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之梦》 正文 #01 梦醒 在一片漆黑之中,叶零拼命的跑着,躲避着身后的那片阴影。 他已经跑了很久,但依然未能摆脱那道阴影,以及阴影里面的东西。叶零也是人,所以他会累,他已经很累了,但他仍然在跑,不敢停下,因为他不知道阴影里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也会累。 叶零终于跑不动了,他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剧烈喘息着,贪婪的将微腥的潮湿空气吞进胸腔,压到每个肺泡。浑身的酸痛疲惫让他很想躺下休息会儿。 但他没有躺下,也不敢休息,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安全。叶零还想再跑一段距离,因为跑的越远,便越安全。 他试着挪动了一下剧痛着的腿,却碰到了一个触感绵软的物体,叶零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恐惧,借着不知哪里透过来的微光向那个物体看去。 他终于没能忍住惊叫了出来,因为他看清了,那是一具尸体,尸体上的是叶零就读的学校的校服,而那张前额淤青下陷的可怖面孔依稀可以认出是他的同班同学方桦。 叶零不知道方桦为什么会死,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尸体会出现在这儿,他没来得及去想,因为他又看到了第二具尸体,看着同样的校服上那些染满暗红血迹的涂鸦他便知道那具尸体曾经被叫做王则明。然后叶零看到了第三具,第四具…… 越来越多的尸体出现在他的身周。 一种无可言之的大恐惧笼罩在了叶零的心上,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仿佛都被一股至阴至冷的气息支配着。 然后,他便又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 叶零极力想抬起腿,继续逃,但他的双腿无论如何也再抬不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叶零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终于,脚步声停下了,只剩安静,诡异的安静,会令人失去生命力的安静。 叶零终于克制不住转过身来,于是他看到了一个老叟,面上皱纹如同刀刻,须发皆白,唯有眼中一片漆黑,黑得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哪怕光线,或者灵魂。 然后叶零便感到胸前一痛,低头看时,只见一片形如小剑的银色金属片刺入了自己的心窝处,鲜血涌出,洒满双手。 而老人却咧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然后两行血泪自漆黑中淌下。 “啊——”叶零惊叫一声,蓦地从床上坐起,右手抚着胸口心中的恐惧久久不能消退。叶零摸着身上已经被冷汗打湿的衬衣,跳下床去找一件新的换。 “诶?我这一个午觉居然睡了十个小时。”看着桌上的表叶零不禁有些惊异,然后越发感到上午的葬礼透着诡异与古怪。 然后他就看到了桌旁有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阴影。“这是怎么…….”叶零走到写字台旁,然后发现,那是一道蜷蹲这的影子,人形的影子。心中刚刚平复下去的恐惧再次翻涌起来,手心的冷汗也又一次决堤而出。 叶零颤抖着向后退了半步,想逃离这间屋子。唯一离开屋子的路却有那道黑影在旁,他想要直接冲出去,但那道黑影回过了头。 事实上那并不能算是回头,因为他没有脸,没有五官,只有一道勉强可以称为嘴的裂缝,显得分外突兀,可怖。 黑影咧开嘴冲叶零傻笑起来,那嘴里的黑暗直欲吞噬一切,一如梦中老叟的双眼。叶零只觉得脑中如一道雷霆炸响,眼前一黑,惨叫一声便向后躺倒。 “滴——滴——”不知是什么仪器的声音把叶零从昏睡中搅醒了出来。 叶零看着惨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好生感慨原来鬼府便是这般景象,但听到周围渐渐清晰的嘈杂,不由偏过头一看究竟。然后他便看到了床边的输液架和监护仪,以及床前喜极而泣的老师同学。 “叶零同学你终于醒过来了,你的父母在外地听说你出事了很是着急,现在你也醒了,我这就去通知他们。”班主任也没想到和班干部们来探病就刚巧碰到叶零苏醒,说话都有些无措但总算没忘记该做些什么。说完之后便和班长等人退了出去分头帮叶零处理手续联络家人。 有一个人没有走,留了下来。 叶零看着她的脸手指不自觉抽了抽。 但张遥并没注意,她走到叶零床边,抽出椅子,坐下,理所当然似的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听医生说你是受了过度惊吓导致的昏厥,兼有轻微脑震荡。你今天到底遇到什么事儿了,可别说是看鬼片吓到了。”张遥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叶零,手上动作也没有丝毫停歇。 叶零沉吟半刻,想着那个离奇可怖又分外真实的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她“其实,我说了你也未必信。” “那我就先跟你说说你昏迷这两天里班里发生的事儿。”张遥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但却恍然感觉有些许不安,不知来自哪里。 “嗯……嗯?我昏迷两天了?” “确切说应该是五十一个小时,从住院时算。”张遥强自压下那种莫名不安,继续转动着苹果和小刀。 “那我是怎么来的医院?” “你的邻居听到你家里有响动,像是有人摔倒了,叫了半天没人应门,知道你父母都出差了,于是报了警。” “嗯,那他们有没有在我家里发现什么?比如一些奇怪的东西。”叶零斟酌着用词。 “比如?不过我确实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你这个大白天也能把自己摔晕的大笨蛋!”张遥不满似的挥舞着手中刚削好的苹果,苹果皮簌簌落下。 “呃……当时是晚上,而且……”张瑶把苹果塞进叶零的嘴里,打断了他尴尬的解释,叶零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不知是被憋的还是怎样。 “先听我说,这两天班里来了个很古怪的转学生,叫欧阳青锋。” “好土的名字。”叶零伸手把苹果拿了下来,咬了一口含混说道“他以为是在写武侠小说么?” “…….好吧,确实有点,不过人长的挺帅。” “……” 一声突如其来的铃声打破了有点尴尬的沉默,张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刚收到的简讯,然后眉头便皱了起来,越皱越紧似乎要拧在一起,她摘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似乎想除掉那层玻璃的阻碍看得更真切点儿,而心中曾闪过的不安也再次死灰复燃。 “怎么了?”好像不安的情绪会传染,叶零的声音竟不自觉的有些打颤。 张遥把手机递给了他。 于是他的眉也像先前她的眉一样皱了起来。 简讯有三行,但他眼中只有最前面的五个字“方桦出事了”。 正文 #02 未知 “方桦出事了” 白色显示屏上的黑字如同蜿蜒的荆棘缠紧了叶零的心脏,而那最靠前也最醒目的五个字更如同尖刺一样狠狠地扎了进去,然后刺穿。梦中的那副恐怖景象再次占据他的脑海,那张前额乌青的扭曲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 “你去吗?”张遥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显得有些沉重,也有些不安。 “啊?”叶零又被从那恐惧之中拉了回来,他看着自己汗湿冰凉的双手想起张遥先前似乎说了句什么。 “去看看方桦。”张瑶轻挑眉梢有些微恼,旋即想到他此时也是在住院“算了,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消息我们短信联络吧。我先过去了。” “嗯,要小心点。” “嗯。”张遥随口应了声没仔细想叶零为什么会说这句话,转身推门而出。 方桦家中,十余名警员正在勘察现场,书房内一片狼藉。张遥看着地上的那个金属奖杯和蒙着白布的尸体,觉得脊背有些发凉,想着先前看到方桦的可怕死状更觉得不寒而栗。 受不了屋中的压抑气氛张遥便走到门口透气,正遇到一位在门口抽烟的警员“您好,请问有什么结果么?” “嗯,屋门反锁没有破坏痕迹,排除入室抢劫,也基本排除自杀,只是个意外。唉……可怜的孩子。” 回想起那个戴着眼镜的阳光男孩张遥便觉得有些伤感有些可惜,但渐渐的这些伤感可惜尽数转变为警惕与恐惧。这个月的葬礼,似乎有些多了…… 又联想到叶零在家中毫无道理的昏厥,愈发感到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安,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所以决定先回家,明天去看叶零时再做打算。 “叶零之前提醒我小心,难道他感觉到了什么?”张遥总算注意到了之前那句异常的叮嘱,但又充满疑惑百思不解“但又为什么是过度惊吓呢?也许是巧合吧。” 次日,病房中。 “后天是方桦的葬礼,你也差不多出院了,你会去吧。” “嗯,我上午十点出院,葬礼几点?” “下午三点,还是观海寺。” “……”沉默片刻算是认同,叶零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开口发问:“方桦……是怎么……死因是什么?” “头部钝伤,据说是在翻书架的时候被奖杯……”张遥语气有些悲伤 “前额。”叶零突然打断了张遥,只用了一个词。 场间瞬间一片死寂,只有输液瓶的滴答声。 半晌,张遥终于说话了“是……你怎么知道的?有人告诉你的?”故作平静,却掩不了尾音的轻颤。 骗自己罢了,张遥自己也知道那种不祥的预感在不断迫近,但却还是在最后挣扎着说服自己摆脱他。 “不……其实……我说了你会信么?”叶零有些踌躇。 出乎意料的平静,张遥没有说话,示意叶零继续,但心中却不像外表平静。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他没说是哪天但他知道她知道,“我梦到很多人都死了,当时方桦的尸体就倒在我脚边,前额下陷。” 张遥依旧沉默,消化着心里的震惊。 “梦里真的死了很多人,我没敢去数,但我记得第二个是王则名,校服上浸满了血……”叶零深吸了口气“很可怕,但很真实。真实到我只要抬手就可以摸到死亡。” 张遥感到心中的恐惧不安越来越浓,终于不再沉默,颤声问道:“我呢?那我呢?” 沉默,这回换是叶零沉默,他不愿提及不愿回忆自己梦中最后看到的画面。 一行清泪自张遥眼角躺下,她感到了绝望。她相信叶零,也相信叶零的梦,因为两人相识相知的十年以来她习惯相信他,因为她同样感觉到了危险,只是看不真切。 “你没有死。” 听到这句话张遥觉得如获大赦,顿时轻松不少。 “但是我也看到了你,就在那个东西身后,身影很虚,就那样看着我……” 声音越来越小,头越来越低,眉头紧皱眼皮也紧闭着,不肯松开。每每他想起最后那一幕便觉得无比寒冷,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张遥会在那个老叟之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看着自己去死,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影会那么虚幻,好像一片随时会破灭的泡影。所以他不想去想,不敢去想。但张遥已经问了他,他便不好不答,看着她绝望,他便不忍不答。 张遥又陷入沉默,有些紧张,有些歉疚,看着叶零表情痛苦很想说些话安慰,但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沉默,那边沉默吧。 两日后,下午。 叶零出院便同张遥直接去了观海寺,离葬礼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二人便在寺前坪上漫步,张遥想着医院里的失态颊上有些发烧,不知该如何启这话匣。 “你说县里为什么不修一个殡仪馆,非得在这庙里办葬礼啊?”叶零先开了口,轻描淡写的掩饰了尴尬。 “大概那几个领导觉得咱们苍北太小,离市里的殡仪馆又不远,不值当浪费钱修一座吧。” “也是,真是不如拿去吃了实在,还能顺便表现一下宗教自由。”叶零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顿了一下,依稀看到观海寺后还有一片山坡,仔细看去才确认确实还是只有一道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 旷远的钟声响起,这是丧钟,裹胁着哀伤的空气伴着崖畔的风在前坪间与海面上流动。 叶零把外套披在张遥肩上,和她并排走进了寺内,眺望着举办葬礼的偏殿,于飞檐梁柱间竟隐约品咂出了些奇诡的味道,却非古刹的庄重浩然之气。 走到近前,叶零看着殿檐出神而立,“不知何时有的这种感觉?上次葬礼后开始的吧。”叶零回忆着五天前的那场葬礼,感受着这里的变化。 “嗯?你怎么了?”张遥伸手拍了一下叶零的肩,扶了一下肩上的风衣。 “你不觉得这殿内庭间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么?”叶零指着四周的殿宇回身对张遥说,又似自语。 “哗——”仿佛水花激起的声音在叶零耳中响起,急忙回头看去,那尊巨大的檀木鱼缸一如往昔稳坐于殿内正中,却并没看见如五日前的那幕,那尾跃出水面的黑色锦鲤。不禁摇头自嘲苦笑竟已被吓出了幻听。 “发现了什么?”张遥被叶零的突然转身吓了一跳。 “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殿内香案上,一只青铜香炉里燃着三炷香,炉前端放着一檀木方盒。案前坐着一老僧,须眉雪白,双目紧闭,似在惋惜,一手持单掌礼于胸前另一手转动念珠。他的四周跪坐着数位僧人,或敲木鱼,或宣佛号,或诵佛经。其声袅袅绕梁,显得无比庄严肃穆,为死者送行。 众人跪坐于蒲团之上,闭目默哀,心中却不知各自想着什么心事。 经声止,众人起身,叶零环顾四周,发现不仅方桦的父母在场,班上的同学也几乎到齐了——只有新的转校生没来。虽觉得奇怪又隐隐愤怒但叶零并没有出声说什么,他知道方桦的父母信佛,他们不希望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打扰,这样自己的孩子才能平安上路。 仪式过后,便是下葬,众人便不在勾留,与死者家属依次拥抱后纷纷沉默辞去。人去楼空的古刹在落日的余晖中更添一份幽静与奇诡之感。 偏殿内,盘膝于蒲团之上的老僧缓缓睁开了眼。看着弟子沉默从鱼缸中捞出一尾色彩斑斓却已死去多时的锦鲤,幽幽叹息一声。 沉落海面的红日,暮色如血…… 正文 #03 影子 告别众人叶零独自回家,漫不经心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侧身想要打开屋中的灯。 但他突然想起屋顶的灯一周前就坏掉了,然后他想起了某些更重要的事,于是他便觉得颈后的汗毛一根根都立了起来,冷汗也打湿了衣领,寒意更甚。 叶零慢慢转回头,然后他又看到了那个最不想看到、最不愿回忆、最不敢面对的黑影。 不再是蜷蹲,这一次黑影就这么站着,看着叶零。 是的,就是看着,黑影明明没有双眼,但叶零能清晰地感觉到黑影在看着他,盯着他看,那种“目光”能直透内心。 这一次黑影没有笑,就这么站着,于是叶零便不敢与之对视,所以他想走。 他往后退了一步,却碰到了门。 自己先前明明没有关门! 但事实门是关着的,所以他逃不了。既然逃不了,那边面对吧。 最终好奇战胜了胆怯,叶零抬起头开始打量黑影的“脸”。他惊讶发现,与上次相比,黑影的脸上明显多了一道隆起,似乎是鼻梁。 黑影侧了侧头示意叶零坐到床前。叶零愣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走到床沿坐下,继续打量面前这道影子,压制着心中起伏不定的恐惧。 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一直压制住这恐惧,这恐惧终究会爆发出来,他会做出一些超出自己理智或者逻辑的事,然后他也许会疯,也许会死…… 可是黑影并没有给他爆发出恐惧的机会,它张开了嘴。 一声厉啸自虚无处来,明明无声却能刺痛耳膜。叶零感觉这声尖啸仿佛在撕扯着他的灵魂,切割着他的意识,将他的大脑搅成一盆糨糊。 于是乎他的灵魂似乎真的离体了,可以独立存在,翱翔白云之间,拥有了一个可以尽情俯视的视角。 他看见了一座山,青葱的山;一片山坡,向阳的山坡;一间草屋,樊篱中的草屋。屋顶的茅草在阳光下蓬荜生辉。然后,便又是漆黑,令人心悸的漆黑,但他不会再勾起那些可怕的回忆,关于死亡,关于魔鬼,因为他又昏睡了过去,睡得香甜。 叶零感到似乎有一只柔软的手在抚摸他的脸,他睁开了眼,迎着刺眼的台灯光他看到有几丝黑色长发在光中漾出华美的光晕。 他以为自己又住进了医院,动了一下右手,却没有意想中的刺痛感,再动一下左手,依旧没感觉到注射针头的存在。然后他才意识到四周的装潢有些眼熟,桌上台灯的橘色光线很暖。医院中可没有台灯。他想起自己在家中,他想到自己身旁有人。 “你醒了?”张遥有点惊讶的声音传至耳畔。叶零以为他听错了,抬头发现确是张遥站在自己床边,脸上微红,手中还拿着一杯水。 “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拿你的风衣。”张遥指了指叶零身上盖着的那件卡其色风衣。“我来了看你在睡觉,就给你搭上了。” “我记得我锁门了。” “门是开着的。”疑惑里也带着一点不满的指责似的神情。 叶零确信自己千真万确是锁过门的,那么张遥便没道理进来,给自己盖上风衣,于是他便想到了问题的关键。他艰难的拧过头,看到了床前的那个黑影。 “你怎么了?”张遥看见叶零怔怔的盯着床前某处,不由得好生奇怪。 “你……没看见那个么?”叶零紧张得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哪个?”张遥放下水杯顺着叶零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挥了挥手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叶零看见张遥的手在空气中挥动,将要触及黑影的前额险些惊呼出来,但他只张开了嘴,没来及出声,因为他看到张遥的手触到了黑影,然后穿了过去。 “什么都没有啊?这玩笑可有够恶劣的啊。” 叶零没有回答,抬起手好像要扶起惊掉的下巴,却又尴尬的僵在半空。叶零看着少女的手穿梭黑影无碍不由感到好生惊悚,和更多不解。难道只有自己看得到它? 黑影看着叶零呆若木鸡的窘态大抵也觉得十分无趣便自顾自走开,负手穿门而出。 黑影离去,屋内的沉闷压抑仿佛也一扫而空,叶零终于感到轻松,也豁然开朗。此鬼物能关门又为何不能开门,只是它到底有何用意。 “刚才到底有什么啊?”张遥下意识追问。 “没什么……”叶零被张遥打断了思索,却突然察觉到新的问题“你为什么用刚才?” 张瑶愣了愣,她也没太注意之前的潜意识用词,仔细感受片刻才给出个模糊的答案“感觉屋里的氛围突然变得……通透了许多。” 叶零默然,心道果然如此。 “说起来,这么冷的天你睡觉也不盖被子?而且外衣都没脱。” “不是睡觉,我又晕倒了大概。” 张瑶怔了怔,声音突然有些微颤“和……‘那个’有关?” “嗯,不过没事了。我怎么睡了四个小时了。”语气平静,仿佛今天的惊讶都用完了。“大半夜你不回家,家里不着急?” “哦,没什么,我跟家里说我出来给同学送东西的。” 叶零默然,心想既然你家里都不管我也没必要说更多。 熟悉的铃声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惊得叶零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这次又是谁死了? “喂?嗯,我在路上了,很快就到家。” 似乎只是张遥父母打来的电话,叶零松了一口气,却莫名惴惴不安,看到张遥正要开门而出,开口说道:“明天陪我去趟观海寺吧。” 张遥愣了一下,应了一声。 清晨淡淡的阳光落在观海寺的红墙灰瓦上,映出一道长长的黑影,黑影的一端是站在秋风中仍然惴惴难安的叶零。 叶零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不由想起昨晚便诡异消失不见的另外那道黑影,想着它带给自己的那个梦。 梦里的山坡,梦里的草屋,他看到就在观海寺后。原来寺后,真有一片山坡。但是他不记得这山坡在哪儿,他的印象中寺后是一片枫林,一道悬崖。所以他在等人,等她一起探寻。 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旁又有一道影子出现,渐渐拉长,他转过身,看到了熹微晨光中她的身影,正在走近。 叶零静静站着,等张遥走到近前才转身拾阶而上,于天边残月的注视下轻叩院门。 在迎客沙弥的带领下,二人穿行殿间,来到一处偏殿。时辰尚早,寺内诸僧还未开始早课,所以寺中格外清静。抬头时才发现原来是前两次举办葬礼的那间。 轻触屋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门并没有插,一线天光投进了佛殿,于是叶零索性推门而入,然后他又看到了偌大的木鱼缸,整齐排列的蒲团,须眉如雪的老住持。 叶零走入殿内,于老僧身后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坐下,眉梢微挑,刚刚从鱼缸旁经过,里面的锦鲤似乎少了一尾。 张遥跟在叶零身后,犹豫片刻,也坐了下来。 “进香不在这间殿。”老僧没有转身,低声似在自语。 “那便是你们感觉到了什么吧。”老僧缓缓转过身,沧桑的声音也放大了许多。 叶零和张遥愣住了,原来老僧早就知道他们的来意,早就知道整件事! “你们便是‘今年的人’吧,唉,还都是孩子…….”老僧并不是发问,语气肯定,后半句却是叹息。 “等等!您知道这事?‘今年的人’又是什么意思?”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让叶零有些接受不了,更有些恐慌。 “每四年的阴历九月十三。”老僧缓缓抬手指着殿间那尊檀木鱼缸“夜半之时,便能闻此殿内有钟乐之声,次日清晨,鱼缸中就会多出十三尾锦鲤,其中必定有一尾通体黑若墨洗,从无例外。此后一月之内,必有十三人死于非命,而且,他们都是九月十三前后来过这里的人。” “无法可解?”张遥突然颤抖出声,似乎毫不质疑的相信了老僧的怪诞之语。 但事实早已奇诡不可方物。 “是的,这件事于百年前便有记载,至今无人能逃此劫。唉,我们寺里也都做过很多尝试,百年间,有试过杀死锦鲤,甚至干脆毁掉鱼缸或者封闭佛殿的,均无奏效,我们却连这种恶毒咒术的来龙去脉都尚未可知,三十几年前有位小和尚曾经好奇寺内异闻,半夜在殿内等鲤鱼出现,但钟乐响起时他便疯了,径直冲出了佛殿,在病榻上缠绵了三天就圆寂了。唉……可惜。”老僧平静的叙述着难以置信的历史和不似伪装的悲伤。 “等等,您说……‘咒术’?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东西?” “是的,除此之外又怎能解释呢?师叔曾经推断说这是冥界之鲤借人阳气化龙,但我不信,哪有冥界?又哪来那么多冥界之鲤?” “那您为什么认为这是咒术?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叶零难以想象这些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东西,却忘了他本是为这些而来。 “传说孔明曾经七星灯禳星……” “那是假的。” 老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正史不承认未必就不存在,只是不确定。相传燕丹为秦囚,非乌白首马生角而不可归,但他后来却光明正大回了燕国,那便必是天降异象。神灵的时代已经远去,但很多传说和故事都在暗示我们这些确实存在过,古人怕触怒神灵不敢把它记录下来,政府担心民心恐慌不敢公诸于世,但并不能否定它们存在过的事实。”语气缓慢但坚定 “但咒术一定是可以解的。” “有记载存在死咒的,当然不是正史。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咒术本来就是由人们意愿或者意志所引发的,意志越强,咒便越强,可不可解也未必可知。” 叶零对这些解释有些震惊,有些绝望,怔了半晌才想起今日的来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沙哑着嗓音问道:“不知寺后是否有片山坡?” 这回是老僧愣住了,半刻之后才表情凝重缓缓说道:“有没有山坡我不知道,不过先师叮嘱过寺后是禁地,不可妄进。” 叶零心中的希望蓦然浓了一分,但还没等他继续发问老僧便又开了口:“先师也未曾说过那后面到底有什么,不过大抵便是一些玄妙的东西……二位施主若真想知道,不妨一探。” 老僧说完便长身而起,转身向佛向后走去。“寺后”禁地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寺后,也自然不能有什么院门过去,所以必然是一条特殊的路。 叶零也没有傻到去问为什么先前还说不可妄进这就又说不妨一探,他看出了老僧眼底的一丝愁苦,老僧想必也是下定极大的决心,鼓足勇气破戒带他们去的,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拉起张遥便跟上老僧走去。 其实叶零并不知道,老僧比他们更想破除这个恶咒,人生百年他已经看过了太多次悲剧。叶零也不知道,他们是老僧第一次见到能自己感觉到危机的,所以老僧才跟他们说了如此许多。 脚步声响起,三人身后,青砖上拖了长长的一道影子。 正文 #04 草屋 叶零抓着张遥的手,随着老僧绕到了佛像之后。在那有些斑驳的金身之后是一片不大的空间,一如前殿青砖地,朱漆墙。墙上有一道木门,不知道是什么木做的,但明显很有年头儿了。 老僧站在门前,停了片刻,方才缓缓伸手推开木门。 并没有意想中的灰尘簌簌落下,也没有年久的门轴吱嘎作响。木门寻常得就像是一件最普通的,时常有人照拂的木家具,比如前殿中的檀木鱼缸。 是了!就是那个鱼缸,这木门给人的感觉竟和那尊鱼缸如出一辙!叶零蓦地感到脊背发凉,应和似的,手心中的冰凉小手也似乎在微微颤抖。 思绪电转之间,时间并未流过多少,雕花木门以一种诡异的安静缓缓打开,露出门后的幽深青石甬道。 “我只能带你们到这里。”老僧又缓缓开了口,声音依旧沧桑而平静,却又似乎隐藏着一些不安和愧意。 终于,在他看到叶零眼底的一抹悸怖之后,做了决定,从左手腕摘下一串念珠:“这串佛珠在寺中温养多年,多少有了些佛性,或许会有用,你们带着罢。” 叶零咬了咬牙,接过佛珠,拉着张遥沉默踏入甬道。 进入甬道,仿佛已是另一处洞天,甬道内并不像想象中的伸手不见五指,反而很是明亮,一种难以言明的柔和光线将青石甬道内照得分毫毕现,但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光源所在。 借着莫名微光,两人拾阶而下,身后木门无声而合,安静得仿佛从没开过。 青石甬道的尽头是另一扇木门,同之前那扇一样,古朴,安静。门后则是一片青葱翠绿,绿得那么宁静,美好。 叶零和张遥还拉着手,站在绿的阴翳中,心神微漾。两人不语,沉浸在这一瞬的美好,而世界仿佛也不愿打扰他们,周围安静的好像世上只剩他们二人。 没有喧嚣的密林之中,尘世辟易。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真是安静啊,是啊,太安静了! 叶零猛然惊醒,摇晃着张遥的手将她也拉回现实。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周围这美丽下暗藏着的诡异。树林太安静了,没有虫鸣,没有鸟啼,甚至连风拂过叶子的沙沙声都没有,就好像这片树林中根本没有其他生命。 这些绿色,浓郁得发黑,就像死亡的颜色。但是怎么会是绿色?树林中的树种明显是枫树,而此时早已入秋,寒风萧瑟,枫叶必然已是非红即黄,怎么可能还绿得如此纯粹。 如此想来,越发感到可怕,这片树林里没有松鼠,没有飞鸟,连树根上的蚂蚁都没有,这是货真价实的死亡之森! 叶零终于明白刚才他们处于怎样的险境,他们差点迷失,迷失在一个绿色和死亡编织出来的梦,陷落在那暗藏的苍翠杀意之中 张遥紧张得有些发抖,她没有叶零观察得那么仔细,但她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不安,所以她想逃,于是拽拽叶零的手,示意他快回去。 几乎是同时,他也转过身来,他也想逃,在看过之前的那些奇诡之后,他心中的恐惧已经蔓延到一个相当可怕的地步了,他冥冥中有种直觉,手腕上那串所谓的法器保护不了他们。 但就在他们转身推门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住了,因为他们身后根本没有雕花木门,也没有青石甬道,只有一条不知延伸到何方的黄土小径。 这时张遥才想起来,方才梦中他俩牵着手走了很远,原来他们真的走了很远,他们迷路了。 古时有韩信背水结营而胜,因为失去退路的人会被最大程度的激发出勇气和力量。此时叶零他们就是这样,失去了退路,才能逐渐冷却下来,试着面对。 其实也并非无路可走,地上还有路,向前的路。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这不是某位三流哲学家说的穷言酸语,而是世间存在的某种真理,但明显这里并不属于“世间”,因为这里已经已经颠覆了太多真理,所以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一条整洁的小路并没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只知道如果不想自此困死在这片枫林之中就必须沿着路走下去。 不得不说“路”这种有指向性的事物总能带给人安全感,让人暂时不去想路的尽头是回到人间的门,还是吞噬地狱的巨兽的口。 事实上路的尽头并不是回到人间的门,也不是巨兽的口,而是一件普通的草屋,屋外是一圈普通的篱,篱上爬满了普通的青藤。 但在这样的世外之地,一切普通的事物都不可能普通,那无数根篱桩挺拔如剑,似乎一起构成了一个繁奥的图案,而青藤又像是一根根坚不可摧的锁链,穿越了亘古的时光,锁住了某种意,困住了某道魂。 但显然叶零和张遥都只是普通人,他们看不出樊篱青藤间蕴着的意味,他们只是隐隐觉得有院自然有人,有人,大抵也就安全了。 而且,也有种隐隐的预感,他们能在这里找到他们要的答案。 于是他们不请而入。 小院并不大,除却那间草屋,就只有几块三四平米的苗圃,种着不知名的菜蔬和几株灌木似的植物。 菜叶上还挂着水珠,不知是晨间寒露未去还是方才有人浇过。 轻叩两下草屋柴扉,许久却无应答,于是二人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人,装潢也很简朴,或者说简陋,简陋到已经不能称之为装潢。屋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一张书案,桌旁有两张木椅,书案靠窗,案旁墙上挂着一柄汉八方。这就是屋中的全部。 进到屋中,突兀的闻到一股茶香,清新醒神,仔细寻去,发现桌上有一套考究的白瓷茶具——三只茶杯一只茶壶。壶中清茶竟还是热的,冒着白气,混着茶香。 “雨前的龙井,不坐下尝尝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先前那里没人。 叶张二人回头看去,一个老叟站在门口,佝着身子,扛着锄头。 正文 #05 诅咒 门口站着一个老人,须发皆白,脸上满是皱纹和老人斑,苍老的好像已经走过了几个世纪。岁月压弯了老人的腰背,但他肩上的锄头依旧笔直如剑,一如老人仍然逼人的精气神儿。 “两位小友,走了很久吧,不喝口热茶么?”老人再次开口,声音并不如想象中的慈祥却意外的中气十足,很平静,平静如湖,似已阅尽千载波澜。 老人边说着,把锄头靠在门旁,径自走到桌前,拿起一只白瓷茶盅,自顾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滚茶,撇去茶末咂了一口,然后满足地长呼出一口气。 叶零很惊讶,先前院中之时不曾发觉还有第三个人,但此时老人又是这样自然而真实的在他们身旁品着茶,看样子似乎刚刚他还在照料菜田。 而且更让人惊讶的是,质朴和清雅,这两种完全迥然不同,甚至矛盾的气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没有丝毫违和感。仿佛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坐吧。”老人放下茶盅,施施然的坐在左侧的木椅上。 叶零好张遥对视一眼,然后张遥坐了下去,叶零站在一旁。 “老朽这里可是少有人来。”老人再次端起茶盅,嘴角牵起一丝笑意,瞥了眼叶零手腕上的佛珠“是那个小和尚让你们过来的?” “小和尚?”二人有些蒙圈,心想那位老僧怎么也说不上小吧。 “他现在已经当上方丈了吧?不过落阳和尚可比老朽年轻不少啊。”老人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峥嵘往事,语气很是感叹。 叶零则更茫然了些,之前老和尚好像自称是住持,法号似乎也不是这个,不过他还没来及深思就又被打断了。 “那么,你们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老人身上忽然迸发出某种凌厉气势,就像高踞王座的皇,威势逼人,令人不容反抗。 “呃,大师说了什么咒术的东西,让我们来这里寻找答案,还说我们是‘今年的人’。”叶零惊慌的说话有些打颤。 老人在听到叶零的话时眼中突然爆出一股冷意,但在听到后半句时那种“言必杀之”的冰冷感觉骤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一丝玩味的表情。 “我的感觉很糟,我们是不是最终都会死?!就没有办法吗?这到底是为什么?!”慌乱中,叶零越说越激动,双手抓着头皮,将有点汗湿的半长发揉成一团鸡窝。 突然,心中某根弦被触动了一下似的,他停住了,没有继续说那个梦和那道影子,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绝不能说!” 张遥被先前的冰冷杀意吓了一跳,心中突然警惕不安起来,便也没有提前叶零的那个奇诡黑梦,而是安静坐在一旁悄悄打量这个古怪老头儿。 听完叶零有些混乱的诉说,老人放下茶盅,起身走到书案旁,从码放整齐的故纸堆中抽出一卷稍有陈旧的线装书,黄色的宣纸看不出具体的年代但一定有不少年头儿了。 老人把书递到叶零手上:“一些关于咒术的,这书里都有记载。不过我再具体跟你说说你们想要知道的。” “这世界上真的有死咒吗?” 老人的话被张遥打断了,他有点诧异的瞥了张遥一眼:“那个小和尚说的没错。不过,死咒,可是很少见的。” 老人缓慢的语调顿了顿:“不过也是要求最低的,就像民间传说中的六月飞雪,只要有足够强大的愿力或者怨念,哪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都可以达成。” “不过咒法毕竟是咒法,咒法的强弱必然由施术者的实力决定,像那种只是下场雪的尽管是死咒,不可解,却没有什么威胁。” 话题绕了一圈再次回到正轨。 老人摇头晃脑的讲到了最关键的部分:“但你们的情况不同,这是杀人的咒,而且一次杀死十三人,那么施术者必定空前强大,所以我们只能按照规矩来解咒。” “规矩?”叶零听到有法可解顿感轻松,同时也对这所谓规矩感到好奇疑惑。 “破坏阵枢。”老人唇角微翘,给了个不能再简单粗暴的答案。 “就这么简单?”张遥依旧警惕,看着老人一脸轻松,根本不像在讨论生死攸关的问题,倒像是在说今晚炒茄子是加蒜蓉还是五花肉。 “当然不简单。”老人摇着头,颌下的胡须也悠悠晃着。然后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色无格短剑“对于你们这种年轻人来说,亲手杀人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阵枢是人?!”叶张二人同时惊叫起来,哪怕不是什么聪慧之人也能很轻易听出这句话中的隐语。 “没错。”老人把小剑也交到叶零手上,老神在在的继续说道:“事实如此,那些和尚尝试破坏鱼缸,杀死锦鲤。都是错的,那些只是术的衍生物,而阵枢则是那十三个人中的一个——最后死的那个!赶在他死之前杀了他,人死则术破。” 赶在一个人死之前杀了他。话很拗口,也很难懂“如果是别的原因‘自然’死亡呢?” “没有自然死亡,这时候死只会是被术杀死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我怎么知道我杀死他就不是术杀死他?”一句也很拗口的回问。 老人不耐似的挥挥手:“用这把剑杀死的,就一定不是术杀死的!” 叶零看了看手里的小剑,刃口很钝,但却让他有点害怕,仿佛他曾被这剑杀死过,那是源自灵魂的畏惧。 而剑也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轻轻嗡鸣了一声。 “这把剑暂时借给你们,杀完人记得还给我,书就送你们了,是一位前贤的手迹,好好保存。”一次还算合理的馈赠也稍稍打消了张遥的警惕疑虑,但之后的话却让人有些遗憾失望 “我立誓隐居于此,不便破誓复出,所以就全靠你们自己了。”老人只用一眼就看穿了二人此时的想法“出了院子,沿着那条黄土小径,一直走就能出去,别进林子。” 主人端茶送客,于是二人便只好道谢告辞而去。 老人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在书案上铺开一套文房四宝,微笑着纵笔而书。 笑得很年轻。 正文 #06 迫近 叶零牵着张遥,推开门扉,走出小院,沿着黄土小径入了密林。还是之前那片枫林,还是那种四处窥视而来的恶意,无不在催促着二人快些离开。 寂静的环境会使人心神紧张,这是种无声而恐怖的压迫。 二人在这种压迫中走了不知道多久,也许三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终于承受不住冷寂的氛围,奔跑起来。 树林中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只有二人在狂奔,所以平静的树林和平整的小径在静默不动中飞快后退。 二人一直跑到竭尽全力也无法迈出下一步时才停下,扶着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山壁,大口喘息着。直到此时他们才惊讶的发现,黄土小径早就不见了踪影,枫树也失去了摄人心神的力量——枫叶重新变回了红色,红的雍容华贵,妩媚逼人。 正午的阳光下,叶零擦掉下颌的汗,盯着脚边的一块石砾,心想这种石块好像在哪见过。抬头一看,前边不远处赫然是他们上山时走的坡道,石砾是路缘崩落的碎块。 于是二人好生感慨,不知不觉间竟然跑到了山脚,而山道在前,那么很明显他们身后的来时路便是悬崖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枫林,下到路边。山道临海,一侧是枫林,另一侧是一道石栏杆,从石栏处向外望去,便可以看到不宽的海湾另一边的山顶。山顶是观海寺。 山道陪着海湾绕了半个圈,叶零二人也打算顺着这道蜿蜒而上的弧线重新走回观海寺,今天听到了,见到了太多难以想象的事情,他们必须再见方丈一面,以求解惑或者质疑。 其实没有什么好质疑的,也不该有什么疑惑。一切遥不可及的不可思议都走来了他们的近前,和他们熟络的打着招呼。而关于问题的答案,都在挎包中的那本书里。 张遥在路旁石阶上坐下,望着海面,打算休息片刻。而叶零也疲惫不堪,倚靠着栏杆恢复体力,顺手抽出那本泛黄的线装书。 书并不厚,封面上一列飘逸不失工整的楷书“乾隆甲寅异闻”,落款是欧阳瑞海。叶零一直是年级中的优生,古文功底不错,平时也涉猎广泛,所以对书中的繁体字也能看的七七八八。 并没有逐字精读,而是快速的把书翻了一遍。出乎意料的,书上所述并非只是乾隆五十九年间的奇闻异事,还有一些闻所未闻的妖物术法,人物传志,其时间轴更是长达九十四年,区域也是遍及长江以南,秦岭以东。 这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人能一生下来就能写书,而且还一直写到死。 “这位欧阳瑞海,看样子得活了一百五十岁吧?可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个人啊。”叶零惊讶到嘴张的可以吞下一枚鸡蛋。 然后他发现张遥也是这个表情,并伸手指着他身后。 身后是海,什么也不会有,但他还是回过了头,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坠落中的蓝色物体。因为太远,只能隐约听到空气的尖啸,或者那个人的尖叫。 是了,坠落的物体看起来是个人,那身蓝色的衣服是苍北一中的校服——叶零和张遥也都有一套。 “那个人看来是从观海寺的崖坪上坠下来的,他为什么会去那儿?该死,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怎么办?!”叶零揪着头皮悲伤绝望,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海湾对面的同学从将近七十米高的空中坠落,不断加速的驶向生命的终点站。 叶零只能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呼号…… 三十分钟后,呼啸的警笛卷着落叶来到了山脚,将叶张二人拾起,一路行至观海寺前。 迎客沙弥将一众人引入寺内,于一间客室内坐定,等候住持到来。 一位年长些的警官看着叶张二人全身汗湿脱力的样子有些奇怪:“你们之前在干吗?看你们的样子也不算香客。” 回想起之前见到二人时路边的枫树林,年长警官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不由皱了皱眉,难掩厌恶,心说世风日下。 叶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传出去要出大问题。 就在另一位年轻警官也自以为猜到真相,并准备开始说教的时候,老住持推开客舍的门走了进来,合十为礼:“老衲住持海山,诸位施主光临敝寺之缘由已了然,观海寺上下必当尽力配合。” 突然这双有点浑浊,并不昏花的眼睛看到了叶张二人的存在,有点惊讶:“二位小施主找到答案了?” 叶零抬头看着老僧,又转头看看四周诸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知如何说起。 “也对也对,正事要紧,我们先配合调查,如果可以的话,请二位小施主稍后暂留一下,老衲有事相叙。” 但一位刚刚放下手机的年轻警察却并不认同:“他们两个得跟我们回局里,进行进一步调查,无论是作为目击证人还是嫌疑人,因为现在已经确定,死者名叫王则名,与他们二人关系密切。” 王则名! 听到这个名字二人同时睁大了双眼,在叶零的梦中,他是第二具尸体,而现实中他果然是第二位牺牲者。那么,他的死状,已经可以预见了。 但张遥似乎并不死心,声音颤抖着请求:“能让我们,见见他的遗体么?” 最开始的年老警察皱了皱眉,起身向门外走去。于是众人跟随而出,来到崖坪之上。 一群消防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刚把那具摔得像个破碎血包的尸体拉了上来。此时法医正在检查死因。 但是很明显,除了以接近30米/秒的速度撞击礁石造成的内脏破裂之外,根本没有致命伤口。 有些发黑的血迹染满了校服,浸着校服上的怪诞涂鸦更显得狰狞可怖。仿佛一朵朵染血的黑色曼莎,在嘲笑着众人。 正午的阳光下,叶零和张遥感到身上一片寒冷,因为他们能感觉到,那无可名状的死神镰刀已经迫近…… 下一个,会是谁呢? 正文 #07 同路 满身是血的王则名身上,除了内脏破裂之外,根本没有致命伤口。 但仍然不能排除是场谋杀。 “这两个学生,还有目击事件的两位大师,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年长警察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们当时不在场!”张遥有些慌乱,力图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两位小施主当时正在寺内进香,并不在场。”从客舍到坪间都一直沉默的老住持突然出言。 “谁能证明?”警察不肯让步。 “贫僧能证明,当时只有那位坠崖的施主自己在崖坪上打电话,然后就不知怎的跳了下去。阿弥陀佛。”两位目击了全过程的和尚之一开口证明,另一位也出言附和。 “叶施主和张施主是早晨来的寺中,是我亲自引到偏殿见住持大师的。”人群中的一位小沙弥突然挤了出来,向警察们说到。 “贫僧能够证明,贫僧清晨扫地的时候,亲眼所见二位施主进入偏殿,之后一直没有出来,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在山道上遇见他们,身上还一身大汗?”中年警察仍不松口,似乎认定二人有问题。 “二位小施主先前确实在殿中与老衲相谈,出事之后老衲急于详查才不得不送客的,至于身上污秽,那又是另一件事了。”老僧突然狡黠的眨了眨眼,然后拉着年长警察去一边小声交谈。 这个理由似乎并不能真的替二人免除嫌疑,但不知道老僧都说了些什么,等到二人回来的时候警察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厌恶和敌意,取而代之的竟然是理解,慈爱,和隐隐一丝怜悯。 警察挥了挥手:“他们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不过还得请两位目击事件的大师跟我们走一趟,做份笔录。” 警车呼啸而去,就像来时一般潇洒。 “大师您究竟跟他说了什么?”叶零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 “只是告诉了他,你们是‘今年的人’,而且正在查‘那件事’而已。黄警官他的女儿死于八年前的那次‘事件’。” “他们……不都是唯物主义者么?”张遥愣了半天。 “喔,那你大概没见过带十字架的警察。”叶零笑着打趣,却突然意识到在寺院之中提起十字架有些不妥。 老僧却不以为然,摆了摆手,嘴角抿着一丝笑意:“不跟我说说你们的成果么?” 叶零一愣,赶紧把手上的念珠褪下来,连同那本古书一同递到老僧的手上。 老住持用枯黄的手指轻轻捻开古旧的书页,逐行阅读上面的记述,不时停下了,似乎是在与记忆中读过的其他书籍进行比对,时而露出惊异表情,时而微微蹙眉。读得缓慢,但很从容。 “嘉庆十二年,余千丰乐现水鬼,青皮赤眼,食牲畜,间或伤人。所食者三,有猎户彀之,未果,亡。余以剑戮之。” “嘉庆十四年,万延周公寨为狼妖袭,死者六十三人,皆男丁。与兄瑞峰诛邪,妖邪尽破,兄伤左股。” …… 书里除了一些像百科一样的介绍,更多的是一些像“日记”一样的异闻记录。拢共有六十多条,每条最后都有一句“戮之”或者“尽诛”之类的话,显然书的作者法力不俗,一生云游山河,四处除魔卫道。 而每篇“日记”后都有一张惟妙惟肖的插图,记录了所诛之妖的形貌特征,飞禽走兽甚至草木一应俱全,传神的丹青妙笔下的可怖形象,令人观之毛骨悚然。 而除此之外,另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在一部分记录之中,都提到了一些其他协力的僧人道士之名,而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所谓的“余兄瑞峰”。想来应该是作者的兄长,名叫欧阳瑞峰了。 “欧阳瑞峰先生,老衲听说过这个人,先师晚年时,常唏嘘感叹,说道欧阳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贤明,其大义非吾辈所能及。而书中的部分内容,也与先师晚年的一些回忆,和寺中所留下的一些纪事相符。但是,这本书的作者,欧阳瑞海,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老住持雪白的眉毛挑起半边,有点滑稽,但听着这些话,没人笑得出来。 “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本书中所记述的事,基本可信?”张遥提出了问题的关键。 老僧默然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叶零双手揉着眉心,难以想象每天平静的生活下,竟隐藏着如此多阴影暗流。突然,他想起了一些更重要的事:“那这么说,书中所讲,无论什么样的法门,要生效首先就必须有力量供应,支撑咒的运行。这也是真的?” “是的,咒也好,阵也罢,必须有所支撑。用现代科学的.,无论是自然或者超自然,永动机都是不存在的。”老僧似乎并不是个孤守深山的闭塞之人。 “按照那位老先生的话讲,这种必杀之咒的成立,必须消耗大量的法力,而这个咒已经运行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年。”叶零的表情有些寒冷“那就是说,当年的施术者还活着,而且已经活了将近两百年,并且和当年一样强大。” 老僧没有说话,他极不愿意相信这种事情,但现在看来,这是唯一的解释。 叶零冰冷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这么说来,就算我们如您所说,按照所谓‘规矩’破了这个咒,那这个老怪物会不会愤怒的直接冲过来把我们杀了?” “但如果不破咒,我们不还是要死么?”张遥反而平静下来。 “只会死十三个人,那天葬礼那么多人在场,你怎么确定被选中的是你?”叶零反常的冲张遥嚷道。 确实没有办法确定,但是早已确定,因为如果不是那种危险的感觉,二人甚至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但是……”想着刚才王则名凄惨的死状,叶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就算要破咒,我们怎么找到阵枢?找到之后,你真能忍心下手杀了他么……” 所有人都沉默了…… 半晌,一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叶施主,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你不必慈悲。”老僧盯着叶零的眼睛,原本浑浊的双眸中明亮的仿佛有星辰在燃烧“杀人的咒术如同噬人的妖魔,杀死阵枢便是破除咒法,请务必不要怜悯。老衲相信,无数诛邪除魔的先辈的意志,将会与你同路。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 叶零低头不敢看老僧闪着明亮希冀的眼睛,十指交叉握在一起,心中想着,“若你真是某个我熟悉的家伙,我下的了手么…..” 张遥把白皙柔软的小手轻轻覆在叶零的紧握的手上,没有说话。 但叶零便不能沉默到底,只能用艰难疲惫的声音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答案:“我明天再去一趟那里……” 正文 #08 寻幽 第二天清晨,叶零披着熹微晨光,独自踏上了山门前的石阶。叶零一边揉着自己的眼睛,一边伸手叩门。 虽然古怪黑影从那天晚上就已经消失不见,但一想到很快就不得不用那把剑对着一个同学,并且亲手杀死他,心中就无比不安,恐惧。所以一夜无眠。 很快,就有一个小沙弥来开门了。似乎是老住持提前有过交待,小沙弥睁大可爱的眼睛盯着叶零的脸看了半天,然后一言不发的的带着叶零进入寺院。 从墙边殿间沉默走过,又一次来到那间诡异的偏殿门口。小沙弥又一言不发的自顾走开,就如一开始沉默的领着叶零进入寺院。 叶零来到殿门,沉吟半晌,然后直接推开殿门。 殿内燃着烛台,却并没有老住持的身影。 四周一切都那么安静,没有祝福,没有鼓励。只能隐约听到远远地诵经声,稀疏寥落。 因为今天是他一个人的旅程,探寻的旅程。 所以他只好一个人绕到佛像后,推开那扇平凡却诡异的雕花木门。还是一样的青石甬道,空气中泛着温暖的光。而原本心中的焦灼与不安也好像被这种氛围驱散了。真是一种令人舒适的环境啊。 蓦然惊醒。有了上次的经验,叶零很快便从这种催眠似的状态脱离出来。而这时他才刚刚推开出口的门。令人惊讶的,上次的催眠可没有开始得这么早。叶零摸了摸空荡的手腕,心想那串所谓的法器也不过是种自我安慰罢了,并不能起到半点作用。 前日的促膝长谈之后,老住持把那串快能被称为古董的佛珠送给了叶零,但他今日并没有带着。佛珠和那把小剑都放在了家中,随身只带着那本书。因为他今天要去世外之地。 世外之地自然一切不可估摸,叶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上次一样好运的活着离开。而那把小剑是破除咒术的关键,不能承受任何意外。而佛珠,只是他留给张遥的一份礼物。 世外之地之所以被称为世外,是因为在这里一切世俗间的常理与认知都不可通用,所以才不可捉摸,所以才充满惊讶与危险。 所以叶零惊讶的发现他前面有一个人。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一件浅蓝色休闲夹克和一条修身牛仔裤,留着一头半长发,在脑后扎起来。身后背着一个狭长的布袋。清秀的眉宇间也同样闪着惊讶。 从外貌来看,或许在街头会赢得一些回头和注视,但不能否认这算是个很平凡的人。但他出现在这里就肯定不会平凡。 眼前这个奇怪的人令他感到好奇和不安,欧阳青锋挑了挑眉,冷声问道:“你是谁?”欧阳青锋一边审度着叶零一边进行着自己的思考。明明眼前的人弱得一塌糊涂,为什么会让自己不安呢?是了!这个人本身并没什么,真正让自己在意的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必须搞明白这个问题,这片梦一样的地方本该只有欧阳世家的人知晓才对,不,或许还要算上已故的落阳大师。 叶零大感惊奇,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人,或者说活的生物!这里的一切都与世隔绝。不过面前这个家伙真让人火大,明明应该是自己问他才对。 “你是谁?”叶零没有回答,而是固执的提问。同时脚向后撤了半步,随时准备逃走。 “我叫欧阳青锋,另外,那条甬道是单向的。” 叶零惊得睁大了眼睛,他就是那个新的转学生?还没反应过来,脚后已经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身后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山壁。 “你又是谁?怎么来这里的?” “啊……我叫叶零,如果没弄错,我是你的新同学。是老住持让我来的,我们遇上了大麻烦。”叶零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却突然想到,对方既然能来到此间,那么想必也是老者那样的高人:“欧阳同学……你……是这里的?能拜托你帮帮我吗!” 莫非落阳大师将这个秘密流传下来了?欧阳青锋的眉毛皱了起来,却突然注意到了叶零口中的麻烦,不由睁大了眼睛:“你……是今年的人?” 果然是知道的!叶零心中大呼天不亡我,急忙上前想要说明情况。欧阳却并没等他开口,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解释:“放心,我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 被这么一拍,叶零也只好把原本的话咽回肚子里,然后看向枫林深处:“那我们……现在去找那位老先生?” 欧阳有点奇怪,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向密林中走去。 今天确实很反常,除了出现的太早的催眠梦境,和这个充满谜团的转校生,就连这片幽静肃杀的树林也一反常态的敛起了自己的敌意。四面八方的窥视也消失无踪。但有一点不变——安静,四周一如既往的安静。 终于,在这安静中,两人到达了草屋。门是开着的,老人就坐在一张木椅上饮着茶,似乎是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 “老朽知道你还会来的,不过在说正事之前不介绍一下他是谁么?”老人低头咂了一口茶水,叶零没看到此时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在下欧阳青锋,欧阳世家第六十七代传人。您是?”欧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身后的背袋取了下来,提在手上。 “呵,现在的小子都这么不懂礼貌?老朽好歹也和你欧阳家的前辈相熟。”老人抬头爽朗的笑着,先前的杀意掩藏得一干二净:“欧阳瑞峰的后人?” “欧阳瑞峰是我大太爷。”欧阳的声音依旧冷清,但多了一点恭谨,也多了一点怀疑。 老人听到这里已经眯了起来,心知这种事情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谎,所以眼中多了一点别样的情绪。 “好!江山辈有英才出,你大太爷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怕是还不如你。”老人脸上难掩赞赏,然后突然话锋一转:“那边的小子,先坐,然后说说这次的来意,有什么困难我尽量帮你。” 叶零感觉这次老人明显与上次不同,浑身上下仿佛都透着一股喜悦,也热情了不少。所以叶零大着胆子拉了张椅子坐在老人对面,说出了此番来意:“是这样的,上次有些紧张,有些东西忘记说了。” “呵呵,不信任我这个老头子?”老人声音爽朗,笑得慈祥:“放心,只要杀死阵枢,咒术一破,你们就都不会死的。如果下不了手,可以让青锋小子帮你,欧阳世家的成人礼,总是要见血的。” 欧阳青锋不经意皱起了眉。 叶零有些惊讶,回头看了看欧阳青锋,但他此时站在叶零椅子后,看不到他的表情。 “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见到了一个古怪的黑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叶零把黑梦的事情娓娓道来,说的很入神,所以没发现老人的脸上的笑意已经褪去,变得有点阴沉。 “老朽明白了,青锋小子,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他说。” “不,我想我有必要旁听。”欧阳瑞峰不知道想着什么,直接拒绝离开屋子,声音中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样啊……”老人沉吟着,低下了头。 蓦地,老人抬起了脑袋,但已经不是之前的光景,颊上的皱纹愈发深刻,如同刀刻,神采奕奕的双眼也变成了两个黑洞,淌着血泪。张着漆黑的嘴,原本染满茶垢的黄牙也变得漆黑而尖锐。 变成怪物的老人伸出指甲变得长而尖锐的手,不,应该是爪,抓向叶零的心脏,连同整个人都扑了过来。 正文 #09 重楼 在见识过黑影脸上那道裂缝一样的恐怖的嘴以后,叶零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更可怕的黑暗了。但这个认知被完全打破了,碎的如同一个堕地的花瓶,每个碎片都能把自己刺出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 原来那个鬼叟本尊远比梦中见到的可怕! 是的,老人原来就是梦中的那个鬼叟,而且已经用他未曾展露过的可怕爪牙逼向叶零,越来越近。 就在叶零还来不及把恐惧酝酿成绝望的时候,他和鬼叟之间的距离被拉远了,周边的事物也是疯狂倒退。一只冰凉的手抓着他的衣领,带着他如风一样后退。 欧阳青锋! 就在这一刻,欧阳青锋却如同一道真正的清风那样,裹挟着一团凌乱,吹过窗棂,落回树林。 那么老人便是一道黑风,骤然暴起。 但是黑风太过污浊,窗户似乎不愿让他通过。所以在清风拂过之后,院畔窗边的篱仿佛都活了过来。一道道篱桩耸立着,挺拔如剑,其间剑意氤氲割裂着空气,与青藤相触,铮铮作响。于是一瞬间樊篱变成了樊笼,万剑成囚。 囚犯也会发起自己的反抗,而一个被困守终生的囚犯的反抗更是有力,院中的空气被搅动,泛起波纹,好像酝酿着骇人的风暴。 噗噗噗,青藤一根根的崩断,又一根根的不断生长,攀援。最终风止雷息,空气恢复平静,青藤也再度蛰伏。古老的牢笼,终归坚不可破。 可怕的怪物又变回了苍老的囚徒,在屋中不甘的发出痛苦的嘶吼。 咆哮声越来越远,两旁的景物也在迅速后退,欧阳青锋提着叶零在林中飞掠,如惊鸿般倏起倏落,硬生生将一身休闲装穿出了衣袂翩翩,白衣似仙的感觉,潇洒无比。 叶零觉得有些窒息,被衣领勒住脖子的感觉绝不会好受。而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们此刻已经脱离了黄土小径,正奔驰在诡异的枫林中。叶零想要说些什么,但高速移动带来的眩晕感让他无法吐出半个字。 就在叶零好不容易调整了一下姿势,适应这个感觉的时候,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叶零抬起头,只看见一片朱红迅速逼近。 “呕……”叶零扶着院墙一阵干呕,却发现没吃早饭吐不出任何东西,只能抬起头幽怨的看一眼欧阳青锋,心说你是世外高人我可不是,哪儿受得了这样的颠簸。 但欧阳青锋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更不会听到他的腹诽。欧阳只是看着手上的布袋,眼神有点怅然。 布袋上破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下面的一段朴素而不失精致的木质剑鞘,而现在这段剑鞘上也多了一道深刻的伤痕,显得凄惨无比。先前的危急时刻,欧阳用这个布袋挡下了鬼叟的一击。 原来他随身背着的是一把剑,不过想想他的身份实力也就没什么可惊讶的了。 叶零正要追问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欧阳青锋正好重新背好布袋,回过了头。 “刚刚,是怎么回事?那位老先生……怎么会变成……我梦里的那个鬼叟?”叶零总算从刚刚的颠簸中回过了神,开始关注真正重要的问题。 “你来之前不知道么?”声音依旧冷淡,却透着一股古怪。 “知道什么?” “他是谁,以及,你是第十三个人。”不光语言,连目光也变得有些冰冷。 “他?等等!你是说,我就是阵枢?!”叶零震惊的说话都变音儿了。 “是,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恍然觉得还有一丝生机。 “‘十三重楼‘,这个术的名字叫做‘十三重楼‘,是欧阳家的先祖所创。最初本想仿照厄运死咒,以施术目标为阵枢,所以不可解的原理。但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虽然依旧达成了那个效果,但却留下了第二个命门,也就是第十三重楼。”冰冷的语气终于出现了感慨和叹息。 “这么说我不是阵枢了?” “是的,一个术法或者阵,他的阵枢永远都在不同的物体中不可移动,十三重楼的阵枢就是这个术法所封印的事物——那个老人。” “封印?!他是被封印在这里的?那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是命门,‘十三重楼’就像是一座塔,一命一重楼。之前的楼层位置都可以随意互换,但第十三重不行,你如果把塔顶放在塔中间会怎样?所以他想要脱困,或者杀死自己,或者杀死你。” 叶零知道“杀死自己”只是一个一个冷到不能再冷的笑话,就像之前老人说的“赶在他死之前杀死他”。但他笑不出来,因为他已经明白这句话的意义。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封印?如果是封印,为什么会杀死这么多人?” “任何术的运作都是需要能量的,施术者已经死去,就必须依靠这种办法,定期汲取一定的生命力与精气来维持术的运作,我刚才说过,一命一重楼。“欧阳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白痴:”现在正是补充能量的时候,封印最脆弱。刚刚因为你造成的冲突,他至少摧毁了三重楼,也就是说,之前的两个人都白死了,并且还会有一位新的牺牲者,才能补回亏损。” “那你和那个鬼叟又为什么能确定我是命门?” “你的那个梦,和你说的黑影。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窥探命运天机,更遑论你只是一个弱鸡。那便必然是鬼使托梦,你说的那个黑影,大概便是鬼使。如果他也是想破除这个术,那他只能给你托梦,劝你能够自我了结。”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或者鬼叟,只要一方死去,术就破了,张遥她们……就不会死了吧?”叶零必须明白,这样,到底有没有意义。 “是,也不是。术破,另外的几个人确实不会再被术杀死。但是,你要知道,他是谁。”欧阳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格外的凝重,与挣扎:“他是欧阳瑞海,在两百年前的诸多世家中都是执牛耳者,在如今仙道没落,又有谁是他的敌手。而且他被封印于此,也是因为他修剑入魔,变得嗜杀暴虐。如果把他放出来,谁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原来鬼叟,竟然就是那本书的作者!而且……叶零想到一个寒冷的事实。 欧阳明白了他眼神中的恐惧是因为什么:“欧阳瑞峰是我的太爷爷,他是我太叔爷。刚刚是骗他的。这个术就是我太爷爷施展的,而我来这里也是为了解决此事。但现在看来……总之你绝对不能死,我会想办法去解决的。” 想办法?想办法!等你想到办法张遥都死了啊!叶零心中愤怒着,但表情却故作风轻云淡:“那请务必快一点。” 欧阳微微颌首,然后转身翻墙而过,消失无踪。叶零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观海寺的后墙。 如果我死,她还有可能活下来。如果我不死,那么大家最终都一定会死……至少还能留给她一线生机不是么…… 叶零扶着院墙,一步一挨的向枫林外走去。 可是我还不想死啊…… 正文 #10 抉择 昨天的整整一夜,叶零都在思考关于阵枢的问题。他知道,无论在如何逃避,他终究要杀死阵枢,他必须救张遥。阵枢,又必然是他的同学之一。而他所担心的,是最终是否真能下的去手。如果是一位并不熟悉的同学,那是最理想的情况了,心理负担会轻得多。 叶零并不是那些残暴的杀人惯犯,也不是见惯生死的战场老兵。哪怕是杀死一个陌生人,以此来救自己或是她,都将会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但阵枢必须死,叶零自认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但是其实并没有。他漏算了一点,或者说他一开始就不敢去想——如果阵枢是二人中的之一。 这是不可能的!明明我们都能自己感到危机,我们是特殊的,放在小说里那也是主角一样的,必将做出大事的人啊。 是的,太特殊了——在一群阵的组成之中,阵枢太特殊了。 无论是老人的暴起袭击,还是欧阳的判断,都认定了他就是那个“命门”,他是第十三重楼。无可反驳,二人一个是施术者的弟弟,一个是施术者的后辈,没可能弄错的。而且仔细想来,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如何去判断所谓的“阵枢”啊! “原来,这就是真相么……我必须死啊……”叶零喃喃自语,步履蹒跚的走下山道。他没去找海山大师,他不知道老僧会怎么对他,在知道他是“阵枢”之后还会不会慈悲为怀,或者干脆直接毙了他?他还不想死,还想陪着张遥继续看以后的风景啊。 叶零走到山脚,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直接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下去:“师傅,去红叶苑。” 心里很乱,必须回家仔细思考一下。叶零以手扶额,疲惫的靠在了座椅上。 引擎无声地启动,出租车安静的像个幽灵。 车中开着空调,没有海风的咸腥潮湿,而是适度的清新舒爽。在舒适环境的催化下,先前的恐惧疲惫酝酿发酵成了淡淡睡意,将叶零带入了梦境。 在混沌之中仿佛堕入了一片泡沫,四周浑浊而模糊,乳白色的气泡从下方升腾而起,追逐着头顶不可名状的光。 叶零也随着这些泡沫一起上浮,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周也渐渐明亮,清晰。叶零慢慢的能够看清四周,但也仅限于身周两尺的范围。在远处依旧是一片模糊,依稀有光亮,但泡沫阻挡了所有视线。 叶零发现泡沫的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于是伸手探过去。触手之处,是一片冰凉,潮湿,和僵硬。 然后那个东西从泡沫中浮了出来。是一张脸。 叶零吓得抽回手,那张苍白僵硬的脸也被再次排挤出这一方小空间,消失无踪。 叶零感觉自己的冷汗冒了一身,很奇怪,周围的环境明显感觉是水,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吐出的气泡。但他并不感到窒息,而且清晰的感觉到冷汗流了出来。叶零手按住胸口,想着刚才那一幕。他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个人,但并不熟悉。 是了,是班长。是新的班级的班长,刚刚升入高中两个多月,他对这些新同学也仅仅是摆脱脸盲症的困扰,远没有陪他一起进入这个班的那几位初中同学熟悉。 正思索着,左侧的气泡中又浮出一张脸来,睁着眼睛,似乎是在愤怒,也似乎是在嘲笑。然后再次沉了下去。 接着是右侧…… 一张张诡异却熟悉的脸在泡沫组成的湍流中倏浮倏沉,似乎是在在进行一场诡异而恐怖的围观,叶零就是舞台中间的小丑。 短暂的围观,因为演出的短暂。叶零冲破了头顶的桎梏,离开了泡沫的囚笼。他浮在一片海上。天空泛着昏暗的红,东边是一片熟悉的山崖——观海寺的山崖,而西边的残阳正在被海面侵蚀。 不,不只是海面,地平线上似乎有一片一样的阴影,正在向上蔓延。缓慢但坚定。突然,心脏传来一阵刺痛,强烈的窒息感令他感到头晕目炫。 然后一瞬间,叶零失去了平衡,翻倒在水中。并不是因为窒息与心悸,而是因为被另一个上浮的物体撞到了。虽然翻倒,却并没有再次沉入水中,水面下好像有一层薄膜,托着叶零和那个“物体”。 是一具尸体,一具美丽女孩儿的尸体。曾经柔软光滑的肌肤并没有被浸泡得浮肿,而是变得僵硬。 “齐墨菲!”叶零认出了这位好友的面容,然后惊呼了出来,吓得刚刚挣扎而起就又跌坐下来。水下的薄膜震荡着,泛起一圈圈涟漪,带着女孩儿的身体也微微摇晃。明妍如旧的侧脸似乎在笑着。 “齐墨菲!”叶零惊叫着从靠椅上弹了起来,冷汗早已顺着面颊留下,打湿了衣襟。 然后他又看到了那张明媚的侧脸,带着微笑。只不过有点远,他正在前面的斑马线上走着,这个爱笑的女孩儿似乎有什么高兴事,嘴角微抿着,很可爱。 叶零愣了愣,墨菲还活着,而且还微笑着一如常日,好像随时都会跟自己挥挥手甜甜的打个招呼。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问题了,齐墨菲的侧脸在自己的视野正中而且正在飞快的放大——自己做的出租车正在飞快的冲向她,没有刹车,没有鸣笛! “快躲开啊!”叶零抓着前排的椅背声嘶力竭的大吼着。 神不会回应凡人的祈求,因为神的神国与凡间隔着一层玻璃,神无法听到凡人的呐喊。而此时叶零和齐墨菲之间也隔着一层玻璃,挡风玻璃。隔着一道坚不可摧的壁障,所以无法听见无法回应。 然后是一场惨烈的相遇。车停下了,齐墨菲却变成了一粒在空中飞翔的逗号。 齐墨菲死了。不用去确认呼吸,脉搏,心率等等,更不需要有人宣布抢救无效。因为叶零知道,收走旧日好有生命的,是咒术,是十三重楼。那个见鬼的封印吸走了她的全部生命力与精气,只因为他清晨的那次莽撞愚蠢。 其实没有早上的意外她也依然会死,但是叶零还是自责,然后自责转化为了愤怒。 “你为什么不刹车!你瞎啊!”他冲着前面的出租司机咆哮着,并试图从后视镜中看到司机脸上的后悔与愧疚。但他失败了。 司机根本没有脸!宽檐帽下是一片漆黑,只有一道漆黑的裂缝,以及上面一道鼻子状的隆起。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清晰了。 是黑影!叶零一度认为已经摆脱了的黑影。现在,它又回来了。 黑影没有任何回应,叶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吓得不敢言语。就在这时,驾驶位的车门打开了。明明黑影手边的门是关着的,但从车窗看,前面的车门确实打开了。内饰精美,并不是出租车的车门。 从门中走出一个壮硕的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大坎肩。男人看了看十几米外女孩儿的身体,向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开始打电话。 叶零看着这一幕,愤怒但却寒冷。声音颤抖着对黑影说:“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不死,他们就会这样一个一个死去?” 黑影很人性化的耸了耸肩,那身浅灰色的司机制服如果不看头脸,真的很像一个正常的司机师傅。 “那……张遥也会……” 这次没有回应,但结果不言而喻。 叶零也沉默了,他不知道如何选择,因为看起来,他已经没的选择。 而黑影也没有逼他选择,只是转过头来,咧开嘴。又是熟悉的那种尖啸,叶零又昏了过去。 正文 #11 终章 眼前的一切都旋转着,最终变成一片漆黑。但这次昏迷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叶零就醒了过来。微凉的秋风吹打在他的脸上,稍稍缓解了刚才尖啸在脑中造成的刺痛。叶零揉着额角,抬眼看着周围。 红叶,山道,柏油路。这里还是山脚,没有一辆车的影子。原来这趟车程,一开始就是个梦,从他看到车开始。但他有种清晰的直觉,刚才的梦……是个真实的梦。是黑影用梦的形式,带他看到了现场。 掏出手机,拨出齐墨菲的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试。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ispower-off.pleasetryagainlater……”优雅平静的声音宣读着讣告,宣告着一位友人的离去。 颓然放下电话,叶零极目看向远方,攥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这次是齐墨菲,下次是谁?在泡沫中他看到了五张脸,算上已死的三人和自己。只有九个,还差四人!会是谁。 但是,不需要知道都有谁了,因为一定有张遥。她自己感知到了危险,还有第一次梦中那个莫名的虚无身影。这是已经确定的了。 而且,也确实不需要知道还有谁了,因为必须做一个了断了,在张遥死之前。 她不能死。 叶零转身,顺着山道返回观海寺。 古老的山门,经过了百年风雨,一直未曾变化。但叶零觉得,每次看到的感觉都不同。初次葬礼时的悲伤,第二次葬礼时的忧惧,初来访时的安宁,王则名死时的肃穆,清晨再访是的静谧,和此时的深邃可怕。 就好像连这座古老的寺院都看穿了他的挣扎,然后准备吞噬他。 寺中安静,一个僧人也见不到,去往偏殿的路也很熟悉。没有任何耽搁时间的地方,但叶零走了很久。每落一步都要犹豫踟蹰,但未后退一步。 缓慢但坚定的推开殿门。 殿内的交谈戛然而止,两双眼睛全都落在叶零身上。 “张遥?你怎么在这儿?”诧异和慌乱,叶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遥,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张遥举起手包晃了晃,“你忘了拿剑和念珠。” 叶零这才想起来,最重要的剑被留在了家里。但又是怎么到张遥手上的?大概又是那个影子的手笔吧。 很好,一切重要的都齐了。 叶零沉默的走过去,接过手包,然后在张遥对面做下。 “我去过了。”叶零打开包,那出那把无格小剑在手上把玩,钝的刃口甚至割不破手指。“这个咒术叫十三重楼,是当年那个叫欧阳瑞峰的人布下的。” 老僧的眼睛眯了起来:“瑞峰大师心怀众生,品德高尚贤良,怎么会施下如此恶毒的杀人咒法?” “似乎是为了封印一个魔鬼。我们这些人,和往年那些人的死,只是为了给那个术提供力量。”秘密在众人眼前揭开,但却难以置信。 海山大师沉默了许久,声音沙哑的喃喃自语:“若是瑞峰大师都杀不死的邪祟,是有多强大……” 叶零起身,走到窗边,透过木窗栅格看着外面的暮落残阳,声音低沉而挣扎:“是他的弟弟,欧阳瑞海。也就是那个草屋中的老人。而且……我就是那个‘阵枢’……” 正在震惊着的二人同时霍然抬头,看着叶零在昏黄日光中的剪影,陷入了更大的震惊。 “我想起来,先师临终前,说过这么一句话:‘别让魔鬼出来。’我现在才明白。若是连传说中的瑞峰大师都杀不死的妖魔,真的当得起‘魔鬼’二字。” 海山住持目光复杂的看着叶零。但叶零却没有看老僧,只是目光低垂。攥着剑柄的手渐渐用力:“现在只有两条路,我去死,然后我赌你能活。” 叶零抬起头,对着张遥灿烂一笑:“或者咱俩一起死。” 张遥眼中满是慌乱,她不想死,但也无论如何说不出来让他去死。为什么不能两个人一起活下去呢?你为什么会是那个该死的‘阵枢’呢?既然该死就让他去死不就好了吗,你不是说好还要陪我读完高中,再读同一所大学的么,你不是还说要送我玫瑰的么! “但我不想你死。虽然很想陪你一起看以后的风景,但看来,我必须提前离席了啊。”叶零靠在立柱上,仰着头感叹:“尽快离开苍北,我不知道那个魔鬼会有多强,会杀多少人,但我不要你死。” 老僧雪白的眉毛扬了起来,但终究没说话。是啊,会死多少人啊,这些年又死了多少人啊。 这时偏殿的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推开,一声清喝响起:“把剑放下!” “站住!欧阳青锋,你再往前一步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叶零又低垂下眼睛,很俗气的威胁,就像是一个娇蛮的女孩儿想要拥有新的玩具,但语气却格外平静和冰冷,而且,他真的敢刺死自己。 欧阳看着抵在叶零心口的短剑,停住了脚步,举起双手以示妥协,或是随时扑上去:“你先放下剑,有话慢慢说,会有办法破除术法的,而且你也不想死不是吗?” “没有的。”叶零嘲笑似的摇了摇头:“只有我们二人中死去一个,术才会破。你家老祖宗的东西,你应该最清楚。” “是的,但我可以杀了他,很快,只需要几天准备时间。”欧阳语调有些急切,不复冰冷。 “你说得对。”叶零沉默半晌,欧阳几乎以为自己成功了,正要踏步向前。但叶零把手中的剑又递了半寸,刺破了胸前的运动服,有血渗出:“你说得对,在这个仙道没落的年代,没人打得过他。你当然不行。” “而且,我没时间了。”叶零抬起头,盯着欧阳的眼睛:“我不知道下一个牺牲者是谁,会不会是张遥。我只知道,她不能死。”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如果让欧阳瑞海出来,会死多少人?整座城市都会毁灭!难道那么多人的命比不过她一个!”欧阳失望而愤怒的咆哮着“你要是敢自杀,我也一定会杀死她!” 听着这句很没品的威胁,叶零愣了愣,然后那张惯常腼腆温和的脸绽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是啊,在我心中她比一切都重要。比无数的无数,一切的一切都要重要。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死些人关我什么事。而且,如果你伤她半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依然是很没品的威胁,但是他真的要做鬼了。小剑狠狠地往心口里一送,插入四寸有余。瞬间叶零的脸扭曲狰狞起来,鲜血顺着剑喷涌出来,打湿了衣衫,染红了地砖。应该很疼,但没有出声。 张遥一直沉默的看着相互二人争吵,彼此威胁。到此时她终于不能平静,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所以只能沉默捂着嘴,任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不发出声响。 欧阳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反倒平静下来了。他知道已经晚了,太叔爷的剑,那把传说中的玄幽,从没有过击伤记录,饮血必杀人。 叶零,枯叶凋零。 他的生命就像一片寻常枯叶,凋零,飘落,燃烧在这个深秋的黄昏,点燃了胸口的剑。 在落日被大海吞噬之前,那柄小剑燃烧了起来,代替那轮如血红日点亮了佛殿,用这片枯叶的生命。如同柴火在火中炙烤的声音,那尊檀木鱼缸也哔啵作响,然后突然裂开一道裂缝,崩碎的木屑飞溅开来。裂缝逐渐蔓延,水也从一些裂口喷溅而出,却熄不灭剑上的火。 剑在燃烧,如剑的篱也在燃烧,当那枯叶的生命燃尽之时,那座繁奥古阵和其中的剑意也将被燃尽,消弭于风中。 日落正在被加快,不是太阳在加速下落,而是海平面的黑暗在上升。一道黑色的天幕缓慢的升起,吞噬着落日的余晖,侵蚀着整片天空。 草屋中,老人双眼一片漆黑,嘴角露出渗人的笑。为了这一天他等了太久,而这个世界,也太久没有见过夜的颜色。老人手中握着一把颇具古风的剑鞘,鞘中无剑,那把汉八方正插在叶零的心口,以一柄短剑的姿态。 黑幕已经漫过了太阳,却仍然在坚定地占据这片天穹。此时哪怕普通人都能看到如此异象。白昼黑夜!街上的人们仓惶逃窜着,尖叫着,推搡着彼此,破坏着眼前的一切。警察和武警也第一时间上街维持秩序,但他们也依旧恐慌,这样超自然的诡异黑潮,远比最猛烈的海啸还要可怕得多。 终于,剑上的火熄灭了,檀木鱼缸砰然炸裂,碎木片与水花飞溅的到处都是,混着血液,庄严的佛殿遍地污秽。 而在叶零倒下的同时,一道阴冷的笑声回荡在众人的心中,比起外面那些茫然无知的普通人,殿内众人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欧阳瑞海,回来了。 一场屠戮,似乎已经无法阻止。 欧阳转身冲出佛殿,离开寺院,站在前坪上,看着天空中那个正在拥抱自由的得意身影,眯起了眼睛。然后决然的从背带中取出长剑,横在颈上。一抹。 鲜血从欧阳的眼中,口鼻中,耳中,伤口中流淌而出,七窍流血大概就是这样。跟出来的海山住持看着这一幕,眼中尽是悲悯,轻叹着:“道门兵解。” 欧阳瑞海年轻时曾受过一次暗伤,并不致命,却留下一个要害。没人知道,除了欧阳家的人。 但是即便知道也没有用,因为欧阳瑞海太强大了,强大到任何人都威胁不到他的那个命门。但是此时例外,欧阳瑞海正沉浸在重获自由的喜悦,正兴奋于即将可以屠杀数万生灵。而在这无仙无魔之世,没人能够伤到他。所以在他最得意愉悦的时候,空门大开。 然后,自欧阳青锋身上射出的一道波纹击中了那个命门。紧接着,一道空虚阴冷的幽暗也命中了那里。欧阳瑞海顿时如遭雷击,黑暗的天幕也颤抖着。 颤抖,然后是倒退,天空重新拨云见日,所有的黑暗都回到了那个扭曲颤抖的身体中,将它点燃。 苍老的恶魔浑身燃着黑色的火,痛苦的发出嘶嘶声,模糊不清:“嘶……鬼..…使..…从不..…掺…..手……俗….事……为…什…么….” 黑影站在佛殿的一个檐角上,看着重复光明的天空,和肉身灵魂都已燃尽的老人,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但看着另一面和自己对峙的白衣男子,清秀的眉眼中满是凝重。 但最终它还是放弃了抵抗,摊了摊手,空洞的声音响起:“一百二十八年,苍北的乱局早就该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随着他,他,和他的死,这个术也已经消散,一场百年的噩梦,就此宣告破灭。 正文 后记 十年后…… 张遥踩着街边枯黄的树叶,走在依旧繁华的街道,看着道路两旁林立的商铺,不禁感慨万千,有些伤怀,有些怀念,有些疑惑。 “看来所谓的世外高人也是会骗人的嘛,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张遥喃喃自语道,又仿佛是庆幸,还有叹息。 如欧阳青锋所说,这座城市,本是已不该存在了,但现在却一如昨昔,甚至还愈发繁华,自己也终究是捡回了一条命,确该庆幸,只是可惜,那个家伙…… 张遥也这般想着,也这般惘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伤,于是便于惘然中,拐进县医院旁的街巷,走进了一家寿衣店。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看着这个走进店门的小姑娘很是奇怪,他经营殡葬品生意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独自走进这种小店,未着服丧。 “小姑娘你走错店了吧,这里卖的可不会是什么你用的到东西。”中年男人看着张遥在店内四处翻看,着实惊异,但还是此般提醒了一句。 “老板,来一刀纸钱,一束白玫瑰。” 中年男人听到后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真的是来买殡葬之物的,不免有些惋惜。“姑娘请节哀,恕我冒昧,这送去的花,终究还是白菊好……” “当年你便一直想要送我一束玫瑰,如今便该我送你了吧……”如蚊般的呢喃自语,不觉间头越垂越低眼眶已经湿润。 “一束白玫瑰。”张遥突然抬起头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更加坚定。 中年店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到窗边从花瓶中抽出一束带着水珠的白色玫瑰,交到张遥手中。 “前些日子进百合被混了些玫瑰,只有四支,反正卖不掉,算是买纸钱赠给你的。” 张遥向老板道了谢,然后付钱离去。 她出了巷口,看着手提袋中的纸钱白花有些茫然,这时才想起来她并不知道该去哪里看他,当年那次白昼黑夜之后她就以最快速度说服家人离开了苍北,几乎是马不停蹄的逃离。后来也未曾打听过叶零下葬在哪儿。此时也就只好先去观海寺了。 还是铺着青砖的崖坪,但有些斑驳的石阶已经被修葺一新,朱红的石墙也不复存在,人故物亦非,观海寺已然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装潢一新的殡仪馆,十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太多。 看着黑色的门墙张遥没由来得感到一股厌恶,于是便没有入内而是转身来到崖坪边缘。 十年的时光变了太多,连崖坪边缘也被安装了一排簇新的不锈钢围栏。 张遥扶着围栏看着天空叹了口气,然后把装有纸钱的纸袋点燃,抛出,看着一团寂寞的火光徐徐落入海面,许久才逐渐熄灭。又想起了那个傍晚,那团火就像那天叶零胸口的剑,燃的那么倔强,落寞。张遥想着,大概也像叶零那是绝望而孤注一掷的心。 “真是糟糕……”张遥又想到了那个男孩儿,那个并不活泼有些腼腆,但为了给某个人搏出一线生机敢拉整座城市陪葬的男孩儿。 张遥拿出手机,发短讯回绝了男同事的晚饭邀请,然后将手机播出十年前叶零的号码,连同那束白玫瑰一同抛入海中,转身离去。 离开之前她最后一次回头,对着天空轻声说道:“不知道,你可安好……” 但她并没有看到,进水已然关机的手机,在海床上又亮了起来,一条没有发信人的短信进入,只有三个字“他还好”…… …… …… 一片阴森的大地,土地片片龟裂,泛着诡异的暗红和妖异的紫色。苍白或漆黑的火焰贴着地面掠过,这种场景绝非人间会有的。 所以,这里是鬼府。 鬼府门前道上,一群鬼卒阴差缓缓前行,每个鬼卒身后都拖着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是一团模糊的虚影。 为首的是一位白衣白发带一顶白帽的男子,手中却拖了条漆黑如墨的束带。他身后拖着的那个“东西”身上却看不到束缚的痕迹,因为那个影子也是漆黑如墨。 “你说说你!自己算算违反了多少条律令!私自在凡人面前现形;私自给人托梦;私自泄露命数天机;干涉人间事务!足够把你扔进忘川里三遍了!”白衣男子一路上都在面无表情却愤怒的或咆哮或嘲讽,讲着这些和那些,该与不该,戒或律。而那道黑影始终恍若未觉,低着头,迈着步。 确实是低着头,尽管他没有五官,甚至连最初那道令人悸怖的裂缝都没有了,但仍然给人的感觉是低垂着头,却并不沮丧。 终于在喋喋不休的抱怨,指责,和谩骂中,一众鬼使到了鬼府之门,结束了一路上荒诞的独角戏。 守门的鬼卒拦下了他们。而白衣男子也安静了下来,摆出了一副高冷的样子,从容不迫的出示通行令箭和相关授权文案。 “白六大人您回来了!怎么只有这么几道残魂?今年苍北的事情还没结束么?”一个手执长戟的鬼卒向白衣男人行礼。 大概枯守鬼界是一件很无趣的事,因此鬼卒们似乎都有点话唠,“您怎么把黑十三大人也带回来了,苍北的收魂官要换人了么?”另一个披半身甲的鬼卒也安奈不住好奇。 白衣男子不悦的皱了皱眉,却还是没有驳众人的面子:“黑十三是送回忘川回炉的,至于苍北……以后都不再需要额外的收魂官了。” 白衣男子说完话间,回头看了看被称作黑十三的影子,沉默半晌:“你交代的信息,我已经替你发出去了,安心上路。” 黑十三听到了这句话,忽然抬起了头,然后笑了出来。酣畅淋漓的笑了出来。 黑影已无五官,当然也没有嘴,无口而笑,那便是发自肺腑。 肺腑之声,最表露情感。所以即便黑十三没有表情,但他身旁的所有人都知道,此时他的笑声中没有半点悔意,有的只是感慨,骄傲,与解脱。 为百年故事感慨,为破除此局骄傲,为不必再看悲欢离合解脱。 “也许,你是对的…..”没人看到的地方,白衣男子嘴角牵起一丝自嘲。 …… …… 一声幽幽的叹息在一片山林中回荡。 一片了无人烟的山坡林地,四周都是望不见边际的树林,放佛燃烧着的树林。鲜艳如火的枫叶在风中摇曳,伴着凄切的寒蝉,如同舞池中做最后一曲的舞娘,热情而妩媚,但红舞裙上点缀的金黄丝带又那么高贵。 还是那片无人涉足的枫林,但已经全然不同。一天之内枫叶迅速转黄,然后变得鲜红如血,如火。 如同那个傍晚他心口流淌下的血,如同剑上飞扬着的火。 自此之后,四季荣枯如常。 那个樊篱小院也不一样了,坚硬笔直的桦木篱桩仍然倔强地挺立在那里,但早已没有了那种锐气,篱上的青藤也失去了那种坚韧,在一夜而至的寒冷秋风吹拂下显得有些委顿,软趴趴的搭在木篱上。 院内的茶树依旧,院中的小屋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还是原来的院子,原来的屋子,但已经不是原来的人。 这里少了一个可怕的白胡子老头儿。 老头儿死了。在十年前的那天,他最兴奋得意的时候,被那道兵解的意念,连同来自阴间的杀意,击中了最脆弱的地方,然后就此结束了传奇的一生。 欧阳瑞海到死都不敢相信,他的后代竟然会用如此狠辣决绝的方式对付他,拼着魂飞魄散的结局拉他一起下地狱。更想不到,一直不涉人世的鬼使,会出手干涉人间之事。 所以他的兴奋得意戛然而止,黑色的天幕潮水一样退去,全部倒灌进了他的身躯。最后烧尽了他的三魂七魄,和那具可悲的躯壳。 但那位老人的逝去并没有让草屋就此破败,屋子一如之前的整洁,桌上甚至还有一只白瓷茶盅在冒着盈尺热气。 清新缥缈的茶香使屋中别有种诗情画意,所以窗前那人便趁着这种出尘的已经意境挥毫泼墨。 当茶盅上的热气散尽,那人也放下了笔,向窗外远眺。依稀中身影有些虚无,又恍若有根云雾似的丝,连着墙上的古剑。 “真是没想到,兵解之后竟然还能寄魂于物,到如今只剩咱们两个孤魂野鬼枯守此间,也算是报应吧。”欧阳青锋端起茶盅,感叹着将凉下来的茶水倾倒在窗外。 他只剩一道魂魄,寄身于那把汉八方上,自然再无法品茶,只能享受一下这种意境,聊以慰藉。 而剑上似有莹莹光芒闪烁,好像是在对欧阳青锋的话表示不屑。 “你就知足吧,叶零,能将魂魄附在幽玄剑上,应该是我们的荣幸才对。”桌案边还算完整的魂魄叹了口气,但并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叶零生前并非修行之人,如今能保留一点意识已是不易,根本离不开那把古剑。 窗外一阵秋风吹过窗棂,吹开了书案上的一本旧书。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我当初果然就不该看那本书,然后傻傻的跑出来除魔卫道。结果要在这里不知待到何年何月了……” 遥远的安万山麓,一间同样整洁的草屋,桌上有一本摊开的书。 “余弟瑞海,修剑入魔,余携落阳大师战瑞海于苍北,封之,每四载汲十有三人之精魄,筑封印‘十三重楼’,属落阳大师守之。自知罪孽深重,有愧众生,然命不久矣,无能为力。若他日欧阳子弟修有成者,务往苍北,诛杀妖邪以解此阵。” 一阵潮湿的山风吹过,书被风粗鲁的合上,书的落款是欧阳瑞峰。 2015年7月24日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