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公主难为》 正文 黄粱一梦 “公主小心!” 伴随着一声惊乱的呼声,黎玥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向后倒去,而后脑袋重重的磕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 ‘又回来了。’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已经是第三次了吧,从这个时间点再次开始。 最开始的时候,黎玥只是现代的一名普通学生,埋头苦读十二年之后考进了一个还算可以的大学。可惜的是上了大学之后,因为在外地读书失去了家里的管制而可耻地堕落了,以至于白白浪费了前两年的大学生涯,然而就在她打算洗心革面奋发图强之时——她穿越了。 以摔了一跤后脑勺撞在石头上这样的方式。 一朝穿越,前尘往事好似黄粱之梦。 中原之地有三国,黎国、季国、夷国。 三国以三足鼎立之势互相牵制,其中以黎国最为昌盛,季国自战后渐入颓势,夷国则是因为地势偏远,鲜少与其他两国往来。也正因如此,十年前黎国与季国的交战以季国投了降表送来质子为终结之后,中原之地得以重归安宁。 而黎玥穿来之后的身份,就是黎国的公主。 黎国皇帝勤政为民不好女色,子嗣稀薄,一共育有三子一女,也因此格外偏爱这唯一的公主,在她十五岁及笄之时便赐了她自己的公主府,又亲自为她冠字“安娴”,可见其对公主之盛宠。 第一世的时候,黎玥也确实很惊喜,她不仅继承了原主的记忆,还在来到这里一年之后嫁给了当时的新科状元——丞相之子陆熹。 陆熹不过弱冠之年,却才学不菲学富五车,在殿试之时引得皇帝赞不绝口。 春风得意马蹄疾,状元跨马游街三日后,皇帝颁下了赐婚的旨意,将自己最珍爱的安娴公主许他为妻,可见其对新科状元的满意程度。 婚后的三年里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世人皆道驸马爷待公主情真意切,连妾室也未有收过,其深情款款可见一斑。 只是有一点,黎玥一直弄不明白——陆熹和她成亲三年,他们仍未圆房。 这并非黎玥不肯,而是陆熹一直以各种理由拒绝她,起初黎玥还会有些疑惑,但在她主动提了几次无果之后,黎玥也就由他去了。 但是直到她二十岁死去的那年重阳,她才真正弄明白陆熹这么做的原因。 原来,陆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叫路雨盈,小表妹小他四岁,比黎玥小一岁。他们很久以前便私定了终身,只是碍于小表妹寄人篱下身份轻微,所以一直不敢告诉家里人他们的私情。 于是陆熹决心奋发图强考取功名,等自己干出一番事业再来迎娶小表妹,却未料想到他居然会受到皇帝的另眼相待,颁下了赐婚的旨意。陆熹为了不让家人因他的抗旨受到牵连,只得辜负他的小表妹当了公主的驸马。 此时的黎玥缠绵病榻已久,她面色惨败地听完陆熹情真意切地倾诉了自己和小表妹的感情之后,咳出几口淤血,直接去了。 新历六十年,安娴公主薨逝。 意识陷入一种光怪陆离的状态,失重的感觉汇至全身,她又听到了那声“公主小心!”。 第二世的黎玥决心不再去掺和陆熹和他的小表妹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拒绝了皇帝为她指婚的念头,一直到二十岁仍未出嫁。 身为深受皇帝宠爱的女儿,即便她不嫁人也没人敢嚼舌根,但就在她一个人过得闲适安乐之时——意外发生了。 就在她上一世死去的重阳过后不久,夷国来犯,一时间狼烟四起,战火纷飞。 黎国太子黎玖自请领兵出战,起初还有几分胜算,后期却因为季国与夷国的结盟而节节退败,战火一直烧了五年,从漓江一路烧到苏州,而后直逼黎国京都。 新历六十五年,黎国国破,敌军攻入王城之日,安娴公主以身殉国。 然后她便迎来了第三世,还是那句“公主小心”,还是那种熟悉的失重感,她再一次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的新年,回到了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候。 ※※※ 新历五十六年,大年初三的晚上,安娴公主在公主府的花园里失足滑倒,皇帝听闻后大惊失色,连夜从宫中遣了御医赶往公主府。 幸而只是看起来严重,御医察看了公主的伤势之后,为她包扎好伤口,起身回宫禀告皇帝公主并无大碍。 黎玥悠悠转醒,感受到后脑传来的疼痛感,眉头紧蹙。 “公主?”侍女翠芜一见黎玥醒过来,急忙上前扶她。 “现在……是几时了?”黎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的厉害,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般难以开口。 “回公主的话,现在已是寅时三刻。”翠芜给她倒了杯清水,黎玥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靠在床头平复心神。 此时正是初春,寒意尚且留存,黎玥听到窗外传来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声音,思绪开始发散。 如果说她第二世的时候还带着些天真烂漫,那么在经历了第二世的国破家亡之后,她的烂漫算是基本被磨灭了,与那些狭隘的儿女情长相比,家仇国恨压的人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嫁人这种事情她能轻易避开,但是敌国来犯她该避开? 她身为黎国公主,怎么可能在敌国来犯时置身事外? 上辈子从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黎玥换上了及笄时的锦衣华服,精致的妆容盖住疲惫,她戴着自己曾经最珍爱的首饰,眉眼深刻一如当年及笄时那般风采无二。 黎玥高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黑云压城的敌国军队,再想起死去的兄长、母后,以及不久前怒极攻心以致卧病在床的父皇,心中有千万种思绪延绵不绝。 “嘶……”一想到前几世那些苦心的事情,脑袋又开始发疼,黎玥抚着眉头面色苦楚。 抬手屏退了房里伺候的丫鬟们,黎玥独自坐在房中,屋内烛火微晃,锦绣屏风上烛光闪动,因着天气还凉,门口烧着火盆,为了通风窗子开了一条小缝,窗户边的案子上还点着她最喜欢的熏香。 再次回到这熟悉的闺房,黎玥的眼眶不自觉红了几分,她起身坐到妆台前,模糊的黄铜镜子映出不甚清晰的面容。 葱白的手指带着些迟疑拂过这张尚且年轻的面孔,镜中的少女青丝如瀑眉眼若画,哪怕额上缠了白色的纱布也丝毫无损她的迤逦,反而有一种弱柳迎风的娇柔之感。 此时此刻,黎玥的眼泪终于决堤般涌出——她真的又回来了! 距离夷国来犯还有四年时间,上一世正是因为太平盛世过了太久,看轻了季国,忽视了夷国而导致了黎国的国破,但是这一世,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 大年初四,公主府内,侍从侍女们终于从惶恐不安中回归了心神,两个女婢一边扫着外院的落叶一边谈论着昨晚的事情。 “还好公主没出什么事情,要不然我们……”春芽手上拿着扫帚,一边扫地一边道。 “呸呸呸,别说这种话,公主吉人自有天象,怎么可能会出事!”春满直起身子,打断她的话。 事实上她们心里都清楚,如果公主真的出了事,就算是整个公主府给她陪葬都是可能的事,春满这样也只是给自己一个安慰而已。 “一大清早就这么闲吗?还不快点把院子打扫干净,公主都快起了你们还在偷懒!”翠芜从旁边路过,正巧听到她们在谈论这事,厉声打断了她们。 做下人的,最忌讳的就是谈论主人家的事,更何况她们的主人还是当今公主。 “是——” 翠芜是公主的贴身侍女,相比于她们这样的打扫小婢而言不知道高了多少身份,她们恭敬地躬身行礼,收起心思仔细打扫。 翠芜见状没再多说什么,越过她们进了内院。 黎玥因为夜里醒来坐了一会儿,一直睡到巳时才转醒,在翠芜的伺候下洗漱梳妆,刚用完早膳便有侍从来报——宫中来了人。 “听闻殿下失足撞到了脑袋,陛下和娘娘都甚是担忧,过两日公主殿下若是好些了,就入宫见见娘娘,也好让娘娘和陛下宽心些。” 内侍躬身站在大厅里,传达皇帝和皇后的口谕,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观察公主现在的状态,以便回宫禀报。 安娴公主此时的面色虽有些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倒是挺不错的,内侍舒了一口气,面上也轻松了几分。 “本宫知道了,过两日会去的。”黎玥坐在梨木椅上,身子未动。“翠芜,送送公公。” “是。”翠芜领了内侍出门,黎玥这才缓缓起身。 她穿过庭院的圆形石门来到花园,因着昨夜下了场小雨,地面难免有些湿滑,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在小路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昨日公主才摔了,她们现在自然是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了。 第三次回到十六岁的黎玥心境完全不似她真正的十六岁时那般,身上也多了些沉淀的气质,她在花园里的石亭坐下,看着湖里游来游去的锦鲤,略有些失神。 绿芜送走内侍后也来了花园,她站在石亭外不远处看着公主,微微一怔。 绿芜是皇后送给公主的贴身侍女,从小跟在公主的身边,自然是对她极为了解。她看着公主现在的模样,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正文 第2章 往日今时 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自己,黎玥一扭头,看到了不远处神色复杂的翠芜,不由得回想起了前两世中的她。 第一世她嫁了陆熹,因为陆熹是丞相唯一的嫡子,便是她离开自己的公主府移居陆府,她出嫁之日,十里红妆铺遍王城,上至三官九卿下至黎民百姓,全都在议论着公主的婚事。 而她出嫁的时候也带上了一直以来都跟在自己身边的翠芜,直到那年重阳之前,翠芜也染了和她一样的病——疟疾。 翠芜终归是实现了她曾经说过的“终生侍奉公主。”走在了公主的前头。 正因如此,第二世黎玥加倍地对她好,想要让她过得好一些。只可惜而第二世的翠芜依旧没能摆脱死在公主前头的宿命,在国破之日为黎玥梳妆打扮完之后,自己在房中做了了结。 对于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女,黎玥甚为动容,想到这里,她对着不远处的翠芜笑了一下。 亭中的少女眉若远黛,笑意盈盈间眼波流转,好似蜻蜓点水般漾开清波,正在愣神的翠芜见到这一幕,心中的沉重被一扫而空。 什么嘛,公主还是公主呀,哪里有什么奇怪的。 ※※※ 大年初十,黎玥起了一个大早,她头上的伤本就不怎么严重,过了几天之后更是直接拆了纱布,也不怎么看得出伤印了。 庄重堂皇的公主府门口,车夫早已备好马车,连同几个公主府的侍卫一起恭敬地站在门口候着。 今天是安娴公主入宫的日子。 黎玥只带上了翠芜,毕竟公主府也是在王城之内,距离宫门不过十里左右。 她弯腰进了马车,里头也早已准备妥当。给公主准备的马车自是不会太过随意,马车里空间不大,也就坐得下四人左右,但中间还摆着张小小的矮几,上头点着味道清淡的熏香,两边的座位上铺垫柔软的坐垫。 她一坐定,让翠芜也坐了进来,马车缓缓移动起来,后头跟着骑马的护卫。 这是公主出行最为简朴的状态。 皇宫门口的守卫皆是十分熟悉公主的马车,一路上畅通无阻,直到进了内宫马车不能再往前。 黎玥从马车上下来,又上了早就备好的舆轿,侍卫们留在了内宫门口,只有翠芜继续跟着她的舆轿入内。 舆轿在皇后的长秋宫门口落下,黎玥缓步入内,只见殿内的贵妃榻上坐着一名中年美妇,她面色红润,身着朱红长裙,头插朱钗,手中端着一杯茶水正要入口。 黎玥躬身道:“儿臣参见母后。” 这位便是安娴公主的生母,黎国的皇后。 皇后立马放下手中的杯盏,想到前几日安娴受伤的消息,起身拉着她的手,语气中满是关切,“安娴!快来让母后瞧瞧,伤到了哪了?” 黎玥笑道:“只是磕磕绊绊的小伤,不打紧的。” 皇后做出严肃的样子,嗔道:“什么小伤,你都不知道听到你受伤之后你父皇有多担心,还好御医回来禀报说并无大碍,还不快点快让母后看看。” 黎玥无奈,只得转过头去,拨开自己磕到那处的头发,“真的不打紧的,母后您看,都已经好了。” 皇后仔细端详了半天,见到伤口不大又已经掉了血痂,终于放下心来,而后又板起脸来教训她,“你呀,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小心些,在府上的院子里都能摔晕!” 皇后虽然板着脸,但语气中还是透着对她浓浓的关心,上一世黎玥自尽之前皇后已经先投了井,而她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现如今再次听见她满是关切的话语,心里头止不住酸涩,眼眶又有发红的趋势。 皇后一见到黎玥眼眶发红,以为是自己的话说重了,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安娴你……你别哭呀……母后也是……” 黎玥赶忙收回了眼泪,不想让母后为自己担心,“安娴下次一定会注意的,母后。” 一定,不会再让您为安娴担心了。 一定,会想办法避免上辈子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皇后拉着她在贵妃榻坐下,吩咐宫女们去准备茶点,于皇后而言,她只是数日未见她的安娴,但于安娴而言,她却是数年未见她的母后了。 黎玥认真地看着母后的脸,乖巧地趴进她的怀里撒娇。皇后被她这番作态给哄得合不拢嘴,要知道,她的安娴自及笄搬出宫之后便鲜有这般娇憨之态了。 黎玥留在长秋宫用了午膳之后又陪着皇后去御花园里逛了几圈,直到申时才被皇后恋恋不舍地放行。 时候不早不晚,太阳半挂在西边,黎玥乘着舆轿走了一段之后,心血来潮命人停了轿子打算自己走一段。 抬轿的内侍们自是不敢有所异议,黎玥带着翠芜走在宫中的石板路上,他们就抬着轿子慢慢地跟在后面。 朱红的宫墙上盖着青灰色的瓦楞,因为年前才重新刷过,因此正是艳丽,屋檐底下挂着明晃晃的红色灯笼,明亮到叫人有些难过。 黎玥看着如今宫中的光景,手指划过大红色的墙面。 上一世,夷国的军队攻入京都也是新年的时候,因为经历了好几年的战乱,已经国库空虚的黎国根本拨不出钱款来翻修这些墙面,上头的朱漆早已斑驳不堪,屋檐上也光秃秃的,不似现在这般挂着喜庆的红色灯笼。 那时的宫阙里处处弥漫着凄冷的味道,黎国大败,宫女太监们早就是能逃的都逃了,走得时候还不忘将宫中的贵重摆件搜刮一空,等到了夷国真正攻进来的时候,就连帝后的寝宫都变得跟冷宫一样了。 黎玥眉目低垂,眼眸黯淡地回忆着那些往事。翠芜知道公主自从那日摔伤之后便时常喜欢这样沉思,因此谁也没有出声打扰她,而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浣衣局的门口。 她收起步子正打算重新乘上舆轿,却被浣衣局里传来的一阵嘈杂之音引得止住了脚步。 “你这小畜生!看我这次不打断你的腿!” “不要,不要打我家殿下!求求你了,你要打就打我吧,都是我的错,和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姑姑,之前局里也丢过衣服,怕不是被给他们偷了去?” “姑姑,奴婢觉得千儿姐姐说的不无道理……” 尖酸的叫骂声和悲恸的哀求声交织在一起,期间还夹杂了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在添油加醋。 黎玥眉头微蹙,提起裙摆跨进浣衣局的大门,就在门后不远处,四五个穿着粗布短袄的宫女正将两个人逼在墙角。那群宫女中年纪最长的,身上的衣服料子要比其他人都好,想必就是她们口中的“姑姑”了。 被逼至墙角的两人中,一个是身形瘦弱,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另一个是满脸泪痕的年轻女子,两人皆是面黄肌瘦、衣裳单薄。 那孩子被女子护在身下,眼神却是毫不示弱地盯着那些宫女们,黎玥看着这个孩子,微微一怔。 宫中怎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现在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虽说今日里出了些太阳,但现在日头渐斜,早已经没什么热度了,傍晚时分的风吹在人身上,还带着几分凉意。而黎玥从长秋宫出来时被皇后披了一件狐裘,现在自己走了一段路反而有些发汗。 “住手!”见那姑姑又抬脚要去踢她们,黎玥才反应过来想要喝止,但姑姑已经抬起的脚还是未能收住,重重地落在了那名年轻女子身上。 浣衣局的管事姑姑在宫里已经待了许多年,也算是颇有威信的存在,一听到有人多管闲事,心里很是不耐。 她站稳脚转头一看,朝自己走过来的少女面容端丽,浑身透着贵气。管事姑姑虽说常年待在浣衣局,却也是见过宫中贵人的,这,这不是安娴公主吗……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管事姑姑心下大惊,连忙伏跪在地上,语气慌乱急促,“奴婢叩见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跟在她身边的宫女们一见姑姑跪下了,也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齐声道:“殿下金安!” 黎玥目不斜视地从这几个脑门恨不得缩进地里的宫女身边走过,也没说让她们起身。 管事姑姑低着头,只见到一双花纹精巧的锦履从自己身边踏过,随后头顶传来清冷的女声,“她们做了什么?” “回公主的话,她们……她们偷了局里的衣物,这可是二皇子的衣物……奴婢也是一时怒极了才会……”没有公主的指示,管事姑姑不敢抬起头来,只好伏在地上回答她的问话。 二皇子是琴贵妃的儿子,现年不过十五岁,因此还住在宫中。 黎玥眼神未有半分落在她的身上,而是在地上的两人身上打转,听完她的话,她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女子脸色一片灰白,破旧的衣裳沾满了尘土,看来管事姑姑的那脚着实不轻。 她脸色惨淡地跪爬到黎玥面前,又不敢触碰这位公主,语气有些激动:“公主,一切都是贱奴所为,与殿下毫无干系!” 殿下?黎玥眉头微蹙,父皇明明只有三个儿子,面前的这个“殿下”是怎么回事?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绿芜善解人意地附到公主耳边:“听说季国在十年前遣了一位皇子过来……” 质子。 战败之国为了向强国服软,通常会用这种自损皇室威仪的方式来示好。 黎玥只听了一句便觉得浑身发冷,如同在寒冬腊月之时落入冰窟一般,冷的刺骨。 这是季国质子,季筠。

正文 第3章 季国质子 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个名字呢?答案其实很简单。 三年之后,这个季筠就会被送回国内,然后用三年的时间成为季国的新任国君。 黎玥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发昏,她为什么没想起这么重要的一点呢?将来季国会与夷国结盟,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那时候的季国君主是季筠啊! 若不是因为他谋取了皇位,凭着前任季国君主的昏庸程度,他们自己国内就够乱了,哪还有余力来与夷国结盟攻黎? 这个季筠是季国国君前任皇后之子,在诞下他不久之后前皇后便撒手人寰,而季国国君也是个冷心冷情的人物,前皇后才下葬没过多久便立了新后,因为新后经常在他耳旁吹风的缘故,他对于自己这个“嫡长子”也是左右看不顺眼,所以在战败后果断将他送到黎国来当了质子。 而当时的季筠,年仅五岁。 一个在敌国当了十三年质子的前皇后之子,居然能在回国三年后成为新任国君,并联合他国攻打黎国,其心智手段都绝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就好像昔日的越王勾践,堂堂一国之君沦为敌国俘虏,却能在卧薪尝胆数十年之后光复越国,一雪前耻。 黎玥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在翠芜的搀扶下稳住了身子,双眸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孩子。 他身上的衣衫满是破旧的补丁,脚上的鞋子十分不和脚,那张脸倒是擦得干净,是张轮廓分明的好面相,却也透着不健康的枯黄,甚至随便从宫中拉一个宫女太监出来,样子都要比他来的体面。 这个未来风光无限的季国君主,如今只是黎国皇宫中饱受欺凌的质子。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过着贫贱的生活,但那双眼睛中,却藏着刀剑一般的锐利。 黎玥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古时那么多贤良之士会在主公尚且潦倒之时便以命相随了,她像是着了魔一般盯着他的眼睛,缓慢地蹲下身来,声音却轻柔到不可思议:“你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孩子明显愣神了,似是没想到这位尊贵的公主会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黑曜的眸子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复而警惕地看着她,他小声而局促地回答:“季筠,我叫季筠。” “季筠、季筠,真是个好名字啊……”黎玥念了两遍,似是要将这个名字牢牢地记在心里。 前几世她根本没有遇见季筠,听到他的名字都是在他继任之后,从派遣出去祝贺的使臣口中,她听说了季国的新国君是前几年放回去的质子。 十三年的质子生活,非但没能磨灭他的锐利,反而磨砺了他的心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父皇恐怕也没有想到,这个他从来没有用心留意过的邻国质子,居然会有如此作为吧? 但是现在,改变黎国未来的机会就在眼前,不管是不将这个未来的季国君主放回国,或是与这个未来国君事先交好,他们将来的胜率都可以增加许多。 毕竟,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要深刻的多。 想到这里,黎玥解开自己身上的狐裘覆在他身上,收回手之前还为他撩开了有些遮眼的额前乱发,她起身对着那些宫女们,意味不明地道:“季国的殿下,你们折辱的可还开心?” 话音刚落,依旧伏在地上的宫女们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敌国的质子能有什么折辱不折辱的呢?一直以来,居于宫内荒凉一角的季国皇子都在过着比冷宫里的妃子们还要凄苦的生活,身在他国的皇宫,难道还能指望他们能尊他为“殿下”? 季筠从小就清楚这一点,因此过得格外小心翼翼,但这个冬天实在有些太过长久了,叫人连心都快冻住了。当年他被选中遣送至黎国,只有生母的贴身侍女碧烟对他不离不弃,一直陪在他身边随他一同来了黎国。而此时此刻,这位黎国的公主居然说他是“季国的殿下”…… 他看着面前眉目明艳的少女,根本移不开目光,在黎国的皇宫里待的这十年,除了碧烟,从来没有人会称他为“殿下”,那些黎国的宫女太监们,做的最多的便是欺侮他们作乐。 刚来的时候,约莫是黎国的皇帝大发善心,他们尚能衣食无忧,寒冬腊月时也会有内侍送来少量炭火和较为厚实的衣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能收到的东西越来越少,甚至从前几年开始,连过冬的衣物都不见踪影了。 碧烟曾经多次去找那些管事的内侍宫女们理论,却都是无功而返,尚衣局的看管太严她不好下手,迫不得已只好跑来浣衣局,趁着宫女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走一两件衣物。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因为碧烟每次都是挑着那些较为普通的衣物拿,也没被抓住过,但这次她贪心了一些,想着殿下这么久未有过一套像样的衣物,偷偷拿了一套好料子的,却被管事姑姑逮了个正着,连同来找她的季筠也遭了殃。 碧烟跪在地上哀怆地解释着缘由,现在太阳已经落下山头,只余天边一抹红霞,她单薄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季筠快速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黎玥,小心翼翼地将她给的狐裘披在碧烟的身上。 “使不得使不得……”碧烟像是被烫到一般避开披风,忙不迭地说:“这是公主给殿下的,奴婢实在……” “披着吧。”黎玥打断她的话,开口道。 碧烟身子微僵,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答了一声“是”,这才肯披上。 黎玥心中叹了口气,又道:“全都起来罢。” 这时,伏跪着的宫女们才敢起身,恭敬地立在一旁,听候公主的差遣。 季筠和碧烟也站起身来,拘束地站着。季筠只比黎玥小一岁,和二皇子黎瑾是一个年纪,但黎瑾现在都比黎玥高了几分,而季筠站在黎玥面前却比她还矮半个头,可想而知他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黎玥沉思了片刻,从怀里取出一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玉佩,将它放到季筠的手里,“拿着这个去找那些管事的,就说是本宫的意思,他们总不敢再放肆了。” 季筠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又将它紧紧地攥在手中,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直勾勾地、一刻也未离开过黎玥。 一旁的翠芜心中有些恼怒他的无礼,但既然公主都没说什么,她也不好开口,只是安静地立在公主身侧。 黎玥这时这才发觉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宫中的各个门口都点起了灯笼,要是再逗留下去,恐怕就得回母后的长秋宫留宿了。 思此,黎玥又瞥了一眼那群宫女,挥挥手掌放她们离开了。 宫女们忙不迭地快步退离,生怕在这里再逗留片刻。她们走后,黎玥也没再理会季筠他们,直接带着翠芜离开。 季筠的视线追随着她离开的背影,一直到她完全踏出浣衣局的大门,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殿下,咱们也回去吧?”碧烟拉开身上的狐裘,将季筠也拢了进来。 “嗯。” ※※※ 夜里,黎玥正打算就寝,见到翠芜在一旁欲言又止,忽的莞尔一笑,“想问什么便问吧。” 翠芜睁大了眼睛望着她,满腹狐疑,“公主您为何要这样做?将狐裘给了他们也就罢了,怎么将玉佩也给了,那可是皇后送您的物什,您平日里都是不离身的。”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季国的质子,哪里值得公主这般费心? 黎玥拔下头上的一根朱钗,嘴角噙着笑意悠悠道:“正是因为那是母后给我的,才有送他的意义。”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越是意义重大的东西,才越有价值。 翠芜愈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家公主到底在想些什么,自从年初三醒来之后,公主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但今日回来之后反倒挺高兴的,她只当是公主见了娘娘之后放宽了心,不再追问。 与此同时,皇宫里也到了宵禁的时候,宫女太监们都各自回了各宫,只有巡夜的侍卫们还在走动。 皇宫中荒凉的一角,凄冷已久的陋室内罕见的燃起了炭火,碧烟穿着厚实的夹袄给屋里的炉子添了几块木炭,语气中透着欢喜:“殿下,安娴公主真是个……” 突然,她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停了下来,嘴角的笑也淡下几分。确实,安娴公主在傍晚帮了她们,也正是因为她的帮助她们才有了这些,但再怎样她也是黎国的公主,终归和她们不是一路人。 想到这里,碧烟又不说话了,垂着脑袋看着炉子,思念起了那个或许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季筠安静地坐在床边,上面已经铺上了新的锦被,华美的狐裘散在床上,今天晚上他们前脚进屋,后脚就来了一堆内侍给他们送来新的衣衫和锦被,还有新鲜的吃食和木炭。 平日里对他们不屑一顾的宫女太监们,此时都挂着和善的笑意,他们将手里的东西摆在屋子里,亲切到就好像之前克扣他们东西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人世百态,宫中的消息跑的比风还快,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也一样,他前一刻才得到了安娴公主的另眼相待,后一刻那些墙头草就被风吹了过来。 季筠摩挲着手中的玉佩,上好的美玉在烛火下焕发着莹莹的微光,一眼就可以看出其绝非凡品,他将玉佩拿近了看,才看清那上面的花纹居然能连成两个字——安娴。 “安娴……” “殿下您说什么?” 季筠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念出了上面的字,轻声回道:“没什么。” “那便早些歇息罢。”碧烟说完,起身出去将烧好的热水提了进来。

正文 第4章 路遇宵小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不过辰时,王城内外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冬日的寒气已经几近退散,春意阵阵来袭,河边柳树抽新芽,路旁野草吹又生,往来之人,黄发垂髫皆怡然自得。 黎国国风近年来愈发开放,也依稀可见有年轻的女子不戴帷帽面纱走在街上,身姿窈窕,聘聘婷婷,引出一片赞叹的目光。 街道上,一辆装饰繁琐的马车驶向皇宫,马车后面跟着数名骑着枣红大马的侍卫。 王城附近的百姓对此皆是见怪不怪,公主的马车他们早就熟悉的不行了,要说刚开始还有几分好奇,在见识了她三天两头往皇宫跑之后,大家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偶尔会有人抬起头看几眼,又各自做回各自的正事。 黎玥伸手撩开车帘的一角,将窗外的景色尽收眼底,街边叫卖的小贩、形貌姣好的姑娘、来来往往的商客,浮生百态,好一幅盛世安乐之景。 “公主,您又在看什么?”一声呼唤将她从窗外拉回。 见她又是这样,翠芜满腹无奈地看着她。她原本以为公主前几天见过娘娘之后会好些,却未想是没有半点变化,还是这样沉沉闷闷的,像个看破红尘的大师一样。 黎玥放下帘子,垂着眼皮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说,现如今还有可能发生战事吗?” 翠芜愣了一下,“公主您在想什么呢,上一次战乱还是十年之前,自打那一战后,季国便是一蹶不振,怎么可能还会有战事呢?” 更何况,前几天她们还在宫里见到了季国的质子呢。 黎玥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吗。”直接闭目假寐不再说话。 翠芜会这样想也不无道理,事实上,哪怕是上辈子的黎玥也是和翠芜想的一样,虽说大家都知道中原之地有三个国家,但夷国素来鲜与他国来往,再加上身处这种信息基本靠人工传递的时代,她们下意识地将没有消息传来的夷国排除在外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而反观近年来愈发颓靡的季国,哪怕现在还有镇国的上将军在苦苦支撑,恐怕也过不了多久便会自取灭亡,因此从来没被黎国放在眼里。 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说的委实贴切,黎国已十年未曾有过战事,不管是百姓还是将士们皆被磨平了血气,被这太平盛世磨得温吞圆润起来。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黎玥睁开眼正要下去,便听到外边一个还处于变声期的男声正在嚷着皇姐,而后,一只指节白皙的手倏地掀开了帘子,一张青稚俊秀的脸便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这便是二皇子黎瑾,在上辈子夷国向黎国开战的前一年他有了自己的封地,带着琴贵妃搬离了王城,黎玥也不清楚他后来的状况,或许是早就隐姓埋名跑了,亦或者——也是死了。 “皇姐!我在这等你好久了。”此时的黎瑾正是少年心性,又因为和黎玥年纪相仿关系正好,话里倒是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我卯时就起了!”。 黎玥收敛心思,笑问:“这么早起来等我做什么,我要是晚上再来,你还得在这里等一天不成?”说着就打算起身。 黎瑾满不在乎地窜进马车,将黎玥按回原位,大大咧咧的在她身边坐下,“你要是晚上再来,那我们可就去不成了。” 黎玥的肩上还放着黎瑾的手,她倒是满腹狐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去哪里去不成了,我都要下去了你还上来做什么?” 黎瑾一听,略有些恼怒地凑到她面前,严肃地说:“你该不会又忘记了吧?我们约好了的事情。” 黎玥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脸怔了一下,脑袋往后缩了一下,“忘记什……”突然,脑袋里灵光乍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惊呼:“元宵诗会!” “对,皇姐你终于想起来啦!”黎瑾收回自己渐渐逼近的脸,笑着坐回原位,催促道:“那我们赶快去吧,午时就要开始了呢。” 黎玥无奈笑笑,只得让已经进了皇宫的马车又折回去,只不过回去时马车上多出了一个人。 而这边,守门的侍卫们只是惊奇为何公主刚进去又出来了,却也是完全没有拦下她的马车。 所谓的元宵诗会,在王城中已有数十年的历史,具体是谁创设的已经不清楚了,开始时只是民间自发组织的聚会,在少部分士子中流行,后来范围慢慢扩大,便成了元宵节的庆祝项目。 每年的正月十五,正午时分都会有大批的文人墨客聚集在西南方栀桥边的大片空地上,那里会提前设好笔墨纸砚,摆好案牍,以现场报名,而后一对一自由竞争的方式开始比拼。 而这个评判的方式也是由参赛者们互相评选,在选定好题目之后各自作词作诗一首,然后投选出最好的诗作。 因为参与人数众多且围观的群众也多,甚至还有专门从外地赶过来参加诗会的才子,倒不怕有什么徇私舞弊的状况出现。 黎玥和黎瑾都因自小待在宫里,未真正见识过这个传说中的诗会,因此在某次元宵宫宴上从其他臣子的子女口中听说了有多热闹之后,便一直心里痒痒。 于是在黎玥有了自己的公主府之后,立马答应下次一定要带着黎瑾去见见世面。 因为不想引起关注,她们将马车在离栀桥还有一二里地的地方停下,黎瑾扶着黎玥下了马车,又留了几个侍卫在这边守着,她们便带着数名侍卫轻便的离开。 自己走在街道上的感觉和坐在马车中走马观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因为街上人头攒动,一有不慎就会被冲散,黎瑾便和翠芜一人一边,紧紧的挽着黎玥的手臂。 黎玥:“……” 不过也正因如此,当她们走到人流较小的地方才发现——她们顺利地和侍卫们走散了。 “这种事情随便啦,诗会快开始了,等我们看完诗会再去找他们也可以!”黎瑾不由分说拉着黎玥就往栀桥走,“再不快点可能找不到好位置了!” “那要是他们回宫禀告父皇母后了怎么办?”黎玥有些迟疑,“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把你带出宫了……” “不会的,王城也就这么大,他们很快就会摸过来的!”黎瑾信誓旦旦地说。 “不行!要是被侍卫们禀告了,父皇母后他们一定会满城寻人的!”黎玥坚定的回答,半分不肯退让。 黎瑾拗不过她,只能和她一起去找侍卫们。 还好侍卫们都清楚主子们想要去的地方,不消片刻便重新跟在了身后,黎玥这才肯继续前往。 黎瑾风风火火地拉着她赶往栀桥,此时的栀桥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黎瑾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人没那么多的地方,刚站定,就听到身旁传来轻浮的男声,“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的这般俊俏?” 黎瑾正是满腔烦躁堆积怒火没处撒,一听到居然有人敢这样跟他皇姐说话,顿时炸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浪荡子怔愣了一下,似是为黎瑾的粗暴所惊诧,却又很快蹙起眉头,抬着下巴嚣张道:“你居然敢这样和本少爷说话?” 他长相倒是一般,却因为此时这般作态而令人生厌,黎玥看着那张鼻孔都要看着天的脸,有些心烦,蹙眉拉了拉黎瑾的袖子,示意让侍卫来。 黎瑾对着那浪荡子哼了一声,退回黎玥身侧。 她这一拉拉住了黎瑾,却也让浪荡子以为她是心性怯懦怕了,反而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愈发大胆起来。 他伸出了手就要来轻薄她,却被黎玥身旁的侍卫们唰的抽出长剑抵住了脖子。 “你,你……你们……”浪荡子的气焰顿时掉了三分,你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我们怎么了?”黎玥见周围开始有人围观,愈发心烦,连看诗会的兴致都散了几分。 那浪荡子此时两股战战,又因为银光闪闪的刀子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一动,那刀子也紧跟着动,你来我往,在划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之后,他终于老实了,不敢再动弹分毫。 黎玥冷笑一声,走近几步,“天子脚下竟也如此轻浮,阁下倒是让我长见识了。” 浪荡子满脸凄楚,没想到自己这次居然会鬼迷心窍惹上这么个危险的人物,他此时看着黎玥几人的衣着打扮,终于反应过来这几个绝非寻常百姓,连连求饶,“我……不不,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放过小人吧!” 黎玥本就不想引人注目,满脸不耐的挥挥手。 架在浪荡子脖颈处的银刃又唰的收了回去,他手脚并用的退后了几步,灰溜溜的逃了。 思着要是还留在这里,恐怕会变成众人看戏的对象,黎玥拉着黎瑾他们换了一处。 而围绕着这边的人见戏已散场,又重新将注意投回诗会上。 此时那上面还剩三人,一位身着青色长衫、容貌俊朗,一位做书生打扮、温润有礼,最后那位倒是王城中大部分人都认识的——丞相之子,陆熹。

正文 第5章 元宵佳节 黎玥几人换了一处地方,此时的诗会正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众人皆是情绪高涨,栀桥附近人声鼎沸。 远远地看着万众瞩目的这三人,她的心态变得愈发不平稳。 作为公主,第一世黎玥被指婚给陆熹其实并非全是皇帝个人的意思,她那时刚穿来不久,正是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的时候,也被黎瑾拉过来看这个诗会,就在这个诗会上,她对陆熹一见钟情了。 那时白衣翩翩的少年郎,气宇不凡地高声朗出自己的诗作,只一眼便迷住了正是春心萌动之时的黎玥。这也正是证明了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其实不需要多少理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足以动人心弦。 所以在殿试之后,当她得知陆熹就是今年的状元郎,顿时心花怒放,便在父皇询问自己对陆熹有想法没有的时候,她果断的选择了有。 若是早知道陆熹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那她再喜欢他也绝对不会去碰。 可惜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当初的黎玥选错了路,看错了人,所以落了个凄惨的结局。 栀桥旁人潮拥挤,云舒日暖,她们换的位置虽说离诗会那边远了一些,却也因为在树下,因此颇为舒适。 黎玥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陆熹,倒也不是说还对他余情未了,只是难免会有些心情复杂。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些诗词上,过了那么久她也早就忘记他作的是什么诗了,又因为隔得远,也没听清他们到底赋了些什么。 等回过神来,诗会那边早就分出了高下,黎玥只知道最后是陆熹拿了第一,书生拿了第二,那个青衫男子第三。 结果已经出来,人群愈发躁动,黎玥凝神见黎瑾正神采奕奕的看着上面,竟是一脸仰慕,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黎国近年来愈发重文轻武,便是各家的男儿也皆是认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故而对于这些有才之士,人人尊而敬之。 嘴角笑意淡了下来,黎玥牵起黎瑾的手,“这下诗会也看完了,我们该回宫了。” 黎瑾原本还有几分想上去和他们搭话的冲动,见黎玥没什么兴致了,也只好作罢,怏怏的跟着她走了。 酉时,皇宫内热闹非凡,华美的宫灯装饰繁缛,宫娥们端案穿梭于宴席之中,元宵节的宫宴是一年中宫里头最热闹的时候,因为皇帝只有一后三嫔妃,加上子嗣也就那么几个人,若是光他们,显然是太过冷清。 正因如此,皇帝便决定每年的元宵节时宴请臣子,既为宫中添了人气,也好拉近君臣之间的关系。 在御花园西边的广华殿中,筵席正开,皇帝坐在首位,皇后和琴贵妃各占一侧,接着是公主皇子们,其余两位娘娘也分在两边。下面的官员们有的带了家属,皆是按照官职排坐。 因为四皇子黎珞年纪尚才五岁,便是和他的生母萱贵人坐在了一起,而黎瑾坐在了黎玥的对面,他本就好动,此时正无趣地左顾右盼。 黎玥的身边是她的同母兄长,黎国如今的太子黎玖。 他比黎玥大了五岁,去年及冠后封了太子,至今仍未娶妻,现如今可谓是王城内外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 那些尚未婚配的臣女们或是含蓄或是奔放的打量着这位太子殿下,心中早已百转千回。 面对那些投来的目光,黎玖坐于席间,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硬是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任何人。 未过多时,众人皆已入座,宫宴开始之时,从门口进来舞姬琴师打扮的人群,数名琴师抱着长琴在四周席地而坐,中间的舞姬也聚于一起。 悠扬的琴声从指间缓缓泻出,舞姬们纤腰扭动,艳丽的裙摆如同盛开的芍药般娉娉婷婷,席间一片祥和,只有那琴声绕梁、舞姬身动。 舞毕,舞姬们立于殿内,面容姣好,眉眼低垂。 “赏!” 皇帝龙颜大悦,舞姬们连连叩谢,而后躬身缓退出殿。 黎玥看完表演,觉得殿内有些闷人,便侧身在黎玖耳旁说了一声,带着翠芜从边处出了大殿。 因着白日里出了太阳,夜里的天空倒是群星闪烁,黎玥顺着石子小路来到御花园,一路上竟也没见着什么人。 也是,毕竟今日元宵,皇帝大臣们齐聚广华殿,大多数宫女太监们也被放去休息了,只留有少部分侍卫在巡视。 她今日只穿了一件广绣长裙,却也不觉得天气发冷,便多走了几步,去了御花园中央的锦鲤池。 锦鲤池中养着各种金贵奇艳的鱼儿,若是白天来看,五颜六色倒有几分像是在以前的公园里看鱼的感觉。但此时月色已深,哪怕周围点了宫灯,池面上看也是黑压压的一潭,没什么趣味。 “公主……您……”翠芜支支吾吾的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黎玥看出了她的心思,在亭中坐下,又拉着她坐到身边。 按理来说主仆有别,更何况黎玥还是堂堂公主,不可能与一个侍女同起同坐。但实际上,因为翠芜自幼与她生活在一起,两人感情深厚,便是在无人之时不会顾及太多,更何况翠芜对她衷心不二,这样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变了,对吗?” “不,公主您永远都是公主,哪有变什么。” 黎玥转过脸来定定的看着她,眼里如同亭边那潭黑黝黝的池水一般无波无澜,便是翠芜也有些心里发慌,不明白以前那个性子活泼的公主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真的没有变吗?”黎玥轻声道。 翠芜咬咬牙,“真的没有!” 她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定神道:“虽然公主您自醒过来便时常沉思,还总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脸上时常挂着忧愁,就像是心里闷了很多事情,但翠芜知道,公主您永远都是公主,不管您现在在忧心些什么,但只要放宽了心,不管什么都会有解决的方法吧?” 见公主似是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怔怔的看着她,但眼里总算不再是一潭死水了,她又接着说:“您贵为公主,不管做什么,陛下、娘娘、还有太子殿下,他们都会帮着您、护着您,您还有什么好忧心的呢?” 黎玥脸色微变,别过脸不再去看翠芜。 她说的确实没错,现如今离夷国来犯还有四五年的时间,她的家人们也都还全部健在,那些疼着她宠着她的人,都还活的好好的。 而她也见到了现如今还在黎国的皇宫中当质子的季筠,一切都还可能有转机。 她上一世不也是因为知道了将来会发生的事情而活的和第一世不一样了吗? 所以这一次,又是提前知道了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那她也可以改变未来的事情吧? 只要能处理好这一场战事,提前做好准备,那接下来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再威胁到她和家人们的安全了吧? 听了翠芜的话,黎玥自重生之后便积聚在心中的阴云终于扫开,此时天空中的一轮银月皎若云盘,照在黎玥的身上就像是带了温度一样暖和,她从袖中抽出锦帕拭去面上的狼狈痕迹,这才转过身来。 她们出来到现在也有好几刻钟了,若是再不回去,哪怕黎玥事先告诉了黎玖他也会派人出来找了。 而与此同时,在黎玥二人看不见的御花园一处暗角,一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亭中的少女从一开始的神色忧愁到现在的舒心之状,心里的担忧也退了下去。 这人正是季筠,因着今日是元宵,他知道那天给他玉佩的安娴公主也会入宫来参加筵席,便也想出来见见她。 他那天不知怎的,未能开口向她道谢,那之后便一直辗转反侧,想着再见她一面,也好把她的玉佩还给她,毕竟现在那些宫人们也未再苛刻他们了。 但以季筠一个质子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在筵席的受邀之列,他从宫人们口中得知今日的筵席是在广华殿内举行,便趁着入夜宫人们都舒散了之后跑到广华殿附近。 他确实看见了安娴公主,但也只是远远的看到她坐着舆轿,身边簇着一层层的宫人进了广华殿,根本无法靠近她分毫。 季筠失落地走到东边的御花园,这里平日里都有守卫,一般人是进不来的,但因为今日过节,守卫们也放松了戒备,才让他也得以进了这里。 正当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正打算回去的时候,竟看到了有人从远处的小路上走了过来! 季筠忙不迭找了一处灯暗的地方躲着,不敢出声。 而等到那两人走近了,他才发现——自己想找的人居然就离他只有数丈之遥! 季筠分明很想直接上前去,双腿却像是沉了铅一般重的抬不起来,他只能张大了眼睛看着亭中的少女,却无法走到她面前。 最后,直到她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开了御花园,季筠这才从暗处出来,神色暗淡的凝望着她走过的小路。 季筠将手伸入怀中,纹着“安娴”二字的玉佩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躺在手心里竟似在发烫…… 下次再见到她,再还给她吧……

正文 第6章 海棠惊蛰 初春之时多雨水,自元宵节后,连着好多天都是烟雨朦胧的日子,黎玥无事可做,只能倦懒的坐在屋子里,偶尔手持书卷,心思却早就不知道飘到窗外的哪里去了。 作为皇帝亲赐的府邸,公主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人事分布倒是极为简单,因着安娴公主是公主府唯一主子的缘故,下人们倒也轻松。 近几日阴雨连天,公主又日日待在房间看书,下人们颇为空闲,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些趣事。 春芽和春满是公主府建成之后招进来的新丫鬟,不比那些从宫里跟着公主出来的,因此对皇宫也抱着几分好奇,她们围在那些宫中出来的前辈们身边,听她们讲述着十里外那个巍峨耸立的宫墙之内的事情,满心欢喜。 毕竟那可是寻常百姓一辈子都进不去的地方,对于她们而言也是蓬莱仙宫一般的存在。而从小在那里面长大的公主殿下,自然也是明月一般的人物。 此时此刻,她们口中明月一般的人物正坐在房中,对着摊开的信纸犹豫着该从何处落笔。 元宵节翠芜特意开导了她一番,她虽未豁然开朗,但比起之前也确实是宽心了几分,相比于一边心里着急却又不知道做什么,倒不如先从某个点着手,自己先想想办法。 元宵节的诗会足以说明现如今黎国对于文采的重视,那日栀桥边的三人,从打扮气度任何一个方面来看都绝非寻常人等,黎玥看着他们也觉得有些眼熟,可又叫不上名字,估摸着是以前在宫宴上见过也说不定。 所以现如今正是要想办法打破这种局面,文武并重才是真正的可行之道。 但凭借黎玥这个公主的身份,哪怕她再怎么受宠也不可能说服皇帝进行改革,毕竟后宫女眷不得干政,而他也不是什么不顾礼制的昏君。 黎玥便把适合提这事的人选想了千百遍,终于从中脑子里提出来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后的弟弟,黎玥的亲舅舅柳原。 柳原是御史大夫最小的儿子,比皇后小了十几岁,自幼身体不好,却精通易经爻卦,及冠后便入了礼部,成了礼部尚书,手上也没什么大权,现在管着祭祀、科举之类的事宜。 因为年纪比黎玖大不了多少,小时候倒是经常进宫来和他们一起玩,因此和黎玥的关系也很是亲近,直到她及笄之后才来往的少了。 再过不久便是清明,到时候势必会有祭祀活动,黎玥便把心思打在了他身上,想要通过这个掌管祭祀活动的舅舅来达成目的。 提笔想了半天,黎玥才打好腹稿,因为很多事情不好直接写在信上,所以她在信中只是草草提了几句,然后约他有空的时候来公主府当面详谈。 娟秀的小篆在白纸上整齐排列,一眼便可以看出其主人也是个如字般秀丽的姑娘,黎玥将笔置于笔山,待信纸上的墨迹晾干,她拿了信封将它封好,又在信封上盖了公主的章子,这才唤来翠芜。 “翠芜,你差人去将这封信送到小舅舅手里,顺便捎上一句口信,让他得空的时候早些过来。” 翠芜接过信封,道了一声是,赶紧派人送去了柳府。 王城地广,柳府不似公主府那般与皇宫离得近,又因下着雨,因此午时出门的送信小厮申时才到了柳府。 柳原上午从朝中回来,现如今离清明的祭祀还有近一月的时间,正在准备着相关事宜,但他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坐在庭院里的石亭里,温了一壶梅子酒小口酌着。 小雨氤氲下,外头的景色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白气,淅沥沥的雨点打在青翠的叶子上,颇有心旷神怡的感觉。 小厮在柳府侍从的带领下穿过大堂和走廊,一眼便看到了亭中那个的礼部尚书,低眉顺目的跟着继续往前走,来到亭中。 侍从对着亭中的尚书躬身道:“少爷,安娴公主来信了。” 柳原懒散的抬起眼皮看了小厮一眼,他的眼形随母,生的颇为艳丽,眼眸低垂时不管看谁都有一种波光粼粼的味道。 因为是御史大夫的老来子,幼时他的玩伴最常是宫中的黎玖黎玥兄妹,小时候倒是因为这双眼睛过的颇为顺心,很容易就骗得了大人们的怜爱,闯了祸之后反而能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而黎玥是女孩子,又会撒娇,自是受宠,因此每次他们几人惹出了事,最常见的景象便是黎玥和他站在一边看着硬气的黎玖受罚。 而如今,风华正茂的柳尚书只要在街上绕一圈,回来时身上便不知多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以至于他现在上朝下朝都得乘着马车出门,就是怕耽误了人家姑娘。 柳原一抬手,送信的小厮立马从怀里掏出信封,双手奉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莹润如玉,便是相比于任何一位贵女也不输风采,柳原随意撕开信口,将里面的信纸在手中抖开。 眼神扫过信上的内容,复而开口:“安娴公主可还说了什么?” 小厮恭敬答道:“公主让您得空了尽快去找她。” 柳原没再说话,将眼光放到了亭外的垂丝海棠,如今春意正浓,枝头的暗红色棠花半垂,经过雨水的洗礼愈发糜艳。 次日一大早,黎玥才刚用完早膳,便有侍从来报。 “柳大人来了。” 下了数日的雨终于在今天停了,云疏天霁,几缕薄阳自云间泄下,落在身上倒也有几分暖意。 黎玥有些诧异自家小舅舅居然这么神速,昨天才送出去的信今天就来了人,只好让人将他先迎进正堂。 一炷香后,黎玥这才带着翠芜姗姗来迟。 “特意让人请我来,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柳原坐在条案下的太师椅上,轻笑道:“茶都凉了还没见到你人。” 黎玥在他旁边坐下,隔着中间的八仙桌道:“我哪知道舅舅你居然来的这么快。” 柳原无奈挑眉,“这倒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好了好了,是我疏忽了,怎么会是舅舅的不是呢?”黎玥道。 柳原笑着摇摇头,他都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女向来聪明伶俐,这次让人请自己过来一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便开门见山道:“所以到底是有什么事?” 黎玥挥挥手屏退了侍女,就连翠芜都退下了,这才敛去笑意。 柳原被她这一手弄的有些糊涂,举起刚续上的茶盏掩住狐疑,翠芜也算是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的,连她也听不得的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舅舅觉得,如今黎国的形势如何?” 黎玥一开口,柳原惊的手里的茶杯都要摔了,这种危险性满满的发言,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想做什么谋逆的大事。 柳原不动声色的放下手中的茶盏,“黎国形势如何,不是我们该讨论的东西吧。” 黎玥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在这种封建制度森严的朝代,朝政之事绝非她们所能讨论的东西,而黎玥又不能直接告诉别人自己是个重生了两次的人,也是颇为无奈。 她要是真的直接跟人来一句“我知道过几年夷国会来攻打我们黎国,所以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怕是话还没说完就会被当成邪祟附体,立马找些道士高僧过来驱邪。 “舅舅其实也清楚吧。”半晌,黎玥才继续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她转头看着身旁的柳原,分明离的很近,但柳原却觉得她的声音遥远到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如今的黎国,便像是外头那开得正艳的海棠……” 艳过之后就是衰败。 柳原这时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连翠芜都遣出去了,隔墙有耳,这种放肆的话就算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得不防。 此时外头的日光愈发暖亮,但屋子里却照不进分毫,影线划开,泾渭分明,里头与外头就像是分出了两个世界,一个阳光明媚,一个冰冷黑暗。 “你难道想……” 造反吗? 柳原将脑袋里让自己都心惊的猜测甩了出去,怎么可能呢,当今陛下只有三子一女,太子正是她的同母兄长,她一个受尽宠爱的公主哪有必要做这种事情。 他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也不想再和她打哑谜了,直截了当的开口:“你呀,到底想说什么?” “世人皆知中原之地有三国,说起季黎皆是侃侃而谈,但一说到夷国——”黎玥拉长了声调,“可就鲜有人知了。” 柳原不是什么愚钝之人,却也未能弄清她到底想怎样,一会儿是黎国现今的局势,一会儿又变成了夷国鲜少人知…… 脑袋里倏然闪过什么,柳原眼里满是惊异,“你难道是觉得夷国有问题?” 黎玥绕了半天,见话题终于绕到了这里,心里也轻松了几分。“如今季国垂危,黎国正是繁盛之时,又多年未曾有过战事,恐怕……” 柳原:“恐怕夷国会趁机出兵攻季?” 黎玥:“……” 柳原有这种想法确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以如今的局势来看,确实是季国更像是软柿子,任谁都想捏几下。 但黎玥的目标也不是告诉他将来夷国的目标是什么,只是要让黎国做好开战的准备而已,因此她也没再刻意说明什么,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她这个小舅舅是个聪明人,上一世她们偶尔聚在一起时,她便经常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些其他的东西,其实他自己也是察觉到了什么,而她今天所说的话恰好能肯定他的想法,让他决定去实施自己的计划。

正文 第7章 春分赏花 临近春分,连着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停歇下来,艳阳高照,经过了这么多天雨水的滋养,公主府的花园里,丛丛簇簇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有从宫中移出来的,也有从国内各处搜寻来的,此起彼伏争芳斗艳,众人这才真切的察觉到春天真的到了。 数日前,安娴公主神神秘秘的见了柳大人,就连翠芜都没能在旁边伺候,这倒是让一众侍女们纳闷了好些时候,但毕竟是公主的事情,柳大人又是公主的亲舅舅,因此谁也不敢多嘴。 不过现在哪怕她们想多嘴也没得多了,为了确保不出漏子,公主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明天赏花宴的各项事宜,像些车轱辘一样转个不停,根本没那么多闲工夫来聊天。 丞相府中,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女正在房中讨论着明日的赏花宴。 丞相一共三女一子,其中长女和长子皆是正室所生,其他两个女儿则是妾室所生。虽说不同母,平日里往来却也算是亲近,时常聚在一起。 相府的大小姐陆依萱笑道:“今年的赏花宴,是在公主府举办呢。” 三小姐陆依云附和道:“可不是吗,往年的赏花宴都是在宫里举办的,一般人根本进不去,但去年安娴公主才从宫里搬出来,怕不是将御花园里那些奇珍异卉都给搬出来了?” 二小姐陆依琴则似是意有所指道:“毕竟圣上只有这一位公主,而公主又是太子的同母妹妹,她再怎么受宠也不稀奇吧?” 她这话一说出口,其他几个少女面上都有片刻的迟疑,谁不知道当今太子洁身自好,及冠一年有余仍未娶亲,往年的赏花宴与其说是赏花倒不如说是想要趁机在皇后和公主面前博个面熟,以求她们能在太子面前提起自己几句,给太子留个印象。 相比于生来便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即便是身为丞相之女的她们,也难免会带着几分艳羡。 但相比于这些丞相之女,寄人篱下的相府表小姐路雨盈更是如同浮萍一般,虽说丞相府的表姐妹们和姨母都未曾苛刻她,但她清楚自己和她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就像是往年她们都能随着丞相夫人进宫参加赏花宴的时候,她却只能独自待在府中。 正因此如,路雨盈和她们相处时也大多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少有插嘴。 没过多久,其他少女都回了自己的屋子,路雨盈坐在房里头,也暗暗想着明天的赏花宴,心中满是期待。 这还是她第一次,能和表姐一起去参加这种宴会呢。 次日,正值春分。 公主府前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今年的赏花宴地点改在了公主府,因此来往的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少女,主持宴会的人从皇后娘娘变成了安娴公主,那些夫人们也不好一同前往,便成了家中尚未出嫁的少女结伴而行。 路雨盈坐在马车上,越是接近公主府,心里越是忐忑,手中的帕子被捏的不成形状。 陆依萱见她这副模样,轻笑道,“雨盈,只是一场赏花宴而已,没必要这么紧张吧?” 一旁的陆依云也接口道:“就是啊,赏花宴而已,每年都有,也没什么好看的。” 陆依琴却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反驳道:“依云,你这话就有些不妥了吧,什么叫‘而已’,往年有人想去都去不了呢。” 她话一出口,路雨盈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一时间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陆依萱也蹙起眉头,她的本意只是想缓解一下雨盈的紧张,却未曾想陆依琴居然这般不留情面,弄的现在气氛愈发僵硬,她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却已经停了下来。 她只好收住即将出口的话,率先出了马车。 一出去,便可以看到公主府现在的热闹,除了她们,公主府门口还停着许多马车,也有正在下车的姑娘,除去少部分常见的面孔,更多的还是不怎么常见的生人。 看来,今年因为地点的变化,来往的人群也发生了变化,那些往年没资格入宫的也都窜了出来,带着各自的小心思来了公主府。 她们一下马车,立刻有侍从迎上来,领着她们进门。 几人随着带路的侍从来到一处院子,刚过圆形的石门,还未见人,便听见里头传出阵阵谈笑的声音。 估摸着是现在时候尚早,院子里的人不算多,但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们,都围在安娴公主身边,一个个都恨不得贴在她身上,此时似乎是哪家的小姐说了什么有趣的话题,众人皆是笑意盈盈。 陆依萱带着自己的妹妹们来到院中,在离她们不远处躬身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安娴公主的眼神从身边正说着话的姑娘身上转到丞相府的小姐们身上,抬起眼皮淡淡的说了句让她们起身,又折回原本的话题里,未表现出丝毫让她们坐到自己身边的意思。 这幅景象说起来倒是有些奇怪了,因为都是在当今圣上还未登基时便入了东宫,丞相大人的妹妹琴贵妃和皇后娘娘的关系倒也算是亲近,因此对于琴贵妃的侄女们,安娴公主往年也都是亲亲切切的。 可是今日这种景象,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就在其他贵女们心生疑惑的时候,陆依萱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往年安娴公主和她们也都是十分亲热,怎么今年突然这般冷淡了? 心里想着是一回事,但身为相府嫡长女,陆依萱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她并未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平静的带着妹妹们在一旁坐了下来。 黎玥一边和身旁的奉常家小姐聊着天,一边又在不留痕迹的将余光瞥向相府小姐那边。 今年的赏花宴,相府那边多出了一个姑娘,她一身杏色长裙,用的大概是漓江那边的锦缎,算是上好的料子,梳的是近来王城中最盛行的百合髻,上头点缀着颜色素净的花簪,身姿窈窕,腰肢纤细。 这就是陆熹心里的白月光,路雨盈。 对于这个姑娘,黎玥其实并未有过憎恨或是埋怨,她当初下嫁相府,在平日里与路雨盈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少,印象中只是个安静少语的姑娘,偶尔跟她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不会惹人厌烦。 黎玥曾经还笑着问她有没有心怡的儿郎,要不要她来给她做媒,路雨盈也只是低着头笑笑,不予回答。 现如今的路雨盈正坐在她的表姐身边,安安静静的模样宛如幽静的百合。黎玥收回自己的视线,不再关注她们。 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黎玥现在也没了再和相府那些小姐们亲近的心思,要她像往年那般拉着她们坐在一起显然是不可能的,像这样平平淡淡,才是最好的办法。 今年的赏花宴因着都是些年纪相仿的姑娘,聚在一起聊着的事情也大方了些,没有在长辈面前那般拘谨,谈笑间其他的姑娘们也大多到了,黎玥环顾了一圈,熟面孔生面孔,几乎坐满了整个院子。 现在正是午时,虽说春日的阳光不算燥热,但因为众人皆是穿着长裙,那暖意也颇为浓重了些,有的小姐头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正拿着帕子擦着。 而此时,她们的话题已经换了好几轮,年轻姑娘的话题无非那些,从脂粉铺子到锦绣绸缎,大胆的或许会加上哪家的儿郎,但聊来聊去也还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但黎玥也乐得听这些,而其他的小姐们见她有兴趣,说的愈发起劲,连热意都忽视了。 直到翠芜穿过人群过来告诉黎玥屋子里的筵席已经摆好了,黎玥这才率先起了身,领着一群人从花园里进到屋子。 因为人数庞大,设宴的地点选在了空旷的翠竹阁,因为不常来人的缘故,透着沁人的凉意。 在花园里的时候位置可以随便坐,但到了正席上可就不能乱了,刚刚逗的黎玥正高兴的奉常家小姐哪怕再怎么不想和她分开,也不能越过其他人坐到公主身边去。 黎玥在正中间的主位上坐下,其他的小姐们则是按照往年的顺序排坐下来,随着她们来的那些生面孔则是坐在她们身旁,大多是安安静静不做声的。 筵席上不论如何都是不能缺了歌舞笙乐的,而黎玥平日里不喜歌舞,因此公主府也不似宫中,设有专门的舞姬乐师。正因如此,早在数日前黎玥让人去请了王城中最好的戏班来,今日一大早,便已在公主府候着了。 戏台搭在了翠竹阁门口的空院中,上头演的是各家小姐都看过数遍的《莺莺六么》,没什么新意,黎玥没将心思放在戏曲上,而是观察着下面那些往年没来过的姑娘,想看看能不能从里面找些熟面孔。 可是看了一圈,除了路雨盈,却也没见到其他面熟的人。此时上头的戏曲也唱完了,莺莺和张生的爱情故事也走到了尾声,各家的小姐们神态各异,黎玥的目光再次落在路雨盈身上,她们之间隔的距离不远,因此她能清楚的看到路雨盈的神态。 她眼底聚起的是黎玥从未见过的深沉,就像是浓重的黑云凝聚,深邃而又冰冷。

正文 第8章 清明祭祀 赏花宴名义上是赏花,实际上只是京中贵女们聚在一起的筵席罢了,用过午膳后黎玥又带着人群游了一圈公主府,直到酉时,各家的小姐们才陆陆续续乘上来时的马车离开。 被人簇拥着一整天,黎玥在翠芜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后,靠坐在房中的玫瑰椅,懒懒开口:“今日里,来了多少生面孔?” 翠芜答道:“大概有二三十个。” 今年都是由命妇们带着自家未出阁的小姐参加赏花宴,因此很多庶女和像路雨盈一样的表姑娘都不能入宫,但今年却都抢着出来了。 翠芜想到自家公主白天的举动,有些好奇,“公主,您白天为什么一直和奉常家的小姐聊天,而对陆家的那几位……” 翠芜未说完便停了下来,黎玥明白她想问什么,却未直接回答,“陆家今日多出了一位小姐,你看到了吗?” 翠芜应道:“那位……似乎是陆家的表小姐?”她想起公主白天一直在看她,“那位表小姐怎么了吗?” 黎玥回想起白天听完那出戏之后路雨盈脸上的表情,眼帘低垂。 黎玥不喜欢《莺莺六么》,看样子,路雨盈也不怎么喜欢。 世间渣男都是一个样,他们最擅长的便是为自己找理由,一边享受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一边又为自己的错误开脱。 上一世黎玥没有嫁给陆熹,却也听闻陆熹在后来迎娶了太尉的嫡女,仕途通畅。 他拒绝不了皇帝的赐婚,难道还拒绝不了太尉的青睐? 所谓的“害怕连累相府”只是他为自己开脱的借口而已,迎娶公主后相府愈发如日中天,就连皇后的父亲,同在三公之列的御史大夫都要低相府一头。 迎娶公主所能带来的利益远比迎娶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要大的多,陆熹一面享受着安娴公主为他带来的利益,意气风发;一面又沉浸在自己精心营造的“深情”人设中,自我感动。 过了许久,当翠芜以为公主不会回答的时候,黎玥这才缓缓开口;“那个表小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房中烛火悠悠,屏上人影微晃,黎玥平静的声音散在房中,像是穿过了好几世的距离。 ※※※ 清明将近,礼部也忙碌起来,礼部侍郎柳大人罕见的没有趁机偷懒,全程参与了清明祭典的准备,令一众礼部人员啧啧称奇。 和往年一样,清明的祭坛设在了皇城之外,皇陵附近,因着祭典是庄重的事宜,能参与的自然也都是重臣和皇室。 柳原在就任礼部尚书的同时还兼任了大祭司的职责,这倒不是随便选的,黎国的每一任祭司都是由前一任祭司经过多年的卜算挑选出来的,是极为神圣的存在,这也正是为什么柳原能光明正大偷懒的原因。 因为他找借口的时候,谁也不会去质疑他。 距离祭典还有五天时间,黎玥坐在比她常用的马车大了数倍的马车上,身边是二皇子黎瑾,对面是母后和琴贵妃。 董嫔和萱贵人带着三皇子黎珞坐在了后面的马车上,而太子黎玖则是前几日就抵达了皇陵附近,协助准备祭祀。 一年一度的清明祭祀是比除夕的家宴和元宵的臣宴严谨的多的存在,这不仅仅是为了缅怀先辈,更多的是为了祈求今年的风调雨顺、国运昌隆,因此对于清明祭祀的结果,黎国上下皆是将其认为上天的旨意。 黎玥前段时间和柳原的交谈正是针对现在的清明祭祀,柳原身为大祭司,即是上天与黎国交流的枢纽,清明祭祀中通过他的嘴说出来的话,都可以带上“上天的旨意”为前缀,基本上没有人会去挑刺。 这也正是黎玥觉得他是最合适人选的原因。 皇陵离王城有段距离,再加上出了附近的路不算好走,哪怕是坐在铺着厚厚裘垫的马车中,下车的时候黎玥还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散架了。 而纵观皇后和琴贵妃却都还是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就在黎玥深觉自惭形秽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旁扭得跟麻花一样的黎瑾,一时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少年郎难免脸皮薄,黎瑾见她这样,恼怒的喊了一声“皇姐!”,朝她扑了过来。 看着刚下马车就跑来跑去的姐弟二人,皇后无奈的开口,“好了好了,都别闹了,我们还要去祭坛呢。” 皇后都开了口,黎玥和黎瑾这才静下来,舟车劳顿之后的梳洗是免不了的,黎玥和黎玖也跟随她们先去皇陵附近的别宫。 皇陵附近的别宫建了有数十年,每年的清明她们都会来这里住上数日,再加上平日里有宫人们在打理,因此倒也不算冷清。 现如今正是春日,别宫内一片春意融融,院子里桃花梨花相辅相映,皇帝要等到清明的前一日晚上才能到,而皇后她们换完衣服就去了祭坛,黎玥和黎瑾也只好跟着她们一道去。 拱圆形的祭坛透着威严肃穆的庄重感,巨大的石块上刻着古老的铭文,黎玥不是第一次来参加祭祀了,却因为今年她和舅舅的私下密谋而带着往年没有的紧张。 可是穿越重生这种事情本就不是常理所能解释通的,既然她能两次重生,那么将其认作是上天的旨意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换一种说法,或许正是眷顾黎国的神明让她再次回到黎国尚未国破的时候,想让她改变黎国的未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这样一想,黎玥顿时轻松了许多,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穿着祭司白袍的柳原正朝她们走过来。 祭司的服饰很是简洁,在黎国,白色是纯洁和庄重的象征,黑色是高贵和沉着的凝聚,所以祭祀时最常用的便是这两种颜色。 柳原缓缓朝她们走来,身形裹在宽大的白袍中,春风吹起他的长袍,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一般飘逸。 “微臣见过两位娘娘,殿下。” 皇后笑道:“这些虚礼就免了吧,祭祀的事宜准备的如何了?” 柳原直起身子,答道:“都已经准备妥当,现在正在检查。”说着,他的视线落在了黎玥身上,“过几日的祭典一定能顺利举行。” 黎玥对上他的视线,露出矜重的微笑。 ※※※ 清明如约而至,祭典当日,皇室众人皆是身着黑色祭祀华服,神色庄重的站在祭坛上,而他们的身后多是朝中的老臣,为黎国战战兢兢多年的他们,足以参加祭祀先祖们的祭典。 时辰一到,祭坛周围围绕着的一圈圈的祭司们奏响手中的礼器,钟、鼓、罄、琴、瑟,低沉与轻盈的乐声此起彼伏,却又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奏成恢弘壮阔的乐章。 皇陵地势偏高,地处山林,礼乐的声响惊起四周林间的鸟雀,在祭坛之上盘旋低吟,伴着恢弘的乐声,大祭司举起手中的礼器,吟诵祭祀之词。 忽而狂风大作,鸟雀四散,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黎玥刚抬起宽大的衣袖遮住自己的脸,便被人拥入怀中。 熟悉的怀抱传来温度,那人为她隔绝了狂风,黎玥放下手臂,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 强有力的心跳声在耳边跳动,一声一声,不绝不息。 “皇兄……” 风还在嘶吼,黎玥的声音未能传达到黎玖的耳中,但他却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将她拥的更紧了些,黎玥趴在他的怀里,想起了曾经他出征时的最后一次拥抱。 那天和今天完全不一样,微风和煦,暖阳明媚,她去为黎玖送行,身着甲胄的太子殿下平静的抱着她,冰冷的甲胄隔开了两人的体温,却未能隔开她们兄妹的感情,对谁都是一副冰山脸的太子殿下在她耳边许下温柔的诺言,“我一定会带回胜利,为了黎国,也是为了你。” 黎玖向来这样,他沉默寡言,却宠爱自己唯一的妹妹胜过一切,从幼时到如今,他从未对黎玥说过半句谎话,黎玥坚信他会履行自己的承诺,带着胜利回到王城。 但直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黎玖的死讯,以及黎国战败的消息。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开始崩塌,交杂着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名为悲伤的东西几乎要将她溺死。 过往的记忆浮现,黎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她紧紧的攥着黎玖的衣服,直到风停了也未曾反应过来。 起风时黎玖下意识将妹妹拢进了怀里,在察觉到她抓着自己衣服的力度越来越大时,黎玖疑惑的低头去看,“玥儿?” 这声“玥儿”成功将黎玥的意识从回忆拉回现实,她强装镇定将黎玖的衣背放开,扬起平常的笑容,“怎么了,皇兄?” 黎玖怔愣了一下,虽然觉得自家妹妹脸色有些不大对劲,但也只以为是刚才的风太大,受到了惊吓,并未多想。 他答了一句,“没什么。”又收手站回原位。 正当众人摇摇晃晃整理服饰和站姿的时候,一句惊呼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快看祭坛!”

正文 第9章 天命神谕 不知道是谁发出的惊呼,但成功将众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黎玥站稳身子,下意识寻找柳原的身影,一抬眼,便看到他跪叩在祭坛上的祭台前。 身形清瘦的大祭司似是完全没有受到狂风的影响,分明是跪叩着,却无端透着渗人的气势,祭台上的圣火还在燃烧,和大祭司一样,似是一同受到了神的庇护,巍然不动。 众人见此情景,皆是心下大惊,不知道是谁起了头,黑压压的一片都跪了下来,黎玥看着不远处腰板挺得笔直的皇帝,再见到身旁同样笔挺如松柏的兄长,一时间也不好动作,只得随着他们一起挺直了站着,等候着柳原接下来的动作。 祭坛上,柳原从祭台前起身,面向祭坛中的众人,朗声道:“今日清明祭祀,狂风落燕皆是天意,我黎国数年来悦于平宁,国泰民安,然,众人皆知中原之地三国,却只闻季、黎,而夷国,鲜有声动。” 他顿了顿,眼神转向皇帝,而伏跪在地之人听到声音停下,抬头望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发言,黎玥抿紧了唇看着皇帝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跳愈发慌乱。 祭坛上的礼乐之声早已停下,四周静谧下来,只有不知名的虫雀在发出声响,这种时候谁也不敢插话,皆是紧张的观望着大祭司和皇帝。 大祭司这边摆明了是接受了上天的旨意,但这份旨意是否能传达下来全靠皇帝,皇帝陛下若是不承认,那么大祭司恐怕也不敢自作主张。 就在众人以为时间都要停止的时候,皇帝终于缓缓掀开了自己的衣角,跪在了祭坛上。 这便是代表着陛下也愿意接受这道神谕! 见此,黎玥和黎玖也是紧随其后,伏跪在地。黎玥低垂着头颅,眼神落在地面上,额头上却是沁出了细汗。 柳原面上肃穆的神色未变,心中却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夷国式秘,季国式微,黎国正是太平盛世,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此次狂风正是上天赐下警示,用以告诫我国,万不可溺于安乐!” 伴随着虫鸣燕唳,大祭司的声音在每一个人的耳中回旋,久久未散。 清明过后,大祭司所传达下来的神谕很快传达到了每家每户,这种意义不明的神谕最是能给人提供想象的空间,王城中,酒肆街巷茶余饭后的话题都被这道神谕所承包,有人甚至开始猜测这是战争的预兆,中原很快便会被战火所包围,黎国到时候也会再次陷入战乱,不复如今的安宁。 公主府中,黎玥正坐在花园的石亭下,而她对面坐的,正是神谕的传达者,大祭司柳原。 石亭上爬着黄色的迎春花,黎玥掐了一朵钻进亭中的黄色小花,感慨了一声,“如今在黎国内的传闻,着实不怎么有利啊……” 柳原确实像没事人一样,悠然答道:“但你当日的意思,不也是如此吗?” 黎玥这时却是真的有些看不透这个小舅舅了,以他的口才和机敏,分明可以说出更加稳妥明朗的话,但他却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甚至扰得黎国如今民意不安,人心动荡。 黎玥有些恼怒的反驳道:“可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柳原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怔住,剩下的句子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既然连你都能看出黎国的现状,那其他人呢?” 柳原噙着笑意,细长的双目眼尾上挑,给黎玥的感觉就像是话折子中常见的反面人物一般,无端透着心机深沉的感觉。 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可以算是“青梅竹马”的小舅舅,就好像重生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一样。 是啊,这么明显的东西,连她都可以看出来? 怎么可能,就像是你在空气不流通的地方闻惯了某种味道,不管再闻多久,也不会察觉到有什么异样。黎玥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住的是多人寝,又总喜欢天天闷在宿舍里,有时候从外面回来的舍友说寝室里有味道,可长时间待在寝室里的黎玥根本闻不到。 已经习惯了那股味道的黎玥,已经习惯了黎国现状的国民。谁能惊坐起? 黎玥突然有些明白柳原的用意了。 很难说谁的想法更好,但柳原分明不知道未来的形式真的如何,依旧果断的做出了祭坛上的举动,光是这份胆识,便足以让黎玥仰望许久。 但他也确实赌对了,重生的黎玥明确的知道未来的黎国确实会发生战乱,相比之下,如今的动荡只不过是蜻蜓点水,不值一提。 两人即使谁也不说话,他们之间的气氛依旧不会尴尬,一方面,黎玥根本没这么多时间来尴尬,另一方面,柳原连当着皇室众人和重臣们瞎扯都丝毫不怯,还会在面对黎玥时紧张? 时候渐晚,命翠芜送走了柳原,黎玥独自坐在石亭中,侍从们将公主府中的灯笼都点亮了,暖色的火光映照在花叶上,遮盖住了原本的色彩。 ※※※ 过了数日,“神谕”开始发酵,在大街小巷中流传的越来越广,有人说夷国狼子野心,一定是在图谋不轨,而清明祭祀落下的神谕就是最好的证明,其他人皆是附和称是,就像是他们看透了某些事情的真相后的洋洋得意。 平民百姓间的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落在真正有权有势人耳中,却像是戏台上的丑角们的表演一般,引人发笑。 黎玥皱着眉头坐在酒楼的雅座,身旁是她特意从宫中带出来的黎瑾,哪怕是雅座,木头阁楼的隔音效果也只是一般,黎玥开了窗户,坐在这里刚好能听到大堂中喝醉了酒的人高声谈论着“神谕”,声音清晰的不得了。 一个穿着灰色麻布衣衫的男子明显是醉的厉害,竟然在大堂中开始了自言自语。 “要我说,过两年,黎国就会出兵攻打季国,然后再攻下夷国,到时候中原只剩下一个国家,那就是咱们黎国!哈哈哈哈!” 而后与他同一桌的友人红着脸称赞道:“是是是!赵兄好眼识,不愧是读书人,小弟佩服,佩服!” 这种言论要是在一个月之前绝对不可能出现在黎国的酒楼中,而现如今,纵观大堂中其他人的反应,却是完全见怪不怪,不止与他同桌的人,甚至还有其他桌上的人都开始赞同附和。 黎玖听了这话,显然也十分感兴趣,他一脸好奇的问道:“皇姐,你说——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黎玥被问得头大,转过头不去看他,“这种事情,不是你我该……”她话锋一转,“不是我该妄议的。” 黎玖立马睁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惊呼:“皇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实了?妄议,我们以前‘妄议’的东西还少吗?” 他想到黎玥中途改口的话,觉得她实在有些不对劲,挤到她身边关切的问道:“皇姐你怎么了?” 黎玥不想和他解释什么,敷衍了一声“没什么。”起身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我和你一起入宫吧。” 黎瑾本以为是自己说了让她不高兴的话,她要自己回公主府,然后让人送他回宫,却未曾想峰回路转,她居然要和自己一同入宫,刚才的失落顿时一扫而空,他从自己的位置上跳起来跑到门口拉着黎玥,“那我们赶紧走吧。” 她们包的雅间在二楼,走的时候难免也要经过大堂,闻着大堂中浓郁的酒气,黎玥有些心闷的抬起袖子掩住口鼻,却不料这一举动落在他人眼中却变了一个味。 她们才刚走到一半,大厅中原本嚷着的那桌上,被称之为“赵兄”的男人顿时变了脸色。 赵向原本只是和好友出来喝酒,正是兴头上,却在无意间见到了从大堂匆匆走过的一位少女,少女一袭湖蓝色长裙,用的是看上去便极为奢华的料子,虽然她以袖遮面,但赵向还是看出了眼熟的轮廓——以及她身边那个清清楚楚可以看见脸的少年。 这两个是他上次元宵诗会上遇见的人! 赵向也是读书人,会作些诗,正在准备今年年末到明年的科举,在王城的士子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正因如此,他才在元宵诗会上开口搭讪了身边的年轻少女,却未曾想到居然会被拿刀架在脖子上。 而赵向之所以能在士子中小有名气,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归为——他是太尉大人的远房表侄,通过讨好太尉府上的那几位公子,再加上自己本身也有几分文采,而在王城中的中低层文人中混得了些名气,便有些得意过了头。 但那天,他在那些侍卫拔刀之后,立马便清醒了过来,王城中的贵人多不可数,哪怕有天在街道酒楼遇见皇子公主或许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呢? 于是乎,在身旁的酒友以为她是看不起人,恼怒的想要冲过去和少女理论的时候,他果断的拦住了他。 上次吃的亏已经足以让他明白,她们……绝非寻常人等。

正文 第10章 季国皇子 刚出酒楼,候着的马车便将两人载入车舆,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赵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现在酒意已几乎散尽,但见酒友面上还有怒容,便又拉着他继续喝酒,未过多时,两人皆是酩酊大醉。 马车内,清淡的熏香泛起红星,谁也没有作声,车舆中尽是沉默的味道,伴随着轻微的摇晃,马车驶入宫墙。 入了内宫,黎瑾本还想跟着黎玥,却被她找了理由拒绝,虽有些不甘,但见黎玥态度坚决,黎瑾也不好多做纠缠,只得自己走了。 看着黎瑾走远,身影彻底被宫墙隐去,黎玥这才淡了强撑起来的温和,神色变得有些阴沉。 现如今王城内流言纷纷,这种情况着实不怎么有意思,一旦牵扯上所谓的“天下之争”,势必会出现大批“有志之士”,自以为是的做些蠢事,还沾沾自喜自比孔明奉孝之流。 想起刚才在酒楼上听到的话,黎玥愈发觉得那些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整天就知道胡天扯地。 少顷,她顺手叫住路过的宫人,问道:“季国的那位……”她顿了顿,一时有些不知该用什么来称呼季筠,在心里叹了口气,而后开口:“季国的质子住在哪里?” 那宫人拘谨的站在黎玥面前,思索片刻后才想起来她问的是谁,虽有些疑惑公主为何会询问这个,她还是毕恭毕敬的答道:“季国的质子住在冷宫旁边的落梧阁。” 冷宫旁边的落梧阁? 因着皇帝后宫中的妃嫔本就不多,所以冷宫里面根本没有人居住,黎玥虽说是在宫中长大的,活动范围却也只限于宫中几位娘娘的宫殿和那附近的地方,完全不知道所谓的“冷宫”到底在哪个位置,因此只好让宫人带着自己过去。 宫人领着黎玥七拐八拐绕过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又路过逐渐变得平凡简便的院落,走了许久,然后在一处看起来便十分灰暗破败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 黎玥看着面前的院子,陷入了沉思。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想象不到皇宫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她记忆中的皇宫,尽是些金碧辉煌的宫室墙苑,而相较之下,跃入她眼前的一切,就像是突然从繁华的都市来到闭塞的山村,巨大的落差让人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从破败的大门望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里面的屋柱上朱漆已经脱落,露出木头久经风吹日晒后的陈旧色彩,这完全不像是正处盛世的黎国皇宫之中该有的建筑。 就连一直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的翠芜都有些惊讶,从小跟在公主身边的她也从未来过这种地方,直到那个带路的宫人躬身退去,她才回过神来。 “公主……” 黎玥还沉浸在“原来质子居然过的这么惨”的震惊中,突然听到翠芜的声音,她下意识的转过头,“什么?” 翠芜心里叹了口气,“您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季国质子住的地方,和安娴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黎玥正要开口,院子里便出来了一个人,穿着泛白的湖蓝色长裙的女子正提着一桶水从院子路过,不经意间看到门口的两人,顿时手中的桶都有些提不稳了。 碧烟慌乱的跑到院子门口,躬身行礼,“见过公主。” “起来吧。”黎玥看着眼前和几月前相比面色算是好看些的碧烟,问道:“你家殿下呢?” 碧烟心中本还有些忐忑,但听到黎玥温和的语气,也安心了几分,答道:“殿下……在后院洗衣服。” 黎玥:“……” 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季筠如今只是个无依无靠的质子,他所住的院落中都只有他和碧烟两个人,碧烟本就因为这些年受的苦累太多而身体不好,因此不可能所有事情都落在她身上。 见黎玥沉默,碧烟偷偷的瞄了她几眼,放在腹前的手交叠在一起。 分明才二十多岁,但碧烟的手指指节已经开始发肿,手掌干涸开裂,如同常年劳作的老人一般。 不管是面前的院子,还是碧烟的状态,都可以看出季筠作为质子在黎国的生活是何等凄苦,所以他将来会与夷国联手,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行为。 对于季筠而言,不论是黎国的君主,还是季国的君主,都是他的仇人。 但黎玥身为黎国公主,同情他是一方面,这并不能为他将来成为敌人而开脱。 不过依照现在的流言,哪怕季筠将来不回季国,将来也免不了有开战的一天,季国国君昏庸无能,民生怨道,被推翻也是迟早的事情,与其让未来按照她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还不如尽可能在可以操纵的范围内进行干涉。 想到这里,黎玥带着翠芜跟在碧烟身后进了后院。 落梧阁虽然偏僻,但还好后院中有一口水井,因此免去了很多麻烦。 后院中,季筠刚好洗完了第一遍,正低着头弯腰从水井中打水上来漂洗衣物,他刚把桶中的井水倒在木盆里,便察觉到有人来了。 只以为是碧烟,季筠头也未抬,沉默的坐在矮凳上自顾自的洗衣服。 在翠芜有些诧异的眼神中,黎玥缓步走到他面前,有阳光从她身后洒落,她的影子落在少年身上。 “又见面了,季筠。” 季筠泡在水中搓洗衣物的手顿住了,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水面上落下那个人的阴影,他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一个按理来说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人物——安娴公主。 为什么……她会来这里? ※※※ “安娴公主去了落梧阁。” 这个消息在宫人之间飞速散开,说实话,在这之前很大一部分宫人都不知道“落梧阁”是个什么地方,但“安娴公主”之名,却是人尽皆知。 “落梧阁是季国质子的居所。” 这时候,便有人想起了前几月安娴公主为季国质子出头之事。 听那些在浣衣局当事的宫女们说,她救下了在浣衣局偷窃衣物而被抓的季国质子,不仅将自己的狐裘披在了他的身上,还将皇后送给她的贴身玉佩都给了他。 宫人们原本以为安娴公主只是一时兴起,或是偶然生出路见不平的念头,过段时间便会忘了,哪知这次她居然去了季国质子的居所。 安娴公主这般做法,着实让许多人都看不透。 而未过多时,安娴公主做出了更让他们看不透的事情——她将季国质子带去了皇后的宫殿,长秋宫。 这一边,比黎玥矮了半个头的季筠被她一路拉着手腕,拖进了长秋宫。 与此同时,长秋宫的小院中,皇后正和琴贵妃正坐在亭里喝茶,当今圣上的后宫中关系十分简洁,也因此没有那么多肮脏的勾心斗角,皇后和琴贵妃都是跟着圣上一路从东宫走过来的,关系也是情同姐妹。 黎瑾作乖巧状坐在琴贵妃身旁,话里却有些失落,“儿臣还以为皇姐来了母后这边,结果却是影子都没见着。” 皇帝就那么几个孩子,太子黎玖是出了名的冷面冰山,而三皇子黎珞又才五岁,以往黎玥还住在宫里的时候,他便是三天两头往长秋宫跑,直到黎玥及笄搬了出去,他才消停了些,转为眼巴巴等着黎玥偶尔接他出去玩他。 黎瑾今天刚回到长月宫,便看到自家母妃收拾妥当要去长秋宫找皇后,黎玥每次入宫也就那么几个地方去,他估摸着自家皇姐会在长秋宫,就跟着琴贵妃过来了。 皇后笑道:“你不是才和安娴出去玩吗?怎么,这么快又想她了?” 琴贵妃也被他逗乐了,黎瑾自幼喜欢缠着安娴公主,自从她搬出去之后,黎瑾便像是离了水的鱼一样整天闷闷不乐的,每天都在盼着她入宫。 琴贵妃揶揄他:“你呀,整天就知道缠着你皇姐。” 黎瑾正想反驳,就听到院子口有宫人在说着“殿下金安”,他立马起身向门口望去,只见黎玥正拉着一个瘦小的少年跨进了院子。 “儿臣见过母后,贵妃娘娘。”黎玥给两人问了好,却未坐到亭中,只是在院子里站着。 皇后道:“你倒是来的巧,刚才瑾儿还在说你呢。” 黎玥轻笑着:“是吗,他说我什么了?” “说你不带他玩,他都没地方去了。” 黎瑾立马为自己辩驳:“哪,哪有啊!”显然这辩驳也没什么可信度。他话题一转,到了她身后的少年身上:“皇姐,你带来的这个是谁?我怎么都没见过?”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季筠抿紧了嘴唇,绷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安娴公主突然将他拉到这里,他也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而皇后也在她们一进来便注意到了被她拉着的少年,心中有几分猜测。 “这是季筠,季国的皇子。”

正文 第11章 道阻且长 在皇后和琴贵妃投来的打量视线中,黎玥看着自己带过来的少年说:“这是季国的皇子,季筠。” 季国……皇子。 皇后微微蹙了眉头,她上一次听说这个季国质子还是从宫人口中,前几月里安娴将自己送她的玉佩给了这个孩子。安娴素来心善,看到这孩子的样子,对其心生怜悯不是什么怪事,可她现在把这孩子带过来又是在做什么? 黎瑾一听,立马从亭中跳了出来,围着季筠转了一圈,好奇的问道:“季国皇子?我在宫里怎么从来没见过他?”说罢,又围着她们开始转悠。 黎玥答道:“宫里这么大,我们也不是处处都去过,没见着也是正常。”她拉住活泼到有些过分的黎瑾,“现在不是见着了吗,别转了,转的我头晕。” 黎瑾这才消停起来,哦了一声之后老实了许多。 她说的也是实话,不仅是黎玥和黎瑾,哪怕是皇后和琴贵妃也只是在数年前见过这位“季国皇子”,这些年来他在宫中从未泛起过任何涟漪。 季筠一声不吭的站在院子里,腰板挺得笔直,但僵硬的身子和略有些闪烁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和不自在。 黎玥见状,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罕见的严肃,她看着皇后:“母后,我有事想和您说。” 她将自己与季筠的初见说了一遍,又提及今日她去找季筠时看到的景象。“母后,儿臣觉得不妥。” 在黎玥说话的同时,皇后也在审视着季筠,听完她的话,皇后沉声道:“确实有些不妥。” 虽说是质子,但季筠如今这副样子,看起来倒像是黎国故意苛待了他,哪怕季筠按理来说不会出现在人前,但也说不定他哪天会被放回季国,这样确实不太合适。 皇后招手将身旁的贴身侍女唤来,“吩咐下去,以后季国皇子的份例与皇子们同理。还有,分几个宫人去……”皇后停顿了一下。 “落梧阁,他在落梧阁。”黎玥立马补充。 “那就分几个宫人去落梧阁伺候吧。”哪怕是季国的,那好歹也是个皇子,到底不能让他过的太寒酸。 季筠听着皇后的分配,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也懵乱起来,都忘了道谢。 直到皇后身边的侍女在他面前行了礼要带着他离开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转头去看黎玥。眉眼明艳的少女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被她的皇弟拉着进了亭子。 ※※※ 夜里,黎玥并未回公主府,而是留在了皇后的长秋宫。 房间里燃着安神的熏香,皇后闭着眼睛坐在檀木雕花靠背玫瑰椅上,侍女在为她捏着肩膀。黎玥从外边进来,制止了侍女行礼的动作,做出噤声的手势。 她放轻脚步走到皇后身后,向上微微捋起自己的衣袖,挥手让侍女退开。 皇后其实并未完全闭上眼睛,却未作声,装作小憩。而黎玥的按捏技巧再好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通此道的侍女们,很容易分出区别,但皇后想着既然是安娴的一片心意,也未直接挑明。 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皇后这才“悠悠转醒”,转过头去,惊讶道:“安娴,你什么时候来的?” 黎玥收手,在皇后身边坐下:“刚过来没多久。” 一旁的侍女见皇后醒来,识相的躬身退出内屋,走到屏风外边去了。 看到黎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皇后再也忍不住了,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黎玥听到这笑声,本来打算说出口的话一愣,落在皇后眼里就变成了她正在怔怔的盯着自己看。 皇后将自己的手搭上黎玥的手背,“安娴,你是不是为了今日的那个季国质子来的?” “……” 皇后握住了她的手指,“安娴,你是母后看着长大的,你什么性子母后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你自幼聪颖,相比于你哥哥和本宫,倒和你小舅舅更加相像,但和他不一样的是,你是女子。” “你是女子……”听到皇后的话,黎玥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自古以来,都在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这只是相对寻常人家的姑娘们而言,你是皇帝的女儿,自是不用和寻常人家的姑娘相比较。” 皇后身为御史大夫的嫡女,早年在闺中也是和家里的兄弟们一起学过读书写字的,那些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所受用的不过是中低阶层的人家,贵族阶层中,真正大字不识的女子着实罕见。 她继续说:“也正因如此,你自幼和你哥哥、舅舅他们一起在学宫之中,读书时还常被夫子们夸奖,就连许多大臣家的公子,都比不上你。” 黎玥倾着身子将头靠在皇后的肩上,虽说她是穿越来的,但毕竟继承了真正的“安娴公主”的所有记忆,再加上前两世活的时间,对皇后的感情也不逊于真正的“安娴公主”。 黎玥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母后,我是不是……不该管这些。” 皇后将她拢进自己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后背。她这个动作又引得黎玥眼眶有些发红,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其实真的不是什么好事,而知道了却难以改变,更令人感到悲哀。 黎玥知道皇后确实是爱着自己的,但她知道的事情,有关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她不敢告诉任何人,一方面是有人相信她的概率太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身份。 不管是皇后、皇帝、还是她的哥哥黎玖,他们都只将她当做一个比较聪明的姑娘,他们都只希望她自由自在的过完自己的一生。 她是黎国的公主,这个身份给了她舒适的生活,安乐的环境,而且因为国泰民安,她甚至不用担心自己的婚事会被当做政治联合的枢纽。 而她现在,却想要参与进政事中,这在前两世都是未曾经历过的。 皇后将自己的下巴搭在黎玥的头顶,“安娴,你是公主,这些事情没必要插手,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你小舅舅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想要做些什么,但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黎玥身子微僵,该说不愧是一家人吗,皇后居然能知道自己和舅舅有所联系。 感觉到黎玥的不自在,皇后扶着她在肩膀将她从自己的怀里拉起来,“但是啊,安娴。”她看着黎玥的眼睛道:“如果你真的想做些什么,那就尽自己的全力去做吧,只要不伤天害理,只要不违背自己的本心,只要你真的觉得不做不行,那就做吧。” “我不会阻拦你,正相反,我会一直站在你的身后,如果你不想说,你可以不告诉我你在做什么,这些都没有关系。而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 房间里的熏香还在燃着,黎玥看着皇后的眼睛有些恍惚,她不知道皇后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但皇后对她的爱,她确实真实的感觉到了。 她坐正了身子,“母后,虽然现在还不行,但等时候到了,我一定……都告诉你。”除了我不是真正的安娴。 皇后笑着应了声好,母女二人终于结束了这种沉重的话题,转为那些较为平常轻松的话,这时,皇后突然想起白天她和琴贵妃在花园里的时候,琴贵妃偶然提了一句的话,“安娴,你与相府家的小姐们什么时候变的生疏起来了?” 前些时日,陆依萱进宫来见琴贵妃,说起了今年赏花会上黎玥对她们的冷淡,语气中颇有些受伤失落的味道,于是今天琴贵妃也在皇后面前提了一句。 黎玥听完,面色如常道:“没有啊,赏花宴的时候她们来的较晚,那时候我已经和奉常家的小姐聊起来了,也不好直接把她冷落在一边去迎着相府家的小姐们吧?再说了,只是在花园里人太多没顾上,但到了筵席上她们还是坐在我旁边的。” 毕竟安娴是第一次独自举办赏花宴,皇后也难免有些不大放心,但见她语气平常,“原是这样,那就是她想多了吧。” 安娴也确实未曾失礼,但到她眼里却成了对她们冷淡了,莫不是要安娴亲自去迎她才开心? 皇后自是站在自家女儿这边的,对相府家的小姐也落了几分好感,这种小事还要特意跑到宫里来和她姑姑说,着实有些小肚鸡肠。 而相府家的那位小姐,皇后一直觉得也算是顺眼,一直都将她列在了太子正妃的候选中。 看来,在为太子挑选正妃的时候,不仅要看身份,在关心那些小姐们的品行的同时也要多花时间来了解她们,不能一言蔽之。就好像相府大小姐平日里明明贤名在外,要不是这件事,也看不出来她居然是如此斤斤计较之人。 这要是真的成了太子正妃,还不是…… 于是乎全程都在黎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相府家的那位大小姐就已经从他的正妃候选过程中经历了出场和谢幕。

正文 第12章 顾目相思 自那之后,黎玥自觉能做的都做了,其他的事情也不是现在能管得上的,便消停下来。 黎瑾因为前段时间和她出宫的次数太多,被琴贵妃关在了宫中看书,黎玥前几天入宫的时候都没见着他,反倒是有些不大习惯了。而从上次赏花宴开始变得相熟的奉常家小姐,也逐渐与她来往密切。 没有谁哪家的小姐会白放着与安娴公主交好的机会不顾,奉常家的小姐也是如此,自从春分那日之后,她便成了公主府的常客。 奉常家小姐年方二八,姓李,名若雁,年纪比黎玥小几个月,但一张嘴却是能说会道,漂亮的鹅蛋脸显出少女的娇俏,很容易便能俘获他人的好感。 此时,她正坐在公主府的花园里,喝着今年谷雨才出的新鲜花茶,茶水色亮清香,回味有丝甘甜,据说是从蜀地移过来的花种,娇贵的很。 此等珍物,绝非寻常人家能享用得了的,李若雁也只在公主府喝过几次。 如今正值季夏,外头的天气着实燥热,日头毒辣,安娴公主也变得不想出门,整日里要不是在房中,就是在花园里。 前几日蝉知叫的厉害,闹的安娴公主心烦,侍从们便从桃树上刮了桃油,用火熬稀了黏在竹竿上用来粘蝉。 而公主府的花园中又凿了池子,再加上那些树木一直有人打理,因此她们坐在石亭中,虽未从冰室中搬出冰块来降温,却也偷得了几分凉意。 李若雁见安娴公主神色怏怏,知道她现在是无聊了,脑袋里灵光一闪,按捺住心中的异状,神色自若的提议道:“公主,我听说城里新来了个戏班子,不若把他们叫过来给您唱两曲?” 黎玥听罢,眼皮子都不想抬,在这种缺乏娱乐性的时代,所谓的戏班都差不多一个样,唱的都是那几个曲子,区别只是唱戏的人不同,以及唱功的高低。 她不是戏迷,唱功高低她不想管,也对那些咿咿呀呀的曲子没什么兴趣,再加上这些曲目每年在各种宴会上都能听上好几遍,以至于她更加厌烦这些。不过—— 黎玥撑起眼皮子看了奉常家小姐一眼,她明明一直都很会顺着自己的心意,也知道自己不喜欢听戏,按理来说不会蹦出这种无趣的提议才对。 “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宫最讨厌那些老套的东西,那些戏班子整天在唱着些《莺莺六么》之类的,本宫听着就心烦……” 这种讲诉渣男怨女感情史,还总喜欢洗白渣男的戏曲,听的她不仅耳朵长茧,还心里来气,也不知道那些夫人小姐们为什么总喜欢这种东西。 所以对于黎玥而言,与其听他们在台上咿咿呀呀,还不如直接回房睡觉。 “公主——”李若雁未等黎玥抱怨完,解释道:“我说的这个新来的戏班子,和那些个整天就会唱《莺莺六么》的戏班子可不一样。” 黎玥这倒是打起了几分兴趣,“哦?那你倒是说说,它哪里不一样?” “那个戏班子啊,最有名气的可不是他们的戏。”李若雁卖了个关子,啜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花茶。 “怎么,还要和本宫卖关子吗?”黎玥打起精神,端起将自己面前的酸梅汤喝了几口,她本就嗜酸,翠芜她们也了解,浓烈的酸味在嘴里散开,立马将头脑中的昏沉去了个干净。 她直起腰,等着李若雁的后续。 “怎么会呢,”李若雁见状忙解释道:“那个戏班子呀,大家看的不是戏,是人。” “人?什么人?” “自是唱戏的人,但却不是他在戏中的模样,而是——他这人本身。” “……”这种追星一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不看戏也不看戏中的角色,只是为了演员本人? 黎玥才涨起来的兴致立马又蔫了下去,她还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抬手唤了翠芜过来,将被天气的温度同化到不怎么冰的酸梅汤放到冰盆里再镇一下。 李若雁见她不感兴趣,还试图说些什么,却被黎玥打断,“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本宫乏了。”这是明摆着在赶人了。 见她这样,李若雁也不好不识趣的赖着,心中有些失落,却也只得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开公主府。 在门口候着的车夫一见到自家小姐出来了,忙给她搬了踏脚凳上车。“小姐,是直接回府吗?” 李若雁停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不,先去望宣街。” 安娴公主不愿意去,但她却是一直都想去的,这段时间因着得了安娴公主拂照的缘故,她在李家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要是在以前,她恐怕连出门都难。 而现在,却也是有专门的马车接送。 望宣街在王城中是繁荣的地段,寸金寸土,往来的大多是些富贵人家,白日里更是从街头到巷尾都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 这里也是桐庆戏班现在落脚的地方,这个戏班是去年年末来的王城,戏班总共不过六人,一开始时没有人脉,自是争不过那些常年待在王城中的戏班子,只得暂住在城门口的小客栈里,处境也是门可罗雀,甚至一度连班中吃饭都成了问题。 而转折发生在今年正月的元宵诗会,桐庆戏班的当家花旦在元宵诗会上竟与相府家的公子斗的旗鼓相当,只可惜最后还是略败一筹,得了个次席,但即便如此,也足够打响他和戏班的名声了。 士农工商,而戏子却是连排都排不进去的,唱戏的人地位低下,这是长久以来的风气。 不过这位当家花旦的出现,倒是掀起了一番风浪,有人猜测他是落魄高门,不得已入了这行,也有人说他只是侥幸耍了小聪明,根本不值一提。 总而言之,有关他的身世众说纷纭,也因此引来了大批的看热闹人群,即便是过了好几月仍未散去。 李若雁所乘的马车在桐庆戏班的院子门口停下,她未下马车,只是伸手掀起车窗帘子的一块小角,从马车里张望着。现在已是傍晚时分,院子里的人都差不多散去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马车的帷裳。 侍女看见她的动作,出声提醒:“小姐,现在已经酉时了,您还不回去吗?” 李若雁的手顿了一下,还是出声道:“你不用跟过来,我出去看一眼就回来。”说罢,也未等车夫摆好踏脚凳,就着车轸跳下了马车。 院子中有一穿着粗布长衫的少年正在扫地,一见到李若雁,立马迎了上去:“这位小姐,我们这儿今天已经关张,您不管是想看戏还是想看白少爷,都得等明天。” 自从元宵诗会上白少爷出了一次风头,来听戏的人便翻了好几番,也不缺像现在这位小姐一样的贵女闻名而来。 只不过……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些小姐们的芳心错付。 听到少年的话,李若雁原本还带着些紧张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失落感,虽说明日也有机会找借口出来,但依照桐庆戏班如今的名声,哪里有时间来单独招待她? 李若雁的脑海中浮现出数月前在元宵诗会上那人的身姿,心中又热了几分,想见他的心思更加强烈起来。 她试图和扫地的少年商量:“我……我只是想见一面白少爷。” 她其实不是第一次来了,前几次是白天来,桐庆戏班白日里被围的水泄不通,她哪里进的来?而直到如今,她还是连这位“白少爷”的全名都不知道。 其实今天白天在安娴公主面前提起桐庆戏班也是包含了自己的私心,如果公主对他产生了兴趣,自然将他们招进公主府去单独表演。 那么到时候自己也可以趁机见他几面,她知道自己和他身份有别,自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也正因如此,才更想和他单独见一次面,然后彻底断了自己的心思。 毕竟——这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而“白公子”甚至见都没有见过她。 少年却是笑了一声,她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真正来看戏的人几乎没有,而客人不论男女,都是为了白公子这个人。 “这位小姐,白公子今天不见人了,您明天再来吧。” 李若雁抿紧了自己的嘴唇,眉头又紧了几分,“我……” 少年打断了她,语气坚决:“您请回吧,这是规矩,我也没办法。” 而在这时,里头的屋檐下有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匆匆走过,李若雁的视线越过少年落到里边,正好对上了那人抬起的眼眸。 ……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乐府.古相思曲」

正文 第13章 似是而非 似乎是从自己赶人的那天起,奉常家的小姐来公主府的次数越来越少,相比于一开始的殷勤,倒显得有些奇怪,只不过黎玥也没那么多心思来思虑奉常家小姐的转变。自上次清明的祭祀之后,她听闻父皇在宫中和王城内都开置了武馆,并且在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中,添加了“武科”。 她的同母兄长黎玖,现如今在学宫的武馆中可谓是声名远扬。 对此,她并未惊诧,在重文轻武的黎国,黎玖仿佛是天生的异类,他在幼时便展露了惊人的天赋,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之后还能抽出时间来和皇宫中的侍卫们习武,以至于父皇在得知这件事后特意为他请了大将军裘远作为他的师父。 在成为裘远的弟子后,因为有了系统的教学,黎玖更是得以一展所长,引得裘远赞不绝口。而一个文武双全的太子,在各种意义上都值得父皇以他为荣。 因此,在听说学宫中的武馆已经完善了之后,黎玥自是兴高采烈的乘上马车就要入宫。 现如今已经熬过了难耐的夏日,王城中,街道两旁的桂树开始展露美丽的姿容,临雀大道上,秋风带着桂花的浓郁芬芳,吹开了马车的窗边帷帘,黎玥从那缝隙中看到了外头的街上有一个戴着帷帽的眼熟人影,她下意识地将帷帘拂开,外头人群往来,人影交错,却不见她眼熟的那人。 或许……是看花眼了? 黎玥眉头微蹙,将帘子放下,心里却无故泛起了些许异样。 ※※※ 临雀大道上,李若雁穿着一身藕粉色的交领长裙,腰封上绣着浅浅的花形,她今日里出门前仔细打扮了许久,但因为戴着帷帽,路人们只能看见她姣好的身形。 而她的身边,和她走在一起的正是那位“白公子”。 李若雁最近都在打着“拜访公主”的幌子背地里和白公子见面,她的侍女虽想劝阻,但身份有别,再加上她如今和白公子的关系愈发亲密,更是听不进其他人的话。 两人穿过长街,来到了栀桥上,李若雁见到不远处的水面上有人在泛舟,不禁多看了几眼,脚步也慢了下来。 白许年见状,立马便明白了她的心思,提议道:“不若我们也去湖面上吧。” 李若雁有些诧异的转头看他,帷帽下的脸开始发热。那日,她不仅见到了白公子,还和他交谈了好一会儿,直到宵禁时间将至,侍女无奈的跑到院子里来找她。 但自那之后,她非但未能割舍心中的悸动,还因为与白公子的距离愈发靠近而日渐倾心。 若说元宵当日的惊鸿一瞥只是在心中留了朦胧的好感,那与白公子相处的这些日子,便是真真正正的被这个人所吸引,为他的才学、为他的儒雅、为他对自己的悉心而沉沦。 一个能从她日常中细微的动作和神色,察觉她心思的人,怎么能不让人甘愿沉溺其中呢? 两人顺着河岸边的石阶往下,下头的水面上,靠近河岸停着许多画舫,白许年率先跃上一艘画舫,然后向着李若雁伸出手。 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大胆的做法了,毕竟是男女有别,李若雁有片刻迟疑,但看着那只悬着的手,她还是缓缓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船夫解开拴着画舫的缆绳,船桨用力撑了一下河岸,借力浮开。 白许年在她上来之后便松开了手,他们进到画舫中坐下,里头倒也算是宽敞,中间摆着一张矮几,上头放着一套茶具,此情此景,颇为雅致。 船夫在外头撑着桨,栀河很宽敞,与其说是河,倒不如说是湖了。 待她坐定之后,白许年问道:“方才,李小姐拉着在下退避的……可是安娴公主的马车?” 白许年虽是来王城不久,却也曾在路上见过那辆帷裳繁缛的马车,从他人口中得知了它的主人——安娴公主。 李若雁正欲摘下自己头上的帷帽,一时间手指有些僵硬。她对家里用的是拜访安娴公主的名头出来的,因着侍女和车夫都收了她给的好处,自是不会向家里告密,但总归还是小心些好。 所以她今日看见安娴公主的马车路过,恰巧窗帘又掀起了一角,便不自觉的慌了一瞬,带着白许年退避开来,若是让安娴公主知晓自己居然以她为借口,恐怕会惹得她动怒也不一定。 李若雁笑容有些凝滞道:“公主出行,我等平民自是应该远让的。” 虽戴有帷帽,但她身上的这件衣服用的料子是漓江那边进贡的云锦,正是前些时日里公主赐她的,她知道自己不该这般张扬,但在白许年面前,无论如何她也想看起来更好些。 而且,因为怕被发现,她并未告诉白许年自己的身份,连名字都只是提及了姓氏。 白许年笑笑,似是赞同了这个解释,而此时,画舫也已经到了河中央,周遭的繁杂逐渐退去,只留有一片清净。 波光粼粼的河面时而被风吹起涟漪,或许是船夫太过善解人意,特意划到了人少的安静之处,外头的秋风吹起李若雁的鬓发,带着秋天的温和与柔软,她轻轻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白许年突然道:“李小姐,在下打算过段时日前去应试。” 李若雁睁开眼皮,瞪直了眼看他,有些惊诧:“你是说,你要去参加科举……” “是的,”白许年面上笑意未散,嘴角却莫名染上些许苦涩:“实不相瞒,在下乃是江淮白家之后,祖上世代为官,却因……一些事情,以致落为平籍。” “幼时家道中落之后,父亲和母亲相继离世,在下便跟随一个路过的戏班离开了江淮,这些年也因为学了些技艺而勉强度日,但幼时的一切,却时刻回溯于在下心中。” “元宵时分,在下侥幸参加了诗会,更是激起了心中的夙愿,想要参加科举的心思也愈发强烈。”他说着,脸上的笑意逐渐退去,“李姑娘会不会觉得在下是在痴心妄想?” “不!怎么会呢,公子的学识有目共睹,风采更是过人,哪会是痴心妄想?” 李若雁急迫的为他解释,这也确实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她直直地看着对方,两人的视线交叠,其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生长发酵。 白许年看着她的眼睛,“那么,若是在下真的能够考取功名,李小姐愿意……”他定了定神,才继续道:“李小姐愿意告知在下真名吗?” 李若雁的心里头开始打起了鼓,一下一下的砰砰作响,震的她脑袋都混沌起来,她头脑一热,“真名……现在也可以告诉公子。” “我是奉常李府的二小姐,李若雁。” ※※※ 黎国的学宫在皇宫外门附近,黎玥乘着的马车直接驶到了学宫朱门前,她在翠芜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跨入学宫。 未及笄前,黎玥也和黎玖黎瑾他们一起在学宫中读书,因此对于学宫的格局很是熟悉,能进入皇宫之内的学宫的,自然都是朝中重臣之子,黎玥带着翠芜走在走廊上,路过的士子们皆是躬身垂首。 她们以前上课的屋子不远有一片梅林,是许久以前便有的,据说是某位皇帝为他的宠妃所栽,后来这里改做了学宫,也没把它移了。 但清明之后,皇帝要在宫中建武馆,便直接让人把那些梅树伐了,在上头盖了屋子。 黎玥才绕过以前上课的屋子,便见到一座大气的武馆,因着新建的缘故,还显得有些过于新艳,在陈韵的学宫中,焕发出新的活力。 “皇姐!你怎么来了!” 黎玖眼尖的很,大老远便从武馆中见到了她,立马奔出来迎着。 黎玥答道:“我听说武馆建好了,就想着过来看看。” “哈哈,我就知道是这个原因,不过皇姐你在公主府里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回来和我一起读书吧?” “我才不要,我都已经及笄了,在自己府里看书也是一样的,才不要每日卯时起来读书。” 黎瑾反驳她:“皇兄不也及冠了,现在还会来武馆和我们一起练习呢!” 黎玥哼了一声,挑眉道:“你就是嫉妒我现在日日都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黎瑾被戳穿了也不恼,一把抱住她,黎玥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把他扯下来,“好了别闹了,皇兄在不在里头?” “原来你是来看皇兄的啊——可惜皇兄今天没来。”黎瑾拉长了语调,敛起眼睛看着她。 黎玥当机立断,改口道:“我其实主要还是来看你的,皇兄只是顺便而已。” 黎瑾这下终于满意的扬起了下巴,带着黎玥进了武馆。 武馆里头的院子里摆着一些靶子,还竖起了木桩,以及一些她没见过的奇怪物体,而院子里的各项器物前也或多或少的立着其他学子,她的视线流转在那些稀奇的东西上,黎瑾见她感兴趣,在一旁给她介绍。 倏然间,一支羽箭划破长空,从黎玥身旁呼啸而过,落在她身后的木桩上,“砰”的一声,竟是入木三分! “皇姐!”黎瑾一把将她拉过,在确认她没被伤到之后,怒视着射出羽箭之人。“你!”

正文 第14章 南王世子 看着放箭的那人,黎瑾怒骂道:“南瑄!你太放肆了!” 刀剑无眼,弓箭不闻,万一真的伤到人了怎么办! 那少年却是不以为意,清朗的音色中满是恣肆飞扬,“阿瑾,你也太小看我的箭术了吧,再说了,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又不会真的伤到阿玥。” 这边的黎玥还沉浸在余惊中,纵使她活了三世,还是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箭吓得有些脚软,觉得自己又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心跳差点骤停,好不容易扶着黎瑾的肩膀站稳,她才有空去看发声的少年。 少年手握长弓立于院中,身着一袭墨色长袍,衣领上金线缭绕,腰封正中缀着一块金镶玉的饰物。面如冠玉,身姿挺拔,眉目口鼻皆是无可挑剔。黎玥的大脑飞速运转,从记忆中将这个人提了出来——大她一岁的南王世子南瑄,她幼时的小伙伴之一。 作为曾经一起在宫中翻江倒海过的同伴,黎玥自是清楚不过南瑄的性子,比起她和黎瑾,这位才是真正随心所欲,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不过自从两年前随南瑄着他父王去了南方的封地之后,因着路途遥远,她们便暂时断了联系,黎玥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而且还是一回来就送了她这么份“大礼”。 黎瑾显然也不满意他的所作所为:“开玩笑?你开玩笑总得有个度吧,要是皇姐真的受伤了怎么办!”而且他是真的不相信南瑄的箭术,毕竟,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他还会箭法啊! 南瑄随手将长弓交到侍从手中,噙着笑意朝她们走来,“要是受伤了那我就负责照顾她呗,大不了娶了阿玥回家里,照顾她一辈子。” 黎玥愣了一瞬,她穿越过来的时候安娴公主已经冠字了,所以一直以来大家都是都是管她叫“安娴”,这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叫她“阿玥”的,她反倒有些不大习惯,一时间竟没能接话。 而他这嬉皮笑脸毫不知错的态度惹的黎瑾火冒三丈,黎瑾向前几步,拦在黎玥身前,替她答了:“我呸!你倒是想的美,娶我皇姐?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在黎瑾警惕的目光中,南瑄径直走到他们身后的木桩前,将白翎铁头的长箭拔了出来,带起一圈倒刺。 “两年不见,阿瑾脾气见长,阿玥却是成了真正的‘安静娴淑’之女了吗?”南瑄握着箭头,将尾羽那头越过黎瑾伸到黎玥面前,轻浮的挑着她的下巴似是叹息,“倒也是应了皇帝陛下为你冠的字啊。” 黎玥拂开白翎,皮笑肉不笑,“我们变是未变倒不重要,你却是丝毫未改呢。”她上下扫了他一轮,“还是一如既往的皮厚欠收拾。” “哈哈哈,”南瑄也不恼,将手中的长箭一扔,“听说你也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我本来还打算过几日再去登门拜访。” 黎玥:“我的公主府小门小户,恐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南瑄挑眉:“你还真是……”他叹了口气,“亏我回来之前还特意给你准备了礼物。” 黎瑾嗤笑一声:“你能准备什么礼物。” 南瑄摊手无奈道:“别这样啊阿瑾,我也给你准备了的,是我在南边搜集了许久才找到的。”他提议道:“正好今日遇见了,不若随我回王府坐坐吧。” 黎玥看了一眼黎瑾,估摸着他其实也是想去的,再想想毕竟这么久没见了,也就答应下来。 南瑄也是乘了马车来的,却硬是厚着脸皮挤进了黎玥的马车,黎瑾坐在黎玥身边,他则是坐在她们对面。 黎瑾抬着下巴睥睨他:“你明明自己也有马车,还来和我们挤个什么劲。” 南瑄:“话不是这么讲的,以前我们也是挤过同一个水缸的,现在坐在同一辆马车怎么了?” “再说了,我是和父王一起进宫的,现在也不好独自乘马车走啊。” 这解释却也合理,黎玥抿唇笑笑,不置可否。 不过身旁的黎瑾却是不同,说起这个挤同一个水缸,黎瑾还有些来气,因为年纪相仿,小时候他通常都是和皇兄皇姐还有柳侍郎他们一起玩,而南瑄是十岁左右才跟随他父王从南边来到王城,却也在来后不久成了他们的玩伴。 有一次几人在玩捉迷藏,他们特意找了座人少的空旷宫殿,黎瑾灵机一动缩进了偏院角落里一个没装水的空水缸,然而他才前脚才藏进去,后脚便有另一个人挤了进来,虽说水缸不大,但十岁出头的孩子身形同样不大,因此南瑄用力挤倒也挤了进来。 而此时,扮鬼的黎玥已经开始抓人,两人艰难的把盖子盖上之后,待到黎玥找到了其他人,就剩他们俩的时候——他们却卡在缸里出不来了。 最后还是黎玥被他们的呼救声引过来之后喊了宫人过来,砸了缸才把他们弄出来。 这件事传的很快,之后的好一阵子,柳原都喜欢拿这事来嘲笑他们,南瑄脸皮厚根本不在意,但黎瑾却是一听就来气,如果不是南瑄那小子硬挤进来,怎么可能会出这种笑话? 黎瑾:“你也真是好意思说,谁想和你挤了!” 马车已经走了一段路程了,黎玥在一旁听着他们拌嘴,心中却开始有些奇怪,第一世南瑄似乎是在自己订婚之后才回来的,那时他还特意跑到自己的公主府来,给自己送了一块南沉木雕的屏风后又赶回南边了。 而第二世,他却是比第一世晚了一年才回来,也未待多久。 不过现在,他居然还提早了一年,那这次又会待多久呢? 黎玥猜测他这次回来也和清明祭祀有关,只不过之前的几次都是他上公主府登门拜访,这次突然去南王府,倒也令人有些期待。 虽说南王府比公主府的路程远些,但马车里黎瑾和南瑄一直在说话,倒也不觉得远了,过了约莫四五刻钟,马车方才停下。 下了马车,一座朱门之上挂着黑底金字牌匾的府邸跃入眼帘,“南王府”三字的字迹和黎玥的“公主府”如出一辙,显然都是当今圣上亲自题字的。 南王并非皇帝的兄弟,而是昔日里在黎季两国的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功臣,再加上与皇帝相识多年,幼时还是同一个学宫中的同窗,感情深厚,于是乎在战争结束之后被封了异姓王,食邑万户。 于是乎在那之后南王便去了自己的封地待了几年,又回京中也待几年,如此往返。 南瑄领着黎玥黎瑾进了王府,未去正堂,而是去了后院花园。 南瑄解释道:“正堂太庄重,而且不知道父王什么时候回来,和他撞上了不大好,正好母妃今日也出去和那些夫人们喝茶了,还是花园里清净些。” 黎玥点点头,确实如此,以前去朋友家玩也是,若是在对方父母面前难免会有些不自在,这样也好。 南王府的花园和公主府还是有些区别,不过这种这种年代,高门大户里都会有假山和池子,南王府建是红木的亭子,在湖上架了一段距离的廊桥,“九曲回廊,亭台水榭”,接近湖中央的亭子更显别致。 几人在亭中坐下,便有侍女端来茶水糕点,桂花蜜浇在晶莹的软糕上,黎玥尝了一口,软糯不黏,清香无腻。 她其实不怎么喜欢桂花的味道,因着王城街道两旁种满了桂花,秋日里开的密密麻麻,从路上经过一遭,车顶上都落满了或金或白的花粒,过分馥郁的花香反而熏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豌豆凉糕和桂花蜜完美结合在一起,却颇有一番滋味。南瑄见她喜欢,便让人去把方子抄了下来,到时候自己回去做。 黎瑾虽也喜甜食,还是对南瑄说的在南边搜集了许久的东西很感兴趣,问道:“所以我们怎么变成来这里喝茶的了?” 见他这样,南瑄也只好带着他们离开亭子,进了内院。 穿过内院的圆拱矮石门,南瑄屏退侍从,带着他们拐进一处小院,院中,正面见到的那扇檀木上头挂着“碎盈阁”的牌匾,黎玥心觉这名字有些奇怪,却还是跟在他们身后跨入院子。 待到在那门前站定,黎玥才看清上头有个黄铜大锁将其大门紧闭,锁上头落满了灰,还有常年无人触碰凝结出来的污垢。 黎玥愈发奇怪,南瑄不是说给她们带了他从南边收集来的东西? 可是南王是在封王之后才搬去了南方,但是这锁看起来却是许久未曾开过的…… 黎瑾先发出了疑问:“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还这般神神秘秘的?” 南瑄笑笑,说要先给她们看点其他的东西,又让她们在这里等他片刻,一边往外头跑一边叮嘱,“我去拿钥匙,你们先不要动,马上就好。” 黎玥摇摇头叹息一声,拿着帕子将走廊边上的平栏擦干净了一小块坐下,倚着柱子看着黎瑾趴在那门前试图窥视里面的景色。 直到黎玥出声:“你这样也看不到什么,只会弄脏了衣物,还不如过来和我一道坐着等他拿了钥匙回来。” 黎瑾这才拍拍胸前沾上的灰,在她身边坐下。

正文 第15章 往事如烟 南瑄嘴上说是马上就回来,但事实上,黎玥和黎瑾无所事事的在平栏上坐了差不多半刻钟才等到他。 他气喘吁吁的跑进院子,满头大汗的停在她们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撑着膝盖:“抱歉抱歉,我……我记错了……藏钥匙的地方……”说着,他抬起袖子要去擦汗。 黎玥见状,突然想报复一下,就起身抓住他的手,拿着刚才擦了栏杆的脏帕子来给他擦汗。 “……”南瑄整个人都僵住了,几乎是动弹不得,他呆滞的感受着她突如其来的贴心,也没开口拒绝,亦或是根本无法拒绝,愣是让她仔仔细细的把整张脸都擦了一遍。 黎玥一边憋着笑,一边给他擦脸,擦着擦着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转过头去看着面上意味深沉的黎瑾,空气中开始蔓延着诡异的涌流。 黎瑾站起身来,出声打破这种局面:“好了好了,既然钥匙拿来了,那咱们赶快进去吧。” 南瑄这才如梦初醒,耳根阵阵发烫,他手忙脚乱的拿着黄铜钥匙去开锁,不过却是磕磕绊绊了半天,钥匙头还在锁孔周围打转。 黎瑾从他手中夺过钥匙,咔嚓一声将锁打开,然后推开了檀木门。 伴随着“吱呀”的推门声,从沉寂已久未有空气流通的房间中,扑面而来腐朽与陈旧的气息,黎瑾一时有些不太能适应,往后退了几步。 黎瑾捂着鼻子,声音有些沉闷:“这房间是有多久没开过了,哪怕是堆积杂物的地方也应该派人来打扫一下吧?”南王府难道连这点人力都抽不出来? “将就一下吧,”南瑄这时也缓了过来,又变回了那个神采飞扬的翩翩少年,他兴致勃勃道:“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到钥匙呢。” 黎玥也有些好奇,一间常年没人打扫,还用黄铜锁封了的屋子。听他这意思,莫非里边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黎玥:“所以里头到底有什么?” 南瑄:“当然是有‘宝贝’啦。” 这话说了和没说有区别? 三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逐渐适应,闻着里头的浊气没那么重了,才跨过低矮的门槛,进到里头。 屋子很宽敞,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中间还有残留的红纸,下方摆着一张大方桌子,上头散着一些空盘子,还有几个燃尽了蜡烛的烛台,两旁是一些花梨木的玫瑰椅。各处的物品摆放都很规整,却是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一看就知道已经许久未曾有人来过。 此时分明还是秋天,但里边却如同冬日里一般透着沁人的凉意,黎玥看到几扇大窗户都被封了,只剩下右边的一扇小窗户,因此,屋内的大部分空间都是隐藏于黑暗之中,阳光从略高于人的小窗照进来,落在身上没有丝毫温度。 经过小窗的时候,黎玥突然顿住脚步,茫然地面对着窗户,将手掌举起,在额前张开,手掌挡住了部分阳光,衬的手背这面愈发黑暗。 南瑄走了一段距离,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黎瑾还跟在他后边,但黎玥却不在,他视线转了一圈,见黎玥呆愣在几丈远的窗户前,“阿玥,别傻站着了,快过来这边。” “啊?”黎玥像是受惊一般缩回手,应了一声之后跟了上去。 待走到他们面前,黎玥才发现里头还有一个房间,用一扇精巧的小门隔开,因为刚才她站在亮处而未看清。南瑄推开那扇门,率先进去了。 里头的小房间明显更加闭塞,或许也像外头的那几扇一样封了起来,但也正因如此,除了门口还能照进去一点光亮,更深处只剩一片黑暗。 此情此景之下,黎玥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心中开始升起异样之感,她有些不安的拉了拉黎瑾的衣袖:“要不……别进去了吧……” 黎瑾显然胆子比黎玥大了不少,“为什么啊,我们都在门口了怎么不进去,不是说看宝贝的吗?” 听见他这样说,黎玥抿紧了嘴唇,眉头微蹙,心中的那种异样之感依旧是挥之不去。 南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火折子和几根蜡烛,将蜡烛点燃,竖在烛台上,他将一个烛台递到黎玥手中,黎玥接过烛台,安心了几分,却还是牵着黎瑾的袖子没送开。 他解释道:“现在的南王府其实是在原来的南府上改建的,大部分屋子都是拆了重建的,再不济也修葺了一番,不过这个碎盈阁却还是以前的老房子,连院子周遭的围墙都未曾动过。” 黎瑾:“为什么?” 此时他们已经进了里屋,南瑄走在最前头,黎瑾和黎玥并肩跟着他,他倏然转身,将烛火立在自己眉前,“因为一个人——一个身份尊贵的人。” 南瑄正色道:“据说,南家曾经有过公主下嫁,而那位下嫁的公主却在大婚的当日突然陷入沉睡。” 他停了下来,昏黄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再怎么好看的人也会显得有些渗人,更何况……他还把眼睛瞪得很大。 黎玥手一抖,手中的烛台掉落在地上,“啪”的一声,蜡烛顺势熄灭,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黎瑾忙蹲下身将烛台捡起,“没事吧皇姐……” 黎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以一种奇怪的速度跳动,她从黎瑾手上接过烛台,语气却是极为平静,“没事,一时没拿稳而已。” 黎瑾本来还有些担心,但听见她这样回答,却也安下心来,“那就好,”他转头看向南瑄:“然后呢,她怎么了?” 南瑄将自己手中的烛台凑过去,将黎玥手中的烛台再次点亮,“公主在大婚当日突然昏睡,自是惊动了宫里,当时的皇帝连夜派了御医赶来南府,却未能发现任何异样。公主虽是陷入昏睡,但脉象却十分平稳,根本找不出原因。” “宫中的御医查不出异样,可公主却迟迟无法醒来,皇帝便张了告示,在王城中搜寻着可以医治公主的能人异士。” “那后来公主醒过来了吗?” “不,她失踪了。”南瑄说:“在昏迷了七天之后,第八天凌晨,侍女们进来的时候,公主已经不见了。” 黎瑾下意识捕捉到了一个词,“进……来?” 南瑄:“是的,进来。这里就是公主当初失踪的地方。” “……” 一时间谁也没有接话,黎玥却逐渐平静了下来,心跳恢复正常,她盯着南瑄道:“那么,这个公主的故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黎瑾也看着他:“对哦,她的故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南瑄突然笑起来:“没关系呀。” 黎瑾:“……”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靠近墙壁的位置,南瑄顺手将烛台放在身边那个看起来像是妆台的桌面上。 南瑄:“好了,其实我是想带你们进来找一样东西。” 黎瑾正想收拾他了,听他这样说,撸袖子的动作一顿,“找什么?” 南瑄:“那位公主带过来的嫁妆里头,有一件奇物,名为‘辟疟镜’,具体出处我忘了,但你猜猜它的功效是什么?” 黎瑾从字面上理解了一番,道:“祛除疟疾吗?” “聪明!”南瑄对着他点点头,一副十分欣慰的模样。 他们这边聊的正欢,黎玥却想起了自己第一世时将死的时候,因为陆熹不喜欢她总往宫里跑,她便逐渐习惯了常年在陆府深居简出,与自己曾经的闺中好友们也逐渐疏远了,以至于到最后,她身边出了翠芜,其他的都是陆家的人。 所以当初翠芜因为照顾她而病倒之后,她的院子里便人烟愈发稀少,谁也想不到,曾经那个盛宠无二的安娴公主,最后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黎玥自嘲的笑了两声,抬起眼却发现另外两人都在看着自己,面色凝重。 她有些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怎么突然看着我?”然后开始转移话题,“对了,那你是怎么知道‘辟疟镜’的存在的?” 毕竟黎玥和黎瑾出生皇室都从未听过。 “我从父王的书房里找到了一卷册子,上头记载了公主的这件事情,而册子署的名为‘南橼’,后来我翻了家谱,上头说‘南橼’是我父王的叔父。”南瑄突然放低了声音,像是说悄悄话一样,“他就是那位公主的驸马。” 南瑄变回正常的音调,“不过‘辟疟镜’我却是从母妃的乳母口中得知的,我有天路过母妃的房间,正巧听到她正在和母妃聊起。” 黎玥虽然觉得这一波三折的很是绕人,但还是听他说完了之后才发问:“所以你找辟疟镜做什么?”现如今又没谁得了疟疾,要来作甚? 南瑄道:“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他看着黎玥,没再继续说。但黎玥却从这昏暗的烛火中,看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就像是,他认为将来的她会得疟疾一样。 怎么可能。黎玥别过头去,将心中的异样挥散,她上辈子都没得病,再说了,南瑄从哪里能知道这种事情?

正文 第16章 迷雾朦胧 黎玥别过头了,黎瑾却是一直看着她们,他生气的对着南瑄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黎瑾不傻,南瑄这说了一半的话加上眼神,不就是在暗示他皇姐会出事?怎么可能,他皇姐现在分明好端端的,以后也不可能会得这种病! 见场面开始往□□味发展,黎玥出声喝止,“别说了,”她冷静下来,当机立断:“不管怎样,既然进来了那就找吧,我们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了,在其他人找来之前找到那块镜子,然后就走。” 或许是被她的语气感染,其他二人也安静下来,分头开始翻箱倒柜,黎玥举着烛台走到一处角落,见到了一个浮着常春藤花纹的鎏金木箱,她将烛台放在地上,蹲下身去。 木箱子没有锁,她很容易打开了箱子,箱子里围着垫了一圈红色的包棉锦缎,正中央的圆形器物用金丝织成的软纱包着,这些布看起来都很新,丝毫未曾受到时间的侵蚀。 黎玥将中间的那团东西拿起来,将软纱剥去,一面镜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镜子看起来十分普通,无柄,镜面已经不太光洁了,周围环绕着一圈铜色的常春藤纹路,黎玥反过来看了一下背面,正中央铸了钮,浮雕花蝶与珍兽。 黎玥站起身来,举着镜子问道:“是这个吗?” 不远处还在搜索的黎瑾和南瑄闻声跑过来,黎瑾接过镜子正反看了一遍,又对着自己照了照,看着自己在其中不甚清晰的面容,他道:“看起来似乎……和普通的镜子没什么区别啊。”说着,他顺手递给南瑄。 南瑄也看了看,“我也不知道具体长什么样……”他问黎玥:“你在哪儿找到的?” 黎玥指指脚下的木箱,南瑄捡起里头那块金纱,眉头微蹙道:“刚才我们找了其他的地方也没有类似镜子的东西,这面镜子既然这么仔细的收着,或许就是了罢。” 南瑄用金纱将镜子包回去,然后将它交到黎玥手中。 黎玥:“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礼物?” 南瑄笑道:“多一件礼物不好吗?” 黎玥接过,“好,怎么不好。”虽说不知真假,但收着或许哪天能派上用场也说不定。 他们这才离开房间,重新回到外头的走廊,黎玥和黎瑾看着南瑄把门重新锁上,然后去了南瑄的房间。 黎玥再次收到了那块熟悉的屏风,上头的忍冬花和蔷薇纹都是她最熟悉的模样,她笑了笑,摸着那块屏风说:“屏风不都是一对的吗,怎么只给我一块?” 南瑄解释道:“这是前朝秦姓名家之作,确实是一对,不过在他逝世后,后人分家时将这一对屏风分开来了,再加上后来遭遇战乱,便彻底失了联系。这样,等以后我要是找到了另外一块,再给你送过去罢。” 黎玥点点头,她虽说不怎么了解那位秦姓名家,但他在现如今也确实还有些名气,黎玥也曾多次听人提起过,他遗留的那些作品皆是价值不菲,南瑄送她这个也确实不算小气了。 也正因如此,她未能知晓,这一对屏风,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分开的。 这是在他年少时所作,一块送给了他爱慕的女子,另一块自己留了下来,直到他们成婚之后,这才重新归为一对。 ※※※ 带着屏风和镜子从南王府回来,黎玥立马让人备好热水,在那屋子里待了半天,感觉自己身上都沾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她舒舒服服的沐浴完,换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才坐在妆台前,拿起那块辟疟镜。 那屋子里烛火太暗淡,她只是粗略看了几眼,根本没看清什么,现在能坐下来好好看了,却也未能发现什么异常。 不过她倒是南瑄口中那位下嫁的公主有了些兴趣,如此稀奇古怪,但不管是黎玥还是黎瑾,都未曾听说过,黎玥想着自己的经历,莫名觉得和这件事有些关联,便打算明日再入宫去问问母后。 第二日一大早,黎玥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今日换了一身绛紫色的蝶纹长裙,头上的金步摇随着步子晃动,衬的她愈发明艳动人。 黎玥一入长秋宫,便拉着皇后问起了那位公主的事,可问来问去,除了知道那位公主单字“棘”,以及昨天南瑄告诉她的那些,她再问其他的,皇后也只是绕弯子,将话题牵扯开。 黎玥仍不死心:“母后,那……那位驸马呢?公主失踪了,驸马最后怎么了?” 皇后道:“他啊,公主失踪后又过了七天,他也不见了。” 黎玥还想继续问下去,可皇后却扶着额头说自己昨天夜里吹了风,现在头晕,黎玥要唤御医,皇后又道:“一点头疼的小毛病而已,睡会儿就好了。” 黎玥无奈,只得告退。路上想起已经许久未见到皇兄了,便转了舆轿,往东宫走去。 “回禀公主,太子殿下今日一早就去了学宫,还未回来。”守门的宫女恭敬道。 黎玥昨天专门去学宫找他没找着,今日来他宫里还是没找着,这倒是巧了,但正这样,黎玥反倒是偏要见到他,便又往学宫走去。 她在学宫门口随手拦了一个人,问道:“太子在哪?” 那人抬起眼看了她一下,顿时面无人色。 前几月学宫扩建武馆,顺便也扩大了学子的收取名额,赵向好不容易求得了一个进学宫的学习的名额,才更加明了自己与那些高门士子之间的差距。 但幸而他口才还算好,再加上长久厚着脸皮与太尉府的公子们挤在一处,却也在学宫中过得还还行,学得了一些东西,也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日他半醉时在栀桥上见到的少年。 在他出言轻狂了那位少女之后怒骂他的那个少年,居然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黎瑾。以此推测,当日在他身边的,必定是那位深受盛宠的安娴公主了。 赵向当时惊的浑身直冒冷汗,生怕被皇子认出来,幸而他身份轻微不足与皇子同窗,虽同是在学宫之中,但实际上能见到皇子的次数却不多,而每当太尉家的公子们要去与皇子交谈时,他都会小心翼翼的躲开。 赵向如今是真的悔不当初,若非自己当日一时猪油蒙了心,说不定还能通过太尉家的公子们讨好一下皇子,在他面前混个眼熟,哪像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皇子公主们贵人多忘事,不要将自己放在心上。 可是,二皇子来学宫也就算了,毕竟他也才束发之年,重要的是为什么安娴公主还会来! 而且还和他正面对上了! 赵向如今心中只剩下三个大字:死定了! 他浑身发冷,什么青云大道,什么荣华富贵,那些富丽堂皇的未来,都随着少女的出现化为泡影。 黎玥等了半天,也未能从对方口中听到回答,她疑惑的看着这个年轻的书生,总觉得有些眼熟。 黎玥:“本宫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赵向心中又燃起了些许希望,他慌张的低下头,弯着腰压低了嗓音,“草民相貌平平,兴许公主殿下是错认了罢。” 黎玥虽有些奇怪这人异常的举止,可一时间还真的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只得作罢,才想起本意,“那你知道太子在何处吗?” 赵向将头埋得更低了,他仔细想了想,答道:“兴许是在武馆里头。” 黎玥眉头微蹙,还是挥挥手让他离开了,自己去了武馆。 一进门,院子里便是靶场,她从后头远远见着黎瑾和他身旁的另一个少年正张弓引箭,蓄势待发,而黎玖就在一旁看着他们,似乎是在指导。 黎玥一声不吭的走到他们身后,然后跳起来一把抱住黎玖的脖子,黎玖先是下意识抓住了勾着自己脖子的手,却在摸到细细的手腕和丝绸般柔滑的皮肤后放轻了力度。 他无奈道:“别闹了。” 黎玥这才松开自己的手,笑意盈盈道:“我怎么总觉着皇兄在躲着我,昨日来武馆找不着,今日去东宫也找不着,都说事不过三,我要是再来武馆还找不着,那可就真的要生气了。” 一旁的黎瑾反倒先嚷起来:“说好的是来找我的呢!”他刚才那箭已经射出去了,却是脱了靶,现在手里就剩一把弓,也不想练了,便趁机和黎玥聊起来。 黎玥笑而不语,面上未露半点心虚之色。 就在这时,一旁的少年手中的长箭也已离弓,势如破竹冲向箭靶,“咚”的一声,居然是正中红心! 黎玥和黎瑾的视线皆被吸引过去,黎玥有些惊诧,这年头怎么大家的箭法都这么好了? 黎瑾却是拍着那人的肩膀,笑中带点酸味道:“你这箭法还真是进步神速啊,季筠。” 那少年转过头来,玉面如冠,一派温文尔雅,“你要是肯多用用功,也难不倒的。” 这个名字一出,黎玥顿时惊愣在地,瞪大了眼盯着那少年看,她这时才发现,他的面相轮廓确实眼熟,而那双眼睛,却少了当时的锋利与孤傲,变得温柔而又平静。 就像是风平浪静的苏淮河,时而有微风吹过水面,漾起清波。

正文 第17章 重交影叠 这个未来的季国君主,他们只不过是给了他一点点机会,他便展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天赋,短短不过半年,他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连亲手将他从落梧阁拉出来的黎玥,也未曾料想到会有这种局面。 黎玥脑袋有些发懵,一时间回不过神。可落在其他几人眼里,却是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季筠看了好一会儿,不肯移开眼睛。 季筠则是从容不迫的任她看,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清澈如水,面上丝毫没有怯意。 黎瑾却有些耐不住了,将脸凑到她面前,阻隔她的视线,“皇姐,你在看什么?” 被这声音一惊,黎玥方才反应过来,眼神闪烁道:“没什么。” 她这副模样明显没什么说服力,黎瑾想起几月前是她拉着季筠去了皇后面前,才让他不用再蜷缩于那个阴冷偏僻的角落。黎瑾之前特意去看过落梧阁,老旧、破败、透着一股子阴森,比他们昨天去的南王府碎盈阁还要荒凉。 而住在里头的人,也是干瘦到不成样子。 要不是这几月黎瑾经常见着他,看着他慢慢长成现今这副模样,他怕是也不信的。 黎瑾自以为猜得了黎玥的心思,洋洋得意道:“皇姐你是不是在奇怪为什么季筠也在这儿?” 事实上,黎瑾初在学宫中见到季筠之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后来才知道是母后在父皇面前提了一句,父皇便让季筠也和其他皇子们一起去学宫。 黎玥敷衍的点点头,顺着黎瑾的心思。 黎瑾愉悦的给她解释了一番,末了,他说:“我其实也很用功的。”就是偶尔偷偷懒而已。 黎玥心里很是不屑,是谁在她每次进宫时都要缠着她一起出去玩的? 黎玖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微微沉了眼色,但他仍是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落在季筠身上的目光深了几分。 现在时候尚早,还差一段时间才到午时,黎玖便让他们继续练箭,靶场中除了他们还有其他学子,一排看过去甚是壮观,黎玖并未一直待在黎瑾和季筠身边,而是四处走动巡视,偶尔帮其他人调整一下姿势。 虽说是秋日,但日头逐渐升高,阳光的温度也随着升高,黎玥被晒的发热,见不远处有株桂花树,翠芜便去附近的屋子里给她搬了张椅子,让她坐在树荫下看着他们继续练。 黎瑾偶尔认真起来,看起来也还算点样子。 她的视线不由得转向了季筠,他长高了很多,已经和黎瑾差不多了,今日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上头画着墨色的竹山,衬的他身姿清朗,墨晕的腰带简洁清逸,束得腰身挺拔秀丽。 黎玥看着看着,恍惚间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闭着眼捏了捏眉心,自嘲了一下,约莫也是多心了罢,今日在门口不也总觉得那人眼熟? 这边的日头下,季筠一脚微微踏前,拇指上戴着扳指,他的箭法相比于黎瑾而言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虽算不得百发百中,但起码不会像黎瑾那样脱靶严重。 季筠不断重复着拉弓引箭的动作,似是完全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愈发毒辣的日头,细密的薄汗开始爬上他的额头,染湿了额间的碎发。 时间飞速流转,靶场放着的计时沙漏沙石沉坠,午时一到,黎瑾便扔下弓箭,跑到树荫下的黎玥身边,将自己的脸凑到她面前,“皇姐你看,我脸都晒红了!” 黎玥抿唇而笑,拿出帕子给他擦汗,她的手指如玉般冷润,指节偶尔划过黎瑾的面皮,温度交替,黎瑾弯着腰看着她,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样。 季筠站在盛烈的阳光之中,明丽的烈阳照在他的身上,灼热的汗水从眼皮划过,他看着不远处阴影之下的两人,心中却是截然相反的寒冷。 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阴影中,他都无法抑制自己追随着她的目光。 ※※※ 黎玥在学宫中和他们一道用了午膳才离开,跨出学宫大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院中人来人往,比起她昔日还在学宫上学之时更加繁荣。 当天夜里,黎玥睡得很早,却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又做起了古怪而混乱的梦,梦中,久而未见的陆熹又出现了,她缠绵病榻之上,被病魔折磨的两颊凹陷,陆熹一派深情款款的握着她干枯的手,神情悲怆。 而后,画面一转,她见到了南瑄,见到了幼时和他一起在宫中嬉戏的情景,南瑄拉着她跑出宫门,带着她穿梭于王城之中,熟悉的景色走马观花而过,每穿过一条街道,她便看见南瑄的背影高大了几分。 最后,她们在南王府的门口停了下来,已经是及冠之相的南瑄转过头来,剑眉星目,形状姣好的薄唇一张一合,似是要和她说些什么。 黎玥自己也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无力的发现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荒唐的默剧一般,无声无息。 周遭的景色如同烟雾般散去,南瑄的脸愈发朦胧,他松开一直牵着黎玥的手,慢慢退入烟雾之中,黎玥慌乱的想去拉他,也一起陷进雾中。 不知在雾中走了多久,黎玥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她伸出手抓着那人的衣袖,那人顺势转过身来,眉眼清晰,竟是青年之相的季筠。 黎玥心中愈发慌乱,她想松开他的衣袖,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黎玥无法挣脱桎梏,季筠也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黎玥惊醒过来,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鸡鸣鹤唳,地平线上泛起些许鱼肚之白。 她抬手一抹额头,才发现自己早已冷汗涔涔。 声音干涸地唤了门外守夜的侍女进来,让她们去准备浴汤,侍女们抬着浴桶和热水进来,便见到安娴公主仿若木雕一般坐在床榻上,眼神空洞像是失了魂魄。 黎玥被侍女小声的呼唤拉出自己的思绪,她屏退了侍女,独自坐在浴桶之中,雾气氤氲而起,或是刚醒,昨夜的梦境居然记忆犹新。 第一个梦中的陆熹,和第一世并无区别,就像是一场普通的回忆。 第二个梦中的南瑄,最后的面容和他第二世离开王城时十分相似,她幼时似乎也确实和他偷偷溜出过宫门,合起来半真半假。 可第三个梦中的季筠,她却是从未见过。 前两世未能相见,今生还未到那时,她从哪里拼出来这么张季筠青年时期的脸? 黎玥觉着自己大概是魔怔了,亦或是被昨日里那个光风霁月的季筠所惊吓到了,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幻想出了未来的季筠。 心中的异状逐渐被安抚,黎玥才发觉水已经快要凉了,她从浴桶中起身,披了件里衣,侍女已经善解人意的换上了新的罗衾,黎玥做了一整夜的梦,此时又泛起困来,卧回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照常洗漱一番,黎玥又去书房里小坐了片刻,用完午膳,快到未时,便有侍从来报,奉常家的李小姐来了。 黎玥放下手中的书卷,理了理衣襟,才让人带她进来。 李若雁盈盈一拜,问了句“公主近来可好?” 黎玥道:“本宫自是再好不过了,倒是你,这么多日未来,可是身子不适?”她唤了一句翠芜,“本宫记着库房里还有几根老参,去,包起来,待会儿给李小姐带回去罢。” 事实上,李若雁面色红润,精神上佳,绝非病象。 李若雁笑意嫣然在她身边坐下,也未解释自己多日未来的原因,亲昵的挽着她的手臂道:“公主,我听闻宫中学宫扩建,又新设了武馆,心中甚是好奇。”说罢,她期待的看着黎玥。 黎玥有些惋惜道:“你这来的却是不巧,本宫昨日和前日里都去了学宫,你要是那时候来,本宫就能带你一道去见见了。” 听她这样说,李若雁原本亮晶晶的眸子暗了几分,不过只是片刻,她又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像是有事求她。 黎玥心里叹了一声,说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本宫若是能做的,自是无碍。” 李若雁这才咧嘴笑起来,却也还是试探道:“公主,既然学宫扩建了,那里头能容纳的人也自是多了罢?” 黎玥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意思,却有些疑惑,按理来说奉常家的公子们哪怕学宫不扩建也是能入学的,可听她的意思,却像是要她帮忙塞人进去。 不想再去揣摩她的意思,黎玥直截了当开口:“你这是何意?莫不是也想入学宫求学?” 李若雁连连摆手,“怎么会呢,我自是没这意思的。”她小心翼翼的垂下头,抬起眼眸看着她,“我有一位朋友,虽身为平民,却文采斐然,我希望公主可以……帮忙举荐一二。” 黎玥哦了一声,想起了之前的几世,她似乎都是嫁给了与陆熹同一期的榜眼,而那位榜眼却是平民出身,借着殿试一举成名。 再看李若雁现在这样,莫非她这时候就已经与那位榜眼相识了? 想到这,黎玥问她:“你那位朋友,姓甚名谁,何处相识的?”

正文 第18章 花开两朵 听她这样一问,李若雁便知所求有望,她心知现在才准备这些或许有些晚了,但皇宫之内的学宫,哪怕距离这一次的科举只剩下数月,也是大有裨益。 李若雁便半遮半掩的说了白许年的身份,将自己对他的爱慕撇开不谈,只说他的文采,以及他在元宵诗会上的表现。 黎玥听见她的描述,将白许年与那日得了第二的书生重叠在一起,竟也对上号来,李若雁不知那日黎玥也去看了,将她现在的沉默当做沉思。 她紧张的盯着安娴公主,试图从她的表情分析她现在的心思,但可惜的是安娴公主面上无任何变化,李若雁也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安娴公主才缓缓开口,她说:“本宫过两日让人去询问一下皇兄,应该可以。” 李若雁内心雀跃不已,比刚才黎玥送她人参还要高兴,黎玥看着她面上难以掩盖的喜色,心中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蒙人眼,使人失神失智,果真是比毒.药更加渗人。 但黎玥想起前两世中李若雁和那位榜眼的感情,那位也确实未曾辜负于她,倒也是一桩上佳的姻缘。 她并不觉得是那人让李若雁来求自己的,更大的可能是李若雁自己想帮他,所以背着他来找自己。 李若雁得了自己想要的回复,又在府中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的带着翠芜包好的礼物走了。 黎玥顺势让翠芜备好笔墨,给黎玖写了封信,放在一旁晾干墨迹的时候,她突然顿了一下,复而提笔,又给柳原写了一封。 两张信纸晾干,黎玥分别装好,署上名字交给两个侍从,让他们分别送出去。 接过信件的两位侍从将那薄薄的信封塞入怀中,躬身告退,黎玥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从门外吹进秋风,带着浓郁的桂花味。 ※※※ 李若雁从公主府回来之后,便未再出门,日日待在府中等着安娴公主的回信。 这日,公主府的小厮送来一封书信,李若雁拆开信封,里头正是一封盖了太子印章的举荐信。李若雁欣喜若狂,将信装回信封,按在胸口,她止不住的想着白公子在见着举荐书之后的惊喜,即便是独自在闺房之中,面上也漾开了笑意。 相府的大小姐,李若雁的双胞胎姐姐李若芷想着自家妹妹最近的那副样子,心中有些不悦,她们一起在母亲腹中待了那么多月,幼时也是同床同枕,都说双生子心有灵犀,对于对方的了解自是超出常人。 只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一起在腹中待了那么久,以至于李若芷从小便身子虚弱,刚出生的时候还差点夭折,后来一位神秘的黑袍人来到府中,对李奉常说:“此二女皆为富贵相,却因命数生异,长女抢夺先机,幼女日渐衰落。” 当时尚且年幼的李若芷已经沦落到靠着各种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了,李奉常见着自家女儿这副模样,自是不忍,又见黑袍人一派高人模样,当即恳求对方为自家小女儿寻一良方。 李奉常道:“若阁下能救小女一命,不管是黄金白银,亦或是奇珍异宝,鄙人皆当倾尽全府之力,为阁下寻来!” 黑袍人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解决之法十分简单,而我所求之物,正在大人府中。” 黑袍人所说的解决方法确实简单,只有一步:让大小姐和二小姐完全身份互换,包括长幼与名字。 这法子听来似是荒谬,但无计可施的李奉常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按照黑袍人所说的做了,说来也怪,自从换了身份之后,原本已经气若游丝的李若芷,却也真的逐渐有所好转,只是身子虚弱而已。 黑袍人说完方法,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此法乃违逆天命之行,所以待到及笄之时,二人必须换回原来的身份,然在此之前,不得对二人泄露半分。” 也就是说,如今的李若芷,事实上才是真的李若雁,而李若雁,才是原来的李若芷,而两人当时年岁尚小,对此全然不知。 因此,为了不让姐妹二人提前知晓此事,李奉常便遣退了原本府中的侍女随从,除了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再无其他人知晓此事。 这头,李若芷带着侍女来到李若雁的房中,因着前几月春分时候天气变幻,她染了风寒,便未能前往公主府的赏花宴,但听说自家妹妹与公主往来密切,三天两头出府游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自小身子骨弱,又被限制出府,唯一一次真正出府游玩,还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和自家妹妹去看的那场元宵诗会。 那日她在诗会上见到的一举夺魁的白衣少年,听旁人说是陆丞相的独子,明年才及冠。 李若芷想起那日李若雁也是一直盯着台上看,有眉目含春之状,心里头更加不悦,自小便是如此,父亲带回来稀奇的玩意,都是妹妹玩,带回来新奇的吃食,也是妹妹吃,而自己却只能整日里和那些清清淡淡的吃食打交道,走动一下还得有侍女随从跟着,不似妹妹,随心所欲。 她越想越难过,觉得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只是宠着妹妹,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李若雁一见自家姐姐来了,心下一惊,有些埋怨侍女怎么不提前禀报,她敛了面上的痴笑,不留痕迹的将信封收入袖中,这才正色道:“姐姐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了,身子好些了吗?” 这话本没什么奇怪,但落在李若芷耳中却变成了李若雁在借机炫耀,是啊,她现在仰仗着安娴公主的名头,想出府便出府,还有车夫跟着,哪像自己,跟鸟雀一般被锁在这笼子里。 李若芷强压下心中的不悦,面上温温柔柔道:“若雁啊,你这几月总往公主府跑,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吗?”她眉间染上几分落寞,“我整日里待在这府里头,也只能盼着你给我讲讲新鲜事了。” 到底是姐妹,李若雁虽说不喜欢姐姐柔柔弱弱在父亲和母亲面前争宠卖乖时的模样,但她在自己面前露出落寞之色,李若雁还是有几分动容。 她舒展眉眼,轻笑道:“你要找我听新鲜事,随时都可以来,对了,公主今日赐了我几根老参,我正想着找个时间给你送去呢。” 李若芷想要的可不是什么老参,她想要的,是和李若雁一样,有健康的身体,能自由自在的出府游玩。 但这也只能想想罢了,李若芷面上露出感动的模样,似乎真的在为妹妹对自己的好而感动着。 她又在李若雁的房中坐了一会儿,走的时候,不仅带了那几根老参,连同安娴公主上次赐给李若雁的云锦,她还剩下的半匹,李若雁也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待会儿找了给她送去。 回到自己房中的李若芷坐在软榻上,越想越觉得奇怪,今日她进门前似乎看到若雁手中拿着信件一样的东西,可自己一进去,她就收起来的。 而且在自己进门之前,若雁面上还带着那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再加上她最近几月频频出府,莫不是…… 李若芷神色一凛,正巧这时,李若雁的贴身侍女小萍将那半匹云锦送了过来。 小萍托着手中的布匹道:“大小姐,这便是剩下的那半匹云锦了。” 然而她说完,过了好一会儿,大小姐还是没有作声,小萍疑惑的抬起眼看着她,有些不明白大小姐在作甚。 她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大小姐,小姐让奴婢给您送云锦过来了。” 李若芷仍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小萍心下有些不耐起来,这大小姐平日里便总是仗着自己身子不好,什么好东西都要抢,吃食也比自家小姐精细的多,府中那些名贵的补品,哪样不是进了她的肚子,现在安娴公主赐给小姐的东西,她也总是明里暗里来要。 今天她不知道又想作什么妖,可怜自己,还要在这里受着。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小萍手都要僵了,李若芷才缓缓开口:“若雁她……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羽毛一般拂过,却吓的小萍浑身一颤,瞪直了眼睛看她。 不过也只是一瞬,小萍立马低下头去,道了一声:“大小姐说什么呢,小姐都是去安娴公主府上,哪来的心上人?” 李若芷却是完全不吃这套,她指尖慢慢点着桌子,一下一下像是敲在小萍的心上,咚咚作响。 小萍不知她是从哪里得出了这么个结论,也不知她究竟了解多少,但小姐心上的那位白公子,虽是平籍,却流落戏班,若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必定会出大事! 细细的薄汗爬上额头,李若芷见她这副不打自招的模样,心中的猜测也肯定了——若雁借着拜访公主的名头出去私会情郎。 她虽不知道若雁的情郎是谁,但……李若芷看着小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撬开一个婢女的嘴,她还是有办法的。

正文 第19章 心思各异 在李若芷的恩威并施下,小萍没能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她将李若雁名义上拜访公主,实则借机和白许年私下相见的事情抖了出来。 小姐年少,做错了事,看错了人,老爷夫人最多是教训她几句,再狠心点就是跪祠堂,抄家训,顶天了也是禁足屋中,派人看守着。 但她们这些丫鬟,可就不一样了。 小萍心慌意乱地跪在李若芷面前,身子发抖,一张脸被吓得煞白:“大小姐,奴婢其实劝过小姐,可小姐铁了心要和那个戏子见面,奴婢也没有法子啊!” 李若芷的贴身丫鬟浅秀安静的站在她身后,低垂眉眼,像尊雕塑一般毫无反应。 李若芷慢悠悠的起身,将小萍扶起来,又掏出帕子来,给她擦了额上的细汗。 小萍局促不安的看着李若芷,心里头悬着一颗心。 李若芷收回帕子,眉宇间满是忧愁,她轻轻叹了一声:“我那日里也和若雁一道去了栀桥,竟未曾想到妹妹居然会看上了那个人。” 小萍听她一开口,瞪着眼紧紧盯着。 李若雁美目哀婉:“算起来还是我这姐姐当的不够好,对若雁的事情不够上心,这么长时间都未能察觉她的心思。” 说着,她眼中噙起泪水,雕塑般的浅秀这时候机灵起来,给她递了一块新的锦帕,李若雁接过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光:“小萍,这件事情,除了我,你可还告知了其他人?” 小萍还是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忙不迭道:“此事有关小姐清誉,奴婢自是从未告知过任何人,而知晓此事之人,除了奴婢和车夫,再无他人。” 李若雁仍不放心:“那王城之内,若雁出去时未被认出过吗?” 小萍信誓旦旦:“小姐每次都戴着帷帽,不会被认出的,上次虽说穿着云锦遇见了公主的马车,却也未被发现。” 李若芷听完,似是放心了,长舒了一口气,转而严肃起来:“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父亲和母亲知晓。” 小萍这时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心想大小姐虽然平日里总是喜欢争抢,却也还是在乎小姐的,所以知道这种事情后不是去老爷夫人面前告状。 小萍点点头:“奴婢定是不会将此事泄露。” 李若芷这才柔了一张脸,又道:“你也不要告诉若雁我已经知晓此事,我虽说是她的亲姐姐,但这种事情她自己未跟我讲,自是不想让我知晓的,若是让她知晓你告诉了我,恐怕会不高兴。” 小萍自是明白这个道理,连忙答应。 末了,李若芷又说:“若雁心仪的那位白公子,我不知他的品行如何,有些担心她会受骗……” 小萍这时轻松的笑起来:“大小姐,这您就不必担心了,小姐已经和他见过多次,平日里总在奴婢面前讲他的好,自是清楚了他的品行。” 李若芷却是摇摇头:“戏子多是贱籍,即便他文采过人,却也难以见得有所作为,父母亲定然不会让若雁嫁给一个戏子的。现在时间不长还能瞒着,可以后呢,万一哪天若雁的事情被发现了,不论是她还是那个人,恐怕……”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垂头叹气,重重的一声,听得小萍心中甚为动容。果然还是要出事了才能看出真心,大小姐如此为小姐着想,倒是她以前错眼了。 小萍道:“那白许年虽说沦落戏班,却是平籍,假以时日能有一番作为也说不定。” 李若芷蹙了眉头:“说的轻巧,现如今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之人,他就是文曲星再世,也难以入仕。” 小萍愣了一下,抿紧了唇,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其实……前几日小姐去了一趟公主府,为白许年求了一封举荐。” 这倒是李若芷未曾想到的,她愣了一下,若雁这次恐怕是真的对那个叫白许年的戏子动了真情,居然还特意去求了公主。她面上笑了笑:“那倒是也有可能,若那白许年能有所作为,到时候说不能真的能和若雁在一起呢。” 说完,也将小萍放了回去。 李若雁带着笑意看着小萍离开了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她面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 李若芷重重地坐回榻上,发泄似的将案几上的茶杯扫到地上,浅秀眉目低垂,一动不动。 她未管浅秀,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若雁居然为了一个戏子如此大费周章,要是让旁人知晓了,简直是污了我奉常府的名声!” 室内一片寂静,李若芷未能听到附和奉承的声音,心中有些不悦,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浅秀,见她一副木头人的模样,本想发火,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是打了个转儿,将火气咽了回去。 浅秀是前几年才来府里的,虽然不爱说话,整日里跟木头似的,但她的来历却不一般,就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李若芷一开始还有些不大喜欢她,却在从她口中知晓了一些事情后开始对她重视起来,将她设为了自己的贴身丫鬟,什么也不避着。 她看着浅秀安放在小腹的手,问道:“浅秀啊,你觉得白许年能有什么作为吗?” 她只是随口一问,本不寄什么希望,却意外的得到了回答。 浅秀慢慢抬起头颅,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唇瓣轻启:“他未来,会很有作为。” 李若芷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瞪直了双眼,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她无波无澜的眼神看的心里有些慌乱,只好作罢。她不自然地将眼神转向一边,看见不远处那半匹云锦时,眼神停留下来。 ※※※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还要早些,黎玥前段时间又给柳原送了信去,本意是想让他给自己解解梦,却并未收到他来访的消息。 因为柳原当时就让公主府送信的小厮稍等片刻,然后取了笔墨,当场回信。 当天就收到回信的黎玥有些惊异于他的效率,从小厮手里接过信件,拆开来一看,好嘛,上头就一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黎玥心说这难道不是废话吗,她原本还想借着身份的便利让柳原这个大祭司给自己算算,结果却是得了这么个糟心的答案,白费了她的笔墨,还不如不写了。 当时正坐在书房里头的黎玥直接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子。 又过了数十日,外头的寒风凌冽起来,天空时常是灰蒙蒙的样子,细雪在寒风中低旋回转,落在王城的街道上,也落在公主府的屋檐上。 黎玥现在每次踏出房门都要裹了厚实的夹袄,又在外头披上狐裘,怀里抱着暖和的汤婆子,才肯走动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年的冬天似乎更冷了,公主府的花园里,假山和湖水都被冻住,湖面上厚厚的冰层看的人浑身哆嗦。 黎玥让人清点了一下公主府的木炭,然后给下人们多分了些,这种冰天雪地的日子下人们也不敢随意走动,整日里除了必须要做的事情,连打扫院子都懈怠了。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聚在下人房中烤火。 但这种情况也只是出现在安稳悠闲的公主府,大臣们依旧是每日上朝下朝,往返于皇宫和家中。 因此,当听到柳原生病的消息时,黎玥也只是怔了一瞬。 虽然上次他没给出自己满意的答案,但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黎玥还是让人准备了慰问的礼物,全副武装一番后坐上了马车。 她轻轻地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外头,上上下下尽是白茫茫的一片,人影几乎没有,刺骨的寒风顺着缝隙吹进马车里,黎玥脖子一紧,赶忙将手中的帘子放下,压实了不让风吹进来。 因着下雪,路上打滑,车夫不敢行的太快,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到柳府门口的时候,已经午时了。 门口裹得跟球一样的门童迎了上来,“见过公主殿下。” 黎玥抱紧了怀里的汤婆子,跟着门童进去,并未禀报,她直接进了柳原的房间。 点了熏香的屋子里只有幽幽的暖光,一进门,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黎玥脱了外头的狐裘,又将汤婆子放在一旁。 按理来说,哪怕黎玥是柳原的外甥女,但男未婚女未嫁的,也不便如此直接,只不过黎玥身份尊贵,又和柳原打小相识,其他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柳原听说黎玥居然来了,硬是撑起身子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上一副病弱模样。 许是因着屋子里炭火太旺,柳原两颊泛着浅色红晕,坐起身之后轻轻咳嗽起来,平日里那双波光洌滟的眼睛,水光更甚。 黎玥在他床边坐下,有些担心起来:“怎么又病了。” 柳原笑笑:“约莫最近起得早了,再加上朝殿里又阴冷,就又病了。”他又捂着嘴咳了几声:“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就是有些发热,头晕的厉害。”

正文 第20章 寒意渐浓 进门时闻到的熏香味透着过分甜腻的味道,这股香味在黎玥进入房间中更甚,准确地说,是在她来到柳原床边时更甚。 金漆镂空的香炉盖上方,飘出的烟雾逐渐淡薄,房间里过分甜腻的味道也淡了下来,黎玥这才觉着胸口不再气闷,头脑也舒服了些。 听完柳原的话,黎玥微微蹙起眉头,虽说她清楚自己这个小舅舅的身体状况,但记忆中的前几世似乎也没听说过他在这年冬天病的这么重,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昏黄的烛火下,她看到柳原又咳起来了。 一下一下,连绵不断,像是要将心肺都给咳出来。 黎玥顿时手足无措,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状况,柳原此时的样子太过虚弱,她甚至连拍拍他的背都不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用大了力气。 一旁的丫鬟走上前来,拿着个青瓷的瓶子,打开盖子往床边的的香炉里头又添了一些香粉。 金漆镂空的炉盖上细烟袅袅,让黎玥觉得胸闷气短的那股子味道再次侵袭整间屋子,她不适地用锦帕捂着口鼻,但瞥见床上的柳原,眼睛睁大了几分。 柳原咳得节奏逐渐缓下,胸口的起伏也接近平稳,他的呼吸平缓下来,黎玥将捂着口鼻的帕子拿了下来。 她看着香炉里头的红色火星,又看了几眼丫鬟手中的青瓷小瓶,心下有些疑惑。 黎玥问那丫鬟:“这是什么香?本宫闻着怎么觉得有种桂花的味道?” 丫鬟规矩地行了个礼:“回公主的话,是前几日二皇子殿下送的,说是能调养生息,对发热咳嗽之症也大有裨益。” 柳原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听到黎玥这样一问,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前几日我刚病倒,阿瑾就来过一次了,这香料听说是他的一位好友给的,我刚开始点上还有些不适,觉着胸闷,但咳得厉害的时候闻闻,却是能好受许多。” 黎玥听他解释完,点点没再说什么,柳原以呆久了可能会传染她为由,让她快些离开,“你的心意我已经领了,最近下了雪,外头寒风凛冽,夜里天更凉,还是早些回去罢。” 黎玥出了柳府的大门,冷风一吹,在房间里待久了的脑袋清醒了几分,她看到门口的马车顶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温度太低,车夫去了伙房和柳府的下人烤火。 未曾想到公主会出来的这般迅速,车夫急急忙忙的从院子里头跑出来,赶着马车载着黎玥和翠芜回府。 ※※※ 这头的黎玥出了次门后再也不想动了,整日里待在房里头,而另一头的黎瑾,可就不似她这般高枕无忧。 学宫之内,紧张的氛围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现如今各处的乡试已经过了,再过几月便是王城之内的统一考试了,今年比起往年多了一种考试,武试。 之前各个士子学武都是家中请了师傅,图的是强身健体,随便练练,后来皇帝设立了正式的武馆,距今也半年有余,但要举行武试的这份诏书,却是前几日才颁下来的。 那些平日里练武时浑水摸鱼,各种找机会偷懒的学子,现在都是赶鸭子上架,试图在最后的一两月中多练练,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弱鸡。 寒冬的学宫被学子们的一片奋发上进之心感染,院子里扫雪的宫人都勤快了几分,一大早就起来扫去厚实的积雪,露出土地原本的模样。 学子们三三两两来到学宫,黎瑾裹着厚厚的皮袄子,围着脖子的一圈棕色绒毛衬得他一张脸都小上了几分。 他站在走廊下跺了跺脚,向着身边的季筠抱怨:“今年的冬天怎么这么冷,我手都要僵了。” 季筠也是一身厚实的夹袄,他与黎瑾年纪相仿,初见时比他矮了半个头,现在却是高出了半个头,一张脸正在逐渐褪去稚嫩,依稀可见愈发明朗的轮廓。 他看着外头的积雪,想起了曾经那个,在无数个寒冷的冬日里打着寒战的自己。 季筠转身就走:“冷就走快点吧,学堂里头有炉子,里边就暖和了。” 黎瑾本来还在搓着手,见他先走了,正想跟上去,却看到了门口才进来的一个人。 那人衣着朴实,面容却是俊秀不凡,与他身边的那个面相普通的学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派温文尔雅之相。 那人也看见了他,远远地笑了一下,黎瑾停下脚步,在原地等着。 白许年在屋檐下收起了伞,对着黎瑾作了一揖,笑道:“二皇子殿下今日来的挺早,怎么不进学堂?” 白许年虽是拿着盖了太子殿下印章的举荐信进来,和黎瑾他们这些人一间学堂,却因着身份的原因,不怎么受待见,但还好他文采出众,得了夫子和二皇子的另眼相待,因此旁人也只敢在私下酸一下。 和白许年一同进门的赵向有些心里不平衡,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不管是安娴公主还是二皇子,他们都未曾将他放在心上,或许这该归功于他太过平常的长相,即便是正面对上他们都未曾想起他来。 他半是艳羡半是嫉妒地盯着屋檐下的二皇子和白许年,感慨着造化弄人。 这个白许年,去年元宵诗会得了第二的人才,分明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平民,却是拿着太子的举荐信进来的,而且还和二皇子关系匪浅,说不定过段时间的科举考试也能因此被皇上另眼相待…… 这边的赵向越想越酸,屋檐下黎瑾却是爽朗地笑起来:“我也才刚来不久,正巧看你进门。” 两人一边走在屋檐下一边聊着,黎瑾道:“你前段时间赠我的香料我只点了几次,正巧前几日礼部尚书害了热,我就把香料给他了。昨日里他上完朝路过学宫,进来看了一眼,你那时恰好不在,要不然也能让他看看调香的人是谁了。” 白许年笑笑:“这倒是不必,在下年幼时家父对香料多有研究,只可惜在下未能习得家父的精髓,只能调些普通的香料,实在是不足挂齿。” 黎瑾却有些不认同:“你哪里都好,就是有一处不好。” 白许年问他:“依二皇子所见,是哪处呢?在下必定尽力更正。” 黎瑾在学堂门口停下,看着他,似是叹息地说:“你太过自谦了,真正有天赋之人,难免都会有些高人一等的盛气,但你却不是如此,你总是在说自己哪里不足,过分的自谦可就是自傲了呢,从某些方面来看,倒和季筠有些相似了。” 白许年像是被他的话所惊,怔在原地,黎瑾说完,未再停留,直接走进学堂,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季筠身边坐下。 白许年看着他和季筠,嘴唇抿成一条细线,面上神色复杂了几分,却也是缓缓进门,在后头的角落里坐下。 ※※※ 奉常李府,李若雁坐在屋子里,面前铺着一封信,上头的笔迹飘逸自然,颇有几分大家风范,李若雁见到这封信,心里头也高兴了几分。 自从她将举荐信交给白许年之后,已经有许久未曾与他见面了,而且因为害怕被府上的其他人发现,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写信出去,只能借着差使小萍出去买些首饰点心的名头,让她为自己和白许年传递书信。 白许年从她手上拿到举荐信时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李若雁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好笑,他像是做梦一般地喃着:“若雁,你从哪里得来的……太子印章……你还与太子相识吗?” 李若雁看他这样,笑道:“我与安娴公主相识,前几日去了趟公主府,顺便就向求了这个,你高兴吗?” 白许年这才如梦初醒般整了整自己的仪容,道:“若雁,你这般待我,却是让我,实在惭愧啊。” 李若雁觉得白许年哪里都好,但就是自己太过看轻自己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许年,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或许现在还有人会看轻你,但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能成为让那些人望尘莫及之人。” 她的话语坚定到不可思议,白许年出生高门,幼时父母也曾对他寄予厚望,但自从父母过世之后,他尝尽人情冷暖,自从落魄之后,这么多年来,李若雁还是第一个对他说这种话的人,她甚至比他自己还要看的起他。 白许年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举荐信,看着眼神坚定的李若雁:“谢谢你,若雁。”他笑起来,好似阳春三月里栀桥上的暖风:“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会告诉你,你绝对没有看错人。 白许年握着李若雁的手:“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待我功成名就之日,我定当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你过门。” 李若雁红了一张脸,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明年春日就及笄。”然后跑了出去。 看着李若雁离开的背影,白许年逐渐沉静下来,他将手中的举荐信放在桌上,慢慢地捋平了上头的褶皱。

正文 第21章 次年国宴 春寒料峭,冬雪渐停。 新年将至,公主府的侍从们忙碌起来,冬日里积攒了的活计,现如今都是要补上来的。 黎玥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中,看着外头忙碌的侍从们,无所事事地发着呆,今年二三月份,殿试就会举行,虽不知最后的结果,比如说陆熹高中状元的结果会不会因为武举考试的颁布而有所变化,事实上,她对这些也不甚在意。 她在意的,只是季筠。或者说,她在意的是未来那个与夷国结盟带着大军压入黎国王城的季筠。 她昨晚又做梦了。 这次没有陆熹和南瑄,只有季筠,还是那个青年时期的季筠,他身着甲胄,骑着枣红骏马,带着身后的军队从黎国的王城城门进入,而黎玥自己,则是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他们的军队进入。 梦中那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的触感是如此真实,让她觉得自己确实就在经历着这一切,这不似梦境,一般的梦境再怎样都会带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但她触目所及之处,皆是她最熟悉的事物。 她从这个梦境中醒来,坐在床上,又听到从公主府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才发觉这次醒来的时间,似乎和上次也是一样的。 一次是她多心了,两次或许也是多心了,黎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因为她实在是想不明白,除了想象,为什么自己会三番两次看到未来的季筠。 她正发着呆,宫里头又来了人,黎玥无心按着规矩跑去正堂,就让人将内侍带来走廊。 内侍带来的也是有关于年宴的消息,今年的年宴换了位置,要改到王城附近的别宫中去,黎玥听罢,点点头,内侍便回宫复命去了。 看着内侍离去的背影,黎玥才意识到距离自己重生,已经过了近一年,如今虽还冷得渗人,但外头的柳树却已抽了新芽,在干燥的风中摇曳着,散发着嫩绿色的勃勃生机。 正月初一,黎玥起了个大早,她乘着马车抵达城郊的别宫之时,黎玖和黎瑾他们已经在那里待了半天了。 别宫修建于山上,三面环山,里边有一个小湖,黎玥以前曾和黎玖他们一起来这里泛舟。 “皇姐你来啦!”黎瑾大老远就看见了她的马车,迎到她的车前,扶着她下来。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数月未见,黎瑾又比她高了一些,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脸上青稚的痕迹变得愈发不明显。 黎玥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在外头站了很久吗?冻的这么冷,怎么不进屋子里去。” 黎瑾解释道:“我们在放纸鸢呢,本来飞的好好的,刚才突然来了阵风大吹断了线,把纸鸢给被吹到旁边的林子里去了,不过季筠出去捡了,待会儿一起玩罢!”他笑起来,脸上满是天真烂漫,即便长了个头,心性却仍是未变。 黎玥心中好笑,却因着整个冬天未活动过而导致身子贫弱,她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气短起来。 “不了,你们玩罢,母后她们呢?我进去和她们……”黎玥的话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下意识回头去看—— 与梦中的那张脸逐渐重合的季筠,手里正拿着纸鸢朝她们跑过来。 季筠远远地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站在黎瑾身边,微微仰着头,他看到她伸手摸了摸黎瑾的脸,黎瑾立马喜笑颜开,一派天真少年的模样。 他初次见到安娴公主,其实并非那日浣衣局和碧烟一起,在更早之前,在她还住在宫中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见过她很多次了。 落梧阁离安娴公主曾经居住的长秋宫很远,却离她曾经和黎瑾黎玖他们玩乐的地方很近,黎国皇宫的地形建筑错综复杂,黎玥从不知道,当她和黎瑾他们在皇宫之内嬉笑打闹的时候,也曾有个人,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季筠从宫人们的口中听说过很多有关公主的事情,在她还不叫安娴的时候,他已经从那些传言碎语中,拼凑出了一个“黎玥公主”。 相比于她的同母哥哥太子黎玖,她却是与二皇子黎瑾的关系更加亲密,季筠曾多次看到她和黎瑾黏在一起,或者说是黎瑾黏着她的模样,她从来不会拒绝黎瑾的撒娇,只会用温柔的目光和浅浅的笑容回应着他。 季筠已经忘记自己在季国是否有兄弟姐妹了,但若是季国昔日未曾战败,他没被当做质子送来黎国,他若是生长于季国的皇宫,是否也会有那么一个人,会这样温柔地爱着他,会对他露出宠溺的微笑呢? 他知道,在这黎国皇宫之中,碧烟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在为他寻得更好的生存之法,他很感激她,所以也会努力为她分担工作,但碧烟也是在黑暗中挣扎的人,她只是为了报恩便跟着季筠来到了黎国的皇宫,受尽苦楚。 碧烟无法照亮自己,也无法照亮季筠。 但黎玥不一样,她生来便受尽宠爱,万丈光芒。但凡她所及之处,皆是富丽堂皇,霞光四射。 季筠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对敌国的公主生出这种仰望的感情。 但自从安娴公主及笄之后,便搬出了长秋宫,那些昔日里她曾经游戏过的宫殿中,再也无法看到她的身影,就在季筠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的时候——他和安娴公主相见了。 这不再是一方明一方暗的窥视,而是光明正大的相见,他们共同站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看到她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他的身影。 那一刻,他多年来的寄托似乎都得到了结果,心中的欢喜满的几乎要溢出来。季筠死死地盯着她,要将他们这一次的相遇刻在心中。 在他看不见光,看不见希望与未来的人生中,他与那位毫无阴霾的公主相遇了,他分明是站在她的阴影之中,却似乎看到她身上的光亮也眷顾了他。 这是她所赋予他的荣光。 ※※※ 黎玥看着自己面前的季筠,问了声好。 季筠温和地问她:“公主要来放纸鸢吗?” 面前的少年今日里穿的是一袭黑色的长衫,皮肤白皙,轮廓温润,过了变声期的声音变得清润如泉,使人有种如沐春风的错觉。 黎玥摇摇头,表示自己想进去休息,让他们自己继续玩。说罢,便带着翠芜去找皇后她们了。 中午,年宴开始了,今年的年宴上不止有皇室众人,前几月,皇帝将几位异姓王也从各自的封地召了回来,黎玥很想集中注意力去观察她父皇和几位异姓王之间的神态对话,却总是被一旁的南瑄闹的分心。 黎玥忍无可忍地转过头来:“你就不能稍微安静一下吗?” 南瑄突然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惊呼:“过年难道不是要热闹一点才有意思吗?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不就太过冷清了?” 黎玖和皇帝皇后他们一桌,黎玥坐的这桌除了黎瑾和南瑄,便是季筠和其他几位异姓王的孩子了,他们多是未曾进过京,即便是和年纪相仿的皇子公主们坐在一起,也颇有些拘束,不似南瑄,熟到十分自然。 有个坐在黎玥对面的姑娘,听到他们的对话,抿着嘴笑起来。 黎玥瞥了他一眼,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像他这样一落座就在她耳边跟苍蝇一样嗡嗡嗡个不停,也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住的。 不过这次的座位却也是较为随意的,黎玥左手边是南瑄,右手边是黎瑾,而黎瑾的另一边,则是季筠。 黎玥看着这个位置,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和黎瑾换一下。 南瑄就有些不大乐意了,又有些拉不下脸,只能继续嘴硬:“阿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你居然宁愿和那个季国的质子坐在一块。” 此话一出,其余那些原本还只是偶尔试探的目光,顿时像光柱一般聚集在季筠身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黎玥有些不太明白南瑄今天怎么这么奇怪,以往他虽有些嚣张,但基本看人脸色的本事还是有的,但今天却是在黎玥明摆着敷衍他,不想听他说话的时候,还硬是要追着说个不停。 而且故意这么大声地指出季筠的身份,实在有些不妥…… 黎玥侧着脸看了一眼季筠,他面上挂着文雅的浅笑,通身气度清儒,却显得南瑄在他面前落了一等。 从宴会刚开始的时候,黎玥就看到同一桌上有小姑娘在偷偷看着他,心思不言而知。 她只是有些感慨,去年的这个时候,季筠大概还缩在他的落梧阁,听着宫里头放烟火的声音,而今年,他却也和她们一起,过着所谓团圆的节日。 这对于一个质子而言,或许讽刺意味更重吧。

正文 第22章 争锋相对 见那些窃窃私语有扩张之势,黎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另一桌,不想让这边的动静打扰到那边,她漫不经心道:“我想坐哪就坐哪,和身边是谁有关系吗?还有,你今日自坐下就未停过嘴,话多得连戏班子都省了,不若再说的大声些,让大家都听着你咿咿呀呀?”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盖住那些窃窃私语之声,让同桌的那些世子郡主们都听清。话音刚落,席间一片寂静,整桌的人都停箸不语,视线流转在黎玥和南瑄之间。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骤,有湿沉的暗潮涌动,南瑄似是没想到黎玥居然会为了季筠而讥讽他,眼里满是惊色,面上也变得十分难看。 黎瑾见到这种状况,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他们几人相识多年,若是因为这么点小事而闹翻,实在划不来,他斜着眼看了看黎玥的脸色道:“好了,坐哪里不都一样吗,反正还在同一桌上。” 他想要缓和气氛,但某个当事人却是不怎么领情,南瑄的脸色阴沉下来,挑衅一般地看着季筠说:“怎么,本世子有哪里说的不对吗?倒是季筠,区区一个质子,哪里配的上和本世子一桌。” 这话说的是真的有些过火了,黎玥听到南瑄语气变得这般怪异,心里一惊,又不由得想起了前段时间的那块辟疟镜,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从今日的宴会开始,南瑄就好像在试图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身上,而在她换了位置时,又对季筠表现出了莫名的敌意,甚至用尖酸刻薄的言语来讥讽季筠,这绝对称不上正常。 黎玥挑起眸子看了他一眼,眼色一沉,该不会……他也是重生的? 这个念头一处,黎玥自己先被惊讶到了,可南瑄有几件事情做的确实奇怪,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 黎瑾也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眉头紧锁:“南瑄,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还一口一个‘本世子’的,至于吗?” 南瑄则是冷笑了一声,阴沉沉地看了季筠一眼,推开椅子起身离开。 而纵观季筠,在整个过程中,却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连脸色都未有丝毫变化,就好像一个旁观者,和这件事情没什么关系一样。 黎玥看着这样的季筠,心里有些发冷,相比于会将喜怒哀乐表现出来的人,这种总是一副好脾气模样看不透的人,更令人觉得恐惧。 她突然觉得有些胸闷,也推开椅子站起身来,黎瑾看到她的动作,拉着她的衣角问道:“皇姐,你要去哪?我陪你罢。” 黎玥摇摇头,拒绝道:“屋子里有些发闷,我带着翠芜出去走走就好。” 黎瑾只好松开手放她走,而在她转身之后,季筠却是敛去了面上的温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离去背影。 “季筠,你……”黎玥一走,黎瑾看着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的季筠,心里头也有些慌乱。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季筠立马又变回平日的模样,倒像是他看花了眼。 “怎么了?”季筠问道。 黎瑾眨了眨眼:“……没什么。” 黎玥嘴上说着要带翠芜一起出去,实际上却是自己一个人走在行宫中的湖边,她沿着长满不知名野草的湖岸走着,看到湖边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一个人影安静的坐着。 南瑄坐在亭子边上,将眼神放在了湖对面那边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却像是赌气一般,并未回头。 黎玥半是无奈道:“谁又惹你了?” 南瑄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眼神也未曾分给她半分。黎玥也未有恼怒之色,在他旁边坐下,也安静地将视线放到远方的树林中。 正午时分,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落下,却并未给人带来多炙热的温度,熹微的阳光落在树林上,笼着一层朦胧的色彩。 过了许久,南瑄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原本还等着黎玥多说些话,然后自己再勉为其难地回答,没想到她却是问了一句就安静下来。 他转头看着黎玥的侧脸,问她:“你是不是喜欢季筠?” 黎玥看了半天远景,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南瑄来了这么句话,顿时睡意全无,她不敢置信的转着僵硬的脖子看着他:“你说什么?” 喜欢……季筠? 她这时可以肯定南瑄绝对不是和她一样重生的了,而且话到这种地步,她也有几分明白南瑄的心思,可她也明白,南瑄是和她一样,从小被宠着长大的,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不是她所能接受的,所以哪怕她上辈子没有嫁给陆熹,也没和他在一起。 黎玥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所包围,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奇怪起来,带着几分无措,又夹着几分心乱,在几种状态之间切换,一言难尽。 可她这副样子落在南瑄眼里却变成了默认,她脸上的表情也被解读为——因为被自己戳穿了心思而慌乱。 南瑄有些气愤起来,他和黎玥自年幼相识,如今也有数年,可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却是连一个相识不过一年的人都抵不过。他想起从黎瑾口中听说的,黎玥亲自从将他从落梧阁带出来,还将自己的玉佩也给了他的事情,心里愈发不平衡。 他冷笑起来,带着几分讥哂:“你的眼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黎玥原本还沉浸在纠结中,一听这话,也忍不住反唇相讥:“我眼光确实差啊,要不然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 她这话刚说完,南瑄的脸色变得更难看,黎玥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一瞬,侧着身子往旁边挪了几分。这看似小心翼翼的动作惹得南瑄更加心烦,他啧了一声,又回归原本的样子,撇过头去。 黎玥看着他这样,心里头也有无名怒火烧了起来,她蹭地起身,直接撇下他自己回了屋子里。 南瑄听着她离开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才转过头去看她。 他很少看见黎玥的背影,准确地说,他很少看见任何人的背影。 这种看着对方远去,和自己的距离愈发遥远的感觉绝不好受,他只觉得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愈发沉重,重到连全身都带起了酸涩的感觉。 他突然有一种直觉,像是自己又失去了某种东西,某种他渴求已久的东西。 ※※※ 回到席间的黎玥得到了四面八方的探究视线,她向黎玖笑了笑,表示没什么,然后在黎瑾的左侧,她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下。 在南瑄和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席上的气氛再次变得和谐轻松起来,她的眼神环视了一圈,注意到季筠右手边换了一个人,那个原本坐在黎玥对面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季筠身边。 黎瑾从她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注视着她,见黎玥多看了几眼那个姑娘,就支着手凑到她耳旁来说:“那是北王的嫡次女,北舒。” 黎玥头未动,沉着眸子斜视黎瑾,扯了扯嘴角:“哦。” 黎瑾又凑过来,说道:“你一走她就坐过来了,一直在和季筠搭话,季筠理都没理她,她一个人都能摆出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确实就像黎瑾所说,哪怕季筠完全不搭理她,她还是一点都不显尴尬,非常自然地和身边的人说着话,黎玥见她这样,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挺好的吗,和季筠多搭。” 黎瑾身子一僵,呐呐道:“皇姐你……怎么也变得这般奇怪……”他没说完,只觉得黎玥的语气里也有些□□味,就跟刚才黎玥换了位置之后的南瑄一样,奇怪到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黎玥没再回答这个问题,话题一转,问起了他白许年的事情。 “哦,你说许年啊,他虽出生平凡,但不管是见识还是学识,都使人十分佩服呢。”黎瑾的注意力被转移的很快,而且他和白许年交情不错,谈起来也是兴致勃勃:“而且他博学多才,在各种方面都有涉猎,而且勤奋刻苦,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啊。” 一谈起白许年,黎瑾的语气都高兴了几分,黎玥见他一副迷弟的模样,有些好笑:“他有这么厉害?” 黎瑾颇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味道:“当然,许年还对药理和香道有所研究,前段时间还送了我一些平心静气的香料,有止咳疾的功效,前段时间探望柳大人的时候,我顺便送他了。” 黎玥这倒有些感兴趣了,没想到那香料却是白许年给的,“我前段时间也去看了舅舅,闻着那味道甚是好闻,改日里你若是见到他了,帮我问问还有没有罢?” “对了皇姐,我听皇兄说是你给他写了信,求了白许年的举荐,怎么,你不认识他?” “我哪认识得了那么多人,这也是别人问我要的。” 黎瑾这才豁然笑道:“我还当是皇姐里那日在栀桥见到他之后念念不忘,去打听了他的消息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黎瑾未注意到,当他说完这句话时,旁边的季筠立马沉了一双漆黑的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文 第23章 挑选驸马 阳春三月,王城退去冬日的寒冷,城中满是春日特有的生机活力。 街道上熙熙攘攘,比往年还要热闹好几倍,两旁人声鼎沸,不止是平日里的商贾小贩,就连那些深闺之中的富家小姐们,也三五成群,早早地戴着帷帽出了门。 而引发这一切行为的,正是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之后,状元跨马游街三日的风光之景。 黎玥和黎瑾坐在酒楼的第二层,透过窗户可以完美将下面一整条长街的景色收入眼底。 黎瑾扒拉着窗户,将半个身子都搭在了外边,他看着外头那个骑着枣红大马的状元郎,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许年一定能够夺得魁首呢。” 今世的状元郎依旧未变,还是丞相府的独子,陆熹。 黎玥见黎瑾在一旁唉声叹气个不停,有些不解:“能让你这般惋惜,那白许年到底有多好?” 她还是头一次见黎瑾这般惋惜一件事,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个白许年莫非是给人灌了迷魂汤,李若雁喜欢他愿意为他求人倒是正常,但黎瑾这种只认才华不认人的,却也会为他抱不平。 黎瑾看着外头的陆熹转了弯进了下一条街,才在黎玥身边坐下,语气中的赞美之情溢满整个房间:“那是你没和他相处过,我以往总觉得才学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可自从认识了他,才知道这世间真正的有德之士是何等模样。”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青瓷瓶子,和黎玥上次在柳府看见的一模一样,黎瑾将瓶子放在黎玥面前:“你要的香料。”他又补了一句:“原来的香料都给了我,这可是许年在听说了你想要之后特意再调制的。” 黎玥听着黎瑾语气中满溢着对白许年的夸赞,明里暗里,有些咂舌。 他现在就像是白许年的粉丝一样,张口闭口无意识地给她卖安利,让黎玥有些不适起来,前两世学宫未扩建,白许年自然也未曾进入学宫学习,所以没能与黎瑾相识,黎玥自然也不用被黎瑾强行卖安利。 她敷衍地听着黎瑾在旁边给她分析白许年能从哪些哪些方面碾压陆熹,不时点点头,表示赞同。 黎瑾讲的越来越起劲,黎玥听得倒是昏昏欲睡,虽然黎瑾说陆熹哪里哪里不够好她确实认可,但也不想听他长篇大论地夸白许年,而且按照黎瑾这夸法,他怕是夸着夸着…… “皇姐,你要不嫁给许年吧!”黎瑾突然站起身来,十分高兴地说着,还头头是道地分析他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好驸马。 黎玥本来下意识地就想点头,却在接收到了完整信息之后及时停了下来,脑袋清醒了三分:“你说什么?” 先不提她根本就对只有一面之缘的白许年没有兴趣,她可是十分清楚白许年和李若雁之前的事的。 黎玥敛去脸上的漫不经心,正经地看着黎瑾的眼睛:“莫要再说这种胡话了,白许年已有心上人。” 黎瑾本来说的正高兴,却被黎玥这句话说的有些懵,许年有心上人?黎瑾回忆着他们之前聊过的所有内容,将整个脑海里的记忆翻来覆去,才肯定他从来没和自己提过他有心上人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他有心上人了呢?”黎瑾有些怀疑,皇姐明明未和许年有过交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这该不会是皇姐为了打发他故意编的吧? 黎玥见他满脸不信,挑了挑眉:“因为那封举荐信,就是他的心上人来找我为他求的。” 黎瑾惊诧地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讪讪道:“那……那个人是谁啊?” 黎玥直起身子:“这个人你也认识,奉常李府的二小姐,李若雁。” 李若雁…… 黎瑾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能和这个名字对上号的人,想了许久,才从脑海中提出一个长相不怎么记得清,但笑起来很招人喜欢的姑娘。 许年喜欢这种类型?黎瑾蹙着眉将自家皇姐和李若雁比较了一番,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你又在想些什么?”,看到黎瑾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黎玥深觉无力:“你还是多管管你自己罢,别整天就只管玩乐,也时候该想想娶妻的事宜了。” 这话一出,黎瑾像是被戳中了肚皮的刺猬一样,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梗着脖子道:“皇兄都及冠了还未娶亲,你也及笄了还未出嫁,哪怕是按辈分轮也轮不到我罢!” 黎瑾这话说的没错,不管是黎玖还是黎玥,他们都是孑然一身,半点没有要尽快解决自己婚姻大事的念头,这也是为什么第一世的时候,皇帝会撮合黎玥和陆熹的原因。只是很可惜他未能预料到陆熹的想法,未曾想到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欺瞒皇室。 陆熹是丞相的独子,哪怕黎玥后来死在了相府,但她是因病逝世而非受人所害,即便皇帝真要追究起责任来,也不一定能让相府付出多大的代价。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别说公主,即便是天子,也无法逃脱这俗世之苦。 黎玥没再接话了,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大多跟着陆熹的马蹄涌走,街道上恢复了平日里的普通,偶有小贩大声吆喝,又有贵人驾车而驰。 ※※※ 从酒楼回来的第二日清晨,黎玥才起来没多久,就又听到宫中来了人,内侍躬身一揖:“殿下近来可好?” 黎玥端庄一笑:“本宫很好,不知公公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宫里来人,最多的原因还是黎玥太久没进宫去,皇后想念女儿,让人出来叫她,当然有时候也会是一些要紧的事,结合昨日里黎玥在酒楼上看到的景象,不难推测这次是什么事情。 果然,内侍略带恭维谄媚地笑着:“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宫。”他看着黎玥:“是有关于您的终身大事。” 该来的还是会来,黎玥在经历了许多不同的事件之后,在突然能有一件完全对的上的事情出现的时候,反而有些怀念起来,她顺势起身,带着翠芜跟内侍一同入宫。 一跨入长秋宫的正殿,便听见皇后正和琴贵妃聊得喜笑颜开,也是,毕竟相府是琴贵妃的娘家,陆熹是她的侄子,而黎玥也常年和黎瑾关系甚好,这种亲上加亲的事情,能不令人高兴吗。 只是很可惜,这个亲却不会如她们所想的那般容易结。 黎玥走到她们面前,象征性地行了个礼,就在皇后身边坐下。 琴贵妃笑容温柔道:“安娴你来的正好,我们刚说起你呢。” 确实来的正好,毕竟是她们叫来的,黎玥面上笑笑:“说起我什么了?” 琴贵妃看了一眼皇后,皇后接过话题,笑语盈盈回答她:“自是说起你也老大不小了,该选驸马了。” 黎玥顺势作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抱着皇后的胳膊道:“选驸马?那母后有心怡的人选吗?” 她的配合对皇后而言显然十分受用,皇后招招手,一旁的宫人拿来了一叠画纸,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在黎玥面前摊开。 画纸正中间端着的正是陆熹的画像,一袭白袍,眉宇间隐有年轻人的傲意,通身气度非凡,侧面则是用小字写着他的信息,黎玥顺势瞄了一眼旁边的那叠画纸,也是这样。 黎玥心里咂舌,感情她们是统计了王城中所有适龄青年才俊的信息,来给她挑驸马? 皇后正看着画像,半天没等到黎玥的回答,催促了一声:“安娴,你觉得陆状元如何?” 对于陆熹,皇后和琴贵妃的想法是一样的,此子不管是从家世身份还是才学品格方面,都与安娴十分般配,若能结成姻缘,必定是一桩美事。 她看着面无表情的黎玥,虽说她和琴贵妃都对陆熹十分满意,但关键还是要看安娴的,若是她不想,她们自是不会逼她。 黎玥扫了一眼上头对于陆熹的赞美之言,并未表现出多大兴趣,而是拿起了旁边那一叠画纸,一张一张地翻过去。 确实如她所猜测的一样,上头全是些年龄相仿的年轻士子,家世身份皆有标注,这次的画师不知道请的是哪位,倒将这些人都画得十分传神,黎玥意外地在里头看到了白许年,翻看的手停顿了一下。 皇后倾着身子看过来,心里头愣了一瞬:这个是……此次科举考试中夺得了探花的白许年? 虽面上未有什么表现,但皇后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虽说主要还是看安娴自己的意思,但此子身为平籍,又曾流于戏班为工,这些事迹虽能看出他心性不凡,但总归还是不好看的。 皇后试探性地问她:“安娴你……要不再看看其他的?” 黎玥看了皇后几眼,又瞄了瞄琴贵妃,才笑着将手里的画像都扔回桌子上:“我一个都不喜欢。”她撇撇嘴:“这些人看起来都好生无趣,我才不想让他们当我的驸马。” 皇后又和琴贵妃交换了一个眼色,王城中所有适婚的男子都在这里了,安娴居然一个都没看上? 琴贵妃拿起桌上的画像:“那安娴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黎玥被这个问题问倒了,脑海里却古怪地浮现出季筠那张青年时期的脸,她被自己这个念头给吓到,摇了摇脑袋:“我没有喜欢的啊。”她挽着皇后的胳膊撒娇似的说道:“母后,这件事莫要再提了,我若是哪天看上了谁,一定马上跑过来让您给我做主!” 见她这样,皇后也只得无奈笑笑,将此事轻拿轻放,即便琴贵妃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她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让她停下。

正文 第24章 偷梁换柱 春日将尽,已经变回李若芷的李若雁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微甜的熏香满溢整个房间,醉人心脾。她倚着桌子,眼神却逐渐迷离起来。 在数月之前,奉常府举行两位小姐及笄之礼的那一天,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李奉常将十余年前发生过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们,而在那天,李若雁和李若芷都恢复了原本的身份。 当现在的李若芷得知这一切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写信给白许年,她们姐妹俩身份互换这件事情瞒了所有人这么多年,现如今一切归位,李若芷被这件事情冲击得头脑发懵,回想起自己和白许年的约定,心里头更加慌乱了。 她当初在栀河对白许年说自己是奉常李府的二小姐李若雁,可现如今却变成了李若芷,而她和白许年,自白许年入学宫起也有数月未见,只是倚靠偶尔的书信维持联络。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必须是要尽快和许年联系,告诉他这件事情。 李若芷当即写了封信,信中解释了有关她们姐妹身份的这一切,李若芷晾干墨迹,用信封装好,像往常一样让小萍找机会送去给白许年。 只可惜天不如人愿,小萍带着信还未出门,便被李若雁带着浅秀拦了下来,李若雁笑容温煦地用手指将她怀中的信件夹出,斯条慢理地撕开信封,将里面的信件抖开。 说来也怪,浅秀看起来细胳膊细腿,但力气却是大得离谱,小萍挣脱不了,只能干着急地看着李若雁将信上的内容看得一干二净。 李若雁看完这封信,冷笑了一声:“我说她怎么最近变得这么老实,都不似以往那样三天两头出去,原来是改了法子,开始鸿雁传书了!” 虽说前几日及笄之日两人的身份便换了过来,可李奉常为了不引人注目,并未大肆宣张这件事情,再加上他并不知道李若芷和白许年的事情,所以在府中,除了几个贴身的侍婢,其他的佣人其实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李若雁现在是直接撕开来了,都不再装腔作势,她扬起一个意味深沉的笑容,言语中满是恶意:“你说,我要是直接将这封信交给父亲母亲,会怎样?” 小萍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二小姐,小姐可是你的亲妹妹,你原来还不是说……” “闭嘴!”李若雁直接打断她,面目有一瞬间的狰狞,不过很快她又调整过来,冷着脸威胁道:“若是不想让父亲和母亲知道这件事,那你就当做没看见我,回去告诉若芷她的信已经送出去了,知道了吗?” 李若雁下巴扬的很高,说话的语气中满是恶毒,小萍一时间竟无法将她和之前那个担忧李若芷会被奸人蒙骗的好姊妹联系起来,她面容惊恐地看着李若雁,停止了挣扎。 浅秀松开了对小萍的桎梏,退回李若雁身后,李若雁看了一眼失去支力后跪坐在地面的小萍,带着浅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过了半晌,小萍还未能从余惊中脱离,这时候的白许年只不过是学宫之中的一个普通学子,经历上又当过戏子的有污点,绝对不能让老爷和夫人知道这件事情。 而且……刚才浅秀将她梏住的时候……她明明和她离得这般近,却未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任何热气…… 许久之后,小萍终于找回了些许气力,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然后又对着不远处的小池子照了照,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了。 这边的李若芷还在紧张地等着小萍回来,她一进门,李若芷就急迫地拉着她的衣袖:“怎么样?许年怎么说的?” 小萍强撑起一个笑脸,回答她:“白公子已经收到了信,小姐您……不用担心。” 李若芷听完,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她高兴地坐回妆台前,却未能察觉出小萍在她转身之后,看着她背影的愧疚与哀伤。 眼看着离会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为了不再打扰到白许年,李若芷自那之后便不再给他寄信,只是在想起他的时候,写了信自己收着,用一个黄梨花木的小盒子装起来,再加上锁,之前白许年写给她的信也被她装在里头,偶尔翻出来看看。 直到前几日,殿试也结束了,李若芷在桌上听到父亲提起今年的前三甲,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虽说许年也是和去年元宵诗会一样居于相府的公子陆熹之下,但他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十分惊人惊讶了。 听着李奉承夸赞白许年的话,李若芷低着头将脸都要埋进碗里了,而坐在她旁边的李若雁斜着眼瞥了她几眼,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当晚,李若芷又想回去翻出信来看,但找遍了整个房间都没能找到自己那个黄梨花木的盒子,她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钥匙也不见了。李若芷强行镇定下来,大声唤着小萍的名字。 小萍从外屋进来,低着头立在她面前,李若芷看着她的发顶,定住心神轻声开口:“我的盒子呢?” 小萍身子一僵,讷讷道:“奴婢……不知。” 李若芷只觉得头脑发昏,她按着小萍的肩膀将她的头抬起来,急迫地质问道:“小萍,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拿了?” 李若芷抑制不住心里的慌乱,她的盒子向来都收的很好,钥匙也只有她自己和小萍知道,而小萍跟在她身边好几年,她实在不想去怀疑她…… 小萍看着她一眼,又低下头不敢说话,李若芷松开手,眼前发黑,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撑着妆台才没让自己倒下。 “小姐……”听到动静,小萍想来扶她,却在踏前斑布之后顿住了脚步。 李若芷好不容易找回了神志,她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你把盒子交给父亲还是母亲了?” 小萍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把它……交给二小姐了……” 外面的日头愈发明丽,阳光从朱窗的菱格缝隙中流进,李若芷看着脸上满是愧疚的小萍:“她……想做什么?” 李若芷的语气由一开始的冲动急迫转为冷静空洞,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小萍看着这样的她,心里头愈发愧疚不安,但她想起前几天浅秀…… 小萍咬了咬牙,还是没把自己未将解释的信件交给白许年的事情说出来,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又压住想说出事实的念头:“奴婢……不知。” 李若芷看着这样的小萍,彻底明白了无法从她嘴里问出什么,她别过头不再看她,自己去找了李若雁。 但事实却与李若芷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带着慌乱去找李若雁,回来时却又被喜悦灌满头脑,李若雁告诉她自己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又解释说自己只是害怕到时候她的书信会被父亲和母亲发现,便自作主张帮她处理了,反正白许年已经平步青云,到时候一定回来向她提亲的。 虽已是春末,但李若雁的房间里还燃着安神的熏香,李若芷闻着这味道有点像桂花香,却又比它淡了几分腻人,闻着这熏香,李若芷的心情也逐渐平稳下来,临走的时候,李若雁将几块香料用红绸包了起来,装在红檀木盒子里头让李若芷带回去。 ※※※ 房间里的熏香还在继续燃着,李若芷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愈发混沌,小萍和其他的侍女将她扶上了床,她看着重叠垂下的帷帐,颜色变成了极为艳丽的正红——这是婚礼的用色。 李若芷起不了身,但耳朵却愈发灵敏,她听到外头有热闹的动静,庶弟们从自己的院子门口经过,口中正讨论着——二姐李若雁和今年的白榜眼的婚事。 前几日,白许年亲自登门拜访,来向李奉常提亲求娶二小姐李若雁,面对这个单刀直入的的年轻人,李奉常立马瞪直了眼带着他进书房单独聊聊,其他人只知道老爷和白大人在书房中待了好几个时辰,而他们出来的时候,李奉常看向白公子的眼里满是赞许。 李奉常答应了这门亲事。 李若雁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浅秀正在为她整理衣裳,系好腰带,她在浅秀面前转了一圈,笑容中满是少女的天真:“浅秀,你觉得好看吗?” 漓江产的云锦裁的衣裳,千金难求,自是极为衬人。 浅秀依旧是木着一张脸,声音清冷地答了一声好看,李若雁撇撇嘴,刚好看到了门口进来的小萍。她下颌微抬,又问她:“小萍,你看我这身好不好看?” 小萍正恍惚着,突然抬眼看到了李若雁,下意识喃喃出声:“小姐……” 李若雁听到这一声“小姐”,脸上的笑意更是明显了几分,她咯咯直笑:“小萍啊,你家小姐好看吗?” 充满炫耀意味的声音将小萍的神志拉回现实,她看着面前的李若雁,又看见她身后的浅秀,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正文 第25章 李代桃僵 李若雁见她这样,面上的笑意也淡了,她在妆台前坐下,浅秀本要来为她绾发,她从铜镜中看到小萍杵在那里,抬手示意浅秀停下:“让小萍来。” 突然又被点名的小萍针刺一般往后退了几步,仿佛妆台前的两人是什么洪水野兽,浅秀听她这么说,拿着木梳的手顿住,看向小萍的眼神平静到没有一丝波动。 小萍被她盯得心里发麻,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李若雁漫不经心的转着脑袋看着自己在铜镜中的倒影:“给我梳个以前最常梳的罢。” 李若雁和李若芷虽是双生姊妹,但平日里的习惯还是有所分别,在衣着打扮上也有各自的喜好,再加上李若雁体弱多病,比起李若芷来更显瘦弱,府里但凡多见过她们几次的人,都不会将她们错认。 小萍手里拿着梳子,不明白她的意思,最常梳的……是谁最常梳的? 李若雁似是看穿了她的内心:“自然是‘李若雁’最常梳的。” “啪”的一声,小萍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浅秀依旧是默不作声,李若雁蹙起眉头,不悦地斥责小萍:“莫不是连你也……” 她的话还未完全脱口,却从铜镜里瞥见浅秀的眼神,现在分明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但李若芷却从似从脚底下泛起一股冷意,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头轻微颤动。 小萍慌乱地捡起地上的梳子,不敢去看铜镜中的倒影。房间里静谧无言,只有头发与梳齿接触的细微声响。 小萍虽然一直紧绷着神经,但技艺却未因此生疏,她停下手来,李若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镜中的少女还未完全褪去青稚,脸颊上还带着点婴儿肥,一双圆圆的杏眼炯炯有神,数不尽的俏皮可爱。 就在数月之前,她还是消瘦又羸弱的病美人,连走得快了点都觉得气短,现如今却是跑跑跳跳完全不成问题。 而这一切……李若雁看了一眼浅秀,杏眼弯成了月牙。 ※※※ 黎玥坐在公主府里头,听着翠芜在告诉她白榜眼要迎娶奉常李府的二小姐李若雁,这对黎玥来说并非什么稀奇事,她听完后,笑了笑。 夏日天亮得早,她卯时便起了床,闲来无事端了盘鱼食坐在亭子里随意地撒着。 黎玥对鱼类没什么特别的喜好,池子里的鱼都是黎玖给她弄来的,是同一批的鱼苗,她手里的鱼食一撒下去,那些五颜六色的锦鲤都跳起来夺食,一只挤一只,有的还被挤得翻起了白肚皮。 池子里每日都会有人定时投入鱼食,也不存在什么让它们挨饿的情况,可黎玥手里的饵料一撒下去,它们还是要争先恐后来抢,她看着鱼群,突然问道:“翠芜,你觉得着这些鱼到底在抢夺什么呢?” 翠芜抿嘴笑了笑,却是反问她:“那要看公主指的是哪方面了。” “它们每天都人喂食,分明不会挨饿,可为何还是要抢夺我投下的这一点点吃食呢?” 翠芜敛了笑意:“它们虽每日都有人喂食,但对于送上嘴来的食物,难道还会任由它游走吗?” 黎玥愣了愣,这样说确实有道理,鱼食送到了锦鲤面前,本能地即会去抢夺,而它们又只有本能没有谦让,所以即便是同伴嘴边的东西,也会毫无顾忌地抢夺一番。 她突然失了喂鱼的兴致,将盘子里的鱼食一股脑倒进了池子里,在倏然如滚水般沸腾开来的池面中起身离开。 走在石子铺的小路上,黎玥才想起李若雁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过公主府了,她仔细搜刮一番自己的交际圈,才意识到自己除了幼时一起长大的那几个朋友,也没什么交好的人物了。 果然还是应该多和那些京中的贵女们有所来往吗? 可这样一来,又很容易会碰上丞相府的那些小姐们,黎玥自是不用怕她们的,可也懒得和她们有所牵连,再加上她自幼和黎瑾他们玩惯了,也不太清楚那些贵族小姐们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若是听戏看曲刺绣什么的……那还是算了吧。 她一边想着,穿过内门,院子里的春芽和春满正在扫地,见到安娴公主进来,停下手里的扫帚躬身行礼。 黎玥淡淡地应了一声,让春芽去找管家,从库房里挑几件东西,她要出门去一趟李府。 虽说李若雁已有这么久未曾来过了,但毕竟对方也陪着她解了不少闷,现在她定亲了,自己又从未去过李府,探望一下也不是什么不可行的事情。 春芽突然被点名,高兴地答了一声,丢下手中的竹帚哒哒地走出内门去找管家,而春满则是去告知车夫和侍卫们准备好马车,公主要出行。 一般来说要去他人府上拜访,即便是好友也要事先约定一下或是让人通知一番,以便做好准备,但黎玥贵为公主,不管去谁府上也没敢有人拦着她,再加上她的活动范围柳府和皇宫这些,连南王府都没去过几次,更不怎么在意这些。 翠芜见她这样,轻声提醒道:“公主,还是让人先去告知一声罢,也好让他们有些准备。” 黎玥这才反应过来:“这倒是我大意了,那就去罢。” 吩咐了小童前去通告,黎玥回到房里换了身正式一些的衣裳,翠芜又给她戴好了一整套的头面,才肯放她出门。 顶着这些首饰,黎玥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弯了,她平日随意惯了,就连进宫都少有这般打扮,可看着翠芜认真的模样,将口中正要冒出来的话收了回去。 顶着一身雍容华贵的仪态,黎玥带着翠芜坐上了马车。 而与此同时,奉常李府却是有些躁动不安,李奉常一大早出了门还未下朝回家,李夫人坐在房间里和李若雁谈心,正说起前些日子里李若芷又突然病了,心里更是堵得慌。 她低着头叹了口气:“难道你们两人,真的不能都平平安安的吗?” 李若雁将自己的手搭上李夫人的手背,满是关切:“母亲你别担心,姐姐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李夫人拿着锦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看着李若雁搭在自己左手上的手背,捏着锦帕的手也搭回她的手背上。 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像自己的手心和手背一样,不管是哪个出事,都不是她想看见的景象。 可是当年的那位黑袍人明明说只要瞒过了前十五年,等到她们及笄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可为什么若雁现在好起来了,若芷反而像之前的若雁一样卧病在床了呢? 李夫人摸了摸李若雁的脸,挤出一个笑来:“若雁你从小就身子不好,现在好不容易好转了,一定要多注意些,知道了吗?” 李若雁自从换回了身份之后,倒像是连身体也一起换了,非但不再三天两头生病,一直以来都十分消瘦的身子也逐渐好转,脸色变得红润,脸颊上也有了血色,笑起来就像是以前那个李若雁一样,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或许,“李若雁”这个身份,才是她好转起来的原因? 所以若芷在换回身份之后就变得…… 李夫人浑身一颤,不想再继续想下去,她端着茶盏抿了一口清茶,就在这时,侍女领了一个人进来。 侍女垂着脸毕恭毕敬道“启禀夫人、二小姐,这是公主府的侍童。” 李夫人愣了一瞬,未曾作答,那侍童却是机灵的很,一张圆脸很是讨喜:“李夫人,李小姐,我家公主正在来拜访贵府的路上,让我来报个信。” 李夫人手里还端着茶盏,与安娴公主交好的就是若芷了,可她现在正是病中,自是不能接待公主,她正想开口,却被李若雁抢先一步:“这样一说,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去寻安娴公主了,倒有些惭愧。” 她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似是有什么缘由似的,侍童立马回答:“殿下很快就要到了,待会儿您可以和殿下慢慢聊。” 说完,侍童便退下了,带他来的侍女也退步离去,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李夫人才惊醒一般地问她:“若雁你……你这是做甚?” 李若雁面上有些难为,解释道:“安娴公主初次登门拜访,但姐姐如今卧病在床无法相接,我们若是告知事情,自是不妥,我与姐姐容貌一般,也能代她相接,如此便不会拂了公主的面子。” 她这个解释可谓是真情实意,既表达了自己在为姐姐着想,又能顺便安抚公主,毕竟现在的李若雁走在府里头,可从来没人会将她唤作“大小姐”了。 李夫人看着李若雁,心里头突然有些古怪的感觉……

正文 第26章 真假难辨 李夫人面上犹豫起来:“可这不是在欺骗公主吗,若是被发现了……若芷和公主是好友,直接告诉她也没有关系……” “母亲!”李若雁声音拔高:“你真的觉得以安娴公主的身份,会因为这数月的交情而记在心里?” 她敛去面上的哀色,语气冰冷:“想要不失去,那就要想办法守住。” 李夫人终于明白那种古怪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如今的若雁和以前那个羸弱的小姑娘根本看不出半分相似,她现在的眼里满是贪婪与野心,甚至连她姐姐的东西都想要去抢夺。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李夫人骤然想起前段时间来提亲的白榜眼,老爷和他定下的是若雁的婚事,而她也从李奉常口中得知白许年是因为数月之前和若雁在栀桥惊鸿一瞥,难道…… 她看了一眼李若雁:“若雁,你告诉我,那位白公子是不是喜欢的……”是若芷。 “母亲,你只看到如今姐姐生了病,而我之前,却一直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李若雁抿紧了嘴,眼里却有什么东西模糊发烫:“小时候,她在府里四处乱窜的时候,我却只能被困在椅子上,被婢女们守着,连跑两步都是奢望;长大后,她跟着你们出入在皇宫,在王城中各个贵女圈子里,而我呢,我被关在府里头,闻着那些难闻的药味。” “母亲你知道吗,其实我每次躺在床上,闻到草药的味道薰满这个房间的时候,都会怀疑我是不是再也起不来了,我的身子和神志,全都被困在了那些药罐子里。我去年正月头一次出了门,我在栀桥上看到了白许年,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喜欢他了!” 李若雁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双颊和眼眶都涨得通红,李夫人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犹豫逐渐变得沉寂,她的脸色越来越灰败,像是倏然老了几十岁,即便是华贵的脂粉首饰也无法掩盖她的疲态。 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便只是作为一位母亲,她也是失职的,她偏爱体弱多病的小女儿,但女儿却丝毫没能理解她,甚至连她给她的爱,都成了她的负担。 房间里一片寂静,李若雁看着母亲的脸色变得惨白,有些慌乱起来,语气也柔和了:“母亲,我不是要怪你啊。”她将自己的脑袋靠在李夫人的肩上,声音很轻:“我知道你很爱我,但我真的很羡慕姐姐,她可以做我不能做的事情,去我不能去的地方,喜欢……我不能喜欢的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暗淡:“母亲,这是我和姐姐最像的时候了,哪怕这是在做梦,我都想做久一点……” 李夫人感觉到她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就像有千万斤一样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李夫人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等你姐姐好起来了,就把你们的身份全说开,好不好?” 李若雁靠着李夫人的肩,眼中闪过晦涩,与此同时,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 黎玥在翠芜的搀扶下从马车下来,李夫人和李若雁站在朱漆红柱的大门前,身后跟着几个低眉顺目的丫鬟。 李夫人和李若雁一见到黎玥,恭敬地躬身行礼,齐齐道着“公主金安”。 黎玥将李夫人扶起,笑意盈盈的看着李若雁:“本宫听说你前些日子定了亲,才想起已有许久未见着你了,若雁近来可是太过忙碌?” 黎玥虽语气平稳,却不自觉地带了些气势,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自是有种压人一等的气势,李若雁有些心虚,却又撒娇似的垂下眼睑,敛去眼眸中的虚意,瘪着嘴道轻声:“我前段时间病了,这几日才好起来。” 她拉着黎玥的手,语气软软的:“我这也是怕把病气过给你嘛,公主你不会怪我罢?” 什么病能让一个身体强健的人病上好几个月? 黎玥心里笑了笑,也不再追着不放,李夫人只将她迎入府中,而后找了借口给她们留出空间。 黎玥跟着李若雁进了她的院子,一进房门就觉得屋子里的味道有些浓重,她仔细闻了闻,似乎是股药味。联想起李若雁在大门口和她说自己病了,黎玥便没多问什么,在屋子里坐了下来。 刚坐定,浅秀木着脸给她端来茶盏和点心,倒茶的时候身子和黎玥靠的有些近了,她身上有种很好闻又略微熟悉的味道,黎玥想了想,觉着很像次在南王府吃的浇了桂花蜜的软糕,可再去闻,却又不像了。 她抬起头看了几眼浅秀,对方面容秀丽,姿容不似一般侍女,黎玥随口问道:“你换了侍女吗,以往去公主府的时候,你带着的不是这个罢?” 李若雁端着茶水正要送入口中,手一顿,似是想了想:“以往去公主府的带着的——你是说小萍啊,她现在是姐姐的侍女了。前些日子我觉着浅秀很合心意,就向姐姐讨了过来,但想到浅秀是姐姐的贴身侍女,便把小萍换给她了。” 黎玥哦了一声,将眼神从浅秀身上收了回来:“说起来,我都没听你提起过你还有姐姐呢。” 在黎玥的记忆中,李若雁很少主动和她提及自己的家事,她也没去过问,对奉常府的情况不甚了解,唯一清楚的也就是李若雁在李府排行第二,以及她有几个庶弟在学宫里上学。 李若雁的手指颤了颤:“姐姐自小身子骨就不好,一吹风就生病,因此鲜少出门,公主您不知道也属常情。” 天生体弱多病,又不出门,也难怪她不知道,黎玥点了点头,不再问她姐姐的事,挑着眼笑得意味深沉起来:“那——你和那位白榜眼,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李若雁心里又开始发颤,她虽说拿了李若芷的盒子,但里头的书信似乎都是在她们已经定了终身之后写的,再加上这段时间大家都是默认她就是‘李若雁’,因此她也没再去询问小萍关于李若雁的事情。 果然即便她获得了‘李若雁’的一切,还要时刻被提醒着自己和是不一样的吗? 她压着心里的不适,用锦帕遮了脸:“公主你……莫要这般取笑我啊!” 黎玥只当她是脸皮薄,不好意思了,也就这样放过了她。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聊着,黎玥想起前几日黎瑾告诉她今年要去王城附近的兀坚山秋猎的事,也顺便告诉了李若雁:“白许年作为现在势头正盛的新官,大概也会去的罢。” 兀坚山离王城十分相近,去年围起了一片,黎玥本还不清楚是要做什么,现在才明白是要用作今年的秋猎场。 事实上,许久之前兀坚山就是皇家的围猎之所,只是近年来大家不怎么习得骑术箭术,围猎场也就拆了,变成了普通的山林。 黎玥从未参加过围猎,她虽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但黎玖和黎瑾他们会啊! 她听黎玖的师父裘远说起许久之前他们去狩猎,打了那些兔子野鸡之类的猎物,晚上会烧起篝火,大家将白日里猎到的山禽走兽都做好处理,然后撒上调料烤着吃。 篝火,烧烤,简直是人生的至高追求啊! “你也会去的罢?”黎玥撑着脑袋问她。 虽说她和白许年已经定了亲,但这种促进感情的事情,再怎么说也不应该错过。 李若雁的手放在膝上,从黎玥这个角度看刚好被桌子挡着,也就没见着她绞紧了手里的锦帕,她低着头,黎玥只能看见她发顶插着一支样式很漂亮的朱钗。 黎玥看着她的发顶,心里感慨了一声果然怀春的少女就是变化大,以往的李若雁可不会这样晾着她半天不回答。 她等了一会儿,觉得李若雁现在这种状态不怎么适合和她交谈,又无聊地扫视着李若雁的房间,最后还是将视线停留在了浅秀的身上。 她总觉得若雁的这个新侍女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让若雁把她从姐姐手里要了过来? 李若雁抚着额头,语气有些虚弱:“我到时候一定去……”她的嘴唇变得苍白,黎玥站起身来,看见她脸颊发红:“你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这副样子看起来可不适合去秋猎。 “不用了,”李若雁摇摇头:“只是前些日子生病之后偶尔会发虚汗,我休息会儿就好,只是怠慢了公主您,实在是……” “什么怠慢不怠慢的,你现在还是好好休息罢。”黎玥打断她的话:“我今日就先回去了,改日里好些了再去公主府找我。” 李若雁撑着桌子要站起来送她,却被她按了回去,无奈,李若雁只好让浅秀去送她。 黎玥虽觉得今日的李若雁和往日里有些不同,却也只当是数月未见,再加上李若雁如今定了亲,难免有些变化。 她在浅秀的陪同下从奉常府出来,乘上马车,心思微颤,撩开帘子看着外边。 浅秀站在朱红大门口,下半身在阳光下,但脸却埋在了阴影处,黎玥看着这副画面,心跳骤然慢了一瞬。 就在这时,马车行驶起来,奉常府的一切都开始往后退,带着浅秀也隐入她看不见的地方。

正文 第27章 暗潮涌动 转眼之间数月已逝,黎国也迎来了每年五月初五的端午,黎玥才刚用完早膳,公主府便有客登门。 黎瑾三步作两步跑进正堂,在黎玥身边坐下,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咕噜咕噜喝完,抹了抹嘴:“皇姐,咱们去栀桥看赛龙舟罢!” 黎玥看他面上泛红,大口喘着气,心里好笑,正想说让翠芜准备一下,门口又进来两个人—— 黎玖,以及季筠。 自从被册立为太子,黎玖和她们一起玩乐的时间便大大缩减,而及冠之后更是整日忙于朝政之事,连休息的机会都屈指可数。 于是乎这种和黎瑾一起出现的情况更显得稀奇。 黎玥立马高兴起来:“皇兄,你怎么也有时间出来看我了?” 黎玖坚硬的面容上泛起暖意,他的声音也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今日是端午,父皇让我休息几天,正好有空就和阿瑾他们一起来看看你。” 说完,他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盒子,递给黎玥:“我前些时候去了漓江那边,在银楼里看见了这个,觉得很适合你。” 红木的盒子呈长条状,很薄,黎玥接过来:“怎么想起来给我买东西了……” 里面是一支金色的步摇,尾部雕着蝴蝶,翅膀的花纹镂空,坠着的似乎是一节一节的触角形状。 黎玥一看到这支步摇,话也停了下来。她从小到大收到的金银首饰数不胜数,自是不会被这样的小物件所震撼,但蝴蝶样式的步摇在黎国十分罕见,而黎玥又十分喜爱蝴蝶…… “不喜欢吗?”黎玖见她半天没说话,有些迟疑地发问。 他虽嘴上说着是在银楼随意看到的,但事实上却是去了漓江之后打听了当地最好的首饰工匠,让他画了图纸打的,整个黎国只此一支。 “不,我很喜欢啊。”黎玥关上盒子笑起来,将盒子交给翠芜放到房间里:“只要是皇兄送的,我都喜欢。” 黎玖这才放下心来,而这时,翠芜也为黎玥做好了外出的准备,几人乘着马车前往栀桥。 栀桥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是人山人海,也有来自其他地方的人特意跑来王城中看热闹,而若是不想暴露身份,即便是黎玥她们这些王公贵族,也只能和其他人一起在人群中艰难前行。 黎瑾和黎玖一边一个牵着黎玥的手,本该是万无一失的防护措施,但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意外,人潮涌动之间,黎玥身边的人不知何时换了一个又一个,待到她来到河边较为疏散的地带,才发觉不管是黎瑾还是黎玖,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黎玥:“……”发生了什么? 栀桥附近人山人海,黎玥虽说在女子中算是身材高挑的存在,但也只能看见附近一小块地方的人流,她左顾右盼,强压下心里的慌乱。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南瑄! 虽说国宴那天闹了不快,而黎玥和南瑄都是硬脾气,觉得自己没错怎么会道歉服软,所以自那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而时间一长,黎玥更是不可能拉下面子主动去找他。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是暂时抛下那些不悦罢。 黎玥本着朋友之间应该不拘小节的原则,也是为了能顺势和南瑄和好,她正想拨开面前的人群跑去南瑄那边,脚步却停了下来—— 又一个熟人,陆熹。 站在黎玥这个角度,刚才陆熹正好被一群人挡住了,难怪黎玥刚才看他似乎在看着谁说话,没想到居然是陆熹。 他们什么时候混到一起了? 黎玥蹙起眉心,在看见南瑄时油然而生的惊喜倏然消失,和她闹了别扭的朋友现在居然和最她厌恶的人有说有笑,这种感觉简直比吃苹果吃到虫还令人难受。 她心里挣扎了几下,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过去,过去吧,自己心里的槛很难跨,可不过去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黎玖他们…… 就在她内心挣扎不已的时候,一个身影悄然无息地朝她身后走来,那人伸出手臂,人潮涌动,黎觉得自己的腰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重心一个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倒去。 事情发生的太快了,谁也没看清有人做了什么,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却也只有岸边的极少数人被吸引了注意力,而那个身影,却退回人群之中,静静地看着落入水中的少女在河面上掀起水花。 现如今虽已是夏日,但黎玥的衣裙很长,落入水中后浸了河水,就像渔网一般将她紧紧缠住,因为是突然落水,她慌乱地扑腾着手,费力睁开眼睛:“救……救命!救命啊!” 她不会游泳啊! 穿越之前没找到时间练,穿越之后没机会练,也就导致了黎玥丝毫不识水性,她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河岸便开始聚起人群,却没有一个人跳下水来救她,黎玥看着那些在岸边看热闹的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不知道……待会儿还会不会听见那声“公主小心”…… 黎玥的身体开始下沉,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涌入口鼻之中,灌进肺部……窒息的痛苦折磨着身体和精神,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从上方落下,正在向她靠近,那个身影越来越近,那个人的脸近在咫尺。 但黎玥此时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她只知道那个人搂住了她的身子,她开始上浮…… ※※※ “安娴你醒醒!安娴,安娴你别吓我!安娴!”在一道急迫而焦灼的声音中,黎玥呕吐般咳了几下,吐出了几口河水。 黎玖抱着她,脸上满是喜极过望,他搂紧了黎玥,将自己的脸抵在她的额头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黎玥的额头上…… “皇兄……你……咳……咳咳”她只说了几个字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喉咙和肺部都有一种被灼烧的痛感,声音沙哑到不像话。 黎瑾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她,见她醒过来,立马拿着锦帕给她擦脸。 “安娴你先别说话,我们先回家好吗?”黎玖极力压制语气中的慌乱,柔着嗓音安抚黎玥。 他说完,便横抱起黎玥走向马车,黎玥顺势蜷缩在他怀里,才发觉他的衣服似乎是被她身上的水打湿的。 这就表示——她在水下看到的那个人不是黎玖。 可如果不是黎玖救了她,那会是谁呢? 黎玥的视线穿过黎玖,落在他的身后,河边黎瑾身上的衣物也很干爽,所以绝对不是他把她捞上来的。而站在他身边的季筠,却是从头到脚……都在滴着水。 救了她的人——是季筠。 黎玥突然安心下来,在黎玖怀里闭上了眼睛,虽然呼吸时依旧难受,但意识却很快陷入黑暗。 黎玖抱着黎玥上了马车,而南瑄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河岸边,他看了一眼浑身湿透的季筠,眼里浮起复杂的神色。 陆熹看了一眼那边,惊诧道:“那是太子和安娴公主吗?安娴公主落水了?!” 而跟在他身边的路雨盈则是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看着陆熹的侧脸,心里又浮现出不安——她听表姐们说了,皇后和琴贵妃之前想将安娴公主许配给表哥…… 南瑄没有理会他,抿紧了唇走到季筠面前,将自己的锦帕递到他面前。 季筠头上的冠玉已经歪斜,水滴顺着发梢滴在他的肩上,他的衣角同样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对着他指指点点。 年轻的季国质子接过对方的手帕,轻声道了谢。 “是我该谢你,”南瑄眼神真挚地看着他:“谢谢你救了安娴。” 季筠拿着锦帕的手指僵了起来,他脸上的温和消失不见,松开手指,锦帕掉落在地:“我不需要你的道谢。”他转身跟上黎玖,与南瑄擦声而过的瞬间,南瑄听到他说:“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来谢我呢?” 黎玖谢他,是因为他是黎玥的兄长,黎瑾谢他,是因为他是黎玥的弟弟,可南瑄,他算她的什么人。 季筠的背影挺得笔直,即便浑身湿透也未有任何狼狈不堪,此时此刻,他的眼里满是锋利的孤傲,若是黎玥看到这双眼睛,必定会十分熟悉,因为许久之前,那个尚且年幼落魄的季筠,也曾展露过这样的姿态—— 这才是真正的季筠,褪去虚假的温和和惺惺作态的笑容,真实的他远比他人想象中的还要尖锐,就像贵族少女怀中的袖剑,哪怕看起来再怎么像装饰的用具,也有着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力量。 伤害了他最重视的人,不管是谁也要付出代价。

正文 第28章 有所取舍 端午的栀河是举行龙舟盛事之地,而有人落水也是诸多百姓亲眼所见,在落水之人被捞起来之后,百姓们才得知——这位落水的姑娘,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安娴公主。 不消半日,整座王城议论纷纷。 公主府。 黎玥虚弱地躺在床上,屋子里虽挤满了人,却安静得离奇,太医、侍女们战战兢兢地立在墙角周围,大气不敢喘一下。 黎玖在她的床边走来走去,他看着床上的少女,脸色比平日里还要冷硬吓人,侍女们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这位太子殿下。 这次的事件绝不算小事,甚至差点就要了黎玥的命,即便是皇后,也在收到消息后立马从宫中赶了过来。 她一进门,直奔黎玥的床前,此时的皇后完全看不出平日里雍容华贵的姿态,她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在担心着自己的孩子。 皇后拉过黎玥放在被面上的手,摸着她发冷的手指,心疼地问:“安娴,你感觉怎么样了?”她看着黎玥煞白的脸,嘴唇微微发颤。 皇后的另一只手抚上黎玥同样冰冷的脸颊,庆幸的同时又是一阵心惊胆颤。 黎玥现在已经换了衣服,又喝了药,虽然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肺部的疼痛感总算没那么重了,她喘了几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慰皇后,声音轻浅:“母后,我没事的。” 皇后并未被安抚,她看着黎玥现如今的虚弱模样,心里头愈发沉痛。但为了不让黎玥难过,她还是压住了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情绪,温和地为她掖好被角,看着黎玥闭上眼睛,然后对着黎玖使了个眼色,起身离开房间。 皇后前脚出门,黎玖也跟着她出来,他神色黯然,眼里满是自责。 “今天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黎玖低垂着头,开始解释来龙去脉,皇后听着听着,眉头紧锁:“也就是说,安娴是在和你们走散之后,谁也没看见的情况下落水的?” “是……”黎玖现在依旧心有余悸,今天若不是季筠反应迅速跳下河将安娴救上来,那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皇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不是说要怪你们,虽说黎国素来安宁,但你们还是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们可是皇子皇女,怎么可以和平民百姓一样随意行走在王城之内,还去那种人潮拥挤的地方,还和安娴走散了……” 皇后的语气从一开始强压的淡然变得越来越激动,声音也随之增大,她说着说着,又想起她们现在正站在安娴的房间门口,声音慢慢降了下来。 黎玖沉默地听着她的话,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底早已有千万种念头翻转。安娴会落水确实是因为他考虑不够周到,一个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好的兄长,真的能回应父皇的期望,成为治理好国家的君主吗? 皇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留在门口,独自返回黎玥的房间。 ※※※ 幸好是在夏日,黎玥虽说呛了几口水,却并未落下什么病体,她躺在府里修养了一阵,期间柳原和南瑄都来看了她,皆是带着进补的药材。 黎玥找了借口没见南瑄,靠着床头坐起喝药,黑糊糊的药汁泛着诡异的光泽,柳原看她喝完之后整张脸都缩在了一起,揶揄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罢,以前都是你看我喝药,这次倒换我看你了。” 黎玥嘴里冒苦水,皱着脸哦了一声,然后将碗放回案几上。 “你和南瑄吵架了吗?”柳原漫不经心的问。 和南瑄吵架? 说实话,黎玥一点也不想听到这个问题,落水之前她看见南瑄和陆熹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肯定南瑄绝对不是重生的了,依照南瑄的个性,他绝对不可能会在知道了她曾经死于丞相府之后还和陆熹这般心平气和的说话。 他直接上手撕了陆熹还差不多! 黎玥突然意识到自己该正视这个问题——南瑄喜欢她这个问题。 这种事情不管放在什么时代都会十分尴尬,答应是不可能的,可拒绝又会连朋友也当不成,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所以一直在找借口逃避。 她其实并不是完全因为拉不下脸,而是因为不知道和好之后该如何继续相处。季筠只是一个□□,南瑄也在借此试探她,试图挖掘在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舅舅,你觉得该怎样委婉地拒绝一个人呢?”黎玥反问他。 柳原直视着她的眼睛,以他的聪明,完全可以从中推断出很多事情:“我以为你起码也是有点喜欢他的。” “或许曾经有点吧,”黎玥垂下脑袋:“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一切都会变啊。” 她继续说:“我小时候不是还说过要嫁给舅舅这种话吗?” 柳原揉了揉她的脑袋:“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都清楚这只是说说而已。”黎玥回答。 柳原笑了,他没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他知道黎玥已经做出了决断。 说了半天,黎玥又开始犯困了,约莫是她喝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每次喝完没多久就会犯困,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缩进了被窝里。 柳原一见她躺下,便十分识趣地告辞离开了。 翠芜小心翼翼地将屏风移到窗口,然后打开窗户透气,侍从们惯例地将鸣蝉知了清理掉,外头吹进来的风带着夏日的开朗。 黎玥这一觉睡了两三个时辰,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尚未暗下,便听到黎瑾和季筠也来了,坐在正堂里等着她睡醒。 听到翠芜说她醒了,黎瑾毫不顾忌地跑进她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床边上,亲昵地摸着她的额头:“皇姐你好些了么?” 黎玥拉开他的手,满脸倦容:“你在正堂等多久了?我没醒怎么不先回去,改日再来也可以罢,反正公主府又不会跑。” 黎瑾向来随意惯了,和黎玥又是姐弟,自是没人拦着他,而和他一起过来的季筠却是被挡在了屏风外,看着这面南沉木的屏风眯起了眼。 黎玥挥挥手将黎瑾赶了出去,翠芜打了水为她梳理仪容,她修养了这么长时间,也基本上好了起来,起码从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黎玥换好衣服走出门,看到黎瑾和季筠都站在正堂门口。 黎玥的房间正对东方,是修建公主府时让柳原看的风水,说是这样有利于运势,可看她的状况,从搬进公主府之后,倒像是走了下坡路了。 正堂里的常青树用青瓷的花盆种的,枝叶繁茂,黎玥坐在主位上,黎瑾和季筠坐在一边。 黎玥见黎瑾看起来有些犹豫,似乎是想和她说些什么,“你想说什么就说罢,和我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么?” 黎瑾未直接回答,先看了看季筠,才问道:“皇姐你是不小心落水的,还是……被推下去的?” 栀河没有围栏,但河岸大部分地方都十分平稳,水面也离河岸不怎么高,只有黎玥当日落水的那个角落,因为离河岸太高,平日里都是被围住的。 可黎玥落水的时候,却是毫无阻拦就被挤到那里去了,而落水的时候她也觉得有什么东西撞了她,当时只以为是人多发生的意外,未曾想过有人故意害她这方面。 黎玥突然被点醒:“你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公主落水差点溺亡这事闹得很大,未过数日,皇帝下旨在栀河附近就开工修建围栏,只在河岸边留了几个口子,虽说附近人洗衣洗菜因此失了些许便利,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的意思,也只敢在心底里抱怨几句。 仔细观察了一番黎瑾的表情,发现他总在有意无意地往季筠那边看,黎玥心里有些奇怪,说起来季筠这还是第二次来公主府,端午来的时候也只是随意坐了一会儿,这样正式地面对面坐着还是第一次。 那日季筠将黎玥救起来之后,所有人都围着黎玥去了,反而将救人的季筠抛在一边,黎玥也没来得及和他道声谢。 在栀河慢慢下落的感觉绝对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感觉,四面八方的寒冷全部涌来,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恐惧与孤独在心中发酵扩散,光芒渐渐消失,黑暗将人吞噬…… 正因如此,当季筠拉住她的时候,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油然而生,驱逐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气力,居然死死地抱住了对方。 现在想起来……黎玥愣愣地盯着季筠,莫名地有些慌乱起来,想到黎瑾还坐在这里,那句“谢谢”也不知为何在口中打着转,就是说不出来。 季筠神色严峻:“我那日远远地看到你落水,而那时候你的身后,似乎有人……” 那日的栀桥人山人海,每个人身边都会有人,但黎玥所处的位置却稀罕的人头稀疏,再联想到平日里那里都是被拦住的,从某方面来看——是有人故意搬走了阻拦物,借着人势将黎玥逼到那里去的。 费劲心思将她和黎瑾他们分开,又将她引入那里,如果季筠没看到她的话,她大概真的会葬身河底也说不定。也就是说——有人故意想杀她。 黎玥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自觉从未和谁结仇,一个普通的公主,谁会这么费心来杀她?

正文 第29章 真相渐浮 修 那日季筠虽看到了她身后似乎有人,但毕竟相隔太远,再加上对方衣着普通,似只是普通百姓,季筠也没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他只大概看清了身形,那似乎是个与黎玥差不多高的矮个子男人。 端午当日,季筠便将这件事告诉了黎玖,因而在黎玥养病的这段时间里,黎玖一直暗中排查着可疑人物,只是目标范围太大,加之当日的栀桥有很多并非王城本地之人,也就一直没什么进展可言。 而黎玖却因为觉得是自己失责而躲着黎玥,除了让宫中的内侍来给她送些东西,自己一直没再亲自前往公主府。 黎玥准备亲自送季筠和黎瑾出门,在起身和季筠离得有些近的时候,她闻见他身上的味道,恍惚了一下——这是…… “怎么了皇姐?”黎瑾见她突然像是被定住一样,有些奇怪。 黎玥回过神来,又仔细闻了闻,却是与刚才不大一样,她疑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 黎瑾看看她,又看看季筠,眼珠子转了一圈,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把拉住季筠的手就往外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皇姐你别送了,我自己走就好了!” 黎玥只无语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看着季筠被拖得踉跄了几步。 公主府的大门口,黎瑾松开手,猛地凑到季筠身上闻了闻:“你今日薰了衣物?” 季筠斯里慢条理了理衣袖:“怎么了么?” “我说,”黎瑾眯起眼,用一种威胁一样的语气说:“你是不是对我皇姐有什么想法?” 他紧紧地盯着季筠的脸,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但可惜的是季筠脸上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连嘴角都没扯动一下。 那就是没什么想法咯?黎瑾心里有些庆幸,虽说季筠是个不错的朋友,各方面的表现也不错,但毕竟是季国的人,而且凭他的本事,如果想做什么皇姐绝对是抵挡不住的。 他放心地拍了拍季筠的肩,率先撩开帘子上了马车。 ※※※ 未过多长时日,黎玥的身子也察觉不出什么异样了,她坐在公主府的亭子里,拿到了一张请柬,正红的纸张厚实有分量,里边是掺了金粉写的字,龙飞凤舞。 这是李若雁派人来给她的。 定亲才数月就要成亲,这也算是心急了,黎玥看着请柬上的名字,心里算了算他们相识的日子——有一年了么? 翠芜看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公主您要去么?” “去,当然去。”黎玥合上请柬,随手放在桌上,吩咐道:“毕竟也算半个好友,挑几件合适的礼物先备好罢。” 奉常府小姐的婚事,若能邀得公主亲临,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抬高一下新娘子的地位,虽说现如今的白许年不过是个小官,但上辈子黎玥可是听说了他荣登郎中令,与自己的老丈人共列九卿之位。 本着参加一下也没多大关系的心态,黎玥告诉了皇后这件事,然后让尚衣局给自己新裁了一身衣裳,皇后偏爱公主,自然是将自己珍藏的好料子拿了出来,尚衣局的人不敢有丝毫怠慢,接了料子诚惶诚恐,很快便赶制出来。 到了李若雁出嫁当日,黎玥带着翠芜登临奉常府,吉时未到,李若雁还在房间里梳妆打扮,听见公主来了,高兴地让人将她请进了房间。 年长的嬷嬷在为她绞面梳妆,喜婆笑着满脸褶子,黎玥在不远处的玫瑰椅上坐下,侍女很有眼见地为她端来茶水点心,李若雁从镜子里瞄了一眼黎玥,嘴角高高扬起。 最后赢的人,还是她。 黎玥看了半天,随口一问:“你那个叫浅秀的侍女呢?” 李若雁心下一惊,未曾想到她居然会记着一个侍女,眼神开始四处游离:“约莫是母亲有什么事唤她过去了罢。” 黎玥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与此同时,与李若雁的院子相隔不远的李若芷的院子里,却是清清冷冷,即便是炎炎夏日的太阳也带不进多少暖意,李若芷的房间里,熏香燃得极其浓烈,过度甜腻的桂花一般的香味几乎要将人熏死。 李若芷面色泛红躺在床上,门窗紧闭,屋子里光线暗淡,她看到头顶帷帐的颜色变了又变,红色渐渐褪去,白色也渐渐褪去,障影重重,她胸口闷得慌,久未进水的嗓子干得冒烟,嘶哑着嗓子唤着小萍,声音却被氤氲的熏香所吞没,外面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从缝隙中钻进来,李若芷的脑袋愈发混沌。 “吱——呀——”一声漫长的声响,木门发出不堪重负般的声音,李若芷的床前没有屏风挡着,光线从门外挤进来,带着木槿花淡淡的香味,阳光和花香似乎能在瞬间冲刷掉房间内的靡腐之气。 但光芒和木槿花都只是一瞬,房门很快又被关上,门外的一切再次被阻隔,李若芷倏然想起了当初她初见白许年时的场景。 那个白袍翩翩的年少公子,面上满是骄傲与自豪,比那日的阳光还容易灼伤人的眼睛。 所以她才会对他念念不忘。 她不记得自己已经在房间里躺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个月,又或许已经过去了一辈子,极轻极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她床前停了下来。 “是……小萍么?”李若芷的嘴唇有些皲裂,翻起了白皮,往日里那张漂亮的脸也失去了光泽,就像是蒙上了尘埃的瓷器,又像是垂死的老人,眼神浑浊。 她看不清小萍的脸,说这几个字已经花费了她极大的气力,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像老旧的风箱发出沉重的吸气声:“今日是什么日子了,我怎么听见了锣鼓的声音,扶我起来罢,我想出去——出去走走。” 李若芷的声音越来越小,又断断续续,几乎传不到来人的耳中。 来人将她扶起,李若芷倚靠在床头,分明是从外边进来的,那人身上却没有带上丝毫热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令李若芷心神清明了一瞬,她终于完全睁开眼睛,看到了来人的脸—— 是浅秀。 “你——咳咳,怎么是你——小萍呢?”李若芷瞪大了眼,被发痒的嗓子刺得咳嗽起来,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她过了许久才停下来,浅秀没有管她,也没有答话,从旁边拉了张玫瑰椅坐下,神情平静。 李若芷抬手就要去掀下身盖着的薄被,可手指刚攥上被沿,又变得软绵绵的,无力地耷在腿上,使不上力气。 刚才睁眼的力气就像是回光返照一样。 “别白费力气了,你动不了的。”浅秀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她不会让你破坏她的幸福。” 李若雁张大了嘴,像缺水的鱼一样大口吸着气:“她,什么她。什么破坏,你——咳咳”她还没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咳嗽了,李若芷的喉咙里出奇地发痒,安静的房间里只剩她的咳嗽声。 大概是咳得太狠了,也有可能是她的身体真的撑不住了,有血线顺着她的嘴角流下,顺着下颌流入她的脖颈和胸口,浅秀拿出一张锦帕,纤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她仔细擦干净血迹,将锦帕放在鼻尖闻了闻,“很香,不是吗。” 李若芷心里头颤了颤,浅秀的手指冷的像冰,捏着她下巴的时候,激起一阵细小的疙瘩。 “你……到底……是谁?” 浅秀将手中的锦帕方方正正叠好,将沾了血迹的那一块叠在中间,然后塞进袖口里的内袋。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浅秀说。 李若芷被问住了,怔怔地看着她,她就是她,还能是谁? 浅秀此时像是有了读心的能力,她摇了摇头:“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名字是最短的咒。”浅秀解释道:“有游走江湖或隐居山海的奇人异士,能以姓名相斗,只要知道对方的名字,便能做许多事情。” 李若芷轻声呢喃:“名字……” “你被借命了。”浅秀的语气中,带上了似是叹息的声音:“多年以前你和李若雁交换身份的时候,你就已经逃不过这一天了。” 李若芷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她从来不知道所谓的交换姓名居然还能借命,也没有听说过浅秀说的这些。 就像酒楼里说书人的话本故事一样。 李若芷突然笑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她的一生,原来就是一场戏吗? 就像拙劣的笑话一样。 浅秀抿紧了唇,李若芷的眼神空洞又漆黑,像是被挖去了眼珠子,渗人得很。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李若芷知道自己大概没救了,而与此同时,她一直以来堵着的胸口却像是被疏通一般,她的呼吸不再艰难,脑袋也不再昏昏沉沉——因为屋子里的熏香已经不再燃烧了。 “因为你的妹妹,她本来是不应该存在的。”浅秀叹了口气:“早在一岁之前,她就该再次踏入轮回之路,但那个人,他告诉你父亲,可以从你身上借命救她。你父亲答应了。” 李若芷突然有些不明白,分明都是父亲的女儿,她和李若雁甚至是双生子,为什么父亲会做出这种抉择——夺她的命,来续给李若雁。 “因为他不懂得取舍,世间安得两全法,”浅秀说:“那个人隐瞒了一些东西,他没有告诉你父亲这件事可能发生的后果,你父亲以为用这种方法可以让你们一起活下去。” 她接着说:“你们原本有可能一起活下去的。” “是么。”李若芷很平淡地说,就像是在听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是这样啊。” 李若芷已经不想再有什么波动了,起码她已经知道,父亲并不是故意的。这就足够了,她并不憎恨他们。 浅秀却还在说话:“她太贪心了,你的妹妹,她想要的东西太多,命里却受不住那么多。” 李若芷看着帷帐,轻声道:“所以呢?” “我有一样东西,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不想要。”浅秀的话还没说完,李若芷率先开口打断她,她说完,闭上了眼睛,将脑袋别进内侧,不再看她。 “那白许年呢,你不想嫁给他了么,李若雁冒用了你的身份答应提亲,她才是天生的戏子,她能轻易将任何角色演好,包括你的那个‘李若雁’。” 李若芷恍若未闻,如果浅秀一开始的时候过来,她一定会说要,可她现在才来——在李若雁和白许年要成亲的这一天。 李若雁现在一定换上嫁衣了罢,那上面绣着什么样的图案呢?李若芷很赞同浅秀的话,她说的很对,李若雁是天生的戏子,她能扮演任何角色,许年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现罢,他所娶的李若雁…… “他知道。”浅秀说:“他一直都知道。”

正文 第30章 香消玉殒 修 浅秀每说完一个字,李若芷的心就下沉一分,等她说完,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怎么可能,许年一直都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若芷厉声道,声音嘶哑得像是被沙石磨过喉咙:“你究竟想怎样!” 浅秀的面容半明半暗,不甚清晰,李若芷死死地盯着她,才发觉自己从未见过她的表情发生任何变化,哪怕她的语气再怎么转变,但是她的脸却一动不动,就像是刻出来的一样。 “我知道的东西,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你以为你所爱之人也爱着你吗?奉常的女婿这个身份,在有心人眼里可是最好的踏脚石。”浅秀不紧不慢地说着:“白许年需要一个清清白白的黎国身份,‘李若雁’只是他前进道路上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作为奉常女儿,白许年妻子的‘李若雁’是‘清楚他的一切’的人,她会成为他手中最好的证明,等他和‘李若雁’成亲之后这桩感人肺腑的爱情就会在王城中传开,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每个人都会被他的深情,被你们的‘爱情’所打动,他素来擅长这种操控人心的事。” 李若芷额头上渗出薄汗,从浅秀口中说出来的这个人和她所知道的白许年天差地别,她记忆中的白许年温柔又素雅,但在浅秀的口中,他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确实是个骗子,但人们都乐于上当,因为他抓住了人们心中最薄弱的地方,他塑造出来的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会在某些方面惹人怜爱,而在另一些方面使人仰慕。人们不会觉得自己是被骗了,因为他太真实。” 浅秀继续说:“就像现在,即便我这样说了,但你还是在怀疑我,你只相信你自己看到的,人总是这样,只看得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李若雁指尖发颤,她确实不相信浅秀,除非浅秀能证明给她看。 浅秀没有答话,而是突然站起身来,李若芷被她吓了一跳,以为她要对自己做些什么,但浅秀却是打开了窗户,李若芷抬起手来遮挡,习惯了昏暗环境的眼睛有些不适地眯起。 窗户打开之后,外面吹锣打鼓喜气洋洋的声音更甚,传入李若芷的耳中就像是天雷劈在心头。 浅秀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明丽,李若芷头一次这样直接地看着她,她的面容轮廓全部展露在她面前,她倏然觉着浅秀的脸其实长得很像某个人。 “我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没有来。”浅秀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李若芷却奇异地知道了她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是安娴公主。 浅秀的头发被微风吹起,她身上的味道和她的话都顺着风吹进李若芷的床上:“她真的很幸运,有很多爱着她的人,他们都愿意为她付出很多东西。” 浅秀转头看着李若芷:“你和她完全相反,她想要的东西、她没有的东西,都会有人去帮她弄来,但你只能自己争取,还会被人剥夺。” 李若芷还沉浸在浅秀说的东西里,完全顾不上她现在提到的安娴公主,安娴公主生来就拥有一切,她一直都明白她与自己的距离。 所以在和公主的相处中,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琢磨着她的心思,即便公主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也绝对不可能成为她的密友。 这就是与生俱来的落差。 只因为她是安娴公主。 “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即便是公主,也不可能事事都随心意来的。” 浅秀的语气中满是寂寞与叹息,李若芷能察觉到她现在很悲伤,或许是为了她,亦或是为了安娴公主。 但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不管是安娴公主还是她的父母,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李若芷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浅秀面无表情地关上窗户,眼神晦暗。 ※※※ 白许年今日一身红衣新郎服,他平日里都是白衣翩翩,芝兰玉树,但这般鲜艳的颜色,却也极衬人色。 他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奉常府的大门口,两旁的石狮子脖颈上也系着红色的绣球,今日的奉常府热闹非凡,里边张灯结彩,外边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李奉常在府里大设流水宴,因此附近许多平民百姓也赶了过来。 “那就是白大人么,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可不是么,去年还在戏园子里……” “别提这个了,人家现在可是正受皇帝重用……” 喧嚣声此起彼伏,有艳羡和祝贺,也不乏酸言和碎语,他对于这一切充耳不闻,直直地看着奉常府的大门里头——眼神专注又认真。 围观的百姓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禁在心里感慨着白大人果然对李小姐情深意切。 白许年面上挂着浅笑,身姿挺拔。 脑袋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白许年面上的浅笑僵硬了一瞬,也只是一瞬,周遭的人完全没有察觉,就在这时,新娘被喜婆扶着出来,大红的嫁衣上绣着鸳鸯与花鸟缠枝的图案,红盖头隔绝人们好奇的视线。 新娘在喜婆的搀扶下上了花轿,迎亲的队伍继续敲锣打鼓,喜庆的喇叭声中交杂着祝贺的词句,侍卫们守在两边拦住看热闹的百姓们,李若雁坐在花轿里头,仔细装扮过的脸愈发明丽。 黎玥带着翠芜走在奉常府内的小路上,一个侍女在前面带路,黎玥身份尊贵,是要和李奉常李夫人一起过去的,因为怕耽误了时辰,侍女的脚步十分急促,黎玥也只好快步跟着她,路过一个院子的时候,黎玥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顿住脚步。 侍女虽走得快,却也不敢像待平常人一般对待公主,而是一直转头看安娴公主有没有跟上,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安娴公主在大小姐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 “公主您怎么了?”侍女退回来问。 奉常府所有的地方都装饰得极为喜庆,只有这一座院子,不管是门口还是里边,都没有任何装扮,冷冷清清就像是被遗忘一般,孤寂又荒凉。 黎玥指着院子,有些好奇:“这是什么地方,有人住么?” 侍女了然:“这是大小姐的院子,大小姐前些日子又害了热,大夫说需要静养,二小姐的婚事刚好若是要装扮一番,那必定会惊扰大小姐,也就没去弄了。” 事实上,奉常府里的侍从们都清楚,二小姐和白大人的婚期会如此急迫,也是为了借此给大小姐冲喜,以求大小姐能早日康复。 她话音刚落,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黄梨木的盒子,上边刻着富贵花的花纹,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 那人似乎没预料到这时候还会有人在这里,在看到黎玥的时候立在了原地,复而走到她面前请安:“公主金安。” 浅秀躬了躬身子,离黎玥有一段距离,但黎玥却从她身上闻见了上次凑近了才闻到的香味,一时有些好奇:“你用的是什么熏香?” “回公主的话,是奴婢自己做的,拿不上台面。” 浅秀虽然低着头,但这话却是不卑不亢,别有一番气度,黎玥挑了挑眉,看着她手中的盒子:“这是什么?” “这是大小姐说要送给小姐的贺礼,让奴婢一定要交到小姐手中。” 黎玥虽然很好奇里边是什么,但毕竟是人家姐姐送妹妹的礼物,她也不好去拆开。 浅秀极快地抬起眼看了她一下,然后将盒子递出:“大小姐还吩咐了奴婢去做些事,这个盒子可否请公主殿下代为转交?” 黎玥虽有些诧异,却还是接过盒子,说来也怪,它看起来分明不大,分量却是不轻,她掂了掂,然后将盒子抱在怀里。 而与此同时,仅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李若芷的房门紧闭,只有门窗还留有些许缝隙,李若芷双眸紧闭,面容安稳,胸口却没有任何起伏。 现在所有人的心思都在李若雁和白许年的婚事上,短时间内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李若芷的尸体。她活着的时候便不受关注,如今死了也一样。 “吱呀——”李若芷的房门被推开,一个娇小的人影钻进了她的房间,人影将手指伸去试探了一下李若芷的鼻息,又将手指收了回来,转身去翻她的妆台。 妆台里的东西极少,而且摆放凌乱,这明显不是缠绵病榻已久的李若芷能做出来的,也就是说——已经有人先翻动了这里的东西。 人影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将视线转向床上的李若芷,人影小心翼翼地从她头上拔了一根头发,然后用手帕包好,塞进怀中。

正文 第31章 悲喜交加 修 李若雁和白许年的婚事顺利进行,喜婆将新娘从轿上牵下,然后将大红牵巾的另一头交到新郎手中。 白许年没有父母,于是高堂之上坐着的只有李奉常和李夫人。黎玥则被另设高位,在旁边看着这对新人拜堂。 她算起来也是白许年的“贵人”,加之身份特殊,宾客无人不对安娴公主的名声有所耳闻,这次看见了真人,必定是要仔细打量的,黎玥早已习惯了这些目光,她将视线放在了堂前的新人身上,思绪莫名跑了起来。 翠芜站在她的身后,浅秀交给她的盒子还在翠芜手里,黎玥被浅秀交托木盒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她想了一路,也终于明白是哪里奇怪了。 先不提为什么浅秀不让其他陪嫁的婢女转交,再者,黎玥也不能马上将木盒交给李若雁,对方拜堂之后就要入洞房了,难不成她还能在拜堂的时候塞给她,或者闯进对方的新房里跑进去给她? 黎玥晃掉这种不着调的念头,四处张望着,周遭的宾客大多是李家的亲朋好友,也有些聚成群的年轻面孔,估计是他在朝中的好友,或是学宫里的同窗。 黎玥的视线穿过这些来宾,试图从那些穿梭在各桌之间的侍女仆从之中找出曾经在李若雁房里看见过的侍女,将木盒转交给她。 但可惜的是她看了一圈也没见到眼熟的,毕竟李若雁以前都是带着小萍,而她又只去过奉常府一次,哪里分得清李若雁的侍女是哪个。更何况用脑子想想就知道贴身侍女怎么可能在大厅中端茶倒水。 黎玥心里叹了口气,正想先带回去,过几日再给李若雁送过来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在了白许年身上。 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近距离看到白许年,黎玥灵光一闪,决定等待会儿新郎在各桌敬酒的时候将木盒交给他。 新人拜完堂,新娘子被搀进了新房,但新郎官还是要在大厅里敬酒的,黎玥和李奉常他们坐在一桌,李奉常喝了酒,脸涨得通红,李夫人忧心他,却被李奉常打断:“今日是若雁和许年大喜的日子,我高兴,高兴!” 李夫人无奈地笑笑,有些歉意地看着黎玥,担心会因此冒犯公主。 黎玥低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她姑且也算是若雁的朋友,没必要太过拘谨。 坐在酒宴上,李奉常和李夫人分明都在笑着,但黎玥却莫名觉得这笑容里带着几分勉强和苦涩,她又联想到几个时辰前路过的李若芷的院子,猜测两人大概是在因此担忧。她虽有心想说些劝慰的话,但毕竟是大喜的日子,李夫人和李奉常也没说出来,她也就不大好提。 在宴席上坐了一会,黎玥还未等来白许年,却先等来了黎瑾和季筠。 她看着这两人,有些诧异,“你们怎么也来了?” 黎瑾哭笑不得:“皇姐你这话问的,以我和许年的交情,他成亲我怎么能不来!” 季筠则是无奈地答道:“我是被拉来的。” 季筠虽说也是和白许年在同一间学堂,但于黎瑾不同,他和白许年未有太多交集,最多也就是碰了面打个招呼的事,参加婚礼是不大可能的。 黎玥头一次见到季筠这么生动的模样,不禁多看了几眼,而白许年这时也来这桌敬酒了,他刚来到主位前,打算从岳父岳母开始敬起,李奉常却倏然噌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瞪着双通眼睛看着他。 这动静不算小,周围有些人也被吸引了注意,转头看着李奉常和白许年,不知道李奉常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李奉常反悔了?”一个宾客小声附在同伴耳边说。 “反悔什么?白大人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吗?”同伴说。 “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奉常府的大小姐……不是还未出嫁吗……” “什么?奉常府还有一位小姐?”同伴有些诧异,他和李奉常是远亲,对这些并不了解。 但宾客和李奉常的关系稍微亲近些,所以对于那位鲜少有消息的大小姐也略有耳闻,“我听说是因为大小姐身子骨虚弱,并未多出门……” “那为什么李奉常不将大小姐许配给白大人……二小姐反而先出嫁难道不是很奇怪吗?”同伴很是疑惑。 “这……”这个问题也把宾客难住了,他也猜不透李奉常的心思,这了半天说不出话。 而这边,瞪眼怒视了白许年半天的李奉常,也终于有所动作了——他抬起手掌重重地拍了拍白许年的肩膀,然后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若雁!” 白许年温润地答应,面色严谨,李奉常却并未因此而放松下来,而是神色愈发复杂,但最后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坐了下来。 黎玥总觉得李奉常的态度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而且李夫人也总是满脸复杂的看着李奉常,露出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她看着这两人,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当做他们是舍不得女儿,心里一时过不去那道坎。 白许年敬酒敬到黎玥这里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她旁边的黎瑾,有些惊诧。 “怎么,没想到我会来吗?”黎瑾仰着脑袋看着他。 “这……在下确实未曾想到,二皇子和公主殿下登临寒舍,实在是……” “好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这些客套话就省了罢,我也来不及给你准备什么好东西,只带了双玉如意,改日再补上。”白许年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黎瑾打断。 “二皇子殿下不必太费心……” “你又来了,新娘子还在等着你呢,有什么话改日再说罢!” 白许年还要再说些什么,却是直接被黎瑾堵了回去,黎玥在一旁看着,有些惊讶于黎瑾和白许年平时的相处居然是这样的,毕竟以往黎瑾在她面前表现出的那副迷弟样,她还以为白许年是个很强势的人…… 白许年笑着称是,然后喝了酒正要离开,黎玥顺势叫住他,从翠芜手里接过盒子递到他面前:“这是浅秀让我转交给若雁的,你带过去给她罢。” 听到“浅秀”二字,白许年怔了一瞬,从黎玥手里接过木盒,“我会转交给她的。” 季筠则是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只在黎玥拿出木盒的时候眼神闪烁了一下,而白许年转身的时候,却深深地看了一眼季筠。 ※※※ 参加完婚事,黎玥从白府回去,在门口与黎瑾季筠分开,各自上了马车。 而就在她回去后的第四天,奉常府却传出消息——大小姐死了。 黎玥懵逼地听完翠芜的报信,惊得合不拢嘴——因为消息里头说,奉常府的大小姐是在她妹妹出嫁的当天夜里过世的。而她的尸体却过是数日后才被发现,夏日天气热,奉常府的侍女从她的院子门口路过,闻到里边传出奇怪的味道,好奇地进去查看了,才发觉大小姐已经去了。 李若芷与李若雁是双生子,黎玥一直都听过所谓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的说法,她不知道李若雁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但李若芷居然是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尸体,却是令黎玥吃了一惊。 奉常府难道连伺候嫡出大小姐的侍女都没有了吗? 她想起自己当日从李若芷院子门口路过的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没见过李若芷,也因此愈发好奇李若芷到底交给了李若雁什么东西。 她唏嘘了一番双生子之间命数差别竟如此之大,又想起自己重来了好几次的人生,愈发有所感触,却也不打算参加李若芷的丧事。 到底不熟悉,去了反而有些不妥当。 黎玥在府里等了几天,等到李若芷下葬,过完头七,然后让侍从去送信给了李若雁,邀她来公主府一聚。 李若雁收到信的当日便来了,这时已经过了晌午,日头稍斜,却正是盛烈,李若雁一身素色长裙,头上也是净得很,只是稍微挽上头发,用个簪子固定了一下。 她脸色并不好看,眼底的青色明显,两颊微微下陷,皮肤苍白,就像是久卧在床的病人,和黎玥记忆中她出嫁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什么才能让一个人在十日内憔悴成这样? 李若雁躬了躬身子行礼,身子却摇摇欲坠,黎玥连忙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这些虚礼就罢了,若雁你……还好吗?” 黎玥有些犹豫地发问,也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果然该说那句话还是有道理的吗,李若雁之前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李若芷,她还以为她们之间感情不深,但看李若雁现今这副模样,却着实令人唏嘘。 黎玥回忆了一下,或许是上一世她并不关心奉常府,也未曾听到李若芷去世的消息,但李若雁和白许年之间的感情她却是听说了许多,好几年后都还在王城中谈得火热。 想到这里,明白李若雁不会有什么事,黎玥也安心了几分,可她对李若芷不了解,实在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好说起那日的事。 “什么木盒?”李若雁奇怪地问她。 黎玥见李若雁眼中满是茫然,下意识回答:“嗯?就是浅秀让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李若雁打断,李若雁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希望一般,大半个身子趴在桌上,紧紧地攥着黎玥的手腕,语气激动:“浅秀!浅秀在哪!” 黎玥被她的势头吓到了,一时没有回答,但李若雁却是反复重复着浅秀在哪,脸都抵着黎玥的脸了。 也被吓一跳的翠芜和其他侍女合力将李若雁拉开,黎玥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心有余悸,刚才李若雁抓着她的模样,简直和染上了某种毒物之后发作的样子有的一拼。

正文 第32章 兀坚秋猎 修 李若雁的状态明显不正常,不只是身体,她的心理问题看起来更大,她现在根本不能交流,黎玥不敢再刺激她,只好让她的侍女先将她带回去,而黎玥也发现,李若雁今日带着的侍女,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送走李若雁,黎玥心中生异,李若雁这般憔悴的原因与其说是她姐姐去世,倒更像是因为浅秀不见了,黎玥想起自己曾经在浅秀身上闻到的味道,直觉告诉她——浅秀的身份绝对不一般。 思来想去,黎玥唤来翠芜,吩咐她去查查浅秀和小萍,翠芜的动作很迅速,不过一两天便为她带回了收集来的浅秀和小萍的消息—— 她们都不见了。 从李若雁出嫁那天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们。 据翠芜得来的消息,奉常府那段时间在忙着二小姐和白姑爷的婚事,府中下人皆是忙碌不已,等到二小姐出嫁之后,大小姐的尸体被发现时,她们才发觉浅秀和小萍都已经不知所踪。 大户人家少了两个侍女不是什么大事,但消失的却恰巧是两位正值大事的小姐的贴身侍女,这可就不是什么普通事了。 黎玥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脑海里那些零碎的记忆就像一盘散沙,她直觉浅秀和小萍的失踪与李若雁变成现在这般有所干系,却又想不通里头明细,只得揉揉眉心,暂且将这些放下。 又过了数十日,秋意渐渐来袭,王城中又开始满溢浓郁的桂花香味,异姓王们又被召入京中,兀坚山的猎场经过数月早已再次围好,皇帝要在兀坚山举行秋猎。 “诸位爱卿不必拘谨,只管尽兴就好。”皇帝今日作了常服打扮,显然是不准备与他们一同骑射。 黎玥坐在皇后身边,看着黎瑾他们都换上了适合骑射的胡服,一派英姿飒爽。 今日兀坚山猎错来人不止异姓王和他们的家人,还有朝中的大臣们,较为年长的老臣们穿着朝服,面色祥和与周围的好友轻声交谈,他们不是秋猎的主角,真正的主角是那些年轻的血液,今年科举改制,新晋的士子们基本都会些骑射,这才是秋猎的本质。 也正因如此,朝臣的夫人们也大多带了家中的女儿出来,那些适龄的姑娘们半遮着秀丽的面容,好奇地打量着穿着胡服英姿勃发的年轻士子。 帐篷早在几日前便已经搭好了,黎玥和皇后琴贵妃坐在同一间帐篷里,黎瑾突然大步跨进来,喜上眉梢:“皇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打猎!” 黎玥怔了一瞬,有些心动,可仔细一想,她不会既不会骑马也不会箭术,怎么打猎? 心里的雀跃低了下来,黎玥摇了摇头:“不了,我出去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在帐篷里待着罢。” 黎瑾这才反应过来她的顾虑,挑着眉道:“皇姐你担心这作甚,和我骑同一匹嘛不久好了?” 他的话一出口,琴贵妃反而先笑起来了,“就你那半桶水的骑术,还敢让安娴和你一起?” 不愧是亲母妃,黎瑾被琴贵妃一打击,顿时撇了撇嘴,不服气地说:“我好歹练了这么久,带个人有什么难的?” “带个人是不难,可你以前带过吗?”琴贵妃反问他。 “这……虽然没带过,但是……”黎瑾犹犹豫豫地解释,黎玥无所谓地笑笑,“没事的,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也可以。” 黎瑾却是坚持了起来:“皇姐你相信我罢?我再怎样也不会把你摔下马的!” 黎瑾的神色极认真,语气也十分坚定,黎玥看着他,又看了看皇后和琴贵妃,皇后没有说话,眼中却微含笑意。 “那好吧,你可要认真一点呀。”黎玥捏了捏黎瑾的脸,又帮他戴正了抹额。 黎瑾强装出来的正经顿时被扒了个透,他涨红了一张脸,嘴里嘟囔着什么,黎玥没注意听,跟着他出了帐篷。 然后才离帐篷没多远,又见着了熟人,南瑄骑在马上,身边的正是北王世子北庭和陆熹。 南瑄今日穿的是黑色的胡服,鹿皮抹额上嵌着翠绿色的玉石,他骑在马上,眼睛却是在黎玥一出现就落在她身上,却又在黎玥转眼看过来的时候别过眼去,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引起了北庭的注意,他顺着望去,看到了安娴公主和二皇子。 北庭想起那日年宴上南瑄怪异的举措,再看到这一幕,心里明了了几分。 “那边那个不是安娴公主吗?她怎么也出来了?”陆熹没注意到南瑄的小动作,直接喊了出来。 陆熹上次见到安娴公主是她在栀桥落水,那日里她被太子护在怀中,完全看不清脸,但今日一见,却果真不负她的名声。 “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陆熹看着黎玥那边继续问,完全没发现南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北庭见状出来缓和了气氛,“算了吧,没什么好打招呼的,对了,我们去东面吧,我看了地图,那边有湖,可以猎到的动物应该多些。”他提议道,其他人皆是附和,南瑄也顺势点了点头,将有关黎玥的话绕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黎玥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他们一边看着她一边说话,明显是在谈论她,但南瑄却没有参与那些人的交谈,他也没有看她,显然没有来和她打招呼的念头。 黎玥不会自找没趣,她移开了眼,看到了不远处骑着马过来的黎玖和季筠。 说起来,不管是黎玖还是黎瑾,他们似乎都对季筠很有好感,而季筠也对一切都适应得很好,没有人会刻意提起他的身份,他住在皇宫中,和黎瑾一起在学宫上学,也会受黎玖的指导,看起来就像是黎国的皇子一样。 黎玖和季筠靠近他们之后拉紧了僵绳,身下的马匹温顺地绕着黎玥和黎玖走动起来,侍从为黎瑾也牵来一匹好马,黎瑾先是摸了摸马头,它从鼻孔里喷出几口粗气,前蹄不安分地抬起。 他眉头紧锁,有些恼怒:“这马是不是还没驯服?” 这般躁动,即便是独自一人坐上去也不是易事,更别提黎瑾还想带着黎玥。 “算了吧,我和皇兄一匹怎么样?”黎玥看到这副场景,适时地提议。 她仰头看着黎玖,对方回了她一个笑容,干净利落地在她面前下马,先将她扶上马,然后自己再翻身上去。 黎瑾虽有些遗憾不能让黎玥感受一下自己“高超”的骑术,却也不可置否皇兄的骑术与自己相比高了不止一两个档次,他叹了口气,翻身上马,拉着缰绳走动起来。 兀坚山算起来也大,加之地势多变,虽山禽走兽种类繁多,但若是不看地图,却也是容易迷路的,黎玥被黎玖护在怀中,感受着耳边有风夹杂着秋意掠过。 因为还带着黎玥的缘故,黎玖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一行人的速度明显放慢了许多,因为地图上说东面有一个大湖,黎瑾本来提议要去那里,却遭到了季筠的反对。 “虽说有水源的地方猎物也会多,可其他人也会这样想,人太多反而不合适,不如我们去西面,我看了地图,那边有山谷,应该也会有溪流。”季筠提议道。 其实依照黎瑾的箭法,叫他从别人手里抢猎物是不可能的,而黎玖对狩猎的执念不深,他就算什么都不打,只是带着黎玥逛一圈也没有异议,所以在黎玥表示赞同之后,黎玖也点了头。 三对一,即便黎瑾有话要说也被打了回去,他咽下反对的话,跟上了季筠的马。 季筠的猜测是对的,这边在地图上虽没有标出湖泊河流,却也有一些清泉小溪,在低矮的树丛中有小型的走兽被马蹄声惊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季筠取下背上的弓箭,拉弓引箭,长箭破风而出,他的动作一气呵成,铁质的箭头直中目标,野鹿应声倒地,季筠翻身下马,将没入血肉的箭头拔出,然后倒提起野鹿。 “行啊,季筠你还真有两下子的,平日里没白练。”黎瑾骑着马靠近,也下来了。 约莫是大部分人都去了东边,他们在西边,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骑了一段路之后更是几乎没了人影,四周只有树影清泉。 黎玖和黎玥也下了马,路程实在颠簸,虽说黎玖的骑术真的很好,但黎玥到底没学过,坐了一路大腿疼的厉害,她踉跄了几步,亏得黎玖扶着她才没有倒下。 “不若先在这里休息下吧,顺便也看看周围能不能猎到什么?”黎瑾看她一副快要虚脱的模样,有些心虚地说。 到底是他跑去帐篷里把黎玥拉了出来,自然也带着些想要负责的心态,黎瑾看了看周围,找了块看起来比较平稳干净的石头随意擦了擦。 黎玥顺势坐了下来,在一旁看着他们搜寻附近,而就在这时,一支长箭从身后破空而来,直抵黎玥的后背! “小心!”离黎玥最近的季筠大喊一声,直接扔下手中的弓箭将她扑倒在地。

正文 第33章 危峰兀立 修 事发突然,季筠也没有时间考虑太多,为了保险起见他直接冲过去将黎玥护在了身下,尖锐的箭头从他们上方擦过,闷声钉进树干,正值金秋之时,树干一时受震,枯叶簌簌落下,不小的动静惊起一阵鸟雀。 这边人少,原本是个极合适的来处,季筠的心思其实并不在狩猎,安安静静坐在石上的黎玥才是他最关注的。这也正是他为什么反应能这么快的原因。 可黎玥本就因为骑了半天的马而浑身难受,突然被按倒更是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震动,她闷哼一声,原本秀丽精致的脸顿时皱成一团。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如果只是一支箭,那还能猜测是同样来这边打猎的人箭术太差误伤,可那边却是见一箭未能命中目标,又接连来了几箭。 铮亮的箭头从那个角度再次射出,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往季筠和黎玥趴着的地方攻来。 季筠反应迅快地抱着黎玥又在地上滚了几圈,箭雨降落在他们身边,钉在他们原本趴着的地面上,数十支同样形状的长箭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季筠和黎玥靠得很近,她眼冒金星地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正想推开对方平复一下混乱的脑袋,却又被抱着滚了几圈,慌乱中伸出的原本打算推开他的手只好改为抓着他的衣领,与此同时,她的心脏也砰砰地跳个不停。 胸口的衣领被拉开,季筠并未拨开她的手,而是顺势将她的脑袋也按在自己怀中,他半跪着身子一边用手臂护着她的脑袋,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敌人的藏身之处。 自上次安娴公主在栀桥落水便已经十分可疑,毕竟他那时就在安娴公主身后看到似乎有人推了她。 而这次的偷袭更是令季筠心下大惊,对方的攻势很猛,而且目标明确,很明显是有所预谋。 但季筠也只能初步估计对方人数不少,而且周围草木葱茏,为那些人提供了极佳的躲避之所,以至于他只能按照刚才的记忆估算出对方大概的方位。 敌明我暗,这着实不是乐观的情况。 季筠眉头紧锁,带着黎玥躲到了旁边的一片树丛中,黎玥被动地跟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脑袋里乱成一团。 附近的黎玖和黎瑾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远远地看到地上的箭头,焦灼地担忧黎玥现在的状况。 “皇姐!”黎瑾大声喊了起来,却很快被黎玖捂住了嘴,因为在他喊完之后,立马又有箭矢朝他们射来。 黎玖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斩落迎面而来的一支长箭,朝着身边的黎瑾喊了一句“去旁边的树丛!” 黎瑾毕竟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他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在靶场和同窗们一起练练箭术,实战却是从未有过。 他手忙脚乱地躲进旁边的矮树丛中,拴着马匹的树离他们有一段距离,黎玖也顺势钻进那大片的树丛中,敛住呼吸查看四周。 从箭矢射出的方向,失去目标的黑衣人们也皱起了眉头,他们的主要目标还是安娴公主,攻击黎玖和黎瑾只是顺便。 黑衣人们从暗处鱼贯而出,密密麻麻地居然有数十人之多,黎玖和黎瑾正在试图往黎玥她们那边移动,却被黑衣人阻隔开来。 黑衣人们换下了弓箭,拿出长剑,银白色的刀刃在日光下泛起冰冷的光泽,虽说黎玖只带了护身的匕首,但依他的实力从这些人中脱身不是什么难事。 可问题是黎玥和黎瑾,黎瑾名义上也是学了武的,但实际上面对真刀真枪还是和黎玥没什么区别,他躲在黎玖的身后瑟瑟发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而黎玥更是身子娇弱的小姑娘,更是令人放不下心。 黎玖风驰电掣般一手抓住一个黑衣人的手腕,将他的胳膊反手扭断,另一只手中的匕首如白蛇吐信般划出,黑衣人的喉咙上显出一条血线,鲜血喷涌而出。 黎瑾面色发白,惊慌失措地四处躲闪,黎玖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那些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地扑上来,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季筠和黎玥这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季筠不像黎玖能随身携带匕首,他质子的身份虽说不常被提及,但秋猎能一同前来还是因为黎瑾在皇后面前撒了娇,能带上弓箭已经是极大的宽容。 显然黑衣人们也十分清楚这些,他们训练有素地靠近季筠和黎玥藏身的树丛,手中的刀刃破开碍事的枝干。 黎玥此时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她明显没有跑动的能力,可黑衣人们搜寻的速度很快,再加之对方人数众多,季筠的弓箭又在一开始就扔了下来,他咬了咬牙,将黎玥往自己身边搂了搂。 脑袋飞速运转,季筠努力地寻求着解决之法。 这边,黎玖又处理掉几个黑衣人,他虽有心往黎玥她们这边赶,却不住地被黑衣人所阻拦,黑衣人们出手狠辣,几乎是招招致命,而黎玖还带着黎瑾在身边,不敢与他们硬来。 季筠分析了一番局势,黎玖和黎瑾他们正被包围,那边明显是过不去的,可马匹又实在离得远,加之那周围一片稀疏,一旦跑向那边无疑是将自己暴露于敌人的眼下,而他身边还带着黎玥,她明显是没有跑到那边的力气的。 “公主!”季筠抓紧了黎玥的肩膀,低声急促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可以跑得动吗?” 好歹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缓冲,黎玥总算是清醒了几分,也对现在的形势明了了几分,现在黎玖不在身边,她又是半点武艺不会,身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季筠。 黎玥虽然心中很是害怕,腿脚都在发软颤抖,但她还是抿紧发白的嘴唇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可以坚持一下。 季筠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要抵着黎玥的脸,虽然是十分危险的环境,但是黎玥看着他严肃的模样,却不由得安心了几分。 黑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树丛附近的悉悉索索之声也愈发扩大,季筠抓着黎玥的手腕,低声在她耳旁喊了一声跑,然后猛地站起身来往溪边跑去,黎玥不知从何处来了气力,竟也在他的拉扯下狂奔起来。 那边的草木更加繁盛,季筠之前看了地图,他的记性很好,能记住兀坚山大致的地形,虽说不能和那些黑衣人硬碰硬,但草木更加繁盛的地方起码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下躲避的场所。 黎玥感觉全身的气力都在被抽离,喉咙和腰侧都像是被火灼烧过一样地疼,她的衣裙太过繁缛,即便是为了和黎瑾一起出来而换了身简便的,相对于现在的情况也十分不悦。 她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衣裳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的,季筠在前面拉着她跑,身后的黑衣人拼命追赶,季筠今日里也穿的一身白色胡服,背影却与许久之前黎玥梦中的南瑄极为相似。 眼神逐渐朦胧下来,黎玥眼前发黑,就在她感觉自己真的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前面的季筠停下了脚步,他将站都站不稳的黎玥搂进怀中,黎玥靠在他胸前大口呼吸着,试图缓解缺氧的情况。 已经没有退路了,季筠看了看身后的溪流,这与其说是溪流倒不如勉强说成河流了,加之水流湍急,显然有将人冲走的能力。 身后的黑衣人步步紧逼,刀刃上泛着与眼中一样的凶光,黎玥还在大口呼吸着,季筠将黎玥抱得更紧了些,还是决定碰碰运气。 他低头在黎玥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黎玥耳晕目眩没有听清,但他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些,这回黎玥倒是听清了,他说:“屏住呼吸!” 黎玥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按照他说的做了,眼睛紧闭,屏住呼吸,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落水声响,水流冲打在身上,黎玥的脑海中浮现出上次落水的记忆,巨大的恐惧感侵占了脑海。 季筠往河里跳的时候刻意搂紧了黎玥,他知道黎玥不识水性,加之身子虚弱,本不该铤而走险,可事态紧促,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法,只好将黎玥桎梏在自己的怀中,以求不被水流冲散。 黑衣人们被溅起的水花惊了一瞬,季筠太过果断,他们原本已经将安娴公主逼上了绝路,却未料到他居然会放弃抵抗直接跳河。 黑衣人们张望着河里的情况,季筠和安娴公主的身形很快被激流勇进的水花埋没,消失在水沫之下。为首的黑衣人思索了片刻,虽有些不太放心安娴公主是否会身殒河中,但他们也别无他法,只好以手指为勾,吹响了哨子。 尖利的哨声划破寂静,仅剩的几个与黎玖缠斗着的黑衣人明锐地捕捉到声响,干脆利落选择往黎玥和季筠跑的相反方向撤离。 黎玖没去追那些黑衣人,而是嘱咐了黎瑾先骑马回营帐那边搬救兵,自己则是往黎玥她们跑去的那边追去。 黎瑾咬紧了牙关,看了一眼黎玖的背影,转身骑上马疾驰而归。

正文 第34章 患难与共 修 时至正午,营帐内一片庄肃,皇帝背着手在营帐中走来走去,皇后撑着额头坐在椅上,琴贵妃也是抿紧了唇,安静地坐着。秋日的暖风带着林间的鸟语果香穿堂而过,吹得人却愈发焦灼不安。 几刻钟前,黎瑾独自一人回到营帐,狼狈地带回了他们在兀坚山西面遇到刺客的消息,而在听说黎玥居然安危未卜之后,皇后几乎是当场就要昏厥过去。皇帝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摇摇欲坠的皇后,心中也是大为所惊。 太子迟迟未归,公主不知所踪,与其一同失踪的还是季国的质子,这种状况下传回来的着实不是什么能让人放心的消息。 黎瑾说完大致的情况后,从营地带着随行的禁军护卫们再次前往西面,只不过找到的却是孤身一人的黎玖,以及黎玥一路上偶然刮下的衣裳碎片。 黎玖攥紧了从荆棘上拿下的一小片浅杏色云锦碎片,眼神尖利到几乎要将它盯穿。 黎瑾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黎玖沉寂了许久,才从嗓子眼里蹦出一句话:“找!翻了这座山也得把她们找出来!” 护卫们训练有素地沿路搜寻着黎玥和季筠留下的踪迹,兀坚山荒废已久,虽说之前也有人检查修整过,却也只是检查了一番附近是否有太过危险的野兽,将附近一片围阻起来,然后描绘最新的地形图。 从地形图上看,西面地势相对而言较为平坦,却也因此杂草丛生,又因久未来人以致某些地方格外枝繁叶茂,以致增大了搜寻的难度。 黎玖只看到了大概的方向,但因为黑衣人人数众多,以致他们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黎玖循着被踩过的痕迹推论出了黎玥她们走过的路道。 杂乱的脚印在一条河边消失,而附近却并未留下过打斗的痕迹,黎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蹲着身子仔细勘察附近。 黎玥虽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但季筠却不一样,黎玖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推论他们并非是被打落河中,更大的可能是季筠斟酌之后选择了存活机会最大的方法。 黎玖认可季筠的能力,不只是技艺方面,他的心智同样不似寻常人等,在遇到危险之后判断出最合适的应对方法,黎玖相信他能做到。 所以现在……黎玖沉下眼眸,下了命令:“所有人顺着河流搜寻,务必要尽快找到安娴公主和季筠。” 季筠的身体能撑住,可黎玥……却不一定了! 黎玖的视线顺着湍急的河流飘向远方,眼中一片沉寂。 ※※※ 而这边的季筠和黎玥也确实处境十分糟糕,他们顺着急湍的河流一路被冲过来,河岸四周皆是草木葱郁,水流在经过数里后分流,水势逐渐平缓下来,万幸的是季筠跳下来之前早就做好了准备,加之紧紧抱住了黎玥,两人也就并未在河中被水流分开。 可黎玥身上的衣裳浸了水之后愈发沉重,像石块一样往下沉,季筠虽有心在途中寻找机会上岸,却也因太过吃力而只能顺着河水被冲到较为平缓的地带。 水势变浅,季筠拖着早已昏迷过去的黎玥来到岸上,他找了一棵较为粗壮的大树,暂且让黎玥靠在树上,自己也是虚脱地坐在一旁喘着粗气,咳出几口河水。 现如今虽还未到深秋,可山中的溪水大多是源自地下,即便是夏日都透着冰凉之感,他们在水中泡了半天,衣物湿哒哒地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更是冷的刺骨。 季筠断是没有再带着黎玥一起走的力气,只能寄希望于黎玖和黎瑾他们早点回去找人搜寻,可他们现在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地等着护卫们的到来也不是办法,季筠平稳了气息,转而将目光转向了黎玥。 她脸上的脂粉已经被一路的河水洗净,露出那张年轻迤逦的面容,她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梦中也不安稳。 看着她这副模样,季筠想起了上次他将她从栀河中救起之后她的模样,只是那日他才将黎玥捞起来她就被黎玖护在了怀中,以至于季筠这个救人者甚至都未能得到一声道谢。 可自那之后,季筠也察觉到黎玥和他之间的疏离淡了许多,以往他和黎瑾站在一起,黎玥绝对会将全部的注意都放在黎瑾身上,但现在却也会注意到他的存在了。 还有一点,这也是令季筠甚至会暗中窃喜的一点,则是南瑄,再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南瑄看着黎玥的眼神中带着怎样的感情,黎瑾是黎玥的弟弟,她们关系好不是什么异事,可南瑄是和黎玥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他害怕有一天黎玥对南瑄的感情会转换为另一种。 所以当季筠察觉到黎玥正在疏远南瑄的时候,当他今日远远地看到黎玥甚至都没有和不远处的南瑄打招呼的时候,他就知道南瑄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她们不会再和好了,南瑄对黎玥的感情注定无疾而终。 水滴顺着黎玥的发尾往下滴落,她身上的衣服重重叠叠地压在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剧烈运动后又浸泡了太久的冷水,让本就身体虚弱的黎玥情况更加糟糕。 季筠察觉到了不对劲,黎玥的脸已经红得有些不太正常了。 他伸手试了一下她的额头,滚烫到仿佛触到烙铁一般。 季筠收回自己的手,罕见地慌乱起来,这种情绪也清晰地表现在他的脸上,他已经有很久没露过这种表情了,自从离开落梧阁之后,他越来越擅长将情绪掩埋在心底,不管面对什么都是风淡云轻。 但黎玥现在的状况令他不知所措,附近除了草木就是山石,偶尔有小型山禽掠过草丛,惊起一阵窸窸窣窣之声,秋风从钻来,掠走身上仅有的温度。 看着周围氤氲的草丛,季筠突然想起了曾经他还住在落梧阁的日子,在无数个黑夜即将到来的时刻,他看着太阳逐渐落入西山,搬张小矮凳坐在荒草丛生的院落,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少女,她的笑容比黄昏的落日还要灿烂。 那是他一天中最为轻松愉悦的时刻,不再想其他的东西,就这样看着她的光辉逐渐盖过黑夜。 黎玥的轻声呢喃将季筠的思绪唤回现实——她开始神志不清了。 伴随着发热而来的是听不清楚的梦中低语,季筠已经没有心情去仔细听她在说些什么了,他强迫自己去思考现在该怎么做,怎样做才能让黎玥好起来。 季筠很害怕。 如果黎玥就这样……他该怎么办? 剥去小心谨慎的伪装,他其实比黎玥还要小一岁,是和黎瑾一样的年纪。 与他同岁的黎瑾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可以寻求黎玖的庇护,比他大一岁的黎玥有无数人追逐在身边,但季筠与他们完全不一样,他什么都没有,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不能依靠任何人。 ——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才能离她更近一些。 季筠在心底暗暗发誓,然后为了这个誓言勤学苦读,所有的东西都尽可能做到最好。他顺理成章得到了很多人的另眼相待,也正因如此,黎瑾几乎每次去找黎玥都会将他带上。 可现在,他正和她单独相处,他们附近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存在。 季筠的手指骨节分明,缓缓划过黎玥的鼻息,她的呼吸变得愈发轻浅,可体温却在上升,季筠不知道护卫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们,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日头渐渐下移,天边现出红霞,燕雀划过暮霭,季筠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的。 可即便如此,当他触碰到黎玥的衣物时,还是禁不住颤抖起来,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颤抖着一双手慢慢解开了黎玥的腰封,将滴着水的厚重广袖外袍脱下,外衣层层脱落,只留下里层的单衣。 周围的温度慢慢降低,寒意侵人,季筠尝试着开始钻木取火,虽说是第一次,但试了半天居然也成功了,他将事先收集好的干柴填进去,火舌逐渐升高。 季筠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撕开来去河中沾了冷水,将黎玥扶起,靠在自己肩上,然后将它们敷在她的额头和手腕上,以前他还在落梧阁的时候,碧烟也曾用过这种方法和柳树皮来为他退烧。 季筠一边要注意不能让火堆熄灭,一边又要检查黎玥额头和手腕上湿布的温度,因为没有装水的容器,他只能不断往返于火堆边和河边。 黎玥的单衣慢慢被火烤干,季筠也将她的外袍都铺在附近烘干,他们依偎在一起,黎玥的脑袋抵着季筠的颈测,温暖到让人几乎想要落泪,季筠虽然也忍不住犯困,却都是在垂下脑袋的那一刻又猛地抬起头睁着眼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大概,就是他一生中和她最近的时刻了吧…… 恍惚间,他听到了从远方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交杂在一起的人声,有人大声地喊了起来:“找到了!公主殿下在这里!”

正文 第35章 差别待遇 修 安娴公主得以全身而归,这本该是件幸事,可问题是她被找到时只着一袭单衣,同时还与季国质子抱在一起,荒郊野岭如此仪容,搜寻的侍卫们皆是大为所惊。虽太子当机立断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安娴公主,并将两人分开,可见到这一幕的人却并非少数。 有道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为了不引起慌乱,皇帝尽力压下了安娴公主遇刺失踪的消息,可毕竟出动了大量护卫,因此也只好对外宣称公主是在狩猎时不幸失足,以致与太子和二皇子走散。 黑衣人刺杀的事实被压下,可季国质子与安娴公主仪态不整孤身相处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即便黎玖已经尽力在封口,这个消息还是在小部分人中传开了。 某些不利于公主名声的消息在逐渐发酵,好事者以己度人,皆是认定安娴公主和季国的那位质子发生了一些什么。 即便她身份尊贵,但在野外与人行不可言说之事,对于相对保守的黎国贵族而言,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于是乎,公主失德,声名大降,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皇室的颜面。可以确定的是,安娴公主的名声在黎国的王公贵族中,已经完全落败了。 很不巧,南瑄一行人也属于这些“王公贵族”中的一部分。南瑄面色阴冷地听完侍卫传回来的消息,心情由原本担心黎玥安危的焦灼转为难以言明的躁郁。 季筠,又是季筠! 南瑄原本安放在扶手椅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血管暴起,额角青筋盘虬,他没有说话,身边的桌子却遭了秧,南瑄一脚踹断了桌腿,木屑飞溅,失去支撑的桌子倾斜而倒,桌面上的青瓷茶盏摔落在地,磕磕绊绊地滚动着,在一双玄色长靴面前停下。 而传递消息的侍卫则是恭身站在南瑄面前,小心打量,噤若寒蝉。 北庭眼眸下垂,低着眼瞧了一下脚边的茶盏,又将视线转向南瑄。 “你这又是何苦呢?与其在这里大发雷霆,倒不如直接去安娴公主面前问她,看看那些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北庭心中叹了一息,无奈道。 虽说他与南瑄相识不过数月,可南瑄对安娴公主的感情着实太过显眼,尤其是那日国宴的作态,真是叫人想看不见都难。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家也都是看破不说破,北庭未见识过他们以前的相处,但自那日安娴公主与南瑄争吵过后,两人的关系可是人尽皆知的冷淡疏离…… “呵,是真是假?”南瑄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一张脸在烛火下愤怒狰狞,他直直地盯着北庭,“你觉得是真是假?” “这……”北庭被他的脸色骇了一瞬,他干笑了几声,试图缓解这种诡异的气氛,“我又未曾见到当时的场面,哪里知道是真是假……” 北庭的声音渐渐低下,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了这话之后,南瑄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我是说,那个,”北庭说到一半,自己停住了嘴,南瑄现在的样子显然是听不进去劝告的话,而自己的任何一句都有可能会再刺激到他。 那传话的侍卫还在他们面前站着,大气不敢出一下,北庭默默地对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侍卫如释重负般离去,脚步快得像是营帐中坐着什么妖怪恶鬼一般。 南瑄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北庭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待着也是多余,理了理衣袍离开,帐内只剩下南瑄一人,烛火将他的影子印在营帐上,满室寂寥。 ※※※ 主帐附近,安娴公主的营帐内,随行的太医拉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安娴公主呼吸平稳地躺在床榻上,额头覆着湿巾,翠芜在她床前守着,隔一小会儿便取下额上温热的湿巾,将盆中的另一块湿巾换上。 太医恭敬地在皇帝和皇后面前躬身:“启禀陛下,娘娘,公主殿下是寒气入体以致发热,但还好事先已经用冷敷之法缓解,微臣现在给殿下开几味药材,加水煎服即可。” 皇后急切地开口:“那安娴现在……” “殿下现在已无大碍。”太医没等皇后说完,善解人意地回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皇后捂着胸口舒了口气,看向床上的黎玥,眼神柔和了几分。 皇帝扶着她的肩膀,使了个眼色让太医退下,太医将药方交到皇后的侍女手中,带着她一起退出营帐。 皇后和皇帝在营帐内站了一会,然后才回到主帐,皇帝命人唤来了黎瑾和黎玖,然后屏退侍从,营帐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皇后和皇帝坐在主位上,黎瑾跟在黎玖身边,不知所措地站在他们面前。 头一次面对这么严肃的皇帝皇后,黎瑾着实不大适应,他止不住偷瞄黎玖,黎玖板着一张冷脸,是他一贯的姿态,但下敛的嘴角却显示了主人的不平静。 “你们可知道,母后唤你们来所谓何事?”是皇后先开了口。 黎瑾低下了头,现在皇姐还未醒来,父皇母后将他们召来的缘由可想而知。 皇后:“阿玖,你当时也在,你说一遍当时的详情。” 虽说黎瑾已经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但当时毕竟事态紧急,也只讲了一个大概,在加上黎瑾本身也受了惊吓,说话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只传达出了派兵搜救这么一个重点。 黎玖显然比他沉稳许多,他将当时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皇帝听着听着,沉下了眼眸。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既不是身为太子的黎玖,也不是身份特殊的质子季筠,而是安娴公主。这一点实在太过可疑。 黎玥只是一个普通的公主,虽说较为受宠,但她身上完全没有半点值得别人大费周章去刺杀她的理由,皇帝眉头紧锁,满腹狐疑。 皇后听完也是满面愁容,帐内一片寂静,黎瑾往黎玖身边靠近了些,视线在他们几人之间来回扫动。 皇帝见他这般,继续待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让他先回去休息,等黎玥醒了再作打算。 黎瑾行了道别礼,掀开帘子出去,营帐内只剩下黎玖和皇帝皇后,要说什么显然更方便了。 黎玖顿了顿,说起了端午时黎玥在栀河落水的事情,当时季筠回忆似乎有人推了她,但那日毕竟鱼龙混杂,他调查之后却也没寻到什么可用的消息。 可这次的兀坚山秋猎不一样,这次来的都是些王公贵族,以及朝中大臣和他们的家人,范围缩小,刺杀安娴的人有八成可能就是受来秋猎的人的指使。 而令一种极微的可能则是事先来开荒的侍卫中出现了卧底,幕后主使在那时便已打探了消息,就等今日的秋猎了。 可与此同时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黑衣人的数量那么多,猎场周围又有守卫,他们是用什么方法混进来的呢? 还有,那日安娴在栀河落水,和这次兀坚遇刺,指使他们的是同一个人吗? 重重叠叠的问题笼罩在黎玖的心头,他肃起身子,看着皇帝。 皇帝吐出一口沉沉的气息,烛火下的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他的双鬓也已泛起花白,黎玖突然惊觉父皇其实正在老去,而安娴的多灾多难,更是让他疲态尽露。 “父皇,这件事就让儿臣来调查吧!”黎玖沉声道:“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寻出幕后主使!” 皇帝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再联想到安娴其实两次都是在黎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意外,也就不奇怪他为什么会想亲自抓出凶手了。皇帝点了点头,黎玖肃穆地躬身告退,正要走出去的时候,皇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那个季筠叫过来吧。” 黎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着面色陈杂的皇帝,应了一声是。 ※※※ 季筠是被侍卫背回来的,他也是独自一人一个营帐,回来之后他便脑袋一片昏昏沉沉,四肢都像灌了铅水一般沉重,比他在河中抱着安娴公主时还要难熬。 黎玖站在季筠床前,摸到他的额头也是烫得吓人,可他的营帐内却是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在关心黎玥的状况,他的衣裳还是从河边被带回来时穿的那一身,半干不湿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是同样的。 黎玖将门口的侍卫叫进来帮他换了衣服,又唤来了太医。 太医刚守着煎好安娴公主的药汁,让皇后的侍女给她端了过去,正打算回自己的营帐中去休息,却又在半路被太子派来的人拦住了。 他本以为是太子不放心安娴公主的情况,又想拉着他问,可走到了目的地之后才发觉了不对劲——这里,好像是那个季国质子的营帐? 太医跟随侍从进了门,营帐内空荡荡的,他的视线一下就看到了站在床边的太子殿下,以及躺在床上的少年。

正文 第36章 情之所至 修 太医将药箱放在床边,诊探了一番季筠的情况,眉头紧蹙。 “他的情况如何?”黎玖见太医久不言语,只得发问。 “季……季公子的情况与安娴公主极为相似,但季公子身体强健,并无大碍。微臣这就开几味药,煎服即可。”太医犹豫了一瞬季筠的称呼,回答道。 黎玖点了点头,太医这回倒没亲自守着,而是带走了门口的一个守卫,然后将药材和方子都给了他,自己回营帐歇息去了。 季筠现在的状态连清醒都不一定能保持,更别提复命皇帝之召。太医走后,黎玖也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季筠,转身离开。 皇帝收到季筠亦是卧病的消息,也只好将此事暂且推后,转而处理其他事情。 搜寻公主的动静闹得太大,其他人的注意也全部集中到了此事上,本次出猎的本意反倒抛至身后。 北庭从南瑄的帐中出来,刚回到自己的营帐,一拉开帘子,里边已经坐着一个人影,人影听到动静,站起身来。 “王兄。”是北舒。 北庭叹了口气,将她的来意推测出几分。 “我听说安娴公主和……季筠一起失踪了……” 果然。 “是的。”北庭点点头。 从侍女口中得知的消息得到了证实,北舒却并未有半点高兴的神色,她张了张嘴,心里发沉。 北庭看出了她的心思,也清楚她这般郁结的原因,应该也是和南瑄一样的。 南瑄和安娴公主毕竟相识已久,感情深厚,可北舒却只是见过季筠几次,数面之缘。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北庭还是开口了:“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他不好对南瑄说什么,难道还不能对自己的妹妹说些什么吗? “季筠此人不论从身份亦或心性,都不是你的良配。” 话音刚落,北舒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满是惊异,似是未料到他居然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 她的脸色微变,带着秘密被戳穿的难堪,却还是不死心。“可是依照安娴公主的身份,她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身份低微的邻国质子!” 北庭怔了一瞬,却是沉下了脸色,原本对妹妹的担忧降了几层。 她既然能将这种话说出来,口口声声道着身份,那想必在她眼里,她能看上季筠却是季筠的福气了。 北舒见他沉下脸色,也惊觉自己这话有些口不择言,只好沉着眸子垂下头来。 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妹妹,北舒的样子还是让北庭有些于心不忍。 他伸手摸了摸北舒的头,“那都是些道听途说的谣言,过不了几日便消了,不必放在心上的。” 北舒低声应了一下,从北庭的营帐中出来,外头的营帐密密麻麻交叠而立,像是春时野外的山菌野菇一般簇簇丛丛。 周围立有灯台,里头火色灿烂,映着周围的侍卫们身正如松。 北舒虽心中还在郁结安娴公主与季筠的传闻,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跑去那边查探,只得拖着满腹不悦回到自己的营帐内。 ※※※ 到了第二日临近午时,黎玥才从混沌中悠悠转醒,她靠在床头,翠芜喂她喝下了黑糊糊的药汁,她捂着嘴,觉得简直生无可恋。 可这药虽即难闻又难喝,黎玥还是咽了下去,她闭着眼靠在床头小憩,复而想起了季筠。 黎玥从翠芜口中得知了距离自己失踪只不过过了一日,刚放下心来,又想起了遇刺时保护自己的季筠。 到底是救了她两次的人,黎玥觉得怎么说也该询问一下对方的情况,“季筠他……怎么样了?” “季公子……”翠芜这倒是被问倒了,自公主被太子带回来之后,她便一直守在公主的床前,寸步未离,自是不知季筠的情况,面上有些犹疑。 可这副模样落在黎玥的眼中,却让她觉得季筠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倏然想起跳河之前,在那句屏住呼吸之前,季筠还说了些什么…… 黎玥的面色转变,却让翠芜想起了公主被带回来时,她听到侍卫们的窃窃私语。 “公主和季国的质子……” “没想到季国的那个质子居然有这种本事……” “这可不一定是他的本事,公主早已陷入昏迷,若是他有心不轨,公主又能如……” 侍卫们的声音不大,但当时已经入夜,四下皆是昏昏暗暗,他们在角落中轻声言语,自以为隐蔽,这又是罕见的皇室辛秘,众人正是兴头上,也就一时未能察觉到出来换水的翠芜站在暗处听到了全部。 虽都是些零星的言语,但翠芜还是从中拼凑了大致的事件,也就是——公主和季国质子一齐失踪,被找到时衣冠不整,举止亲密。 翠芜神色恍惚的模样让黎玥更加不安,她心中泛起一种难言的酸涩,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难过。 自从栀河落水之后,黎玥便对河流之类的东西产生了阴影,她也减少了外出的次数,出行时亦会带上大量的侍卫,且尽量避免去人潮拥挤的地方。 果然这次还是一时大意了,兀坚山守备森严,再加上是和平日里最亲近的几人一同出行,黎玥也就放松了心态,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遇刺。 而那些刺客,也着实是胆大包天了些。 可事已至此,黎玥只能接受事实,她深吸了一口气,隐去即将涌出的泪光。 “季筠他……现在在哪?” 即便已经事先做了心理准备,但说出这句话来还是几乎耗尽了黎玥全身的力气。 刚得知黎玥已经苏醒,匆匆赶来的黎玖听见她的问话,压下了心头的异样。 “他在自己的营帐内,昨天夜里灌了药下去,今早已经醒了。” 已经……醒了? 黎玥脑袋一时没能转回弯来,她原本还想着再怎么样也应该去见季筠最后一面…… “醒了?” “嗯,他身子骨比你好上不少,自然也醒得比你快。” 黎玖在黎玥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已经降了下来,脸色也好看了不少,只是还有些疲态。 黎玖松了一口气,虽说当他找到黎玥和季筠时,当时满地的衣物和两人衣冠不整的景象让他燃起的怒火几乎要将季筠当场处决,但也只是一瞬。 因为他注意到了黎玥额上和腕间覆着的湿巾,以及她不正常的脸色。 黎玖那张冷静的面孔破碎开来,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称之为“扭曲”,随行的侍卫用了这个词来形容。 而太医的话也证实了黎玥的状况确实危险,毕竟当时情况特殊,季筠的做法也是不可厚非。 想到这里,黎玖的面色又是犹疑了几分,黎玥惊异于他居然会露出这种表情,“皇兄你……怎么了吗?” 黎玖心中叹了口气,想着黎玥迟早也会知道这事,语气委婉道:“你可还记得你和季筠落水之后发生的事?” 黎玥仔细想了想,她落水之后很快失去了意识,只知道季筠一直抱着她,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醒了一次,脑袋涨疼,那时已经不在河中了,周围很温暖,朦胧间她还是被人抱着,她努力抬了抬眼皮,看到的是一个人的下巴。 想来那是季筠将她拖上岸之后等待搜救的时候吧,黎玥摇了摇头,诚实地说:“我只记得一些片段,脑袋疼得厉害。” 黎玖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黎玥的发间穿过,将她因熟睡而弄乱的头发理顺了些。 “季筠脱了你的衣裳。” 话音刚落,黎玥像是被雷劈过一般僵住了,双颊爆红,语无伦次。 “什,什么……你说季筠他,我……” 见她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黎玖按住了她的肩膀,解释道:“只是脱了外袍,你受了凉开始发热,季筠将你那些浸了水的外袍脱了。” 黎玥听完解释,这才冷静下来,松了一口气。 可黎玖面上却还是那副忧郁的模样,让黎玥有些茫然。 “皇兄你……” “你们这副样子被侍卫们看到了。”黎玖抱住黎玥,指尖泛着青白的冰冷,“对不起,安娴。你的名声被毁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大意了。” 之前也是这样,安娴也是因为他的疏忽而出了事…… 黎玖的语气太过悲痛,让黎玥也不知所措起来,她将无处安放的手轻拍了黎玖的背脊,轻声开口:“这不是你的错啊,皇兄。” 黎玥是真的觉得没什么,这种事情确实不好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所以即便是被误会发生了什么,人们最多也是说她品行不端,她也没有危害到别人,其他人也不会因此上升到皇室无能。 最多就是王公贵族们嫌弃她一下,嫁不出去而已。可黎玥上辈子二十多也没嫁出去,不照样过得很好吗? 黎玥的语气很平静,这份平静也安抚到了黎玖,他松开黎玥坐直了身子,严肃认真,“那么,你对季筠是何看法?”

正文 第37章 重峦叠嶂 修 “我……”黎玥怔了怔,心中莫名有些慌乱,她眼神游移开来,别过头小声地说了句:“没什么看法啊。” 黎玖看着她姝丽的侧脸,握紧了拳头。 他的悲痛并非完全来自没能保护好黎玥,更多的其实是为了安抚民心而不得不将黎玥的名声牺牲。 压制住一个流言的最好办法就是散播另一个流言,用安娴公主和季国质子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来压制黑衣人行刺的消息,黎玖其实也有在暗中推波助澜,身为未来的黎国国君,他在某些事情上必须要学会取舍。 与安娴公主的“私事”相比,无疑是皇室的威仪更加重要。 这就是他做出的取舍,安娴是王城中绝无仅有的美人,她生来光风霁月,没有任何污点,她原本可以拥有的万丈光芒的未来被他亲手毁掉了—— 这才是最令黎玖难过的事情。 而黎玥却对此一无所知,她还停留在黎玖问她的“怎么看待季筠”。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黎玥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是如何看待季筠的,一开始是出于怜悯和自己的私心,她将那个有着孤狼一样眼神的孩子拉入了人类的世界,但后来发生的一切却不受她的控制,不过短短数年,他已经成长为她看不透的人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黎玥都在恐惧着黎国国破的那一天会再次到来,季筠的变化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正在长大,然后有一天,他会成为未来那个联合夷国入侵黎国的季国国君。 这是黎玥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就杀了他吧。 将季筠带到皇后面前的时候,黎玥在心里这般告诉自己,她不希望季筠回国,也害怕他会威胁到黎国的安危,她想将季筠拉拢到黎国这边,他和黎瑾黎玖一起在学宫中学习,和她们一起度过那些重要的节日,年少的季筠会将这一切都记在心中,这样起码会让他对黎国产生些许感情,到时候也能影响他在乱世中的选择——这才是黎玥的目的。 她并非黎玖心目中那个不知世事的安娴公主,真正了解她的人其实是柳原,他们都是将心思埋在深处绝不轻易显露之人,而黎玥当初下意识不喜那个滴水不漏的季筠也是如此,这是同类之间的相互排斥。 心思各异的两人都沉默不语,帐中一片寂静,只有轻浅的呼吸此起彼伏。 为了给兄妹二人留出营帐,中途出去了一趟的翠芜算了算时间,端着午膳撩开帘子,看着面前一言不发的两人,察觉到帐内的气氛有些微妙,她站在门口,一时间进退两难。 最后还是黎玖打破了僵局,他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就离开了黎玥的帐篷。 黎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账内,微微叹了口气。 她原本还想问一下行刺的黑衣人的事情。 “公主……太子殿下和您说了什么吗?”看着神色恹恹的黎玥,翠芜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于翠芜,黎玥还是放心的,她如实道:“皇兄问我如何看待季筠。” 黎玥的话音刚落,翠芜的脸色就变得微妙起来,黎玥狐疑地看着翠芜,有些不解:“怎么了吗?” 翠芜看着黎玥那张姝丽的脸,有些迟疑:“公主您知道那件事吗,季公子他对您……”翠芜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 黎玖刚刚才说了这个,黎玥心中自是了然,她无奈地笑笑:“季筠只是为了替我降温,你不必担心,我们之间未能发生什么的。” 翠芜以为黎玖将外边的传闻也和黎玥讲了,又听她亲口解释了一番,这才放下心来,将手中的午膳放在屋内的梨木桌上。 黎玥大病未愈,午膳也只是清淡的粥食,加了少许盐和鸡肉一起熬煮,因为黎玥不喜食葱蒜之类味重之物,随行的御厨们自是知晓她的口味,不会做让她不悦之事。 所以——黎玥缓缓将勺中点缀着些许翠绿之物的粥倾回碗中。 “公主……这……”翠芜有些诧异地看着黎玥拨开粥面,里边星星点点的葱花慢慢被翻了上来。 因为表面上并没有葱花,所以翠芜从厨房那边将粥碗端回来时也未能发觉,随行的厨子都是宫中带来的御厨,翠芜特意说了是安娴公主的午膳,按理来说这是不可能出现的…… 黎玥蹙起眉头,然后亲自试了毒,看着微微泛黑的银簪,心中一惊。 她其实猜测了一番,假定她在栀河落水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这次刺杀她的人或许也是同一拨,可她未能料到的是他们的手居然能伸的如此长,皇族的吃食自是要经过重重检查的,上桌之前也要有人试毒,翠芜不可能是会下毒的人,粥里有葱花,那么问题应该出在做饭的人身上…… “你今日去膳房时,那里可曾有何异样,比如说可有生人?”黎玥看着翠芜。 翠芜也被这事吓得心惊胆颤,听到黎玥的问话,她定下神来想了想,可她今日去厨房端午膳的时候也没留心里边的人,自是想不出什么,只得摇了摇头,垂着脑袋如实道:“奴婢未曾留心,没能察觉到有何异样。” 安娴公主昨日才失踪半日多被找回,今日午膳却被人下毒,即便是不知她失踪实情的翠芜心中也有了些许令人心惊的猜疑,想到这里,她很快又抬起头来:“公主,这件事是否要去禀报太子殿下?” 翠芜小声地提了一句,黎玥却是看着粥碗,慢慢地摇了摇头,“不要去惊扰皇兄了。” 这件事也是那些人做的可能性很大,黎玥看着翠芜,翠芜不知道这些事情,她也不想将她牵扯进来。 黎玥想了想,对着翠芜说了几句话,翠芜点点头,端着粥出去了。 膳房的营帐离公主的营帐不远,路过的侍女们看到安娴公主的贴身侍女翠芜冷着一张脸端着食案往膳房走去,不留痕迹地退让了几步。 膳食主管高御厨刚忙完皇帝他们的午膳,正打算将其他的杂物交给手底下的人,就看到安娴公主的侍女冷着一张脸端着食案进来,心里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翠芜将食案重重地拍在桌上,木头相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惊动了其他人,他们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满脸怒容的少女,有些不明所以。 “呵,不过时隔一天,你们就开始不将安娴公主放在眼里了吗!”翠芜冷笑了一声,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她的态度太过强势,在场的人一时被震住,反应过来的高御厨走到她面前,有些疑惑地询问她此话是何意。 翠芜指着面前的粥碗:“何意?你自己看看是何意!” 高御厨只看了一眼,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他今日光顾着忙活皇帝的午膳,加之熬碗粥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事便落在了手下的那群人身上…… “这粥是谁做的!”高御厨镇定下来,他已经人过中年,满脸的横肉,板着脸时一股子凶狠劲。 手底下那群小厨子安静如鸡的立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高御厨这次也有些生气了,这事可大可小,小了只是手下的人太过粗心大意,大了却是连厨子都敢欺压到公主头上了……虽说安娴公主失德,可她也还是安娴公主,不是他们这些小厨能踩上一脚的阿猫阿狗。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承担责任,高御厨自己也不清楚这粥到底是谁做的,但他是膳房主管,出了这种事也本该由他来负责。 高御厨猛地用手拍了一下脑袋,满脸的懊恼,“瞧我这记性,真对不住翠芜姑姑了,是我做的,我今日忙昏了头,不知为何就加了把葱花,真是对不住了……” 高御厨在翠芜面前低头哈腰地道歉,翠芜目光凌冽地看着他,面上却是讥诮,“您跟我说这话有什么用,我可当不住您这几声对不住!” 说完,她撇开眼不去看高御厨,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其他人,高御厨听见她这话,心里也凉了几分,他小心翼翼道:“翠芜姑姑,您看这……我再做一碗新的给公主殿下送去……” 翠芜还是没有说话,高御厨也不气馁,他低声下气地说了半天好话,总算让翠芜的脸色好看了些,翠芜也叹了口气,眉宇间略带忧愁::“高御厨,其实我也不是要为难你,平日里要是出了这事也没什么,主要是今日公主她性情有些……” 翠芜顿了顿,大家也心知她话中的深意,高御厨也点了点头,翠芜这才松了口:“再做一碗罢。” 翠芜心里头清楚这粥绝对不是高御厨做的,但也没拆穿他,而是顺势接过了这个台阶,这件事表面上就这么完了。 高御厨连忙称了是,而后洗干净手忙碌起来,翠芜站在膳房中,看着高御厨忙碌的身影,目光却游离到了边缘处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人身上。 那个人的神情变化……很是可疑。

正文 第38章 心乱如麻 修 翠芜站在厨房亲眼看着高御厨重新做了碗粥,这才脸色稍霁,端着食案回到了公主的营帐内。 高御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来,面色严谨地扫过每一个人:“今日送去给安娴公主的粥,到底是谁做的?” 厨房中噤声一片,好一会儿,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人才慢慢站到高御厨面前,声音微弱地回答道:“是我……” 看着这张毫无印象的脸,高御厨愣了一瞬,而后才突然想起这是前段时间才别处调过来的新人,因为存在感太过薄弱而经常被人遗忘。 高御厨看着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再看着其他那些或是面无表情,或是幸灾乐祸的人,心下也有了几分明了。 “你叫什么名字?”高御厨问道。 那年轻人抬起头来,轻声答道:“小人姓赵,单名一个向字。” ※※※ 翠芜端着食案回到帐篷,黎玥拿银箸试了试,银箸依旧是清亮的颜色,无任何异样。 翠芜接过银箸道:“公主,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做了,今日的午膳并非高御厨做的,看样子似乎是一个新来的年轻人。” 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只是……奴婢总觉着那人有些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 黎玥小口将碗里的粥喝完,用锦帕擦了擦嘴角,抬起眼道:“眼熟?” “……或许是奴婢多心了罢。”翠芜道。 听她这么一说,黎玥却是倏然想起之前自己也在学宫门口觉得某位学子十分眼熟,当时只以为是看走了眼,可细细想来,她却发觉自己似乎完全记不清那人长什么样…… 突如其来的联想让黎玥将这两件事结合到了一起,翠芜的记性比起她来不止好了一星半点,如果她说是眼熟,那很有可能确实是曾经见过。 思此,黎玥问了一句:“你在膳房可有熟识之人?” “有。”翠芜答道。 “那就去问问罢,有关那个可疑之人的消息……”黎玥说完,觉得又开始有些犯困,便将翠芜打发出去,自己又睡去了。 申时左右,翠芜带回了消息。 “那人名唤赵向,和太尉大人勉强拉了几分亲戚,算是远房的表侄,也是学宫中的学子,今年年初落榜之后在礼部捞了个闲职,可不知为何,前段时间却调去了御膳房做事。” 听完翠芜的话,黎玥心里也笃定了几分,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凑巧了,一个曾在学宫中的学子,让翠芜也觉得眼熟,很大的可能就是她昔日里见到过的那人。 可那人与她又有何干系呢? 黎玥心里定了定,便听到门口传来侍卫的声音,“公主殿下,南王世子求见。” 南瑄……黎玥疑惑地看了一眼门口,有些不明白他来做什么。 鉴于黎玥自己觉着她们现在的关系不适合单独相见,她轻声对翠芜吩咐了一句,翠芜点点头,出去回话。 帐外,因为内心的挣扎而整宿未睡的南瑄眼下一片青色,面容憔悴,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意气风发,他两只手紧紧地捏着一个黑木盒子,盒子不大,形状扁平,表面烫着金色的宝相花纹路,翠芜乍一看这般模样的南瑄,怔愣了片刻,在南瑄出声之后才回过神来。 南瑄期待地看着翠芜:“翠芜,阿玥在吗?我有话想和她说。” 翠芜回过神来,面带歉意:“抱歉,世子殿下,公主今日身子不大爽利,还在歇息,您请回罢。” 南瑄听着她的话说完,眼里亮着的期待逐渐退去,面上的失落愈发明显,却仍不死心,像是未能听出她话中的冷硬:“那她醒来之后,你过来告诉我一声,我到时候再来也可以的。” 南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翠芜看着这张脸,将本来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您不用来了。”咽了下去,转而换了一句:“等公主醒过来,奴婢会告知公主的。” 南瑄轻声答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复又走回来,将手中的盒子塞到翠芜手中:“那这个,等阿玥醒过来之后,你帮我先交给她罢。” 盒子落入手中,不重,但翠芜却觉着有些烫手,南瑄将盒子扔给她之后未有任何迟疑便离开了,翠芜拿着盒子,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她也勉强猜出了公主的几分想法,知道南王世子没什么机会,只得摇了摇头,敛去面上的表情回到帐内。 而走在回营帐的路上的南瑄,却是露出了轻松的神色,像是做完了某个重大的决策之后的舒心。 微风吹拂,黄昏临近,营帐门口的营火被点起,黎玥还在看着手中的盒子,犹豫着该不该打开。 她不明白南瑄的意思,也不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看着盒子琢磨了半天,却终究是叹了口气,将盒子递给翠芜。 “退回去罢。” “……是。” 翠芜出门不久,黎瑾又跑了过来,他在黎玥身旁坐下,“皇姐,今日的晚宴,母后让你也出席。” 黎瑾也受了惊吓,但到底没什么实质的伤,他休息了一晚上,今日又是活蹦乱跳的二皇子。而黎玥却是自被找回之后,还未在人前出现过。 黎玥叹了口气,道是躲也躲不过,即便是不想出去也得去。 戌时,一袭绛红色正装的黎玥和黎瑾一起来到设宴的主帐,她今日上了浓妆,衬的五官愈发艳丽,琼鼻玉目,朱唇柳眉。 甫一出现,席间交谈的声音都低了几分,尤其是年轻的士子们,更是几乎看直了眼,心道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 南瑄坐在南王身边,自黎玥一出面眼中就再没了其他事物,他怔怔地看着她一路走来,从他面前经过,明艳夺目。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黎玥躬身参拜,皇后笑着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席间不住有人打量着她,黎玥对此皆是视若无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和皇后说着话。 黎玥和皇后说着话,黎玖和黎瑾也偶尔和搭上几句话,她的视线转向席间那些人,粗略地扫视了一圈,却未能找到季筠。 白天黎玖告诉她季筠早就醒了,但晚上的宴会他却未来参加,黎玥料想到此事必定和自己有关,心里思绪万千。 南瑄一抬起头,便看见黎玥正看着自己发呆,他不敢和她对视,只得将眼神游移开来,却又忍不住偷偷抬头看。 下午听到黎玥的吩咐后,翠芜在路上拦着一个巡视的侍卫询问了南王世子的帐篷在哪,按照对方的指路将盒子送了回去,可她去的时候南瑄并不在帐内,翠芜只得将盒子交给门口的侍卫,让他到时候转交给世子。 南瑄却以为黎玥是看了盒子里的东西才看着自己发呆,心里更是坚定了几分。 二更刚至,席间已散得七七八八了,皇帝和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皇后点点头,拉了拉黎玥的衣袖。 黎玥有些不解看着她。 “跟母后来。”皇后轻声说道。 黎玥跟随着皇后的脚步从侧面出来,外边只有巡视经过的侍卫,黎玥看着护卫队慢慢走远,开口问道:“母后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皇后拉着她的手,“安娴,昨日发生了什么母后都已知晓,可你的名声也……” “母后,这件事就别再说了,皇兄今日和我说了半天,说得我头都疼了。”黎玥打断她的话,试图以撒娇来划过这个话题。 “不,这件事必须要说清楚。”皇后的态度罕见地强硬了起来,她严肃地看着黎玥,一字一句道:“你是黎国的公主,你不可以和季筠在一起。” 皇后的话说得很清晰,黎玥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中,她蒙混过关的念头破灭,皇后说得比黎玖还要直白。 黎玥一直在避免这个问题,她甚至都不敢去想“和季筠在一起”这件事,她刻意地不去提及这件事,就是想着能拖一时便是一时。 但皇后此时却是如此明了地将这件事挑开,黎玥无法置信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让皇后看出她对季筠的心思。 皇后叹了口气:“从你带着他来到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了一种预感。”她轻轻地摸着黎玥的发顶:“为什么你要为一个质子打抱不平?为什么你会对一个质子如此上心?你将母后送你的玉佩给了他,还亲自将他带到了母后面前……” “我只是……” “不用跟母后解释,没有必要的。”皇后的手落在她的脸上,她抱着黎玥的脸,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虽然母后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开始如此在意他,是出于怜悯,还是一时兴起,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们之间后来的变化。”皇后轻声说:“那个孩子喜欢你。” 皇后的话刚落定,黎玥却是咬住嘴唇,心里翻江倒海。 季筠喜欢她……? “从你上次落水之后母后就看出来了,他对你的心思昭然若揭。”皇后似是还嫌不够,又扔下一句让黎玥心乱如麻的话。

正文 第39章 心思渐明 修 黎玥没想到皇后居然会知道这么多,也没想到她会直接在她面前说出来,若是让黎玥说,这种感觉简直令人难堪到无以复加。 皇后的语气意外的强势,完全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黎玥安静地听完皇后的话,许久之后才轻声开口,似是妥协一般问了一句:“所以呢?” 这三个字用尽了黎玥全身的气力,她的眼眸都暗淡下去,一直以来她不敢正视的问题从她的母亲口中说了出来,黎玥却像是解脱了一般轻松。 “他配不上你。”皇后说。 黎玥倏然笑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极为突兀,皇后的神色由强势转为担忧,黎玥摇了摇头,笑着笑着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了。”她说,“母后,我知道了。” 黎玥吸了吸鼻子,“我以后会离他远一点的。” 皇后听到她的保证,这才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将其逼得太紧了,便语气温和道:“这你不用担心,你父皇已经和我商量过了,待过段时间就找个机会放他回国。” 过段时间就放他回国? 黎玥听到这个根本算不上安慰的安慰,瞪大了眼急切地拉着皇后的衣袖:“母后你们不能放他回去!” 皇后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措吓了一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心里头要将季筠放回国的念头却更加坚定了,现在安娴已经受他影响,若是继续放任,恐怕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虽说她们不讨厌季筠,但毕竟是邻国的质子,再怎样也配不上她们宠了这多年的安娴。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非是不舍他,只是……”黎玥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季筠回国的消息比皇后让她离季筠远一点还要更富冲击,心中的慌乱从未如此之盛,黎玥无法镇定下来,却被皇后打断。 “安娴,你冷静一点。”皇后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那般。 四处山林传来蛙声,天空银河拍打岸潮,缱绻的微风拂面而来,黎玥逐渐稳定下来,她开始思考该如何劝皇后打消这个念头。 黎玥想了很多,但显然现在皇后认定了她是舍不得季筠,这些方法无一例外会遭到她的反驳。皇后察觉到怀中的黎玥逐渐安静下来,还是决定将那件事提一下。 “安娴你——觉得南瑄那孩子如何呢?” “南瑄……”黎玥挣脱皇后的怀抱,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关于季筠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令她心烦意乱了,要是再加上南瑄,她怕是真的要郁结而死。 “今日酉时他来找了我。”皇后说道:“他说——他愿意娶你。” 黎玥:“……” 酉时?黎玥想了想,她那时已经让翠芜将盒子还了回去,原本以为这样可以让南瑄死心,却未想到他居然还会来找皇后。 皇后却是想着,相比于季筠,显然南瑄比他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南瑄是南王世子,从身份也和黎玥般配,加之二人青梅竹马,都是知根知底之人,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皇后和皇帝的意思都是赞同,他们清楚外边的流言是什么样的,但南瑄在听说了那些流言之后居然还对安娴痴心不改,这一点无疑获得了二人极大的好感。 “我和你父皇商量过了,你们既是青梅竹马,又是门当户对,但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母后以前也说过要由着你,所以依你看如何呢?”皇后面带笑意地问她,很希望她能同意这门婚事。 黎玥却是未能接收到她的心思,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十分严肃地说道:“不行!” 其实若是没有季筠的话,在陷入这种情况下之后,黎玥或许会顺势答应了这门亲事,但现在不一样,皇后直接戳穿了一切,她也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她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可以再和南瑄在一起,黎玥的态度十分坚定,不论皇后怎么说,就是不行。 皇后虽也知道她大概是因为季筠,却也不想勉强她,只得点点头,哄着她:“好好好,不行就不行。” 黎玥被这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弄得有些恼怒,她顺势跺了跺脚,就此离开,留下了皇后独自看着她的背影失神。 次日清晨,黎玥起了个大早,她面带愁容地撩开帘子,瞥了一眼守门的侍卫,然后极快地钻进了隔壁黎瑾的帐篷。 她进来时,黎瑾还赖在床上,黎玥也不客气,直接凑到他耳边将他喊了起来,坐在床边上面色沉重地看着他。 黎瑾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被她看得有些发怵,小心翼翼地问道:“皇姐你怎么了?” 黎玥低着头说:“母后说过段时间就要将季筠遣送会季国。” “什么?季筠要被遣送回国……为什……”黎瑾也有些惊诧,他本还想问问原因,却乍一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流言,瞬间猜测出或许与此事有几分干系。 黎瑾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黎玥轻易看出了他在想些什么,她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黎玥的语气有些失落,她垂着脑袋轻声说道:“母后不同意我们之间的事情。” “等等……”黎瑾拉住了她的手腕,这回是真的呆若木鸡了——他们什么时候有什么事情了? 分明每次都是他带着季筠来找黎玥,可为什么他完全没能察觉到他们之间什么时候产生了感情? 黎瑾还在整理思绪,他思来想去,也未能想清楚什么,只得神色复杂地看着黎玥的脸。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吓了他一跳,黎玥在他面前低着头,垂眉敛目,从他这个角度看还能看见她眼中闪着粼粼的微光,可一仔细去看,却又是什么都没有。 黎瑾手足无措了,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皇姐,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黎玥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抬起头用锦帕拭了拭根本不存在的泪花,看着黎瑾说:“你可愿意帮我?” “帮……什么?” 黎玥招了招手,黎瑾乖巧地将脑袋凑到她面前,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黎瑾有些为难地咂舌:“这样真的好吗?” “连这点事情你都不愿意帮我了吗?”黎玥问道。 黎瑾见她又露出哀伤的模样,忙不迭点起了头。 “那你可要记着,若是父皇母后问起来,你绝不能说出去。” 黎瑾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皇姐你放心罢,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见目的已经达到,黎玥敛去面上的笑意,又换上来时的愁容出了营帐,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守在门口的侍卫看着她进了帐篷,其中一个对另一个点了点头,然后放下手中的□□离开了门口。 黎玥从窗户看着侍卫跑远,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父皇和母后果然还是放心不下,侍卫约莫也是去向他们报信了,连她见黎瑾一面都要去禀报,若是直接去找季筠还不是会被禁足! 黎玥叹了口气,其实最关键的一点是她不清楚皇后口中的“过段时间”究竟是什么时候,或许是过几天,亦或者是过几个月,就他们的态度来看,黎玥觉着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在季筠被遣送回国之前,她必须要先试探一下季筠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一个会两次不顾自己的安危救她,会在自己也陷入危机时还护着她的人……黎玥觉得他绝对不可能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 “公主,今日的午膳是去娘娘那儿一起,还是端到帐子里来?”翠芜从外边进来,边走边问她。 “端帐子里来罢。”黎玥漫不经心地答道,然后对翠芜招了招手。 翠芜虽有些奇怪,但还是附耳过来,黎玥小声对她说:“待入夜之后,将你的衣服脱给我罢。” “公主你……”翠芜惊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等到时候我再和你慢慢解释。对了,别让父皇母后知道这件事。”黎玥板着脸,严肃地说。 翠芜没再多问,点了点头。 待到戌时,暮色四合,篝火燃起,照得人脸不甚清晰,门口的侍卫们在闲聊,安娴公主今日除了早上去了一趟二皇子的营帐,其余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营帐中,就连用膳都是由侍女端进去的,侍卫挺了挺久站之后有些酸痛的腰,等待着换班的侍卫。 未过多时,换班的侍卫来了,侍卫看到有一只手指纤长的手撩开了帘子,身材窈窕的侍女端着案几低着头走了出来,他知道这是公主的贴身侍女翠芜,侍卫没注意太多,拍了拍换班侍卫的肩膀,走了。 翠芜低着头走在营帐间,一路上除了偶尔有人和她打着招呼,其余人皆是视若无睹,毕竟只是个侍女,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翠芜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季筠的营帐前,门口的守卫拦下了她。 “公主让我带句话给季公子。”翠芜低着头说。 侍卫皱起眉头,下意识去看同伴,同伴点了点头,侍卫收起手臂,将她放了进去。

正文 第40章 挑明心思 修 听到门口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季筠坐在桌前,将视线从面前的烛灯转向了门口。 自昨日醒来,他便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行动受了限制,除了那日黎玖来看了他一眼,唤了太医,再之后便无人来访,就连平日里总喜欢来找他的黎瑾也未再露面。 他昨日本想出去看看安娴公主的情况,却在掀开帘子便被拦了下来,得到的解释是太子吩咐过他需要静养,不宜出门。 需要静养,不宜出门。 季筠心中讥诮,却也是立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他已经听说了关于他和安娴公主的流言,却未听到半分行刺的消息,其个中缘由可想而知。 门口的说话声停了下来,一只白皙的手撩开了帘子,安娴公主的侍女翠芜从门口进来,她低着头,来到季筠面前。 待她走近,季筠看着她低垂着的头,惊诧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是……” “嘘——!”“翠芜”忙不迭地捂住他的嘴,手忙脚乱下将他按回了椅子上,季筠和她靠得很近,脸上传来的触感惊醒了他,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季筠僵住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黎玥松开手,往门口看了一眼,侍卫们并未被吸引,她松了一口气,讲自己的手拿开。 季筠面上有些发热,转过头去不敢看她,黎玥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开始询问季筠的情况。 “昨夜你没有去参加晚宴,是身子还未恢复吗?” 季筠摇了摇头,有些惊喜:“我已无大碍,没去是因为太子的命令,他让我在帐中休养。” 说完,季筠看了看黎玥的脸色,猜测她对此的态度。 黎玥微怔,似是未料到居然连黎玖都要反对她们,她咬了咬嘴唇,开口道:“我还以为是母后的命令,没想到居然连皇兄也是这样,母后昨夜和我说过段时日就要将你遣送回国,你……” 她说到一半,突然有些茫然,对于季筠而言难道不是被放回国更令他高兴吗? 但是……黎玥定了定心,长舒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你想回去吗?” 季筠安静地等她说完,四目相对,他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勇气,轻声开口:“你希望我回去吗?” 季筠紧张而局促地看着她,带着几分期待,今日的季筠格外真实,不带任何伪装,黎玥看着他的眼神,霎时明白了他的心思——这个人也是喜欢她的。 黎玥轻轻地笑了起来,“若是我说不想你回去你难道就会留下来吗?” 她一说完,季筠呆愣在了原地,为了不引起外面守卫的注意,她的声音很轻,但落在季筠耳中却像是惊雷炸开,他一时有些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盯着黎玥。 “你的意思是……” “我心悦你。”黎玥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开口。 这话脱口而出,说完黎玥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微微发红,她掩饰性地用手扇了扇风,季筠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炸得发懵,如同做梦一般晕晕乎乎。 黎玥是用了翠芜的身份,打着传话的名号进来的,自是不能久留,既然想传达的信息已经被接收了,她起身理了理头发,匆匆离去。 看着黎玥的背影消失了好一会儿,季筠依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今日的事情太过惊喜,就如同天降馅饼一样不真实。 安娴公主心悦他? 在此之前,季筠甚至想都不敢多想,只要能看见她就会觉得开心,她看了自己一眼就会雀跃,前几日能和她如此相近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但是今天,安娴公主向他表明了心思,告诉他他并非是单相思。 真是……太令人欣喜了啊。 季筠看着面前的烛火,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帐篷上,明明晃晃,微微摇曳。 今夜注定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 南瑄的手指摩挲着自己手中的盒子,面无表情。 北庭见到他这副模样,有些发怵,今日南瑄自被皇后叫过去之后,回来便是这副模样,面无表情茶饭不思,他叹了口气,似是劝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我知道。”南瑄打断他的话,“我都知道。” “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为什么她从来看不到我,我与她相识七年,却仍是比不上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 南瑄转过头,他的眼神意外地平静,北庭原以为他又会像前几日那般怒火中烧,连附和他一起骂季筠的话都想好了,却只能生生咽了下去。 “你……已经想明白了吗?”北庭问他。 “是啊。”南瑄笑了起来,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支蝴蝶状的步摇,温暖的烛火下,蝴蝶栩栩如生,平躺在金色的锦缎上似是随时都要振翅而起,北庭被这种神奇的工艺所吸引,正打算仔细查看,南瑄却将它拿了起来。 北庭甚至来不及阻拦一声,蝴蝶的翅膀在南瑄手中碎开,金色的翅羽被摧毁,南瑄仍未收手,将另一边的翅膀也折碎,碎金散落在地面,折射出来的光泽让北庭觉得有些刺眼。 他十分可惜地看着步摇毁在了南瑄的手中,向他投去谴责的目光。 南瑄没去理会北庭,而是神色平静地将步摇掰断,想起自己家中的那块南沉木的屏风,思绪停顿了一瞬——回去之后,就烧了罢。 ※※※ 黎玥匆匆回到自己的帐中,一掀开帘子却僵在了原地,帐内,黎玖正坐在椅子上,面色在微光下不甚清晰,身上却散发着渗人的气势,翠芜低着头站在他身边,身上穿着的是她的衣裳,保险起见黎玥离开时让她躺在了床上,脸对着内侧。 为什么这么晚了皇兄还会来找她!黎玥慌乱不已,她选晚上不只是因为晚上看不清人脸,也是因为晚上一般没人会来找她,就算是来找她也会因为她睡下了而主动离开…… 所以皇兄是怎么看穿的! 黎玥疯狂用眼神询问翠芜,翠芜面色苍白为难地回视了她一眼,欲哭无泪。 黎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的互动,重重地将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 黎玥像只受惊的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眨着眼睛看着他。 看着她这样,黎玖又好气又好笑,板起脸说了一句:“坐下!” 黎玥扭扭捏捏地在他旁边坐下,低着头用余光去看他。 自那日后内心挣扎的觉不止黎玥,黎玖将季筠禁足后内心也挣扎了许久,他一方面觉得这样对救了黎玥两次的人有些不公平,可另一方面隐约察觉到了季筠对黎玥的心思,觉得黎玥不可能会喜欢他,为了不然黎玥觉得为难,他自作主张将季筠禁了足。 黎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和黎玥说清楚,说做便做,即便已经入夜,他依旧来了黎玥的房间,看到黎玥已经睡下,黎玖心里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搬着凳子坐在黎玥床边,自言自语地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心事。 翠芜躺在床上,听到门口有动静本还以为是公主回来了,正打算起床,却被太子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僵直着身子躺在床上,心里慌乱极了,只祈祷太子殿下能尽快说完离开。 黎玖说着说着,倏然觉得这个后脑勺有些奇怪,他皱着眉头倾过身子去看黎玥的脸,四目相对,翠芜从床上爬了起来。 “太,太子殿下……” “怎么是你?”黎玖也不敢置信:“安娴呢?” 翠芜支支吾吾地没有答话,黎玖等了半天等不出一句,于是干脆坐下来慢慢等,而后又过了一会,黎玥终于回来了。 “你去了哪里?”黎玖面色有些阴沉,都吃了这么多次亏了她居然还独自出去。 黎玥现在简直比刚才面对季筠还要紧张千万倍,她抬起头看了看黎玖,又看了看翠芜。 “你先出去……不,你们先将衣裳换回来。”黎玖冷声说道,暂且出了门。 不消片刻,换回了自己衣物的翠芜从里边出来,黎玖斜着眼看了她一瞬,翠芜行了个礼,逃也似的离开了。 黎玥满脑子都在刷着“怎么办怎么办”,黎玖一进来,她下意识地挤出一个笑。 “别以为这次能一笑而过。”黎玖冷冷地打破了她的幻想。“你去了哪里?” 完了……这回真的瞒不住…… 黎玥哀叹了一声,选择了说实话,反正她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心思都互相挑明了黎玖知道就知道吧。 黎玥如此坦然,倒是让黎玖震惊了好一会儿,他一口气梗在喉头,看着一副“我就这样了你能怎么办”的黎玥,怒极反笑。 皇兄你这样我有点慌…… 黎玥理直气壮了未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怂了,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所以你是去找季筠说清楚了?”黎玖问她。 “嗯。”黎玥应了声。 黎玖这回倒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多此一举,他尽力为了不让黎玥为难而将季筠禁足,结果她倒好,自己跑了去!

正文 第41章 此起彼伏 修 意外的是黎玖并未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我知道了。”便起身出了营帐,黎玥虽不大明白他的知道了是知道什么了,却也不敢留他,只好任由他离开。 目送黎玖出去,黎玥颇有些郁闷,原本以为能瞒住,也不知道皇兄会不会将此事告知父皇母后,他若说了出去,那她的心思不就全白费了。黎玥越想越觉着烦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睡下。 心惊胆颤迎来第二天,黎玥梳洗了一番去皇后那里用午膳,一路上看到有许多侍从来来往往,拦着一个问了,才知兀坚秋猎明日便结束了,他们便提早将能收拾的先收拾一番,以便明日能不耽搁时辰。 此次秋猎虽说是自黎国与季国战后的头一次,却并未多酣畅尽兴,归其原因还是安娴公主的私事,除去第一日,其他的时间里皆是闲聊远胜于狩猎。 而黎玥更是除了第一日,其余时间都和在公主府上未有两样。 她坐在皇后的营帐里,面对着满桌的美食,一边味同嚼蜡,一边偷偷打量着皇后的脸色,未能察觉到她不悦或是忧愁,黎玥稍微放下心来,意识到黎玖未将自己偷偷去见季筠的事情告状过来。 从皇后的营帐出来,黎玥又远远地看到了南瑄,他现如今和北庭那群人走得近,远远地看着,竟与许久之前未有什么不同,依旧是那副恣意飞扬的模样,黎玥未多看,倏然想起自己这么多日都窝在营帐内,便想四处走走,顺便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如今她知道的只是御膳房有个叫“赵向”的曾在学宫中就读的人给自己下了毒,幸而因为不够了解自己的喜好而失败,却也不能因此放松,可想而知幕后主使除非是到了最后的时刻,要不然绝不会亲自动手,为了不打草惊蛇,黎玥只是命翠芜平日里不留痕迹地关注一下赵向。 她想起翠芜所说赵向曾在礼部混过一个官职,顺势多走了几步去找柳原,和门口的守卫打了个招呼,黎玥才知道柳原又是病了。 难怪她病时他未去探望,原是天涯同落人,一进帐篷,黎玥又闻见许久之前冬日里那股腻人的味道,柳原咳嗽了两声,眼尾微微泛红,长发散落在身侧,见到黎玥来了,他用纤长的手指将落在脸颊的碎发拂了上去,冲着她笑了笑。 黎玥看着他,不知为何觉得对方莫名撩人,将其归咎为许久未见,黎玥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面上有些泛红。 上次她觉得这味道有些奇怪,便让黎瑾又去给白许年那给自己讨了一瓶,事后黎玥将香料交给府上的大夫,得出的结论不过是普通的香料,能止咳约莫是金银花和桂花的作用,心里头的安慰更甚。 黎玥自嘲自己果真是多疑了,安心接受事实后将便顺手将瓶子扔至一边。 只是这么久了,柳原这里的香料居然仍未用完,倒是让黎玥有些诧异。 “我听说你前几日也病了,现如今好些了吗?”柳原的声音有些沙哑,轻轻磨进黎玥的耳朵里。 侍女给她搬来椅子,黎玥在柳原床前坐下,看到床边熟悉的香炉,轻轻柔柔地回答道:“我昨日便已经大好了,不是什么大病,倒是舅舅你怎么又病啦?” 柳原笑了笑,张口似要说什么,话未出口,反倒先捂着嘴轻微地咳嗽了几声。 黎玥皱了皱眉头,顺势坐上床沿打算拍拍他的背,她的手还未触及他的后背,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舅舅?” 柳原松开她的手,笑慰道:“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黎玥只在帐篷里坐了一小会,便察觉到这里头的温度有些高了,分明已经入秋许久,加之地处山间,按理来说即便是点了熏香也不该是这般温度的,她拿起锦帕擦了擦自己额上的薄汗,有些奇怪:“舅舅你不热吗?” 柳原坐在床铺上,额间的碎发干爽,脸上也是苍白无汗,他刚才握着黎玥的手腕,手指出奇地冷。 “不热,倒是有些冷。”柳原说着,将自己腿上的被子往上拉了几分。 黎玥顺势问道:“点熏香也是因为冷吗?我一进来就闻见了,这香料是不是冬天的时候用过的,还未用完吗?” 柳原点了点头,“是同一种,但不是那瓶了,冬日的那瓶早已用完,这是后来白侍郎新调的。” 他口中的白侍郎自是白许年,同在朝中为官,不奇怪他们为何会相识,黎玥语气随意地问道:“白侍郎是今年夺了探花的那个吗?舅舅和他关系很好?” 柳原摇了摇头,下巴往香炉抬了抬:“关系倒还称不上好坏,毕竟来往不多,不过此人在朝中风评甚佳,品性也是有目共睹。” 听柳原如此说,黎玥点了点头,将白许年的事暂且放下,问起赵向。 “这人我倒还有些印象。”柳原道:“似乎是太尉大人的远房表侄罢,落榜之后在礼部待过一段时间,阿瑾有次去礼部找我恰巧见了他,还随口提过一句。” 柳原还记得他让黎玥有些惊喜,不过黎瑾也知道这人倒是让黎玥有些惊诧,黎玥敛了敛表情:“那赵向是个什么样的人?” 黎玥一说完,柳原却是不解了:“你关心这个作甚?” 柳原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黎玥,她本就心虚,自是经不起看,便随意笑笑:“我前几日不是也病了嘛,翠芜还给我端回碗撒了葱的粥,你也知道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了。” “后来翠芜去厨房看了,才知道是赵向做的。”黎玥抱怨道:“现在御膳房都不会教教新来的吗。” 黎玥的话说完,柳原笑着模了摸她的头:“我偶然间听礼部其他人聊起过,此人擅长阿谀奉承,功利心也强,约莫是想讨好你反倒马屁拍了马腿上罢。” 黎玥到底是隐藏了部分事实没说,柳原有所曲解也是正常,听他的描述,黎玥似乎有些明白黎瑾为什么会认识他了,黎瑾身为皇子,大概也被此人讨好过罢。 柳原和她说了半天话,脸色看起来更差了,黎玥这才察觉出来,忙不迭和他道别,让他好好休养。 走在回自己营帐的路上,黎玥越想越是不解,赵向给她下毒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是太尉的远房表侄,想杀她的人莫非是太尉? 她晃了晃脑袋,她与太尉从未有过牵连,也与太尉府上的人未有牵连,而且她的死活也不会和太尉府扯上关系,太尉府没理由动她,所以这属于他私意的可能性倒更大。 黎玥想得头疼,脑海中那根线崩的极紧,如今将赵向与前两次的人归为同伙也只是猜测,她三次遇险中只有这最后一次是有迹可循的,黎玥自那天后每顿饭都要仔细验过才能食用,而与此同时,她也派了人暗中观察赵向。 现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等待,黎玥未曾张扬赵向的事,甚至连太子都未说,就是为了等着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伙人。 ※※※ 营帐中,季筠今日起来后发觉门口的侍卫也不拦着他了,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安娴公主被禁足了。这个念头一出,季筠顿时坐立难安,猜测着是不是昨日她来找自己的事情被发现了。 季筠试探性地在门口走了几步,又在附近转了转,最后还是回了帐子,他担心是一回事,可现在去找她,若真是被发现了,岂不是火上浇油? 可就这样坐着也是在不是办法,季筠在帐中踱来踱去,决定先去黎瑾那里打探一下情况,他刚准备出门,黎瑾却不请自来。 “你还真是有本事啊。”黎瑾一进来,也不客气,握着拳头锤了季筠的胸膛:“我皇姐那样的人都能看上你,啧。” 黎瑾的语气中半是揶揄半是嫌弃,像是他占了天大的便宜,季筠丝毫没有恼怒,可不是他占了便宜吗。 季筠问道:“那安娴公主现在情况如何?” 黎瑾摊手:“就是那样啊,还能怎样?” 听到黎瑾的话,季筠反倒松了一口气,以黎瑾的脾气若是知道了昨天夜里安娴公主来看过他,必定早就开始追着他问了,可即然黎瑾并未提起,那说明昨日的事情没有暴露。 放下心来,季筠开始询问黎瑾的来意。 “皇姐让我来的,前天夜里母后挑明了说你们不能在一起……”黎瑾一时嘴快,直接说了出来,话至一半,他又察觉到自己太直接了,看了一眼季筠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变化,才继续说:“母后的意思你也知道啦,皇姐肯定是不能和你见面的,你们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告诉我就好了。” 季筠听完,微微笑了一下,道了声谢。 黎瑾看着他的笑,倏然觉着有些心情复杂,不被父皇母后认可的感情,他们真的能在一起吗?

正文 第42章 山雨欲来 修 约莫申时,黎玥回到营帐,看到了里头坐着等她回来的黎瑾,怔了怔。黎瑾两颊鼓鼓的,有些生气地嚷嚷起来:“皇姐你还说让我来找你,自己反倒是跑得没了踪影!” 黎玥暗叫了一声不好,她光顾着那些糟心事,却忘了昨日和黎瑾的商量,拍了一下自己的额角,黎玥满脸歉意:“抱歉啊阿瑾,我刚才去看舅舅了,忍不住和他多聊了一会儿,原谅我罢。” 幸而黎瑾也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肯定是不会因此怪罪黎玥的,黎玥的道歉给了他台阶,他顺势下来,将手中的东西扔给黎玥。 “这是什么?”黎玥看着手中的小盒子,有些茫然。 “季筠让我给你的,我没打开来看啊。”黎瑾摊手,表示自己真的很老实。 黎玥听完,嘴角不自觉爬上笑意,黎瑾看着她这副模样,夸张地抱住自己抖了抖,惹得黎玥笑了起来。 闹也闹够了,黎瑾正经起来,说道:“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慢慢看吧。” 黎玥点了点头,眼神没再分给黎瑾,只是看着手中的盒子。 黎玥低下头去,黎瑾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敛去,她却丝毫未注意到。黎瑾看着黎玥高兴的模样,又想起她昨天那副伤感的样子,愈发觉得她和季筠之间没有未来,不谈其他,单就身份而言,黎玥是黎国的公主,而季筠却是质子。 依照皇后的意思,季筠很快就会被送回国,届时他们必定会分开,季国的情况如何他们丝毫不知,季筠会不会再来黎国也无法估计。 他们之间的阻碍太多太多,即便是从未心许过谁的黎瑾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可能,比他聪颖许多的黎玥难道会毫不知情?最可怕的情况就是被爱恋之情冲昏了头脑,失去理智无法思考。 黎瑾深深地看了眉目含春的黎玥一眼,心里叹了口气,只希望她以后能不要哭得太伤心。 ※※※ 今夜是在兀坚宿营的最后一夜,绝大部分人都来了晚宴,皇帝和皇后坐在主位上,身边是几位妃嫔和皇子公主们。 晚宴吃食皆是这几日猎到的飞禽走兽,大部分是野兔山鸡,也有狍子野鹿,顾忌着还有见不得血的女眷在场便取消了当场宰杀,这些食材皆是做了初步处理才端上来的加工的,黎玥坐在黎瑾的旁边,眼神却不住地扫视着周边,试图从中寻找季筠的踪迹。 可惜的是看了一圈,连远处的陆熹和路雨盈都看到了,依旧是未能找到季筠,黎玥失望地收回眼,这副样子半分不落被黎玖收入眼底,他眯起了眼,眉头微蹙。 陆熹前些时日和太尉的嫡次女张晚音定了亲,此次秋猎也和她走得很近,路雨盈安静地垂头坐在一边,听着张晚音和陆熹言笑晏晏,心里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南瑄则是恢复了平日的放荡不羁,眉飞色舞地和北庭说着什么,北舒也坐在他们身边,偶尔插几句嘴,但更多时候还是抿唇笑着。 晚宴热闹非凡,席间觥筹交错,至少从表面上看众人皆是一派欢喜。 约莫是在外头,又喝了酒,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们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黎玥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白许年坐在一堆人里头,芝兰玉树生于亭阶,众星拱月般挥洒着自己的光辉。 她下意识看了看他的周围,却未能找到李若雁的踪影,其他成了亲的大臣们大多都带着自己的妻儿,依照传闻中白许年和李若雁的恩爱程度,她的缺席倒是让黎玥有些意外。 毕竟是之前说了要一起来秋猎的,她不由得想起前段时间来公主府拜访自己的李若雁那副病恹恹又奇怪的模样,心里难免有些忧心忡忡,就在这时,身边的黎瑾站了起来。 黎玥拉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周围的嘈杂声有些大,黎瑾一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低下头来:“你说什么?” 黎玥又重复了一遍,黎瑾哦了一声,指指不远处,“我去许年那边坐会儿。” 刚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黎玥顺势让他问一下李若雁的情况,黎瑾应了声,哒哒地跑远。 黎瑾一走,黎玥更加无所事事,不过今夜柳原居然也出席了,这着实让黎玥有些惊奇,明明白日里还在病中,她想了想,跑到那边和他坐了一会。 回去的路上,黎瑾和她说起了她想要的李若雁的消息:“许年说他夫人病了,不宜走动,便留在了府里没过来。” 黎瑾的语气有些可惜,黎玥亦是如此,她听完黎瑾的话,眉头紧锁,她原本和李若雁提起过秋猎,那时她看起来还很正常,却未料到现在居然病到连行走都成问题。 可以往李若雁的身子骨明明很好,怎么现在却突然变得跟舅舅一样体弱多病了? 黎玥叹了口气,摇摇头。 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多管,她其实隐约有感觉,自李若雁心许白许年之后,她和她的往来大抵也到了头。 想当初她还在感慨情之一字使人失神失智,现如今却是自己也陷了进去,季筠今日让黎瑾带给她的盒子里装的是一块玉佩,石料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石,但里边刻着的是季筠的名字,黎玥想起了自己曾经给他的那块玉佩,心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交换信物。 虽然交换得有些迟,但黎玥还是满心欢喜地将玉佩收了起来,仔细收好,放在了妆台的最里层。 兀坚山的夜晚,凉风习习,乌云蔽月,翠芜刚刚离开,大雨滂沱而下,黎玥在营帐中坐着,听到雨点打在营帐上的声音。 她起身撩开帘子的一角,看着外边豆大的雨点,有些担忧翠芜会不会被淋湿。 这夜的雨来得猝不及防,分明白天还是晴空无云,夜里却突然下起雨来,众人皆是未曾料到,门口的篝火被浇灭,侍卫们披上蓑衣,依旧是照常巡视。 翠芜疾步回到自己的营帐,即便已经跑得很快,身上的衣裳依旧被打湿了几处,她拿着面巾擦了擦自己的脸和手,然后从角落里找出一把伞来。 翠芜的动静不大,但春芽已经睡下了,听到脚步声后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是姑姑啊,你怎么才回来?” 翠芜笑了笑:“公主拉着我多聊了一会儿,吵到你了吗?” “没有的事,那姑姑你也早点睡罢,明日就要回去了……”春芽躺了回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翠芜看着她又睡下,自己撑着伞去不远处的伙房里打水准备擦擦身子,她提着桶走在回来的路上,远处似乎站着两个朦胧的人影,翠芜有些疑惑,雨势这般大,为何还会有人站在外边? 她看了两眼,那两人皆是撑着伞,又有雨幕遮拦,看得不甚清晰,翠芜也只是停留片刻,估摸着是睡不着出来散心的人,提着桶继续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刚走没几步,她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而与此同时雨势也还在加大,翠芜即便是打着伞都有些撑不住,雨雾朦胧间更是无法视物,她皱了皱眉头,转身快步走回营帐。 次日清晨,黎玥从睡梦中醒来,外头的雨已经停下,彻夜的大雨清洗了整片山林,草木青翠欲滴,晴空万里无云,皆是一碧如洗。 翠芜打了水进来伺候她洗漱,黎玥一边擦去手上的水渍一边问她:“你昨夜刚出去我就听见外边有雨声,可有淋湿?” 翠芜摇了摇头:“就是沾了点水,无甚大碍。” 黎玥点点头,将面巾搭回盆边上,翠芜端着水盆出去,未消片刻,黎瑾从外边冲了进来。 “怎么如此冒失?”黎玥看着将帘子打得老高的黎瑾,笑着问他:“还没用早膳罢,不若留下来一起?” 黎瑾板着脸摇了摇头,他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黎玥被这表情唬得心里咯噔一下,不大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怎么了吗?” 黎瑾敛紧了下颌道:“有人出事了。” “砰”的一声,黎玥手边的杯盏掉落在地,她下意识抓住黎瑾的衣袖,语气急促:“谁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季筠…… 黎玥脑袋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便是季筠的安危,她心惊胆颤地盯着黎瑾的嘴,等待着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 黎瑾此时像是黎玥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一下子便读懂了她的心思,他拍了拍黎玥的手背,安慰道:“放心,出事的不是季筠,他还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帐子里呢。你先坐下,我慢慢和你说。” 黎瑾一听到消息就先去了季筠的帐子查看,见他安然无恙才回来找黎玥。 黎玥一听到季筠安好,这才松了手安心坐下。 “我今日起来之后听到门口的侍卫们在谈论,伙房附近有人出了事,是个年轻的男人,看打扮应该是随行的侍从,不过具体身份和出事的原因还在查。” 黎瑾话音刚落,翠芜从外边进来,站在门口愣了一瞬,不知为何就浮现出了昨晚在中见到的那两个人影……

正文 第43章 乌云蔽月 修 黎瑾将消息带给黎玥之后便离开了,翠芜站在一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黎玥察觉出她的不对劲:“翠芜,你是想说什么吗?” 翠芜正低着头心里打着结,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听黎玥这话,还是张了嘴,略有些犹豫道:“奴婢昨晚去伙房打水的时候看到不远有两个人打着伞在雨中站着,似乎还出了什么动静,只是当时雨势过大,便也未多心去查看……” 翠芜的话说完,黎玥蹙起了眉,低头沉思起来。 若是按照翠芜所言,这未免有些太过巧合,更大的可能莫非是…… 她抬起眼看着门口,下了决断:“我们出去看看。” 彻夜大雨,林间浸润着草木与泥土的苦香,凉意沁人心扉。翠芜带着黎玥一路来到伙房,秋猎的人数众多,所以用来烧热水的伙房有好几个,她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是离侍女随从们的营帐最近的伙房,亦是昨夜翠芜察觉到奇怪之处。 黎玥站在翠芜昨夜听到动静的地方,往东面望去,扎营之所选的自是较为稳妥的平地,四面开阔,但到底是林间,从伙房这边继续往东,离营集不远处,却有一个小山坡。 她拦下一个巡逻的侍卫,询问黎瑾口中那个出事的随从。 侍卫恰好是今早发现了尸体的人之一,他们按照惯例巡查这片区域,远远望见有人躺在地上,按理来说昨夜下了雨,今早地面上尽是泥水,会有人躺地上绝不寻常。 侍卫带着疑虑走近,却见那人面色青白,浑身上下都以湿透,明显是淋了许久雨的,而以头为中心,则是往周围的泥水里晕开红色的血迹,侍卫惊措地倒退了两步,才唤来同伴试探鼻息。 结果显而易见,此人已经死去多时,全身僵直了。 黎玥听完侍卫的话,心中的猜测亦是肯定了几分,昨日翠芜听到动静的时候很有可能便是此人身亡的时间,心惊的同时,黎玥不由得有些庆幸——幸好翠芜没去查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人的身份可是知晓了?” 侍卫点点头:“回公主的话,已经知晓,是御膳房新来不久的厨役,好像是叫……赵向。” 侍卫一说完那个名字,黎玥登时瞪大了眼,心里头震惊更甚,死的居然是赵向! 赵向是她目前为止唯一能看得到的线索,原本还有些疑虑他和之前的那两拨人是否同类,以此来看,基本是可以肯定了。 要么就是他的失败惹怒了幕后主使,要么就是自己派去监视他的人被发现了,幕后之人为了自保,杀了赵向。 黎玥沉眉思索了片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心中不禁有些憾然,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就这样断了,早知道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抓起来审问一番。 黎玥又问道:“那他是怎么出事的?” “看情况的话……估摸着是夜里出来打水的时候摔倒了,毕竟昨夜雨势大,路上湿滑。” 侍卫答完,在黎玥的示意下安静退去,她听完侍卫的话,憾然过后又意识到了其他的东西,那就是对方的手脚未免伸的有些太过长,不过短短数日时间,赵向便被处理,而其他人却只会认为是其失足而亡。 当真是好手段啊,黎玥沉下了眸子。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也没有再瞒着的必要,黎玥径直去找了黎玖,将赵向的事情全盘托出。 “这般危险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黎玖登时吼了出来,眼里满是怒意。 黎玥心里吐槽了一声要是早些告诉你的话,你不就立马冲去捉人了? 她到底是不敢说出来的,理屈过后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黎玖怒目而视,一肚子火没处撒,冷静了一会儿却也大概明白了几分她的心思,看着作委屈状的黎玥,只得无奈得将此事轻放下来。 黎玖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这次的事就暂且算了,以后若是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尽早来告诉我。” 黎玥点点头。 “知道了吗!” 黎玥吓得立直了身子,“知道了!” 黎玖的想法黎玥是清楚的,得了她的保证,黎玖又让她先回去,乖乖待在营帐里不要到处乱跑,黎玥还想和他一起去看看尸体的情况,却被黎玖呵斥了一声,只好缩着脖子带着翠芜回去了。 赵向的死并未惊动多少人,毕竟只是个随从,收拾东西的节奏丝毫没有因他而放慢,午膳过后未多时,东西也大多收拾好了。 大臣及其女眷们只需要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收拾好,营帐和杂物收拾皆是由侍卫们来做,黎玖自告奋勇留下来整理,皇帝点了点头,带着皇后和妃子们先行离开。 季筠依旧和来时一样跟着黎瑾的马车,黎玥为了避嫌,自是只能自己一个人。 黎玖留下来的目的黎玥是清楚的,大抵是为了搜查附近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黎玥事后从他口中得知了她遇刺当日的情况,待到侍卫们赶到的时候,黑衣人们已经将同伴的尸体搬离了现场。 既是有备而来,且训练有素,小心谨慎到连尸体都记得搬走,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刺客所能做到的,起码要对此次秋猎的情况十分了解,黎玖为此困愁了许久,也只是在周围找到了一些脚印和血迹碎布。 脚印十分杂乱,根本看不清到底是往哪边去了,布料也是常见的黑布,能轻易在各种染坊中找到,几乎是滴水不漏的刺杀计划,若不是季筠当机立断带着黎玥跳入河中,即便黎玥死在那里也找不出凶手。 能做出如此筹划之人,黎玖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执着于追杀黎玥。 或者说黎玥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们上心的东西? ※※※ 夜风阵阵,朱红的大门紧闭,正红色的灯笼照亮了苍劲有力的公主府三字,宵禁之后的街道上只偶尔经过巡视的队伍,万籁寂静,星月如水。 黎玥坐在房中,将季筠送她的玉佩又拿出来看,就着夜里的烛灯,玉佩晕着朦胧的萤光,翠芜站在她身后帮她抹着发油,看见她神情专注,忍不住开口了:“公主,您都已经看了小半个时辰了,有那么好看吗?” 翠芜是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公主会舍弃南王世子而选季筠,倒不是说季筠才貌比不上世子,只不过就身份而言,还是世子和公主般配些。 黎玥笑了笑,转身去看她:“翠芜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选季筠?” 翠芜心虚地转过眼去,没有回答,黎玥也没再逼着她说,只是望着窗外。 她其实心知肚明,但凡知道她和季筠感情之人,皆是认定他们绝非良缘,即便是和季筠走得最近的黎瑾亦是如此,他素来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什么都摆在脸上,黎玥能看出他对此不抱任何祝福。 这同时也是其他人的态度,黎玖对她放任不管,便是在等着季筠回国之后黎玥自己能死心,黎玥对此一清二楚。 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季筠五岁从季国而来,生长学识皆在黎国,没有人会相信他能成为未来的季国国君,若不是重生回来,黎玥也不会信,她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也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但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不管未来的路有多难走,黎玥也会走下去。 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选择将信任托付于季筠,选择将未来也托付于他,这就意味着如果季筠将来变心,她便很有可能走上英年早逝的旧路。 黎玥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准备找机会再和季筠见一面。 这个机会的创造必定少不了黎瑾的一份力,黎玥写信让黎瑾找机会将季筠带出来,自己再暗中去和他们汇合,接收到信件的黎瑾叹了口气,还是任劳任怨地借“告别黎国的最后游览”之名说服了皇后,但附加的条件却是要有侍卫随行。 解决了出宫的问题,黎瑾在思考着如何才能摆脱母后布置的眼线,季筠凑到他面前,小声地说了一个方法。 黎瑾登时喜上眉梢,觉得这方法切实可行,兴冲冲地提起笔想给黎玥回信,刚要落笔,又顿住了。 他将笔递给季筠,“你来写罢。” 季筠笑笑,接过笔写了起来。 汇合的地点定在了临雀大道上的金玉酒楼,季筠和黎瑾先在临雀大道逛一圈,然后去金玉酒楼休息,将侍卫们留在门外,待小二进来之后季筠与其互换衣物,然后去对面黎玥所在的另一个雅间。 这与上次黎玥在兀坚山用过的方法如出一辙,只不过上次是她来找季筠,这一次却是反了过来。 黎玥收到信件,抿嘴笑了起来,而见她如此高兴的翠芜,也将嘴里那句不带侍卫出行或许会有危险的话咽了回去。 小心一点的话……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正文 第44章 五更惊梦 看着面前作小二打扮的季筠,黎玥没忍住,捂着嘴笑起来,季筠一身粗布裋褐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茶盘,本不觉着什么,但一见到黎玥,倒有些局促。 季筠在黎玥面前素来如此,不论他平日里有多能说会道,一见着她,就像是失了神志,哪还有什么思考的能力。 黎玥见他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坐呀。” 季筠这才反应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他坐下之后,黎玥开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这张脸年轻得让她有些恍惚,看着这张脸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几个梦境。梦境中的季筠,比之如今,显得更加成熟而英挺,危险而渗人,甚至让她感到战栗不安。 但那只是梦,也只会是梦。 真正的季筠,是能在她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是能在她们身处险境时给她带来安慰,是一直以来,都在为她着想的人。 这才是她所喜欢的季筠。 她拿出那块玉佩:“为什么不亲自给我呢?”要知道她的玉佩可是亲手放在他手里的。 “你……喜欢吗?”看着玉佩,季筠面上有些发热,相比于黎玥给他的东西,他能给她的少之又少。 但黎玥丝毫不介意,她并不在乎这些。于她而言身外之物已经够多了,关键是季筠的心意。 黎玥笑着将玉佩收回怀里:“我很喜欢。” 季筠看着她的动作,心里像是冬夜里点燃了几十个火盆,烫的厉害。 当天夜里,黎玥又梦见了季筠,不是那个令她心惊胆战的青年,而是现在的,清隽秀逸的少年。 ※※※ 年末将至,风霜渐凄紧。季筠离开的事宜被提上行程,黎玥这段时间一直在找机会和他见面,这种偷偷摸摸无异于躲着父母早恋一样的行为让她有种紧张而刺激的感觉——关键是,她哥和她弟还都知情。 黎玥坐在公主府的屋顶上,拢着狐裘看着身旁一袭白衣的季筠,浅浅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月白风清不似凡人。 黎玥没什么经验,但季筠却似乎格外了解她的心思,除了开始时的腼腆含蓄,后来却总能让她喜笑颜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黎玥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就只是个十几岁的单纯小姑娘,在为自己有了心上人而欣喜不已。 但这样的日子总归是短暂的,再过数日,季筠就要被遣送回国,送他回国的是裘远的次子裘衍,及冠不过两年,却尽得其父真传,昔日的黎玥也曾听说过此人,只可惜后来染了病,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季筠走的那天,黎玥并未出现,裘衍骑着马出现,冷淡而疏离地望着他,墨色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踏上马车的那一刻,季筠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王城的城墙,上头只有把守的侍卫,碧烟在马车里看着他的侧脸,平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终于……可以回去了。 碧烟作为季国先皇后的侍女,是在先皇后未出阁时便跟在其身旁的,先皇后还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兄,亦是昔日里季国最年轻的上将军,有道是世事难料,曾经的碧烟一度以为自家小姐会嫁给表公子,可未想到她竟会被选入宫中,如昙花一现般死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想到这里,碧烟的眼中不禁泛起了水光,当初的季国内忧外患,若不是上将军被派往塞北,陛下哪会被那妖妃迷了心智,如此对待殿下。 还好现如今殿下又能回国了,只要上将军在,陛下哪怕再昏庸,上将军也绝不可能容忍那妖妃对殿下出手…… 碧烟擦了擦眼角的水光,眼里满是对将要回国的期盼,甚至连季筠那面无表情的脸和失魂落魄的眼神都没有注意到。 季筠上了马车,小小的一辆,摇摇晃晃着与王城渐行渐远,化为零星的一点,黎玥和黎瑾在城门不远处的马车内看着马车远去,放下了窗帘。 “皇姐……”黎瑾看着一副要哭不哭样的黎玥,犹豫地伸出了手,想把肩膀借她靠一下。 黎玥也没有拒绝,顺势靠了过去,黎瑾身上的味道莫名让她安心,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泅湿了黎瑾的外衫,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黎瑾只觉得自己的肩膀都麻了,低下去轻轻唤了一声皇姐,才察觉她居然睡过去了。 睡着的黎玥比平日里显得更加柔和安静,长长的睫毛还泛着水光,眼底即便打了脂粉遮挡,也还是能看见浅浅的黑影,因为季筠要离开,她已经寝食难安了好几日,气色也是大不如往常。 黎瑾叹了口气,指使车夫将马车驶回公主府,又亲自将黎玥抱回府内,吩咐了翠芜仔细照看好她,这才离开。 而在他离开之后,公主府对面的墙角,一个蹲踞了许久的人影也迅速跑走了。 ※※※ 少了季国质子的黎国皇宫一切皆如往常,宫人们往来于各宫之中,黎玥也照常入宫了数回,不经意间走至落梧阁,她和季筠的共同回忆实在称不上多,在皇宫之内的回忆更是少之又少,从一开始就抱着不单纯的目的接近,也并未对他的事情有多么上心,可最后却还是将他放入了心中,这是黎玥绝未意料到的事。 从荒芜落败的落梧阁出来,还没走多远,便迎面遇上了柳原,对方行色从容,轻笑着和身旁的年轻人交谈,黎玥定神一看,他身旁那个异常眼熟的白衣青年,不正是白许年吗。 正与柳原交谈着的白许年见到黎玥,也是怔了一瞬,随即礼貌而得体地向她作揖行礼,黎玥淡淡地应声,视线却落在了柳原身上。 柳原和白许年有所往来,似乎也并无异处。 对于白许年此人,黎玥总觉着他身上有种奇怪的感觉,可具体而言,他精通药理只能说是涉猎广泛,与各方人士交好也恰好证明了他的实力众目可见,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此人皆是无可挑剔,但黎玥就是对他产生不出任何好感,尤其是在见到真人之后,这种排斥感更是愈发强烈。 柳原见黎玥盯着他们半天未言语,也不急躁,反而走近了,低下头与她平视:“如此专注地看着微臣,公主是在想什么吗?” 黎玥后退了半步,没有错过柳原脸上的揶揄,敢这样和她开玩笑的也就他了,她有些恼怒地拂袖离开,背后的柳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面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或许是白日里触景生情,黎玥回去后的当夜又做梦了,可奇怪的是她竟梦见了第二世自己死后的场景,黎国的城墙被敲碎,王城内外皆是尸横遍野,流离失所的平民们麻木地挪动着脚步,灼热的太阳几乎将人烤熟。 画面一转,季国的皇宫里,季筠眼神冰冷地看着殿堂下的那人,像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黎玥想去看那个人,可视线却只能见到一袭白袍的背影,就在她等着季筠接下来的动作时,却猛地睁开了眼睛,光亮从窗外渗透而入,随之而来的是打更的声音。 又是这种梦。 黎玥再无法用巧合来安慰自己,因为这实在太巧了。 巧到令人不得不心生疑虑。 本着重生这种事都能发生,更魔幻的事情也可能发生的原则,黎玥让翠芜去备马车——她一定要去找柳原一趟。 放眼整个黎国,黎玥最信赖的人其实不是黎玖,也不是翠芜,而是柳原,这也是她重生回来首先会想到他的原因。 黎玖会以兄长的名义约束她,翠芜到底身份摆在那里,只有柳原,这个比她也就大了几岁的舅舅,黎国的大祭司,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愿意帮她。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导致一开始的黎玥有点心虚,可重生了好几次,她早就把自己和黎玥公主看做一人,面对这些人也不犯怂了。 马车停在柳府门口,黎玥大步跨入柳府,一路无视请安的下人们直奔柳原的院子,柳原才用了早膳,沏着茶坐在花园里闭目养神,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 他面带笑意睁开眼,了然地看向门口,会这么来找他的人只会有一个。 “舅舅!” 黎玥提着裙摆气势逼人地走进来,院里边是瘦弱苍白的青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寻仇的,即便是柳府的下人都被她吓了一跳,紧张地跟着她过来了。 柳原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也没起身,从茶盘里拿了一个杯子放在对面,浅绿色的茶水带着热气被注入茶杯,袅袅的雾气蜿蜒直上。 黎玥刚想开口,就被柳原抢先了:“坐下再说罢。” 柳原从容不迫的样子让她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在院子里坐下,原本焦躁的内心也平歇了几分,小园春色,绿树青苔,濛濛杂花垂。 喝完一杯茶,柳原才问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来找我呢?” “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柳原摇摇头:“昨日才在宫中见过,若是无事,你怎会又来?” 黎玥便将自己的梦又和他说了一遍,有些头疼:“这难道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不。”柳原认真地看着她:“像你得了癔症。” 黎玥怒目而视,柳原笑着摆摆手:“玩笑而已。”他收敛笑意,正经起来:“你昨日可曾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黎玥如实回答,她那日未觉着有哪里不对劲,除了又见到白许年。 “所以你觉得白大人有问题吗?”柳原随意问道。 黎玥蹙眉犹豫:“也不是有问题,就是觉着……奇怪?” “既然你已经有所想法,又何须来问我呢?”柳原抬起眼皮看着她,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黎玥顿时醍醐灌顶,她小口抿着茶水,只喝了几口:“这茶……” 柳原问道:“你以前最喜欢的贡眉,怎么了吗?” “没什么,约莫是喝厌了吧,下次想换一种。” 柳原宠溺地笑笑:“行,下次给你换新的。” 黎玥没再继续待下去,走得也跟来时一样匆忙,柳原亲自将她送上马车,回来时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他面无表情地将凉透的茶水倒在树叶上,茶水顺着翠绿的枝叶滴落,似雨后残露般湿漉漉的。

正文 第45章 归国遥遥 越往北走,气候越是寒冷,裘衍一行人一开始走的是官道,但季黎两国毕竟失交已久,许多官道都已遍生杂草,尤其是较为偏僻的地方,更是基本看不出道路的轮廓。 他们一路走来,路上的驿站也大多年久失修,少有几个能住的,亦是破败漏风,现在正是冬末,虽未下雪,却也寒意逼人,不容小觑。 树林中枝叶交错,光影斑驳,但四周却是一片雾霭朦胧,裘衍拉着缰绳望向远方,从怀里掏出地图,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地图,眉头紧锁,呼出来的热气凝结成雾,在寒风中显得飘忽不定。 他们在这一片山林中,已耽搁了半月有余。 从半月前进入山中,越往里走,雾气越重,稍微有些经验的人都知道,雾重之地必定是水源充沛,而他们每经过一个驿站,都会装好粮草和水囊以备不时之需。 但现在的状况却不容乐观,若是按照地图上所画,他们穿过这片山林最多只需十日,毕竟只有两辆马车,他们能带的食物水囊有限,且图上也没有任何注意雾气的提示,只能归咎于职方玩忽职守,久未绘制新的地图。 幸而虽是前途不明,但路道却还算平坦,他们一行总共八人,除了坐在马车上的季国质子及其侍女,就剩裘衍和另外五个侍卫。 侍卫们皆是裘衍之父的下属,对裘衍亦是尊敬有加,裘衍虽说年岁尚浅,但年少聪颖,心思缜密,也担得起他人信赖。 红日渐低,前头的雾气有愈演愈烈之势,裘衍当即让车队停下,一名侍卫先去查探了前方地势,得到的消息是不远处似乎有个小镇子,他在前方看见了路标,裘衍稍加思索,决定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就侍卫传讯而言,镇子应是不远,但实际上,当他们到达村口时,山中已是暮色苍茫,依稀有不知名的虫鸟鸣于山涧,季筠掀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 霜风凄紧,镇口的杂草半青半黄,冷风夹杂着奇异的味道卷携入马车,碧烟突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声音有些尖锐:“殿下……” 自从上了马车以后,约莫是季筠话少得离谱,碧烟一路上亦是一言不发,听到动静,季筠回过头来看着她。 “殿下……闻见了吗,这个味道?”碧烟的视线穿过窗户,落在马车外面。 季筠原本只觉得有些奇怪,但碧烟这么一说,他倒也闭上眼睛仔细闻了一下,一种类似于花香的气味传入鼻腔,霎时,久坐于马车中的身体都似乎轻松了许多,连同阴霾的心情似乎都逐渐明朗起来。 这显然不同寻常。 季筠的视线落在外面的裘衍身上,微微眯起眼睛。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个镇子都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感觉。 裘衍眉头微蹙,翻身下马,就着落日昏黄的余晖拂开镇口被草木遮挡的石碑,上头的字模糊不清,他仔细查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上头写的应该是“藜棘”二字。 “藜棘镇?”裘衍一下来,侍卫钱阳也跟着他下来了,他念出这几个字,朝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哈了几口气,嘿嘿笑起来:“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裘衍没有搭话,面前是略显奇怪的小镇,背后是布满迷雾的山林,不管哪个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站直了身子,裘衍看着钱阳:“上马,进镇。” “是!” 钱阳利落地跨上马背,马车的车轱辘再次转动,季筠放下窗帘,闭上眼靠在车背上没有说话。 虽说已经日落,但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到底有些奇怪,更令人疑惑的是,当他们的马蹄和车轮碾着松松的土地,路过的人家皆是大门紧闭。 抬眼望去,烟囱上炊烟升起的人家不过数家,更多的人家连灯火都没有点亮,侍卫们难免觉得有些不安的情绪,钱阳驾着马凑到裘衍身边,黑暗中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 他们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家客栈,钱阳看着上面挂着的“藜棘客栈”的牌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很震惊。 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客栈? 到底是人烟稀少的山中小镇,客栈的大门上遍布风雨的痕迹,门漆斑驳,牌匾两旁的灯笼也蒙上了厚重的灰尘,漆黑的街道只有这两盏灯笼氲着朦胧的火光,在这种寒冷的冬夜,倒也现出些许令人温暖的意味。 听见车马的声音,从门内出来一个干瘦的身影,一身利落的裋褐,头发包在布里头,肩上搭着白巾。 裘衍刚下马,骨瘦如柴的店小二便迎上来招呼他们,店小二眼窝深陷,脸上也见不着几两肉,笑起来一张脸皮皱成一团,即便是胆大如裘衍,乍一见这人,也被吓了一跳。 因为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见车队已经停下,季筠和碧烟也从马车上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他们到底是吃过苦的,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所以一路上没抱怨过半句,也正因如此,车队的其他人对这两人也没什么偏见。 “客官是要住店吧,还要吃点什么吗?”店小二皱着一张蒸好的小笼包一样的脸,笑着询问道。 裘衍别过眼去,不太想直接和他眼神接触,正巧这时季筠走过来,裘衍顺势往他面前挪了几步。 “季公子决定吧。” 突然被“委以重任”的季筠微怔,随即摇摇头,淡然道:“裘大人安排就好。” 见他们踢来踢去,钱阳站不住了,他算了下人数,他们两人一间,季国的那两个单独一间,大声道:“给我们安排五间房,饭菜看着上就好!” 裘衍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眼神亦有一瞬间暗了下去。但当钱阳说完这话去看他的脸色时,他又是平日里那幅神色淡淡的样子。 “好嘞!您里边请,马车和马匹一起放马厩里没关系吧?” 店小二一边招呼他们进店,一边让店里头其他的伙计准备饭菜,虽说看起来瘦得甚至有些病态,但手脚却很麻利,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裘衍和季筠碧烟先进了门,其他人牵着马匹,驾着车去了马厩。 大堂里灯火通明,另一个正常些的伙计招呼了他们,和外边的老旧不同,大堂里的桌椅板凳都很新,地面也是干干净净,就像他们以前在王城去过的酒楼。 他们刚坐下,店小二就给他们倒了茶水,裘衍摸了摸杯璧,丝毫没有要喝的意图。 出门在外,最容易出事的便是吃食,裘衍没有动作,碧烟和季筠也一样,反倒是牵了马回来的钱阳,一坐下就咕噜咕噜地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动作快到裘衍都来不及阻拦。 喝完之后,他才笑嘻嘻地冲裘衍道:“走了这么久总算找着一个落脚的地方了,衍哥,这回可得好好吃一顿啊!” 裘衍额角跳了两下,店小二见他们都进来了,立马关上了大门,季筠的余光看着他的动作,眼睛落在了面前的茶杯上。 店小二关上门过来搭话:“客官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从王城来的。”钱阳答道。 店小二听罢,笑了几声:“王城离这确实远啊,客官们要去哪里呢?” 听他这话,却是去过王城的样子,裘衍抬起眼略有些吃惊:“你去过王城吗?” “瞧您问的,实不相瞒,小人以前也是王城人,只是后来因家中出了点事,这才搬到这里来了。” 裘衍轻笑:“倒是我见识浅薄了。” 这一来倒开了话匣子,饭菜很快送上来了,裘衍顺势让店小二也一起坐下吃,他也没推辞,大大方方坐下来,手上夹菜的动作亦是没有弱下势来,见他如此,裘衍也没再端着,放心吃了起来,几人聊着聊着,钱阳问道:“为什么我们一路走来,镇子里都没见着几个人影呢?” 何止是没几个人影,迄今为止他们见到的活人,只有客栈里的店小二和另一个伙计。 店小二了然地扬起了下巴,颇有几分得意的神色,他用食指指了指大门,道:“镇子里本来人就少,除了花开的时候,外边更是没人过来,现在正好是花开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们也是来收花的呢。” 季筠挑了挑眉,状似随意地问道:“我在镇口的时候似乎闻到了花香,感觉与桂花有些相似?” 店小二回答:“别说,您鼻子还真灵,藜棘的味道确实跟桂花很像,长得也像,就是闻着比桂花还要甜些,不过也是奇了,那些来收花的人处理完之后,这味道反变得清淡下来了。” 经过店小二的一番解释,众人的疑虑这才被解开,镇子的命名也是因为这独有的花,只是与桂花不同的是,藜棘的花开在冬天,而且从十年前开始有人来收这些花,之后便年年都来,镇上的人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都是今年说着,明年那些人带过来,现在他们见不着人影,是因为镇上的人都去了山上的仓库。 季筠听完店小二的话,想起了之前自己在公主府闻到的味道,脑袋里那堆混乱的线团似乎被揪出了一根线头。

正文 第46章 蕉鹿自欺 从柳府回来,黎玥当即召来翠芜,吩咐下去派人暗中注意白许年的动静,她直接回了房间,屋内,翠芜早早为她点好熏香,气味淡雅素净。 闻着令人安心的熟悉味道,黎玥有些疲怠地按着额角。一边为她脱去外衫,翠芜一边向她禀报送季筠回国的车队的消息,昨日下午,裘衍已经回来,他们在途中虽也遇上了些许意外,但最终还是安全将季筠送回了季国,抵达季国时,季国国君十分感激陛下的宽容,对季筠的回归亦是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喜。 黎玥听在耳里,只觉着有些讽刺,她并不认为季国国君真的会对一个当初亲口下令交出去当质子,这些年来未有任何接触的孩子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即便如此,却要作出一幅父子情深的样子,倒也显得滑稽可笑。 她正这样想着,门外传来侍女通报的声音,原是裘衍派了小厮送信过来,黎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门口的小姑娘,这次来通报的侍女……似乎是□□芽吧? 经过前几世的事情,黎玥对翠芜自是信任有加,府内大小事宜,除了重要决策必须由她做决裁外,都是翠芜在管理,而秋猎之后,翠芜将原本在外院扫地的春芽调来了公主的内院。 调动侍女这样的小事自是不必惊动公主,而黎玥也素来不怎么在意,她刚准备起身出去,但站起来的瞬间,眼前却开始发黑,脚下也踉跄了一步,翠芜赶忙扶了她一把,询问道:“公主您要不还是休息吧?” 黎玥想了想,虽说裘衍的父亲是她兄长的老师,但她与裘衍往日并无来往,现如今他派人来给她送信,最大的可能便是季筠托他带回来的。 现今距离季筠离开已过去数月有余,黎玥不大清楚季国和黎国的路程到底几何,但裘衍一来一回,这两趟的时间也是不短了,再加上今后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相见,季筠会给她再送点什么也属正常。 只是身体的倦意阵阵袭来,加之头晕眼花,黎玥便打消了亲自去见那小厮的念头,躺上床歇息了。翠芜得了命令,和春芽一起前往正堂。 正堂里,裘衍派来的小厮正站在堂前,恭恭敬敬地向翠芜请了安,这才将抱在怀里的东西递上。 这是个十分朴素的木盒,没有装饰雕刻,六面都很平整,木盒也不大,翠芜接过时掂了掂它的分量,很轻,送东西的小厮并未多做停留,将东西送达后便打算离开,翠芜打发了春芽送客,拿着盒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花梨木的盒子平静地躺在妆台上,翠芜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看到了几个瓶子,青瓷小瓶底下躺着一封信,约莫是谨慎起见,信口用了火漆封好,信封刚入手,还未启开,便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袭来,熟悉的味道让翠芜怔了一瞬,眼睛也暗沉下来。 她复而拿起那几个瓶子,拔开瓶塞挨个闻了过去,房内顿时香气怡人,可翠芜闻到这股味道,却是愈发阴沉,眉头紧蹙。 强压下心头的复杂,她拿出小刀划开信封,一个个黑色的字体跃入眼帘,粗略地扫了几眼信的内容,眼神停留在最后的落款——果然是季筠。 翠芜面无表情地放下信件,将里面的青瓷小瓶收入柜子,她从柜子里找出笔墨纸砚,提笔蘸墨,上好的狼毫笔触上白纸,若有人看到这一幕,定会惊奇得眼珠子都瞪出来——因为翠芜在白纸上写下的字迹,竟和季筠信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毫不费力地写完这封信,翠芜又铺上一张新的白纸再次落笔,而渐渐浮现在纸面的却是一种较为娟秀的字体,她将这两封信分别装入信封,模仿季筠字迹的那份重新放入木盒摆好,而另一份却连同季筠的原信一同塞入了自己的怀中。 春芽送客的时候在门口耽搁了一会儿,路过公主的院子时,翠芜空着手从里面出来,她也看到了春芽,语气温和道:“我正找你呢,我现在要出府一趟,你去公主房里守着吧。” 春芽有些惊喜地应了一声,走路的步子都大了些。待到春芽的身影彻底隐入房中,翠芜这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 黎玥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她唤了一声翠芜,便听见脚步声从屏风后靠近,但出现在眼前的人却是春芽。 “怎么是你,翠芜呢?” “翠芜姑姑下午出去了,好像还未回来。”春芽恭敬地答道。 黎玥掀开被子下床,春芽手脚利落地伺候她更衣,漱了口洗完脸,黎玥才觉得自己算完全清醒过来。 想起睡前裘衍派了小厮过来,黎玥正想问问春芽,视线不经意在桌面上瞥了几眼,她注意到上面多出了一个黑色的盒子。 “这是……” “这是裘府的小厮送过来的,翠芜姑姑给您拿了过来。” 黎玥打开盒子,摸到了一封信,虽有些奇怪为什么只有一封信还要用盒子装着,但与季筠分别了数月,她对于他的消息自是十分关心,因此也未多疑惑,抽出信件看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十分平淡,只是简单地报平安,还说了他们在途中走错了路,耽搁了许久才走出,黎玥怀着对他的担忧和思念读完信,唇角压都压不下去。 将这封信放入自己的盒子里和之前收好的信放在一起,黎玥又将盒子放在妆台里。翠芜也是一直没来房里伺候,直到晚膳时,她才出现在桌前。 饭后的点心是黎玥最喜欢的枣糕,酸酸甜甜,她一尝就知道是城东那家店子的。 黎玥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眉眼间尽显姝丽:“所以翠芜是跑出去给我买点心了吗?” 自小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从未见识过世间险恶,所以一直都保持着天真无暇,这样的安娴公主,怎么可能不受人喜爱呢? 翠芜被她那太过明艳单纯的笑容晃了眼,避开她的眼神看着她的眉心——如果不想和人对视,这种方法是最为妥当的。语气温柔地问道:“公主高兴吗?” “当然啊,今天不仅收到了季筠的信,翠芜还跑了这么远特意去给我买点心,我自是高兴极了。” 翠芜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减,听着她和自己说着季筠写来的信上的内容,少女怀春的心思一览无余。 “公主还惦记着他吗?” 黎玥这才反应过来,翠芜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她和季筠再不可能相见了,是以,她收起笑容:“也还好吧……” 翠芜见她顾左右而言他,明显不愿多说,便也没再多问,又和她禀报了一下白府今天的动静。 虽只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但翠芜的情报网却出乎意料地广阔,黎玥也没想到她的动作居然这么快,不过半天便得到了白府里头的消息。 据翠芜得到的情报,自早朝后,白许年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府上,白府的侍从本就少,因此府内也安静得很,尤其是白夫人缠绵病榻已久,府上更是没什么人气。 黎玥听完,心里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自她与李若雁最后一次见面后,便再未收到过她的消息,只留下了她身体似乎不好的印象,就连上次秋猎,李若雁也未同白许年出席。 病了大半年还未好,且从白府传不出半点有关李若雁重病的消息,再加上最后见面时李若雁的状态,这些事情连起来看,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情况,看来她让翠芜去查探对方,似乎确实很有必要。 她称赞道:“翠芜果然很能干,要是有一天离了你,我怕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黎玥只是随口一说,却让翠芜不禁百味陈杂,她深深地注视着黎玥,张了张嘴,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许久,她才沉静地开口道:“奴婢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我知道啊,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翠芜会离开我。” 黎玥笃定的语气让翠芜抿紧了嘴唇,低头垂眉。 未多言语,黎玥用过晚膳又在有院子里走动消食,翠芜沉默不语跟在她身后,她一贯如此,虽只比黎玥大几岁,却稳重又能干,正因如此,皇后才能安心将黎玥交给她。 庭内树木苍翠,在夜色下笼上了黑沉沉的墨晕,但毕竟夜里更深露重,在翠芜的催促下,黎玥不得不回到房里歇息。 “今日就不点了吧。” 靠在床头,黎玥打断了翠芜点香的动作,约莫是白日里睡久了,晚上反而精力旺盛,她虽躺在床榻上,却无丝毫睡意。 见她神采奕奕的模样,翠芜轻声道:“您白日里睡了许久,若不点安神的熏香,怕是又要闹腾到半夜了。” 黎玥心虚地撇过头去,确实如翠芜所言,她本打算等翠芜走了就爬起来看书的。 翠芜点好熏香,又把窗户开了小缝,这才吹灭蜡烛,走到外屋吩咐好今晚守夜的侍女。 约莫是黑暗和熏香的双重作用,在翠芜走后,黎玥也很快有了睡意,眼皮慢慢沉重下来,她顺势缩进被子里,一夜安眠。

正文 第47章 人心不古 人们似乎生来便有自欺欺人的能力,昔日在异国他乡思念着的故国风景,说到底也不过是在思念着自己想象中的东西。 季筠回到季国不过数日,来访的人群便已经过了数波,这些人带着试探与讨好涌入季筠的临时住所,或敌或友。 到底是朱颜易老花易散,现在的皇后李娥早已不如昔日那般深受陛下宠爱,现今陛下所宠爱的,是那些更加年轻貌美的妃子们。 李皇后这些年来虽用尽心思,却也未能成功诞下皇子,只生了一个公主,因而季筠的归来,于她而言绝对称得上毁灭性的打击。 但她也是曾让陛下为她放弃了唯一一个皇子的女人,加之多年无子,却仍能继续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其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季国的御花园中,李皇后正和陛下的宠妃,她一手提拔起来的月妃喝茶,这些年来,陛下一般不会插手后宫女眷之事,整个后宫都在皇后的掌控之后,那些不识时务仗着得了陛下几分宠爱和她作对的妃子,绝大部分都没什么好下场。 而月妃,虽没什么脑子,但幸而生了张漂亮的脸蛋,又因为和李皇后稍微有点沾亲带故,对其唯命是从,因此过得倒也颇为顺风顺水。 起码只要李皇后还没倒下,她便能就着她指缝中漏出来的好处享尽荣华富贵。 此时,她正战战兢兢地坐在花园的庭榭中,听着李皇后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那个女人的孩子回来了!” 自前几日那个季筠回来之后,李皇后每次听到他的名字都会满腹怒火,在被杖毙了好几个宫人之后,宫内谁也不敢再在她面前提起季筠半句。 李皇后对季筠的仇视,并不仅仅来自于他的归来带给她的威胁,在更早之前,他还未出世的时候,她与他的母亲,先皇后吕扇的纠葛便已经开始了。 李娥身为郎中令独女,自幼享尽赞誉,心高气傲,但长大后却一直活在丞相之女吕扇的阴影中,京城里不论是各家夫人,还是贵族小姐之间,总喜欢拿她来和吕扇比较——而她们比较的结果,总是觉得吕扇胜于她。 年少又妒心重的李娥自是气愤难平,发誓以后一定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都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哪点不如她,为此李娥也入了宫,就是想有一天能将压下吕扇嚣张的气焰。 可惜的是她还未来得及将吕扇踩在脚下,后者已经因为生育皇子而难产去世,而她生下的那个孩子,眉眼却与她极为相似。 出于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她将对吕扇的妒恨转移到了她的孩子身上。凭借着艳丽的容貌和父亲的帮助,李娥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皇帝的宠爱,成为了新皇后,并利用皇帝对“害死先皇后的孩子”的厌恶,成功让皇帝将季筠作为质子送走。 只可惜后来发生的事就没那么顺利了,荣登皇后之位的李娥因为第一次生产时伤了身子无法继续生育,虽收买了太医保守秘密,但也不愿让其他女人生下皇子威胁她的地位,因此过了十几年,季国依旧没有储君。 皇帝也为此头疼了许久,甚至向民间大肆征收适龄的年轻貌美女子入宫,同时增加赋税,正是这些举措,使得季国国内民怨四起,百姓们苦不堪言。 季国的上将军左盛烨多次上书劝谏皇帝,可皇帝整日沉溺于歌舞享乐,纵情犬马声色,对此皆是充耳不闻。 可惜了上将军一片赤诚的为民之心,这么多年来也未能打动皇帝分毫。 李皇后尚且艳丽的面容此刻却是狰狞扭曲,她好不容易才弄走的人如今却回来了,还成了陛下唯一的皇子,若是陛下真的将他立为储君……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自己。 她知道陛下这些年难免对自己有些不满,但到底顾及这么多年的感情,不会太过明显,她花了十几年才得到如今的权势地位,绝对不会让那个女人的孩子毁掉这一切! “陛下驾到!”内侍的声音让李皇后瞬间变了脸色,她笑容缱绻地望向皇帝,眼中满是温柔。 皇帝今日本就高兴,这种高兴亦是直接表现在了脸上,他在皇后和月妃身旁坐下,语气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李皇后和月妃都怔在原地。 “筠儿这些年来也是受了许多苦,朕心中甚是过意不去,现在好不容易才回到季国,所以……朕打算将筠儿先安置在宫内,也好弥补他这些年来受的委屈。” 月妃没有说话,而是看着皇后的脸色。祸从口出,这是她一直以来引以为戒的生存之道。 皇后表情僵硬,面上的温柔甚至有些支撑不住。 她心里简直要气死了。什么叫过意不去,当初将他送走的时候可没见你有半分怜悯,如今却是一副不知道有多喜欢这个孽障的样子,还要将他安置在宫中,这不明摆着是生了要将他立为储君的心吗? 都是因为她没有诞下皇子,若她有儿子,她的儿子一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皇后压下心里的怒意,极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善解人意地附和:“是啊……筠儿自小就被送去了敌国,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受了那么多苦,对我们也定是没什么感情……” 她甚至拿着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光,似是真心诚意在怜惜着这个孩子。 但实际上,她的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皇帝——季筠在敌国生活了十几年,对季国没有感情。 皇帝脸色微变,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皇后见状,忙补充道:“臣妾今后定将筠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好好补偿他。” 季筠的归来彻底打乱了皇后的计划,原本筹划好的许多事宜不得不做出新的变动,她看着面前这个清秀俊逸的少年,当他在自己面前低下头,唤自己母后的时候,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来了。 长大后的季筠与他母亲更加相像。 她那颗嫉妒着吕扇,甚至在她死后依旧难以平息的妒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扭曲的满足。 那个女人的孩子,称自己为母后。 李皇后终于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真心实意的笑容,她摩挲着季筠的脸颊,像一位真正与孩子分别已久的母亲,眼里噙着泪光,询问着他这些年来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季筠的眼神微微动容,似是有些不习惯于如此亲切的对待,甚至像受宠若惊,连答话时都嗓音都沙哑颤抖着。 皇后听到他这些年来在黎国受的苦,忍不住抱住了他,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脑,将自己的脸埋入他的肩侧。旁人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手掌,然后由心地生出——皇后真的很心疼季筠殿下。这样的想法。 即使是站在一旁的皇帝,也被这副母慈子孝的画面所感染,不禁张开双臂将母子二人搂紧,皇宫内遍布着亲情的温暖。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皇后那张看不见的脸上,布满了癫狂似的惊悚笑意。 吕扇啊吕扇,你的儿子……很快就要变成——“我的儿子”了。 季筠被拉着说了许久的话,皇帝和皇后皆是一副对他慈爱有加的模样,一直到亥时,他才被放回自己宫中。 宫娥们躬身对他行礼,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若他真的只是单纯的十几岁少年,怕是真的要被这种巨大的落差冲昏了头脑,恨不得对他们掏心挖肝,将过往的一切全部抛诸脑后。 但季筠不是这种人。 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也是最难懂的东西,前一秒将你视若仇敌,后一秒就能谈笑风生,相反,前一秒柔情蜜意,后一秒也可能反目成仇。 他冷淡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了,像是丢弃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扔在地上。碧烟忙迎上来要帮他捡起来,以为他是在皇帝皇后那里受了气。 “你别动。” 他语气冰冷地制止了她,面无表情背着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房间里的侍女早就被他遣了出去,抬眼见碧烟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他问:“你觉得这里如何?” 这个她想念了十几年的故国,她曾无数次在他面前提起的地方。 碧烟抬起头看着他,只能看到面前的皇子殿下眼神深沉,面色如水。她这才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殿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少体弱的男孩。 “这里……比黎国还是要好上许多的……” 碧烟真的这样认为,她身为季筠的贴身侍女,地位自然随着季筠受到的重视水涨船高,院子里那些内侍宫娥们见了她,皆是毕恭毕敬地称她一声“碧烟姑姑”,这让在黎国受了这么多年苦日子的碧烟感觉几乎是做梦一样。 季筠听着她真心实意的回答,再看了几眼她眼中的喜悦,心里顿时沉了下去。 有时候,太过容易满足其实并非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 季筠别过头去未再看她,只是轻声吩咐下去准备浴汤。 碧烟应了声,跑到门外,将命令传达给了外头的侍女。

正文 第48章 覆水难收 王城内的崇鹤楼常年门可罗雀,这在某些程度上也可归咎于地段不好,就连大堂内的小二们,也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即便是客人来了,也见不得有多殷勤,只有坐在大堂内弹琵琶的少女,像是不知疲怠般弹着凄凉的曲调。 二楼的房间里,两位面容俊秀的年轻人相对而坐,从紧闭的门外传入阵阵丝竹之声,衬得房中的二人愈发安静。 白许年挑眉望着对面的柳原,对方的眼神却一直落在手中的茶杯上,仔细端详着上面的花枝纹路。 细细算来,他们相识也有十几年了,正因为是被利益所驱使,因此二人对彼此更能了解深刻,而因为身份所致,除了某些必要的时刻,二人自是不能随意见面。 今日一大早,白许年便收到了柳原的信件,对方邀他来崇鹤楼一坐,联想到之前的消息,他本以为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却不料在这里坐了半天,也只是沉默着各自喝茶。 思此,白许年心思微转,放下手中的茶杯试探道:“柳大人若无要事,那下官可要回家了。” 柳原这才将眼神移至对面的年轻人,白许年云淡风清的模样让他生出了些许怒意,但转瞬间却又将其压下,复而现出平日常见的温和笑意,足以迷惑任何一个贵女:“不过是喝盏茶的时间,白大人便如此着急,可是家中有何要紧事?” 白许年神色平静地回答:“贱内身子骨弱,前几日又染了风寒,在下有些放心不下,想必柳大人也是能理解的——这种为所爱之人担忧的心情。” 柳原心中冷哼,自是清楚他在暗指什么,暗骂了一声这只狡猾的狐狸,也不再兜圈子,直接开口:“前段时间传回来的消息,白大人怎么看。” 柳原所指的前段时间的消息,便是他们如往年一样遣人去藜棘镇取东西时遇见了季筠和裘衍这一事。 仿佛是天意弄人,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巧合,偏偏季筠在这时候被遣送回国,偏偏他们在路上又走错了路,偏偏他们还能在走错路时抵达藜棘镇。 一环接一环,巧到像是有人故意引路一样。 白许年也不再惺惺作态,目光深冷,似是想起了谁:“无碍,季筠既已回到季国,那便不会阻碍到我们,而且以他的心思,他也不会将此事的干系厉害告知裘衍,什么都不知道的裘衍亦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柳原发出一声嗤笑,从袖口拿出一封信扔在桌上:“可昨日有人给我送了这东西过来,而且……还附带了那些香料。” 白许年快速扫完信上的内容,脸上的表情有些玩味,季筠居然在给安娴公主的信中写了这件事,还说得如此详细:“这也幸亏截下来了,要不然……”他冲着柳原挑眉:“要是让你的小公主知道这件事,那可就难办了。” 一句打趣的话,却使得柳原噌地站了起来,撑着桌子俯视白许年,低声怒喝:“你什么意思!” 果然一旦牵扯到安娴公主,他就再也无法顶着那副无谓的面具。白许年哂笑,神态淡然:“在下只是随口一提,柳大人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点在下一直都记得,也希望柳大人能记得。” 白许年凝视他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样,但语气却透着冷意,柳原敛去怒意坐回原位,将杯中的茶水灌了下去,这才遏制住发怒的心思。 说得倒是好听,一根绳上的蚂蚱? “白大人当真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一概不知?”柳原这话带上了危险的味道,只因之前白许年做得的确过了线:“我们原先说好的,可不是这样的。” 他知道白许年心里清楚,他做的那些事情都瞒不过自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自己的底线,明摆着是想试探安娴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为了确保到了必要时刻,可以用安娴作为牵制自己的筹码。 虽一直生活在众人的羽翼下,但安娴显然也不是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她的直觉已经让她开始怀疑白许年了。柳原不禁有些忧虑,一方面,他希望安娴能够天真单纯地活着,可另一方面,他也会因为她的敏锐聪慧而自豪。 即便这份聪慧很有可能毁掉他们的计划,甚至让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白许年自是清楚柳原话中的深意,他也清楚柳原知道自己在暗中和季筠有所往来,以及自己帮季筠做的那些事情。 “柳大人看了信,难道还不清楚我和季筠之间的往来到底有多深吗?” 信上明显可以看出季筠对他们之间的往来一概不知,对那些香料的来历和作用亦如此,所以才会屁颠屁颠地给安娴公主写信打小报告,以为自己将全部线团都捋清楚了。 柳原用的香料,黎玥用的香料,全部出自白许年之手。而那些香料的原料,皆来自藜棘镇。 不过虽说主要原料都是一味藜棘,但用量和与其他材料的配置,以及制作方式的不同,其所能产生的效果自然也是大不相同。 柳原天生体弱,他用的香料只是普通的驱寒养生的效果,但黎玥所用的香料——,但就制作方式而言,便比柳原用的复杂了数十倍。 “有时候我其实不是很懂呢,柳大人。”白许年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惑了许久。“你对安娴公主,到底是种怎样的感情呢?” “你!”见他又提起黎玥,柳原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桌面上白许年面前的茶杯刚斟满,杯中的茶水因他的动作而剧烈摇晃起来,深色的茶水溅在桌面上,留下醒目的水渍。 偏偏白许年意犹未尽道:“有时候她受了点小伤,你就要忧心许久,可有时候却又能不眨眼地算计她,甚至连前几次她遇刺这样的大事都能无动于衷,还在她遇刺后想出那样的计谋来将她的怀疑引至赵向身上……” 他意味深长道:“你难道就不怕,她真的被那碗粥毒死吗?” “白许年!”柳原狠狠地将手拍在桌子上,力道极大,桌上的茶盏稀里哗啦地响着。白许年见他是真的要发怒了,想着事不过三,便很快低了头:“柳大人先息怒,在下只是希望能更好地揣摩柳大人的心思,不至于将来做出什么让柳大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还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事情说完了,又被白许年一再刺激,柳原也没了继续和他喝茶的心思,愤愤地甩了衣袖离开。白许年唤来小二收拾了桌子,这才结账出门。 此时正值正午,春末的太阳已经显出夏日的雏形,崇鹤楼外的街道上只有零散的行人,他乘着马车路过临雀大道,附近才热闹起来。 外头传来的叫卖吆喝声熟悉得令白许年怔愣在马车中,他下意识抬手掀开马车的窗帘,看到外边熟悉的景致,一个纤细秀丽的身影在脑海中缓缓成型,声音清甜的少女正活泼地向他说话,眼里情意满满…… 白许年惊醒般粗暴地放下窗帘,抬手掩面将脑海中的身影赶跑,心里却突然空落落的,像是被挖掉了什么一样。 马车在白府门口停下,他刚一进府,便有伺候在李若雁身边的侍女迎了上来,垂头低目道:“老爷,夫人她……她又开始说胡话了。” 侍女战战兢兢地打量着他的脸色,见他没什么表情,亦没有作声,心里的不安不减反增,又补充了一句:“夫人今日早膳和午膳都未动半口。” 侍女低下头不再看他,近来夫人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也变得不太正常,很多时候都在反反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但语气却像是在骂人一样,这也是让侍女最为不解的地方。 另一件令侍女们疑惑的地方便是老爷和夫人之间的关系,之前她们都听说过老爷和夫人伉俪情深,可在府里伺候得越久,便越能感觉到老爷对夫人的冷淡,和坊间的传闻截然不同。 白许年淡淡地嗯了一声,吩咐道:“好好看着夫人,让她在房间里修养。”便抬脚打算去书房。 可刚走了两步,又顿了顿,转过头来:“夫人在哪?” 侍女诧异地看着他:“在内院。” 跟随侍女的脚步来到内院门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尖细的女声不住地喊着“李若雁,李若雁……” 白许年一出现在内院,那个女人的声音便停了下来,李若雁憔悴到像是三四十岁的脸上浮现出惊喜,她像是见了肉的饿狼一样扑过来,紧紧地抱着白许年,口中吐出不甚清晰的话语。 抬手挥退院内的侍女们,白许年抬起李若雁的下巴,他仔细端详着这张脸,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发现他的时间越长,另一个人的脸反而愈发模糊,声音和身影似乎还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但那张脸,却是一片朦胧。 意识到这一点的白许年猛地退开怀里的女人,脸上也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可以称之为慌乱的神情,他再也顾不上背后那个尖细的女声仍在叫喊,逃也似的离开内院。

正文 第49章 燕巢幕上 绿树浓阴,夏日炎长。公主府的水榭中,蝉鸣声不绝于耳,黎玥颇无聊地看着侍从们又熬了树胶在粘蝉,手里捧着个瓷碗,有一把没一把地往池子里撒着鱼食。 那些侍从们好不容易把蝉都粘了下来,个个都是满头大汗,黎玥看了眼他们手中装蝉的盒子,又见众人狼狈的模样,便吩咐翠芜给他们加点例钱。侍从们高兴地谢完恩,提着蝉离开水榭。 他们走后,黎玥愈发无趣,约莫是上次秋猎带来的影响,近来黎瑾也不再总缠着她要一起玩了,她偶尔入宫,见他要么在读书,要么在习武,再不见往常的随性天真。 招招手将翠芜召进水榭,黎玥随口问道:“白许年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翠芜摇摇头:“禀公主,没什么动静。” 黎玥有些不甘心,追问:“也没去见什么人?府上没什么奇怪的人吗?” 翠芜仍是摇头:“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瓷碗放在栏杆上,黎玥拍拍手上的碎屑,翠芜贴心地给她递上锦帕,她一面擦手,一面起身朝水榭外走去。 还未到内院,侍从将她拦在了半道上,急急忙忙道:“殿下,宫里来了人。” 待她快步走至正堂,宫中的内侍已经在正堂立了片刻,一见着安娴公主,内侍直接说明来意:“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宫一叙。” 黎玥一听这话,心中立马有些发怵,自季筠离开后她便尽可能减少进宫见皇后的次数,原因无他,为了断绝黎玥对季筠的心思,皇后和琴贵妃可谓是煞费苦心,整天端着京城里那些适婚男子的画像,黎玥每次去给皇后请安,都要被她们拉着,听她们各种煞费苦心给她介绍。 次数多了,黎玥实在是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她的心思不在这里,每次都是随口应付几句敷衍了事,可这反而激起了皇后和琴贵妃的斗志,颇有一种不把她嫁出去就绝不放弃的执着。 黎玥知道她们确实是在为她着想,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她意不在此,只好用自己的方法,推说自己懒得动,不再勤快地往皇宫里边跑。 坐在舆轿上看着离皇后的长秋宫越来越近的路途,黎玥心里开始唉声叹气,一路上都愁眉不展,直到抵达长秋宫时,她看到里边不仅坐着皇后,还坐着黎瑾和黎玖,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这几人见到她来了,面上也没什么表情,皇后和黎玖不必说,黎瑾也是快速抬头扫了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黎玥讪讪道:“母后,这是怎么了,皇兄和阿瑾都来了……” 皇后面容严肃地注视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才开口道:“本宫听说,你们前几年跑去看了元宵的诗会?” 黎玥愣了一下,不太明白母后为什么要将这么久之前的事情提出来再说一遍,眼神向黎瑾瞄去,却只见到他在一旁作缩头鹌鹑样。 黎玥刚说完一声“是”,皇后面上的表情变成了微怒:“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母后或者你皇兄一声!” 加重了的语气让黎玥更加茫然,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会让母后如此大动肝火,再者,她们出去的时候带了侍卫,也没发生什么危险啊。 皇后见她还想不起来,单刀直入:“你是不是遇到过一个妄想……轻薄你的登徒子?” 黎玥瞪大了眼睛,点点头,但还是不明白皇后到底想表达什么。 皇后对自己这个傻女儿简直有些绝望了,别过头不再看她。黎玖帮她补完了后面要说的话:“那个登徒子,就是赵向。” 听完这话,黎玥登时脑袋里乱糟糟的,她知道自己大概有点脸盲,但没想到居然会盲成这样,再说了,当时翠芜和黎瑾也在,黎瑾还和赵向在一个学宫上了这么久学,怎么谁也没认出来? 她好一会儿才消化这个消息,语气满是掩不住的复杂:“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派人去搜查了他的住所,他……将此事写了下来。”黎玖解释说:“自从他在学宫里见到你们,知道了你们的身份之后便一直耿耿于怀,生怕哪天你们会想起此事来找他的麻烦,于是想着不如坏事做到底,干脆给你下毒。” 黎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来杀自己,又联想到之前几次,忙追问:“那难道他和之前几次事情没有关系吗?” 黎玖摇摇头:“他所有的东西都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与他人同谋的可能。要么是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要么此事就是他一人所为。” 若是后者,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一个线索又断了,黎玖未料到是这样的情况,心里愈发沉重。 黎玥也不大能接受这种结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皇后起身进了殿内,留下他们兄妹三人无言相顾。 追查了许久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黎玖难免受到打击,一日不将幕后黑手揪出来,黎玥的安全就一日得不到保障,他这样想着,也不在这里浪费时间,起身离开长秋宫,黎玥看着他的背影,没有挽留。 黎玥自长秋宫回到公主府,越想越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她抬高声音将翠芜唤来,问道:“翠芜,那日我们在栀桥遇到的名叫赵向的人,后来在学宫见到,你也没有半点印象吗?” 翠芜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却未现出分毫,她语气一贯平静温和,略显犹豫道:“奴婢没仔细看,只是觉着……好像有些眼熟。” 黎玥早料到这种回答,她本就没指望什么,只是有些不甘心。皇兄在追查凶手,她却什么都不能做,这种碌碌无为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措。 “公主,有句话叫走一步看一步,您放宽心,凶手总有一天会现出原形的。”翠芜的语气中满是笃定。 她说完,又让人给黎玥上了几盘点心,黎玥伸手捻着点心吃起来,低头时错过了翠芜眼中翻涌的情绪。 待到入夜,月色如水倾撒在小路上,翠芜独自坐在水榭中,望着黑沉沉的池面发呆。 一只鸽子破开夜色落在她的面前,豆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它的一只脚上绑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竹管,翠芜将鸽子抓起来,从竹管里拔出一张纸条。 是少爷的来信。 翠芜就着月色匆匆扫完纸条,抱着鸽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待写完回信,将纸条塞进竹管,又将鸽子放了出去。 火舌吞噬纸条,翠芜看着灰烬飘落在桌面上,难言的悲伤自心中传至四肢百骸,她怔怔地看着烛火微晃,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 季国,骑射场。 上将军左盛烨正站在骑射场边缘,看着马背上的季筠搭弓引箭,正中靶心,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世间最令人遗憾之事,莫过于年少时无疾而终的爱恋,左盛烨年少时没能迎娶心爱的女子,便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憾事。 而心上人生下的孩子被作为质子送往黎国,是另一件令他如鲠在喉的事情。 左盛烨无数次想过,若当初自己娶了吕扇,亦或者当初自己及时赶回王城阻止皇帝将季筠送走,哪怕做成了这两件中的任何一件,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来,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 长大后的季筠有着与其母极为相似的眉眼,风采卓绝,让人不由得透过他回忆起了多年前那个明媚秀美的少女。 左盛烨的望向他的目光略有些失神,季筠察觉到了这道目光,回视的同时跳下马向他走去。“左将军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左盛烨躬身道:“臣只是路过,这等小事何必惊扰殿下。” 见左盛烨姿态放得极低,季筠心思微动。从碧烟的口中,季筠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与上将军左盛烨的往事,本打算找个机会试探一番,现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必要了。 就这种情况而言,左盛烨绝对可以为他所用。 他伸手虚扶了一把,却是谦和道:“上将军多礼了,季筠愧不敢当。” 当今圣上昏聩无道,终日只知纵情享乐,但自黎国归来的皇子季筠却谦和守礼…… 在这种背景下,最佳的发展方向便是皇帝意外崩逝,唯一的皇子季筠顺应天命,继承大统。 季筠和左盛烨的心思不谋而合,但毕竟他只回来月余,到底没在城中站稳脚,加之李皇后及其本家近年来野心勃勃,其狼子野心众所周知,要想从他们口中夺食,恐怕不是件简单的事。 在左盛烨的推使下,不过数月,朝中的风向已经变了大半,郎中令多年来仗着自己国丈的身份,在朝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除了左盛烨一派,即便是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大臣,也大多迫于无奈不得不假意迎合。 但现如今,季筠殿下的归来恰好给了他们倒戈的机会,一个体恤民心,忧国忧民的新君,显然比现如今这位无药可救的昏君要好上千万倍。 看着左盛烨一派的势力愈发壮大,郎中令气愤难耐,忍不住跑去和自己的女儿见了面,商量着解决的对策。 皇后柔声安抚着郎中令:“父亲您先别着急,女儿一定会想办法将他尽早铲除!” 虽然在父亲面前语气轻柔,但皇后实际上却是怒由心生。想着果然那个女人的孩子也和那个女人一样惹人生厌,亏她原本还想着将他收为己用,结果他转身就跑到左盛烨那里卖乖了! 季筠与左盛烨的往来着实将皇后气的不轻,她送走了郎中令,抬手便将桌上的物品全部扫落,一阵瓷器碎裂的嘈杂声后,心情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不行,不能直接和他撕破脸皮。时隔多年,皇后早已明白,现在的季筠根本不再是那个能任她拿捏的孩子。 这件事情,必须从长计议……

正文 第50章 釜中游鱼 皇后才打定主意不过半月,都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皇帝便害了病,终日只能躺在龙床上,哀吟不断。 而伴随着皇帝病情的加重,朝中的风声也开始有了倾斜。原本即便是原本中立的大部分臣子,也开始有些动摇的趋势,见此情景,皇后和郎中令愈发不安,暗地里的动作也渐渐大了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季国地势低洼,夏季多雨,尤以夜雨为盛,瓢泼大雨刷洗着宫中的琉璃瓦,在宫灯的火光下愈发通透,季筠独自伫立在门口,细密的雨雾伴随晚风飘至屋门,将门窗浸润得湿漉漉的。 年仅十几的皇子殿下身形挺拔如松,宽大的衣袖在晚风中猎猎作响,面上的神情淡淡的,望向远处的眼里更是没有半分温度。 自回国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左盛烨的支持,皇帝的重病,朝中风向的改变,皆与他预料之中的一模一样。 恐怕不消数月,这些事情便能尘埃落定,届时,他必能再次与安娴公主…… 季筠闭上眼睛,将千般万般的思绪掩入眼底。 待到丑时,雨势减弱,季筠才命宫人取了伞,跟着掌灯引路的宫人一同行至殿门。门外的马车从雨幕中无声滑出,在殿门停住,季筠离开伞下跃上马车,精心布置过的马车舒适宜人,行驶时亦是平稳若停。 伺候季筠的宫人们垂立在殿门处,直到马车转入墙后,这才安静若偶般退回全清宫内,紧闭宫门。 而季筠所乘的马车,却是一路畅通无阻,待行了约莫三炷香的时间,马车在一座宅院门口停下,季筠掀开车帘出来,脚刚落地,便有小童从门中出来,将他迎入府中。 书房中,左盛烨早已等候多时,小童将季筠领进书房,未多言语,识相地带门而出,将空间留给季筠和左盛烨。 左盛烨起身行了礼,然后坐回案几前,招呼季筠坐下。 季筠一进门便看到了桌面上摆着的纸张卷轴以及各种绢帛,他在几边坐下,已能猜测左盛烨要和他说些什么。 左盛烨将面前的卷轴绢帛推至季筠面前,叹息道:“殿下归国已有数月,相必对当今朝中的局势也有所了解,李皇后冠宠后宫多年,其父亦是身居高位,借身份以权谋私,现今陛下罹患重病,如此下来,恐怕更是助长了李家的气焰。” 季筠心中已有底测,对左盛烨的心思亦有所了解,他诚恳道:“上将军忧国忧民,实乃我季国之大幸。” “殿下才是,殿下品性高洁,太子之位……非您莫属。” 左盛烨语气笃定,望向季筠的目光亦是坚定不移,季筠本以为还要周转一番,却未料到左盛烨竟这般直白,向来也是对老皇帝的所作所为忍耐已久。 季筠并未反驳,坦然应下他的赞誉,在左盛烨面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自他归来,上将军一直在明里暗里对他伸以援手,他自是感激不尽,加之上将军亦是德才兼备之辈,父皇这些年来亲小人,远贤臣,实属大憾。 他们口中所说的小人,自是郎中令之流,而贤臣则是左盛烨一派。 现今皇帝卧病在床,不知何时才能好起,季筠作为他唯一的皇子,自是应该为其分忧解难,参与朝中各类事议。 “殿下放心,即便是郎中令也没有理由反驳,您是陛下唯一的正统继承人,再如何也不可能阻止您入朝议政。”左盛烨顺势打开一道卷轴,放在季筠面前。“这些是臣近些年来搜集的情报,郎中令等人的人脉往来基本都在这。” 季筠端起仔细查看,面上难掩惊喜,“上将军这是……” “殿下要入朝与那些人打交道,关键的人脉往来必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他又起身至屋角,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放在季筠面前:“这些是臣这些年来的相交好友,殿下可以自行斟酌,若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殿下不必客气。” 左盛烨此举是将自己的一切都压在了季筠的身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季筠本人也有些惊诧于他居然能够将自己的底牌都在他面前摆出,这种彻底坦诚相待的姿态让季筠对他的信任也增加了几分。 而这也能从侧面表明,他对自己母亲的感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来得深厚。 季筠当即郑重接过木盒,转变了自己的称呼,“舅舅。” 左盛烨被这一声“舅舅”震得心神一颤,一时间脑袋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才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季筠刚喊完,便发现他的神情变得意外柔和,看向他的眼神也带上了怀念和慈爱,所谓的亲情和亲人其实都是很奇怪的东西,他的亲生父亲能毫不心软地将他送往他国,在他母亲死后不到数月又立新后,而他母亲的表兄却能多年未见时待他如亲生孩子…… 季筠的脸半隐在昏暗的烛火下,左盛烨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失神,二人各怀心意又坐了数盏茶,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季筠必须要赶在宫门大开前回到自己的全清宫,左盛烨这才放了人出门。 他看着季筠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没,彻底隐入夜色中,这才转身回到书房,从柜中拿出一道略有些泛黄的卷轴。 卷轴明显已经有些年头,再加上长久以来多次观看,即便是小心保养着也难免会留下许多老旧的痕迹,左盛烨摊开画卷,画卷上头梅花簇簇,窥一角便可看出作画之人画工深厚。 而在那梅花枝下,少女明丽的眉眼若真人般跃然纸上。 在画轴下方的边角处,有人写下落款——延宣。 这是左盛烨的字。 ※※※ 仅过了两三日,季筠便已顺利入朝参政,皇帝一日未好,朝中大小事议,皆由翰林院共同参表。虽名义上如此,但事实上,朝中谁人不知大半个翰林院都已落在了郎中令等人手中。 朝会刚毕,季筠便被人层层围堵,这些心思各异的人群无不谄媚奉承着说些漂亮话,也有想从他嘴里抠些消息出来的,皆是被他滴水不漏地圆了过去。 左盛烨在一旁见他应对这些人时游刃有余的姿态,心中满意又慨然地点了点头。 摆脱掉这些人出了金殿,季筠打算直接回宫,却在路过花苑时听到里面传来小女孩的笑声。他略微有些怔神,又适时地想起他被送走后皇后似乎生了一个公主。 这种事情不在季筠关心的范畴,他亦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皇妹不感兴趣,本打算直接无视这些声音回宫,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 从花苑里跑出来一个看起来不过金钗之年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地笑着,一边跑,还不时回头看一下身后跟着的那一串内侍宫女。 宫人们口中焦灼地嚷着:“公主您慢些,公主您等等奴婢……” 小姑娘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身后跟着的宫人们身上,也就没能注意到前面路上还站着一个人,而她身后的那些宫人们,却在见到季筠时全都变了脸色,顿住脚步匆忙行礼。 季筝一时没能停住,直接撞在了季筠身上,身子反被撞得往后倒去,季筠下意识拉住了她的胳膊,才不至于让她摔在地上。 “放肆!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挡本公主的路!”季筝满脸怒意朝他吼道。 她的母后自小便告诉她,她是皇帝唯一的孩子。加之皇后一直任她予取予求,所以养出了季筝跋扈任性的性子。 这也是宫人们如此紧张的原因,她一旦哪里有点磕磕绊绊,皇后都要追究她们这些奴婢的责任,杖责是清,杖毙也是有可能的。 宫人们忙不迭地跑过来,便听见这个小祖宗又开始发脾气了。 季筝看清了季筠的长相,抬手指着他的脸问道:“你是哪家大臣的儿子?” 也不能怪季筝认不出季筠,皇后不想让季筝和季筠见面,便刻意将季筝送去了自己哥哥府上,近几日才接回来。 季筠看着她带着贬低意味的动作,眼神微暗,却没有开口说话。 气氛有些沉重,内侍顶着巨大的压力腆着脸凑到季筝耳旁,轻声解释道:“这是您的兄长,筠殿下。” 季筝撇撇嘴,将他一把推开,“你骗人!”她指着季筠,声音尖锐地喊道:“父皇只有本公主一个孩子,本公主没有兄长!” “公主……”内侍登时额头上冷汗涔涔,心里慌乱得不行,一面安抚着季筝,一面瞄着季筠的脸色。 季筠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冷淡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情绪激动的样子,觉得有些讽刺。 果然该说是什么样的人就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季筝的样子就是真实的李皇后的缩影,是没有伪装的曾经的李皇后,只能接受自己理想中的东西。 他没再理会内侍的试探,也没理会季筝在他身后冲他发火的声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苑。

正文 第51章 回光返照 近来皇帝的身体似乎好了些,虽不至于能康健到如往昔般饮酒作乐,却也能在宫中行走,甚至还上了几次朝。 年迈的丞相看到皇帝久违地坐在金殿内,几乎感动到泪流满面,甚至觉得是陛下在病中窥得天意,所以转了性子,决定将心思放回朝政,就连早朝上谏时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大臣们分列立于金殿,季筠也在列中,他面色沉静地听着其他大臣上奏的内容,恰逢陈尚书又在弹劾郎中令前些日子建了座新的府邸,朝内的臣子们皆是噤若寒蝉。 陈尚书是个过于刚正之人,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世道,在这样的皇帝手下当差,不能说是好事,那些中立派的大臣们,往往都能被他的直言直语吓得冷汗直流。 皇帝漫不经心地听完,随口答了一句:“郎中令建了座宅子,就让他建吧,陈尚书不要总揪着此等小事,朕希望你能将心胸放宽些,不要斤斤计较。” 皇帝随意的态度让其他人又是一阵寒心,稍微关注些的大臣们都知道,郎中令每年都要建新宅子,而朝廷的俸禄每年只有这么多,所以他那些钱哪里来的,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想到。 但皇帝却明显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态度,甚至助长郎中令的嚣张气焰,可谓是伤透了那些清廉之官的心。 朝堂之水本就浑浊,再加上皇帝的态度,长久以往,即便是一开始本着勤政为民心思的好官,也难免会沾上些许恶习。 所以这样一来,绝不与人同流合污的陈尚书倒显得跟珍稀动物一样,他每次上奏时大家总会张着耳朵认真听,怀着或是看热闹,或是感慨的心思。 陈尚书见皇帝不以为意,追奏道“陛下,近几日连日大雨,我国多地已开始有洪水泛滥的倾向,若不及时遣人治水,恐怕又会损失惨重啊!” 这件事情倒是给皇帝提了醒,其他人也开始附和,水患是困扰了季国许久的问题,年年都要派人前去治理,可也只是亡羊补牢,总归找不到一劳永逸的方法。 “那今年派谁前往治水?”皇帝的视线移向了郎中令。他正要自告奋勇前往,却被人中途截了胡。 左盛烨参谏道:“臣以为,让季筠殿下前去历练一番,为上佳之选。” 见他此番作态,郎中令暗暗骂了声老狐狸,却仍是不甘心,治水一事,治水是小,从中捞取的油水才是值得人眼红的东西,往年这事都是落在他们的人手里,今年多了个季筠,倒已经有要将季国从皇帝和他们手里接过来的倾势了。 他对前面的太尉使了个眼色,对方当即出列:“臣以为不妥。” 皇帝本来都要点头答应了,被这样一打断,反问:“爱卿觉得哪里不妥?” “季筠殿下入朝时间尚短,恐不能与其他地方的官员们顺利接触,加之常年居于国外,对国内各处的地形也没有具体了解,如此贸然将此时交付于他,有失妥当。” 他这话满打满算,将皇帝说得连连点头,左盛烨见状,朗声道:“陛下,臣以为太尉言之有理。” 太尉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得意,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却不料左盛烨话锋一转,补充道:“然此次机会甚佳,不若从朝中再选一位有能之士与季筠殿下一同前往,如此一来,既不会耽误了治水的事宜,也能让季筠殿下更加了解各处的情况,岂不是一举两得之举?” “好!好!”皇帝正犹豫着,左盛烨的提议倒解决了所有问题,当即抚手称赞道:“上将军之言深得朕心!” 皇帝已经开口,太尉等人也只得悻悻地接受了这个决定,派了人和季筠一同前往南方。 ※※※ ——从黎国回来的季筠殿下,是位慈悲又公正的殿下。 因为曾经也生活在艰苦的环境中,所以更能明白百姓们的生活,即便是面对最穷苦落魄的百姓,面对着被洪水冲没的村庄,也丝毫不会露出任何嫌弃的态度,而是温柔地安抚着人们,在高地搭起草棚施粥,组织百姓和官兵们一起修葺那些被损坏的房屋。 像是在长长的黑夜中见到了晨曦的微光,百姓们都在说—— “季筠殿下将来一定会是一位圣明的君主。”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样的言论开始在季国各处蔓延,季筠和齐少府一同前往南方治水回来的时候,这些言论甚至已经传到了京城。 郎中令十分气愤地上奏:“陛下,那些刁民是在蔑视您的圣威啊!” 不用想他也能知道,一定是季筠勾结了左盛烨在暗中散布这样的流言! 这些年来他们做的事情众人皆是有目共睹,若是真的让季筠登上皇位,左盛烨得志后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因此其他官员们也纷纷附和,表示这样的言论实在有失妥当,话里话外皆在暗示是季筠意图入主东宫,窥伺皇位,故意散播这样的谣言。 “谣言?”皇帝语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在开口却带上了几分怒意:“筠儿是朕唯一的子嗣,除了他,难道朕现在在坐的这个位子,还有其他人能坐吗!” 这话如同当头一喝,砸在郎中令头等人上有些发懵,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弄巧成拙,反而让皇帝肯定了季筠的地位,正想咬咬牙说点什么补救一下,皇帝却发表了更加惊人的发言。 “正好提起了这件事,诸位爱卿也在场,朕就想,选个合适的日子将筠儿立为太子罢。” 此话一出,不仅郎中令懵了,左盛烨亦是一脸惊讶,就连季筠也愣住了。 既然皇帝都刻意点明了他“只有季筠一个子嗣”,其他人也再找不到理由让他慎重考虑,只得将千言万语压回肚子里,憋出一肚子火气。 李皇后坐在殿内听完内侍的禀告,气得当场就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 月妃心里亦是无法平静,但她比皇后的反应要小得多,只是在听到内侍复述皇帝说“只有季筠一个子嗣”时,抬起眼瞟着皇后的脸色。 皇后脸上黑沉沉的,眼里亦是阴云密布:“唯一的子嗣?呵。”她嗤笑了一声:“那筝儿呢,筝儿不也是皇上的子嗣吗?” 内侍鬓角冒着冷汗,却不敢抬起手臂擦擦,生怕自己一个多余的动作让皇后更加生气。 月妃识相地没有开始说话,只是默默地听她发火,屋子里都是皇后的心腹,这也是她为什么敢当场发怒的原因。 好一会儿,皇后终于稍微冷静了点,月妃这才小心道:“姐姐您先别急,陛下只是说找个日子,这不是……日子还没定下来吗?” 月妃压低了后面的声音,让这句话听起来格外有深意,皇后转过头看着她,只是稍作停歇,便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让他定不下日子?” 月妃点点头。 皇后反倒是嗤笑了一声:“你说的倒轻巧,左盛烨盯他跟宝贝一样,我们怎么可能动得了。” “姐姐你这话就太满了,只要有心,还怕找不着机会吗?季筠如今住在宫中,上将军又不可能光明正大将自己的侍卫全派过来守着他。” 月妃信心满满地说着,皇后也逐渐有些动摇,眉头松开,稍微露出笑意。 见皇后已经松动,月妃说完便回了自己的宫中。皇后当即让侍女取来纸笔,写了封信让内侍将其送至郎中令府上,内侍领了命,匆匆忙忙离开。 当天夜里,郎中令趁着天黑偷偷摸摸去了太尉府上,想要和他商讨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小厮将郎中令迎入太尉的书房,见他来了,太尉也没起身,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写着手中的文书。 “你莫非就一点也不着急?若不加以阻拦,难道我们真的要让那季筠登上皇位吗?”郎中令坐立不安,干脆背着手在书房内踱来踱去,语气愤愤道。 太尉这次头也没抬,只是跽坐在几边,亦没有说话。 郎中令见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声道:“你莫不是觉得左盛烨会放过你罢?你我二人相识这么多年,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将这些年做的努力全部拱手让人,我可没这么大度!” 太尉这才放下手中的毛笔,缓缓开口:“你想如何?” 郎中令将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了一遍,太尉只回答了两个:“愚蠢。” 郎中令怒极反笑:“那你说一个不愚蠢的办法。” 多年来的顺风顺水让他们都有些忘记了曾经的朝堂是个多么危险而充满荆棘的地方,稍不留神就会满盘皆输,虽说近来皇帝的病情似乎好了许多,但事实上朝臣们都知道,这么多年的酒色早已掏空了他的身子,现在看起来倒更像是回光返照,照这样下去,季筠继位甚至可能就是明天的事情。 早知道黎国皇帝会将季筠放回来,他们就该早些动手,若皇帝在这之前崩逝,他们也就不会如此困扰了。 “虽愚蠢,但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太尉道。 郎中令:“……” 我看你就是故意想为难我!

正文 第52章 栽赃嫁祸 既已达成共识,郎中令和太尉也没拖着,他们能拖,皇帝可不一定能拖,所以必须在皇帝撑不住之前将季筠拽下来。 不过事世总是变幻无常,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就在二人商量好对策决定派人毒杀季筠的时候,皇帝的死讯从宫里传了出来。 收到消息的郎中令匆匆忙忙赶进宫,顾不上整理仪容,满头大汗来到皇帝的寝宫,只是稍微用衣袖擦了擦鬓角,观察着寝宫内的情况。 皇后和月妃面色苍白地颓坐在椅子上,左盛烨一脸凝重地站在床边,看着跪在皇帝床前握着皇帝手的季筠,一言不发。皇帝的胸口没有半分起伏,面目灰白,两颊凹陷。 寝宫内弥漫着诡异的死寂,郎中令的出现似乎将这种气息稍微驱散,季筠听到脚步声,从床边站起来,没有抬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左盛烨直直地望着郎中令,阴沉的眼神令他后背发冷。 “陛下……”郎中令略过左盛烨意味不明的眼神,径直走向皇帝床前,神色悲怆地看着躺在龙床上已经毫无声息的皇帝,满是皱纹的脸上滚下几滴泪水。 皇后的脸色也是惨白难看,看着郎中令轻声唤了句:“父亲……” 郎中令这才发觉女儿的异样,不是为皇帝的逝世而感到悲伤,是另一种……带着慌乱不知所措的无助。 将女儿的异常归咎于对渺茫前途的恐惧,郎中令继续陷入伤怀陛下的情绪中,左盛烨却开口了:“陛下是中毒了。” 轻声道出的一句话落在郎中令耳里犹如带上了千百斤的重量,震惊之余他的心思开始飞速转动,现如今皇帝一死,受益最大的无疑是季筠和左盛烨,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两人感受到了来自他和太尉等人的压力,所以给陛下下了毒。 心思至此,郎中令不禁生出几分激动——他们还有将这两人拉下马的机会! 他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左盛烨,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颤声道:“上将军这话的意思是……” “谁会想要毒害陛下呢……”郎中令沉痛地后退了几步,面色惊疑地看着左盛烨。 到底是在朝中摸爬打滚了数十年的人物,表情动作亦是能够不出丝毫纰漏,若不是左盛烨和他共事多年,怕也真会以为他是一片赤诚之心效忠陛下。 殿内只有他们几人,一旁靠着墙角的太医适时上前,躬身道:“李大人,陛下所中的毒……来自皇后娘娘和月妃娘娘送来的汤。” 郎中令登时全身发凉,僵在了原地。他怔怔地将目光移植皇后,露出了真实的不敢置信。 这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如果被左盛烨他们抓住把柄的话,翻身的几率近乎没有,他眼前发昏,又气又悲,直直向后倒退几步,在太医的搀扶下才不至于摔倒。 已经年逾半百的郎中令此时才是真的慌了,登时领悟,原来刚才皇后的眼神居然是这个意思! 太医看了眼季筠和左盛烨的脸色,这才继续解释道:“下官已经检查过汤,汤里的夹竹桃粉虽不多,但陛下本就身体虚弱,需要休养,实在是禁受不住任何意外,所以……”太医没有说完,但其他人也都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本宫没有下毒!”太医此话一出,皇后便突然厉声呵斥他,“这汤是月妃熬的,本宫碰都没有碰一下,本宫只是去寻她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便和她一起来见了陛下!” 皇后目光坚定地看着郎中令,郎中令闻言,也顾不得真相到底如何,只意识到可以完全将此事推到月妃的头上,月妃本就是他们的远房表亲,她的父母也好拿捏,若是这样的话……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 感受到来自眼前的威胁,郎中令的目光让月妃打了个寒颤,刚听完皇后说的话,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她慌乱地张了张嘴,坐也坐不住了,煞白了一张娇俏的脸蛋,眼里泪珠直打转儿,看起来委屈的不得了。 “我……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但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垂怜,唯一可能被吸引的人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皇后看都没看她,郎中令眼里阴阴沉沉,季筠和左盛烨不为所动,面无表情。 此情此景,左盛烨沉声道:“既然月妃娘娘说不是她下的毒,皇后娘娘说自己没碰过汤,那不若问问二人的侍从侍女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郎中令虽恼火他故意给自己找麻烦,但也无理由反驳,只得沉默不语,看着底下跪着的侍从侍女们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皇后娘娘今儿早上用过早膳后便去了月妃娘娘的宫里,月妃娘娘那时候刚好在熬汤,皇后娘娘去了也没有离开小厨房,所以皇后娘娘也和她一起在小厨房里聊了会儿天,汤熬好后,她们一起将汤端了过来。”这是皇后的贴身侍女红柳说的话。 “前几日月妃娘娘从皇后娘娘那里得了个汤方,说是这汤能滋补身体,于是月妃娘娘今早一大早就起来熬了汤,快好的时候,皇后娘娘过来了,月妃娘娘不想假借他人之手熬汤,便让人将皇后娘娘请进了厨房,等汤熬好了,两人才一道来陛下的寝宫。”这是月妃的贴身侍女香帘说的话。 二人的话基本无差,皆是月妃熬汤,皇后在厨房说话,只是香帘说的一点引起了注意,“月妃娘娘的汤方,是皇后娘娘给的?” 皇后登时警惕起来,冷声问道:“上将军此话何意?” 左盛烨平静地回答:“臣只是随口一问罢了,皇后娘娘何必如此在意。” 这倒显得她心虚了,皇后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不再作声。 香帘跪在地上,忠心耿耿地为自己的主人解释求情:“娘娘熬汤的时候奴婢一直都在旁边守着,娘娘绝不可能下毒的,这是她亲手端过来的,若是在里面下毒,那不就立马知道是她做的了吗?” “或许就是利用这点呢?”皇后丝毫不留情面:“以为别人都觉得她不可能这样做,所以反其道而行之。” 皇后的话如同一盆凉水,彻底浇灭了月妃心底的希冀,她没想到皇后居然会如此冷漠,甚至有种巴不得她早点死的模样。 ——一定是皇后下的毒。 她悲凉地想着,满腹怨憎,甚至想直接撕烂皇后那张冷漠心黑的嘴脸。 可是……这样的念头在一瞬间又熄灭了,她看了一眼端坐在椅子上郎中令。如果反驳的话,反而可能让郎中令发怒,牵连她的家人。 她出生旁支,家中原本早已落魄,幸而生了张貌美的脸,偶然被郎中令看到,将她送入中,而她的家族也在郎中令的拂照下有所好转。 最终,月妃只能将所有话咽入腹中,沉默不语,认下了这个罪状。 侍卫们将默认了罪行的月妃押入天牢,接下来该处理的便是皇帝的丧事,这不是皇后和郎中令在乎的事情,他们在乎的是另一件更加重要的是——皇位。 现如今也不知陛下是否留下遗旨,季筠继位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郎中令恨恨地在心底暗骂了几句,抬起的脸上却丝毫没有怨憎。 皇帝中毒身亡一事只在几位重臣之间有所流传,对外宣称的还是陛下因急病而亡,众朝臣和百姓们也未过多诧异,毕竟陛下身子虚弱早已人尽皆知。 而“毒害陛下的凶手月妃”,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为陛下殉葬。 郎中令神色悲戚地和左盛烨处理着陛下丧礼的事宜,也无力改变季筠即将继位这个事实,左盛烨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将镇守边关的士兵调了半数回来,在手握重兵的上将军面前,即便是郎中令和太尉这样的人精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但就在皇帝的棺柩即将下葬的前一天,皇帝中毒一事却出现了新的转机,皇后的贴身侍女突然转了口风,在月妃即将被迫殉葬的节骨眼,她又迎来了生机。 左盛烨和郎中令端坐在上位,底下跪着的红柳将头几乎要埋入地下,她这次的供词说的是月妃熬汤时并未一直盯着炉子,中途将香帘遣去拿东西时,月妃也有片刻未能注意到炉子的情况,而就在这时,她下了毒。 没错,红柳说毒是她亲手下到汤里的。 “是皇后娘娘指使奴婢干的!奴婢不敢不从啊!”红柳伏跪在地上,声音颤抖,“事后奴婢真的很害怕,皇后娘娘还想杀奴婢灭口,奴婢这才趁着上将军也在宫里的时候,才敢过来说出实情!” “一派胡言!”郎中令气得吹胡子瞪眼,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谁料到红柳还会来这出。“你可知,污蔑皇后可是死罪!” 这颇带威胁意味的话语让红柳颤得更厉害了,她求助地望着左盛烨,后者按住了郎中令的肩膀,将他摁回椅子上,慢悠悠地说:“李大人莫要急躁,先听完再说,若皇后娘娘真是清白的,那必定要还皇后娘娘一个清白。”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红柳镇定下来,继续说:“皇后娘娘先是在和月妃娘娘闲聊时将汤方给了她,还说这汤中午午膳前喝最好,然后天天吃完早膳便去月妃娘娘宫中找她,就是为了伺机将夹竹桃粉混入汤中!”

正文 第53章 幕后真相 红柳突如其来的改口令皇后简直难以置信,所以当侍卫们闯入她的宫殿中搜查时,她当场愣在了原地,甚至连呵斥他们无礼都忘记了。 侍卫们领着搜查皇后下毒证据的旨意而来,可搜查的结果却十分令人意外,皇后的寝宫中并未搜出她下毒的证据,反倒是搜出了她与郎中令往来的书信。 当那几张信纸在皇后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的时候,她的脸上流露出的恐惧慌乱真实到不能再真实。 ——这是前些日子与父亲传递的书信,上面写了她和郎中令谋划毒害季筠之事。 如此低级的错误本不该发生在皇后身上,她每次和郎中令通信后都会让人烧掉信纸……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最信任的贴身侍女红柳居然会在这种关键时候反水。红柳在她身边跟了她数十年,一直都是她的心腹,她怎么也想不通,红柳为什么要背叛她。 “皇后娘娘,请吧。”侍卫们给她留了面子,在她还未被定罪,新帝尚未登基之时,她的身份依旧是高贵的皇后。 虽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但皇后面上依旧摆着架子,她倨傲地抬着下巴,跟在侍卫们身后前往左盛烨和郎中令所在的书阁。 侍卫们将书信呈上,左盛烨随手拿起一张信纸摊开,面上的表情由平静变得有些一言难尽,郎中令刚见信件呈上来,瞟到上边的字迹,面上的怒意已经被惊慌所覆盖。 他刚才只顾得上发怒红柳信口雌黄,却未曾考虑到依照皇后对红柳的信任程度,她如果刻意想将皇后打入地狱,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视线移至对面左盛烨的脸上,郎中令此时此刻,才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一定是他们用某种方式收买或是威逼利诱了红柳,让她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为他们办事。 “郎中令大人,这些信件,您总该不会只是写着玩玩的吧?” 到底是斗了这么多年的老对手,左盛烨对郎中令的字迹可谓是熟悉的不得了,他捏着信件在郎中令面前张开,郎中令可以明显看出他眼底的挑衅和恶意。 这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就是左盛烨的阴谋了,将红柳唤来,左盛烨询问道:“你对此事可有知晓?” 红柳冷汗涔涔地伏地回话,一股脑将事情全部说了出来,皇后确实给郎中令传信,意图谋害季筠殿下。 人证物证具在,郎中令即便是还想辩驳,却也是无从辩解,而就在此时,侍卫们又带来了一个身形瘦弱,面色如土的年轻人。 竟是红柳供出来的,为皇后提供了夹竹桃粉的太医院的学徒。 年轻人支支吾吾地说前段时间红柳确实领了皇后的命令,来找自己拿夹竹桃粉,若是不信,可以询问太医院的扫地杂役,他们可以为其作证。 年轻人的话罢,皇后顿时犹如泼妇恶鬼一般嘶吼起来,大声喊着自己从未下过这种命令,一切都是被人诬陷的,可皇后宫中的另一个侍女又站了出来,说她曾无意间听到皇后对红柳下命令,让她去弄药。 “这是为了……”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让红柳去弄过药,但不是想给皇上下毒,而是想毒死季筠。 毕竟季筠住在宫中,相比于宫外的郎中令和太尉,显然她比较好找机会下手。 可这件事怎么可以说出来呢,无法再为自己辩解的皇后闭上了嘴,求助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李大人,谋害皇嗣,毒害皇上,您觉得这两条罪名加起来,该怎么定罪呢?”左盛烨勾起唇角,冷冷道。 郎中令登时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昏在了椅子上。但即便如此也难逃牢狱,将昏迷的郎中令和挣扎的皇后押入天牢,书阁内一片宁静。 至此,李家完全倒下,上将军一派和郎中令一派的斗争也以上将军的胜利为终结,见郎中令大势已去,那些原本便已经十分摇摆不定,却又迫于多年来早已被郎中令抓住各种把柄无法离开他的朝臣们,也接连开始向左盛烨和季筠示好。 赶在最后将事情的真相挖了出来,皇帝的丧礼也没有被耽误,皇后因过度思念陛下,自尽而亡,帝后被一同葬入皇陵,公主季筝一片孝心自愿留守皇陵为父皇母后祈祷,皇子季筠顺应天意,继承帝位。 丧礼过后,洗清冤屈的月妃也被放了出来,她神色平静地站在季筠和左盛烨面前,行了一礼:“上将军……陛下。” “辛苦你了。”季筠语气温和道。 “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是臣妾的荣幸,只是您答应过臣妾的……”月妃抬起头望着他们,眼里带着小心翼翼。 左盛烨轻笑了一声,安慰道:“月太妃不必担心,既已许诺你的,陛下自然不会忘记。” 听到这话,月妃才松了口气,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脸,躬身告退。 月妃虽说不善心机,但起码的安危意识还是有的,再加上谜一般的直觉,这才是她在宫中数年,仍能完整平安的原因。 从看到季筠的第一眼她就觉得对方不是普通的人物,皇后她们未必能斗得过他,再加上刚好这时左盛烨向她投来了橄榄枝,本就有些想叛变的月妃顺势接了过来。 皇帝汤中的夹竹桃粉的确不是她下的,她需要做的只是在熬汤时不经意离开汤炉一小会儿,提供别人下毒的机会。但在皇后面前山风点火,暗示她向季筠下手,却是左盛烨亲自教会她怎么说的。 那个在宫中多年,掌握着后宫中最高权势的女人,早就在一日胜过一日的奢靡中磨灭了昔日的警惕,只是和那些宫中女子的争斗让她洋洋自得,若不是季筠的归来再次引起她的注意,恐怕她会一直在这种骄傲中死去。 “陛下已经得到您想要的东西了吗?”月妃离开后,左盛烨轻声问道。 季筠没有答话,而是向门口走了几步,站在门口,今日月色正好,季筠仰头看着那一轮明月,许久才开了口:“快了。” 季筠的面庞半隐于门外的阴影,但轮廓却是格外清晰,左盛烨看着他年轻的模样,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他的母亲即将出嫁之前,也是这样,在他面前,看着屋外的明月。 后来,身怀有孕的皇后回家探望父母,他那时刚好也在相府,秀美柔丽的少女转头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说出口的那句话却让左盛烨登时心如乱麻。 “这个孩子,是你的。” 吕扇的眼里泛着泪光,左盛烨根本说不出半句话,他们确实在之前有了肌肤之亲,可他那时是因为听到了她要入宫的消息,喝得酩酊大醉,恰逢吕扇哭着来找他,事实上,他连后续发生的事情都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第二天醒来时头疼欲裂,而他的表妹正躺在他的身边…… “上将军,天色已经不早了,今晚不如留在宫中罢。” 季筠的声音将左盛烨的心神拉回眼前,突然想到许久之前的事情,让他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季筠,后者绝对不知道此事,若是让他知晓…… 不,不行,贸然说出事实一定会让季筠无法接受。 左盛烨笑了笑,推拒了他的挽留:“臣还是会府比较好。”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原本想和上将军说说话。”季筠颇有些遗憾道。 左盛烨愣了一瞬,还是坚持要走,季筠挽留无果,只得放他离开,看着左盛烨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口,季筠的身边落下了一道人影。 人影恭恭敬敬地半跪在他面前,季筠面无表情道:“查得怎么样了?” 对方从怀里将一个卷轴掏出来,呈过头顶,季筠接过来,就着烛火仔细看了一遍:“你看过里面的内容了吗?” 黑影摇摇头,季筠这才挥手放他离开。 天底下没有白来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可能无缘无故为他人奉献一切,而自从他回过,左盛烨就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重视,即便用忠臣为了国家能尽早迎来新的君主解释也有些牵强,季筠虽表面上十分信任左盛烨,但暗地里却吩咐了主动联系他的母亲留下的暗卫,对左盛烨始终抱有警惕。 往最坏的地方想,或许是左盛烨想自己掌权,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将他当做傀儡皇帝。可这种猜测却在季筠试探性展示了自己的箭术骑术后有所消减,左盛烨看到他表现出来的才华,流露出的欣慰令季筠都看不出演戏的成分。 这也就表示,左盛烨是真的为他有才华有能力而感到高兴。 太不寻常了。 于是季筠派遣了暗卫查探左盛烨的过往,从得到的消息中,他窥得了蛛丝马迹。 他的母亲,曾和左盛烨互相倾慕。 这个理由已经可以解释他对他的帮助,但季筠的直觉却告诉他,似乎有哪里不对。 直到他看到左盛烨看着重病的皇帝的眼神——带着恨意,又似乎有些愧疚,而且当季筠和皇帝同时出现时,感情会更加复杂。 这令季筠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或许——左盛烨和他的母亲还有什么其他的往来。 这个猜测很快得到了印证,今日暗卫找来的东西隐隐证实了他的猜测,他的母亲和左盛烨,并不只是单纯的感情上的互相倾慕。 季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将手里的卷轴在烛火中点燃,细小的火舌攀上卷轴,逐渐凶猛地将卷轴吞噬,只留下随风飘散的灰烬。

正文 第54章 季筠登基 寒风夹杂着细雪在街道肆虐,人声渐轻,整齐的马蹄声却突然打乱了街道的宁静,马车的车轱辘碾压洒满雪花的街道,侍卫们骑着马环绕在马车四周,黎玥和翠芜坐在马车里。 黎玥怀里抱着翠芜早就准备好的汤婆子,一边享受着马车里的温暖,一边打着盹儿。 今日她又被召入宫中了,为的是季国新君登基的事。 这一世的这天来得着实早了许多,但联想到他被放回国也早了好几年,也就算不得有多意外。 她一大早入宫,在皇后面前还没说几句话,皇后便忧心忡忡地看她,摇头叹息。 说到底皇后也是没想到季筠居然能一跃而上,从一个被遣返的质子化身季国的新君,若不是黎玥重生了好几次,她也是想不到的。 “你父皇的意思是让裘衍作为使臣前往季国祝贺。”皇后瞟着她的脸色,有些担忧。 说到底,季筠曾经和她的安娴有过感情方面的纠葛,虽表面上二人已经断了往来,但皇后心里也不大安稳,尤其是安娴不肯出嫁的强硬态度,更是让她不敢肯定安娴是否真的还对季筠余情未了。 现如今季筠成了季国的国君,也难说是否还惦记着安娴…… “这不是挺好的吗。”黎玥毫不在意地捻了一块点心吃起来,“正好当初将季筠送回国的也是裘大人,如此一来倒也算半个熟人呢。” 黎玥看似平静无波,但实际上心里边百转千回得和皇后的心思有的一拼,皇后在忧心的事情,何不是她在意的? 季筠登基之后,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再有往来吗? 黎玥想着想着,突然又想起了夷国。季筠回国的时间提前了,登基的时间也提前了,那夷国挑起战火的时间会不会也提前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试探性地询问了一番现今王城内和边关的兵力,皇后不禁侧目,对此颇有些不明所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随口问问嘛……季国不是刚有新君主登基,多注意一下也没什么吧……” 拿季筠来当挡箭牌,黎玥有点心虚地低下了头。 但皇后却像是醍醐灌顶般警觉起来,昔日季筠在黎国,若不是安娴对他另眼相待,将他的遭遇捅到她面前来,恐怕季筠会一直过着那般奴婢都不如的日子,所以在他眼里,安娴难免会和其他人有所不同,而她们却因为季筠的身份而让安娴离他远些,强行将他们拆散…… 季筠就算是因爱生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皇后自以为掌握了事情的真相,沉重地点点头,表示一定会提醒皇上。 幸好黎玥没有读心术,不知道皇后的心思,若是她知道母后居然脑补了这么多东西,恐怕真的会哭笑不得吧。 祝贺季国新帝登基的事宜既已定下,黎玥也未在宫中多做停留,婉拒了皇后留她用膳的好意,反而去了东宫和太子见面。 裘衍是她哥哥的好友,她与季筠许久未有来往,时间和距离都是很可怕的东西,到底是活生生的人,不如话折子那般一变不变,若是太久未有任何来往,再炽热的感情也会冷却下来。 黎玥的心思黎玖一直都知晓,但他也未料到她居然还对季筠念念不忘,甚至想让裘衍这次去往季国参加登基大典的时候给她带封信过去。 “有什么关系嘛,上次裘衍回来的时候,季筠不也托他给我带了东西回来吗?”黎玥拉着黎玖的手臂开始撒娇。 却不料黎玖竟露出惊讶的神色:“上次裘衍回来的时候,季筠让他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这倒让黎玥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她原本以为裘衍一定将此事和黎玖说过了,没想到居然连黎玖都没告诉,莫非只这前往季国的数月时间里,季筠还和裘衍打好了关系,能让他连黎玖都瞒着? “也没什么,就是带了封信。”黎玥不想在此事多做停留,她在意的只是接下来的事:“皇兄,只是送封信而已。” “我看你想送的可不知一封信而已。”黎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冷意:“你心都送他了。” 黎玥也不直接答话,只是直勾勾的望着他,眼里的恳求之意简直要溢出来,黎玖叹了口气:“你何苦呢,京中的好男儿多得是,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黎玥也敛了笑意,神色认真:“或许皇兄说得没错,京中确实有许多年少有才,风流俊秀之人,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季筠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和旁人是不同的。” 而且这种感觉在后来愈发明显,或许一开始只是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开始关注他,可后来产生的感情却是她也无法控制的,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季筠在她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 “皇兄,感情就是这样吧,说不清道不明,可偏偏旁人和那人就是没得比。” 黎玥一番话皆出自肺腑,黎玖听罢,别过头,顿了顿,才道:“现在写吧,写完我带过去帮你告诉裘衍。” “皇兄……” “先说好,写完我得检查,别太出格。”黎玖补充了一句。 黎玥完全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她只笑意盎然地吩咐门外的宫人们去取来纸笔,唰唰就写完了信,黎玖检查了一下,无非是些小女儿家的酸话,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皇兄你现在还没有娶妻呀。”黎玥胆大包天地开始揶揄起她的皇兄来了。 被这种言论气到无话可说,黎玖这回真的不想再理她,封好信件后将人赶了出去。 “不要忘记了呀皇兄!”黎玥出门的时候,又回头喊了一句,这才裹着狐裘离去。 细碎的雪花覆盖街道,车轱辘在雪白的道路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与另一辆马车擦肩而过的瞬间,黎玥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掀开帘子往外边望去。 可惜的是双方的马车都走得挺快,又是冬天,她只看到了那辆马车的车屁股。 “公主,怎么了吗?”翠芜察觉到黎玥的奇怪举措,关心道。 黎玥放下车帘,转过身来,才摇了摇头,垂下眸子道了一声没什么。 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黎玥让翠芜准备了热汤沐浴,抖掉一身的寒意,又换了衣裳,才缩进点着火盆熏香的房间里,倦倦地抱着茶碗小口啜着。 翠芜坐在她旁边刺绣,黎玥凑着脑袋过去看了几眼,上头绣的似乎是花,“是桂花吗?” 约莫是太轻,又有些倦了,黎玥的声音软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撒娇,翠芜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她:“不,这是一种叫藜棘的花,每年冬天开放,虽与木樨形状味道相似,但作用可不一样。” “这样啊,那翠芜是要绣什么呢?” 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翠芜最大的任务就是照顾公主的衣食起居,正因如此,她几乎是与公主形影不离,正因如此,她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 翠芜起身往黎玥身边挪了挪,让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图案,黎玥有些意外,但还是很给面子地看了看。 她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太无聊了,又很少见她做这种事,便随口一问,都没注意翠芜的回答。 “我想给公主绣一个香囊。”翠芜垂着眸子轻声道。 黎玥这倒是愣住了,但翠芜低着头,她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总觉得有些奇怪,可仔细想想,也悟不出奇怪的点。 “那我就先谢谢翠芜啦。”黎玥不再纠结这点,弯了弯眉眼。 房间里只有她们二人,都不说话之后登时安静下来,只听到门外偶尔有侍女经过,也都是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公主。 待黎玥一碗热茶全部下肚,身子又开始犯困,最近大概到了冬眠期,她每次一回房,一看到床和枕头就忍不住想躺上去,几乎都是一挨到枕头就能睡着。黎玥自己都有些惊奇,她居然也能掌握这种脑袋一碰枕头就睡觉的神技。 外房点着的熏香依旧袅袅升起,为了不至于被闷到,翠芜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通风,她就着窗柩投进来的光线绣着手里的绣品,银白色的细针带着彩色的丝线在布上游走,未过多时,一朵朵小巧精致的花朵便跃然而生。 翠芜坐在窗边低头绣了许久,黎玥安稳地在床上也睡了许久,绣到一半,翠芜却停下了手下的动作,转而看着床榻上睡意酣然的黎玥。 她的五官精致昳丽,胸口起伏平稳,似乎是梦见了什么,面上的表情格外柔和,嘴角甚至轻轻上扬。 翠芜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神色黯然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绣品,抿了抿嘴唇,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 许久,她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将心思再次放在手下。

正文 第55章 拜访白府 未过几日,黎玥便收到了翠芜的香囊,针脚细密,花纹精致,相比于黎玥那拿不出手的手艺好上千万分,她仔细地看了看香囊的两面,一股淡淡的甜香味从香囊往外蔓延渗出。 黎玥将鼻尖凑近了闻,味道愈发清晰熟悉,“这个味道……” 翠芜一贯善解人意,“是藜棘花的味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香炉,将里边的香灰取出一部分,又添上新的香料,“您房里用的熏香,也是藜棘花做的。” 翠芜这一认真解释,黎玥也有了几分继续聊下去的心思,她将香囊放在桌上,有些好奇,“翠芜为什么突然想到给我绣香囊了呢?” 之前的许多年,她也从未收到过这种礼物,黎玥曾听说过,黎国将女子送心上人香囊视为暗中表明心意的礼物,和季筠互抒胸意后她原本还想过绣个香囊给他,只可惜皇帝和皇后对这唯一的公主太过宠爱,根本不会强她所难,她也就没能学会这门手艺。 第一眼看到翠芜在绣东西,还以为她是有了心上人,便试探性问了一句,结果却得到是绣给她的这般回答。 翠芜嗓子紧了紧,干巴巴地说:“因为我能送公主的,也只有这个了。” 这话说得却有几分悲意在里头,黎玥有些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情绪,只茫然地看着她,半晌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翠芜可能是以为她如果和季筠在一起,会放弃她。 “翠芜,没事的啊。”黎玥拉着她的胳膊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劝慰道:“即便我将来成婚嫁人了,翠芜也会和我在一起的,我不管嫁给谁,亦或者一直不嫁,翠芜都不会离开我的吧。” 黎玥这话十分笃定,反让翠芜有些局促,她垂着眸子,好一会儿才开口:“公主,柳大人今早……去了白府。” 黎玥拉着翠芜的手松了松,“舅舅?他去白府做什么?” 虽说前些日子曾在宫中见到过柳原和白许年走在一起,可在黎玥看来,那也只不过是同在朝为官的场面往来,所以没放在心上,而且,当她去柳府找柳原的时候,对方也曾让她注意白许年,要说他们俩是一拨人,黎玥是万万不信的。 可翠芜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失了神,翠芜扑通一下跪在了她面前,“公主,柳大人不是第一次去找白许年了……” 黎玥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可你之前都说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是因为奴婢知道您信任柳大人,怕您误会,所以没将这事告诉您,但最近柳大人和白许年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所以奴婢觉得必须得告诉您一声……” 听了这话,黎玥将她拉起来,拍落膝上的灰尘,“那白许年大概是没什么问题吧,既然舅舅都和他往来密切,那恰好证明了他确实和那些事情没有关系。” 黎玥嗔道:“你也不早点告诉我一声,早知道就不用费心思再看着他了……” “公主!”翠芜倏地抓住她的手,语气严肃:“您难道……就一点也不怀疑柳大人吗?” “翠芜……” “公主您有没有想过,那次赵向在您的吃食里下毒,您去见了柳大人一面,然后隔天赵向他就死了……”翠芜越说越激动,手指紧紧地抓着黎玥的手,面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黎玥痛呼了一声,将桌上的东西都碰到了地上,不大的声响却敲醒了翠芜,黎玥察觉到她的力气变小了,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自己手挣开,只见原本白皙的手背上,已经现出刺眼的红痕。 黎玥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几步,稍稍远离翠芜。 这样子的翠芜是黎玥从来没有见过的,平日里温柔可亲的她现在居然激动到甚至有些面目狰狞,颇有种压抑已久终于得到释放的感觉,又像是陷入了魔怔。 黎玥小心翼翼地压低脖子喊着她的名字,翠芜这才惊醒一般看着她的手背,心疼地道歉。 “不,我的手没事,倒是你……真的没事吗?”约莫是黎玥的态度太过小心,翠芜低下了头,只说了一句去拿药,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黎玥根本来不及叫住她,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黎玥捡起刚才挣脱桎梏时不小心掉在地上香囊,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回忆起翠芜刚才说的话。 按理来说翠芜不可能说出这种逾矩的话,而且,她最近这段时间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不单单是今天用力握着自己的手,还有她看着自己眼神,黎玥只觉得那眼神太过深沉,就像是要经历生离死别一样……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被她摇头甩掉,怎么可能呢,她又没有什么事情,翠芜哪会…… 正当她越想越心乱,打算起身出去寻翠芜的时候,她拿着药膏回来了,黎玥本不想上药的,打趣道自己又不是豆腐做的,哪能握一下就出事,可手背传来的阵阵痛感却让她哑然。 被翠芜握过的地方不仅留下了红痕,甚至有些发肿,这种伤痕根本不像是一个普通侍女能弄出来的。 “翠芜还是个大力士呢。”黎玥一边由她擦消肿的药,一边打趣道。 翠芜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继续给她擦药,然后又一言不发地拿着药要走。 她这回倒是被黎玥拉住了,“吩咐下去准备马车吧,我要去白府拜访白夫人。” 即便是公主,也不好毫无理由跑到别人府上去,幸而李若雁也能勉强算她半个闺中密友,虽已许久未来往,但这样好歹也有了个合适的理由。 翠芜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直叫她心里不适。 去白府更大的原因是为了安抚翠芜,她最近奇怪的举动让黎玥不知从何问起,但今天她却主动和她谈了之前秋猎发生的事情,而且还意有所指。 黎玥不愿去怀疑柳原,但翠芜也是于她而言十分重要的存在,说实话,适才翠芜的话确实让她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起了柳原,而一直暗中观察白许年也不是办法,所以白府迟早也是要去的。 既然翠芜说柳原是今早去的白府,那现在他可能也还在那里,或许她现在去还能遇上,若不能遇上,之后再去一趟柳府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说做便做,马车很快备好,载着抱着不同心思的二人前往白府,白府的守门小童从未见过公主,只觉得这个女子一看便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姑娘,正想说让他们稍等片刻,黎玥便主动报了姓名。 小童慌忙伏地,道自己怠慢了公主,黎玥使了个眼色,让身后的侍女将他拉起来。 “公主先去大堂坐吧,我家老爷正在书房会客,小人现在就去禀报……” “不必了。”黎玥打断他的话,“白大人会的客,是礼部尚书柳大人吧?” 小童愣了一瞬,便听到安娴公主继续说道:“那是本宫的舅舅,不用通报了,他们不会怪你的,现在带本宫去也一样。” 小童听她这样说,也无理由反驳,只好领着几人一起过去,快到门口的时候,黎玥摆摆手,让他停下。“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先下去吧。” 待到小童的身影彻底此消失在走廊,黎玥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耳朵覆在门口,听着里边的谈话声。而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翠芜亦是如此。 柳原和白许年坐在一个棋盘前,面前的棋局陷入胶着,双方皆是寸步难行。柳原抬眼看着白许年,注意到他身后门外多出来的阴影,狭长的眼睛微微露出笑意。 “柳大人可是心里有数了?”白许年背对着门,自然是看不见门口的变化,只察觉到柳原眼底的笑意,便以为他有了对策。 “不,白大人棋艺高超,在下难以破解。” 白许年意有所指,“柳大人过誉了,相比于柳大人的谋略,在下还是火候不足。” 他敛了面上的笑意:“现今的局势,柳大人如何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与其问我怎么看,白大人倒不如自己想想,自己是怎么看的?”柳原反问道,他一说完,便看到门外的阴影有所移动。 黎玥看不到屋子里面的情况,听他们说的话也云里雾里,只好支着耳朵,小心地挪了挪身子继续听。 “那柳大人打算如何呢?”白许年听不出感情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舅舅……打算如何? 黎玥登时聚精会神起来,等着柳原的回答。 “是白大人打算如何吧?”柳原瞟了瞟屋外的那处阴影,手指却点了点棋盘:“白大人所走的每一步,可都是心思缜密,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呢。” “沉着冷静,杀伐果断。”柳原讥笑了一声。 “……” 白许年也不是第一次被柳原这般嘲讽了,但以前他都是充耳不闻,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半分变化。 但这一次,白许年的表情却有了细微的波动,甚至连声音似乎都隐隐带上了些许怒意,“白大人谬赞了。” 他抬眼直直地看着柳原:“您也不差。”

正文 第56章 如履薄冰 听着他们在里边说些没头没脑却似乎意有所指的话,黎玥心中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继续贴在门上听着,眉头却不自觉蹙了起来。 一旁的翠芜看着她的表情逐渐变化,心里正犹豫不决,却听到屋子里的柳原和白许年丝毫未注意到外边的情况,二人仍在继续说着。 这次对他的讥讽充耳不闻的人变成了柳原,他颇有些惋惜地看着棋盘感慨道:“既然大势已定,那白大人下一步打算如何走呢?” 白许年轻笑了一声,“既然都已能看到结局了,柳大人何必再问呢?” 柳原从棋笥中取出一枚棋子,也不下,只在指间夹着,意味深长地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 白许年的眼神倏然肃立,原本只是平放在膝上的手登时按住了膝盖,他猛地转头看向身后关着的门,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两团阴影。 心思飞速转动,他不知道门外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只知道自己又被柳原摆了一道,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得到的是一个虚伪的笑容。 回忆了自柳原来沟自己与他的对话,确认并未直接说出些什么,白许年这才虚虚松口气,从棋笥里取出一枚棋子,将其放在棋盘上。 “白大人赢了,我甘拜下风。” 虽然输了面前的这盘棋,但柳原却是笑意盎然地恭贺着白许年,完全看不出半分不悦。反倒是作为胜利者的白许年,面上不见丝毫笑意。 他冷冷地“谢过”柳原的恭贺,一字一句,咬着字眼道:“既如此,柳大人可愿同本官一同出去走走,看看外头的景色?” 外头的黎玥当即慌了神,登时往后退了几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看到翠芜退到自己身后,这才装模作样地往前挪了几步,示意翠芜敲门。 来开门的白许年诧异地看着她们,视线在翠芜和黎玥之间来回扫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行礼,忙不迭地作了一揖,恭敬有礼:“公主殿下莅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听他这么一说,黎玥愈发心虚,毕竟是她不让人通报,还让送她们过来的小童提前离开了。但她依旧维持了公主的架子,应了一声让他先站直了说话。 白许年抬起头,看了看她们身后,问道:“公主殿下……是一个人过来的吗,怎么会突然来鄙人府上,府里的仆从们呢,怎么也不过来通报一句?” 这一连串问题让黎玥心里抖了几抖,她就轻避重道:“也没有什么大事,本宫只是想着许久未见若雁了,就顺道过来看看,只是一时兴起所为,也未让侍从过来递拜帖,白大人不会生气吧?” 这种场面话白许年自是不落下风,“公主言重了,若雁能蒙公主记挂,是她的福气,在下怎么会生气呢?” 这种虚伪客气的话说了半天,柳原才慢悠悠地从房间里出来,见到黎玥站在门口的走廊上,笑眯眯地开口:“我还以为是白大人府上的侍从来敲的门,却未料到居然是贵人驾到,公主殿下怎么有空过来了?” 又被问及为什么过来,黎玥刚往下放了放的心又吊起来了,她看着对方一身常服,灵机一动:“本宫闲人一个,反倒是舅舅,能在操忙之中匀出时间来拜访白大人。”她顿了顿,才继续说:“舅舅和白大人的关系很好吧。” 即便是被这样反问,柳原也未露出丝毫慌乱局促,黎玥紧紧地盯着他,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柳原神色平静无波,依旧是她最常见到的温柔模样。 “还行吧,今天刚好有空,就过来和白大人下下棋。”他一边说一边往白许年身边走来,手掌搭上他的肩膀,感慨道:“白大人不仅年少有为,就连棋艺也是格外精湛,令人钦佩啊。” 两人的视线接触,双方皆是一派温润公子的模样,落在黎玥眼中倒像是惺惺相惜的知己一般,她仔细想了想自己刚才听到的他们的对话,终于反应过来——难怪总觉得他们似乎有些针锋相对的感觉,原来是在下棋啊。 恰好这时有侍女端着茶水从院门口路过,白许年便将她叫进来,让她带着安娴公主去夫人的院子里,侍女点点头,低着脑袋说:“殿下请跟奴婢来。” “有劳你了。”黎玥顺势和二人告了别,带着翠芜跟上侍女的脚步。 只是她没注意到,翠芜神色复杂地转头看了看柳原,眼里似乎是压抑着什么,而柳原回应她的却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看着黎玥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院子里,白许年头也未动,“柳大人觉得,猫和狗,哪个比较忠诚呢?” “自然是狗。”柳原答道。 “呵。”白许年笑了笑,“那如果一只狗,在它的主人身边待了一年,然后被送到另一个人身边待了三年,柳大人觉得,在它眼里……谁才是它的主人呢?” “白大人给了我一个难题啊。”柳原不甚在意地说。 “这人,似乎也能用这个道理来解释吧。”白许年转头看着柳原,后者却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安娴公主离开的方向,没有答话。 卷携着寒意的冬风吹动二人的衣袍,常青树的枝枒在风中微微摇晃,就在白许年以为柳原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抬头看着苍茫的天空,“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 柳原注视着白许年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将家禽走兽与人来作比较,白大人似乎有些天真呢。” 白许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柳原,一时间也怔在了原地,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抬脚往院外走去。 ※※※ 黎玥终于又见到了李若雁。 相比于上次见面,她现在的气色看起来十分红润,就和曾经她还未出嫁时,总跑到公主府的时候一样。黎玥和她在房间里聊着天,视线在环绕了房间一圈之后,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房中的香炉上。 黄铜的香炉造型古朴,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这在冬天是每个有钱人家的常态,本不该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可问题是——这个味道……和她用的熏香的味道……好像。 “若雁?”黎玥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问道:“你这熏香是哪来的?” 李若雁有些缓慢地转头,看了一眼她说的香炉,摇摇头,说话的速度也比以前轻缓了许多,“我不知道,是许年拿来的,他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熏香,好多贵族小姐都在用。” 黎玥这才点点头,她与其他的贵族小姐们往来不多,加之冬天本就不想动,连进宫都要皇后她们三番五次地喊才肯动,更别提去拜访别人了,自是不知道那些贵族小姐们用的什么熏香。 所以李若雁的回答成功解答了她的疑惑,她的生活起居都是翠芜在掌管,既是贵族中流行的熏香,在她房里点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快到午时,李若雁留她在府里用膳,黎玥摇了摇头,“我本来是要去宫里见母后的,路过这边想着许久未见到你了,甚是想念,就顺便进来看了看,午膳就不必了。” 见她如此推辞,李若雁也没再挽留,动作轻柔优雅地起了身,只将黎玥送到了屋子门口,便捏着帕角,轻掩口鼻,语气细细柔柔地说:“我前些日子又生了病,不大能吹风,就不远送了,让小萍送你们出去吧。” 黎玥的脚步一顿,点点头,“那你快些进里屋吧。” 小萍将她们送至大门口,侍卫们依旧笔直地在站在门口守着,车夫坐在马车上,见她们出来,忙跳下来搬了垫脚的凳子。 进宫只是黎玥面向李若雁编出来的说辞而已,她的本意也不是来见李若雁,而是白许年和柳原,但今天与李若雁的见面,她从一开始就觉得有哪里很奇怪,但一直又说不上来,直到刚才李若雁来送她们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哪里奇怪了。 ——这个李若雁,太温柔了。 一举一动都堪称贵族小姐的模范,黎玥以前也被皇后逼着学过礼仪,但也只是在母后面前做做样子,尤其是她有了自己的公主府之后,更是完全不想管这套虚的。 但今天的李若雁,却从骨子里能看出这种优雅却束缚本性的礼仪,和曾经那个活泼却带着点狡黠的李若雁完全不像一个人。 黎玥自上了马车之后便一直在想着李若雁的事情,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严肃又认真,殊不知这让一直盯着她看的翠芜产生了误会,翠芜以为她是在想着柳原和白许年……以及她。 ——因为公主自出来之后便一眼都没有看过她。 翠芜神色恍惚地低下了头,脑海中柳原最后的眼神挥之不去。

正文 第57章 季筠提亲 自白府回来,翠芜的样子变得愈发奇怪,黎玥总觉得她相比于去之前更加心事重重,联想到去白府之前她的异样,以及明里暗里针指柳原的话语,黎玥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单独找她谈话。 立春之后,去往季国参加新帝登基大典的裘衍也平安归来,不禁如此,他还带回了季国新帝示好的诚意。因为昔日的恩怨久未有所往来的两国,在新帝登基后再次有了交集。深谙经商之道的商人们开始聚集,成为了促进两国交易的身先士卒之辈,官道驿站整修之后,季国与黎国的贸易逐渐走向正轨。 官道整修,两国边境的居民自是随之产生更多的交集,朝中为此争论了许久,每日在朝上唇枪舌战,保守派的大臣们大多经历过多年前两国交战的时候,对季国抱有极大的偏见,战后黎国彻底封锁边关,断绝与季国的往来,也是他们在其中推波助力的结果。 在他们看来,这些年黎国的自给自足已经足够平安稳定,百姓们亦是安居乐业,若就此与季国修复关系,所要承担的风险远比封固自守大得多。 更何况,季国的新君季筠在黎国当了多年质子,难免不会对黎国产生恨意,若是一朝失足引狼入室,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而新晋派的年轻官员们则是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不仅修复两国断绝已久的往来,更能给黎国也带来新的变化,虽确如保守派的大臣们所言,但其中所能收获的利益远比风险要高得多。 双方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但在新晋派的官员中却出现了一个异类,朝中新秀的领头人,前些日子才被晋升为少府的白许年却站在他的老丈人那边,和保守派的官员们一同反对。 看着其他人投来的惊诧目光,白许年自屹然不动。 皇帝心中早有决断,却还是任由他们吵了好几天,等到双方吵得面孔耳赤几乎要在朝堂之上大打出手的时候,这才装模作样地制止了他们的争吵,示意太子发言。 太子自是清楚皇帝的用意,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主张恢复与季国的往来。 听完太子的上奏,皇帝沉思了片刻,然后开了金口,将与季国恢复往来与贸易一事交由太子处理。 紧接着便用一句退朝堵住了朝臣们想要反驳的嘴。 其他大臣见反对无果,也只能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接受了这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与此同时,黎国自前几年便开始重新整修的军队也派上了用场,在太子的调动下前往边关各处镇守边疆。 现如今的黎国,就像是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挖开了一个口子,引入了新的水流。 而这股新的水流会带来什么,也在几年后体现了出来。 两年后。 季国与黎国的往来已经稳定,边关亦能看到两国的百姓和睦共处的温馨局面,季国的新君正如同百姓们所期待的那般,是位仁慈公正的陛下,自两国的往来不再受限制之后,京中多了许多前来贸易的季国商人,黎玥有时装扮成普通的贵族小姐出门,也能在路上见到许多穿着季国服饰的人。 黎玥由心为他感到骄傲,也为自己的眼光感到自豪,她并没有看错人,虽然已有数年未见,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季筠已经成长为比她想象中更加优秀的存在。 这般欣欣向荣的场景足以让任何人陷入对未来的憧憬与和平日常的沉醉中。 黎玥几乎是彻夜未眠,所以一大早便起来了,她昨夜留宿了皇宫,现在正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皇帝和皇后坐在她对面,神色肃穆严谨地看着她。 为了更方便往来,季黎两国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派遣使臣出访,这种情况在初期几乎是毫无间断,而直到今年,频率才有所放慢。 就在昨日,季国的使臣已经抵达了京城,在请示了皇帝之后,他当夜便入了宫,为了给使者接风洗尘,皇帝在宫中摆了私宴,黎玥一听到消息,便立马从府上赶了进来。 来访的使臣一共三人,这两年间季国派来的使臣几乎都是他们三人,也算熟悉了,为首的是个轮廓英朗的年轻人,名叫左濂,皮肤呈铜色,魁梧的身材清晰可见肌肉线条。 他说话的声音也和长相一样爽朗,黎玥坐在黎瑾身边,想着什么时候找机会和左濂单独约见。 这几年来,虽然季筠已经登基,但季国毕竟昏君奸臣当道已久,很多方面都存在巨大的漏洞,季筠登基后,先是整治了一番朝堂,在上将军左盛烨的支持下,他顺利拔除了对自己不利的势力,又选出了一批新的官员,将他们一一顶替那些贪官污吏,委以重任。 不仅如此,他还将从贪官污吏中查封出来的大量钱饷,除了一部分充归国库,剩下的大半都分至各处,由他所选□□的官员用以整顿当地的局势。 虽然还有残余的势力在明里暗里与他作对,但在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下,季国的局势还是逐渐回归正轨。 直到今年,他才稍微有了喘口气的机会。 而在这两年里,失联了差不多一年的二人终于可以借由使臣在两国之间的往来鸿雁传书。 黎玥的心思完全不在宴会上,自然也没多在意听使臣们和父皇母后在说些什么,直到恍惚之间,她似乎听到了一句—— “黎国的陛下,我们陛下想向您求娶您的公主,安娴公主。” ?! 黎玥原本漫不经心的坐姿登时绷直了,她呆愣地看着左濂,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虽然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但在黎玥的计划中还是要将它往后划一些,毕竟现季国的局面还没有彻底稳定下来,季筠也还在忙碌着处理各种事情,更何况——夷国那边还没有具体的消息。 如果按照上一世的时间来算的话,今年的重阳,夷国就会向黎国张开爪牙。 与第二世不同,这一世的很多事情都和她记忆中发生了偏差,甚至大事的走向都相差甚远,季筠不仅提前回了国,甚至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登上了皇位,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大事。 上一世夷国很快与季国结了盟,黎玥甚至想过他们或许很早之前便有所往来,因为相比于安稳无波的黎国,经历了十几年昏君当道,才刚更替新君,国内尚未完全稳定下来的季国难道不是更好攻占吗? 但这一世季筠选择了一登基便与黎国交好,而父皇也顺势恢复了和季国的往来,两国之间经济一旦有所牵连,那么必定会相互牵制,若是一方有所巨变,势必会影响另一方。 黎玥虽然不清楚季国为什么会和夷国结盟,但季筠的举措却令她松了一口气,他的做法不仅安抚了她心里长久以来的不安,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观他在父皇心中的印象。 这样一来,以后的事情也会好办很多。 但她是真的没想到季筠居然会现在来提亲! 在这种她还在担忧着夷国那边的动作,他也还没彻底将季国整顿好的时候。 黎玥下意识转头看向皇帝,只见他也露出了罕见的诧异之色,而一旁的皇后亦是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件事情并不抱有认同。 到底见多识广,皇帝也只是诧异了一瞬,便绕了几圈,将这件事押后再提,席间恢复原本的气氛,但暗中各自的心思涌动,便不得而知。 酒足饭饱之后,使臣们被宫人们领去休息,黎瑾也在前些日子搬出了宫,有了自己的府邸,见气氛不对头,便给了黎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匆忙离开了。 黎玥不知所措地坐在位子上,感觉自己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鹅一样,弱小可怜又无助。 而就在这时,能决定她生死的人开口了,“安娴,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皇帝和皇后其实都知道她一直和季筠有书信往来,也大概能明白季筠登基后为什么要像黎国示好,对于这件事情,他们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娴是什么样的性子皇后再了解不过,横竖也出不了什么事,他们本不打算多管,只是没料到季筠会来这么一手。 将这件事拎到台面上来,可远比暗地里的书信往来要严肃得多。 黎玥抿着嘴,低头没有说话,殿内只剩他们几人,寂静使人更加慌乱。黎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正打算抬头说话的时候,皇后先开口了:“陛下你啊,要安娴现在说看法,这不是在为难她吗?” 黎玥到嘴边的话被塞了回去。 皇后看着她柔声道:“安娴你今晚就别回公主府了,就留在母后宫里吧。” 她说完,也不等皇帝和黎玥反应,直接起身,拉着黎玥就要离开,黎玥没辙,只好任由她将自己带回了长秋宫。

正文 第58章 变故突生 不出黎玥所料,皇后让她留在宫中的原因是为了单独询问她的想法,但从宴会出来,吹了一路晚风抵达长秋宫时,黎玥心底好不容易想好的说法又开始动摇了。 即便是再怎么冷静理智的人,面对自己终身大事,以及和心上人的未来时,都不可能平静无波地对待。 因此,当皇后拉着她的手,摸着她的脸颊询问她时,黎玥心里突然有种酸涩的感觉,眼角也不自觉开始泛红。 “所以安娴是怎么想的呢?”皇后用哄小孩一样温柔的语气问她。 黎玥沉默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母后,儿臣知道,一直以来您都不看好季筠,也不看好儿臣和季筠……这一点,儿臣一直都很清楚。” 皇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在黎国时,他只是一个质子,你身为公主,若执意要和他在一起,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现今他已经登基称帝,为君者,为国为民,其一言一行皆不尽如己意。安娴,你真的非他不可吗?” 皇后的言语中劝退的意味愈发浓重,黎玥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即便是如父皇与母后这般恩爱,他也还是因为种种原因纳了琴贵妃和宣嫔。 “季筠他……不会的。”黎玥轻声道。“儿臣相信他。” 皇后摇了摇头,竟显出几分恍惚之感:“你父皇以前……罢了,你自己再想想吧。” 她说完,领着侍女出了门,只留黎玥一人在房中。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见到母后露出这样的表情,平素她和父皇的其他妃子们皆是亲如姐妹的模样,让黎玥真的以为她并不在意这些。 身为穿越者,黎玥难免对这种事情带点审视感,而她公主的身份也能给她带来极大的选择权利。第一世的意外纯粹是她太过单纯,只要还在王城内,只要皇帝和皇后还在,她完全可以不用担忧她未来驸马的妻妾问题。 但凡是个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帝后绝对不会想看到自己女儿的驸马和其他女人勾搭在一起。 可就像之前她所认定的,她坚信,季筠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因此,皇后所担忧的和黎玥所担忧的完全不在一个点上。 虽如此,黎玥仍是一夜辗转反侧,直到被拉到花苑中,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皇帝皇后,心里却慢慢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知道她的立场,这样才能彻底断了皇后为她在京中挑选驸马的心思。 既已做好决断,现在的局势也不如以往那般严峻,她当即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非季筠不嫁,皇帝皇后虽不满意这门亲事,却也只能摇头叹息一声,随她的心意。 事已至此,皇帝和皇后也是破罐子破摔,对这个现年已经二十的安娴公主抱着尽早嫁出去的心思。完全不顾她微弱的阻拦声,假意又思考了几天,待到使臣们归国的前一天,又宴请了几人,才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其实就是暗示要看季筠的诚意,即便安娴公主对他们二人明确表示了非季筠不可,也不能让季国那边太过得意,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能少,甚至要更隆重。 使臣们恭恭敬敬地带着皇帝的回复告别王城,甫一回到国内,便将黎国皇帝的旨意原原本本地和季筠说了一通。 他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本不该如此铺张。但为了不委屈黎玥,仍是启了国库,挑选了最隆重的聘礼,再加上减免黎国商人前往季国行商所需缴纳的关税,这才一并让使臣送往黎国。 而黎国这边也没有闲着,皇帝未过几日便召来了礼部尚书一起商讨安娴公主大婚所需的嫁妆和排面,虽婚期都还没影,但这种事情,早些商讨也不是什么坏事。 事情未成定局之前,皇后是千万般阻拦,可一旦定下来,她倒是比谁都积极,甚至提前吩咐了尚衣局为她缝制嫁衣,为此黎玥不得不每隔几天便往返于皇宫与公主府,根本招架不住她们的积极。 临近重阳,季国那边的诚意早已送达,黎国的嫁妆也早已准备妥当,接下来便是该商讨婚期。黎玥带着翠芜从宫中出来,整个人便瘫在了马车里不想动弹。 迷迷糊糊间小憩了一会儿,待到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床上,而当她坐起来环顾四周,这一切却都陌生得可怕。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柜子和桌椅,房间内的装饰简洁大方,黄梨花木的窗柩和桌椅,都可以看出这并非寻常人家。 黎玥尝试着去开门,却发现门外被人上了锁根本打不开,她又大声喊着翠芜的名字,结果依然是没有任何反应。 窗户完全被封死,房间内找不到锋利尖锐的东西破坏门窗,要不是她的衣服和身体还是她所熟悉的样子,恐怕会以为自己又穿越了吧。 喊得嗓子冒烟,但黎玥依旧不敢碰桌子上放着的茶水。现在的情况太诡异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将她掳来这里?和她一同出来的翠芜现在又如何了? 就在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了,黎玥眯着眼睛看着来人,瞳孔收缩。 “白许年?!” 为什么会是他! 黎玥实在没有想到他居然有这种胆子,劫持公主可是死罪。 “公主似乎不太想见到在下啊。”面容俊秀的少府面带笑容,用一贯令人如沐春风的语气说道。 虽然对方并没有露出任何凶神恶煞的表情,但黎玥现在完全感觉不到半分温和。她绷直了身子,后退几步,腰部抵上了桌沿,身子微震,但眼神却始终警惕地看着他。 白许年摊摊手:“那么,让柳大人来怎么样呢?” 他笑意盎然地往旁边挪了几步,为另一个人腾出位置,从他身边走出来一个黎玥更加熟悉的人,她看着那张脸的瞬间,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舅舅!”黎玥严重的警惕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恼怒,她略有些责备道:“你吓到我了,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叫我吗,我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呢。” 黎玥一边说着,一边向他走过去,就在只有几步距离时,她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从始至终,舅舅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舅舅?”黎玥试探性又叫了一声。 “看来你还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啊。”白许年插嘴道:“不是‘以为被绑架’哦,就是你想的那样。” 黎玥僵在了原地。 “若没有柳大人的帮助,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将你带出来呢。”白许年还在煽风点火。 黎玥只是怔怔地看着柳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碎裂,面色愈发苍白。 “你先出去。”柳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白许年听话地离开了,而此时,黎玥终于发现门口也有人守着。 在黎玥惊慌的眼神中,柳原慢慢朝她走来,黎玥被吓得不住往后退,直到碰上桌子,退无可退。 但柳原依旧在靠近,笼罩在她一直深深信赖着的小舅舅的阴影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拳宽。 柳原的视线落在她身后丝毫未动的茶水上,“怎么不喝水,喊了这么久不累吗?”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沉稳,如琴瑟筝鸣,看着那张清隽的面孔,黎玥喉咙紧了紧,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 “呵。”柳原轻笑一声,站直了身子,似乎又变回了平素那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但黎玥却丝毫不敢放松,身子一直在艰难地往后仰。 “你在怕我吗?”柳原垂下了那双形状艳丽的眸子,黎玥却莫名从中听出了几分凉意,这样的柳原是她从未见过的,再加上白许年的那些话,让她不慌都难。 黎玥现在只想回到几年前扇自己两巴掌——让你这么相信他!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黎玥终于能正常说话,她几乎从喉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她怎么也想不通,柳原为什么要和白许年勾结在一起,还要和他一起绑架她。 看着还是这么单纯天真的黎玥,柳原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 带着凉意的指尖划过她的侧脸,将鬓角的碎发整理好,黎玥只觉得像是冰冷的蛇类爬上了她的皮肤,对着她的耳畔嘶嘶吐着信子。 令人害怕。 太不对劲了。 “舅舅……”黎玥只好用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的压力。 “阿玥,”柳原用一种极为专注的眼神盯着她的眼睛,缓慢地说:“我不是你舅舅。” “……” 这话的冲击力远比之前在宴席上听到使臣传话的冲击还大,黎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节奏跳动着,她即便再怎么自欺欺人,也再无法忽视柳原看自己的眼神。 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眼神。 让她本能地恐惧着对方的触碰。

正文 第59章 身不由己 59 被吓到的黎玥僵直了身子,甚至没有挥开他的手,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柳原才像是摸够了一般,收回了手,垂下眼眸。 黎玥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他刚才的动作实在狎昵得有些过分。 既然被叫舅舅反驳,黎玥干脆直呼他的姓名,“柳原,你到底想怎样!” 她色厉内荏的模样引得柳原发笑,弯了弯眼睛:“我想怎样啊……”他敛去了轻浮,“我想做该做的事情。” 柳原的眼神描绘着她的面部轮廓,语气轻柔缱绻:“你相信命运吗?从开始就已经被决定好的一切,会往什么方向走,会遇到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情,会有怎样的结局,都是注定的——这就是命运啊。” “黎国的命运,就是灭亡。”年轻俊秀的大祭司几乎是用一种吟诵祭词的语调说道。 黎玥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柳原不以为意地忽略了这个眼神,继续说:“我没有疯,我再没有比现在更为清醒的时刻。我准备了这么久,这一次,绝对不会失败的。”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神情同样激动,同时又向黎玥靠近,黎玥顺手抄起桌上的茶壶,冲他吼道:“别过来!” 柳原的脚步应声而停。 黎玥的动作分毫不差落在了他眼里,在这双形状昳丽的眼睛里,郁色愈发浓重。 房内的气氛陷入诡谲的沉寂,□□味却愈发明显。对峙的时间太长,黎玥举着茶壶的手开始有些发抖,柳原仍是一脸阴桀地看着她,那张她曾觉得好看的脸现在甚至变得有些扭曲。 “笃笃笃——”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屋内诡异的气氛有所消减,进来一个让黎玥觉得有些面熟的侍女,她附在柳原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即便离得只有几步远的黎玥也只能听见几个词—— 巡视,侍卫,马车。 柳原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侍女身上。 他皱着眉头,低声对门口的守卫叮嘱了一句“看好她。”,又深深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带着侍女匆忙地离开。 房门随着他的离去而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黎玥颓然坐在榻上,扶着额头,内心满是烦躁不安。 醒来这么久,她大概也能猜出点什么。虽不知道现在离她出宫到底过了多久,但她没回公主府这点势必会引起宫内的注意。 根据听到的那几个词,黎玥猜测刚才的侍女很有可能就是来告知柳原,宫里已经发现她不见了。 王城中绝大多数百姓都见过公主的马车,要想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将她带来这里,能做到的……恐怕只有翠芜。 翠芜曾经是皇后身边的侍女,而在更早之前,她是柳府的侍女。 黎玥从未想过翠芜会背叛自己,前几世翠芜的表现让黎玥深信她是值得推心置腹的人选,一个愿意为她付出生命的人,为什么现在会做出这种事情? 她越想越觉得混乱,柳原到底想做什么,翠芜为什么要帮他,这里究竟是哪里…… “少爷让我过来送饭。” 就在她心绪不宁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女声,紧接而来的是开锁的声音,提着食盒的翠芜从门外进来,在桌前停下,她低着头,动作自然地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饭菜端出来摆在桌上。 “翠芜!”黎玥快步跑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臂追问,“这里是哪里?离我出宫已经过了多久了?” 翠芜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道:“这里是少爷经他人之手在城外置办的宅子,您睡了两个时辰。” 黎玥没有松开手,反而更加靠近了她,情绪激动到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吼出来的:“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黎玥紧紧地盯着她的反应,只见翠芜拿筷子的手顿了一瞬,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嘴唇无声翕动着。 与此同时,她抬手将黎玥抓着她手臂的手指一一掰开,语气平静:“公主还是先用膳吧,奴婢待会儿再过来收拾。” 她说完,向黎玥躬身告退。 随着房门的再次关闭,黎玥隐藏在宽大的衣袖中的手掌掌心里,一个纸团被攥得皱巴巴的。 这是刚才翠芜掰开她手指时塞给她的。 从翠芜愿意回答她的问题,黎玥就可以看出翠芜不是完全对自己没有半点感情。 她确认门被再次锁好之后,才把纸团捋平仔细查看,寥寥数眼,黎玥明白了翠芜的意思,对方让她今夜子时不要睡觉,她会过来将她带回城内。 黎玥捏着纸条有些失神,她不敢确认上面的话是真是假,将她带来这里的就是翠芜,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可适才翠芜望着她的眼神又让她有些动摇。 她不会武,又不清楚屋外到底有多少守卫,强行和他们发生冲突绝非上策,而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虽不清楚柳原为什么要将她关在这里,但她的安危起码还是有所保障。 ——应该相信翠芜吗? 翠芜现在没必要骗她。 黎玥将纸条再次揉成一团,味同嚼蜡地吃完一顿饭,在翠芜来收拾桌子的时候,将纸团压在了盘子下。 黎玥背着身子对着翠芜,一副谁也不想理的样子,后者不动声色地将盘子收回食盒,盘下的纸条被她收回袖子里。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中途又有一个侍女过来换了一次茶水,晚上来送饭的也是她,除此之外,白许年,柳原,以及翠芜都没再来过。 夜里没有打更的声音,夜色沉静,黎玥没有吹灭烛台,只坐在桌前,心里估摸着时间,从窗外透进来蝉鸣蛙叫,这是在皇宫和公主府里都听不到的。 ——也可以推测出,这里可能离王城有一段距离。 就在黎玥无奈地听着蛙蝉和鸣的时候,几声闷哼扰乱了她的注意,外面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黎玥站起了身子看着门口,翠芜手脚麻利地将门打开,拉着黎玥迅速往外面跑。 黎玥一贯锦衣玉食,身子自然也被养得娇贵,还没跑几步便气喘吁吁,翠芜见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黎玥登时呆愣地躺在她的怀里看着她的下巴,说不出话来。 从那次翠芜将她的手捏红她就知道翠芜大,但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厉害啊! 虽然怀里还带着一个人,但翠芜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她飞快地在廊间穿梭,往马厩那边跑去。 这也应证了黎玥的猜测,如果路程不远,完全没必要特意寻找马匹。 翠芜领着她打晕了侧门的守卫,正准备悄无声息离去时,院子里却传来了守卫们大声的呼喊,“安娴公主跑了!” 翠芜眼神一凛,将黎玥扶上马匹,而后自己也身手敏捷地跃上马背,将她圈在怀中拉紧了缰绳。马的嘶鸣声引起了守卫们的注意,他们很快便知道黎玥她们从侧门逃了,果断地放了信号弹,柳府的暗卫一看到信号弹,立马跑进书房向柳原禀告。 柳原冷静吩咐道:“派几个人出城,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与此同时,翠芜也在极力驾马想要摆脱追兵。 ——只要抵达城门口就可以了!公主失踪的消息必定通知了各个城门的守卫,只要抵达城门口…… “驾!” 在她们逃跑的同时,身后的追兵们亦是穷追不舍,黎玥坐在马背上,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后翠芜的体温。 “为什么……”黎玥的声音不大,但翠芜却听得很清楚。 过了许久,翠芜才在黎玥耳边沉声道:“因为这是少爷的命令。” “少爷才是我的主人。”翠芜说:“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放我走!”黎玥充满怒意地问她。 “因为这才是我想做的事情。”在黎玥的衬托下,翠芜的声音平静到不可思议,“我……从来没想过要背叛过公主。” 黎玥沉默了。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翠芜。 早在几年前,翠芜就已经提醒过她柳原有问题,只是柳原掩饰得太好,而她又对其太过信任,以至于没有将翠芜的话放在心上。 或者说——是她不愿意去怀疑柳原。 为什么上一世的黎国败得如此之快? 因为柳原和白许年都在暗中帮助夷国。 人往往只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这对于黎玥,对于黎国而言,都是个太过沉重的事实,这不是她想看到的东西。 所以她抱着侥幸心理将翠芜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这又是个想回到几年前抽自己几巴掌的惨痛故事。 她们一路疾驰,马蹄声惊起林间的鸟儿,刀子一样的风吹刮这脸颊,让黎玥不禁想起了那次和季筠一起逃命的事。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每一次都是被人所救,她从来没有独自面对危险的能力,也缺少理智判断的能力。 正当黎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肩膀和脖颈上,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 猩红粘稠的液体沾上了她的手掌,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翠芜,大片的血迹已经染红了翠芜的下巴,在如水的月光下泛着靡丽的色彩,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延伸至胸口,黎玥呆呆地看着她,不祥的预感分外明显。

正文 第60章 翠芜之死 “翠……芜?”黎玥试探的声音打着颤,有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感,前一秒还在和她说着话道着歉,甚至让她不知道以后该用什么面对的翠芜,眨眼间已经口溢鲜血面色惨败。 此时此刻,黎玥心中对死亡的恐惧感甚至比前几次她自己处在生死边缘还要来得强烈。 黑暗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让人透不过气。 黎玥的脸色太过苍白,张皇无措显而易见。翠芜一直竭力压抑着从喉腔中翻涌上来的腥甜,只是没想到还是来得这么快。 现在离城门只有数里远,但公主不会骑马,如果她在现在倒下,公主势必会被追兵捉回。 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从胸膛里涌起的感情灼热滚烫,这是支撑着她仍未倒下的最后力量。翠芜咽下再次涌上口中的血液,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带着血腥味的话在黎玥耳边轻声漾开:“以后,没有我在您身边,您也要好好活下去啊。” 黎玥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泪水氤氲了视线,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狰狞。 “闭嘴啊!” 翠芜头一次听到她用这种语气说话,眼神一滞。 黎玥声音尖利,只觉得头晕目眩:“我还没有死啊!” ——我都还没有死,你怎么可以死呢? “对不起。”翠芜又道歉。 黎玥终于明白她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了,她一早就没打算和自己一起回去。黎玥的忧虑在她看来完全没有意义。 黎玥突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就像是早就有人划了重点,可当她知道那是重点的时候,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身下的马匹依旧疾驰在道上,距离城门越来越近。 “什么人!停下!”眼见狂奔的骏马往城门而来,守城的侍卫们厉声喝止,将手中的长矛对准了她们。 受惊的马儿仰首长鸣,让背上的人也左摇右晃,翠芜极力想拉停缰绳,手上却使不出劲。 在嘈杂的人声和喧嚣的马鸣中,黎玥和翠芜双双滚落在地上。侍卫们一窝蜂地涌上来,警惕地将她们包围。 黎玥细嫩的皮肤被沙石擦破,她捂着摔疼的手臂,衣裙上沾满了泥尘,咬着牙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声嘶力竭地冲侍卫们喊道:“快去叫大夫啊!快去啊!” 她一边喊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地上躺着的翠芜爬去。或许是刚才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到了骨头,黎玥全身都疼的厉害,但她好歹还有意识,而不远处的翠芜却是一动也不动。 黎玥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脚下就像踩着冰锥,每一步都钻心的疼,她颤颤巍巍地将翠芜抱在怀里,用衣袖帮她擦着脸上的血迹。 血液凝固太快,翠芜脸上的血已经半干,在她清秀的脸上留下了难看的痕迹,黎玥一边擦着,一边止不住落泪,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侍卫们被她一系列疯狂的举动吓得愣在原地,他们一早便见过安娴公主的画像,虽然此刻面容扭曲,但仔细看衣着打扮却是安娴公主无疑,侍卫长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吩咐身边的手下去城内通报。 不远处的追兵们见局势不妙,隐藏在树林中没再往前。 守城的侍卫们也不敢随意靠近安娴公主,围在她身边没有轻举妄动。 也许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翠芜居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刚一张嘴,猛烈的咳嗽伴随着鲜血溢出口中。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不要,太相信……任何人,即便,即便是你以为……能真正信任的人。” 翠芜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轻声说道:“不要相信他们。” 黎玥握住了她的手。 “那你就不要死啊!”黎玥泪如泉涌,像个无所依靠的孩子,低低地祈求道:“不要离开我……” “不要死,不要死……”她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将翠芜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 但翠芜的眼睛却逐渐失去了神采,变得冰冷空洞。 侍卫们无声地看着这一幕,凄冷的夜色在他们身上投下惨白的微光,银色的甲胄冷得刺骨。 黎玥终于放声大哭,像是要将所有的痛苦都流出来。 ※※※ 一夜之间,王城内风起云涌,危机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家家户户关紧了门窗,街上偶有过路之人,皆是神色匆忙,脚步急促。 白府和柳府,层层侍卫包围了府邸,安娴公主回来的当天夜里,皇帝下令彻查二府,丞相从睡梦中被门口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由裘衍带兵,大批侍卫涌入府中,丞相不可置信地看完皇帝的御诏,怒极攻心,当场陷入昏迷。 搜查白府的侍卫则是由太子亲自率领,他们将白府翻了个底朝天,白府上的侍从侍女们都还在,但白许年和他的夫人,以及他夫人的贴身侍女,皆是无所踪迹。与他们一同逃离的,还有柳原,裘衍搜遍整个相府,也没有见到柳原的踪迹。 柳原的事情亦牵连到了丞相,整个相府和白府的人都被暂时收押。得知白府和相府都被贴上封条,黎瑾对此唏嘘不已。 这可当真是应了那句——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世事无常,昔日有多风光,如今便有多凄凉。 单单一个白许年倒也不至于引起这么大波浪,关键是柳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勾结在一起了。 作为黎国的大祭司,柳原所造成的影响远比白许年大得多。 黎瑾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明明都是前途无限,仕途通畅的人。这样自毁前程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一想到他们做的事情,黎瑾更头疼了。 被绑架的黎玥自夜里出现在城门口便一直将翠芜的尸体抱在怀里,直到黎玖赶过去才将她们分开。为了保护黎玥的安全,她被黎玖带回了宫中。 现在日头高悬,午时已过去许久,黎玥今日滴水未进,一直房门紧闭,就连皇后亲自去喊,她也是一声不吭。 翠芜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黎瑾在门口不屈不饶地和她说话,房内没有半点声音传出,说得黎瑾口干舌燥,房门依旧纹丝不动。 最后还是黎玖出面,踢了门把她从房间里扯出来。 黎玥咬着嘴唇不肯抬头,黎玖抬着她的下颌想让她看着自己,看到的却是一个双眼红肿,满脸憔悴的可怜小姑娘。 他很久没见安娴哭成这样了。 在黎玥几岁时,翠芜就已经跟在她身边,黎玥在乎的人只有那么几个,翠芜在她心里的地位不可谓不重要。 “皇兄,翠芜……是怎么……死的?”黎玥艰难地问出了这句话。 黎玖松开了手,低声回答:“太医说是中毒。” “是……柳原干的吗?”黎玥闪着泪光问他,就像是在渴求着什么。 黎玖听到她直呼了柳原的名字。 如果他告诉她是柳原干的,她就能为自己找到借口,找到……转移仇恨,让自己的心安稳下来的借口。 黎玖看着她的脸,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点头。 ——这是最好的答案。 黎玥擦干了眼泪,眼里燃起了一丝希冀:“那人抓到了吗?” “还没有。我们带人去搜查的时候,柳原和白许年已经逃了。”黎玖沉闷地说。“但他们约莫是走得太匆忙,还留下了些蛛丝马迹,我们从白府搜到了他和夷国有所往来的证据。” 黎玥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这是她早就猜到了的事。 要摆脱这种状态,最需要的还是时间,因为此事,黎玥和季筠本就遥遥无望的婚期被延后,黎玥也只是神情木然地听从他们的安排。回到公主府后,也不再出门,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垂着眼睑似乎在想些什么,就连侍女们让她用膳,也要喊上好几声才能让她有所回应。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公主府里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从季国来的使臣团中,一位年轻的使臣特意来拜访公主,说是季国国君担忧公主的情况,让他一定要见到安娴公主才行。 使臣还在门口等着,春芽来禀告了这件事。黎玥呆呆地抬起头,看着窗外有枯黄的叶子被风刮落,“现在,是冬天了吗?” 翠芜走后,伺候她的变成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由翠芜一手提拔上来的春芽。 春芽轻声细语地说:“是呀,前些日子不是过了重阳吗?现在已经入冬了。” “重阳……”黎玥的眼中突然有了波动,她倏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春芽,“皇兄呢?皇兄在哪里?” 如果按照上一世的时间来,重阳,就是战报传来的时候,然后皇兄很快就会前往战场……那么现在…… “太子殿下在宫里。”春芽道,“您要进宫看看他吗?” ——没有战报。她完全没有收到半点消息。 全都不一样了。 黎玥道:“让门外的使臣进来吧。”

正文 第61章 智珠在握 未消多时,使臣已经被春芽领至公主门前,他站在外屋,隔着屏风看到了内屋隐约的人影。 “公主,使臣到了。”春芽隔着屏风通报道。 很快,从屏风后传来一个冷清的女声,“本宫很好,回去告诉你家陛下,不用担忧。” 使臣看了一眼身边的春芽,后者朝他摇了摇头。 “陛下说必须亲眼见到您才能放心,公主可否撤开屏风?” “放肆!”站在的侍女春满隔着屏风怒斥道:“公主不想见客,您还是请回吧。” ——公主连太子和瑾殿下都不想见,区区一个使臣,也敢让公主撤了屏风见他? 春满对那位传闻中的季国国君的印象又差了一分,真关心公主的话,怎么不自己过来看望她呢? 看着公主一天天消瘦下来的模样,春满实在于心不忍。 在公主最需要的时候不能出现在她身边,哪怕公主再喜欢他又怎样呢? 春满正满腹怨诽,未能留意到公主的视线已经从窗外转移到了屏风。甫一听到使臣的声音,黎玥便觉得有些耳熟,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屏风,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失礼了。”使臣从屏风后入了内室。 当他的全身暴.露在黎玥面前时,她整个人都呆滞了。 来人一袭白衣,挺拔如松,面容在屋内清隽温柔,双目明亮若星,满是柔情。 “我来晚了。” “季……筠?”黎玥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怎么来了? 季筠像是知晓了她的心意,几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我听说了翠芜的事情,就赶过来了。” 黎玥的眼眶又开始发热。 季筠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搂进怀中,低声安慰:“别害怕,至少,我还在。” 季筠的声音低沉温柔,满含着对自己心爱之人的怜惜。黎玥趴在他怀中哭泣,他不时轻拍她的背脊。 阔别数年,季筠的成长远远超过黎玥的想象,他早已不是那个无权无势的少年,而是能真正给她依靠的男人。 在这种氛围中,春芽和春满无声地退离了房间。 抱着哭了好一会儿,黎玥才从他怀里钻出来,肿着眼睛,面上发热得厉害。她低头侧脸不去看他,埋怨道:“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要来。” 季筠故意装傻,“我不是在门口等着侍从通报你才进来的吗?” 黎玥恼怒起来,赌气地转过头背对着季筠,没想到数年未见,这还学会戏弄她了。在她转身后,季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黎玥动摇着要不要回头,却倏然腰间一紧,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季筠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望着她因长时间待在屋子里而憔悴苍白的侧脸,轻声道:“嫁给我吧。” 这句话一冲进耳中,黎玥登时清醒过来,面上的热意退却,垂下了眼睑没有回答。 一直看着她的季筠见她如此,突然有些慌乱起来,但面上仍是保持着未有多大变化,“你……不愿意了吗?” 他下颌紧了紧,声音干涩,“是因为我让你等太久了?” 季筠等待着她的回答,房间里陷入寂静。 “确实等了很久啊。”黎玥抬起眼皮看着窗外将落尽的枯叶,轻如薄雾的声音在房中晕开。 她将手搭在季筠的手上,把他的手臂拿开,转身正对着他。四目相接,在季筠紧张的眼神中,她踮起脚,捧着他的脸颊亲吻了他。 看着这张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季筠瞬间懵了,怔怔地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触碰到了自己的嘴唇,带着花蜜一样的香气,却又如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 “终于可以不用再等下去了呢。”黎玥笑着说。 一阵风吹过,窗外最后一片枯叶在冷风中打着旋儿,从树枝上坠下,落在了同样枯黄的地面上。 ※※※ 当天夜里,黎玥和季筠一同入宫,在告知了皇帝皇后之后,他们婚期定于次年春分。 与此同时,黎玥也从宫中得到了有关白许年的消息。 十几年前,黎国与季国终于熄灭了多年的战火,打了胜仗的黎国举国同欢,而白许年的父亲却因通敌叛国的罪名被打入府牢,全家抄封,家产充归国库,并于五日后斩首午门,其家眷皆被流放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正逢此时,年幼的白许年因被其父提前送往乡下避过了抄家流放,又被其父的好友所收养,更名换姓,以其父好友之子“白许年”的身份苟存于世。只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其养父亦在不久后卷入朝中夺权之争,被削去官职,贬为平籍。 生父因通敌叛国被斩首,养父在被贬为平籍后不过数月便撒手人寰,年少历经磨难的白许年再无所依靠,恰好此时有个路过的戏班子将他捡了回去,才让他不至于早夭。 而后便是黎玥她们都知晓的事情了,他流落戏班,寒窗苦读,后因李若雁向公主求情而取得了进入学宫的机会,并一路高歌跃入九卿之列。 听完黎玖查到的东西,黎玥脑子里顿时乱成一团,她扶着额头撑在桌上,季筠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 “居然……是这样吗?”黎玥捂着脸沉闷道。 白许年的身份居然这么波折,而她上一世却对这些一无所知。 “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在他入学宫时没能查清楚他的身份。”黎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定是在愧疚自己居然帮了他的忙,但安娴事先并不知道白许年的身份,而且就算他没得到进入学宫的资格,他们也无法阻拦他入朝的脚步。 学宫只是让他的路更加通畅的踏脚板,朝堂和父皇才是他的目的。 “他是有备而来,这与你无关。”黎玖劝慰道。 黎玥起头看着他:“那……柳原呢?” 白许年一定是打着报仇的心思来的,他们不清楚白许年的过往,不知道他那翩翩公子的皮囊下藏着什么,这无可厚非,但柳原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为什么他会和白许年混在一起? 柳原的皮囊下,又是什么呢? 黎玖摇了摇头,“这件事还没有弄清楚……不过侍卫们在搜查相府的时候,搜到了一封信,上面说……是给你的。” 黎玖说完,起身从书桌上拿来了一封信,信口已经被拆开,估计是黎玖已经让人检查过了,确定没问题才告诉她。 季筠听到信的瞬间,视线从黎玥身上转移到了黎玖身上,他抿着嘴看到黎玥从黎玖手中接过信件,眼神沉了下来。 黎玥看了看手中这封信,没有拆开来看,而是问道:“皇兄你看过了吗?信的内容。” 黎玖面色沉稳地点点头。 “是很重要的内容吗?”黎玥又问。 黎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十分微妙,然后摇了摇头。 黎玥嗤笑了一声,将信封伸至烛台上。火舌舔舐着信件的轮廓,狰狞地将其吞噬殆尽,只留下一层轻飘飘的灰烬。 “既然皇兄已经看过了,那我也没必要再看了。”黎玥毫不在意地站起来拍拍手,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对吧?” 黎玖仰着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他们从太子的东宫里出来,宫墙的檐下已挂上了灯笼,二人身后跟着数位侍从,低着头无声如影。 黎玥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转过头看着他,严肃地问道:“依现在季国的局势,你这样出访,没关系吗?” 季筠还当她要问什么,被她严肃的样子逗乐了,“现在新修了官道,不过十几日便能往返于两国,无碍。” 黎玥这才哦了一声,犹犹豫豫,“那……你什么时候走?” 月光映在她昳丽的脸上,眼中似乎有星辰的倒影,季筠没有回答,而是缓慢地低下了头,描绘着她唇舌的轮廓,在地上隐约的侧脸,二人如胶似漆般黏在了一起。 被亲得晕晕乎乎的,好一会儿黎玥才反应过来后面还有宫人,她慌乱地推开季筠,脸上的红晕像是涂满了胭脂。 “不会再等太久了。”季筠抚摸着她的长发,将她圈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眼中的颜色比夜色还要深邃,“很快,很快,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我保证。”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的。”季筠的声音也沉得像夜一样。 黎玥回抱着他的腰身,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听到从胸口传来清晰的心跳声,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嗯。” 自翠芜死后,她终于再次有了幸福的感觉,这是从内心深处诞生的爱,带着满满的信任与满足。 ——翠芜,季筠是真正值得我信任的人。 ※※※ 新历61年,春分,黎国安娴公主远嫁季国,太子黎玖亲自率兵护送,行二十日,至季国国都。 至此,季黎两国长达数百年的和平共处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夷国亦是忌惮着两国的联姻,未能找到时机开战,筹划已久的战事胎死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