!”余尚清哭着控诉。 “那你呢?你当时在做什么?你就眼睁睁看着她们被糟蹋?”原澈的声音很沉,沉得像能结出冰一般。 余尚清吓得浑身发起抖来:“小的……小的当时已经吓傻了啊!根本反应不过来。而且官府来的人多,小的势单力薄……实在害怕,没看完就……就跑了……” “你还当活春宫看了?”原澈声色狠戾,一脚踢在余尚清肩膀上,厉声斥责:“先是做逃兵,又是见死不救,魏侯府怎会有你这样的侍卫?” 正文 第231章 金蝉脱壳(三) 余尚清被这一脚踢出了好远,他吓得连忙跑回来,抱着原澈的大腿就开始求饶:“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您不知道小的这两天……简直比死还难受啊!小的再也不做逃兵了!否则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们啊!” 原澈气得再次一脚踹开他,站在原地不语不动。 云潇听到最后,实在气愤不已,忍不住对原澈道:“世子!这样的人就该送去官府查办!狠狠治他的罪!” “潇潇,”微浓拦下她,“世子自有主张,咱们不要置喙。” “我不会送他去官府的,”原澈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微浓和云潇,露出一丝值得玩味的表情,“咱们不还缺个车夫吗?” ***** 翌日起,余尚清就包揽了车夫的活计。不过原澈原本定下的“不打尖儿、不住店”原则也被打破了,一天赶路的时间从十二个时辰减少成了八个时辰。究其原因,一则是头几天赶路太辛苦,三匹马都有些劳累,而微浓坚持不肯换马;二则是墨门已经偷袭过,杀手们肯定往姜国方向追赶去了,如今走得慢一些,反而有益于保命。 当原澈、微浓、云潇三人头一次同时坐在车辇里时,空间便显得逼仄起来。微浓对余尚清的突然出现还是有些顾虑,便低声询问原澈:“他真得是魏侯府的人?” 原澈打了个呵欠:“看着是挺眼熟的,应该没错。” “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东西,你也不怕他卖主求荣?”云潇冷哼一声。 “那他也得有机会卖啊。”原澈毫不在意地笑:“我跟他说了,只要他这次好好办差,本世子过往不究,而且有赏。” “这可真是奇了,您对下属向来从严处罚,我还以为您会找他秋后算账。”微浓笑言。 云潇也捂着嘴偷笑:“就是啊,真奇怪。您堂堂魏侯世子,为何对一个背叛过您的二等侍卫如此宽厚呢?真是因为缺个车夫?” 原澈倒显得很坦然:“因为他长得俊嘛!” 其余两人大笑不止,就此冲淡了遇袭事件所带来的哀伤与后怕。 因为余尚清的出现,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原本是各自防备着,互相都有些警惕;但如今他们却变得一致对外,默契地防备着余尚清。 不过渐渐地,微浓和云潇发现不对劲了——原澈对余尚清的态度起了变化,原本是对他不假辞色,后来也渐渐和他说上几句话,再后来是有说有笑,称呼也从“余尚清”变成了“小余”,最后变成“尚清”。 待他们进入姜国地界,原澈看余尚清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暧昧了。想起原澈好男风的传闻,微浓和云潇只好极力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都盼着能早日见到姜王后安排的接头人。 早在出发之前,云辰便将龙吟剑和惊鸿剑摆在了一起,说了查看地图的方法。原来惊鸿剑剑身之上的图形,乍一看是一只薄如蝉翼的飞鸟翅膀,实则翅膀上的纹路乃是姜国一条很隐蔽的河流——猫眼河。 在来宁国出仕之前,云辰曾用过一个笨方法,就是在姜王后的协助下将猫眼河搜了一遍。原本想着藏书必定与猫眼河有关,然而找了大半年,上游、下游、河底、河畔都毫无线索。他这才下定决心前往宁国,一是想借宁王之手铲除聂星痕,二则就是要找到龙吟剑。 等真正找到龙吟剑之后,将两把剑拼凑在了一起,云辰才晓得自己找错了方向。龙吟剑和惊鸿剑上头的纹路毫无意外地被拼成了一整幅图案,也清楚地显示,猫眼河的发源地正是龙吟剑身的龙口之处。仔细再看,那龙口的形状分明像是一座山,龙眼之处才是藏书之所在! 也就是说,藏书之地是在猫眼河的最上游,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而要进入那座山中,唯一的方法便是从猫眼河逆流而上。 原澈本来还心存侥幸,计划到了姜国之后绕过接头人。但因为是要进山的缘故,他不得不倚仗姜王后的人马了。 不知云辰是如何对姜王后提起的,总之姜王后只派了一个人来接头,这也令原澈等人心中的防备大大降低。那接头人名叫“南天”,是个地地道道的姜国人,双方就约在宁姜边境的榕城见面,由南天带着他们去距离猫眼河最近的一个渡口。 “我们王后娘娘听说贵客路上遇袭,特意派人去打探消息,正担心贵客是否能如期赴约呢!”南天代替姜王后表达了关心。 “多谢王后娘娘关心。”原澈敷衍地笑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几个山贼,索性将计就计了。这样也好,省得再麻烦娘娘派人做戏。” 南天闻言也没再多说,老老实实地将一行四人带到了渡口,又安排了一艘勉强可供四人乘坐的小船。 原澈一看这船就不乐意了:“这么简陋?” 南天的解释很朴实:“贵客不要误会,不是王后娘娘舍不得给您们大船,而是猫眼河上游很窄很深,两侧都是怪石,船太高太大会被卡在石壁中间。 原澈一听便心生警惕:“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南天也没隐瞒:“小人曾跟随云大人游遍了猫眼河。” 原澈闻言嗤笑一声,没再多问:“那就多谢南大人了,要不我们就此告辞?” 南天闻言愕然:“不需要小人送您进山吗?” 原澈指了指那只小船:“您也看到了,我们四个人都要进山,没那么多位置啊!” 南天心生疑惑:“可是王后娘娘交代过,您只有三个人进山啊。小人当时还想着,四个人恰好勉强够坐,再多一人可不行了。”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原澈耸了耸肩:“哎呀,要不您再找一条大一点的船来?咱们五个人一起进山?” 南天摇了摇头:“不行,猫眼河上游很窄,这船已经是最大的了,再大就过不去了。” 原澈故作遗憾之色:“那可如何是好?” 南天下颌收紧,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道:“贵客,还是让小人跟着一起去吧,一旦您进了山,小人就不跟了。否则小人不好向王后娘娘交代啊。” 原澈有些为难:“那我们就得扔下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余尚清已经吓得拽住他的衣袖:“世子,您可不能扔下我啊!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的,听说到处都是蛊虫……我我我……您不能抛下我啊!” 听闻此言,原澈用那种依依不舍的眼神看着余尚清,然后又看了看微浓,最后看了看云潇,显然很是犹疑。 云潇再也看不下去了,强忍着恶心之意劝道:“世子,咱们是来办大事的,难道你还要带着这个可有可无的男人不成?还是让南大人一起去吧。” “谁说我是可有可无的!”余尚清狠狠瞪了云潇一眼:“我我我,我可以划船!” 微浓却破天荒地跟原澈站到了一起,对云潇道:“既然世子舍不得余侍卫,咱们就带上吧。万一在山里有个意外,也好多一个人保护咱们。” 南天显然不服气了:“小人也能保护贵客。” 微浓眨了眨眼,故作疑问:“咦?南大人方才不是说,您只送我们到山脚吗?那我们在山里遇上什么事儿,您又如何能保护呢?” 南天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只得强撑着道:“那小人就跟着贵客一起进山。” 微浓笑了:“那您岂不是违背了王后娘娘的命令?若是为了我们三个,再害您被降罪可如何是好?” 南天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原澈和微浓默契地对看一眼,前者又叹了口气:“王后娘娘帮到此处,我等已是感激不尽了,岂敢再劳烦南大人?您就直接回去向王后娘娘实话实说吧,相信娘娘不会怪罪的。” 南天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沉默了半晌,最后才点了点头。 原澈又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南天:“小小心意,感谢南大人的拳拳襄助。” 南天连忙推拒:“不行不行,若让王后娘娘知道了,小人……” “王后娘娘不会知道,”原澈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不然大人打开看看再说?” 南天迟疑片刻,见那锦盒精美非常,终究是没忍住好奇之意,打开看了一眼。然而只一眼,他的表情就变得怪异非常,像是惊、像是喜,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径直朝原澈鞠躬致谢:“小人多谢贵客赏赐。” 原澈朝他摆了摆手:“南大人太客气了。” 南天遂指了指船后舱的位置,那里放着一个非常大的油纸包:“里头是三人份的干粮,够吃三个月。为了方便储存,只有馕。还请贵客不要见怪。” “没事没事,”原澈笑回,“王后娘娘想得还真是周到啊!那我们这就告辞了啊!” 南天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几人随身携带的包袱,提醒道:“贵客们的行囊太多,这船里放不下。” 原澈几人一看这船只的情形,再看看自己提着的包裹,便知南天所言非虚。于是几人就地卸装,把能扔的东西都扔了,衣裳也少带了几件。原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顶简陋的帐篷,如今也被迫扔了两顶,此外只把水囊、刀具、佐料、锅碗瓢盆等必需品留下了。 这般收拾一番,行囊少了一半不止,勉强能放到后舱里。原澈遂让余尚清先上船,等他把行囊安置好之后才跟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坐下。微浓跟在原澈后头,云潇则是最后一个上船。 当她走过南天身边时,她突然望了望猫眼河的上游,长长叹了一声:“这猫眼河崎岖狭窄,我们又是逆流而行,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有读者问为何墨门追杀的队伍里只有1个女人,我简单解释下:云潇是假扮侍女出来,宁王只知道给微浓安排了1个侍女,如果追杀时2个女人都死了,就很容易让人怀疑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微浓找人假扮自己,她自己跑了。但如果只有1个侍女,杀手们肯定以为是微浓,结果这姑娘真实身份刚好是魏侯府侍女,站在宁王的角度看,不管她死没死,最后都只能证明她是所谓的微浓侍女,那么真正的微浓显然和原澈一起失踪被掳了。) 正文 第232章 雾满深山(一)24500票加更 “这猫眼河崎岖狭窄,我们又是逆流而行,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啊!”云潇说出云辰交代的暗号。 然而南天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诚挚无比地叮嘱她:“贵客一路小心。” 云潇心下诧异,但面上只是一笑,便在他的搀扶下登上了船只。 余尚清很自觉地挪到最前头,支起船桨开始划船。原澈再朝南天拱手微笑:“南大人,谢了啊!后会有期!” 船只徐徐行驶起来。等南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微浓才好奇地询问原澈:“您送他的东西是什么?他竟然要了。” “也没什么,不过是一只非常罕见的蛊虫而已。”原澈笑吟吟地道:“也不枉我从宁国一路带了来,总算把他给打发了。” 姜国人擅长养蛊,遇上好的蛊虫自然爱不释手。虽然原澈没有明说,但微浓也能猜到那是多罕见的一只蛊虫了,便也没再多问。 “这个南天一看就是个练家子,武艺高强得很。若是让他进了山,保不准咱们几个都没命了。”原澈爱怜地摸了摸余尚清的手:“尚清啊,你说是不是啊?” 余尚清执桨的手一哆嗦,连忙回道:“世子英明。” 原澈被奉承了一句,心里颇为舒坦。他将微浓往船尾挤了挤,半个身子躺了下来,后脑勺就枕在微浓的双脚之上,仰面看着蓝天白云,哼起了小调…… 微浓抗议了两次均没什么效果,便谎称双脚酸麻,给他垫了几件衣裳在脑后。 ***** 姜国境内多山多林,一年四季常绿常青,风景秀丽。猫眼河也不例外,它就像是隐藏在姜国的一块瑰丽宝石,暂且不为人知。 四人乘船上行,一路见识了许多嶙峋怪石、奇异树木,都不禁啧啧赞叹,倒也暂时忘却了旅途的忧愁和未知的险阻。 因是逆流而行,行程很慢,幸好天公作美,姜国境内未到雨季,一路上气候不冷不热,倒也舒爽。几人每晚停靠岸边,在丛林或者怪石之中扎营而眠,翌日再继续整装出发。 如此行了半月余,按照惊鸿剑所示的地图来看,他们已经走了猫眼河的一多半路程。云潇每日在船上刻算着日子,这般数着数着,正月已然逝去。 “幸好姜国地方小,若是地方大一些,还不知要划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余尚清边划船边抱怨着。自驾车之后,他又包揽了每天的划船任务,若是累了,微浓和云潇都会替他一阵子。 自然,谁都不指望养尊处优的魏侯世子会动一动船桨,众人也都怕他划不好船,再把船给弄翻了。他每日也就是替大家擦擦汗、加加油,偶尔说几个冷得不能再冷的笑话调解一下气氛。不过,收效甚微。 河畔的风景虽美,却依旧无法俘虏云潇那颗躁动的心。和微浓的安之若素不同,她有时候会很急躁,总是不断地看着惊鸿剑,比对着究竟还有多久才能进山。 二月初五,四人终于走到了猫眼河最狭窄的地方,诚如南天所说,这艘船堪堪能穿越两侧林立的奇石。而越往上游走,水位越发得浅,等到船只搁浅之时,他们恰好穿过猫眼河最狭窄的地方,来到了源头之处。 面前洞天石扉,豁然开朗——入眼是山林缭绕,云雾弥漫,飞鸟往来,泉河澄然。入耳是风过鸟鸣,林叶沙沙,水声倾泄,如人絮语。恰似人间仙境! 刹那间,几人旅途中的劳累都被眼前这美景所消弭,人人都是赞叹不已。这是不同于宫殿华宅的富丽堂皇,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造物者予以的恩赐! 就连原澈也是赞叹不已:“姜国到处都是蛇虫鼠蚁,不想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 云潇也跟着赞道:“这里比十万大山更美!” 余尚清看得是瞠目结舌,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微浓则发自肺腑地感叹:“日后若能隐居于此,避开俗世,也是美事一桩啊!” 除了原澈之外,其余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点头。唯独他笑道:“以后可以在这儿建个宫殿,每年来避暑避寒。” 微浓听后不留情面地还击:“还是不要让繁杂俗事来玷污这里的纯净了。” 当时初来乍到的他们都未曾想到,几句戏言竟然会有成真之时。数年之后,他们之中竟真的有人隐居到了这个地方,也真的有人在这里建造了行宫。 后来的后来,当微浓回想前尘往事里的这一刻,也不禁浮上一丝微笑,感慨着造化弄人。 “这座山有名字吗?”微浓也不知是在问谁。 “管它们有没有名字,咱们现给它起一个!”原澈亦是兴致大发。 “那该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龙吟山?”云潇指了指原澈手中的剑,顺势问道。 余尚清则闭住了嘴,他深知这里没他说话的份儿。 “这名字太过招摇,反而不好。”原澈率先提出反对。 微浓则看了他一眼,灵机一动,随口说道:“既然河是猫眼河,这山就叫孔雀山好了。” 她承认是存了几分调侃之意,而云潇也立刻会意大笑,唯独余尚清不明所以。微浓本以为原澈是要生气的,可没想到他竟然一口应道:“好!龙吟出鞘,孔雀来鸣!好兆头!就叫这个名字!” 言罢,他又指着另外三人,笑着命道:“以后你们几个无论谁发达了,一定要将这个名字流传出去啊!” 一锤定音! 原澈自是万分激动,说着就拔出了龙吟剑,在山口的一块巨石上提剑刻下“孔雀山”三个大字。刻完之后他想了想,又在末端落款“孔武、孔有、孔力到此一游,特此题记”。 “三个姓孔之人起了‘孔雀山’这名字,也算合情合理啊。”原澈看着自己龙飞凤舞的题字,越看越是满意:“本世子这一生吧,给仆人起过名字,给畜生起过名字,还没给山山水水起过名字呢!哈哈哈哈哈!” 云潇看着他这副得意的表情,忍不住提醒他道:“世子,这名字可不是你起的。” 原澈的笑容随即僵在脸上,讪讪地看了微浓一眼。 后者忍不住提醒他们:“别再耽搁了,还不赶紧拿出图来看看怎么进山。” 原澈“哦”了一声,这才慢悠悠地把龙吟剑晾在几人面前,比对着脚下的路研究起来。 余尚清显得万分积极,好像唯恐会被原澈抛弃似的,围在他身边假装琢磨。云潇实在看不下去了,不禁问道:“世子,你还要带着他进山吗?” “当然!”原澈靠在石头上,用龙吟剑指着云潇:“吃了一个月的馕,你还没吃腻吗?不带他进山,难道你来打野味?” “那还是先让他进山吧……” ***** 孔雀山的路的确难行,四处都是密布的丛林,数百年前藏书之人走过的路,如今早已长出了繁盛的草木——几个人根本没有下脚之处。 龙吟剑的功用,从看地图变成了砍树。原澈倒是没敢把龙吟剑给余尚清,故而他只能身先士卒亲自带路,走一步砍几下,硬是将好端端的花花草草树树林林砍得七七八八。 按照地图砍了一天,几个人回头一看,也就走了大约七八里的路程,还能清晰看到山门处题记的巨石。原澈因此大为泄气,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支着龙吟剑对余尚清命道:“你……你想办法去打些野味!” 余尚清闻言哭丧着脸:“世子,时值冬天,哪里能打得到野味啊?再说我也没有任何兵器,怎么打啊?” 云潇摸了摸腰间的惊鸿剑,踌躇着道:“要不然我跟你去吧。我在山里长大,知道冬天该怎么找野味。” 余尚清很是为难:“可是……我不会用软剑啊!要不云小姐自个儿去吧?” “那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害怕。”云潇随口拒绝。 她这话听起来实在太假,余尚清不知道,可微浓和原澈都知道她的底细。她自幼跟随母兄生活在十万大山,那里可比这里要危险多了,除了数不尽的蛇虫鼠蚁,还有形形色色各怀鬼胎的登山客,她从小见多识广,又怎么可能会害怕? 不过微浓还是给了她个面子:“我陪你去吧!” 云潇想了想,才点了点头。 “等等,”原澈还在喘着大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尚清,你陪潇潇妹子去吧!微浓得留下来搭帐篷。” “可是……我不会用软剑啊!”余尚清再次提出抗议。 “你他妈不会用,你他妈不会学啊?”原澈终于来了脾气:“给你个机会见识见识惊鸿剑,你他妈还推三阻四,真他妈窝囊!” 余尚清被骂得低着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原澈冲他和云潇摆了摆手:“去去去,别再耽误了,走了一天饿都饿死了。” 云潇颇有些顾虑的样子,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跟着余尚清去打野味了。她从腰间抽出了薄如蝉翼的惊鸿剑,双手握住剑柄,也学着原澈开路的姿势,走一步砍几下,慢慢也砍出了一条岔路。惊鸿剑的剑身在她手中时起时落,于暮色下隐隐透着光泽,就像是繁绿丛林里的一抹萤火,幽光流溢。 原澈看着他两人越走越远,不禁朝微浓笑道:“嘿!云潇的身手也不错嘛!我看那惊鸿剑也挺好使,明天让她开路好了。” 微浓的心思却不在此,有些担心地问:“你真要一直带着余尚清吗?” “当然啦!”原澈看向微浓,毫不担心地笑:“不带着他,那三十卷藏书你背的下来吗?我这不是给你找个苦力嘛!” “世子,你正经一点!”微浓大感无奈。 “我就是正经的啊!”原澈朝她眨眼:“你放心吧,他的确是我们魏侯府的侍卫,忠心着呢!” 微浓张了张口,终究是忍不住提醒:“你可不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正文 第233章 雾满深山(二) 云潇和余尚清回来得很晚,不过也正常,这山林人迹罕至,不知有多少年无人来过了,所有的地方都长满了花草树木,并不好走。 两人回来的时候,云潇的衣裳被刮破了好几个洞,余尚清也是灰头土脸。好在两人收获不小,抓到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鸡,还打了一只不具名的鸟儿。 原澈的脸色总算正常了些,笑着对微浓道:“今晚你来掌厨吧?我和尚清再去割几处草,咱们晚上好搭帐篷。” 余尚清却是气喘吁吁地道:“世子,容属下歇歇吧!属下……属下真得割不动草了啊!” 云潇也是狼狈地整理着衣裳,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微浓一看这情形,只得说道:“不如这样,潇潇和余侍卫烤野味吧!我和世子去割草。” 余尚清立刻点头:“好的好的,小人烧烤还挺在行的。” 原澈倒也没说什么,带着微浓就走了。 两人走后,云潇才发现余尚清是真的对烧烤在行,从拔毛、挖内脏、清洗,再到串肉、生火、搭烤架,无一不精。而剥下的骨头他也没浪费,让云潇去打了些清水来,说是要做一锅野鸡骨头汤。 孔雀山上什么都不多,就是树多、水多。云潇欢喜地跑到泉涧打水,这边厢余尚清也已经生好了火,又自己做了个烤架,把串好的野味放在上头逐一烤起来。原澈来时带了许许多多美味的佐料,此刻都派上了用场,也令余尚清大为欢喜。 原澈和微浓是闻着香味儿回来的,两人割了一大片草丛,帐篷才搭到一半便饥肠辘辘地跑了回来。而此时,烤野兔、烤野鸡、烤鸟都已经皮焦里嫩、滋滋冒油了,烤架下面的一锅鸡骨头汤也“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还吸收了上头野味烤出来的油汁,香味飘渺令人食欲大增。 原澈看了看卖相,笑着赞叹余尚清:“我本以为你是偷懒才说自己擅长烧烤,原来真不是吹的啊!” 余尚清谦虚地笑道:“主要是世子的佐料好,能出味儿!” 原澈看着火上的美味,双眼都能冒出油来:“你就别谦虚了,这能开吃了吗?” 余尚清便将烤好的野兔从架子上取下,撕了一条兔子腿递给他:“都说‘兔子靠腿’,这烤野兔最好吃的地方就是兔子腿了,您来尝尝?” 原澈不客气地接过,用手撕了一块肉,却被烫了手:“哎哟,真烫!” 微浓和云潇丝毫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余尚清又把另一只后腿撕下来递给微浓,他自己和云潇则分了两只前腿。自然,前腿的肉是没有后腿上多,味道也没有后腿来得好。 原澈眼见余尚清兔子分得差不多了,才笑眯眯地道:“尚清啊,今日你是功臣,你先吃一口我看看?” 这是怕下毒了。余尚清很自然地吃了一口,面色不变。 原澈又看向云潇:“潇潇妹子,你也来一口?” 云潇冷笑一声:“世子不愿意吃,我可不等你了。”言罢也低头大口咬了起来。 微浓根本就没等他,也径自开始埋头吃肉。原澈见三人都毫无顾忌地吃了,这才肯动口。 一行人在猫眼河上飘了一个多月,都是一口荤腥没沾,早就馋得够呛;今日进山又忙活了一天,更是饿得不行,故而能吃上这美味的烧烤,都是欢喜满足,连话都顾不上说。 余尚清吃得很快,又开始分食另外两只野味和一锅鸡骨头汤。原澈每次都依法炮制,让余尚清先吃,他自己则非要等到三人吃了一阵子才肯开动。如此饱餐一顿之后,原澈才终于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尚清啊,以后你就去侯府的厨房当差吧?” 余尚清一听此言,知道原澈是真得不会再追究他从前的罪行了,遂忙不迭地回道:“世子让属下往东,属下绝不敢往西!” 这马屁拍得正当时,原澈满意地笑了。 四个人水足饭饱之后,陆续回了帐篷歇息。两间帐篷,原澈和余尚清一间,微浓和云潇一间,来时路上一直如此。因为今夜实在太过劳累,大家也都早早入睡,一夜好眠。 此后一连几天,原澈将四人的任务如是分配:每日辰时到巳时,他负责用龙吟剑打前路;午时休息;未时到申时,换成云潇用惊鸿剑打前路;酉时,余尚清、云潇负责打野味、烧烤,他则与微浓去搭帐篷;戌时,四人一起用饭、探路、研究地图;亥时休息。 因为原澈的龙吟剑不能离手,云潇的惊鸿剑也不离手,故而他们两个是最辛苦的。微浓则是最轻松的,每日只要跟着行路和搭帐篷即可。眼看着另外三人一日比一日疲累,她也觉得很愧疚,便主动包揽了洗衣的活计,为其余三人清洗衣裳,有时也去采摘野果野菜,改善大家的伙食。 而每日晚间用饭,原澈一直坚持等到最后一个才下肚。 如此一连走了十日,四人之间配合得越来越默契,脚程也快了些。但只要提起龙吟、惊鸿,原澈和云潇的防备之意就上来了。微浓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每日做好分内之事,有时夜里睡不着,也会猜测山外的情况如何。 宁王得知原澈失踪后会是什么反应?师父是否已经到了燕国?聂星痕是否知道她没有真正失踪?幽州的袭击是否与祁湛有关?姜王后会不会趁火打劫?余尚清可不可信?还有,云辰过得怎么样了? 这些问题时常困扰在微浓的脑海之中,可她却不知该对何人诉说,唯有一直藏在心里,闲暇时独自默默地想。 与微浓的担忧有所不同,云潇也担忧,确切地说是焦虑。最初刚入山的几天,她还以为胜利在望了,兼之这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这才暂时抚平了她的心情。然而一眨眼十余日过去了,藏书之地连个影子都没见到,不知道还要再走多远。眼看着即将开春,山里的蛇虫鼠蚁也该重新出没了,她自保是没什么问题,但还要保护他们几个?难! 一连数日,云潇都因此事积郁在心,越发没了力气干活。下午开路还好,待到晚上和余尚清去打野味,她则是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可又不能把惊鸿剑转手出去。 微浓见她情绪不佳,便主动提出自己和余尚清去打猎,让她和原澈去搭帐篷。两人算是换了换差事,云潇也没什么意见,无精打采地跟着原澈去割草搭帐篷了。 微浓却是头一次打猎,自然没有余尚清在行,在哪儿找野物,什么东西好猎,都是听他指挥。不过她一双峨眉刺使得出神入化,虽不说百发百中,也能十有八九扎到猎物。再加上春季来临万物复苏,山中的动物们都结束了冬眠,猎物自然要比前些日子更好找。 不多时,两人收获颇丰地回来了。余尚清两手提着满满的野味,兴奋地回到营地烤了起来。微浓在旁打下手,把他烤野味的流程看了一遍,还认真地问了几个问题。 待到原澈和云潇搭完帐篷回来,就看到比往日多了一倍的野味搁在烤架上,足足有五只!云潇习惯性地往野味上撒佐料,撒了一半才想起这已经不是她的任务了,又悻悻地将佐料递给微浓。 余尚清一边翻着烤肉,一边赞不绝口地道:“我真没想到啊,夜姑娘的峨眉刺使得那么好!哇!那叫一个精准!那叫一个眼花缭乱!那叫一个百发百中!那叫一个百步穿杨!那叫一个英姿飒爽!” 他直夸得词穷才住了口。而原澈看着烤架上数量不菲的野味,竟然也破天荒地附和他道:“能想象得出来。” 这一句,直教微浓受宠若惊:“世子,您竟然夸我?” 原澈挑眉,做出惊讶的表情:“难道我从前没夸过你吗?” 几人都笑了,气氛更加轻松起来,均盯着烧烤架上的野味,盼望着今晚能大快朵颐。 当余尚清将烤好的野味分给大家时,微浓似乎有意地说起了玩笑话:“今晚我偷师成功了,余侍卫这拿手的绝学,我可学会了。” 原澈似是无意地笑回:“哦?这么说你也能做出来?” 微浓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至少吃不死人。” 云潇却淡淡说了句扫兴话:“会吃死人的,你们要小心。” 剩下三人立刻想歪了,原澈不悦地看着她,似笑非笑:“潇潇妹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微浓会给咱们下毒不成?” “世子别误会,”云潇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春天到了,这山上各种各样的毒物都会重新出没。万一咱们打到了有毒的猎物,或是哪只兔子恰好被毒蛇咬过一口,您还敢吃吗?” 原澈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是该小心些。这方面你是行家,以后还是你负责找猎物吧。” “的确,这样更保险。”余尚清也赞同。 几人说话间,野味已经全部烤好了,余尚清按例分给大家,原澈也按例等着他先吃。 然而,微浓今晚却打破了惯例,主动提出要求:“每天都让余侍卫先吃,我心里过意不去。今日这些野味都是我打的,按照潇潇的说法,极有可能会有毒。那还是我先吃吧。” 正文 第234章 雾满深山(三)25000票加更 余尚清闻言忙道:“别……夜姑娘,我没事儿的。” 微浓朝他笑了笑,径自撕下一块鸡肉塞进了口中。 她又面不改色地一连吃了好几块肉,在座几人见状都不禁放了心。云潇便开心地招呼众人:“来来来,可以吃了。” 然而这话音还没落,微浓的表情突然变得惨不忍睹,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眸,一手捂住小腹,一手用力地抠着喉咙想要呕吐,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便开始抽搐不止。 云潇立刻过去扶她,余尚清则吓得脸色难看,原澈更是狠狠拍着微浓的后背:“快吐出来!微浓你吐出来!” 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了,微浓倒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原澈离她最近,立即将手放到她鼻子上试了试呼吸,又放到她脖颈上试了试脉搏,最终无力地摇了摇头,刹那间流下泪来:“没气了。” 云潇似是不能相信,连忙将手探向微浓的鼻息,却被原澈一手抓住:“潇潇,你快想法子救救她!你不是擅蛊吗?你会不会解毒啊?” 言罢他又似想起了什么,猛地抱着龙吟剑起身,大叫起来:“不对!你们之中有人下毒!是谁?是谁?” 余尚清似乎才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云潇也是余惊未定:“这怎么可能?你别血口喷人!” 原澈却是大受刺激,“啊”地大叫一声,一脚踢散了烧烤架。但见那锅熬得正浓的鸡汤和所有烤好的野味,一下子被他踢翻在地,溅了云潇一身的汤汤水水。 “世子,您别激动啊!”余尚清立即撇清干系:“我怎么可能会下毒呢?我若是下毒,哪还用等到今天?再说,再说谁都不知道夜姑娘会主动提出试吃啊!” 云潇连忙点头,试图安抚他道:“你冷静一下,就像我说的,也许微浓恰好打到了有毒的猎物!春天山里本就不安全!” “真的?”原澈抱着龙吟剑后腿一步,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真的,”云潇焦急地道,“都别着急,我这就想法子救她。” 云潇说着就要再去查探微浓的情况,却被原澈一口喝止:“我有个法子能测试有没有人下毒。若是查清了与你无关,你再救她!” “什么法子?”余尚清和云潇异口同声问道。 原澈转身拨开身后的草丛,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个草编的小笼,而那小笼里竟然关着一只小白鼠!原澈将小白鼠取出来,面无表情地道:“方才搭帐篷时顺手抓的,正好拿来一用。” “搭帐篷抓的?我怎么没看到?”云潇惊疑。 原澈把小白鼠托在手心里,终于恢复了两分笑意:“什么都让你看见,我还混什么?再说了,你们下毒不也没让我看见?” “你胡说什么!”云潇气得脸色涨红。 “我胡说没胡说,一试便知。”原澈说着就将小白鼠放到汤锅的旁边,让它去舔舐洒在地上的汤汁。果不其然,小白鼠不过舔了几口,便开始产生异样,最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渐渐地虚弱不怎么动弹了。 原澈见状抱臂冷笑:“你说怎么这么巧呢?难道微浓打的所有猎物都有毒?就连鸡骨头也有毒?嗯?” 听闻此言,云潇也不再伪装了,慢慢地卸下焦急之色,沉了一张娇颜。 余尚清亦是大怒地看着她:“你居然要把我们都杀了!” 原澈顺势看了他一眼:“尚清,还不去杀了她!” “是!”余尚清二话不说,扎开架势便欲奔向云潇。 云潇见状惊呼一声,连连后退,立刻从腰间抽出惊鸿剑来。原澈忙道:“尚清小心!” 眼看着云潇就要用惊鸿剑对付余尚清了,谁料千钧一发之际,她却突然把剑扔给了对方,大喝道:“机不可失,快杀了原澈!” 眨眼间,局势翻转,余尚清一把接住惊鸿剑,不过是迟疑一瞬,他便转身刺向了原澈! 但原澈早有防备,立即拔出龙吟剑抵挡。龙吟、惊鸿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鸣响,这一硬一软的两把剑谁都没能挡住谁,这一次正面交锋,不相上下。 打斗中,原澈发现,余尚清软剑用得很厉害。一条惊鸿剑到了他手里,竟真得像是有一只飞鸿从剑上飞了出来,招招都缠着自己的龙吟剑,令他只能招架,根本无从攻击。 云潇在旁冷眼旁观看了一会儿,眼见原澈渐渐落了下风,才冷笑道:“蠢货!我哥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们?” 她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微浓,面容上闪过一丝狠戾之色,缓缓蹲下身子,怜悯地笑道:“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云潇边说边去摸微浓的双臂,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双峨眉刺,她连忙伸手将峨眉刺掏了出来,一看之下却是大惊失色:“这不是青鸾火凤!” 言罢,她忙又去摸微浓的腰部、背部、腿部,几乎摸了个遍,依旧没有发现青鸾火凤! “谁告诉你,青鸾火凤我随身带了?”就在这时,已经被“毒死”的微浓突然睁开了眼,一手扼住云潇的脖颈,另一只手以迅雷之势夺回了峨眉刺,转而卡在她咽喉之上。 云潇简直是不可思议:“你……你没中毒?” 微浓唇畔勾笑,有意刺激她:“怎么,云辰没告诉你,我早已百毒不侵了吗?” “这……这怎么可能!”云潇失声喊了出来。 微浓美目一冷,立刻将峨眉刺往她咽喉里刺了一分,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钳制在自己身前。 “余侍卫,住手吧!”微浓沉声命道。 余尚清在打斗中分神看了她一眼:“你果然没中毒!” 微浓遂挪出一只手,将另一支闲置的峨眉刺握在手中,看准时机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恰好刺中他的左腿。 余尚清吃痛,脚下动作一个趔趄,立刻就被原澈反败为胜踢倒在地。后者一脚踢飞他手中的惊鸿剑,又抬脚狠狠踩住他的后背,龙吟剑随即对准他后颈之上,寒光冷冽。 “他妈的,敢耍老子?”原澈还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余尚清别过脸去,忿忿地斥责云潇:“我早就说过不让你下毒!” 云潇却像是怔住了一般,只喃喃地问:“她百毒不侵,你知不知道?” 余尚清蹙眉:“我不知道。但主子吩咐过,千万不能对她下毒!” 云潇忍住喉头的疼痛,神色恍惚:“所以说,我哥知道她百毒不侵,却没告诉我?” “他暗示过咱们了。”余尚清被踩得胸闷,发声也越来越艰难。 云潇却是双肩抽搐着,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声音沙哑地大喊:“他明知道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用蛊!却不告诉我她已经百毒不侵了!为什么?为什么!” 微浓在她身后冷笑解惑:“三年前我中过毒,是姜王后亲自派人给我解的,我百毒不侵之事他早就知道了。他为何不告诉你,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云潇闻言“啊”地大叫,疯狂地挣扎起来:“他是让我来送死!让我来送死!” 就在这挣扎期间,微浓的峨眉刺又顶进去一份,云潇的咽喉已开始流血不止,汨汨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流淌。然而她却浑然未觉,只一味地放声大叫:“他让我来送死!让我送死!” 原澈冷眼旁观地讽笑:“云辰可不是让你送死啊,若非你自己心存歹意,怎么会死?说白了,云辰就是怕你会对她下毒,才故意不告诉你的。” “呸!蛇蝎心肠!自作自受!”他重重骂出最后一句。 听闻此言,云潇挣扎得更加厉害,微浓险些钳制不住她。原澈在旁看得着急,又不敢对余尚清掉以轻心,遂在旁对着微浓大喊:“你还等什么?杀了她!或者打昏她!” 微浓到底是选择了后者,艰难地在云潇后颈砍了两记手刀,才终于将她打昏过去。微浓长舒一口气,又连忙扯下惊鸿剑囊和云潇的腰带,将她双手紧紧捆了起来,又解下自己的腰带捆住了她的双脚。 饶是如此,微浓仍旧没敢掉以轻心,还是用峨眉刺指向了云潇的脑袋。没了腰带束身,她的男装衣袍立刻变得宽大起来,更衬得她腰肢纤细弱不禁风,偏又神色沉烈。她冷淡地看向余尚清:“你是云辰的人?还是姜王后的人?” 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是无益,余尚清如实回道:“我是二殿下的人。” 霎时,微浓的双眸染上浓重的失望之色,她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了。 原澈便在旁煽风点火:“看到没有?这就是你眼中的正人君子,你所相信的云辰!” 微浓心中渐渐荒茫,一时竟无言以对。 余尚清趴在地上,也是无比失望:“二殿下他……实在太窝囊!为了你这女人,竟不顾我们这些忠心之人的死活!” “忠心?”微浓回过神来,忿忿嗤嘲:“你所谓的忠心,就是违背他的意思擅作主张?就是明知他不愿杀我,还要伙同云潇对我下毒?若不是他有所保留,没对你们说出实情,你们还打算怎么对付我?” 正文 第235章 雾满深山(四) “忠心?”微浓回过神来,忿忿嗤嘲:“你所谓的忠心,就是违背他的意思擅作主张?就是明知他不愿杀我,还要伙同云潇对我下毒?若不是他有所保留,没对你们说出实情,你们还打算怎么对付我?” 余尚清“呵呵”地笑着:“我从没想过要毒死你,也一再提醒云潇不要对你下手,尤其不要用毒。” “但你没想到,她根本没听你的话,甚至打算连你一起毒死,是不是?”原澈犀利地戳穿。 余尚清闭了闭眼:“但我不恨她……她也是为了二殿下好。” “呵!云辰这都养得什么人啊!”原澈听后啧啧感慨:“一个个只会拉他的后腿,何谈复国?” 微浓看了原澈一眼,示意他别插话,又道:“所以云辰说得很清楚,不让对我下毒,是不是?但其实你也想让我死,若不是云潇先下手为强,你在找到藏书之后,也一定不会放过我?” 她一语中的,余尚清也没有反驳:“是!我和云潇原本商量着,要等找到藏书之后再动手……可惜她太蠢了!也太狠毒!” 他的脸贴着地面,说话已有些含糊不清:“我知道她一心想要青鸾火凤,今晚打猎时,我已经知道你没把青鸾火凤带在身上。方才我有意提醒她,可她根本没听懂我的暗示!” 原澈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别说她没听懂,我也没听懂。” 微浓回想方才余尚清夸自己的一番话,渐渐明白过来。若是一般人初次见到青鸾火凤,必定会赞叹不已,可余尚清一直在夸她武艺高强、百发百中,只字都没提峨眉刺如何如何华丽惊艳,已是在暗示云潇了。 不过这个暗示实在太隐晦,当时云潇的心思想必都在下毒上,根本没听懂。微浓听到此处,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有了答案,便看向原澈:“该你问了。” 原澈终于能开口问话,不禁加重了脚上力道,笑着询问:“云辰不让你杀微浓,可没说不让你杀我吧?他怎么跟你交代的?” 余尚清自然不会吐露山川河流防布图一事,便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不会再说了。” 原澈笑得更欢,想当然地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傻子也能猜到!云辰一定是让你拿走我那份兵书,然后再伺机杀了我,是不是?” 余尚清自知事情败露,原澈一定不会饶过云辰,便有心替主子辩解道:“二殿下没说一定要杀你,只说让我拿走你的兵书。” “你不必替他开脱,”原澈看得更透彻,“他让你偷走兵书,不就是让你杀我的意思?否则以我的智慧和你的能力,你能从我手里骗走兵书?” “魏侯世子果然名不虚传,时时刻刻不忘自夸!”余尚清竟还有心思嘲笑原澈,虽然他的后背已经开始流血了。 原澈显然是被这句话所惹怒,龙吟剑又往他背上轻轻扎了一寸,反嘲他:“手下败将,还有脸嘲笑我?” 余尚清自然不肯服气:“说白了,你们赢在一条心,我们输在不一心。” “不,”微浓冷不丁地插话,“我们赢在没有害人之心。这世上又太多人自食恶果,所以才有个词叫做‘报应’。” “没错!邪不胜正,胜利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原澈进一步表示赞同。 余尚清闻言不屑地哼笑,微浓亦是浑身不自在。若不是此刻气氛沉抑紧张,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笑出声来。 原澈倒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还故作遗憾之色:“可惜啊,我原本还挺看重你的,打算回去之后提拔你。余尚清啊,你也太让我失望了!” “你能让我活着回去?”余尚清根本不信。 “咦?你还不算太笨嘛!”原澈转而承认。 “那船上总共能坐四个人,根本没地方放书。四十九卷书,至少也要占一个人的位置。”余尚清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你如今留着我,就是想让我做牛做马,等找到藏书之后,你一定会杀了我。” “不错,是比云潇聪明。”原澈索性大方承认:“本世子就是看你有用,万一那藏书的山洞里有什么机关,你也可以替本世子挡一挡,是吧?下山的时候,也可以替微浓搬搬书,是吧?不过你烧的野味这么好吃,人又长得俊俏,我本已改变主意想把你留下了!” 他说着说着,故作痛心之色:“我已经计划把云潇扔下,带你坐船回去。可惜啊,你辜负了本世子的一番心意!” 余尚清面露鄙夷之色:“像你这种龌龊的断袖,我宁肯死也不屈!” 原澈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本世子只说你长得俊俏,说过会看上你吗?” 他顿了顿,不屑地道:“不过既然你都快死了,告诉你也没什么……本世子是喜欢男人没错,只不过,是喜欢把俊俏的男人都变成太监!哈哈哈哈哈哈!” 说出长久积郁在心头的话,原澈忍不住仰面大笑。可他这话一出口,不要说余尚清了,就连微浓都觉得惊讶! “最后一问,问完了我就送你上路!”原澈笑了片刻,忽然把龙吟剑从他背上拔了出来,改为指向他的后颈:“说!你在我府上潜伏多久了?” “五年。” “五年?”原澈冷笑:“也就是说,云辰还没来宁国,他就已经盯上我了?” 五年前,楚国才刚灭亡一年,云辰就已经在魏侯府布下眼线,方便日后寻找龙吟剑了!原澈不禁挑眉,不知是褒是贬:“他考虑挺久远的嘛!” “二殿下自然深谋远虑。”余尚清临死也不忘维护云辰:“你问了这么久,既然我难逃一死,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 “行,你想问什么,本世子给你个痛快话。”原澈嬉皮笑脸。 “你何时发现我和云潇认识的?” “就在方才啊,她把惊鸿剑扔给你的时候。”原澈实话实说,故意气他。 余尚清显然没想到,不禁又问:“那你们怎么知道云潇下了毒?” “你说了只问一个问题,那还问什么问!什么都让你知道,我们两个是吃素的吗?”原澈的耐性终于耗尽,面上杀意骤现。 余尚清也没再继续问下去,他那张被泥土沾满的脸上毫无惧色,与这些天伪装出来的胆小如鼠判若两人。 “行了,问也问完了,本世子送你上路吧!”原澈又狠狠踩了他一下,作势举起龙吟剑朝余尚清刺去。 “慢着!”微浓在此时突然出声阻止。 原澈脸色立刻不悦起来:“怎么?你舍不得啊?就因为云辰不让他给你下毒?” “不是。”微浓神色不变:“我是在想,既然云辰派了余尚清来,那他必定还有别的安排,也许余尚清有什么法子能给外界报信。一旦你杀了他,焉知云辰姐弟没有后招?” 原澈做出赞许之色:“不错,咱俩想到一起去了。” 微浓又续道:“以我对云辰的了解,他一定是连环计。万一余尚清死了,这地方又已暴露,他的人很快就会找来。” 须知他们走得慢,是因为这山里没有路。可这路一旦被劈开,后面的人追上来可就快了,而且连追踪粉都不必用,循着这唯一的路就径直追上来啦! “你说得没错。”原澈对微浓的猜测给予肯定,又逼问余尚清:“说!云辰还有什么后招?” “什么都让你知道,二殿下是吃素的吗?”余尚清原话奉还。 “找死!”原澈闻言大怒,双臂骤然发力。但听“哧”的一声,龙吟剑已从余尚清的背脊扎进去,穿透了他的胸膛。 微浓连一句阻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澈拔出惊鸿剑,又朝他后颈上狠狠补了一剑。刹那,尸首分离! 脚下的泥土慢慢地被鲜血浸染,颜色黑得更加透彻,就像人心。 微浓不忍再看,缓缓阖上了双眸,只听得耳畔传来原澈的冷声提醒:“别忘了你手下还有个娘们儿!” 微浓睁开眼,便看到云潇还被自己牢牢绑着,昏迷不醒。 “放了她吧!”她不忍再下杀手。 原澈诧异地看着她:“你的心肠简直比菩萨还菩萨啊!” 微浓垂目:“两个都杀了,只会更加激怒云辰。你不想活着下山了吗?” “想啊!怎么不想!”原澈蹲下身子,把余尚清的衣袍撕下一角,慢慢擦拭着龙吟剑上的血迹:“不过本世子聪明得很,岂会被他们困住呢?” 微浓蹙眉:“你什么意思?” “告诉你也不怕。”原澈淡定地擦着剑,又淡定地笑:“你知不知道,楚瑶一个异族女子做了姜王后这么些年,其实在姜国一直有人反对她?” “我不知道,但能想象的到。” 原澈也没再卖关子:“这个人就是姜王的二弟姜鹤。如今云辰受制宁国,就算有什么花招,也是要通过姜王后才能实施。可万一姜王后也受制了呢?你说她还会派人来追咱们吗?那岂不是等于把这个秘密搞得天下皆知?” 这一下子,微浓是真得震惊非常:“你把姜王的二弟收为己用了?” “我哪有这么大能耐啊,我只是让父侯去支持他夺权而已。”原澈耸了耸肩,不怀好意地笑:“毕竟姜王病重多年了不是?他弟弟若想争王位,难道不该除掉姜王后吗?” 正文 第236章 雾满深山(五) 原澈居然想出这个法子来钳制姜王后!微浓震惊之余,几乎要对他刮目相看! 原澈则慢悠悠地擦完剑,又慢悠悠地把龙吟剑放回剑鞘之中,才瞥了她一眼:“若我没猜错,此时父侯应该已经成功了。姜王一死,王后可就有好果子吃了。” 言下之意,魏侯怂恿姜王的二弟杀死了姜王!下一步,就要开始夺权了!他这是要将云辰姐弟斩草除根! 微浓心中倒抽一口凉气,瞬间,她明白过来:“这是你在动身前就布置好的!即便余尚清和云潇没动手,你也不会放过云辰!” “我又没打算让他死,”原澈耸了耸肩,无谓地道,“我只不过要彻底搞垮他的后台,让他在宁国举步维艰,从此只能依靠我而已。” 是啊!云辰目前已经得罪了宁王,得罪了祁湛,若是姜王后再垮台……那他真的就只能依附魏侯父子了! 这一刻,微浓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宁国,立即告诉云辰这个消息!然而根本不可能!不要说路途之遥远,就是眼前的原澈,也绝不会让她轻易从眼皮子底下逃走! 而且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放弃,就等于将所有藏书双手送给了原澈!想到此处,她立刻冷静下来:“你把惊鸿剑给我。” 原澈疑惑地看着她:“你要惊鸿剑做什么?” “防身。”微浓半真半假地道:“你既然都能这般对付云辰,我怎知你不会再突然对付我?” 原澈闻言大为光火:“你是傻子吗?我要对付你,还用等到现在?” 微浓没回应,只向后退了一步,又低头看了云潇一眼。 原澈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生气过,心口像是憋了一团熊熊烈火:“你敢不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微浓张了张口,越发警惕地看着他,只是重复道:“你把惊鸿剑给我。” 原澈一手拿着龙吟剑,一手提着惊鸿剑,忽然间又笑了:“行,给你就给你,反正往后靠龙吟剑就够了,惊鸿剑的图已经没用了。” 言罢,他就做出一个撂剑的姿势,微浓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接住,不料他竟是虚晃一下,根本没把剑扔过来。 “不过我有个条件,”他这才笑嘻嘻地道,“你想要惊鸿剑也行,你替我杀了云潇。” 微浓瞪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原澈等了她一会儿,才发现她根本不是思考,而是直接反抗了他的条件。他不禁冷笑:“你对云辰还真是情深意重啊!” “与他无关。”微浓将用左手指了指原澈:“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不要扯上别人。” 原澈也看了一眼地上的云潇,再笑:“你想要惊鸿剑,总得付出点儿代价吧?否则你以为,你用你那两根破峨眉刺,就能胜过我这两把绝世兵刃?还是你以为你不杀云潇,她就会跪着感谢你?对你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微浓岂会不知?唯有沉默不语。 “不如这样吧,”原澈见她如此倔强,便又痞痞地提议,“我也不要云潇的命,我只要她一双手或者一双脚就行了。如何?” “原澈!”微浓忍不住斥责他。 这一下,原澈被彻底激怒了,当即甩掉龙吟剑鞘,用剑锋直指她:“你他妈还敢叫我?你还有脸叫我?你他妈扪心自问,我对你怎么样?我让你杀云潇,不就是想为你报仇?我留下余尚清,不是想给你找个苦力?暮微浓,你真他妈不知好歹!” 原澈气得俊颜涨红,浑身都发抖起来。他持剑的手抖得最是厉害,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把剑脱手甩到微浓身上。 后者见状,将峨眉刺从云潇身上移开,疑惑的指向原澈:“你什么意思?难道你……” “要不是看你有用,我早他妈把你杀了!”原澈气得将惊鸿剑扔到她面前,深呼吸了半晌才骂道:“滚吧!带着惊鸿剑和云潇滚出去!那些书全是我的!全部都是!” 相比原澈的愤怒,微浓则显得很镇定:“你在生什么气?我只是不想杀云潇,并没有说不找藏书,更没有说要立刻下山!” “可是你他妈不相信我!你他妈想杀我!”原澈气得连说脏话,咬牙切齿都停不下来。 微浓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但还是蹲下身子,将惊鸿剑从地上拾起来:“世子,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要惊鸿剑只是防身。是防身,不是想杀你。” “防身”这个词对于原澈来说也很刺耳,根本没能缓解他的怒气。他阴沉的俊颜比这夜色更加晦暗,他的愤怒比这篝火还要烈烈!他把怒气都撒在了余尚清身上,一脚踢飞了那个头颅,只听得“咕咚”一声,头颅落在了不远处的草丛之中。 可他还是觉得不解气,俊目微眯盯着微浓:“我对你坦诚以待,把我的计划都说给你听,就换来你‘防身’两个字?” 微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唯恐他在愤怒之下会突然出手,做出什么伤人伤己的事情来。她试图解释:“我有意提防也是人之常情,任谁听到你的计划,都不可能毫无防备。毕竟你这些招数太狠了!” 原澈冷笑一声,显然不接受这个解释。 微浓想了想,又谨慎地问:“还有,你真的没有断袖之癖?” 不知为何,原澈听到这句话,怒气却莫名其妙消解了一些:“怎么?你想试试?” 这话说得实在太露骨,微浓又羞又恼,一时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熠熠火光之下,她的面容泛起可疑的红晕,原澈见状心情总算略微好转,竟破天荒地开口解释:“我小时候遇上点事情,有一阵子看见女人就恶心。王祖父和昭仁太子因此很愧疚,对我也很纵容。我尝到了甜头,索性就一装到底了。”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在魏侯京邸这么久,也没见过原澈同哪个男宠走得极近,都是放着占个名分而已。微浓寻思着他说的话,又道:“你这样真的好吗?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只会让你离王位越来越远。” “等到合适的时机,我自然会澄清。”原澈撇了撇嘴:“我又不是一辈子不娶,但我才刚及弱冠,我不着急。” 再扯下去就说得远了,微浓也没兴趣知道他是好男风还是好女风。当务之急,是她该怎么处置云潇?杀了?可云潇毕竟是云辰的妹妹,在云辰最困难的时候帮过他;放了?又会不会给自己招来更大危险?微浓看着昏迷不醒的云潇,心内挣扎不已。 原澈见她没心思听自己说话,心里更郁闷起来,但还是看向云潇:“怎么?你下不了决心?那我替你下决心好了。” 微浓望着云潇紧闭的双眸,看着她眼角因大哭而晕开的泪痕,几乎还能感受到她方才的心痛。她一心为云辰着想,甚至嫉妒到要杀死自己找个情敌。可云辰明知她擅长用蛊用毒,却没告诉她自己已经百毒不侵。这种被背弃的感觉,她也曾深深体会过,所以,也能体谅。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微浓幽幽叹道:“她一个人也闹不起什么风浪,世子你放了她吧。” “这就是你的处世之道?”原澈显然是在嘲笑。 “不是。”微浓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若再犯,我还一针;人若还犯,我会斩草除根——这才是我的处世之道。” 原澈一愣,进而低头琢磨起她这番话,片刻之后才戏谑了一句:“你可真够能忍的啊!”方才打斗一场,又生了一场气,他已经有些乏力,索性便支着龙吟剑,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微浓见他怒气似乎有所消解,才劝道:“世子你身份高贵,没必要和她一般见识。余尚清你已经杀了,还是给她留条后路吧。省得日后云辰追究起来,你脸上也不好看。” 她这话说得其实已经很委婉了,但暗示的意思却很明白。余尚清在魏侯府潜伏了五年,管的又是客院,必定对魏侯父子结交了哪些人一清二楚,说不准还摸到了别的秘密。若是原澈因此把云辰惹恼了,后者一状告到宁王面前,究竟是谁钳制了谁,还未可知。 原澈自然听明白了,方才他光顾着为自己的计划洋洋得意,反而忘了这桩事。如今经微浓这么一提醒,他好似才后知后觉,遂也重新斟酌起来。 虽然他是老爷子的亲孙儿,但老爷子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家国大业,若是云辰把他和父侯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都抖露出来……即便老爷子念着祖孙之情放他一马,以后他也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而一旦老爷子驾崩,让原湛坐上了王位……原澈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既然姜国已经大乱,你放云潇下山也没什么,她能不能找到姜王后,姜王后还能不能帮她,也都是未知之数。”微浓见他有所迟疑,趁机再劝:“我从前对您说过一句话,‘凡是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您觉得呢?” 至此,原澈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动摇之色,但还是不忘讲条件:“放她下山也行,云辰的国策我全都要了!” 正文 第237章 孤男寡女(一)25500票加更 第237章:孤男寡女(一) “放她下山也行,云辰的国策我全都要了!”原澈坐地起价。 “一人一半。”微浓立刻讨价还价。 她这种落于下风时也毫不示弱、毫不会被人威胁的性子,简直让原澈恨得牙痒痒,但又欣赏得牙痒痒。最终,他所有的心痒都变成了心痛和烦闷:“行!就这么定了!往后的路上,谁也别算计谁,否则能不能活着下山都难说!” “只要您别算计我。”微浓表态。 原澈眼珠子一转,总算笑了:“行!那我不拦着她下山,不过你得让我泻泻火。” “怎么泻?”微浓的表情有些异样。 原澈笑而不语,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把你的峨眉刺借我用用。” 微浓谨慎起见,只给了他一根。 原澈立即蹲下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云潇脸颊上划了三道血痕,速度之快,令人无从阻拦。 云潇一下子就被疼醒了,微浓也立即伸手挡住他:“你够了!” 原澈似乎这才解气了,将峨眉刺还给微浓,大笑起来:“把咱们的船给她吧!我只收了个利息,她也不亏!” “把船给她?”微浓却迟疑了:“那咱们如何下山?” 原澈笑得更加肆意:“你猜?” 微浓不想猜了。原澈这个人,既然都能留一手对付姜王后,他再干出什么来,她都不觉得惊讶了。也许他早就把这个地方透露给了魏侯,也许他的人马早就把这里围起来了。 “你真的不会在山下安排杀手?”微浓目前只想确定这一件事。 原澈望着繁星满天的苍穹,咧嘴笑道:“本世子说一不二,不杀你,也不杀她。这样你满意了吧?” 微浓仍旧半信半疑。 原澈轻轻瞟了她一眼,冷哼道:“放心吧!我的人还没到呢!没人拦她。” 他说着又打了个呵欠:“我去睡觉,剩下的事你处理吧!她若是再伤你,你就大喊救命。不过,我可是不会来救你的!” 此言甫毕,原澈竟真得留下这一地狼藉和满脸是血的云潇,以及手足无措的微浓,径自去往营地。 而此时的云潇,先是被峨眉刺伤及了咽喉,又是心神剧痛,如今还被划伤了脸颊。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微浓,想要呻吟呼痛,却只能沙哑地发出刺耳的喊叫,再次拼命挣扎起来。 微浓没敢给她松绑,只问她:“你身上有伤药吗?” 云潇点头,被捆绑的双手指了指自己的靴子。 微浓连忙脱下她的靴子,果然在靴筒之中找到两瓶小小的药瓶:“用哪个?” 云潇指了指左边一瓶。微浓便将伤药敷在了她的脖颈、脸颊之上,又给她双脚松了绑。 云潇随即扬起一脚,重重踢向微浓。幸亏后者早有提防,闪身避过,一手抓住了她的双脚,冷冷威胁:“我是想放你走的,既然你不肯走,也可以把双脚留下。” 云潇一听这话,立即就老实了,浑身像脱力一般软了下来。 微浓按住她的双腿,又道:“我知道你在十万大山长大,懂医会毒,这点皮外伤难不倒你。识相你就赶紧走,除非你觉得,你能胜过我和原澈联手。” 云潇说不出话来,只能目带狐疑地看着她,似乎不能相信自己被放走了。 微浓面无表情,冷冷地道:“我肯放你是看在云辰的面子上,他那份国策,我会再想办法给他。你若愿意走,就点一下头,我给你松绑。” 云潇仍是迟疑着。四周只有篝火的噼啪声,以及不具名的小虫子在喊叫。微浓也不着急,等了她好半晌,才等到她勉强点了点头。 微浓恐怕她还不死心,遂又补上一句:“别想找我两报仇,赶紧回去给云辰报信吧。你若再耽搁下去,就算出得了孔雀山,也未必回得了宁国了。” 这句话的威慑力还是很强的,云潇霎时就明白过来,使劲地点头。微浓这才用峨眉刺挑断了捆在她手上的腰带,直起身子:“山里到处都是食物,我把峨眉刺留给你,你自己想法子吧。” 好就好在云潇自幼长于深山,熟悉各种野物,生存能力极强。她默默从地上爬起来,又默默地抹掉脸上的血迹,伸手牢牢抓紧峨眉刺。 微浓便拿惊鸿剑指着她:“你先走,那艘船给你了。” 至此,云潇面露了几分愤恨与不甘,终究还是连比划带做口型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下毒了?” 微浓沉默一瞬,选择告诉她实情:“我虽百毒不侵,但吃到或碰到有毒的东西,从前的伤口就会发作,不停地往外排出毒性。来之前我和原澈商量过,试毒由我来,一旦吃到不干净的东西,我就会假装中毒倒地。” 云潇终于解了惑,也没再追问什么,转头跑下山了。微浓一直看着她,直至她娇小的身躯消失在夜色之中,才将地上的狼藉略微收拾一番,回到营地休息。 两顶帐篷,原本是四人共用,两人一顶;可这一转眼,一死一逃。微浓钻进她和云潇的那顶帐篷里,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比这帐篷还要空。 “都处理完了?”原澈慵懒不清的声音传了进来,显然快要睡着了。 “嗯。”微浓低低应了一声,伸手撩开左臂衣袖。从前她中赫连璧月的蛊毒时,手臂上曾有一条黑紫色的线,后来连庸师徒为她解毒时,便在她手臂上开了个口子。如今那伤口已经裂开了,有近乎黑色的血迹不断从中流出,是她的身体在排斥毒素。 微浓胡乱地擦了擦伤口,便躺下随口问道:“明早什么安排?” “休息一天吃点好的!今晚我只啃了一个馕!”原澈颇为不满。 微浓心情低落,翻了个身算是默认:“知道了,我睡了。” 再一次被忽略,原澈更加不满,噌地从帐篷里坐起来:“喂!你就这么不把我当回事?” 隔壁,微浓懒得回应。 原澈气不过,决定再行试探:“深山野岭的,你也不怕我把你怎么着?” “你若想对付我,还用等到现在吗?”微浓索性再翻了个身。 原澈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回忆片刻,才记起是自己方才说过的,遂讽刺她:“你倒是会活学活用!” 微浓索性把惊鸿剑放在枕边,阖上双目没有说话。 原澈“喂”了半晌,见她始终没有回应,又开始生起闷气。一会儿气微浓不识好歹,一会儿又气她铁石心肠,一会儿气她不知退让,一会儿气她胳膊肘往外拐……气了她半晌,最后才发现是自己太过仁慈,让一个女人蹬鼻子上脸了! 于是,他暗下决心,从明天开始要对微浓甩脸色!这般想着,竟又转为兴奋起来,说什么都不困了! 隔壁的帐篷里传来微浓渐渐平缓的呼吸声,搀着不知什么小虫的叫声,还有风过树摇的沙沙声,四野俱寂。数日以来头一次,原澈得以放下全部的心神,去聆听这静静的夜色。 从前狩猎使也曾住在野外,但那种前呼后拥的排场令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只能感觉被簇拥被逢迎的得意,还有接踵而来的失意。 相比之下,没有侍卫和仆从的山野,没有算计与提防的俗事,只有两个人幕天席地,是如此的惬意!这般一想象,原澈忽然开始想入非非了! 他蓦然想到今晚上他曾说过的荤话,然而再想到隔壁的女人大他五岁,又嫁过好几次人,他不免又败了兴致,忍不住嘟囔:“我真他妈犯贱!” “你说什么?”微浓的声音冷冷从隔壁传了过来。 原澈被她吓了一跳,索性起身拨开帐篷:“你不是睡着了吗?” “被你吵醒了。”微浓也起身拨开帐篷,不肯罢休地问:“你方才说谁犯贱?” “我说你犯……”原澈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月色下微浓解开了发髻,一头秀发丝丝缕缕散在胸前,有一种漆黑的光泽。而她那张清冷的容颜却很清晰,在月色下几乎可以白得反光。 他似乎被这种白深深刺了眼,一时竟然语塞,可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四个字“孤男寡女,孤男寡女,孤男寡女……”似乎他不做出点什么来,就对不住他背负多年的断袖之冤。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唰”地一下,微浓亮出了惊鸿剑,轻轻挡在身前:“世子想做什么?” 原澈大窘,连忙拂掉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大吼大叫地掩饰自己:“我想做什么?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就是饿得睡不着,想让你去弄点儿吃的!” 然后他又挥了挥手臂,故作凶狠:“算了!看见你这张脸,什么胃口都没了!” 他说完就风风火火地一甩袖子,转身回了帐篷里。他一股脑儿地躺下,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这不是他的错!这是男人的本性!是环境所造就的冲动!对!他还没到这么饥不择食的地步!如此想着想着,他终于平复了那股异样的躁动,阖眼睡下。 正文 第238章 孤男寡女(二) 微浓依言转过身来,便瞧见原澈的肩膀还在外头露着。她正要发脾气,原澈已耸了耸肩:“我尽力了,再往上提,下半身又该走光了。” 他说的是事实,当初为了能坐船,他把该扔的都扔了,只带了一条最不占地方的被褥,也是最小最薄的一条。平日睡觉他都是齐腰盖着,如今拉到胸前,小腿以下就勉强盖不住了。 自然,相比下半身走光,微浓宁愿他上半身走光,如此便也没再计较,大大方方地问:“余尚清不还留下一条被褥吗?” 原澈做出嫌恶的眼神:“我扔了。” 宁愿受凉也不愿用别人剩下的,倒像是原澈的风格。微浓只得关切地问:“你严不严重?今日还能赶路吗?” 原澈无力地摆了摆手:“再休整一日。不不,两日!算了,还是三日吧!” 微浓看他这病怏怏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只道:“我去烧点热水来。” 原澈蹙眉:“这时候你不该去找药吗?” 微浓“呵呵”地笑:“你懂医吗?左右我是不懂。” 原澈轻咳一声:“看来你那三十卷奇书也不是没有用处,医书就有点用嘛!” “如今说这话还太早。”微浓又堵了他一下。 原澈再也无话可说了,只得重新躺下:“行了,你去烧水吧!” “一卷国策。”微浓实打实地趁火打劫。 原澈噌地一下重新坐起来,睁大俊目:“你说什么?” 随着这一躺一起,他的上半身又走光了,而且光得彻彻底底!微浓见状有些尴尬,便远远站到帐篷的角落里,朝他盈盈笑道:“和找书有关的活计,那当然是各自分担,譬如开路、做饭,这都是我分内之事,我绝不推脱。但分外之事……咱们得重新算算。” 原澈闻言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肺都快要气炸了:“也就是说,我感染风寒这几天,你每烧一次水,我就得给你一卷国策;你喂我吃两口饭,我还得给一卷;你替我盖盖被子,我得再给你一卷,是不是?” 他说到此处,气得一拍大腿,也不顾声音的嘶哑,哼笑讽刺:“你可真会算计啊,我总共就六卷国策,就这样全都被你抢走了?” “那算了,我继续赶路,你自生自灭吧!”微浓仍旧笑着,作势就要往帐篷外走。 “夜微浓!暮微浓!”原澈气得胡乱叫唤,指着她大喊:“你再说一遍试试?” 微浓做出惧怕的表情,故意打了个哆嗦:“世子,这已经是二月末了,再耽搁下去蛇虫鼠蚁、狼狮虎豹可都要出来觅食了!我留下照顾您,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用区区一卷书来换难道不值得?还是说,您的性命不值一卷书?” 原澈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待遇,偏偏他又娇生惯养,根本无法照顾自己。想想能使唤微浓几天,他心里又很痒痒,如此前思后想一番,终究还是一咬牙:“行!你照顾我三天,我给你一卷国策!” “一天一卷!”微浓立即加价。 “两卷!”原澈阴沉着脸看她,伸出两根手指:“就两卷,而且你得负责洗衣擦身、端汤喂药,一直到我痊愈!” 微浓也深知不能得寸进尺,遂妥协点头:“一言为定!世子你可不能反悔!” “我若反悔,以身相许还不行吗?”原澈再次扯了扯嘴角。 微浓懒得再搭理他,径直起身:“那我去烧水了。” “顺便将衣裳也洗了。”原澈指了指帐篷的角落,立刻开始作威作福。 为了拿到两卷国策,微浓是真得打算做牛做马了。她径直走到帐篷的角落里,捞起那一团团湿透的衣裳,又问原澈:“就这么几件?别的衣裳呢?我一齐洗了吧。” 原澈的表情有些别扭。 微浓没看懂他的意思,又问了一遍:“其它衣裳呢?难道不用洗?” “我扔了。”原澈终于回道。 “扔了?”微浓实在不能理解:“为何要扔了?” “脏了,难看,不想穿。” 这三个理由……微浓忍住笑意:“衣裳脏了可以洗,深山里也不必太讲究,反正难不难看都没人看。你到底是在别扭什么?”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原澈指着帐篷门口,下了逐客令:“让你洗几件就洗几件,你问什么问!滚滚滚,快去洗!” 若是放在从前,微浓必然不会再追问了,多多少少都会给他留个面子。但今日不知为何,她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兴致,便正正经经地将几件湿衣裳展开: “咦?怎么沾了几根水草?” “咦?这里怎么烂洞了?” “咦?这腰带哪儿去了?” 微浓每说一句话,原澈的脸色就沉了一分,到最后他终于恼羞成怒起来:“你敢再说一个字试试?” 只是微浓丝毫不受威胁,依旧展开了最后一件衣袍,笑道:“咦?” 她刚说出这一个字,原澈已经“哗”地一下掀开被褥,利索地迈开长腿朝她走来:“你说啊!你接着说啊!” 微浓后知后觉地扫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竟然全身赤裸地站到了她面前。她捂着脸“啊”地大叫一声,立刻掀开帐篷跑了。 望着微浓落荒而逃,原澈心情大为畅快,光着身子就跟了出去,口中一再示威:“你今天不是话很多吗?你怎么不说了?啊?” 微浓再也没有任何气焰,捂着眼睛便摸索着草丛往外跑。 “喂喂喂,你当心点!看路啊!”原澈看着她踉踉跄跄的脚步,终究没再继续逗她,转身把帐篷里的湿衣裳全都丢了出去:“去洗吧!否则老子真没衣裳穿了。” ***** 微浓真得去洗衣裳了。洗好之后,她把衣裳都挂在了泉畔的树枝上晾着…… 然后风太大,吹跑了一件衣袍…… 她觉得原澈大概要杀人了,于是只得拿了一件自己的男装去赔罪。这一次她学乖了,没进帐篷,只在外头轻声地问:“世子睡了吗?” “没有,进来吧。”原澈又咳嗽两声。 “我还是不进去了。”微浓看了看手上的衣袍,吞吞吐吐道:“是这样的……衣裳不都洗了吗?您一直不穿衣裳……也不是个办法,我这有件男装是洗干净的,要不您先将就将就?” “你的衣裳我能穿吗?”原澈在帐篷里冷笑:“你太矮了。” 微浓忍住腹诽他的冲动,干笑一声:“衣袍应该可以穿的,大约会短一点……但总比不穿要好,是吧?” 帐篷内沉默片刻,才听原澈回道:“你为何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我……什么语气?”微浓有些心虚。 “讨好的语气,哄小孩的语气!”帐篷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微浓唯恐他又赤身裸体地走出来,忙用手捂着眼睛道:“别别别……别出来!” 她话音刚落,“哗啦”一阵小风吹过,原澈已经掀开帘帐走了出来,正正站定在她面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后娘娘,不是从不受别人威胁吗?竟然不敢看我?”他邪邪地笑。 微浓被他一刺激,忍不住把手指打开一条缝,入眼就看到他笑得十分欠揍——不过他身上披了床褥子,重点部位裹得还算严实。微浓长舒一口气,忙将手中衣袍丢给他,急急忙忙就跑回自己的帐篷里了。 “喂!本世子说不穿就不穿,你给我也不穿!”原澈对着她的帐篷喊道。 微浓却又抱着一床被褥出来,再次丢给他:“你病了,多盖一层比较好。” 原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看着怀中的被子,忍不住问道:“那你盖什么?” “我盖云潇的。” 从小到大,原澈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方,从来只有他施舍给别人恩惠,但从未做过被施舍的对象。如今抱着怀里的被子,似乎还能闻到微浓的体香,他的心情有些复杂难言。 微浓自然不知他在纠结什么,见他态度似乎柔和了些,才不好意思地解释:“世子,你有件衣袍……我洗好之后挂在树上……被风刮走了。” 在她想象中,原澈一定会为此大发雷霆,故也做好了被对方冷嘲热讽的准备。可出乎意料,原澈只是定定看着她,轻笑道:“所以我只剩下一身衣裳可穿了?” 微浓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献殷勤的原因?” 微浓再点头,点到一半又改为摇头。 原澈笑了:“那你还我一卷国策好了。” “世子!”微浓信以为真,连忙解释:“我把我的衣裳都给您还不行吗?云潇的包袱在我这儿,我穿她的就行了。” 原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微浓连忙又道:“不然您跟我说说,您把余尚清的包袱扔哪儿了,我去找回来行吗?我把他的衣裳全都洗干净给您?” “你让我穿那个叛徒的衣裳?”原澈明显不乐意了。他贵为养尊处优的 魏侯世子,哪里穿过别人的二手衣?他自己的衣裳都恨不得只穿一次不重样的! 微浓也知道是为难他,偏生自己有错在先,也不好再要求他什么。可让她因此放弃一卷国策,她又委实不愿意。 这可如何是好?微浓不禁犯了难。 正文 第239章 孤男寡女(三) 正文 第240章 山雨欲来(一)26000票加更 双方均默默地坚持不下,良久,原澈才故意做出妥协之色,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勉为其难试试你的衣裳吧!都给本世子拿进来!”他说着已经转身走进帐篷里,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微浓连忙把自己的男装都送了过去,供原澈逐一试穿过,虽然每一件都有些短,但好歹能勉强穿进去。皮相好就是皮相好,即便衣袍质地普通、大小又不合身,原澈也能给穿出来几分玉树临风的意味。 微浓昧着良心大为夸赞了一番,直将原澈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才住了口。就这原澈还不乐意,故意闻了闻身上的衣裳,撇了撇嘴:“一股子的女人味儿。” 微浓连忙辩驳:“我可是洗干净的!” “我鼻子灵,不行吗?”原澈理直气壮。 富贵人家毛病就是多!微浓也没再解释,只赔笑道:“那世子您休息吧!我……我去打些野味给您补身子。” “嘿!你可好多天不说‘您’了,都是喊‘你’。”原澈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下,把自己的被褥盖到下半身,把微浓的被褥盖到上本身,才闭着眼冲她摆手:“去吧!记得弄锅汤!” 微浓随口应道,又随手替他整理了被角,离开帐篷。 直至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原澈才重新睁开眼,闻了闻被褥上的气味。鼻息间传来隐隐的芬芳之气,似乎是草木的清香,似乎是露水的清新,又似乎是皂角的香味……但都掩盖不住那淡淡的女子体香。 原澈翻了个身,将头埋在被子里,就此沉沉入睡。 ***** 就在微浓为了两卷国策尽心照顾原澈的时候,云潇也日夜赶路下了山。这几日她风餐露宿过得万分辛苦,幸而微浓给她留下了一双峨眉刺,勉强能用来打些野味,她又熟知草药的药性,也能自行疗伤。 可饶是如此,待她走到孔雀山山脚下时,还是污淖得像个乞丐,再也不复以往的清丽容颜。猫眼河的源头之处水声倾泻,那块被刻了字的巨石依旧屹立不倒,诉说着半月前的轻松氛围——“孔武、孔有、孔力到此一游,特此题记”。 云潇抚上自己的左脸,目中恨意一扫而过,抬起峨眉刺便往那巨石上刮去,硬生生将“孔力”二字刮得面目全非。然而她还是觉得不解恨,便又转到巨石的背面,用峨眉刺狠狠刻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八个大字,以提醒自己在孔雀山上所受到的侮辱。 如此她心里好似才舒坦一些,便又在山脚下盘桓了两日。她用树藤编织了两个大篮子,摘了足够一个月食用的野果和草药,这才下山来到猫眼河的源头——当初原澈停靠船只的地方。 源头之水清可见底,光亮如镜。云潇蹲下身子洗了把脸,就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狼狈不说,那左半边脸颊上的三道伤痕无比刺目,已是彻底毁了她的美貌! 她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不停地用手拍击水面,像是疯了一般嘶哑诅咒:“夜微浓!原澈!我要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不停地发泄着恨意与怒意,似是将这泓水当作了她的敌人,一直到双手拍打得传来痛感,她才终于肯停止。然而那双手,又开始流血了。 这几日为了生存,她的双手早已被树枝刮破、被树藤磨烂,右手小指的指甲也没了,掌心尽是血肉模糊,方才一湿水,伤口更是蛰得刺痛。 她这样的手不要说用浆划船,就是握住船桨都会很吃力。可想起心底的复仇之念,她又来了动力,便将所有野果草药都搬到船上,解开缆绳准备开船。 然而,就当她刚伸出右手抓到缆绳时,一枚袖珍飞刀不知从何处忽然飞射出来,正正扎在了她手背之上。云潇吃痛松手,继而心中大骇——这里有外人! 念头才刚一升起,一个轻装打扮的年轻男子已从河岸的奇石后头走了出来,万年不苟言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云小姐,好久不见。” 这声音……云潇睁大眼睛看向来人:“是你?王拓!” 王拓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把玩着手中飞刀,缓缓敛去笑意:“世子和微浓姑娘还没下山,你怎么就下来了?还搞得如此狼狈?我险些都没认出来。” 云潇定了定神,唯恐四周还有其他人,只能勉强回道:“我……我吃不了苦,先下来了。” “哦?是吗?”王拓眯起眼睛:“我还以为是世子和姑娘遇险了。” 言罢他又朝山门处看了看:“我们魏侯府的余侍卫呢?怎么也没见?” 他怎么全部都知道!云潇脑后升起一丝凉意:“哦,就是看到余尚清来了,我才下山的。世子说了,我哥那份东西,他会差人送给我哥的。” 那份东西?王拓蹙眉,他并不知道原澈上山来做什么,不仅他不知道,魏侯也不知道。原澈临行之前留下的家书模棱两可,只说他会故意遇袭失踪,若是到了五月底他还没有消息的话,就请魏侯派人到猫眼河上游寻找。 魏侯原本是同意的,可没过几日传来消息:护送队伍在幽州境内遇袭,战况惨烈、全军覆没,魏侯世子和废后暮氏也失踪了!魏侯听到这个消息,终究放心不下爱子,便决定提前派人顺着猫眼河秘密寻来。 王拓假装担心主子的安危,自告奋勇做了开路人,趁着姜王遇刺、国内政变之时悄悄溜进境内,沿着猫眼河逆行而上。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猫眼河上漂了一个月,他终于在源头之处看到了这艘船。 原本他还不确定这艘船是谁的,也一直在斟酌该不该进山,还是先回去禀报消息。可在此等了一天,碰巧就遇上云潇下来,在河边诅咒原澈和微浓。 被他如此一诈,竟然还诈出些内情!原澈和微浓真得就在这座人迹罕至的山中,是来找东西的!而且云辰也参与了!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重要,他觉得应该立刻禀报给聂星痕!而至于原澈和微浓,他推测暂时应该还没有危险。 想到此处,他将手中的飞刀收回袖中,对云潇回道:“真是对不住云小姐,我这人手比脑子快,看到有人偷船,想都没想就扔出了飞刀。然后才认出你来。” 云潇捂着右手,勉强笑了笑,没敢接话。正寻思该如何逃离此地,却猝然见面前寒光一闪,一枚飞刀正中在她咽喉之处! “扑通”一声,她面色扭曲地倒进了猫眼河中,抽搐了好半晌才没了动静。王拓走到跟前探了探她的鼻息,直至确定她已经断了气,才把她咽喉和手背上的飞刀逐一拔下,然后顺着河流的方向重重踢了她一脚。这一脚算是给了助力,云潇狼狈的尸身便顺着流水往下游飘走了。 可怜一代佳人双十年华,却因心中妄念而丧于人手。河水冲刷着她身上的血迹和泥淖,将她糟杂的头发冲刷开来,从前那张明艳的脸庞瞬间显得狰狞无比,似被嫉妒和恨意所蒙蔽了,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女人。仅此而已。 王拓望着她死不瞑目的模样,自言自语道:“别怪我,留着你终究是个祸害。” 他看着云潇浮尸于河上慢慢漂流,直至后者的尸体再也看不见了,才把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想要伪装成无人来过的痕迹。直至确认一切都还原之后,他从奇石后头拖出来自己的小船,将云潇采摘的野果和草药全都转移上去,然后跳上小船划走了。 再过几日就是姜国的雨季,云潇的尸身会被泡得面目全非,不知腐烂在何处。然后这个地方,就当他从没来过。 ***** 大半个月后,当王拓从猫眼河回到陆地之时,姜国已经乱为一谈。诚如原澈所说,姜王后楚瑶之所以能得到姜国百姓爱戴,全是因为她有个宽厚包容的丈夫,而这个丈夫体弱多病,甘愿将大权交给了她。 可她毕竟是个异族人,又是个女子,姜国国内多多少少还会有排挤她的势力存在,其中态度最鲜明的就是姜王的二弟姜鹤。他先是散播流言,说云辰是姜王后的男宠;如今又在魏侯的支持下发布了新一轮的流言——姜王后欲以姜国之力襄助旧楚复国。 若说第一个谣言在姜国国内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浪,那么这个谣言的威力则不可小觑了。再说这也不算是个谣言,单看如今姜王后的所作所为,她绝没闲着。 世人未必全都相信真话,也未必会轻易相信假话,但是流言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半真半假,令人半信半疑。 姜国国内一片哗然。 而就在此时,魏侯与姜鹤合谋行刺了姜王,后者因此受了重伤,兼之原就病重多年,如今已是处于弥留之际。姜鹤顺势掀起反对姜王后的浪潮,集结了所有被姜王后压制过、迫害过、论罪过的朝臣们,共同发布檄文声称要“清君侧,还君权”。 正文 第241章 山雨欲来(二) 没有人知道,为何短短数月之内,一向太平的姜国突然间会爆发出如此激烈的矛盾。或许这些矛盾久已存在了,只不过从前没有被激发出来。 姜王后处于被动之中,唯有固守在姜王榻边亲自侍奉汤药,想借此冷静的假象来缓和紧张的政局。但事实上,她已自顾不暇,更没精力再去顾及龙吟、惊鸿的事。她深深地明白,一旦她把过多精力放在猫眼河的源头之上,就会彻底暴露藏书的秘密,这不是在帮云辰,而是害了他! 在此情形之下,她唯有最后一步棋可走——找宁王求助。三年前,是她顶着巨大压力,一手促成姜国易帜、宁姜联盟,这三年的名声不是白让宁王沾的,她这三年的进贡也不是白送的,而今她遇上险境,她必须向宁王讨回来。 王拓所身处的姜国,就是处于这样一团乱麻之中。不过乱了更好,他立刻把魏侯与姜鹤勾结的事、姜国目前的局势写成书信传递给了聂星痕,最终不忘禀报了原澈和微浓的行踪,并暗示聂星痕不要打草惊蛇,微浓目前应该还算安全。 当正主儿再次接获王拓的密信时,已是三月下旬。这期间姜国的内乱已经闹得天下皆知,宁王也一直没有表态。姜王后因此怒骂宁王,宁王便派了使臣送话:“宁姜联盟,联的是姜国,不是你姜王后。联盟是为了共同抗燕,不是为了解决你内政纠纷。” 聂星痕得知这消息后大为畅快,不禁赞叹宁王老姜弥辣。 明尘远也笑道:“这个姜王后可真有意思,以云辰在宁国的所作所为,宁王不找她算账就不错了,她还有脸求援?” “尤其这背后还有魏侯挑事,也许宁王根本就是知情,想顺势吞了姜国也未可知。”聂星痕说出自己的猜测。 明尘远闻言眼睛一亮,立即劝道:“殿下!趁着姜国如今一坛浑水,不如咱们也去搅一搅?” “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明尘远大为兴奋:“姜国是燕宁的屏障,与其看它落入宁国之手,不如咱们主动争一争。即便不能立刻收了姜国,至少也不能让宁国如此容易就占了这个便宜!” 明尘远说完这番话,却发现聂星痕一直盯着自己瞧,俊目中闪着隐晦之光。这令他有些疑惑迷茫,也有些惶恐,忙问:“殿下,您怎么了?” 聂星痕沉吟片刻,才评价道:“行军打仗切不可冒进,如今你就犯了这个错误。” 明尘远张口欲辩,但想到关于自己的“反骨”之论,他还是谨慎地选择了闭嘴。 聂星痕没注意他的心思,又自顾自说道:“兵法,诡道矣。并不讲究两军实打实地对垒,而是要讲究智取,如此才能把伤亡降到最低。咱们当年攻打楚国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损失不小,我又博了个‘战神’之名。倘若我当政后的第一场战役不能旗开得胜,那我宁可按兵不动,也不能因此失了民心。”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宁王得逞?”明尘远还是有些不服气。 “那倒也不是,”聂星痕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仲泽,你的确有勇有谋,但是少了一个‘计’。” “看来您已经有了好计策。”明尘远看着聂星痕微妙的笑意,反应过来什么。 聂星痕闻言朗声大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先让宁国和姜国去打吧,姜国虽小,但百姓团结,短期内也难以攻下。若要长期攻,宁国必定损失极大。到时咱们再捡个便宜。”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明尘远听得更加兴奋起来:“到时候姜国败了,宁国也损失了不少兵马,咱们再出手才最有利!士气上就把他们给比下去了!” 聂星痕点点头:“这只是其一,其二,微浓毕竟还在姜国,我若冒然出兵,恐怕姜王后会拿她要挟我。到时候我岂不是进退两难?” 聂星痕对微浓爱得跟眼珠子似的,明尘远又岂会不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您得提防宁国胜出之后,宁王会知道公主的消息。” “那不还有个原澈吗,他也不是吃素的。”聂星痕隐晦地笑:“再者,姜王后越是输,越不会向宁王透露原澈和微浓的消息——她要拿他们当人质。” “有道理!”明尘远摆出受教的表情:“原澈毕竟是宁王的孙儿。” “行了,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咱们再观望一阵再说。”聂星痕顿了顿,又命道:“让王拓密切注意微浓的行踪,再有她的消息,立即传信告诉我。” ***** 同天,宁王宫。 祁湛也提出了与明尘远相同的劝谏,希望能趁机发兵攻打姜国,以免被聂星痕占了先机。 而宁王思索了很久,竟也做出与聂星痕相似的回答:“燕国想占先机就让他占!聂星痕擅于用兵,就叫他去打好了。等到燕姜两败俱伤,才是咱们得利之时。” “您是想耗损聂星痕的兵力?”祁湛试探着问。 “是啊,孤这是‘趁火打劫’。”宁王笑眯眯地捋着胡须:“兵法不讲究光明正大,只讲究以智取胜。孤老了,拼别的拼不过年轻人,只好拼这几十年攒下来的阅历了。” “王祖父太谦虚了。”祁湛也笑起来:“那咱们静观其变?” “嗯,”宁王说到此处,又转笑为忧,“澈儿还没消息吗?” 一说起原澈,祁湛就憋屈得够呛。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只是想报当年在姜国被暗杀之仇,才让舅舅派了人去行刺微浓的护送队伍。实则他根本没打算伤害微浓,而是想在杀了原澈之后,让墨门护送微浓回燕国,顺便将这笔账算在姜国头上。 为此他专程打听过了,护送队伍中除了一名侍女之外,都是宁王宫的人,还有一部分魏侯府的侍卫。可当墨门真正杀过去时,原澈和微浓早已金蝉脱壳,只留下魏侯府两个下人做了替死鬼。 墨门根本就没见到人!还在现场看到了追踪粉!这下可好,原本是墨门中了计,却反过来被传是掳走了原澈和微浓的罪魁祸首,还把护送队伍都杀了,连个侍女都没放过! 宁王因此怀疑了他很久,还特意派人去墨门暗查。幸好舅舅那边动作快,把杀手们全都放了出去,宁王也没查出什么来。更何况,原澈和微浓本来就不在他们手里! 想到此处,祁湛也不知宁王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否还在怀疑他。他只得打起精神,故作黯然道:“澈弟还没有任何消息。魏侯叔叔如今一味对付姜王后,恐怕也是生了逼问之心。” “那就随他去吧!”宁王揉了揉眉心:“你这个叔叔自幼便是小聪明不断,大智慧欠缺,闹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他们父子两个……都输在心胸太窄。” 不知是不是多虑的缘故,祁湛总觉得宁王意有所指,好像是在暗示他不要睚眦必报。他不知该如何答话了,只得保持沉默。 “湛儿你听着,”宁王又叫了他一声,“你密切注意姜国的局势,还有云辰那边也不可放松。” ***** “你密切注意姜国的局势,还有宁王那边也不可放松。”城西的私宅里,云辰也如此嘱咐沈觉。如今他一退到底,又被监视在这别苑之中,人也被动许多。而今天沈觉之所以冒风险秘密来这一趟,也是因为两人实在没有法子了。 “姜国内乱,许多在宁国为官的姜人都持观望态度,想必这几日消息传入黎都,会有不少人来找您商量对策。”沈觉有意提醒。 云辰默然片刻:“一动不如一静,这个时候我不能出头。我干涉得越多,宁王的疑心就越深,王姐就越是危险。” “老臣也是这样想的,如今殿下必须保重自身,千万不能再将自己牵扯进去了!”沈觉忧心忡忡地道:“姜国那边,老臣会想法子向宁王吹吹风。” “老师不要妄动,如今您已取得了宁王的信任,不能为了王姐暴露。”云辰右手食指点着桌案,思索片刻:“您目前的任务就是收集两边的消息,设法告诉咱们的人。我这里,您最好也不要再来了。” “那大公主怎么办?”沈觉难以放心。 “最好的法子,就是转移宁王的注意力。”云辰清润的面容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我会把龙吟、惊鸿的秘密假装透露出去,宁王这两个孙子,一个别有居心,一个手足相残,够他头痛一阵子了。” “可是……您一旦说出龙吟惊鸿的秘密,宁王必定会联想到青鸾火凤,届时恐怕宝藏也藏不住了。”沈觉有所顾虑。 “那就不提龙吟惊鸿,只说姜国境内有前朝藏书,被王姐无意探知。去年王姐为了搭救我,便将这秘密告诉了原澈,以换取他在御前为我说情。”云辰笑问:“这说辞如何?” 沈觉点点头:“这个好,既能救大公主,又能挑拨他与原澈的祖孙关系。只不过……宁王会不会为了藏书,出兵攻打姜国?” “姜国不是我的责任,我只要王姐活着。”云辰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宁王顾及和燕国的关系,即便把原澈、微浓抓了个现行,也绝不会伤害后者。 还有那些藏书……本来就是他的障眼法,他的目的从始至终唯有山川河流防布图!无论图是到了云潇手中,还是在原澈、微浓手里,想必他们都不会让宁王得了去。 只要宁王没得到,他就有把握拿回来。 正文 第242章 装模作样 宁燕两国,三方人马各怀心思;姜国境内,姜鹤与王后斗得如火如荼;旧楚势力,还要趁机搅乱局势…… 乱世烽烟隐隐吹过九州上空,三国混战看似一触即发! 可孔雀山就像这世上唯一的世外桃源,静谧安然,不受外界干扰。而身在孔雀山上的微浓和原澈,自然对三国的乱局毫不知情。自打原澈风寒痊愈之后,两个人又开始继续赶路,并重新分工:原澈每日负责开路,微浓负责扎营、打猎、做饭、洗衣,两人的脚程竟比从前四个人时还快了许多。 又经过了一个月的艰难跋涉,途中战胜了两只老虎、一条毒蛇,他们终于找到了龙吟剑的龙口之处——藏书之地! 与料想中一样,数百年没有人迹的深山里,山洞外早已长满各种爬藤与草木,根本看不出入口在哪里。幸亏龙吟剑上的图案画得惟妙惟肖,把山峦的起伏都融进了龙头之中,才令他们最终确定了洞口的位置。 “既然确定了入口在这儿,就动手吧!”原澈自从受了一场风寒之后,变得心情大好,精力也比从前旺盛许多,兼之看到胜利在望,他更是前所未有的兴奋。 微浓看了他一眼:“你打算怎么动手?” “老规矩,拿剑砍啊!”原澈举起金芒闪烁的龙吟剑,说着便要往爬藤上砍去。 微浓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爬藤,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这么砍,等咱们累死也砍不完。这些树木都不知长了几百年,更不知里头有没有藏着什么毒虫飞鸟。” “那你说该怎么办?”原澈指着龙吟剑看她。 微浓望着满目的爬藤,半晌没接话,只是伸手去触碰那些藤蔓,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原澈也破天荒地极有耐心,就那么静静等着。 “咱们用火攻如何?”终于,微浓提议。 “你是说,放一把火?”原澈大感惊喜:“这主意不错,省时省力!管它什么毒虫飞鸟,都一并放火烧死。” 微浓点了点头:“不过咱们得躲得远一点,也不知会烧出什么毒物来。” “行,这点小事你就不必亲自动手了,我来吧!”原澈拍着胸脯保证:“你看看躲在哪儿比较安全,去把帐篷搭好,我看这火估计要烧上个一两天,否则都烧不完。” “就怕烧坏了里头的藏书。”微浓又有些顾虑了。 原澈哈哈大笑:“你放心好了。藏书的人又不是傻子,难道就齐齐整整摆在山洞里?那早就化成灰了!” “说的也是,尽人事听天命吧。大不了谁也拿不到书。”微浓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两人又研究了一阵地形,最终确定了一个较远的位置,周围也有水源,安全而方便。微浓迅速过去扎营搭帐篷,原澈则绕着被爬藤布满的山洞,点了火折子。 时值正午,天气炎热而干燥,那点燃的火星便顺着藤蔓渐渐燃烧起来。原澈在旁看了一会儿,见火势已成,就连忙跑去找微浓。两个人一齐搭好帐篷,站在泉边眺望过去,山洞方向已能隐隐见到火光,仿佛在与天际烈日争辉。 不多时,但听一阵鸟鸣声从其间传出,紧接着,两人便见到成群的黑色鸟儿从山洞方向飞了出来,慌乱地扑腾着翅膀,飞散四方。 原澈顶着日晒望过去:“那是乌鸦吗?” “有乌鸦,还有不少是蝙蝠。” 原澈立即露出受惊的表情,或者说是厌恶:“幸好我跑得快啊!若是被这些东西缠上了,那真是恶心死了。” 他很久没说过这种矫情的话了。微浓想了想,好像从风寒痊愈之后,这位世子大人的脾气似乎就好了一些,每天两人忙着赶路,他几乎都没抱怨过苦和累。唯独是央着她洗衣的时候,他才会摆出身为世子的娇生惯养。 故而乍一听他这般说话,微浓觉得很意外,不禁想起一句古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只是这走神的功夫,那山洞外的火已经越烧越旺,隐隐有冲天之势。原澈见状又开始担心:“这火不会把整座山都烧了吧?” 微浓还以为他是担心两人的安全,正要安抚他一句,却又听到他说:“哎!会不会把我在山口题的字也烧掉了?岂不是让我少了一个流芳百世的机会!” 微浓顿时懒得理他。 幸好原澈没犯傻太久,随即醒悟过来:“哦,这山里到处都是水,烧不起来。就算烧到山口,也有猫眼河呢是吧?” “行了世子殿下,”微浓失笑,“姜国的雨季就要到了,你有工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不如想想如何进山洞找书,如何才能避过雨季尽早下山。” “雨季要到了吗?”原澈蹙眉:“如今什么时候了?” 微浓摇了摇头:“确切的日子不知道,不过昨夜看月亮,应该是三月末了。” 三月末,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在山上呆了至少五十天了!原澈想起他给父亲魏侯写的信,信中说他若是五月末还没下山,就让魏侯派人来猫眼河上游守着。如今还有两个月,时间够用吗? 原澈心中虽有顾虑,却不愿让微浓知道,反而胸有成竹地笑:“这有何难?上山慢是因为要开路,下山原路返回就好了,十天约莫就能走完了吧?” 微浓却是隐隐担忧:“我总觉得这一路太顺利了,除了云潇的事情之外,咱们连个毒虫都没遇上。如今已是春季了,下山……” “呸!说什么丧气话!”原澈立即打断她:“咱们一路顺风顺水,那是因为本世子福泽深厚,有吉星高照!没了那些个幺蛾子,下山只会更加顺利好吗?” “话虽如此……”微浓叹了口气:“也不知外头的情形如何了。咱们失踪几个月,宁王会不会……” “你是担心咱们?还是在担心云辰?”原澈再次打断她,声音骤然变冷,毫不掩饰尖刻之意。 他很久没有这般出言讽刺了,微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原澈的面容更加冷峻:“我在说什么,你会不知道?” 微浓垂眸沉默。而她这种沉默在原澈看来,更像是一种态度,也令他更加着恼不已:“真是水性杨花!哥哥死了又看上弟弟,你……恬不知耻!” 自从经过晚香楼那一夜,任何难听话都不能再伤害微浓了,她反而自嘲地笑:“你若知道我的情史,恐怕会骂得更狠。” 这句话无疑更刺激了原澈,他几乎是要破口大骂起来:“你还要不要脸?我都替你害臊。” 微浓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略略想了一下,便反唇相讥:“怎么?世子是觉得藏书之地已经找到,我也没什么用处了,所以想翻脸?” “我……”原澈被噎住,继而勃然大怒:“你说什么?我有这么卑鄙吗?” 微浓冷笑:“您卑鄙的地方还少吗?从您认识我开始,哪一天没动过利用我的心思?” 转眼间他们也认识整整一年了,原澈明明觉得她说得大错特错,可回想从前仿佛的确如此,自己根本无从辩解。 微浓见他默认,便径直走到自己的帐篷跟前:“世子若觉得往后用不着我了,那咱们就各走各路,从此各凭本事吧。” “我哪有这个意思!”原澈终于有些心慌了。 微浓一脸的冷淡:“那就请您管住金口,不要再过问我的私事!” 这话态度十分硬气,原澈一下子难堪起来,不由自主地大叫:“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有种你别听啊!你做得出来就别怕别人说!” “我做什么了?”微浓的声音又冷了三分,像是冬季里结了冰的琥珀,冷得透彻,寒得澄然。 言罢,她根本没等原澈的回话,径自钻进了帐篷里。 原澈气得像发疯一般,抬腿就往泉边跑去,使劲洗了把脸才冷静下来。他看着哗哗流淌的泉水,觉得心里纷乱如麻,可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气谁,或是在气什么,只想着旁边若是有个奴才,他肯定一脚就踹过去了。 这一晚直至夜深,微浓也没从帐篷里出来,更别提用饭了。从前的孔雀山夜里万籁俱寂,今日大约是因为山洞外那团熠熠燃烧的烈火,惹得隐匿山间的飞禽走兽俱是躁动不安,恰如原澈此刻的心情。 他坐在帐篷外的草丛里,郁闷地啃着一块馕,时不时地望一眼微浓的帐篷,再望一眼直冲天际的火光。然后……继续低头吃馕。 直至啃完了一整块馕,又喝完了一整壶泉水,他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微浓的帐篷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上一句:“喂!你饿不饿?” 帐篷里无人回应。 原澈开始更加不安:“生气也要吃饭啊,不然明天没力气找书。” 依然无人应答。 原澈决定硬气起来:“你可别不知好歹啊!” 三句话,一直得不到回应。他觉得是时候给自己一个理由闯进去了,万一微浓发脾气,他也可以解释是担心她的安危。 这般想着,原澈心情才好一些,便装模作样地拿着馕和水壶,掀开微浓的帐篷走了进去…… 正文 第243章 偷窥佳人转折剧情 而微浓就侧身躺在帐篷里睡觉,呼吸平稳而绵缓,丝毫没有被人打扰的意思。 原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把她拉起来:“老子生了一天的闷气,你他妈就在这儿睡觉?” 微浓其实早就醒了,只不过身子太懒,不想搭理他而已。此刻被他拉住双臂,她也只得钻出被褥,拨了拨挡在额前的青丝:“世子有何贵干?” 一听这称呼,原澈就知道她还在生气,忍不住嘀咕:“平时看着挺大气的,没想到这么小心眼儿。” 微浓假装没听见,瞟了一眼他拿在手中的食物,直接回道:“多谢世子关心,我不饿。” 原澈承认,自己再一次被惹怒了:“怎么?怕我下毒?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你怎么又扯远了,”微浓朝他摆了摆手,“我的确不饿,就是有些累。” 原澈气得把馕推向她唇边,逼问道:“你吃不吃?” 微浓不想再与他争执下去,遂将脸转到一边,勉强伸手接过了馕:“多谢。” 原澈一看她这不情愿的表情,便觉得自己实在犯贱,遂一把将水壶甩在她身上:“别以为老子给你几分颜色,你就能开染坊!真他妈不知好……” “歹”字还未出口,他已经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地方——水壶洒在了微浓身上,湿透了她单薄的寝衣,然后……他看到了她起伏的胸部,像是连绵的山峦,比这一整座孔雀山还有幽深隐秘,还要引人入胜…… 原澈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觉得从前那股燥热之感又窜了出来,从头脑开始绵延到胸口,继而一路往下经过小腹…… 正当他觉得手足无措之时,微浓已经用袖子擦拭了胸前和脸上的水,阴沉着脸看向他:“出去。” 原澈慌乱地“哦”了一声,什么也没敢再说,直起身子跑出去了。他跑回帐篷里和衣躺下,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是窒息了一般,再然后,他感到自己身体的某处非常火热,蓄势待发。 从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形,确切地说,他在八岁那年就已经不是童子之身了。可正是因为那段可怕的经历,令他如今一看见女人就反感,一想起女人的构造就恶心。 这么多年以来,时常有不安分地侍女想要爬上他的床,他见也见过摸也摸过,但只会想要作呕。所以他很少冲动,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宁愿自渎。 但是这一刻躺在帐篷里,他觉得自己的毛病似乎痊愈了,长久以来困扰他的事情终于解决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渴望找个女人试试看,不再是被迫的,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真真正正的男女交欢。 眼下若是他身边有个女人,哪怕是云潇,他也会冲动地扒掉她的衣裳。可是,唯独隔壁帐篷里的那个女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不能够。 遗憾,但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恨的事情太多,反而说不出来到底是在恨什么。总之他很煎熬,却也不想再自渎,好似这么做更加对不起自己。 而正当他感到万般难耐之时,隔壁帐篷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动静。拜远处的火光所赐,他隐隐看到了映在他帐篷上的那个影子。 即便穿着男装,即便只是一个轮廓,他也一眼看得出微浓玲珑纤细的身躯。然后,他看到她向自己的帐篷走了过来,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原澈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强自按捺下心头的激荡和身体的燥热。电光火石之间,他下了一个冲动而大胆的决定——倘若微浓进来看他,他就不忍了! 可是!他屏住呼吸心存忐忑所等来的结果,竟是微浓轻飘飘地从他帐篷前走过,脚步都没停一下!原澈顿时泄了气,就连方才的冲动也稍稍缓解,再也提不起那一刻的勇气了! 他犹豫片刻,悄悄把帐篷撩开一个缝隙,就看到微浓似乎换了件寝衣,一头青丝披散至腰间,手上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往远处去了。 是跟着?还是不跟?挣扎过后,原澈竟然做出了一反常态的决定——先跑去微浓的帐篷。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情,就是想要来看看,想要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他看到她的包袱还放在原处,他给她的馕也一口没动,水壶倒是喝干了。被打湿的被褥一角平整地展着,上头还有几根长长的青丝…… 他在帐篷里找了一圈,确定她除了惊鸿剑、一把梳子和一套衣裳之外,什么都没带走。他这才感到放心一些,至少确定微浓不是离开了。 那她黑灯瞎火会去做什么? 正想着,鼻息间似乎飘入一阵淡淡的熟悉的香气,这个味道他每天都能在微浓身上闻到,有一点皂角的香,但也不全是。他又开始想入非非了,忍不住想要闻一闻微浓盖的被褥。 可真正低下头再去闻时,却发现被褥上除了香气之外,还有一丝淡淡的腥气!原澈大惊,立刻掀开被褥去看,就看到衬底的小褥子上……沾了一团血迹! 他转身跑出了帐篷。 褥子上怎么会有血迹?看位置,微浓应该是伤在后腰!难怪她今晚早早就睡下了,又没什么胃口,原来是受伤了!而他竟然不知道,还拿水壶扔她! 原澈越想越是惊慌兼自责,脚下生风一般跑着,唯恐微浓出了什么意外!他忍不住大喊:“微浓!微浓!”可惜无人应答,唯有泉水潺潺在回应他。 微浓的确没听见,耳畔的流水之声哗哗作响,干扰了她的听觉——她在沐浴。昨日她就来了葵水,今天一直觉得身子不适,晚上还不慎弄到了被褥上,双腿之间也是鲜血淋漓。好不容易等到原澈折腾完,她才能悄悄地出来清洗一番。 于是,当原澈找到微浓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微浓侧对着他,青丝松松挽起,上半身只穿了件亵衣,玉臂香肩皆裸露在外…… 原本这就已经很香艳了,但更香艳的是,她下半身什么都没穿!她就婷婷地站在泉水之中,正弓身清洗她的修长双腿! 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他清楚看到了她莹白的肌肤、玲珑的曲线,还有她几乎全裸的身段!潺潺泉水之间,那张清淡的侧脸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妩媚,举手投足就像山间幻化的妖精,展现着漫不经心而又惑人的魅力! 原澈立即捂上自己的嘴巴,唯恐下一刻会出声惊扰了水中的伊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一个君子,或闭上眼睛,或转身就走。然而此刻他根本不能自已,他的双眼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双脚似乎也被绑住了,他全身都像是被下了定身咒,唯有呆呆地站在原地。 偏生微浓一直低着头清洗双腿,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根本没看到岸上还站着一个人。夜里的泉水虽然转凉,不过三月末的气候已渐渐回暖,她还承受得住。上一次来葵水时云潇还在,两个女子还能互相帮衬一下。可一次……她觉得实在太不方便了! 眼看清洗得差不多了,她决定速战速决,便抬起修长双腿往岸边走去。原澈见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藏身树后,又不由自主地探头看过去—— 只见微浓从岸边拿出一条白色绢帕,仔仔细细地擦拭了双腿,然后又拿出另一条更长的白色绢帕……从腰际开始绑住了下半身。最后,她穿上了外裤,转身去拿外袍。 当她终于背过身时,原澈看到了她背上狰狞的伤疤。即便隔得很远,可是有火光有月色,有漫天的繁星,他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后背上的肌肤,不像她双腿那般平滑细腻,不像她手臂那般白得反光,而是坑坑洼洼、纵横交错着一条条伤痕,投射着夜晚的阴影,像是一块碎裂的美玉。 原澈看得心疼而愤怒,也看得目瞪口呆。 再然后,他看到微浓罩上了寝衣。 明明这个时候,他应该转身回去了,可他似乎全然忘了被发现的危险,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探知欲,想要看遍微浓身上每一寸肌肤,这隐秘的好奇促使他一再偷窥,欲罢不能。 直至微浓穿好衣裳转过身子,他才略微回过神来,忍不住想要打自己一巴掌。他明明是来关心微浓的伤势,怎么能…… 可是看情形,微浓行动自如,并不像受伤的样子。而她又在双腿之间绑了一条白绢……也就是说,那一滩血迹是…… 原澈虽讨厌女人,也不大通男女之事,可他毕竟是魏侯世子,总不是对女人一无所知。尤其他父亲身边妻妾无数,临幸一次也跟帝王翻牌子似的,总要算准每位姬妾的小日子才行。所以他早就隐约知道“葵水”是什么。 可是,从前他只觉得葵水污秽不堪,肮脏不已。府里的规矩也历来如此,若是哪位侍女来了葵水,那几日就不能出现在魏侯夫妇和世子、公爷们的面前,否则就是“冲撞主子”,要治大罪。但方才他所见到的画面并未如他想象般污秽,反而令他…… 正文 第244章 左右为难 原澈赶紧打住念头,直到此时,他仿佛才终于找回一丝理智。他开始烦恼要如何不动声色地离开,正在踌躇之间,又看到微浓拿出了什么东西顺着泉水清洗起来。 真是天助我也!原澈心头大吼一声,连忙放轻脚步一口气跑回了营地。他二话不说钻进帐篷里,用被褥把头牢牢闷住,想要哄走那些奇怪的感觉,还有身体里不断流窜的燥热。 无奈他才刚刚冷静下来,微浓就回来了。他听着她的脚步声……又再次冲动了起来!耳畔传来她踩踏在松软草地上所响起的沙沙声,如此悦耳,如此令人心痒难耐,他恨不得出去拔光所有的花草! 一想到这里,他脑海中灵光一现,终于找到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露面!于是他立刻爬起来,掏出火折子钻出帐篷,不偏不倚,恰好与微浓打了个照面! 此时她的青丝已经散了下来,周身看不出任何异样,手里也没拿任何东西,看样子是把洗过的衣物都晾晒在泉边了。 而且,原澈在看她的同时,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这令他忍不住窃喜。 时机把握得真好,原澈默默赞叹自己的机智,然后装模作样地擦亮火折子,作势要去点燃草丛。 果然,微浓制止了他:“你在做什么?” “呃,把这些草都烧掉。”原澈故意皱眉。 “好端端地为何烧草?” “因为你走来走去,这些草一直在响,吵着我睡觉了。” 此言一出口,原澈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的本意是想催促微浓赶紧休息,再顺势询问她可有不适之处,但这话说出来,味道怎么就变了呢? 不出他所料,微浓的脸色沉了,方才泉水中惑人的清透精灵,摇身一变成了冷艳孤高的仙女:“世子殿下若是嫌弃我,直说就好,何必去找花花草草的麻烦。” “我……”原澈张口欲解释。 “您放心,这是最后一次。”微浓言罢又没等他说话,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帐篷。 ***** 这一夜,原澈失眠了,他脑海里全是晚上看到的画面,半露半掩、欲遮还休的微浓,显然比从前那些赤身裸体的女人更有冲击力!莹白的肌肤、玲珑的曲线……甚至是她枕上的青丝,都不停萦绕在他脑海之中。最终,他还是没能克制住……自渎了一把。 然后,他又开始自责,开始唾弃自己,开始鄙夷微浓。如此循环往复了一个晚上,导致他翌日头昏脑涨,精神不济。 更要命的是,孔雀山清晨下起了细雨,使得帐篷里渐渐开始进水,这让他想补眠都不能够了!而藏书山洞的火势足足烧了一天一夜之后,也终于在这场越下越大的春雨之中熄灭殆尽。 微浓显得很兴奋:“这雨来得正是时候,否则还不好扑灭火势呢。” 原澈紧张地看着她,半晌才接话道:“哦,是啊。雨下得真是时候。” 他这种表现,被微浓理解为一种置气与矫情,不过这个男人的喜怒无常和娇生惯养,她早在过去的一年中已经领教得彻彻底底,便也不欲与他计较。 微浓将帐篷扔在原地,只把包裹背在身上,对原澈道:“要上去看看吗?” 原澈是真的不想去,他此刻只想埋头睡觉,可又不想被微浓看扁了,只得点头道:“哦,好啊。” 微浓便催促他收拾包裹,见他毛手毛脚,又忍不住帮他一起收拾。以往原澈自然求之不得,但他今日拒绝了,只磕磕巴巴地道:“别别别,我自己来就行了……你,找个地方躲雨吧。” 微浓诧异地看着他,终也没说什么,起身走到一棵茂密的树下。 原澈窝在渐渐湿润的帐篷里,越来越觉得紧张。他知道微浓在树下等着他,明明是隔着帐篷,可他总觉得她能看穿他。倘若自己毛手毛脚的什么都收拾不好,岂不是要被她小看? 早知道就不那么快收拾余尚清了。原澈一面后悔,一面草草地将东西胡乱塞好,钻出了帐篷。远远地,他看到微浓靠在粗大的树干上,抬头不知在看着什么。 反正不是看他。 原澈低着头走过去:“帐篷真得不用收拾吗?” “左右已经淋了雨,收起来也是湿的,不如等它晾干。”微浓转而望向藏书的山洞,又叮嘱道:“火势刚灭,到处都是黑烟,你小心呛着。” “这是关心我?”原澈不经意地问。 微浓认为他非常莫名其妙,遂抿着唇没答,径直冒雨迈开步子。原澈见状赶紧跟上,意识却是恍恍惚惚,唯有一双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着她的后背。 昨日已经劈好了路,故而两人步速极快,不多时就走到藏书的山洞。黑烟袅袅之间,那些不知长了几百年的老藤全部化为乌黑而干瘦的藤条,无精打采地挂在山壁上,有的已经烧焦,有的早已化为灰烬。 两人围着山洞走了一圈,总算看到了洞口的位置,其上只剩下最后一层烧焦的藤蔓,仍旧顽强地遮蔽着洞口。微浓二话不说挥剑砍断,一把拉过原澈就要钻进去。 后者身子一僵,又立即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她拉着走进山洞。然而两人刚一进去,便被浓密的烟雾呛了出来。 微浓咳嗽几声,无奈地道:“看这样子,还得等两天才能进去。” 原澈倒是不着急,可是今天下雨了,他们总不能在外头淋雨吧!但要再找一个山洞,费工夫不说,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豺狼虎豹的巢穴。 他是真的困了,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那怎么办?就淋着雨?” 微浓沉吟片刻,道:“先到树下躲雨吧。” 于是,两人又原路跑回营地,找了两棵茂密的参天大树避起雨来。幸而这山上都是百年树木,枝叶茂密,真正躲在下头几乎也淋不到雨,只是偶尔会有几滴雨水落下。 原澈望着串线珠子一般落下的雨水,忍不住哀叹:“从小到大,我还没遭过这种罪呢!” 微浓十年前跟着镖队走镖时,也曾风餐露宿过,对于这种事情倒还从容一些。她看着淋在雨中的两顶帐篷,对原澈道:“不如我们把帐篷挪过来吧,看看到夜里会不会晾干。” 两人说干就干,不多时便冒雨将帐篷挪到了树下,又各自换了干爽的衣裳。原澈想起微浓的特殊情况,有些欲言又止地问:“你……还好吧?” 微浓没听明白:“什么还好?” “哦,我是说……你……”他挣扎半晌,到底还是难以启齿,只得回道:“我是说你一个姑娘家的,淋了那么久的雨,可千万别生病了。” 微浓笑了:“世子总算说了句人话!不过你放心,我可比你的身子骨要强。” 这是在讽刺他前些日子感染风寒之事了,原澈不愿在她面前示弱,便硬着嘴巴道:“我活了二十年,就受过这一次风寒!” 微浓显然不相信,抱臂靠在树干上看他。 原澈又心虚地道:“十年风水轮流转,你要是生病了,可别指望我照顾你!” “自然不能指望世子殿下。”微浓掩口笑起来。 原澈又开始觉得郁闷了。两人斗嘴斗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明明占了上风,心里却更加憋屈,最终索性住嘴不言。可是一旦不说话,彻夜未眠的困倦又侵袭而来,令他靠在树干上止不住地点头打盹。 微浓见状,便将云潇留下的几件干衣裳铺在地上,对他招手:“你躺下睡会舒服一点。” 这是微浓头一次主动关心他,原澈立即高兴起来,但是那矫情的毛病又犯了:“这么简陋,我怎么睡?” 微浓无奈摇头:“你不睡,我可就睡了。” 原澈咬了咬牙,还是走过去躺下了。微浓来了葵水,自然不敢再躺着睡,只得坐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盖了件衣裳打盹。两人都是困顿至极,没多久便睡着了…… 微浓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然半明,山里的雨也停了。她看原澈睡得正香,便蹑手蹑脚地起身,想去找些馕吃。可刚一起身,便听到对方嘴巴里嘟囔着:“坏女人……” 微浓一怔,发现他在说梦话,而且还有越说越来劲的趋势:“坏女人,老女人,我要把你……就地正法……” 如果说听到第一个词时,微浓还不能确定他说的是谁,那么听到“老女人”三个字时,她已经完全明白了。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再听到“就地正法”四个字,她心中不禁打了个激灵,更提高几分警惕——原澈对她起了杀心!而且是打算在孔雀山里杀了她! 这个时候藏书的山洞已经找到,而对方又想杀她,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就在此刻,趁他还没醒,一剑了结! 微浓越想越是冲动,不由自主地便抽出腰间惊鸿剑,悄悄走近原澈。她用剑指着他的咽喉方向,思忖着如何才能让他一剑毙命。可不知为何,那执剑的右手却开始微微颤抖。 正文 第245章 洞中奇遇(一)27000票加更 严格说起来,他们并不算朋友,彼此也没有过共同立场。可他虽然是利用她,至少过去的一年里,她也的确受了他不少恩惠与照顾,至始至终,他也从没真正伤害过她。 可是,这个才刚刚弱冠之龄的男人太可怕了,能不动声色布下后招,置云辰姐弟于死地!若是留下他,就是云辰在宁国最大的阻碍!可若是杀了他……会不会有下一个原澈出现?她是否就打破了宁国的平衡? 还有,既然魏侯的势力已经渗入到了姜国,而原澈又大方地把船送给云潇,这也足以证明,原澈不怕下不了山!是不是他的人就守在山口?万一自己杀了他,是否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像是只过了一瞬间,又像是过了很久,出于种种考虑,微浓最终没有下手。然而她才刚把剑收回腰间,原澈的眼睛就已经睁开了,有些惺忪,有些迷惑,有些半梦半醒的样子。 然后,微浓看到他又使劲闭了闭眼,才重新睁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微浓飞快地转着心思:“你说梦话,我过来看看。” 原澈似乎吓了一跳,迅速站起来慌张地问:“我说梦话了?我都说什么了?” 微浓沉默片刻:“谁知道你在说什么,含糊不清的。” “是吗?”原澈闻言,目中的慌张之色瞬间退去,像是松了口气。 而这在微浓眼中,无疑是他心虚的表现。她遂后退一步,淡淡说道:“你去找些干柴,我去打些野味。” “哦哦,好……” 两人说话间,日光破云而出,洒满了整座孔雀山。原澈这才反应过来,挠了挠脑袋:“我睡了这么久?” 微浓想了想:“昨天下午到现在,我也刚醒不久。” 原澈惊讶地张着嘴,最后只得讪讪地道:“呃,我们都太累了。” “我去盥洗,你别忘了劈柴。”微浓态度冷淡地交代一句,转身走了。 她今天的运气也不知算好算坏。坏的是刚下过雨,猎物们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她又不敢走太远,便只猎到了一样东西;而好消息是,这东西是一只小鹿,而且是雄鹿。 原澈看到她带回来一只鹿,整个人显得特别兴奋。微浓好奇地问:“难道你喜欢吃鹿肉?” “不喜欢啊。但鹿茸、鹿血都是好东西啊!”原澈眼神大亮,立刻把汤锅拿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嘱咐微浓:“快!把鹿血放出来!大补!” 微浓只得配合着他,把小鹿的血给放了。她原本以为是原澈自己要喝,岂料他竟把鹿血推到她面前:“快快!你把它喝了。” “我喝?”微浓很意外:“你是想让我试毒?” “当然不是,”原澈显得有些不悦,变得口无遮拦,“鹿血不是补血吗?你刚好需要吧。” 微浓“唰”地一下脸红了,尴尬半晌才垂眸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原澈有些紧张,故意数落她:“你看你这几天,脸色苍白,精神不济,浑身无力,动作迟缓……我又不是傻子,难道还看不出来?” 微浓竟然无法反驳。的确,她这几天是不大舒服,可难道就这么明显?不过她是不敢再问了,只得假作若无其事地道:“这么多鹿血,我也喝不完。” “今天喝不完,明天再喝。”原澈装得很镇定,实则他并不懂这些,只是单纯认为鹿血大补,喝血补血总不会有错。 而微浓还沉浸在他突如其来的好意之中,感觉不大适应。他不是要杀自己吗?怎么还关心起来了? “那你呢?你不喝吗?”她顺口问道。 “我不稀罕。”原澈边说边指了指鹿角:“而且,这不还有鹿茸呢嘛!滋补壮阳,生精益血……呃,我比较适合。” 真是太适合了!他心里忍不住又添上一句,只觉得微浓打了这么久的猎,这是第一次如此合他心意!这头鹿来得真及时! “原来你是看上鹿茸了。”微浓无奈地笑:“你把鹿头割下吧,我要去剥皮烤肉了。” “好。”原澈一剑下去,便将鹿头割下,还不忘对着那只鲜血淋漓的鹿头说道:“鹿啊鹿,你被龙吟剑割下脑袋,还是本世子亲自动手,也算你的造化啦!” 微浓闻言忍住笑意,拖着鹿身欲往河边走。原澈连忙又补上一句:“鹿皮也留着啊!有用!” ***** 两人算是饱餐了一顿,微浓又在原澈的逼迫下喝了半锅鹿血,嗓子里血腻腻的直想作呕。 原澈则亲自动手把鹿茸和鹿皮晾干,乐不可支地塞进了包袱里。他觉得目前还用不着,但想起自己和微浓还要在孔雀山逗留很久……他觉得以后也许用得着。 两人吃完了东西,收拾了行囊,已过正午时分。微浓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心肺中满是清新的水汽,似能让人忘却一切忧愁与烦恼。她不禁催促:“趁着阳光充足,咱们再进山洞看看?” 这一次原澈答应得很痛快:“走!”然而刚迈出几步,他又折回来,把那半锅鹿血带上了。 微浓别扭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原澈嘿嘿地笑:“我怕把鹿血给放坏了。” 微浓狐疑地看着他:“我们晚上还要回来的,总不会在山洞里过夜。” 原澈挑了挑眉:“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怕你进山洞找书找得体力不支,可以用鹿血补一补。” 微浓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只得随他去了。不过她是打定主意,无论原澈再怎么连劝带骗,剩下那半锅鹿血她也绝不会再喝了! “你想带就带吧,也不知咱两谁能用得上。”微浓甩下一句话,提起随身包袱就走了。 原澈左手提着龙吟剑,右手端着半锅鹿血,背着包袱跟上。 不多时,两人赶到山洞门口,这一次没了呛人的黑烟,终于可以顺利进洞了!两个人都有些忐忑,又有些激动。 洞口虽窄小,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但见地上有不少蛇虫、鸟类的尸体,应是被浓烟呛死的;还有不少鸟巢筑在四周岩壁之上,看样子,这里是许多动物的巢穴。 而令他们感到惊喜的是,有一汪泉水就嵌在山洞的正中央,四周长满了青苔,湿滑无比。看来再大的火势,都不可能烧进洞里来的,他们的决定是对的! 于是,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山洞,掏出火折子开始仔细寻找藏书。可是把整个山洞的角落都找遍了,始终毫无线索。 原澈不禁有些急了:“他妈的,书会藏在哪里啊!”说完前三个字他又后悔了,生怕微浓觉得他粗俗。 其实微浓并未在意,反而顺着他问:“难道咱们找错地方了?” 原澈立即把龙吟剑拿出来比对,研究半晌,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不可能!看龙口的形状,分明是这座山头没错!一定是这个山洞!” 微浓也觉得没错,但为何这山洞里阴冷潮湿,空空荡荡?只能听到流泻的水声和彼此说话的回音。 微浓环顾四周,决定再找一遍:“地上我们都找了,这次把重点放在洞顶和洞壁上。也许书是在哪里悬挂着呢?” “有道理。”两人立刻分头重新搜寻。然而,脖子都仰酸了,还是毫无线索! 原澈又开始烦躁起来:“咱们不会被云辰骗了吧?” “不可能。”微浓立即否定:“他骗咱们有什么好处?尤其是会惹怒你,他根本不会做这种事。” “你倒是挺相信他,”原澈冷笑,“经历了余尚清和云潇,你还信他?” 微浓不想浪费唇舌与他争辩,又指了指两人的剑:“事实证明,龙吟、惊鸿的确是一副地图,这种地图不用来藏宝,谁会花心思铸在剑上?” 她边说边重新打量着山洞:“一定是咱们忽略了什么。” “还能忽略什么!”原澈听到她为云辰辩解就来气:“这山洞总共就这么大,一眼望到头!除了乌泱泱的一滩水,还有一堆的石头,什么狗屁都没有!” 他话到此处,却突然茅塞顿开,立即转道:“会不会在石头里藏着?或者在岩壁里?” 而与此同时,微浓亦是反问:“会不会在水里?” 原澈咧开嘴笑了,火光映在他漆黑明亮的双眸之中,如同天上跌落的星子,闪动着熠熠光芒:“要不咱们把墙壁撬开试试?” “不下水看看?”微浓坚持己见。 “谁会把书藏在水里,早就泡烂了!”原澈顿了顿,又不怀好意地笑问:“再说,你现在的情况……能下水吗?” 微浓闻言又羞又恼,耳根又红了。可她却不能大发脾气,于是冷冰冰地警告:“这件事你不许再提。” 原澈最喜欢看她这副模样,笑吟吟地道:“行,这个月不提了,下个月再说。” 微浓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种表情原澈很熟悉,姬妾们朝他父侯撒娇时也曾如此,在他看来无疑是一种无言的娇嗔。原澈因此心情大好,又笑:“既然你这几天下不了水,那咱们也不能闲着不是?不如先撬墙壁?再敲石头?若是都没有,最后再下水如何?” 正文 第246章 洞中奇遇(二) 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微浓只得妥协:“好吧。” “那为了你能够保存体力‘开山劈石’,要不你把那半锅鹿血先喝了?”原澈笑嘻嘻地劝。 “你说什么?”微浓霎时红了一张娇颜,似恼怒,又似羞赧。 原澈见状,竟然不怕死地重复了一遍:“你把鹿血先喝了?” 微浓“唰”地从腰间抽出惊鸿剑,指着他道:“你再说一次?” 原澈见她有些生气了,只得尴尬地解释:“我这不是怕浪费嘛!” “要喝你自己喝。”微浓瞥了一眼搁在角落里的鹿血。 原澈赶忙转移话题,掂了掂手中的龙吟剑:“哎!你别说,我总算知道为何要铸这么多好剑了,否则又是开路又是砍石头,寻常兵刃如何能受得住。” 不知为何,这番话却令微浓莫名想起了青鸾与火凤。几本书都找得如此艰难,偌大的宝藏又该如何坎坷曲折?云辰要用它作为复国的军饷,就要不动声色地化为己用,谈何容易? 他能成功吗?她相信他。可纵观他的处境、他的手下,如今就连姜王后也受制于人了,他真得势单力薄!寡,能敌众吗? “喂!在想什么?”原澈唤回了她的神游。 微浓这才将惊鸿剑收了起来,看了看满地的动物尸体,随口说道:“我在想,咱们还不知要在这里找上几天,不如先打扫一下再找?” 原澈虽不情愿,但也没说什么,两人就地取材,把外头烧焦的藤蔓扯进来打扫了一遍,才继续寻找藏书。这一次,两人没再分头,而是接连敲击每一寸的墙壁,想看看哪里是中空之处。奈何敲了一整天,一无所获。 这期间,原澈曾两次借用休息的空档,提议让微浓喝下那半锅鹿血,都被她沉着脸拒绝了。原澈见她似要发火的样子,只得住口不言。 当夜幕再次降临之时,洞内已经很黑暗了,为了节省火折子,微浓提议先回营地。 可就在两人准备离开之际,外头又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看样子一时片刻停不下来。 原澈心中窃喜,巴不得雨再下得大一些,可面上却做出苦恼之色:“哎,怎么又下雨了!” 微浓反倒落落大方:“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先在这儿避雨吧!等雨停了再说。” 话音刚落,雨声渐大。原澈叹了口气:“好吧,也只能在这儿凑合一宿了。”言罢,他径直找了个干燥的地方躺下来。 微浓也只好找了个角落休息。 两人就这般默默过了一夜,翌日就地取水,用着洞穴里的泉水盥洗了一番,又开始劈石。这一次可没那么容易了,两人又足足折腾了两天,把洞内可疑的石块都劈得七七八八了,还是看不到一页书的影子。 而洞外,雨就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待到第三日才终于放晴。当日光足以照进山洞之时,两人已经决定下水找书了。 原澈到底还是有所顾虑,便问微浓:“你……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我水性还不错。”微浓故意不提葵水之事。 她原本想着原澈该识趣住嘴了,没想到他又继续追问:“那个……你的月事……”话没说完,又换来微浓狠狠一记眼刀。 原澈讪讪地笑了两下,心里却是喜滋滋的,他终于知道了她最不予人知的隐秘,从此可以同她一并分享。他伸手指了指那角落里的半锅鹿血:“下水很费体力的,而且……你再不喝,鹿血就该坏掉了。” 为了堵住某人的嘴,微浓没往下接话,就在某人还傻愣着等她回应的时候,她已经脱去了鞋袜,脱下了外袍,扎紧了裤脚,一个猛子跳进水中。 “哗啦”一声,原澈被溅了满脸的水花。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脱了鞋袜追随而去。两人一前一后跳入水中,都发现水位很深,并不能轻松站到水底。 微浓率先浮上水面,大口呼吸起来。原澈也随即露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如何?你冷不冷?” “还好。”微浓伸手比了一下洞口位置:“你看,从洞口看过来,恰好能将这泉池一分为二。你搜东面,我搜西面,能潜多深潜多深,不要勉强。” “好。”原澈一口应下,不等微浓答话,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 微浓亦随之下水。她发现泉水很清澈,视线几乎没什么阻碍,就是光线暗了些。这一次她潜了很久,中间换了三五次气,但还是一无所获。 直至最后一次浮出水面换气时,她发现原澈已经坐在岸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个笑容微浓异常熟悉,连忙问他:“你找到了?” 原澈哈哈大笑起来,再次跳入水中,才慢悠悠地嘱咐她:“把气憋足,带上你的剑,跟我走!” 看来真是找到了!微浓惊喜不已,连忙从岸边取了惊鸿剑,又随原澈潜入水中。她跟着游了没多久,就被带着渐渐下沉,最终两人停在水位大约正中央的位置。 原澈指了指北面的池壁,微浓游近一看,那池壁上竟有一个巨大的暗格镶嵌其中!两人对看一眼,均默契地举剑往暗格上砍去,怎奈惊鸿剑太软太轻,遇水而动,微浓根本使不出力气。 她只得放弃惊鸿剑,与原澈共用龙吟剑,足足砍到快要断气,才把那暗格的门砍掉了一半。 流水哗哗地涌入暗格之中,强大的吸引力让两人险些也被卷入其中。若不是原澈用惊鸿剑卡在暗格两侧,以微浓的身板真就抵挡不住了! 而就在两人都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泉水突然开始反流,从暗格里托出了几个材质罕见的箱子,逐一而缓慢地沉入到水底。 眼见有箱子流出来,两人反倒不着急了,连忙再次游回水面之上,扒着岸边喘气休息。 原澈率先笑出声来:“我有种预感,那里面一定是藏书!” 微浓也笑:“但愿如此。” “水里浮力大,箱子好搬运,咱俩一口气搬上来看看?”原澈心动地提议。 微浓正有此意:“行,那还等什么?” 两人一并深深呼吸,再次扎入水底。但见暗格里一共流出来五个箱子,体格都不大,两人来回游了两趟,勉强搬上来四个箱子,还差最后一个。 而此时,微浓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她大口喘着气,拼力游到岸边,道:“不行,我得休息一下。” 她这一上岸,湿透的衣裳便紧紧贴服到她身躯之上,露出了她玲珑起伏的曲线。长长的黑发散乱在她肩上、背上、额头上,发梢滚落下滴滴水珠,如同无数颗晶莹的宝石,将她的面容衬得水润欲滴,光泽剔透。 原澈在水中看呆了,一时竟忘了上岸,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他的目光从她的额角滑落,到她微微张开的檀口,到她起伏喘息的胸前……再到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然后落定在她修长的双腿之上。 虽然隔着一层湿透的衣裤,可却什么也挡不住,微浓浑身上下都是若隐若现,即便背着光,原澈也看得清清楚楚。或许,这其中还有他遐想的部分。 而微浓犹自未觉,恨不得瘫在地上休息。这池子虽不大,但水位很深,这般来回游了几趟,她真是胸闷难当、筋疲力尽! 原澈看她是真得累了,遂自告奋勇地说:“不就还剩一个箱子了吗,我自己下去就行了,你在岸上等着啊!” 微浓撩开额前湿发,关切道:“你自己能行吗?不如也上来休息一会儿,咱们再一起下去?” 原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放心吧!你先研究研究箱子怎么开啊。”他说着将手中龙吟剑一把撂给微浓,又笑:“拿着碍事,替我保管一下!” 微浓一把接过龙吟剑,嘱咐道:“那你小心。” 原澈便重新扎入水中,直奔最后一个箱子游去。也许是因为胜利在望,他的劲头特别足,不多时便游到了箱子旁边。 然而,正当他要拖着箱子向上游的时候,不远处的暗格里,突然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原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只一眼,双目骤然瞠大!那暗格里慢慢游动出来的是……一只模样奇特的水怪!身形不算小,还张着血盆大口,露着尖锐巨齿,正朝他游了过来! 原澈当即骇然,果断弃箱而逃。然而他动作太大,到底是吸引了水怪的注意,那水怪突然加快速度,瞬间就游到了他的身边。 然后,一口咬住他的臀部! 原澈手边没有龙吟剑,在水中又施展不开拳脚,只能拼命地向水面上游,期望微浓能察觉到他的异样!可正是因为他奋力挣扎,那水怪的牙齿已经深深陷入肉中,硬生生咬下他一块肉! 出于本能,原澈疼得倒吸一口气,这下子立即被水流呛住了,扑腾得也更加厉害。不幸中之万幸,他已经游到了接近水面的位置,那水怪也勉强能在岸边看清,他相信微浓一定会有所察觉! 想到此处,原澈自觉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腰部以下全是撕心裂肺地疼,疼到几乎麻木。他感到自己在渐趋昏迷,也不知是因为溺水还是因为伤势过重。 水中渐渐氤氲开血迹,如同一朵朵盛开的妖冶红莲,能致人丧命…… 正文 第247章 患难之情(一)27500票加更 而就在此时,微浓也终于不负所望发现了水中动静。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她果断放弃惊鸿剑,提着龙吟剑便跳入水中。 此时水怪已经离水面很浅了,但由于洞内光线不足,晕开的血迹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根本看不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更不知它的要害在何处,不过这也令她无所畏惧起来,胡乱举起龙吟剑便砍了下去! 第一剑,那水怪就开始反抗,在水中引起轩然波浪,搅得微浓险些沉了下去。她深知速战速决的道理,索性一鼓作气提剑再砍,两剑、三剑……她只知道重复这一个动作,迅速、有力! 最终,也不知到底砍了多少剑,也不知与那怪物周旋了多久,她只一味提剑乱砍,脑子里已然变得空白一片!当那水怪终于哀嚎一声,再也动弹不得的时候,她才猝然醒悟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那一刻,后怕之感汹涌袭来,微浓险些弃剑而逃!万幸,她还记得水中有个原澈!她立即深呼吸一口,潜入水中寻找原澈,一把拉过他的“尸体”游到岸边,奋力将他拽上了岸。 一离开水池,原澈的下半身迅速被鲜血染红,微浓也不知他伤在何处,只知道迅速按压他的胸腔,强迫他把积水吐出来! “原澈!你醒醒!醒醒!”微浓再也顾不上后怕,一边按压他的胸部,一边大声朝他喊话。 幸好原澈识得水性,底子又好,被微浓拍打按压一番,竟真得吐出来许多积水,渐渐咳嗽起来! 微浓大喜过望,连忙扶起他的上半身,问道:“你怎么样了?伤在什么地方?” 原澈咳嗽得满脸惨白,勉强指了指臀部位置,虚弱地道:“找……医书……”言罢头一低,已然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微浓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妨了,连忙将他翻了个身,扒下他的裤子去看。只见他左边臀部的位置,硬是被那怪物撕咬下来一块肉,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微浓惊得捂住嘴巴,被血腥气刺激得险些呕吐。下一刻,她想起原澈的叮嘱,又连忙压下反胃之感,提剑跑向那四口箱子。 方才她在岸上已研究过,这四口箱子全部都用锁链捆得结结实实,应该是需要钥匙才能打开。但这一时半会儿,她也顾不上找钥匙了,提起龙吟剑便朝箱锁上砍去!就像方才砍怪物那样,完全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凭着一股子蛮劲儿! 然而砍了半晌,锁头纹丝不动,锁链也没有能被砍断的迹象。微浓几乎要绝望了,一边是无法开启的箱子,一边是已陷入昏迷的原澈,她该怎么做? 几乎就在束手无策的时刻,她脑海里倏然闪过一个声音,那声音告诉她: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拿了箱子离开! 这念头一经闪出,立即占据了微浓的心神!她猛然想到原澈的狡猾、奸诈,想到他的喜怒无常,还有他对云辰的算计…… 微浓慢慢地松了龙吟剑,趴在箱子上开始分析。下山的路全部都是下坡,而且外面刚下过雨,地面湿滑无比。只要她用巧劲,这四个箱子顺着下坡路就可以滚到山脚下! 水中那个箱子她不打算要了,确切地说是不敢要了,只要把这四个箱子连拖带滚弄到山下,远比她那三十卷奇书要多得多! 最后一点顾虑消除,微浓当即拉过箱子的锁链,将它们一个个拉出了山洞!随即她又返回,将自己随身的包裹拿好,提着龙吟剑和惊鸿剑就跑了出来。 这一次走得太急,再加上心中后怕、慌张……她刚走到山洞门口就摔了一跤。只见包裹滚落散开一角,恰好露出里面的鹿茸。 微浓趴在地上,定定看着那些鹿茸,不知怎地,原澈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突然浮现在了她面前。他的嚣张,他的别扭,他的刀子嘴,他于危难之中的援手……相识一年以来的点点滴滴又闪过她的眼前—— “你是傻子吗?我要对付你,还用等到现在?” “暮微浓,你真他妈不知好歹!” “她若是再伤你,你就大喊救命。不过,我可是不会来救你的!” “鹿血不是补血吗?你刚好需要吧。” “下水很费体力的,而且……你再不喝,鹿血就该坏掉了。” …… 微浓盯着那堆鹿茸,心中狠狠一抽,忍不住自言自语:“原澈,算你走运!” 她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就着充足的光线开始寻找开箱线索。许是冷静一番的缘故,又许是苍天在帮着原澈,这一次她再看锁头,忽然发现那锁眼很长,而且很细,就像是……一条缝隙! 这样的锁眼,得用多薄的钥匙才能开启?而这样的钥匙……微浓用手指比了比锁眼的长度,又低头比了比惊鸿剑的宽度,眉目间蓦然掠过一丝喜色! 再没有任何迟疑,她小心翼翼地把惊鸿剑剑尖塞进锁眼之中,径直卡到了头,轻轻一转,便听得“咔嗒”一声,锁被打开了! 果然,这惊鸿剑还是有用的!微浓不禁叹服于设计者的匠心独运,激动得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很干燥,丝毫没有被水浸泡的痕迹,用油纸包裹着的书籍整整齐齐摞在一起,一共十本,每一本都很厚! 这就是龙吟惊鸿的秘密!是他们跋山涉水找到的藏书!是让许多人为之流血丧命的宝贝!是云辰视为性命的东西!微浓再难遏制泪水,几乎是流着泪拆开了油纸包,开始翻找所谓的旷世医书。 她原本已经打算把每个箱子都找一遍,甚至准备好重回水中搬出最后一个箱子。可人在运气好的时候,像是占据了天地万物的灵气,就连苍天都在帮忙!她打开的第一个箱子,竟然其中六本就是医书!剩下四本是占星之术! 微浓也顾不得爱惜这些旷世孤本了,疯狂地翻找起来。泛黄的书页上字迹依然很清晰,还配了许多草药的图案,也不知用了什么墨汁能够上百年不褪色。 也算是原澈命不该绝,微浓没费太多功夫,便找到了治疗外伤和失血过多的方法,遂决定立刻动身去找草药。 临行之前,她拐回去看了看昏迷的原澈,此时地上已经有一小摊血迹了,再这样下去还没等她找到草药,原澈也许就要失血而死了。不幸中之万幸,他的血迹颜色鲜红,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微浓见状,不假思索地跑回岸边,把自己干燥的衣袍撕成条状,顺着原澈的大腿根部将他臀部紧紧包扎起来。后来一想,既然不该看的地方她已经看了,索性就做得再彻底一点。 于是她又将原澈那身湿衣服扒了下来,将那张晒干的鹿皮盖在了他身上,以免他着凉。 然后,她又想起来那半锅无人问津的鹿血! 放了整整三日,鹿血肯定已经不新鲜了,微浓闻了闻,除了血腥气之外也闻不出什么其它怪味,便一股脑儿地将鹿血全部灌入了原澈喉中。 “别怕,我立刻去给你找药!”她在他耳边说道,随即带着那本医书,飞奔似地跑了出去。 为了节约时间,她先回营地架了两个火堆,点上小火支上两个锅子,让它们慢慢烧水。然后她提着龙吟剑,照着医书开始漫山遍野地寻找草药。 如此找了半个时辰,当最后一缕暮色消失在天际之时,她终于把几种草药都找齐了。直至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还一直穿着湿透了的贴身衣物,不过很奇怪,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感觉到冷,反而觉得很燥热。 她抱着一大堆药材返回营地,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制药。此时两个锅子里的水都已经快要烧干了,不过好歹锅是热透了,添水之后没多久便再次沸滚。微浓按照医书所言把外敷的草药捣碎,把内服的草药熬好,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山洞。 不知是火光照映的原因,还是那半锅鹿血起了作用,她觉得原澈脸色好转了些,至少唇色不再那般惨白。再探探他的鼻息,摸摸他的颈脉——呼吸微弱、脉搏紊乱,但不至于要死的样子。 微浓连忙喂他喝下药,又仔细地将草药敷在他伤口之上,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脚脖、手臂在找药时被刮伤了。好在原澈的药还剩下一些,她胡乱敷了敷,又把身上的湿衣裳给换了下来。 终于忙完了这一切,她才有精力开始规划往后的日子。看原澈的情形是不宜移动的,最好能在这山洞里养伤,毕竟有个地方能遮风挡雨。 可是,那池子里还泡着一只死去的怪物,谁能保证水里面还会出现什么怪东西?这里真得安全吗? 犹豫了半晌,又看了看原澈的状况,微浓还是决定冒险留在山洞里。既下了决心,她立刻去把营地的帐篷给收了,把锅碗瓢盆、被褥等东西分两批次抱了上来。又把四只箱子重新拉回到山洞里。 当一切都安置妥当之后,微浓架起了火堆,把她和原澈的湿衣裳烤干。为了方便照顾原澈,她就躺在他的身边。临入睡之前,她觉得自己应该写封遗书,万一夜里被水中的怪物给杀了,也可以给云辰等人留个线索。 不指望他替她报仇,但望他能知道,这一趟她尽力了,她问心无愧。这般想着想着,她竟然睡着了…… 正文 第248章 患难之情(二) 翌日,微浓是被饿醒的。起身后吃了个馕,又连忙去查探原澈的伤势。他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脸色也比昨日好一些,这多少令微浓感到欣慰。 她想了想,觉得他一直趴着对身体不好,便帮他活动了四肢,还翻了两次身。然后便再次劈柴生火,替他熬药敷药。 可是换过药之后,微浓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她光顾着给他喂药了,一直没给他喂过吃的!于是,她又强忍着浑身的疲劳与酸痛,跑出去打野味找野果,想着他至少也得喝点汤。 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说原澈的运气好,她又打到了一只小雄鹿,还有一只鸽子。她按照上次原澈的做法,割了鹿茸,放了鹿血,剥了鹿皮,烤了鹿肉,还炖了一锅鸽子汤。 微浓自己美美地吃了一顿,又把鹿肉咀嚼碎,喂原澈吃了不少(不是嘴喂),还喂他喝了鸽子汤。正午小憩过后,原澈依然没醒,微浓便把其余三口箱子全都打开,把所有书都翻了一遍。 凑巧的是,原本七七四十九卷书,打捞上来的四个箱子里分别是:十二卷国策、六卷医书、四卷占星之术、十卷奇门遁甲、五卷八卦推演、五卷兵器锻造之术。唯独没有原澈想要的七卷兵书,看来是在最后那个箱子里。 为了以防万一,微浓决定把这些书藏起来。她觉得原澈若是活过来,一定不会再和她争国策了;若是原澈死了,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再者那三十卷奇书原本就是归她所有,她拿得心安理得! 想到此处,微浓把国策重新用油纸包裹好,抱回了从前的营地,在她躲过雨的树下挖了个坑,把国策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可埋好之后她还是觉得难以放心,便又将国策挖出了八本,另外找到两个地方各埋下四本。 然后,她依样画葫芦,又把其余三口箱子里的书也找地方藏好,左右那本医书她已经烂熟于心,不用看也知道原澈该用什么药了。 埋书的时候,她心里已经默默做了决定。云辰的国策她不会动,而那三十卷奇书,她打算赠给聂星痕。她没什么可回报给后者,唯有把这三十卷奇书送给他,希望能多少带给他一些帮助吧! 四十二卷书,被她分别藏在了六个地方。有从前驻扎过的营地,有她打猎经过的草丛,也有她沐浴过的泉边……等到所有的书藏好之后,她找了许多树枝、草皮搬回山洞,搁在了空荡荡的箱子里,再用锁链把箱子原封不动地捆起来,重新上了锁。如此一来,这箱子就似从未有人动过,仿佛她从不知道开启的方法是什么。 当四口箱子重新摆在微浓面前时,她看着自己忙活了一天的“杰作”,满意地笑了。 ***** 往后的三天里微浓没再打过猎,一直靠剩下的鹿肉过活。眼看着馕越来越少,她倒是不太担心,如今她只担心一件事——气候越来越暖,水池里的怪物尸体开始发臭了。 这些天以来,她一直忙于别的事情,也强迫自己忽略那个怪物。直至如今真正闲了下来,原澈的伤势也稳定了,她开始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如若不把那东西的尸体弄走,再过两天,整个山洞就会臭到极致,根本没办法住下去。但不要说原澈无法挪动,她自己也没精力再去布置另一个地方,所以,她思前想后……终于鼓足勇气去正视水里那只怪物。 好就好在那水怪死去多日,尸体已经漂浮在了水面之上,不必微浓再下水打捞。于是她找了几根藤条,做成一个捆锁的式样,开始了艰难的打捞过程。 试了整整一个晌午,才用藤条套住那怪物的头部,将它拖到了岸边。然后又用另一根藤条套住它的尾巴,一头一尾套牢之后,微浓拖着两根藤条硬是把它弄出了山洞。 由于洞内光亮不足,微浓又刻意不去看它,故而也不知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等一路拖到了洞外,她才勇敢地看了一眼,发现这东西根本不是水怪,竟是一条体型庞大的鳄鱼! 而这条鳄鱼,早已被她用龙吟剑砍得浑身是洞,从洞内拖到洞外,内脏几乎流了一地,恶心无比。不过好在不是什么怪物,微浓也不会感到害怕了,她继续拖着鳄鱼下山,想要找个地方妥善处置它的尸体。 刚脱到营地附近,鳄鱼被一块石头卡住了,微浓使劲拉着两根藤条,竟不小心用力过猛拉断了一根。鳄鱼“咕噜”打了个滚,肚皮朝上翻了个身,露出它那被龙吟剑刺穿的腹部。 随即,一个东西从它腹部掉了出来。微浓以为又是内脏,便没太注意,径直拖拉着鳄鱼走了。等到她将尸体远远地扔掉,又原路返回的时候才发现异样。 方才从鳄鱼肚子里掉出来的东西,是一卷厚厚的卷轴。难道又是什么藏书?微浓用树叶将卷轴上的污渍擦掉,解开包裹在外头的袋子——是羊皮卷! 她赶忙将羊皮卷打开,发现一共两张,很大、很长,上头是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纹路,有的像山,有的像水,有的像树枝,皆是曲曲折折弯弯拐拐。这些纹路上又标记了好多奇怪的符号,她根本看不懂是什么东西。 她想起了龙吟和惊鸿的地图拼凑经验,便将两张羊皮卷也拼凑起来,但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这张图大约能分成九块,每块有大有小,形状不一。 她陷在了龙吟惊鸿的桎梏里,总以为这其中只有一条线才是真正的地图,其余都是干扰线索。于是她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把每一条线都比划了一遍,甚至忘了洞穴里还有一位昏迷不醒的世子大人! 眼见着夕阳下山,天色将晚,她才猛然想起原澈,遂带着羊皮卷回到了山洞,路上还处理了鳄鱼流出的内脏。她照例喂原澈吃了食物和药,又帮他活动了四肢,才顾得上自己用饭。 吃着烤鹿肉的时候,微浓还在想着羊皮卷。难道是鳄鱼从前误食了什么,不小心把它吞进了肚子里? 可直觉告诉微浓,这两卷东西非常重要,那鳄鱼极有可能是前人故意养在泉池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五口箱子和卷羊皮! 这不同于那些白纸黑字的藏书,羊皮卷更像是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或者是另一张地图!而这种隐秘的未知更加激发了微浓的好奇心,她思来想去,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对所有人隐瞒这个东西,先把它带下山再作计较! 念头升起的那一瞬,微浓找出了她来葵水用的白帛,将羊皮卷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包袱里。她正打算躺下入睡,忽听耳畔响起了细微的声音:“渴……” 是原澈在迷迷糊糊地要水喝!微浓大喜,连忙把水壶递到他唇边,果真见他喝水要比前几日顺畅一些,吞咽不大困难了。微浓立刻试着与他说话:“原澈!原澈!你能听见吗?” 细若蚊蝇的回应声响起,原澈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然后,他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微浓“啊”地大叫一声,欢喜过了头:“你终于醒了!” 原澈一直趴着睡,视线受阻,根本看不到微浓的脸,只能微弱地喊道:“谁?” 微浓立即趴到他身边,歪着头看他:“是我啊!你已经昏睡整整五天了!” 两个人从未挨得这么近,距离大约还不到三寸,就连姿势都是一模一样。原澈脑子里依旧是混沌一片,回忆良久才慢慢想起发生过的事,不禁扯了扯嘴角:“你……救了我?” “山上还有别人吗?”微浓笑着反问。 原澈也竭力想笑,只可惜脸上的肌肉僵硬无力,根本笑不出来。他又张了张口,半晌,才蹦出两个字来:“多谢。” “等你好了再谢不迟!”微浓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真怕你死在这里,宁王和魏侯一定会剥了我的皮!” 原澈似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伤势,忙问:“我伤得重吗?” “别担心,就是……臀部被咬掉一块肉,没什么大碍。”微浓照顾了他五日,早已没有了羞怯之意,大方地道:“如若恢复得好,应该不妨碍行动。” 伤在臀部……原澈也大致想到了当天的情形,再联想微浓这几日对他的照顾,苍白的脸色瞬间闪过一丝红晕。他只觉得头脑昏沉而灼烧,比高热还要难受百倍。 微浓大约也是察觉到了他的尴尬,忙翻了个身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笑道:“放心,你在我眼里就是个身娇肉贵的宗室子弟,不该看的地方我可都没看见。” 听闻此言,一阵甘甜霎时涌进原澈口中,似乎还掺杂着浓浓的苦涩的药味。他望着微浓那张明媚笑靥,看着她的落落大方,她的若无其事,看着她因照顾他而略显疲惫的样子,只觉得胸腔里被什么东西强势填满。 他一直以来抗拒认清的事实,一直自欺欺人的念头,这一刻鲜血淋漓地嵌入了他的心口。 他……动心了。 正文 第249章 患难之情(三) 有时忍耐是为了积蓄力量,有时沉默就是一种告白。当幡然领悟的那一刻,原澈忽然觉得无话可说了,好似说什么都是对自己心意的亵渎,都是对微浓的不尊重。 他一时还无法适应这般矫情的自己,想要阖上双眼平复心情,又舍不得把目光从微浓身上移开,就这般定定地,茫然无措。 微浓却以为他是刚醒过来的缘故,神智不太清爽,遂问道:“要不你擦把脸?” 原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一摸,掌心竟被扎了一下。这是他的胡须!原来已经这么长了!他一定很丑很狼狈! 原澈恨不得找面镜子照一照,又恐自己比想象中更加惨不忍睹,心内一时挣扎不已。 微浓见他不对劲,忙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伤口发作了?” “不是……”原澈艰难地张口,“有镜子吗?” 微浓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只觉得数月以来从未如此开怀!她兀自笑了半晌,才勉强掩面回道:“放心吧!世子您天生丽质,无论是蓬头垢面还是粗布麻衫,都难掩您的绝世风采!” 这是变相说自己蓬头垢面了。原澈将脸埋在臂弯里,心情无比地失落:“我想刮胡子。” 微浓一挑眉,看了看四周:“没有刮胡子的刀具,要不用龙吟剑试试?” 原澈闻言更加郁闷:“那我还是擦把脸吧。” 微浓犹自笑个不停,起身打水去了。不多时,她拿着一条湿汗巾返回,正要替原澈擦脸,后者却是别扭地拒绝:“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才刚醒,别逞强。”微浓自然而然地拒绝,亲自替原澈擦了脸,顺便连他的脖子、后颈一并擦了擦。 原澈默默感受着微浓修长手指的清凉抚触,心里蓦然涌起一阵甜涩之意,甜于她的悉心照料,涩于自己的被动无力。 “好了,”微浓替他擦完脸之后,待要起身去收拾,原澈已经拉住了她的衣角,“你怎么救我的?” 微浓想了想,刻意隐瞒了自己打开箱子的事情,只道:“你失血昏迷,我把那半锅鹿血喂你喝了,又去找了些外用内服的草药。” “你不是不懂医吗?”原澈又问。 “我小时候在镖局长大,耳濡目染,略懂一些外伤用药。”微浓停顿片刻:“幸亏那条鳄鱼没毒,否则我还真救不了你了。” “那是条鳄鱼?”原澈难掩目中惊愕。 微浓点点头:“是啊,体格还不小呢!” 原澈沉默起来,内心羞愧不已。他堂堂魏侯世子,连一条鳄鱼都对付不了,最后还让心上人来救,真得十分没面子。 微浓看到他的表情,也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禁嘲笑:“你啊你,受伤了还顾及这么多,太虚荣!” 原澈已经无力辩解,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折腾了整整一天,微浓也有些困倦了,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原澈立即察觉到了:“要不你先歇着吧,我也……再睡会儿。” “行。”微浓没客气,转个身躺在了他旁边。这些日子她一直是这么睡下的,为了方便照顾原澈。 但后者显然受宠若惊:“你……” 微浓醒悟过来,便将褥子往旁边拉了拉,口中不忘说道:“既然你醒了,我就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了。” “嗯。”原澈又是心疼又是感动:“你好好休息。” 微浓翻过身背对着他:“小解喊我。”这些日子里,不要说喂汤喂药、盥洗擦身了,原澈吞咽困难,都是她将食物咀嚼之后喂给他吃,甚至大小解都是她在伺候。为了方便半夜照顾他,也为了防止野兽夜袭,她从来都是整夜整夜燃着篝火,此刻亦然。 原澈也没主动提出灭了篝火,一旦这山洞黑下来,他就看不到微浓的身影了。昏迷五天人事不知,他竟觉得如隔三秋未见,此刻盯着她的背影怎么看都看不够,唯恐自己一眨眼,她就如夜风一般飘走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他回光返照的想象?她真得一直在照顾他?就连大小解都负责到底?原澈不敢想象她一个孤身女子,竟敢留在这荒山野岭照顾自己这个非亲非故之人,条件简陋不说,还随时可能遇到来自野兽的袭击,而且要承受无边的寂寞与绝望…… 至少他自问做不到。即便他的父侯遇上这种困境,他都无法毫不懈怠地服侍大小解。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这一刻,原澈竟觉得眼眶发热想要落泪。他是如此幸运,能够得到她不离不弃的照顾;而楚璃……又该何其幸运?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做了件极其可笑的事情——嫉妒一个死人。 “微浓……”他不由自主地唤出了口。 “嗯?”微浓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大约也是无意识的。 原澈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于篝火声中默默聆听她的呼吸,一夜无眠。 ***** 直到翌日,原澈才想起来那几口箱子的事。早上两人用了些野果,他便顺势问了出来。 微浓如实说到第五个箱子仍在水下,又面不改色地谎称自己打不开,原澈对此也没有丝毫怀疑。如今就算微浓把黑的说成白的,他也会无条件相信,更何况这趟寻宝之旅实在太辛苦,任谁都会觉得这几口箱子必定还有玄机,不会被轻易打开。 原澈沉吟片刻,主动提道:“那几本国策我不要了,全都给你。” 微浓大为惊讶:“全都给我?” 原澈笑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再如何报答都不为过。难道本世子的命还比不上几本烂书?” 几本烂书?果然是魏侯世子会说出来的话,微浓不禁笑着调侃他:“昏迷一场也没能让你改了性子,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谁说我没移?”原澈立即还口:“我……变了很多啊。” 微浓懒得与他斗嘴,只追问道:“你真的把国策都给我了?” “当然!”原澈应得痛快。 微浓闻言心里踏实了。原本她将国策和奇书偷偷藏起来,心中还觉得愧对原澈。如今得了这番话,倒也藏得理直气壮了。她藏她自己的书有错吗?没有!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欢欢喜喜地道谢。 原澈见状又有些郁闷:“你该不会是为了几本国策才留下照顾我的吧?” “不是。”微浓斩钉截铁地回道。 原澈心头涌上欢喜。 “我是怕宁王和魏侯找我算账。” 原澈霎时又感到失落起来。 微浓却没再搭理他,径自出去干活了,洗衣、采药、打猎、劈柴,她外出一趟做完了所有事。可正因为事情多,耽搁的时间有点久,原澈在山洞里就等急了。 但令他苦恼的是,他伤的地方太尴尬,不要说出去找人了,就是站起来都困难。他犹豫再三,正打算试着爬起来,便瞧见微浓抱着柴火和草药回来了,手上还抓着一只兔子,肩头搭着两件半干的衣裳。 若在从前,原澈一定会大声质问她去哪儿了,会大发一顿脾气。但现在,他问不出口了。 微浓也没在意太多,径直去生火熬药、烤野味。两人吃过兔子之后,她又喂他喝了药,最后道:“翻身,我替你敷药。” 原澈心里非常挣扎,一方面他很享受微浓的“服侍”,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很难堪。最终,面子问题还是胜过了一切,他磕磕巴巴地道:“我……我自己来吧。” “你看得见吗?”微浓反问。 原澈勉强回头试了试,的确会视线受阻,便也只得磨磨蹭蹭地撩起衣袍,露出受伤的部位。 微浓立即“咦”了一声:“伤口怎么又裂开了?” 原澈自然不会说,是自己等她等得太焦躁,翻身时用力过猛了。 微浓也没多问,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血迹,替他刮掉旧药,换上了新药。刺痛兼微凉的触感拂过患处,原澈只觉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微浓自然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但也能理解,毕竟他这是头一次清醒地面对她换药。她决定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手上动作却加快了些,不多时便将药换完了。 “需要方便吗?”她问。 原澈摇了摇头,为了不麻烦微浓,他打算尽量少喝水。 微浓委婉地安慰:“没事,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正常。” 可她不明白原澈的心思,如若伺候他的是魏侯府下人,他自然不会觉得麻烦。但在心上人面前,这是他最不想让对方看到的禁忌。 他实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便主动转移了微浓的注意力:“看我这伤势,一时片刻是无法下山了……你打算怎么做?” 微浓没太明白:“什么怎么做?” “你……是要先下山?还是等着我?”原澈略显期待。 微浓娥眉蹙起:“我若先走,你怎么办?” 至此,原澈也自知瞒不下去了,只能实话实说:“我来之前已向父侯留下书信,如若五月末我还没下山……让他派人来接我。” 正文 第250章 山外来客(一)28000票加更 自从原澈把船让给云潇之后,微浓已经隐隐猜到会有人在山下接应他,故也没太惊讶,只略略讽道:“难怪云辰死守着秘密不肯说。一旦第二个人知道,这秘密就守不住了。” 原澈心虚地低下头:“我没告诉父侯,只说我是有要事来此。” “你把藏书带回去,不就天下皆知了?” 原澈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微浓只得叹道:“既然如此,我若撇下你先走,魏侯岂会饶了我?再者我没有船,下山也没什么用。”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原澈听了她这番话,还是感到很开心。至少微浓肯留在山上陪他。 “你若信我,这几口箱子就让我带回宁国想法子,一旦我打开,定然原封不动给你送来。”原澈立刻做出保证。 微浓闻言故作犹豫之色,没有答应:“等下山之后再说吧。” ***** 从那天起,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及箱子。微浓是怕露出破绽,原澈则是怕她生气。 微浓仍旧如从前一般照顾他,无微不至。一则是她真正动了恻隐之心,不能见死不救;二则她也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希望魏侯找来时能看在此事的份儿上放她离开;三则,也是为了云辰和聂星痕。 在魏侯京邸住了将近一年,她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了,原澈是一个很微妙的存在,一方面他有些才华与傲气,想要争一争王位;二则他性情阴晴不定,又是宁王的孙子,无论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宁王都愿意包容他。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他是制衡宁国各方势力的一个支点,如果缺了他,云辰在宁国就任宁王和祁湛拿捏了! 更重要的是,有原澈在,宁国的局势就不会稳定,宁王就要因储君之位而分心。如此一来,至少宁王不会全副心思用来对付燕国,这对聂星痕只好不坏。 所以,无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原澈都不能死! 于是,微浓安心留在了孔雀山,更加悉心地照料原澈。用了那本医书所言的疗伤方法,原澈也恢复得极快,半个月后便能翻身睡觉,一个月后已能缓慢行走,甚至可以下蹲。 自打能够勉强走路之后,他就再也不让微浓贴身照顾了,饶是微浓一再表示不在意,他也坚决拒绝,甚至为此翻过脸。微浓只得由他去了,也乐得卸了不少差事,每日只需替他洗衣、熬药、换药即可。 而时节也飞快到了五月上旬,距离魏侯府接应他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原澈的心情因此变得很复杂,一方面他很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锦衣玉食的生活当中;另一方面,他也无比珍惜和微浓单独相处的日子,总希望这日子再长一些。他知道,一旦下了孔雀山,两人就会分道扬镳了。 然而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五月中旬,月亮最圆最满的那一晚,孔雀山上来了外人。当无数火把照亮这山间夜晚时,所有的飞禽走兽都是躁动不安,纷纷发出了惊慌的鸣叫。 就连身在山洞里的微浓和原澈,也都察觉到了异样。初开始,他们以为是遇上了什么天灾,连忙跑出山洞查探情况。可刚一跑出来,便看见山下亮起星星火火,继而,那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逐渐汇成了一条火龙,蜿蜒盘桓在这唯一的一条山路上。 微浓与原澈面面相觑!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姜王后派人巡上山了!毕竟,只有姜王后知道这个秘密,也最有可能派出这么多人手为云辰和云潇讨还公道! 见此情形,原澈先将错误揽在了自己身上:“若不是我受伤,咱们早就该下山了……” 微浓垂眸望着山脚下的火光,叹道:“不怪你,是我执意要放走云潇。” “看来我父侯还是输了。”原澈不知是赞是贬:“这个姜王后,太有能耐。” 微浓只得安慰道:“也许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原澈摇了摇头:“这么多人马上山,肯定不是来喝酒喝茶的。”顿了顿,他又道:“姜王后不会为难你,你能走就先走吧。” 两人都知道,他们的行迹根本藏不住,这山里丛林密布,唯独他们开山劈树走出了一条路,再也明显不过。若是原澈没受伤,他们还可以利用地形躲一躲,可如今…… “你说,咱俩的箱子还能保住吗?”原澈哼笑。 “保得住。”微浓也不知自己如今该是什么立场,也许是她和原澈相处日久逐渐信任,也许是她始终不相信姜王后,总之,她不愿意这五口箱子落在后者手中。 “我现在就把箱子全都推下水,谎称咱们没找到。”微浓说着已转身跑进了山洞中,速度之快令原澈都不及反应。 他很想去帮忙,奈何身体实在使不上力,也只能听着山洞里传来箱子被拖动的声音,暗自感叹着:“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话音落下没过多久,山洞里又陆续响起四声“噗通”,看来箱子已经落入水中了。他望着微浓去而复返,一时竟忘记了即将到来的麻烦,傻傻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笑你比我聪明。” 微浓睁大清眸不可置信:“这话不是讽刺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原澈笑得更加开怀:“坚强、善良、机敏、胆大……女人的好处都让你给占完了。” 原澈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若是看谁不顺眼,对方在他眼里就会一无是处,比苍蝇还要讨人嫌;可他若是中意谁,那对方的缺点也会变成优点,而且他极其护短。 故而微浓听到这番夸奖,简直是要受宠若惊了!相识一年多,这是她头一次听到他如此之高的赞赏,她双手抱臂笑着看他:“算你还有点良心,不吝赞美你的救命恩人。” 原澈抿唇想了片刻,俊颜在月色下显得十分认真:“我夸你不是因为感激!是因为你真得好!我见过的女人之中你最好!” 最后这一句,真正把微浓逗乐了,她几乎要捧腹大笑起来:“你才多大,能见过几个女人?说得好像你阅女无数一样!” 原澈有些不乐意了:“至少别的女人我都讨厌,但我不讨厌你……我……” “行了,”微浓根本没听进去,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再夸下去我可就要脸红了。” 原澈张口欲言,但想起即将面临的局面,又只得把话咽了回去。眼下,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你说,咱们两个算是临危不乱吗?”微浓望着渐行渐近的火光,又轻轻笑叹:“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没有,”原澈也很镇定,“我只盼望姜王后不要因为姜鹤之事杀了我泄愤。” 这倒的确是一件棘手之事,微浓思索片刻,回道:“别着急,我有办法。” 可是她的办法没有用得上,因为这支队伍并不是姜王后的人马。这上山的二百侍卫,全部都是宁王的亲卫,唯独领头之人来自魏侯府,正是王拓。 他们昼夜赶路毫不懈怠,只用了一夜工夫,便找到了微浓、原澈所藏身的山洞。熹微晨光之中,仿佛漫山遍野都是整齐的脚步声,而这些声音最终停在了山洞之外。 “世子!”王拓一进山洞便看到了微浓和原澈,急忙朝他二人使眼色:“王上担忧您的安危,特命禁卫军前来接您回去!” 宁王知道他们的行踪了?也就是说…… “微臣朱向,见过世子殿下。”不等二人反应,一个身穿铠甲的男子已经随着王拓进洞,拜见了原澈。 原澈回忆片刻,才想起这人正是去年来魏侯京邸抓捕云辰的禁卫军左卫统领,朱向。 真是冤家路窄呵!宁王竟然派了他来,可见是没打算给自己留余地了。想到此处,原澈也笑得很敷衍:“诶?怎么劳烦朱将军亲自过来了?许久未见,将军别来无恙?” 朱向也很会说场面话:“托世子的福,今年三月王上已擢升微臣为禁卫军都指挥使,领正三品俸禄,仍在御前行走。” “哎哟,那可真要恭喜朱将军了!王祖父如此器重于你,前途无量啊!”原澈笑吟吟道。 “世子说笑了,微臣只愿肝脑涂地回报君恩。”朱向故意停顿片刻,才道:“您大约还不知情,姜王已于三月末驾崩,死前封了姜鹤作太弟,王后楚瑶因此不满,两人闹得风风雨雨。王上念及与姜国的联盟,派兵前来襄助姜王后平乱,如今姜鹤大势已去,不日将以谋反之罪论处。” 果然,姜王后胜了。可宁王的意思是…… 原澈与微浓互看一眼,皆是惊疑不定。 朱向见状,亦是笑吟吟道:“其实王上原本无意干涉姜国内政,是姜王后提出愿以前朝藏书共享,扶助王上安邦镇国。为天下大计,王上才冒风险派兵襄助姜王后,如今已然平定了内乱。” 话到此处,朱向看了微浓一眼,才笑着继续:“王上言道,您已先行一步寻书,因久无音讯,特命微臣前来相助。不知您找书找得如何了?” 正文 第251章 山外来客(二) “不知您找书找得如何了?”朱向笑里藏刀地问。 是云辰为了救姜王后,把藏书的事情给抖出来了!原澈发现自己低估了云辰的能耐,更低估了他和姜王后的姐弟之情。云辰在自身难保的情形下还要破釜沉舟地救人,饶是原澈与他互为对手,此刻也忍不住要对他刮目相看! 原澈几乎可以想象宁王会是如何震怒。自己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又是遇袭又是失踪,瞒着君王来寻藏书,任是亲祖父也不可能再手下留情的。 他这是欺君之罪! 他原本还打算隐瞒自己找到藏书的事实,可眼下这个情形……他决定坦诚相告,以换取从轻处罚。 于是,他也笑里藏刀地回道:“不瞒朱将军说,前朝藏书是找到了,足足有五口箱子。但我能力太弱,又受了伤,实在没能力打开箱子。” “您找到了?”朱向故作惊喜之意:“东西在哪儿?” “这……”原澈望了望山洞外的上百侍卫,低声道:“这些人能相信吗?不会走漏风声吧?” 朱向立即拍了拍胸脯:“世子放心,外头二百人全部是王上亲信,足以信赖。” “那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原澈朝朱向勾了勾手指。 后者迟疑片刻,但还是伸了脖子贴耳过去,原澈也没打算扯谎,遂道:“藏书都在……” “慢着!”微浓突然出言阻止。 这一嗓子太冷厉,原澈、朱向、王拓都一同看向她,静待下文。 微浓将双手卡在腰间的惊鸿剑剑囊之上,微微一笑:“朱将军想知道箱子的下落,没有问题。但我有两个条件。” 朱向眼睛一眯,却是笑道:“这位是燕国的王后娘娘?” 原澈立即接话:“也是本世子的救命恩人。” “我已是废后,当不起朱将军如此称呼。”微浓神色不变。 原澈连忙又道:“朱将军可以唤她‘夜姑娘’,嗯。” 微浓闻言瞟了他一眼,意思是:世子你可真给我撑面子。 朱向也是从谏如流:“好吧,夜姑娘,不知您有何条件?” 微浓回过神来:“其一,在来孔雀山之前,我与世子已然有过约定,这四十九本藏书之中,有三十本是要给我的。此次世子遇险,我舍命相救,他又许诺了十二本给我。” 微浓边说边踱到朱向面前,笑问:“不知这四十二本藏书,宁王可愿遵守诺言让我带走?” 朱向并不知这四十九本藏书究竟包涵哪些方面,只知道全部是遗世孤本,乃无价之宝。此刻乍一听微浓的话,他自然心生怒意,冷笑道:“好大的胃口,四十九本书,您一个人就要拿走四十二本?” 微浓挑了挑眉:“不信您可询问世子,看我所言是真是假。” 朱向遂看向原澈,后者当即接话道:“的确如此。” 朱向一听这话,自然怀疑二人串谋,可他不敢对原澈发火,只得将怒意发泄在微浓身上:“寻书是王上的旨意,任何人都无权做主。您若是想要藏书,大可到王上面前索要,不过我还是劝夜姑娘识时务,莫要狮子大开口。” 他这番话警告之意十分明显,原本以为微浓该知难而退了,岂料她又笑问:“朱将军既然说,寻书是贵国王上的旨意。那请问旨意在哪儿?可否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否则您黄口白牙说什么是什么,慢说世子不敢信,我一个异国女子也不能相信。” 她此言一出,立刻给原澈提了醒,后者也理直气壮起来:“不错!朱将军既然是王祖父派来帮我的,那你手上可有旨意?或是有个信物给我也好啊!” 这是强人所难了!像寻书这种秘密之举,谁又会真的下一道旨意?这岂不是要闹得天下皆知?事实上,宁王此次也是借着帮助姜王后平乱的借口,偷偷派了他过来。哪里能有什么旨意和信物? 朱向气得够呛,面上却笑:“世子真会说笑,我这二百亲卫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他们常在御前行走,您必定也是眼熟的。要不,我叫几个人进来让您看看?” 他说着伸手一指洞外,那二百亲卫就齐刷刷地堵在山洞门口,铠甲都反光反得刺眼。原澈识趣地摆手:“不必了!朱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微浓立即唱起了白脸:“世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位朱将军我是不了解,不过如他所言,贵国王上派兵来姜国协助平乱,也许他是随军平乱,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您的行踪,故意假传圣旨来抢东西?” 微浓说得毫不客气,朱向闻言自然大怒,指着她就骂:“你这没见识的废后,哪有天子亲卫出来随军平乱的?” “可我这个废后,也没见过天子亲卫出来寻人找物的。”微浓丝毫没被激怒,利索地伸出两根手指:“如今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朱将军是真得受贵国王上信任,肩负着寻找世子和藏书的秘密任务;其二,你是在说谎,你根本不是禁卫军都指挥使,而是外放了,趁着姜国内乱之机假传圣旨,居心叵测想要浑水摸鱼。” “你说谁居心叵测?”朱向怒视于她,几乎要上前动手。 原澈赶忙出来打圆场:“微浓,你怎能怀疑朱将军呢?”他故作肃然地反驳她:“去年云辰的事就是朱将军揭露的,如此忠心天地可鉴,你怎么能说他假传圣旨、居心叵测、浑水摸鱼呢?” “世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微浓与他一唱一和,“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寡不敌众。万一把藏书之地告诉了他,他极有可能杀人灭口,再把藏书据为己有,然后回去告诉你王祖父,说是什么都没找到。那你岂不是死得很冤?” 言罢,她没给朱向发火的机会,一口气续道:“好吧!即便朱将军的确对你王祖父忠心耿耿,那他对你如何?你千辛万苦找到藏书,甚至为此受了重伤,万一他想抢功劳而杀你灭口,最后再谎称藏书是他找到的,你早就被山里的野兽吃了,那你岂不是死得更冤?” 原澈从来没想到,微浓的口齿竟然如此伶俐!从前她虽然总是堵得他没话说,可从来都是言简意赅,句句讽刺。但这一次,嘿!真是高明! 他心里乐不可支,面上却故作愁苦犹豫之色,好像是真得被微浓说动了一般。 朱向听到此时,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把抽出佩剑指向微浓,话却是对着原澈说道:“世子,千万别听她妖言惑众!她不仅是在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更是在挑拨您与王上!您可千万别信她!” 其实原澈心里明白,这的确是宁王的意思,但他大致明白了微浓的用意和顾虑,便也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而微浓,看着勃然大怒的朱向,又笑了起来:“朱将军何必动如此之大的火气?我又不是云辰,更没有三头六臂,值得您大费周章地对付吗?” “你!”朱向死死握住剑柄,咬牙切齿地道:“不管你是谁,我今天必须要杀了你,大不了回去再向王上请罪!” 他说着就要一剑刺过去。 原澈闻言吓了一跳,正要出声阻止,便瞧见王拓已经闪身跑了过去,伸手挡住了朱向的佩剑,仍旧是那副棺材脸:“朱将军,废后暮氏身份特殊,您要三思。” 微浓整了整头发,配合地做出骄矜姿态,傲然笑言:“王侍卫,你让他动手吧。只要他敢伤我,你看他能不能活着走出姜国?宁王也救不了他。” “哼,一个废后,大言不惭!”朱向的手被王拓牢牢握住,佩剑根本刺不出去,不过他倒是因此冷静了些,知道自己方才是莽撞了。 微浓则更加挑衅地看着他,回道:“我虽是废后,但也是燕国外亲,乃长公主之女,摄政王之表妹。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与墨门颇有渊源,贵国王太孙是我师兄。姜王后也是我的挚友。” 微浓边说边用手指弹了弹他的剑尖,叹了口气:“朱将军想要杀我泄愤?可以。只要您不怕姜国的蛊毒,不怕墨门的追杀,不怕王太孙的追究,不怕敝国摄政王爱妹心切……” 微浓言罢,还故意往前凑了一步,就站在距离剑尖不到一尺的地方。 她一连说出四个“不怕”,实则样样都是朱向所怕。他不禁想起临行前宁王的交代,还有祁湛的特意嘱咐,都是命他不要为难废后暮氏。宁王则说得更加明确——“燕国若无异动,便立即将暮氏送还;燕国若不安分,便将她扣为人质,但一定要以礼相待。” 想到此处,朱向暗自庆幸,不由感激地望了王拓一眼。可要让他在这等情形下向微浓赔礼道歉,他又实在跌了面子,尤其还是对方先出言不逊的。 所幸原澈做了个和事老:“你们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是我救命恩人,这样吵来吵去,这让我夹在其中很为难啊!” 朱向这才有了个台阶下,冷哼一声收起佩剑:“既然世子发了话,微臣岂敢让您为难。” 微浓也无奈地叹道:“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吗?总不能如此轻易就将藏书之地告诉他吧?” “那你说怎么办?”原澈摊了摊手,将难题抛给微浓。 “世子您看这样如何,让朱将军先送咱们下山,一旦您与宁军会合,证实了他所言非虚,咱们再将藏书之地相告?”微浓的眸子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笑得从容。 正文 第252章 山外来客(三)28500票加更 “世子您看这样如何,让朱将军先送咱们下山,一旦您与宁军会合,证实了他所言非虚,咱们再将藏书之地相告?”微浓的眸子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笑得从容。 朱向却没立刻答应,环顾山洞一周,径直叫进来一小队人马。 原澈的脸霎时沉了:“朱将军,我好歹也是魏侯世子,你这是做什么?” 朱向笑回:“世子别误会,微臣既然来一趟,总得做做样子不是?请容微臣先搜找搜找,若真是一无所获,微臣也好给手下人一个交代。” 原澈蹙眉,欲盖弥彰地道:“那你找吧,没有人指路,无异于大海捞针。” 朱向则一味笑着:“您放心,微臣可没那么笨,漫山遍野地瞎忙活。兄弟们也要保存体力不是?” 此言说完,他转而一挥手,吩咐跟进来的一小队人马:“你们几个,把所有墙壁都敲一遍;你们,设法爬上这山洞顶部;还有你们,去那水池子里看看。” 在朱向的吩咐下,侍卫们立刻展开搜寻。原澈和微浓不敢再看对方,心里却都是紧张不已。这个朱向,倒也有些能耐的,不愧能讨得宁王欢欣。 他们不知道的是,朱向原本就是捕头之子,中了武举之后又被分派去大理寺当差,后来几经辗转,因缘际会调到了禁卫军。此人不大懂得为官之道,脾气不好容易动怒,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及不上别人,但寻人找物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宁王之所以重用他,就是看中他不怕得罪人的性子。须知这禁卫军都指挥使是负责守卫王宫,乃宁王亲卫,人选自然不能太圆滑,但也得有些真本事,性子又得容易拿捏。 朱向,正是能被宁王拿捏自如的一个人。他搜人找物的本领之高,放眼宁国约莫也是数一数二,所以宁王才派了他来追踪原澈和藏书。 眼看着他派人下水搜查,原澈自知瞒不住了,心里有些忐忑。微浓更加忐忑,唯恐朱向会发现那箱子被她打开过,发现藏书被掉包之事。 两个人默默看着山洞里人来人往,皆是一言不发。而朱向仿佛已经笃定了藏书就在此地,气定神闲地站在洞口。 “朱将军,水下有发现!”不多时,下水搜寻的侍卫已经冒出头来,兴致冲冲地禀报。 朱向立刻跑到水池边上,蹲下询问:“什么发现?” “池底有五口箱子!” “搬上来!” …… 当数名侍卫合力将箱子搬上来时,微浓和原澈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朱向挑衅地笑问:“钥匙呢?” “没有,”原澈率先回道,“我方才说过了,这箱子我们打不开。” 微浓亦是说道:“即便要开箱,也该是贵国王上动手,朱将军可别逾越了。” 原澈又开始与她一唱一和:“我看钥匙得去找姜王后拿,这不是姜国的宝藏吗?” 微浓故作恍然大悟:“难怪我怎么砍都砍不开链子,世子怎么不早说?” 朱向闻言,逐一查探了箱子,果然瞧见其中一个箱子上尽是剑痕,而其它几个则完好无损。可见这些箱子的确没被打开过。 可饶是如此,朱向还是不能全然相信他们两个,遂疑惑地道:“既然世子和夜姑娘都说打不开,那微臣可就要得罪了。微臣得搜查所有包裹,若是搜不出钥匙,才能证明您两位的清白。” “朱将军,我还没死呢!”原澈面目阴鸷。 朱向沉吟片刻,又将矛头指向微浓:“世子与王上一心,可以不用搜,但夜姑娘必须要搜。” 微浓闻言蹙眉。她此刻若是执意不让搜,只会加重朱向的疑心。可若是她松了口,万一钥匙的秘密被发现又该如何是好? 思前想后,她只得赌一把:“朱将军想搜我?可以。若是你没搜出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朱向反问。 “一旦下山,立刻让我离开。” “一言为定!” 朱向的动作很快,当即命令几个侍卫搜查微浓的包裹,又让他随军带来的小妾搜了微浓的身。那小妾搜出了惊鸿剑剑囊,朱向好奇地看了好几眼,正打算提出些问题来,便听原澈在旁有意说道:“此剑是燕王室之物。” 朱向一听这话,果然犹豫片刻,把惊鸿剑还给了微浓,还不忘说句场面话:“不愧是燕王室所有,此剑奇特,我平生见所未见。” “朱将军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微浓从他手中取回惊鸿剑,重新缠到了腰上。 而那边厢,一个侍卫也已经翻遍了微浓的包袱,视线落在一捆白色的布带上。微浓立即羞愤地道:“那东西不许动!” 朱向正愁抓不住她的把柄,便立刻走过去询问:“这是什么东西?” “哎呀!”他的小妾此时突然惊呼一声,然后红着脸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句话。 朱向了然,遂将那捆白帛递给了小妾:“那我不看了,你看看吧。” 微浓的心霎时提起来,不由自主地望了原澈一眼。 原澈不知那捆白帛的玄机,只知是微浓私密的物事,自然觉得没面子:“朱将军!你不要太过分!” 朱向这次却极其坚定:“世子恕罪,微臣也是为了您着想。您总不想背上‘欺君罔上、勾结燕人’的罪名吧?” 从小到大,原澈何曾受过这种侮辱,气得立刻拔出龙吟剑:“你找死!” “世子!”微浓连忙走到他身边,一手按住龙吟剑:“你伤势未愈,不宜动怒。” 可话虽如此,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唯恐那小妾看出什么来。她正兀自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却听那小妾娇滴滴的声音已然响起:“将军,妾身检查过了,这全是女儿家常用的物事,并没有异常之处。” 微浓心中大为讶异,不动声色地看了那小妾一眼,却见对方神情如常,还有一股不耐烦的意思,压根就没正眼看她。微浓心中暗自猜疑起来:是这小妾太疏忽?还是…… 正想着,又听那小妾娇滴滴地道:“这山洞里闷死了,将军若没有别的吩咐,妾身想回营地去了。” 她想必极为受宠,连说话都是一副撒娇的意味,而朱向竟然也柔下声音道:“那你去吧!” 小妾噘着嘴,将那捆白帛重新扔回包袱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朱向没能从微浓身上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脸色有些讪讪的。 微浓的心也落了下来,笑着提醒他:“将军可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朱向沉吟片刻:“放你离开可以,但这五口箱子,你一口也不能带走。” 若是她痛快地答应,岂不是显得太假?微浓不情不愿地瞟了原澈一眼,才模棱两可地道:“箱子目前打不开,说什么都没用。先下山再说吧!” ****** 朱向上山之后,原澈没能震慑住他,反而被他骑到了头上,自然恼怒不已。尤其还是在微浓面前,这更令他觉得颜面尽失。于是他一再向微浓保证,该给她的书绝不会少,但可能要先拉回宁国一趟,做好分割再行计较。 因为这个原因,原澈怂恿微浓先跟他回宁国,奈何微浓心意已决,宁可舍了箱子先行上路,说什么都不肯再回去了。这让原澈非常郁闷。 而朱向找到了箱子,心里也有了些猜测,便决定三日后拔营下山。之所以要等三日,一是大队人马昼夜赶路,皆是疲惫不堪,大家都想休息;再者原澈伤势未愈,暂时不宜挪动。最终还是王拓想出一个法子,指挥人马砍了几棵大树,凑合着做了一个四抬软榻,打算抬着原澈下山。 自从这些人上山之后,微浓和原澈的住宿条件被彻底改善了。朱向带来的帐篷宽敞舒适,比那平民百姓的屋子还要强上数倍,当即便给两人各自扎了一顶。 从此,微浓终于不用再照顾原澈了,队伍里有军医、有伙夫、有仆从,她每天不仅坐等一日三餐,就连衣裳都不用再洗。 她在一干五大三粗的男人之中,做了那唯二的娇色。另一个女子便是朱向带来的小妾——琉璃,年方十八,媚态娇艳,长得异常勾人。 不仅长得勾人,行为也勾人,只在山上呆了两天,就晃悠到了王拓身边,一口一句“王大哥”地喊着,能把人的骨头都给喊苏了。王拓心里也明白,这一路上她对自己都爱答不理的,一上了山却变得这般殷勤,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看上原澈了。 对于这个女人的出现,原澈极其反感,便向微浓大吐苦水。其实按照原澈的脾气,他早就把琉璃骂走了,若是从前他真就这么做了。但这次他是故意看看微浓的反应,也是想暗示她:老子还是很有女人缘的。 恰好微浓也怀疑那小妾的身份,便对原澈道:“你把她约到你营帐里,我和她谈谈。” “约到我的营帐里?”原澈有些别扭:“若是被朱向知道,岂不是要打翻醋坛子?” “怕什么,还有我在呢。”微浓掩面笑道。 原澈一寻思,的确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趁着朱向去视察营地的空档,把琉璃约到了帐内。 正文 第253章 坐山观虎 琉璃一听是原澈找她,打扮得极其花枝招展就来了,可一走进营帐,第一眼便看见了微浓。 微浓就堵在门口,开门见山笑道:“姑娘,咱们两个谈谈?” 琉璃故作惊慌之色,勉强点头同意了。微浓便亲昵地揽过她的肩膀,两人一起出了营帐…… 原澈本以为两个女人要长篇大谈,可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微浓就回来了。 这令原澈很好奇,忙问她:“那女人走了?” “走了。” “死心了?” “反正不会再来了。” 你对她说了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原澈迫切地想要知道。 微浓自然不会告诉他实情,遂眨了眨眼:“我让她别妄想攀高枝,宁王怎么发落你还不知道呢。提醒她别做了陪葬鬼。” “你!”原澈闻言气得够呛:“你说话真损!” “咦?这不是跟你学的吗?”微浓不留情面地反击。 原澈气结,偏偏又十分想笑,他觉得自己真是犯贱!这般一想,一时竟忘了自己身上有伤,下意识地跺了跺脚,结果伤口又开始疼了。 微浓见状忍不住劝道:“你为何非要急着下山?军医都说了,最好再养半个月。” 原澈不吭声了。他之所以急着下山,一则是再等下去,微浓就该来葵水了,到时候他们恰好在河上漂着,对微浓来说很不方便;二则山里两百多个男人,看微浓的眼神就像狼看见了肉,万一那些饥色之人心痒难耐,轻薄了她可如何是好? 但这些理由他自然不能说出来,只好嘴硬道:“在这儿滞留几个月,我早就住腻歪了,再住下去就要发霉了。” 微浓也没多想,叹了口气:“那你早点休息吧,没事想想怎么向宁王交代。” 原澈沉吟片刻,有些黯然:“你放心好了,属于你的那份东西,我一定还给你。” 微浓只觉得内心涌起无尽愧意。须知她当初私下转移那四口箱子,盖因当时原澈处于上风,又是姜国内乱的始作俑者。然而世易时移,他如今已经落于下风了,还即将被宁王问罪,自己若再趁人之危,让他搬回去四口空箱子,岂不是要害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微浓险些要如实相告了,可四周都是朱向的人,这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的冷静最终战胜了情感,随意敷衍道:“箱子不急,又丢不了。你先把伤养好再说吧……早点休息。” ***** 翌日一早,朱向带着所有人马下了山。人多眼杂,原澈又需要乘软榻,从此他和微浓便彻底没了说话的机会。直至出了孔雀山,需要坐船渡河之时,在他的执意要求之下,他才和微浓、王拓分到了一条船上。 船小也有好处,至少三个人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听王拓的意思,云辰没提别的,只说是姜国境内藏着四十九卷前朝孤本,内容包罗万象。”原澈话到此处,到底是碍于王拓在场,没有把话说太明白。 但微浓听明白了——云辰没提四大神兵的事。没提最好,若是提了,不但她这把惊鸿剑要交回去,宁王也一定会联想到青鸾火凤的玄机,然后抓着她不放。 “宁王真是面子里子都占了,明明是他觊觎藏书,却对外宣称是姜王后主动献宝求救。”微浓无不讽刺地道:“也不知姜国人会怎么想他。” 宁王此次名为“襄助”,实则觊觎藏书,也未免没有借机吞并姜国的心思。而姜王后这次命是保住了,但她在姜国的名望大约是完了,她本就为异国人,这次又把姜国的藏书“献给”宁王,她所背负的唾骂声可想而知。 想到此处,微浓又愤愤道:“云辰隐忍多年,姜王后筹谋多年,你我又找了几个月,最终全被你王祖父占了便宜。” 原澈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话,只得再询问王拓:“姜国的局势如何了?” “王上派兵帮助姜王后平乱,但大军一直没有撤走,属下瞧这意思,一旦您拿到这些藏书,王上就要向姜国发兵了。”王拓一边划船一边回道。 微浓不屑地冷哼:“宁王果然是要出尔反尔。” “不是出尔反尔,是趁人之危。”原澈早已看透了这些权术:“宁国大军已经过境,王祖父怎么可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再说就算我们不打,以姜国国内的局势,也撑不了太久。” “牵一发而动全身,”微浓略有些埋怨之意,“要不是你从中挑拨,姜国焉能落到如此地步?” 原澈知道她向着云辰,连带对姜王后也是爱屋及乌。他心里有些发酸,这些天来头一次朝微浓发了脾气:“我挑拨怎么了?我身为宁国子民,难道做错了?难道我还得捧着姜国,看它越来越强是吧?” 道理微浓都知道,可她实在不想看到楚国的悲剧再发生一次,只得叹道:“这次姜国必输无疑。” “啪啪”两声,原澈冷笑拊掌:“输了才好,我们宁国又壮大了。说起来我也占了一份功劳,不知王祖父会不会奖赏我?” 微浓决定住口不言。 原澈说完这番话,见船上气氛凝滞,也知自己惹了微浓不快。可他一想起微浓和云辰的关系,气就不打一处来,想了想,只得再次转移话题:“王拓,我父侯还好吗?” “王上并未发落侯爷,魏侯府一切如常。”王拓手上动作停顿片刻,船桨也是微微一歪:“呃,云大人……重新出仕了。” “重新出仕?!”微浓和原澈异口同声,皆是难以置信。 王拓默然不语,又重新开始划船。 原澈立刻反应过来:“云辰这次献宝有功,老爷子一定开心极了。而且一旦攻下姜国,宁燕就要正面敌对,还有谁比云辰更适合对付燕国?老爷子这步棋可真是高明。” 的确高明,也听得微浓心惊肉跳!重新出仕,这对云辰是个好消息吧?可对燕国来说却是个坏消息,微浓心头的滋味复杂难言。 接下来,船上的气氛十分压抑,三人各怀心思,都是随口敷衍。到了晚间,近百只小船停靠渡口,朱向的人马早就提前抵达,安排了住宿与用饭。于是,三人便再也没机会单独说话。 原澈、微浓、王拓、朱向及其小妾琉璃五人一桌共饭,刚吃了没两口,便有侍卫紧急来报:“启禀世子,启禀朱将军,燕国向姜王后修书一封,说是镇国将军明尘远要亲自来接暮氏回国……姜王后已经同意了。” “啪嗒”一声,原澈的筷子掉了:“姜王后同意了?她怎么能随便同意?她不知道燕国一旦入境,就难以控制了吗?” 朱向倒是先想明白了:“姜王后一定是故意的,她想引起我们宁燕双方混战,好让她有喘息的机会。” 原澈瞟向微浓:“这就是你以为的弱者!” “站在她的立场,这也没有什么错。”微浓根本不顾及朱向在场,犀利言道:“我若是姜王后也会如此选择,与其等着被宁国吞并,不如坐山观虎斗。” “那就请夜姑娘委屈一下,暂时不能回燕国了。”朱向重重撂下筷子,意有所指:“正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的就是贵国。” “这话世子说来还算恰当,朱将军说起来,可有点儿奇怪。”微浓索性也撂下筷子,起身笑道:“摸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也挺可笑的,朱将军你说是不是?” 言罢,她甩下一句“我吃饱了”,径直离席。 ***** 当天夜里三更时分,朱向的屋内传来一声尖叫,来自他的小妾琉璃。 所有人马迅速惊醒,齐齐跑向他的屋子里。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里只有两个姑娘,另外那个是不会如此叫唤的。 当原澈和微浓跑到朱向屋子外时,他的几个得力副手都已经到了,里里外外聚了不下三十人。王拓连忙挡开前路,微浓则扶着原澈走进屋内。 床榻之上,朱向浑身赤裸,胸前正中一刀,睁大双眼死不瞑目。而他的小妾琉璃衣衫不整,裹着被褥坐在地上,已是吓得肝胆俱裂。 微浓见状,立刻转过身去。 原澈也顾不上她,立刻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朱将军他……” 琉璃浑身发抖、牙关打颤,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有……有人偷袭。” “你看清是谁了吗?”原澈连忙追问。 琉璃颤抖着摇头,哆嗦着道:“不,不知道……是个黑衣人,看身影有点儿像……” “像谁?” “像……朱将军的副将,左大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因为朱向的副将左统领根本不在队伍当中!朱向身为禁卫军都指挥使,领了宁王安排的私差,而左统领作为副指挥使,自然是要坐镇宁王宫了。 远在宁国的左统领,又怎么可能跑到猫眼河渡口来刺杀自己的上峰?这分明就是有人刻意嫁祸! “你可看清楚了?”原澈再次质问小妾琉璃。 后者慌乱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像是他……可我……我不知道!他蒙着脸,我看不清!” 正文 第254章 人非草木(一) 原澈面上划过狐疑之色,即刻直起身子,对着朱向的副手下令:“先将琉璃关起来,再派人守住那五口箱子,任何人不得靠近!” 此话一出,无人应答。严格说来他是宁王即将发落的对象,并无能力指挥众人。原澈自然也晓得这个情形,遂又添上一句:“立刻传话去宁军大营,请派接替人选。在此之前,所有人分成三班守在渡口,若有人私自逃离,直接斩首!” 原澈毕竟是魏侯世子,气势上先占了上风,他冷冷瞟过房内众人,又命道:“现在,把队伍里和左统领身形相似的人统统搜查一遍!” ***** 因为朱向的死,原澈折腾了七八天,排查了队伍中所有可疑之人,如此倒也查出了几个嫌犯。 正待进一步审问,宁军大营却传来消息,说是朱向乃朝中正三品官员,卒死不能草率结案,要把琉璃和这些嫌犯都押送回宁国大理寺逐一拷问。 这倒是省了原澈的精力,他也乐得将差事推掉,忙活了好几天,才终于有空来瞧瞧微浓。 微浓这几日为了避嫌,一直闭门不出,只在一日三餐时露面。其实她心里也很着急,知道再这般等下去,不仅自己无法脱身,箱子的秘密也极有可能会被发现。 故而当务之急,她要想法子离开。从前她曾想过浪迹天涯,但以目前的情况看,她只能回燕国!否则自身难保。 正是焦虑之际,原澈便敲门进来了。微浓见他是被王拓搀扶着,不禁问道:“你伤势如何了?” “这不是能走路了嘛!”原澈勉强笑回。 “朱向的事情有何进展?” 原澈便将情况叙述了一遍,才道明来意:“王祖父的意思,是让我跟着人犯一齐回去,顺便将箱子也带回去。” 微浓闻言,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悲的是原澈即将获罪;喜的是也许她能趁机离开。 原澈见她默不作声,又转对王拓命道:“你在门外等着。” 王拓没敢多问,称是告退。 原澈这才小心翼翼地询问:“若是我们要拿你做人质,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逃呗!”微浓说得很坦然。 原澈便进一步试探:“我有个办法解决你的困境……你要听吗?” “你说。”微浓睁大眼睛看他。 “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宁国?”原澈心虚地道:“你看,与其留在宁军大营,还不如跟我走。至少我不会给你脸色看,还能罩着你。” “回宁国?”微浓笑着叹了口气:“那我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会的,”原澈连忙解释,“我毕竟是王祖父的亲孙儿,只要我献上藏书,他一定不会追究咱们,或许还会龙颜大悦。” “那是对你,不是对我。”微浓沉默片刻,又道:“而且我答应过云辰,再也不回去了。” 听闻此言,原澈心中颇不是滋味儿,但还是压抑着酸意:“他的话就那么重要?你又不是为他而活!” “的确不是为他而活,但有些事……”微浓缓缓坐了下来,阖上双眸:“你不会懂的。” “我懂!”原澈立刻反驳:“即便我不懂,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 “你想听什么?” “一切!关于你和楚璃、云辰的一切!” 微浓垂眸:“可我不知该怎么说。”一想起这个问题,她就会想起青鸾火凤,就会想起那晚云辰掐着她的脖子,告诉她的残忍真相。 提早退场,对两人都再好不过。她会如他所愿,把国策给他,然后彼此两不相欠。 “那你决定放弃他了吗?”原澈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既觉得酸楚,又觉得心疼。 微浓二十五岁了,不再是妙龄女子,却一再沉浸在过去的伤痛中走不出来。她封闭了自己的心,不给别人机会,也不给她自己机会。 “嗯,放弃了,我太累了。”微浓想笑,但笑不出来:“宁国太复杂,云辰、祁湛、你,都或多或少与我有些渊源,所以我更不能回去,对我好,对你们也好。” 原澈无法反驳。他心里也很清楚,微浓说的都是事实,如今宁国的局势根本不适合她留下。她离开,对所有人都好。 可是,他又如此不甘!原本他已经来得太晚,错过了她情窦初开的年华,难道还要错过以后? 如若王祖父和父侯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欢她,未尝不会接纳!只要她不再和云辰来往,不再搅合朝堂之争,他可以说服王祖父,帮她换个身份重新来过! 想到此处,原澈不免有些冲动。他知道,有些话若是再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微浓……”他轻轻唤了她一声,开始斟酌措辞,“其实你可以不回黎都……” 微浓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你跟我去丰州,魏侯府。”原澈结结巴巴地道:“呃,在丰州,我说的算……没人敢为难你。” 他自以为已经暗示得足够明白,可微浓还是想偏了:“我还不至于流落街头吧?你若想报恩,不如给我几座金山银山,也许我会更喜欢。” “我不是想报恩!”原澈亟亟否认:“我……我是说……我愿意照顾你……” 最后三个字,他声音压得很低,他不确定微浓是否听见了。 微浓听见了,不禁笑道:“这不还是报恩的意思吗?” “不是!”原澈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伤口仿佛又开始疼了,他左手死死抓住桌案一角,才鼓足勇气开口说道:“我想娶你!” 微浓震惊地看着他,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是说,你、我……” 她终于听明白了!原澈心中激动不已。这个时候,他只消点一点头,那些心思就尘埃落定了!而等待他的两个结果,好的坏的,他都做足了心理准备!大不了就是得不到,就像王位一样,不争取才是最大的遗憾! 可,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最后一刻,他居然退缩了!他不由自主地改了口:“呃,我是说,我讨厌女人,所有女人都讨厌。但我不讨厌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恰好你没地方可去,我又一定要娶妻,那不如我就娶你。咱们两个……都得利。” 说到最后一句,他深深地垂下脑袋,想要唾骂自己的无能胆怯,但又觉得心中一松。 年龄、身份、立场、婚史,其实都不是问题。可他心里也明白,以微浓的性子根本不会接受他。不仅不会接受,反而会逃得远远的,从此与他形同陌路。 所以保持现状才是最好的,彼此虽然还有距离,但他能看得见她,还能与她说说话,能以朋友的名义接近她、关心她,而她永远不会拒绝。虽有遗憾,虽然痛苦,但也未尝不是一种美好。至少胜过她与云辰的关系。 原澈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如此卑微!在面对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做了自己最鄙夷、最看不起的事情!他成了一个懦弱的男人! 可微浓听到他的解释,心中却轻畅起来,还有一丝细微感动:“谢谢你,原澈。真的!” “那你会考虑吗?”他紧张追问,像个孩子一般目露期待。 微浓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这样对你不公平,对关心你的人更加不公平。既然你没有好男风,就该认真考虑终身大事。” 说到此处,她微有保留:“也许你不一定会娶到最喜欢的姑娘,但以你的身份,定能娶到知书达理、温柔娴淑的世家小姐,还会纳几个妾。她们会为你生儿育女,让你懂得……男女之爱。这才对得起你自己。” 闻言,原澈不可自已地笑了:“你说得对,我不一定会娶到最喜欢的姑娘,但一定能娶到一个通情达理的世家小姐,再纳几个姬妾,儿孙满堂……若是运气好,也许还能三宫六院,万岁万万岁。” 他无声地笑着,渐至有声,最后甚至笑出了眼泪。 微浓也跟着他笑:“等你娶妻的那一天,或许我会偷偷溜来喝一杯喜酒,闹一闹洞房,看看新娘子到底美不美。” “一定很美!”原澈笑得更加放肆:“我的眼光向来是最好的,真的。” 微浓想起他从前花枝招展的打扮,也明白他是故意而为,遂郑重其事地附和:“是啊,生的孩子必定也是取父母之长,粉雕玉琢,冰雪可爱。” 原澈忽然就不笑了,敛去神色,转而认真地问:“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你会来吗?” 微浓颔首而笑:“自然,不过我会悄悄地来,不让你们发现。” “那以后若是想你了,我就成婚、纳妾,一定要闹得天下皆知!”原澈又开始放肆大笑,像是在说一个笑话,但他知道并不是。 越是这种放声大笑的时候,越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无力阻挡岁月,无力抵抗离别,无力改变各自的立场,无力改变她的心意。 于是,也只能默默把心事藏在心底,用笑声来掩饰不安与悲伤。 “你放心,我总不能看你落到宁军大营。”原澈笑着望向窗外月色,低声絮语:“明晚子时,我设法送你离开。” 正文 第255章 人非草木(二)29000票加更 “不是。( 800)小说/-..- ”微浓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它很重要,我必须要带走。” “那琉璃为何要盗走?她是谁的人?” “你别问了,这与你无关。”微浓踌躇片刻,到底还是叮嘱了一句:“她的生死自有人来‘操’心,你别‘插’手。” ***** 翌日,微浓一整天都没看到王拓的踪影,连带原澈也没见到。直至将近子时,原澈才一个人过来了。 一看到他,微浓便觉得愧疚:一则是箱子被调包之事;二则是王拓的身份。她有预感,原澈此次回宁国一定会有危险,因此她昨晚一夜没睡,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关于箱子的真相,哪怕侧面提醒他一下也好。可是为了大局着想,她又怕他告诉宁王。 原澈见到微浓时,她的内心就处于无比挣扎之中,三番四次‘欲’言又止。原澈以为她在担心今晚的出逃,遂笑道:“怎么?舍不得我了?眼下后悔还来得及。” 微浓望着他那张温和的俊颜,再想想云辰对自己的欺瞒。事到如今,她还保什么国策?如此想着,她满腔的愧疚再也无法忍耐,脱口便道:“原澈,其实……” “世子,”王拓及时出现在‘门’外,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事?”原澈转身。 “船已经安排好了,只等子时轮值换岗。” “知道了,你先下去。” 王拓转身退出的那一瞬间,抬头看了微浓一眼。只一眼,让微浓想起了聂星痕,想起了已进山的燕军,想起她自己终究是个燕国人…… 她只好‘逼’着自己狠下心肠,改口道:“那几口箱子你先搬回去,若是宁王执意降罪,你只管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原澈吊儿郎当地笑了:“我堂堂世子,要一个‘女’人替我承担罪行,说出去还不够丢人的。” “你别逞强,”微浓紧张地拉过他的手,诚恳无比地道,“听我的没错,一定要全部推到我身上。” 许是她表现的太过明显,终于使原澈面‘露’狐疑之‘色’,他反手握住她的柔荑:“如今是六月,可你的手冰凉。” 微浓闻言,脸‘色’刷白。 原澈又疑‘惑’地问:“你在害怕什么?还是……你有事瞒着我?” 微浓不想再骗他了。[txt全集下载]可是她心里清楚,一旦自己说出藏书被调包之事,那四十二卷书最终一定会落到宁王手里!云辰、聂星痕、原澈,他们一本也拿不到! 终于,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她牢牢抓住原澈的手,半是愧疚、半是无奈地道:“原澈,对不起,我是一个燕国人。” 原澈朦朦胧胧猜到了什么,他星子般璀璨的眸子牢牢落在微浓身上:“你是想告诉我,宁燕势不两立?你和我也一样?” “不是,不是的,”微浓鼻尖一酸,“我承认,我利用过你,甚至想过要杀你。但如今,我是真得把你当成朋友。” 原澈一改往日的飞扬,面容沉敛肃然:“我只问你一句,你救我的时候,是否出于真心?” 自己当时的心态如何,其实微浓早就想不起来了。也许她曾想过利用他,也许她曾想把他当做筹码,可是此时此刻,一切的恩怨她都忘记了,唯独记得眼前这人张扬的个‘性’,跋扈的脾气,尖酸刻薄的言语……还有他那四个字: 我想娶你。 微浓吸了吸鼻子,眼泪却不由自主落了下来,想要说的话哽咽在了喉头,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澈将手掌放在她的下颌处,一滴滴接着她流下的眼泪,无比欣慰地问:“这是为我而流的吗?” 微浓只知道一味摇头:“原澈……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后悔什么?”原澈像是没听懂一般:“哦,你不想走了?你改变主意要嫁给我了?” 微浓牢牢抓着他的手,眼泪落得更加汹涌。 原澈无比爱怜地,用指腹替她擦干泪水:“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自愿留下。否则,就别问我会不会后悔。” “即便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她满脸泪痕,仰望着他。 原澈故作嗤嘲:“哦?难道你背着我偷人了?” 微浓霎时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心中又是一片悲伤。 他明明已经猜到了,可他还是……选择了原谅。 她只好硬起心肠道:“也好,我救你一命,你放我一马,我们互不相欠了。” “怎么会不欠?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原澈坏笑:“这种恩情一辈子都还不完,我随时等着你来讨债,你可千万不要忘了。” “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微浓立刻提出要求。 能被微浓需要,原澈很开心:“行,你说。” “无论什么时候,‘性’命第一。”微浓郑重其事地道:“我打算六十岁再来向你讨债,你得活到那个时候才行。” 原澈心头涌上一片暖意:“你六十岁,我五十五。你都没死,我怎么可能会死?” “那就说定了,”微浓认真地、慎重地,又叮嘱他一遍,“我一旦逃走,宁王必定迁怒于你……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你一定都要推到我头上!” 原澈仍旧没有答应,反而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 微浓垂眸擦拭眼泪:“我不能说。” “你给我下了毒?种了蛊?还是在宁国设了埋伏?”原澈一连三问。 “不是……都不是。” “那就好,别的事我都能解决。”原澈自信满满地笑:“真要是解决不了,我就按你说的做。” 两人话到此处,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队士兵的脚步声,是轮值的队伍来了。也即是说,子时已到。 原澈抬头望了望窗外,情知再如何不舍,自己也不得不放手了。既然如此,倒不如保持风度,至少还能赢得她一点尊重与思念。 于是,他朝她摆手催促:“快走吧,到了‘春’风渡,父侯的人会主动接应你。” 可她却注定辜负他的好意!微浓胡‘乱’点头,顺手拿起随身包裹,准备推‘门’而出。一只脚还没跨出去,身后又响起原澈的声音:“微浓,你抱抱我行吗?” 微浓转身看他,笑着摇头:“不行。” 原澈上前一步:“那我抱你好了。” 言罢不由分说牢牢抱住了她,他臂力强劲,将她抱得很紧。六月衣衫单薄,他身上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给她,就像他无法出口的一腔情感。 微浓心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好似感知到了他的不舍,可她无法回应什么,只能假作不知。 ‘门’外再次传来王拓的敲‘门’声,还有一句提醒:“世子,姑娘,子时到了。” 原澈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双臂,还故意解释:“嘿!你可别‘乱’想,我就想试试抱一个‘女’人到底什么滋味儿。” 微浓遂配合着问:“哦?是什么滋味儿?” “很香,很软,手感不错。”他做出几分‘浪’‘荡’之‘色’:“你呢?被本世子抱了一下,有没有芳心‘乱’颤?” “有!”微浓重重点头。 “大胆,你敢骗我!”原澈无声大笑,终究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快走吧!” 他没有送她出‘门’,‘门’外,是王拓在等着她。微浓跟随王拓走了几步,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黑暗之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就站在‘门’口处,一改往日的慵懒,显得异常‘挺’拔。 她知道,他一定是在目送她。于是,她大力地朝他挥了挥手,无声地笑说:原澈,再见。 然而他们彼此皆知,下一次再见已是遥遥无期,也许家国有别势同水火,也许立场敌对形同陌路,也许岁月沧桑对面不识,也许天各一方再也不见…… 是以,这渐行渐远的一段距离便显得异常珍贵,异常值得去珍惜。 “走吧!再不走就迟了。”王拓站在一旁催促道。 微浓默默收敛了情绪,跟在他身后朝渡口走去,边走边问:“羊皮卷呢?” 王拓正想提起此事,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纸袋:“属下只找到一张……在朱向的尸体里藏着。” 看来琉璃也和她一样,把东西分开藏匿了。微浓接过纸袋打开看了看,才问:“另一张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属下一旦找到,立刻想法子送去燕国。” 事到如今也没有其它法子了,微浓攥紧手中纸袋:“好吧。” 王拓迟疑片刻:“这羊皮卷……您是打哪儿得来的?” “怎么?有问题?” 王拓神‘色’有些复杂:“这东西……像是地图。” 地图?难道又是一幅藏宝图?微浓亦是充满疑‘惑’。 王拓诚恳地道:“您最好把它‘交’给殿下,这东西……也许对殿下有用。” 能让云辰千方百计地找,甚至不惜利用她、隐瞒她,自然会是好东西。微浓模棱两可地回道:“多谢提醒,我会考虑。” 王拓终究没说什么,当着一队‘侍’卫的面将她送上了船,一个渔夫打扮的人正手握双桨坐在船头,随时准备启程。 微浓登上船只,朝王拓挥了挥手:“你……一切小心。” 船桨划过水面,‘荡’起阵阵涟漪,在那清晰悦耳的水声之中,小船顺流而下,渐渐驶向远方。 猫眼河畔‘侍’卫林立,某个人却从始至终没有出来看过一眼,一眼都没有。 微浓知道,她离宁国远了。而身在宁国的那些人,注定离她更远。 (卷六,完) 正文 第256章 人非草木(三) 正文 第257章 初露锋芒(一)29500票加更 营帐外篝火冲天,却有一种异样的沉闷,丝丝缕缕的烧烤香气传入帐中,微浓并无胃口。 明尘远打起帘帐,亲自端着一盘烤羊腿走进来,对微浓劝道:“公主,多少吃一点。” “在山里吃了几个月,吃腻了。”微浓懒懒地坐在毡毯上,垂眸看不见表情。 此时已是六月末,距离微浓逃跑已过去二十日。她乘船到了春风渡之后,执意赶走了原澈所安排的人,独自策马前往十万大山。她运气还算不错,王拓提前给明尘远报了信,故而她只赶了三天的路,便遇上了明尘远派出的接头人。 饶是有姜王后松口放行,可燕军一路穿越十万大山,还是受到毒虫的困扰,折损了近千人马。因此,即便过了十万大山,营内也无欢喜之意,反而压抑得令人难受。 一想起明尘远率军前来的目的,微浓便隐隐觉得不安——她害怕看见战乱。 明尘远还以为她是为了聂星痕,便又道:“殿下一直很记挂您,也一直在暗中关注您。”他顿了顿:“我已修书禀告殿下,他会亲自到燕姜边境来接您。您在此休整几日,我派人送您回去。” 微浓没往下接话,只问:“我师父如何?” “冀先生原本过了年就要走,但他年后生了场病,刚将养过来。后来又听说您的消息,便决定留下。”明尘远如实说道:“殿下将自己从前的别苑整修出来,辟给冀先生住了,还给他配了侍女仆从。很周到,您放心。” 师父病了!微浓心中大感愧疚。从前的游侠冀凤致名满江湖,可如今已经年近耳顺,身子骨一定不比从前。自己身为徒弟,不仅没有侍奉汤药,反而处处让他操心…… 明尘远看到微浓的表情,便知她心里难受,不免安慰了几句,又提出来:“殿下从京州过来,少说也要近一月,您……” “你别让他过来了,”微浓淡淡打断道,“我暂时还不能回去。” 不回去?明尘远一听这话就急了,正待开口再劝,便听她又冷静地道:“我想去苍榆城见见姜王后。” ***** 对于微浓的去向,明尘远也不敢私下做决定,只得给聂星痕去了书信请示。恰好燕军过十万大山时有所损失,便索性在此休整一番,顺便等着聂星痕示下。 半月之后,飞鸽传书到了明尘远手中,言及姜国局势有变,苍榆城形势不明,最好让微浓按原计划返回。 微浓之所以要去苍榆城,一则是想确定那羊皮卷到底是什么,二则也是想把国策的藏地告诉姜王后,从此做个了断,两不亏欠。但她也晓得,如今去苍榆城太过危险,并不是好的时机,于是她又改口称愿意先回燕国,会在燕姜边境等聂星痕来接应。 由于聂星痕的路途远,她的路途近,是以她并不急着赶到约定地点,反而想留在燕军之中帮帮忙。她利用自己在那本医书上看到的知识,与军医一起商量药方,改善了外伤用药,把原先止血、生肌的速度提高了一倍。这无疑是将士们的极大福音,她也因此在燕军之中博得美名,将士们相互之间都在打听,那位“精通医理、温柔美丽”的姑娘是何方神圣。 微浓听到这八个字的评价,简直要笑翻了,对明尘远笑言:“这八个字,没有一个字是在说我。” 明尘远亲眼见过她去军营照料伤员,当时的她说起外伤处理头头是道,人也格外温柔和善,其实于这名声再也恰当不过。但是这话,他自不会说。 “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公主竟然懂医?”他问出疑惑。 微浓不想骗他,又不想告诉他实情,只得模棱两可地道:“这么些年在外游荡,总归遇上些奇人奇事,不过是因缘际会习得治疗外伤的法子,至于别的,我可就一窍不通了。” 明尘远想起微浓在外漂泊的日子,又想起聂星痕的苦苦相思,不由自主叹了口气:“您和殿下都是在折磨自己,也互相折磨。这次既然回去,我恳请您留在京州。” 微浓审视他片刻:“这是他让你说的?” “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明尘远忙解释:“殿下这些年的样子……他二十七了,不提登基、不谈纳妃,您难道就不动容?” 微浓垂眸不语。 明尘远又道:“况且如今局势混乱,您的身份又特殊,在外游历……实在不够安全。” 他很会措辞,用了“游历”二字,也算给足她面子。 微浓目露黯然之色,实话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我能放下豪言四海为家。但如今,除了回燕国,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明尘远闻言立即面露喜色,虽然他知道很不应该,但还是急忙笑问:“那您以后还走吗?” “乱世已成,我是燕国人,还能去哪儿?”微浓平静反问。 明尘远大为激动,替聂星痕感到激动!然而这激动不过维持片刻,便被另一桩烦心事所取代:燕军行进缓慢,死伤不断增加。若是真正上战场死伤也就罢了,可憋屈之处就在于,他们根本还没与宁、姜开战,就已经处于被动之中了! 究其原因,这次他们是打着接人的旗号来的,姜王后允准放行,也没让军队抗击。但姜人警觉性奇高,一见燕军入境,不少人就自发地组织抵抗。本着“不伤及百姓”的原则,明尘远一再忍让,但姜人愈战愈勇,甚至开始以蛊虫相攻。 燕军若是抵抗,自然能赢,但是军与民抗,骂名定然要背下了;但若不抵抗,又只能眼睁睁看着燕军一再折损…… 明尘远为此烦心不已。 微浓在燕军之中呆了半个多月,自然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一方面佩服明尘远光明磊落、治军有方,另一方面她也在挣扎,是否该支持燕国侵略姜国。 “明将军这次来,真的是要攻打姜国吗?”她忍不住问道。 “确切地说,是不让姜国落到宁国手中。”明尘远解释:“姜国一直是燕宁之间的缓冲地带,一旦姜国落入敌手,咱们会很被动。” 微浓不大懂军事策略,只是追问:“这一仗非打不可吗?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您也说过‘乱世已成’,不出十年,燕宁必有一战。与其到时腹背受敌,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先把姜国拿下再说。” 微浓闻言只得沉默,或者说,她发现自己的确无力阻止什么。既然如此,她身为燕国人,怎能再继续袖手旁观?难道要为了所谓的私人情感,眼睁睁看着燕国落败? 不,她做不到! “姜人勇武,如今一再挑衅,你可有法子摆脱困境?”微浓还是问出了口。 明尘远叹气:“还没,我已经修书向殿下请示了。” “我不懂兵法,也帮不上忙,但我从前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法子……你要听吗?” 明尘远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毕竟微浓不懂兵法。可他又不能直言拒绝,只得敷衍着问:“什么法子?” 微浓仔细回想她翻看《国策》时的惊鸿一瞥,踌躇问道:“姜国是燕宁之间的屏障,所以宁国一旦得了姜国,就能长驱直入直抵燕国,是吗?” 明尘远点了点头,心里更加提不起精神。微浓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懂,出的主意又能有什么用? 然而微浓很认真:“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打着‘援姜’的旗号,力保姜国不被宁国所吞并,以此来获得姜人的信任,你看这主意行吗?” 话一出口,微浓又自爆短处:“先确保姜国百姓不对燕军产生敌意,但后续要如何做,我就不知道了。” 明尘远听得似懂非懂:“您是说,咱们趁机拉拢姜人?让他们帮着抗击宁国?” 微浓摇了摇头:“不是‘拉拢’,而是‘援姜’。‘抗宁援姜’就是口号,目的是力保姜国不被宁国吞并。” 明尘远蹙眉:“可是如此一来,咱们也不能再攻打姜国了,否则就是自食其言、自毁名声。” 微浓叹气:“所以我才说,后面我也没想好。姜国肯定不会永久独立,不是被宁国灭了,就是被燕国吞并。但是我觉得,既然宁姜联盟名存实亡,宁国又出尔反尔,这其中是不是可以大做文章?呃,就是可以挑拨离间。但要如何挑拨,才能让姜人倾向燕国,我就不懂了。” 明尘远听到此处,却是眼睛一亮。微浓的法子虽然不成熟,但给出了一个很好的方向!也许仔细筹谋一番,未尝不是个摆脱困境的好办法!更甚者,还能让他们一举攻下姜国,再博得一个美名! 明尘远立即问道:“您是从哪本书上看到这法子的?” 谨慎起见,微浓反问:“怎么,王拓没告诉您?” “您是说……是在那些藏书之中看到的?” 看来聂星痕没有瞒着明尘远,微浓松了口气,如实回道:“我也只是粗略翻看过一眼,恰好看到过这个法子。” 正文 第258章 初露锋芒(二) 明尘远闻言大为遗憾,更兼心急:“据王拓所言,那些藏书已被原澈带回宁国了。我原本还以为是云辰故意夸大其实,好让宁王去给姜王后解围。如今听您这么一说,难道那藏书真得无比珍贵?” 微浓点头:“的确能让人大受裨益。” 明尘远一听这话,当即便道:“不行,我得让王拓想法子,把那些书弄回来!” “别!这太危险!”想起明尘远对聂星痕的忠心,又想起他“脑后有反骨”的传言,微浓到底还是有所保留,只道:“那些书不着急,我有法子。当务之急,是赶紧商讨一下‘抗宁援姜’的法子管不管用。” 明尘远一拍脑袋:“您说得对!我这就去找副将们商议,若是这法子管用,您可是头一号大功臣了!” 他说完就朝微浓拱手,转身走出营帐之外。那之后,他与几位副将、幕僚彻夜商谈,主帐内三天三夜灯火未熄。直至第四日清晨,几个人才满脸胡渣地从主帐内走出,但他们脸上都是神采奕奕,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妥当的法子。 彼时微浓正想去主帐打探消息,双方恰好撞在一起。几位副将、幕僚都晓得微浓是“废后暮氏”,毕竟此次进姜,就是打着“迎接暮氏归国”的旗号。从前,这些人对她的印象都只停留在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有几则不知真假的传言。诸如暮氏并非长公主亲生女儿、暮氏伙同江湖杀手刺杀新君、暮氏与摄政王关系匪浅、暮氏在外游历多年…… 武将们大多是因军功擢升,只佩服有勇有谋之人,对宗亲、外亲们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何况还是一个女人。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双方都尽量避而不见,只在听说微浓改善了外伤用药时对她夸赞了几分。 但此刻,他们见了微浓,都是毕恭毕敬地行礼:“娘娘妙手改善药方,又能想出这般精妙的计策,我等实在佩服不已。请受我等一拜。” 微浓吓了一大跳,不知明尘远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竟让他们在数日之内对自己改变态度。她连忙相扶几人,惭愧地道:“几位将军真是折煞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为首的副将哈哈大笑:“娘娘说笑了,前几日大家都在说,您慈悲为怀、温柔和善,亲自去军营替伤员换药。还说您研制的伤药效果极佳,令他们少受了很多苦。” 微浓闻言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根本不懂医。那个药方……也是无意中听一位高人提起。诸位将军的夸赞,我实在愧不敢当。” “娘娘太谦虚了。” “娘娘智谋高超、妙手回春,真是令人佩服。” …… 几个人来回夸赞微浓,直教她惭愧不已,正想着再解释几句,便见主帐的帘子被人掀开,明尘远从中走出来,笑道:“我给殿下写封奏报的工夫,就听见你们在外叽叽喳喳。一群莽夫,可别吓着娘娘了。” 人前明尘远喊微浓“娘娘”,人后他向来称呼她“公主”。 几人也晓得,微浓必定是来主帐找明尘远的,便又客套了几句,匆匆告退了。 明尘远难掩疲倦之色,双目充红满是血丝,微浓跟着他走入账内,忙问:“将军跟他们说了什么,倒是让我惶恐了。” 明尘远如实笑回:“也没什么,只说‘抗宁援姜’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他们都觉得这法子可行。” 微浓大感无奈:“我这也是从书上看来的。” “兵法计策,不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再去战场上试炼。大家都一样。”明尘远请微浓坐下,又道:“我已修书呈给殿下,请他决断这计策是否可行。” 这才是正事!微浓忙问:“你们怎么商量的?” 按道理而言,军机大事是不能说与外人听的,尤其微浓与宁国、姜国还有些瓜葛。明尘远不想全盘告诉她,唯恐她一个心软,会向宁、姜透露消息,于是便含含糊糊地道:“按照您说的抗宁援姜,又将这计策完善一些,定了行军方向。” “您打算怎么做?以后是真要还政于姜人?还是……” “这还须殿下决断。” 微浓一听这话,终于听明白了,她也没生气,笑回:“既然如此,我就不多问了。祝愿您能旗开得胜。” 明尘远微笑点头:“我未经您的同意,便将您推了出去,还望您不要怪罪。” 微浓沉默片刻,终究只是一笑:“谁会嫌自己的名声好呢?多谢将军看得起我。”言罢她不再多说,起身告辞而去。 明尘远不否认,自己是有意为之。如今微浓担着废后的身份,又被聂星逸下旨贬为庶人,他总得做点什么,为她与聂星痕的将来铺铺路。幸好微浓自己也争气,一下子在军中有了口碑,只要他善加利用此事,微浓的名声地位便会越来越好,往后聂星痕的顾虑也会越来越少。 明尘远把这封奏报呈给聂星痕时,后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看了这计策也是大为惊喜,当即回信允准,并大赞明尘远“仲泽知我甚深”。 一些消息便在明尘远的安排下悄然传播。先是燕军号称“抗宁援姜,还政姜人”,明尘远亲自出马与姜人谈判,誓要与姜国共同抗宁,驱逐宁军出境。此声一出,姜国上下大为震惊,朝野议论一片。而姜王后竟破天荒地没有发声,不予认可也不予否认,似乎打定主意要坐山观虎斗。 大多数姜人对此抱持怀疑态度,唯恐燕军日后会出尔反尔,成为第二个宁国。但也有部分姜人认为,宁国把当年的结盟视于无物,干涉姜国内政,公然派兵驻扎姜国境内……种种罪状实难原谅,姜国应当趁机与宁国断绝关系,改与燕军结盟。 姜人对此没议论出什么结果,不过自发组织的抗燕行为却明显少了,最开始还有小波偷袭,后来见燕军一再退让,的确没有为难平民百姓,便也渐渐不再来袭。 而就在此时,一个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传到了姜人耳朵里——燕国摄政王聂星痕已亲临姜国,带两万兵马增援,并公然表示:燕军所到之处,不伤一个百姓,不毁一座城池,愿与姜国百世修好,扶持农耕水利。 姜人们沸腾了!燕国执掌大权的摄政王亲自来姜,又开了金口,诚意十足!而且世代以来,农耕一直是姜国的心病,他们有好的草场,有好的马匹牛羊,有好山好水,但就是种不活粮食!若是燕国能将农耕水利的技术带过来,这是实打实的惠及民生,要比宁国曾经的“宁姜平等”更要打动人心! 毕竟宁姜联盟以来,姜人虽有在宁国出仕者,但一直遭到宁国官员的鄙夷与抵制,唯有云辰一个人平步青云,也是有起有落。“姜人平等”成了一句空话,早就让姜人有所不满。 不过,也有十分冷静的姜人,搬出了当年聂星痕血洗楚国的旧事,说起他当年如何如何屠城,如何如何侮辱楚王室,奉劝大家不要轻信聂星痕的谎言。尤其,姜王后还是楚国公主! 这种反对之声,早就在聂星痕与明尘远的意料之中,故也早有准备。聂星痕顺势发出声明,愿助姜国脱离险境,但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接替姜王之位,与他当面会谈,共商大计。 言下之意,是不认可姜王后的身份地位了。姜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聂星痕帮助姜国是有条件的——姜王后必须下台。这也难怪,此次危机的起源,便是宁国派兵帮助姜王后平定内乱,然后驻扎姜国境内不走了。燕军既要与宁国抗衡,自然不会认可宁国所扶持的人选。 而且,燕楚有灭国之仇,姜王后身为楚国人,若是肯接受燕军援救,便是与亡国灭族的刽子手合作;可她若是不肯接受,就是置数十万姜人的性命于不顾! 无论姜王后怎么选,她的名声都是臭了。而无论聂星痕怎么做,他都是公私分明、不计旧怨、以大局为重的王者风范! 一时之间,姜人的注意力从“该不该与燕军联手”,转移到了“姜王后该不该还政”。或许是姜国人太排斥异族,或许是他们太想摆脱眼下的困境,又或许是燕军在私下煽动所致,不少朝臣开始例数姜王后楚瑶的罪状:牝鸡司晨、异族掌权、发动宫变、引狼入室……就连云辰是“男宠”的事情都被重新翻了出来,成为姜王后的一大罪状。 原本已经被宁军监斩的姜王二弟姜鹤,也成为了千古第一冤魂,似乎他才是姜国正统的继承人,却被姜王后伙同宁军赶下了台,成了内乱政变中的冤死鬼。 姜国国内,人心之慌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传言之纷扰更是荒诞无稽,真真假假令人分不清楚。仿佛也就是一个月的工夫,宁王和姜王后好不容易联手平定下来的局势,又被搅乱了! 而聂星痕,就在燕军大帐里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任由姜国局势朝着越来越乱的方向发展。他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真是值得,原本只是来接微浓,却顺便做了这么一桩大事。 正文 第259章 推波助澜30000票加更 “原本是姜王后想坐山观虎斗。如今,倒成了咱们坐山观虎斗。”聂星痕抿了口茶,对明尘远笑言。 “微臣有些担心,宁王是否还有后招?譬如……派云辰出来?”明尘远微微蹙眉。 “听王拓的意思,宁王如今内忧外患,即便是让云辰出来,也未必肯完全信任他。”聂星痕漾起一抹淡定的笑意。 明尘远也笑:“原澈带回去的藏书如何?听公主说,那些书真是挺有用的。” 聂星痕嗤笑:“也不知原澈到底是帮着谁。据说他带回去的几口箱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打开,把宁王气得够呛。” “那咱们是得感谢原澈,他把宁国的水搅浑了,就是帮咱们的忙。”明尘远先是笑,又转为忧虑:“可这箱子早晚都会打开,万一宁王得了这些书,可如何是好?” “得了就得了,咱们可以派人去抢。抢不过,也可以怂恿别人去抢。譬如云辰。” “若是云辰抢到了,岂不会更糟糕?” “啪嗒”,聂星痕搁下茶杯,从容地笑:“六年前,他哥哥就是我手下败将;六年后,我也不怕他。” “我是怕……”明尘远欲言又止:“是怕公主会……” 他话还没说完,聂星痕已是目露冷峻:“到了这个地步,微浓若再帮着他,那她就不是燕国人了。” “那倒不至于,”明尘远立即替微浓说项,“公主如今在军中颇得尊敬,除了援姜的法子之外,她还改善了外伤用药。以微臣所见,她这次回来倒是转了性子,一心一意在为您考虑。” 聂星痕沉默一瞬:“她不是为我考虑,她是为燕国考虑吧。” “总会好起来的。”明尘远望了望帐外:“您都过来七天了,还是不见公主吗?” 聂星痕亦是望向帐外,神色复杂:“每次都是我在追,她在跑。这一次我就在原地,看她会不会主动过来。” ***** 微浓的确是在犹豫。她知道聂星痕已经到了七天,也知道他一来就钻入了明尘远的营帐,与之商谈军务。原本她以为,他一定会见自己一面,可是并没有,七天了,他没有一丝动静。 她知道他一定还在生气,在等她主动低头。可是自己这一低头又算什么?认命了吗?从此做他聂星痕的女人? 不,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决定主动约见聂星痕,与他好好谈谈。 聂星痕是在与几个武官饮酒时,得知微浓要约见之事,当时他的手便抖了一抖,美酒险些洒了一身。之后,他再也“无心恋战”,自甘认罚五杯,提前离席。 那一晚恰是八月十五中秋夜,整个燕军大营燃起篝火,将士们席地而坐,喝酒吃肉,齐齐吟唱着燕国的一首山歌,夜空中满满飘荡着思乡之情。 聂星痕独自打马前往约见之地,那是一处空旷的小山坡,位于军营半里之外。他来赴约的时候,微浓还没到,因为他提前到了半个时辰。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做那个等待的人,舍不得换她去等。 荒野之风忽而吹过,带着深秋独有的凉意,吹得草色沙沙,吹得聂星痕衣袂飞扬。远远看去,皓月当空,疏星点点,一个身形挺拔的紫衣男人正负手而立望着月色,那束发的深紫色缎带随风起伏,那锦袍的衣摆飒飒飘动,而他一直站定原地,抬首望月岿然不动。 他似乎无比的萧条与孤独,又似乎无比的坚定与执着。 微浓放轻脚步,缓缓而上,在他背后看了良久,才轻声地道:“你来得好早。” 时隔一年半之久,再次听到这个声音,聂星痕竟不敢转身,总有一种幻听之感。 微浓遂主动走到他面前,抬眸看他:“还好,没瘦。” 聂星痕这才垂下眼眸,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可是你瘦了。”说出这句话之后,他默默地舒了一口气,很浅、很缓,唯恐舒得太急,便会惊扰了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情。 如此月色,如此情景,他是极力克制着自己,才没将她拥入怀中。 如此月色,如此情景,微浓也是克制着种种情绪,在打量着他。 摄政数年,他的王者之气越发显露,雍容之中带着闲适,从容之中更显凌厉。那双幽深俊眸里浮着浅浅的月光,像是在对她迫切诉说着什么。 然而定睛一看,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四目交投,过去的种种爱恨纠缠,都随着阵阵夜风飘得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敏感情绪,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疯狂滋长,再难抑制。 微浓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终究颤抖着双唇,落下一句:“对不起。” 迟来的抱歉,为上一次的不告而别。聂星痕僵直了背脊,专注地望着她:“就这样?” 三个字,堵住了微浓还没出口的千言万语,却掏出了她心中所有的愧疚,所有的迷茫与悲伤。 聂星痕眉峰微蹙,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划过一丝挣扎之色:“以后……还走吗?” 微浓摇了摇头,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他缓缓地点头,“好……好。不走就好。” 三个“好”字,承载了太多,他认真地笑了:“你托冀先生带回峨眉刺,说是让我‘替你保管’,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微浓无力地垂下头去,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她的眼泪好似已为楚王室流干了,为楚璃、为云辰,为曾经痴痴的苦等、为徒劳的伤心…… 可是一转身,却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原地痴痴地苦等她,在为她徒劳的伤心。 她像是不安定的纸鸢,随风飘了很远,飘断了线。他却牢牢地抓住了她,终于把她拽了回来。不过幸好,她并非全无回报,她从远方给他带了东西。 “那双青鸾火凤,你是怎么得来的?”她先问了这个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是说,我送你的峨眉刺是……四大神兵的青鸾火凤?”他不确定地问。 “难道你不知道?”她感到惊讶。 聂星痕不假思索:“我的确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四大神兵都是剑器,也从没人告诉我,那对峨眉刺是青鸾、火凤。” “那你是如何得到的?又为何要送给我?”微浓接着问。 “我也是无意中才知道,”聂星痕回想片刻,“那对峨眉刺一直被父王收藏,听说是当年宁太子原真送给我母妃的嫁妆。我认识你之后……看你会用峨眉刺,便给你了。” 聂星痕的母亲澈夫人来自宁国,此事许多人都知道。当年宁太子出使燕国,澈夫人随侍,燕王对其一见钟情,宁太子亦是大方割爱。燕王当初为了能顺利娶到澈夫人,甚至安排她做了赫连家族的女儿,成了赫连璧月的族妹,更名“赫连澈月”。 若事实真如聂星痕所言,青鸾火凤是澈夫人的陪嫁,那宁太子为何要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这岂不是很奇怪?澈夫人一介女流,为何要陪嫁一对兵器?而且看样子,宁太子并不知道青鸾火凤所掩藏的秘密。 四大神兵原本都在楚王室,是什么原因导致青鸾、火凤、龙吟都外流到了宁国? 不过这一切疑问,在微浓心里,都远不如聂星痕的那番话来得震撼。当年聂星痕将峨眉刺送给她时,只说是“无意中得到一对好兵器,看你正合手”,他从未提过这是他母亲的陪嫁!他将母亲的陪嫁遗物送给自己,其分量远胜于这双峨眉刺本身的意义! “你……将澈夫人的陪嫁送给我?”这一问,她迟了整整十年。 聂星痕黯然:“我曾经是想在娶你之时,再告诉你它的意义。可我没想到,你将它当掉了……” 话到此处,两人都是感慨无比。聂星痕感慨岁月无情,让原本情投意合的彼此经历了重重磨难,让他一直没能把峨眉刺的来历说出口;微浓则是感慨命运弄人,因为这对峨眉刺,她误入楚国,无知地享受了三年美好,又换来满身伤痕。 也许女人都是感情用事的,当她终于得知这对峨眉刺的意义时,一切的纠结仿佛都已变得没有必要。既然青鸾火凤的图案已被云辰誊抄走,那她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无论青鸾火凤是谁锻造,最初归属于谁,又曾辗转谁的手中,至少在属于她的这段岁月里,这是一个男人从少年时便给以她的真心,而这份真心,他瞒了整整十年。 “你可知道,四大神兵藏了什么秘密?”此话出口的那一瞬,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要和过去、和楚璃真真正正说再见了。 “什么秘密?” “青鸾火凤藏着巨额宝藏,龙吟惊鸿藏着遗世孤本……我这次能想出来‘抗宁援姜’的法子,能改良军中伤药,全靠这些书!”微浓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坚定:“如若你要为燕国而战,我愿意把那些孤本给你……但这其中有十二卷是云辰的书,我不想欠他的,你能还给他吗?” 正文 第260章 以牙还牙 当聂星痕抵达姜国的时候,原澈也已经把藏书的箱子送到了宁王宫。 宁王事先得了消息,还没等原澈回国,便将所有能工巧匠传进宫中待命,甚至找了江湖上擅长偷鸡摸狗的高手。可是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打开箱子。 偏生宁王又不让使用蛮力,唯恐劈劈砍砍会弄坏箱子里的孤本,这着实令人为难。 最终,还是原澈忐忑不安地劝道:“要不……去找云辰试试?” 祁湛则持反对意见:“云辰此人太过精明,一旦让他打开箱子,咱们根本防不胜防,或许他会将藏书偷换也未可知。” 原澈白了祁湛一眼:“箱子都是他们姐弟献的,你要拦,能拦得住吗?”自打去了一趟孔雀山,原澈再也不想和他虚与委蛇了,连面子上的工夫都不想做,直接就撕破了脸。 祁湛却是稳重许多,彬彬有礼地道:“澈弟说得也是。但还是派人看着他才好。” 原澈冷笑:“这箱子不属于你,也不是你找来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好了!”宁王简直要被这两个孙子扰得头痛,蹙眉怒道:“你们都当孤死了吗?如此不知收敛!” 祁湛立即下跪请罪,原澈伤势未愈,只能弓身低头,与祁湛异口同声:“孙儿不敢。” 宁王自然恼怒祁湛暗下杀手,但他更气原澈。想起杀害朱向的凶手不明,废后暮氏又在关键时刻趁乱逃跑,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原澈瞒着他私下去找藏书! 宁王越想越是恼怒,指着原澈命道:“此次你找到前朝孤本,算你将功折罪。你回去收拾一下,七日之内离京返回封邑吧!” “王祖父!”原澈难以接受,立即愤愤地道:“孙儿为了这些孤本,险些丧命姜国!如今躺不能躺,跪不能跪,几乎形同废人!您这么做,未免有失偏颇!” “那你要怎样?”宁王沧目锐利。 原澈低下头来,摆明心思:“孙儿之所以要找这些藏书,也无非是想献策于您。听说这些前朝孤本异常珍贵,孙儿也想开开眼界!” 他自然是气不过的,自己辛辛苦苦找来藏书,还没看上一眼就要返回封邑。而祁湛不过占着个王太孙的头衔,什么力都没出,就能看到孤本上的内容。他何其不甘! 宁王想了想,以原澈父子的性子,的确容易对此怀恨在心。他一心想让几个儿子、孙儿和平共处,可不能再让他们心添愤恨了。 想到此处,宁王遂改口道:“你仔细回想回想,你找箱子的途中,就没看到过钥匙?或者是什么线索?” 原澈这些日子早就把脑袋想烂了,摇头道:“孙儿还是那句话,这箱子的开启方法,云辰姐弟一定知晓!” 宁王闻言,慎重地想了片刻,才道:“也罢,让他进宫一趟吧。” ***** 云辰虽说是重新出仕,但毕竟曾有起落,已然不如从前风光。兼之他楚王室后裔的身份被戳穿,宁王又对他有所防备,故而他复仕后鲜少公开露面,若有宴请,也大多称病缺席。 自从原澈带着五口箱子回来之后,他一直在等待宁王宣召,便也没有太多惊讶,从从容容地进了宫。 殿上只有宁王祖孙三人,连同侍卫都一并退下守在门外。宁王直截了当地道明意图,指着那五口箱子道:“云卿可知开箱之法?” 云辰垂目看向殿上的箱子,只扫了一眼,便回道:“微臣只知猫眼河源头藏着前朝孤本,但并不知晓具体的藏地,更不知道是如何藏法。” 这一点,原澈也是附和:“的确如此,孙儿也是费了好大的周章才找到地方,还不幸被水怪咬伤。” 宁王闻言步下丹墀,站定在五口箱子之前,对云辰笑道:“云卿之才经天纬地,这箱子又是姜国所有,你必能找到开箱之法,是不是?” 云辰面色不变:“此事恐怕还要询问姜王后,可惜她如今受困苍榆城……” 他言下之意很明显,是在表达对宁王的不满。事实上,宁军虽然平定了内乱,但根本没有襄助姜王后重新站稳脚跟,反而是想趁人之危吞并姜国。如今姜国前有宁军,后有燕军,腹背受敌,姜王后的处境还不如从前! 然而宁王却故作不懂:“云卿这话真有意思,孤已然履行诺言,襄助姜王后平定内乱,监斩了王太弟姜鹤。这余下的事情可不是孤所能管的了,孤毕竟是个外人,总不能事事都替姜王后做了吧?” 云辰心底冷笑,也打定主意不再过问藏书之事,遂道:“微臣已经按照约定将藏书之地相告,至于其它事,请恕微臣无能无力。” 宁王仍旧笑着:“云卿看都没看一眼,便知打不开?也未免太过草率。” 云辰便依言上前,仔细地查探了五个箱子,最终,他目光落在了锁头之上。他用指腹抚摸着细如发丝的锁眼,深眸漾起微微波澜。 宁王的目光何其敏锐,自然捕捉到了他的异样,就连祁湛和原澈都看出来了。宁王遂沉默片刻,叹道:“听说姜国的局势可不大好,燕军也出动了。” 云辰故意回道:“燕军是去迎接废后暮氏,并未有用兵之心。” “哦?看来云卿的消息不太灵通啊。”宁王笑叹:“据探子回报,燕国摄政王聂星痕已然启程赴往姜国,你说他堂堂摄政王,难道也是为了去接一个废后?” 云辰蹙眉。他如今最为犹豫的是,该不该向宁王出兵求助。若是求了,宁王狼子野心,必定会趁机攻占姜国,而自己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进攻理由。可若是不求救,难道眼睁睁看着姜国重蹈楚国的覆辙?难道让他眼睁睁看着王姐受困? 琉璃递进来的最新消息,说是山川河流防布图共有两块,一块随着朱向的棺木运了回来,另一块她藏在了当地。可他早已派人去看了朱向的棺木,其中根本没有一半防布图!难道是原澈捷足先登了?还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图被宁王的人拿走了? “云卿,孤可以答应你,保姜王后不死。”宁王终于开始谈条件了:“如若你有需求,孤也可以派人与燕国交涉,将你那个弟弟接到宁国,让你们姐弟三人重新相聚,如何?” 宁王并没有保证不攻打姜国。当然,云辰也明白,他根本不可能做下这保证。而无论姜国最终是落于燕军手中,还是被宁国吞并,姜王后都会成为万夫所指,唯一的出路就是来宁国…… 是啊!他们楚王室多么可怜,竟然已经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要沦落到仰人鼻息的地步,一再退让! 可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倘若放弃这最后一根浮木,他们将永远沉陷在乱世的泥淖之中,再无立足之地! 云辰久久没有回应,久到连向来沉得住气的宁王也感到不耐了,遂又声色渐重地强调:“孤也能承诺你,若是有朝一日胜了燕国,必定让你心想事成,手刃仇敌。” 云辰的面色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人能猜到他心中的想法。然而,他内心的挣扎、伤痛根本无处可藏,也根本无处发泄。 失去家国、失去亲友、失去爱情、失去尊严……如若这是命运对他的试炼,他不得不去接受。 他缓慢地、再次抚上那细如发丝的锁眼,像是在留恋着什么,摩挲良久。 宁王见状一头雾水,不禁催问:“云卿可想好了?” “承蒙王上厚爱,微臣不胜感激。”终于,云辰直起身子,毕恭毕敬地道:“至于如何开箱,微臣如今尚无头绪。您若信得过微臣,便让微臣带回去一口箱子加以研究。” 这是答应了。宁王半是失望半是希望地问:“你可有把握?多久能把这箱子打开?” 云辰微一沉吟:“一月之内,微臣必定给王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好。”宁王总算痛快了些,随手指了指祁湛:“你差人把箱子送到云卿府上。” 祁湛正要拱手称是,却听云辰说道:“王上,微臣有事请教世子,不知可否方便请他过府一叙?” 云辰与魏侯府走得近,他落难时又是原澈亲自来求情,即便宁王如今猜到当初原澈求情是为了藏书,但还是顾忌着两人的关系,不想让他们再有交集。 原澈见状也问:“云大人找我有何事?” 云辰也不瞒着,如实回道:“微臣的妹子云潇,去年与您一道去找藏书,迄今未归。微臣想问问情况。” 原澈大为惊讶:“她还没回来吗?可是今年二月,她就下山了啊!” 云辰的目光骤然一紧:“您是说,她提前离队了?” 原澈欲言又止,最终冷哼一声:“是啊,她提前离队的原因你难道猜不到?若不是微浓替她求情,她可没命下山。” 云辰的妹子云潇失踪一事,宁王也略有耳闻,却不甚关心。眼见着两人在此絮叨着恩恩怨怨,他烦不胜烦,遂一摆手:“这种事情,你们私下说去吧!” 言罢又指了指原澈:“那箱子的事,就交给你吧!” “是。”原澈恭谨领命。 从始至终,祁湛未发表过一句言论,冷眼旁观。 正文 第261章 以牙还牙(二) 原澈随意挑了一口箱子带回云府,路上还将云潇、余尚清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不忘评价道:“云辰啊云辰,我真替你害臊。你说你都养了些什么手下?智谋不够、武功不高也就罢了,一个个还不听话,那心眼儿比马蜂窝还要多!” 从原澈说起云潇有意毒害微浓时,云辰的脸色就一直很沉,此刻更是阴云密布:“她没受伤?” 原澈怔了怔,才明白这个“她”是谁,不由冷道:“这一路她好得很,没病没灾没受伤!看来老天还是有眼啊,眷顾着心善之人啊!” 这种话可不常从原澈口中说出来,云辰听出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问道:“您这次受伤,是她在照顾?” “当然!无微不至!”原澈有些骄傲,有些炫耀,又有些感动:“我有一个月不能动,打猎、采药、洗衣、烧饭,全部是她一人承担,她从没喊过累,也没问我谈过条件!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有多细致,她……” “我能想象。”原澈还欲待喋喋不休,已被云辰一语打断,后者难得流露出欣慰之色:“看来她很坚强,不仅有防人之心,也有救人之念。” 原澈目光怪异地看着他,冷笑:“那是自然。她哪儿都不错,就是眼神差了点儿,脾气倔了点儿,所以才遇人不淑,总是被欺负!” 听到此处,云辰若是还听不出点什么来,他就太迟钝了。同为男人的敏感,促使他想要确定自己的想法:“世子对她……” “我对她什么?”原澈扯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问。他的目光很坦然,坦然之中还带着一丝挑衅,就那般与云辰对视着,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具有说服力。 云辰却没有任何震惊之色,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不过是淡淡道了句:“恭喜世子,治好了断袖之癖。” 原澈咧开嘴笑了:“你这若是真心话,我就多谢了。” 然而他这胜利的微笑还没持续太久,便被云辰泼了一盆冷水:“世子可知道她的过去?” “知道啊,”原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她做过你嫂子,还做过燕王后,挺厉害。” “不止如此。”云辰神情淡漠:“燕国摄政王聂星痕,一直是她的爱慕者。” 原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云辰假装没看到:“从她十五岁起,聂星痕就一直喜欢她,直到如今。” 原澈闻言绷着脸,仍旧不接话。 “当年聂星痕急着发动宫变,她是原因之一。”云辰又补上一句。 至此,原澈也反应过来什么,瞥眼看他:“你想暗示我什么?” “没什么。”云辰笑了笑。 “呵呵,越多男人喜欢她,越证明我眼光没错,”原澈揉了揉鼻子,“毕竟她值得。” “是啊,她值得。”云辰边点头边附和,似乎是赞同之意,又似乎是一种讽刺。他结束了关于微浓的话题,突然又道:“看来潇潇凶多吉少。” 原澈哼笑一声:“我可没做手脚。不过她要真是死了,也是她活该!” 云辰面露悲戚之色,没再说话。后来两人皆是沉默不语。一直到了云府内,一阵孩童的啼哭声隐隐传来,原澈好似才找到了一个新的话题,笑言:“哎,我刚想起来,还没恭喜云大人喜得麟儿呢!您摆满月酒时我还在路上,改天得把礼补上才是。” 说是恭喜,可原澈面上哪里有半分恭喜的意思,完全是幸灾乐祸与示威嘲讽。云辰也没辩解什么,只道:“能得世子记挂,这孩子有福。” 原澈开怀笑了起来,执意要见孩子一面,流苏便只得将刚满五十天的男婴抱了出来。 原澈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离别之时微浓曾说过,以后他的孩子必定是“粉雕玉琢、冰雪可爱”。这般一想,他眼神也柔缓了些,伸手点了点孩子的下巴,笑道:“这孩子长得和云大人真像!” 听闻此言,云辰似乎是感到无奈,流苏则抱着孩子低着头,两个人都没有接话。原澈犹自不觉,又问:“起名儿了吗?” “乳名‘念熊’。”云辰口中说着,眼神却有些飘忽。 孩子的乳名多与瑞兽有关,这也没什么稀奇,原澈喃喃念了一遍,敷衍着赞道:“‘熊’字好啊!上古图腾,黄帝的号就是‘有熊’。看来云大人对这孩子期望很高。” 云辰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有回应。 原澈自讨没趣,哈哈笑了两声,又看了看身后抬着箱子的禁卫军,问道:“这箱子放哪儿?” 云辰回过神来:“抬去书房吧。” 两人便一并去了书房,挥退下人,研究起这口箱子。它被锁链绑成“横五竖五”的样子,很牢固,无论什么兵刃都砍不断,包括龙吟剑。 云辰遂再次摩挲箱子上的锁,突然低声问道:“惊鸿剑呢?” 原澈愣了一愣,才道:“呃,微浓带走了。” 云辰的手微微收紧,唇畔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像是赞许,又像烦恼,更像无声的嘲笑。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道:“箱子你带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开,但是很繁琐。” “很繁琐?”原澈半信半疑。 “开锁不难,难的是如何制出这把钥匙。”云辰瞥了他一眼:“这锁的钥匙是惊鸿剑。” “什么?惊鸿剑?”原澈惊呼一声,可又觉得这答案是在意料之中。他弯腰查看锁头,那缝隙的确能把惊鸿剑塞进去。 恍然间,他想起微浓临别前曾说过的话,还有她在山中为他疗伤所采的药。后来就连御医都说,那药方效果奇佳,前所未见!他当时还以为是什么民间偏方,如今想来…… 原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你是说,这箱子被微浓打开过了?” “我不确定,”云辰叹道,“不过她向来是个执着的人,这一次能洒脱地舍了箱子先走,应是不大寻常。” 这话说得让原澈有些醋意,似乎云辰和微浓的心意很相同。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云辰说得很对,像微浓这么执着的人,怎么会轻易舍弃箱子?就算她不顾及云辰,也一定会顾及藏书落入宁国会对燕国不利…… 可是原澈又气不起来,毕竟微浓走前已经“暗示”过他了。他只得有气无力地笑:“难怪她说,若是王祖父怪罪,让我全部推到她头上。” “保险起见,目前还不能推,至少等她安全返回燕国之后再推……”云辰食指敲了敲桌案,沉吟着道,“或者再找个替死鬼。” 头一次,两人破天荒地达成了一致意见,原澈忍不住问他:“那咱们现在要做什么?” “我会先研究三天,然后重新绘制惊鸿剑的图案和尺寸,按照我的笔速,我会画半个月。然后你呈给王上,让他找能工巧匠做出来……” 云辰的话还没说完,原澈已急着续道:“前后至少能拖两个月!到时候微浓早就回燕国去了。” ***** 两人商定计策之时,原澈还以为微浓是按照他的计划,去苍榆城找了姜王后。直至云辰磨磨蹭蹭地画出了惊鸿剑图案,他们才晓得微浓早就跑去燕军大营,和聂星痕会合了。 不止如此,燕军还提出什么“抗宁援姜、还政姜人”的口号,引得姜国百姓热血沸腾!而且有消息传言,说这条计策乃是燕国的废后暮氏提出,起源是她被贬之后一直游历九州,“深深体会到了姜人之疾苦、宁人之诡诈,才冒险去往燕军大营,相邀摄政王商议此事”。 最后这几句是探子的原话,宁王在朝会上说了两次,更是大发雷霆。 晓得内情的人都清楚,这件事谁都怨不得,只能怨宁王自己。这些日子他的精力耽误在了藏书之上,一直没有委派更具威慑力的武将前往姜国坐镇,这才使得宁军有所涣散,打探消息迟缓。 局势好似是在一夕之间被扭转,宁军成了贪婪自私、诡计多端、想要吞并姜国的笑面虎。而燕国成了光明磊落、扶危济困的仗义君子。 宁王指着一众武将,冷冷道:“他们会造谣,孤也会旧事重提!可别忘了当年燕军血洗楚国的惨状!全都散播出去!” 然而已经晚了,姜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燕楚的恩怨之上了。当下姜国没有君王,一切是由姜王后掌权,但因为燕军那句“还政姜人”的口号,使得废黜姜王后的呼声越来越高。姜国当务之急,不是要如何击溃宁军或燕军,而是:另立新君。 而今姜王后的性命,已经不是宁王说得算了。云辰庆幸自己没把惊鸿剑的图案交给宁王,他决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直至宁王想出新的对策来与燕军对抗。 可是他没想到,微浓竟然主动送还了惊鸿剑,并且直接送去了宁王宫,随剑还送来了一封信。只可惜信的内容宁王没有公开,他无从得知。 他只知道,当宁王用惊鸿剑打开五口箱子,而其中四口都是石块、草皮的时候,所有人都惊讶无比。 而宁王本人则是冷笑点头:“好,好,还知道留一箱。” 正文 第262章 时光之力30500票加更 宁王收到惊鸿剑后会是什么表情,微浓几乎能想象得出来,是以探子把消息传回来之后,她连吃饭都在窃笑。 聂星痕这次见了她,觉得她变化不小,虽然偶尔仍会落落寡欢,但不像从前那般郁结,人也变得温和许多。 她这种变化,自然令他感到惊喜,遂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笑宁王啊,”微浓索性放下筷子,“能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想想就有趣!” 聂星痕也是失笑:“真没想到,你竟能想出这种鬼点子。” 微浓掩面笑问:“你是指偷换藏书?还是指我用惊鸿剑气他?” “二者都有。” 微浓自然开怀,言语中甚至带了几分得意:“我这辈子也算有件拿得出手的事,日后碑文上可以这么写——游过九州、惹过宁王。” 原来这才是她引以为傲之事,而平常人眼中她做过王后、用过四大神兵、看过前朝孤本……她自己竟都瞧不上。聂星痕在心头默默记下,也配合着笑问:“哦?这是你人生两大得意之事?” “当然!”微浓重重点头。 “那你何止惹过宁王,”聂星痕笑着调侃,“九州四国的君王、王后、摄政王、太子、王孙,哪一国的你没惹过?” 微浓愣了一愣,没立刻往下接话。聂星痕以为她是想起了楚璃,正自忖失言,谁料她忽然一拍手,轻声笑道:“你少说一个,还有世子!魏侯世子!” 她真得变了。聂星痕暗自感叹,却是无比欣慰。他故作淡定地喝了口茶,心中仍旧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与她同桌吃饭,没有生疏,没有猜疑,没有嫌隙,彼此言笑晏晏,她甚至说起了玩笑话。 这令聂星痕头一次觉得,等待还是值得的,尤其这一年多的分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难得有如此轻松愉悦的时刻,他真是舍不得打断,索性也放下了筷子,继续笑言:“依我看,你就不该把惊鸿剑送回去。就让宁王多费些力气又如何?等他好不容易打开箱子,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故事想必会更加精彩。” 微浓叹了口气:“我这么做是为了原澈。否则宁王费尽心思打开箱子,最后只得到七本兵书,必定会迁怒于他。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主动担了这个恶人之名,好帮他撇清干系。” 听闻此言,聂星痕心里觉得怪怪的,可想起原澈是个断袖,又比微浓年纪小很多,他倒也没怀疑是男女之情,只随口问道:“看来你与原澈相处得不错。” “怎么?王拓没告诉你吗?”微浓抬眸看他。 聂星痕回忆片刻,才道:“我只听他说,你在黎都之时,原澈时常找你麻烦,但没真正伤害过你。这次你们上山找书,你还救了他一命。” 微浓闻言又笑了:“实话实说,我在魏侯京邸住了快一年,他待我还算不错,就是嘴巴毒了些,我早已习惯了。” 她竟对原澈没有防备?聂星痕不禁蹙眉,提醒她道:“你不能小看原澈,此人年纪虽轻,却是个诡计多端的角色。” 微浓点点头:“生在王室,多少总要有些心计。他虽跋扈,不过本性不坏,也是想争一争王位吧。” 聂星痕没往下接话,不过他对这个评价显然有所保留,不大赞同。 微浓没太留意他的态度,又叹道:“他如今这个状况,很像从前的你。” “哦?如此说来,你很看好他?” 微浓既然放开了态度,便也直言不讳:“不好说,他的处境虽然像你,但脾性太急,手段还是差你太远。” “这是夸奖我吗?”聂星痕薄唇勾笑,眉目飞扬,眸光似两道欲射未射的金箭,毫不掩饰浓烈的情感。 微浓垂下眸子不再看他,重新执箸夹菜,没有正面回答:“宁王老了,祁湛不如你。” 原澈差他太远,祁湛不如他,宁王又老了。她言下之意……还是云辰。聂星痕的心思沉了一沉,想听听她会如何评价云辰。 然而微浓却把话题重新扯了回来:“我想问问,原澈他……可以不死吗?” 此时聂星痕已经意识到,微浓把原澈当作了朋友。这么多年以来,她还从来没为哪个外人说过话求过情,如今肯为原澈说话,聂星痕也不忍让她失望。于是他沉默片刻,回道:“我会尽力。” 他没给出准话,但却是句实话。相比之下,微浓更愿意聂星痕做出这样的保证,因为她知道他的承诺如山,既然说到,就一定会尽力。 她其实很想道一声谢,但又觉得太过矫情,酝酿半晌,始终没能说出口,只得重新起了一个话题:“对了,藏书找得如何了?” “按照你的‘指示’,四十二卷书全部找到,已在返程路上。”聂星痕微有笑意。 微浓却隐隐担忧:“不会被宁国或姜国从中拦截吧?” “不会,”聂星痕夹了一颗狮子头放到她碗里,胸有成竹地道,“姜国自身难保,宁国行动迟缓,猫眼河已尽在我们掌控之中。” 微浓这才放下心来,踌躇片刻,又问:“你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吗?” “记得,十二卷国策。”聂星痕淡淡一笑:“我不会誊抄副本,放心。” 你不会誊抄副本,但你会过目不忘。微浓原本想要说这句话,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 进入十月,聂星痕亲自出马与姜人谈判两次,终于赢得民心,长驱直入渡过猫眼河,与宁军展开正面对抗。 因有聂星痕亲自坐镇,燕军士气大增,再加上姜国百姓积极襄助,已将宁军逼退二十里。宁王不得不放言称:宁军只是来平定内乱,只要姜王后点头,宁军撤退绝无二话。 偏巧姜王宫传来王后病重的消息,她似乎打定主意不闻不问,坐看宁燕两国斗狠。 在此情形下,祁湛曾两次请缨带兵,均被宁王按下。待到第三次他想要进宫陈请时,却得到消息:璎珞有孕了。 自去年璎珞来了黎都之后,她就数次想重回墨门,奈何实在心太软,被祁湛留了下来。如今她既有了身孕,以后更不可能离开了,这让她很郁闷。 而祁湛则在考虑另一件事,璎珞有孕,他开心,但璎珞还没有名分。他踌躇良久,原本是想要进宫陈请带兵,如今改为进宫为璎珞请封。 祖孙两人详谈很久,最终宁王答应让璎珞改名换姓,赐予她承徽品级,并允诺“生女晋封良媛,生男晋封良娣”。 当祁湛把这个消息告诉璎珞时,出乎意料,璎珞发火了:“谁说我要嫁给你?什么良媛良娣的,我不要。” 祁湛以为她是耍小性子,遂安抚道:“你不嫁,难道让孩子无名无份地出生?” “那又如何?有名有份也未必就是好事,你们宁王室各个都是怪人,没一个正常的,我不想我的孩子变成那样。”璎珞双手护住小腹,神色倔强:“我自己养他。” 祁湛脸色霎变:“你要让孩子当个杀手?” “不是,”璎珞如实道,“他以后想当什么就当什么,杀手也好,皇帝也罢,我不拦他。” “胡闹!”祁湛彻底发怒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璎珞毫不示弱,“我的孩子不能任人摆布,我不能嫁!” 祁湛知道璎珞很倔强、很执着,正因这份执着,她追求了他很多年,从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杀手开始,一直到他名满江湖,然后坐上宁国王太孙的位置。 他曾经一再拒绝璎珞,只因他明白,璎珞不合适宫廷。他自己还没立住脚,更不能将她拖下泥淖。 然而,当他真正适应这个新身份之后,他发现没什么大不了,做一个王太孙,至少比他从前刀口舔血的日子要容易得多。既然他能适应,也许璎珞也能。 可当他后悔了,想要拐回头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改变心意。一年的朝夕相处,一再的挽留,即便发生过肌肤之亲,他也能感受到璎珞对他越发的不满意。 从前那个口不择言、敢爱敢恨的女子曾经一度消失,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抱怨横生。如今,他以为孩子能留下她,可他好像又做错了。 “璎珞,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祁湛试图说服她,“三十而立,我不小了。” “我管你什么而立不立的,你想要孩子,多的是女人为你生。我的孩子不是筹码,我也不稀罕长子的美名。”璎珞态度很坚定。 祁湛听懂了,心也猛地一沉:“你想要离开?带着我的孩子?” 璎珞咬了咬下唇,没承认也没否认:“你知道吗?我喜欢的是祁湛,而不是原湛。我愿意为你生孩子,是因为你叫祁湛;我不想嫁,是因为你不再叫祁湛。” 说着说着,璎珞鼻尖酸涩,双手却牢牢护住依旧平坦的小腹。一直以来她拒绝认清的事实,一再逃避的事实,终因这个孩子的到来而不得不面对:“对不起,我没有动力了……我想回去。” 祁湛险些踉跄一步。曾几何时,璎珞一直追逐他的脚步,满心满眼都是爱慕;而如今她说,她没有动力了。他生命里唯一的颜色,要离他而去了。 祁湛眼前霎时变成一片漆黑。 “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他试图挽留。 璎珞摇了摇头:“有这个孩子,我真的足够了。真的。” 原谅她是一朵野蔷薇,终究无法适应御花园里的浇灌。她经得住风霜雨雪的打磨,经得住悬崖峭壁的危险,唯独无法做一朵温顺的鲜花,与其她同类争奇斗艳。 也许她是对的。祁湛一把握住她的手,牢牢地紧紧地,不愿就此放开:“璎珞,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并没有……” 璎珞别过脸去,任由泪水滑落:“是的,你没有错!” 她爱得太早,他懵懂拒绝;她想要抽身,他却执着挽留。他们之间谁都没有错,只是错过了时光。 正文 第263章 蚀心之痛(一) 时光的确是强大的,能让相爱之人形同陌路,也能让陌路之人言归于好。而这两种感情,微浓与聂星痕似乎都经历过了。 当四十二卷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她面前时,聂星痕就站在她旁边,柔声询问:“是这些吗?” 微浓亲自打开油纸包裹,发现折叠的痕迹并无变化,可见没有被私下打开过。 这不得不让她感叹:“你那些手下,对你可真是无条件忠心和信任。” 聂星痕也毫不掩饰骄傲之色:“若没有十分把握,我肯定不会派他们进山寻书。” 微浓没说话,心里却想起云辰,他的一众手下似乎都喜欢自作主张。 也许这就是处于巅峰和低谷的区别。强者之所以越强,是因为他已经站在了一定的高度,有人崇敬、有人追随,进而更能得到助力攀越巅峰。而弱者之所以越弱,盖因追随者没有信心,人心不齐,自然无法走出低谷。 若干年前,聂星痕处于低谷,云辰算是处于巅峰;如今,两人似乎颠倒了过来。 由弱变强,是一道很高的门槛,而一旦跨过去,一切都会顺遂如意了。 这些日子,微浓随着燕军行进,眼见聂星痕大获人心,击溃宁军。看样子,他是真得打算履行诺言,还政姜人了。 “大军何时返程呢?”她自然而然地问。 “还早。”聂星痕自然而然地回。 微浓有些疑惑:“宁军已经决定撤退,而你也说过要‘还政姜人’,你难道打算……食言而肥?” “没有,但也不能平白送给姜国这么大一个人情。”聂星痕毫不隐瞒自己的野心:“如今姜国国内,废黜姜王后、甚至驱逐她出境的呼声越来越高,我若不趁机扶持个傀儡做姜王,岂不是愧对那些战死在姜国的燕军将士?” 微浓立即反应过来,暗叹聂星痕这一招实在太妙。姜王后是异族,又把姜国搞得如此动荡,已经再也无路可走。他趁机提出“还政姜人”的口号,一方面抵抗宁军,一方面也是在煽动姜人反对姜王后。当宁军被击溃之时,就是燕军威望最高之时,更是姜王后最岌岌可危之时。 聂星痕只需做出“还政姜人”的样子,趁机扶植傀儡做姜王,便能把姜国内政握于手中了。有姜王后做对比,无论是谁上台当了姜王,只要是个地地道道的姜国人,就足以安顿民心!聂星痕再在背后施舍点好处,帮助姜人重建家园,一切就尽在他的掌握! 日后,即便宁国敢来进犯燕国,有姜国这道天然屏障,有宁姜之间这层旧怨,姜人也一定会与燕国齐心协力共同抗宁! 这个算盘,聂星痕打得太绝了!微浓难以自抑地感叹出声,那一声感叹之中,有称赞、有震惊、也有后怕。 ***** 而三国的局势,的确向着她所预料的方向发展了。半个月后,宁军宣布撤退,口口声声宣称与燕军开战乃是一场误会,是以为燕军要攻打姜国才出兵襄助。 对于宁王的这个决定,微浓颇为不解。在她眼中,宁王老谋深算,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逼上绝路,可见是个权欲很强之人,绝不会轻易服输。可这样一个在位超过六十年的君王,吃过的盐都比聂星痕吃过的饭要多,他怎么可能没有后招? 即便燕军势如破竹,乃姜国民心所向,宁王也不应该如此之快便撤退,除非宁国国内发生了什么大事,或者,宁王另有算计。 有时女人的直觉不得不令人叹服,后来经过聂星痕的打听,佐证她猜得一丁点儿都没错—— 关于宁国国内发生的大事,统共有这么三件,件件都让宁王头疼不已: 家事上,璎珞的孩子流产,小月子没坐完就返回墨门,宁王痛失曾孙; 国事上,宁国北部天寒地冻,发生了数十年难得一遇的雪灾,猪牛羊冻死一片,饲养战马的几个草场虽有所准备,但也损失不小; 还有一件不知算国事还算家事——魏侯世子原澈声称,王太孙原湛曾多次暗算于他;原湛则说,爱姬璎珞小产与原澈有关。两人在朝堂上公然打了起来,最后,宁王勒令原澈返回封邑。 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对宁王的决策有所干扰,但还不至于彻底影响前线。而宁王之所以决定退兵,是因为他与云辰进行了彻夜长谈,但两人究竟谈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只知道长谈过后,宁王向燕军提出了两个要求:其一,遣送姜王后楚瑶到宁国;其二,重金交换楚琮,既楚璃的幼弟,燕国现任的永安侯。 经过深思熟虑,聂星痕决定同意宁王的要求,并给楚琮开了个身价,不高不低,若是换成真金白银,能抵幽州府一年的赋税。不过他给宁王附送了赠品——四十二卷藏书之中的五卷,全部都是八卦推演之术,而且是誊抄的副本。 聂星痕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亲笔信,连人带书一并送去了宁国黎都。那封信辞藻华丽,文采非凡,说得好听些叫做“极尽客套”,说得难听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除了“燕宁百世修好”这种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之外,他还对送书一事做了解释,大意是指宁王年岁已高,必定对于养生及天命推演很感兴趣,因此他特意送上前朝孤本,祝愿宁王身体安康。 封缄之前,聂星痕特地让微浓读了一遍书信,后者几乎是捧腹不止:“宁王看了这封信一定会气死,你何时学得这么会损人?” 聂星痕对着她故作一拜:“老师近在眼前。” 微浓反手指向自己,睁大双眸:“我?我哪有这么坏?” “你送惊鸿剑回去,难道还不够坏?”聂星痕笑着调侃。 微浓立刻反驳:“那不一样,我是为了救原澈脱困。” “我也是为了让云辰好过。” 微浓立刻不说话了。 聂星痕看她表情,立即话锋一转:“收拾行囊准备返程吧,若是动作快,还能赶得及回京州过年。” “这么快就要返程?”微浓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不是还要扶植新君吗?不是还要送姜王后去宁国吗?” “人选已经找好,路也铺好了,我总不能等到新君继位再走吧?那就太明显了。”聂星痕顿了顿:“至于姜王后,仲泽自会差人押送,不需我操心。” “我总担心宁王会有后招,”微浓略显忧虑,“真得这么快就要走?” 聂星痕并未因此烦扰,反而笑言:“此间事了,不走还能做什么?总不能留下等着宁王算计我?再说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微浓听到此处,咬了咬下唇,没再说什么。 聂星痕看出了端倪,便问:“怎么?你不想走?” “不是,”微浓面露犹疑之色,沉默须臾才道,“我想见姜王后一面。” 聂星痕看着她,毫无反应。 微浓连忙解释:“你别误会,我不会让你为难,我只是……想借机了断一些事情。” 聂星痕笑了:“我没误会,我只是在想,是该让她过来,还是送你过去。” “听说她病了,还是我过去吧。”微浓神色有些复杂:“你率军先走,我去苍榆城见她一面,然后就快马追上大军。” “还是我陪你去吧,”聂星痕一瞬间已经有了决定,“虽然我不赞同你去见她,不过你的要求,我从来无法拒绝。” ***** 时隔近两年,第二次来到姜王宫,微浓的心情已然大不相同。上一次来求证云辰身份时,她是迫切、紧张、充满怀疑;这一次来做个了断,则是沉敛、镇定、从容不迫。 姜王已经驾崩八个月了,可王宫内仍旧挂着素白挽幔,入眼是一片无力与苍白。聂星痕执意要同微浓一并去见姜王后,被她婉言谢绝,他便给了她一把剑,意思再明显不过。 拜月殿内,姜王后一身素缟、不施粉黛,竟比两年前苍老许多,两鬓已经隐隐霜白。 上一次见她,保养得宜、美艳无双,而这一次……看样子,她是真得生病了。红颜迟暮,惹得微浓微微叹息。 姜王后见了微浓,第一句却是开口笑赞:“岁月真是优待你,一直都是二十岁的模样。”言罢她抚摸上自己的脸颊,面露哀伤。 没有女人不爱惜自己的容颜,美丽的女子更甚。也许对姜王后来说,面对这般憔悴的自己,要比死更难受。微浓深知这个道理,更知岁月之残忍。 “王后娘娘谬赞了,”微浓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不想让她继续沉浸再残忍之中。 姜王后左手轻摆,带起飘舞的白色衣袖:“我都快要死了,你还来做什么?” “您这是心病,见到云辰自然就会痊愈。” “哦?所以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姜王后面露讽刺:“还是你有话让我带给云辰?” “都不是,”微浓面容沉静,“我来告诉您一声,那四十九卷藏书,有四十二卷被我带走了。” “你给了聂星痕?” “嗯。” 姜王后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懒懒笑道:“那你还敢只身进来见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言毕她右腕稍作翻转,袖中已露出一支纯金袖箭,在她五指之间流溢金彩。 正文 第264章 蚀心之痛31000推荐票加更 微浓右手持剑静静而立,没有回话。 姜王后也坐在凤座上没动,人却仰面大笑起来:“我虽然病了,但杀你的能力还是有的。” 微浓依旧站着没动,也没喊人。 姜王后左手支颐,右手把玩着袖箭,有气无力地再笑:“你是笃定我不会杀你?” “我不确定。”微浓坦诚地道:“但若死在姜王宫,我也算死得其所。” “什么才是‘死得其所’呢?”姜王后似有好奇。 “至少做了些对燕国有利的事,能让燕军再无顾忌地攻进来。”微浓淡定续道:“说来惭愧,我身为一个燕国人,却执着于楚王室这么多年,最终换得徒劳一场。今日若能以死谢罪,亦算于心所安了。” 姜王后闻言,竟然沉默了一瞬。 微浓也不顾她在想些什么,径直说道;“比起现在,其实我更喜欢四国各自为政,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想不明白,四国为何要战,天下为何要统一。” “那你如今想明白了?”姜王后口中问着,也慢慢收回了手中袖箭。 “没有,我还是不明白,”微浓直起脖颈,背脊挺得笔直,“但我想通了另一件事——既然无力阻止乱世,那就尽力促成统一!” “你想做女皇帝?”姜王后觉得好笑,又觉得惊讶。 “不,”微浓毫无怯懦地盯着她,“我只想保护我在意的人。但目前我还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必须逼着自己走下去。” 姜王后点了点头:“是啊!当你站在足够高的位置上,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了。想保护谁就保护谁,想制衡谁就制衡谁,你想替谁复国就复国,想杀人就杀人。这就是权力!天下分分合合,全是因为权力的驱使!” “看来你还不曾真正尝过权力的滋味。”微浓已经看得通透。 姜王后没否认:“我一直在受制于人,受制于感情。” “是你要得太多。”微浓望向姜王后不再平静的面容,犀利地戳破:“你早就不是楚王室的人了,若不是你存有私心,姜国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姜王后闻言一愣,随即大笑:“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私心太重!我想重振楚国,想堂堂正正回去!” 微浓再次叹息:“身为姜国的王后,应在其位而谋其政,可惜你走岔了路,用偏了心。” 这事实显而易见,可要说破却又太伤人心,何况骄傲如楚瑶,更不能容忍这种指责。她几乎就要发怒了:“你凭什么指责我?你自己做到了吗?” “没有,但我只对我自己负责,我做的错事,我自己可以承担。”微浓抬手指了指这座拜月殿:“而你做错了事,却要整个姜国替你承担,你没有回头路。” “但愿你做王后之时,还能这么想。”姜王后抬起那双保养精致的手,望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又笑:“你特意来找我,就是来教训我的失败?” “前面是为公,后面才是私事。”微浓垂眸:“我在藏书之地找到两张羊皮卷,后来被琉璃偷走了。那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姜王后切切地笑,“绝不!” “所以云辰的目的,从始至终就是那两张羊皮卷?那些藏书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微浓直白相问。 “是啊,”姜王后点头,“我知道琉璃已经得手了。” “值得吗?为了两张羊皮卷,琉璃委身于人,甚至杀了朱向!她也许会死!”微浓冷硬地道:“我从没想过要侵占你们的东西。云辰想找什么,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根本不必派人暗中偷摸,白白害了几条人命。” “他们都是楚国的死士,甘愿为了复国而牺牲。”姜王后目露几分尊重之色:“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 “我的确不明白,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你们若想复国,难道不该珍惜仅剩的臣民?为何还要让他们去送死?如果复国是让更多人流血,国复了,人却死完了,这还有什么意义。” 微浓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铿锵有力:“陈功、余尚清、琉璃……你们在利用臣民的愚忠,来满足你们的私欲!这根本不是为了复国,而是你们想恢复王室身份,想挽回失去的尊严和手中的权力。” “你懂什么?”面对微浓掷地有声的斥责,姜王后立即从座椅上起身,厉声指责:“你是燕人!是我们亡国的侩子手!你没有资格置评!” “我是燕人又怎样?难道就不能过问楚国的事了?你一个楚人,不照样做了姜国的王后?”微浓冷声反驳:“如果今天,你是因为姜国而落难,是为了姜人的地位、自由而战,我会由衷敬佩你!但你身为姜国王后,却一心想要光复楚国,滥用你手中的权力,愧对姜人的忠心,你只会让我唾弃!” 丹墀上的姜王后脸色铁青,竟无力反驳。 “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背负了多大的压力,”微浓又缓缓阖上双眸,“你们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被复仇所扭曲的怪物……我仰慕的楚璃早就死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番话!若不是你,楚国怎么会灭!”姜王后终于失控起来,对着微浓开始大叫:“这世上谁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唯独你没有!没有!” “你们明明都知道,我也是燕楚之战的受害者,但你们还是把罪责强加到我头上。因为你们弱小胆怯,没有能力和燕国抗衡,就想让我来背这个千古骂名?”微浓平静地道:“从前我的确很愧疚……但我现在不会了,我问心无愧。” 姜王后冷笑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你们如此看得起我,我也不能再让你们失望了。”微浓深吸一口气:“十二卷国策我不会要的,聂星痕也不会,我们会还给他。” “我们?”姜王后重重咬下这两个字,目露讽刺之色。 “是的!我们!我们燕国!”微浓目光澄然,铿锵说道:“燕楚有别,他非要与我撇清干系,那就请你转告他——下次再见,只有家国之别,再无私人恩怨!” “你把自己想得也太高尚了!”姜王后再次笑起来,抬手指向微浓:“如今你急着撇清界限是为何?是因为我输了?还是因为珩弟落了下风?因为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因为他不信任我!”微浓终于斥责出声,面露愤慨:“因为我是燕国人,我就不被他信任,就要被他的手下暗杀,就要一再忍受欺骗和利用!走到这一步,是你们逼的!” “我们逼你?那是谁把我们逼成这样?”姜王后倏尔起身,步下丹墀,咄咄而道:“以你和聂星痕的关系,谁敢信你?怪就怪你红颜祸水!搅得燕楚两国不得安宁!易位而处,你也会这么选择!” 她径直走到微浓面前,声色渐厉:“不然你想怎样?让他爱上你?接受你?与你出双入对,共商复国大计?然后等着聂星痕醋意大发,再把他杀了?还是让你夹在燕楚中间,成为双方的筹码?啊?” 姜王后说着,脸色越发地难看,似乎是在强忍哽咽:“你是造成楚国灭亡的罪魁祸首,我们的五千死士,我们渴望复国的数万臣民,都恨不得杀了你泄愤,又怎么能容忍你站在他身边?日日夜夜看着你这张脸,叫你一声‘夫人’,看你诞育流淌着楚氏血脉的孩子吗?你简直是在做梦!” 是啊!再大度的男人,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一个敌国的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变相地给他带来了毁灭。 他不能,他的下属、心腹、追随他的部下,都不能。否则,一切就成了笑话。 在家国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也无可厚非该选择前者。 也许是因为想明白了,微浓竟然没有感到一丝心痛,她只是垂下双目,话语短促而平静:“我不是要他怎样,我只想知道他是谁,他是否真心待过我……或者仅仅是为了青鸾火凤?” 话音落下,她听到姜王后在她耳畔嘲笑:“你不要自作多情了,你这般平庸的女人,谁会喜欢?自然是为了青鸾火凤!以前是,现在也是!复熙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你承认了?”微浓睁开双眸,眸光犀利地盯着对方:“复熙是楚璃的表字,所以你承认了,云辰就是楚璃,是不是?” 然而回答微浓的,却是两行突然溢出的鲜血,来自姜王后口中。她突然捂着心口弯起腰来,唇畔仍旧挂着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死也不会!” 微浓被惊吓住了,连忙跑上前扶她:“你竟然服毒?” 随着这句问话,姜王后的面容慢慢呈现出诡异的青色,而后渐渐变紫,最终踉跄着瘫坐在地,勉力笑道:“我在姜国这么多年,只给自己种过这一只蛊……” “你疯了!”微浓惊惶不已,转头大喊:“来人!快来人!” 殿门随即被踹开,聂星痕与连阔齐齐冲了进来,便看到微浓扶着满口是血的姜王后,后者已经脸色青紫,全身开始抽搐。 连阔立刻上前为她把脉,脸色沉凝地道:“是蚀心蛊,已经来不及了……” 正文 第265章 蚀心之痛(三) 第265章:蚀心之痛(三) “是蚀心蛊,已经来不及了……”连阔松开姜王后的脉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 千千) 微浓霎时变得哽咽,不自觉地伸手替她擦拭血迹:“你这是何必!你本来就要见到他了……云辰和楚琮……和你的两个弟弟团聚!” “不用了,”姜王后缓缓抬手,制止微浓替她擦拭,“从前能为复国出一份力……如今……我不行了,不能扯他的后腿,不能给楚国抹黑……这是身为公主的尊严,我……必须死。” 姜王后抽搐着,努力朝微浓笑了笑:“你说得对,我……利用私心复国,愧对……姜国百姓。你告诉他们……楚瑶唯有……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此时此刻,微浓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她只知道不断擦拭姜王后的唇角,不停地重复:“你不会死的,姜国这么多高人,我还有藏书……藏书要交给你!” “藏书呢?藏书在哪儿?”微浓边说边惊恐地睁大双眼,四处寻找聂星痕。 “微浓!你冷静一下!”聂星痕立刻上前按住她的双臂,蹙眉劝道:“你先让开,让连阔看看。” 微浓几乎是被聂星痕拖开的,连阔把姜王后平放在地砖之上,不断按压她的脉搏、穴位。然而于事无补,她口中的鲜血涌得越来越多,渐渐已将她襟前染红,像是胸口处绽放了一朵冶艳的花蕊,瑰丽无比。 姜王后似乎还想说什么,艰难地朝微浓伸出了手。微浓立刻挣脱聂星痕的钳制,跑到她面前,将头埋到她的唇畔:“你想说什么?” 姜王后抽搐得越发厉害,已经无法完整地说出话来:“三个心愿……连庸师徒……给他。” 饶是姜王后语不成句,微浓还是听懂了,遂点头:“好,我答应。” 姜王后胡乱握着她的手,试图强调:“不是送去宁国,而是……跟着他……” 微浓再次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私下联络云辰。” 姜王后好似喘了口气,目中满是希冀之光:“还有……我想……葬回楚国……” 话音落下,两行清泪也从她眸中流出。在姜王后即将涣散的眼神之中,微浓看到了她无比浓重的思念之情。txt小说下载是的,她到底还是把自己当成了楚国的公主,即便被遗弃,即便有愤恨,她仍旧以楚国为荣,以自己的身份为荣。 微浓唯有重重应诺:“我答应你,把你葬在楚王身边。” 这一次,姜王后无力地摆了摆手,气若游丝地道:“不,我想埋在……御花园里……” 楚王宫的御花园?“好,我一定做到。”微浓克制着话音的颤抖,一口答应。 姜王后笑了,喉头再次呕出一口鲜血,用仅剩地力气嘱咐:“我的遗物……披风……是我亲手做的,你给……给他。” 她边说边拉着微浓的手,似有一丝遗憾与歉意,断断续续地笑:“其实……你很好,但你们……不可能……”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微弱,弱到再也没有了气息。连阔便探过她的脉搏,良久,长叹一声:“王后娘娘去了。” 微浓缓缓直起身子,抬手覆上姜王后的眼眸,泪水终于簌簌而落:“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如果我不见她……她不会死!” “不是你的错,”聂星痕上前将微浓揽在怀中,急切安慰,“她死志已明,即便你不来,她也不会去宁国。” 可微浓根本听不进去,仍旧自责痛哭:“是我说话太重,是我刺激了她……” “不是,不是,”聂星痕任由她血迹斑斑的手拽着他的衣袖,“这不是你的错,是她自己的决定。” 微浓想要擦干眼泪,她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严格说起来,姜王后待她并不好,甚至暗算过她,害她落得一身伤疤。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她是如此无力。 姜王后是对的,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条人命,因而注定成仇。感情在重如山的责任面前,注定不堪一击。 微浓倚着聂星痕,缓缓站了起来。环顾拜月殿里的挽幔,再看姜王后的一身素缟,她终于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这并不是为了祭奠姜王,这是楚瑶给自己安排的结局…… 作为姜王后,她或许并不合格;但作为楚国的长公主,她已经做出了超乎自己能力的贡献。从“双生子诞”的预言开始,直至现在,她一直在履行身为楚国公主的责任! “我收回方才的话,”微浓对着楚瑶含笑的遗体说道,“你是值得尊敬的。” ***** 聂星痕原本打算回燕国过年,但因为姜王后猝然自尽,一行人也只得滞留在姜国。他不得不参加了姜国新君的即位大典,而且要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善后。 他其实对姜王后没有半分同情,不仅没有,还觉得服毒自尽这个把戏非常拙劣。姜王后就死在他面前,让他无法洗清迫害她的嫌疑,还要让燕国背负上“出尔反尔”的罪名,无法给宁国一个交代。再者,他总觉得姜王后是在以死相逼,想彻底断绝云辰和微浓的关系。 基于最后一点他乐见其成,便也决定不再追究什么了。再看微浓如此难受,有些话他也不想多说,免得被冠以冷血之名。 姜王后的丧葬很简单,新君登基,谁都不会在乎一个落魄的、卖国的异族王后是什么下场。微浓遵照她的遗愿,收拾了她的遗物,让连庸师徒送去宁国。 可是连庸却以年迈为由,不愿再往宁国奔波,希望能在姜国终老;连阔也显然没打算走,他更倾向于跟着聂星痕去燕国。 微浓无法强迫他们,只得尽心完成姜王后的另两个遗愿,为此,她求了聂星痕。 聂星痕答应了,又亲自修书一封,把姜王后自尽谢罪之事告知了宁王,并以一国公主之礼迁走了她的棺木,命心腹送她回楚国安葬。与此同时,他派人通知了身在燕国的楚琮,特意征询他是否要在燕国稍作停留,等着扶灵。 姜王后为了保持容颜身段,一生没有生育子女,故而扶灵的人选,最合适的便属楚琮。他很快回话,要在半路与送棺之人会合,先行返回楚国安葬姜王后。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年关,聂星痕再要返回燕国已经太迟了。按照惯例,每年除夕之夜,君王都要登上王都城楼与民同庆,自从聂星痕做了摄政王以来年年不曾缺席,但今年,他不得不让久未露面的聂星逸代替他去了。 就在除夕之夜,当他算计着身在燕国的聂星逸时,身在宁国的云辰也已经得到了姜王后的死讯,并且拿到了她的遗物,还有微浓的一封亲笔信。 信上没提别的,只说了姜王后的身后事如何安排,着重说了她的三个遗愿。云辰读信之后沉默良久,竟然没有太过悲痛。 其实早在燕军提出“抗宁援姜、还政姜人”的口号时,他已经隐隐猜到了王姐的选择,所以才急忙去找宁王谈条件,希望能把王姐带回宁国。可他还是没能阻止王姐自尽的决心。 讽刺的是,燕军提出的这个策略,是微浓的主意。 回过神来,再看那三箱遗物,云辰开始一件件地翻看。信中特别提到一件披风是王姐亲手所做,他很容易便找了出来,用手指抚摸。 褐色的披风针脚细密,触手柔软厚实,像是王姐特别考虑到宁国的气候,在叮嘱他防寒保暖。云辰将披风摊开在床榻之上,才发现它是双面刺绣,外面一层是云雾缭绕的深山,内衬是川流不息的江河。 深山、江河,分别指代山川河流。云辰摩挲良久,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用剪刀一点一点地剪开线头,拆开严丝合缝的针线。 “撕拉”一声轻响,披风拆开了,双面刺绣的夹层之内,赫然是一张完整的羊皮卷! 九州山川河流防布图!王姐用这种方式交给他了!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带给他,便以死来放松燕宁的警惕! 心痛之感终于后知后觉地袭来,似乎有什么水渍滴落在那张羊皮卷之上,形成一颗豆大的晶莹的颗粒,仿若凝结了所有楚国人的鲜血。 “王姐……”云辰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哽咽而无力,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张羊皮卷。他已经无力再去分辨什么,却又分明听到了姜王后的声音在耳畔回绕。 那声音像是在说:我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不能白白牺牲,你一定要复国!一定! 原本已经迟疑的脚步,再一次被鲜血所激励!云辰眼眶猩红地把羊皮卷重新叠好,妥帖收藏起来。而那件披风,他知道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烧掉,但,终究舍不得。 这一夜的最后,在喧天的炮竹声中,在无数人的欢声笑语之中,在象征新年到来的钟鼓声中,他选择烧了微浓的信,就如同当年烧掉她的画像。 有些时候言不由衷,有些时候事与愿违,既然人力无法改变什么,他唯有选择承受。 幽兰的火光影影绰绰,次第映出了许多亲人的脸庞……当最后一个字消失在烛火中时,云辰仿佛看到微浓的身影也如这封信一样脆弱,瞬间被火舌烧为灰烬。 正文 第266章 重新开始(一) 新年的正月,燕军拔营返程,胜利之师浩浩荡荡,在九州的土地上划过第一道辙痕。来时只有燕军,返回时,多了微浓和连阔。 聂星痕本想与微浓同乘车辇,但考虑到微浓的清誉,他没有提出来,也知这想法必然徒劳。 自从姜王后死后,微浓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倒不是悲伤或自责,但她整日神思恍惚,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返程的第一日是正月初五,夜晚燕军扎营而息,聂星痕亲自到各营与将士们饮酒拜年,此刻已然微醺。 明尘远扶着他回到主帐,服侍他喝了醒酒汤,才踌躇着问:“除了几个军妓之外,营里并无侍女,是否要让公主过来照顾您?” 聂星痕单手覆着额头,似乎思考了一会儿:“不必了,我自己就成……她今天情绪如何?” “情绪还好,她中午去找军医讨要了几种伤药。”明尘远如实汇报。 “伤药?”聂星痕疑惑:“又没人受伤,她要伤药做什么?” 明尘远摇了摇头:“不知道,公主晚饭也吃得很少,若有所思的样子。” 今天是返程第一天,大小事宜聂星痕都要亲自过问,根本无暇顾及微浓。经明尘远这般一说,他忽然就有些不放心了,便又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明尘远欲言又止地阻拦:“也许……公主已经睡了。” 聂星痕瞥他一眼:“你方才还说要让她来照顾我,就不担心她睡了?” 明尘远被堵了一下,磕磕巴巴地道:“呃,殿下……” 聂星痕看穿他的心思:“怎么?你怕我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明尘远不敢承认,但也没否认,唯有提醒他道:“您要注意影响,这毕竟是在军营里……她过来和您过去,完全是两种意义……” 微浓过来照顾聂星痕,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即便发生什么也是女方主动;而聂星痕夜探微浓的营帐,女方还是前兄嫂,怎么看都是落人话柄,有损摄政王殿下一世英名。 聂星痕闻言简直啼笑皆非:“这么多年都等了,总不能毁在这一时半刻。”言罢迈步而出,径直去了微浓的营帐。 ***** 如他所料,帐内灯火通明,微浓仍未休息。他在外头喊了一声,微浓便跑出来扶住他,蹙眉道:“你喝多了。” 聂星痕也知自己一身的酒气,便刻意装出三分醉意,往她身上靠了靠:“扶我进去。” 微浓也没多问,艰难地将他扶到帐内,两人在毡毯上席地而坐。她又给他倒了杯茶,才问:“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聂星痕握住茶杯一饮而尽,才道:“听说你今日神思不属,我过来看看。” “我没有神思不属,”微浓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本医书和一本国策,“我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正在翻书找答案。” 聂星痕顺势望过去,只见不远处摆着两本书,都是摊开的样子。他一看书脊便知,是出自那四十二卷藏书,遂问道:“你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还需要翻看国策?” 微浓犹豫片刻,才说了出来:“我在想,姜王后为何要引燕军入境。原本我以为,她是想坐山观虎斗,可是燕宁交战几个月,咱们都胜了,她也一直没有派兵抗击,反而在云辰要接她去宁国时自尽。这不是很奇怪吗?” 聂星痕表情不变,反问她:“以你的性子,怎么开始关心政事了?” “因为我亲身经历了,”微浓露出迷惑之色,“正因为经历过,才会不明白,她为何不出兵反抗?宁燕混战就好比鹬蚌相争,姜国出兵就是坐收渔翁之利。可她不但不出兵,就连去宁国的机会都放弃了,选择自尽。” 微浓边说边揉了揉额头:“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我真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翻遍所有国策,也没有一个字能解决我的困惑。” 聂星痕望着微浓的样子,忽然有些醉意上头,不禁撑着额角笑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世上没有一本书能囊括所有人的想法。国策,也不可能解决所有治国难题。” 微浓闻言感到很头痛:“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和她同是掌权者,一定能理解她的想法。” 姜王后引燕军入境,后又自尽,自然是有她自己的算计。但聂星痕觉得,微浓初初对政事军事感兴趣,还是不要告诉她这些黑暗面,最好让她自己去感受。 这般一想,他决定隐瞒那些负面的想法,肃然道:“姜王后身为掌权者,为了责任可以随时牺牲性命。”他指了指自己:“就好比我,为了燕国能够舍弃一切。” 微浓的眼神有些异样:“你真是这么想?” 聂星痕摇头笑叹:“你不要把我想得太糟糕,到了这个位置,有了一定高度,人的觉悟也会随之提高。” 微浓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姜王后不出兵抵抗,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姜国?还是楚国?” “是为了姜国,也是为了她自己。”聂星痕毫无保留传授心得:“她若不让燕军入境,就要看着姜国被宁国吞并,她就会成为卖国贼;换言之,她让燕军入境,引得燕宁交战,至少是保住了姜国。比起被废黜,我想她更不愿意做姜国的千古罪人,所以她宁愿让燕军入境,自己去背负骂名。” 微浓听到此处,也悟出了一些道理,不禁叹道:“看来我是误会她了。” “你没有误会,的确是她私心太重,才致使姜国败落。”聂星痕安慰道:“楚瑶一生骄傲,让她去宁国寄人篱下,她宁愿选择去死。一不拖累云辰,二能保留尊严,三能获得姜人原谅。” 微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还是太肤浅,把你们想得过于简单。” “你能想到这么深的问题,已经很难得了。”聂星痕忍不住赞道:“多少人当了一辈子宗室,做了一辈子的官,也未必能想明白这些。” 这话在聂星痕看来是极度褒扬,因为他需要这种觉悟的妻子。而在微浓看来却不是,她忽然之间情绪低落,自嘲地笑:“我还是更愿意当一个无知的升斗小民。” “那你这辈子不可能了。”聂星痕顺势朗笑:“升斗小民能想出‘抗宁援姜’的妙计吗?若不是你出的点子,我们与宁军还在艰难对峙之中,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微浓连忙否认:“这并不是我想出的法子,是国策,国策!”她边说边指了指角落的书。 聂星痕看到那两本书,便想到中秋那夜两人的对话。微浓是心甘情愿把三十卷奇书给了他,也是主动提出要与云辰划清界限。这是他最乐于看到的事,而从那天开始,好运气便连绵不断地涌了过来。 谁说她会克他?她明明是在旺他! 近段时间,他和明尘远有意散播微浓是废后的消息,并将“抗宁援姜”的计策推到她头上,兼之前些日子她改良了军中伤药,后来又指点他找到藏书……她的种种美名,早已在燕军之中迅速传播,如今将士们提起“废后暮氏”,无不伸出大拇指夸赞,微浓已成为了他们口中的仙女。 或许不仅仅是仙女。 这些日子以来,他时不时地就来找微浓,根本不避讳外人,就像今夜一样。他们会一起用饭,一起谈论三国局势,在将士们眼中,他们俨然已经出双入对。下一步,他会顺势废除那道贬斥她的旨意,再将她召回京州,大加封赏。 燕人本就开化,弟娶兄嫂也没什么不能接受,更何况,微浓还担着长公主之女的名声,是他名正言顺的“表妹”。他可以把朝中所有的反对之声都压下去,他可以让所有人都赞成这桩婚事。 但前提是,微浓自己得愿意。在这件事上,他仍需努力。 然而微浓像是没注意聂星痕的心思,她只是怔怔瞧着那两卷摊开的藏书。她觉得很好笑,一年多前,她和原澈、云辰一齐分配藏书时,还对此一丁点都不敢兴趣。但如今,她却不由自主想要翻看这些藏书。 尤其这次随燕军行进,她一路经历了行军打仗、救治伤员种种,更是体会到军中艰辛,似乎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不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王者的附属品,而是真真正正地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想到此处,微浓主动开口说道:“这三十卷奇书当中,有六卷医书、四卷占星之术、十卷奇门遁甲、五卷八卦推演、五卷兵器锻造之术……”她顿了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我想过了,日子不能再这么荒废……我想学医。” “学医?”聂星痕闻言很诧异:“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我也是这几日才决定的。”微浓坦诚道:“在孔雀山上,我因缘际会救了原澈,后来到燕军大营改良伤药,也跟着军医学了不少药理,其实我自己很开心。而当姜王后死去的时候,我又觉得很无力。” 微浓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很迷茫,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也荒废了很多时日。直至最近碰了医书,我才终于有些动力了。” “你的动力是……救人?”聂星痕不确定地问。 “是救人,也是自救!”微浓眸中闪着某种莫名的光泽,近乎恳求一样看着他:“我不想继续漂泊,也不想活在过去,不想玩弄权术,更不想做你后宫的女人……我只想重新开始。” 正文 第267章 重新开始(二)31500票加更 “重新开始……”聂星痕心头的滋味复杂难言,忍不住解释:“嫁给我,并不是让你做我后宫的女人,我们可以……并肩携手。” 他仿佛想了很久,才想到最后这四个字。有一刹那,微浓感动于这珍贵的心意,几乎就要住嘴不言。她的睫毛轻轻颤抖,可终究还是垂落下来,郑重其事地唤他的名字:“聂星痕,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军营里传的风风雨雨,我不是一无所知。” 既然对方已经戳开了,聂星痕自问也没必要继续藏着,这样也好,先试探试探她的底线:“学医和嫁给我,二者并不冲突。你可以继续治病救人,还可以参政议政,我都不会阻止。”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嫁给你算什么?寻个栖身之所?这对你也不公平。”她淡淡拒绝。 “我并不在意,”聂星痕斟酌一瞬,到底还是没有再提从前,转而叹道,“你这次回来,其实我抱了很大的希望。” “我回来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你无处可去吗?” “是因为我累了。”微浓面露倦色:“其实说白了,我之所以这么累,全是因为感情。太累了,以后我不想碰它。” “自欺欺人。”聂星痕像是在嘲笑。 微浓没有反驳,只道:“我不喜欢暧昧的关系,所以我想说清楚。” 听闻此言,聂星痕的酒意彻底醒了:“说清楚就不暧昧了?认识你十年,我们之间只有爱,或者暧昧。不存在别的关系。” 从微浓十五岁的情窦初开,到二十五岁的心灰意冷,她人生中最热烈、最愤怒、最失意的岁月,统统都是与他分享。他自问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也一直是……最爱她的那个人。 “你才刚回来,这些事不要着急,我们慢慢再说。”至此,聂星痕强势地终结了这个话题,不容她再提。 “可是你已经二十七了,你总不能一直不登基不立后,不要子嗣!”微浓有些急躁起来,“我这是为你好!” “既然是为我好,那你为何不给我最好的结果?” 微浓一下子被堵得无话可说,沉默片刻,才再次张口:“你记不记得钦天监的预言?我会克你。” “这是借口!”此话一说完,聂星痕便觉得自己冲动了,他预感到两个人即将会吵起来。看来醉酒不是什么好事,能让他这样一个冷静的人失控,为了不让事态更糟糕,他决定先离开,便面无表情地道:“我有些头疼,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他说着转身就往帐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至于你想学医的事,我没意见。但你要保证以后不到前线。” ***** 从那天起,聂星痕来找微浓的次数渐渐少了,像是刻意避着她,不想给她机会多谈。 微浓知道他生气了,转念又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彼此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关系,被她一夜之间弄得更糟。而且这次燕军凯旋是件大喜事,场合和时间都并不适合谈论这个伤感的话题,两人这么多年的爱恨情仇,大约还是需要慢慢解决。 这般一想,微浓也只得暂时将心事搁下,开始钻研起医书。白日赶路时,她独自乘坐一辆车辇,便有充足的时间看书;夜里扎营时,她会将看不懂的问题誊抄下来,去找军医请教,尤其这次还有连阔从旁指点,她感到大受裨益。 进入燕国境内之后,聂星痕记挂朝中大事,决定弃车从马先走一步。去孔雀山找书的数十人是他的心腹,自然是要随护在侧。临行前,他特意询问过微浓的意见,看她是否要跟着他先回宫,然而微浓的医理药理才刚刚入门,正是勤学好问之时,实在不愿和军医、连阔分开,她便出言拒绝了。 聂星痕是有些失望,但也明白她留在军中好处更多——如今她每日都要去找伤员问诊换药,早已博得美名,若能留下随军,只会让她声名更盛。 此事正合聂星痕之意,所以他尊重了她的选择,临走之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又让当地刺史临时调拨了两名侍女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这才放心走了。 自聂星痕离开之后,微浓钻研得更加勤奋,营帐内时常通宵达旦亮着烛火,或是去军医的账内彻夜研讨。明尘远见过几次,初开始还忍着没说,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对军医和连阔下了死命令:每晚亥时必须熄灯歇息,非紧急事务不得外出或见客。 这道命令一下达,无人敢违抗。几个军医一到亥时便“送客”,让微浓大感无奈,只得回营歇息。 因她有事可做,故也不觉得大军行进缓慢,这般随军足足走了两个多月才回到京州。而此时聂星痕早已回宫主政一月有余,将积攒的政务全都处理完了。 这次明尘远率军前往姜国,打的旗号是“迎接废后归国”,后来聂星痕又陆续增派援兵数次,大军便一路增至四万人马。但回来的只有不满三万人,其中还有一半都是伤员。 这样的胜利在聂星痕看来,并不能算是凯旋,而且发兵的借口还与微浓有关。他唯恐会给微浓招致祸水之名,便否决了朝臣们关于“检阅大军”的提议,只是论功行赏一番。 除了犒赏军队之外,他又特意下旨赐封微浓。原本在四年前燕王宫宫变之后,微浓名义上已经被聂星逸废黜,“贬为庶人,赐离京州,无敕不得返京”。而这一次,聂星痕却下了一道旨意,褒扬微浓献计有功、改良军中伤药,不仅加封她为郡主,还将她的故乡——房州青城更名“烟岚城”,赐给她做了汤沐邑,并在王都京州为她修建郡主府邸。 如此一来,从前那道贬黜她的旨意自然而然就作废了,微浓摇身一变,从废后成了烟岚郡主。 她觉得聂星痕想得真是周到,把青城赐给她做汤沐邑,为了和从前的“青城公主”加以区分,还将青城改成暮烟岚的名字,改头换面重新赐给她。如此一来不仅全了她的思乡之情,也让长公主心里感到安慰。 真正的暮烟岚原本就是外亲,是聂星痕名正言顺的表妹,摄政王疼惜表妹漂泊,将她接回京州封赏本也无可厚非,尤其这次她还算立下一大军功,是真正受了将士们爱戴。因此,朝中虽对此议论纷纷,倒也没有引起什么大的波动。 只是让在位的燕王聂星逸感到难堪罢了,这道旨意相当于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不过如今摄政王掌权,燕王早已形同虚设,聂星逸难堪不难堪也无人过问了。 微浓一回到京州城,这道旨意便砸到了她头上。她没想到聂星痕动作这么快,根本没给她商量的机会,心中颇不是滋味。 “京州这么多的宅邸空置,他随便翻修一座就好了,何必大兴土木建什么府邸。”微浓一回来便去探望师父冀凤致,忍不住抱怨。 冀凤致笑了:“新建府邸才显得他重视你。” “可也把我捧得太高,我不喜欢被人议论。”微浓实话实说。 冀凤致拍了拍她的手臂,提醒她道:“难道你没有想过,新建一座府邸至少也要两到三年,这期间你住哪儿?我看他是想让你住到宫里才这么做的。” 原来聂星痕是这个意思!微浓更加抗拒了:“我是您唯一的徒弟,自然要在您身边侍奉。即便碍着名分,我也该回长公主府。于公于私,都挨不着他。” 冀凤致失笑:“别耍脾气,这种时候你更应该进宫去。如果真不愿意,也要当面说清楚,否则你越是躲着,他越不会放手。” 微浓便郁郁寡欢地道:“我想和师父在一起。” 冀凤致目露几分慈爱之色:“我老了,跑不动了,已经决定长住燕国。你随时可以来看我。” 闻言,微浓自责之意更甚:“这些年都是您在为我操心,我从没为您做过什么。如今我已开始学医,恰好能照顾您,实在不想再进宫了!” 然而冀凤致意态坚决:“我在这儿有仆从有侍卫,过得清净又自在。你若住进来,聂星痕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我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你还是进宫住吧,隔三差五来看看我便好,什么时候说清楚撇干净,再回来也不迟。” “那我就回长公主府,或者自己买座宅子。”微浓倔强地道。 “你这是赌气!”冀凤致无奈评价。 微浓也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若是回长公主府,她只是一个客人,还会让长公主左右为难。若是单独置办宅院,就是打了聂星痕的脸,而且这京州城里也不可能有人卖宅子给她。 “你不是想学医吗?哪里的大夫能及得上御医?你只当进宫求学去了。”冀风致劝说她:“再者燕宁局势紧张,你就算是帮帮他,别让他为了私事再烦心。” 这话的偏向再明显不过,微浓疑惑地看着冀凤致:“难道师父是燕国人?否则为何帮着他说话?” 冀凤致摇了摇头:“我自幼父母双亡,不知自己是哪国人。从前效力墨门时,只把自己当成宁国人,但如今……四海为家吧!” 微浓略有羡慕之意:“这样多好,不必为了家国之事而烦恼。” “凡事有利就有弊,漂泊无根的感觉也并不好受。”冀凤致叹了口气:“眼下的局势,无非燕宁之争。相比之下,我更希望聂星痕胜出。” “为何?” “就凭他对明尘远的态度,我觉得他还算有情有义。” (说明:关于烟岚城的来历,网络版《沉鸾孽》里是说开国皇后的儿子为了纪念母亲,以其闺名命名。但是出版稿中,我把这地方改动了.这里烟岚城的来历,是跟着纸质版《沉鸾孽》走的,特此说明哈!不是bug~) 正文 第268章 国策风云(一) 微浓终究还是进了燕王宫,仍旧住在老地方,是聂星痕母妃生前所住的未央宫。这无疑是一种昭然的暗示,聂星痕根本不怕别人揣测,他怕的是别人不揣测。 微浓对一切流言蜚语充耳不闻,进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聂星痕,商量要如何把国策还给云辰,还要瞒过宁王。上次把姜王后的遗物送去时,宁王就专程派人一一查看,显得十分警惕,这也让送还国策之事显得更加困难,她必须去找聂星痕商议对策。 微浓来圣书房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径直被请了进去,彼时明尘远正向聂星痕禀报姜国的近况,两人已经说到尾声。 明尘远一见微浓过来,忙要告退,却被她出言挽留:“恰好明将军也在,正巧也来想想法子,这几本国策该如何交给云辰。” 明尘远不知她与聂星痕的约定,便显得十分诧异:“国策要给云辰?” 微浓点点头:“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应该还给他。” 聂星痕也道:“此事我与微浓商量过,你不需担忧。”言罢他话锋一转,又道:“虽然我没留副本,不过我全都看了一遍。” 他说这话的同时,眼神一直瞟着微浓,明尘远闻言也看向她。两人都唯恐她性情太过刚直,要因此恼火。 哪知微浓很平静地道:“我自己也看了,可惜很多地方都看不懂。” 聂星痕遂笑道:“我以为你是要生气的。” “从前一定会生气,如今不会了,”微浓垂眸道,“你是摄政王,应该看看。” 明尘远也在一旁帮腔:“咱们能把国策给他已经仁至义尽了,若不给他,他也无话可说。” 微浓并不想在此事上纠结,直言道:“我是在想,这国策要怎么给他才能瞒过宁王,还要保证不被外人偷看。” 聂星痕也不想让宁王看到这几本国策,因为越多人看到内容,国策就变得越无用。而云辰现今势单力薄,即便拿到国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你有什么好法子吗?”聂星痕先问。 微浓叹气:“其实我师父想去,但他身子骨不好,我不想让他再奔波了。” 聂星痕也同意:“冀先生年初大病一场,不宜再操劳,还是让他安心颐养吧。”言罢他沉吟片刻:“此事交给王拓去办好了。” “可是,王拓已随原澈回丰州了,而云辰在黎都,两个人见不到面。”明尘远提醒他道。 “无妨,宁王七岁登基,今年是正顺六十三年,亦是他七十大寿。最迟五月底,魏侯父子就会启程赶往黎都。”聂星痕默算了一下时间,对明尘远命道:“你赶快给王拓送消息,若再晚两天他就该上路了。” ***** 王拓收到消息的第五日,魏侯父子便从丰州出发了。俗语有云“人到七十古来稀”,宁王七十已算高寿,此次自然是要举国同庆。早在年初,魏侯便开始着手准备寿礼,把这些年私藏的好东西全都翻找一遍,准备了一批生辰纲上路。 对此,原澈是很不乐意的,他倒不是心疼钱财,只是觉得宁王这次有失偏颇,得了他几卷绝世兵书,还要把他赶回丰州。结果他回来没几个月,又要重新去黎都贺寿,路上来来回回地折腾。 “老爷子是高寿,但底下的子子孙孙,我看没一个能活长!”原澈不免抱怨:“全被他折腾个半死。” 魏侯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虽然身材已经发福,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他传承了宁国王室的良好相貌,年轻时应是个俊美男子。这些年以来,他与宁王的父子感情一直不睦,一则是宁王意图削藩,二则是因为祁湛的横空出世搅了他的太子美梦。 为了这两件事,他近年来一直都在默默抗议,称病不朝。细算时日,也有四五年没回过黎都了,这次若不是宁王七十大寿太过隆重,原澈前些日子又惹出大事,他仍旧不想露面。 一路上,父子两人都在商议要如何扳回一筹,给祁湛一个下马威,故也忽略了王拓的心神不属——他一直在思考,该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完成任务,把十二卷国策交给云辰。 此事说简单也不简单,书不多,一个包袱就能送过去;但他是原澈的心腹侍卫,黎都又是眼线重重,该如何才能避过所有人?尤其,还不能让云辰发现送书的人是谁。 想了千万种复杂的方法,明示、暗示……他最终想起原澈的一句话来:简单粗暴,直接有效。 王拓忽然觉得,原澈说得很对! ***** 云辰如今几乎没有什么应酬,姜王后的死讯传来之后,他索性戒了酒,除上朝、办差之外,闭门不出。 眼见着即将七月初七,宁王七十大寿在即,楚琮也把姜王后的遗骸安置妥当,来了宁国。云辰借此机会带着楚琮外出看看,顺便搜罗寿礼。 他根本不会在此事上多费心思,也就是装个样子罢了。逛了一整天,在玉器铺采买了几样贵重物件,兄弟二人便准备打道回府。 坐在车辇上,楚琮细数着几样玉器,捏出其中一枚雕工精细的扳指,把玩良久,道:“这扳指玉质上乘,毫无瑕疵,雕的又是熊头纹样,送给宁王再合适不过。” 岂料云辰淡淡瞥了那扳指一眼,回道:“这些东西都是贺礼,唯独这件不是。” 楚琮微讶:“可是这件最精致,熊的寓意也好。” “咱们兄弟太久没见,你不了解,我有收藏扳指的喜好。”云辰从他手中接过扳指仔细摩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失神。 楚琮闻言,目中也划过黯然之色:“是啊,咱们兄弟多久没见了。父王三子三女,如今就剩下咱们两个了!”话到此处,他一拳重重击在窗棱上,面露愤然:“都怪燕国欺人太甚,连王姐都不放过!” 其实云辰知道,姜王后的死不能全怪燕国,然而他却无力再开口解释什么,反正燕楚的血海深仇已经结下,他说什么也改变不了。 楚琮见他不接话,又愤愤道:“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要让聂星痕血债血……” 马匹的嘶鸣声突然响起,堵住了楚琮未出口的话,车辇随即急停,使得两人险些栽出去。云辰赶紧扶稳坐好,掀开车帘蹙眉问道:“什么事?” “回大人,有个小子挡住了咱们的路。”车夫慌忙回道,一鞭子作势要往那挡路之人身上抽打。 云辰眼疾手快抓住鞭子,阻止了他:“先问问是怎么回事,不要随意出手伤人。” 他话音落下,便听到那拦路人对着车内大喊:“您是云大人吗?您要的东西,我师父已经准备好了,因久等您不至,去您府上两次都被赶了出来,不得已只好拦路于您,还望您恕罪。” 暮色渐沉,云辰只隐约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年约十五六岁,瘦小单薄,身后背着一个大箱子,气喘吁吁地站在马车前。 云辰心生疑惑:“你师父是谁?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少年摇了摇头:“师父没告诉我。” 云辰朝他招手,温声和蔼:“来,你过来。” 少年又摇头,只朝车夫伸手道:“我师父说了,让您付清尾款,您还欠我们一锭金子。” 云辰心中疑惑更浓:“我都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为何要给你一锭金子?” “我师父说,这里头是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得到的东西。” 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得到的东西?云辰望着他背上的箱子,若有所思。 而少年也不催促,站在原地,只是固执地伸着手。 须臾,云辰从腰间扯下自己的荷包,看都没看直接扔出车辇,正好砸在少年手中。 “这里头的银票只多不少。”他说。 少年把荷包打开一条缝隙,只看了一眼便放下箱子,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车夫见状警醒起来,忙道:“大人千万别下车,待奴才看看那是什么。”言罢便跳下车辕,试图打开那个箱子:“咦?上了锁?” 上锁?这让云辰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忙道:“快把箱子拿过来。” 车夫便将箱子抱上车辇。云辰看了看锁头,这是一把很普通的锁,但上头被人为划了一道长长的缝隙,一看就是在模仿藏书箱子上的锁。只可惜模仿得不够精细,划得很粗糙。 云辰目中掠过一丝异色,想了想,从袖中掏出防身匕首,往锁眼里捅了几下。“咔哒”一声,锁头很容易便被捅开了。他连忙打开箱盖,但见其上覆着一张白色绢帕,帕子下头是整整齐齐的十二本书。 云辰眯着眼睛观察片刻,又撕下一截衣袍套在手上,才敢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书的扉页里夹了一张字条,他粗略一扫,立即把字条放入袖中,又去翻看手中的书。只看了几眼,眸色已沉,想了想,附耳对楚琮说了句话。 后者的脸色瞬间变幻,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变成一丝惊喜:“果然是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得到的东西。” 云辰慎重地点了点头,这才掀开车帘,对车夫命道:“先不急着回府,今晚咱们去晚香楼。” 晚香楼?自从流苏姑娘嫁进府里之后,大人好久没去过晚香楼了。但车夫也不敢多问,只得调转马头往如意坊方向驶去…… 不远处的角落里,王拓装成叫花子静静看着,直至云辰的车辇越行越远,他才目露几分赞许之色,转身离开…… 正文 第269章 国策风云(二) 车辇刚停到晚香楼门外,老鸨已经急急忙忙迎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打趣道:“自打云大人赎走我们晚香楼的花魁之后,可就没再来过了啊!这前前后后算起来,总有一年半都不止了吧?” 云辰微微笑着,坦然说道:“中间大起大落,恐牵连了妈妈,没敢再来。” 老鸨连忙掩面咯咯地笑:“云大人就爱说笑,咱们晚香楼打开门做生意,谁能拒绝财神爷?”她边说边做了个手势,将云辰和楚琮请进了大堂。 云辰指了指楚琮,道:“这是我远方表弟,刚来宁国投奔我,特意让他出来见识见识。” 老鸨一副暧昧的样子打量着楚琮,连连点头:“云大人放心。哦对了,您以前常用的包厢恰好空着呢!” 云辰“嗯”了一声,笑着拍了拍楚琮的肩膀:“你在下头挑几个姑娘,好好挑,我先上楼等你。” 老鸨也打趣楚琮:“表少爷慢慢选,我们新近来了许多好姑娘呢!” 楚琮被他二人接连打趣,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字来。 云辰见状笑了两声,转身便往二楼的包厢走,走了两步又对龟奴吩咐道:“去把我车上的箱子抬进来。” 云辰说出这话时,他的车夫正在悄悄地翻看那个箱子。然而打开第一本书,车夫的眼珠子就险些掉了下来,不禁骂骂咧咧地道:“我操!” 骂完仍旧不死心,又继续翻看其它书本,每翻开一本都要骂上一句。直至把十二本书全部翻看一遍,他心头已经忍不住要骂娘了。此时龟奴恰好过来索要箱子,车夫立刻将箱子交给了他。 龟奴不疑有他,抱着箱子上楼,径直送到云辰的包厢里。此时楚琮还在楼底下挑选姑娘,老鸨却已经上楼来了,云辰指着箱子对老鸨道:“这东西送你了。” 老鸨笑回:“殿下说笑了,我们这里没人看书。” 云辰无奈失笑:“这些书你肯定需要。” 老鸨闻言,好奇地拿起一本翻看,只看了一眼,脸上一下子挂不住了,臊得够呛:“这是春宫图啊!” 云辰笑而不语。 这春宫图画得太过逼真,就连老鸨这种见惯风月的高手都看不下去了:“这是谁做的?” “目前还不知道,”云辰云淡风轻地笑回,“看来有人是在提醒我,从前的风流名声不能断啊。” 老鸨也掩面而笑:“您从前隔三差五就往如意坊跑,自从‘那位’来过两次之后,您就再也不过来了。这在外人看来,确实不符合您一贯的风流做派。” 云辰显然不想提起那个人,只敛去笑意道:“我想去从前流苏住的屋子看看。” “这……”老鸨略有踌躇:“那屋子已经安置别的姑娘了。” 云辰沉吟片刻:“你想法子让她出来,我在里头藏了些东西。” 老鸨也没再多问,领命称是,哄着那姑娘出去办事。云辰趁机进屋,熟门熟路来到内室,掀开了流苏帘子。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然后踩着案几纵身一跃,跳上房梁。 果不其然,梁上也搁着一个箱子,与那放置春宫图的一般无二,就连锁头也一模一样。云辰抱着箱子跳落地面,返回包厢之内。 老鸨见他又抱回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惊讶至极,忙问:“这箱子哪儿来的?” 云辰没答,再次用匕首捅开锁头,打开箱子。这一次他看到的,是真真正正的十二卷国策,从纸页和字迹来看,均是原本无疑,但书页上已有折痕,显然被人翻看过。 云辰说不清自己心中作何感想,盯着箱子看了一会儿,才从袖中掏出那张纸条,再次看了一遍—— “晚香楼内晚生香,流苏屋中流苏垂。十二书卷已送回,梁上君子在闺帷。” 云辰将字条递给老鸨,命道:“看完烧了。” 老鸨看了字条才反应过来:“难怪您今晚会突然过来!”她边说边将字条放到烛火上烧了。 云辰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从第一个箱子里拿出几本春宫图,放在第二个箱子的上层,又把白绢重新覆上,放下箱盖。 从外表上看,两个箱子一模一样,云辰指着春宫图的箱子,命道:“这箱子你想办法毁了,越彻底越好。” 老鸨点点头:“您放心,属下一定不让人发觉。” 云辰又指着那箱子上的锁和白绢:“你去查查这锁的来历,还有白绢的出处。这些个春宫图若能查到卖家,再好不过。” “属下遵命。” 云辰想了想,又道:“流苏那间屋子住的姑娘,近十天接过哪些客人,你一并替我查一查。” ***** 楚琮叫着几个姑娘上楼时,云辰和老鸨已经说到了尾声,兄弟两个便“逍遥”起来,听完了琵琶听古琴,听完了古琴看歌舞,顺便搂着美人坐坐大腿,喂喂瓜果糕点,外人看来风流又快活。 再后来,两人各自搂着一个姑娘“过夜”去了,翌日一早,云辰连衣裳都没换,直接从晚香楼进宫上朝。而楚琮则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地起身,又慢悠悠地拖着那口箱子返回云府。 当天云辰下朝回府之后,便有不少下人听到了女人的哭喊声。据说是流苏痛斥云辰花天酒地,自从孩子出生之后便一直冷落她,如今又去晚香楼嫖妓羞辱她的出身,还拿着春宫图回来。 两个人从晚饭一直吵到半夜,摔了无数碗碟花瓶,最终以一把火和一张纸宣告结束——流苏一把火烧了春宫图,云辰一张纸放了妾,将她贬为了云府奴婢。不过所幸他还算理智,到底是把孩子留下了。 妾的地位本就低下,被主子遗弃也是常有之事。下人们责难流苏恃宠而骄的同时,也在感叹她的境遇。须知流苏有孕之时,恰逢云辰被贬,在云辰最落魄的时候,她毫无怨言脱籍进门,也算是与之共患难的女人。 然而如今云辰重新出仕了,她却被嫌弃了,不少人都觉得云辰此举太过寒凉薄情。云辰却对此充耳不闻,像是看上了哪位雏儿,又开始一个劲儿往晚香楼里跑。 就连身在魏侯京邸的原澈听说此事,也忍不住对着王拓冷笑:“微浓在的时候,他装得人模狗样;微浓这一走,他就原形毕露。” 王拓想了想,觉得自己不便说什么,遂决定闭嘴不言。 谁知原澈又转为疑惑:“不过姜王后还没死多久,他就去逛青楼,这不合适吧?难道他是在用障眼法?” 王拓心中“咯噔”一声,仍旧没接话。 原澈便又自言自语起来:“可是细算时间,姜王后也死了八个月了,时日也不短了。” 王拓心里的大石又瞬间落下。 “哼,真该让微浓看看他的样子,”原澈也不知在对谁说着,“我得想法子把这消息告诉她。” 听闻此言,王拓的心又开始不上不下,他在犹豫,是否该把原澈的表现告诉聂星痕。事实上这段日子里,“微浓”两个字出现得太过频繁,原澈没事就要念叨她两句,他听得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这位魏侯世子,真的还是断袖吗? 王拓兀自怀疑着原澈的心思,可他却不知,他的行为还是留下了破绽—— 晚香楼老鸨根据云辰的吩咐,分别查了锁头、白绢、春宫图,又排查了近半月以来沉鱼所见过的全部客人,将一份详细记录呈给了云辰。 乍一看,毫无线索。锁匠每天都卖出十来把锁,那条细缝是后来被人为刻上去的;白绢是今年的新绢,手感顺滑,产地就在宁国;流苏那间屋子里的姑娘叫做“沉鱼”,近半个月也见了不少客人,没有任何异常。 还有那些春宫图,是十来年前从宫里流传出来的,据打听是已故太子原真身边的大太监刘德威当年犯过什么事,才擅自把太子私藏的春宫图偷出来送做人情。可惜这位刘公公去年已经病逝,此事又太过久远,根本查无可查。 于是,云辰把注意力放到了白绢之上,对老鸨说道:“既然是新绢,应当开卖不久。但宁王七十寿宴在即,黎都的布庄为避忌讳,三月前就不再公然买卖白绢了。你去查一查城内所有布庄,最近有谁买过白绢,这种时候私下采买,若非熟客,布庄不会做这门生意。” 主子有命,下属自然不敢不从,但老鸨还是很好奇:“这些藏书不是被带去燕国了吗?既然‘那位’愿意还给您,自然是她派人做的。属下不明白,您为何还要查这些东西的来历?” 自从姜王后死后,云辰从没再公开提过微浓的名字,这还是头一次:“把国策还给我,一定是微浓的主意。但她绝不会用春宫图来混淆视听,这种手段只有男人才能想得出来。” “那就是聂星痕?”老鸨顺势猜度:“一定是他出的主意。” “不论是不是他的主意,这么机密的事总得有人替他去做,而且一定是他在宁国的心腹。”云辰目露一丝冷意:“我要查出这个人是谁,利用他做点事。” 正文 第270章 国策风云(三) 近几日云辰时常出入晚香楼,不过他很聪明,每次去晚香楼都带上楚琮掩人耳目。可还是让宁王的探子盯上了,幸好他早有准备,做了一个局,用以混淆探子的视线。 “禀王上,属下已经调查清楚,云辰之所以频繁进出晚香楼,是因为一个叫做沉鱼的姑娘。那姑娘曾在楚王宫当差,好像是楚琮身边的侍女,后来楚国被灭,她沦落到宁国卖艺,误入青楼。楚琮来到宁国之后,一直在找她的下落,前些日子无意中发现她在晚香楼。云辰怕有辱楚琮的名声,才每次跟他一起来,替他背了这个黑锅。”探子将自己查探的消息如实回报。 “这倒是符合云辰的作风,”宁王沉吟片刻,又问,“那春宫图又是怎么一回事?” 探子垂下头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春宫图是从宫里流传出去的,已经有十几年了,据说是与刘德威公公有关……他这些年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此事被人发现,便托付云辰帮忙寻找。云辰直至最近才找到,因为刘公公已经去世,他便将那些春宫图送给他从前常去的青楼。” 探子只挑拣了重要之事禀报,但宁王还是猜到了更多:十多年前,东宫大太监刘德威为了某件事将春宫图外泄,为此一直提心吊胆,因为云辰是个异族人,与朝内的势力没有牵扯,才托了他去寻找。 想通前因后果,宁王似乎还是不能放心,便对身边人命道:“去太子宫里问问那些老人,查查春宫图是否确有其事,是否和刘德威有关。” ***** 宁王的这种反应,都在云辰的意料之中,事实上他正是想利用宁王的多疑来调查关于春宫图的事。毕竟这些图来自宫中,又是陈年往事,他能力有限查不出什么,只能借助宁王之力。 高明的局有四层境界:第一层是“推”,挖好陷阱,用力推着对方跳进去;第二层是“诱”,做好诱饵,引诱对方主动上钩;第三层是“等”,守株待兔,要让对方顺藤摸瓜跳进陷阱而不自知;最后一层叫做“用”,光是上钩不算,还要让对方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办事,为我所用。 这也是云辰新近从《国策》上学到的,他立刻活学活用,用在了宁王身上。 没过多久,宁王的人便把太子宫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全都问了一遍,着重拷问了刘公公的几个徒弟徒孙,终于挖掘出了一些线索: 十四年前,原澈进宫消暑,太子将他交给刘德威照顾,后来就发生了原澈被后妃猥亵的事,致使原澈对女人产生了阴影。魏侯曾因此向刘德威询问过内情,刘德威不敢泄露宁王的丑事,又恐得罪魏侯,知晓他身患花柳之疾后一直房事不力,便将太子私藏的一箱春宫图送给了他,算是为自己照顾原澈不力而谢罪。 宁王听到这桩旧事之后,倒也没再怀疑什么。毕竟两三年前,云辰和魏侯府走得极近,也许是刘德威想托他找回这批春宫图。结果春宫图早就不知被扔在何处了,为了不让刘德威晚节不保,云辰才出面替他寻找春宫图的下落,找了江湖上的人去办这件事。 谁知后来刘德威病逝,云辰又遭到贬斥,受托之人不想惹祸上身,找到春宫图之后便一直没有现身。直至如今云辰重新出仕,对方才把书送过来向他索要余款。云辰见刘德威已死,便将春宫图送给了相熟的青楼。 “既然春宫图的事不假,此事就不必再查下去了。不过你们还是要盯紧云辰,防止他又有什么异动。”宁王如是命道。 ***** 那边厢宁王查出了关于春宫图的旧事,这边厢云辰也已经查出了白绢的消息。因为宁王做寿的缘故,整个王都避卖白色绢帛,唯有两家布庄还在偷偷做这个生意,而近几个月以来最大的买家来自——魏侯京邸。 据说是魏侯世子原澈去年在姜国受了伤,伤在臀部,从此以后亵裤必须要用异常柔软的材质,而且要舒适干净。为此,魏侯府找了无数种布料为原澈做亵裤,唯独这种绢帛入了他的眼,穿起来异常舒适。再加上原澈患有洁癖,不愿意穿其它颜色,故而从去年开始,他的亵裤全部都用这种白色绢帛制成。 早在去年秋天,原澈带回藏书之后,魏侯京邸已经预定了一大批今年的新绢。因为早已付过定金,又是魏侯世子要的绢,所以布庄老板便大着胆子采买回来,已于今年四月份送到了魏侯京邸,结清了款项。 单看白绢的买卖,其实还不足以让云辰怀疑到魏侯府身上,毕竟今年买过白色新绢的不止这一家。可春宫图的流向也是魏侯府,这就不得不引起云辰注意了。 “最近这段时间,晚香楼是否接待过魏侯京邸的人?”云辰询问老鸨。 老鸨回忆片刻,眼睛一亮:“有的!六月下旬,魏侯父子来给宁王贺寿,押送生辰纲的一队侍卫曾经来喝过花酒!” 六月下旬?他得到那箱春宫图恰好就在六月下旬,确切地说是六月二十五。想到此处,云辰笃定地道:“燕国的细作,必定就在原澈身边,而且是他的亲信。” 老鸨闻言有所不解:“虽然这三条线索都指向魏侯府没错,可也不一定就是原澈啊,有可能是魏侯身边的人?” “白绢是给原澈做亵裤的,魏侯的人怎么可能接触得到?可见此人必定是贴身侍奉原澈。”云辰渐渐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这般说起来,王拓最为可疑。”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请殿下示下。” “盯紧王拓,给他递几个假消息,看看聂星痕是否会上当。” ***** 从晚香楼回来,云辰的心情没有一丝欢喜,反而很是压抑。他必须要利用这个细作去痛击聂星痕,战胜他心中越来越浓重的厌倦和无力。 他详细回顾了王拓这个人,把手头所有的线索都整理了一遍,越发肯定那个细作就是王拓。非常明显的一点,就是王拓对微浓很关注,这种关注似乎还曾引起过原澈的不满。 如今想来,王拓极有可能是受到了聂星痕的指示。 云辰又想起那幅山川河流防布图,自从那幅图到手之后,他的生活便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充斥着。宁王盯得他越来越紧,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交给他去办,用以警告与防备他的小动作。再加上他近几日在调查细作的事,还要暗中提防各路眼线,琐事太多,他根本不曾静下心来研究过山川河流防布图。 他点亮烛火,摊开那张羊皮卷,只见其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令人费解的线条与符号。这些符号都是兵家密文,唯有修习过正统鬼谷子兵法之人才能看懂。这种兵法历来诡变,云辰不确定有多少人修习过,但他知道,宁王、聂星痕一定会懂得。 想到此处,他越发有一种紧迫感,遂迎着烛火迅速查看起来。图中笔触详尽,蜿蜒曲折的山川河流被画得惟妙惟肖,高峰与低谷,湍流与缓冲,再辅以描述的密文,都成了兵家眼中最好的攻防之地。云辰赞叹之余,细数图中的几大块分布,毫不意外地发现一件事: 这图上只有宁国和楚国,没有燕国和姜国。 楚国境内的山川河流,云辰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要来根本无用。而宁国虽有用,他却更想得到燕国的防布图! 另一半防布图,到底在谁手中?是宁王?还是聂星痕?还是别的什么人?那人可懂得一张羊皮卷的重要? 再反观自己得到的这一半,楚国他太熟悉,宁国不是他想要的,为防止后患,他觉得不如烧掉一了百了,这样就不会让聂星痕拿到。于是,他摊开羊皮卷认真研究起来,想要将几处关键之地记在心中,再行焚烧。 然而,当云辰真正仔细去看宁国的山川河流分布时,他突然觉得有一个地方略显眼熟,那些线条、符号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他看了半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于是立刻打开房门,故作厉色:“把竹风和流苏叫过来!” 不多时,两人匆匆忙忙进了门,都罕见地看到云辰面露急切之色。 “快!把上衣脱了!”云辰语气激动。 此话一出,流苏和竹风都明白了什么,连忙将衣裳脱掉,把后背对着云辰。云辰心无旁骛地拿起那张羊皮卷,先是比照着流苏的后背仔细观察,时不时还用手指戳几下。而流苏也显得很坦然,坦然之中又带着点儿忐忑。 竹风见云辰时而蹙眉、时而激动、时而恍然大悟的表情,终究忍不住问道:“主子?” 话出口的瞬间,云辰却已对流苏说道:“你把衣裳穿好吧!”然后他又将视线转向竹风的后背。 竹风只觉得有手指在自己背上轻轻划过,似乎是在比划着一条纹路,他实在按捺不住了,遂再次询问:“主子,可是发现了藏宝之地?” 问出口良久,他才听到了云辰的回应,其中分明有着极力压制的激动之意:“是!藏宝之地找到了!” “在哪儿?”流苏和竹风异口同声。 “就在宁国!” 正文 第271章 国策风云(四) 半个时辰后,流苏的哭喊声震天而起,惊扰了云府所有的人。翌日,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流苏不满被云辰遗弃,深闺寂寞,与侍卫竹风通奸被捉!云辰念在两人服侍他一场,没有将两人送官或处死,而是赶出了云府!在流苏哭着保证孩子是云辰亲骨肉的情形下,他把孩子留下了。 当云府上上下下得知此事时,流苏和竹风已经被赶出府门,不知所踪。而当整个黎都城都在流传离侯绿云罩顶之时,在众人口中被称为“自甘下贱不守妇道”的流苏,和被骂为“色欲熏心背弃主子”的竹风早已出了黎都城,直奔藏宝之地而去! 流苏背后是青鸾的图案,竹风背后是火风的图案,青鸾腹部的轮廓是一处山峦,而上山路线则是火凤脚下的云雾山林!两人缺一不可! 一男一女结伴外出,最不易引人注意,何况两人本就是夫妻。云辰不指望他们能立刻找到宝藏,只是要他们先去探探路。毕竟如今他身边眼线太多走不开,东西又在宁国境内,一切都需要徐徐图之! 一夜之间,云辰改变了方向,他决定暂时不去对付燕国,而是集中精力搅乱宁国!只有搅乱了宁国,他才能趁机乱去找宝藏,只有找到宝藏,才有足够的钱财军资复国!等搅乱了宁国,找到了宝藏,再去对付燕国才会事半功倍! 若要搅乱宁国,最简单又最有效的方法便是挑拨原澈和祁湛。一个特别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宁王寿宴。 ***** 七月初七,宁王原青政在宫中大摆寿宴,文武百官朝贺,王都处处张灯结彩。自打宁王登基以来,一是国君寿诞,一是乞巧节,两节同庆,这个日子就变得无比盛大热闹,今年尤甚。 原澈随同魏侯进宫朝贺,原本还计划着能利用此次机会翻身,重新博得老爷子青睐,毕竟祖孙之间哪有隔夜仇呢。然而他没想到,宁王竟然在寿宴上一力抬举祁湛,还将手中权力下放,突然宣布“孤年岁愈大,政务力不从心,除军机大事和兵部、吏部、户部之外,其余事务交由王太孙代为阅处,非要事不必呈报。” 此言一出,满朝官员都是震惊不已。须知宁王在位六十三年,政事上一直亲力亲为、事无巨细,从没有服老之意。可这七十大寿的宫宴上,他竟然…… 难道是龙体欠安?还是他老人家真得想开了? 就在众人都在议论纷纷之时,宁王又突然宣布,让云辰去辅佐王太孙政务诸事,并笑言“太孙若有懈怠,唯云卿是问”。 凡是都得正反两面看,这差事看似风光,能接触到最核心的政务,然而也并不是太好干。若是干的好,自然是王太孙“高瞻远瞩,文治武功”,他云辰顶多算是“辅佐有功”。可若是王太孙政务上出了什么差池,那他就会沦为“替王太孙背黑锅”。 不过在众人眼中,这自然算是一桩好差事,毕竟王太孙是王位继承人,只要云辰尽心尽力地辅佐,一旦新君即位,他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想而知,席间有多少人眼红他。尤其,他从前和魏侯府走得极近,如今又能混到王太孙身边,虽然仕途有起有落,不过看起来是更加如鱼得水了! 唯独云辰自己知道,宁王这是在“捧杀”他——此举不仅断了他的后路,还让他无形中得罪了一帮同僚,此后只能心甘情愿替宁王室卖命,否则下场惨淡。 一整个晚上,云辰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同目光,有恭喜者,有赞叹者,当然更多的是嫉妒与不屑,还有不少是等着看他的笑话。 不过云辰并不在意这些,他反而想要感谢宁王,因为他还没使力,这位老头子已然把两个孙子的关系搞得更僵。 ***** 参加完宁王的寿宴之后,原澈心里的不痛快可想而知。这一晚,祁湛作为王太孙出尽风头,宁王不仅让他监国理政,还催促他子嗣之事,更特意叮嘱几位老臣照看他……那意思不言而喻! 反观他们魏侯父子此次来黎都贺寿,京邸却是门庭冷落。据探子回报,年初宁王赶他回封邑之事,前些日子已被祁湛有意无意地宣扬了出来,这才致使外人见风使舵,以为他们魏侯父子失势了。 而且以目前的情形看来,宁王是真得不打算考虑他了!这怎能甘心!原澈气得咬牙切齿,在京邸摔了几样东西,一宿都没睡着。 翌日,他心里还是不痛快,本想去找魏侯倾诉两句,哪知魏侯心里更加不痛快,直接就把他骂了出来:“让你好男风,让你瞎折腾!你还不痛快,老子比你更不痛快!” 原澈气结,索性出门去散心。可这一出门,王拓又不在身边服侍,他就更是烦躁不已。 自从这次重回黎都之后,王拓就不怎么安分,前几日出门办点私事,不知怎地就迷上逛青楼了,时常流连如意坊一带,更曾夜不归宿。初开始原澈还大骂他几句,后来见他执迷不悟,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原澈自己也尝过情爱之事,知道这滋味如何难捱,眼见近期并无大事,便也松手任王拓沉浸温柔乡去了。他甚至觉得,若是王拓提出要与那姑娘赎身,他也许都不会拒绝的。 原澈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太倒霉,忍不住想去燕子楼喝两杯。几个魏侯府的侍卫杵在他身边,他越看越觉得心烦不已,便将他们都赶了回去,独自一人去燕子楼闷头喝酒。 若是放在平时,几杯酒他根本不会喝醉,但今日他郁结在心,没怎么留意,便一口气喝得有些猛。不多时,他已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一头栽在了桌案上。 好在他是魏侯世子,燕子楼上下都认得他,小二便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回府。他心里正是烦闷之时,怒气攻心开口就说:“不回去!老子就要在这儿睡觉!” 小二问了原澈几遍,见他一直不愿回府,只得将他送到酒楼的小雅间里休息。原澈刚一躺下,就发现自己浑身不对劲,他竭力想要动动手脚,可是双手双腿似已麻木,根本动弹不得;他想要张口说句什么,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舌头几乎打了结! 是他真的喝醉了?还是酒里有诈?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已经全然分不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一阵说话声突然吵醒了原澈。他猛地坐起身来,发现窗外是一片黑暗,只听到隔壁似乎响起了王拓的声音。 “多谢离侯照看,不知我家世子现在何处?”王拓的声音还算恭谨。 “世子喝醉了,正在此地休息,你放心,没有大碍。”云辰的声音清透从容,但还是让原澈听出了一丝丝的算计。 “所以离侯叫我过来,不是让我来接世子回府的?” “王侍卫从不轻易接受宴请,若不找了这理由,焉能请得动你?” 是云辰约了王拓出来?原澈立刻来了精神,连忙竖起耳朵细听。 但听王拓又沉声询问:“离侯太看得起我了,您费这么大的周章约我出来,不知所为何事?” 身为一个侍卫,在云辰面前,话语态度完全不落下风!原澈听到此处,忍不住要默默赞赏王拓一句,真是没给他们魏侯府丢脸! 然而当他继续听下去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云辰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今日约王侍卫出来,是想聊表谢意。” “哦?”王拓仿佛很好奇:“谢我什么?我没听懂离侯的意思。” 云辰重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王侍卫还不承认吗?” 王拓仍旧绷着声音:“离侯越说越让人糊涂了,你要我承认什么?” “承认你的主子另有其人。” 听到这一句,原澈心头一抽,猛地倒吸了一口气。他将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唯恐是自己听岔了。 可王拓的声音依旧平稳清晰:“我不知道离侯是什么意思,我对世子忠心耿耿,你若想挑拨,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云辰似乎是笑了:“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感谢你。真的。” 王拓冷笑一声:“离侯说话真有意思,让人捉摸不透。你若没事,我就告辞了。” “急什么,”云辰颇有信心地挽留,“有件东西我想让你看看,你看完之后再走不迟?” 话到此处,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椅子的拉扯声响起,好像是王拓突然站起身来,冷冷地说了一句:“离侯真是好手段。” 然后他的脚步声匆匆响起,越来越远。 王拓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再反驳?还是予以默认?还是觉得云辰太过荒唐,愤而离席? 此时此刻,原澈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透视眼能穿墙越壁,看看云辰到底给了王拓什么东西,又为何能让王拓毫无征兆的离开。然而隔壁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连脚步声也没,这让原澈有些拿捏不准,云辰到底走了没有。 正疑惑之时,忽听隔壁再次传来云辰的声音:“世子殿下听够了吗?” 正文 第272章 国策风云(五) 早在原澈听到两人交谈的第一句时,他就知道这是云辰的一个局,自己莫名其妙地醉酒,又莫名其妙地醒来,莫名其妙地听到这些对话,一切都是云辰动的手脚。 可他这会儿脑子太乱,顾虑太多,根本捋不清王拓是中了圈套还是真得有异心。他也实在想不好要如何质问云辰,于是,他做了一个很不男人的决定:躺回床上装睡。 他久久没有回应,便听到云辰的脚步声从隔壁传来,渐行渐近,最终停在他的房门口。他连忙背朝墙面,放缓呼吸假装沉睡,耳朵却警惕地竖起来。他清晰地听到云辰推开房门,听到云辰站在门口轻笑一声,然后又关上了房门,渐渐走远。 他这才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坐了很久,重整衣裳走下床,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然后他发现,给他斟酒布菜的几个小二都被药晕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小隔间里昏迷不醒。 他沉着脸色冷笑一声,也没管这些人,径直离开。 ***** 回府之后,原澈观察了王拓两天,见对方神色平静,举止平常,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尤其,王拓照样去如意坊逛青楼,照样夜不归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辰也一直没再有什么动作,不曾再找过王拓,也不曾来找过他。 如此一直过了半个月,王拓每晚都跑得无影无踪,几乎夜夜住在青楼里。原澈甚至听到几个侍卫私下调侃王拓,说他已经被青楼女子勾了魂,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趁着王拓不在府里,原澈亲自去翻找了他的房间,并从他床板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些东西:有和祁湛来往的书信,有一份朝中要员的名单,而这些人都曾与魏侯府关系匪浅。 祁湛与王拓的来往书信中,前者称呼后者为“刘师弟”,若非笔迹、口吻与王拓本人相符合,原澈几乎无法相信,他最信赖的侍卫竟然会如此出卖他!他像一个傻子一般被耍了这么多年! 可饶是证据确凿,原澈也没有立刻发作,他还是抱了最后一线希望,派人去查了祁湛口中的“刘师弟”是谁。直至半个月后,一份关于“刘斯扬”其人的资料摆在他面前,他才终于彻彻底底失望了。 刘斯扬,祁湛在墨门的同门师弟,无论年纪、样貌、武功、行事做派,都与王拓本人异常吻合。这个人数年前就死在一次任务中了,而王拓,来魏侯府当差的时间恰好是在他死后半年。 虽然没有拿到刘斯扬的画像,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已表明,云辰是对的…… ***** 八月初,魏侯眼见黎都局势稳定,已无翻身之机,便决定返回封邑。临行前的最后一晚,王拓总算知道回府收拾行囊了,原澈特意将他叫到了书房,把一摞证据扔到他面前。 王拓看后脸色骤变,却没否认:“看来云辰还是告诉您了。” “刘斯扬,这名字不错啊!”原澈想笑,可言语很沉,沉得让他无力笑出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居然出身墨门,是祁湛的师弟!” 闻言,王拓只是缓缓撩起衣袍下跪,低头道:“请世子恕罪。” 原澈气得一脚踹上他的肩头:“恕罪?你他妈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还想让我恕罪?” 他边说边将一摞书信扔到地上,又恨恨地道:“那野种早早把你派到我身边,安的是什么居心?真是好手段啊!难怪我这几年一落千丈,事事都不顺利,原来是你在作怪!” 王拓被原澈踹得肩头剧痛,低着头也没有半句辩解,只道:“无论您信或不信,我都没想过要害您的性命。” “我信,我信,”原澈点了点头,“但你做的事,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似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开口说道:“念在主仆一场……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王拓闻言身子一震,沉默半晌,在他背后重重磕了一个头:“烦请您做主,为如意坊晚香楼的沉鱼姑娘脱籍赎身,告诉她不必再等我了。” “倒是个痴情人,”原澈阖上双目掩去一切神色,“好,本世子答应你。还有吗?” “没有了。”王拓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笑叹一声:“属下杀害了云辰的妹子,如今被他揭穿也算是因果报应……属下并不怨恨。” ***** 当王拓的死讯传回燕国时,聂星痕在未央宫喝醉了,无论微浓如何劝说,他都握着酒杯不肯放手。 “当初宁太子无嗣,大家都在谣传原澈会成为王太孙,父王想选几个人过去,”聂星痕撑着额头,难掩悲伤,“是王拓自告奋勇去的宁国……这么多年,也只有他一个人得到原澈器重。” “我早该把他换回来的,可一想到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儿女,我就打消了念头。”聂星痕仰首饮尽杯中之酒,自责而无力:“如今,我竟连个补偿之人都找不到,连他的尸骨都拿不回来!” “他是怎么被发现的?”微浓趁机夺下了他的酒杯,开口问道。 “给云辰送国策时露出了马脚,”聂星痕转而单手覆上眼帘,愧疚之意更甚,“云辰让他选择,是出卖我还是陷害祁湛,他选择了后者。” “又是云辰。”微浓喃喃地说了一句,面无表情。 然而聂星痕根本就没听见,他仍旧沉浸在悲痛之中难以自拔:“王拓就算是死也没有出卖我,甚至还在替我做事!” 他的手指缝隙分明流出几滴水痕,是他从不轻易流淌的男儿热泪。他喃喃重复着王拓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表达着敬意与愧意。 微浓心里也难受,想起自己在魏侯京邸时受他诸多照顾,亦是眼眶一热,问道:“他……走得好吗?” “原澈赐他饮鸩,对外推说他做错了事,畏罪自尽。”聂星痕已是声带哽咽:“他走得还算体面。” “若不是为了那几本国策,王拓不会暴露。”微浓斟了一杯酒放在桌案上,眉目渐冷:“我真是个扫帚星,和谁沾上关系,谁就会死。” “这主意是我出的,不关你的事。”聂星痕再次握上酒杯:“我甚至无法找回他的尸骨……我对不住他!” 微浓没有再说什么,只将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敬王拓。” “敬王拓。”聂星痕也斟满酒杯,两人一齐将酒水倒在地上,聊表祭奠。 这一晚,聂星痕喝得酩酊大醉,是前所未有的失态。微浓不忍再折腾他,便让他在未央宫歇着了,还按照刚学到的药理亲自熬了醒酒汤给他。 说不上那醒酒汤的效果如何,总之聂星痕喝过之后似醒非醒,拉着微浓的手,悲痛难已:“我真得害怕,真得怕……” “你怕什么?”微浓似懂非懂。 “我怕站得太高,摔得太惨;又怕站得太低,难以出头;怕走得太快,你们跟不上我;又怕走得太慢,你们等不及……”他紧紧握着微浓的手,语带急切:“你和仲泽,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们绝对不能……千万不能……” “不能什么?”微浓任由他握着自己,轻声询问。 “不能背叛。” 聂星痕有一双好看的眸子,今夜因为醉酒的缘故,稍显朦胧与惺忪,便似沉黯的夜里藏在云后的疏星,令人隐隐约约看不清。微浓望着他,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只好挣脱他的手,回道:“你喝醉了,快歇着吧!” 聂星痕却牢牢抓着她不放:“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能再走了,”他喃喃重复着,“你不能再走了,我太累了,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那就不必再坚持。”微浓垂下眸子,不愿去看他的表情。 “我总告诉自己,再等等,或许你就会有回应。”聂星痕的眸子里蕴藏着一种巨大的悲伤,像是绝望,又像充满希望:“我再等两年,三十岁,你若还这样……我就登基立后……我不能再等了,微浓,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有责任和抱负,我必须要走了……你明白我吗?” 微浓抿紧双唇没有做声。两年,七百多个日夜,真得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之间这样来来回回的角力,真得很快就要结束了! “你会回应我的,对吗?”他近乎祈求地看着她,像是一头受伤的狮子在森林深处舔舐着伤口,孤独而无助。 这是头一次,聂星痕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从前她一直以为他强大到无所不能,坚韧到刀枪不入,她以为他的人生中没有失败、没有脆弱、没有伤口。她以为他迟早会习以为常,会坦然接受她的告别…… 但是今晚,她发现他不能,原来他也有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有进退两难的时候。当她在燕楚之间摇摆的时候,他也要面对登基与立后的选择…… 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也和她一样的执着,一样的进退维谷,然后换来满身伤痕,默默承担。 突然之间,微浓迟疑了心软了,想起十年前曾与聂星痕度过的美好岁月,她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可是,心才刚刚软下来,耳畔便响起一段可怕的预言—— “男命贵,紫微之相;女命贵,母仪之相。然则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轻则相离,重则丧命,恐无嗣。” 是的!命定相克!钦天监监正分明说过,初限之后,是她克他!想到此处,微浓立即恢复理智,逼自己硬起心肠说道:“我还需要点时间,对不起。” 她说完,便看到他眼中的神采渐渐熄灭。 正文 第273章 身份更迭(一) 翌日,聂星痕早早醒来,直接从未央宫去上朝。微浓知道他离开之前来看过自己,但还是假装熟睡,没与他说话。结果,有宫女太监看到聂星痕从她屋子里走出去,便断章取义地散播消息:摄政王殿下在未央宫过夜了! 表面上听起来其实没错,聂星痕的确是在未央宫过的夜,可是这种话往往指代更深一层的意思,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微浓若解释,就显得她自作多情;若是不解释,便只能任由流言传播。这让她万般无奈。 偏生聂星痕也没个解释,或者他根本就没在意,他反而更加频繁地出入未央宫,时常来同微浓用饭、说话。有时微浓去钻研医书,他就会在旁批阅奏章,大小政事也不瞒她,甚至还曾把奏章遗落在她这里。 流言像风一般传播开来,到了九月已是闹得宫内皆知,一些老人想起五年前聂星痕初当政时的情形,还信誓旦旦地说: “当年烟岚郡主还是王后,殿下就让她住进未央宫了!” “未央宫是什么地方?那是殿下生母澈夫人住的地方!” “听说殿下和郡主青梅竹马,彼此早就情投意合,当年是先王后赫连氏从中阻挠,硬是把郡主许给了王上……” “当年若不是郡主中毒,要去姜国解毒,两人也不至于耽误了这么多年……” “你们说,五年前殿下谋权夺宫,会不会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 不要说宫里的人了,就是朝中的大臣都听到了这些传言。就连微浓出宫探视师父冀凤致时,他老人家都在旁敲侧击地询问,这让微浓很苦恼,简直百口莫辩。 她曾想过要侧面提醒一下聂星痕,可转念一想,此举实在太过矫情,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不提为好。 就在她和聂星痕的传言沸沸扬扬传开之时,宁国黎都,王太孙原湛和魏侯世子原澈的矛盾也闹得不可开交,举朝皆知。但两人终究是因何而反目,众人又没闹明白。 事实真相是:王拓死后,魏侯与原澈都决定暂不返程,抓住这次机会全力扳倒祁湛。但在进宫告状之前,原澈先约见了云辰。 仍旧是燕子楼,仍旧是那个雅间,甚至连菜色都与上次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上次是云辰宴请王拓,这次换原澈宴请云辰。 琉璃夜光杯中美酒飘香,原澈亲自为云辰斟酒,言道:“多谢子离替我拔出内奸。” 云辰微笑:“世子客气了,举手之劳。” 原澈也笑:“下次再有这种事,子离大可与我直言,何苦费心布置一场,又劳财又劳力。” “若是红口白牙说出来,我怕世子不信,反而教我落下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名。”云辰面色不变。 原澈朗声大笑:“子离不愧与我相交一场,真是知我甚深。” 言罢他又举起酒杯:“子离不计前嫌助我,这次我先干为敬。” 云辰也拱手回敬。 这两个人都深知,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友人,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故而从前的恩恩怨怨、虚情假意也都尽数不提,彼此都装作言笑晏晏的样子,仿若他们真是一对至交好友。 “我有一事不明,”原澈饮罢放下酒杯,率先开口,“既然老爷子已经对你委以重任,让你辅佐那个野种王太孙,你又为何突然倒戈帮我?毕竟他的赢面要比我大很多。” 原澈到底还是有一件事没说,而那件事云辰心知肚明,就是关于姜王后的死——是由他间接造成。在这种血海深仇面前,云辰还主动帮他,这实在令原澈想不通。 而云辰自然早有准备,便回道:“王上要我辅佐太孙,此事他并未提前告知。其实当晚他说出这个决定,我与世子一样惊讶。” 原澈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老爷子没有提前征求你的同意?” 云辰点点头:“这应该是他们祖孙商量过后的决定。” 原澈嘴角扯出一丝俊笑:“那就有点儿意思了。” “是啊,”云辰也放下酒杯,叹气道,“这一招太狠了,若是我有异心,那便是深负君恩,王上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处置我;若是我竭力辅佐,日后王太孙登基,我功高盖主,也是落人话柄。而且王上也知道,我的心思全在燕国,根本不会尽心辅佐,他这是在等着我出纰漏,好治我的罪。” “而且还断了你的后路,让你和魏侯府站在对立面上,也让所有朝臣对你眼红嫉妒,”原澈“啧啧”地摇头,“老爷子这是在‘捧杀’你啊!他真是高明!” 云辰也故作无奈地坦白:“其实不瞒您说,当我得知王拓的真实身份之后,曾经想过隐瞒此事。但寿宴那日王上做得太绝,逼得我不得不做点什么。” 这话原澈当然相信,他低眉沉吟片刻,又问:“那子离这么做,是肯相信我了?” “比起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的祁湛,世子显然要真诚许多,也可信许多。”云辰看似坦诚地笑。 原澈也再次朗笑:“子离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我怎么觉得‘心机深沉、心狠手辣’才是夸奖呢?” 云辰但笑不语。 两人话到此处,可原澈还是不能放心,又问:“子离是如何查到王拓是内奸的?” “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因为潇潇的缘故。”云辰说得半真半假:“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查探潇潇的消息,得知王拓去年二三月份曾去过姜国。我怀疑他与潇潇失踪有关,便托王姐调查,无意中发现他在姜国时曾与祁湛联络,便顺藤摸瓜查了下去。” 这番话的前半段,是王拓亲口说的;而后半段,是云辰自己胡诌的。于公,王拓是燕国奸细,于私,王拓杀害了云潇。所以这个人非死不可。 天理循环,潇潇可以瞑目了。云辰在心中如是告诉自己。 这番话足以令原澈信服,况且他也挑不出什么破绽,便是沉默良久,才道:“我还有最后一问——事成之后,你的要求是什么?” “出兵燕国,让我手刃聂星痕。”云辰顿了一下:“还有,放过微浓。” 原澈笑了:“怎么说得我像洪水猛兽一样,难道她就不会选择我?” “你知道她不会。”云辰看似很笃定。 原澈的脸色有些不悦:“怎么?你还想着她?” 云辰不置可否,只道:“总之,届时她何去何从,她想选谁,请你不要干涉。” 原澈犹豫片刻,才重重点头:“好,我答应你。” 闻言,云辰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似笑非笑:“接下来,世子可以用王拓的身份来大做文章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第二天,原澈进宫告状,把王拓出身墨门之事大加渲染,并将证据呈上。祁湛自然不会承认,然而证据确凿,不仅有云辰精心准备,还有原澈新加的几个。 一切证据直指祁湛狼子野心,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安插探子到宁王和魏侯身边,为自己走上王太孙的宝座而铺路! 宁王这人多疑,最忌讳别人觊觎自己的王座。尤其祁湛认祖归宗之后表现得极为淡泊名利,直至近两年才有一些王太孙的派头和觉悟。宁王正是欣赏他的不争之心,再加上对宁太子的愧疚,才愿意尽心栽培这个孙子。 可如今突然冒出一大堆证据,直指祁湛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且一直在掩饰功利之心。尤其,他还在宫里安插了墨门的眼线!这桩桩件件,全部犯了宁王的大忌,饶是他不会尽信原澈的话,心中也已经起了怀疑。 祁湛和原澈为了此事,当着宁王的面争执起来,祁湛说原澈血口喷人,原澈说祁湛狼子野心,最后两人甚至动了手挂了彩。当然,祁湛的伤势轻,原澈的伤势更重一些。 从始至终,祁湛只承认有过一个名叫刘斯扬的师弟,但认定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根本不是王拓。 而宁王一直都冷眼旁观,任由两个孙子互相指责、互相动手。如此当着他的面闹了一场,最终也把他老人家给惹怒了,祁湛才刚刚监国两个月,就因此事被剥权,政务大权又重归于宁王一人手中。 原澈本也就是这个目的,见宁王对祁湛已经起疑,便也没多要求什么,愤愤地回了魏侯京邸。 人越是老迈,心就越是脆弱,何况久居王位之人最为多疑。两个孙子离开之后,宁王终究不能放心,立刻下令排查身边的亲信,唯恐其中真有墨门的眼线。而这一查就是大动干戈,最终墨门的眼线没查出来,却查出了不少结党营私之事,更有身边亲信将他的日常起居透露给外臣。 宁王震怒不已,血洗大批近身服侍之人,还治了几个外臣的罪。此事前后历经几个月,问斩了上百人,其中不少是罪有应得,但也有人是屈打成招或受到连累。总之是闹得宁王宫风风雨雨,连带朝堂之上也是人心惶惶。 再然后,世家们也相互避忌,风波蔓延了大半个宁国。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小小的诬陷,终于致使这个国家被搅乱,到了年底,已然民心动摇。 唯有云辰一直置身事外,在府邸闲坐喝茶,笑看这场闹剧。 正文 第274章 身份更迭(二)32000票加更 宁国的这场轩然大波,自然瞒不过燕国。就在世家们渐渐动荡之时,明尘远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好时机,当即进宫去和聂星痕商议,想要趁机出兵。 “如今宁国局势不稳,人心惶惶,大批世家遭到清洗,几个子孙又内斗得厉害。殿下,这正是咱们出兵的好机会!”明尘远显得很激动,双目都焕发着神采。 聂星痕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天生属于战场,这二十几年来,只要一提起作战,他就会兴奋,流再多的血也无所畏惧。 可聂星痕还是否决了这一提议:“去年在姜国境内小胜一场,咱们折损了不少人马,还是休养生息几年吧。” “正是因为去年小胜过,才更应该乘胜追击!”明尘远忙劝:“如今军中士气正浓,宁国又是内乱之时,机不可失啊!” “宁国虽乱,但还没有动摇国之根本。你仔细想想,宁国最重要的几个武将根本没有遭到清洗,顶多受到贬斥。而一旦燕宁开战,这些武将必然卯足劲头想要翻身,从前打仗出八分力,这次一定会出十分。”聂星痕冷静分析道:“这对咱们不是好事。” “可是,宁王的心思已经乱了啊。”明尘远根本没被说服:“而且如今姜国对咱们感恩戴德,一定会帮着咱们共同抗宁。再过几年若形势有变,姜国帮谁可就说不准了。” “你还是太急躁了,”聂星痕轻轻摇头,“你想过没有,宁国内乱,正是百姓对宁王不满之际。若是咱们贸然出兵,只会激起宁人的爱国之心,这反而是帮宁王解了围,让他重得民心。” 聂星痕如此一说,确实是有几分道理,但明尘远依旧没有让步:“您说得的确没错,可是内乱早晚会结束。咱们若不趁机出兵,宁王也定会想法子安抚百姓重获民心的。届时咱们可就更被动了!” “所以咱们要赌一把,”聂星痕俊目微眯,“我赌原澈还有后招,云辰也会推波助澜。” “那咱们该做什么?火上浇油?” “对!坐等更好的时机!” 什么才是更好的时机?明尘远其实很想问一句,他只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有时等下去就会错失良机。可纵然肚子里有很多辩驳,他终究还是克制了自己,因为他知道,他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和聂星痕争论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他们君臣意见相左时,他就会搬出微浓来调解气氛,转移聂星痕的注意。他虽然鄙视这样的自己,可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只得再一次用了这个拙劣的把戏,转而问道:“关于那张羊皮卷,公主还没告诉您吗?” “没有,”聂星痕看不出什么表情,“再给她点时间,等她主动来找我说吧!” ***** 从燕王宫回到镇国将军府,明尘远一直沉着脸。金城见他心情不好,忙上前询问。如今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明尘远一直待她很好,夫妻两个举案齐眉,什么事都有商有量。 明尘远也没瞒她,便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相告,最后叹道:“也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地,我近两年上的折子,殿下几乎没有采纳;私下给他的提议,多数也遭他反驳。虽然每次都驳得有理有据,但我总觉得不舒坦。” 金城有些怀疑:“难道是因为那个传言?反骨?” 明尘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从前他初掌权时,任何事都与我商量着来……这两年……但愿是我多心了吧!” 金城闻言却面露惊恐之色,低声惊呼:“不是你多心,一定是因为那个传言!你想想看,你们那么好的兄弟,怎么说疏远就疏远了?你这两年上过多少折子,怎么可能没有一项入他的眼?他一定是防备你了!” “可也不像,”明尘远蹙眉,“很多私事殿下还是与我商量,而且还擢升我为镇国将军,开了驸马掌握军权的先例。” “你这算是哪门子驸马!”金城的惊恐之色越来越重:“我又不是真正的公主,你自然也不是什么驸马。若有朝一日他想弃了你,只需将我的身世揭露,你难道不会跟着获罪?” 与金城自小认识,几经波折才走到一起,又有了几个孩子。明尘远自问他们夫妻之间一直彼此信任,彼此依赖。可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更从未听到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那是一种极度的……恐惧,还有怨念。 仔细回想,她这种心态似乎是今年才开始,至少他去年率军出征姜国时,她还很平和地为他送行,言行并无异样。他也承认,从姜国回来之后自己越发焦虑,疏于关心她,但也不至于让她像是变了个人? 他心底忽然开始产生怀疑,不禁问出了口:“金城,你最近是怎么了?” 金城不懂得掩藏,神色便有些闪躲:“什么……怎么了,什么意思?” 明尘远不好直接询问,沉吟片刻,委婉地道:“殿下待你一直是当亲妹妹看的,即便从前……他也没有为难过你,还一直叮嘱我好好对你。你怎么突然……” “没有啊,”金城立刻打断他,“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如今他待我好,我受之有愧罢了。” 明尘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是夜,趁着金城去哄孩子睡觉的空档,明尘远召来了府中管家,询问道:“去年我带兵去姜国,一走大半年,公主可有异样?” 管家想了想,回道:“并无异样。公主惦记几位少爷小姐,日日在家,不常出门。” 这样一提,倒是让明尘远想到了什么:“她进过宫吗?” “进过,一次是先王忌日,一次是先王后忌日,”管家顿了顿,“今年除夕也去过一次。” 除夕?不就是聂星逸登城楼与民同庆的日子?明尘远心底一沉,对管家命道:“你去问问府里的丫鬟,是谁陪着公主进宫的,叫她来见我。” 须臾,几个丫鬟匆匆赶过来,明尘远态度和蔼地问了几句,丫鬟们也不敢隐瞒,遂将金城入宫几次、见过谁都一一回禀。 明尘远听后,有些明白过来——金城三次进宫,都去看了聂星逸。这本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两人是同胞兄妹、同病相怜。可是,她每次都在聂星逸那儿闲坐数个时辰,是不是有点儿太久了? 而且,此事根本瞒不过聂星痕的眼线,可自他率军回京州之后,聂星痕一句也没对他提起过。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在意?还是不满意? 聂星痕对他的疏远,是否与此事有关?明尘远陷入重重心事。他与金城历来推心置腹,便觉得此事也不该相互隐瞒,决定直接去问个清楚。 内室之中,金城正哄着最小的孩子入睡,这幅画面太过宁谧美好,明尘远看在眼中,心霎时间软了下来,有些话就不好出口再问了。 反而是金城见他站在门口,便蹑手蹑脚地朝他走来,问道:“怎么了?” 明尘远只好将她带出内室,欲言又止地询问:“我带兵期间你去见过聂星逸?怎么没听你提起?” 金城一下子慌张起来:“没……没有,我就是与王兄……叙叙家常。” 明尘远认真地盯着她:“金城,你不大会说谎。” 她历来是个骄横的公主,从小就是喜怒太形于色。而他也喜欢她这种性子,愿意宠着她。自从赫连王后去世之后,她有所收敛,与聂星逸也不怎么来往了,故而他实在想不通,她和他能有什么家常可叙,一叙就是数个时辰。 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兄妹间的“家常”,必定绕不开聂星痕。 果然,金城的神色越发闪躲,显然是心虚了。 明尘远见状立即强调:“我们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不能忘恩负义。” 然而正是这句话,突然激怒了金城,使她崩溃喝问:“忘恩负义?他给了我什么恩什么义?他害了我母后,废了我王兄,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不是?如今我们夫妻提心吊胆,都是他给的恩!” 明尘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王室血统岂容玷污?明明是赫连王后有错在前!此事若揭穿,不要说你们兄妹,只怕整个赫连氏、暮氏都要灭门!殿下不仅没追究,还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一直奉养着你!” 明尘远也是越说越激动气愤:“这么多年以来,公主该有的月俸、赏赐、田庄物产,他可有短过你?金城也一直是你的汤沐邑!你扪心自问,哪一国的公主有你这个待遇?他难道亏待你了?” “是,他是没亏待我!可我不稀罕!”金城愤愤不平地道:“几个钱就能收买我吗?那是我母后的一条命!” 她说着说着已然流下泪来:“从前我是多骄傲的人,如今只能看他的脸色!他让我活,我才能活!他让我死,我立刻就得死!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我过够了!” 正文 第275章 身份更迭(三) 这种话从金城口中说出来,简直让明尘远大吃一惊,旋即,他想到了其中关窍:“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是不是聂星逸和你说了什么?是他在挑拨?” 金城没反驳,反而冷冷地道:“他摄政王高高在上,我根本高攀不起,岂能说是‘挑拨’?王兄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听闻此言,明尘远的心凉如寒冰,忍不住冷笑起来:“聂星逸早不挑拨,晚不挑拨,非等到我脑后有反骨的谣言蹦出来再挑拨,他究竟是何居心?他是不想让我们夫妻有好日子了?” “你不能这么说王兄,”金城立即帮衬聂星逸说话,“他本是一国太子,如今一落千丈,心里有怨气也很正常!”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以为去年登一次城楼,他就能翻身了?”明尘远不屑地讽刺:“他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高!” “王兄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也知道斗不过聂星痕。”金城也不想再掩饰什么了,索性一把将明尘远推进内室的小隔间里,低声问道:“我问你,那个谣言传得越来越猛,如今朝中许多人都知道你脑后有反骨,你打算怎么办?” “殿下不会相信的。”明尘远脸色肃然。 金城嗤笑:“他若不信,那你白天还对我抱怨什么?你不是说他越来越疏远你了吗?你上的折子没一个同意的。” 明尘远薄唇紧抿,沉默半晌才道:“至少军权还在我手里。” “军权?”金城又笑:“你带兵有聂星痕时间长吗?你有他的手段吗?你在军中威望及得上他吗?你的军权还不是说削就削?古往今来哪个大臣能一辈子握着军权的?你就算有命握着,也迟早要死在战场上!” “你到底要说什么!”明尘远烦不胜烦,终于恼火起来。 “我是说,”金城顿了顿,似乎是在极力平复着心情,她的神情很复杂,像是即将偷尝仙果的凡夫俗子,自责与惶恐同在,激动与兴奋并存。 “我是说,”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才敢说出来,“我是说,既然都说你脑后有反骨,不如我们就把这罪名坐实了吧!” “金城!”听到此处,明尘远的呼吸都快要凝滞了,一颗心几乎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金城连连点头:“你不是说我最近变了吗?不瞒你说,此事我已经想了快一年了!我看了好多史书,古往今来只要是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得了!即便聂星痕如今还信任你,那以后呢?你能保证他一辈子拿你当兄弟?” “那你也不能谋反!”明尘远怒喝出声。 金城立刻捂上他的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句不好听的话,聂星痕不也是谋反?三人成虎你懂不懂?届时人人都说你有反骨,他不信也得信!” 金城说完这番话,见明尘远的情绪已经不再激动,才松开手,继续劝道:“与其坐以待毙,咱们不如主动出击!你说是不是?” 明尘远没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反问:“这些话,都是你那个亲哥哥教给你的?” 金城犹疑片刻,才道:“也不全是。王兄他说了,他这辈子与王位无缘,但你一定是乱世之雄!只要你点头,他愿辅佐你登上王位!包括一直追随他的部下,都可以为你所用!” “为我所用?”明尘远根本不相信:“我和他也算仇家,他会大度与我冰释前嫌?他必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当然是有所图的,”金城忙道,“王兄他只是想摆脱束缚,堂堂正正地做些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聂星痕看得死死的,最终老死在宫中!” “做些事?他做的事就是造反?”明尘远目光犀利,隐现杀意。 与之相反,金城的眸光却闪现着熠熠光彩,半是安抚半是劝说:“尘郎你仔细想想,只要你能成功,我们就能开创一个新的燕国!你是王,我是王后!王兄就是国舅!这难道不比我们现在要强?王兄他也是为了咱们着想,他才……” “啪”的一声,金城狠狠挨了一个巴掌,明尘远的力气太大,煽得她一个趔趄,人都撞到了案几上。她脑子被这巴掌煽得有些懵,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明尘远在她耳畔厉声斥责:“你醒醒吧,这全是聂星逸的一己之私!他这是要害死你!” 金城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可心头那一团激动的火焰却再难熄灭,她冲口而出:“他怎么会害我!我们是兄妹,流着一样的血,过着一样的日子,我们最知道彼此的痛苦!他句句都说到我的心坎儿里!” 她似乎是有冲天的怨气无处发泄,既委屈又愤怒,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像个无助的孩子。 幽幽烛火中,明尘远看着她,心头滋味万千。他是她的妻子,他的枕边人,他整个年少时期的梦想,他拼了无数努力才得到的爱人。为了这个女子,他陷害了嫡兄,背弃了家族…… 可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从未认识过她! 金城,于他而言是如此的陌生!是他从没看懂过她?还是她真的变了?是他被感情蒙蔽了双眼?还是她被虚荣遮蔽了良心? “说来说去,原来是你想当王后。”明尘远哼笑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怎地:“看来是我能力有限,无法满足金城公主的虚荣,你还想争取更高的地位。” 他的双手紧紧握拳,难以自制地讽刺道:“既然你这么想做王后,当年燕楚和亲你怎么不乐意去?你若去了,两国交谊和和美美,兴许楚国也不会被灭,你还能当上太子妃,现在早就是王后了!” 听闻此言,换做金城难以置信:“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对你的心这么多年可曾变过?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是啊,你对我的心的确没变过,那你怎么会怀上明重远的孩子?”明尘远积郁在心中多年的疙瘩,终究还是没能藏住,怒而质问:“当年若不是我先下手杀了明重远,你眼见聂星逸大势已去,你会跟我吗?说白了,你也不过是找一条后路!无论他们兄弟谁胜谁负,都会有人保你!” 有些事即便是再亲密的人也不能吐露,故而这么多年以来,这番话一直憋在明尘远心中。他也一直告诫自己,一旦说了就会伤害夫妻间的感情,说出来便是覆水难收。 但是今天,金城的言语再一次触及了他的心结,让他再也忍无可忍,脱口斥责:“你这么做,和明丹姝有何区别?说白了,你们只想依附男人往上走,去做更高的女人。你看看夜微浓和魏连翩,比你们真是强太多!” 他不提后一个名字还好,一提起来,金城也有心结想要纾解,当即脱口反讽:“我就知道,还有一个魏连翩!你可真是欣赏她信任她,就算她改姓明也念念不忘!你当我不知道是吗?她在宫里只要受点儿小委屈,你立刻就去替她出头!” 金城说着,又狠狠推了明尘远一把,哭喊着道:“你如今后悔了是吧?要去找她是吧?那你走啊!你现下就滚进宫去把她娶回来!我一定退位让贤!” “你发什么疯!”明尘远终于忍无可忍:“连翩因我搭进了终身,一辈子陪着那个废人,我欠她太多,难道不该帮帮她?” “那你就造反啊,你当了王,我当王后,她就是我们的嫂子!你到时怎么封赏她都行,大可以封她个一品夫人!”金城话到此处,又是刻薄一笑:“哦,当然,你也可以效仿聂星痕,将她改名换姓接到宫里,夜夜侍奉你的枕榻!” “呵”,明尘远没有再回一句话,只是愤怒、失望地看着金城,半晌,摔门而出! 冬月的夜风寒凉清冷,漫无目的地吹过京州城上空,却抵不上明尘远心房的冰冷和满腔的愤怒。他茫然无措地纵马驰骋,在大街上闯了宵禁,依旧难以平息心头怒火。 空档的街道上只有卫兵和打更人,马蹄的声响便格外清晰刺耳。众卫兵瞧见是英明神武的镇国将军,谁都没胆子上前阻拦,只好放任他在城里策马。 明尘远也不知自己到底策马多久,才渐渐恢复了一丝理智,然而,他可悲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地方落脚。从前聂星痕未封侯时,时常会偷溜出宫,随他去私邸小住;后来聂星痕去往封邑,每年这个时节也会回京过年,他们会促膝长谈、同被而眠。 也许这就是权力的代价,再亲如兄弟,也渐渐变成了君臣。 想着想着,他竟不自觉来到了明府。随着父亲的告老还乡,这座府邸已经渐渐落魄,无人问津,除了管家和几个守宅的旧仆之外,主人们都已经弃之而去。 想想他这个明氏子弟当了驸马,做了镇国将军,而他名义上的两个妹妹一是王后、一是淑妃,再看看这寥落的匾额和寂冷的门庭,还真是讽刺至极。 正文 第276章 身份更迭(四)32500票加更 事实上,明尘远早已不把自己当成明氏子孙了,当年他的生母被赫连夫人逼死,他的父亲不曾落过一滴眼泪,还立刻新纳一房妾室,美其名曰“祛除府邸晦气”。从那时起,他就已看清了人情冷暖、权势富贵。 其实他毕生所求,不过是有娇妻乖儿、有生死知己、有一屋遮身、有一马驰疆。可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一切,却因为脑后的一块反骨,注定失去。 虽然金城说了许多忘恩负义的话,但至少有一句是对的:古往今来只要是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得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失去一切,锒铛入狱,冤死断魂台。 不!他不能认命!他不想失去!几乎就是这一刹之间,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逆天改命! ***** 翌日早朝散后,明尘远和聂星痕单独商议了朝政之事,之后他提出想去见一见魏连翩。聂星痕知道他二人之间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当即便允准了,还特意找个借口把魏连翩召了出来。两人相约在东宫的后院。 自从魏连翩改姓明氏之后,她便顺理成章做了王后,伴着那有名无实的君王,担着那可有可无的虚名。后来,她和明尘远各自生子安定,为了避嫌,实则并不常见面。但明尘远会时常注意她的消息,若是听说明丹姝欺辱她了,也会暗中帮她一帮。 对此,魏连翩只作不知,不曾当面道谢,也不曾出言拒绝。 明尘远其实知道魏连翩的心思,可是有金城在前,他实在无法回报什么,便只得在琐事上多加关照她。然而这一次,他与金城的争吵已经伤及筋骨,心中愤怒抑郁无法排解,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魏连翩,特别想听听她的想法。 两人相见,他先是关怀几句,问了问她与孩子的近况,才提起来意:“去年我领兵出征姜国期间,听说金城进宫了几次,你知道聂星逸同她说过什么吗?” 魏连翩摇了摇头:“公主每次进宫都带着孩子一起,聂星逸便会打发我去照看几个孩子。” 果然如此,明尘远闻言蹙眉,面色渐冷。魏连翩见此情形,忙道:“其实我也侧面打听过,但他说……是您与公主感情不睦,公主进宫来倾诉委屈。” “你信了?”明尘远面露讽刺之意。 魏连翩叹道:“那段日子您在姜国,而公主每次进宫都神色有恙,不由我不信。” 是啊,即便魏连翩不信,她也没法子去追问,更无人可问。想到此处,明尘远眉峰更蹙。 到了此时,魏连翩再看不出来异样便是傻子了,但她也不会主动询问,她等着对方主动告诉她。 明尘远见她如此沉得住气,自己反倒再也忍不住了,便将昨日与金城之间发生的事如数相告,最后叹道:“我今日是特意找你来商量对策的。” 魏连翩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并无太多惊异,先问了一句:“您就如此信得过我?不怕我倒戈?” “你若会倒戈,早就倒了,何须等到今日。”明尘远无比信任地道:“此事我实在不知该对谁说,说出去又是一场风波,只好来找你商量商量。” 魏连翩看他神情苦恼,也感到此事很棘手:“这事的确不好办。您若假作不知,恐怕他们兄妹二人不会善罢甘休;您若先发制人,公主又是您的妻子,难免会受到牵连。” 明尘远闻言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若出手,金城只是其一,你该怎么办?聂星逸若死了,你和望安……” 魏连翩垂下眸子没做声,面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明尘远越想越觉得事情难办,于公于私都令他陷入两难境地,不由再次叹了口气。 魏连翩见状思索片刻,又道:“当务之急,是您要尽快摆脱谣言的困境。至于别的,他们兄妹一时片刻也成不了事,您可以从长计议,总会想出法子的。” 真是说到点子了!明尘远不禁点头赞同:“是啊,我如今被反骨的谣言所累,烦不胜烦。就连聂星逸都动了歪脑筋,可见这谣言力度之广。” 魏连翩抿唇又想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觉得,摄政王殿下他……是否会听信这些谣言?” 明尘远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两年他的确疏远我了,我上的折子大多被驳回,只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准奏而已。” “从前您与他共同打江山,自然是亲密无尽。可如今他坐稳了位置,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自然会渐渐疏远。”魏连翩有心安慰:“这也不算什么,或许是您多心了。” “那折子的事呢?你又如何说?”明尘远仍不能安心。 魏连翩又笑:“您是镇国将军,上的折子必定事关军务、用兵。于此道,摄政王可是行家,谁能比他想得更深、更远?再者他如今站得高,眼界更开阔,与您意见相左也是正常。” “您回忆回忆,他每次驳斥您的折子,可有说明缘由?您可心服口服?”魏连翩温言再劝:“他若有心提防您疏远您,直接朱批一笔就驳回了;他若愿意耐性对您解释,便还是相信您的。” 魏连翩这番话入情入理,或多或少解开了明尘远的心结,也突然带给他新的想法。近一两年来他一直担心反骨之事,人也格外敏感一些,难免走偏想偏。但此刻认真回想,每次聂星痕驳回他的意见时,好像都有充足的情由,虽说有的情由他并不赞同,但也的确不牵强不敷衍。 这般一想,明尘远心里更安定了些,总算露出一丝笑意:“多谢你,连翩。我来找你是对的。” 魏连翩又一次垂下眸子,似乎是有话想说。 明尘远便催问她:“你怎么了?可是有心事?还是我给你添烦恼了?” “不是,”魏连翩欲言又止,“我是想问,公主的提议您真没有一丁点动心吗?” “连你也怀疑我?”明尘远闻言又生气起来,摆出几分从前在明府的架子。 魏连翩便无意识地回道:“是奴婢失言了。” 明尘远一听这话,心里更加烦躁:“你已经入籍明氏,又做了王后,怎么还是自称‘奴婢’?” 魏连翩笑了笑,也不解释什么。 然而一说起明氏,明尘远忽又想到了自己昨晚的主意,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方才是我太冲动了,你别生气……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个主意要告诉你。” “二公子客气了,只怕我见识浅薄,帮不上您的忙。” “你先听听我的主意,我……实在拿不准……” 他附在魏连翩耳畔轻声说起来,后者听罢终于花容失色,露出不可思议之情:“您可想好了?” “就是没想好,才来找你商量啊!”明尘远越发感到焦心。 魏连翩咬了咬下唇,又抖着手替他续了茶,才略略镇定下来:“此事事关重大,奴婢实在无权置喙。您……自己做决定吧!” “你的意思是……你不赞成?”明尘远执着追问。 “不,无论您怎么做,我都赞成。” ***** 从东宫出来,明尘远感慨良多。当年与金城定情之时,他是喜欢她的单纯可人;后来金城嫁给他的兄长,他又知晓了魏连翩的心意,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可是翻来覆去地对比,他实在不喜太有心机的女子,又割舍不下多年对金城的感情,便还是假装不知道了。 再后来,聂星痕得胜,魏连翩主动提出要入籍明氏,摇身一变,成了他的族妹。当时他就知道,她是真的死心了,其实偶尔想想,也曾有过遗憾,但他一直告诫自己,他已经有了金城,做人不能太过贪心。 可如今他突然发现,当年真是错得离谱。单纯的女子经过世事变迁,也会变得心机复杂;而善解人意的女子永远都是善解人意,无论魏连翩对谁耍了心机,至少在他面前,她一直温柔而纯良,重情而体贴。 人都会变,金城变了,他也变了,可当年被他拒绝过的魏连翩,如今却变得令他难以拒绝。 聂星逸到底还是好运气,虽失了身份丢了王位,至少还有她相伴身边。这般看来,是比他运气好。 他实在不懂得珍惜。 明尘远越想越是感慨良多,心潮澎湃,趁着一股子心气儿未灭,直奔圣书房而去。可到了圣书房,又听说聂星痕去了御花园,他久等不至,便只得又跑去御花园寻人。 原以为聂星痕出入御花园,必定会有一众宫人随侍,谁料到转了一圈问了几个太监,才找到地方。远远地,便瞧见聂星痕负手站在花丛之中,正对着一个女子说话,态度万分和蔼的样子。 那女子身穿华服,乍一看,他还以为是微浓。直到走得近了,才发现是……明丹姝? 最令明尘远惊讶的是,他们两人站在花丛里说话,身边的宫女太监一个没见。且明丹姝竟然是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站在聂星痕面前就好似西施捧心,聂星痕竟也关切地对她嘘寒问暖…… 看这情形,好不正常。 正文 第277章 身份更迭(五)转折剧情 明尘远在远处看了片刻,才按下疑惑走过去,眼见没有太监通传,他只好自行禀报:“微臣明尘远,见过殿下……见过淑妃娘娘。” 聂星痕这才看到他,笑意吟吟地道:“原来是仲泽来了,去而复返,可有要事?” 明尘远起身,目不斜视:“是有些要事向您禀报,在圣书房没找到您,才斗胆来御花园扰驾。”言罢,他瞥了明丹姝一眼,略有敷衍:“见过淑妃娘娘。” 后者也识趣地向他问好,言语生疏又不失礼节。明尘远感到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只觉得明丹姝今日心情甚好,聂星痕好似也很开怀? 正疑惑不解之时,却听聂星痕开口对明丹姝命道:“我与仲泽谈事,你先下去吧。” 明丹姝笑着颔首,正要屈膝告退,耳畔却已响起明尘远的阻止声:“此事与淑妃娘娘也有些关系,让她听听无妨。” 此言一出,聂星痕也没拒绝,明丹姝更是巴不得留下来。明尘远唯恐再等下去自己就犹豫了,遂立刻下跪,肃然说道:“殿下,近几年来有居心叵测者擅自传播流言,说微臣脑后有反骨,会危及您的江山社稷。微臣受此流言困扰,更恐您与微臣疏远,每每念及此事,心中皆是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他刚一说到此处,聂星痕已经摆手笑道:“仲泽多虑了,我从未当真。” 然而明尘远万分认真,坚持道:“就算您未当真,可三人成虎,世人愚昧,听得多了自然会相信。若有些迂腐的大臣借机上表发难,您一定是左右为难,处置微臣也不是,不处置也不是。” “怎么?你不信我?”聂星痕依旧笑着,一副不会当真的表情。 明尘远拱手否道:“不是微臣不信您,是微臣不想给您增添烦扰。微臣手握兵权,又是驸马,此事若再不发声,只怕谣言越传越广……最终会破坏军心,引起朝野内外惶恐。” 聂星痕听明白了,笑问:“看来你是有了什么好主意能平息此事?不妨说来听听?” 此言甫毕,他便瞧见明尘远面色沉敛,郑重其事地叩首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微臣脑后反骨乃父母天赐,挖则死,不挖则流言频传。再者,您若因流言处置微臣,会让忠臣寒心;若不处置,则会动摇民心军心……” 话到此处,明尘远已是略有哽咽:“微臣思前想后,实不愿因一块反骨而累及殿下,又不甘心因这莫须有的罪名受死……故已决定去明姓,改臣姓,以示生生世世臣属殿下之忠心!” 听到“去明姓”三个字时,聂星痕已然大吃一惊,再听到明尘远要改姓臣,他竟觉得一时幻听,不假思索便脱口问道:“改姓臣……哪个臣?” “臣服之臣,臣属之臣,臣民之臣!”明尘远语气坚决毫不迟疑,再次重重叩首:“从此之后,臣氏一脉愿做殿下家臣,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若有异心……令我子子孙孙无家无国、无成无就、无……” “住口!”聂星痕及时打断,厉色质问:“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是魏连翩?” “不!是微臣自己的主意!”明尘远连忙解释:“微臣想过了,唯有如此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微臣脑后反骨是明氏所给,改姓脱族以表忠心,日后若有任何异动,便受天下之唾骂,届时无论您如何处置微臣,都绝不玷污您的威名!” “明尘远!”聂星痕似乎是生气了,他甚少对谁直呼其名。明尘远只听他问自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脱离明氏就是背弃祖宗,你会被族人唾弃,甚至被天下人唾弃!还有你改的这个姓氏……你……你让朝野上下怎么看你?” 明尘远笑了,先是看一眼惊怒交织的明丹姝,才淡然地道:“微臣早已被族人唾弃了,至于天下人怎么看,微臣并不在乎。” “你……”听到此处,聂星痕显然很是动容,但依旧不肯松口:“此事你父亲和金城都知道吗?” “不知道。”明尘远面色不改:“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微臣已是不孝之人,但求殿下体恤,能让微臣做个忠义之人!只要您相信微臣,微臣定当追随左右生死不弃!” “仲泽!”聂星痕霎时间双目泛红,似乎是强忍着某种情绪,然而他竟说不出话来,他额上、颈上都已显露青筋,暗示着他的强力克制。 明尘远亦是强忍热泪,抬头望他:“天下事分久必合,九州割据数百年,已是生灵涂炭。殿下英明,必将四海归附,天下一统。微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何况区区一个姓氏。” 他分明是跪着的,但身形却挺得笔直;他分明是在恳求,但声音却坚定无比;他分明是笑着的,但眼眶却饱含热泪;他分明有一个高贵的姓氏,但他宁愿去做一个家臣…… 此情此景,聂星痕再难克制,弓身将他从地上扶起,一字一顿再次询问:“你可想好了?你能忍受天下人的指指点点?甚至你的子孙后代,都将冠上一个耻辱的姓氏,永远为人臣奴?” “这不是耻辱,这是荣耀!微臣的子孙,也必将以此姓氏为傲!”明尘远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俊目之中满是坚定神采,还有,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 两个年近而立的男人默默相对,最终,聂星痕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笑了:“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这就命钦天监测算黄道吉日,及早下旨。” “殿下……”直到此时,一直未出声的明丹姝才忽然低唤一句,令聂星痕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怎么?丹姝有异议?”聂星痕瞬间恢复平静,目无波澜地望着她,没有不悦,也没有喜色。 明丹姝张了张口,没有说出什么话来,然而那眉目之间隐带的愤怒之色似能喷出火来! 明尘远见状,便主动对聂星痕道:“看来淑妃娘娘有事要与微臣说,不知殿下可允准我两单独谈谈?” 聂星痕自然晓得这兄妹两人会说什么,便顺势点头:“恰好我还有批折子没看,你们慢慢聊。”言罢,他转身迈步去往圣书房。 明尘远恭谨相送,明丹姝则完全忘记行礼,只是僵直身子紧紧盯着明尘远,喝问他:“你这么做,要如何向父亲交代?他膝下可就剩你这一支香火了!” 明尘远抬手抹去湿润的眼角,恢复冷冽之色:“看来淑妃娘娘还不如我了解他老人家的近况,也是,恐怕他是没脸告诉你吧。” 明丹姝闻言不明所以:“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尘远遂缓缓笑言:“你有所不知,其实他老人家辞官回乡之后,立刻就续娶了一房继室,听说那女人比你还小一岁。大约去年,他老人家已然老树开花,又添了一个嫡子。” 他此话一出,明丹姝似是站立不稳晃了晃身子,面上先是难以置信,后又转为尴尬:“那才多大的孩子,你就知道能活长久?若是万一……” “万一?”明尘远冷冷一笑:“他都没指望我尽孝送终,你替他操心做什么?他是需要一个儿子,至于那儿子是谁,他老人家并不在乎。依我看,在山野乡村之地远离勾心斗角,那孩子必能平安成长。” 明尘远话到此处,饶有兴致地看着明丹姝:“怎么?淑妃娘娘着急了?担心了?怕他续娶个继室就把赫连夫人给忘了?” “明尘远!你休要挑拨我父女感情!”明丹姝正待反驳,却听对方又笑:“也不知赫连夫人地下有知,可会怨憎他薄情?呵呵。” 明丹姝气得脸色涨红,不知自己是在气明尘远还是气父亲,只得强自嘴硬:“无论父亲言行怎样,他总是生你养你,容不得你这个背叛家族的庶子在这儿侮辱他!” “哦?既然你已认定我背叛了家族,那我改姓难道不可以?”明尘远伸手折了眼前一株粉色花朵,把玩着问:“还是你觉得我以后与你再无瓜葛,会影响你在殿下心中的地位?” 明丹姝越听越觉得大受羞辱,怒不可揭:“我可不屑沾你的光!你要脱离明氏没人稀罕!可你竟然要改姓臣!这是什么鬼姓氏?简直把明氏的脸都丢尽了!” 听闻此言,明尘远再次冷笑讽刺:“我改姓臣又如何?至少光明正大。反倒淑妃娘娘你,巴不得改了姓,只怕殿下还不肯要!” 眼见她还要出言,明尘远索性堵死了她:“淑妃娘娘好像忘了,殿下是明氏的仇敌,你如今卑躬屈膝往他身上靠,也是对明氏的背叛!” 他边说边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再行警告:“我不知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我丑话说在前,你若安分守己,我便念着几分血脉旧情;你若敢挑拨殿下和夜微浓,休怪我不留情面!” “你自身难保,还敢大言不惭?” “那你试试看?”明尘远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正文 第278章 身份更迭(六)33000票加更 七日后,聂星痕在早朝上命人宣旨,钦赐镇国将军明尘远臣姓,为其更名臣远;此外,册封其为镇国侯,侯位世袭,嫡子满三岁可请封世子;授其号令三军之权,同时坐镇京畿戍卫…… 伴随着这一旨意,是大批的赏赐与权势的下放,满朝文武对此无不惊叹非常!驸马封侯的前例,本朝只有一位定义侯暮皓可循,同样也是拥立有功,同样也是娶了公主,可暮皓手中权势远远不及此!而且,如今暮皓已与长公主和离,深居简出实权被剥,早就成了空架子! 明尘远!真真是数百年来头一位手握军权的外亲驸马,放眼九州,史无前例! 御史们感到此事有违祖制,纷纷上疏进言,有劝聂星痕收回成命的;有劝他提防明尘远的;有劝他不可开先例的;更甚者直接搬出反骨一事,劝谏他对明尘远斩立决…… 对于这些劝谏,聂星痕给予了同样的朱批——“镇国侯乃王上妹婿,此乃王上旨意。”他尚未登基,颁布旨意一直用的是聂星逸的年号和玉玺,不过是在旨意上多盖了一道摄政王的公印加以区分。 眼见聂星逸背了黑锅,众朝臣明知这是借口,却也不敢挑明,更不可能去宫里找称病不出的君王对峙。 唯有一名年近半百的御史冒死求见,在宫门前跪了一整天,直言摄政王殿下是被佞臣迷惑,恳请他收回成命、严惩明尘远。 聂星痕一整天都没表态,众人本以为摄政王殿下是在犹豫此事,岂料第二天,两个太监直接将那位御史抬到了京畿卫大营里,言道:“殿下有命,以一月为期,大人若能接替镇国侯的军务,或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殿下便将镇国侯的军权剥去,加以严惩。” 御史叫苦不迭,只好在京畿卫大营呆了一个月,期满后灰头土脸地回到府邸。此时已近年关,诸位大臣便借着拜年之机登门打听,都发现这位御史已经瘦成皮包骨头。众人听说他在主帐里住了足足一个月,是与镇国侯同吃同住同操练才成了这副样子,彼此都不敢再说话。 元宵节后,聂星痕恢复早朝,此事便再也没了议论之声。明老爷子开祠堂宣布与明尘远断绝父子关系,明丹姝也没再搅合,唯有金城又哭又闹,使得镇国侯府整个新年不甚平静,不过也没掀起什么风波。 至此,明尘远算是用新的身份在朝内站稳了脚跟。 后来,他无意间听说把御史扔到军营的主意是微浓出的,便特意打听了她出宫看望冀凤致的日子,想去登门与她道个谢。 两人在冀凤致的住处相见,明尘远道明谢意,微浓并不因此居功,反而笑道:“您为人如何,对他如何,我最清楚不过。自然不能看您受流言牵连,让燕国失去肱骨之臣。” “原来您是为了燕国着想,而不是为了殿下着想。”明尘远笑回。 微浓立即朝他摆了摆手:“您若是来做说客的,就可以回去了。” 明尘远无奈摇头:“您多心了,我一则道谢,二则来探望冀先生,三则是想请您为我解惑。” 冀凤致闻言率先礼回:“劳镇国侯记挂,老朽不胜感激。” 明尘远知道他曾对聂星痕提过反骨之事,心里不免有些怨言,但想起他与微浓的关系,到底有所忌惮,便只是微微颔首。 微浓见状连忙出言打圆场,接着问道:“谢也谢过,看也看过,解惑之事又从何说起呢?” 明尘远也不忌讳冀凤致在场,径直叹道:“是关于金城。” 微浓似乎能猜到一些:“金城公主生来骄傲,大约还需要时日接受此事。” “不是您想得这么简单。”明尘远犹豫片刻,还是将聂星逸和金城有异心之事说了出来,苦恼道:“我如今正是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告诉殿下。说与不说,都会害了金城。” “这就是您需要找我解惑之事?”。 明尘远“嗯”了一声。 微浓思索片刻,回道:“那要看在您心里,是他比较重要,还是公主比较重要了。” 明尘远挑眉:“怎么说?” “若是他重要,您就说;若是公主重要,您就暂时瞒着。”微浓顿了顿,转而又笑:“其实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兴许他早就已经察觉,不过是瞒着您罢了。” 经微浓如此一提,明尘远也是豁然开朗。对啊!聂星痕敢离开燕国一走半年,岂会不找人盯紧聂星逸?只怕他们兄妹的心思动作早就在他掌握之中了!即便他不知情,以那对兄妹的能耐,还能闹得出什么风浪?他们根本就不是聂星痕的对手! 微浓见他若有所思,也知他是想明白了,不禁再笑:“当务之急您是该想想,要如何为金城求情才是。还有,怎样才能再次堵上御史们的嘴。” 明尘远恍然大悟:“还是公主看得透彻。” “是侯爷您当局者迷了。” 明尘远旋即面露惭愧之色:“不瞒您说,我自请改姓,也与此事有关。” “那就索性坦诚到底,全都说出来吧。”微浓分析道:“您若说出来,证明您在忠义和感情之间选择了前者,他不仅不会怪您,反而会对金城从轻处罚。” 明尘远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忙道:“那我择期便进宫请罪。” 微浓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赞同。 然而明尘远还有一丝顾虑:“聂星逸怂恿我造反之事可大可小,不知殿下会如何处置他。金城我倒不太担心,我只怕……会让连翩受到牵累。” 他这般一说,微浓也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便主动笑道:“此事我会尽我所能。” 明尘远闻言大喜:“多谢公主!您这两次的恩情我记下了!” “与其谢我不如提早想想,若是聂星逸真出了事,魏连翩您打算怎么安置?” ***** 畅谈半晌,该说的都说了,明尘远便适时告辞。 微浓代师相送,两人一并往大门外走。走着走着,明尘远又突然说起一事:“其实王拓生前曾提过您手中有张羊皮卷……殿下他一直在等您相告。” 微浓立刻脚步顿住,倒没解释那张羊皮卷,只叹:“说来说去,您还是做了他的说客。” 明尘远又笑:“您都提了连翩,难道还不让我提殿下?” 微浓唯有自哂:“所以你我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您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我都没问您怎么考虑魏连翩,您也别问我怎么考虑他。”微浓有样学样。 明尘远被她堵了一下,只得换一个法子,隐晦劝道:“那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想请教公主。” “您说。” “您既然肯为我出主意,是不相信反骨之言了?” “以一块骨头来断定忠奸,我觉得太无稽。”微浓淡然回笑:“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既然如此,您又为何相信宿命相克之论?” 微浓顿时哑然,再也无话可说。 明尘远便学着她淡然的语气,笑劝:“我也只相信我看到的。殿下并非信命之人,否则哪有今日?可见事在人为……您也该和我一样宽宽心了。” 劝毕,明尘远拱手告辞离去。 他走后,微浓陪冀凤致用过晚饭才返回宫中,路上她一直在思索明尘远说过的话。待回到未央宫,发现聂星痕也在,她有些意外:“你怎么过来了?” 聂星痕半真半假地玩笑道:“原本是想过来用晚饭,谁知你一直没回来,我懒得折腾,就在此用了饭。你不会怪我吧?” “整座燕王宫不都是你的地方吗?”微浓无奈地笑。 “地方虽是我的地方,可人却不是我的人。”聂星痕意有所指。 微浓沉默无言。 聂星痕心里叹息,只得又挑起一个安全的话题:“冀先生身体如何?我听说今日仲泽去找你了?” 微浓依旧没有应话,倒是主动拉起他的衣袖:“你随我来。” 后者也没多问,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还没走入内室,入鼻便是一阵清幽的香气。这种香气聂星痕很熟悉,正是微浓身上独有的味道,他不由得有些心摇意荡,人也振奋许多。 微浓心中藏着事,便没发觉他的异样,径直引他走入内室,来到妆台之前。她素手掀开妆台上的小奁,施施然掏出一卷布包,拆了几层才露出一卷羊皮来。 聂星痕眸光微漾,继而显现一丝波澜:“这是?”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微浓如实回道:“很抱歉瞒了你一年多,因我实在不知该不该说,说了又会引起什么风波。” “那你如今为何又想说了?”聂星痕柔声地问。 “因为王拓死了。”微浓神色黯然:“我知道这东西对云辰很重要,以前我不说,是怕激化你们的矛盾。可直至王拓死后我才发现,其实我做什么都阻止不了……根本阻止不了。” 她边说边攥紧手中的羊皮卷,抬头望向聂星痕:“云辰把藏书当成障眼法,私下却在找这东西,可见它比藏书更重要。我可以把它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正文 第279章 身份更迭(七) “我可以把它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让楚国的悲剧再发生一次。”微浓郑重其事地道:“直到如今,楚地百姓都视你为洪水猛兽,可见你当时并不得民心。以后你建功立业、要统一天下,可以!但请你师出有名,不要再行屠城之举。” “过去的事情,我不想解释太多……”聂星痕停顿片刻:“但以后的事情,我答应你。” “只望你任何时候都能记得今天的话,日后……日后若能成就帝业,也要做一个好皇帝。”微浓边说边缓慢地伸出手,将羊皮卷交给他。 聂星痕伸手接过,心中竟然有些惶恐,好似他拿在手中的不仅仅是一张羊皮卷,而是微浓的支持与她满满的信任。他极力按耐住急切之意,就在面前的妆台上铺开整张羊皮卷,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先是大惊,又是大喜,最终化为一句疑问:“另一半图在哪里?” “应该是在云辰手中。”微浓将找到羊皮卷的经过、丢失一半的内情如实相告。说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咦?你怎么知道是两张?王拓说的?” “不是,”聂星痕显得很激动,指着那羊皮卷上毫无规律的线条,笑道,“这图你看不懂很正常,须是修习过鬼谷子兵法之人才能看懂。这是防布图,所有山川河流、地形关隘都在其上!有了此物,用兵如虎添翼!” 微浓似乎懂了些,一下子问到点子上:“这张图是哪里的地形?” “是燕国和姜国。”聂星痕叹了口气:“看来楚国和宁国都在云辰手中。” 微浓闻言却是松了口气:“那还好,至少燕国的地形没泄露出去。” “这倒也是,”聂星痕附和着笑,“这东西给了我,你可真是立一大功!” 微浓泄气:“怎么会是立功?又没有宁国。而姜国已经在你掌控之中了。” “只是掌控,又不是为我所有。”聂星痕指着姜国蟾州的地图,指点着微浓:“你看,姜国山水众多,是燕宁之间的军事屏障,有了这姜国的地形防布图,我们可以更好防御宁国来袭。而且,我也有了和姜王谈判的筹码,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能帮到你就好。”微浓于心稍安。 聂星痕便仔细地将羊皮卷收起来,转念又叹:“倘若宁国的图真在云辰手中,那最后燕宁一战,可就要看云辰的态度了。” “可他不会帮你的。”微浓很是笃定。 聂星痕又岂会不知,蹙眉道:“我并不指望他帮我,我是在担心他会和宁王联手。” 其实祁湛和原澈的能力有限,一个半路出家资质太低,一个心胸狭隘目光太短,两人内斗也会消耗彼此的实力,聂星痕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中。他只担心云辰,以及他背后想要复国的那些人。 古语有云“哀兵必胜”,也有一定道理,放在楚人身上再合适不过。 “如今回过头想一想,其实我当年那一步还是走错了。”聂星痕不禁深深叹道:“若是我能想出更温和的法子挽回你,或许我们不会蹉跎这么多年。” 关于七年前的燕楚之战,这还是他头一次表露出悔意,也令微浓霎时哽咽。 聂星痕替她拭去眼角泪痕,转而摩挲着手中的羊皮卷,坦诚说道:“可是战争最快也最有效,我当时真得等不及了,再迟一点,我怕你会爱上楚璃。” 微浓悄然垂泪,唯恐自己失态,连忙别过脸去:“当年的事……我知道不能全怪你。有你父王主政,很多事你也无法决定……可我真得恨你,太恨了!根本无法原谅!” 这迟来的解释,终于令聂星痕情绪失控,他一把将微浓搂在怀中,低头亲吻着她的秀发,良久良久不再做声。 微浓用手抵在他胸膛之上,想要挣脱他的怀抱,继续垂泪:“所以是你搅乱了九州,开辟了乱世,你要负责结束它,有始有终。” 从前微浓是多么反感战争,一直认为他是祸乱天下的侩子手,而今终于看明白了!聂星痕唯有将她拥得更紧,生怕这珍贵的一刻只是自己的梦幻泡影,好似只有紧紧拥着她,他才能感受到这烟火人间的真实。 然而心里又忍不住想要更多,于是,他还是轻声地、小心翼翼地追问:“你是愿意回到我身边了吗?” “不行。”微浓睫毛上还沾着泪水,态度却异常坚决。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真要等到我们都老了?”聂星痕亟亟追问。 “如今这个局势,我若嫁了,就是在害你。”微浓答得模棱两可。 “为何是‘害我’?因为云辰?你怕激怒他?” “你别再问了,”微浓不欲多言,只得逼自己硬起心肠,“不都说我是‘皇后命格’吗?你若成了皇帝,我再嫁不迟。” “我若失败了呢?” “我终身不嫁。” ***** 近日,明尘远发现聂星痕和微浓的关系渐渐好转,到了三月,两人还一起出去春猎。自然,摄政王殿下的心情也好了,待人也宽厚了,宫人们出错也不严惩了,大臣们也都不再提心吊胆了。 只是,他原本以为聂星痕会用更多的时间陪伴佳人,可后来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聂星痕不仅没有松懈,反而更加勤政,一连数次招他进宫商谈军务,而且隐隐有了出兵之意。 明尘远改了姓氏之后,自觉与聂星痕更亲近了,便也无所顾忌地问他:“去年微臣提议出兵之时,您不是不同意吗?怎么看您如今‘蠢蠢欲动’了?” “今时不同往日,”聂星痕食指轻叩桌案,将两封密信交给他,“你看看如今宁国的局势,也不知宁王是不是真老了,任由两个孙子逞凶斗狠,累及不少朝臣。眼下宁国人心散乱,比之去年更甚。” 明尘远展开两封信函,看完之后反倒心生疑惑:“宁王在位六十几年,可从没这样糊涂过。其中会不会有诈?” “我看是云辰的杰作,”聂星痕若有所思,“难道他想走个捷径,先颠覆了宁国王权再与我斗?” “这可能吗?宁国根深蒂固几百年了。”明尘远像是听了个笑话。 “怎么不可能?聂星逸不还撺掇你吗?”聂星痕说起玩笑话。 早在今年三月份,明尘远已将聂星逸的心思尽数禀报,自然也为金城说了不少好话。岂料聂星痕并不意外,倒是对他的坦白颇感欣慰,二人的君臣关系因而更近了。 “云辰是个聪明人,我看宁国如今闹成这样,必定是他在背后挑唆。”聂星痕转而又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宁王难道瞎了吗?连我都能猜出来是云辰在背后捣鬼,他为何听之任之?” “也许他想留着云辰对付您。”明尘远一针见血。 聂星痕笑了:“那他还真是老糊涂了,我的敌人那么多,又不缺云辰一个。他留着云辰对付我,反倒先把宁国搭进去了。” 言罢,他又指了指明尘远手中密信:“信上说,云辰和原澈走得极近,我猜他是想扶持原澈当傀儡宁王,再借他的手与燕国一战。” “那他为何不选原湛?明明原湛才是王太孙啊。”明尘远提出疑问。 “因为原湛不好把控,你可别忘了,原湛就是祁湛,背后还有个墨门。”聂星痕笑道:“我要是云辰也会这么选。魏侯父子都是见识浅薄之辈,心胸狭隘、喜怒太形于色。这种人虽不善,但也绝非大恶,耳根子软,易于把控。” “而且原澈好男风,只此一点便是个把柄,会是他成为王储的一大污点,云辰可以善加利用。”明尘远也明白过来。 这些年,王拓一直潜伏在魏侯父子身边,故而他们对魏侯府的情形了若指掌。只可惜……君臣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王拓,一时都有些黯然。 还是聂星痕先收拾了心情,又一阵唏嘘:“当年宁王和祁湛还帮我刺杀过聂星逸,也不知他们可有后悔?” “权势之争,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明尘远出言附和。 聂星痕看向他,似笑非笑:“念在此事上,我再让他们过几天舒心日子吧……先去姜国‘走走’。” “去姜国?”明尘远颇为意外。 聂星痕什么都没说,直接从屉中拿出羊皮卷,扔到桌案上。明尘远看过之后大为惊喜,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这就是公主手里的羊皮卷?是燕国和姜国吗?宁国在那里?” “据说是在云辰手里。”聂星痕从御座上起身,双手撑着桌案,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不过不要紧,一个宁国就够他受了。虽然我猜不透他为何要搅乱宁国,但眼下我得谢谢他拖了宁王的后腿。” “那您这次是打算向姜国开战?” “不,我要和姜王谈判,力争两国兵不血刃。” “这么快?”明尘远是真的惊讶了。 聂星痕勾唇:“早点做了皇帝,微浓才好做皇后。” 正文 第280章 身份更迭(八)33500票加更 “你真的要去姜国?”微浓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反对。她原本大好的胃口,才刚吃几口菜,便被这消息闹得没了食欲。 “这一趟我非去不可,”聂星痕见她碗中空空如也,便夹了一筷子菜给她,笑道,“此事谁去也谈不成,只有我去才行。” “可是……太危险了!”微浓忧心忡忡。 “又不是没去过,”聂星痕泰然自若,“以前局势多乱,我还不是一走半年?如今姜王是我的人,更没什么可怕的。” “那不一样,从前你是带兵去,这次是和谈!”微浓忙问:“你打算带多少人马?” 聂星痕沉吟片刻,报了个数:“五千吧。” “五千?”微浓失态惊呼:“这么少?你疯了?” “我又不是去打仗,总要先摆出诚意才行。若是带个七八万兵马,你让姜人怎么想?”聂星痕用筷子敲了敲碗碟:“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先吃饭再说!” 可微浓哪里还吃得下去?勉强夹了几筷子菜,在碗里捣过来捣过去,翻来覆去地折腾。最后还是聂星痕逼着她吃了清炖蟹粉狮子头和两块花糕,又喝了一碗野菌汤。 饭后,两人去御花园散步,微浓又提起此事:“我听明尘……不,是镇国侯说,聂星逸已经耐不住了……这等时候你还要出去,岂不是让他钻了空子?” “不是还有你在吗?”聂星痕双手负在身后,对她自信满满:“从前在燕王宫,你一个人便能将他与赫连璧月气得半死,这么多年过去了,功力应当见长才是。” 微浓听不出是夸是贬,简直哭笑不得:“恐怕你高看我了。” 聂星痕遂笑着安抚:“别担心,仲泽会留下帮衬你的。” “他不随你一起去?”微浓更加反对他去姜国了。 “我们两个若都走了,谁来帮你对付聂星逸?”聂星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温言在哄一个孩子:“你放心,我还要留着命攻打宁国,还要回来娶你,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微浓眉目轻蹙:“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聂星痕当即拒绝,“我是去和谈,又不是游山玩水,你若在我身边,我只会分心。” 微浓何等敏感,一听这话的意思便道:“燕王宫有聂星逸在,难道不危险?可你宁愿把我留在宫里,也不愿带我去姜国,可见姜国更危险。” “那不一样,”聂星痕故意装出轻松之意,“姜国毕竟不是我的地方,你若出了什么意外,我势单力薄救援不及。但你若不在我身边,我自救总是没问题的,毕竟我的身份摆在这儿。” 关于微浓是去是留,聂星痕考虑了很久。路上未知的凶险太多,微浓和他一起,他其实并不能保证她绝对安全,反而她会成为他的牵挂。而燕王宫是他的地盘,聂星逸的招数就那么多,只要他提前布好局,多找些人保护微浓,她还是很安全的。 退一万步,就算聂星逸胜了,他也不会轻易迫害微浓,毕竟她是他的心头肉,对聂星逸还有利用价值。 这般一想,他更加不为所动,故作从容:“不要想太多了,你若真担心我,就好好照顾自己,每隔半月给我写封信,好教我少些牵挂。” 聂星痕如此坚定,微浓也知多说无益,再者此行乃是军国大事,她其实无权置喙过多,只好妥协:“也好,我们相约一个暗号,以防有人在信上做手脚。” 两人便低声商量了片刻,约定初次写信把信首第十字和信末最后一个字写成相同的字,二次写信便改成信首第十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相同,以此类推……这样不仅能提防信件被偷梁换柱,更能提防中间被人增删信件。 两人商议过罢,聂星痕又道:“临走之前我会下一道旨意,把凤印交给你管……你不许拒绝。” 微浓也知自己拒绝不了,这等时刻她必须要出一份力了,于是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力保宫里不出乱子,至少不会让明丹姝和金城弄出岔子来。” 聂星痕便笑:“我知道你肚子里有坏水,只是不会轻易使坏,若是有人惹着你,可不会有好果子吃。” ***** 他说出这话的第二日,便命令明丹姝将凤印移交给了微浓,并宣布在他离宫期间,后宫诸事全权交由烟岚郡主处置,若有违逆者,烟岚郡主可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关于他和微浓有私情的流言更加难以克制了,可事到如今,微浓也管不了什么流言了,她只能临危受命,替聂星痕揽下这看似平稳、实则暗藏波涛的后宫。 对于移交凤印,明丹姝自然是万般不愿,但想起自己的处境也唯有妥协。不过她很聪明,口中虽答应,暗中却一直拖延时日,想等到聂星痕走后再移交。为了不落口实,她还亲自去未央宫向微浓解释缘由:“本宫与王后联合执掌凤印,诸事繁琐账目太多,需要一月时间仔细梳理”。 从面上看这话在情在理,毕竟聂星痕当政五年以来一直是明丹姝管着后宫,日子久了,自然积压了不少琐事,还有一些呆账坏账。明丹姝需要时日善后,并无不妥之处,聂星痕摸不清女人之间的小心思,便也点头应了。 可同为女人,微浓自然晓得明丹姝的意思,她是想等聂星痕走后再移交凤印。如此一来自己没了聂星痕撑腰,势单力薄,接印之后必会处处受她掣肘,举步维艰。 不过微浓这些年游走四国耳濡目染,明丹姝的小小伎俩她早已不放在眼里,于是便大方地应了此事,甚至笑回:“那也好,让我再逍遥一个月。” 因着此事,一直等到聂星痕启程,微浓也没拿到凤印。而这期间为摄政王殿下收拾行装之事,自然便落在了仍旧执掌凤印的淑妃娘娘头上。明丹姝以此为借口去找了聂星痕好几趟,小到衣装、鞋袜、配饰,大到车辇、马匹、服侍的近臣,无不一一过问,关怀备至。 此事明丹姝得心应手,微浓也懒得操心,便随她折腾去了。与此同时,宫里也渐渐开始有人替明丹姝打抱不平,道是淑妃娘娘对摄政王忠心耿耿侍奉多年,如今却被烟岚郡主抢走了凤印,真真教人心寒。 流言这东西,往往是女人们知道得最快,男人们知道得最慢,身在底层知道得最快,身在高处知道得最慢。故而当聂星痕听到这则流言之时,已经是他临行的前一天。 当晚,他来到未央宫与微浓长谈,一进门便先是道歉:“这些日子我忙于和谈,疏于关心你,今日才听说了一些传言。让你困扰了,抱歉。” 微浓也是前几天才听说此事,不过她并不在意,遂笑:“我没有放在心上。” 聂星痕闻言无奈摇头:“你啊你,无论别人怎么说你,你都能一笑置之,唯独谣传和我有私情,你倒是介怀得很。” 微浓本想出言反驳,然仔细一想,事实好像的确如此。她唯有嘴硬回道:“谁说的?我是不屑明丹姝这种招数罢了。” 一提起明丹姝,聂星痕立即蹙眉,似有为难之意:“其实她本性不算恶毒,这些年又帮了我很多……她没有犯什么大错,我实在下不去手。” “我明白,”微浓表示理解,“你是重情之人,应该的。” “我就怕她为难你,”聂星痕叹气,“她一直对你不服气。” “哦?原来是不服气?”微浓轻笑:“我以为她是嫉妒。” 事到如今聂星痕也不好解释什么,否则就会越描越黑,便索性直言:“她若真是冒犯了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手下留情吧,至少留她一条命。” 微浓闻言故作讶异之色:“我是女魔头吗?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你要记住,在宫里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喊打喊杀’。”聂星痕反而整肃神色,郑重告诫。 微浓见他说得如此严重,只得点头:“好,我记下了。” “包括对聂星逸和金城。” “……好。” “有事一定要与仲泽商量,千万照顾好自己。” “你放心。” 明天就要启程去姜国,这一走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聂星痕心中很不舍得。可乱局已经开启,若不迈出这一步,四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统一,微浓嫁他更是遥遥无期。 如今的离别,是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聚;如今的奔波,是为了日后平稳安逸。聂星痕虽有万般不舍,可又必须痛下决心走这一趟,他对自己有信心,也对微浓有信心。 “明日一早还要启程,你早点回去歇着吧。”虽说这话扫兴,但微浓到底是开了口。 明日聂星痕离京,百官必然出城相送,那种场合她是不适宜露面的。所以他们彼此皆知,今晚已是最后的道别,而聂星痕也的确还有政务需要处置,此时也不得不走了。 两人默默起身,微浓亲自提着宫灯,将他送出未央宫大门,聂星痕又在宫门外与她相望良久,才转身离去。 从前,都是他看她走远;今日,终于换她目送他远去。但其实,微浓是感到欣慰的。 聂星痕此去姜国,若能不战而收服民心,必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无论日后他能否成就帝业,此举都是燕姜百姓之福,值得后世称颂。 他们都变了,他不再冷厉嗜杀,她也不再怨恨伤痛。 春夜里月明星稀,风过无痕,过去的爱恨情仇仿佛都被一念吹散,从此只余希望。忽然之间,微浓顿悟了,比起这九州风云,比起这家国兴衰,她个人的爱恨,其实渺小得不值一提。 (卷七,完) 正文 第281章 恩威并施(一) 聂星痕离京半个月之后,他还一直在担心微浓,直至一封信报从燕王宫送到他手里,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微浓比他想象中做得要好。 这信是晓馨写的,如今她早已成为尚宫局主事者,正五品,在后宫六局所有正六品以上的女官之中年纪最轻、前途最广,也是聂星痕最信任的女官。此次出宫之前,聂星痕特意叮嘱她照看微浓,每隔半月报送一次微浓的近况。 据晓馨信中所说,在他离开十天之后,明丹姝才去未央宫移交凤印。然后便发生了一些事…… 当天明丹姝是带着宫内所有正六品以上女官去移交凤印的,而这些女官,全部出自六局二十四司。所谓“六局二十四司”,乃后宫全部女官规制,掌管宫廷的方方面面。六局分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各局主事两人,正五品;每局下辖四司,各司分管一项事务,各有人员正六品到正九品不等。 譬如,尚宫局司记,掌宫内文簿入出;尚仪局司乐,掌宫内诸乐陈布之仪;尚服局司衣,掌宫内御服、首饰整比……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不在司内任职、直接听命于各局主事的人员若干。总而言之,六宫二十四司管辖的事务无比精细,人员繁多,职责繁杂,权势和油水也不少,内斗与攀比更是厉害。能否将六宫二十四司的事务管好,历来是执掌凤印者最大的考验。 平心而论,这几年明丹姝手段凌厉,制定了不少宫规,把从前模棱两可、容易推诿扯皮的事务都进行了明确。偶尔与魏连翩意见相左,她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其管理六局二十四司的能力已得到宫人们的认可,风评尚在赫连璧月之上。当然,这也是因为她从前一直跟在赫连璧月身边,而那位先王后的心思并不在后宫之中,才让她及早习得了真谛。 总而言之,明丹姝在后宫管事多年,从她还是太子良娣时便开始崭露头角。她也因此自诩地位稳固,这才敢拖延到聂星痕走后再移交凤印,也是打定主意要让微浓难堪,逼着对方再把凤印交还给她。 故而,她一直磨磨蹭蹭地,直到一个月的交接期限逾期了三天,才带着六局二十四司所有正六品以上的女官们,浩浩荡荡来了未央宫,而且,各个都是空着手。 在她们来之前,晓馨作为尚宫局主事,已悄悄给微浓送过口信,提醒她早做提防。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担心微浓寡不敌众,被明丹姝欺辱了去,这一路上不免忧心忡忡。 哪知一到了未央宫,根本没进内殿的门,微浓已站在外院的石阶上相迎。时值四月末,天气渐热,她身穿一件流彩暗花云锦纱裙,腰间紧束,显出她纤细的腰肢和高挑的身材。再配上清淡的妆容和额间花钿,使得整个人显得既与世无争,又冷艳庄重。 晓馨见了微浓这身打扮,不由暗叫一声好,她知道微浓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般装扮的。若不是她晓得对方不喜欢胭脂水粉,她一定会以为这是微浓的随意之举—— 既不失礼又不隆重,隐隐透露着几分精气神,倒是有一种不把明丹姝放在眼里的感觉。 微浓要得正是这种感觉,缓缓走下石阶,微笑看向明丹姝,道:“淑妃娘娘领了这么多人来?恐怕内殿里站都站不下,也好,直接在外院说吧。” 此言甫毕,她命人搬出来一张青玉雕花小案和两把楠木梅花椅,外加一壶好茶。她自己的桌椅放在外院北部,面朝殿门,又命宫婢将另一把椅子放在西侧下手,施施然请明丹姝落座。 今日来客之中,以明丹姝的身份地位最是尊贵,论理而言,明丹姝应当坐到微浓的东侧下手才是,而微浓却命人将椅子放在西侧,显然是无礼了。在场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们都熟知宫中礼仪,心里自然敞亮得很,便有明丹姝的心腹大着胆子上前提道:“启禀烟岚郡主,淑妃娘娘的椅子摆错了,应是摆在您的左手边才是。” 微浓淡然无波地瞥了一眼那说话之人,才道:“东侧为尊,是我留给王后娘娘的位置。怎么?难道要让淑妃先在东侧落座,一会儿再给王后娘娘挪位置不成?这岂非无礼之举?” 言罢,她特意看向明丹姝,笑言:“即便是同族姐妹也得分尊卑,淑妃掌管凤印多年,言行皆是宫中典范,即便本宫请您在东侧落座,想必您也不会肯的。是不是?” 明丹姝明知魏连翩不会到场,却也反驳不了,唯有讪笑一声,在微浓的“请坐”二字声中落了座。 微浓这才满意地颔首,自己也慢悠悠地坐下。 两人面前,六十多位女官全都齐刷刷地站着,尴尬至极。 微浓倒是不尴尬,淡眸扫了一眼众人,又道:“哎,你们都空着手来的?那正好免去我的烦恼。未央宫桌椅有限,没有那么多茶案,不过杯子倒是有的,就暂且委屈各位以手端茶吧!” 话音刚落,便有六个宫婢鱼贯而出,人人手中都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托盘之上各放了至少十只粉彩茶杯。微浓右手轻轻一摆,六个宫婢便去给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们奉茶,每奉一杯便要屈膝说一句“大人请用茶”,嗓音甜糯至极。 不多时,六十几名女官手中全都端了杯子,心里却惴惴不安起来。今日她们是听了明丹姝的吩咐,专程不带账册来的,有些人是提前受意与微浓作对,有些人则是听信了明丹姝的说辞——“今日只是移交凤印,让你们在烟岚郡主跟前认个脸、说说话,郡主不查账册。” 可方才听到微浓意有所指的那句“空手而来”,那些女官才晓得,自己原来是被明丹姝算计了。这下可好,立刻被烟岚郡主记恨上了。 而这其中,尤以尚仪局的两位主事最为惴惴不安,她们两个年岁最长,在宫里最久,对微浓和明丹姝的过往一清二楚。正因如此,两人已经打定主意要讨好微浓,可今日这一趟,却不知不觉把她给得罪了。 两位尚仪端着茶杯面面相觑,对着手中这一杯清香扑鼻的花茶,皆是无法下咽。其中一位尚仪眼睛瞟向晓馨,正想找她拿个主意,便见她慢慢品了一口杯中茶水,抬眸笑道:“多谢郡主赐茶,这君山银针口感纯佳,想是极品,奴婢以前还从未喝过。” 此言一处,晓馨所在的尚宫局各司纷纷附和,她们都知道晓馨做过微浓的贴身宫女,且明丹姝时有为难尚宫局,故而早早就站好了队,打算“弃暗投明”了。 可另外五局的人闻言纳闷起来,君山银针?自己喝的可不是啊!尚仪局和尚寝局众人低头看看,自己杯子里是花茶,后宫妃子常喝的那种,不名贵,胜在味道清香;而尚服局、尚食局、尚功局的三十余人看看手中杯子,分明只是一杯白水! 就在众人皆惊疑之时,微浓又开口接话了,云淡风轻地笑回:“晓馨好品味,这君山银针是殿下常喝的茶,富州每年只进贡七两七钱。今年的新茶才刚下来,殿下就启程去姜国了,他恐这好茶浪费,临行之前便都给了我。” 听闻此言,所有人都通通透透地明白了,烟岚郡主这是在表态!尚宫局与她交好,喝的便是御赐的君山银针;而尚仪局、尚寝局态度不明,喝的便是常见的花茶;尚服局、尚食局、尚功局是对明丹姝俯首称臣,便只能喝白水! 聪明人立刻就明白这杯白水的意思了——若是弃暗投明,那就既往不咎,一切从头开始;若是执迷不悟,恐怕以后连白水都没得喝! 多么高明的暗示!不出一言一句,就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办的事都办了!不少女官心中默默做出比较,都觉得烟岚郡主在手段上的确要胜过淑妃娘娘。 抢摄政王,郡主赢;夺凤印,郡主赢;掌控人心,郡主更高明……就连晓馨这样的“五不女官”,都明显地表了态。 何为“五不女官”?即在六局二十四司五百余人之中,不拉帮结派、不徇私舞弊,说话不讲情面、办事不偏不倚。 再想想晓馨年纪轻轻坐上正五品高位……还有她曾经侍奉过烟岚郡主的传言……许多女官都已然动心。 须知明丹姝执掌凤印期间,虽然对银钱管得较松,但从来不会在御前推举她们!偏生摄政王殿下又是个不好女色的,女官们虽有别的心思,却又忌惮明丹姝善妒,许多人便是如此蹉跎了五年岁月,眼睁睁看着自己年华衰去。 可若是跟了烟岚郡主,日后保不齐便能在摄政王殿下面前露脸,一步登天!就算不能获得宠幸,若能像晓馨那般风光也行啊! 一些女官正是蠢蠢欲动之时,便见微浓伸长脖子看了看明丹姝的杯子,疑惑道:“咦?怎么给淑妃娘娘奉的是花茶?谁敢如此怠慢?” 正文 第282章 恩威并施(二) “咦?怎么给淑妃娘娘奉的是花茶?谁敢如此怠慢?”微浓不悦地问。 “郡主恕罪,是奴婢失职!”一个宫婢立即下跪请罪,连连磕头。 微浓面子上斥责了她几句,又言明罚她三月俸禄,才将她喝退。这般一折腾,又耽搁了一会儿工夫,才有人给明丹姝重新上了君山银针。 此时明丹姝早就被噎得怒火中烧,偏偏又不能在未央宫发脾气,否则必定会被聂星痕的眼线看到。她只好装出浑不在意的样子,还违心帮那宫婢说了几句好话,道:“郡主不必太苛责了,您这样对待宫人,可是会吓坏他们的。” 微浓端起茶杯在手,垂眸看着杯中的叶子,笑回:“我向来赏罚分明,她若主动承认失职,我自然不会计较;可她等到我责问之时才肯出声,可见心思根本不在我这儿。这等不长心的宫婢,我当然要惩处,否则对那些安分守己尽职尽责的宫婢而言,岂非不公平?” 言下之意,女官们只要安分守己办事,她烟岚郡主绝不会亏待众人;即便做错了事,只要勇于承认,也会得到从轻发落。明丹姝听了这话,竟不知该如何驳斥,唯有再一次讪笑:“还是郡主高明。” “过奖。”微浓这才放下茶杯,敛去面上笑容,道:“说了这么久的闲话,想必诸位都站累了,咱们也该说说正事了。” 方才微浓一直笑着,众人也不觉得事态紧张,而当她此刻肃然面色之时,许多人已预感到情形不妙。 果然,微浓往人堆里张望一番,先道:“这么多人七嘴八舌,想必也说不明白。六局主事留下,各司都先回去吧!” 这样就散了?女官们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遗憾没有机会露脸。唯独十二名六局主事心存忐忑,这身后的人全部走了,自己可要问什么答什么,也没个手下人帮衬了。 偏巧微浓态度坚决,说完这一句便眯起双眸抬头望向东侧,似乎那隐约可见的丹凤阁楼上有什么好景致值得一看。尚仪局两位主事顺着她的视线悄悄望去,除了无暇蓝天之外,连几朵白云都没看见。 微浓很有耐心,直等到二十四司的人都走完了,她才从座椅上起身,叹道:“摄政王殿下为苍生计,已于十日前启程去往姜国和谈,他临行前嘱托本宫暂时执掌凤印,接管后宫诸事。不瞒你们说,本宫自受命以来内心十分惶恐,不敢有丝毫懈怠……” 话到此处,她自然而然地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吟吟再道:“淑妃娘娘掌管凤印多年,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令我甚是敬佩。不过我这个人历来认真,或许会比淑妃娘娘更加严苛。” “啪嗒”一声,她又搁下茶盏,眸子懒懒一抬,扫过众人:“眼下也没有外人了,诸位有什么想提前说明的,今日大可先提出来。我若决断不了,自会与淑妃娘娘商议;若是她也没主意,还来得及快马传信向殿下请示。” 她这般一说,哪里还有人敢说话,唯独明丹姝唇畔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嘲讽又像不屑。 微浓等了半晌,见众人都不回话,便清了清嗓子,又叹:“今日你们若是不提,那我可就秉公处事了。日后若有得罪之处,别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她这番话颇有王后的派头,六局几个老人想想她从前的做派,倒也不敢多嘴。另有几个女官年轻刚上任,虽不知微浓过往的光辉历史,却也听说过她曾想出“抗宁援姜”的法子,在燕军之中小有威望。 在宫中行走,除了有权有势有人撑腰之外,若能在军中说得上话,大家自然要敬畏三分。微浓无疑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故而众人也颇有眼色,立刻出声讨好她,一时间,恭维之声此起彼伏,听得明丹姝心中冷笑不止。 微浓假装对这些恭维之语很受用,至此终于又绽出笑意,连连点头:“既然诸位都愿意支持本宫,那以后咱们就有商有量,我若有不懂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言罢她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方才奉茶的数名宫婢便去而复返,在她身边站成一排。每人手中仍旧端着硕大的托盘,不过其上放的不再是茶杯,微浓命她们揭开托盘上的锦缎,再对眼前的六局十二位主事笑道:“小小心意,只当是见面礼,每人挑一件好了。” 当锦缎揭开的那一刻,众人皆被珠翠晃了双眼,再略略伸头一看,便见那些托盘上放着各色奇珍,每一样物件都由金银、翡翠、珍珠、玛瑙、珊瑚等镶嵌而成,即便最最寻常的一件也是金包羊脂玉的如意,大小粗细堪比婴儿的一只手臂。 几个主事哪里还敢要微浓的东西,竟都默不作声,反倒是明丹姝在旁淡淡笑道:“既然是郡主赏赐,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此言一出,才有人敢大着胆子上前,正好挑走了那件金包玉的如意手柄,还不忘向微浓道谢。其后又有几人出列挑选,唯独尚宫局、尚仪局、尚寝局的六位主事站在原地没动。 很好,六局立场泾渭分明。尚服局、尚食局、尚功局都看明丹姝的眼色行事,而尚宫局、尚仪局、尚寝局已然向她变相示好。她与明丹姝各有三局可用,算是打了个平手。微浓对目前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明丹姝似乎也很满意,不禁掩面笑道:“郡主您看,我若不说一声,都无人敢要您的赏赐。” 这是变相示威了,微浓索性戳穿她:“看来淑妃娘娘这些年颇具威望,这些人唯你马首是瞻?” “郡主这话让我情何以堪呢。”明丹姝低头再笑。 微浓顺手挽起耳畔垂发,在院子里踱了几步,才笑回:“不知诸位可曾听说去年发生的一桩大事,宁王的贴身宫人勾结外臣以致泄密,宁王为此大发雷霆,处死了一百多名宫人,几乎将宫内主事全都清换了一遍。” 说到此处她刻意停顿,缓缓踱到明丹姝身边,才看向众人继续言道:“摄政王殿下最忌讳宫中结党营私,有此前车之鉴,相信诸位不会如此蠢钝地自断后路。对不对?” 若将微浓方才的手段比成“下马威”,则她这一番话,无疑威力更强,大有雷霆万钧之势。众人闻言只觉得脑后升起一丝凉意,仿佛已经看到了宁王清换宫人的场面,尤其以明丹姝那三局的人最为惶恐,表情藏都藏不住。 微浓更满意眼前这个效果,笑意不禁更浓了几分:“不过,只要诸位全心全意为殿下效劳,此事自然不必担忧。” 众人似乎被震慑住了,闻言都没有什么反应,最终还是晓馨率先表态:“殿下英明神武,郡主赏罚分明,乃是后宫之福。” 这话说得太露骨,好似她和聂星痕已经成为夫妻似的,微浓想了想,这种传言应当能更好地帮她执掌凤印,便只得假装没听见。她抬手指了指那一列奇珍,笑对晓馨言道:“咱们主仆一场,你最知道我的性情,你若再不挑一件东西,其她几位主事想必也不敢拿了。” 晓馨闻言笑笑,这才屈膝行礼,上前挑了一对翠珠连袂金钏。至此,其余五人才少了顾虑,也各自上前挑了一样物件,向微浓道谢。 饶是如此,六个托盘里至少还剩下一半珍宝无人挑选,都是最最贵重的物件。微浓随意拿起一样东西把玩,似在玩笑地说:“今日你们空手而来是对的,否则可拿不下这些东西。不过赏赐也并非回回都有,下次可要记着带账册。” 尚仪局和尚寝局立刻称是,另外几局也只得开口附和。 “那就好,从明日起,我要亲查各宫各局的账册,若是账本对得住,我这儿余下的珍宝任君挑选;可账本若是对不住,那我也只好‘对不住’各位了。”微浓重新坐回椅子上,笑着表态。 她演了一上午的戏,终于说到了正题上。有了前面恩威并施的手段,六局之中无人敢再对她说一个“不”字,即便是有明丹姝在前头挡着,她们也怕了。 气氛正有些压抑之时,不知是哪位主事蔫蔫地问了一句:“郡主是只看去年的账册吗?” “不,”微浓沉吟片刻,毫不留情地道,“近五年的账册本宫都要看。” 近五年?聂星痕当政恰好是五年,明丹姝也恰好管了五年后宫。言下之意……是要彻查明丹姝这些年的小动作了! 这下子不仅是六局,就连明丹姝本人也吃了一惊,吃惊之外更兼心虚。她执掌凤印这五年虽然还算公正,却也时常中饱私囊,初开始还小心翼翼,后来见聂星痕甚少过问后宫之事,魏连翩又是个闷葫芦,她的胆子便越来越大,吞的也越来越多…… 到了今年初,她手里的小金库已然够吃三辈子的。而这些银钱的用处,她除了置办体己、收买人心之外,还有一半都用来贿赂了朝中大臣,让他们上表奏请聂星痕纳妃,为她正名。 正文 第283章 恩威并施(三) 对于此事,明丹姝觉得聂星痕应当知情,大约是他念着从前的情分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财帛上予她一些回报。尤其前段时日聂星痕对她突然变得体贴,不仅处处关心,而且未央宫有什么她也能得一份。她以为聂星痕是在讨好她,暗示她不要再去招惹微浓,因此她便也受得心安理得,更加有恃无恐地大肆敛财,借此来安抚心中伤情。 后来聂星痕提出让她移交凤印,她才明白了前些日子他为何对自己那么好,原来是在提前给她补偿。虽然他这么过分,可她还是同意了,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日才把前年、去年的账册抹平,自信让微浓挑不出什么破绽。 然而,这可恶的女人竟要看近五年的账册!明丹姝发现自己若是再不做声,就被当成软柿子捏了,于是她缓缓起身,对着微浓冷笑:“怎么?郡主信不过我?” “您这是哪儿的话?”微浓故作惶惑。 明丹姝索性撕破脸皮,厉色质问:“摄政王殿下在宫中时,一直对本宫信任有加,也从没提过要彻查账册。何以郡主刚刚接管凤印,便迫不及待地拿本宫下刀?” “淑妃娘娘怕是误会了,”微浓假装无辜,“我可不是为了找您的麻烦,而是为了熟悉六局事务,学习您管账的法子。我这人资质愚钝,只看一年的账册恐怕看不出什么来,这才随口说了五年。” 听闻此言,明丹姝简直要气得浑身发抖,不禁讽刺她:“好,好,郡主真是冰雪聪明,这等法子都想得出来,本宫实在佩服!” 微浓朝她报以从容的笑意,转而又看着晓馨:“账册想必有很多,不如这样,晓馨先拿个顺序出来,就从你尚宫局的帐开始查起。” 众女官无人敢再置喙此事,连忙恭谨称是,微浓便懒懒一摆手:“那便散了吧,今日都辛苦了。” 言罢她径自站起身来,转身便往内殿里走,十分不给明丹姝面子。外院众人见状也知不能久留,纷纷向明丹姝行礼道别,一窝蜂地出了未央宫。 最后,只余明丹姝一人站在外院,气得花容失色。八月秋老虎尤盛,正午的日光照在她面上,沁出她一层薄汗。她狼狈地抹了抹额上汗水,睁大双眸看着内殿的石阶,明知进去会是自取其辱,可她却不得不去。 也许,微浓正等着她进去求饶。 明丹姝整了整衣裙,昂首走进内殿,却被告知微浓已去更衣了。闻言她面上强忍怒意,可一双美目到底还是泄了底,直勾勾地盯着内殿主座,仿佛微浓就坐在那上头,正被她的目光千刀万剐。 这一次,宫婢们倒是不敢再怠慢她,连忙请她落座,又上了几种冰镇瓜果和君山银针请她品尝。微浓也没有耽搁太久,不多时便从内室去而复返,只不过身上已换了件素淡的蓝色衣裙,面上的妆容也卸得一干二净,一张容颜素面朝天,清清淡淡不施粉黛。 就连明丹姝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微浓更顺眼,也更惹人喜欢。更可恶的是,这么多年微浓根本没有丝毫变化,还是七八年前的样子,一样的英气逼人,一样的气势勃勃,并没有被岁月磨平棱角。 苍天何其不公,何其厚待,竟让这个女人独占了一切!明丹姝心中更是忿忿。 “我以为淑妃娘娘对我无话可说,必然不会久留,这才进屋换装去了,谁料换到一半才听说您还没走。”微浓边说边款款落座,敷衍着道歉:“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 明丹姝根本不愿再同她虚与委蛇,不禁冷笑一声:“几年不见,你这场面功夫见长啊!真是教我自叹不如。” 微浓也笑:“我这点儿伎俩,想必淑妃娘娘还看不到眼里。” 得了便宜还卖乖!明丹姝几乎要破口大骂,然而理智终是占了上风,促使她冷静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如今总算见识到了。烟岚郡主,你这么做不会太过分了?” 微浓闻言神色不变,只道:“从前在宁国时,我认识一个姑娘叫做云潇,她很讨厌我,每次见我都是冷言冷语。但我其实并不讨厌她,因她除了会动嘴皮子,倒也从未真正伤害过谁。后来她想杀我,失败了,我也并没有生她的气。” “你想说什么?”明丹姝听得一头雾水:“你是想告诉我,你是以德报怨的圣女?是怜悯苍生、心肠慈柔的转世观音?而我是那十恶不赦的坏女人?” “不,”微浓揉了揉额头,露出烦不胜烦的表情,“我是想告诉你,你做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我的忍耐范围。你若恨我,大可直接提剑和我决斗,也可以对我下毒,我都会对你高看一眼敬佩一分;但你只敢用宫里的流言诋毁我,甚至拖延交接凤印,这等手段太下作,实在有失你的身份。” “呵!”明丹姝怒而反击:“真是好笑,说得你心胸坦荡荡,我是小人常戚戚。” “难道你不是?”微浓眯起双眸,露出一丝厉色:“你自以为高明的把戏,我从没放在眼里。以前不想理你,是你还不够资格;但你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既然你这么想勾心斗角,我索性陪你斗一次,也好一劳永逸!”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明丹姝终于被微浓激怒,再也不顾仪态地狂吼:“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燕王宫是你的吗?这么多年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有多少人跟着你遭罪?夜微浓,我没杀你已经够仁慈的了!我够仁慈了!” “你没杀我,不是你不想杀,而是你不敢杀。”微浓反唇相讥:“你知道杀我的后果是什么,所以你不敢,或者说,你根本杀不了。” “那是你太过分!你霸占了我的一切!”明丹姝尖声嘶吼,悲愤交织。 面对她撕心裂肺的指责,微浓依然没被惹怒,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其实我从没抢过你的东西。你可知道,我刚认识聂星痕时,他是什么样子的?” 明丹姝当然想听,却不肯承认,抿紧双唇气得牙关打颤。 微浓便出言屏退众人,缓下语速开始回忆:“八年前,他刚刚获封敬侯出宫,在去房州的路上遭到截杀,因而藏身在我们镖队之中,与我相识。我当时记得很清楚,他很失意,只因他看中的姑娘抛弃了他,要嫁给他同父异母的嫡出兄长。” 刚说到这里,明丹姝的眼神已微微一闪。 微浓没有看见,自顾自地道:“他很伤情,又因截杀受了伤,被我照顾了一段时日。后来他伤好之后要去赴任,临行前他问我,想要什么报答。” 微浓轻轻眯起双眸,眼神旷远而怅然:“我见他卧床养伤时手中常把玩一只鸾佩,便猜到那东西对他万分重要,于是,我开口向他索要。” 根据燕王室的传统,历来是王子娶正妃时以鸾佩下聘。曾经明丹姝便接受过聂星痕的鸾佩,只是后来她退还了。而微浓当年明知这鸾佩重要,却还敢开口索要,可算是委婉向聂星痕表明心迹了! 想到此处,明丹姝竟感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不禁恼道:“你真是厚颜无耻。” 微浓笑了:“是啊,我知道他未必会给我,但我就是想要。他当时也吓了一跳,便解释说那只鸾佩乃祖传之物,只能送给他的妻子……但我还是一言不发抢了过来。” “你!”明丹姝怒而斥责:“恬不知耻。” 微浓坦然承认:“我那时年纪小,认识的男子仅限于我姨丈的镖局,从没见过他这般风度翩翩的人。我喜欢他,有错吗?” 是啊,似聂星痕那样的男子,连她都曾动心,何况夜微浓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明丹姝顿时无话可说,继而说出一句不相关的话来:“所以……是你先喜欢他?” 微浓根本没听进去,整个人早已沉浸在了回忆之中,继续说道:“聂星痕见我抢走鸾佩,也明白了我的心思,便告诉了我他的真实身份,还有他被追杀的原因。” “他当时跟我说过一番话,他说‘微浓,我的婚事根本不由我自己做主,你跟着我,最多是个身份低微的妾,以后我还会娶夫人,还会有别的妾室。’” “然后我就问他‘如果你的心上人没有选择你哥哥,而是选了你,你还会纳妾吗?’当时他沉默片刻,回答说‘应该不会’。”微浓说完最后四个字,才重新看向明丹姝。 明丹姝霎时哽咽,似难以置信一般:“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当时怎么答你的?” “他说,他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微浓坦然道:“正因为这句话,使我下定决心跟他走,哪怕做个小妾也愿意。当时他很动容,发誓说一定不会辜负我,只因我是第一个愿意相信他的女子。” “第一个相信他的女子……”明丹姝神色有些恍惚了。 正文 第284章 恩威并施(四)34000票加更 “后来我们一直很要好,他想帮我认个身份尊贵的义父,好让我得到更高的位份,哪怕最终只是个妾。”微浓话到此处,唏嘘不已:“结果,就在他去拜访我的姨母姨丈、想要调阅我的户籍时,发现了我的身世和我母亲留下的遗物……再后来,我阴差阳错成了青城公主,随他回了燕王宫。” 微浓讲到此处适时停止,似乎在等明丹姝主动醒悟什么。 后者心里自然颇不是滋味,脑海中一再回想聂星痕所说的四个字——“应该不会”。她想要落泪,又不肯在情敌面前服软,唯有强忍哽咽:“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向我示威?还是想说明我当年的愚蠢?” “都不是,”微浓平静地道,“我是想告诉你,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最开始接受我,只是想报恩,因我无条件地投入感情,他才愿意回报感情;因我不贪求名分,他才愿意给我名分。” 明丹姝晃了晃身子,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其实你也曾有这个机会,”微浓通透地道,“也许初开始他向你求亲,是看中你的家世背景,但你曾接受他的鸾佩,他已经想去喜欢你了……当时你若肯力排众议嫁给他,如今他心里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听闻此言,明丹姝终于心痛难当,脚下失控地踉跄几步,重重跌回椅子上。 而微浓依旧冷静自若:“其实女孩子贪慕虚荣也没什么错,何况当时赫连璧月许你太子妃之位,明相也不同意你两的婚事。其实后来你没当上太子妃,我猜他应是松了口气,毕竟,他不想为难你。” 明丹姝以手撑着额头,想笑却笑不出来:“夜微浓,你说这话的口气,就像燕王宫的女主人。”她顿了顿,又道:“哦,不过你现在已经是了。” “不管我是不是,反正你不会是。”微浓没有讽刺,没有嘲笑,只是平淡叙述:“明丹姝,你终究是帮过他,又照顾他这五年,我想他一定是感激的。但是贪得无厌的女人,他一定不喜欢。” “我没有贪得无厌!”明丹姝骄傲而哽咽,竟没有再解释一句。 “你是不是贪得无厌,你想要什么,你知、我知、他也知。”微浓犀利戳穿:“所以他才把凤印交给你管,还纵容你在后宫的小动作。但你别再把恩情当成感情的筹码,这只会消磨他对你的最后一丝情分。” 至此,明丹姝终于泪流满面,毫无仪态地靠在椅背上,再也无话可说。 “即便这世上有后悔药,你也吃不起。心机不纯的女人,不配吃。”微浓慢慢从座椅上起身,淡淡瞥着她:“看在他的面子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若你再敢挑衅我,最好拿命来搏!” “如今凤印在你手里,你说什么都可以了。”明丹姝仰头看她,一边流泪一边讽笑。 “我是为了让他安心和谈,才答应接手凤印。”微浓神色坚定:“今日不妨告诉你,整肃后宫我势在必行。事已至此,我也给你两个选择,其一,你自请禁足,我把你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其二,就事论事,我们看账本说话。” 此时明丹姝的妆容早已哭花,可她依然抬手抹去眼泪,倔强言道:“让我向你低头,我做不到。” 微浓只好无奈叹气:“明丹姝,输就输了,输不起才令人鄙视。” ***** 从四月末到七月末,微浓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把近五年的账册看完,她只是粗略一番,已能发现不少问题。看来聂星痕是的确不过问后宫的事,也不过问银钱支出,否则怎会出现这么多疏漏? 其实微浓查账只是借口,一则她对账务并不在行,二则被克扣私吞的款项也不可能追得回来。 聂星痕要她做的,根本不是为后宫开源节流,或是积累盈余,而是——稳定人心!所以,她不过是借查账之机树立威信,杀一儆百而已。 微浓从未发现自己还能如此凌厉,三个月内以雷霆手段彻查了许多女官,甚至用了刑。后来更是下定决心软禁了明丹姝,撤换了尚服局、尚食局的四名主事,分别从尚仪局、尚寝局调拨一名主事暂代职责。此外,她还命令晓馨统摄六局,虽没有旨意任命,但六局二十四司的主要事务,晓馨都有权过问。 这是燕王宫建立数百年来,头一次有女官凌驾二十四司以上,统管六局。也是从此开始,原本地位平等的六局悄然发生了变化,往后的许多年里,一直到大熙王朝建立,尚宫局都一直是六局之首,主事们的品阶虽然相同,但排位已有前后之分。 在晓馨及尚宫局一众齐心协力的帮衬之下,微浓查出了六局二十四司巨额的银钱亏空,而且烂帐坏账是从赫连王后时期便开始堆积了。这些巨额亏空之中,有一成被女官们用来补贴家人,一成是用来外置田产,还有三成是被人拿去宫外放印子。 这些银钱加起来数额虽巨大,但女官们挪用的动机算是小打小闹,何况微浓查账的初衷,是要撤换一批心术不正、不能为她所用的宫人,以保证聂星痕离宫期间不出乱子。而至于谁贪赃枉法、谁手脚不干净,这都可以留在日后慢慢清算。于是她思前想后,决定暂时不追究女官们中饱私囊之罪,但前提是这些人愿意俯首认错,从此以后安分守己地做事。 除此之外,剩下还有五成的银两去向不明,这些钱虽然是从六局二十四司走账,但女官们根本无权动用,因此唯一可以动用的人就是——明丹姝。 微浓看到被挪用的数额之后,简直大吃一惊。饶是她想到明丹姝会中饱私囊,但也未曾预料竟然会被挪为私用这么多,这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天她虽然对明丹姝说了狠话,但其实她根本没打算严惩,只是警告而已。一则明丹姝掌管凤印多年,一旦严惩会撼动后宫人心;二则明丹姝毕竟是正一品的淑妃,又是聂星痕的人,她还是想把处置权力留给聂星痕自己。 但这么多的银钱被明丹姝私吞,微浓开始隐隐感到不安,当即便招来明尘远、晓馨商量对策,犹豫着是否要彻底清查。若是不查,银钱流失是小,就怕这些钱财被明丹姝留用,日后引起什么风波;但若是彻查,又恐牵连太广引起后宫动荡,违背聂星痕让她执掌凤印的初衷。 几人苦恼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明尘远拍了板子,道:“明丹姝也算我半个妹妹,她的脾气我很了解,心气虽高,见识却有限,根本闹不出什么事。但经过此事,我建议您继续彻查内侍省。” 若说六局二十四司乃女官掌控之地,内侍省则是太监掌管之处,负责传达诏旨、守御宫门、洒扫内廷、内库出纳和照料君王饮食起居等事务,下辖掖庭局、宫闱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府局、内坊局六局。 掖庭局负责管教宫女,宫闱局负责出人管钥,奚官局掌管奚隶工役的生养死葬,内仆局掌管君王及王后的车辇出行,内府局负责宫内及宫外五品以上官员的赏赐给纳,内坊局则专为东宫太子所设。 简而言之,六局二十四司管后宫诸事,内侍省管后宫之人;六局二十四司全是女官负责,内侍省则由太监掌控。长久以来,这两个机构互相牵制又互相倚仗,互相较劲又互相辅助,迄今为止能一直和平共存,微浓认为是因其男女有别。虽然,太监已经不算是完整的男人了。 然则内侍省并不完全属于后宫管辖,而是多听命于君王,即便微浓执掌凤印,她也无法完全过问内侍省的事务。所以,对于明尘远提议彻查内侍省,她没有往下接话。 可晓馨却跟着附和:“是啊!我们六局二十四司都是些女人,五年内便能挪用这么多银两,何况是宫里的太监们?这么多年,殿下都将后宫放权,银钱上也是大手大脚,必定会被人钻了空子!” 微浓依旧不接话。 “您是怕阻力太大引起非议?”明尘远看出她的迟疑。 “阻力只是一方面,”微浓顾虑重重,“我是怕这样查下去……宫里会永无宁日。” “既然查就查到底,若是手段得宜,这也是个收服人心的好机会。”明尘远顺势劝道:“再者您想想,六局二十四司都查了,别的地方却不查,女官们如何能服气?” 晓馨亦是连连点头:“您先查着,若是不疼不痒的账目,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未必会引起多大风波。就算大,还能大得过六局二十四司?” 然而事实证明,内侍省的亏空严重之程度,远远超于六局二十四司。 因着权限受制,微浓根本没法子彻查,只不过是突袭翻查了一个月,浅显地看了看表面账目。可就是这般走马观花一番,就查出不少问题来,这些太监们的胃口可比女官们大多了! (很高兴有亲看出我写这几章的用意,宫斗只是表象,我是向习大大反腐的决心表示敬意。要剪出这些根深蒂固的腐败势力,其实是需要很大决心。我的级别根本够不上【致敬】二字,但我还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敬意吧!) 正文 第285章 人心诡谲(一) 到后来,就连对聂星痕忠心耿耿的晓馨都在质疑:“殿下的心到底是有多大!这么多亏空他居然一直没发现!看来真是人无完人,殿下也有无能之处!” “或许殿下早就发现了,可他根本顾不上查。”明尘远到底还是回护聂星痕,替他解释道:“你想想看,殿下当政这五年,前两年朝廷动荡,他忙于稳定人心;后三年九州动荡,他又忙于制衡三国……再者那些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根深蒂固,他一时半刻根本无法连根拔起。” 微浓虽然理解,却还是忍不住头痛:“难怪他要收回明丹姝的凤印,她到底留了多少烂摊子给我!” 聂星痕才当政五年,后宫只有少数姬妾,都是从前在房州就跟着他的,这些年根本不会花销太多;而东宫就更没人了,内坊局可以算是形同虚设。在这等情形下,粗粗一查内侍省的帐就已经是深不见底,这潭浑水到底有多黑多深?无人可知。 她只知道,查下去必然大动干戈,后果不堪设想。 事到如今,明尘远也不得不说,当初微浓的顾虑是对的。聂星痕是让她稳住后宫,而不是让她搅乱后宫。六局二十四司毕竟是一群女流之辈,查就查了,折腾的风浪有限;可内侍省的那群太监们,根本不是等闲之辈,大太监下头还有小太监,师父徒弟干爹干儿子,同气连枝不说,许多人还和前朝关系紧密。 有太多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史上宦官篡权不在少数,若真是惹恼了他们,聂星痕又不在宫里,他们若要群起篡权可怎么办?这威胁之力可不比打仗来得小!至少打仗他还有些把握,可如何平息宦官篡权……真是让他头痛。 “如今抱怨无益,我这就写信向殿下禀报,看是继续查处,还是就此停手吧!”明尘远查了这一个月,也是怕了。 “停手是可以,但这其中龙乾宫所支取的巨额银钱,我必须要问清楚。”微浓反而比明尘远坚定了。 这一个月里粗翻内侍省账册,微浓发现聂星逸支取了不少银两,用途也很可疑——每每都是以用药为借口,而且支取得极其频繁。 虽然晓馨心里也有怀疑,但她还是为聂星逸说了句话:“据奴婢所知……龙乾宫那位,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都是勉强在用药物维系。” “勉强用药物维系?“微浓不解:“是因为当年遇刺的事情?可这都过去五六年了,他又用了血蛊,难道还没痊愈?” 晓馨和明尘远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微浓只好将连阔召来问话。自从去年他跟随聂星痕来到燕国之后,便一直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聂星痕多次想要重用他,都被他婉言谢绝,理由是:“待到天下一统,才是我出仕之事。” 偏巧聂星痕也由着他语出狂妄,真得没再勉强他,只将他派到了御医署,也没给他指派什么任务。可他其实从不在御医署当差,这一年多里一直住在宫外,只每月进宫为聂星痕诊脉一次,而且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脾气上来就一连消失好几天,要么去采药,要么去游山玩水,有两次连聂星痕都找不到他。 这次聂星痕再赴姜国,考虑到他的思乡之情,原本是想带他一起去的。岂料他又拒绝了,说是聂星痕此行还不知结果如何,若是燕姜和谈不成导致开战,他会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因此不如不去。 其实连阔这一年里并没有见过聂星逸,微浓之所以要召他问话,是因为当年他曾为聂星逸施行过血蛊之术,她需要弄清楚这法子到底会给聂星逸的身体带来多大伤害。 幸而微浓运气还不错,连阔这几天就在聂星痕赐给他的宅邸里捣鼓药材,她很快便找到了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当年聂星逸的伤势的确很重,但他年纪轻底子好,施行血蛊之后养了这些年,应当无甚大碍,至多身子虚一点,小毛病多一些,寿命短几年。 这就很可疑了,若只是身子虚,何至于用这么多银钱买药材?再想起聂星逸怂恿明尘远造反之事,微浓已然想到他有不轨之心:“他会不会用这笔钱来贿赂朝臣,想趁机颠覆聂星痕?” 明尘远也是一惊,转念又否道:“会吗?连翩一直在他身边,从没提过此事。” “魏连翩又不是神仙,哪能处处盯着聂星逸?”微浓越想越觉得蹊跷,立即命令晓馨:“你去龙乾宫替我传个话,就说我明日要去问候王上的病情,请他定个时辰。” 等到晓馨领命而去,微浓又开始后悔了,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你说我这么做可会打草惊蛇?是否该将晓馨先叫回来?” 明尘远失笑:“您前些日子雷厉风行,怎么一碰上聂星逸就紧张了?” “因为银钱是小,造反是大!聂星逸……我多年不见他,不知他如今怎样了,也实在没把握对付他。”微浓如实言道。 明尘远无奈再笑:“不必紧张,内侍省咱们不敢下手,是因为人多权大,后患太多。可聂星逸早就无权无势了,又非王室血统,一旦他敢闹,我立刻就能让他身败名裂。“ “你不可轻敌。”微浓谨慎劝道。 明尘远又笑:“我上次对殿下提起他的国舅之梦,殿下早已加紧防范。如今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只要人还在燕王宫里就插翅难逃。再者您彻查账目的事情宫中上下都知道,查到龙乾宫也是迟早之事,或许他并不会怀疑什么。” “倒也是这个理,”微浓闻言心下稍安,便听对方又劝,“无论您查到什么,暂时都不要对付他。” 微浓可不这么想,她是个死心眼,既然接了凤印,便想尽最大的努力替聂星痕剪除后患,遂道:“他若安分,我自然不会对付他;可他若不够安分,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千万不可!”明尘远阻止道:“他毕竟担着君王之名,您若对付他,就是以下犯上,一定会落人口实。” “再者,”他顿了顿,“再者……这对殿下的名誉也不好。尤其殿下不在宫里,一旦聂星逸出事,轻则引起朝廷动荡,重则国将不国。” 经明尘远这般一提醒,微浓才醒悟到严重后果。再想起聂星痕临走之前交代她的话,她心里颇不是滋味。连明尘远都能想到的严重后果,聂星痕自然更想得到,既然他知道聂星逸出事会带来什么后果,为何临行前还要叮嘱她别手下留情? 他是要她毫无顾忌地放手做事?然后再来替她善后吗?他还真是纵容自己。 微浓压抑下心头不明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您说得没错,那我就警告他一下好了。” 明尘远点点头,踟蹰片刻,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如今咱们是互相扶持,侯爷客气了。” 明尘远便艰难地叹道:“我听府里管家说,近几日金城情绪不佳,估摸又要进宫去找聂星逸诉苦。我希望您能找个借口斥责她……最好能像软禁明丹姝那样,让她尝点苦头。” “我明白了。” ***** 当天晚上,微浓挑灯给聂星痕写奏报,将近期发生的时叙述了一番,也提及要查聂星逸宫里的账。这几个月里,她严格按照两人约定,每隔半月报一次近况,迄今已寄出去了八封信。然而聂星痕只在初抵姜国时给她回过一次,后来便再也没有私下写过信给她,每每都是随着军务政事的批函一起,在末尾问候她一句。 微浓当然知道,他人在姜国有诸多不便,这般忽略她,也是保护她的一种方式。故而,她更关心他在姜国和谈的情况,听说在谈判条款上陷入了胶着,也不免为他担心。 是夜,微浓早早睡下,力求第二天能卯足精神去见聂星逸。只可惜,她还是彻夜失眠,也不知到底是在焦虑什么。 翌日一早,她只好用脂粉遮掩一番,看起来也算是盛妆“面圣”。为了不让聂星逸起疑,微浓假装不知他的不轨之心,也没再询问给聂星逸治病的御医,而是直接带着连阔、晓馨来到龙乾宫,想看看这位有名无实的君王到底身子如何,是否真如众人所说的那般虚弱。 不想她来到龙乾宫时,聂星逸早早就在外殿等候。彼此长久未见,这一碰面都是讶然。 聂星逸率先蹙眉:“浓妆艳抹,可不像你。” 微浓则是惊讶于他的瘦骨嶙峋,不仅如此,他还面色苍白,中气不足。昨日晓馨专程打听过,他近几年甚少行房事,也没再有过孩子,全是因他的身体所致。微浓原本还以为是夸大其实,然今日一见,当年风度翩翩的东宫太子,已然老了十岁不止。 微浓这一年多里研习医书,对于医术也算入了门,多少有些心得。若按照她的水平去看,聂星逸的确不像装病。 难道聂星逸真得快要病死了?可是一个将死之人,又怎么可能还做梦想要当国舅?就算明尘远能造反成功,他还有命享受荣华富贵吗?如今这病况,他难道不该修身养性安心养病才是? 正文 第286章 人心诡谲(二)34500票加更 微浓忍不住转身看了连阔一眼,见他也是眉峰紧蹙神色凝重,似也觉得聂星逸时日无多。 连阔的长相一看便是姜国人,聂星逸瞥了他一眼,竟也没有询问,直白对微浓言道:“听说你这几个月彻查亏空卓有成效,怎么?你还怀疑我中饱私囊?” “不,我是听说你身子不好,来瞧瞧你的病情。”微浓假意道:“不知你听说了没,我这一年多一直在研读医书,也算有些心得。” “我是听说你得了几本旷世孤本,就连御医署都在巴结你。”聂星逸虚弱笑道:“不过你我也不用说什么场面话,我知道你是来查账的。” “咳咳……”他适时咳嗽两声,指着面前桌案上厚厚两摞账本,“都在这里,你自己查吧!” 既然他主动提出查账本,微浓便顺势以此为借口,上前随意翻看了几页,又面色不改地问:“我的确发现龙乾宫支取的银钱过多,难道你是在用金子煎药?” “你说对了,”不想聂星逸竟肯承认,“自从我受过那次伤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一年比一年弱。近五年来吃过的补药不计其数,每一剂恐怕都比金子还贵。” “咳咳……”聂星逸说着又是咳嗽两声,捂着胸口道,“真要说起来,这伤也算拜你所赐。” 他刚说到此处,魏连翩便从内室里走出来,端着托盘向微浓行礼问候,打断两人的谈话。微浓见她是要服侍聂星逸吃药,便继续低头翻看账册,这一次她看得仔细,才发现聂星痕所用的药材的确都十分罕见昂贵,说是用金子当药吃也的确不为过。 可是,这些药材虽然都是补气养血的好东西,功效却大不相同,怎么御医会开出这种药方来?这能算是对症下药吗?只怕聂星逸会虚不受补吧? 微浓早就听说御医署有的人用药保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她没想到竟真得如此保守?若是换个冒险的方子,也许聂星逸要比如今好很多! 抛开恩怨,本着医者良心,微浓对聂星逸的诊治御医是根本不认可的。然而不满之意才刚起,她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这会不会是聂星痕的意思?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慢慢损耗聂星逸的身体?以解除他后顾之忧? 是这样吗?还是她多心了?正想着,却见聂星逸已经喝完了药,魏连翩则故作卑微地解释:“郡主明鉴,王上说得都是真话。近年来龙乾宫的支出,真的是用在了采买药材上,并不是我们瞒报私吞。” “翩翩,你怎么能对她低三下四!”聂星逸立刻斥责她:“你是王后!” 魏连翩却是面露自责:“都是臣妾没照顾好您,让您的身子越来越弱……” 她这般温婉模样,瞬间消解了聂星逸的怒气,后者根本不避讳微浓在场,轻轻朝她招手,道:“这与你无关,你已经够细致了。” “王上……”魏连翩便将手伸过去,两人双手相握,看似万分恩爱。 微浓在旁冷眼旁观,实在分不清魏连翩是做戏还是动了真情。正寻思着是否要私下询问她一句,便听聂星逸已然冷冷地道:“烟岚郡主也太小瞧人了,我即便失了势,也不会可怜到私吞药材钱!我手里有的是钱!” 微浓见他的确很虚弱,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轻轻放下手中账册,回道:“例行公事而已,你不必多心。” “但愿如此。”聂星逸冷哼一声。 微浓心里藏着事,也不欲在此多做逗留,便道:“那你安心养病吧!我改日再来。” “你不是要替我看病吗?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吃到烟岚郡主亲自开的药方?”聂星逸面露讽刺。 微浓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拒绝了:“我学医时日尚浅,比不得御医署精通医术,恐怕爱莫能助。” 聂星逸却是“呵呵”笑了两声,自嘲道:“看来我真得时日无多了,聂星痕啊聂星痕,真是好手段啊!” 他这话什么意思?微浓神色一滞,不敢多想,转身告辞离开。 几人迅速回到未央宫,微浓立刻询问连阔:“你看出什么了吗?聂星逸病情如何?” 连阔神色凝重:“从面相上看,他至多只有三年寿命,听他话中的意思,他自己也清楚此事。” 微浓亦是娥眉轻蹙:“能查出他为何虚弱至此吗?” 连阔沉吟片刻:“得看看他平日的吃食、用药才能断定。” “这个不难,”微浓道,“我让镇国侯去办。” 说是找明尘远,实则还是落到魏连翩头上。她一连三日将聂星逸的饭菜、茶水、药渣、粪便都弄出来一些,让明尘远转交到了连阔手中。后者立马闭关研究,说是至少需要五日。 而这五日里,微浓也没闲着,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写信询问聂星痕此事,至少她要弄明白,聂星逸的病情是否与他有关。 信写了,也寄出去了,但不会那么快就有回应。微浓又借故去看了看明丹姝,想要多了解一些事情。 因在禁足当中,明丹姝显得很没精神,快到正午还没起身。这几个月里,微浓没有刻意打听过她的消息,只听说她闹过几次绝食,后来又挨不住饿,自己动了筷子。 不过微浓见到她时,还是觉得她瘦了许多。 “你执掌凤印这五年,龙乾宫支出数额巨大,此事你知道多少?”微浓开门见山。 明丹姝懒懒地靠在床榻上,无力笑言:“他用钱都是从内侍省走账,我过问不多。” “内侍省的帐,你都不看?”微浓质问。 明丹姝想了片刻,回道:“反正都是聂星痕批的银钱,我就报个数而已。” “为何给聂星逸报的如此之高?” “他不是病了吗?” “你就没查过他的帐?” “没有,我避他都避不及。” …… 无论微浓问什么,明丹姝都答得皮肉不痒,根本没有什么有用的讯息。终于,微浓的耐心耗完了,站起身道:“看来我几个月前和你说的话是白说了。” 明丹姝双目无神地看着她:“你和我说过什么了?我早就忘了。” “你是笃定我不会动你?” “你不是已经动了吗?怎么?难道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明丹姝!”微浓喝斥一声,索性将她从床榻上拽了下来:“你可别忘了,我手里还有你的把柄!” 明丹姝不屑地笑笑:“你说我怀过孩子的事?我从前是想瞒着他,可如今我还有必要瞒吗?你想说就说去吧!” 微浓见她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感到分外棘手,又劝:“他如今坐拥燕国也有你一份功劳,难道你真要看他离宫期间出事不成?” 岂料,明丹姝有气无力地答:“有我一份功劳又如何?他对我用完即弃,我为何还要帮他?” “五年来你在后宫翻云覆雨,这还不算?”微浓反问。 明丹姝一笑而已:“谁稀罕?我只想当王后。” 明明上次和明丹姝长谈之后,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即便她恨自己,可也是对聂星痕很有感情。何以数月不见,她就成了这个样子?微浓感到哪里隐隐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也情知问不出什么结果,只得先行离开。 回未央宫之后,微浓连忙派人去打听明丹姝近期都见过谁,才知在她刚禁足时,金城曾进过宫一次,但两人没见到面。侍卫不放行,金城便将礼物留下走了,那些东西侍卫检查过,见没什么异常便转交给了明丹姝,只是一些吃食而已。 明丹姝和金城的母亲乃是亲姐妹,她两则是表姐妹,又曾是姑嫂,走得近些很正常。可一听说金城来过,微浓更加觉得不对劲了,到底还是把此事告诉给明尘远,包括她怀疑聂星痕在聂星逸的药材里动手脚的事也说了,想请他帮忙拿个主意。 明尘远听后第一反应就是否认聂星痕动手脚,直言道:“殿下若想杀他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把他血统不纯的事情公布出来便成了,何须背上这弑君的罪名?” “或许是为了维护王室名誉,不想高宗在身后被人议论?”微浓说出不同见解。 “应该不会,”明尘远笃定地道,“总之,殿下想杀他易如反掌,你看我都揭发他造反,殿下也没动他,可见还是有所顾忌。而且殿下离宫期间他若死了,后果就太严重了,这等不利人不利己不利朝政的事,殿下不会做的。” “你说得对。”微浓选择相信明尘远的判断。 “至于金城……”明尘远颇有些失望,“还请您这几天就下旨让她禁足吧!她和明丹姝来往,我猜不会那么简单。” “可她毕竟是公主,又嫁给了您,我总得有个动她的缘由才是,否则难以服众。” 闻言,明尘远沉默良久:“此事我有办法。” 正文 第287章 人心诡谲(三) 三日后,宫中传出消息,已被禁足数月之久的淑妃娘娘中饱私囊一事,牵连到了镇国侯夫人、金城公主聂星彩。据明丹姝身边的宫婢受刑承认,明丹姝手中许多银钱都是通过金城公主外流出宫,或存到钱庄,或在外放印子,或购置田产宅院…… 众人皆知金城与明丹姝乃是表姐妹,故也对此事深信不疑,再加上镇国侯臣远这几年风头正劲,其妻出事,宫里宫外也都有看他笑话的意思。 在此情形下,微浓尚未下令严惩金城,她就已经主动进宫,自请去云阳山璇玑宫禁足学道。微浓知晓这是明尘远的意思,便也准了,顺势停发金城作为公主的月俸。她还想暂时削去金城的汤沐邑,但此事她自己做不了主,便又修书向聂星痕请旨。 通过这几个月的查账,微浓深深觉得,金城之所以如此嚣张,还是因为背后有钱有人。而一旦削去她的汤沐邑,也许她会知道收敛一些。 这边厢微浓正在写信,那边厢明尘远也将金城送去了云阳山。后者一路上垂泪不止,直至车辇到了山门处,她还流着泪道:“尘郎,我不想离开几个孩子。” 奈何明尘远神色坚定:“你在这里反省几日,何时想通了,我何时来接你回去。” 金城拉着他的衣袖,霎时痛哭流涕:“你怎能如此狠心!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他们看不到我,该有多可怜!” “总比让你教坏他们要好。”明尘远不留情面地道:“来之前我已经说过了,你若不肯交代聂星逸的事,咱们就和离。你回宫去找你的哥哥,孩子你也别想再见。” “不!不!你不能这样!尘郎,你不能这样!”金城越加哭得梨花带雨:“你明知孩子是我的心头肉……” “那也比不上一个王后之位。”明尘远语气冷冽,撩开车帘望了望外头天色,才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你自己上山去吧!” 言罢他就要躬身跳下车辇,却被金城一把拉住:“尘郎,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还不行吗……求你,别让我离开……” 明尘远闻言,又重新坐回车辇之中,面无表情地道:“你说吧。” 金城低头擦一把眼泪,却茫然地道:“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明尘远想了片刻,径直问她:“聂星逸这些年从内侍省支走巨额款项,你可知情?” 金城犹豫片刻,才点头:“我知道。” 明尘远眼睛一亮,忙问:“他一共支走多少?” 金城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情了,此事也不是王兄告诉我的……是……是丹姝说的。” “明丹姝?”明尘远双眼眯起。 金城点了点头,如实回道:“前年,你还在姜国时……我曾进宫看过王兄几次,有一次……正巧碰见丹姝从龙乾宫出来,看样子她很生气。我心里好奇,便拐去找她询问缘由,才晓得是王兄问她支取银两。丹姝不肯,王兄便……便威胁她……” 说到最后一句,金城明显神色闪躲。 明尘远遂追问:“威胁她什么?” 金城咬了咬下唇,才道:“其实丹姝曾怀过王兄的孩子,但聂星痕并不知情……王兄以此要挟丹姝,说若是丹姝不让他支取银钱,他就把此事告诉聂星痕。” “他是你‘二哥’!”明尘远纠正她,又立刻追问:“明丹姝是什么时候有的孩子?”他需要知道具体的日子,好推断明丹姝是否背叛了聂星痕。 金城只低着头抽噎不已:“具体日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魏连翩入籍明氏的时候,她正在坐小月子,故而没有露面。” 明尘远毕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对于女子的孕事也算有些经验。他在心中默默细算明丹姝怀孕的日子,算出她是在聂星痕当政之前有的身孕,这才脸色稍霁。 明丹姝想隐瞒此事也算情有可原,不过聂星逸以此要挟,还真是够下作。想到此处,明尘远不由出言讽刺:“你那个王兄和定义侯还真像,父子两都是缩头乌龟,只会依靠女人。” 金城闻言虽有气愤,却不敢还嘴,仍旧低着头抽泣。 明尘远又问道:“你王兄支取银两要做什么,你可知情?” 金城再次摇头:“丹姝说,是王兄身子不好,又追求什么长生不老……要用银钱买丹药。” “什么丹药能如此值钱?”明尘远半信半疑:“你还知道什么?你王兄在宫外都认识些什么人?和谁走得比较近?” “我真的不知道了,”金城抽抽搭搭地回,“王兄忌惮你,自然不会都告诉我……我……我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你了!” 明尘远相信金城不会说谎,沉吟片刻,又道:“你自己有汤沐邑,还有月俸,成亲这几年我从不过问你的积蓄。现下你如实回答我,聂星逸是否找你借过钱?” “借……借过。”金城嗫嚅回道。 果然如此!明尘远心思一沉:“他向你借过几次,一共多少?可知道他用来做什么?” “借过三次,用途他没说,只说十年后连本带利还给我……”最后,金城磕磕巴巴地报出一个数额。 明尘远面上没流露出什么,心中却对这个数额颇感不安,想了想,还是安抚了妻子几句:“这几天宫里乱,你在这儿住几天也算好事。只要你不再和聂星逸、明丹姝来往,我可以让乳娘每隔三天带着孩子来见你。” ***** 离开云阳山,明尘远直奔宫中而去,想将金城所言之事尽数告知微浓。刚到未央宫,便见连阔也在,而微浓则是脸色沉凝,一派忧虑之色。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差人找你。”微浓言简意赅道:“连阔检查了聂星逸的吃食、用药……查出他不仅在服用丹药,且被人下了蛊。” “下蛊也只是怀疑而已,”连阔纠正道,“不过他服用丹药应该是真。” 这与金城是说辞不谋而合,明尘远便将方才听到的事如实相告。 微浓听后脸色更加沉重:“他究竟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想羽化升仙?” “不管他想做什么,至少他的确是在用钱,而且绝不仅仅是买药这么简单。”明尘远亦是感到很棘手:“如今您打算怎么办?” 微浓思索良久,反问道:“聂星逸这些小动作,魏连翩会不知情吗?” 明尘远忙替魏连翩说话:“如今她的心思都在孩子那儿,有所疏忽也是自然,我猜问题是出在御医身上……不过,他被下蛊又是怎么回事?” “在聂星逸每日服用的药物之中,有一味是用来压制蛊虫的,防止它在体内生长过快。”连阔解释道:“无论什么蛊虫都有寿命,不可能永远活在人体内。只不过有些蛊虫死后尸体仍有效用,有些死后就没用了,聂星逸体内的蛊虫应当是后一种。” 微浓虽不懂蛊物,但却懂医,二者有时道理相通,所以她立刻就问到了点子上:“压制蛊虫生长,蛊虫是不是就会死得慢一点?难道是有人怕蛊虫在他体内死得太快,才调配这种药物让他服用?” “没错。”连阔点了点头:“上次见他那么瘦,我就想到他体内会有蛊……不过如今光看药渣也不能确定,最好能让我当面诊断一次。” “那就对了,他是怕体内的蛊虫死得太快,无法再伪装病重的假象才服用药物的。”微浓笃定地道。 “您是说,这蛊虫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他是知情的?”明尘远颇为震惊。 微浓点了点头,烦躁地来回踱步,半晌才回道:“你曾说他意图复辟,还曾怂恿你和金城造反……这样的人像是将死之人吗?他若真如表面那般虚弱,还造什么反?” “难道他在利用蛊虫伪装虚弱?以此来放松殿下的警惕之心?再以用药为借口支取大量银钱,顺势博取金城的怜悯,暗中向她借钱图谋复辟?”明尘远已然完全明白过来。 微浓则是冷笑:“只怕他怂恿你造反也是托辞罢了,他的真正目的,应该是觊觎金城的汤沐邑,又恐金城不肯借钱给他,才借你脑后有反骨一事假装与金城推心置腹,想要拉近兄妹感情,也是想看看能否争取你当盟友吧。” “可是他既然服了蛊,又为何还要服用丹药?”连阔适时提醒他们:“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明尘远想了想,猜测道:“应当是他做给明丹姝看的,否则他频繁用钱,明丹姝肯定会怀疑。但若是服用丹药,多少钱砸进去也都能让人信服。” “我与你想得不一样,”微浓至此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一手抱臂,一手拖住下颌,“我猜他有个心腹在宫外替他办事,那人表面上应当是个丹药师。因为如今不少大臣都追求延年益寿,时常会请丹药师去府邸延讲、炼药。聂星逸便借着求仙问药为借口,给那人指派任务,那人再以丹药师的身份掩人耳目,去某些朝臣家中替他传递消息。” “有道理!”明尘远恍然大悟,不禁称赞微浓神思敏捷。不过,他也提出一个疑问:“可是聂星逸根本出不了王宫,而殿下又禁止炼丹师入宫,他是怎么和那个心腹联络的?” 微浓却没再答话,只看着他,笑而不语。 正文 第288章 人心诡谲(四)35000票加更 大理寺寺卿与明尘远曾有过多次往来,彼此关系还算不错,说是询问笔录,主要也是安抚为主。明尘远仍对金城死时衣衫不整的传言耿耿于怀,也无所顾忌地发了火,强硬要求给金城验尸,以还其清白。 然而,大理寺寺卿却道:“侯爷,不是下官不帮您,实在是公主身份尊贵,验尸有辱王室体面,须有摄政王殿下的旨意才行。” “摄政王殿下远在姜国,若要等他的旨意,金城的尸身早就烂了!”明尘远气恼万分。 从翌日起,明尘远开始暗中盘查在京州城的丹药师。燕国崇尚道家,人人都愿意慕仙学道,尤其重臣、世家,都已结交所谓的“世外高人”为荣。 顺着这个线索,明尘远重点暗查了几名时常出入朝臣官邸、公卿世家的丹药师。半个月后,他列出了五个可疑人物,又去彻查他们的家世身份。当这五个丹药师的底细被查得一清二楚时,已是这一年的九月底,距聂星痕离开燕王宫已近半年。 就在查找丹药师期间,聂星痕又来过两封信,一是否认自己给聂星逸下毒下蛊,只吩咐微浓暗中继续查下去,但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削去金城的汤沐邑;第二封则是报来喜讯,言及燕姜经过数月艰难谈判,姜国终于愿意归附燕国,但提出了一大堆条件。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一旦燕宁开战,姜国允许燕军大营驻扎本土,但不允许在本土作战。 须知姜国乃燕宁之间的屏障,地形复杂、山水又多,原本是作战的最佳之地。尤其,目前聂星痕手中又有姜国的地形防布图,真要利用姜国的地形作战,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可姜国提出这一条件,就是把聂星痕最想走的一条路堵死了,而让微浓惊讶的是,聂星痕居然真得同意了! “要打宁国,姜国是必经之地,不在姜国开战,难道要直接在燕国作战不成?”明尘远得知后更是烦躁不安:“殿下怎么能同意这个条件?那咱们与姜国和谈还有什么意义?” 微浓闻言也是长长叹气。其实这条件从姜国的立场看,合情合理,毕竟哪一国的国君都不希望战火烧至国内。同理,聂星痕再傻也不可能将战火引向本土,让百姓遭难。可若是不能在姜国开战,又不能诱敌来燕,那就必须要直奔宁国深入敌营…… 直接在宁国的地盘上开打,聂星痕可有把握?会不会燕军刚一到宁国境内,就被埋伏突袭了? “如今多说无益,我看他的意思,是已经打算接受这个条件了。”微浓只好自我开解:“往好处想,至少日后燕宁开战,燕国没有后顾之忧,姜国也会全力支持吧。” “还有什么‘日后’,殿下也不知是听了谁怂恿,已经派出探子去宁国打探地形了!”明尘远重重跺脚:“我看殿下是准备明年就打了!” “这么快?”微浓大吃一惊。 明尘远半是抱怨半是感慨:“殿下已近而立之年,他估摸是怕等不及了。” 微浓被堵得无话可说,心里竟也有一丝丝的自责:“他太冲动了!我得写信阻止他。” “我已向殿下回过信了,该劝的也都劝了,看殿下如何回复吧!”聂星痕又叹了口气:“此事您别担心,您只要稳住宫里就成了。军国大事,还是我与殿下商议吧。” 于公,军国大事微浓的确无权置喙;但于私,云辰、祁湛、原澈都与她有渊源,她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微浓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满,猜测他是将聂星痕的冒进之举怪到了自己头上,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气氛稍显沉抑,明尘远大约也觉得自己过火了,忙又转移话题道:“既然殿下让您继续暗查聂星逸,又不能打草惊蛇,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办?” “金城都已经被禁足了,怎么可能不打草惊蛇?”微浓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咱们是用了查账之事为借口,只要往后小心谨慎,他未必会发现咱们怀疑他。”明尘远回道。 “但愿如此吧,”微浓看着桌案上五个丹药师的身世详情,发现这其中虽有装神弄鬼者,但也不乏真才实学之人,曾用几粒丹药救过人的性命,还曾为某位大臣的妻子治过不孕之症。 在微浓的猜测中,聂星逸不会找徒有虚名之辈替他做事,故而她走到桌案前提起笔,将其中三名口碑较好的丹药师圈了起来,递给明尘远:“劳烦您找人暗中盯着他们,我再想想往后该怎么办。” 明尘远接过纸张,低头看了一眼三人的名字,正待点头称是,忽见一名宫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急色禀道:“启禀郡主,镇国侯府管家被挡在宫门外,说是有要事向镇国侯禀报。” “什么事?”明尘远忙问。 “说是金城公主出事了!” “什么?”微浓与明尘远恍然失色。 ***** 当明尘远赶到云阳山璇玑宫时,所有的女道士都站在大殿之内,等待接受审问。 微浓曾经的师祖清景散人一脸悲戚愧疚之色,向疾步赶来的明尘远禀道:“昨日金城公主一夜未归,今日一早,被下山采药的弟子发现陈尸在山涧小溪之中……另有一名男施主也已往生……是我们璇玑宫的香客,工部尚书刘大人。” 在清景散人说话的同时,后殿时不时传来哭泣声,仔细辨听,依稀能听见“老爷”二字,应是刘大人的家人。 在来时路上,明尘远已听管家说了前因后果,大意是金城上山之后脾气骄纵,除了贴身侍女之外从不让人近身服侍,也不让人过问去处。昨夜熄灯之时她还在璇玑宫内,可今日一早,小道姑去送早饭时却发现她已不在屋内,是她的贴身侍婢躺在她床上伪装身份。 经侍婢供认,是金城自行出宫,临行前交代她伪装两个时辰,侍婢不敢不从。可谁料金城一宿都没回来,侍婢原本提心吊胆,最后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睡便是一觉到天亮。清景散人得知此事后,立刻派人在璇玑宫内外搜寻,都没有金城的影子,直至下山采药已有两日的道姑匆匆回来,说是在山涧里发现金城和另一男子的尸体…… 清景散人不敢隐瞒,立刻派人去镇国侯府通知明尘远,自己又亲自带人去辨认尸体,才发现除了金城之外,另一男子竟是工部尚书刘大人。此人膝下一直无子,每年都来璇玑宫祈愿求子,直至去年得偿所愿,今年特意在麟儿周岁之际,携夫人来璇玑宫还愿。后来不知为何,他和夫人分开回府,不想当日便出了事。 听了这出事经过,任谁第一反应都是金城与那位刘大人有私情,两人夜里相约见面,却不知为何双双死于山涧之中。的确,璇玑宫一众道姑私下也都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明尘远十分了解金城,以金城的性子和眼光,即便心有外属,也绝不会看中刘尚书这个年届半百、体格肥大的老头子。如若真是两人相约见面,也必定是因为别的事,而最可能便是因为——聂星逸。 毕竟是自己爱护多年的妻子,明尘远心中煞是悲痛,却因一众道姑在场,他唯有强忍情绪,耳中却隐隐听得后院里的阵阵哀嚎声,蹙眉不止。 清景散人便上前解释道:“是刘夫人……请璇玑宫为刘大人做法事。” 明尘远瞬间怒意上涌:“这时候做什么法事?还不让仵作验尸?” 言罢他才想到,此事并不是清景散人说得算的。可饶是如此,他还是恼怒不已:“金城来散人这里清修,是看中璇玑宫的清净自在,当初本侯也是全力支持。不想她才来了一个月,就在你这里丢了性命!散人,此事你是否该给本侯一个交代?” 事到如今,清景散人也只能一味地赔罪,并不辩解。 终究,是一个小道姑看不过去了,低声说了句话:“金城公主可不是来清修的,她是来偷人的吧?” “你说什么?”明尘远闻言勃然大怒,一把将那小道姑从众人之中拽了出来,狠狠勒住她的手臂喝问:“你敢再诋毁公主一句?” “侯爷息怒,是贫道管教无方。”清景散人连忙挡住明尘远,连连请罪。 小道姑却一下子吓哭了,不管不顾脱口而出:“我不是诋毁!我师姐找到公主的尸体时,她衣衫不整,刘大人也是全身赤裸!两人分明是在河水里交欢冻死的!” 明尘远心头一痛,明知是凶手故意污蔑金城的清誉,却还是无法冷静下来,怒而给了那道姑一巴掌:“妄议公主是死罪!” 那小道姑挨了重重一巴掌,脚下趔趄跌倒在地,半边脸颊立即肿胀起来。她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愿低头,坐在地上强忍眼泪还击道:“妄议公主怎么了?我们清景散人是真玉公主的师父,青城公主的师尊,先王在世时尚且尊称一句‘高人’,你一个家臣破侯爷,竟敢对散人不敬?” 眼看两方已闹得不可开交,大理寺终于适时赶到,将彻查此事的职责揽了下来,并将明尘远和璇玑宫的几个道姑都请到大理寺询问笔录,说是要了解详细经过。 正文 第289章 人心诡谲(五) 大理寺寺卿与明尘远曾有过多次往来,彼此关系还算不错,说是询问笔录,实则也是安抚为主。明尘远仍对金城死时衣衫不整的传言耿耿于怀,便也无所顾忌地发了火,强硬要求给金城验尸,以还其清白。 然而,大理寺寺卿却道:“侯爷,不是下官不帮您,实在是公主身份尊贵,验尸有辱王室体面,须有摄政王殿下的旨意才行。” “殿下远在姜国,若要等他的旨意,金城的尸身早就烂了!”明尘远气恼万分。 “侯爷您消消气,消消气,”大理寺寺卿忙道,“摄政王殿下不在,宫里还有一位不是?那可是公主的同胞兄长,您的大舅子。只要您陈清利弊,下官以为,他未尝不会同意。” 说来说去,又和聂星逸有关!如今聂星痕不在,金城和工部尚书死因蹊跷,一个是公主,一个是朝廷重臣,若要查验尸体必须要有宫里的旨意才行,否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微浓肯定是无权过问的,难道真要去请聂星逸下旨才行? 霎时间,明尘远有一种不祥之感划过心头,他倒不是怀疑聂星逸杀害金城灭口,事实上在他眼里,聂星逸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他担心地是……聂星逸会借此机会重新干政,以加强京畿防卫为借口跟他过不去;或者是将金城出事的脏水泼到他身上…… 于公,聂星痕不在,聂星逸身为燕王有权干政;于私,聂星逸又是金城的同胞兄长,兄长过问胞妹的死,合情合理。别说他和微浓无权阻止,就是满朝文武也没有理由阻止他出面过问……也许这个机会,真得会让聂星逸一举翻身! 想到此处,明尘远再也坐不住了,连忙收拾起悲痛心情,急匆匆赶回燕王宫,想与微浓商议对策。 微浓听了整件事的经过及明尘远的顾虑之后,当机立断道:“聂星逸这边你暂时不用管,我会劝说他下旨给金城验尸……如今最要紧是你要收拾心情,照看好几个孩子,督促大理寺早日找到真凶。无论此事是否与聂星逸有关,你若因此倒下,受益者都是他!” 明尘远满目悲戚,听了这一番话再也无法控制情绪,霎时崩溃自责起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对她太严苛了,非要送她去璇玑宫禁足……若不是我疏于关心,她怎会……都是我的错!” 微浓亦是眼眶通红,安慰他道:“此事谁也不想发生,与其伤心难过,不如早点找到凶手,好还金城一个清白。” 明尘远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没再说话。 如今这个情形,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聂星逸装病勾结丹药师的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偏又遇上金城和工部尚书出事。明日一早消息传开,朝内必然一片哗然,原本聂星痕临行之前已将朝政大事交给明尘远全权负责,可此事一出,他身为金城的夫君势必要回避此事。 聂星逸……恐怕真的要重新出来了! 然而这还不算是最坏的一面,微浓觉得,若要往更坏的方面想,只怕有人会拿着金城的死来大做文章,泼明尘远一身脏水。须知金城出事之前正与明尘远置气,此事只需向镇国侯府的下人打听一下便能知情,根本藏不住。 再联想金城死时的情状,这很容易便能引发外人猜测:是否是镇国侯发现金城公主与别人私通,才让她去璇玑宫清修的?结果清修时金城公主不安于室,又与奸夫私通而被镇国侯撞破,镇国侯因妒成恨,便将两人都杀了? 只要一想起会有这种流言发生,微浓便觉得头大。她担心聂星逸会顺势将这罪名安在明尘远头上,即便不会立刻处置他,也一定会让他有口难言,自请回避。到时,他们就真得很被动了! 许是明尘远也想到了这一点,只见他突然站起身来,正色道:“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替金城做点事!” “什么事?”微浓忙问。 明尘远在殿内踱了几步,先是问道:“您认识可靠的人吗?我想把孩子送出去一段时日,免得他们出了意外。” 这可真是难倒微浓了,她这些年居无定所,从前在镖局认识的师哥师弟们早已各奔东西,除此之外最亲近的人便是璎珞。可是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啊!再者即便璎珞肯,她也不可能把明尘远和金城的孩子交到她手上。 “你真舍得把孩子送走?”她想要确认。 “不舍得也不行,如今这个局势,一面要查找杀害金城的凶手,一面要防止聂星逸私下动作,我根本没工夫照看他们。”明尘远话语中渐渐流露不舍之意,语气已然有些哽咽:“只有把他们都送走,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微浓从没见过明尘远这个样子,憔悴、无力、悲痛……不过一夜之间,眼前这个男人便从天上跌落谷底,从意气风发的镇国侯,变成了丧妻离子的伤心人,看得微浓阵阵辛酸。 可在这件事上,她真的爱莫能助,遂诚实地道:“我没有合适的人选。” 明尘远却想起一个人:“冀先生如何?” “师父?”微浓犹豫片刻,还是拒绝道:“他老人家一生未婚,根本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而且他年纪大了,我也不想让他搀和进来。” 明尘远也没再勉强,唯有苦笑:“这是我头一次觉得,三亲四戚也并非全无用处,好比此刻,至少能帮我照看孩子。” 可多说无益,他已经改了姓,脱了籍,是绝不可能再去找明氏的人帮忙了。 微浓闻言也是颇为感慨:“你我都一样,没有家族可依靠。”然而此话刚一出口,她脑海中却忽然闪现一个人选,促使她脱口而出:“持盈长公主如何?” “你说谁?”明尘远有些分神,没能听清。 “持盈长公主,我名义上的母亲。”微浓忙道:“自从她与定义侯和离,一直深居简出,若有几个孩子能陪伴在她身侧,对她也是一种慰藉。” “不行,”明尘远当即否定这个提议,“金城可是定义侯与赫连璧月的女儿,一个是她夫君,一个是她的死对头,我又是明氏子弟。长公主恨我们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善待我们的孩子?” “但我觉得长公主深明大义,只要对她晓以利弊,她会答应的。”微浓分析道:“最主要的是,长公主的地位摆在这儿,说话极有分量,又有聂星逸的身世把柄握在手中,谁也不敢轻易招惹她。而且,长公主府有五千护卫家臣,定能保证孩子们的安全。” 然而明尘远依然坚持己见:“不行,与其找她,不如去找定义侯。毕竟他是孩子们的外祖父!” 微浓一听这话急了:“千万不可!金城已经不在了,定义侯自然是全听聂星逸的话。万一聂星逸让他交出孩子威胁你,他岂会不听?” 明尘远不得不承认,微浓考虑得很有道理。两人又讨论了好一阵子,最终他还是被微浓说服了,决定将孩子暂时交给长公主照顾。为着此事,微浓当日下午便亲自出宫去了一趟长公主府,可人还没走到目的地,路上便遇到了袭击。 幸好她随身携带有峨眉刺,又有武艺傍身,才算逃过一劫,只手臂受了轻伤。车辇仪仗原本想就此回程,是她坚持要去长公主府,最后还是在长公主府上处理了伤口。 许是看在微浓受伤的份上,长公主动了怜悯之心,当微浓说清所处形势及来意之后,长公主斟酌良久,还是答应了。两人长谈一番,微浓临走时,长公主派了二百护卫护送她回宫,且做出保证,一定会将明尘远及金城的三个孩子照顾周全。 长公主说出这番话时,双目闪闪发光,似乎又恢复了当年的神采!微浓知道,她和离之后失意多年,原本生活已经了无生趣,如今有机会“重出江湖”,大抵是唤醒了她的斗志。这也算是一桩好事。 回宫的路上,微浓顺道拐去了镇国侯府,将此事告知明尘远,并嘱咐他近日便可派人将孩子送过去。因着金城的死,镇国侯府一片白丧,人人悲戚,幸而几个孩子年纪尚小,不懂生死的含义,原本都哭着要找母亲,却在几个乳娘的哄逗之下渐渐安静睡去。 明尘远得知微浓曾中途遇袭,不禁眉目紧蹙,想要看看她的伤势。微浓却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兵器上没毒,杀手的功夫也不算高,应该只是想警告我,志不在取我的性命。” “会是谁做的?聂星逸吗?”明尘远问出疑惑。 “应该不会,他若出手,我可没这么容易逃脱,”微浓叹了口气,“我猜是内侍省的人,估摸是怕我继续查账。” “看来你身边有人出卖你的行踪,”明尘远叮嘱她道,“你小心些。” 微浓见他神色正常,似乎已从最哀痛的时刻走了出来,便说道:“你若安排好了孩子们,我有一事想交给你去办。” “什么事?” “查查工部尚书刘大人,生前是否接触过丹药师。” 正文 第290章 人心诡谲(六)35500票加更 当日晚微浓回宫之后,径直去找到聂星逸,恳请他下旨允许大理寺检验金城的尸身。然而无论微浓如何劝说,聂星逸都以“王室尊严不容玷污、王妹尸身不容染指”为由,拒绝检验金城的尸身。 劝说良久,微浓终于恼了,径直撂出话来:“你不让大理寺验尸,是为了王室尊严?可你们是燕王室血脉吗?我若真想绕过你验尸,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只需将金城的真正身世抖搂出来,自会有无数忠臣上表请求为她验明正身,以证王室血统之清白。聂星逸,你可想清楚了?” 聂星逸闻言很是意外,在他眼中,微浓一直是个一根筋的姑娘,他没想到几年不见,她已经懂得变通了,心眼也多了。 “你不怕闹出什么风波?”他唯有反问。 “人都死了,还能再闹出什么风波?”微浓冷冷地道:“我也是为了还金城一个清白,你身为他的亲兄长,应当乐见其成才是,何须守着根本不属于你们的虚名,让金城死不瞑目?” 聂星逸咳嗽几声,又从怀中摸出一颗药丸含入口中,没有接话。 不知为何,微浓总觉得他是专门做给自己看的,可眼下不是探究的好时机,她还是正色道:“还有,你别把脏水往镇国侯身上泼,金城死了,他比谁心里都难受。你若还当金城是你妹妹,就别再惹她伤心!” 聂星逸笑出声来,像是嘲讽:“我如今这个身子,还能惹出什么风波来?” “最好如此,不要以为他不在,你就可以夺回政权了。”微浓话到此处刻意停顿,“我也不瞒你,听说燕姜和谈很顺利,他不日就会启程回来……你好自为之吧!” 最终,在微浓半威胁半劝说之下,聂星逸到底还是同意为金城验尸了。但其实她说了谎,聂星痕根本没有回程之意,她是想刺激一下聂星逸,看他是否会因此狗急跳墙,再露出什么马脚。 所幸,他还算识相。 因着有聂星逸的旨意,金城和刘尚书验尸之事进展得很顺利,三天后结果已然出来。大理寺寺卿与明尘远私交不错,又见他爱妻心切,便将验尸结果私下给他透了个风声:工部尚书刘大人比金城早死三个时辰,其脑后有一块致命伤口,是被类似石块一类的硬物撞击过度失血而死;金城则是被淹死的,肺部全是积水,而且生前曾被人侵犯过,侵犯时间与被淹死的时间相差不远…… 这一结果,否定了金城是被刘尚书侵犯。可到底是谁将二人赤身裸体地扔在山涧小溪之中,造成他们通奸的假象?这到底是一起蓄意谋杀?还是飞来横祸?金城与年近半百的工部尚书之间,到底能有什么关联? 这几日,明尘远私下查过工部,也查过刘尚书府上,事实证明金城与其并无联系,也没有共同认识的人。不过微浓要查的事倒是有了结果,刘尚书的确认识几位丹药师,并长期服用丹药以追求延年益寿。其夫人也证实刘尚书每日都会服药,仵作也在其体内查出了残留的丹药成分。 “难道真与聂星逸有关?”明尘远重重握拳,满目杀意:“金城可是他亲妹妹啊!” “此时下结论为时过早,”微浓怕他太冲动,忙转移话题问道,“孩子们如何?送去长公主府了吗?” “我亲自送去的,长公主对我说了几句重话,但也保证会照顾好他们。”明尘远依旧激动不已:“希望长公主能说到做到。” “你放心,她会的。”微浓安抚他,又说:“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杀害金城的幕后真凶,以及那几名可疑的丹药师。” 可明尘远只要一想到金城死前曾被人侵犯,心里便是悲愤交织,根本无法冷静下来继续查探。 微浓眼见他额上青筋暴露,知他已经忍到了极限,便出了个主意:“不如这样,金城的事情我来查,你安心查那几个丹药师。” 明尘远知道她是顾及自己的感受,可仔细想了想,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多谢郡主,我……那我就把金城的事情交给您了。” 微浓郑重其事地点头:“不能和你多说了,我要将验尸结果送去龙乾宫,既然目前不能动他,那咱们还是小心为好。” 明尘远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金城的死也和丹药师有关。” “我也这么想。” ***** 此后一连三日,微浓和明尘远都没再碰面。微浓是扮作男装,带着聂星痕御赐的腰牌和聂星逸钦下的旨意,先后去了大理寺、工部尚书府、璇玑宫,逐一盘问了仵作、刘尚书的夫人、他府中管家以及璇玑宫的几名道姑。 明尘远则把和刘尚书有过往来的几名丹药师查了个遍,并找人画了他们的画像。 三日后,恰是金城的头七,宫里为其举行了隆重的招魂仪式。之后,微浓和明尘远在未央宫会合,后者将几幅画像递给前者,又说了这几人的身份来历,包括都与朝中哪些大臣交好。 微浓听后若有所思,明尘远便问:“怎么?您这里有头绪?” 微浓摇了摇头:“我是在想,聂星逸要和宫外的丹药师联系,必须要经过宫里的人……那天咱们讨论过明丹姝,我想把这几幅画像拿给她看看。” “可是她一定不会承认。”明尘远笃定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微浓逐一翻看了几幅画像,“我还有个想法,可以将这几幅画送去璇玑宫。” “您是说……”明尘远立即反应过来,“您是说,这个丹药师认识金城,也认识刘尚书,那天他上山找金城,不小心被刘尚书撞见,所以就……杀人灭口?” 微浓点点头:“我的确是这么猜的,但我想不明白,他又为何要杀金城?而且还是……”“奸杀”二字到底是太难启齿,微浓始终没能说出口。 “无论如何,这总是个可行之法。”只要是任何关于金城的线索,明尘远都会变得很激动,“这次您别出面了,我拿着画像去璇玑宫问问。您总是出宫,这太危险了!” 是啊,微浓也晓得,燕王宫才是聂星痕能掌控的地方,一旦出宫,暗中的敌人实在太多,防不胜防。她想起上次去长公主府时的遇袭事件,便也谨慎点头道:“也好,咱们分头行事。我找人把画像再誊抄一份,你去璇玑宫,我去找明丹姝。” 两人说着便分开行动起来,为了保密,明尘远亲自上阵誊抄画像,微浓才知原来他竟还会画画,且临摹得惟妙惟肖,根本与原画无异。不过微浓为了让明丹姝上钩,特意叮嘱他不要誊写名字,只画出画像即可,故而其上并没有明尘远的笔迹。 几份画像誊抄过后,明尘远立即出宫,微浓则带着另外一份画像去找了明丹姝。 距离金城遇害已过去七日,此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明丹姝虽在禁足,但也略有耳闻。今日金城的头七招魂,她因禁足而未能参加,故而此刻一听说微浓过来,她一改常态主动相迎,开口便询问金城死去的前因后果。 微浓毫无隐瞒,把能查到的事实都说了,最后扬了扬手中的几张画像:“其实凶手已然锁定几人,方才招魂仪式上我与聂星逸提了几句,他让我把嫌犯画像拿去龙乾宫。” 明丹姝立即上了心:“都是些什么人有嫌疑?” 微浓转了转眼珠子,道:“有璇玑宫附近的猎户,有丹药师,还有工部尚书府的管家。” “丹药师?”明丹姝不自觉地脱口而道。 “怎么?有问题?”微浓故作不解。 明丹姝面上闪过一丝惶惑,忙道:“没……没问题。我只是觉得奇怪,金城怎会与丹药师扯在一起。” 微浓随口附和,神色也颇为凝重:“这些画像都是大理寺交上来的,我也觉得奇怪,她怎么会认识丹药师?” 明丹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低眉沉吟片刻,问道:“能让我看看这几张画像吗?” 微浓故作犹疑之色,没有答应。 明丹姝见状面露不悦:“金城毕竟与我是表姐妹,你是在怀疑什么?” “不是怀疑你,”微浓故意解释道,“毕竟这些都是嫌犯,若将画像透露出去,恐怕对他们名声不好。” 明丹姝闻言嗤笑:“丹药师、猎户、管家?这些人能有什么名声?又不是王侯公卿?” 微浓这才假意小声地道:“你有所不知,这其中两个丹药师与诸多大臣都有交往;还有工部尚书府的管家,也是长公主府管家的远亲……” 这些当然都是微浓随口胡诌的,然而明丹姝却是相信了,一时竟愣了愣。 微浓又故意摇了摇头:“也罢,画像让你看看也没什么。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先答应我。” “不能告诉龙乾宫那位?”明丹姝替她说出来。 微浓否认:“方才我不是说过了?我正要去龙乾宫的。此事我不会瞒他,毕竟金城是他胞妹,此次若没有他下令验尸,恐怕案子也查不出如此之多的疑点。” “那你要让我答应什么?”明丹姝显得急切起来。 正文 第291章 人心诡谲(七) “那你要让我答应什么?”明丹姝显得急切起来。 微浓看了她片刻,才低声道:“金城生前曾借出大笔银钱给聂星逸,你可知情?” 明丹姝一愣,终究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要你在关键时刻出面做个证人,免得金城这笔钱财有去无回。”微浓找了个不轻不重的借口。 “我为何要这么做?”明丹姝眯起眼睛并未同意。 “等金城七七过后,明尘远必定会收拾她的遗物,若是发现这大笔的钱财去向不明,你说他可会善罢甘休?” 明丹姝冷笑:“那我更不可能帮他了。” “关键此事必会牵扯出聂星逸支取大量银钱,你我先后执掌凤印,届时都逃脱不了干系。” 这个担忧不无道理,至少以明丹姝对明尘远的了解而言,她的确觉得他会彻查到底。于是她沉默一瞬,唇畔勾起一丝讽笑:“我还真以为你无欲无求呢,原来你也怕坏了名声。” 微浓见她不再起疑,便也由着她误会:“那你算是答应了?” 明丹姝耸了耸肩,算是默应。 微浓遂将几张画像摊开,先将第一张递给她,口中不忘说道:“这人是丹药师……” 明丹姝看了一眼,无甚表示。 微浓遂递过去第二张:“这张也是丹药师……” 明丹姝仔细看了看,仍旧没有反应。 微浓再递过去第三张画像:“这是工部尚书府的管家……” 明丹姝自然不会认得,也没多说什么。 微浓手里还有最后两张,她低头看了一眼,一并递给明丹姝,道:“这两人都是云阳山里的猎户,就住在璇玑宫后山的山腰处,金城出事之地方圆十里,只有这两家出没。” 微浓边说边观察明丹姝的表情,终于见她拿起最后一张画像,似是在定睛细看。而后她又露出微讶之色,口中不自觉地问道:“猎户?” “怎么?有何不妥?”微浓只当什么都没发现。 明丹姝立即垂下眸子,面无表情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此人面相白净,长得像个书生模样,没想到竟会是个猎户。” “人不可貌相。”微浓也没再多说,将五幅画像依次卷好。 明丹姝倒也不傻,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突然疑惑问道:“这几幅画为何都没写名字?” “哦,因其中有几人身份特殊,大理寺怕辱及长公主和几位重臣的名声,才故意不写名字。”微浓继续胡诌。 明丹姝娥眉微蹙,又问:“金城怎会与长公主府的管家打上交道?金城……她的身世你也知道,她怎会与长公主府来往?” “正因如此,她才可能与长公主府有来往。毕竟定义侯与长公主是几十年的夫妻,也许是他不方便出面,才让管家找人与金城联系也未可知。”微浓随口敷衍着,又恐她继续追问,忙道:“此事究竟如何,在凶手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谁也说不准。” 然而明丹姝已然警醒过来,仍旧怀疑地看着她:“你为何突然来找我说此事?你是什么居心?” “没什么居心,”微浓卷好五幅画,平静地道,“我是想着你与金城关系不错,今日她头七你也没能参加,这才特意来将她的事告诉你,顺带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意见?”明丹姝仍旧面露疑惑之色。 “金城毕竟是公主身份,过几日宫里要为她举行丧仪。我是想问你参不参加,你若参加,我会免你当日禁足。”微浓这句话倒不是骗她。 明丹姝低头沉吟片刻,脸色稍稍好转,竟有些哽咽地道:“我当然要去!” “那好,我会差人知会你的。”微浓没再多说,径直起身道:“我还要去龙乾宫,先走一步。” “等等,”明丹姝却突然又叫住她,踌躇着问,“金城……会葬入王陵吗?” “按道理是应该葬的,但她毕竟血统有异,真要葬入王陵,只怕先王地下有知不会答应。”微浓如实说道:“我是想单独为她建座墓室,不过此事我也做不了主,还需向龙乾宫那位打个商量。” 明丹姝点了点头:“你这考虑是对的。” 从明丹姝那里出来,微浓顺手将几幅画像交给宫婢,命她们先行带回未央宫。她自己则空着手去往龙乾宫,将金城的验尸结果告知了聂星逸,并征询为金城单独修建墓室的想法。 聂星逸仍旧是一副虚弱模样,双目通红,面上的悲痛也不似作假。听闻金城生前曾被人侵犯,他气得破口大骂,摔了药碗,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魏连翩和几个宫婢赶紧出来服侍,微浓见状也不想久留,便起身告辞:“你先歇着吧,但金城的墓室乃当务之急,不仅要选址,还要画图新建,须得尽快定下来。” 聂星逸咳嗽得太厉害,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先……选几个地方出来……我再挑挑。” “也好。”微浓又对魏连翩叮嘱了几句,人才离开了龙乾宫。 回到未央宫之后,她立刻从五张画像里抽出最后一张,仔细卷好放入屉中,而另外四张便径直烧了。 “眼下镇国侯正在云阳山璇玑宫,立刻请他来我这儿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微浓对侍卫传命。 从云阳山到燕王宫,这一来一往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在这等待期间,微浓又将聂星逸和金城的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心里有了几个主意。 一个半时辰后,明尘远匆匆来到未央宫,竟然也是面带喜色。不等微浓开口说话,他已火急火燎地道:“我带着几幅画像去璇玑宫,找了清景散人和几个弟子盘问,都说没见过上头的人。但金城的婢女却说,金城生前提起过这其中一人的名字。” “是叫翁九同?”微浓立即问道。 “您怎么知道?” 微浓遂将今日在明丹姝宫里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道:“我有个主意,咱们这样……” ***** 这几日翁九同一直在闭关炼丹,对外头那些纷纷扰扰一概不管,也拒绝了好几个世家、富户的法事邀约。十月初八,他闭关才满五日,刚将两壶金丹炼好,便听徒弟来报,说是宫里来人找他。 “宫里来人?”翁九同不敢怠慢,连忙跑出来,还将身边服侍的小徒弟都屏退了。当他走进外厅,便见一个打扮素净的女子披着披风、蒙着面纱,只一双清亮双眸露在外头直直打量着他,目光既犀利又平静。 翁九同是个三十多岁、身形削瘦的男子,面相白净,很有书生气。因着刚从炼丹房出来,他身上的袍子还有些污浊,额上也是满头大汗,整个人颇显狼狈。见是陌生人打着宫里的旗号露面,他心里也很防备,面上却微笑询问:“不知您是?”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块印有“龙乾宫”字样的腰牌,道:“奴是来取药的。” 翁九同顿生警惕:“您可是找错人了?贫道不知您在说些什么。” 女子没答,又从袖中取出另一块腰牌,正是明丹姝宫里所有,她将腰牌递给翁九同,又道:“想必您也听说了,淑妃娘娘数月前已被烟岚郡主禁足,如今没法子出来取药。” 翁九同认真看了看手中腰牌,笑着还给她:“贫道真不认得宫里的人。” 女子倒也没灰心,面纱后的眸子微微低垂:“金城公主遇害之事,不知您可曾听说?这几日王上为此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以至悲伤过度心力交瘁,急需您的丹药提神。” 翁九同闻言依然不为所动,笑得从容:“您真得认错人了,贫道虽与几位大人有些交情,但还不曾有幸为王上效劳。” “翁先生,”女子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您要如何才肯相信奴呢?” 翁九同只一味笑着,坚持不肯承认自己认识宫里的人。 女子只好扯下面纱,目露几分赞许之色:“很好,不愧是王上看重的人,翁先生口风够紧。” 这一句话让翁九同摸不着头脑了,迷惑问道:“您是?” “奴是谁不重要,”女子含笑而回:“近日王上服用丹药之事被人识破,兼之金城公主出事,他担心您这里被人找了麻烦,特命奴来提醒您一番。” “你方才是在试探我?”翁九同有些恼意,不过这一句话也令他露出了马脚。 “翁先生别恼,王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女子面色肃然地道:“方才奴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其实对方手中有聂星逸和明丹姝的腰牌,翁九同已然信了她三分,此刻听她这般一说,不禁又卸下两份警惕。他冷哼一声,斜眼看向那女子:“你还没说出暗语。” “现下奴可以说了。”女子四处看了看,朝翁九同招手,道:“为防隔墙有耳,请先生走近两步,奴要悄声对您说。” 若是往常,翁九同绝不会走过去。但这些日子宫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也怕有人盯上他,便朝那女子走近两步,主动附上左耳过去:“你可以说了。” 然而话音刚落,他只觉眼前红光一闪,紧接着便蹲在地上嚎啕痛呼起来。 而他身前的女子,手握一根闪着红光的峨眉刺,刺尖上穿着他鲜血淋漓的半只左耳,正垂眸微笑看着他。 正文 第292章 人心诡谲(八) “你……你!”翁九同疼得半边脸都麻木了,他看着自己那半只耳朵,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朝着内堂大声呼救:“来人!来人!来人!”他这里虽不是铜墙铁壁的防卫,但也买了不少护院,以前是防止有人盗取丹药,后来是为了自保。 可谁料几声呼救出口,护院们一个没见,倒是所有徒弟都从屋子里被推了出来,每个人脖子上都被驾着一把刀。 翁九同大惊失色,一手捂着受伤的左耳,一手指着那些持刀之人,忍着疼痛艰难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这些人都是便装打扮,唯有手中的兵器银光闪烁,锋利无比,正是出自禁卫军所有。他们足有七八十人,为首的正是明尘远,只见他双手负后,从容地走到翁九同面前,甩手扔下一瓶伤药:“翁先生,止血要紧。” 翁九同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不敢捡起地上的药瓶。 明尘远又笑:“这可是御医署最好的伤药,能迅速生肌止血,不瞒你说,龙乾宫那位受了伤,都只认准这一种药。” 翁九同闻言,不敢不去捡。可他的左耳实在太痛,整个脸上、肩上全是鲜血,手抖了几次,都捡不起药瓶来。 明尘远便朝他一个小徒弟招手,笑道:“方才你做得很好,过来给你师父上药吧!” 那小徒弟正是去炼丹房招呼翁九同见客之人,他听了明尘远的话,也不敢违抗,忙战战兢兢地走到翁九同面前,捡起药瓶替师父伤口上药。 他一边上药还一边哭道:“师父,徒儿对不住您……今日一大早他们就闯了进来,把咱们师兄弟都给绑了……徒儿不敢不听他们的吩咐……只好……只好去丹房请您出来……” 翁九同伤口被药水蛰得疼痛难当,闻言更是来气,便一脚将那小徒弟踹开,怒骂一句:“叛徒,滚蛋!” 小徒弟倒是又老实又忠心,竟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三个头,才乖乖退回被禁卫军挟持的队伍当中。 此时微浓也走到了明尘远身边,将手中那穿着人耳的峨眉刺递给他,故作嫌弃之意:“这东西您处理了吧。” 翁九同看着那峨眉刺上血淋淋的左耳,忽然醒悟过来,指着微浓大叫:“你是……你是!你是!” 微浓瞥了他一眼,堵住他未出口的话:“看来聂星逸待你不薄,对你讲了不少事情啊!” 言罢她又望了望天色,转对明尘远道:“我不宜出来太久,这里就交给你了,峨眉刺你带回宫给我。” “恭送郡主。”明尘远在外头做足了礼节。 微浓朝他颔首致意,没再多说,将披风上的帽子戴好,面纱重新蒙上,快步离开此地。 ***** 微浓走后,明尘远自然无所顾忌起来,动用了无数种逼供手段,终于逼出了翁九同的实话 “你与聂星逸是如何认识的?”他先问道。 翁九同躺在炼丹房的地板上,奄奄一息:“家师曾与先王后走得极近,从前先王后无子,有三四年的工夫都在服用家师炼制的丹药,后来……后来先王后诞育了王上和公主,又追求容颜永驻,一直与家师保持来往……王上也是……也是家师介绍给贫道认识的。” “如此说来,你替他办事有许多年了?”明尘远又问。 “不,不不不……”翁九同喘了口气:“从前王上还是太子时,为求男嗣,也曾服用过贫道的丹药……后来一度没再联系,直至三年前,他主动来找贫道,说是让贫道为他办事……他许以厚禄,贫道就……就动心了。” “他让你办什么事?许你什么厚禄?”明尘远一脚踩着他受伤的左耳位置,沉声再问。 翁九同痛得高声呻吟,连“贫道”二字都不再自称:“他……他让我以炼丹之名替他传递消息,说是……他一旦重掌政权,就……就许我国师之位。” “国师之位?”明尘远哂笑一声,显然不屑:“那你这些年是如何替他传递消息的?你二人是怎么接触的?” “是……是淑妃娘娘会差人来找我买丹药,我再把消息藏在药丸里,送进宫去……” 明尘远立即提起精神:“明丹姝也参与了?” “没……没有,她不知内情,只替王上买药而已,”翁九同此时的呼吸已经渐渐微弱,气息出多进少,看样子是不成了。 可明尘远的话还没问完,自然不会让他那么快就死,便命人往他口中喂了些东西,吊着他一口气。 “你这些年都替他暗中联络过哪些大臣,说过什么话?”明尘远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翁九同惧怕再受刑,自然全都招了:“初开始……我是借着炼丹、做法事的机会,宣扬王上才是天命所归,摄政王只是……只是一时得意,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呵,然后呢?” “然后……我按照王上的吩咐,替他拉拢了几个大臣。” “都有谁?”这才是明尘远最关心的问题。 然而翁九同却不肯说了,只道:“你杀了我吧,我……我不能说。” 明尘远冷笑:“你不说,我至多再费些工夫就是了,连你都查出来了,还怕查不出他们?” 言罢他神色一凛,眯起眼睛又道:“你若不说,我也不会杀你,方才你受过的刑罚,以后我每天都让你受一次,看你能坚持多久。” 听闻此言,翁九同霎时面露惊恐之色,趴在地上全力挣扎:“不要……不要……” 侍卫立刻上前将他按住,然后他却如疯了一般挣扎不休:“不要,不要……我说,我说!” 此时早有侍卫在一旁备好纸笔,将他所说的几个人名,以及翁九同与他们的来往过程记录下来,一字不差。 明尘远看完这些记录之后便收入袖中,对炼丹房内众人吩咐:“你们先下去。” 几个侍卫都晓得明尘远的意思,没多问一句便退下了。明尘远便再次走到翁九同面前,踩住他被上过夹棍的一只手,用鞋底狠狠碾压。 翁九同再次发出惨叫,明尘远面色却更加狠戾:“金城是不是你杀的?” “是……是……”翁九同只得承认。 明尘远双目阴鸷,满是杀意:“说!把你做过的事都说出来!” 翁九同虚弱地呻吟:“我的手……手疼,说不出来……” 明尘远稍稍抬起脚尖,仍旧踩在他手上。 翁九同缓了好一阵子,才回道:“公主曾借给王上大笔银钱,都是经过我的手……前几天公主去璇玑宫清修,王上怀疑是您发现了什么,便让我去问情况。我……冒充香客去找公主说话,将侍卫婢女都支走……正说到关头上,刘尚书来了……” “他怎么会来?” “说是……说是知道公主在璇玑宫清修,特来拜见。” “那你就杀了他?”明尘远又是一脚踩下去。 翁九同此时已经无力呻吟,声音越发喑哑微弱:“不是……我虽替王上办事,但从不害人性命……杀他是……是公主的主意。” “你胡说!”明尘远难以置信,心头火气噌地冒上来:“金城她性情慈柔,怎么可能动了杀心?” “是真的,”翁九同说着说着,又咳出两口血来,“公主怕刘尚书把此事传出去,害了她和王上,便……便让我把刘尚书骗到山涧里假装密谈,再将他……将他杀了……” 说到此处,翁九同显然已是油尽灯枯,身子抽搐了几下,气息渐渐微弱。明尘远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怒而追问:“那金城呢?你为何要杀她?为何还要糟蹋她?” 可是翁九同显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浑身是血半躺在地上,睁大双眼瞪着明尘远,又狠狠抽搐了几下,就此断气。 然而明尘远还没死心,依旧摇着他的身体,大声喝问:“说!你为何要杀了金城?为何杀她?” 空寂的丹药房内,只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回响,终至无声。只要想到翁九同对金城的所作所为,明尘远便是一阵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眼前的尸体千刀万剐! 丹药房内热气冲天,他早已被蒸得满头大汗,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滴落眼角,蛰出阵阵的刺痛,阵阵的酸胀。这是金城死后他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背着微浓,背着他的手下,在这个闷得快要窒息的陌生之地,他想要狂肆地释放情绪。 是哭了吗?不!这是汗!是汗!明尘远摸了摸湿润的眼角,看着指腹上的一抹水渍,整个手掌竟都颤抖起来。 有时忠义和感情真得无法两全!若是金城还活着,若是她还活着…… 也许,他也不得不放弃她。 明尘远擦拭掉满头大汗,缓缓站直了身子,忽然发现硕大的炼丹炉就在他一墙之隔。他脑海里突然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遂一把抓起翁九同的一只胳膊,将他拖到了炼丹炉旁。 然后,他扛起他的尸体,狠狠地扔了进去。 炼丹炉的炉火昼夜不息,早已将整个炉璧烧得通红,翁九同的尸体一扔进去,便听到“咝咝”的响声,有一种残虐的悦耳。明尘远这才终于痛快了些,整理衣袍,平缓情绪,慢慢走出丹药房。 “走吧!”他对一应沉默的手下们说道,径直迈开步子。 这些侍卫跟随他数年,一句也没多问,立刻进屋动起手来。霎时,锋刃刺破血肉的声音陆续响起,伴随着阵阵将喊未喊的闷声呻吟,从明尘远的身后传来…… 正文 第293章 人心诡谲(九)36000票加更 进宫见微浓之前,明尘远先回了一趟府邸沐浴更衣,望着满目的挽幔与白帛,他仍旧无法缓和心情。理了理思绪,又将翁九同的供词重新誊抄了一份,这才算是平静下来。 此时已近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他独自策马奔赴燕王宫,一人一马在路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飘摇而无助,孤寂而哀伤。 人的心总是复杂的。即便夫妻已经越走越远,他依然无法释怀她永远的离开。 一路上马蹄声沉重又飞快,将他带入燕王宫,他改换肩舆抵达未央宫。谁料晓馨正在门外守着,一见他便道:“王后已经到了,郡主请您去鸾翔凤翥阁。” 魏连翩也在?明尘远不敢耽搁,连忙跑去鸾翔凤翥阁与二人会合。远远地,便望见阁楼之上站着两个宫装女子,凭栏远眺,迎风而立。 黄昏之下,天际红晕洒满楼阁,映在两个女子身上,似为她们披了层柔和的红纱。明尘远站在阁楼下,一时竟不忍打扰这宁谧的景象,驻足了好一会儿,他才踏步上了二楼。 他习过武,脚步轻悄,直至人已走到二楼之上,两个女子才反应过来,一并转身看他。 微浓率先问道:“事都办完了?” 明尘远看了魏连翩一眼,到底是有所顾忌,只点了点头:“办完了。” 魏连翩也朝他行礼:“二公子您……节哀。” 明尘远不知该如何回她,只得微微颔首。 不知为何,魏连翩见到他竟有些自责之意,便没有久留,径直告辞离去。两人迎面时,明尘远看到她明丽的脸庞上显露出一丝丝憔悴,本想关切一句,可话还未出口,她已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关切如是,感情也如是,彼此一旦错过最好的时机,有些话便再也难以开口。 明尘远一时有些怅然若失,被微浓看在眼中,立即唤他:“今日可审出什么来了?” 明尘远连忙回神,从袖中掏出翁九同的供词和她的峨眉刺,一并递了过去。 微浓看完供词之后眉目紧蹙:“快派人盯住这些人,防止他们有所异动。” 明尘远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他到底还是心不在焉,又垂目望向楼阁之下,只见两个宫婢正跟随着魏连翩渐行渐远,在黄昏的最后一丝光晕中曳出几道婀娜纤细的影子。 他转而踌躇着问:“您为何叫连翩过来?” “问问聂星逸的事,试探她知道多少。”微浓也没瞒他。 “可试出什么来了?” “没有,看来她是真的不知情。”微浓似乎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免得把她牵扯进去。” 明尘远闻言也松了口气,转念又开始担忧:“您这样明目张胆地叫她过来,不怕打草惊蛇?” “翁九同一旦出事,就已经打草惊蛇了,还怕什么。”微浓单手扶在阑干之上,极目远眺,深深叹道:“其实我更喜欢直来直往,聂星逸想必也知道。” 她将翁九同的供词还给明尘远,再行叮嘱:“得赶紧给他写信,若是燕姜和谈进展顺利,便催他回来吧!再这样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顶多久了。” 明尘远也不知在想什么,仍旧望着那一抹几近消失的身影,半晌,才失魂落魄地道了一句:“好。” ***** 然而未等明尘远的问归之信寄出去,一封八百里急件便从姜国飞递过来。须知聂星痕离开燕国已有半年光景,这还是他头一次用八百里加急,可见信上内容之重要——他命镇国侯明尘远立刻统帅十万兵马,于两月之内抵达十万大山脚下。 此命一出,举朝哗然,大家都明白聂星痕是要对宁国开战了。一时之间,朝内立刻分成两派,有摩拳擦掌大为振奋者,也有忧虑重重坚决反对者,每日都在朝内争论不休。 幸而聂星痕在军中威望颇高,几个手握重兵的大臣都是全力支持,才让明尘远在短短十日之内便集结了十万大军,又花了十日,便将第一批粮草准备完毕。 微浓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也是反对,极其强烈地反对:“如今就发兵,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殿下的意思是趁着冬季万物蛰伏,十万大山没有毒虫作祟,先让大军过境。”明尘远回道,“我与朝内几位将军分析过,殿下这做法看似大胆,实则精妙。只要姜国让大军驻扎姜地,那咱们可以先到姜国熟悉环境,再慢慢计划与宁军开战,其实有利无弊。” “可是如此一来,便让宁国心生警惕了!”微浓依旧反对。 “从殿下去姜国和谈的那一刻起,宁国已经心生警惕了,”明尘远安抚她道,“您应当相信殿下的判断能力,他绝不会拿十万将士的性命当儿戏。” “真得太快了!”微浓越发焦虑起来:“若照他这个行事作风,难道过了年就要与宁军开战?” “那多好,快,才能出其不意。”明尘远反倒激动不已:“太好了,我正有郁闷无处发泄,能与宁军对战正合我意!” 这个男人,前些日子还强忍抑郁,如今却已双目发光、言语振奋,可见他真得属于战场。微浓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只是心里总觉得不安。 既是聂星痕决定的事,旁人想必也无法改变了,尤其如今军队、粮草都已集结完毕,根本不是她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能左右大军即将征发的事实。可是…… “连你也走了,把燕王宫这个烂摊子留给我,我怎么顶得住!”微浓越发感到烦躁:“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放心砸给我!” 明尘远也对此感到颇为意外。从前微浓在宁国姜国时,聂星痕总是默默为她安排好一切,务求时时掌握她的消息,生怕她在外头吃住不好,或有性命之危。可如今她回到他身边了,他反而一走半年,不再为她安排什么,放手让她去想去做。 从前自己这个镇国侯还在燕国坐镇,聂星痕放心也说得过去,但这一次自己也要率军出发了,他难道真得不怕微浓一个人在宫里出了什么意外?而且那么多政务,他真能丢开手吗? 这要换成别人,哪里舍得把自己女人扔在虎穴狼窝里啊!是聂星痕对燕王宫的防守太有信心?还是对微浓的能力太有信心?还是他有别的什么隐情不想让微浓知道? 明尘远越想越觉得担忧,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真左右为难起来。 微浓心里也生聂星痕的气。原本她还让明尘远写信催他回来,不想信还没送出去,就换来如此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他要将她留在宫里单打独斗! 一面要顾及燕王宫的局势,一面还要担心燕姜开战,聂星痕究竟想让她做什么?没有明尘远在她背后撑腰,她怎能掌控得了宫中局面? “您别担心,燕姜和谈事毕,我这一去,殿下不日就能回来。”明尘远蹙眉沉吟片刻:“如今我就是担心聂星逸,我怕他会趁着这段空子生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说一步吧!”事到如今,微浓也只得接受这个事实:“粮草如何?万一你走了,他还没回来,大军又需要粮草,我可就一窍不通了!” “您放心,我都安排好了,至少也能撑到殿下回京。”明尘远安抚她道。 微浓这才算是安了心,有气无力地再问:“大军何时启程?” “五日后。”明尘远犹豫片刻,才道:“我听乳娘说,长公主对几个孩子颇为照顾,我明日想亲自去一趟,托她再帮我照看一段时日。” 微浓点了点头:“长公主深明大义,看在你是去带兵的份上,她也一定会答应你的。” “我走后,您有事千万要和长公主商量,万不得已,要让她出面保你才行。”明尘远又叮嘱微浓。 “嗯,左右他也快回来了,我最多就是撑到年底。”微浓不想让他担心。 可饶是口中如此说,她心里其实一点底子都没,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出宫去找师父冀凤致商量一番。师徒二人见面,微浓道明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又倾吐了自己面临的难处,冀凤致仔细听完之后,只问她:“你可知道墨门的门规是什么?” “我听说过,是‘以杀止杀’。”微浓边说边打了个寒颤:“但我并不认同这种手段。” 冀凤致摇头:“年少时我与你父亲也不认同这种手段,但现今年龄愈大,我反而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以杀止杀’,并不是让你滥杀无辜,而是要杀该杀之人,以防止再生出新的杀戮。” “可是,”微浓仍旧不赞同,“聂星逸毕竟是名义上的一国之君,我若真杀了他,岂不是要引起朝中大乱?” “傻孩子,”冀凤致笑着点拨,“此‘杀’非彼‘杀’,你不要杀死他这个人,而是要杀死他这颗心。” “他这种贪得无厌的人,根本不会轻易死心,尤其聂星痕回来之前,他更会无所忌惮了。” “那就让他忌惮你。” 微浓听后若有所悟:“徒儿好像明白些了。” 正文 第294章 扭转乾坤(一)内有美女 翌日,微浓便招来连阔和晓馨,分别对他二人交派了任务,又亲自去京畿大营寻找明尘远。 四日后大军即将启程前往姜国,明尘远这里千头万绪,正是忙得脚不沾地。他这一走,事事都要重新安排,又要防止聂星逸从中使坏,煞是焦心。 即便是微浓前来找他,他也实在拨不出空闲了,足足让微浓等了一个时辰,两人才见上面。明尘远一见她便连连请罪,微浓摆手笑道:“无妨,我是来请您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将连阔带到姜国去。” “他要回姜国?”明尘远很好奇。 微浓笑了:“不是,他是去替我办事。” 明尘远闻言踌躇了片刻,也不知该不该细问,微浓却已不问自答:“您放心走吧,我自会给聂星逸一个下马威。” “下马威?”明尘远蹙眉:“您要给他一个下马威,那让连阔留下来帮您多好?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不用,”微浓自信满满地道,“连阔必须走,他若不走,我这事儿可办不成呢!” “这二者有联系吗?”明尘远还是没想明白。 “有!连阔可是关键人物,这一路上请您务必保护好他的安全。” 明尘远越听越是摸不着头脑:“您到底要做什么?可千万别贸然行事,万一激怒聂星逸可如何是好?” 闻言,微浓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放心,我有分寸。” 两人刚说到此处,忽然听到侍卫来报:“禀侯爷,有一女子带着宫中腰牌前来找您。” 有人带着宫中腰牌来京畿大营?难道是明丹姝的人?微浓与明尘远面面相觑,后者才大方地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头戴闱帽、身披斗篷、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低头走了进来。微浓一看这身形便知是谁,心里更是了然,便对明尘远道:“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魏连翩没想到微浓也在,自是尴尬羞涩,不禁对她解释:“侯爷即将领军出征,我是特意来与他道个别。” “应该的,我也是。”微浓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径直离开了京畿大营。 对于魏连翩的突然来访,明尘远也有些意外,问道:“可是龙乾宫里有事?” 魏连翩点了点头:“他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动不动就斥责宫人,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翁九同死了,聂星逸作为主事者自然心中烦躁。明尘远前思后想,还是将聂星逸与翁九同勾结之事说了出来,魏连翩听后惊讶非常:“他居然伪装得这般好?我……我真以为他时日无多了!” 明尘远不屑地冷哼:“他在你面前倒会装可怜,要么是有心防着你,要么就是……怕你离开他。” 魏连翩微微自哂:“恐怕二者都有。” 明尘远遂试探着询问:“那你……会离开他吗?” 魏连翩摇了摇头:“为了望安,暂时不会。” 明尘远闻言眉目紧蹙,面上难掩自责:“连翩,是我害了你终身。” “怎么能是您的错?”魏连翩反过来安慰他,笑言:“当年送我出府学艺,是相爷的意思,让我进宫也不是您的主意。其实我得感谢相爷,否则我到如今还只是明府的一名小小奴婢,哪里能有今天,锦衣玉食,还做了王后。” “连翩……”明知这是安慰,可明尘远却又无法反驳,面上自责之意更深:“我……我对不住你。” 魏连翩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我今日是来给您送行的,以前的事能不提吗?” “好,不提。”明尘远便命人送进来一壶酒,与她对饮几杯,又道:“燕宁若是开战,必是我有生以来最为凶险的一场战役,此去还不知是生是死。” “侯爷定会旗开得胜。”魏连翩忙笑。 明尘远也笑:“其实你明白我说的是事实,否则我从前领兵数次,为何你从不来看我,唯独这一次过来?” 魏连翩的心思被识破,只好垂眸不语。窗外的日光照射进来,在她的睫毛上落下一层金,就好似两只金蝴蝶在震动双翅,而那蝴蝶的翅膀上,已然沾了点滴露水。 明尘远很想为她拭泪,却自知根本没有资格,手指动了几次,终是紧握成拳,遗憾地道:“我们……相遇太早,相知太晚。” 魏连翩霎时别过脸去,硬是将泪意忍住,半晌,才绽开一个笑靥:“会有更好的女子接替公主照顾您。” “那你怎么办?”明尘远关切问道:“你难道要一辈子陪着他那个废人?还有,他……他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 “我知道,”魏连翩点头,“您一说翁九同的事,我就知道他这次难逃一死。” “所以你要早作打算,”明尘远顿了顿,“我这一走生死未卜……若是还能平安归来,我……” “我可以照顾你。”他的话语有些谨慎和迟疑。 魏连翩有些意外,睁大双眸看着他:“您这是怜悯?还是补偿?” “都不是,”明尘远其实也心乱如麻,并不能分清他对魏连翩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以前有金城在,他无暇思考;后来金城变了,他就会时不时地想起魏连翩,带着一丝浅淡的遗憾。 他与她相识太早,他还没有情窦初开;与她重逢太晚,他已心有所属。或许,如今他对她还不算爱情,可是他们自幼相识,曾相伴童年,曾离散数载,曾互诉心声,曾以命相托……这个女子为他付出太多,而他欣赏她,怜惜她,愿意照顾她的余生。 只可惜,魏连翩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激动,她只是平静地问他:“您能接受望安吗?” 聂望安,她和聂星逸的孩子。 明尘远瞬间愣住了,事实上他从没在意过这个孩子,也从没……顾及过。 魏连翩见他如此模样,又道:“望安这名字是郡主起的,她曾答应我会力保孩子。到时聂星逸若真得死了,我和他的孩子,您愿意接受吗?” 接受聂星逸的骨血……那个他鄙夷憎恶的男人的孩子?明尘远一时还难以做出决断,只得如实回道:“我需要想想。” 魏连翩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结果,闻言只是寂寥一笑:“不必想了,奴婢祝您这一战得胜凯旋,届时……届时自会有无数大家闺秀任您挑选。” 她平静地说完这番话,又默默为两人的酒杯斟满,无言地与之碰杯对饮。只是她执杯的手却一直在颤抖,藏不住她的悲伤与难过。 “不打扰您处理军务了,奴婢告退。”两人饮罢,她恭恭敬敬地朝明尘远行了一礼,一如她十数年前在明府做奴婢之时。从那时起,她一颗心便落在了主子身上,任时光荏苒,从未改变。 明尘远望着她默默罩上闱帽,默默转身,又默默地打开房门跨出门槛。他望着她那道纤细瘦弱的背影,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那句问话:您能接受望安吗? 他能接受吗?明尘远怔在原地,内心翻覆犹疑,煎熬不已。 像是只过了一瞬,又像是过了很久,那纤细的背影已经越走越远,即将消失在京畿大营的门口。 仿佛是他一再错过的感情,注定无法抓牢。 徒劳、悲伤、无力之感在这一刻铺天盖地袭来,却似乎变成了一种奇妙的效果,推着他的脚步往门外走。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跨出了门槛,对着那早已模糊的背影高声喊道:“连翩,我愿意!” 喊出口的那一瞬间,明尘远自己都感到惊讶,继而,那些疑虑、彷徨仿佛都烟消云散了,他竟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前所未有地确认了自己那番心意,这促使他鼓足勇气朝她奔去,站在她面前:“连翩,我愿意照顾望安,我会……对他视如己出。” 是的!他就是一个鳏夫,一个背弃祖宗的弃子,是世人眼中为了逢迎主子而甘做臣奴的马屁精。他这样的男人,能找到她已是上苍垂怜,怎能奢求太多? 他是懂她的,她也懂他,他们了解彼此所经历过的一切!正因如此,他们才能互相抚慰,互相扶持,从此相濡以沫度过余生,这或许也是爱情的另一种方式!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上京畿大营的门口人来人往,一把抓住她的手:“无论这一仗是胜是败,只要我能活着回来……你等我。”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 魏连翩惊异地望着他,难以置信地问:“您真能对望安视如己出?” “能,”明尘远重重点头,“如若你不愿意再生,望安就是我们的孩子。” 他目光炽热地看着她,热切地等待她的回应。谁料她却轻轻抽出双手,拢于袖中抬头看他:“多谢你,但不必了。” “为什么?”明尘远蹙眉。 魏连翩紧了紧身上披风,冷静笑道:“您忘了我已改姓明,而且还是王后。于公于私,我们都不宜再扯上关系。” 言罢,她款款朝他俯身行礼,面容沉静:“多谢二公子,有您这句话,连翩这辈子值了。往后……各自安好吧!” 当她再一次从视线里消失时,明尘远知道,他终于彻底把她弄丢了。 魏连翩原型真身,美不美?媚不媚? 正文 第295章 扭转乾坤(二)转折剧情 大燕天德六年,冬月初五,十万大军及粮草征发。这一日清早,龙乾宫便忙碌起来,聂星逸虽然虚弱,精神倒还算不错,辰时由明丹姝陪着前往北城楼,亲自为将士们送行。 微浓不曾到场,但也能猜到聂星逸必然意气风发。她手中把玩着一个手掌大的小盒子,唤来一名太监:“去问问钦天监,最近的黄道吉日是哪天,我要去龙乾宫走一趟。” 很不幸,微浓足足又等了五日,才等到传说中的黄道吉日。而每月逢十又是六局二十四司觐见的日子,故而她一直忙到下午,才有时间去龙乾宫。 临行之前,微浓下了道旨意,免去明丹姝继续禁足,并命她即刻去往龙乾宫侯旨。 此外,微浓还特意上了妆,又换了身衣裳,才姗姗来迟龙乾宫。而此时,聂星逸及明丹姝都已经等了她快半个时辰。 聂星逸见她身后跟着一队禁卫军,已知大事不妙,便先发制人:“当了郡主,派头可真是不一样,久等不至,龙乾宫蓬荜生辉。” 微浓看着昨晚自己特意涂的红色蔻丹,淡淡一笑:“没办法,宫里的事操心不完,还要再操心宫外的事,太忙太累。” 明丹姝看不惯她这副样子,遂冷笑:“你不过是执掌凤印而已,宫外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那要看是谁的事,”微浓看向他二人,“你们两个惹的事,我可不得不操心。” 聂星逸心思一沉,面色苍白不语。 微浓遂笑:“摄政王前脚一走,某些丹药师便开始嚣张了,仗着服侍过宫里的贵人,便敢在外头结党营私散播流言。最后被金城公主发现,便去杀人灭口,此等大奸大恶之徒,王上和淑妃娘娘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丹药师?”明丹姝尚且还没反应过来:“你查出杀害金城的凶手了?是那五张画像里的人?” “画像?”聂星逸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问。 明丹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你不是也看……” 话到此处,她猛然醒悟过来,噌地便从椅子上站起,后知后觉地指着微浓:“你利用我?” “我有真心对过你吗?还是你曾真心对我?”微浓讽笑。 “你!无耻!”明丹姝气得脸色涨红。 微浓又添了一把火:“我得感谢你,否则我也找不到翁九同。” 这一句话,又让明丹姝的脸色由红转白。 “明丹姝,聂星逸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替他当跑腿?拿药外加传话?”微浓款款落座,脸色变得冷厉:“这造反的罪名一旦坐实,你可是死罪。” “造反?什么造反?”明丹姝惊恐地睁大双眸,转而看向聂星逸。 后者却是在笑,原本无声,渐渐变大,最后放声而笑:“哈哈哈哈,造反?我就是燕王,我还要造反?哈哈哈哈哈!我只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就是滚出燕王宫,去定义侯府找你的亲爹!”微浓将手中的小盒子打开,取出一枚药丸,施手捏了个粉碎。只见其中赫然藏着一张字条,正是翁九同向聂星逸禀报的朝中要事。 微浓用手指弹了弹那张纸条:“镇国侯临行之前,给了我许多药丸,每一粒都出自翁九同之手,其中大多藏着你的诛心之语。你借此方式蛊惑人心,让他吹捧你是天命所归,这种话说出来,你竟不觉得脸红?” 她边说边将手中药盒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扔到明丹姝面前的地板上。这药盒明丹姝再熟悉不过,在微浓还没回来之前,聂星逸每每都用她有孕之事作为要挟,要求她去宫外替他拿的丹药,正是装在这种药盒里! 她当时多么傻!以为只要微浓不再回来,只要她怀过聂星逸孩子的事情不被揭穿,她就能一直陪在聂星痕身边!至少她还一直执掌凤印不是吗? 就因为这一个把柄,她几乎对聂星逸言听计从,他从内侍省支走巨额款项,她不闻不问予以通融;他违背聂星痕的意思与丹药师私下往来,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甚者,就连他每月取用丹药,都是她替他去拿! 曾经的孕事,让她成了聂星逸的俘虏,也成了她最难以挥去的噩梦。每每电闪雷鸣的雨夜,她都要从这噩梦中醒来,梦见那孩子哭着来找她索命,梦见聂星痕要收回她的凤印,梦见她自己身败名裂被赶出燕王宫! 一步错,步步错,终于弥足深陷……她还是被利用了,无可挽回! 明丹姝死死盯着地上那药盒,突然转身扑向聂星逸,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你为什么要害我?你为什么要害我?你这个恶魔,畜生,杂种!” 禁卫军见明丹姝疯狂失态,连忙上前制止她,然而她依旧破口大骂,骂完聂星逸无耻,又骂微浓水性杨花,最后改骂聂星痕铁石心肠。 骂声太大,就连魏连翩都忍不住从内室伸头出来看,惹来微浓一记眼刀警告。最终,那禁卫军统领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好将明丹姝的嘴捂上,向微浓请示是否要将她拖下去。 “不必,我还有事要她做。”微浓转而再看聂星逸,继续怒斥:“若不是为着先王脸面,家国平稳,你这混淆王室血脉的畜生还能耀武扬威多久?就凭几个丹药师,几粒药丸,就想逆天改命扭转乾坤?聂星逸,你太不自量力!” 聂星逸并没有像明丹姝那般被激怒,他剧烈咳嗽半晌,才缓缓笑道:“那又怎样?你根本不知我的手段。我隐忍六年,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所有小看我的人,必须死!” “呵,你的手段就是葬送金城的性命?来成全你龌龊的用心?”微浓不屑讽刺。 聂星逸眯着眼睛:“金城之死是个意外,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事!何况她已经选择了明尘远,就不再是我妹妹。” “畜生!”微浓只要一想到金城的死状,便对聂星逸的鄙夷又增加一分,而这也促使她摆脱了最后一丝犹疑,决定听从师父的建议。 以杀止杀。 想到此处,微浓目中杀意毕现,聂星逸见状立即警告她:“你可要想清楚,我还是燕王,你若敢杀我,朝野动荡,只怕聂星痕也保不住你!保不住长公主!” 微浓闻言无甚反应,依旧看着他,眸光深冷如冬日的冰湖。 聂星逸见状朗声大笑:“哈哈哈,妇人之仁!那你杀我好了,只要你敢动手,我的人立刻就会揭竿而起,杀进宫里替我报仇。届时燕国大乱,也好,谁也当不了这个燕王!” “谁说我要杀你?”微浓冷然反驳他一句,同时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晓馨立即将两只药瓶奉上,微浓搁在耳畔晃了晃,才面无表情地道:“这里头是连阔独家研制的蛊虫叫做‘饿蛊’,顾名思义,胃口很大,每吃一顿能抵七七四十九天。不过期满之后它若吃不到东西,便会吞噬人的血肉用以充饥。” 此话一出,就连一直疯狂挣扎的明丹姝都震住了,遑论聂星逸。两人惊恐地望着微浓手中药瓶,皆不敢相信她竟会使出这等手段。 微浓又晃了晃手中瓶子,露出一丝微微笑意:“哦对了,这蛊虫其实很好解,姜国遍地都是它的解药。不过你们还是别去了,咱们十万燕军可不认识燕王,他们只听命于摄政王。” 话到此处,微浓的脸色再次沉凝,将两只瓶子交给禁卫军统领,命道:“王上与淑妃娘娘喜吃丹药,本宫特命人将这蛊虫也放在丹药之中。你们可要小心一些,别让王上和淑妃娘娘吃到了虫子。” “蛇蝎心肠!你太恶毒了……”聂星逸原想破口大骂,然而瞧见禁卫军拿着药瓶过来,他立刻就死死闭上了嘴,只一双俊目露出凶光,狰狞地看着微浓。 微浓视若无睹,又转而去看明丹姝,后者立刻从椅子上起身,踉跄着跪倒在她面前,连连磕头:“不要,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明丹姝磕头不止,每一下都能听到“咚咚”的响声,微浓闭上双眸,不忍去看,蹙眉道:“你觉得自己很冤吗?” “是!我是冤枉的!我真的不知丹药里头有字条!”明丹姝抬头看到微浓的表情,立即流露祈求之色,拉住她的裙摆告饶:“我不敢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和你争凤印了……我……我也不和你争他了,我去禁足,一辈子禁足!” 微浓无奈叹了口气,目露怜悯低头看她:“其实你一丁点儿也不冤,吃了这蛊虫你才会明白,做人不能太贪心,更不能见风使舵、得寸进尺。” “不!不!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明丹姝瞬间吓得痛哭流涕,整个身子抖得剧烈:“我……我……我真得,以后我可以为你做牛做马!或者你赶我出宫,我出宫还不行吗?再也不回京州还不行吗?” “你挪用了那么多银钱,我岂能让你一走了之?”微浓丝毫不为所动,抬手将裙摆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服侍王上和淑妃娘娘用药?”微浓厉声喝命。 正文 第296章 扭转乾坤(三)36500票加更 “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服侍王上和淑妃娘娘用药?”微浓厉声喝命。 “是。”几名禁卫军立刻动手,一些人按住聂星逸和明丹姝的双手双脚,一些人掐住他们的下颌。禁卫军统领亲自将裹着蛊虫的药丸塞入两人口中,强迫他们吞下。为了防止过后呕吐,又命令禁卫军将两人的嘴堵上,四肢绑在座椅之上。 龙乾宫的宫女太监们见此情形,都吓得不敢吱声,有个小太监甚至吓得当场尿了裤子,瘫坐在地。 从始至终,微浓睁大眼睛看着两人被迫服下丹药,她在强迫自己狠下心肠。 无人敢想象,一国君王和一品的淑妃,竟会像俘虏一般被绑缚、被强迫。而更加讽刺的是,他们就在燕王宫,就在君王的住所龙乾宫之内。 腥臊味隐隐传来,又有另一个小太监吓尿了裤子。禁卫军统领见此情形,便对微浓道:“郡主,此地越发污秽,您还是先走一步为好。” 微浓倒没太在意,又走到聂星逸面前,提醒他道:“不要去找连阔,五日前他已随军去姜国了;也不要想着逃跑,七七四十九日,足以让你死在十万大山之中。” 聂星逸手足被缚,口鼻被堵,根本无法说出话来,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将她千刀万剐。 微浓眯起眼眸回视:“别这么看我,你忘了当年赫连璧月对我做过什么?”她边说边撩起左臂衣袖,只见光裸的玉臂之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当年连庸及连阔替她放毒血时割开的伤口。 “赫连璧月可比我狠多了,当年她给我下的蛊毒险些无药可解。相比之下,我连利息都没算。”微浓话到此处,再也不想看到聂星逸的面孔,放下衣袖便转身往外走。 直至走到门口,她似乎才又想起什么,回头警告他俩:“别去未央宫闹腾,我那儿可没解药。我对连阔说过了,让他每隔四十天制两粒解药送来。你们两个自己算好日子,定期来找我取药吧!” ***** 从那一天起,微浓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许是她在龙乾宫施展的手段太过凌厉,之后许多宫人见了她都是惊恐不已,对她畏惧有加。 微浓心情大好,自接管凤印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觉得心中舒坦。经此一役,她本以为自己是要恶名远扬了,但等了足足一个月,也没见宫里有什么动静,好像人人都对她讳莫如深,她烟岚郡主成了宫里的“说不得娘娘”。 燕王宫中最大的动静,就是明丹姝每日都要来向她问安,怯懦乖顺,语带讨好。这让微浓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回到了七八年前,附身在了赫连璧月身上,当时明丹姝就是这般讨好她身为王后的姨母。 明丹姝晨昏定省足足坚持了一个月,若是微浓不见她,她就等在未央宫外不走。最后微浓实在没法子了,只得又装了一次恶人,郑重其事地警告她一番,才得以免去每日面对她那张脸。 明丹姝消停过后,微浓开始逐一约谈六局二十四司和内侍省六局的主事们,公开言明查账之事到此为止,只要以后自行收敛,以往亏空的银钱有多少偿还多少,她可以既往不咎。她此举的本意是安抚,谁料约谈过后,竟有不少主事变卖宫外田产,还清了亏空的全部银钱,有的甚至还特意来找她解释,说当初是借钱周转,并非亏空。 微浓对此很惊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还在宫外遭遇过行刺警告,可这一转眼,大家竟都对她俯首帖耳起来。 她想起了长公主扶持高宗聂旸登上王位的手段,便也终于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的老臣忌惮长公主。早知这“以杀止杀”的手段如此有效,也许她早就用上了。 于是,直至第一次的“饿蛊”解药送到她手里时,她都一直在忙于点数银钱填补亏空。因为收回来的银钱太多,她甚至给宫里所有带品阶的宫人全都发了赏赐,尤其给龙乾宫发得最多,叮嘱他们“好生侍奉王上”。 连阔送解药去燕王宫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同路的明尘远,他便将微浓的主意前前后后如实相告。明尘远听后大为震惊,竟不敢相信这是微浓所为,心中不禁又赞又惊。后来两人听宫中传出消息说,烟岚郡主此举收效甚好,才算彻底放了心。 去姜国这一路,燕军行进得很顺利,终于在规定时限内抵达十万大山脚下,与聂星痕的人接了头。由于时值隆冬,姜国境内万物蛰伏,燕军便一鼓作气穿越了十万大山,之后进行短暂整修。 而当明尘远率领三万人的先遣部队与聂星痕会合之时,时节已到了腊月底。两人一见面,自然是有满腹话语要说。明尘远这半年多里经历了太多,实在没憋住,便一股脑儿地全都倒给聂星痕。当说到金城的死状,说到他和魏连翩的几番错过,他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与其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如说是难过“情关”,自古多少英雄豪杰都是绊在了此处,再也裹足不前。聂星痕自己深有体会,自能感同身受,少不得安慰明尘远一番。 随后,聂星痕又仔细询问了微浓的情形。这八个月里彼此虽然时有来信,可毕竟纸短情长,微浓又是报喜不报忧,故而他对细节一无所知,每件事都只知道个大概。 此刻听明尘远详细道来,他也是有喜有忧。当听到微浓彻查宫中账册时,他目露赞许;当听到她遇刺受伤,他面色担忧;最后听说她制蛊严惩聂星逸时,他终于流露出欣慰之色,连连点头:“《国策》上说,乱世宜用重典,她总算想明白了。” 明尘远也觉得不可思议:“像公主……不,是郡主……像郡主这么一根筋的人,从前多恨您,如今竟也肯为您改变,真是不容易。” “她不是为我改变,而是为时事改变。”聂星痕笑道:“不过我并不在意旁枝末节,结果越来越好就是了。” 明尘远点头附和:“从前都说郡主是皇后命格,微臣一直没觉得,直至最近这些日子才看出端倪。目光长远,恩威并施,郡主真是厉害。” “是吗?”聂星痕也面带笑意,似在遥想微浓这半年来的行事风采,情不自禁地道:“还真想快点见到她。” 明尘远忍不住想笑,顺势便问:“那您打算何时启程回燕国?若再耽搁下去,微臣只怕您是难捱这相思之苦了。” 岂料聂星痕竟回道:“恐怕我一时半刻还回不去……我打算亲征宁国。” “亲征?”明尘远大惊失色:“这可不是儿戏!燕宁一旦开战,少则一年,多则十年,难道您要一直坐镇燕军大营?那宫里怎么办?” “宫里的事,我暂时还顾不上。”聂星痕也叹气:“这是我思索良久才做出的决定,燕宁一战,除非我亲自统帅,否则我坐立难安。” “您难道不怕聂星逸他……”明尘远万分担忧。 “怕什么,他不是被微浓治得服服帖帖吗?我看这法子就不错。”说起微浓,聂星痕又笑了。 明尘远却不这么认为:“万一他对您心怀愤恨,想要玉石俱焚可怎么办?他若拉着郡主同归于尽……” “他不会的,他很惜命。”聂星痕笃定地道:“再者他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也知道分析局势利弊。若他敢在这节骨眼上耍手段,一旦燕国战败,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猜他可不想当亡国之君。” “此事您告诉郡主了吗?”明尘远替他感到担忧:“微臣觉得,她一定会阻止您。” “所以我还没对她说,”聂星痕负手蹙眉,“过年这一个月里,我得仔细想想该怎么说。还有朝中大事,我要怎样才能兼顾。” “若是郡主早些嫁给您就好了,”明尘远不无遗憾地道,“若是嫁得早,您早就登基了,如今恐怕太子都立下了。郡主也能以王后的身份扶持太子坐镇燕国,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参政。” “不,如今我反倒庆幸她不曾嫁我。”聂星痕只反驳这一句,并未解释过多。 明尘远似乎从中咀嚼出了什么意思,不禁面有忧色。 聂星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你放心好了,此行我若能打败宁国,必会风风光光回去娶她,届时大势所趋天下一统,聂星逸就是困兽之斗,不想退位也得退。” “可若是……若是咱们没赢呢?”明尘远煞风景地问。 “若是没赢,也自会有更合适的男人照顾微浓,去成就她的皇后命格。”聂星痕说得很平静。 这话根本不像聂星痕的性情,从前无论他是胜是负,一定会把心爱的女人拴在身边才对。怎么出去了大半年,想法全都变了?明尘远很想知道,他这大半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事,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正文 第297章 各凭本事(一) 聂星痕和明尘远如今住的地方是在苍榆城的城北,上一代姜王所修建的一座行宫,除了姜王宫之外,这里应是整个姜国最舒适奢华之地。姜王安置他们住在此地,既符合聂星痕的身份,又安静自在,丝毫没有失了礼节。 不过这一次见到聂星痕,明尘远觉得他变了,但究竟是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总之聂星痕没有从前性情飞扬,他开始变得沉稳,或者说是沉默。 明尘远只与他相处了十来天,尚且分不出他到底是哪一种变化。 腊月就在这般忐忑与疑惑之中悄然流逝,除夕那夜,燕王宫传来消息,说是聂星逸以身子太差为由拒绝登楼与民同贺,微浓因此整治了他一番,最后他如期出现在北城楼上。 这消息传来苍榆城时,聂星痕照样赞许了微浓,然后便开始与明尘远喝酒守岁。明尘远便顺势问他:“您不回燕国的事,对郡主说了吗?” “还没,”聂星痕似薄有醉意,微微笑着,“让她安稳过完正月,我再告诉她。” 明尘远闻言有些替他担心:“恐怕郡主会生您的气。” 聂星痕仍旧笑着,没答话,目中划过几丝无奈与思念。 明尘远原本还想多问几句,奈何姜王突然过来拜访,说是要与聂星痕痛饮几杯。他连忙张罗迎客摆酒,几人畅谈畅饮,气氛好不热闹。最后,平日酒量极好的聂星痕竟然喝了个酩酊大醉,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而姜王仍旧步履稳健,不过是话有些多而已。 按习俗来说,除夕之夜是要守岁,决不能在子时之前睡过去。但明尘远和聂星痕向来都不是拘泥于此的人,前者见后者喝醉了,便连忙派人服侍他就寝,自己则代为送姜王一程。 两人徒步向行宫正门走去,少不得要互相说几句客套话,诸如“久仰”云云,还有自己国家的风土人情。姜王如今虽是一国之君,但既然选择归附燕国,自然也晓得日后必为臣属。他早就知道明尘远是聂星痕面前的第一红人,便也放下身段借机与对方攀谈起来,想要提前打好关系。 临到宫门处,两人也算混熟了,明尘远便自然而然地开口询问:“敝上这半年多一直住在苍榆城吗?” “也不是,”姜王随口答道,“今年十月他曾离开了一段时间,说是有宁国的老朋友前来探望他。” 宁国的老朋友?明尘远有些疑惑。聂星痕在宁国能有什么朋友?他可从没去过宁国!明尘远本想多问几句,奈何姜王所知有限,实在问不出什么,于是只好散了。 这一夜,明尘远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自问与聂星痕从小一起长大,对聂星痕的人际网算是极其了解,除了几个安插在宁国的细作以外,聂星痕根本没有什么宁国的老朋友。 会是去见细作吗?还是别的什么人?聂星痕如今一改飞扬强势的个性,日趋寡言,是否与那位“老朋友”有关? 不知为何,明尘远总是感到隐隐的不安,可他还没来得及深想,剩下的七万燕军便也陆续抵达苍榆城外,聂星痕命他整军前往驻扎之地。 这么多将士必定不能入城,再者苍榆城也驻扎不下。事实上在燕军启程之前,聂星痕已和姜王商议好了扎营之地,就在姜宁的交界处,十万大山的支脉“苍山”。 把燕军大营设在苍山上有几个好处:一则穿过苍山便能抵达宁国幽州,真要开战可以迅速抢占幽州重镇;二则苍山上树林茂密,可以作为遮蔽之物,燕军驻扎在此,短期内宁国不会发现。 故而一整个正月,明尘远又马不停蹄地率军赶往苍山,便也由此忽略了聂星痕的异样。 “你先率军过去驻扎,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我在苍榆城处置好一些事,便尽快过去与你会合。”聂星痕如是命道。 明尘远领命,又提醒他:“苍榆城乃姜国国都,您有必要在此安插几个探子,以防姜王有变。” “你放心,我会把简风留下。”聂星痕早有准备。 简风便是当年护送微浓来姜国解毒的侍卫,后来微浓到了宁国之后,听说聂星痕将有危险,便让他回去通风报信了。一转五年过去了,这些年简风先是在军中历练一段,后又被调回燕王宫,做了聂星痕的贴身护卫,去年四月便随之来到姜国和谈。 明尘远一听说简风将被留在苍榆城,这才心中稍安,临行前,两人又商议了一些军务,主要是提出了几个预警措施,防止宁军突然来袭等等。 这让明尘远有一种感觉,好像与宁军的作战迫在眉睫,那种不安又浮了出来,促使他不禁问道:“您真要这么快就主动开战?” “粮草有限,将士们的精力也有限,耗得太久会打击士气。”聂星痕显然心意已决。 明尘远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会不会太草率了?” 聂星痕闻言有些诧异:“你如今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若是我没记错,你从前可是三番五次劝我开战啊。” “呃……”明尘远霎时被堵得无话可说。 聂星痕见状思虑片刻,又道:“你稍等。”言罢径直转去内室,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明尘远在外等了半晌,才见他拿着一幅卷轴出来,看样子好像是……一幅画? 聂星痕当着明尘远的面将卷轴展开,但见其上绘着无数曲折拐弯虚虚实实的线条,还标注了无数奇形怪状的图案,正是鬼谷子兵法之中常用的兵家符号! 明尘远大感意外,指着那卷轴问道:“这是?” “这是另一半山川河流防布图。”聂星痕按捺下激动之意:“这就是我急着对宁国开战的缘由。” 明尘远显然震惊过了头,表情又是惊又是疑又是喜,连忙追问:“这是哪儿来的?” 聂星痕遂将得到这半张防布图的缘由讲了一遍:“微浓当初给我的半张防布图,只有燕姜两国,我便将此图带来姜国,试图增加和谈的筹码。谁料姜王看到之后,便拿出这半张图出来与我比对,说是在楚瑶的遗物之中发现的。” 明尘远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郡主不是说,那半张图被云辰拿走了吗?” “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明白,只听姜王说,他是在楚瑶的遗物之中找到这幅卷轴,虽看不懂,但觉得此物至关重要,便妥善保存起来。”聂星痕如实言道:“直至我拿来了另外半张,姜王看着眼熟,才想起楚瑶还有半张图。我仔细对比过,至少楚地的地形防布全都是真的。” 话到此处,聂星痕又叹了口气:“正因姜王手里有另外半张防布图,他才临时增加了谈判条件,否则和谈不会进展得如此缓慢,我更不会答应他不在姜国国内开战。” “这会不会是个陷阱?”明尘远觉得其中必有玄虚:“难道是姜王后生前故意留下半张假图,想引咱们上钩?” “可她怎能料到姜王会把图收藏起来?万一姜王扔了呢?她又如何得知,这半张图最终会落到我手中?”聂星痕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是她看姜国与咱们走得近,猜到燕姜迟早会联手,便在临死前赌了一把?”明尘远猜测道。 “是有这个可能,”聂星痕顺势分析,“也有可能是云辰得到防布图之后,为了以防万一,留了一份副本给她。” “那姜王后自尽之前,就应该把这副本毁了才对啊!”明尘远提出异议。 “是啊,但也很可能是因为某种顾虑而留了下来。”聂星痕边说边拿出自己那半张羊皮卷来,将两张防布图放在一起比对:“微浓说过,防布图是画在羊皮卷上的。但姜王手中这张却是用纸画的,而且墨迹有轻微褪色,至多不会超过三年,与姜王后自尽的时间也相吻合。” “会不会是姜王从中作祟?”明尘远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譬如姜王与宁王相勾结,得到这张防布图,故意改动一些地方好引咱们上钩?或者是……或者姜王想做那只黄雀,才把这半张图拿出来给您,借机怂恿燕宁开战?” “但是图在云辰手中,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相信他会让宁王得到。”聂星痕再行反驳:“还有姜王,他若真知道这半张图是什么,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他大可以用这张防布图与宁王谈判,或者与咱们谈判。” “话虽如此,可微臣仍觉得不放心,”明尘远顾虑重重,“这图来得太蹊跷了。” “我知道,所以前段日子派人去宁国查探了地形,”聂星痕以手指了指幽州和闵州两个地方,道,“至少这两处和图上画得一致,完全没有问题。” “那另外几个州呢?” “还没有机会去查。”聂星痕蹙眉:“宁国加强了防守,尤其是几个重镇,探子根本进不去。” “也就是说,这张图上,楚地、幽州、闵州全是对的?但富州、丰州还不能确定?” 正文 第298章 各凭本事(二) “也就是说,这张图上,楚地、幽州、闵州全是对的?但富州、丰州还不能确定?”明尘远提出疑问。 “对,”聂星痕盯着那半张防布图,修长手指依次点过几个地方,“你看,宁国有近一半的地形已被咱们掌握,我觉得可以赌一把。” “难怪您急着开战,这东西的确很让人动心。”明尘远感慨万分。 聂星痕笑了:“咱们先凭借这图拿下幽州和闵州再说吧。” 事已至此,明尘远唯有点头称是:“那微臣明日就率军启程了。” 聂星痕“嗯”了一声,又慎重叮嘱道:“听说宁王已再次重用云辰,一定是为了对付咱们,你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 其实关于云辰被再次重用,这其中还有一段内情。一年多前,原澈进宫告状,一口咬定王拓是祁湛派来的奸细,宁王因而大怒,彻查宫中内侍,最终蔓延成为一场祸及朝廷、世家的大清洗。 这场大清洗足足持续了半年多,宫中、朝堂、民间都有波及,几乎要动摇国之根基。一些迂腐的、位高权重的老臣也未能幸免,不是被抄家就是被罢官,最轻的也是令其主动告老还乡。一时之间,人人都道宁王老矣,脑子糊涂了,御史们甚至哭天抢地喊着“国要亡矣”。 这件事中,最冤屈的当属祁湛,刚刚掌权没两个月,便又被宁王踹了下来;最惊讶的要是原澈,他原本只想对付祁湛,却未曾料到最后祸延朝堂,引起无休止地怀疑和杀戮;最乐见其成的是云辰,笑看宁国乱成一滩浑水,引起人心恐慌。 然而与此同时,燕国却有消息传来,说是摄政王聂星痕已秘密前往姜国,旨在与姜王和谈,促成燕姜百世修好。这消息就像是惊天霹雳,猛然劈醒了宁王混沌的头脑,使他意识到聂星痕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而楚国的那群死士们,都以为云辰要在此时出手,趁机再添一把火。云辰也确实这样做了,他在竹风和流苏回来之后,又派了一小队人马去找宝藏,悄悄运回了不少金银财宝。大家皆以为他要用这笔宝藏招兵买马,趁乱造反,然而他没有,他竟出面替受冤的朝臣们说话,主动安抚世家,又进宫与宁王密谈。 宁王他老人家正愁如何将这场清洗结束,以最快的时间稳定人心、集结军队准备作战。云辰此举正巧合了宁王的心意,最终,他被宁王委以重任,以强有力的姿态重新杀入朝堂,强势终结了这一场浩浩荡荡的劫难,稳住了国之根本。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无人不感激离信侯,史官们对此举评价尤为之高,时称“离信还朝”。 对于云辰被重新重用,大多数人持一个庆幸的态度,而祁湛与原澈这般知道其真实身份的人,则觉得万分费解。既然宁王已知道云辰是楚王室后裔了,为何还要重要他?难道不该继续钳制他才对? 还是魏侯府的一名幕僚道破天机,让原澈恍然大悟:“既然云辰是楚王室之人,那他一定恨及了燕国,在这节骨眼上启用云辰,摆明是专程对付聂星痕的。而其它的,都是王上的迷魂汤。” 不过对于云辰重新得势,原澈暂时还是持支持态度,毕竟他与云辰早已达成联盟,要共同对付祁湛,故而少不得在私下里替云辰散播些溢美之词。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原澈略胜一筹,祁湛因王拓之死而被牵连,风波至云辰上台之后还未完全平息。墨门对此自然着恼万分,甚至发出追杀令,声称不惜一切代价铲除原澈。 反而是祁湛及时阻止了墨门的动作,因为他知道,原澈此时绝不能死,一旦他死了,无论凶手是谁,这笔账必定会被算在自己头上。届时,戕害手足的罪名一旦落下,他将永无翻身之机! 幸而宁燕即将开战,倒是让祁湛看出了一点希望,他趁机去向宁王请缨作战,以求扳回一局。 不想有人比他更早一步,当他进宫请战之时,原澈已经在此。 两个孙子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是想去对付聂星痕,以战绩来赢得威望。丹墀上的宁王思索良久,却将两人一并拒绝了,而且连个说辞都没有,只道:“这一战,孤打算派云辰督军。你们两个先在黎都呆着,都不要轻举妄动。” 原澈一听这话,忙道:“您派云辰督军是对的,他必不会对燕军手下留情。可孙儿是要请缨作战,与云辰督军并不冲突啊!” 宁王叹了口气:“你们若在战场上有个闪失可怎么办?聂星痕素有“燕国战神”之称,当年云辰的兄长楚璃尚且败在他手上,你们两个可有法子赢得过?” 原澈一听“楚璃”二字,心里便泛起阵阵酸意,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亡国太子,楚国弹丸之地,他能有多大能耐?想必也是徒有虚名。” 宁王沉默一瞬,反问道:“你们都见识过云辰的手段,据说云辰的才能在其兄长之下,你们还敢说楚璃徒有虚名?” 原澈被这话噎了片刻,仍旧不服气:“也许楚璃是有治国之才,但他领兵之能太差!” “如今你就这么不服气,一旦上了战场,你领军,云辰督军,你们两个还不得闹翻天?”宁王看得通通透透。 原澈一时竟无法反驳。 祁湛在旁听了半晌,适时问道:“王祖父,您为何非要让云辰督军?就算他与燕国有不共戴天之仇,您焉知他会尽全力帮咱们?” “所以孤才命他‘督军’,而非‘领兵’。”宁王指着他二人,再次回绝:“此事你们想都不要想,朝中那么多武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们两个上战场。” “可是!燕国乃镇国侯领兵,咱们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帅,士气可是要大减啊!”祁湛仍旧不安心。 “不,你们错了,燕国可不是明尘远领兵,”宁王双目微眯,闪着精光,“若孤猜得没错,这一战应是聂星痕率军亲征。” “亲征?”原澈与祁湛皆是吃了一惊。 “对,燕宁之战如此重要,他怎能不出马?必定是务求速战速决,能将我这把老骨头气死最好。”宁王话到此处,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原澈和祁湛都被“亲征”二字吸引了注意,皆是忧心忡忡,哪里还有心思玩笑。两人都在纳罕,不晓得此事究竟哪里可笑,还是宁王真得老糊涂了?分不清轻重缓急? “既然燕国是摄政王亲征,那咱们更该有个身份相当之人坐镇军中才行啊!否则士气上就输了。”原澈连忙再劝。 祁湛连连点头。 宁王笑了半晌,才颇为欣慰地看着两个孙子:“好,好,从前你们斗得厉害,在家国大事上倒能想得一致,孤也算安慰了。” 原澈与祁湛互相对看一眼,皆没有说话。 宁王至此也敛去笑意,恢复肃容:“此事孤心意已决,你们两个都不必再说,老老实实留在黎都出谋划策就行了!” “王祖父,孙儿知道您爱护我们,可是宁燕之战关乎天下局势,您切不可对聂星痕掉以轻心!”祁湛不死心地劝说:“您和孙儿都见识过他的手段,当年他设局刺杀聂星逸,手段之狠,心机之深,可是别人万万不及的!咱们朝中,能与他争锋的人不多!” 岂料宁王听到这话,竟像很兴奋似的:“好,好,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先让云辰去打打前战吧,剩下的事情,孤自有主张。” “王祖父!”原澈和祁湛一并出声反对。 “退下!”宁王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脸色已然沉了下来,朝两人摆手屏退。 原澈和祁湛见他不悦之色正浓,也知今日不是再劝的时候,只好一并告退出宫。这一路上,两人本是斗气不肯说话,可一想到聂星痕率军亲征,宁王还这般轻敌,又都有些忧愁。 最终,还是原澈先开口问道:“你方才说,聂星痕设局刺杀聂星逸,那是怎么回事儿啊?” 祁湛也没隐瞒,三言两语将当年聂星痕找到宁王、宁王找到墨门、墨门派他去刺杀聂星逸之事如实相告。 原澈听后“嘿”了一声,话中有赞许,也有鄙夷:“这聂星痕落了下风,还知道借他国之手,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转而又叹:“唉!老爷子当年也是糊涂,这样的人压制还来不及,怎么能帮他?你看,现下他掌控燕国了吧?事情不好办了吧?若是换成聂星逸那个草包,恐怕老爷子早就统一天下了!” “当年谁知道他会有如此野心,”祁湛面无表情地道,“王祖父是想着他身上有一半宁国血统,若能当上燕王,于两国邦交有利。” 原澈也听说过聂星痕的身世,不由叹道:“看来老爷子也有失算的时候,这聂星痕还真不知道感恩!” “国与国之间,也是利字当头。”祁湛早已看透。 正文 第299章 各凭本事(三) 两人原本是要各乘肩舆出宫,然这一路上议论着聂星痕,竟也不知不觉走了一大半路程,便索性决定徒步出宫。国难将临,两人边走边交谈宁燕局势,这在宫人及侍卫看来竟都觉得不可思议: 王太孙和世子难道吃错了药?居然能和平共处?! “你说王祖父究竟是什么意思?即便他胜券在握,也该将计划告知咱们才对,为何要瞒着?”祁湛一直想不通。 原澈也对此很费解,嘴上却硬道:“一定是这次清洗之事闹得太大,老爷子谁都不敢信了,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说出来!” 不得知宁王的想法,祁湛始终无法安心,但他自己势单力薄,如今又被宁王忌惮,根本无法使力。而原澈与他面临相同的处境,同是王孙,同被宁王猜疑。只不过,看方才宁王的表现,若是他两个齐心协力,也许能让宁王有所改观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祁湛主动提议道:“国难在即,不如我们摒弃个人恩怨,携手抗燕吧。这兴许对你我都是个机会,想必王祖父也愿意看到咱们化敌为友。” 原澈本来也有此意,可一想到王拓的事情,他心中就如吃了个苍蝇,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愤怒。于是,他冷然瞟了祁湛一眼,回道:“在王祖父面前,我不介意与你‘化敌为友’;但私下里,咱们还是各凭本事为好!” “我都没计较,你还计较?”祁湛被拂了面子,大感不悦。 “谁知道你又想出什么花招对付我?”原澈表情愤愤。 祁湛闻言瞬间大怒:“原澈!你说这话不觉得害臊!我还没来宁国,你就派人截杀我,将我堵在十万大山脚下;等我做了王太孙,你又时常给我使绊子;还用一个侍卫陷害我,惹得朝中不得安宁!你这般卑鄙之人,还敢说我使花招对付你?” “哈!王拓都承认是你的人了,你还死不认账!”原澈立即还击:“我派人截杀你,你有证据吗?反倒是我去姜国找藏书,你让墨门追杀我,若不是我反应快,早就死在幽州了!你他妈一个小杂种,从个江湖杀手做到王太孙,也不知到底是谁的野种,一看就是图谋不轨要来颠覆宁国!居心拨测!” “你再说一遍!”祁湛怒指原澈,面上杀意毕现。 原澈从谏如流,不怕死地冷笑:“野种!图谋不轨!居心叵测!” 两人果然又要斗起来了!几个随侍的宫人听到这里,都大呼不妙,为免失态闹大,纷纷上前劝架。 祁湛原本真得想要动手,可想到上一次的后果,终究是忍了下来。他怒目直视原澈半晌,最终一甩袍袖,讽刺道:“难怪王祖父宁愿从民间找回我这个‘野种’,也不选你做太孙!” “你说什么?”原澈被这一句彻底激怒,若不是被人死命拦着,他作势就要上前对祁湛揍一拳。 若论身手,祁湛出身墨门自然是比原澈强很多,他便也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对方冷道:“心胸狭隘,好男风,打扮得像个娘娘腔。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的,宁国哪能交到你这样的怪物手上!” 言罢,祁湛拂袖而去。 不可否认,“怪物”二字真正刺痛了原澈的心,他头一次开始认真思考祁湛的话,再认真地审视自己。 他自问天赋不低,在几个孙子里最为出众,可为何老爷子就是不选他?当初太子伯伯要将他过继膝下,老爷子就不同意;如今更宁愿选一个资质平庸、出身低微的野种,也不考虑他一分!即便他直白地道出自己的想法,老爷子也没有任何表示! 难道他真得装过头了?原本想以好男风来博得宁王的愧疚与疼爱,如今适得其反了?就连祁湛都说他是“怪物”,难道他真得这么差? 原澈越想越觉得不安,本想回去和父侯商议,又恐一下子揭穿自己伪装多年的假象,会惹父侯生气。他思前想后,决定去听听云辰的意见。 来到云府,他直抒来意,将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一切如实道明。云辰听后,寻思良久没有回答。 原澈见状急了,忙问:“你倒是出出主意,如今可不是装深沉的时候。” 云辰俊目微蹙,回道:“我是在想,王上对聂星痕的态度,很蹊跷。” “不过就是高看他一眼,有什么好蹊跷的!”原澈朝他摆手:“我可不是来和你讨论他,我是让你帮我出主意!” “这有什么好想的,只要你成亲,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云辰轻描淡写。 原澈立即愣住了:“成……成亲?”他面露几分抗拒之情。 云辰假装没看见,继续劝道:“是啊,一旦成亲,你好男风的传言便会不攻自破。再者身为王室子弟,早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也能让王上开心、百姓放心。” 原澈噌地一下站起来:“你……你怂恿我成亲,别有居心!” 云辰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世子,您已经二十有二,寻常男子在这年纪都做父亲了。即便是在民间,成家立业也是衡量男人的基准,遑论生在王室。不成亲,没后嗣,就是少年心性的表现,你让王上如何对你放心?” 可原澈哪里听得进去,直朝着云辰翻白眼:“若是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你这么说,可真让我怀疑居心。你明知道我喜欢微浓,怎么,赶紧怂恿我成了亲,好让我再也没了机会?” 闻言,云辰毫不留情地嗤笑:“即便您不成亲,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听说聂星痕此去姜国和谈之前,已经册封她为郡主,命她留在宫中执掌凤印。这举动意味着什么,您难道还不明白?” 原澈自然明白,如今微浓的一举一动他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便也忍不住反驳:“这算不得什么。聂星痕无妻无子,没有可用之人,把后宫交给她也是理所应当。” “但微浓的性子你不了解,她若不肯,谁逼她也没用。”云辰如是言道。 “我看是你不了解她吧?”原澈一下子来了精神:“微浓呢,在大义上一向是很分明,也许她并不喜欢聂星痕,是为了燕宫的稳定才勉强接受这个安排呢?” 这一问,使云辰面色渐沉,他清亮的眸光微微闪烁,没有接话。 原澈正有些来劲,正欲再打击他几句,却被后者出言回击:“总之,我劝世子及早成亲,切断这不切实际的妄想。” 听到这一局,原澈的心思骤然一沉,方才的兴奋霎时散得无影无踪。其实他心里都明白,云辰说得很对,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成亲。若能找到一个合意的妻子,别说是平息流言,连带老爷子也会对他有所改观,若是岳丈得力,更会助他扭转局面,也许他就能一举把祁湛给挤下来。 可只要想起娶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同床共枕,更甚要做那档子事,他就觉得恶心,万分恶心。 “眼下只成亲还不够,若要扳倒祁湛,世子还得尽快诞育后嗣。”云辰似有些幸灾乐祸地劝道。 原澈打了个寒颤,忽然就想起了年少时的阴影,腹中隐隐有了作呕之意。然后他又赶紧去想微浓,这作呕之意才渐渐平复。 “我……我考虑考虑。”他勉强回道。 云辰也没再多言,转而又与原澈说起眼下的局势、宁燕紧张的关系。当说到宁王无论如何也不让原澈和祁湛前往战场时,云辰心里那股疑惑又浮了起来,对原澈道:“您不觉得此事很奇怪吗?” “不过就是王祖父心疼我两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原澈不明所以。 云辰的心思向来敏感:“王上对子孙可从来不是宠溺,对您和祁湛也未见得有多关爱,何以到了你们该冲锋陷阵为国效力时,这关爱之意突然来了?” 云辰这般一说,原澈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难道老爷子想置你于死地?怕我两跟去坏了他的大事?” 云辰笑了:“真要如此,不让您去也就算了,为何不让祁湛去?我的身手根本比不上他,况且,置我于死地也不必派我去督军。” 原澈闻言沉思起来:“老爷子心思向来重,谁知道他又在算计什么。不过你可以放心,他越是如此,聂星痕越讨不到好果子吃。” 原澈说完这番话,抬目却见云辰在盯着自己看,且那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复杂,令他忍不住有些毛骨悚然:“你……你盯着我做什么?” 他问完这一句,云辰却丝毫没有反应,依旧盯了他半晌,忽然问道:“您手里是否有昭仁太子的画像?” “太子?”原澈摸不着头脑:“你找他的画像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有些好奇,”云辰解释道,“能让您这般崇敬,又能让世人那般非议,我也想看看他到底长的是什么样子。” “我是有幅他的画像,不过在丰州的府邸,这里没有。”原澈随口回道。 “那您可否形容一下他的样貌?”云辰穷追不舍。 正文 第300章 各凭本事(四) 原澈倒是没再多想,顺着云辰的话便开始回忆,他原本是一副旷远的眼神,却渐渐变得凌厉起来,想了半晌,最后冷哼一声:“算了,我也不好说,你看祁湛那样子,有七八分像就是了。” “七八分像?”云辰目色一闪。 原澈悻悻地道:“哼,要不是他那张脸长得实在太像,老爷子也不会这么快便认下他,还对他这么栽培。” 闻言,云辰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又问:“祁湛哪里长得像昭仁太子?” 原澈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面露狐疑之色:“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啊?难道你真得怀疑祁湛是野种?” “我在想,能否用他的身世做文章。”云辰模棱两可地回。 “估计你要失望了。”原澈泄气摇头,用手在自己鼻梁处比划了一下:“他鼻子以下吧,和昭仁太子长得一模一样,看模样应该是亲生的。老爷子在这方面绝不会弄错。” 云辰似乎是在想象什么,片刻之后又笑问:“魏侯殿下与昭仁太子是异母兄弟,两人可有相似之处?” 原澈回想一瞬,“嘿”地一笑:“你别说,我父侯年轻时也算俊美男子,昭仁太子当然也不差,两个人的眉眼都是承袭老爷子。” 许是装臭美装了太多年,他此刻也颇有顾影自怜的意思,指了指自己一双眼睛,对云辰笑道:“你瞧瞧我的长相,就该知道我父侯和昭仁太子多俊美了,当然,他们也只有我六七分吧,我还有三四分是承袭我母妃的美貌。” 云辰此刻的心思已全然不在原澈的话上,他闻言径直起身拿过笔墨纸砚,摊在桌案上再笑:“您越说,我越对昭仁太子的样貌感兴趣了,不如您说着我画着,现做一幅画像出来,如何?” 原澈知道云辰擅长琴棋书画,不过仍旧对其凭空想象的能力表示怀疑:“你都没见过我太子伯伯,光凭我一张嘴说,就能画出个一二三四?” “不试试怎么知道?”云辰故作自信地笑:“再者还有您和祁湛作为参照,我正巧练练手,请您评价一番。” 原澈此刻正值郁闷,听他这般一说,也来了几分兴致:“可以,那你画吧。” 云辰便按照方才原澈所言,想象着祁湛鼻子以下的部位,一笔一笔开始勾勒。削薄的唇,唇角天生上钩,给人一种薄情而风流之感;收紧的下颌,分明的腮处与颧骨,瘦而藏有傲然之气。 生在王室,对书画多少有些造诣,原澈看到此处,也觉得云辰是有几分功力,不禁认真旁观起来,还笑着调侃:“别人都是先画眼睛鼻子,唯独你先开始画嘴。” 云辰却是心无旁骛,闭目冥想片刻,又仔细打量原澈半晌,才提笔画下一双俊目,两道浓眉。 不多时,一张成年男子的脸庞已经隐隐成形,唯独缺了鼻子。而这已足以勾起原澈的回忆,他竟然看着画像呆滞片刻,主动从云辰手中接过画笔,认认真真地为画像勾出一道挺拔的鼻梁,又为画中之人添上额头、发丝、耳廓。 放下画笔,原澈唏嘘不已:“子离的画果然传神,这眼睛、嘴巴简直如见昭仁太子真人,唯独是这鼻子我画得太差,只得他八分相像。” 言罢,他又是一阵感叹,这才对云辰道:“子离啊,这画像送给我可好?” 云辰此时正盯着画像在想些什么,目不转睛,唇畔勾笑:“世子不嫌弃就好。” ***** 原澈拿走画像之后,云辰一直心不在焉,思前想后,又招来竹风命道:“你找人想想法子,看能否找到昭仁太子原真的画像。还有,打听一下他生前性情如何,擅长什么,是从何时开始荒于政务沉迷酒色的。” 竹风虽不知主子何意,倒也不敢违背,当即便给他们在宁国的各路眼线们分派任务。按道理而言,宁太子原真生前喜好饮酒作乐,应有不少行乐之图留下,可出乎竹风的意料,他们打听了二十来天,才在年关之时找到了一幅画。 还是晚香楼老鸨找到的,据说是十几年前宁太子纳过一位侧妃,那位侧妃喜好作画,便给宁太子画了一张像。此后不知怎地,画作流落到了娘家。宁太子生前,这张画一直是侧妃娘家的一大傲事,其父逢人便夸“小女自打进宫之后,就独得太子殿下恩宠,这不,殿下还特让小女为其作画一张”。 后来这位侧妃因故惹怒宁太子而被打入冷宫,直至宁太子死后才被宁王放了出来。这家人从此便对那张画作讳莫如深,收拾起来束之高阁,也多亏晚香楼神通广大,才能打听到这桩十几年前的旧事,还用计将画像弄到了手。 当这幅画送到云辰手中之时,正是除夕之夜,原本阖府都在厅堂守岁,云辰拿到画之后立刻前往书房打开来看。只可惜因为年代久远,墨迹褪色得厉害,画面已然模糊,唯有题字最清晰可见。而且这幅画并不是宁太子的正脸,画的是他在蹴鞠场上的玩乐之景,画面上共有六个人,宁太子就在画中央,正是那以脚蹴鞠之人。 若论画技,这女子还算有功底,比之闺阁里的婉约笔触更细腻写实,尤其几个人蹴鞠的动作十分传神。对于一个没有上过蹴鞠场的大家闺秀而言,能画到这等地步实属难得。 云辰仔细观察画作上的宁太子,从这已然模糊了的脸庞之上,根本看不到长相,不过依稀能辨出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鼻梁高挺,是劲瘦身材,蹴鞠的动作也很敏捷。 若按时间推算,画上的宁太子应是将近不惑之龄,可从这画上所传递的感觉而言,云辰很难想象宁太子会沉于玩乐,最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可事实的确如此,不容辩驳。 云辰将画作收好,又将竹风叫了进来,问道:“我让你打听的其他事情有消息吗?” “有,”竹风如实回道,“几个人都回了话,说得也大同小异。昭仁太子原本性情温和,对宫人极好,不善言辞,很是稳重。他生前善骑射,精通兵法谋略,一手创办‘风云骑’,在宁军当中威望极高。后因一直无法掌权,又多次被宁王斥责‘性情柔奸,妄夺父志’,在正顺三十七年大病一场,之后他便转了性情,开始荒废朝政,沉迷于酒色。” 正顺三十七年,也即二十七年前,宁太子大病一场转了性情?可细算他当时的年龄,不过才二十八九岁而已。一个正值壮年的太子,又是擅长骑射武艺之人,为何突然就病倒了?是真得生了病?还是受了什么打击? “正顺三十七年,宁国曾发生什么大事吗?”云辰又问。 竹风摇了摇头:“这个……您没让查,他们也没提。” 云辰也没再多问,只是有些感慨地道:“二十几岁便能创办“风云骑”,可见这宁太子也是个人物。” 须知“风云骑”在二十几年前,可是令九州其余三国都闻风丧胆的一支铁骑,不过五万人的规模,却抵得过十几万的大军。也正是因为这支铁骑,宁国迈进了兵强马壮的时代,只不过后来风云骑又换了几代人,因着太多世家子弟混入其中,名声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到如今早已没落。不过在宁国国内,这依然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将士们都以能成为风云骑的一员而骄傲,虽然只是图个虚名。 “虎父无犬子,难怪祁湛也是身手不凡,只可惜没能继承昭仁太子在政事军事上的天赋谋略。”竹风也是附和。 云辰垂目看着那张画像,没有做声。 竹风自做了父亲之后,感慨也是颇多,不禁又叹:“这宁王也太无情了,好端端的一个儿子,竟在他手底下废了。还有他的几个孙子,我看也都难成大器。” 直至竹风说到此处,云辰才顺势开口评价:“宁王此人,心思一辈子都在政事和权势上,对于子孙太缺乏关爱。你看魏侯,还有祁湛、原澈……其实都是可塑之才,若培养得力必为宁国的扛鼎支柱,只可惜如今只会勾心斗角。” 他不无遗憾地慨叹:“自己成器,未必子女就成器。宁王想必也清楚,这几个子孙都算毁了。” “这对咱们是好事,您叹气做什么?”竹风见状笑言。 云辰也笑,转而又看面前这幅蹴鞠图,不知在思考什么。良久,他突然去书架上翻找起来,找了半晌,从中取下一本书册。 竹风连忙持着烛台为其照明,扫见书册的封皮上写着《正顺纪要》。而此时云辰已经打开书册迅速浏览,自言自语道:“奇怪……” 竹风一听之下也很好奇,立刻伸头去看纪要,发现正顺三十七年风调雨顺,国内并无什么大事发生,不过是宁王颁布了几项法令而已。 正疑惑不解之时,却见云辰修长手指微动,又将书页向前翻了两页,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正顺三十六年之上…… 正文 第301章 各凭本事(五) 烛火之下,竹风看到主子面有异色,似乎微微眯起了双眸。正当他想伸头去看上面写了什么时,云辰已经迅速将《正顺纪要》阖上,对他命道:“你去把琮弟叫来,咱们从前定下的计划,我要提前进行。” 竹风颇为讶异:“这么快?您不是说,要等宁燕开战之后再说吗?” “从前是我低估了某人,”云辰没有说太多,只道,“如今我要加紧才行,去叫琮弟吧!” 竹风领命称是,忙将楚琮叫了过来,后者正是困倦之时,若非今夜除夕守岁,早就睡过去了。他睡眼惺忪地走近书房,打了个呵欠才问:“王兄,您找我有事?” “是有事,很重要。”云辰面色凝重。 楚琮一个哆嗦,立即打起了精神,便听兄长在他耳畔说道:“你已二十有二,这年纪本该成家立业,只是我们身份特殊,背负国仇家恨,不得不耽误你了。” “王兄……”楚琮难过地低下头。 云辰柔和的眸光落在他身上,轻轻叹道:“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肩负重任,因而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交给你。” “什……什么事?”楚琮面色紧张起来。 “回楚地一趟,替我招兵买马。”云辰沉声说道。 楚琮闻言立刻畏缩:“招……招兵买马?不行不行,我没做过啊。” “不需要你做,我会让竹风去做,”云辰解释道,“但你是王室后裔,只有你露面,我们的臣民才会相信,才能重燃复国之志。” “招兵买马……”楚琮喃喃念着这四个字:“要招多少兵马?招的人要做什么?我们有多少预算呢?” 这三个问题,也算都问到了点子上,云辰赞许地点了点头:“不用招太多,三五千人足矣;招来的人不需武艺高强,但必须忠心;银子不必拘泥,你看着给。” “我们有这么多钱吗?”楚琮疑惑道。 云辰便将找到宝藏的事情告诉了他:“据竹风探路所言,宝藏足够我们用了,或许根本用不完。我先给你一笔钱,你把此事办妥了。” “可是……可是……”楚琮仍旧有所顾虑:“只招三五千,还不必武艺高强,这些人招来要做什么用?” 慎重起见,云辰还是没有明说:“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告诉你。总之这些人你暂时找着,我给你半年时间,够吗?” “半年?这么久?”楚琮松了口气:“三五千人足够了吧。” “这包含你在路上的时间,”云辰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年七月之前,这些人务必找到。记住,忠心才是首要,一切都要秘密进行。” “秘密进行?可我这一走,宁王不会发现吗?”楚琮忙问。 “宁燕即将开战,我已同宁王谈好了条件,其中之一便是让你回楚国。”云辰简要说道:“我告诉他,我不想让你参与到宁燕纷争之中,而眼下九州的局势,楚地无疑最安全。宁王便同意放你回去了。” 看来王兄已经为他安排好一切了,楚琮内心开始忐忑:“我就怕在楚地招兵买马动作太大,会被聂星痕发现。” “如今他人在姜国,精力也全在宁燕之战,根本无暇顾及国内。”云辰迟疑片刻,还是对楚琮说了实话:“据说燕国是几位大臣联合主政,微浓……微浓在宫里执掌凤印。” 他停顿片刻,才道:“万一你事败,她不会见死不救的。” 听闻此言,楚琮忍不住道:“她的身份还真奇怪,变来变去的,她到底是不是燕王的女儿啊?” “不是,”云辰语气很平静,“她是聂星痕的心上人。” 心上人?楚琮面色迟疑,试图说些什么:“王兄……” 但他被云辰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担心。我只问你一句,你有信心吗?” 楚琮重重点头,神色立刻变得坚毅:“有!” 云辰见状颇为安慰,又语重心长地道:“只要你们万事小心,消息就会走露得慢,能瞒到明年六月即可。” “为何是明年六月?” “因为届时宁燕已经开战,我们也会所有动作,即便被燕国知道也无妨了。”话到此处,云辰俯身从屉中取出一个盒子,郑重其事地嘱咐楚琮:“这里是五本通关文牒,其中两本是宁王所给,剩下三本是我弄来的。记住,在宁国境内先用宁王的文牒,一出宁国立刻丢弃,改用我给你的文牒,千万不要让宁王找到你们的踪迹。” 楚琮伸手接过那盒子,只觉得手中接过了千万重担,既沉重,又令人激动,他不由得眼眶泛热:“王兄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好,”云辰微笑颔首,“明日我们吃个团圆饭,后日,你和竹风便启程吧……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再回来了。” 外头的炮竹声适时响起,振聋发聩,意味着一年又将过去。兄弟二人这才恍然发现,楚国已亡了快九年了。 ***** 翌年二月,当楚琮顺利回到楚地开始招兵买马之时,十万燕军也已经全部抵达宁姜边界,陆续在苍山安营扎寨。 与此同时,微浓也终于再次收到聂星痕的书信。 从正月开始,聂星痕就在考虑要如何对微浓解释自己亲征之事,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写信,翻来覆去改了无数次,最后是迫于时间紧张,才将信送了出去。一并送出去的,还有几封交代政事的亲笔信。 “微浓: 暌违一载,见字如晤,弥添挂思,奈何军务缠身。今逢时局动荡,风云在即,为天下计,亦为你我而计,此去必使亲征,归期未定。 四位顾命大臣可稳定朝纲,唯燕宫事宜,累卿诸多,吾心甚愧。若此役得胜,必以天下为聘,许卿后位以待。 纸短情长,言述不尽,殷盼来日,与卿重晤。 痕字” 可想而知,微浓看到这封寥寥百字的书信,是多么惊怒交织。惊的是聂星痕居然要亲征宁国,怒的是他离开近一年,直到开战在即才写了这样一封模棱两可的信,根本什么都没交代! 亲征之事如此重要,牵涉家国社稷,绝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下定决心!而聂星痕竟都没回来一趟,也根本没给大臣们劝诫商议的余地,就这般一意孤行地做了决定! 什么叫“归期未定”?什么叫“吾心甚愧”?什么叫“若此役得胜”?若此役燕国败了呢?他是不是就不打算回来了? 微浓紧紧攥着手中的信件,感到一种被欺骗的悲愤。她在燕王宫辛辛苦苦地守着,自问对得起他全部的信任与托付,可换来的就是这一百个字?是整整一年的隐瞒?是几句不甜不咸的情话? 是否是她这一年里做得太好,让他以为她能够顶住所有的压力,而且还能无休止地坚持下去?没有一句商量,没有一句交代,就用一封信将她打发了? 这根本不像聂星痕的行事作风!若不是这封信上有他们约定的记号,信首第八个字和信末最后一字相同,暗示这是他写给她的第八封信,她实在难以相信这是出自聂星痕之手! 若放在以前,他这般计划周密的一个人,必定会提前给她几句话,分析了时弊再行决断! 微浓气得头痛难当,抚着额头平复半晌。她憋了一肚子的话,却又惊觉无人可诉!就连明尘远都走了! 她原本想找晓馨诉说一番,又担心在手下面前抹了聂星痕的面子,思来想去,只好出宫去找师父讨主意。 冀凤致看了这封信,也是蹙眉良久不语。耳畔是微浓连声不迭的抱怨和惊疑:“他何时变得如此武断?而且信中的意思很颓然,可见他根本没有胜算!这种情形下竟还着急出征,难道再等几年不行?” 冀凤致将书信还给微浓,也道:“此事的确很蹊跷,聂星痕此人为师虽接触不多,但他一直强势自负,明眼人皆可判辨。这封信看语气却显露颓势,至少他写信之时心情并不好。” “何止不好,他简直是不负责任!他在拿自己当玩笑,拿十万燕军的性命当儿戏!”微浓气得咬牙切齿:“他这信写得不清不楚,什么都没说,岂不是让人担心?” “他应是有所安排,朝政大约是交到了顾命大臣手中,并未让你知晓而已。”冀凤致话虽如此,却也觉得不解:“他行事向来深思熟虑,何以在此事上先斩后奏,如此莽撞?” “就是,何况宫里还有个聂星逸!他难道真得以为,我用几粒药丸就能唬弄他们一辈子吗?”微浓气得心口都要绞痛起来。 “微浓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冀凤致一面安抚爱徒,一面分析:“他是否知道你与宁国那几个王孙关系紧密。” 微浓点点头:“知道。我还曾请求他放过原澈。” “聂星痕爱慕你多年,必然深知你的性情,你是如此重情之人,两国若真得开战,你定会挂心。对吗?”冀凤致反问。 “还是师父了解我,”微浓坦荡承认,“即便国有兴衰,人有胜负,我也希望输的人能够不丢性命。” “那就对了,既然他深知你的性情,还将燕王宫的烂摊子交给你,显然是不想让你过问战场上的事。”冀凤致指了指她手中信件:“我猜他这么做,是想将你拴在燕国。” 正文 第302章 各凭本事(六) 第302章:各凭本事(六) 经师父这般一提醒,微浓才恍然醒悟过来,连忙低头再读了一遍书信。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那含糊不清的话语,她心里越发地冷静,似乎明白了聂星痕的用意。 “可他这么做是为什么?他怕我会替原澈和云辰求情?难道他就觉得燕国赢定了?若他输了呢?”微浓又开始急躁起来。 “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心思深,或许除了他本人,谁都无法完全看透。”冀凤致如是评价。 从冀凤致的住处出来,微浓心头久久无法平静。人还没回到燕王宫,她半路又遇见了长公主府的人,道是长公主有急事邀她走一趟。 她以为是明尘远的三个孩子出了事,连忙转道去了长公主府,一进外院迎客厅,便见长公主在厅内焦急得来回踱步。 微浓连忙迎上去,一句问话还未出口,长公主已将手中一封信件交给她:“你瞧瞧这是什么?” 微浓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便知是聂星痕的书信,展信粗粗一扫,更是惊讶不已:“他竟要还政给聂星逸?” 长公主“唉”了一声:“你看仔细点儿!” 微浓忙又定神细看,才发现聂星痕信上的意思是:若燕宁之战他得胜凯旋,天下一统,他就让聂星逸退位;可若是燕宁之战他不幸罹难,则希望长公主能摒弃恩怨,为家国计,支持聂星逸继续做燕王,向宁国和平投诚。 “这孩子是怎么了?他从前可是绝不言败之人,一次不行就养精蓄锐,再来第二次。”长公主抚着胸口叹气:“我看了这封信,一直是心神不宁,怎么觉得他像是在交代后事?” 其实也并不像长公主说得那般严重,聂星痕前头的语气一直很平和,交代了几件政务,还想请长公主重新出山稳定朝纲。只是到了信的后半部分,他才提及亲征期间的诸多事宜,猜测了几种交战结果,并将每一种结果都做了合理安排。 微浓攥着这封信,手已经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沉声道:“他也给了我一封信,但从头到尾没提过这些事。” 此时此刻,微浓也顾不得什么儿女之情了,连忙将聂星痕写给自己的信交给长公主。 长公主看后忧色更浓,一言断定:“这不是痕儿该有的态度,他这么喜欢你,怎会交代得如此潦草?” 一听这话,微浓心中更觉不安。 长公主面有怀疑:“会不会是有人假冒他之名写信?意图扰乱人心?” “不会的,这是他的亲笔字迹,而且信中也有我们约定的暗号。”微浓笃定道:“信绝对是真的,由驿站快马传递,送信之人也很可靠。” “那他为何如此鲁莽啊!”长公主又是担心,又是恨恨:“他也不打个商量就要亲征,明尘……不,臣远也真是的,竟不知劝着他!” 聂星痕做出的决定,谁人又能劝得动呢?微浓强忍心中情绪,当即说道:“我要去找那四位顾命大臣,看看他到底都交代了什么。” 长公主也是个急性子,立刻从座上起身:“我随你一起去!” 毕竟是名义上的母女两人,一齐出现倒也合情合理。一个是曾干政多年的长公主,一个是正执掌后宫的烟岚郡主,几位顾命大臣见到二人,态度也都恭谨有加,问什么答什么,但就是不愿出示聂星痕的亲笔书信。 这其实是桩好事,证实几位顾命大臣的确对聂星痕忠心耿耿,并不为权势所折腰。长公主和微浓问了许多问题,才发现聂星痕当真安排得面面俱到,不仅将他离开这一年所遗留的棘手问题全都解决,还将后续可能发生的隐患也一一列明,交代得清清楚楚。 此外,几位顾命大臣收到的其中一封信件,内容也同长公主的一样,聂星痕不仅交代了自己的后事,还言明若他此役有去无回,便让几位大臣劝说聂星逸停战投诚,促成九州一统。 至此,长公主和微浓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这不安在其中一位大臣说出一句话后更是达到了极点——“听说定义侯也收到殿下的信了。” 那大臣说得很谨慎,未再透露更多消息。他本意是告诉长公主,摄政王殿下还在重用定义侯,想为这对已经和离的夫妻缓和关系。熟料微浓和长公主闻言脸色大变,让他一头雾水。 她们自然是要脸色大变,因为定义侯暮皓是聂星逸的亲生父亲!她们实在想不出,除了跟聂星逸有关之外,这位完全失势、已是半隐居状态的定义侯,为何能在燕宁即将交战之时收到聂星痕的信! 几乎是当机立断,微浓对长公主道:“我要去姜国一趟。” 长公主大惊,连忙阻止:“你若走了,那宫里可怎么办?” 微浓沉默良久:“我有办法。” ***** 二月二十七,微浓去了一趟龙乾宫。如今聂星逸每隔四十九天就要服用一次“饿蛊”的解药,迄今已用过两次,纵然他心里深有不甘,但因着这蛊毒,他也不得不低头。 不过聂星逸要比明丹姝有骨气,至少每次见到微浓,他不会像个狗腿子一样趋炎附势地谄媚,也不会过多流露出对中蛊的恐惧和惊慌,大多时他还记得自己是一国君王,在微浓面前只是默不作声,看着明丹姝像个跳梁小丑一样颜面尽失。 这一次微浓来见他,两人仍旧是客客气气地落座,不疼不痒地互相问候几句,极尽敷衍。当微浓不经意地将一瓶白色药瓶放到桌案上时,聂星逸的目光便直愣愣地盯着那处,渴望之意不言而喻。 但微浓没发话,只对侍卫命道:“去把淑妃娘娘唤来。”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侍卫也没多问,片刻工夫便将明丹姝请了过来。她面上有些憔悴之意,明艳的双眸略显混沌,眼底还有淡淡的淤青。 微浓随口问她:“淑妃娘娘昨夜没休息好?” “没有……挺好的。”明丹姝勉强笑回,眼睛却已直勾勾落在微浓手边的白色药瓶上。 此时,她身后的婢女却抢言道:“启禀郡主,我们娘娘近些日子总做噩梦,晚上睡不安宁……半夜还时常流泪惊醒……” “住嘴!”明丹姝立刻打断身后的宫婢,佯作斥责:“谁让你胡说的?” 这把戏实在太拙劣,微浓冷眼旁观她们主仆二人演戏,并无任何反应。 “呵,”最终还是聂星逸讽笑一声,转回正题,“距离郡主上次‘赐药’,好像才过去十六日。不知您今日驾临龙乾宫有何贵干?” 饶是受制于人,聂星逸说话也仍旧充满了讽刺。不过微浓自然不会在意,她拿起药瓶把玩在手,缓缓说道:“大军已在姜宁边界安营扎寨,不日即将开战。连阔作为军中蛊医忙得脚不沾地,为免开战之后无暇制药,他将下一次的解药提前送来了。” 听闻此言,聂星逸倒还好,明丹姝脸上已划过一丝惶恐:“那开战之后呢?他还有工夫制解药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微浓垂下眸子,淡淡勾起一抹笑容,“还是先把眼前的困难解决再说。” 一句话,成功让聂星逸和明丹姝紧张起来。微浓也不再卖关子,径直又道:“此次侍卫送药之时,遇上国内春雨多发,其中一瓶解药不慎被雨水冲走,那侍卫没能找到。” 此言一出,聂星逸和明丹姝异口同声发出惊呼:“没找到?!” 微浓“嗯”了一声,故意叹了口气:“所以,目前我手中只剩下一瓶解药了。” “那……那就快让连阔再制药啊!”明丹姝亟亟说道:“时日还早呢!” 微浓又是一叹:“我也是这么想的,便命人快马加鞭前去姜国传话。谁料连阔长途跋涉病倒了,听说人正昏迷不醒,如今还需军医照料。” 明丹姝一下子惊呆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聂星逸则眯着双眼看向微浓,低声质问:“你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微浓佯作无辜。 “我不信你手里只有一瓶解药,既然你和连阔要整治我们,必定会料到解药有延误之时,难道你不该提前准备几瓶吗?”聂星逸沉声反问。 “只可惜,我没有。”微浓仍旧微笑:“我当时就跟连阔说了,无需提前置备解药,若当真出了什么闪失……正合我意。”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慢,也很重。 聂星逸闻言勃然大怒,噌地便从座椅上站起来:“夜微浓!你不要以为抓住我的把柄便可以对我几番侮辱!你这烟岚郡主是怎么来的,难道我不知情?若让世人知道你根本不是长公主的女儿,你以为你还能坐享燕王宫的荣华富贵,把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上?” 听闻此言,微浓面色不改:“说这话之前,你好像忘了你自己的身世。相比之下,我想世人更关心燕王的血统,而不是我这个郡主的血统。” 正文 第303章 暗藏杀机(一)37000票加更 “相比之下,我想世人更关心燕王的血统,而不是我这个郡主的血统。”微浓毫无担忧之色。 聂星逸闻言冷笑:“那你就等着燕国亡国吧!宁王正愁没有把柄在手!” 他说出这番话之后,也知自己太过冲动,然而自从微浓执掌凤印以来,他屡屡受欺,服用蛊虫后更是没有一丁点儿自由可言,比从前聂星痕在宫内坐镇时还要备受束缚!这日日软禁在龙乾宫里、身心屡被折磨的滋味儿,他简直受够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他原本以为微浓一定会恼他,然后再将那瓶解药顺理成章地给明丹姝服用,而他也做好了再次受辱的准备。岂料微浓竟对他目露几分赞许,点头道:“不错,你还知道忌惮宁王。” 这话在他听来更像是一种讽刺,他想再次回击,又庆幸方才微浓没有恼火,只得硬生生忍了下来。 明丹姝隔岸观火,眼见聂星逸敢与微浓顶撞,心中自是庆幸,以为那唯一的解药能到自己手里。她在一旁默不作声,微浓倒是瞟了她一眼,再也无甚反应。 明丹姝心里“咯噔”一声,思索一瞬,连忙出言调和:“别吵了,眼下的关键问题是解药!一瓶解药,怎么才能两人分?” 聂星逸冷哼一声:“自然是只能一个人吃。” 明丹姝惺惺作态地看向微浓:“难道不能各吃一半?” “分量不够,吃了也没用,只会白白断送两人性命。”微浓懒懒答道。 明丹姝故意做出为难之色,不再往下说什么。 微浓的眼眸在他二人之间流转,最后竟扬起手中药瓶,轻笑道:“这样吧,我也不想得罪人,这瓶解药你们谁抢到就归谁,至于没抢到的那个人……左右还有二十几天才到蛊虫发作之日,我再想别的法子吧。” 此言甫罢,微浓已挥手一抛,只见她浅黄色衣袖翩跹如蝴蝶振翅,那透白的药瓶已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径直飞往聂星逸和明丹姝的方向。 人性的欲望在这一刻得到尽情的释放,无论如何掩饰,对生的渴求和贪婪还是表露无疑。聂星逸和明丹姝同时从座椅上起身飞奔夺药,皆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微浓在一旁静静看着,瞧见两人都伸长手臂去夺那药瓶,明丹姝个子矮力气小,又不会武,自然夺不过聂星逸。但见后者纵身一跃,抄手转身,手臂恰好在明丹姝头顶上方打了个圈。 明丹姝根本连摸都没摸到药瓶,便觉自己眼前一花,头上一阵冷风,东西已到了聂星逸之手。原本至此为止,胜负已分,然而明丹姝却忽然鬼哭狼嚎起来,惹得聂星逸身形一顿,众人也都朝她看去。 就在此时,她飞起一脚,径直踹向聂星逸裆部。后者眼疾手快想要躲避,奈何明丹姝的动作太过突然,他虽后退几步但还是中了招。男人那地方何其重要,聂星逸忍不住闷哼一声,疼得弯下了腰,而明丹姝就趁机夺过药瓶,拔开瓶塞一口气吞咽下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无仪态,却也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阻止。 众人都眼睁睁看着解药被明丹姝咽下腹中,又看着她迅速后退,惊慌地对聂星逸道:“别怪我,别怨我,别恨我……我……我也是为了自保。” 聂星逸下体痛得直不起腰,额上已然冷汗直流,根本说不出半句话来。微浓见状也是讶异,先是剜了明丹姝一眼,才对一众太监们命道:“快请御医,快去!” 几个太监手忙脚乱地将聂星逸抬入内室,魏连翩此时也已听到动静,连忙跑出来查探情况。殿内一阵慌张,唯有明丹姝怔愣原地,流露出一丝后怕神情。 此刻不要说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就连她自己带来的宫婢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毫不掩饰鄙夷之色。明丹姝似乎感受到了周围的恶意,她在殿内张望一番,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心虚地垂下眸子。 耳畔隐隐传来嘲笑声,一阵阵,像是海浪一般要将她吞没。还有那些鄙夷的目光,就像是一道道锋利的剑刃,顷刻间已将她穿透!不不,是将她剥皮,将她的肌肤一点点剥掉! 她再也没了任何躲藏,没了任何伪装,就这样鲜血淋漓地被伤害,被残忍地示众!一切肌骨、一切内脏、一切美好的丑陋的部位,毫无保留示于人前! 她恐惧,她惊怕,她头痛,浑身上下都好痛!她双手抱着头,竟似疯了一般大叫起来:“啊!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没做!” 微浓以为她又要耍什么把戏,忙指了指她身后的宫婢,冷道:“你家娘娘心神不宁,先扶她回去休息!” 宫婢岂敢不从,立刻拖住明丹姝,然而后者惊叫几声,瞬间就挣脱了宫婢,一下子跪倒在微浓面前。她死命抱住微浓的双腿,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几个侍卫立即上前阻止,却又碍于明丹姝是淑妃,不敢对她动武,只见她眼睛里流着泪,人却吃吃地笑,也不知在胡言乱语说着什么。 这哪里还是明丹姝该有的仪态?微浓心生警惕,立刻从袖中甩出峨眉刺,横在她脖颈之上:“你想做什么?” 然而明丹姝并无畏惧之色,仍旧抱着微浓的双腿,又哭又笑不肯撒手,口中还喃喃念叨着。 微浓对她烦不胜烦,改将峨眉刺尖顶在她额头之上,冷然命道:“松手!” 明丹姝似乎还没有听懂,只一味怔然地道:“我什么都没做……不是我做的……我是淑妃……” 微浓渐渐觉得不对劲了,她看向明丹姝的眼睛,那一双曾经美艳动人的双眸此刻早已失去光泽,真得变成一片混沌。 微浓心中有一种不妙之感,忙问:“御医呢?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两名值守的御医已背着药箱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向微浓叩拜行礼。微浓指着其中一名眼熟的御医,命道:“你进去看看王上的伤势。” 然后又指着另一名眼生的御医:“你给淑妃娘娘瞧瞧。” 两位御医各自领命,一个脚步不停地进了内室,另一个则站在明丹姝面前犯了难——淑妃娘娘正紧紧拽着烟岚郡主的衣裙,他要如何诊脉? 微浓也是试了数种方法,都无法摆脱明丹姝,最后还是宫婢和侍卫们连哄带骗,才将她拽起来。御医对明丹姝望闻问切诊断半晌,又在她手上、额上施了几针,她才渐渐平静,精神萎靡不再说话。 御医便转向微浓,回道:“禀郡主,淑妃娘娘像是得了狂躁之症,微臣已施针将她的病症暂时抑制住了。” “狂躁之症?是什么?”微浓十分不解。 御医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回:“淑妃娘娘应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误食了什么药物……她口中有股子药味……” 微浓心思一沉,意识到自己陷入一个阴谋,没有接话。 方才在场看到全过程的的侍卫和宫人们,此刻都是大气也不敢喘,唯恐被烟岚郡主拖出去灭了口。 微浓却很快恢复平静,对御医回道:“方才淑妃吃的是提神醒脑的补药,不信您可以查验。” 药瓶就被明丹姝丢弃在地砖之上,一个太监眼明手快,立刻拾起来递给御医。御医只放在鼻端闻了一闻,便道:“这……这里头有罂粟的味道。” 微浓更为疑惑:“罂粟?是什么?” “是一种花,其花粉服用之后可让人产生幻觉、甚至疯癫狂躁。” 御医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惊,却无一人敢看微浓。 倒是微浓看了看四周众人,冷笑一声:“呵!” 这药是连阔交给她的,从始至终,只有她和晓馨知道存放何处,怎么会被人动了手脚? 究竟是谁把药调了包?在她如此大动干戈地查过账册、整治过后宫之后,居然还有人敢挑衅她?嫁祸她? 想到此处,微浓的脸色蓦然沉敛。 那御医也算聪明,立刻辨别出了异样,忙替微浓解围:“淑妃娘娘这症状不轻,以微臣看来,绝不是这一次用药所致……大概是,呃,毒素在体内潜伏已久,突然被这瓶药给激发了出来。” 微浓自然知道御医的意思,但她的确对此毫不知情,便询问道:“淑妃娘娘这病症,可有法子医治?” “这……微臣自当尽力而为。”御医并不敢将话说满。 微浓沉吟片刻,指了指随明丹姝过来的小宫女:“你先把淑妃娘娘扶回去休息,好生照顾。” “是。”那宫女一个字都没敢多问,扶着明丹姝便匆匆告退。 微浓也没有屏退众人,又大大方方地再问御医:“如今淑妃不在,还请您说句实话,她的症状到底是服用这瓶药所致?还是早有根结?” “微臣不敢欺瞒郡主,单单这瓶药剂量太小,根本无法导致淑妃娘娘突然失态……她从前必定早就服用过类似药物,体内早有毒素淤积。” 正文 第304章 暗藏杀机(二) 御医这番回话,终于使得微浓心下稍安。因为其实从始至终,这世上就没有什么“饿蛊”,她不过是命连阔制了两瓶安神助眠的药丸,假装是下有蛊虫的丹药,又用提神醒脑的药丸充当解药罢了。 既然明丹姝体内早有毒素存在,可见那人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明丹姝。自己今日则是被利用了一把,替那幕后真凶背了黑锅。 微浓在心中分析着,那人既然敢对付明丹姝,又敢利用自己,可见也不是一般的人物,也许是与她们两人都有仇怨。而这样的人,燕王宫里并不多——眼下龙乾宫中就有一位现成的。 可聂星逸会这么傻吗?这岂不是将他自己给暴露了?或者说,他还藏有别的居心?微浓越想越觉蹊跷,立即招来一个太监命道:“你去看看王上如何了?” 那小太监连忙跑进去查探情况,不多时又跑了出来,回道:“禀郡主,御医大人有事想与您私下说,问您是否能移步内室偏厅?” 微浓心中一紧,思索须臾,摆了摆手:“本宫无事不可对人言,你让那御医出来说话。” 小太监不敢多言,连忙跑回去替微浓传话。片刻之后,那个为聂星逸诊治的御医匆匆出来,左右看了半晌,才如实回道:“禀郡主,王上的伤势没在要害,并无大碍……但是,微臣方才为王上把脉,发现他脉象异常,像是服用过禁药。” “什么是禁药?” “呃……就是前年摄政王殿下曾经下过一道旨意,将十余种对人体损害较大的药物全部销毁,永久禁止在燕国境内种植、买卖。”御医话到此处,停顿一瞬:“不过御医署尚且留存了些许禁药,是殿下特命我们用来研究……” “罂粟算不算禁药?”微浓猛然醒悟过来,打断御医说话。 “算!”御医忙道:“微臣也是初步断定,王上服用的是罂粟花粉,但剂量应该不大,故而尚未出现太多症状。微臣方才询问过王后娘娘,她说王上这些日子偶尔会说梦话,平日里脾气也大一些,微臣斗胆揣测,应是与服用罂粟有关。” 听到此处,微浓的心狠狠一揪,连忙看向那名为明丹姝诊脉的御医,命道:“你去看看王上的症状,和淑妃娘娘是否相同。” 御医称是,当即进去为聂星逸诊脉,不多时便出来回话:“禀郡主,王上的脉象与淑妃娘娘相同,不过要轻得多,还来得及治。” 在场的宫人们听了这话,其实都无甚反应,因为微浓对聂星逸和明丹姝强行喂蛊之事早已在宫中传开,他们都以为是那“饿蛊”之中掺杂了罂粟花粉。 唯独微浓心里明白,她是被人狠狠算计了!倘若只是明丹姝一人得了狂躁之症还好说,如今就连聂星逸也被诊断出来,但症状却比明丹姝轻…… “两位御医请随我来。”微浓言罢径直离开龙乾宫,两名御医不敢多问,也只得跟着她一并离开。路上气氛沉闷,两位御医都埋头走路不敢问话,只觉得烟岚郡主步子太快,像是有什么急事。 平日要走小半个时辰才能从龙乾宫走到未央宫,但这一次,微浓一刻钟就走到了:“两位在此稍等。”她撂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进了内殿。 此时两名御医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站在主殿里擦着汗,喘着大气,都不知道烟岚郡主把他们叫来是想做什么。 不多时,便见微浓拿着几个药瓶从内殿走了出来,道:“请两位帮忙看看,这几个空置的药瓶是否有异常。” 两名御医遂轮流闻了闻几个空药瓶,其中一人答道:“这药瓶空置太久,气味已散,微臣不好判断。” 另外一人则答:“这些药瓶似乎也有罂粟的气味,很淡。” 御医们手中的四个药瓶,正是前两次聂星逸和明丹姝服用解药时留下的。微浓想了想,又将最后一瓶未拆封的“解药”拿出来,再请两位御医辨别。 这一次,两人很快达成一致意见——药丸是用罂粟花粉制成。 微浓听后似乎无甚反应,又平静地询问了聂星逸和明丹姝的病况,最后说道:“有劳二位费心了,王上和淑妃的病症,还请二位尽心医治。” 御医们诚惶诚恐地领命,这才恭恭敬敬地告退离去。 两人走后,微浓压制的怒意和后怕骤然涌出,“啪啦”一声,她忍不住将手上药瓶扔了出来,阖上了双目。 是连阔。 是连阔在害她。前日接到聂星痕的书信之后,她下定决心要去燕军大营问个清楚,可又怕离宫之后聂星逸和明丹姝会联手报复她,于是她想出了这个挑拨离间之计,让两人因争夺一瓶解药而关系更加恶化。 不出她所料,这瓶“解药”成功地引起了两人的矛盾,表露出了明丹姝最龌龊的一面。 但其实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什么饿蛊,又哪来的解药?连阔每次给她寄来的,都是特制的醒脑丸罢了。只怪她实在太相信连阔,根本就没有查探过解药的成分! 这一次,若不是她把连阔给的解药提前用掉了一瓶,她根本就不会发现,聂星逸和明丹姝的药真得有问题!七七四十九天,连阔拿捏的时间可真准!若她真等到四十九天之后再用药,聂星逸和明丹姝就会同时疯掉,她这个烟岚郡主会顺理成章背上弑君的罪名,燕国更会是一片乱象! 她会百口莫辩,成为朝臣与百姓们泄愤的出口,做了冤死鬼。而那时,燕宁都已经开战了!聂星痕根本来不及回来救她! 所以连阔的最终目的,是要搅乱聂星痕的心思,从而搅乱燕王宫!搅乱燕国!断了燕军的后路! 乍然间,微浓心头剧震——连阔目前就在燕军大营! 他会对燕军做什么?他是否已经对聂星痕下了手?聂星痕信中所表现的反常,是否和他有关?难道是被他下了蛊? 微浓越想越是后怕,那丝丝凉意顺着她的脊背,霎时攀至后脑!她连忙传唤晓馨,又立即研磨给聂星痕写信,待到一封信写完,晓馨人还没到! 微浓实在等不及了,自行将信封缄,立刻跑出未央宫,意图在路上拦截晓馨。幸好她运气还不错,走出未央宫不久,两人就迎面碰上了。微浓三言两语将今日发生之事解释清楚,又将信交给晓馨:“我知道你有办法联络他,这封信十万火急,你立刻差人送去给他!千万不得延误!” 晓馨听完前因后果,脸都吓白了,二话不说接过信就跑。 微浓此刻的心是乱的,后怕之意越发浓重,她前思后想,唯恐这封信在路上出了意外,又连忙返回未央宫再写了一封,以加急的形式另差人送去燕军大营。 此事交代完毕,她才稍稍冷静下来。原本还迟疑着是否该离开燕王宫,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非走不可!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但燕王宫这偌大的摊子,又该如何是好?她走后凤印该交给谁来管?长公主?还是…… 想着想着,微浓头痛欲裂!然而形势严峻,已容不得她有太多的时间再去考虑! 是的!既然聂星痕已做出了选择,她应该相信他。 微浓决定再去一趟龙乾宫。这一次,没带宫人、没带侍卫、没有仪仗,只有她自己! 见烟岚郡主去而复返,龙乾宫的人都心生忐忑,小心翼翼地回话。微浓听说聂星逸已无大碍,便也无所顾忌地走进内室,与聂星逸隔着屏风,在外站定。 几名宫女都颇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唯独魏连翩站在榻前陪着他,从屏风里隐隐透出一个婀娜的影子。 “抱歉,方才之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微浓率先表示歉意。 聂星逸似是冷笑一声:“你满意了?看到我们像狗一样在你面前争来争去,你很开心?” 微浓默不作声。无论如何,她的确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幸好,她出了这个主意。 聂星逸见她不吭声,又是一声冷笑,声音尚显虚弱:“听说明丹姝已经疯了,看来我得感谢她。夜微浓,你给我们吃的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 事已至此,微浓也懒怠解释了,况且这其中的过程太曲折复杂,真若说出来,聂星逸未尝不会趁火打劫。于是,她便由他误会下去,只道:“我本意并不是要杀你们,那药量放得太重,是我的失误。” 聂星逸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着明丹姝突然癫狂是有什么隐情,然此刻听到微浓亲口承认,他只觉既愤怒又失望,言语便更加冷硬:“如果你是想看我对你摇尾乞怜感恩戴德,真是对不住,我做不到。” 微浓又是一阵沉默,才幽幽反问:“你还记得你遇刺那晚的事吗?五年前?哦不,六年多了。” “你想说什么?”聂星逸声音渐沉。 “那晚刺客行刺之时,你曾拿我挡刀,可还记得?”微浓淡淡反问。 正文 第305章 暗藏杀机(三)37500票加更 屏风后的气氛有片刻凝滞,聂星逸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些,但依旧语带讽刺:“怎么?你是在报复我?” “不,我是想告诉你,人在危急之时都是自私的,你也并非光明磊落。”微浓一语反击。 聂星逸被堵得无话可说。 “我记性很好,不是吗?”微浓又轻笑起来。 “你变了。”聂星逸突然冒出一句:“你已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变得像个宫里的女人。” “但我一直知道我自己该做什么,要的是什么。”微浓语气平静。 “是吗?那恕我真不明白,你今天这一举动到底是想做什么!”聂星逸感到万分费解:“你手里真就一瓶解药?我根本不信!” “可你还是去抢了。”微浓再笑。 聂星逸再次默然:“如你所言,这是人的本性。” 微浓没再评判什么,转而又问:“我问你,眼下你怕不怕死?” “当然是怕。” “那你为何不像明丹姝一样讨好我?兴许你对我态度缓和一些,不要每次冷嘲热讽,我就把解药给你了。”微浓故做矜傲。 这一次,屏风后头那人答得很快,也很坚定:“因为我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我要维护他们的尊严。” 微浓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对了,聂星逸早已为人父,他最大的孩子也该十岁了,已通人事。他们一定会问,明明父亲是一国之君,为何却从不上朝?他们一定会猜,明明龙乾宫是君王住所,为何被严兵把守出入全无自由?他们一定会感到不解,自己明明是燕王子嗣,为何在这宫里抬不起头,像是寄人篱下? 而身为他们的父亲,聂星逸想必难以回答。所以,他才比从前更强硬,宁肯对她冷嘲热讽,也不肯再低头祈求。 “既然你知道在孩子面前保留尊严,那在宁国面前呢?”微浓忽然问道。 聂星逸感到莫名其妙:“我哪里还有机会?” “我给你这个机会。”微浓边说边绕过屏风,走到他榻前,重复道:“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能分清是非大义?” 聂星逸原本躺在榻上,闻言勉强支起半个身子,抬头看她:“你什么意思?”他很疑惑,或者说他根本不信,然而心里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微浓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是说,我要去前线,若你坐镇燕王宫,能保证不出乱子吗?”微浓神色凝重,不似玩笑。 聂星逸一时未反应过来,魏连翩也在旁出言确认:“您要去前线?” “对,去保护我看重的人。”微浓坚定地承认,再次追问聂星逸:“那你呢?你能堂堂正正吗?能摒弃私人恩怨,死守燕国最后一道关卡,与我们共同抗击宁军?” “我……”聂星逸张了张口,仍旧无法置信:“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微浓忽略他的怀疑,又是一连几问:“你能不克扣粮草,不挪用国库,不公报私仇,不派人扯我们后腿,不趁火打劫暗下杀手吗?聂星逸,你可能做到?” 聂星逸似乎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仍旧定定看着她,没有言语。 微浓的视线又落在魏连翩身上,话却是对着他说:“就当是为了你的孩子们,也让他们高看你一次,你做一回真真正正的燕王。” 真真正正的燕王……这几个字开始在聂星逸心中徘徊,他说不清心中是何等滋味,挣扎良久,只道:“应又如何?不应有如何?你说得根本不算。” 话音刚落,他手里已突然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正是微浓的凤印。 “这东西我交给你,也是交给连翩,从明天起,你再次成为燕王宫的主人。”微浓顿了顿:“暂时的主人。” “郡主?”魏连翩不解地看着她。 聂星逸也疑惑问道:“你为何不选长公主?” “她是外亲,又是我名义上的母亲,我不想让人非议我们‘母女乱政’。”微浓刻意停顿,着重强调:“而且,是他选的你。” “不!这怎么可能!”聂星逸再次感到震惊。 微浓却没再多说,只道:“眼下这是维系燕国稳定的最好法子。不过我要警告你,一旦你敢耍小动作,这燕王宫的禁卫军、还有四位顾命大臣都不会放过你。” 聂星逸抿唇不语,面色渐渐泛起潮红,也不知是他震惊所致,还是羞愧或激动。 “聂星逸你记住,”微浓慎之又慎地警告他,“一旦他出事,燕军必败无疑,届时你就是戕害手足的亡国之君,将载入史书遗臭万年!如若你想尝尝那滋味儿,你大可对他暗下杀手。” “而我,也一定活着回来,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微浓说完这一句,袖中骤然划出一道青芒,是青鸾飞掠过聂星逸眼前,钉在了他身后的床头之上。 “咚”地一声,尾音绵长,惊得魏连翩失了声,聂星逸亦是呼吸急促。 微浓目光犀利地与他对视,见已起到震慑之意,才伸手拔出青鸾,转身往外走。 “喂!你……”聂星逸终于回过神来,尴尬地唤住她,“解药……” 微浓站在屏风旁,转身回道:“御医说了,你服用的药量较轻,仔细调理便无大碍。” “那明丹姝呢?”聂星逸再问。 微浓默然片刻,才道:“她服用的剂量太重,一年半载不会康复,你暂时不用忌惮她。” “所以你根本没下蛊?” “没有。” “夜微浓!”聂星逸大怒之下就要掀开被子站起来,他想起这些时日的担心怒怕,又看向自己手中那沉甸甸的凤印,恨得咬牙切齿:“既然你没下蛊毒,又为何要下罂粟粉?” “这是我的失误,”微浓坦荡回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杀了你。” “那我也不会感激你。”聂星逸直言不讳。 “我不需要你感激,我只需要你信守诺言,做好燕王。”微浓撂下这一句,又深深看了魏连翩一眼,转身离开。 聂星逸气得胸前起伏不定,多亏魏连翩在旁劝解,他才忍住怒意没有去找微浓算账。此刻凤印已被他的掌温暖热,搁在手中似有了灼烫之意,他神色复杂地低头看它,也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恨恨道了句:“临走还要挑拨我和明丹姝!” ***** 微浓自然是要挑拨的,若不闹这一场抢丹药的戏份,谁能保证她走后两人不会继续狼狈为奸?更甚者,一起报复她或聂星痕?而有了这场抢丹药的戏码,聂星逸是绝不会再与明丹姝有合作了。 只是没想到,她一个小小的举动,竟又牵扯出了天大的阴谋!她庆幸,又担忧。 既已决定前往燕军大营,微浓便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囊,又叫来晓馨叮嘱二三事宜。纵然晓馨百般担忧,可一想到连阔之事事关重大,她也知道微浓非去不可。 此时天色已晚,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即将关闭,微浓自知无论如何今夜都不可能走得了了。况且,她手头还有些琐事需要整理、交代。 是夜,她分别给长公主和师父冀凤致留书,请求前者帮忙盯紧聂星逸和明丹姝,又将自己那三十卷奇书的藏书之地告知后者,以防自己有去无回。当她写完这两封信之后,微浓感到自己就像是在交代后事,好似也能体会到当初聂星痕给她写信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应比她心志更坚定,心情也更复杂。 这夜直到很晚,晓馨才前来禀报,道是马匹、通关文牒、银钱、路线图等都已准备就绪,明日一早即可启程。微浓听后心中稍安,竟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她原本想着一旦见到聂星痕,必定要狠狠痛骂他一顿,更甚要打上一架才能消除心头之恨。可因着明丹姝的突然疯癫和连阔的暗地手段,她心中那些愤恨、气恼统统都被担心所取代。 这般辗转良久,她直至翌日清晨也没睡着,与晓馨一并用过早饭,两人便一并出宫。未免打草惊蛇,微浓这次选择秘密出行,故又乔装改扮一番才出了城门。马匹早已在城门外候着,依旧是陪伴她多年的祥瑞,当年那匹通灵机敏的马驹,如今也已经长鬃飞扬。若按年纪分,当年它是青少年,如今亦已步入壮年,伴随她第六个年头了。 微浓抚摸着祥瑞的鬃毛,在它耳畔说道:“又要麻烦你了,咱们去找他可好?” 祥瑞似能听懂人语,长嘶一声,扬起两只前蹄。 微浓奇道:“你知道我要去找谁吗?” 祥瑞连连点头,这一次不仅嘶鸣扬蹄,还甩了甩鬃毛。 微浓见状大喜,心中又多了一丝振奋。她立即翻身上马,拍了拍祥瑞的头:“好马儿,还是你懂我!” 晓馨站在一旁,看着一人一马的耳语,依依不舍地道:“这一路辛苦,您可要多保重!一切当心!” “我会的。”微浓从她手中接过包袱,绑在马鞍上,又轻挥马鞭,在空中放出两声鞭响。 祥瑞应声扬蹄,朝着姜国苍山的方向奔驰而去。那一抹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如此单薄而坚强,孤寂而坚定,从容奔向那即将风云变幻的疆场。 正文 第306章 为情所苦(一) 一月后,微浓抵达苍山,来到燕军大营。 这一路上,为避免走漏风声被连阔的人追杀,她没有在驿站停靠,只在进入姜国之后换过一次马。当时祥瑞已经累得奄奄一息,她不得已将它留在十万大山休养,她知道,祥瑞属于那里,它必定能恢复得极好。 也许是苍天垂怜,她一路日夜兼程,并没有听到燕宁开战的消息,只听说宁王出动了二十万大军,已经陆续赶往边界驻扎。那率军之人她并不熟悉,但督军之人是……云辰。 燕军只有十万人马,宁军却有二十万,力量悬殊,又是在宁国的地盘上,聂星痕能赢吗?微浓忧心忡忡。她这一离开燕王宫,什么消息都没了,聂星痕是否加派了援军?是谁负责粮草运行?她一概不知。 如今她只想尽快见到聂星痕,揭发连阔,确保燕军平安无事。但整座苍山此时都已被燕军严加把守,比她想象中的情形要更加严峻。幸好她的名字也曾传遍燕军,手中又有燕王宫的令牌,否则她觉得自己还没上山,也许就会在山脚下被当成细作处死了。 只可惜当她千辛万苦来到燕军大营、经过三问五审见到明尘远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迟了一步——聂星痕已经受了伤。 “郡主的书信,半个月前晓馨就飞鸽传书送来了,多亏了您,否则我们都还被瞒在鼓里……”明尘远流露出庆幸之色。 “他怎么受的伤?伤势如何?燕军可受影响?”微浓目前最关心这三个问题。 “殿下接到您的书信,立刻审问了连阔,当时殿下不让人进去,也无人得知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只能听到两人发生了激烈争执,殿下出来时也受了伤。”明尘远说到这里,见微浓又要开口,便立刻安抚她道:“您放心,殿下只受了轻伤,并无大碍。” “那连阔呢?”微浓又问。 “他没受伤,不过已经认罪,眼下被关起来了。” 听了明尘远这番话,微浓却没有安心。一年未见,她有太多的话语想要对聂星痕说,有太多的问题急着找他讨要答案,似乎一刻都不能耽搁了。是的!她必须要亲眼见到他,确认他的安全。 “我现在就想见见他,可以吗?”她毫不掩饰地问了出来。 “殿下已经睡了,”明尘远如实道,“他前些日子太辛苦,夜夜研究行军之事,都没怎么休息。反倒是连阔之事闹出来之后,他似乎受了些打击,倒是愿意休息了,故而这几日都睡得早。” 微浓望了望窗外天色,看样子已近亥时,的确不便再扰他休息了。微浓迟疑片刻,终究抵挡不住心里的慌张与焦虑,忍不住又道:“我就去看看他,不会吵醒他的。” 明尘远闻言眼睛一亮:“想必殿下会很开心的,我这就带您过去。” 两人便一起往主帐走去。苍山的夜晚四周宁谧,到处可见驻扎值守的将士们,夜色之中,他们纹丝不动挺拔而立,就像是一棵棵林立的树木,与这苍山融为一体。微浓见军纪如此严明,也不禁为聂星痕感到开心。 而让她更加开心的是,许多士兵竟还认得出她,都热情地朝她行礼问候。眼见燕军大营这般安然,的确没有她想象中的危险发生,她心头的焦虑才稍稍平复了几许。 路上明尘远又说了如今燕宁大军的状况,以及聂星痕初步的作战计划。当他说到十五万援兵已经在路上,不日即可抵达姜国时,微浓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她倒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忍不住埋怨:“这次他太草率了,不打个商量便私自做决定,简直是置整个燕国于不顾!” 明尘远本想替聂星痕解释几句,但看微浓正在气头上,又是这般千辛万苦地赶来,便也由她发泄一番,默默听着。 “他不负责任地一意孤行,与暴君何异?”微浓越说越是愤然。 “这太夸张了吧,”明尘远轻咳一声,“殿下必定是成竹在胸才做的这个决定。” 微浓闻言脚步一顿,语气忽然变得辛涩:“他若真是成竹在胸,就不会到处写信交代后事了!” 明尘远从中听出浓重的牵挂,暗自替聂星痕感到安慰。微浓却觉得自己在下属面前这般抱怨,实在有损聂星痕的威严,便也适时住口不再说话。 也不知走了多久,两人才走到主帐之外。明尘远朝值守的侍卫打了个手势,几个人便都转过身去,任由微浓悄悄掀开帘帐,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静静来到聂星痕榻前。 帐外营火彻夜不熄,丝丝缕缕透进光亮,也照见了某人沉谧的睡容。微浓就着火光打量过去,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感到酸涩。 他瘦了,瘦了很多,睡梦中仍旧皱着眉头,似乎是有什么难解的烦忧。不过那俊逸的眉眼、那英挺的鼻梁都没有什么变化,唯独下颌上隐隐冒出了胡渣,证实他的确累极,也疲倦得很。 微浓探手想要触碰他的眉目,又想打他骂他,狠狠给他两巴掌,然而手伸到一半,还是颤抖着收了回来。这一年里她所经历的艰难,她在宫中的举步维艰,那原本积郁已久想要发泄的心事和抱怨,此刻竟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罢了罢了,人既安好,还有什么可说的?难道一见面,就要将他从梦中摇醒,再与他怒目相视吗?微浓自嘲地笑了笑,又默默地从主帐里退了出来。 而从始至终,聂星痕都一直没有惊醒的迹象,似乎睡得很沉。 明尘远见她很快出来,也是憋不住笑意,面带愉快:“您这一路舟车劳顿,我先安排您休息,明日等殿下醒了您再与他好好说话?” 微浓点点头:“也好,有劳侯爷了。” 这一晚,微浓简单在帐内沐浴一番,因为太过劳累,连头发都没干便睡着了。睡梦中,她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触碰她的脸颊,在抚弄她的青丝,她也能猜出那人是谁。可她实在太疲倦了,头脑昏沉,眼睛根本就睁不开,只想着时辰还早,便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继续睡了。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微浓有些赧然,想起夜里那来探视她的人,生怕聂星痕嘲笑她睡得死气沉沉,便一股脑儿地起身。岂料刚盥洗完毕却听到一个消息——昨夜宁军已在幽州集结完毕,聂星痕和明尘远半夜听到这个消息,已于凌晨带着兵力去布置埋伏了。 就和昨夜她去瞧聂星痕一样,今早临行前,聂星痕也来看过她,亦是不忍扰她睡梦。临行前,他还将刚从苍榆城回来的简风留下护卫她,此刻人就在她帐外守着。 微浓心里止不住地失落,失落之余又是担心,遂招来简风问话。两人多年未见,自然要小叙一番,叙后,微浓才问:“他几时走的?带了多少兵力?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殿下卯时就走了,为免打草惊蛇,只带了五千步兵,说是最迟半个月便回来。”简风如实回话。 “还要再等上半个月……”微浓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知道了,多谢。” 简风忍不住笑着调侃:“郡主,您这有气无力的样子,简直和殿下走时一模一样。” 微浓轻轻一笑,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左右她和聂星痕的事,该知道的人都已知情,再解释反而显得矫情。 既然聂星痕无事,连阔又被关押,她此趟来的目的也算达成,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骤然一松,她整个人反而劳累无比,怎么睡也睡不够。 于是这半个月里,在等待聂星痕的同时,微浓每日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再吃,闲暇时就在苍山上走走看看,日子倒也算滋润。此外,她还就地取材,利用苍山上的植被研制了防止蚊虫叮咬的药水,效果奇佳,将士们纷纷赞不绝口。 如此一连等了十天,聂星痕和明尘远都还没有回来,微浓实在等不及了,便决定先去看看连阔,将心里的疑惑问个清楚明白。对于见连阔,她是有恃无恐的,左右她已百毒不侵,连阔的手段对她根本就不管用。她猜测正是因为如此,连阔才会选择陷害她,而不是毒害她。 原本简风是不同意她去见连阔的,但后来听说了连阔在燕王宫做的那些事,也晓得她不见到人必定心绪难平,这才勉强同意。 山中简陋,连阔被关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牢房之中,四周布满守卫。微浓与简风一道走进去,便看到连阔盘腿坐在地上,正在冥想打坐。他似乎知道是微浓来了,连眼睛都没睁开,径直说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 就算过了这么久,微浓见到他还是觉得气愤难当,勉强压抑着情绪质问他:“连阔,当年若不是你和你师父,我早就被毒死了。因此,我一直将你当作救命恩人,更视你为友。我不明白,你到底是谁的人?你为何要这么做?” 正文 第307章 为情所苦(二)38000票加更 “当年救你,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连阔面对质问,睁开眼睛目露恨意:“你不知道,自我到了燕王宫之后,我有多少次想杀你。可你已经百毒不侵,燕王宫护卫又严,否则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吗?” “你想杀我?”微浓闻言很是诧异:“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么做!” “无冤无仇?呵!”连阔冷笑,那目中的恨意又浓烈几分:“你害死了王后娘娘,就是与我最大的仇!” 王后?姜王后?微浓猛然想起连阔的来历,想起他与聂星痕的相识,正是八年前受姜王后楚瑶之命来给聂星痕治伤!很久以前,她也曾怀疑过连阔的用心,可她发现聂星痕待连阔很信任,便也放松了警惕,此刻想起来,他们实在太疏忽了! “你一直是姜王后的人?”微浓恍然醒悟。 “不,”事已至此,连阔也没有隐瞒什么,“当初王后娘娘派我去燕国为聂星痕治伤,我师父就说过,姜国根本没有能力统一天下,最后必定是燕宁之争。他让我早作打算,去看看燕国两位王子的人品能力,为师门找一条后路。”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聂星痕与聂星逸能力相差太远,他几乎没怎么考虑便选择站在聂星痕一方。他尽心为聂星痕治伤,并与之几番深谈,最终得到了聂星痕的信任。然而,心中对故土、对师门、对姜王后的牵挂,促使他无法长久地留在燕国,他迫切地想要回去。 到后来,微浓中了蛊毒,聂星痕也掌握了实权,他便以此为借口返回姜国,请师父连庸替微浓解毒。当时师父就斥责过他不该回来,还说已经为聂星痕算过命格——紫微之主,天生帝相。 可他当时很单纯,总想着自己有功于聂星痕,又救了聂星痕的心上人,日后若真是燕国一统天下,他必定能说动聂星痕保下师门,给师兄弟们留一条活路。 但师父却是不放心,又派了师兄连鸿前往燕国,做了钦天监监正。当时宁太子刚死,宁国王储之争最是激烈,师父又派了另两位师弟前往宁国,分别留在原湛、原澈两位王子身边当差,只可惜,这两人的警惕心都很重,两位师弟根本没能受到重用。 从那时开始,他就知道,师父是将统一天下的希望寄予在聂星痕身上的,也曾多次言道原湛、原澈能力有限,一旦宁王身死,聂星痕盖无敌手——除了云辰,也是楚王室后裔,王后娘娘的亲弟弟。 当时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聂星痕能赢,只因他已将他视作半个主子,决心日后追随;而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王后娘娘的期待落空,隐隐盼着云辰能成功复国,甚至统一天下。 这般挣扎于两难境地,但他一直秉承师父的告诫,从不出手干涉燕姜邦交,以免有违天道。他唯有眼看着燕国越发兵强马壮,看着王后娘娘遭到宁国迫害,看着燕国趁火打劫,提出“还政姜人”的口号,逼迫王后娘娘退位…… 甚至在燕国想出“抗宁援姜”的法子之后,他还天真地妄想,燕国会放王后娘娘一条生路,只要她肯退位还政。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他会一直追随着她,哪怕她再也不是王后,不是姜国的主人,他也会生生死死陪伴在她身边。 或许,远离纷争隐居于世,她会过得更祥和平安。而他不求别的,只求留在她身边,能每日看着她、照顾她,便是于愿足矣。 然而苍天何其不公!一夜之间令他幻想破灭!就在燕国击溃宁军之后,聂星痕非要来一趟苍榆城!两个女人在拜月殿内深谈,他当时已经感到事态不妙!可是请求聂星痕手下留情的话还未出口,王后娘娘已然在拜月殿自尽! 她就死在他的眼前!而下蛊的方法,竟还是他亲自教给她的!他的心都要碎了!没有人能够想象,他究竟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出手杀了面前的两个刽子手! 怎能不恨!什么天道,什么紫微星,什么师门,他再也顾不得了,心中唯有一个信念——完成王后娘娘未竟之志,替她报仇雪恨。 他失去了心爱之人,他也要让聂星痕尝尝痛失爱人的滋味!所以暮微浓,必须死! 只要她死了,聂星痕的心就乱了,云辰便不战而胜!到了那时,宁王老迈,几个子孙又不成器,这天下便再也没有云辰的敌手!王后娘娘的心愿,他一定会为她实现! 想着想着,连阔更是悲愤,怒视微浓厉声指责:“都是你的错!若不是你,燕姜根本不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王后娘娘也不会死!都是你想出什么‘抗宁援姜、还政姜人’的法子!是你害死了王后娘娘!都是你的错!我要为她报仇!” 微浓似乎从连阔的愤怒之中觉察出了什么,沉默片刻,才回道:“其实你应该明白,她的死与我无关!” “但你是罪魁祸首!是你将娘娘逼上绝路!”连阔倏然从地上起身,激动地朝微浓扑过来。 简风眼疾手快,在微浓身前一挡,一把长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而微浓却是分毫未动,连闪躲都没有,只看着连阔,不卑不亢:“她死了,我也很难过……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宁国吞了姜国,威胁燕国的王权。这件事从始至终,是她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动用姜国的人力物力去复国,才会惹得民怨沸腾!她的死,最大的责任在她自己。” “你胡说!我不许你说王后娘娘的坏话!”连阔再次暴怒,就连横在颈上的刀刃也不管不顾了。简风无奈,只好在他脖颈上划了一道浅痕,又反手将他钳制住,扣在地上。 连阔的脸紧紧贴着地面,浑身再也动弹不得,人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娘娘独自一人来到姜国,千辛万苦才登上后位!若不是你们这些利欲熏心之人弄权,她会长命百岁,在姜国平安终老!是你们……都是你们害了她!”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毫不掩饰心中恨意。即便脸上沾了灰尘,被泪水冲刷得有些滑稽,微浓也能感受到他的心痛。若按年龄而言,连阔要比姜王后小了十几岁,可那样一个女子…… 微浓不禁想起楚瑶的风姿,想起她的坚韧、她的美艳、她的执念…… 爱情真得没有年龄之分,没有地位之差,爱上了,便只能沦陷。 这一刻,微浓突然想要原谅连阔。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痛失爱人的可怜人,他有多恨她,她当年就有多恨聂星痕。她对他,感同身受。 想到此处,微浓缓缓舒了一口气:“你若真有怨气,就该冲着我来,但望你不要再迁怒旁人,替姜王后再造杀孽。” 微浓言罢欲走,简风见她已有离意,忍不住问道:“郡主,该怎么处置这逆贼?” “等他回来再说吧,”微浓顿了顿,看到简风刀刃上的隐隐血痕,补充道,“找人替连阔敷点药,好生对待。” “是。”简风虽不明白微浓为何如此仁慈,但还是照做了。 临出牢房前,微浓转身再看了连阔一眼,恰好发现连阔也在看她。可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再是悲伤,也不再是愤怒,像是要对她传递着什么信息,只可惜,当她定睛再去深究之时,那眼神稍纵即逝。 微浓感到有些不妙,但眼见连阔被简风绑住,这牢房四周又有重兵把守,她便也未再想太多,只叮嘱把守的士兵:“看紧他,不要让他有机会自尽。” ***** 此后又过了五天,聂星痕终于如期而归,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微浓再也坐不住了,几乎是飞奔下山去见他。整整分别一年,当初两人谁都不曾想过,这一次的离别竟会如此之久。 春末的苍山遍是繁花绿荫,亭亭密密。马蹄声远远传来,越来越近,微浓的一颗心也揪着,双眸一眨不眨地望向远方,生怕错过了什么。 目光尽头,渐渐出现一人一马,踏破春色朝她奔驰而来。暗紫色的锦袍,玄色的坐骑,挺拔的身影如风驰电掣,在逐渐高升的红日下划出凌厉的痕迹,仿佛一道紫色闪电,逆天袭来。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近,微浓站在原地,良久不语。脑海中闪现着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从相爱到相离,从遗憾到遗恨……直至她接到他的书信,看见那句“必以天下为聘,许卿后位以待”。 此时此刻,满腹的话语似乎都无法形容这来之不易的重逢,满腔的感情似乎都无法宣泄这十三年的爱恨离愁…… 就在她还沉浸在那刻骨的回忆时,面前忽觉一阵风过,马匹嘶鸣声乍然响起,下一刻,她已被人狠狠扑倒在草丛中。然而那人还是很细心的,双手托住了她的后脑与腰肢,帮她卸去了预料之中的疼痛。 微浓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所惊,下意识地想要惊呼,然而口还没张开,另一个温热的唇便已覆了上来,猝不及防,令她不及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