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泉涌大烧锅传奇》 正文 第一章 迎接新知事 第一章迎接新知事 张树亭很久以后才想起,民国初年,徐水县第三任知事王琴堂赴任那天,是骑一头毛驴来的。 那时候县长还不称县长,称知事。现在的徐水也不叫徐水,叫安肃。那一年,张树亭的父亲——润泉涌大烧锅老掌柜张根茂过逝还不足一年,按当地风俗,继任润泉涌烧锅主人张树亭还在服丧期内,但老子英雄儿好汉子,子承父业,润泉涌大烧锅老掌柜张老茂在时,为刚成立安肃议会议员,老掌柜一走,张树亭也自然而然为安肃县议会议员之一。也正因为此,这年深秋,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张树亭正欲出门,却被县公署公人通知:要他在辰时一刻,到南门外欢迎已从保定出发,来本县赴任的新知事王琴堂。 张树亭无奈,只好于辰时匆匆赶往南门外。待来到南门外,这才知道,这天来南门外迎接新知事的,不光县议员,县公署所有公人,就连县公署厨子老赵,打杂老楚也皆到场,横七竖八站成一片。一时间,也猜不透这位新任知事,是何等人士,竟让人们如此隆重迎接他,就连厨子老赵,打杂老楚也皆参加?一时间,南门外更加热闹起来。 说来这南门外,本就是一热闹之地。大车店、旅馆、浴池、酒楼、饭庄、妓馆、当铺、茶馆、卖馒头、包子、大饼、油条、水饺、面条及卖驴肉火烧、豆腐脑的小饭铺,还有理发、修伞、修表、补锅碗瓢盆,皆聚集于此。按当地约定俗成,一三五或二四六为集,这里却又天天是集。又加上安肃城本处南北交通要冲,南下北上客商皆从此经过。日日人喊马嘶市声不绝于耳,也不足为怪。 但这日,因所有县议员县公署公人及厨子老赵,打杂老楚等皆出现在南门外,且个个衣着鲜亮,挺胸腆肚,红光满面,所以,一时间,南门外更加热闹起来。或者说,正因为他们的出现,南门外又一下子多出了许多看热闹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就见他们远远地站在南城墙根下,看着横七竖八站成一片的县议员县公署公人以及厨子老赵,打杂老楚等,或悄声议论,或大声说着家长里短,孩子们则跑来跑去或打闹到一团。而厨子老赵则望一眼看热闹的人群和打闹成一团的孩子,对打杂老楚发牢骚道: “也不知这个新知事什么来头,还要摆这么大的阵势来迎接?!” 老楚是个老好人,且长有一颗秃头,听老赵这么说,便摇着一颗秃头笑笑,倒什么也没说。 但从巳时到午时,骑牲口的,赶大马车的,挑担的,推独轮车的,坐轿子的,老幼相携的,南来北往穿梭如织,就是不见新任知事的影子。不但没等来新知事,后来,到保定城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说:今天一早儿,新知事就骑一头毛驴从保定城出发了。 但从保定到安肃,骑毛驴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若一早出发,此时也早该到了。可不知为何,午时都到了,仍不见新知事的影子。也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就见提前回去准备午饭的厨子老赵,又急急忙忙跑回南门外,告诉大家,新知事已经到了,现正在县公署门前与几个老汉闲扯篇呢。 大家伙儿一听,不由哭笑不得,又急忙掉头回县公署。待来到县公署门前,果然就见几位老汉正围坐在一起说闲话,其他几位,大家倒都认识。只有一位,大家望去,也就五十多岁年纪,白面皮,长条脸,戴一顶羊皮瓜帽,穿着鲜亮,说话举止很是得体,不用说,定是新任知事王琴堂无疑。再探头看县公署院里,又见一头灰毛驴,正悠闲地吃从地砖缝里长出的小草,驴身上不见坐垫和缰绳,驴头上也不见笼头;大家伙儿见了,又是哭笑不得。真是见驴如见人,想想民国成立还不到一年,安肃县已换三任知事。看着这第三位知事不着三四的样子,大家伙心头不由又是一凉。 但大伙儿失望,张树亭却没有失望,或者说,张树亭根本就没有把新知事到任这回事放在心上,见新知事到了,便一转身,也赶紧回了自家润泉涌烧锅。待回到烧锅,也没顾得上吃饭,就直接奔了烧锅后院牲口棚,从牲口棚牵出一匹枣红马,也不备鞍,取一条破口袋搭在马背上,骑上,又出南门,往东,直奔容城小祁庄而去。 张树亭直奔容城小祁庄,说来还是缘于他爹张根茂死后,烧锅前院店堂还一直没有一个合适掌柜。就连张树亭自己都说不清楚,润泉涌烧锅都多少代了,都是张家人自己占甑口烧酒,而将前院店堂的生意交由外姓人来打理。但张树亭很小的时候就记得,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 张树亭的爷爷叫张来生,是一个瘦小老头。张树亭很小的时候,就天天见爷爷在甑口上与一帮烧酒伙计烧酒;不烧酒,就在磨坊与磨坊伙计一起磨高粱,或在曲房与制曲伙计一起制曲,整天忙得脚不着地。 爷爷活着的时候,润泉涌烧锅前院店堂管事姓祁,人称祁掌柜。祁掌柜是一个白胖短胡子老头,爱笑,未说话先笑,说完话,人们不笑,他也会笑一下。也是很小的时候,张树亭就记得,父亲张树茂就喜欢与祁掌柜在一起,而不喜欢在甑口、磨坊或曲坊干活。祁掌柜若出门收帐或给主顾送酒,父亲张根茂还自作主张,替下车把式老史,亲自赶马车随祁掌柜去收帐或送酒。二人一路说说笑笑,祁掌柜也喜欢。但张树亭也知道,爷爷也为此没少大骂父亲不务正业,不但没少骂父亲不务正业,还一次次警告父亲,再不老老实实跟他在甑口、磨坊或曲坊干活,再整天往前院跑或偷偷跟祁掌柜出门,爷爷发誓要打断父亲的腿。但那一年冬天,还没等爷爷打断父亲的腿,爷爷自己就先出事了,爷爷是在磨坊干活时一个跟头栽倒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死了。 爷爷死时,张树亭七岁。不过,爷爷死后,父亲张根茂接掌烧锅后,就不敢天天再往前院店堂跑,或替下车把式老史,亲自赶马车随祁掌柜去收帐或送酒了。而是很买力地在甑口、磨坊和曲坊干活了。张树亭也是很后来才知道,父亲这么做,不但是张家烧酒规矩所在,更因为张家烧酒的秘方都是掌握在张家男人手里。说润泉涌烧锅前店可以没有张家男人,但润泉涌烧锅甑口、磨坊或曲坊里,就不能没有张家男人,原因也在这里。后来,祁掌柜因年迈告老还乡,父亲张根茂也干脆没有再聘新掌柜,而是店堂、甑口、磨坊、曲坊“一肩挑”了,哪一样倒也没有落下。 但今年3月1日保定兵乱那天,父亲张根茂恰好到保定分号盘帐,因当天盘帐天晚,就住在了分号,准备第二天一早再返烧锅。但不料当晚保定城枪声大作,紧接着,就听附近沿街铺户被砸之声、撕打之声、枪声及惨叫声响成一片。父亲一开始以为是城中闹土匪,便与分号掌柜老徐一起躲到店铺后身茅房,心想,土匪不砸店铺便罢,若砸开店铺,也是让他们随便拿,丢财保命的意思。再说,一家酒铺,除了坛坛罐罐,也没什么好拿的。后来,自家酒铺果然被砸开了,不但被砸开了,就听一阵“乒乒乓乓”之后,酒铺突然燃起火来。幸亏茅房与酒铺离得远,两人才安然。但酒铺的坛坛罐罐里装的都是酒,所以,燃烧的恐怕就不只是房子了。就见火光冲天,火是没办法救了。父亲便也不想再呆下去,也没地方呆了。可待来到街上,这才突然明白,原来不是闹土匪,土匪为财,抢完就走。这些人抢完砸完烧完却没有走。不但没有走,还到处放枪。父亲知道走不脱,可刚想缩头再回酒铺后身茅房,也已经来晚了,就见两个持枪的人已经发现了他,边向他放枪边向他扑来。父亲连想都没想,掉头就跑,幸亏北城门早在八国联军时就被打烂了,没法关闭。这一跑,父亲就一口气跑回了烧锅。也是连吓带累,也是因为跑得急,到家之后,人已上气不接下气,紧接着帐本一扔,人也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亡。 父亲生前共娶了两房太太,两房太太共生下九个儿女,九个儿女中只有他一个儿子,其他八个皆为女儿身,且均已出嫁,所以,父亲一走,若大一座烧锅就全靠张树亭来打理了。但父亲在时,他更多地是在甑口、磨坊和曲坊转。父亲一走,他倒是想像父亲生前那样,甑口、磨坊、曲坊和店堂“一肩挑”,但他心里又再明白不过,自己就是想,哪里又挑得起呀! 正文 第二章 要蹚这潭浑水 第二章要蹚这潭浑水 正因为“一肩挑”不起,自父亲死后,烧锅前院店堂就一直交由大伙计老孙打理。父亲生前,倒凡事也都交老孙打理。这个老孙,十三岁开始来烧锅前院店堂当伙计,如今都快五十了,在烧锅店堂一干就是三十年,可以说对润泉涌烧锅忠心耿耿,为人也实诚,按说当掌柜也该是把好手,但老孙有个毛病,凡事爱较真,也正因凡事爱较真,脑瓜就显得不够灵活。或者说,当大伙计独当一面行,独当全面还欠一些火候。父亲活着的时候,凡事都交老孙打理,也恰恰在用老孙认真的一面。 所以,张树亭越来越觉得,当务之急,就是要为烧锅前院店堂选一个好掌柜。 说来是巧,就在前几天,就听说北门外聚和永烧锅掌柜祁占奎祁掌柜辞职不干了。这个祁占奎,家住容城小祁庄,说来也不是别人,正是张树亭爷爷活着时搭班掌柜祁老掌柜的小儿子,三十七八岁年纪,也算出自掌柜世家。因比张树亭大着许多,倒也谈不上有多么熟。虽谈不上熟,但在张树亭小时候,祁占奎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极为深刻。 祁占奎十几岁就来润泉涌烧锅跟他爹祁老掌柜学徒,二十七岁才离开润泉涌,被北门外聚和永烧锅聘去当掌柜。张树亭记得十一岁那年春天,自己在烧锅前院放风筝,不小心一脚踏空,掉进前院水井里。这口水井,也是安肃城少有深水井。据说,与地下水脉相通,不但水深,井筒也粗。前院厨房做饭,中院甑口烧酒,后院饮牲口皆用这口水井的水。也是合该出事,平日在此取水的伙计不断,可就在张树亭一头栽到井里这段时间前后,井口却没有一个人。不过,就在张树亭一头栽下的刹那,还是让刚从店堂走出的祁占奎见到了。也是救人急切,祁占奎棉袍都没来得及脱,人也没来得及喊,就几步跨到井台前,九尺多深的水井,抬腿就跳了下去。 那次,还真亏祁占奎及时跳下。祁占奎水性又是不错,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将快要喝饱凉水的他迅速捞起。不然,不用说淹死,就是冻,也能将他冻个半死。后来,也是被甑口来打水的伙计发现,才将他们及时从井下救起。 也正是从此后,祁占奎这个名字也才突然印在了他脑子里。不但名字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对于祁占奎,也越来越有好感起来。正因为有好感,少年张树亭也同时发现,祁占奎与他爹祁老掌柜还是有着许多不同之处的。比如祁老掌柜爱笑,未说话先笑,话说着,人不笑,他也会笑一下。祁占奎却不爱笑,爱说,话说上半天不带重复。不但爱说,还喜欢饮,酒喝上半天也不带醉的。或者说,别人与他喝着喝着早醉倒了,他却不醉,不但不醉,话说得也越来越在理,直说得你心服口服,父亲张根茂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他,暗地里给家里人说过不止多少次:待祁老掌柜过几年年老还乡,就让祁占奎当前院店堂掌柜。谁知,还没等祁老掌柜年老还乡,祁占奎就主动去了北门外聚和永烧锅,当了那里店堂的掌柜,且一干就是十年。 听说,十年来,祁占奎在聚和永一直干得不错。聚和永烧锅东家张连启也待他不薄,不但一上来就让他当掌柜,且工钱也给得足。他祁老掌柜在润泉涌烧锅一月拿四块大洋,年底再得五十斤小米;他哥祁占东在赛酒仙烧锅一月拿三块大洋,年底拿十斤小米;他自当了聚和永烧锅店堂掌柜,一月拿五块大洋,年底拿一百斤小米。 但不知为何,几天前,为辞聚和永店堂上一个王姓伙计,张连启与祁占奎闹得很僵。这个王姓伙计,说来也不是别人,是张连启大老婆的弟弟,张连启的小舅子,在聚和永干得比祁占奎时间长,算得上聚和永的老伙计。如果不是后来祁占奎来当掌柜,这个掌柜,可能就是他的。但除了他亲姐姐,包括张连启在内的所有人又都知道,这个小舅子有个毛病,喜欢摸暗门子。喜欢摸暗门子,按说也没什么。但仗着姐姐是张连启的大老婆,祁占奎的话一向不听,祁占奎就有些不满了。 说来就在几天前,祁占奎派他到易州送酒。易州在太行山里,距安肃有九十里,一天打不了一个回来,晚上得留宿易州。但这时小舅子刚结识一个死去丈夫不久的新暗门子,是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寡妇。不但年轻,据说人长得也漂亮,不但漂亮,床上之事也很讨男人喜欢。小舅子正上着心,不想去,便让一个小伙计去。小伙计去时倒没事,回来路上却遇了匪,不但马车和小伙计捎带回来的酒银被抢,小伙计也被杀死在路旁。 小伙计不出事,安全回来,祁占奎也就不说什么了,待小伙计一出事,祁占奎又清楚事情原委之后,不由恼怒,说什么也不干了,非辞掉这小舅子不可。但小舅子又不是别人,是张连启大老婆的弟弟。首先是张连启大老婆不同意,接着是张连启也不同意。 张连启不同意,还是小舅子不但爱好摸暗门子,还是他安插在前院店堂的耳目。祁占奎一举一动,皆通过小舅子,都在他掌控之中。不但是他的耳目,其实张连启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是个好色之徒,有哪好的女人,小舅子也暗暗介绍给张连启。所以,一个坚决要辞,一个不同意辞。最后就闹到祁占奎不得不卷铺盖走人的地步。 弄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张树亭本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蹚这潭浑水,但常言说得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看好祁占奎。或者说,如果不是祁占奎在聚和永当着掌柜,换成另外任何一家烧锅,张树亭也会想办法把人挖过来。但现在好了,他本来头一天就捎信儿过去,约定今天上午就与祁占奎见面,商谈聘他为润泉涌烧锅掌柜一事,但由于上午在南门外迎接新知事,才耽搁下来。 从安肃县城到容城小祁庄,也就十五里路程。张树亭打马如飞,眨眼功夫也就到了。待来到祁占奎家,就发现屋门锁着。祁占奎家后院是他大哥祁占东家,再往后,住着祁老掌柜夫妇。张树亭见屋门锁着,一转身,本想去后院看望一下祁老掌柜,但考虑自己仍是守孝之年,不便走动,不由站住,可也就在这时,就听屋内“啪嚓”一声响。张树亭以为是屋内猫狗弄出的响动,待回头,却见打开的窗扇里,探出一个男孩儿的娃娃头来。再细瞅,男孩也就十一二岁样子,不用问,一定是祁占奎的小儿子。 “你是安肃城南烧锅的大东家吗?”孩子隔着窗子问。 润泉涌烧锅就坐落在安肃城南门里,人们又习惯称它南烧锅。 张树亭点点头。 “我爹说了,如果是南烧锅大东家找他,就到村东头酒馆去找。他一早就去那里了。”孩子又说。 张树亭心头不由一热,知道这个祁占奎还是很在意他的邀清。 小祁庄村子不大,张树亭骑马,也就眨眼间功夫就到了。就见村子东头只一家酒馆,不大,也就两间房子大小。待张树亭下马,挑帘进到屋来,又见屋内比屋外要暗着许多。正因为暗,一时三刻,屋内一切皆看不清楚。待试着往前走了几步,眼睛也慢慢适应了屋内光线,这才看清,屋门口东侧一字摆有两张方桌,各三四条长凳。再看最里那张方桌上,东倒西歪着两个酒坛子,酒坛旁,还趴着一个男人,一动也不动。 屋门西侧,是一个土坏垒成的柜台,一个戴瓜皮帽的白胖老头儿站在柜台里,一嘴短黑胡子,正微笑地看着他。张树亭心中一惊,以为是祁老掌柜,待细瞅,又不是。 “客想吃点什么?”白胖老头微笑着问。 这时已过响午,白胖老头儿不问,还一直想尽快见到祁占奎,还没想起饿。被白胖老头儿一问,张树亭还真觉得饿了。关键还不是饿不饿,关键还是一进门,张树亭一眼就认出来,趴在里面那张桌子上的男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祁占奎。看一动不动的样子,他显然是醉了,一时三刻恐怕醒不过来。一时间,张树亭也在祁占奎对过方桌前坐下,向老头儿要了两个小菜,另外,又要了一坛二斤装的酒。准备边喝,边等祁占奎从醉态中醒来。 正文 第三章 南北烧锅 第三章南北烧锅 就见白胖老头儿到后厨忙活一阵,很快端上两碟小菜来。小菜也是平常小菜,一碟炒豆芽,一碟烧茄子。随后,又从土坯柜台后搬来一坛酒。虽然润泉涌烧锅酒在方圆百里都叫得最响,盛装也与当地众烧锅盛装方法一样,皆用黑红釉陶坛装盛,用胶泥巴封口,外箍红绸布,最后又在酒坛腰部贴一“酒”字。但张树亭还是从封口手法上,一眼就看出,这坛酒却并非自家烧锅的酒,而是出自北关外聚和永烧锅。 北门外聚和永烧锅与南门里润泉涌烧锅,说来关系还并不远。两家主人不但都姓张,还同祖。两家烧锅的主人也都清楚,润泉涌烧锅在传到第九代的时候,第九代传人生有两个儿子。按润泉涌烧锅祖上规矩:烧锅传大不传小。但第九代传人眼看自己老了,再干不动了,便准备把烧锅交给儿子来打理。但第九代传人的大儿子长年有病,在前院店堂还行,在后院甑口、磨房或曲房却不行。二儿子则身强体壮,不但管得了店堂,还下得了甑口、磨房和曲房,里外都是一把好手。于是,第九代传人便准备破了祖宗规矩,决定把烧锅交由二儿子来打理。不交给二儿子,大儿子还不说什么,待明确把烧锅交给二儿子,大儿却不干了。不但不干,最后竟闹着要分家,不分家就不过的地步。不过说大儿子有病,其实也没什么病,就是身子骨有些弱,从小就弱。正因为身子骨弱,老人又从小偏爱他,也是怕把一个烧锅交给他,受不起这份累。没想到大儿子竟如此不懂老人心。不但不懂事,还强逼着老人把一半烧锅分给他,若不分,一开始是分家,后来又不活了。但润泉涌烧锅祖上还有一条规矩:哪就是分家不分烧锅。烧锅一分,就等于分了心,自己在拆自己的台。老二一见大哥这样,也治上了气,非管定润泉涌烧锅不可了,哥俩个本来是亲兄弟,关系一直很好,此时皆不相让,又成仇人了。不但成了仇人,还几次大打出手。老人好不后悔,思来想去,便再筹资,在北门外选址,再造了一座与润泉涌烧锅一模一样的烧锅,老人这么做,还有他另一份苦心。既便老大身子骨搁得住,此时再将烧锅交给老大打理,能打理好,有老二在,恐怕也难打理好了。 新烧锅取名聚和永,也是盼哥俩个永远和好的意思。然后由两个儿子抓阄儿,最后又是大儿子抓到了北门外聚和永,二儿子抓到了南门里润泉涌。老大一见更加生气,但阄儿是自己抓的,也怪不得别人。于是,便把仇又都记在了老二身上。在经营烧锅上,更是与润泉涌烧锅比着来,只可惜到死都没有比过润泉涌。也正因为到死,都没有比过润泉涌,这位老大头死前便留下了话,老大对他们的儿子这样交待道:“按祖宗规矩,润泉涌烧锅本来该交给他,却最终交给了老二……我们这一支张家人,不吃这口馒头也要争这口气,什么时候聚和永烧锅比润泉涌烧锅好了,什么时候就到我坟前告诉一声,也好让我在九泉之下瞑目!” 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遗嘱,两家烧锅,本是同宗,却成了永不来往的仇人。但外人倒并不完全清楚这些,只知润泉涌与聚和永本是同祖,便习惯称南门里润泉涌烧锅为南烧锅,北门外聚和永烧锅为北烧锅。 不过,尽管如此,张树亭对喝谁家酒倒并不介意。方圆百里,也不止方圆百里,大小烧锅的酒张树亭皆喝过。说来,这也是张树亭这一支祖先留下的规矩,只有比较才有进步,或者说,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够让南烧锅的酒更胜一筹。润泉涌烧锅的酒好,原因恐怕也在这里。 说话间,老头儿从土坯柜台搬来酒坛,就准备揭红绸替张树亭打开。张树亭急忙用手止住,要自己亲手来做。打坛口在外人本没有讲究,但在张树亭他们这些内行人看来,却有着诸多讲究,比如固定坛口红绸布的那条绸绳,用不同颜色的红绸绳,就代表着不同烧锅的酒,或用同样颜色的红绸绳,打结的样式不同,也代表着不同烧锅的酒。若再有不同,就是红绸布下封坛口的胶泥了。虽说封口泥巴大多都是胶泥,胶泥下又大多用荷叶托底,但用几层荷叶或用胶泥的多寡,各烧锅都各有不同的讲究。也正因为讲究不同,张树亭才能够从封口方式上一眼看出是哪家烧锅产的酒。又因为南烧锅和北烧锅出于同一祖先,封口手法也完全相同,同样是两层荷叶托底,柱状胶泥堵口,外包红绸,用黄绸绳打结。所不同之处,就在酒坛腰部那个黑墨红纸写就的“酒”字上。当年,北烧锅因为分给了老大,那个“酒”字就写得大一些,南烧锅因为分给了老二,那个“酒”字就略小一些。多少年了,都一直这样延用了下来。 张树亭动作极慢地打开坛口,这对他又同样是一个享用的过程,就如同正打开一个肉纸包,里面包香喷喷的肉一样。然后,这才斟了一海碗。闻一闻,浓郁的酒香中却缺少一点点甘冽,喝一口,又慢慢咽下,又感绵柔中又欠着那么一点点醇厚、圆润和丰满。北烧锅酒中缺少的东西,南烧锅酒皆具备,不但具备,待喝下,还给人一种酒香回味悠长之感。这也是南烧锅酒与北烧锅酒最大区别所在。正因为同出一祖,又有着这样的差别,北烧锅主人一代代心存不甘。原因也在这里。 张树亭极慢地饮。他喜欢这种让酒很干净地,没有任何其它掺杂地在自己肠胃里游走的感觉,尽管北烧锅产的酒比不上自家酒地道。但张树亭确实极喜欢这种美妙感觉。沉迷于酒,用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捕捉酒的芳香,也是张家男人必须要修练的本领。 张树亭一直极慢地饮,每次喝到嘴里的量又极少,待喝到嘴里,又是极慢地,一点一点往下咽。应该说,张树亭不是在用口腔的味觉,而是在用整个肠胃来感知酒的滋味。就见白胖老头儿,看他只喝酒不说话,也知趣地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长话短说,直喝到日头偏西,小酒馆里已暗淡无光,祁占奎才从醉态中清醒过来。也直到此时,张树亭也已两坛酒下肚了。 就见祁占奎从醉态中清醒过来,先抬手搓了搓脸,搓脸间,也透过屋里早已点燃的煤油灯光,一眼望到了坐在另一桌的张树亭。 “什么时候到的?”祁占奎停住手问道。 “这位客中午就来了。”一旁的白胖老头儿见祁占奎醒来先与张树亭说话,也没等张树亭开口,便抢先答道。 祁占奎便摇摇头,又冲张树亭抱歉一笑道: “真不好意思,本来是要等你的,谁知喝着喝着又多了。” 张树亭也笑笑。也是看天色不早,也是觉得祁占奎刚刚醒来,谈正事有些不是时候,便干脆隔着桌子,冲祁占奎一抱拳道: “祁掌柜,今天天色已晚,我先送祁掌柜回家休息?关于请祁掌柜到润泉涌店堂当掌柜一事,我们不妨明天再细做商量!” 就见祁占奎一听,又急忙摇手道: “可不敢再称掌柜,我现在已经不当掌柜了。” 说罢,又冲张树亭惭愧一笑道: “少东家捎信来请我到南烧锅当掌柜,我自是万分感激。” 说罢,停顿片刻,又说: “但南烧锅我是万万去不得的。这也是我今天想当面对南想烧锅东家说清楚的。” 祁占奎不说这话,张树亭还以为祁占奎会一口答应。祁占奎一说这话,张树亭不由大吃了一惊道: “为什么?” 也许早料到张树亭会问为什么,就见祁占奎又惨然一笑,接着,就说出了一段让张树亭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话。 正文 第四章 留洋知事 第四章留洋知事 这里先按下祁占奎与张树亭说过啥话,张树亭要不要蹚这潭浑水不提。 再说新任知事王琴堂,虽然骑一头毛驴来赴任,但此人却绝非等闲之辈。在没来安肃之前,曾在上海华亭县做过知事。不但做过上海华亭知事,在做上海华亭知事之前,还曾留学日本,不但留学过日本,还曾是前清进士,深得上一级范阳道首老乔器重,这也是范阳道署早早通知安肃县公署,要全员出动,隆重迎接新知事的原因。 但一开始,安肃县公署公人哪里清楚这些,见一任知事,独自骑一头毛驴赴任,不由哭笑不得。要知道,这时候还是一九一二年的秋天,民国成立还只半年有余,但此时的安肃境却连换两任知事,第一任,也是大清朝安肃县最后一位知县,姓曾,曾知县喜欢坐轿子,出门坐一坐轿子还没什么,就是去一趟县衙后身茅房,也要轿夫抬着去。但民国成立三个多月过去,连一个安肃议会都没有组织起来,便干脆被上峰罢了职;第二任知事姓李,又是行伍出身,在队伍里爱骑马,从队伍上退下来后也爱骑马,从外地赶来安肃任职那天,就是骑马来的,但也不是他一人骑马来的,是由一帮人前呼后拥着,一同骑马来的。又是因为三个多月过去,不是挑厨子老赵的毛病,就是嫌饭做淡了或咸了,或挑杂役老楚的毛病,嫌他不是把马越喂越瘦了,就是把马越喂越懒了。正因为只关注自己与马的吃喝,没心思梳理县政和关注天下苍生,让安肃县民看不到一点新政举措,又被新成立的议会罢了职,卷铺盖走人了。这第三任知事,倒不喜欢坐轿,也不喜欢骑马,但看上去,却也是一副不着三四的样子,恐怕在这安肃境也呆不了很久,就会像第一任老曾,第二任老李那样,卷铺盖走人了。 正因为人们不大看好这第三任新知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走人。就连厨子老赵,杂役老楚也开始怠慢起来。厨子老赵这天中午本来给新任知事准备了一碗红烧肉,五个火烧,其它公人皆吃白菜炖粉条,每人三个火烧。因新知事的到来,这顿饭每人碗里还要格外多一块红烧肉。但因不看好这位新知事,也是自作主张,将特为新知事准备的一碗红烧肉,又回到锅里,最终只给新知事送去了一碗只有两块红烧肉的白菜炖粉条,三个火烧。杂役老楚碗里倒多出两块红烧肉来,本来也只能吃到三个火烧,这一顿却吃到了五个。 杂役老楚一见老赵这样,本来准备要好好替新知事收拾一下住处,再置上一床新被褥,这时也开始马马虎虎起来,新被褥也不准备置办了。 王琴堂对这一切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待与门口的几个老汉闲扯过一阵,来到县公署厨房,与大家一起吃了一顿白菜炖粉条和三个火烧,也没有休息,让大家伙下午该干吗干吗。也不让人陪着,把嘴巴一抹,就径直出了县公署,往南而来。 王琴堂信步南来,沿街望去,就见安肃城沿街两侧,商铺,首饰铺、钱粮店、杂货铺、布店、肉铺、药铺……一家紧挨一家,再看并不宽阔的石板铺就的城街上,又是车水马龙市声嘈杂,南来北往客商熙来攘往。王琴堂不由暗自点头,真不愧南北通衢要冲,商贾云集重地。这一幕,也是上午进城后皆见识过的。 只是此时没人清楚,王琴堂信步南来,还奔着一个地方去的。这个地方,早在几天前,翻看《畿辅通志》和安肃当地县志,他就注意到了。其中《畿辅通志》上就有一段这样的记载:说安肃县自古以酿酒著称,酒质好人所共知。尤其“润泉涌烧锅产酒以‘酒质清纯,酒香怡人’而闻名,远销京、津地区,购者蜂涌。”这给他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 但给他印象更深的还是在保定范阳道署这两天。从邯郸老家来安肃赴任,第一站先到保定范阳道署报到,范阳道首前天为他接风,喝得就是润泉涌烧锅的酒,昨天晚上,老乔又为他送行,喝得同样也是润泉涌烧锅的酒。一接一送两次用酒,老乔也只是指了指杯中酒,对他说过一句: “这酒,就是你即将赴任的安肃县上一个叫润泉涌烧锅产的酒。” 王琴堂不太懂酒,好与不好,他喝不出。但他知道,老乔喝的酒就一定错不了,不但错不了,老乔这话他也记下了。就在今天上午,刚进南城门,就见有许多大车小辆停在左首一店堂前,排着长长骡马车队,再看这些大车小辆上,或拉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陶坛或藤篓,或干脆空着车厢,却热闹异常。也是因为好奇,王琴堂不由让毛驴停下,抬头细瞅这座店堂,又见店堂上方雕饰有大团花朵图案的青砖花墙间,镶有一块玉石匾额,又见匾额上写有三个苍劲有力大字:“润泉涌”。 也是第一次来安肃,王琴堂显然并不清楚,原来志中所载润泉涌烧锅就在这里,或者说,老乔的一接一送,两次喝的酒,原来就产自这里。当时看罢,心头就是一动。待打听着来到县公署,又发现县公署距这座有名烧锅并不远,心头又是一动。一时间,便决定下午就来亲自看一看。 沿城街往南,就见功夫不大,王琴堂便再次来到了润泉涌烧锅店堂前。这时再看店堂下,正有七八个伙计,肩扛陶坛出出进进,虽是深秋,天已寒,但见他们个个却又是满头大汗,或干脆光着膀子,将扛出陶坛里的酒直接倾倒到最前面车辆的陶坛或藤篓里,或干脆将陶坛直接捆牢到最前面的车辆上,然后,接过车主人递过来的一个小牌牌,交到店堂口一张方桌上,再随口喊一声: “张庄张套子的酒清了!” 或喊一声: “梁各庄梁宝良的酒清了!” 或 “史各庄史偏子的酒清了,欠陶坛一口!” 再看方桌后,坐一光头汉子,穿黑布长衫,见伙计将手中牌牌交到他面前,一边“噼噼啪啪”拨动算盘珠子,还一边在一张宣纸上勾画不停,同时也随着喊一声, “张庄张套子的酒清了!” 或: “梁各庄梁宝良的酒清了!” 或: “史各庄史偏子的酒清了,欠陶坛一口!” 这样的场景,走南闯北许多年,他还是第二见到。第一次是在上午,当然也是在这里。再看方桌前那穿黑长衫的光头汉子,王琴堂以为,不是这烧锅店堂的掌柜,恐怕就是东家了。王琴堂此来的目的,也想能尽快结识他们,好为下一步实施他的“实业兴县”计划做准备。于是,几步上前,可待一打听,原来这光头长衫汉子即不是润泉涌烧锅的掌柜,也不是东家,而是烧锅店堂的大伙计老孙。 而此时,润泉涌烧锅的东家张树亭,正在容城小祁庄光线暗淡的酒馆,边喝酒边等着他要找的人从醉梦中醒来呢。 正文 第五章 并非如此 第五章并非如此 再说张树亭,待来到小祁庄祁占奎家,听祁占奎儿子说他爹一早就去了村东口酒馆,以为祁占奎一早就在那里等他,心中不由一阵激动;待来到村东头酒馆,又见祁占奎醉趴在小酒馆桌前,桌上还东倒西歪着两个酒坛,心中又是一阵惭愧。 如果不是到南门外等新任知事,他上午就该到了,一时间,便决定坐下来,要了两个小菜,一坛酒,准备边喝边等祁占奎醒来。 从晌午一直等到日落掌灯时分,张树亭一坛酒喝完,又要了一坛。也是看张树亭一个下午,一直在喝闷酒,也是好奇和不解,也是表示对客的热情,待掌灯时分,又见白胖老头儿点燃煤油灯,移到张树亭桌前,放下,人也就手坐到桌前。 “看得出,客是在等人?” 老头儿坐在灯影里,冲同样坐在灯影里的张树亭笑笑,试探着问道。 张树亭点点头。 见张树亭点头,白胖老头儿又搭讪着问: “客在等什么人呀?” 张树亭要等的人就在眼前,于是便指一指祁占奎,道: “就等他!” 也是见白胖老头一脸诧异,说完,又笑笑道: “本来约好,今天找他来喝闲酒,谁知他竟一个人先喝醉了,我只好自斟自饮,等他醒来!” 谁知老头儿不听这话还罢,一听这话,又兴奋地猛一拍手掌道: “这么说,你与占奎该是好友,这个占奎,自从辞了北烧锅掌柜差事,天天来我这里喝闷酒,一喝又是大醉,一醉又是半天不醒。谁劝都不听。” 说完又说: “一会儿待他醒来,一定要好劝劝他,天天这么下去可不行啊!” 张树亭一听,又是摇头笑笑。 张树亭摇头笑,不是笑老头儿说他与祁占奎是好友不妥,若按辈分论,祁老掌柜与他爷爷时搭班当掌柜,他爹张根茂在时,一直喊祁老掌柜“叔”,如此,他也该喊祁占奎一声“叔”;或刚才听老头儿说,等祁占奎醒来,让他好好劝劝他。 而是不听白胖老头儿这番话,张树亭还以为祁占奎来小酒馆是专意来等他,见等他不来,慢慢喝醉了;听了白胖老头儿这番话,张树亭这才明白,祁占奎并非在此专等自己,原来是天天来此喝酒,且天天都这样喝得酩酊大醉。想到这儿,张树亭心里不由又是一笑,看来自己真是有些多情了。 可紧接着,待祁占奎从醉态中醒来,一五一十说出的一番话,张树亭听后,更是让他大吃一惊。 原来,十多年前,那年,祁占奎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的祁占奎仍在南烧锅跟他爹祁老掌柜学徒。也就在这一年,就听说在北烧锅店堂当掌柜的齐家庄老齐不干了,北烧锅也同时传出话来,要聘新掌柜。 但大半年过去,却听说始终无人敢去应聘。无人敢去应聘,还是因为,在齐家庄老齐之前,北烧锅还先后聘过王家庄老王,窦家庄老窦,史家庄老史在烧锅店堂当掌柜。在那个年代,一个掌柜在一家烧锅,往往一干都是几年甚至一辈子,很少中途再换主家。 但无论齐家庄老齐王家庄老王窦家庄老窦还是史家庄老史,在北烧锅皆未干满过两年,就辞职不干了。待问缘由,无论齐家庄老齐王家庄老王窦家庄老窦还是史家庄老史,又只摇头,都不说缘由,便知北烧锅店堂掌柜不好干。说不好干,恐怕还不是这些掌柜业务不精,而是北烧锅的东家不好侍候。 所以,北烧锅传出信来,大半年过去,竟再无人敢去应聘。正因为无人敢去应聘,祁占奎听说后,也是年轻气盛和当掌柜心切,更因为他爹祁老掌柜二十五岁就当上了南烧锅店堂掌柜,他哥祁占东二十六岁就成了城西聚酒仙烧锅店堂掌柜,祁占奎已经二十七岁了,仍在南烧锅跟他爹祁老掌柜学徒。别人倒没觉出什么,祁占奎却觉着活得窝囊。 见无人敢去应聘,便偷偷找到北烧锅东家张连启,要当这个掌柜。张连启一看祁占奎年纪和没有当过掌柜的经历,本不同意,但听说是南烧锅祁老掌柜的儿子,城西聚酒仙烧锅店堂掌柜祁占东的弟弟,又马上同意了。 但同意归同意,因祁占奎只能算个伙计不是掌柜,要想在北烧锅一上来就干掌柜,拿掌柜的银子,张连启便也提出一个条件,要与祁占奎写下契约:若祁占奎要在北烧锅干掌柜,就要一次干满二十年。二十年内,只许北烧锅辞他,不许他辞北烧锅,若干不满二十年,祁占奎只能拿伙计的工钱,将多拿工钱全部退还北烧锅。 按说,这个条件并不苛刻。北烧锅店堂伙计一月拿一块大洋,北烧锅店堂掌柜一月要拿五块大洋。一个从未当过掌柜的伙计,每月多出的四块大洋当然不会让你白拿。但临签约前,张连启又提出了另一个条件:二十年内还不准到其他烧锅干掌柜,不然,就要赔偿这些年已拿走烧锅总工钱的三倍银子。第一个条件不算苛刻,这个条件可就太荷刻了。 这么荷刻的条件,他以为祁占奎一听,会很快打退堂鼓,契约便不会再签了。谁知祁占奎听罢,不但没有打退堂鼓,还当下就与他写了契约,画了押。不但画了押,还当天就把铺盖从南烧锅搬到了北烧锅。这一点,倒大大出乎张连启的预料,但看祁占奎很痛快地答应了,心里又不由一声冷笑。 可等他爹祁老掌柜一听说,顿时捶胸顿足。祁占奎或许还不完全清楚,但祁老掌柜可清楚,这个北烧锅东家张连启,可不是一般人物,是一个算破天的主儿,当地人送他绰号“算破天”。哪一任掌柜都没有在北烧锅干出好来。祁占奎连烧锅店堂掌柜都没干过,又哪能干出好来! 但祁老掌柜只知其一,还不知祁占奎与北烧锅东家张树文还偷偷写了契约,画了押。若知道,又非气死不可。 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干,祁占奎竟在北烧锅一口气干了十多年。即没有像齐家庄老齐王家庄老王窦家庄老窦还是史家庄老史那样,干不到两年就被辞了或辞了北烧锅。但这十多年,也只有祁占奎心里清楚,又如一场恶梦一般。 说是一场恶梦,倒也不是说在北烧锅,祁占奎受了多大折磨和非人待遇,而是一种心境。做烧锅讲究一个字号,做掌柜也讲究一个牌子。尤其像祁占奎这样祖祖辈辈当掌柜的世家,更讲究一套自己的老规矩。而在做掌柜的这套规矩里,第一做人要正派。可是,自从进了北烧锅,跟他爹祁老掌柜学到的那套本领一点也用不上,因为北烧锅东家张连启自己就不讲规矩。 你想想,跟这样的东家当店堂掌柜,你还能当出好来!或者说,如果为迎合这样的东家,你就得把当掌柜的那份正直,那套规矩和办法都统统放下;如果想维护当掌柜的那份正直、规矩和办法,那就只好走人。在祁占奎之前,齐家庄老齐王家庄老王窦家庄老窦还是史家庄老史,在北烧锅都没有干长久,原因恐怕也在这里。 但祁占奎又不一样。正因为祁占奎与张连启有契约在身,只许北烧锅辞他,不许他辞北烧锅。尽管处处不如意,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了。正因为是硬着头皮干,十年多下来,也才练就了他另一套本领:为了办成事,祁占奎话可以说上一天一夜不带重复,酒可以喝上一天一夜不带醉的,或者说,别人与他喝着喝着早醉倒了,他却不醉,不但不醉,话说得也越来越在理,直说得你心服口服,把事情办成为止。也正因为练就了这样一套本领,就是祁占奎想辞,张树文也不会答应…… 不听完祁占奎这番话,张树亭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蹚这潭浑水,或这时从北烧锅挖走祁占奎合不合适,待一五一十听完祁占奎这番话。张树亭又一时间怒从心头起,都说张连启天生会算计,是个算破天的主儿,人送绰号“算破天”,但也万没想到,竟要如此算计,一步要将人的一辈子都算计进去。 也是年轻气盛和气喷不过,本来还担心南北烧锅不睦,面和心不和,还犹豫要不要蹚这潭浑水,这时也决心要蹚了;本来还犹豫这时要祁占奎来南烧锅当掌柜,还觉得有些对不起“算破天”,唯恐两家再添新“疙瘩”,这时也不怕了。 可是,决心下过,一旦说动祁占奎来南烧锅店堂做掌柜,按祁占奎与张连启所立契约,就要赔偿给张连启一大笔银子。到时,祁占奎恐怕难拿出,恐怕也只能由他出了。这笔银子,一笔一笔算下来,又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呀! 正文 第六章 先发制人 回头再说安肃知事王琴堂,自那天下午察看过润泉涌烧锅,本想再见一见该烧锅主人,待一打听大伙计老孙,竟没在烧锅。于是做罢,待返回县公署,又找公署公人一一谈话不提。 第二天,算正式就任。此时县公署机关已设有第一、第二两科。第一科掌理内务、教育、建设;第二科掌理粮租、契税及一切征收事项。王琴堂便招集所有公人议事,商议成立第三科,即所谓实业科,掌理兴办全境实业,并管理与承办科技事宜。 一九一二年的华北小县安肃,还没有谁对“实业与科技”四字认识的足够透彻,该如何兴办,又更觉无从谈起。王琴堂无奈,便亲自操刀,兼任实业科科长,又力排众议,选刚由畿辅大学堂毕业的小马任副科长。这个小马,也就二十四五岁年纪,长一张娃娃脸,在一帮老公人眼里,也就一个不谙世道的学生。 实业科成立后,王琴堂更是马不停蹄,三天两头带小马往外跑。王琴堂仍骑他带来的那头毛驴,小马则骑县公署的一匹高头大马。见一位堂堂县知事,三天两头与一个学生娃往外面跑,县公署的老人们见了,一时间,又再次哭笑不得。 真想像不出,这位新知事到底在外面鼓捣个啥? 话说这日,王知事骑了毛驴,小马骑了高头大马,刚出了县公署大门,就听一旁有人喊: “王大人请留步!” 王琴堂急忙停住毛驴,待回头,就见一胖一瘦两个汉子,正急步向自己走来。 再看这两个汉子,个头差不多,但胖些的长得黑些,方头大脸,又年长一些;瘦些的倒长得白些,白净长脸,也就二十四五岁年纪,。再看衣着,又均着灰洋布夹袍。 待两汉子走到近前,就见瘦些的汉子先冲王琴堂一抱拳道: “想必这位就是新来知事王大人吧?!” 王琴堂急忙跳下毛驴,道: “我正是县知事王琴堂!” 说罢,又看一胖一瘦两个汉子,道: “二位有何事要找本知事?” 就见瘦汉子冲王琴堂又一抱拳道: “王知事,今小民有一事相求,还望王知事能为小民做主!” 说着,又看一旁胖汉子。就见胖汉子急忙从袖筒中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展开,几步上前,递到王琴堂手上。 “请王知事先看这个!”黑汉子道。 王琴堂接过宣纸,一看,原来是一张契约。待低头看过多时,又抬头问: “谁是张连启,谁又是祁占奎?” 黑汉子又急忙一抱拳道: “小民正是祁占奎,张连启乃北烧锅东家。” 原来这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两个汉子,也不是别人,正是祁占奎与张树亭。这祁占奎长得确实黑些,但胖;张树亭又长得确实白些,但瘦;或者说,张树亭长得也不是很白,但因为祁占奎长得黑些,反倒衬出张树亭的白来。不过,说到张树亭瘦,由于每天都要下甑口、磨房或曲房,天天都与甑口磨房或曲房的伙计一起干活,虽瘦但也筋骨。 说来,张树亭决定陪祁占奎来见新知事,还是在昨天。自那天在容城小祁庄村口酒馆,与祁占奎见过一面之后,张树亭想了又想,虽然也没想出更好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心中却是越加愤愤不平。于是,就在昨天,张树亭便再次来到小祁庄,同样在村口白胖老头的酒馆找到祁占奎,并告诉祁占奎,润泉涌烧锅甘愿替祁占奎赔给北烧锅这笔银子,也要聘祁占奎来润泉涌烧锅店堂当掌柜。 祁占奎一听,当然不肯,最后商量来去,张树亭又提出陪他去见新任知事主持公道。祁占奎一听,又是不肯。祁占奎不肯,还是因为自古到今,还从没见到过哪个当掌柜的来告东家的,这若传出去,还有哪家东家敢再聘你当掌柜?即便不为自己以后考虑,不是也要为自己的后代考虑吗,说不定他们哪天还要替人家当掌柜呢。 张树亭一方面也是替祁占奎呜不平,一方面也确实急需像祁占奎这样的人来替他打理店堂,也不完全是急需像祁占奎这样的人来替他打理店堂,关键还是,他总感到与祁占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结在里面。这种情结,细想起来,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十一岁那年,祁占奎曾救过自己的命;或他是祁老掌柜的儿子,张祁两家本是世交;或他在北烧锅店堂做掌柜一做十多年,一直做的不错。这种情结,更像是对祁占奎天生的一种好感。 正因为有这种情结在里面,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张树亭也是年轻气盛,也是没有更好办法可想,最后便放了狠话:限明天一早,要祁占奎拿上那张契约来南烧锅找他,一起去见知事,求知事来主持公道。若明天一早见不到祁占奎,他会马上筹措足银两,从北烧锅东家张连启手中买出另一张契约。当时,张树亭说完,也不再与祁占奎废话,起身就回了南烧锅。 待第二天一早,张树亭刚刚起床,就透过窗子,见院门口站有一人,着灰洋布夹袍。细一瞅,这人又不是别人,正是小祁庄的祁占奎。心中不由一喜。待一问,也是担心张树亭见他不着,真的筹措银两,从张连启手中去买另一张契约,欠下张树亭好大一个人情,这辈子都还不起。也是见张树亭真心待他,一心想让他来当南烧锅店堂掌柜,一时间,便决定与张树亭一起去见知事。 同时,祁占奎也想好了,若新知事主持公道,将他与张连启之间做一了结,他便应了张树亭的好心邀请,来南烧锅店堂当掌柜;若新知事不主持这公道,祁占奎也同时想好了,宁肯从此再不当掌柜,也要坚决阻止让张树亭出这份银子。正因为如此想妥,祁占奎这才一早来见张树亭。 这时再说王琴堂,见祁占奎答他就是祁占奎,不由又问道: “你找本知事看此契约,又是何意?” 见王琴堂问,也不等祁占奎答,张树亭便抢先道: “我们要告北烧锅东家张连启以大欺小!” 说罢又道: “祁占奎在北烧锅当店堂掌柜,他不但要求人家一干就要干满二十年,还要求人家一旦离开北烧锅,再不准到其他烧锅干掌柜,不然,就要赔偿这些年已拿走北烧锅总工钱三倍的银子。” 说完,见王琴堂又低头看契约,又愤愤道: “这样的契约,不是分明把人给限制死了吗?!” 又说: “若王知事不管此事,我们润泉涌烧锅就甘愿赔上北烧锅这笔银子,也要还祁占奎祁掌柜重新选择的自由!” 正文 第七章 善恶一线 再说张树亭,虽然只有二十四五岁年纪,却本是性情耿直之人。就说那天在南门外迎接这位新知事,可两个多时辰过去,却不见新知事踪影,后来还是县公署厨子老赵,跑回来告诉大家伙儿,新知事已经到了,正坐在县公署门外,与几位老汉闲扯篇呢。张树亭一听,当时心中就有几分不快。 待跟随大家伙儿一起来到县公署门外,一看,果然就见这位新知事,正与经常在县公署门前晒老阳的几位老汉说笑成一团。一时间,张树亭对这位新知事,又添几分反感。如果不是觉得祁占奎这事难缠,别无它法,他也不会主张祁占奎,让新知事来主持公道。 见祁占奎将契约递上,王琴堂紧锁眉头,只顾低头看契约,却不表态,内心不由又是一阵失望。一时间,倒有些后悔让祁占奎来找这位新知事,不如自己出了这笔银子来的痛快。 只是他哪里知道,王琴堂只低头看契约,不表态,还是因为这些天,王琴堂一边与小马往各处跑,一边还在起草制定县域公司法。如何兴办实业,承办科技?按王琴堂的设想,就是将现有“润泉涌”“聚和永”“永丰齐”“德成永”“元丰”“中兴恒”“忠玉和”“裕泰祥”“信义成”这些酿酒、轧棉、榨油、铁治、钱庄等,在现有基础上,规模化规范化公司化。王琴堂与小马每天各处跑,也没有往别处跑,跑得也正是这些地方。 万没想到,就是“聚和永”这样规模的烧锅,竟还存有这样的契约,这显然有碍县域经济的发展,也有背人性。王琴堂一方面深感意外,同时也深感不尽快加强县域工商业管理,也同样很难推动兴办实业和承办科技。王琴堂紧锁眉头,低头不语,主要还是突然想到了这些问题。 就见王琴堂这样想罢,又低头仔细研究了一番那张契约,这才抬起头,问张树亭道: “你又是什么人,又与这张契约有何关联?” 张树亭一听王知事问他是什么人,又与契约是何关系,便爽快告诉王琴堂,他是润泉涌烧锅主人张树亭,此事本与他没有关系,但听说祁占奎从北烧锅辞了职,他便想聘他做南烧锅店堂掌柜,祁占奎一开始不肯,后来见推辞不过,便把他与北烧锅张连启之间有这样一张契约的事说了。 祁占奎不说,他还不气愤,或者说,若祁占奎说出的是别的理由,他还不勉强祁占奎,正因为是这样一个理由,张树亭首先愤怒了,一是找王知事主持公道,二是由他出银子,从张连启手中赎出另一张契约的事,一五一十干净利落地又说了一遍。 王琴堂一听,不但一下清楚了事情原委。更让他万没想到的是,原来这个说话直爽的年轻人,竟是南烧锅,也就是润泉涌烧锅主人张树亭。一时间,又不由拿眼去看张树亭。张树亭认识王琴堂,但王琴堂并不认识他。来安肃赴任的那天下午,王琴堂倒是专程去察看过南烧锅,但也没有谋到张树亭的面。这时一见,内心不由一惊,本以为远近有名的润泉涌烧锅主人该有些年岁,万没想到,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 见王琴堂拿眼只瞅张树亭,也是担心会把张树亭牵扯其中,更是不想让张树亭牵扯进来,于是,就见祁占奎又冲王琴堂一抱拳道: “尽管南烧锅张东家看得起祁某,要聘祁某到南烧锅店堂当掌柜,祁某自当万分感激。但此事却与张东家没有丝毫关联。” 说完又说: “若王知事能将小民祁占奎从此困局中解脱出来,小民当感激不尽;若王知事也感到无能为力,小民祁占奎也绝无怨言,从此再不干掌柜也就是了!” 王琴堂一听祁占奎这样说,又急忙冲祁占奎一摆手道: “此契约明显存有不公,本知事若不知道还罢,既然知道了,就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说罢,便当下吩咐一旁小马。二人一早出门,王琴堂本欲去城西“德和”轧棉厂,这时也临时决定不去了。命小马即刻骑马去北门外聚和永烧锅,也就是北烧锅去传张连启,要他立刻来县公署,就说王知事找他有事。 见小马远去,又回头对祁占奎道: “我们去公署里等。” 说过,见张树亭也欲往公署里走,便道: “我看这事应该与润泉涌烧锅没有瓜葛,你还是暂时回避的好。” 张树亭本不想回避,见王知事如此说,也不能不回避了。 再说北烧锅东家张连启,听小马说新任知事找他,二话没说,也骑上一匹马跟上小马就来到了县公署。到县公署一看,原来是为他与祁占奎当年所立契约一事。说来这个张连启,长条脸,高身材,五十来岁年纪,人送外号“算破天“,是个鬼精鬼精的人物。一见新任知事亲自过问此事,也是自知理亏和一意坚持下去,对自己也不一定会有好处,传出去更是惹人笑话。干脆做一顺水人情,也能够给新知事留下一个好印象。一时间,王知事怎么问,他怎么答;王知事怎么说,他怎么听,话到最后,张连启便干脆冲王知事一抱拳道: “王知事,什么也不用说了,张某知错了!” 说完又说: “全听您的,我这就回去将另一张契约拿来,当着王知事的面撕毁!事情从此一笔勾销。” 王琴堂一见这人说话如此明理,也不由高兴地一拍手道: “既然如此,再好不过!” 就这样,一件看起来很难解决的事情,就这样三下五除二给解决了。但解决是解决了,随着祁占奎很快当了南烧锅店堂掌柜,也从此在南北烧锅间种下了祸根。 正文 第八章 人心莫测 接着,咱们再说新知事王琴堂.这个王琴堂,说来也是一位爱国人士。当年之所以东渡日本,赴早稻田大学深造,就是因为像许多中国先进知识分子那样,深感东、西洋工业的现代化,才决心出国留洋,以图学成回国,洋为中用,为富国强民出力。 正因为有此报国之心,早在早稻田大学期间,王琴堂首先选择的就是法政专业,这个专业,也是早稻田大学最有名的专业之一。之所以选择法政,按王琴堂意思,中国要想富强,首先在政治上就必须由.走向宪政。 可初到日本,由于不懂日语,又只好和大多数留日学生一样,先进日本人办的日语补习学校补习日语。因为这些补习学校都是临时机构,学校老师教学水平一般不说,品行也良莠不齐,经常有老师向学生索要物品事件。 这样的事,当然也让王琴堂遇上过。一次,一个叫藤本雄二的日语老师,听说王琴堂手中有一册绘画本《三国志》,当时,日本人对中国读物《三国志》非常推崇,藤本雄二便一心想得到此读本。但这个藤本雄二,对中国留日学生并不友好,尤其一提到中国,更是张口闭口“支那”,这让王琴堂非常憎恨,便以各种理由搪塞,始终没让他如愿。因为出国留学这年,王琴堂已46岁,藤本雄二便经常以王琴堂年岁大,日语发音不准百般嘲笑奚落他。王琴堂不卑不亢,学习上越发刻苦。回国前,不但精通了日语,英语两种语言,主修的法政专业也成绩优异,一度成为中国留日学生中的佼佼者。 也就在王琴堂正式进入早稻田大学的这年元旦,因东京成城学校、冈山第六高等学校在悬挂万国旗时,故意不挂中国国旗,引起两校中国留学生抗议和罢课,要求校方悬挂中国国旗,并认错道歉。 王琴堂和同在早稻田大学留学的安微籍俞道暄听到消息后,带头响应,并串联本校及附近学校的中国留学生一起抗议,甚至罢课,以至所有挂万国旗的学校,迫于中国留学生的强大压力,只得认错道歉,悬挂中国国旗。 也正因为此事件的发生,让王琴堂与俞道暄结下了深厚友谊。毕业回国前夕,留日学生纷纷在毕业提名录《鸿迹贴》提字,其中俞道暄曾豪迈写道: “中国英雄,中国英雄,要将双手撑天空。撑天空,剑吟风,手持三尺笑从戎。剑气贯长虹,血染征衣红,直塞国旗徧欧美中。欧美中,舞黄龙!” “中国英雄,中国英雄,要将双手撑天空。撑天空,唱大风,平蛮平夷更平戎。壮士气吐虹,国运映旭红,天地无人不朝中国华中。中华中,蟠黄龙。” 当时,王琴堂就与俞道暄在一起,待大声读罢,激动地紧紧拥抱住俞道喧,以至热泪盈眶,发誓回国后一定要做强国富民的“中华英雄”。 正因为此,回国后,王琴堂先到徐州师范学堂任职。他认为,只有把所学知识传授给更多中国知识青年,才能更好地在中国推动宪政的实施,因主修专业为法政,后又转到苏州法政学堂任职。 不过,残酷的现实,让他很快又意识到,法政教育很难促成宪政在中国的实施。之后又毅然从政,希望通过实政一方,以“实业救国”。 这些情况,别人或许不大清楚,但有一人已经打听得的一清二楚,也不是只新任知事王琴堂,凡来安肃任职的知县或知事,这个人都会想办法将其身世打探的清清楚楚。这个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北烧锅东家张连启。 说来这个张连启,又与张树亭等众烧锅主不同。说他不同,还在于,无论是大清朝时的知县,还是民国的前两任知事,他都能与他们打成一片。一个主政,一个从商,说他们能够打成一片,也无外乎“权钱色”的交易。 知县或知事手中有权,张连启手中有钱,但张连启又不是女的,他与知县或知事打成一片,也应该是知县或知事手中的权与他手中的钱打成一片,但张连启虽然不是女的,但他凭的恰恰就有一个“色”,再者才是物。用张连启自己的话说,对于官老爷,他一是送色,再者,才是送物。 送色当然是指送女人。都知道,无论是大清时知县,还是民国前两任知事,都是只身赴任,家眷皆留在老家。这一来,问题就出来了,无论是知县还是后来民国时的知事,都需要有人照顾,比如饭由谁来做,夜壶又有谁来倒,皆成了问题;或者说,有时专靠厨子老赵或杂役老楚这种人,还真不大方便。 这样的细节,别人没有注意到,张连启就注意到了;或者说,别人不屑为之,张连启却像苍蝇见到屎一样,不吃到嘴里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 于是,每一任知县或民国时的知事来,张连启皆会买下个漂亮女子送去。不但服侍知县还有后来民国时的知事吃喝用度,还服侍他们睡。这样一举多得的事情,不但知县或知事见了,会偷着乐,就连像厨子老赵或杂役老楚这种人见了,也绝对会偷着乐。 当然,也有哪不好色的。不好色,张连启也有办法,便是送物。物也不直接送到知县或知事手里,而是直接送到他们老家去。当然,物也不是一般的物,皆是值钱之物,比如木料砖瓦,或干脆在当地为县老爷们置办下一方田产。知事或知县见了,更是没有不偷着乐的道理。 送物不送钱,这也是张连启与别人不同之处。张连启的意思,钱这东西,放到谁手里都是钱,钱在谁手里,就是谁的钱;而物就不同了,无论送到谁手里,物本质上还是自己的。 说这东西是我送的,或那东西是我买给他的。道理也在于此。 当然,无论送物还是送色,张连启都不会白送。张连启是谁?人送绰号“算破天”。不但他不会白送,收他物或色的知县或知事,也不会白让他送。各种税赋,谁若不交,知县或知事都有办法制裁他们;正因为有了前面铺垫,张连启不交,知县或知事便可以视而不见坐视不管;或名义上交了,知县或知事也会偷偷返给他,不返给他,也会另有好处给他。总之,张连启绝对不能吃亏,也绝对不会让他吃亏。 什么叫狼狈为奸,这就叫狼狈为奸。 王琴堂不但不会吃亏,最后往往还会占到一个大便宜。不但能占到一个大便宜,还因为有了靠山,除去杀人放火他不敢,别的事他皆敢。光绪三十三年,安肃境闹蝗灾,民不聊生,全境十一家烧锅禁止购粮烧酒。别人不敢,北烧锅却照烧不误。 正因为从中尝到了甜头,张连启不但乐于经营烧锅,更乐于经营与知县或知事的这种关系。所以,当时一见新来知事王琴堂亲自过问他与祁占奎所立契约之事,便二话没说,当下就答应拿来他手中那份契约,当着王琴堂的面撕毁!事情从此一笔勾销。原因也在这里。 当时,王琴堂一见此人说话如此明理,还高兴地一拍手道: “既然如此,再好不过!” 但他那里会想到,这时的张连启已经开始准备向他下手了。 正文 第九章 自作自受 再说张连启,虽然对王琴堂打探的一清二楚,待一接触,却又突然觉出,这位新知事,恐怕与以往任何一任知县或知事又有不同,该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 但张连启倒不怕。您想想,能够当上县太爷的主儿,又有哪位与普遍人一样呢。就拿宣统元年,来上任的曾知县来说吧,说来,那也是一位主张“实业兴国”的进步人士。虽然喜欢坐轿,但除了喜欢坐轿,一开始也是“油盐不进”。 不过说来,一开始,还是张连启轻看了他。说轻看,也没有轻看。待张连启想办法打探清楚,知道这位曾知县,来自江西,一个穷山老峪的地方。老家距安肃路途遥远不说,家附近又皆大山,买木料砖瓦运过去,或干脆在当地为曾老爷置办一方田产,似乎都不太现实。于是,便开始在“色”上下功夫,还特意从保定城,买来一位年轻漂亮且知书达理的女子,乘着夜色,给曾知县送了过去,以代替厨子老赵和杂役老楚,来好好服侍曾知县日常吃喝用度和睡觉。 本以为一个来自穷山恶水之地的曾知县,又是长年没办法回家与妻子团聚,送一个年轻漂亮且知书达理的女子过去,就仿佛给一头饿狗嘴里送肉一般,曾知县偷着乐都来不及。可哪里想到,这位曾知县见了,却不动“色”,不但不动“色”,还将张连启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并将张连启连同那名女子当即轰出县衙。 不过,张连启见送“色”不成,且被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倒也并不气馁。又回过头来,又在送“物”上再下功夫。 当然,说他在送“物”上再下功夫,倒也不是重新考虑买好木料砖瓦,跋山涉水给曾知县老家送去,或干脆在曾知县老家附近为其置办一方田产,而是张连启很快发现,这位曾知县喜欢坐轿。 既然喜欢坐轿,张连启以为,就一定会对轿本身感兴趣。于是花重金,特意请工匠为曾知县做了一顶檀木小轿。这顶小轿不但用檀木做成,还在小轿内巧妙安装了碳盆,以及固定茶壶茶碗和办公用的平板。平板四周又镶有金片,看上去,高贵而大方。 送美女,曾知县不要,还将张连启一顿臭骂。待将这顶小轿悄悄送去县衙,曾知县居然就收下了。当然,也不是一下子就收下了,而是在县衙放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把这顶小轿说成是北烧锅主人张连启给县衙的捐赠,曾知县这才堂堂正正坐了进去。 尽管把送给曾知县的礼物,说成是给县衙的捐赠,但到头来,张连启也一点没有吃亏,两人关系近了一层不说,后来,安肃要成立县商会,曾知县也是力排众议,让张连启做了安肃县第一任商会会长。 不过,这位王琴堂,张连启也看出来了,又不同于以往的曾知县。看似一个和善老头,内在里可透着刚毅和果断。说他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原因也在这里。正因为原因在这里,为能够尽快接近这位新来王知事,张连启反倒更不敢贸然送“色”或送“物”了。一时间,又只好像当年对付曾知事那样,再另辟蹊径。 当然,说另辟蹊径,也没有什么蹊径好开辟。可也就在张连启正为如何接近这位王知事而发愁时,恰遇祁占奎将当年两人所立契约之事,告到了新知事那里。张连启当然不会再说二话,当即返回家中,将他手中那张契约找出,当着王知事和祁占奎的面撕毁。王知事见了,自是无比高兴。 也是想趁热打铁,也是看着欠火候,准备浇上一瓢油,让火旺起来。也就在王知事找过他的第二天,张连启当机立断,也像头一天张树亭和祁占奎那样,一早就来到了县公署。也是知道晚了,怕撞不见王知事。 待来到县公署,就见王琴堂与小马刚从厨房吃饭出来。见王琴堂从厨房出来,张连启也紧走几步,招呼道: “知事大人请留步!” 王琴堂一看是张连启,认识,昨天刚见过面,便玩笑道: “张掌柜,这么早来县公署,不是因为昨天的事后悔了吧?” 张连启当然听出新知事这是玩笑话,急忙也玩笑道: “知事大人断定的事,怎敢反悔。就是想反悔,也不敢呀!” 说完又道: “我找知事大人,是另有它事禀报。” 这时王琴堂已站住,见张连启说有事禀报,便很痛快地把手一挥道: “说吧,有何事?” 张连启就告诉王琴堂,上上任曾知事在任时,曾成立过安肃县商会,并委任他为商会会长。他已于几位商会会员商量妥了,中午要在北门外庆春永饭庄摆一桌,务请王琴堂过去,就如何推动商会事务开展作些训示。 说罢,又说了一些商会会员的名字,比如福和丰肉铺东家王秃子,庆春永饭庄东家张滚子,中和宣布店东家储万祥,梁双兴药铺掌柜范洪志,克已栈大车店掌柜连可信, 说来,曾知事当年成立安肃县商会,并委任张连启为安肃县第一任商会会长,也是只搭了一个空架子。因为商会成立不久,曾知事就离开了安肃境,工作也没有开展。但自宣布张连启为安肃首任会长之后,张连启也不能只当光杆司令,没有兵呀。于是,便拉出一个名单,作为商会成员,比如福和丰肉铺东家王秃子,庆春永饭庄东家张滚子等,这些人,其实也不是别人,都是平日与张连启要好的朋友。 王琴堂一听,心中不由一沉。 关于上上任知事成立过县商会一事,王琴堂其实早知道了。按王琴堂的意思,安肃县商会当然需要尽快成立起来,但他要成立的商会,绝不会是上上任知事成立的商会,他要等把安肃实业真正推动起来之后,才准备着手做此事。他要成立的商会,一定是要经过全体商户选举产生的。 正因为有这样的考虑,见此时张连启如此说,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好。 可待听罢张连启提说的这些商会成员的名字,都是一些沿街铺户的小掌柜,与他所了解或走访过的一些大商户,比如“润泉涌”烧锅东家张树亭,“永丰齐”粉厂掌柜陈占元,“德和”轧棉厂史进财、汪麟生、刘殿荣、史金忠四姓东家,以及“元丰”铁厂东家刘敏昌,“中兴恒”榨油坊东家李振芝,“信义成”钱庄掌柜刘乱子,张连启所提说的商会成员里,一家也没有。 王琴堂心里便有此不悦,但王琴堂毕竟是王琴堂,只略一思考后,便爽声道: “这事不急,待我忙过这一阵子,咱们再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此事不迟!” 正文 第十章 人前有耳 再说张树亭,自那日与祁占奎一起去见王琴堂,王琴堂让他回避。他只好回避。可也让他万没想到的是,事情解决的竟是如此顺利,简直如快刀斩乱麻一般。一时间,又觉这位新知事,与以往知事又所不同。 不过,这时张树亭的注意力,可没有放在新知事身上。见祁占奎已与北烧锅解除契约,也是二话没说,当下就写了聘书,送到小祁庄,聘祁占奎为南烧锅店堂掌柜。祁占奎一见,也是当即应下。 要说祁占奎,对南烧锅没有感情,也是瞎话。祁占奎十二岁就跟他爹祁老掌柜在南烧锅学徒,二十七岁才离开南烧锅,在南烧锅一干就是十五年,虽然只是个伙计,却比在北烧锅干掌柜的时间都要长。如果不是当年一时冲动,非要去北烧锅干什么掌柜,几年后,他爹祁老掌柜告老还乡,说不定南烧锅店堂掌柜就是他的。关于这一点,说祁占奎自去了北烧锅,不后悔,也是瞎话。 关键还是,祁占奎也看出来了,张树亭请他当南烧锅店堂掌柜,也完全出于一片真心。正因为见张树亭出于诚心,祁占奎这才当即应下,原因也在这里。 咱们长话短说,单说祁占奎上任这日,虽然店堂前,日上三杆之后,就开始有拉酒车辆陆续到来,但这天一早,就见店堂伙计还是早早在店堂前,一排溜,挂出了七盏用粗竹条大红绸制成的灯笼。 就见这七盏灯笼,每盏都有两楼粗细,三尺长短。不但显得高大,又见七盏灯笼,又用大红绸布串起。一时间,本来就显热闹的南烧锅店堂前,又顿时增添出喜庆起来。 话说到这里,一定有人会问:一个店堂掌柜来上任,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挂灯笼吗?又为何一挂就是七盏,然后又用大红绸串起呢?按说不至于。但按张家祖上规矩,这样的灯笼,除了过年,迎接店堂新掌柜这日,又是必须挂起的。而七盏灯笼,又分别代表南烧锅店堂设在保定城、大名府、河间府、顺德府、正定府、北京城、天津卫七地的七家润泉涌烧锅酒铺。或者说,七盏灯笼的挂起,就代表着作为一个店堂新掌柜,不但要管理好一个烧锅店堂,还要管理好烧锅店堂设在外地的这七家酒铺。 当然,往远里说,南烧锅设在外地的这七家酒铺,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设立在外地的酒铺,最早也不是七家,而是两家。这两家,最早是分别设在了保定城城隍庙和北京城大栅栏,两间铺面,门前挂一个绣有“润泉涌”三字,和一个大“酒”字的酒幌子。正因为当年设了这两家酒铺,不但让润泉涌烧锅酒在保定城和北京城一下子有了名气,还赚到了比在当地买酒更多的银子。 当年,也是为表彰这位有开拓精神的店堂掌柜,到年底,张树亭的祖上不但为这位店堂掌柜多封了几封银子,这年春节,因为高兴,也是为图一个喜兴,张树亭的祖上还特意找人用粗竹条红绸布制成了两盏大灯笼,挂在店堂前。以后,年年大年三十,南烧锅的店堂前都要挂起两盏这样的大灯笼。 后来,这位店堂掌柜告老还乡,新掌柜上任,又恰逢春节刚过,两盏大灯笼仍在。当时,张树亭的祖上在店堂前迎接新上任的掌柜,说话间,也是一指两盏特制的大灯笼道: “这两盏大灯笼,还是前任店堂老掌柜在保定北京两地开设了酒铺,挣到了更多银子后,我特意找人制做的,以示庆贺。” 新掌柜一听,以为东家是用话暗示他,便冲张树亭祖上一抱拳道: “我也愿为东家在其他州府再开两家酒铺,到时若赚到大笔银子,东家可以再多挂两盏大红绸灯笼来庆贺呀!” 张树亭祖上一听,当然高兴,于是爽快道: “一言为定!” 后来,这位新掌柜果然又在正定府和河间府开设了酒铺,同样赚到了比在当地买酒更多的银子。到年底,张树亭祖上不但同样为这位新掌柜多封了银,也不食前言,从这年开始,也同时在店堂门前挂出了四盏大红绸灯笼。不但挂出了四盏大红绸灯笼,张树亭的这位祖上还推陈出新,过罢年,待店堂掌柜回店堂上工这日,还格外在挂起的四盏大红绸灯笼上,又系上一条大红绸,以示对店堂掌柜的欢迎,店堂掌柜对张家更加忠心耿耿。 从此后,张树亭的这位祖上也就立下了这样的规矩:不但每年过完春节,店堂掌柜来店堂上工这日,张家都要在挂起的灯笼上,再格外系一条红绸,以示对店堂掌柜的欢迎外,每当店堂新聘掌柜,若是年节刚过,就在挂起的灯笼上现系一条红绸,若不是年节,不但挂大红绸灯笼,还系大红绸,来迎接新掌柜。这时挂出七盏,当然是代表南烧锅在外地州府已有七家酒铺的意思。 不过,这样的事当然也不会常有,您想想,祁占奎他爹祁老掌柜,在南烧锅店堂当掌柜,一当就是几十年,几十年里,南烧锅店堂再没有聘过新掌柜,后来,他爹张树茂又“一肩挑”,不再聘店堂掌柜,平日里,自然就很难再见南烧锅店堂前挂大红绸灯笼的情景了。 闲话少叙,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尽管此时店堂前,拉酒车辆不断,一如往日般热闹,伙计出出进进,喊声此起彼伏:“大北楼李更深的酒清了!”或:“南城赵洛九的酒清了!”或:“于家庄于老财的酒了,欠陶坛一口!”这边喊罢,又听大伙计老孙那边再喊,“大北楼李更深的酒清了!”或:“南城赵洛九的酒清了!”或:“于家庄于老财的酒了,欠陶坛一口!”…… 但见接祁占奎的马车一到,所有喊声便嘎然而止;不但喊声停了,就见店堂上出出进进的伙计,纷纷放下手中家什,往马车前涌。这时,一直等在店堂里的张树亭也急忙迎出,就见张树亭刚从店堂迎出,又听店堂后身的院子里,紧接着也传出七响轰鸣铳声。为隆重迎接新掌柜祁占奎的到来,放铳七响,又算是南烧锅年轻东家张树亭的推陈出新了。 待张树亭带领店堂众伙计,快步走到祁占奎坐的马车前,就见张树亭冲祁占奎一抱拳道: “张树亭及润泉涌烧锅店堂众伙计,欢迎祁掌柜的到来!” 店堂众伙计也一齐冲祁占奎抱拳: “欢迎祁掌柜!” 再说祁占奎,此时早已跳下马车,可他也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不由激动的满脸通红,也激动地冲张树亭和店堂众伙计一抱拳道: “张东家及众伙计这样迎接占奎,可实在令占奎受宠若惊了!” 张树亭便冲半空,又一抱拳道: “张家祖上规矩如此,张树亭也不敢违拗!” 说罢,又郑重道: “自即日起,祁张两家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就不必说两家话,从今往后,润泉涌烧锅店堂及各酒铺,都仰仗祁掌柜效力了!” 这个祁占奎,本也是豪爽之人,张树亭喜欢他,根本原因或许也在这里。见张树亭这么说,便豪爽道: “张东家尽管放心,祁占奎既然答应来南烧锅,就一定会尽全力为东家效力!” 张树亭便再一次抱拳道: “那好,祁掌柜店堂里请!” 祁占奎也道一声: “张东家,先请!” 那时中国这些的县城企业,还不兴开欢迎会,来欢迎一位ceo式的人物到来。就这样一言一语间,祁占奎也算正式走马上任了。 可他们哪里清楚,他们的这番话,早被人群中一人,句句听到了耳里。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北烧锅的一个姓勾的小伙计。就见这个姓勾的小伙计,待听完他们的这番话,便一溜小跑往北门外跑去。 正文 第十一章 烧酒乾坤 接着再说张树亭,见祁占奎走马上任,当了南烧锅店堂掌柜后,果真不负所望,只几天功夫,就把一个南烧锅店堂治理的井井有条,张树亭见了,心里高兴,一时间,也把整个心思都放在了烧锅甑口、磨房和曲房上了。 话说立冬这天,张树亭一早就来到位于烧锅中院的甑口上。说到南烧锅甑口,又不得不先说说南烧锅的结构,不然,接下来,我会越说越乱,你也会越听越糊涂。 南烧锅紧挨南城根,若站到南城墙上看烧锅,南烧锅是房连房,房挨房,房套房。一旦走进,又发现,南烧锅到处是房不假,不过,也明显分出了前中后三个院落。前、后两院又皆是大院落。前院即临街店堂的后身,不但院子大,四周围房子高,院里地上还铺有很厚的方砖。不但铺有方砖,院里南北两侧栽有十几颗柿子树,院子西北角,还有一口深水井。 张树亭十一岁那年春上,在前院空地放风筝,不小心一脚踏空,掉进西北角深水井中。如果不是被当时还在前院当伙计的祁占奎及时发现,且跳下水井救起,恐怕张树亭也活不到今天。在这个院落里,西、南两排皆为储酒仓房,东面为店堂,北面一排,又为店堂掌柜,伙计和帐房先生的住处。 沿南面那排从前院一直延伸到后院的高房往西,是一条同时能过两辆马车的通道。这条宽敞通道,也是把前中后三院连在一起的通道。沿着这条通道一直往西,便能从前院走到后院,或者从后院来到前院。南烧锅后院。 这个后院,也同样是由房子围成。东西两排,又是储存粮食的仓房,南面一排,也即与前、中、后院连在一起的房子,则是烧酒、曲房、磨房伙计睡觉的地方。北面还有一排,东西南三面皆是高房,北面这排则要矮一些,是烧锅养牲口的地方。整个后院,看上去甚至比前院还要大一些。若大一个院子,除了堆放着小山一样,用来垫牲口圈的细土,还停放着七八辆马车,有时还能见到一两头骡马驹,在院子里乱跑。 说来,只有这个中院,与前后院皆不同;或者说,说是一个中院,其实也没有院子,只有那条与前后院相连,能同时并排过两辆马车的通道。通道南侧,也就是那排与前后院连成一体的高房子,是烧锅的厨房,北面则是一所更大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也不是房子,是一个很大的棚,说棚也不完全是棚,东、西、北三面皆有墙有窗,只有南面,紧挨通道一侧,又完全敞开着。说它大,更是比五亩地大的地方还要大。棚顶皆挂着瓦,棚下又用一排排木柱支撑着。 再看棚下地上,除了一个紧挨一个长方形池子,即所谓发酵酒用的窖池外,棚的中间位置,东、西还各有一个粗如粮囤的甑筒。说是甑筒,老辈人又不称它为甑筒,皆称甑口。所谓甑口,也是烧锅上的一种称谓,是泛指烧酒这个地方的意思。正如烧锅,也不是只指蒸酒的器具,也是烧锅上的一种称谓,泛指整个烧酒作坊一样。 这天,张树亭早早来到甑口上,就见此时,东、西两个甑口上又都各围了十几个烧酒汉子,已经开始在那里忙碌了。细数一数,一二三四……每个甑口上又都各围了十三个烧酒汉,拉料的,拌料的,起池的,装甑的,拉风箱烧火的,在甑顶的天锅里不断加凉水的,用酒娄接酒的——这些术语你或许听不懂,但那种忙成一团的情景,你是绝对能够想像得出的。 再看这两个甑口上了,每个甑口上又各有一个大师傅,也就是现在所谓班长,不断地察看每个伙计手上活计的进展情况,同时,嘴里还不时喊着各种口令: “开盘!” “起甑!” “扣盘!” “天锅加水!” “追火!” …… 说起老辈人这些烧酒术语,你或许又不懂,但大师傅的每一个口令,却都关系到每一甑酒烧出的好坏和多少。这些口令,与其他烧锅甑口上大师傅喊出的口令也大同小异,但喊出的“火候”不同,烧出酒的酒质也同样不同;或者说,一个大师傅什么时候喊出这些口令,完全取决于这些烧酒大师傅的烧酒本领。 而作为东家,张树亭所能做的,就是要看各种料的入池发酵,或入甑蒸馏的配比。其他烧锅的东家,或许也要察看这些配比,但掌握的配比量不同,酒的质量也同样不同。 闲话少叙,再说张树亭,先来到西边这个甑口上。负责这个甑口的大师傅姓崔,名大海,五十来岁年纪,长一张瓦刀脸,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向伙计们喊起口令来,却声如洪钟,震耳欲聋;另一个甑口的大师傅则姓霍,名洛毛,也是五十来岁年纪,长一张圆脸,倒爱说笑,但向伙计们喊起口令来,倒没有崔大海声音洪亮。 这时就见崔大海见到张树亭,也不搭话,该干什么仍干什么。张树亭也不管他,待来到近前,便径直走到正在流酒的“流子”前。我们说,所谓“流子”,是一根经过甑筒顶部的天锅,把甑筒中热气腾腾的酒引出的管子。说它是“流子”,也是烧锅上的一种术语。 就见张树亭来到“流子”前,蹲下身,从守在这里的伙计手中,接过制作如同小男孩鸡儿一样的盛酒小容器,从“流子”上,接了一“鸡儿”热腾腾的酒,先是抿了一小口,又抿了一小口,接着又喝了一大口。喝罢,将“鸡儿”重新送回伙计手中,也是什么也没说,接着,站起身,又朝正在挖窖池的两个伙计走去。 这时,一个一人多深的窖池已经挖下三分之二。张树亭本是穿了夹裤夹袄来的,这时就见他脱下夹袄,放到一旁,只留里面的一件白洋布小褂,让池中一名伙计爬上来,自己跳下。 待跳下,又先仔细察看了一遍池壁,池壁上,那层早已变成暗蓝色的酵泥完整无缺,接着,又低头,伸手抓起一把发酵好的酒醅,放在鼻下闻闻,闻罢,又放在嘴里嚼一嚼,然后,又抓起刚才伙计留下的那把木锨,与留在池中的另一个伙计一起,起起池来。直到将窖池里剩余的酒醅全部起出,又看到整个空下的窖池完全如初,这才跳上池来。 这一通干下来了,就见张树亭早已大汗如雨,但也不管,这时才见他径直朝大师傅崔大海走去。 张树亭: “崔大师傅,今天立冬,按节气,也该多投粮了。” 说罢,低头又似乎想了想,道: “往年立冬过后,都是加八斗,从明天起,每个窖池就多加高梁十斗,玉米一斗吧!” 说罢,又是低头想了想,道: “小米,每个窖池就多加半斗吧!” 崔大海没有答话,先伸手抓了一把脚下的酒醅,像张树亭那样闻了闻,接着又张嘴尝了尝,半天才道: “今年天凉的早,要说加粮,也早该加了,只是小米加得少了些吧?” 说罢又说“ “老东家活着的时候,每到加粮节气,小米可都是加一斗呀!” 张树亭: “每个窖池加一斗小米的老规矩,我也清楚,可是今天秋上大涝,我怕明年春上小米接不上趟呀!” 崔大海就不再说什么。又低头干活。张树亭又朝东面霍洛毛的甑口走去。可他还没有走到霍洛毛的甑口前,就听南面的敞口位置有人喊他。 再听,喊他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店堂掌柜祁占奎。就听祁占奎喊: “东家,王知事来咱烧锅了!” 正文 第十二章 惊人之举 再说张树亭,在自家甑口上,与大师傅崔大海说完话,正欲往东边甑口来,就听门口祁占奎喊他,说王知事来了。 待扭头看,就见站在甑口敞口处的,除了祁占奎,果然还有一人,细一看,这人又不是别人,正是知事王琴堂。就见王知事身边还有一人,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县实业科副科长小马。 就见祁占奎喊过张树亭,王琴堂倒也没有停住脚的意思,仍往里走。张树亭见了,也急忙往外迎。一任县老爷能亲自光临南烧锅,在他的记忆中,恐怕还是头一次。或者说,南烧锅张家对官府一向不感兴趣,官府对张家也一向懒得理睬,尽管南烧锅是一家不错的烧锅,尽管在民国成立的这年春上,他爹张根茂还被推选为县议会议员。关于这一点,与北烧锅主人张连启又恰恰相反。 正因为此,一见王知事亲自光临烧锅,且正往甑口里来,张树亭内心便有些发慌。说来这与上次,他与祁占奎到县公署门口截住王知事告状还不一样,主要还是心情不一样,一去一来,自是两种情景。这若按大清朝时的规矩,每遇县老爷光临,都要净水泼道,净水洗脸,穿戴整齐。 但此时,不但没有来得及打扫庭院,净水洗脸,丢在崔大海甑口的夹袄也忘了穿了,只穿一件白洋布小褂;本来想着去洗一洗手,这时也忘记洗了;或者说,张树亭本来要去洗,见王琴堂一直往里来,也顾不得洗了,急忙迎上去,也是慌张,还隔有好几步,就冲王琴堂一抱拳,学着戏文里的样子道: “知事大人光临润泉涌烧锅,小民张树亭不胜荣幸!欢迎欢迎!” 王琴堂一见,却急忙摇手道: “都民国了,称呼上一定要改改了,这里没有大人,你就称我王知事吧。” 说罢,又看一眼张树亭,爽快道: “今天我来,一来是随便看看;二来安肃烧酒远近有名,如何进一步发扬安肃酒业,也想来听一听张掌柜的意见。” 前面已经提到,正因为张家对官府不感兴趣,官府也很少有人来烧锅。所以,见王琴堂突然来到,一方面张树亭没有接待官府人员的经验,不知如何来接待这位县老爷:另一方面,又不明白县老爷所说随便看看是何意思,更不知为进一步发扬安肃酒业,县老爷要听他何意见,一时间,又不由怔住。 见张树亭有些发怔,王琴堂也不由一笑道: “不如张掌柜先带我在烧锅各处走走,咱们可以边看边聊!” 王琴堂不说带他在烧锅各处走走,张树亭还有些发怔,不知如何回答县老爷,见王琴堂说要带他各处走走,不由精神一振,道一声: “知事请!” 他们本来在甑口上,张树亭自是先带王琴堂看了窖池、讲了如何用粮食发酵酒,又如何从发酵好的酒醅中蒸出酒。王琴堂看了很感兴趣,尽管并不太喜欢喝酒,还是品了正从“流子”里流出的酒,不但品了“流子”里流出的酒,还在有着十盘大磨的磨坊里,在十头蒙头叫驴拉着磨盘飞快旋转的间隙,和磨盘旁伙计的上蹿下跳间,看了如何将高粱、小米、玉米等粮食粉碎成颗粒状。 这磨坊,说来就开在甑口的最北侧,与曲房相连,或者说,甑口北侧的西北角是磨坊,东北角则是曲房。正因为紧挨着,不仅在磨坊看了叫驴拉磨,还在热气腾腾的曲坊里,看到热得只能光屁股的伙计,如何将粉碎好的大豆、大麦、小麦、碗头掺在一起,制面砖头状的曲块,让它们发酵。 王琴堂本来兴致很高,待看罢甑口、磨房、曲房,兴致越发高涨起来。只是此时张树亭还不知道,在来南烧锅之前,王琴堂已经去过了北门外的聚和永烧锅、城西的聚酒仙烧锅和城东的德义昌烧锅,又分别与聚和永烧锅东家张连启,聚酒仙烧锅东家祁凤池,德义昌烧锅东家赵子龙进行了座谈。 这些东家,都比张树亭年长着许多,都是四、五十岁年纪。如果不是那天一大早,因祁占奎与北烧锅契约一事,与祁占奎一起告到县公署,王琴堂还不清楚有名的润泉涌烧锅主人原来竟是一位年轻人。不知道南烧锅主人是位年轻人,王琴堂还想着接下来,就如何进一步发展好安肃酒业,找南烧锅主人好好聊一聊,待那天一见张树亭,清楚后,王琴堂也一下改变了主意。本来想着接下来,先来南烧锅,最后又先去了北门外“聚和永”、城西“聚酒仙”和城东“德义昌”,待一套思路基本形成,这才决定来南烧锅。 正因为清楚南烧锅主人是一位年轻人,即便是来南烧锅,王琴堂也没有抱太多希望,但南烧锅毕竟又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烧锅,不但有名,就连范阳道署长老乔,都喝润泉涌烧锅产有酒。所以,王琴堂又是不得不来。 可是,待来后一看,又是让王琴堂暗暗吃了一惊。这样的场景,在其他烧锅可是从没见到过;或者说,“聚和永”“聚酒仙”“德义昌”也皆有甑口、磨坊和曲房,但哪一处——在王琴堂看来——都没有这里场面壮观。不但壮观,这里的伙计,动作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有板有眼。虽然是个年轻人,但把一座烧锅治理成这样,一时间,对这个年轻人,王琴堂又刮目相看起来。 待各处转罢,王琴堂也欣然说出了他的设想。 王琴堂的设想,说来也简单,王琴堂到任前,第一个知晓的就是安肃烧酒,到任后,他更希望这一产业能够进一步发扬光大。于是,就准备动员众烧锅主能够进一步增加窖池,扩大产能。 可让他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一设想,别的烧锅主没有反对,或者说,无论是聚和永”的东家张连启,还是“聚酒仙”的东家祁凤池,或“德义昌”的东家赵子龙,对知事大人的这一设想,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都说别的烧锅怎么做,他们也会跟着怎么做,坚决支持知事的工作!但张树亭却不行,待王琴堂刚说毕,张树亭就坚决地摇了摇手。 张树亭: “那样做,绝对不行!我第一个反对!” 大家一听,不但王琴堂愕然,小马听罢愕然,就连一直跟在一旁的祁占奎听罢,也不由一脸惊愕地看张树亭。 王琴堂: “为何不行!” 张树亭的理由也简单,张树亭告诉王知事,烧酒业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老”字,即所谓窖池越老越好,越老才越能出好酒,才越能卖好价钱。新窖池却不行,就说不定哪个牛年马月才出好酒了,弄不好还会砸了几百年树起的老牌子。 说罢,见王琴堂仍是不解,又说: “别的烧锅谁愿增加产量谁增加,润泉涌烧锅是断然不会的!” 王琴堂见张树亭态度坚决,不由怔在了那里。但王琴堂毕竟是王琴堂,虽觉尴尬,但仍是亲切地笑笑道: “我所说只是一个设想,最终如何,大家还可以坐下来再谈论,王琴堂还是希望张掌柜能够认真考虑为好!” 没想到,张树亭听王琴堂这一说,又是摇手,道: “不用考虑,润泉涌烧锅绝不会这么做!” 如果张树亭不再次摇手,刚刚有些缓和的气氛,也就不再那么尴尬,但见张树亭再次反对,王琴堂脸色也一下变得不好看起来,也冲张树亭一摆手道: “既然没有商量余地,王琴堂也就此告辞!” 正文 第十三章 敲门无声 再说张树亭,其实,当时当着县老爷的面,他也不想那样冲动,但一听王琴堂要他增加窖池,又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说他控制不住情绪,还是让他突然感到,王知事是个门外汉,一个门外汉,怎么能胡乱说话呢? 什么叫年轻气盛心直口快,这就叫年轻气盛心直口快。但回头又仔细一想,人家一任县太爷,怎么又可能对烧酒一定要内行呢?自己倒是一个门内汉,不也只会在甑口、磨坊、曲房上呆着吗。这样想过,张树亭又好不后悔。 不过,正因为张树亭的一番话,王琴堂回到县公署,一时间,也是有些闷闷不乐。王琴堂闷闷不乐,倒不完全因为是张树亭态度坚决,或者说,正因为张树亭态度坚决,王琴堂才突然静下心来,不得不再一次认真想一想了:到底是自己的想法错了,还是因为张树亭仗着自家烧锅是几百年老烧锅,而故步自封呢? 当然,王琴堂之所以闷闷不乐,还有他更深一步的意思。按此前他的想法,他不仅想动员这四家烧锅如何各投各的资,各增各的产,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动员他们,各拿出一部分资金,共同投资成立一家新烧锅,就像前些日子,他动员城内史、汪、刘、酒四姓富户共同出资购买“洋机器”,淘汰“土制”轧花机一样,让安肃境酒业,也来一个大改观。 这虽是一个大胆设想,但如果成为可能,通过四家烧锅共同投资,再开办一家新烧锅这种形式,四家烧锅优势不仅能够自然而然融合到一处,对四家烧锅本身也肯定是一个大推动。 这个大推动,王琴堂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如果能够形成的话,意义也会更加深远。因为在一九一二年的华北小县安肃境,也不只这四家烧锅,除了这四家烧锅,还有“德源裕”“永鑫丰”等其它七家烧锅。只是这七家烧锅,没有“润泉涌”等四家烧锅规模大。也正因为规模小,资金少,王琴堂也看出来,他们还没有力量再增加产量,这才准备动员“润泉涌”等四家烧锅先行一步。 但上午听罢张树亭的一番话,王琴堂便觉得自己的精心设想,一下子就被张树亭给彻底打乱了。本想着上午到润泉涌烧锅看罢,下午便召集“润泉涌”东家张树亭、“聚和永”东家张连启、“聚酒仙”东家祁凤池和“德义昌”东家赵子龙来县公署,再进一步商议如何扩大产能一事。也只好临时取消了;本来前天下午去北门外“聚和永”,昨天上午去城西“聚酒仙”,下午去城东“德义昌”,就分别与“聚和永”东家张连启、“和“德义昌”东家赵子龙谈得很愉快,且分别与三家东家约好,今天下午具体商议增产事宜,也赶紧派小马去告知,待另安排时间再商议。 说话间,就到了中午,待草草吃罢午饭,回到知事办公室,不知是因为原定事项被取消,还是因为心中闷闷不乐,王琴堂竟一时想不起下午又该干些什么。 正因为一时想不起该干些什么,待坐到办公桌前,王琴堂更觉郁闷,便顺手抄起手边的《安肃县志》来翻看。心中越烦闷,越喜欢拿起书来读,也是王琴堂多年养成的习惯。 《隋书?经籍志》中说:“疆理天下,物其土宜,知其利害,达其志而通其欲,齐其政而修其教。”所以,就有了韩愈过梅岭,先借《韶州图经》;朱熹知南康军,下车首问郡志的典故…… 王琴堂手翻着安肃县志,脑子里却突然想起,当年在上海华亭县当知事,一帮老学究找到他,要求续修县志,王琴堂博古通今,当然清楚修志与施正所本的道理。当即就表示支持。不但表示支持,还当下捐了自己一个月的俸银。以上这些话,就是自己捐俸银时说过的话,当时只感动那帮老学究热泪盈眶。这时突然想起,王琴堂仍下意识地点点头。待点罢头,王琴堂还真的认认真真翻看起来。 《安肃县志》中说:安肃,地处京畿,属京南要冲,又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两千年前,属燕赵会战前沿;宋时,为北方边陲重镇;咸平二年,又为宋将杨延昭镇守之地…… 志中又说:安肃造酒有千年历史,西晋“竹林七贤”之一刘伶至武遂访友张华,品当地林野之酿,竟大醉不醒,一时在当地传为佳话…… 志中又曰:安肃人杰地灵,代有贤能,唐礼部尚书许敬宗,辅佐朝政,著述颇丰;宋九原府主帅郝和尚拔都,驰骋疆场,战功赫赫,深得民心;元御史中承郝天挺,大义禀然,纠察百官,申张正义,惩恶杨善;明御史郑洛,查办贪官,疾恶如仇,震惊全朝,文武咸服;清云南剌史腾冲张,镇守边关,处处设险,邻国诚服,边宁民安。 …… 王琴堂一一读来,心中郁结也慢慢消散开来。不但心中郁结渐渐消散开来,待抬头,这才猛然发现,屋中光线已明显暗淡,再看窗外,又见日影西斜,不知不觉间,竟近黄昏。一时间,王琴堂又不免有些自责,真不该因润泉涌烧锅主张树亭畅舒已见,与自己意见相左而闷闷不乐。这样想过,又突然想起,派去通知北门外“聚和永”城西“聚酒仙”城东“德义昌”三家烧锅的小马也该回来了,为何仍不见踪影? 不但小马不见踪影,再听县公署大院内,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王琴堂深感纳闷,急忙站起身,走出屋外。 果然,平日进进出出的县公署大院里,真的一个人影也不见。王琴堂更觉奇怪。隔壁就是书记小张的办公室,这个小张,与实业科副科长小马一样,也是毕业畿辅大学堂,也是二十四五岁年纪,虽长得成熟,但看上去,却没有小马“透灵”,后来才力排众议,让小马当了实业科科长,让小张当了书记。当然,一九一二年的县公署书记,也就是知事秘书的意思。 长话短说,待王琴堂来到隔壁,小张倒在,问县公署的人都去哪儿了?小张也一脸惊讶,随后又答:今日立冬,不是按老习惯,县公署要放假半天吗?王琴堂一听,也猛然想起,从润泉涌烧锅回来,小张也确实向他提过说今日立冬,下午县公署要放假的事,他只是点头,也没有往心里去。 这时一听,王琴堂又不由摇头。王琴堂当然清楚,若按大清规矩,立冬这日,不但家家户户要吃倭瓜馅饺子,相当于这年的一个小年。立冬这日,皇帝还会专程率领文武百官到京城北郊天坛祭祀……可如今都民国了,为何多年的老规矩就不能改一改呢?这样想过,王琴堂再次摇头。 待向小张问起小马。小张也是摇摇头,说一下午都没有见到小马。王琴堂更加纳闷,想这小马办事一向牢靠,从北门外“聚和永”到城东“德义昌”,再到城西“聚酒仙”,一个来回,最多也就半个时辰,为何眼见太阳就落山了,还不见小马踪影? 可也就在王琴堂正纳闷间,就听县公署大门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待抬头看,就见两个骑马之人正向这边行来。王琴堂一眼认出,一个骑马之人正是小马,另一个马上之人,王琴堂也认识,正是北门外聚和永烧锅东家张连启。 就见张连启骑在马上,手里还抱着一陶坛酒,张连启马头旁,还走着一人,就见这人又肩挑一食盒。王琴堂刚想向小马问话,就见张连启远远地就先开口了。 张连启: “今日乃大节日,知道知事家远,不能与家人团聚,特意包了倭瓜饺子,做了几样小菜,来与知事共庆节日!” 说完,又看着身旁小马说: “听说大立冬的,知事中午只吃了一碗乱炖,两个火烧。马科长也是心疼知事,怕提前回来说了,遭知事回拒,才同意与我一起回来……马科长也完全是一片好意。” 尽管张连启如此说,王琴堂听了,眉头却不由往上皱,接着,又拿眼看小马。 正文 第十四章 暗吃一惊 再说王琴堂,见张连启让伙计挑了食盒来,不由皱眉和拿眼看小马。小马一见,知道王琴堂生气了,但也不管。小马不管,是因为王琴堂不清楚,小马也赌着一口气。 说来今日立冬,中午吃饭时,见又是乱炖和火烧,小马就提醒厨子老赵,今日立冬,让老赵晚上给知事包一顿饺子吃。小马不提醒老赵,老赵或许还会给王知事包一顿饺子吃。但厨子老赵在县公署是老人,光服候大清时的知县就肥候了四任,根本就没拿小马——这样一个娃娃放在眼里。 再加上小马也是年轻,仗着每天与知事一起出出进进,对厨子老赵说话就有些颐指气使和趾高气扬,老赵更加看不惯。所以,见小马一说,就不由生了气。说他现在正肚子疼着呢,恐怕很难坚持到晚上,一会儿就得到“济世堂”药铺看郎中。晚上来了来不了还两说呢。 小马见老赵这么说,也看出老赵并没拿自己放在眼里,也很生气,但小马生气,又是白生气,他管不着老赵,老赵另有人管。一时间,也就赌着气,去通知“聚和永”东家张连启、“聚酒仙”东家祁凤池,“德义昌”东家赵子龙去了。 小马先去了城东“德义昌”、后去了城西“聚酒仙”,然后绕道北门外,再去“聚和永”。但在“德义昌”和“聚酒仙”,小马分别向“聚酒仙”东家祁凤池,“德义昌”东家赵子龙说起知事的意思,和暂时取消下午商议事项的话。“德义昌”东家赵子龙、“聚酒仙”东家祁凤池都没有说什么。 待来到北门外,向“聚和永”东家张连启说起此事,张连启就问了为什么。小马也是年轻,不懂人世险恶。也是见上午“润泉涌”东家张树亭对知事那么不客气,也是正生张树亭的气。见张连启问起,也就连同上午知事在润泉涌烧锅与张树亭谈话内容,一五一十说了。不但把这件事说了,也把王知事自润泉涌烧锅回来,一直闷闷不乐一事也说了。不但说了此事,牢骚中,也把中午吃饭时,厨子老赵与他顶撞一事也说了。 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待小马向张连启说完正事,又发过一通牢骚,见时候不早了,便准备上马回县公署,但他刚要起身,又见张连启一把摁住他的肩头。 张连启: “马科长,你看,都半下午了,这顿饺子,老赵不包,我们可以来包,包完之后,我们一起再给知事送去,如何?” 若搁平日,小马也不敢替王琴堂擅做主张。自王琴堂来安肃任知事,他跟了王琴堂各处跑,虽然年轻,但他也看出来了,这绝对是一个办事果断而自律的好官。白天出门在外,晚上早晚都要回县公署吃饭,自必不说,若是正谈事情,恰好遇到饭口上,主人家自是要盛情款待,但王琴堂却总要求主家越简单越好,可边吃边谈。否则定会当场拒绝,宁可到外面找个小饭铺,吃罢饭回来再谈。 但这日又与平日不同,这日是立冬,按安肃当地习惯,是一定要吃饺子的。关键还是,小马与厨子老赵也治上了气,当然也不完全是与厨子老赵治气,也是见王琴堂吃罢中午,一个人闷闷不乐回到办公室,也是为给知事开开心。见自己要回县公署,又被张连启急忙一把摁住,要去为知事张罗饺子,一时间,也没有反对。 见小马没有反对,张连启又说: “同时我们再弄两个小菜,我再弄上一坛陈年老酒,趁着晚上功夫长,我们也可好好喝上几盅!” 又说: “你先坐着喝茶,我这就找人准备去!” 还是长话短说,见张连启抱了酒坛,弄了食盒来,王琴堂虽然皱了眉,还看了小马好几眼,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王琴堂没说什么,还是因为听了上午张树亭的一番话,让他突然感到对烧酒还是知之甚少,也是想着找谁来聊一聊,见张连启来,又是北烧锅的主人,便也临时决定,与张连启再深入地聊一聊这安肃烧酒。 说话间,酒菜就摆到了王琴堂的办公室。果然简单,一坛酒,三个大盘。三个大盘又分别是饺子,大菜和一盘大蒜闷驴肉。所谓大菜,也即猪肉、白菜和粉条混炖。 琴堂一见,脸上也一下有了笑容。见王琴堂并没怪罪,小马和张连启提着的心,也一下放到了肚里。气氛也瞬间活跃了起来。 王琴堂本不能喝酒,但这日因为与张连启聊得很开心,或者说,王琴堂问什么,张连启答什么,不仅答了王琴堂想问的,就是王琴堂没有问起的一些烧酒细节,张连启也同样给王琴堂叙说了一番。 当然,待说起上午张树亭说过的那番话,张连启当然不会站到张树亭一边说话。张连启告诉王琴堂,老窖池能够烧出好酒不假,但老窖池不都是从新窖池开始的?王琴堂不听这话还罢,一听这话,又不由一拍手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呀,可我就想不通,润泉涌烧锅掌柜为何一听要增加窖池,竟反应如此强烈呢?!” 张连启又是摇头一笑道: “他爹死的还不到一年,他一个娃娃家,掌管烧锅才几天,能懂个啥?!” 说完,又看一眼因为喝酒,脸上泛出红晕的王琴堂道: “还不是仗着自家烧锅年头长,酒卖得好,不把知事放在眼里吗!” 说完,见王琴堂不语,又道: “也不光他,他爹张根茂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样子,从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说完,还想说什么,王琴堂却一挥手道: “咱们还是就事说事,不能背后议论人长短。”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在此时王琴堂心里,却对张树亭有了很不好的印象。 说话间,酒已过三巡,菜也过了三味。因为酒是好酒,再加上张连启的劝说,不知不觉间,王琴堂已有五盅酒下肚,小马也喝下了八盅,张连启更是十三盅酒下肚。不过,再喝下十三盅,对于张连启来说,也不会醉。但看王琴堂酒已上脸,小马也有些醉眼乜斜,便也扮出一副醉态的样子道: “知事,你不爱喝,你可要多吃呀!” 说罢,又先指一下那盘饺子道: “你再多吃些饺子!” 不坐下来喝这顿酒,王琴堂对张连启的印象并不深刻,待一起坐下来,尤其在谈了许多烧酒细节之后,王琴堂突然对张连启好感起来。这时见张连启如此说,便也拿起筷子,将一颗饺子放入嘴中,饺子皮薄,馅剁得又细腻。王琴堂已尝出,绝对是按立冬包饺子的老习俗,用夏季倭瓜拌了羊肉做成的馅包成,不但口感好,味鲜又不膻气。 见王琴堂吃罢,点头,张连启便又笑笑道: “今天菜虽不多,但两样菜也算得上安肃菜中的上品。” 说着,先指了指那盘大菜道: “这盘大菜虽也是混炖,但白菜用的却是鸡爪河边正宗的黄芽菜,粉条又是谢房村谢家的白皮红瓤地瓜粉条,而猪肉用的又是两年成猪的肋板肉。” 张连启所说这些,王琴堂当然早已听说过,种植于安肃境温泉水鸡爪河边的黄芽菜,也就是大白菜,因百炖不烂,于清乾隆三年就被封为了“贡菜”,每年霜降一过,就有大车小辆源源不断将贡菜运往京城。谢房村谢家的白皮红瓤地瓜粉更是筋道有嚼头儿。深受当地人喜欢。两年成猪的肋板肉更是一个字:“香”了。 王琴堂对吃一向不大讲究。张连启不这样说,王琴堂还真没注意,待听张连启说起,再看那盘大菜,菜叶完整,若是白天看,也肯定会看出,青是青绿是绿,不但吃上去好吃,看上去也一定好看。 紧接着,又见张连启一指那盘大蒜闷驴肉: “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说得也是人间稀罕之物,但这盘大蒜闷驴肉又与平常所说大蒜闷驴肉不同,又是大补之物。如果王知事喜欢,我可经堂找人做好,给王知事送来。” 说完,又冲王琴堂笑。 王琴堂既然对吃不大讲究,对张连启所说大蒜闷驴肉是大补之物,当然也不大明白。不过,经张连启这一说,再吃起来,无论是大菜,还是大蒜闷驴肉,确实口感更加不错起来。也就多吃了一些,由着小马与张连启喝酒。 待吃喝罢,最后看看天色不早,也就散了。因为张连启的伙计将食盒挑来,将菜食放下,当下又挑上空食盒回去了。剩下三个盘子,临散时,王琴堂让小马将三个盘子洗刷干净,让张连启带走。这时张连启更是佯装大醉,趔趄着步子,且说几个盘子,又值不了几个钱,就留在王知事这儿吧。 小马也觉三个盘子,值不了几个钱,见一个让拿,一个不拿,便说,王知事若赚碍事,明天一早我送厨房算了。张连启一听,又急忙歪斜着身子拍小马肩膀道: “记住,马……马科长,哪儿……都不能送,如果王知事赚……碍事,我一定会亲自来……取的,……放……心!” 说罢又说: “……一定……记住,就先放知事这儿存着,哪儿也……不能送!” 小马便知道张连启真喝多了,便说: “哪儿都不会送,就在知事这儿存着!” 说完,也就手将三个盘子放到了王琴堂的桌上,然后送张连启一起出去了。王琴堂一见,又是笑笑。 一夜无话。待第二早起,王琴堂起来洗漱,就突然望见桌上的那三个盘子,看过,就不由大吃了一惊。就见这三个盘子,单从外观看,就与众不同。昨天晚上,由于光线暗,没有注意,这时突然看清楚了,就一眼认出,这绝非三个普通的盘子,待拿起仔细端详,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正文 第十五章 意外之外 再说王琴堂,待第二天早起,这才突然发现,昨天张连启留下的三个盘子有些异样。或者说,若在别人眼里,或许也看不出这盘子与众不同,也就是两个普通盘子。但王琴堂毕竟学识渊博涉猎广泛,一眼就看出了它的不同来。待看出,也同时大吃了一惊。 就见其中两个,大小形状尺寸颜色皆相同,均是高沿儿青花大瓷盘。只是盘底花纹,一个是祥云图案,一个是田园风光,应该算作一对。待拿起仔细端详,果然,盘底还有“乾隆三年”字样,即便放在民国元年,这个战乱时代,价值也是不菲。这两个盘子,王琴堂也清楚记得,昨天一个用来装盛大菜,一个用来装盛大蒜闷驴肉。 再看另外一个,虽与前两个盘子完全不同,是厚底红釉盘子,也是昨晚盛装饺子的那个盘子。待拿起,王琴堂心里更是一惊。就见这个盘子质地虽属一般,但看盘底图案,又是一枝梅花和几棵青竹,梅花暗香浮动,青竹清俗雅脱,竹旁,又录小诗一首。看罢,又顿觉丝丝春风吹来,有拂面之感。 要知道,王琴堂独喜梅花,且最喜画的也是梅花,画出的梅花形象逼真,迎风摇曳,呼之欲出。但王琴堂看到盘中这枝梅花,又比自己的画作,更胜几筹。再看一旁小诗,更吃一惊: 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今日画梅兼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 再看落款,也非旁人,正是自己最崇拜的前朝进士郑板桥。不用说,这枝梅花,也正是郑板桥所画。 王琴堂看罢,内心又是一阵激动。都知道,郑板桥素以画竹闻名,几乎从不画梅,而这幅题有郑板桥亲笔诗的画上,有梅又有竹,实属罕见。如是原作真迹,更是难求。王琴堂注视这盘中梅花良久,不免有些爱不释手。 但王琴堂毕竟就是王琴堂,在看罢三个不同一般的盘子之后,除了心存惊奇,更仿佛当头挨过一棒,不由想到,轻易间,就给自己送出这样一份大礼,又不知这张连启心中,到底怀有何种目的。这样想过,王琴堂更是一沉,自己来安肃时间不长,就连小马都不知自己喜好,张连启又如何知晓自己独喜梅花的呢? 不这样想,或者说,没有这回事,张连启给王琴堂留下的印象还不错,如果有可能,说不定王琴堂也会像当初提拔小马为实业科副科长那样,力排众议,会任张连启为本届安肃县商会会长。但出了这件事,王琴堂又不禁谨慎起来。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话间,王琴堂已洗漱完毕,先到厨房吃了饭,待回到办会室,见小马也到了。王琴堂本想让小马将三个盘子立即送还张连启,但转念一想,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王琴堂清楚,对于张连启这种人,你不立即送还他,他还不会有别的反应,你一旦立即送往,他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呢。不如以静观动,看看他到底有何企图,再做打算不迟。 于是,招呼小马一声,准备利用上午时间,到梁庄大户老梁家走一趟。老梁家要办米面加工厂,要从王庄引水到梁庄做动力。几天前老梁就来过公署,求王知事到王庄做些协调工作。 可他们刚要出门,就听大门外锣鼓喧天人声喧哗,由远及近而来。紧接着,就有人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人要见王知事。王琴堂一听,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急忙牵上毛驴就往外走。 待来到大门外,就见门外停有一长溜马车,再看每辆马车上又都满满装有一车轧好的棉花瓤料。再看第一辆马车前又是锣鼓队,锣鼓队前站有四位老者,这四位老者,王琴堂倒都认识,分别是史进财、汪麟生、刘殿荣、史金忠。 刚来安肃那天,在公署门口与当地几位老者闲扯,就知道他们皆是安肃城内数得上的富户主人,不但在安肃城街上都开有大小不同的买卖。还共同出资在城西开有一家“德和”轧棉厂。只是这轧棉厂,王琴堂随后就去看过,机子都是“土制”轧花机,不但产量低,生产出的瓤料也不好,只能就地销售。于是,就动员他们最好去购买“洋机器”,生产出的瓤料不但质量好,也可大量销往外地。 后来,就听说四人果然就听了他的话,从天津购来了数十台“洋机”。但由于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也没顾上去看他们的“洋机”性能如何。可一看今天装得满满的一车车又细又白的瓤料,不用说,一定是用新购进的“洋机”生产的。 再看他们手中,又共同捧有一块长匾,又见长匾上写有“王知事体察民情,为民谋福功德无量”字样,王琴堂的脸就不由下沉。 王琴堂: “你们这是干什么?” 就见为首的王进财上前一步,冲王琴堂一拱手道: “王知事为民造福,小民理当前来感谢!” 说罢,一转身,又一指一长溜马车道: “前一程子,正因为听了王知事的话,我们才从天津购来‘洋机’,生产出这么多上好的瓤料。” 说着,又向王琴堂伸出两根手指: “说来,这已是我们生产出的第二批瓤料,走往外地了。我们四个一商量,特制成匾额一块,敲锣打鼓送来,以表对王知事的感激之情!” 王琴堂一听,急忙摇手道: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王琴堂理当如此,并没有什么可感激的!你们这么做,只会令王琴堂惶恐不安!” 说完又说: “您们还是听我一言,快快收起匾额,让马车早早上路吧。我们也要赶往梁庄有些事情要办。” 说罢,再不管王进财他们,招呼小马一声,一人骑驴一个骑马径自出城而去。 再说县公署一干公人,听到锣鼓声,也皆出门来看。这时一见,不由恍然大悟,知道这位新知事,每天到处跑,原来并没有瞎跑。 说来,县公署一班公人皆清楚,自民国以来,大到国家,倡导“实业兴国”,小到县份,又主张“实业兴县”。这一主张,民国第一任、第二任知事也不是没有推行过,不是不清楚如何来兴办“实业”,就是不知如何来靠“实业兴县”,皆推行过一阵,就不了了之了。 万没想到,这新来第三任知事,一声不吭,也不是一声没吭,来之后,也说过多次,是因为县公署一干人等皆认为这位新知事,也会象前两任那样,干不过三个月,便卷铺卷走人了,便没人拿他的话放在心上。 正因为没把新知事的话放在心上,便也没人把新知事每天在干什么放在心上。正因为不清楚新知事每天在干什么,这时一见,不由恍然大悟,待详细一打听,县公署一干人更是吃惊不小。 原来只听说这位王知事,在没来安肃之前,在上海一个什么县做过知事,后辛亥革命爆发,各地纷纷宣布独立,便回了邯郸老家。待详细一打听,原来大家只知其一,还不知其二,原来这位新知事,在做上海知事之前,还曾留学过日本,不但留学过日本,还曾是前清进士。 不清楚这些,县公署一干人等,只觉得这位新知事作派让他们见了哭笑不得,待清楚了这些,县公署一干人等才觉出这位新知事,与以往知事不同,不觉心服口服起来。 正因为心服口服,从此后,王琴堂说什么,大家听什么,王琴堂怎么说,大家怎么听。也正因为此,王琴堂又顺利推陈出新,这一年县公署不但顺利革除旧制,成立了县公署第二科(常理内务、教育、建设等事项)和第三科(常理粮租契税及一切征收事项),还在王琴堂的推动下,这一年,在安肃境,造纸、漏粉、榨油、制糖、米面加工、打制铁器,染织工厂纷纷成立。 一时间,安肃境经济出现历史上少有繁荣景象。县公署一干人等,对王琴堂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过,更让他们万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由王琴堂亲自操办的一件看似平常之事,却最终成为轰动国外,成为令国人扬眉吐气的一件大事。 正文 第十六章 大事前奏 说话间,转眼就到了这年年底,这日一大早,王琴堂与小马说好,要去老胡的铁匠铺。老胡的铁匠铺,就在城北马路边,支了两间茅草棚子,饭勺、菜刀、斧头、锄头、镰刀、铲头、门搭、蹄铁,样样都打,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但多少年过去,两间茅草棚还是那两间茅草棚。 自王琴堂来后,便鼓励各手工业者办工厂,搞规模生产。说来铁匠老胡姥姥家是梁庄,人也自小在梁庄姥姥家长大,与梁庄老梁是朋友。阴历十一月初七梁庄庙会,这时,老胡的姥姥已去逝多年,只有一个老舅还在。老胡便歇业一天,到梁庄老舅家上庙会。在老舅家吃罢饭,又转到老梁家看老梁。 在老梁家,老胡便看到老梁家的磨坊因为从王庄引小水渠到梁庄,老磨坊再经过改造,从前靠几头毛驴拉磨,一天只磨四十石米面,现在不用驴了,一天倒能磨八十石米面。一间磨坊也一下变成了靠水推动的自动米面加工厂。 铁匠老胡见了,震动很大,便也跃跃欲试,也想像老梁那样,把自己的两间茅草房变成铁治厂。从此不光当铁匠,也当一当工厂主。又因老梁的磨坊正因为听了知事老爷的意见,才由一间磨坊变成了一家米面加工厂,老胡也想,自己的铁匠铺要想变成铁治厂,也该听听知事老爷的意见才对。于是,便也像当初老梁那样,多次来县公署找王琴堂。 话说这日一大早,二人刚出了北城门,也是闲来无话,也是怕王琴堂一路寂寞,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小马便先开口了。 小马未曾开口,又先自摇头笑了一下,这才道: “要说这范阳道署也是,就凭咱们现在生产出的产品,哪一样产品又敢与人家外国的产品比试呢!” 见王琴堂没有搭话,又道: “昨日,我接到范阳道署下达的一纸公函,要求咱们选送本县产品直接参加直隶省组织的比赛!被评上的产品将代表直隶参加在美利坚合众国举办的万国博览赛会。” 又说: “隔洋隔海地送去了,评不上,劳民伤财不说,不是干丢咱们中国人的脸吗?所以……”” 小马以为自己这一说,王琴堂也会随声附和。没想到,听小马这一说,王琴堂竟突然勒住了驴头,很严肃地问: “公函现在在哪儿?” 小马心中一动,忙答: “还在我办公桌子上呀!” 王琴堂: “公函上有没有要求什么时间办理此事?” 小马一见王琴堂勒住驴头,然后又很严肃地问公函在哪儿,知道自己的想法与王琴堂的想法恐怕闹拧了,又忙答: “范阳道署要求的期限也就十天。” 答完又答: “我也是想打听一下其他州县动静,再准备向您报告。” 这时,王琴堂已勒转驴头,也没有接小马的话,而是说: “铁匠老胡那里,我们可以先放放,还是先回去办理此事要紧!” 一见王琴堂往回返,小马也赶紧掉转马头,但又说: “这样的赛事参不参加,我觉得意义不大,一是远在美利坚;二是公函上说,参赛时间要三年呢。” 说完又说: “再说,咱们也拿不出像样的产品参赛呀?” 王琴堂没有说话。王琴堂没说话,是因为他的认识与小马完全不同。王琴堂曾留学日本,从日本的崛起中,他深深懂得“实业兴国”的道理,也同样从日本人对待中国留学生的态度上,也让他认识到中国人争取国际地位和国人尊严的重要性。 所以,一听小马说接到范阳道署要求本县选送地方产品参加美利坚万国博览赛会的消息,王琴堂心中就是一动,不但一动,待回到县公署,看罢公函,又立即召集县公署所有人议事。 大家一听是这事,认识也皆与小马相同,或者说,在别的事情上看法或许不同,在这件事情上,看法却格外一致。不但一致,众人也皆撇嘴。但王琴堂召集大家,并不是征求大家意见:选送还是不选送产品,而是因为县公署这帮人皆是“坐地户”,尽管来安肃后,每天都往各地跑,但地方情况肯定没有他们熟悉,是希望大家能够提供一些像样地方产品供他参考。 但大家七嘴八舌,说得也无非是“德和”轧棉厂的轧棉,“温记”造纸厂的毛头纸,或染织布匹,一些由王琴堂来后所兴办的一些工厂的产品。这些产品,就连王琴堂自己也清楚,在地方上虽是新鲜产品,但与外国同类产品比,却还只是初级产品,外国佬生产这样的产品都几百年了,根本上不得“台面”。书记小张也参加了这次议事,最后还是小张一拍手,说了一句话。 小张说: “要说能上得了‘台面’的,还是说咱安肃境产的酒。都上千年了,要比外国佬发明的蒸汽机,都要早上好几百年呢!” 小张这句话,也只是话赶话说说,大家也没往心里去。但王琴堂听后,心中又是一动。 早来安肃之前,王琴堂就了解到安肃最悠久产业当属酿酒业。来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安肃酿酒业,也分别找过“润泉涌”东家张树亭,“聚和永”东家张连启,“聚酒仙”东家祁凤池,“德义昌”东家赵子龙,动员他们进一步投资增加窖池,提高产量,扩大销售。没想到却遭到“润泉涌”东家张树亭的当面反对。之后,之所以将此事突然放下,当然并不是因为曾遭到张树亭的当面反对,而是他觉得,越是当地老产业,越应当从长谋划。 但听小张一说,王琴堂心中又是一动。小张这话虽是随便说说,但细一想,也确实有他的道理。就拿安肃境酒业来说,历史长,酒质好人所共知。西方国家的产业恐怕都很少有这么长的历史。所谓赛会,就是比赛的大会,要说能比,安肃境的酒还真有资格拿出去与他们比一比,选送产品也该把白酒作为首选。这样想过,王琴堂不由点了点头。 小张见自己这一说,王琴堂点头,知道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或者说,王知事认同自己的看法。便有些兴奋,于是,也没等王琴堂说话,又干脆说: “要说选送酒,那也简单了,咱们家门口就有一家,南烧锅酒就是安肃境内公认的好酒,干脆选南烧锅酒算了。” 小张这话又是不假。润泉涌烧锅就在县公署南侧不远处,醉人的酒香整天弥漫整个安肃城,要选也该把润泉涌烧锅酒作为首选 那知,小张不说这话,还没有反对,待小张说过这话,就听人群中有人说话了。就听这人大声道: “不行,选哪家烧锅的酒都行,就是不能选南烧锅的!” 正文 第十七章 燃烧的酒 大家一齐看说话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实业科副科长小马。 不过,事情最后定下要选送酒之后,却即没有按书记小张所说,直接选送南烧锅的酒参加直隶省比赛;也没如小马所说:选哪家烧锅的酒都行,就是不能选送南烧锅的! 也正因为所选送的产品还要参加直隶省的赛选,待事情定下之后,王琴堂认为,为何不在安肃境先举行一场赛事,要所有烧锅都拿出最好的酒来参赛。这样即可以优中选优,又可给所有烧锅一个公平参选的机会。 事情就这么定下之后,接下来,就该是如何来组织这场赛事了。王琴堂不懂酒,小马也不懂酒,县公署一干人等,有的能喝酒,有的也能够品出什么样的酒好喝,口感好,但若拿出一套比赛规则,评出真正的好酒,却又皆做不来。 不过,这也没有难倒王琴堂。王琴堂请来安肃境“润泉涌”“聚和永”“聚酒仙”“德义昌”“德源裕”“永鑫丰”等大小十一家烧锅东家,来共同商定出一套比赛规则。这些烧锅的东家,一听说要比赛哪家烧锅的酒质好,积极性并不高。因为各家的酒都在那里摆着的,谁家的酒卖得好,当然就是谁家的酒质好。就是不比,大家心里也都有一个数。但碍于县知事的面子,又不得不来,共同商定一个比赛规则。 规则既然由众烧锅共同草拟而成,执行起来也便当。此时已是阴历十一月初八,距离上级规定送选时间还有八天。最后便定在本月十五,也就是上级规定最后期限前一天辰时,在县公署议事厅举行赛事。约定每家烧锅封酒三坛来参赛,选上的三坛酒留下,未选中的将三坛酒各自拉回。 说话间,十一月十五这天说到就到了。就见辰时未到,安肃境大小十一家烧锅主人,如“润泉涌”东家张树亭,“聚和永”东家张连启,“聚酒仙”东家祁凤池,“德义昌”东家赵子龙等,以及他们各自送来的三坛酒就到齐了。当然,每一家烧锅也不是只是烧锅的东家来,每人都跟来几个伙计,再加上由县公署出面请来的安肃境内有名绅士。比赛还没有开始,县公署议事厅内早已人声嘈杂煕熙攘攘起来。 长话短说,就见简单的仪式过后,选拔赛正式开始。第一轮比酒的纯度。就见各家酒坛前都事先放上了三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酒盅,又见县公署主持此次比赛的公人喊一声: “斟酒!” 就见各家伙计迅速开坛,用酒提将三酒坛的酒分别斟满三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酒盅。待斟满,就听这位公人又一声喊: “点火!”, 每家酒坛前,都有一名公人监督比赛。待听一声“点火”,各家烧锅伙计又“嚓”一声,将坛前斟得满满的三酒盅酒依次点燃。十一家烧锅共三十三坛酒,三十三坛酒共三十三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酒盅,酒盅里是满满一盅酒,待点燃,三十三朵天蓝色火苗,如同三十三只魔鬼的舌头,一层层狠命地舔着酒盅里的酒。整个议事厅也渐渐热腾腾起来。 王琴堂率领小马小张等一班公人,一家一家察看各家酒盅里酒的燃烧情况。尽管他们不懂酒,但在议定比赛规则时,已经知道,谁家酒盅的酒燃烧的越充分,就证明谁家的酒越纯。越纯的酒才能通过第一关,有资格进入下一轮比赛。 就见过去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各家酒坛前酒盅的酒都燃烧充分,有的早已熄灭,有的即将熄灭。这时就见守在各家酒坛前的公人,拿起一块毛巾,将三只烫手的酒盅一一端起,往一只酒盅里倒,即所谓“三合一”。一个酒盅若能将三个酒盅里燃烧完的剩余物完全盛下,就说明这家烧锅带来的酒较纯,可以进入下一轮比赛。若盛不下,对不起,第一轮比赛就被陶汰。 经这一倒,也只有南烧锅、北烧锅、聚酒仙、德义昌四家烧锅的酒能够“三合一”,即三酒盅燃烧完的剩余物倒进一个酒盅里能够盛下,其他烧锅的酒燃烧完皆盛不下。 第一轮赛完,其他烧锅东家皆将各自的酒拉回不说。再说南烧锅、北烧锅、“聚酒仙”、“德义昌”四家烧锅的酒,又分别由公人作上记号,再次运到与议事厅相隔的另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也只有县公署公人可以进入,其他人皆不准出入。 待四家烧锅的酒移走,议事厅里再次将桌椅板凳摆好,县公署请来的境内有名绅士和各烧锅主人及伙计坐下,开始第二轮比赛。这轮比赛,也就是所谓的品,看哪家烧锅酒味道更纯正,更好喝。酒最纯,味道最好者将参加直隶省的赛选。 就见比赛开始前,在另一间屋里,公人已将各烧锅的酒编上号,一二三四,而在议事厅里,每人面前又都放了纸张笔墨,纸上写有优、良、差三字。无论是绅士还是各烧锅主人或伙计,待每一轮酒品完,皆要在那张纸上圈定自己的意见,或优或良或差。这时就听主持比赛的公人又一声喊: “上酒!” 随着这声喊,就见青一色由县公署公人负责,将标上一号的酒坛里的酒装满一个个小酒盅,然后用托盘托到端坐在桌前的各绅士还有各烧锅主人或伙计面前。 “开品!” 随着主持又一声喊。众人纷纷端起酒盅,或闻或呷或用舌尖舔一舔,还有大口喝下肚中的,形态各异,嘴唇开合时的“吧唧”声更是响成一片。 这时再看北烧锅主人张连启。张连启与他的伙计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待一号酒端上来,就见张连启趴在酒盅上用鼻子连吸了好几下,待吸过,又端起酒盅连呷了几口,在嘴里咂摸,待咂摸完,完全确定一号酒就是北烧锅的酒,便看伙计,几个伙计也在闻,闻完也用嘴咂摸,见张连启点头,也冲张连启点点头。待互相点完头,一使眼色,自是赶紧在“优”字上画了圈。而其他绅士和第一轮就被陶汰的其他七家烧锅的主人和伙计,则完全凭感觉好坏,比较公正地或圈“优”或圈“良”或圈“差”了。 就见很快,第二轮比赛结果也出来了。第三号酒被圈“优”最多,第一号酒次之,第四号再次之。不过,第一号酒与第三号酒得“优”数也仅差两票之距。最后自是被标注第三号的酒获胜。 再看第三号酒,待公人一公布,原来也不是别家烧锅的酒,正是南烧锅送来的酒。其实说来,众烧锅主对参加不参加国外什么大赛并不感兴趣,但县知事要大家都来参选,众烧锅主便不敢不来参选。但参选归参选,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南烧锅是当地最有名的烧锅,酒度高,酒质纯,也被大家所公认。自家烧出的酒,根本无法与南烧锅酒相比,或者说,南烧锅最后胜出也在众人意料之中,是众望所归。 所以,一见最后结果公布,众烧锅主和伙计便纷纷起身,准备拉上自家烧锅酒回返。可也就在这时,就听议事厅里,突然有人高声喊道: “诸位且慢走!” 正文 第十八章 那种感觉 一时间,大家纷纷回头。再看说话之人,长条脸,高身材,五十上下年纪,原来也不是别人,正是人送外号“算破天”的北烧锅东家张连启。 张连启: “诸位也看到了,我们北烧锅酒与南烧锅酒也只两票之差。既然差两票,在纯度和口感上也就差不到那里去。但我们北烧锅酒还有一大优点,那就是喝多少都不醉。这也是我们北烧锅多少年来的立业根本。在商定比赛规则时,我就提出要加上比喝酒这一项,县知事不同意。既然比赛结束,结果出来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但即是比赛,讲究的就是“公平”二字,所以,” 张连启停住,环视一眼大家,这才又道: “今天我也想借这次比赛,替我们北烧锅说句公道话。也不算公道话,既然在纯度和口感上都差不多,我就想拿北烧锅酒与拿到头筹的南烧锅酒一对一喝一喝,看看我们北烧锅酒与南烧锅酒哪家酒让人喝起来更痛快。” 说完又说: “也不用跟别人喝,我就想跟张树亭一对一喝一喝,各喝各家的酒,看看谁先服输?” 说完,又看一眼站一旁的县知事王琴堂。紧接着,又冲王知事一抱拳道: “不知王知事可否同意这个提议?” 王琴堂曾留学日本,在日本时,也曾见日本街头到处可见游荡醉鬼,令人厌恶。王琴堂本反对人们喝大酒,当初制定比赛规则时,他记得,北烧锅东家张连启就提到过比赛喝酒,被他当场拒绝。但这时一听,也觉得张连启说得也入情入理,又想,既然是比赛,就要求公平和众人心服口服,于是,不由拿眼去看不远处的张树亭。 张树亭一见,也明白知事的意思,也清楚张连启一见南烧锅拿得头筹,心里不舒服,又知道南烧锅酒纯度高,若喝北烧锅酒能喝三碗,喝南烧锅酒也只能喝一碗。不用说,这是张连启想当着众人的面,要出自己的丑。如此想过,张树亭便冲王琴堂,也冲张连启一抱拳道: “好说!既然张大哥提出,小弟甘愿奉陪!” 尽管张连启大着张树亭十多岁,但论辈份,二人还属同一辈份,张树亭该喊张连启一声哥。 “好!张老弟痛快!”听张树亭答应的痛快,便一拍手掌道。 说罢,又拿眼看王琴堂,王琴堂一见张树亭同意,也不便反对,于是道: “既然张树亭也同意了,那就比吧!” 张连启一见,又急忙冲众人一抱拳道:“那我们哥俩就当着众人的面出出丑了!无论谁先喝趴下,都算是为此次酒品比赛祝兴吧!” 说话间,早有人将两家酒坛从另一间屋子里,重新搬回议事厅。紧接着,就见每人面前又放了五只大海碗,又是很快,每只大海碗里又分别注满了各自酒坛的酒。 一海碗能盛一斤酒,五海碗就是五斤酒。这要喝进肚里,确实占些份量。但也就在这时,就见那位主持此次比赛的公人,上前一步道: “二位东家,我开始喊喝,二位东家就开始喝,谁先声明喝不下就算输,怎么样?” 张连启张树亭皆点点头。紧接着,随着这位公人一声喊,张连启张树亭也皆端起海碗,同时大喝起来。 喝完一海碗,紧接着,再端起第二大海碗喝。眨眼间,每人就喝下去了三海碗。待第四海碗端起来,不光张树亭,就连张连启下咽的速度也开始慢了下来。不但慢,原先是站着喝,这时也坐下来喝了。 说话间,第四大碗酒也分别被他们喝进肚去。待第五碗酒端起,就发现他们彼此端碗的手都些发抖,不但手发抖,张树亭本是一张白脸膛,这时也变得更加煞白起来。再看张连启,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张树亭看一眼张连启,见他正埋头慢慢地喝,也不说什么,也一闭眼,“吱吱”地加快速度喝起来。早已鸭雀无声的议事厅里,这时只听到他们喝酒的“吱吱”声,寂静中,听上去,又仿佛深夜两只老鼠在咬架。 到最后,就连张树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喝到第几碗了。张树亭只记得,大概是喝到第七大海碗时,自己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不但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手脚也开始麻木和发抖。再看眼前,一开始,还能见眼前的酒坛和桌子,还能见周围众人围观,但渐渐地,他的眼睛就只能见到那只海碗和碗里的酒了,其它一切,皆模糊地望不到了,也听不到了。 不过,这时张树亭的心里还是清醒的,尽管他的喉头已经麻木地,每咽下一口酒,更仿佛是要咽下一块石子儿一般,令他难以下咽。但他仍坚持着,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咽着。而在感觉里,也早没有了润泉涌烧锅酒那醇厚香绵的感觉,只有仿佛燃烧的一团火,从喉头直直地往下烧去。而胃里,也同样燃着这样一把火,都要快把他的五脏六肺烧焦了。 似乎是每喝下一碗,懵懵懂懂中,就仿佛听到有人问,又仿佛不是一个声音: “怎么样?张东家,行不行?” “不行咱就停!” “可不能拿着性命开玩笑呀,张东家!” 感觉上,这些声音就在耳边,但听上去,这些声音又仿佛很远,遥远的都仿佛是从天边上传过来的。张树亭想摇头,表示自己还能喝。但他不敢。他的脑袋也沉得更像是太山压在头顶上一般,稍一动弹,就有可能一头扎到地下去。 但张树亭知道,他仍一点一点地往下咽着,尽管每咽一口,他都感觉身上的火又燃旺了一些,不但感到身上的火旺了一些,头也更大了一些,都有了支撑不住的感觉。但在他的心里,仍有那么一小块儿还是清醒的,尽管就那么一小块清醒,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小了,但仍能够支撑他一定要喝下去的,一直喝到张连启喊“停”为止。否则,就是喝死,也不能输给张连启。 正文 第十九章 按老规矩 不过,那天最后喊“停”的却并非张连启,而是县知事王琴堂。王琴堂看到他们喝的脸色都黄的吓人了,仍没谁肯服输,仍在玩命喝,不由很生气。不但喊了停,还当即命人将他们拖出了县公署。 这件事,还是七天之后张树亭才知道的。也是七天之后,张树亭还知道,那天他喝了十二海碗,张连启也喝了十二海碗。不过,他们被拖出县公署后,张连启是被人抬回家的,张树亭却是自己走回家的。 但刚走回家,张树亭也“咕咚”躺下,一下醉死过去。而张连启尽管是被抬回去的,当时醉的人事不知。但第二天一早,就又跑到县公署向知事王琴堂道歉来了。不过,也只有张连启自己清楚,第二天他可并没有见到王琴堂。第二天一早,王琴堂就亲自护送着头天就封好的两坛润泉涌烧锅酒,送到位于保定城的直隶省公署,参加在那里的比赛去了。 只是这一送,恐怕连王琴堂都没有想到,润泉涌烧锅酒又以酒香浓郁,绵柔甜净,余味悠长等风格突出,不但再次在全直隶省夺魁。还最终作为直隶(官厅)高梁酒,又直接飘洋过海,被送往美国旧金山,去参加在那里举办的首次国际性产品赛会——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结果又是一举摘得此次国际赛会甲等大奖章,倍受国人关注。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张树亭,因与张连启比试,喝过十二大海碗自家酒,人虽是自己走回来的,但一到家,也“咕咚”一下,就醉死了过去。一家老少一见,皆哭成一团。祁占奎听说了,也急忙从店堂跑来张树亭家中看。 说来张树亭家距烧锅并不远,就在烧锅西侧,门口又与烧锅后门正对。从烧锅前院穿中院过后院,就能够直接来到张树亭住的院子。 待祁占奎见了,更是后悔的一跺脚道: “明知道这是见南烧锅拿到头筹,不服,想当众出东家的丑,怎么还要上这个当呢?!” 说完又说: “若是让我跟去,说什么也要拦下呀!” 说着,又看一旁跟张树亭一起去县公署的两个伙计,这两个伙计,是负责前院酒储藏的伙计,一个姓师,一个姓田,皆三十上下年纪。虽然只是管理酒储藏的伙计,但嘴巴子上却都有着很深的功夫,靠着一条舌头,他们能把酒中各种味道辨别出来。但他们品酒行,干别的却不行。当时见张树亭脸都喝黄了,手也喝抖了,只干急着,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见出了大事,又见东家一家老小哭成一团和祁占奎埋怨,更是不知如何是好,脸憋得通红,身子也慢慢抖起来。 祁占奎一见,又无可奈何地一挥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到街口‘济世堂’请郎中去!” 但醉酒,“济世堂”郎中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也无非是灌些醒酒汤之类。但灌过,人仍是不醒,一直过了七天七夜,人才慢慢醒过来。人虽然醒来了,但又起不来炕。关键还是吃不下东西。正因为吃不下,身体也迅速消瘦下来。不但吃不下,头还晕的历害,不闭眼,屋顶和炕是旋转的,待闭上眼,又感屋顶和炕旋转的更厉害。 店堂掌柜祁占奎倒是每天都从店堂过来看他。这天,见他终于醒了,又抱怨道: “明知道张连启是想让你出丑,怎么还要上当呢?” 张树亭便艰难地笑笑道: “我一见他那副样子就来气,不跟他赌都难呀!” 祁占奎又无奈地摇头。 说话间,张树亭又将养半月,才能够下地,又过半月,才能够在烧锅甑口磨房曲房和店堂上走一走。但这时已一个多月过去,眨眼也就到了腊月二十八,再过两日,便是来年的正月初一。按祖上规矩,腊月二十八这日,也是给甑口磨房曲房和店堂上众伙计放假,让他们回家过年的日子。 就见这日上午,张树亭哪儿也没去,一直躺在炕上闭目养神,他知道腊月二十八下午这场事,是一定要由张家人亲自来料理的。往年都是他爹,今天也只能他了。所以,直到晌午,张树亭才起来,然后草草吃了午饭,便直奔烧锅这边而来。 烧锅后院一向是静悄悄的,很少有人声。中院里,甑口磨房曲房上的伙计也不象往日那样忙碌了,正收拾着家伙,打扫着场地。但张树亭也没有像往日那样,直奔甑口磨房或曲房,而是穿过中院,直奔前院而来。 待来到前院,又是先来到沿街店堂,店堂前早没有了往日排队的拉酒车辆,又见店堂前,正由七八个伙计在打扫店堂,且已将七盏用粗竹条大红绸制成的灯笼一排溜挂到了店堂屋檐前,又用大红绸将七盏灯笼串起系了。 看罢店堂,张树亭这才又绕回前院,西面仓房,嘴巴子上很厉害的师、田两位伙计,正站在小房子一样高大的木制酒海上,给酒海贴封条。张树亭看过一眼,又直奔帐房而来。南烧锅帐房就在前院北房里,账房先生,也姓张,五十来岁年纪,说来又不是别人,正是县公署书记小张的父亲张玉书。 待来到帐房,帐房先生张玉书、店堂掌柜祁占奎、大伙计老孙都已在了,正一封一封地用油纸封银子,有一封八块的,有一封十二块的,还有一封十五块、二十四块和三十六块的,待封好,又根据数量不同,分别码到不同的笸箩里。 就见张树亭进来,也学着往年他爹张根茂的样子,往最里面的一把太师椅上一坐,也不说话,单等着将该封的银子封好。 待封好,也没等张树亭开口,帐房张玉书便先开口了。 张玉书: “东家,今年烧锅赢利虽然没有去年好,但按你的意思,还是按去年的数量包了银子。喂牲口的,赶马车的,磨房及店堂小伙计,每人封大洋八块;甑口、曲坊、店堂大伙计、帐房先生每人封大洋十二块;甑口大师傅每人封大洋十五块;分店店堂掌柜每人封大洋二十四块,总店店堂掌柜封大洋三十六块。” 说完,又将一个笸箩里的散落大洋推动张树亭太师椅近旁道: “这是剩下的零散大洋,就归东家了!” 张树亭看了看笸箩里的散落大洋,刚想问话,就听一旁的祁占奎又先说话了。 祁占奎: “我先申明,我来得时间短。若是三十六块大洋是为我封的,我是万万不会拿的!” 张树亭冲祁占奎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仍问张玉书: “笸箩里剩的是多少?” 张玉书: “和去年一们,二百三十八块。” 说完又说: “烧锅上明年预留的大洋,我都锁柜里了。数目也与去年相同。” 张树亭便点点头。张树亭点头,是因为他记得,去年爹爹张根茂年底主持给伙计们分大洋时,也是这样分配的。 这时,张树亭便看一眼站一旁的大伙计老孙: “孙师傅,香案都准备好了没有?” 老孙答都准备好了。 张树亭又点点头。 说话间,店堂上甑口上磨房上曲房上仓房里伙计以及喂牲口的赶马车的把式,皆陆陆续续来到了前院。 见人都到齐了,就听老孙说一声: “东家,人都到齐了,仪式可以开始了吗?” 张树亭顿时抖擞起精神,说一声: “好!马上开始!” 紧接着,就见老孙指挥两个小伙计抬着香案,另一个小伙计抱着香炷走在前面,张树亭率领烧锅众伙计跟在后面,众人先来到临街店堂门前,开始在这里举行封店仪式。见香案在店堂门口摆好,老伙也将一把香炷“嚓”一声点燃,张树亭便上前一步,接过老孙手中点燃的香炷,这时就见店堂的大门上,已贴上了武财神关公的画像。就见张树亭握一把点燃的香炷在手,冲关圣帝拜了三拜,然后大声道: “关圣帝关老爷在上,润泉涌烧锅张树亭携众弟子在此给您上香磕头了!” 说着,张树亭又“咕咚”跪下道: “请关老爷保佑润泉涌烧锅生意年年兴隆,万事吉祥!” 见张树亭跪下,老孙在旁也高喊一声道: “润泉涌烧锅众弟子给关老爷磕头了!保佑润泉涌烧锅生意年年兴隆!” 再看南烧锅众伙计,随着老孙的一声,“呼啦”跪成一片,嘴里又同时大声说道: “请关老爷保佑润泉涌烧锅生意年年兴隆!润泉涌烧锅众弟子给关老爷磕头了!” 在店堂前拜罢关老爷,店堂门也算正式封门了。 紧接着,又老孙指挥两个小伙计抬着香案,另一个小伙计抱着香炷在前,张树亭率领烧锅众伙计在后,又向前院西排储酒仓房而来。就见仓房门口,这时已挂上了刘伶像。张树亭与烧锅上众伙计又是一通燃香跪拜,乞求刘伶这位品酒老神仙保佑仓房的酒越藏越好;紧接着,又是到甑口,甑口上挂得又是狄仪像,当然又是乞求狄仪这位造酒的女神仙,保佑南烧锅甑口年年出好酒。 长话短说,待店堂仓房甑口三处拜毕,接着又是众伙计到帐房领银子。按不同岗位拿不同数目的大洋。大部分伙计家又住附近乡下,正因为距家并不远,所以,待拿到大洋,伙计们也就背上铺盖回家去过年了不提。 单说张树亭,待拜完店堂仓房甑口,回到帐房,看着伙计领完银子,日头也已偏西。往日热闹的烧锅前院也一下子静了下来。帐房里又只剩下店堂掌柜祁占奎,帐房先生张玉书,大伙计老孙。留下的十个看护烧锅的伙计,又都去后院帮养牲口的老阎收拾后院去了。 就见这时张树亭先从放着大洋的笸箩里拿出三十八块大洋,看一眼老孙道: “孙师傅,这三十八块大洋留给你和看守烧锅的伙计过年用,你替他们收着。” 见老孙将三十八块大洋收好。便又从笸箩里拿出十块大洋,五个一个高儿,摆成二摞儿,又分别看了看大伙计老孙和帐房张玉书道: “今天我要破个例,孙师傅和张先生这一年格外辛苦,今年每人都要多拿五块大洋,收着。” 大伙计老孙和帐房先生张玉书急忙摇手,不肯收。 张树亭也不管,又看着祁占奎道: “三十六块大洋你还是收下吧。按烧锅上的老规矩,店堂总掌柜上任第一年,无论干几个月,年底都给满年的银两。” 说完,再不管他们,一只手将前襟提起,然后将笸箩里的大洋往前襟里一倒,起身便离开帐房,往家里走去。 毕竟身子还虚着,经过一下午的折腾,待一到家,人也整个瘫在了炕上,再不想起来。一时间晚饭也没吃,就睡下了。可待他一觉醒来,竟发现自己反绑着被扔在堂屋的地上。 正文 第二十章 明晃晃钢刀 冰凉的地面,冰得他半个身子都有些僵硬麻木,想动一动,又觉每一处都僵的不听使唤。显然,自己被扔在地上已经有些时间了。不但半个身子僵硬麻木,头还痛得厉害,就象前一阵子与张连启比完喝酒,大醉一场后,头疼欲裂一样。 不过,也就在他突然醒来的一瞬间,也同时感到屋内已乱成一团。就听大娘在骂,母亲在哭。这时张树亭已娶妻生子,妻子姓郝,也是城内一富户人家的女儿,且已为他生有一儿一女,女儿五岁,取名张若楠,儿子三岁,取名张平安。这时再听,不但大娘大骂二娘在哭,妻子张郝氏也在哭,不但二娘、妻子在哭,一双儿女也在哭。张树亭刚想挣扎着看清楚怎么回事,就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 “终于醒了!” 随着这声问,一把冰凉和明晃晃闪着寒光的鬼头刀面,也准确无误地拍在了他的脸上。 张树亭心中不由一惊。心中一惊,倒不是因为一把鬼头刀拍到了他的脸上,而是让他突然预感到家里可能遭了匪,尽管自记事起,家里还从没有土匪光顾过。当然,这么说,并不是说年关一到,没有土匪惦记着他们张家,而是年年都有土匪惦记着他们张家。 正因为每年都有土匪来惦记,年头一长,不用说他爹张根茂活着的时候,就连张树亭都清楚,安肃境共有多少股土匪,又因为这些土匪人数都不多,在境内又游走不定神出鬼没,就连官府都拿他们没有办法。 但这些土匪,张树亭又清楚,可是从不闯他张家的宅门。每到年关,或遇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些土匪往往都会派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递一张纸条过来,或干脆把纸条从大门缝塞进来,写明要多少块大洋和送到什么地方,因为索要数目都不是很大,同时也知道即便报了官,官府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反而还会与他们结下仇冤,所以,都会一一照办。 不用说,能够直接闯进家来的,一定不是他熟知的那些土匪。 不过,是与不是,张树亭倒也不怕。他最担心的,是这些土匪会把他的家人怎么样。所以,一听家人哭得哭,骂得骂,便不顾一切拿眼去寻看他的家人。 借着八仙桌上一支微弱蜡烛光,就见大娘、母亲还有妻子同样被反绑在地上,两个大哭的孩子又是分别被两个提着钢刀的汉子拎在手上。再看这两个汉子,又是用黑布蒙了眼睛以下的半边脸。 也不只这两个汉子,张树亭还看到,除了用鬼头刀拍他脸的那个汉子,和拎着他一双儿女的两个汉子,妻子她们身边,还有门口也各有两个,都是同样的打扮。 怪不得拿鬼头刀的汉子说话瓮声瓮气,原来是嘴巴上捂着一块破布片。 张树亭也同时发现,原来自己也没有被绑在别处,而是被反绑在上房堂屋八仙桌前的地上。说来这上房本是大娘和母亲的住处。而他与妻子及孩子则住下首的东厢房里。 也直到此时,张树亭也才猛然想起,之前,睡梦中他确实感到有人曾按住了他的肩头,尽管身子还虚着且在睡梦中,但张树亭也是从小就跟着城南万坨寺的云游和尚练过几年,身上也算有些功夫,感觉肩头被突然摁住,这种摁,又感到与别的摁又有不同,于是,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身子却已经条件反射般弹起。但也就在他身子弹起,刚要反抗的一刹那,又突感头上被什么钝器猛然击打了一下,当时又是人世不知。 这时醒来,见一家老小皆大哭,不由怒从心头起,大喝一声道: “欺侮女人和孩子你们算什么本事,是男人你们就把她们放了,想要什么,都统统冲我来!” “好,果然是条汉子!真后悔刚才那一掌重了些,让你老半天才醒来。如果一开始,你们家老太太有你这么痛快,恐怕我们也早离开了,也不至于在你们张家耽搁这么长时间。”就听刚才把鬼头刀拍到他脸上的那个汉子,又瓮声瓮气道。 说罢,显然来气了,又很生气地用手“哗啦”在八仙桌上拂了一下道: “你家老太太告诉我,说你家只存三十多块大洋,这一百多块大洋还是傍晚你才拿回家的,再多也拿不出。你想想,堂堂一座远近有名的老烧锅张家,家里怎么会只存这么几块大洋?说出去,连孩子也不信呀!” 说完又说: “我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这帮弟兄大老远来,就是冲你家大洋来的,一口价,两千块大洋,拿到手,我们走人,拿不到,那就对不住了,你们一家老小有一个算一个,恐怕多少都得流点血!” 又说: “说吧,你家大洋藏哪儿了,两千块,多一个字儿我们也不拿。” 张树亭一听土匪这么说,不由一声冷笑。说心里话,就是帐房张先生预留下明年烧锅上用的银子,也才几百块,两千块大洋,打死他都拿不出呀,于是道: “我家老太太说的没错,润泉涌烧锅酒好,名声在外,但价钱在众烧锅酒中却是最低的。润泉涌烧锅也从不敢因拉酒车辆多而多赚银子。所以,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多少银子。甭说两千,一千块我们也拿不出!” 这个土匪一听,就不由一声冷笑道: “我说过了,一口价,两千块,一个字儿也不能少,既然连你也说拿不出,我也就没办法了!” 接着,就见他“啪”地又猛拍一下桌子道: “按老规矩,那就先从最小的这个开始吧!” 就见话音未落,拎着张树亭儿子张平安的那个汉子,将大哭得声音都有些嘶哑的张平安,“啪”一下摁趴在一旁的大杌凳上,紧接着,举手中明晃晃钢刀,就照大哭的孩子脖颈劈去。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伙计救急 再说张树亭,眼见土匪将儿子往杌凳上摁,然后准备手起刀落,要结果“哇哇”大哭的儿子性命,不由发急。但张树亭的性格又是这样:从不肯轻易向谁低头,更不会轻易向谁说软话。 正因为此,眼见儿子危在旦夕,尽管双手被捆半身麻木,但他还是本能地突然跃起,准备来替儿子挨这一刀。可也就在他突然跃起,要替儿子挨这一刀的一刹那,一旁土匪的脚也同时抬起,一脚又将张树亭“咕咚”踹倒在地。 张树亭在倒地的同时,心也一下凉到了底,知道儿子真的活不成了。一时间不由紧闭了眼。可也让他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腾”一下跃起的同时,妻子张郝氏也同时“呼”一下从地上跃了起来。 说来,妻子的位置距儿子更近一些,也就两步之遥。这时候,不是站在妻子身后的土匪反应上慢了半拍,就是妻子身后还分别挡了两位婆婆,让土匪伸不开腿脚。 也就在土匪手中明晃晃钢刀慢慢举起,然后迅速挥下的一刹那,随着一声“不要啊!”“呼”地跃起的妻子也恰好扑到了儿子身上。 这时再看挥刀砍下的土匪,竟是一怔,在一怔的同时,就见他手腕一翻,只听“咚”地一声响,厚厚地刀背便重重敲在了妻子的脊背上。 这时再看妻子张郝氏,随着“噗”的一声响,就见他双腿一软,一声不吭栽倒地上。也是随后才知道,这一刀背,恰恰敲在张郝氏的一块脊柱上,脊柱当时被敲碎,张郝氏也当场疼昏过去。后来,张郝氏也因此终身瘫痪在了炕上。 这时就听一脚踹倒张树亭的那个土匪,又一拍桌子道: “我说按老规矩来,就按老规矩来,两千块大洋拿不到手,我就从小到老,一个一个放你们的血!” 说完,又冲一手摁住儿子,一手举钢刀的土匪挥手道: “继续!” 就见那个土匪再次举起钢刀,照准儿子的小脖颈再次劈来。 张树亭一见,心中一颤,不由大喊一声: “等一下!” 张树亭喊“等一下”,是想让土匪宽限几日,待他想办法凑足两千块银子再给他。也是眼见儿子命在旦夕,本来是条硬汉,也不得不想说软话的意思。 可是已经完了,就见钢刀寒光一闪,“呼”一下就落了下来。可也就在钢刀即将挨到张树亭儿子张平安脖颈的一刹那间,又见钢刀“铛”地一声响,随着火星闪射,再细看那把钢刀,竟砍在了一根小茶杯粗细的铁棍上。 可也就在土匪一愣神的功夫,再见这根茶杯粗细的铁棍,如蛇出洞一般,已隔着这个土匪,箭一样,直奔脚踩张树亭的那个土匪而去。 在一铁棍将那个土匪戳倒在地的同时,铁棍又横着朝两个婆婆旁的土匪扫去。这一扫,又是“咕咚”一下,将两个土匪同时扫倒,待举钢刀的土匪回过神来,刚要举钢刀要砍,这根铁棍又快如闪电一般,横着扫了回来。再看举钢刀的土匪,又是“咕咚”一声,同样被扫倒在地上。 话说起来啰嗦,这一系列动作其实也就在眨眼之间完成的。在把屋内四个土匪眨眼打倒在地的同时,就见他们手中的鬼头刀或钢刀,也“咣当咣当”同时被振落在地。 这时再看堂屋门口,不但门口站着的两个土匪早不见了踪影,随着这根铁棍的出现,就见门口“呼啦”闯进来四五个好汉,为首一位,手里拿的恰是这根小茶杯粗细的铁棍,再细瞅手握铁棍之人,这也不是别人,正是烧锅上大伙计老孙。其他几位,又正是留下来看守烧锅的伙计。 说来,大伙计老孙还有留下看守烧锅的十个伙计,都非等闲之辈,身上都有些功夫。尤其大伙计老孙,身上更是有一套孙家祖上留下的独创棍法,这套棍法神出鬼没,甚是有名。 正因为孙家棍法有名,庚子年,老孙老家孙家庄闹义和团,孙家庄义和团众便硬是将他从烧锅拉走,并被拥戴为团首。后来义和团被杀到安肃的德国兵打散,老孙无事可做,又悄悄潜回烧锅。老孙原本是店堂伙计,由于当时德国兵搜查紧,张树亭他爹张根茂便让他离开店堂,到磨坊去当伙计。 后来,由于二毛子告发,一天,德国兵就突然包围烧锅,要烧锅交出伙计老孙,张根茂不交。不但没交,还让甑口上的伙计将他埋进窖池,才逃过一劫。 闲话少说,这时再看手持铁棍的老孙,在眨眼间放倒屋内四个土匪之后,又闪电一般直奔张树亭跟前的这个土匪而来。其他几个伙计,便纷纷解了捆绑张家人的绳子,将倒地的三个土匪一一捆了,不提。 单说大伙计老孙,就见他手举铁棍朝张树亭跟前这个土匪奔来的同时,嘴里还喊了一句: “操你娘的,胆子也太大了,到哪儿去抢不行,竟敢跑来南烧锅来抢,你这分明是来找死!” 说罢,舞动铁棍就朝这个土匪头顶砸。 张树亭一见,急忙喝住: “快住手,老孙!” 见东家喊,老孙又急忙收住手,回头问: “东家,他们都想要你们的命了,你还对他们客气什么?!” 张树亭便扭动一下身子道: “你先给我松了绑,让我起来再说话。” 老孙又急忙先替张树亭松了绑,扶他起来。就手也将一旁这个看上去像土匪头子的土匪捆了。 张树亭爬起,也没顾上家人,先扯下这个土匪头子脸上的破布,待蹲下身子拿蜡烛一照,这才看清,这个土匪头子原来竟是一个豁嘴,不但嘴豁,还长有一脸麻子。 张树亭倒没注意他的豁嘴和麻子,而是看到这是一个陌生面孔,于是问: “你们从哪儿来?为什么就选中了我家?” 土匪头子不说话。 见土匪头子不说话,一旁的老孙便道: “我们东家问你话呢,不说是吧。” 说着,便用铁棍猛捣了一下土匪头子的肩膀。 张树亭摆手,示意老孙住手,然后又冲土匪头子道: “我们是买卖人,不想杀人,也不想与任何人结下仇怨。我只想知道你们从哪儿来?为何就选中了我家?” 说完又说: “说了,我就放你们走,不说,我也只能送你们到官府,到那里去说好了。” 说完,停了片刻,见豁嘴麻脸的土匪头子仍不想说话,张树亭便站起身,冲与老孙一起扑进来的一名伙计道: “小罗,到东街去喊催办老马,让他来一趟,他既然不说,就干脆让他锁了他们进县公署吧。”。 叫小罗的伙计答应一声,刚要外走,就听趴在地上的这个豁嘴麻脸的土匪头子说话了: “等等,我说!” 接下来,豁嘴麻脸的土匪头子不说,张树亭还不大吃一惊,待听他一说,只惊得张树亭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原来如此 这股土匪,果真如张树亭所料,并不是当地土匪,而是来自太行深山。这豁嘴麻脸的土匪头子又是勾姓,人称豁嘴麻脸老勾。 豁嘴麻脸老勾这股土匪,本来一直盘踞在太行山里,豁嘴麻脸老勾带着十几个土匪,烧杀抢掠也是尽在大山里折腾,从未踏出过大山半步。也正因为从未走出过大山,山外人也很少有人知道山里有豁嘴麻脸老勾这么一股土匪。 不但山外人不清楚,就连山里也很少有人清楚有豁嘴麻脸老勾这么一股土匪。这也是豁嘴麻脸老勾这股土匪与其他土匪的不同之处。不同之处还在于,这股土匪农忙时在家种地,农闲时才聚到一处,用布蒙了脸,趁着夜色到处杀人越货。 又因为他们“活儿”做的既干净又利落,很少落下马脚给人家,山里人家也只知有这么一股很厉害的土匪,却很少有人清楚这股土匪的底细。 也正因为很少有人清楚他们的底细,才引来一人注意。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北烧锅那个勾姓小伙计。 这个勾姓小伙计,说来家也住大山里的勾家庄。半年前才讨饭来到安肃城。后来,又落脚在北烧锅,做了北烧锅后院一名打杂伙计。 但这个打杂小伙计,又与其他小伙计不同。这个打杂小伙计,虽然只有十六七岁年纪,但自小就长了一颗大人心,人又格外机灵,不但靠着机灵,很快在北烧锅站住脚,还靠着机灵,很快引起张连启注意,由后院一名打杂伙计,很快进到前院店堂,做了一名店堂伙计。 也正因为此,见这些日子,每提到南烧锅和南烧锅东家张树亭,张连启都是一副恨恨的样子。关于这一点,别人没有放到心上,勾姓小伙计却全都看在了眼里。 就在几天前,张连启去南门外办事,路经南烧锅店堂前,恰好撞见祁占奎站在店堂台阶之上,正指挥一帮伙计,往一溜儿马车上装酒篓,一副顺风顺水的样子。张连启见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待回到北烧锅,便摔了茶碗。摔过茶碗之后,仍觉不解气,便又张口大骂祁占奎忘恩负义,大骂张树亭不知死活。 这一切,勾伙计又全看在眼里,见左右无人,勾伙计便凑上前去,对准张连启的耳朵,悄然道: “老东家不必气恼,我倒有个法子,保准能解老东家心头之恨!又能做到人鬼不知!” 张连启一听,眼前就是一亮,不由急切道:“你能有何法子?” 勾伙计就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勾伙计的大概意思是,准他回山里老家一趟,设法找到这股土匪,来抢南烧锅一把。到时,若南烧锅肯出银子,南烧锅伤得便是财;若南烧锅不肯出银子,这股土匪又是杀人越货惯了,又是定会杀人。到时,若真能够杀了张树亭一家老小,南烧锅办得下去办不下去都料不定。 张连启听罢,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报复南烧锅张树亭的法子,精神不免就是一振。但张连启毕竟又是张连启,待听完,又是无不担心地问: “让南烧锅损失一笔银子还罢,若真杀了张树亭一家老小,一旦事发,供出你我,可就得不偿失了!” 勾伙计一听,又是一笑道: “我能够向你说出这样一个法子,也就有法子从一开始不让我们卷入其中!” 张连启: “你又有何法?” 勾伙计这才说出,这股土匪的头子豁嘴麻脸老勾,就是他们勾家庄人。村里人人皆知豁嘴麻脸老勾暗地里所做勾当。但豁嘴麻脸老勾从不祸害庄上和附近庄子,便也无人把他说出去。说过,勾伙计又很有把握道: “我回村子一趟,找到豁嘴麻脸老勾,闲扯中,有意无意将南烧锅东家张树亭赚下的银子多,家中人口少等情况说给他,不信这豁嘴麻脸老勾不动心。” 张连启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当下就准勾伙计回家。 待勾伙计回到家中,也很快找到豁嘴麻脸老勾,便将安肃城南烧锅张家这些年挣下的银子成山,东家张树亭前些日子又因与北烧锅东家比赛喝酒,差点喝死,如今仍病歪歪的情况,一五一十或夸大其词说给了豁嘴麻脸老勾,言辞间都是在说南烧锅张家,绝对是一块肥得不能再肥的肥肉的意思。 豁嘴麻脸老勾听过,一开始并未所动。豁嘴麻脸老勾有豁嘴麻脸老勾的做事原则:他的地盘在山里,山外人家再有钱,他也不想出山冒这个险。但这一年山里的情况,又与往年有所不同。 民国一年这年秋,山外出现大涝,但山里却又是大旱,一年到头都未曾落一星雨雪。山里土地干裂如网,几乎家家绝收,跑到山外去讨饭的人家比比皆是。 山里的财主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到一处去打劫,不杀上几口人,根本就榨不出多少油水来。豁嘴麻脸老勾也是烦了杀了,见从山外回来的勾伙计这一说,一开始没动心,最终还是动了心。 于是,先差手下到安肃城里去打探情况。打探情况的人回来又说:情况基本如勾伙计所说,最终也就下了打劫一下南烧锅张家,狠劫一把的决心。 可几天过去,始终都见南烧锅的伙计进进出出的,又见这些伙计个个膀大腰圆,且又都睡在距张家最近的后院里,担心一旦弄出动静,惊动了他们,恐怕难以对付,一时间。也就迟迟没敢动手。 眼见这天晚上,烧锅上的伙计终于散了,又只见十来个伙计在前院打牌,正是下手的好机会。豁嘴麻脸老勾便早早让手下在张家附近散开来,专等一更天过就下手。 但豁嘴麻脸老勾他们还是大意了。他们只见到南烧锅留下的十来个伙计在前院打牌,却并不清楚他们每隔半个时辰,会到中院后院查看一翻。 还有,他们也许在山里人家杀人越货惯了,山里住家稀,可以由着被抢的一家老小哭闹叫骂,城里却不行,城里住家密,尽管张家宅子南面是城墙,西北两面又是河坑,均无人家,但张家宅子的东面却紧挨着烧锅。张家人一哭闹,烧锅后院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正因为站在烧锅后院能够听动张家宅院的动静,待一更天刚过,豁嘴麻脸老勾他们由一名小土匪跳进张家院中,将院门打开,一伙土匪一涌而入。待得手之后,张家几个女人孩子的哭骂声,又恰恰被到烧锅后院巡视的大伙计老孙听到。 大伙计老孙一听那声音,就明白张家可能在遭抢。于是,二话没说,奔前院叫上几个伙计,抄家伙就直奔东家而来。 大伙计老孙一马当先,一根铁棍在手,先放倒了站在东家大门口的两个土匪,紧接着,冲进院中,又放倒了院中和屋门口的几个土匪,动作之快,简直在眨眼之间。待豁嘴麻脸老勾明白过来,也早被大伙计老孙一铁棍戳倒在地。 接着,在张树亭的逼问下,土匪头子豁嘴麻脸老勾便也把听了北烧锅勾伙计的一番话,才决定来安肃城南烧锅张家打劫的事说了出来。 张树亭不听还罢,这一听,又是半天无语。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此伏彼起 就见张树亭听豁嘴麻脸老勾说罢,竟是半天无语。但最后,还是见他冲大伙计老孙摆摆手道: “给他们松绑,让他们走。” 老孙一听,却是无比气愤道: “凭什么呀东家?不能就这么放他们走!” 说罢又说: “他们这明明就是单单冲东家来的!” 说着,又往外走: “我这就去北烧锅把那个勾姓伙计找来,问问他这么说南烧锅和东家,到底是何居心?!” 张树亭便再次很果断地冲他摆手道: “即便那个勾姓伙计说过,又不犯王法。你能奈何了他?“ 又说: ”我希望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生事端!” 老孙见张树亭如此说,便很无奈地摇头,开始让伙计给土匪松绑。伙计边给土匪们松绑,老孙又觉得不解气,抬脚又往这些土匪身上踢,每个土匪两脚。待踢到土匪头子豁嘴麻脸老勾身上时,又道: “从此可要记牢了,再不许打我们东家的主意。否则,不用说我们东家不会再轻饶你,再遇了我老孙手中这根铁棍,也定会要你们脑壳开花!” 踢完,见土匪们仍愣在那里不动,又说: “还不快滚!” “滚呀!” 豁嘴麻脸老勾一伙土匪一见,这才仿佛重新捡回一条命一般,丢在地上的家伙也没敢捡,爬起身,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这时,被土匪一刀背拍昏在地的张树亭妻子张郝氏也醒了,醒来,众人也才发现,张郝氏两腿却再不听使唤。大伙计老孙一见,又是无不气恼道: “我说什么来着东家,真不该就这么便宜了这帮土匪!” 张树亭又是无语。 但张树亭这时无语,又与刚听豁嘴麻脸老勾说罢时无语,又有不同。刚听豁嘴麻脸老勾说过,此次来抢南烧锅张家,完全是听了在北烧锅做事的同村勾姓小伙计的话才来的。土匪这话,别人听罢或许不肯信。但张树亭一听就信了。不光他一听就信了,其实,连大伙计老孙一听也信了。 你想想,一帮素不相识且从深山来打劫的土匪,待被擒住,不说别的,单单指出北烧锅一个勾姓小伙计,这话本身就是真的。当然,关键还不在这里,关键还是自把祁占奎请来,当了南烧锅店堂掌柜之后,张树亭和大伙计老孙心里都明镜一样,就已经彻底把北烧锅东家张连启给得罪了。 北烧锅东家张连启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张连启又是人送外号“算破天”,是一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之人。你想想,这口气他又如何咽得下。张树亭也早预料到,张连启报复南烧锅,又是迟早的事。 上次在县公署议事厅比赛喝酒,张树亭就清楚张连启要找他的麻烦。但如果不是考虑到当时不应下张连启的“提议”,会有损南烧锅的声誉,他也不会与张连启那样对喝。但这时的情况又与比赛喝酒不同,所以,张树亭便想让这件事能够很快过去。张树亭不语,原因也在这里。 于是,一场劫难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家人又忙着去请郎中给张郝氏治伤不提。 长话短说,大年过罢,转过年来,便是民国第二年的春天。民国二年的春天,对于安肃这个华北小县,又是格外地不同寻常。说它不同寻常,当然不是指这个春天多么温馨或凛冽,而是随着这个春天的到来,一场大饥荒也悄然而至了。 当然,这场大饥荒,又不是从这个春天才开始的。应该说,从上一年秋天,就已经显露出了大饥荒要来临的种种迹象。 由于上一年山里的持续干旱和山外秋上的一场大涝,让好多庄户人家在这年没有了收成。没有收成,有陈粮可吃的人家还可以吃吃陈粮,度过饥荒;没有陈粮可吃的人家,就只好拉上一家老小外出讨要度饥荒了。 这种情况,在去年,还只是有山里人到山外来讨要,比如,北烧锅勾姓小伙计,就是一开始讨饭到安肃城,后来才落脚在北烧锅的。但转过年来,又不单是山里人。因为去年秋天的一场大涝,也让山外许多庄户人家没有得到收成。待挨到来年这个春上,能吃的东西又都吃光了,便也开始四处逃荒了。 但在一九一二年,安肃周边的情况也与安肃境相仿,也同样遭遇了大早和大涝。所以,处处饥荒,处处便无讨要之处。后来,饥民们开始一窝蜂往安肃城里涌,倒不是安肃城里住户可以有更多粮食给他们吃,而是每天都有南北客商从安肃城经过,向他们讨要,总比向当地住户讨要容易的多。 一时间,不大的安肃城街上,到处都挤满了讨要的人流,势头又是越来越猛。 可也就在这时,又接连发生了几件事,先是城外梁庄老梁家的米面加工厂遭抢,打斗中,掌柜老梁还被砍下了一条膀子;紧接着,城内“永丰齐”面粉厂掌柜陈占元被杀,面粉厂仅存的一点粮食也被抢一空。后来,又是城内沿街铺子被砸,铺内物品遭哄抢。 又是一时间,一座不大的安肃城,又是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此时早把一人给急坏了。当然,此人又不是别人,正是一县知事王琴堂。不过,面对众饥民王琴堂也没有更好法子可想。开仓放粮,县仓里根本就没有存粮可放。向上面申请赈灾,又不知要等到哪个牛年马月。 也是出于无奈,在沿街铺户被砸的第二天,王琴堂便紧急召集起境内所有财主,到县公署议事厅议事,要成立赈济会实施赈灾。 不用说,这其中一定包括“润泉涌”东家张树亭,“聚和永”东家张连启,“聚酒仙”东家祁凤池,“德义昌”东家赵子龙境内制酒业的大业主,还包括史进财、汪麟生、刘殿荣、史金忠城内的大财主,同样也包括“元丰”铁厂东家刘敏昌,“中兴恒”榨油坊东家李振芝,“信义成”钱庄掌柜刘乱子等境内其他有钱人。 大家一看,王知事召集的都是他们这些有钱人,也立马猜出了七八分,不用说,也一定是要他们捐粮捐钱赈灾呀! 果然,就见王琴堂面色凝重,未曾开口,目光先在他们脸上掠过一遍,这才道: “不用说,大家也都看到了,去年县境遭灾,受灾民众,春上没饭吃,现如今正在挨饿,四处讨要,城街饥民更是人满为患,哄抢事发不断……县公署理当开仓放粮,赈济饥民,也好让他们平安度过这个青黄不接之季。” 说到这儿,王琴堂又看大家一眼,接着道: “但大家又知道,县仓里没有粮食,根本无粮可放。不但县仓没有粮食,县公署也是一个穷公署,也根本拿不出钱来给饥民买粮充饥,不过,县公署也决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饥民挨饿闹事不管……” 说到这儿,王琴堂又停住,又看大家,见大家都埋着眼,不看他,又接着道: “所以,县公署准备立即着手在城内外开粥场开始赈灾。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大家一起帮着操操心,在赈济饥民这件事上尽快形成共识,有粮的出粮,没粮的出钱,尽快把粥场开起来!” 说到这儿,王琴堂又停顿片刻,见大家仍埋着眼,便又道: “我不想给每一位规定出粮或出钱的数目,我只希望大家有能力的多出,没能力的也要尽自己所能,多拿一些出来。” 又说: “现在,我想听听,每位都能够拿多少出来?”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互斗心机 王琴堂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些财主,有利可图时,即便是打破脑壳他们也会争,但一见无利可图,不但是无利可图,还要让他们拿些出来时,他们个个又会像缩头乌龟,恨不得要把头缩进腔子里去。所以,也没等大家开口,王琴堂便又道: “我作为一县知事,理应率先垂范,我愿捐出两个月俸银,用于粥场买粮之需。” 见王琴堂率先垂范,城内史进财、汪麟生、刘殿荣、史金忠四大财主再也坐不住,也赶紧每人认捐了两石小米,接着,张树亭认捐了五石高粱;见张树亭认捐五石高粱,张连启也不甘落后,也认捐了五石高粱。 其他财主一见,也不敢再怠慢,也都纷纷认捐。有认捐小米的,有认捐高粱的,也有认捐大洋的。王琴堂让书记小张一一记下。 可等大家认捐完,将数目汇总一合计,大家认捐的这些,也只够满城饥民十来天的用度。但现在又是春寒天气,距离春暖,让地里长出东西来,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 可再动员大家多认捐,大多数财主脸上又都是为难表情,王琴堂见了,又不禁摇头。 也是无奈,最后又是由王琴堂提议,由县公署主持,分别在南门外,南门里,县公署门前,北门里,北门外五处设粥场,由财主们分片包粥场,每个粥场又指定一名财主负总责。北门外是北烧锅张连启,北门内是城内财主史进财,南门内是南烧锅张树亭,南门外是“中兴恒”榨油坊的东家李振芝,而县公署门外粥场又直接由县知事王琴堂负责。 随后,就是县公署派人到各处砌灶台立粥场。 因为正在闹灾,人们饭都吃不上,自是没有余钱来沽酒喝。所以,此时润泉涌烧锅店堂前,往日那种热闹非常的场面,也早多日不见了,冷清了许多。这时润泉涌烧锅的酒,也是更多地运往设在受灾不重或未受灾的大名府、河间府、顺德府、北京城、天津卫几家润泉涌店堂的分号。再加上南门内一处粥场,又主要由张树亭负责,南门内的粥场,便也就设在了润泉涌烧锅的店堂前。 再说与张树亭分到一处办糨场的那些财主,除城南街“信义成”钱庄掌柜刘乱子是个大财主,其他又都是些小财主。而这个刘乱子,人人又都知道,虽然开的是钱庄,却又是一个吝啬出了名的主儿,人人都不愿与他打交道。 不过,在县公署议事厅,一听将刘乱子分到了自己一处,其他的又都是些小财主,张树亭倒也没说什么。待放粥这天,见“信义成”钱庄掌柜刘乱子,和其他一些小财主又都没到场,张树亭二话没说。让大伙计老孙先从自家烧锅的磨房里,提几斗粉好的高粱出来,倒进了店堂前支起的几口大锅里。 还好,当天下午,分到南门内粥场这片的小财主也都纷纷到了,他们又仿佛约好了一般,都拉来了同样多的小米,张树亭也不说什么,见大家都弄来的是小米,便让孙伙计也弄来同样多的小米,让县公署派来监督的公人一一登记,小米也就暂存在润泉涌烧锅的店堂里,每天用去多少,也由县公署那位公人一一记下。 长话短说,眨眼十多天过去。十多天过去,张树亭与大家捐出的那些小米也眨眼用光了。刘乱子却又始终没露面。大家知道刘乱子在耍滑头,但见张树亭不说话,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又眼见刘乱子该捐没捐,张树亭不说什么,其他小财主便也不再往外捐。 但眼见大家捐出的小米用光了,其他小财主也不再往外捐,粥场又得继续往下办,张树亭便又让大伙计老孙从自家磨房里提粉好的高粱。 说来,润泉涌烧锅里存的小米有限,但高梁还是有几仓房。张树亭也暗暗想好了,如果大家都不再捐小米,他便准备用自家的高粱抵挡一阵再说。 话说这天,张树亭又来到烧锅店堂,又让大伙计老孙往磨坊提高粱,老孙却恼着脸,像没听见一样,坐在那里没动。张树亭就预感到些什么,便也不再理老步,又让其他伙计去提,其他伙计又只看老孙,也不动。 张树亭便也不再说话,扭头就往外走。他准备找磨房的伙计直接提来高梁就是了。可他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老孙怒冲冲说话了。 老孙: “东家请留步,有话要说!” 张树亭不由站住,扭头看老孙。 张树亭: “有话你说!” 老孙: “东家,不是我不去提,我觉得你这样做,不是在发善心,你这是胆小怕事呀东家!” 张树亭听罢,一愣, 张树亭: “我如何胆小怕事了,不就是几斗高梁吗?” 又说: “再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粥场断炊,让这里的饥民往其他粥场跑吧?” 老孙摆摆手: “我说得不是高粱的事,我是说刘乱子!” 张树亭: “你是说刘乱子没捐粮?” 老孙点头: “刘乱子为何不捐?” 张树亭一听,又是一声苦笑: “刘乱子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若是不想捐,既便是我找上门去,恐怕他也会有一千个不捐的理由等在那里了。我总不能为了这个,找他吵架吧?” 又说: “再说,若让饥民知道了,他们又如何看我张树亭!” 老孙: “我恼的就是这个,南门内这个粥场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办,你不找他去吵架,其他财主又不肯再捐粮,往后的粮食,总不能都让咱一家出了吧!” 说完,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说: “你可以不去找刘乱子吵架,但你可以去找知事呀?” 张树亭一听,又是摇头,一副为难的样子: “如今为灾民之事,王知事已经够操心了,我又如何忍心再去麻烦他?再说……” 这时,店堂掌柜祁占奎头天刚从河间盘算回来,正坐在柜台后翻天帐目,老孙与张树亭一来一去说得话,他其实都听在耳里,这时也听明白了原委,见张树亭说到这里,一脸为难的样子,不由把帐本一合,笑笑道: “我觉得这事根本用不着去麻烦王知事,如果东家准许我到‘信义成’走一趟,我保证即不与他吵,也不与他闹,就保准刘乱子乖乖地把粮食送到粥场来。” 见祁占奎这一说,也没等张树亭说话,大伙计老孙便抢先道: “你真的能祁掌柜?” 祁占奎看着张树亭,很有把握地点点头道: “那就看东家准不准我走这一趟了?” 又是老孙: “这还有什么准不准的,东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太仁义了,才会受刘乱子这样人的欺负。” 说完又说: “不是我老孙倚老卖老,这事由我做主了,祁掌柜你快去,也好让刘乱子早早把粮送来!” 祁占奎看张树亭,见张树亭点头。 祁占奎便再不多话,站起身,迈步就朝不远处的刘乱子钱庄走去。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古怪女子 果然,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见刘乱子的两个伙计拉着一辆小拉车,后面跟着祁占奎,向润泉涌烧锅店堂这边走来。 大伙计老孙一见,首先就拍了巴掌,随后又急步走上前去,笑着道: “真行呀你祁掌柜!” 待走到祁占奎近前,又问: “你又是如何说动刘乱子那吝啬鬼的?!” 祁占奎笑笑,倒也没有先回答老孙的话。而是先指挥刘乱子的两个伙计,将车上的几面袋小米卸下,过了秤,由县公署派来的公人登了记,又眼见刘乱子的两个伙计离开,这才用不高的声音说道: “其实,我见了刘乱子也没有说别的,我说明白一早,我们东家就拆掉店前粥锅,砌到你们‘信义成’钱庄门前来。我来就是代表我们东家来说一声,免得到时我们把东西都搬过来了再说,让你感到突然。” 祁占奎说:“我说完,也不等刘乱子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刘乱子一见我往外走,便急忙拉住我。要我回来告诉我们东家,粥场也不用动,说要捐的小米他早准备好了,这就让伙计拉去……,” 大家听祁占奎这一说,都不由敬佩地纷纷冲祁占奎竖起了大拇指。 张树亭听了,也觉得祁占奎办法就是多,心里对他更加佩服。 说话间,已是春暖花开,天也下过几场春雨,地里长出能吃的东西也渐渐多起来。一时间,聚在县城的饥民眨眼就散去了大半。又过几日,又散去大半。慢慢地,安肃城街上也再不见饥民随处搭建的窝棚。设在北门外北门里南门外和县公署门前的粥场也都相继撤除了。 按说,设在润泉涌烧锅店堂前的粥场也应该撤掉。可也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润泉涌烧锅对过,是古遂书院。饥民纷纷涌进城来的这些天,不大的古遂书院院子里就一直住着史家庄一村村民。有三十几户,一百多人口。这史家庄又居太行山最深处,也是去年县境旱灾最重的地方之一。 今年春上,其他地方都落了春雨,史家庄住的那个大山最深处却又是滴雨未落,回去也很难找到能吃的东西。于是,一村人便仍住在古遂书院的院子里,没有动窝儿。 关键还是,这些天,这个村的村民都一直吃着润泉涌烧锅店堂前粥场的粥度日的。现如今,其他受灾村庄的村民都回去了,北门外北门里南门外和县公署门前的粥场也都前后撤了,按说,润泉涌烧锅店堂前的粥场也该撤,就是不撤,刘乱子和其他的那些小财主也再不肯出一粒粮食。但一撤,史家庄这三十几户山民,就肯定要四散讨饭了。 一时间,张树亭看着这些山民的可怜相,就有些犹豫和左右不定,不知干脆撤了好,还是再支撑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可也就在此时,城南五里外庄户老徐来找张树亭,要烧锅出牲口去耕地,说城南的土地该播种了, 被老徐这一说,张树亭这才猛然想起,原来张家在城南五里外还有900亩土地,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正是要往土地里下种的时候。要说900亩土地,每年也不种别的,只种供烧锅烧酒用的高粱。 而往年这事,都由他爹张树茂管,他从来没有插手过。但他知道,每到这时,张家烧锅不但会出动所有的牲口,还要雇不少短工去打理。 所以,这时一听,张树亭心中就不由一动,便赶紧要大伙计老孙到古遂书院去找史家庄村民商量:男女劳力皆可到张家地里去帮助种高粱,张家不给工钱,但可管这家老小一天三顿的饭食。 史各庄人一听,男女劳力出工,虽然没有工钱,但一家人当下却可以吃饱肚子,也不由都愉快地应下了。 一时间,润泉涌烧锅门前粥锅也没撤,又改成专为史各庄人家做饭用。当然,此时就不光是熬粥了。有那前来沽酒的客商,若正好赶在饭口上,见有上好的馒头或窝头随便吃,也不客气,坐下便吃。其他要饭的,若恰在此时也要到此处,张树亭也私下吩咐下伙计,也决不能慢待,一定让他们吃饱后再去别处讨要。 一时,张树亭的仁爱之心,在安肃城传为美谈。知县王琴堂听说,也来亲自察看,对张树亭的做法也大加赞赏。 话说这一日,大伙计老孙正坐在店堂前的方桌旁,看着渐渐多起来的沽酒客在店前排队沽酒。又不时接过伙计递过来的小牌牌,登记着哪家沽酒客的酒装车了,哪家沽酒客的酒还没有装车。也就在这时,就见一瘦弱女子来到他的近前,就见弱女子未曾说话,先开口喊了老孙一声:“大哥!” 老孙一见,以为是前来沽酒的生客,便很客气地一指店堂旁的大门口道: “先到院里北屋交钱,回来就有伙计给你装酒!” 弱女子听了,却是摇头: “我不是来沽酒的。我是听说给南烧锅种地可以有饭吃——”, 说到这儿,就见弱女子迟疑一下,这才又道: “——所以,我想给南烧锅地里干活,也好有口饭吃。” 老孙一听,立刻明白过来,弱女子原来不是沽酒的客,而是要饭吃的,一时间,又不由抬头打量该女子。 就见此女子,也就四十来岁年纪,长得却无比瘦弱,几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于是看过,又不由摇头。接着又喊刚要往店里走的一个小伙计,让他拿两张棒子面饼来。 待小伙计拿来两张棒子面饼,老孙又让他把饼交给弱女子,然后又对瘦弱女子道: “地里的活计重,你是干不了的,不如拿上它,到别处去讨要讨要吧!” 没想到,弱女子却摇摇头,也不接那饼,对老孙道: “我不是来讨要的,我是来干活找口饭吃的。” 老孙一听,也摇头一笑道: “关键是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干不了呀!” 见老孙这一说,弱女子却坚决道: “干得了的!” 恰在这时,又有几个沽酒客的酒装上了车,几个伙计过来递牌牌,老孙便埋头登记,不再理睬那女子。 那女子也不走,仍站在那里。 待忙完,老孙一见,又不禁摇头。 这个老孙,本也是菩萨心肠,见弱女子不走,就猜出她可能初次出来讨要,还拉不下脸来四处去讨吃,这才找来南烧锅。这样想过,便一指南门外,告诉她出南城门,往南走5里,路东,那里正有好多人在下高粱种子,到了之后,找一个叫老徐的,就说是烧锅店堂的老孙让来找的就行。 弱女子听了,也没客气,转身便往南门外而去。 只是让老孙万没想到的是,弱女子这一去,一件古怪的事情也紧跟着在烧锅发生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古怪女子 2 只是这件事开始的时候,人们并没有太注意。只发现到南门外干活的队伍里多了一个瘦弱女子。当然,接下来还发现,这个瘦弱女子虽然瘦弱,干活却很卖力,吃得却又极少。一时间,大家只是觉得怪怪的,都没有往心里去。 说大家没往心里去,还是因为,就在弱女子到来之后,又发生了一些情况。一年多都没落一滴雨的太行山深处,竟接连下了两场透雨,一时间,一庄人便都急着回去抢种春玉米。但又考虑到润泉涌烧锅张家待一庄人不薄,又眼见地里的活都干得差不多了,所以,又临时决定庄上的男劳力先回去,留下一些能下地的妇女和年长男子把张家的土地种完再走。 说话间,就到了南门外张家土地上全部高粱种子都下了地,史家庄留下来的人也该回去的时候了。 这天上午,大家到地里收了尾,中午从南门外回来,正聚在润泉涌烧锅店堂前的空地上吃饭,准备吃罢午饭就走。因为知道大家要走,也是张家要犒劳大家一下的意思,这顿饭又与往日不同,是白面馒头和猪肉炖粉条。 也许是劳动半日,大家肚子饿了;或是大家回家急切,或这顿饭是白面馒头和猪肉炖粉条,一年到头很少吃到,就见大家吃起来便显得格外急切和专注。所以,谁也没注意坐在店堂前台阶上,正一手端碗,一手又紧捂肚子在那里直冒冷汗的瘦弱女子。 也正因为大家没注意,所以,直到听到“啪”地一声脆响,大家这才纷纷扭过头来,这时才发现瘦弱女子早已歪倒在台阶上昏死了过去,碗也掉在地上碎裂了开来。 大家一见,尽管正吃在兴头上,也不由纷纷住了嘴。见弱女子不醒人世,人堆里几个上年纪的老女人又急忙跑上前去,抻胳膊攥腿掐人中,但折腾半天,却始终不见瘦弱女子醒来。 这时,大伙计老孙也正坐在人堆里吃饭。见昏倒在地的正是那个身子瘦弱,却一定坚持到张家地里干活的瘦弱女子,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响。这时又见无论如何被人折腾,就是不醒,心里更是发急,一时间,还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收下她,若真从此醒不过来,自己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忙喊身边正愣着的几个伙计: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抬她到‘济世堂’,去看郎中!” 几个伙计一听,也立刻醒过神来,急忙从店堂上卸下一扇门板,七手八脚将瘦弱女子放门板上,抬起就往‘济世堂’方向走。 几个上年纪的女人抻胳膊攥腿掐人中,瘦弱女子不醒。待被几个伙计抬起,刚走出没几步,瘦弱女子居然就醒了。不过醒来,也仍是一副迷糊的样子。 就见弱女子迷迷糊糊扭头望大家一眼,见大家正抬着她急走,仿佛清醒了一些似的,又冲大家无力而又急切地摆手道: “我没事!快停下,放我下来!” 见几个伙计不停,瘦弱女子又挣扎着往下滚,试图从门板上滚下来。老孙一见,以为瘦弱女子是怕花钱,便又冲瘦弱女子喊: “别担心,不用您掏钱,我老孙给你掏钱看郎中!” 说过,又冲抬瘦弱女子的几个汉子说: “别理她,快走!” 几个伙计便又抬着瘦弱女子急走。 没想到,这次瘦弱女子却挣扎着从门板上坐了起来,接着又挣扎跪在门板上往下扑,边扑边道: “我真得不用看郎中,我没有病,醒过来就没事了!” 老孙见了,不由生起气来,一边让伙计停住,一边怒冲冲道: “你还是有病呀,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昏过去那么长时间不醒呢!” 瘦弱女子又摇头,但不再说话,坚持从门板下来。几个抬门板的伙计一见,也只好放下门板。 老孙一见,更加生气。但生气归生气,又见弱女子停止挣扎后,坐在门板上,脸憋得通红,只顾张着大嘴喘息,说不出话来。心里不免又是一软,于是干脆一拍手道: “你这种情况,我看就是身子弱造成的。” 又说: “我这就到东家院里去,给你讨碗红糖水,再卧两个荷包蛋来。”, 说着,就往店堂旁通往前院的门口走。 瘦弱女子一听,又急忙停下喘息,摇摇头,又用细弱的声音道: “我不喝红糖水,也不吃荷包蛋。” 说到这儿,见老孙停住扭头看自己,便又喘息一口,迟疑道: “……其实,让我喝上一口好酒就好了!” 瘦弱女子声音不大,但瘦弱女子的话,老孙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又不由一脸惊讶地望瘦弱女子。但望过,老孙还是一挥手,让一名伙计到前院储酒仓房给瘦弱女子舀一瓢好酒来。 就见那伙计去过功夫不大,就端了一瓢酒回来了。待伙计端着酒来到瘦弱女子近前,就瘦弱女子又一动不动。老孙见了更觉奇怪,不由问道: “你不是要喝好酒吗,端来了,你为何又不喝了?” 就见瘦弱女子摇头,淡淡道: “这并不好酒,我闻得出!” 老孙一听,更加惊讶,急忙抢过伙计手中的水瓢就尝。待尝过,又不由拿眼看伙计。老孙在润泉涌烧锅上一呆也近三十年,什么样的酒好喝,什么样的酒不好喝,他一尝也能尝出好坏。这酒确实不是烧锅上最好的酒,烧锅上最好的好酒,也只由东家张树亭说话才敢动用。但伙计端来的酒,又确属润泉涌烧锅酒中的上品。 但瘦弱女子只闻不喝,就能闻出酒的好坏,不由令老孙更觉吃惊,一时间,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响。因为据他所知,早在金章宗年间,润泉涌烧锅上就曾出现过一件怪事情,那也是一个懂得酒好坏的女人。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同样一幕 据说,金章宗三年腊月的一天,润泉涌烧锅店堂前就来过一位讨饭的老婆婆。就见这位老婆婆也有一大把的年纪了,瘦小身材,当时正值寒冬腊月天气,却见老婆婆只穿了一身破单衣,可待老婆婆到近前,一看,又发现老婆婆竟走的又是满头大汗。 大家一见,都觉得这老婆婆怪怪的。但老婆婆怪还怪在,大家都以为老婆婆是个讨饭吃的老婆婆,可待走到烧锅店堂前,却发现老婆婆并不进来讨要,也不到别处去讨要,而是停在烧锅的店堂前不走了。夜里又是干脆睡在了店堂旁的一处短墙下,也不怕冷。 张家祖上见了,也是怕夜里将老婆婆冻死在烧锅店堂前,影响烧锅名声,便让伙计给她送条棉被过去。谁知,待伙计拿了灯笼,到老婆婆睡下的短墙下一照,结果却发现老婆婆不但睡得正酣,且又是睡得满头大汗,被子也没有给她放就回去了。 就这样,一连多少天过去,竟是相安无事。 眨眼间,腊月过完,就是春节。春节过罢,待转过年来,又是烧锅重新开张的日子。开张这天,按润泉涌烧锅祖上的老规矩,都要拿出历年烧锅烧出的最好酒来祭祖。可等伙计到仓房去提好酒来祭祖,奇怪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 就见封的好好的一篓酒,等打开一看,篓却是空的。再打开别的酒娄看,同样是封得好好的一篓酒,里面的酒却都不见了。 张家祖以为是谁做了手脚,从此后,夜夜与一名最贴身的伙计到仓房旁暗暗盯梢。一连几天过去无事。这天,却发现一个黑影钻进了储酒的仓房里。就见这黑影进到仓房里,先用一根竹管将酒篓捅破,然后对准竹管大口吸里面的酒。 张家祖上和那名贴身伙计一见,自是不敢怠慢,扑上前去,就将黑影摁在了地上。待将黑影摁倒在地,这才发现,原来这黑影又不是别人,正是睡在店堂旁短墙下的那位老婆婆。 待摁倒地上,却又发现,老婆婆竟仍呼呼大睡着。但张家祖上和帖身伙计也不管,干脆就地把老婆婆捆倒在了仓房的一条长凳上,准备第二天一早报官。 可谁想,当天夜里,更加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就见刚到后半夜,就听老婆婆肚子里突然“咕咕”直响,如开了锅一般。待响罢多时,又见老婆婆突然一张嘴,一个血红活物也瞬间从老婆婆口中蹦出,直奔仍插在酒篓上的那根竹管而去。 看守老婆婆的帖身伙计一见,不知血红活物为何物,急忙向那活物扑去。那血红活物一见有人向它扑来,又直直地向地上跳去,随后就再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一早,待张家祖上听说这事后,只悔得连连跺脚。张家祖上告诉贴身伙计。他所见之物,应该不是别的,正是传说中当年黄帝手中的两个宝物之一——“酒蟾”。 这酒蟾,也称炸酒酒蟾,极喜酒,又极能炸酒,而且被“酒蟾”浸过的酒,不但醇香无比,喝过能延年益寿;还有一样,只要将‘酒蟾’侵在其中,这酒就永远取之不竭。相传,就曾有人从奢酒人的口中,从能饮酒的牛肚、狗肚里捉到过此物…… 老孙这样想过。不由拿眼去看那瘦弱女子,看罢多时,眼前又是一亮。他叫过刚才那个去舀酒的伙计,如此这般与他说了一番。就见那伙计点头,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约莫过去一袋烟的功夫,就见那伙计又重新舀来了一瓢酒。不但舀来了一瓢酒,再看他后面,还跟来了东家张树亭。张树亭显然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待来到近前,也拿眼上下打量瘦弱女子。 这时再看那瘦弱女子,本来一虚弱无力的样子,这时见伙计端着酒向自己走来,就见她眼睛不由一亮,又仿佛是渴坏了似的,又似乎是连想都没有想,就突然站起身,双手哆嗦着向伙计手中那把盛酒的瓢扑去。 再看那端酒而来的伙计,见瘦弱女子扑来,竟是一转身,又将瓢递给了老孙。就见老孙在接过瓢的同时,也用另一条胳膊,很有力地向瘦弱女子作出了一个不要上前的动作。 瘦弱女子一见,更加急切。这时,老孙却冲瘦弱女子一笑道: “不要急,既然我们把酒都端来了,就是让你喝的。” 说着,略一停顿,又说: “不过,这里人多,让他们看到一个女子喝酒多少有些不雅。你若觉得这酒是好喝,不如到我们储酒的仓房去喝,那里有的是好酒供你喝!” 说过,也不管瘦弱女子同意不同意,扭身就走。 待走过张树亭身边,见张树亭想说什么。老孙又示意他不要管。 果然,见老孙端着瓢一走,瘦弱女子二话不说,也乖乖跟上他就走。 张树亭一见,又是欲言又止。 说话间,老孙已引领着弱瘦女子来到了前院仓房里,待进到仓房,瘦弱女子刚欲接老孙手中盛酒的瓢,就见老孙已将那瓢酒转眼倾到在了眼前一个木盆中,这一倒,又是满屋顿时酒香四溢。瘦弱女子一见,更加急切,不由扑上前去,趴到木盆前就想去喝。 这时,再看仓房负责管理储藏的师、田两个伙计,见老孙和瘦弱女子进来,先是将仓门“咣当”一关,接着,也没等瘦弱女子扑到木盆前,又用早已预备好的绳子,将瘦弱女子七手八脚捆了,就像当年传说中捆绑老婆婆一样,捆倒在了一条长凳上。 瘦弱女子一见,更加急切,且有些生气地大声向老孙问道: “你们不让喝酒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把我捆将起来?” 说罢又说: “快放开我,让我走!” 这时才见老孙冲瘦弱女子一揖到地,接着,又与瘦弱女子讲了早年在烧锅流传的老婆婆的故事,告诉瘦弱女子,从她馋酒的样子看,肚里说不定就长有传说中的那个宝贝,希望瘦弱女子配合,把宝贝取出来。到时,瘦弱女子不但不会再馋酒,身体也会慢慢好起来的。若烧锅上得到此宝贝,还一定会补偿瘦弱女子一大笔银子的,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瘦弱女子一听事情原委,虽然一脸痛苦的表情,但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表示配合。 说话间,转眼三天过去,师、田两个伙计轮流守在仓房,看守瘦弱女子。瘦弱女子一开始也无声无息,只是饭吃不下一口,水也喝不下一滴。待三天过去,就突见瘦弱女子开始痛苦地轻轻呻吟起来,肚里也“咕咕”响得有些吓人,但就是不见有活物从瘦弱女子口中吐出。 只把个老孙急的抓耳挠腮,一点办法都没有。 眨眼间,又是两天很快过去。就见瘦弱女子已再无力喊叫,肚里也不再“咕咕”响了,像死了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老孙见了,也开始有些害怕起来。他是一早进到仓房,见到这一幕的,他准再挨到中午,若瘦弱女子口中再吐不出活物来,他就给女子最好的酒好,若不行的话,就赶紧送‘济世堂’救人。 可是,还没有等到中午就出事了。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出事 上午,老孙到保定城送了一趟酒,因为一些琐事,在保定城耽搁住了,待回到烧锅,已是掌灯时分。因为心里一直牵挂着仓房里的瘦弱女子,不知出去一大天,瘦弱女子的情况如何,所以,本来一回到烧锅,要先把马车赶往后院,交给喂牲口的老徐,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将马车直接就停在了店堂前,然后跳下马车,便直奔前院仓房而来。 可他刚走进前院,就见前院的灯影里站有好多人。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这些人也不是别人,都是烧锅上的伙计。再细一打量,东家张树亭也站在人群中。就听大家正七嘴八舌与一个人争论着什么。 就见与大家争论的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家住县城东街,大清时在县衙当捕头,民国了,又在县公署当催办的老马。 这个老马,说来就是去年腊月二十八,张家遭匪时,张树亭逼问山匪头子豁嘴麻脸老勾,为何来抢张家?豁嘴麻脸老勾一开始不肯说,张树亭便让伙计去东街去喊催办老马的那个老马。 见老孙进来,就见老马突然停住与大家争论,并随着手中“哗啦”一响,人也直奔老孙而来,且边走边向老孙说道: “怎么样?我说能够等得到老孙,就能够等得到老孙。” 说完又说: “老孙这人。我别的不敢说,我就知道,敢作敢当!” 说着,手中握着的一条铁链又是“哗啦”一声响道: “来吧老孙,跟我到县公署走一趟,咱们也不能让王知事等得太急了!” 老孙一见,知道老马这是要用铁链拿他,不由下意识倒退两步,双拳也在胸前随之一晃,拉架势就要与老马决一高下,同时说道: “为何锁我?” 老马鼻子里就哼了一声道: “为何?难道你做下的事你会不知?” 老孙便很警惕地摇头道: “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催办老马: “你不知也不妨,等我把你锁进县公署,王知事会对你说的!” 老孙便摇头: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这时就听一人插话道: “马催办,还是我跟你走吧!我已说过,事情毕竟出在的我的烧锅上,无论如何我是脱不了干系的!” 老孙一听,说话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东家张树亭。 就见催办老马又是摇头: “我老马从不随便抓人,况且,王知事一再要求我们秉公办案……” 说着又说: “不过放心,如果查出这事与你有关,我老马也会照样抓你张掌柜进县公署的!” 老孙一听这话,两眼就不由往仓房方向望,这一望,又是令他大吃一惊。关瘦弱女子的那间仓房大门,本来是锁着的。也是因为从一开始,张树亭就反对他这样做。但反对归反对,老孙也看得出,张家祖上那个动人的传说,也着实让张树亭有些心动。而店堂掌柜祁占奎对这件事又是不感兴趣。 于是,老孙也是一不做二不休,也是怕此事被更多人知晓,或瘦弱女子一旦吐出宝物来逃走或被人抢去,仓门的门不但从此关了,还上了锁,钥匙也只有他一人掌管。 每天由师、田两位伙计轮流看守,若师伙计在里面看守,那么,就由田伙计在外面负责将每顿饭从门下送进仓房,反之亦然…… 这时再看仓房大门,竟是大开着,像一只张着大嘴的怪兽,不用说,一定是瘦弱女子出事了。 一时间,老孙看罢,心里不由又是“咯噔”一声响。早晨走时,就见瘦弱女子情况不妙,这时一见这个阵势,心说,那瘦弱女子早死了都说不定。。。。 也是感觉对不住瘦弱女子的意思,也是敢作敢当的意思。就见这时,老孙将势一收,双手往老马跟前一送道: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祸是我惹下的,我老孙就甘愿受罚!来吧!” 老马也不客气,随着“哗啷”一声章,老马已将老孙锁住,然后拉铁链就往外走。 可也就在这时,就见张树亭又急忙喊一声老孙道: “孙师傅,我与你一起去!”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女子之死 只是这时,老孙还并不清楚,这天一大早,他刚离开烧锅到保定城送酒不久,正在仓房看守瘦弱女子的师伙计就突然拍打仓门惊喊田伙计,说瘦弱女子没呼吸了,要他快砸开仓门,叫人来救人。 正在另一间仓房干活的田伙计一听,急忙放下手中活计往这边跑。可他跑到近前,刚要捡起一把斧头砸门,又忽然想起,大伙计老孙临行前还特别向他交待:他不在,任何人都不准进入这间仓房,更别说将仓门砸开了。 一时间,只急得田伙计在门外团团转,就是不知如何办是好。 可也转了没几步,也是急中生智,就见他眼前又是一亮,扔下斧头,又急忙往中院跑。他知道,这个时候,东家张树亭一定会在甑口上或磨坊或曲房里。待他来到甑口上,果然,就远远望见张树亭正混在烧酒伙计堆里干活呢。 田伙计一见,二话没说,跑上前去,拉起张树亭就跑往前院。边拉张树亭往前院跑,边告诉他:仓房里的那个瘦弱女子恐怕不行了,老孙不在,要他过去看看拿个主意。 张树亭一听,心里就是“咯噔”一声响。知道这孙伙计,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干事还是莽莽撞撞,不由更后悔当初自己不该心存侥幸,任由老孙而为。可这时后悔明显已经晚了。脚下不由更加快了步子。 待来到仓房前,就见师伙计仍急得在拍门板。张树亭二话没说,一眼望见田伙计刚刚扔在地上的那把斧头,于是,捡起斧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仓房门前,紧接着挥斧头,照准门锁就砸了下去。只听“咣”地一声响,门锁应声而开。 待进到仓房,来到瘦弱女子近前一看,果然如师伙计所说,就见瘦弱女子早已声息皆无。 一时间,张树亭又不由怔住。他怔住,师、田两位伙计也同时怔在那里。 但张树亭自己怔住,他并不生自己的气,见师、田二位伙计也怔在那里,他就有些生气了。生气也不是生师、田二位伙计的气,而是更生大伙计老气的气,于是不由冲师、田二位伙计急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抬她到‘济世堂’,看郎中!” 他吼师、田二位伙计的话,又几乎与当初见到瘦弱女子昏倒,老孔吼身边几个愣着的伙计的话一样。 师、田两伙计一听,也立刻从呆怔中醒过神来,急忙卸下仓房一扇门板,又七手八脚将瘦弱女子身上绳索解开,抬起瘦弱女子就往“济世堂”跑。 说来这“济世堂”,也是安肃城有名医堂,坐堂郎中姓谭,五十几岁年纪,瘦瘦弱弱一副身板,却也是安肃城有名中医世家子弟。在“济世堂”坐诊二十余年,经他医救的病人无数。 再医治无望的病人,只要他说一声这病无碍,经他医治几天,病人的病果然就会慢慢好起来。可他要说这病没法治了,嘱咐家人让病人能吃些啥就吃些啥时,这病人的命也就算到头了,再求他治,他也不会治了。 师、田两个伙计抬着瘦弱女子跑进“济世堂”,谭郎中也刚给一个病人看完病,正嘱咐家人如何照方子抓药呢。见师、田两个伙计抬一瘦弱女子满头大汗进来,后面还跟着脸色煞白的南烧锅东家张树亭,知道门板上病人的病情一定很急,于是,先撇下后面排队的病人,过来察看师、田二伙计抬来的病人。 就见谭郎中并不惊慌,先示意师、田两伙计将门板放在地上,接着蹲下身,探出细长手指为瘦弱女子诊脉。 但刚诊了一下,又突然停住,又抬手扒拉瘦弱女子眼皮,随后又是站起身摇头,然后又挥手让师、田二伙计将人抬走。 张树亭一见,不由急得上前拉住谭郎中的细胳膊,求他再为瘦弱女子诊看诊看,看还有没有生还的希望。 谭郎中便再次很果断地摇头。刚诊治完,他没有说话,只是摇头,这次见张树亭求他,他显然有些生气了,于是,带有一些怒气道: “人都死了,你还要我治什么治?” 说完,又再次挥手,让把人抬走。 张树亭一见,知道这瘦弱女子一定是没救了,内心不由更加后悔。后悔倒也不是后悔别的,后悔还是后悔瘦弱女子毕竟死在了自家烧锅上,这若传扬出去,一定是好说不好听,坏了润泉涌烧锅的名声是大呀。一时间,又更加憎恨自己当初没有坚决阻止这事,一切都听从老孙的。 但又一看,谭郎中又忙着给别的病人诊脉去了,再不理他,也只好无奈地冲师、田两伙计一挥手,让把人往回抬。 只是这一来一去,张树亭还没有意识到,润泉涌烧锅上死了人的事,早像煮开了的水一样,立刻在不大的安肃城里被传得沸沸扬扬。 但若是只被传得沸沸扬扬还没什么,知事王琴堂听说不到。关键还是,这事也让北烧锅张连启听说了。别人听说这事还没什么,张连启一听说,心中就是一动。他知道向南烧锅下手的机会又来了 所以,就在师、田两伙计抬着瘦弱女子与张树亭一起往烧锅走时,张连启也正起身往县公署的方向而来。 但见师、田两伙计抬着瘦弱女子回到烧锅前院,张树亭又是一脸沮丧的表情,正在店堂里忙碌的祁占奎便知道不妙,不由放下手中事情,也来到前院看,见瘦弱女子死了,也是替张树亭着急,但也毫无办法。 关键还是,大家从始至终,都不清楚这瘦弱女子从哪里来,家在何处。如何处置,更是一时不知无从做起。 可也就在大家正一筹莫展,不知这事该如何办是好时,就听师伙计难过似的自言自语道: “这女子到死,都念道着想喝咱烧锅上一口好酒。可到死都没有喝上。” 又说: “如果不是大伙计一再交待,见不到宝贝从她肚里出来,不让女子喝酒,我看着她那难受的样子,早就把好酒送给她喝了。” 说过又说: “该如何处置这女子的后事,我们当伙计的说不上话,我可是希望东家能够答应,让我舀一瓢好酒来,给这女子‘喝’下。不然,以后想起,我一定会心里不安的。” 田伙计一听,也不住点头,说他也有同感。 但张树亭一听,却是摇头。张树亭摇头,也不是因为别的,是觉得人都死了,再这样做,多少有些不妥。 这时候,还是站在一旁的祁占奎说了一句话,祁占奎说: “不就是求一个心安吗,师伙计愿意这么做,我看东家就让他做了也无妨!?” 张树亭心里其实正乱着呢,见祁占奎也这样说,不由冲师伙计摆了摆,意思是愿意做就做吧。 那里知道,当师伙计舀来一瓢烧锅上的好酒,给死去多时的瘦弱女子灌下后,意外的一幕也随之发生了。 正文 第三十章 起死回生 就见那一瓢酒刚刚灌下,意想不到的一幕也紧接着发生了。就见瘦弱女子肚子里像开了锅一样“咕咕”地响起来了。大家一见,都不由大惊失色。 可也就在大家愣神儿的功夫,就见那瘦弱女子的嘴巴又慢慢张开来。张树亭一见,心头又是一紧。 发生在他祖上的那个古老故事,他自是很小时候就听说过,印象更是无比深刻。这时一见,他以为发生在他祖上的那个故事,就要在这时再次发生了。 可谁知,等过多时,却并没有从瘦弱女子嘴里跳出什么传说中的宝贝来,而是极慢极慢地冒出一股烟气来。伴随着这股烟气,又见周围突然酒香四溢起来。张树亭心里又不由一阵失望。 可也就在这时,又见那瘦弱女子打过一个哈欠,眼睛也慢慢睁开了,像一觉刚刚睡醒过来一般。她先扭着头看一看大家。又极慢极慢地挣扎着往起坐。 大家以为是诈尸,站在那里,简直都吓傻了,谁都一动不敢动。 再看瘦弱女子醒来,看着愣怔在她周围,同时又有些吓傻的样子,一时间,在门板上坐过好久,又抬头看看大家,突然笑了。 就听她有些有气无力地笑笑道: “不要怕,刚才我一定是死过去了,现在又一定活过来了。” 见大家不说话,仍吓傻了一般呆望着她,又不由笑了一下道: “说出来,恐怕你们都不信,我这人有个说不出口的怪毛病——馋酒,还非好酒不喝。一两个月喝不到好酒,就吃不下饭。” 又说: “前些年,我男人还到处给我买好酒,后来因为我男人生病,买不起好酒了,也死过去几回,都是我男人求人买来好酒,给我灌下去,活过来的。” 听瘦弱女子这一说,再细一瞅,瘦弱女子也确实不像诈尸的样子,大家又都有些释然。这才想起问瘦弱女子何方人士,家住何处,又为何来到烧锅? 经瘦弱女子一说,这才知道,原来瘦弱女子也不是别处人氏,是县城西北方向康家庄人,娘家姓骆,夫家姓康,人称康骆氏。 这个康家庄,大家又都知道,与史家庄一样,也地处太行山最深处,只是一个在县城正北,一个在县城西北,也是县境内距县城最远的一个村落。大家之所以知道这个村落,还是因为往易州方向送酒,都要路过那里。 接着,大家又很快清楚。康骆氏所在康家庄,其实与史家庄一样,去年也遭了灾,而且比史家庄还要重。史家庄人遭灾往安肃城来逃难,而康家庄距安肃城远,距易州城近,今年春上,实在找不到东西下锅了,康家庄一村人也没有奔安肃城来,而是直接去了距离更近些的易州城。 康骆氏之所以没有随同家人去易州城,还是因为今年春上康骆氏死了男人。男人没死前,这个康骆氏因为从来没有生养过,无后,公婆和小叔子一家就嫌弃她欺负她,男人一死,公婆和小叔子一家又想法撵她走,康骆氏死活不走。康骆氏不走,关键还是无处可走,即便是再嫁,又因为谁都知道她有这样一个毛病,也没有男人敢要啊。 所以,前些日子逃难,公婆和小叔子一家便悄悄去了易州城,落下她,也是逼她走的意思。 按说,康骆氏本也该往易州城方向逃难。不逃难,恐怕就会被饿死。但自男人死后,她都一个多月没有喝到一口好酒了,再喝不到好酒,她不被饿死,恐怕也会被酒折磨死的。 所以,最后康骆氏并没有往易州方向逃,而是一路讨要,来到了安肃城。因为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她就听男人说起过,她男人弄到的好酒都产自安肃城。 所以,康骆氏最后来到县城,在安肃城寻遍,也只寻到润泉涌一家烧锅,想必就是产好酒的地方了。 待来到润泉涌烧锅店堂前,本想先讨要一口好酒喝,可一个女人家,又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便灵机一动,就想着先安顿下来,再找机会开口,结果是…… 待听完康骆氏断断续续一五一十说完,也是觉得让康络氏无故遭受了一场大罪,有些对不住人家,最后便很爽快地一拍手道: “好说,从今往后,你喝的好酒就由润泉涌烧锅包了。” 说着,也是觉得一桩难事就这样奇迹一般解决了,也是高兴,就见他又一挥手,叫师伙计再舀来一瓢好酒让康骆氏喝。康络氏也不客气。见师伙计端来,接过,一仰脖,就“咕咚咕咚”像喝凉水一样咽了下去。 喝完,就见康骆氏煞白的脸色慢慢有了红晕,身上也仿佛有了力气一样,一下从门板上站了起来。 这时,辰时已过,想着康骆时好几天都没有正经吃饭,又忙叫中院做饭的大师傅给康骆氏做了饭。吃罢饭。康骆氏一见史家庄的人早回了史家庄,也便起身要回山里康家庄。 张树亭也不挽留,让祁占奎派伙计套轿子马车送康骆氏回家。临走,还送给了康骆氏一袋粮食和一娄好酒,并嘱咐康骆氏,酒尽管喝,隔一段时间,还会让伙计送去的。 康骆氏高高兴兴地坐上轿子马车走了。 但此时,城街上的人只知道南烧锅上死了一个女人,还并不清楚这个女人随后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张连启也不清楚。 张连启不清楚,还是因为张连启赶往县公署时,王琴堂不在,昨天一早到保定道署开会去了,估计头上午回来。但小马在,张连启便与小马说东道西,准备在县公署里等王琴堂回来。所以,等到王琴堂回来一汇报,张连启也并不清楚这时康骆氏早已被南烧锅伙计送往山里老家了。 但王琴堂一听,却是非常气愤,当下就差催办老马去南烧锅捉拿将女子致死的凶犯。这个老马也是刚从乡下办案回来,当然也不清楚南烧锅上发生的事,一听王琴堂让拿人,便二话没话,提铁链就来南烧锅拿人。 待到南烧锅一问,还真有此事,且又很快查明最大凶犯又不是南烧锅东家张树亭,而是店堂大伙计老孙。但烧锅的人包括张树亭又反复告诉他,那女子并没有死,现在已由店堂伙计送回山里康家庄老家了。 催办老马当然不信,即然烧锅上的人都说女子没死,给送走了,他便一方面让烧锅再差人快去把人再找回来;另一方面,他也一定要等老孙回来,将老孙锁进县公署去跟王知事说话。 因为王琴堂说了,私自扣押他人本身就要治罪。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拘押候审 因为这事,老孙一人都承担了下来,所以,催办老马最后便也只押了老孙往县公署方向来,张树亭不放心,便在一旁跟着,也一同往县公署方向走。 这时,沿着康家庄方向骑马去追康骆氏她们的伙计还没有回来。伙计没有回来,康骆氏和送康骆氏回康家庄的店堂伙计当然也还没有被追回来。 就听张树亭一边走一边仍向催办老马解释。催办老马自是不听。老孙听得又是一头雾水,心里只以为瘦弱女子死了,大家偷偷埋了或把尸体藏匿了,好为他开脱罪责。 所以,见张树亭一个劲儿给老马说好话,心里又老大不痛快,于是不耐烦道: “东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不就是死了人吗,我替人家偿命中不就结了!?” 老孙不这么说,张树亭原来的怒气也早消了,见老孙这么说,原来对老孙的怒气又一下回来了,不由气愤道: “我当初就说不行,你非不听,你看这娄子捅的!” 催办老马一听,又不由乐了: “我说什么来着,这里面一定有事,果然就有事,还说伙计送那女子走了?若走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追回来?” 弄得张树亭又一时无语。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县公署。 催办老马在议事堂前击鼓,不大功夫,就见知事王琴堂、审检所的人、还有书记小张都到了。他们显然都在等。 王琴堂来到,一脸怒冲冲的样子,见了张树亭也不打招呼。书记小张则快速地在另一张方桌前摊着纸,也是一脸严肃的表情。 张树亭一见,心里便“咯噔”一声响。知道事情真的闹大了。一时间,便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而老孙倒是一副很坦然的样子。 接着,就见王琴堂沉着一张脸,又像催办老马在润泉涌烧锅上查问张树亭及众伙计一样,一句挨一句地又详详细细盘问了老孙一遍。 老孙倒也爽快,问一说一,问二说二,也不隐瞒。 但老孙即便没有隐瞒,说得也是早上他走之前的事,他走以后发生的事,他当然不清楚,直到此时,他都认为那瘦弱女子一定是死了。 但他说不上来的部分,又由张树亭一五一十来来去去说了一遍。 张树亭说完,不用说王琴堂、小张及县公署审检所的人不信,就连老孙都不信那女子还会活着。 这中间,催办老马又传来了街口的“济世堂”谭郎中,证明那女子被抬到“济世堂”后,人确实早没气了。 所以,王琴堂更加不信。但他又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而是怒冲冲冲老孙一拍桌子道: “为一个传说和一个没影的事,就把人家一个弱女子囚禁在烧锅,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犯罪!” 说完又说: “都什么时候了,都民国了,怎么还敢善自囚禁他人!” 老孙也不争辩,只说: “我替她偿命,我替她偿命。” 王琴堂又恼怒地挥挥手。 但因为始终等不来康骆氏,这件案子又无法继续审下去。审到最后,也只好先将老孙投进设在县公署西侧的西狱房侯审。 张树亭见老孙被带走,也想跟老孙一起去西狱房,催办老马没说话,老孙却停住脚,不耐烦地挥挥手中铁链道: “东家,你也知道,我老孙最不喜欢你这样。” 又说: “一人做事一人当,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了,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也用不着你难过,快回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西狱房走。 张树亭只好停住,却也瞬间潸然泪下。 只是张树亭还并不知道,康骆氏和送她回老家的那个店堂伙计这时早已出事了。 说来,店堂伙计送康骆氏回深山康家庄,要路过一个山口。这个山口,又被当地山里人称为黑风口。 不过,说起这个黑风口,又如同它的名字一样,也确实有它古怪之处。黑风口是两山夹着的一个大缓坡。每逢阴天下雨和有风之时,人或马车要路过黑风口,人或马车在山口的这边往山口行,总能看到山口上也同样有一个形似,却又无比高大的人或马车也在相向而来。人或马车往山口行的越近,相向而来的人或马车便越高大。不知有多少遭遇过这一现象的人,被吓疯吓傻。 当然,据说在太行深山里,有这种怪现象的山口也不止这一处。 他们要走的这处黑风口又是东南西北走向。当时,虽已是半下午,但又是睛空万里风和日丽,当然不会有传说中的怪现象出现。 就见店堂伙计挥鞭催马,轿子车很快上了东南面阳坡。润泉涌烧锅上的马匹又个个都是喂得膘肥体壮,跑起来也格外带劲。 就见轿子车很快跑上了阳坡,到达坡顶,又很快下行,向西北面的阴坡直冲下来。下到坡底,再往前,行不到半个时辰,就是康骆氏所在村落康家庄。 但轿子车刚到坡底,就听坡底两旁的杂树丛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利哨声,紧接着,又是“呼啦啦”闪出许多人来,足有三十几号,又个个蒙了脸,每人手中又都握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 说起来,润泉涌烧锅的这名店堂伙计,也是经常赶马车在外行走之人,一见这阵势,知道遇上了山匪。若是放在从前,遇上这么多山匪,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拉上康骆氏弃车而逃。回去向东家一说,东家也不会怪罪。 但在这时,他又觉得不妥。觉得不妥,还是因为他赶得这辆轿子马车,是东家的女眷出门专用的,也是张树亭他爹张根茂花了一个大价钱,用上好的木料做成的,在安肃城中也是再找不出第二辆。 所以,店堂伙计觉得就这么将一辆好车拱手让给山匪,又觉得有些对不住东家。 所以,一见山匪拦住去路,再看这位店堂伙计,也“呼”一下从车辕上站起身,两腿叉开,两脚各牢牢踏住两旁车辕,腰部又牢牢靠住身后的轿子顶,然后,两手紧紧握住马鞭,眨眼间,狠狠照马耳根上挥去。 就听随着“啪”地一声响,辕内的那匹肥壮枣红马也“稀溜溜”一声长啸,紧接着,就仿佛惊了一般,箭一样向前方蹿去。再看店堂伙计,却并没有住手,仍一鞭紧跟着一鞭狠命往马身上抽。 这时再看那三十几号土匪,也仿佛不是吃素的,见马车箭一般奔来,也迎着马车“呼”地往前冲来。 店堂伙计一见,心知不妙,但也别无选择。见山匪眨眼冲到近前,又用马鞭狠抽山匪脑袋。但他的马鞭哪里有钢刀锋利。只见土匪举钢刀只一迎,他的鞭梢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店堂伙计再举鞭,鞭子却只剩一截光杆。再看这些山匪,冲到轿子马车跟前,又“呼”一下闪身绕开马头,眨眼就跳上了飞奔的马车。 紧接着,三四把钢马就同时架到了店堂伙计的脖子上。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黑风口双遭难 这时,再看那匹飞奔的枣红马,由于轿子车上重量的突然增加,速度也一下减了下来。不但速度减了下来,也慢慢停了下来。 可也就在这时,让土匪万想不到的一幕也随之发生了。说来润泉涌烧锅这个店堂伙计也是会武之人。见三四把钢刀同时架到了自己脖颈上,就见他并不慌张,也一动不动。 山匪一见他不动,以为店堂伙计就范了。其中一个伙计便撤钢刀,准备再次向店堂伙计劈来。可也就在撤刀山匪即将劈下的一刹那,就见店堂伙计也“呼”地一下,眨眼将脖子绕开另外两把刀锋的同时,上半身也闪电一般蹲了下去。在上半身蹲下去的同时,身子也眨眼旋起,脚也同时使劲往外蹬出。 紧接着,就听“哎哟娘哟”三声惨叫,转眼三个蒙面山匪被踢下车去。有一个山匪也是短命,在裁下车去的同时,头也恰好撞到了路旁的山石上,当场毙命。 这时再看店堂伙计,在将三个山匪踢下车去的同时,双脚又再次踏牢车辕,背靠着轿子顶,猛使劲,将手中只剩一段的马鞭奋力向停下的马背抽去,就见肥壮的枣红马一个“激灵”,又很快跑了起来。 可也就在这时,让店堂伙计做梦都没想到的是,一把锋利的钢刀也正飞过轿子顶,直接向店堂伙计背部剌去。再看店堂伙计,身子一个趔趄,也一头栽下车去。 轿子车里的康骆氏当然早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她更担心身旁的那篓酒由于车的颠簸会很快洒掉。于是,便死死搂着那篓酒不放。 所以,当山匪最终揽住马车,用钢刀挑开布帘的时候,就见康骆氏正搂着那篓酒筛糠。 山匪拦路抢劫,本来是为图财。但这股山匪用布蒙面,就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们,就不单是为图财,更是要图财后灭口。 这时就见那个用钢刀挑开布帘的土匪,见康骆氏搂着一篓酒筛糠,不由笑了,接着便将钢刀交到另一只手里,探身将康骆氏从轿子车里抻出。待拖到地上,举钢刀便要砍,但钢刀举到半空,又是犹豫。 不知是觉得康骆氏太瘦,不值得挨一刀,还是因为别的。就见这个土匪刀也没放下,就抬起脚,将康骆氏一脚踢倒,然后又挥手,上来两个伙计,将康骆氏架起,就直奔不远处的一处断崖走去。待来到断崖边,二话没说,就把康骆氏直接丢下了断崖。 这时,天刚过正午,后来骑马追来的伙计还没有出发。待追到黑风口,已是半下午。这时,守在杂树林中的山匪,一见来了一个骑马的,马又膘肥体壮,不由劫心又起。于是,又早早放下绊马索。 就见骑马追来的伙计一到坡底,还未到杂树林,马的前腿便早已撞到绊马索上,马轰然前翻,马上的店堂伙计也眨眼被甩出老远。 这种白天蒙面山匪又是劫财灭口。所以,见伙计从马上甩出老远,躺在地上又一动不动,就见有一个山匪快步奔来,举钢刀就剁,剁完,当然会同样扔到不远处断崖下喂狼。 说来这个店堂伙计也不是别人,正是去年腊月二十八,豁嘴麻脸老勾一伙山匪抢劫张家,被后来赶到的大伙计老孙制服后,张树亭为豁嘴麻脸老勾为何来抢他家。豁嘴麻脸老勾不说,张树亭无奈,便让伙计小罗到东街去喊催办老马的那个小罗。 这个小罗,说来又比刚才死去的那个店堂伙计功夫要好得多。每年腊月二十八一到,烧锅上大多数伙计回家,与老孙一起留下看护烧锅的十个伙计中就有他。 这时再看小罗,虽然马这突然一翻,显然被摔重了。但见钢刀“呼”一下向自己头顶劈来,又是强忍疼痛,“刷”一下将身子闪开。在身子闪开的同时,双腿又是同时弹起,将举钢刀砍向自己的山匪一脚蹬开。蹬开后,又是一个弹腿,身子立起。 小罗不立起,还看不清楚眼前山匪模样,待立起,又见眼前山匪用破布蒙面,且在被自己双脚蹬了一个趔趄之后,嘴里还发出“咦”的一声响。待小罗看时,又见他举钢刀要向自己砍来。 这个小罗也是机灵之人,山匪的这声“咦”,让他猛然想起,去年腊月二十八,东家遭劫的那个晚上,有一个土匪被老孙铁棍“咣当”砸倒之时,也发出这样一声“咦!” 于是,小罗不由大喝一声: “住手!” 那山匪却并不住手,仍拿钢刀向他砍下,且边砍边嗡声嗡气说道: “住你娘的蛋,待把你放了血再住手不迟!” 小罗只好闪身再躲。但山匪不说这话,小罗还拿捏不准这股山匪与去年腊月二十八打劫东家的山匪有没有关系。待听山匪说话和说话的口音,小罗又一下肯定,这股山匪就该是去年腊月二十八打劫东家的那股山匪。 一时间,小罗不由再次大声喝道: “住手!我有话话!” 说完又说: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就是去年腊月二十八抢劫安肃城润泉涌烧锅我们东家的那股山匪?!” 那山匪一听,就是一怔神。 见山匪怔神,小罗便更加肯定,又说: “别忘了,当时我们东家可是放了你们一码的。” 又说: “如今我们东家正吃着官司,要我来追一个证人,我也希望你们先放我一码,追上证人,也好快些结了官司!” 我话说得有些啰嗦,其实小罗与山匪这一来一去,其实也就发生在眨眼之间。但也就在这眨眼之间,也已经惊动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就见这人听了小罗的最后这几句话,也手提钢刀一步蹿到了小罗近前。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崖下女人 再看手提钢刀一步蹿到小罗近前之人,说来也不是别人,正是去年腊月二十八抢劫张家的那股土匪头子——豁嘴麻脸老勾。 说来,自去年腊月二十八那晚豁嘴麻脸老勾带着一股山匪抢劫润泉涌烧锅张家,敲断张树亭妻子张郝氏的脊背之后,张树亭自知息事宁人的道理,之后倒什么也没说,更嘱咐下伙计不要声张。 但这事不知为何,仍是很快传到了知事王琴堂的耳朵里。王琴堂一听,竟敢有土匪在自己眼皮底下打劫,这还了得,愤怒之极之下,当下就差催办老马带人顺藤摸瓜,一定要将这股土匪抓捕归案。 催办老马倒也没含糊,很快就查清了这股土匪的底细,可等他带人到勾家庄去抄过他们的老窝儿抓人,不想,这股土匪竟是格外警觉,消息也是格外灵通,老马他们人还未到,豁嘴麻脸老勾他们人早跑得不知了去向。让老马他们几次去几次扑空。后来再去,连这些土匪的家人都不知了去向。 催办老马他们无奈,只好将此事暂且搁下。只是老马他们不清楚,豁嘴麻脸老勾见催办老马他们三头两头来抓人,知道勾家庄无论如何是呆不下去了,便干脆将手下连同他们的家属,都举家迁到了黑风口——这个有着古怪吓人传说的地方。因为这里每遇到刮风阴雨天都经常死人,倒也没有引起老马他们的注意。 豁嘴麻脸老勾他们在这里躲过一段时间,一见太平无事,也是为了糊口,便干脆每天带了他的一帮土匪兄弟,守在黑风口北坡,开始专靠劫道杀人为生。 这时再看豁嘴麻脸老勾,一听小罗说他是安肃城润泉涌烧锅张家的伙计,又听说润泉涌烧锅张家正吃着官司,这伙计也是正急着去追一个证人,不由提钢刀一步蹿到小罗近前。在上下打量了小罗一番之后,竟“呼”一下将手中钢刀架到了小罗脖子上,厉声问: “你果真是安肃城润泉涌烧锅张家伙计?” 豁嘴麻脸老勾虽然也用破布蒙了脸,但脑门却露在外面。小罗一见老勾满脑门麻子,便知自己没猜错,问话之人也正是这里的土匪头子豁嘴麻脸老勾。 但见豁嘴麻脸老勾问的同时,又将钢刀架到自己脖子上,小罗心里不由又是一哆嗦,知道自己高估了这股土匪。但见刀都在脖子上了,心又随之一横,大声道: “是!” 没想到,听小罗的“是”刚说罢,豁嘴麻脸老勾又“呼”一下从小罗脖子上撤下钢刀,又急声问: “那你说,张家又在吃何种官司?!” 小罗一见老勾这样问,知道不会再杀他。一时间,胆子也进一步大了起来。便如此这般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给豁嘴麻脸老勾讲了。 谁知,小罗不讲还没什么,这一讲,只见豁嘴麻脸老勾扯下脸上的破布,就给了自己几个嘴巴,打完,告诉小罗,他要找的那个能喝酒的女证人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小罗一听,不由惊问: “为何就找不到了?” 豁嘴麻脸老勾也一五一十告诉他,那个女人早被他的人如此这般扔到不远处的崖下去了。 小罗一听,也是万般后悔自己来迟了一步。但这小罗毕竟是灵透之人,待听完豁嘴麻脸老勾的话,不由得一拍手道: “即便是扔下了山崖,我也得找到她的尸体拉回去,也算是一个交待呀!” 豁嘴麻脸老勾一听也有道理,不由又是一拍手: “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于是,带上土匪和小罗急忙往那处崖下来。 可是,待来到崖下,只见那里已堆有好多白骨,再看白骨之上,却也只有那个被土匪飞来的钢刀杀死的张家伙计,就是不见了康骆氏的影子。 这时,豁嘴麻脸老勾一见,又是急得一跺脚道: “不用说,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一定是整个地被狼叨走了!”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大难不死 小罗一见,只急得一抖手,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见了那个被土匪杀死的伙计尸首,又是恨得小罗咬牙切齿,可一见有这么多土匪围着,小罗又是不敢多说别的,只央求豁嘴麻脸老勾让手下土匪把死去的伙计埋了。 豁嘴麻脸老勾见杀得竟是安肃城润泉涌烧锅张家伙计,小罗要追得的证人也不见了踪影,自知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觉得有些对不住去年腊月二十八那夜张树亭的不杀之恩,所以,听小罗说,便干脆一挥手,就让手下土匪把那个死去的伙计找块地方埋了。 待看着土匪将死去的伙计埋进土。小罗也打算回县城抓紧向张树亭汇报情况,也好让东家另想摆脱官司的良策。 可他刚想离开,突然间,又是灵机一动。突然想到,这些人本都是土匪性子,烧锅上的伙计都被他们杀了,再多杀一个也只是手起刀落之事。一时间,又开始担心豁嘴麻脸老勾他们待会儿回过味来会杀他灭口。 踌躇间,不由向豁嘴麻脸老勾扯了一谎,说证人没了,张家这官司恐怕要吃大了。与其回去挨东家骂,不如就此一走了之,回老家算了。 豁嘴麻脸老勾一听,倒也没说什么。小罗一见豁嘴麻脸老勾也没有别的反应,便若无其事地骑上马,向豁嘴麻脸老勾道了别,打马又接着朝西北方向跑去。 豁嘴麻脸老勾当然不清楚,小罗的家就在安肃县城附近。既便是回家,他也该返身往县城方向来。但小罗的精明之处也就在这里,如果他从原路返回,豁嘴麻脸老勾会很快回过味来,说不定还不等他爬上坡,土匪就会从后边撵来,同样会手起刀落结果了他的性命灭口。 所以,小罗不敢回返,仍继续朝西北方向,也就是康骆家的方向骑马快跑。可他刚跑出也就有五里路,突然就听到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响来,不但有马蹄声,还有人的喊声,在山谷回响。 小罗一听,身上就是一个激灵,清楚豁嘴麻脸老勾他们果然回过味来,追上来了。 小罗也确实猜得没错。看着小罗骑马疾走,豁嘴麻脸老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他一个手下却首先反应了过来,提醒豁嘴麻脸老勾,说凡咱们劫下的人都杀了,唯独不杀这小子,即便他不报官,也是留下了活口,对咱们迟早都是祸害。 豁嘴麻脸老勾一听,也一下醒悟过来,于是一跺脚,挥手急忙让手下追,追上去杀了灭口。 但小罗是聪明之人,见有人追来,清楚自己对这里的路况不熟,若沿大道跑,迟早有被他们追上的那一会儿,于是,快速跳下马来,照准马屁股狠狠打了两鞭,就见那马一个“激灵”,又接着往前跑去。而小马则跳下山道,一头扎进道旁杂树林,不见了。 也不知跑出多久,更不知翻过了几座大山。小罗这才停住脚。这时,他已爬上一个高坡,来到一条由东南向西北而去的山道旁。若沿着这条山道往东南方向走,应该就能回到安肃城。但他又担心这条山路与豁嘴麻脸老勾他们所在黑风口相通,或者说,担心这条山道绕不过黑风口,小罗一时停住脚,原因也在这里。 可正在他犹豫间,就见从东南方向也正有一人向这边走来。就见这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在寻找什么。小罗一见,不由急忙藏身在一个石坎下,想让这人过去之后,再往东南行不迟。 可天下的事,说来总有巧合的时候,就见这人走到近前,小罗在石坎下偷偷一瞧,就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就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康骆氏。就见康骆氏像寻找什么似的,边走边不住地往四处张望。 小罗一见,以为大白天里遇了鬼。但一想,鬼都是蹦着走路,这个康骆氏该怎么走却是仍怎么走,不但走路不像,还走得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 小罗见了,不由一步蹿上坎来,堵在康骆氏面前,大喝一声道: “你是人是鬼,为何到这里来了?!” 小罗当然清楚康骆氏是人,但仍是这样问。但小罗认识康骆氏,康骆氏却并不认识小罗,一见坎下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只吓得康骆氏差点瘫软在地上。 小罗一见,又是笑了。见小罗又是大喝又是笑,不清楚这人要干什么。不由奓着胆子问: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小罗还能干什么,便将自己是谁,又如何来到这里,一五一十说了。说过,这才想起问康骆氏不是被土匪扔下山崖了,为何还活着? 康骆氏也不隐瞒,也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康骆氏被扔下崖之后,由于崖体不是很高,康骆氏身子骨又轻,再加上康骆氏被扔下之后,又恰恰落在那个被杀的伙计身上,所以竟是毫毛未损。 只是待爬起,一见身下伙计死尸和尸下一堆白骨,又是差点吓昏。也是慌不择路,只吓得跑出很远,这才想起找回家的路。可再找,又发现自己已经迷了路,再加上一路走来又没有人家,这才晕头转走到这里,被同样逃生出来的小罗遇上。 小罗听完,又是暗自庆幸康骆氏没死。于是,也不敢耽搁,拉起康骆氏就往安肃城赶。康骆氏当然二话也没说,跟上小罗就走。 谁知,他们走呀走呀,从天黑一直走到东方发白,整整走了一夜,再细一瞅周围,竟又是大吃了一惊。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验明证身” 原来走了一夜,二人竟仍在那一带山里打转,山还是那些山,道还是那条道。 小罗见了,不由一拍手掌道: “坏了,昨晚一定是我们遇了鬼打墙,不然,走了一夜,明明已经走出了大山,明明都看到了安肃城,为何还在原地打转呢!” 说完又说: “我看这可不是一个好照头,东家的这场官司恐怕是要费些周折了。” 康骆氏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不由点头。可点完头,又着急地问小罗接下来该怎么办。小罗又是一拍手掌道: “还能怎么办?还得赶紧想办法回安肃城呀!” 但二人已走过一夜,这时也累了,不但累了,也饿了,一听,两人的肚子都在咕咕直响。一时间,小罗就不由问康骆氏,在她寻过来的这条路上有没有遇到人家? 康骆氏摇头。见康骆氏摇头,小罗便让康络氏在路边等,他爬到附近山上,寻了一些还未成熟的野果下来。两人勉强吃下,待吃下,也觉得身上一下有了力气,便接着往东南来。 还别说,直到小心翼翼走出大山,他们都没有遇到豁嘴麻脸老勾他们把持的那个黑风口,或者说,他们走的这条路,恰好从豁嘴麻脸老勾他们把持的黑风口的北面绕了过去。 长话短说,待这天晚饭前,二人好歹进了城,回到南烧锅。这才知道大伙计老孙早被关进了西狱房。东家张树亭到县公署打听消息还没有回来。 小罗一见,也顾不得多说别的,又是着急地一拍手掌道:“那还等什么,我们还是赶紧进县公署鸣冤吧。” 康骆氏一听,也点点头道: “我看也是!” 店堂掌柜祁占奎这时也刚从中院吃饭回来,一见小罗和康骆氏一起回来了,本想问问另一个伙计的情况,但见小罗和康骆氏饭也不吃,就急着要往县公署赶,便也说了一声: “我随你们一同去。” 说话间,三人就来到县公署。这时,张树亭正在书记小张的办公室里坐着,而书记小张正在桌前整理着卷宗,两人谁也不说话。或者说,书记小张还想与张树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见张树亭一脸愁苦的样子,也就自顾忙自己的去了。 只是小张不知,这时张树亭愁苦,还是为派去的两个伙计一直不回,等不来证人心焦。当然,最让张树亭担心的是,在证人未来到之前,王知事会再度审这个案子。若再审起,自己又不在跟前,老孙的脾气他又是再清楚不过,到时把一切都承担下来,王知事判了他的罪,再想辙恐怕就晚了。张树亭在县公署等,主要原因也在于此。 所以,当小罗他们到时,张树亭也正在小张办公室坐卧不宁呢,并决定下来,如果明天再等不来两个伙计,他就准备亲自进山一趟。 可也就在这时,就突然听到外边一阵猛烈地敲鼓声,接着又听到小罗的一声:“冤呀——” 张树亭心里就不由一震,急忙从小张办公室走出,正在一旁埋头整理资料的小张,听有人此时击鼓,定有重大案情,也急忙停下手中活计,拿上纸笔也往外走,先到议事堂点燃照明灯具去了。 单说张树亭,待来到院中,就见院里正站着祁占奎、康骆氏,还有正在击鼓的小罗。张树亭刚想上前问问康骆氏如何现在才到,可也就在这时,王琴堂也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挥手让他们都到议事堂,一时间,也急忙与大家向议事堂走。 就见功夫不大,也有人从东街传来了老马及审检所的人,待问明情况,又急忙派人到西狱房也提来了上了铁链的老孙。 其实,直到此时,老孙都不相信康骆氏还活着。所以,又见提他再审,还有些不耐烦,一路上都在嘟嘟囔囔:“不就是替人家偿条命吗,怎么还这么婆婆妈妈的。” 可等他来到议事堂,一见张树亭祁占奎甚至小罗还没什么,待一看见康骆氏,只惊得他大张了嘴巴,老半天都合不拢。待回过神来,又不由惊问: “你不是死了吗?” 康骆氏便把自己如何没死的经过,一五一十又向老孙说了一遍,几乎与张树亭他们说得也无二。 待说罢,老孙仍是有些不信。不但他不信,其实王琴堂他们也不信,于是再传街口的“济世堂”谭郎中,谭郎中到来一看康骆氏脸部,倒有些像,但也不很肯定。这时,又是老马插嘴道: “要说我,给这康骆氏‘验明证身’也好办,你们不是都说她能喝酒吗,这事从根子上也是因这女子想喝南烧锅的酒引起,要我说,就干脆要南烧锅东家弄些好酒来,看这女子到底能不能喝,能喝多少,不就一切都明白了。” 王琴堂一听,觉得再找其他证人,也无非都该是润泉涌烧锅上的伙计了,他们的证言是否可信,也得需要进一步验证,所以,听催办老马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关键还是,事情原委主要还是因酒引起。于是便命张树亭回家去取酒。 祁占奎与小罗一听,也不等张树亭说话,几乎异口同声答: “我们去取!” 说完快步离去。 出县公署往南,最多也就一千米距离,就是润泉涌烧锅。所以来去也就两袋烟的功夫,就见祁占奎与小罗扛来了一篓酒,不但扛来了酒,祁占奎手中还特意握了一把水舀。 待二人来到议事堂,放下酒娄,打开娄盖子,满堂顿生酒香。 再说康骆氏,几乎都有一天多没有正经吃一口东西了。这时闻到酒香,就如同蜜蜂见了蜜一般。在空气中狠狠地吸了几口,又下意识来到酒篓前,看了里面满满的一篓酒,然后便冲王知事道: “我要说我就是那个因酒死又因酒活过来的康骆氏,大家不信,那我可以当着大家的面把这篓酒喝下去。我想,能一口气喝下这篓酒的人,除了我康骆氏,世上也恐再无二人。所以,如果我当下喝了这篓酒,王知事能把孙伙计放了,我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把酒喝了。” 大家一听,包括王琴堂在内,都面面相觑。一篓酒足有三十斤,就算是能喝酒的主儿,一次能喝上两斤就已经了不得了,一次喝下三十斤,这若不是神仙,也一定是一位女酒仙了。没想到,最后王琴堂却摆一下手说: “如果你就是那个康骆氏,也大可不必非要喝酒,但孙伙计私自拘押人的罪责决不会全免!” 康骆氏一听,又沉吟片刻道: “我康骆氏天生馋酒,酒瘾极大,其实,孙伙计那样做完全是为我好,当时我也想从此戒了,没想到……” 说到这儿,康骆氏略一停顿又道: “为证明我就是康骆氏,也是为让大家看看我康骆氏确实酒瘾极大,没有酒就活不了,我就喝给大家看看。” 说罢,就见她接过祁占奎手中的水舀,然后舀着酒,一口一口地喝起来了。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如此这般 人们都屏住呼吸看。若是一个男人这样喝,大家还觉得有些不足为奇,但见一个女人家喝酒如喝凉水一般,恐怕在场的人还都是第一次见到,都不由好奇起来。 但此时的康骆氏已顾不得这些。她很忘我地一水舀一水舀地喝着,越喝又越显出贪婪的样子。或者说,平日一旦想喝酒,她或许还顾忌自己是女流之辈,尤其是当着这许多男人的面。但此时情况已经有所不同了,此时,在她认为,仿佛只有多喝,才能够尽快证明她就是那个因馋酒以致起死回生的康骆氏似的。 所以,就见康骆氏一水舀一水舀地喝着。从外面看,酒篓里的酒看不出下去多少,但从康骆氏伸到酒篓的水舀深度看,酒已经明显不多了。但酒篓里的酒虽然不多了,可再看康骆氏的肚子,却又没有任何凸起的迹象,也不知那么多酒都跑到哪里去了。 不但肚子没有凸起的迹象,再看康骆氏的举止,也没有醉态的样子,不但不醉,就见她越喝反而越精神,又见腾腾热汗从头顶一直冒到脚底。 一时间,不但不懂酒的王琴堂及催办老马他们见了,皆惊呆住了,就连懂酒的张树亭祁占奎他们见了,也都看得惊呆住了,这样的情景,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看来,一直流流传着的张家祖上遇到那个讨饭婆婆的故事,恐怕也是真的。 时间也就过去一炷香的功夫,就见一篓酒已经被康骆氏喝了一个底朝天。这时再看康骆氏,本来瘦弱的身子,这时看去也丰满了许多,不但身子瞬间丰满起来,再看脸部,也许这康骆氏本来长得就不算难看,只是有些面黄肌瘦罢了,这时看去,却又面若三月桃花一般,霎时好看起来。 此时再看康骆氏,见一篓酒喝完,于是又举起酒篓,冲王琴堂笑笑说: “王知事,一娄酒我都喝了,这总该证明我就是那个因酒起死回生的康骆氏了吧。” 王琴堂见了,显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见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待回过神,也是见这么多酒下去,生怕这女子有个好歹,于是,急忙冲书记小张挥手说: “小张,替康骆氏写保证书,让她画押。” 小张提笔,急忙写下保证书,意思是她就是被润泉涌烧锅店堂大伙计老孙关在仓房,为引出什么“炸酒酒蟾”死去,后又因喝下烧锅的好酒而起死回生的那个康骆氏。小张几笔写下,然后又念给康骆听。康骆氏点头,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然后画押。 就见康骆氏走到小张所在桌前画押,身子不摇手不抖,在保证书上画了一个圈,王琴堂宣判,案子也就这样了结了。 不过了结归了结,老孙却并没有被立即放出,而是被判西狱房拘押7天,以示惩戒。 待宣判完,老孙重被押回西狱房,张树亭他们回烧锅。这时,张树亭也才清楚小罗和康骆氏的遭遇,也才知道送康骆氏回康家庄的那个店堂伙计,已被豁嘴麻脸老勾那伙土匪杀了。 张树亭不知道还罢,这一听说,又是急得一跺脚,责怪小罗为何不在公堂之上就手将此事说明白呢。 小罗见东家责怪,也是叹了一口气说: “这不都是救大伙计心切吗。” 小罗这话也是实情。关键还是,老孙与小罗私下关系近,怕说出这些,会从一件事扯出第二件事,一时三刻救不出老孙。所以,在进县公署之前,小罗也悄悄告诉康骆氏,眼下最要紧的是救出大伙计老孙,也要康骆先将店堂伙计被杀一事瞒下,待救出孙伙计再说不迟。 但这时张树亭听了,又清楚是曾被自己放过一码的豁嘴麻脸老勾那伙土匪干的,不由气愤万分。当下就要亲自带小罗和康络氏再去县公署报案,但看看天色已晚,即便报了官,这样的黑天气,老马他们也不敢进山拿山,何况又是黑风口一带,于是又作罢,待天明再说。 转眼间,已是第二天天明,张树亭带上小罗和康络氏又去了县公署,待报完案,康骆氏又要走。此时张树亭也清楚了康骆氏的一些情况,又是自己作主,干脆将她留下,又见她对好酒反应特别敏感,又干脆让她在储酒的仓房里跟了师、田两位伙计品酒,并说好,好酒好饭管够,不给工钱。康络氏一听,知道这样的好事再找不出,当下就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说话间,又是七天过去,大伙计老孙也从西狱房出来了。待出来后,一听说当初送康骆氏回康家庄的那个店堂伙计被豁嘴麻脸老勾那股山匪杀了,又很气愤,又不由怪张树亭当初手软,不该放他们走。这时张树亭也很后悔,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接下来,令张树亭懊恼的还不是这些,关键还是,催办老马几次带人进山到黑风口捕人,又几次空手而归。不但没抓到嘴麻脸老勾这股土匪,就连他们带到那一带的家眷也跑得没有了踪影。 而死去的那位店堂伙计的家人,本与润泉涌烧锅张家关系走得近,拿不起张家赔偿的银两,几次送去,又几次被店堂伙计的家人送回。只要求张家能够督促县公署尽快惩办凶手。可是,张树亭到公署找过老马多次,只找得老马也心烦,抖着手只说豁嘴麻脸老勾这股土匪太狡猾了抓不到呀。 “你说,我都几次去抓了,抓不到又怎么办?”催办老马也很不客气地说。 所以,大伙计老伙出狱之前,正愁得张树亭什么似的。大伙计老孙出狱之后,见张树亭愁,思忖半响,便一拍手道: “看来,这事只有咱们自己来了结了。” 接着,就如此这般给张树亭说了自己的想法。张树亭一听,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想,也只好点头同意了。 正文 第三十七章 老孙擒匪记 第三十七章老孙擒匪记 话说这天,天也就刚交一更,就见三辆装满物资的马车从润泉涌烧锅出发,“咕噜噜”出了北城门,然后向西一拐,便直奔了位于西面山里的黑风口而去。 再看这三辆马车,每辆马车旁也只有一名车把式,前后左右,也再无他人。就见这三个车把式一手抱长鞭,一手提马灯,急忽忽往前行。 应该说,三辆马车行进的很快,也就日上三杆的时候,他们已到了黑风口的南坡下。紧接着,又是吆喝着牲口爬坡下坡,也不东张西望。 待下了北坡,三辆马车又是一直前行。再往前,行不很久,又是一个高坡,这个高坡,又是比刚刚爬过的黑风口那个高坡还要高些陡些。待又下了高坡,又是一块很大的开阔地,开阔地两边又是很深很宽的大沟壑,很深很宽的沟壑里又长满着各种杂树,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的又静得出奇。 说来,润泉涌烧锅这三辆马车正行走的这条山路,也正是事发之前,死去的那个店堂伙计送康骆氏回康家庄及小罗追他们走的那条山路。这条山路,说来也是由保定、安肃通往易州及大同方向的一条官道。这条官道,平日行人虽然不是很多,但也是保定安肃客商通往易州及大同方向,或易州及大同客商通往保定安肃方向的必经之路。 不过,要准确说来,这条山路北面还有一条官路,也是小罗与康络氏迷路后行走的那条山路。这条山路虽然也可通往易州及大同方向,但这条山路即窄而且险峻,所以,很少有客商在此路上行走。 接着,再说润泉涌烧锅三个车把式赶着马车继续前行,越往前,路似乎越走越静,路越走越压抑。这时候,他们已行至坡底块那块开阔地,就听第一辆马车上的车把式突然说话了,就听那车把式冲后喊: “后面的哥俩,谁会唱曲,来个曲吧,这车赶得死气沉沉的,老哥我都快闷死的!” 听第一辆马车的车把式这一说,第二辆马车的把式也很快响应,也喊: “老年,就来一段你瞎子叔经常唱得那些酸曲吧!” 第三辆马车上那个叫老年的车把式也不客气,也喊着说: “来就来!” 接着,就见那个叫老年的车把式看了看远处的青山,又清了清嗓子,接着又似乎想了想,就开始吼起来: 远山山上有眼泉, 大姑娘红衫扣门门开, 一对对奶奶滚出来, 上身身洗来下身身筛, 哎哟! 大胆的妹子儿你解开来, 解开来! 车把式老年的嗓音很宽,这一唱,远山近壑都能听到,且带着阵阵回响。一时间,老年唱完,头辆车二辆车的车把式就笑,又喊着再来一段,老年你再来一段。 老年的兴趣也许是上来,就听他清了清嗓子,又想接着唱。可也就在这时,就听一旁沟壑的杂树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利哨声,紧接着,就见“呼啦啦”从两旁沟壑里闪出许多人来。又见这些人一个个蒙了面,每人手中又都握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数一数足有三十几号,眨眼就堵住他们的去路。 就见为首一位,嗡声嗡气地说: “唱得不错,本想让你们尽兴,再来上一段。” 又说: “可眼下风声紧,也就对不住了,只好让你们哥三到那边再听再唱吧。” 说完。就见为首这位一挥手,两旁的人举钢刀就往上冲。 三个车把式一见,扔下马鞭,大喊一声:遇匪了,快跑吧!一时间,跳下马车转身往回跑。 这伙土匪一见,又“呼啦”一下分成两拨,一拨直奔满截货物的马车而来,另一拨又提钢刀去追逃走的三个车把式。 掉转身往回跑的三个车把式一见,且又边跑还边大声地喊着:“快跑!山匪追来了!”追赶他们的山匪差点被气乐了。 先说直奔三辆马车而来的这拨山匪,见三辆马车都装得高高大大,又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不清楚车里装的什么货,就见这拨山匪挥钢刀冲到近前,就急于打开来看。 可也就在这时,就见三辆马车上的油布几乎同时“呼啦”一下掀开,紧接着,就见从每辆马车上同时跳下五六个人来。 再看这些人,每人手中或持大刀或铁棍或长枪,又如猛虎下山一般,从马车上跳下,又在跳下的同时,手中家伙也直照准还在愣神的山匪头顶而去。 不过,这股山匪也不是吃素的,刚想动手打开油布,就见油布一掀,从油布下闪出五六个手持家伙的大汉来,知道中了计,一时间也是急忙挥钢刀就砍。 这时再看第一辆马车为首一位大汉,待跳下马车的同时,手中一根小茶杯粗细的铁棍也“呼”地一下,照准最近处一个山匪头顶砸来,速度简直比闪电还要快,紧接着,随着一声西瓜被砸裂一般的闷响之后,这根铁棍又照着距离最近的山匪头顶横着就扫了过来。当下就有三四个山匪被放倒在地上。 再细一看为首这位,也不是别人,正是润泉涌烧锅大伙计老孙。说来,这大伙计老伙出狱之后,见张树亭正为抓不到山匪,无法向被杀伙计家人交待发愁,便如此这般给张树亭说了自己的一个法子。 老孙的这个法子,说来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法子,他的意思是带上烧锅上功夫最好的十几个伙计,扮成进山送货的样子,由功夫最好的三个伙计赶车,其他伙计与老孙分别藏在三辆马车里。马车车厢又都是用木板支起,老孙他们蹲坐在车厢里,外面再用油布盖了。从外面看,就仿佛是满车货物的样子。 临上路,老孙又与藏在其它两辆马车上的伙计说好,一路遇不上豁嘴麻脸老勾这股山匪便罢,一旦遇到,待听到外面的车把式喊第二遍:“遇匪了,快跑吧!”就打开木板往外冲,杀豁嘴麻脸老勾这股山匪一个措手不及,且一定要活捉山匪头子豁嘴麻脸老勾。 当然,老孙之所以提出这个并不算新奇的法子,还是因为催办老马他们几次进山都抓不到豁嘴麻脸老勾这股山匪,不但抓不到他们,还因为催办老马他们几次进山抓人,这股山匪已像入泥的泥鳅,再很难摸到。老孙要自己的人办成客商,也是为引豁嘴麻脸老勾一伙山匪出来,没想到,这一引,还真就出来了。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生擒匪首 这时再说老孙,一根小茶杯粗细的铁棍虽然挥动如飞,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瞄向山匪中的一个人,这个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刚才站在山匪中冲车把式说话的那个人。就见此人虽然也用破布蒙了脸,但一脑门的麻子还是能够清晰可辨。 所以,老孙一边把铁棍挥动如飞,眼睛却也很快在一圈山匪外的一个位置,找到了豁嘴麻脸老勾。就见豁嘴麻脸老勾站山匪外,他或许以为自己人多势重,用不着自己亲自动手,手下人就能结果了老孙他们的性命。所以,虽然手擎一口小侧刀似的钢刀,却并没有上前加入到打斗中。 可也就在这时,就见一人从山匪中冲出,一根铁棍也带着风声,眨眼向他头顶砸来。豁嘴麻脸老勾先是一怔,紧接着用小侧刀似的钢刀猛往外迎。 说来也是事情紧急,豁嘴麻脸老勾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挥动铁棍向他头顶砸来之人,是润泉涌烧锅大伙计老孙。其实,去年腊月二十八那个晚上,他也没有看清楚。但那套神出鬼没的棍法他却印象深刻。 所以,就见豁嘴麻脸老勾举钢刀猛往外迎的同时,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甚至都立刻想到了润泉涌烧锅大伙计老孙这次来者不善,可能就是专为擒拿自己而来。也许正是这样想过,就见豁嘴麻脸老勾的刀法突然瞬息万变起来。或者说,在迎出去的同时,刀背又“刷”地一翻,顺着铁棍就削了下来。 老孙一见,紧握铁棍的双手不得不同时撒开,但老孙毕竟是武艺高超之人,也就在他双手同时离开铁棍的一瞬间,他的一只脚也瞬间抬起,照准豁嘴麻脸老勾的小肚子就猛蹬了过去。 豁嘴麻脸老勾一见,急忙收腹,在收腹的同时,手中小铡刀一样的钢刀也闪电一般绕过飞起的铁根,紧接着就见豁嘴麻脸老勾一个大回身,用足全身力气再次向老孙腰部斩来。这一招,也是刀法中的狠招。如果换作别人,恐怕很难躲开,非被豁嘴麻脸老勾一刀从腰间斩断不可。 但这时再看老孙,见刀往自己腰部来,又是整个身子纵起,在身子整个纵起的同时,双手也探出,从半空接住铁棍,顺势竖在地上,挡在了横着就劈来的刀前。就这样,你来我往,瞬间二人就打成了难解难分。 这时再说追赶六个车把式的土匪,见这边打起来了,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清楚中了圈套,于是举钢刀又往回来,一起将三辆马车上的十几名伙计团团围在了当中。一时间,又听“乒乒乓乓”兵器相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紧接着,又是“爹呀娘呀”的惨叫声也响成一片。 应该说,润泉涌烧锅上的这些伙计都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个个能打。而豁嘴麻脸老勾这股土匪,除了豁嘴麻脸老勾有些深功夫之外,其他山匪虽都残暴,但若论起武功来就差了许多,所以,打不多时,就见有十大几个山匪已经被打倒在地,在那里哭爹喊娘,剩下的山匪一见,也就“呼啦”一下四散逃去了。 润泉涌烧烧锅的伙计一见,也不闲着,当下从马车上拿下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倒地的山匪捆了。 再说豁嘴麻脸老勾,虽然身上有些功夫,还能与老孙对打上一阵,但一见自己的手下,被打倒在地的被打倒在地,没被打倒在地的,也丢下自己早跑的没有了踪影,知道再打下去也是白饶,一时间就想设法脱身。 可他刚虚晃一刀,准备转身逃开,还没等身子转过去,老孙的铁棍已照准他的腿部砸了下去。 紧接着就听“哎呀”一下,豁嘴麻脸老勾整个人也“咕咚”一声卧到了地上,一动不能动。润泉涌烧锅的伙计见了,几步上前,也将豁嘴麻脸老勾牢牢捆住了。 就这样,催办老马几次带人进山都没有抓到的人,被老孙他们一次就抓到了。接着,又很快被押回县城,被送进县公署西狱房收了监,等候处置不说。 再说张树亭,见老孙能够凯旋而回,跟去的伙计虽然多少都负了一些伤,但也都无大碍,心里很是高兴。便想着拿一些大洋出来奖赏一下他们,老孙却坚决不要。张树亭无奈,这天便在家里办了两桌酒席,又因为妻子张郝氏去年腊月二十三被豁嘴麻脸老勾的手下,一刀背砍断了脊背,一直瘫在炕上,自是不能操办酒席,于是就叫康络氏过去帮忙。 待酒席准备停当,张树亭便亲自把到黑风口擒匪的伙计请到家里来喝酒。这一次,老孙倒也没有坚决反对。但若论武功,老孙比众伙计都强,可要论喝酒,老孙却不行。所以,一顿酒喝下来,老孙便也被这些能喝酒的伙计灌得烂醉如泥,且被伙计背回到烧锅前院的住处。 而这个老孙又是这样,自十几年前死了老婆之后,也就一直把烧锅当成了自己的家,除了每年腊月二十三烧锅上发了工钱,快去快回,将工钱给生活在乡下的儿子儿媳拿去,其它时间都是吃住在烧锅前院。就连大年初一早上,也是儿子一家来烧锅前院给他磕头。 所以,老孙这一大醉,自然就需要有人来照顾。而康骆氏因为是烧锅众伙计中唯一的女性,就不能与烧锅上其他伙计一样,也往后院住,也就住在了前院。而且与老孙仅隔了一个房间。见老孙醉得不醒人世,康骆氏倒也没再讲究男女不相往来那一套,隔一会儿就来老孙房里看看。 第二天,前院的帐房先生张玉书一早来烧锅上班,就见康骆氏也刚从老孙房里出来。老先生倒也没有往歪里想,但心里却也是一动。 于是,待张树亭到前院看老孙时,老先生便把张树亭叫进帐房,将自己的想法给他说了。张树亭一听,也觉得这是好事,但略一想,还是犹豫地一拍手说: “好事倒是一桩好事,我只是担心老孙的脾气,事情一旦说透了,他万一磨不开面子,死活不同意,接下来可就难收场了?” 没想到,老先生一听,也是一下拍手道: “东家尽管放心,我既然肯给你说,我就有一定把握。 说完又说: “东家就等着喝他们的喜酒吧!”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再撮婚事 要说起这个老孙,样样都好,尤其行侠仗义,对润泉涌烧锅也是耿耿忠心,张树亭对他一向另眼相待。但有一样,这个老孙就是脾气倔,那个倔劲上来了,就是九头牛都拉不住。 所以,张树亭担心也是不无道理。担还担心这个老孙一旦说出“不”字,康骆氏从此不好再在烧锅上立足了。 帐房张老先生显然也明白张树亭的意思,也当下打了保票,让张树亭放心,净等着喝他们两人的喜酒。 但帐房张老先生毕竟处事老道。也是担心万一把事情办砸了,不好向东家交待,也是看出康骆氏有些中意老孙,这才想撮合成此事。所以,在向老孙挑明此事之前,当下又到张树亭家里,找到张树亭妻子张郝氏,把想撮合老孙和康骆氏之事给她说了,让她想法先探听一下康骆氏的心思。 张郝氏一听,也觉得这是好事。在送走了老先生之后,当下就传话到烧锅前院,让康骆氏来家一趟。结果两个女人一搭话,康骆氏的心思又是只要老孙不嫌弃,她绝不打算立贞节牌坊。 帐房张先生一听,就觉得心里有了半个底,一时间,也决定速战速决,将好事一口气办成。 待中午,看着老孙醒了,到中院吃了中午,又看他穿过前院又要到店前去,帐房张老先生便在这时把他叫住了,要他到帐房里来。 待老孙进了帐房,张老先生便想把他与康骆氏撮合成一家人的事,婉转给他说了。没想到老孙一听,竟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帐房张老先生一见,就觉得心里先是“咯噔”一声响,接着,又有些不解地问: “难道康骆氏配不上你?!” 要说人家康骆氏虽然是个寡妇,其实也才四十出头年纪,尤其自成为润泉涌烧锅伙计之后,每天都有好酒滋润着,模样好的就如同二十几岁的大姑娘。老孙都上五十了,都已经算作老年人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康骆氏都能够配得上他。 所以,见老孙摇头,帐房张老先生不由又问: “难道你担心康骆氏喝酒,一旦有一天离开润泉涌烧锅,你养不起她?!” 老孙仍是摇头,随后又说: “东家不是都说了吗,只要烧锅在,就一辈子有她酒喝。” 帐房张老先生便又问: “那你又担心什么?” 老孙被这一问,又踌躇半响,这才叹一口气说: “不是我老孙拿大,人家比我小着许多,愿不愿意我孙还在其次,即使人家愿意,如今她曾被我关在烧锅仓房一事,在安肃城被传得要风是风要雨是雨的,若再传出我们成了夫妻,全城人会怎么看我老孙,他们一定会说我老孙从一开始就另有图谋,那样一来,我老孙在全城人眼里又成什么人了?!” 帐房老先生以为老孙会说出别的,一听是为这个,知道老孙对康骆氏人没有问题,心里另一半的担心也几乎落了地,于是,又不由猛拍一下手掌道: “我还以为你担心儿子儿媳不同意呢,单是为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老孙又是坚决摇头说: “正因为是为这个,我才坚决不会同意。我老孙都活过大半辈子,不能为娶一个女人让人戳我的脊梁骨吧!” 帐房张先生一听,倒有些来气了,又猛拍一下手掌道: “老孙你这是糊涂,你们这事都经过官府了,你还为此坐了牢,事情已经大白了,还有什么被人戳脊梁骨的?” 老孙仍是坚决摇头。 帐房张先生一看老孙的倔脾气可能要上来了,再不敢硬来。也是急中生智,又只好顺着老孙的思路,语气也立即缓和下来,将话一转说: “要我说,你现在不娶人家,才有可能被人戳脊梁骨呢!” 老孙一听,又不由瞪大了双眼,不解地问: “为何我不娶康骆氏,就会被人戳脊梁骨呢?” 帐房张先生便问: “那我就问问你,昨晚你在东家家里是不是喝多了?” 老孙点头。 帐房张先生又问: “喝多了之后的事还记得不?” 老孙想想,又是摇头。 帐房张先生便又猛拍了一下手掌说: “你忘了,烧锅上的伙计可都看在了眼里,人家康骆氏见你醉得不轻,一夜都在你屋里侍候你,分明是对你有意,如果你不同意人家,这事传出去,本身就好说不好听。这是其一……” 说到儿,帐房张先生又不由停住。帐房张先生停住,也是思量该用什么样的话将老孙一下说住,进而答应下这桩婚事。 可老孙一见老先生停住,又着急地问: “那其二呢?” 老先生便又狠狠心,再次一拍手掌道: “这其二……我本不该说给你,可又觉得这事你若不答应下来,接下来恐怕就又要出乱子了。” 老孙一听,就更有些不解和不耐烦地一挥手说: “老先生你有话快说,为何我不答应,就又可能出乱子?” 帐房张先生便把刚才都托了东家妻子张郝氏问了康骆氏,康骆氏非常愿意这桩婚事的事说了,说完又说: “你动脑子好好想一想,人家康骆氏都当着张郝氏面把意思说了,反过头来,你又不同意,还让康骆氏如何有脸面在烧锅上呆,她一定非走不可,她一走,东家的脸又往哪搁,这不就算又出乱子了吗?” 老孙一听,只怪老先生多事,但又一想,这时自己不答应,再传到康骆氏的耳朵里,说不定人家非走不可了。于是,叹了一口气,老孙也就把这事勉强答应了下来。 待这事定下来,张老先生给张树亭一说,张树亭也很高兴。想想老孙和康络氏两人的情况,一个是把烧锅当成了自己的家,长年干脆不回家,另一个又是被婆家逐出门来,无家可依,不用说,他们的婚事恐怕最后也只有烧锅上替他们张罗了,张树亭想过,不由摇头一笑。 但刚摇头笑过,又一想,一方面豁嘴麻脸老勾的案子还没有完全了结,前不久烧锅上被豁嘴麻脸老勾杀掉的伙计的仇,就算还没报;另一方面,这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老孙和康骆氏而起,所以,这样想过,便决定等豁嘴麻脸老勾的案子结了,再为他们办这场婚事。 可万万没想到是,还没等案子结呢,却又出事了,豁嘴麻脸老勾越狱逃了。 正文 第四十章 杀 消息传到润泉涌,其实消息也不是传过来的,而是在豁嘴麻脸老勾越狱逃走的第二天一早,就有城街要饭的花子给张树亭捎来口信,要张树亭还有老孙小心脑袋,说豁嘴麻脸老勾迟早会带人毁了烧锅,杀了他们及那些进山抓人的伙计。 老孙一听,只气得“哇呀呀”乱叫,说狗日的来吧,看看到底谁能够要了谁的命。而张树亭听了,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响。 不过,他心里“咯噔”一声响,倒也不是怕豁嘴麻脸老勾来要自己的命,而是担心死去伙计的仇恐怕一时半会儿报不了了。但又一想,事已至此,也不能再说别的,急忙差伙计到县公署打听。 这一打听才清楚,原来豁嘴麻脸老勾手下那些没被抓住的山匪,当时被老孙及众伙计打散后,其实也并没有逃远。而是躲在不远处,一见自己的头目及被打倒在地的同伙,被老孙及众伙计捆住,扔到马车上拉走了。他们也不敢怠慢,也很快扮成各种小商贩紧随其后,跟进了城。 待进城后,细一打听,又很快知道豁嘴麻脸老勾及同伙都被关押在了西狱房。不但打听清楚了豁嘴麻脸老勾被关在了西狱房哪间狱房,还打听清楚,因为豁嘴麻脸老勾这股山匪不到半年时间,就杀死了不下百名过路客商,罪孽深重,恐怕等不到秋后就要问斩。所以,这才加紧实施营救行动, 西狱房外以西几十步远有一个河坑,很大,河沿上又长满着芦苇,很是隐避,平日又很少有人来此走动,所以,一时间,便被这些漏网山匪看重,开始在河坑沿下挖洞,准备从地下救走豁嘴麻脸老勾。 于是,一帮山匪白天黑夜不停从河沿边轮流挖,直挖到豁嘴麻脸老勾那间狱房,从而救出了豁嘴麻脸老勾,而其他同伙,因为大部分在那次打斗中都受了伤,又被关在不同狱房里,不好救,也只好撇下他们不管不了。 不过,这股山匪平日也是嚣张惯了,临走前,不但让街上的花子给张树亭捎来了口信,还给知事王琴堂捎去了口信,要他善待那些弟兄,不然,也同样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但他们哪里会想到,不给王琴堂捎这口信还好,因为豁嘴麻脸老勾那些弟兄与豁嘴麻脸老勾本人的情况还有不同,即便是问斩,可能也会等到秋后。但豁嘴麻脸老勾手下这些山匪一捎信给王琴堂,王琴堂当下也就火冒了三丈,心说,这土匪的胆子真是大到天上了,不杀一杀他们的嚣张气陷,恐怕无法对安肃百姓交待。于是,当下便向上峰写了凑报,要求将抓住的豁嘴麻脸老勾手下那十几个山匪先削首示众,以儆效尤。 上峰当下就准了凑报。 就见这天巳时三刻,一行十几个山匪,被分别押在十几辆囚车上,从县公署出来,浩浩荡荡沿城街往南而来。待出了南城门,又向东一拐,直奔东城墙根而去。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流自是人山人海如赶庙会一般。 待拐上东城墙根,就见前方不远处,早有狱警还有县公署的公人在那里围出一个很大刑场。十几个手握鬼头刀的大汉也早一字排开,站定在了那里。就见他们不但手握鬼头刀,每人还都用红布包了头,蒙了面,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站在那里又个个笔挺和杀气腾腾。 这时再看那十几个山匪被押进刑场后,又五花大绑着被分别推到每个手抱鬼头刀大汉的脚边,后面的狱警一脚上去,将他们踹跪在地。接着,又是县知事王琴堂一一宣读他们的罪状。待宣读完毕,随着五声催魂炮响,就听有人在近前高喊一声: “‘刽子手’准备……’” 虽然都是民国了,但人们仍习惯喊这些持刀行刑的人为“刽子手”。 这时就见随着这一声喊,就见十几个“刽子手”都用锋利的刀口在山匪伸长的脖颈处试了两试,接着又同时“刷”一下高举。 紧接,再听那人一声高喊: “行刑!” 随着这一声高喊,就见“刽子手”手中的刀光一闪,十几个山匪的人头也随之“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一腔热血又是喷到了五尺开外。一时间,就听不远处的人群中立刻发出一片惊呼之声。 而这时再看这些“刽子手”,已经用事先准备好的黑布将鬼头刀上的鲜血荡涤干净,然后,又是扛刀迈大步往外走去。 待进了南城门,路西是润泉涌烧锅,路东又有卖肉的卖豆腐的开香酒铺的还有开酒馆的,若按老规矩,“刽子手”杀完人,往回走,无论是卖肉的卖豆腐的开香酒铺的还是开酒馆的,只要“刽子手”扛着鬼头刀在你的买卖前那么一站,你就要剁一刀肉,切一刀豆腐、送一壶香酒或端一个菜给“刽子手”。 不过,这日的情况又与往日不同,往日一般也就是县城有名的“刽子手”老扑杀人,这日,除了老扑,又从各地临时请来十几个“刽子手”,这若都站在肉案前或豆腐摊前或磨酒坊前,那半扇猪肉或一盘豆腐或十几斤香酒也就眨眼光了。 但这天,这些“刽子手”进了南城门,倒哪儿也没去,而是直接奔了路西的润泉涌烧锅店堂。 这时,店堂掌柜祁占奎正坐在店堂里,或者说,他其实早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一见,十几个“刽子手”都朝这边走来,便急忙冲等待在店堂的小罗他们几个伙计一挥。 小罗他们一见,又是不敢怠慢,急忙往店外抬桌子拿碗扛酒篓,瞬间,十几只大海碗就摆到了桌上,酒也在眨眼倒好。 就见这十几个“刽子手”来到桌前,也不客气,将捂在脸上的那块红布撩起,端起海碗就喝。喝完,又是将海碗往桌上一放,用红布抹一下嘴巴,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有人说,这是“刽子手”要借着这种方式去一去身上的晦气,也有人说,这是“刽子手”杀完人之后,在求得人们的赞许呢。反正道理尽管讲不明白,但规矩却是这样。 这时就见大部分“刽子手”喝完酒很快离开,却有一人,将酒碗抬起,很为难地喝了一口,便要放下,准备转身离开。 小罗一见,便一步上前挡住去路,笑笑地一手接过酒碗,一手摁住那“刽子手”的头,不客气道: “这酒别人能喝下,你也得喝下,不然,那死去的鬼魂会绊你的腿的!” 说完又说: “快喝下!”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进京 第四十一章进京 按当地风俗,也确如小罗所说,既然刚杀过人的“刽子手”不愿接受一条肉,一刀豆腐、一壶香酒或一个菜,既然要喝酒,那就要把整碗酒喝完,不喝下,那死去的鬼魂会在‘刽子手’第二天早起前,绊住他的双腿,让他不能行路的。 不过,人们见小罗这么对待一名“刽子手”,也是万分惊讶,于是,有那认识小罗的老人便喊: “小罗,可不敢随便拿‘刽子手’开玩笑哇!” 店堂伙计一听就笑了,小罗便也笑笑地冲那老人喊: “放心吧老人家,别的‘刽子手’我不敢随便开玩笑,但这个‘刽子手’是可以的。” 见那说话的老人有些害怕地离开,小罗便又笑笑地招呼一声周围伙计说: “伙计们搭个手,将这碗酒给他灌下去。” 几个伙计一听,“呼啦”一下围上来,摁手的摁手,摁脚的摁脚,小罗捏住“刽子手”的鼻子,只几下就把一碗酒给灌了下去。 这时再看“刽子手”,当下就瘫在了众伙计怀里。众伙计也不怠慢,抬起就往烧锅前院走。 街道上不少看热闹的人见了,都觉纳闷,议论纷纷。但也有那知情的一见,便向大家挥挥手,大着嗓门说一声: “不用看了,这人本就是他们烧锅上的人!” 还别说,这人说得也确属实情。这个“刽子手”也确实不是别人,正是润泉涌烧锅的店堂大伙计老孙。 因为一次要杀那么多山匪,安肃城却又是只有一个职业“刽子手”老扑。要说,老朴一人也能把那些山匪的头一一砍下,但一是时间会长,主要还是考虑那种威慑力量没有了。 所以,知事王琴堂考虑再三,这才在县城附近找了一些会武功的人,临时充当“刽子手”,这其中就有了大伙计老孙。 再说老孙,被这一灌,又是大醉。醉了还不算,还找张树亭,闹着非要马上带几个伙计进山,去寻找豁嘴麻脸老勾及残匪不可。 张树亭也知道老孙醉了,当然不会答应。况且,就在发现豁嘴麻脸老勾逃走的当天,崔办老马就带了人进山追,当然连个人影都没有追上。 不用说老孙醉着,就是清醒着,又能到哪儿去抓呢。所以,在说了小罗几句,不该这样跟老孙胡闹之后,又让他及几个伙计强行将老孙往屋里拖,让他睡上一觉也就好了。 但正因为醉了,老孙见众人强行往屋里拖他,也是性急之中,他的倔脾气也一下上来了。小罗他们越往屋里拖,他越是掉着屁股不往屋里走。 正撕扯间,就见康骆氏从储酒的仓房里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一见老孙仍在闹,知道是醉了,不由上前大声道: “我说老孙,醉了就承认自己醉了,不要仗着东家给你面子,当着众人的面耍酒风!” 说着,又冲小罗他们说: “既然他不愿往屋里去,我看还是醉的轻,不如你们再灌他几碗,他就老实了。” 都知道,这个老孙劲头儿上来,会天不怕地不怕,要说这么多年,愣是连个店堂掌柜都没有混上,原因恐怕也在这里。 所以,听康骆氏说完,大家都替她捏着一把汗,怕老孙急了会动手打康骆氏或骂她, 可让大家万没想到的是,别人若这么说,老孙还可能跟人家急,听康骆氏这大声一说,就见老孙瞪着一双醉眼珠子,看过康骆氏半响,看过,不但没急,还仿佛酒醒了一般,最后什么话都没说,竟一声不响地钻进屋里睡觉去了。 大家见了,心里又不由窃窃发笑,都说一物降一物,青蛇降老鼠,真是一点不假。 张树亭见了,也觉得这两人该成为两口子,也一时决定,等老孙酒醒过来,就张罗着把他们的婚事办了。 说话间,又到了这年冬天。这天,京城润泉涌烧锅店堂掌柜老梁捎信回来,说在京城寻到了一位摸骨高手,尤其对脊柱损失更是手到病除,要张树亭带妻子进京看病。 张树亭一听,自是非常高兴。要畏牲口的老徐早早准备好马车,准备第二天四更就出发,带妻子张郝氏进京看腰伤。 要提起张郝氏的腰,读过前面章节的都知道,也正是去年腊月二十八夜里,豁嘴麻脸老勾一伙强行闯进张树亭家中,为打劫两千块大洋,张树亭拿不出,一个山匪便拎起他的小儿子张平安举刀就剁。 当时就在小儿子身边的张郝氏一见,一步蹿上,护在了儿子身上,结果山匪钢刀没有砍下,而是将刀瞬间反过,一刀背敲在张郝氏的脊柱上,一块脊柱当场被敲碎。张郝氏也当场瘫在地上。 时间过去近一年。给张郝氏看过的郎中无数,吃过的药也是无数,但她的双腿却始终无法站立。 所以这次,一听说老梁在京城寻到了一位摸骨高手,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准备第二天早起进京看病。 但老孙一听说东家四更就起程,又开始为东家路上的安全担起心来,执意要随东家一起去。 这时候,又恰逢祁占奎去了顺德还没有回来,烧锅店堂上不能没有主事的,便要老孙留下,挑了店堂上武功也不错的小罗随他进京。 但老孙却不肯,竟着急地冲张树亭拍手道: “东家,不是我嘴破,说出话来不好听,这些天我的上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我是说,万一豁嘴麻脸老勾他们真得要盯着我们,半路上向你下手,有我老孙在你身边,十个八个山匪还不是我的对手,小罗恐怕就不行了。” 听老孙这么一说,又一想,妻子张郝氏也正是被豁嘴麻脸老勾一伙祸害的,也不想再出什么事。还有,相比较而言,老孙对京城的路更熟悉一些,于是也就勉强答应下来。 于是,第二天四更天,老孙早早套好马车,又将他那根铁棍悄悄塞进车厢里,拉上张树亭夫妇就出发了。 这时,天是阴沉沉的,夜色也就显得更黑了些。不过黑倒也不怕,每只车辕上都挂着一盏马灯,车前好大一片都是亮亮的,倒也觉不出路上黑来。 一路上倒也无事,老孙赶得马车飞快,快中午的时候,马车也进了永定门, 坐在车厢里的张树亭一见,急忙喊住老孙,要他在路旁找个饭铺打尖,然后再往前行。张树亭的意思,是不想到了再麻烦老梁张罗吃的。 但大家都知道,这个老孙是个急脾气,见张树亭要停下打尖,便看看天说: “永定门到大栅栏已经很近了,干脆再赶些路,到了店铺再让老梁管饭得了!” 说着,挥马鞭就要打马前行,可也就在这时,就听一旁的饭铺的突然蹿出一个老者,且边跑边喊: “抓住他!前面客帮把手,快拦住他!” 老孙顺着喊声望去,就见一个孩子正直直地向他的马车跑来,一时间,老孙又不由勒住了马缰。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大汉 第四十二章大汉 老孙的马车走过那家饭铺也就十几步距离,所以,也是眨眼功夫,就见那孩子已跑到老孙马车近前,接着又越过马车,往前跑。那大汉也是跑得极快,也是眨眼越过老孙马车,向前追去。 这时再看那孩子,也就不到十岁年纪,瘦瘦的小个子。就见他本来已跑过还想往前跑,眼见汉子追上,又突然掉头往回跑,接着,就直接跪到了老孙马车前,哭着喊一声道: “大爷快救我!” 老孙一见,不由急忙勒住马缰,跳下马车,抱着马鞭,几步来到孩子近前,弯腰就想拉起孩子。 可也就在这时,那大汉已急回身,几步蹿到孩子近前,推开老孙,伸大手就抓住了孩子的后脖领子,同时大声嚷嚷一句: “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但大汉不推老孙这一下,老孙也只想将孩子拉到一边,继续往前赶路,赶到大栅栏前的酒铺,也好安安生生吃一顿午饭。 关键还不是安安生生吃一顿饭的事。老孙知道,这个老梁除了会做生意,还做得一手好饭菜。前几年,张树亭的儿子张平安出生。那时,张树亭他爹张根茂还活着,一见是孙子,便要大摆百日宴,当时主厨的,就是特意从京城叫回的老梁。 老孙之所以不想在半路打尖,一心要赶到大栅栏的酒铺吃饭,原因也在这里。 但被大汉这一推,老孙也恼了。也一伸手,摁住了大汉的手道: “好汉,为何对一个孩子这样凶?” 那大汉一见老孙摁住了自己的手,也许认为老孙想动手,也恼了,就见他猛地用胛子向老孙抗去,同时喊一声: “去你娘的,哪能什么人都敢冒出来管老子的事!” 这一抗,应该力量很大,也许是老孙不想让自己一下倒地,以至抱着鞭子跳出五步开外。 这时再看那大汉,一见将老孙抗出五步开外,拎起小孩后脖子又要走。小孩在他手下拼命挣扎,边挣扎边又冲老孙喊一声: “大爷快救我!” 但老孙虽被抗出五步开外,却又是稳稳站住,见大汊抓起小孩要走,又听小孩喊,让他救他。 也是情急之下,也是见再扑过去,恐怕已来不及,就见他将手中马鞭照着大汉的方向猛地一挥,随着“啪”地一声响,就见老孙挥出的鞭梢像蛇吐出的信子一样,直奔大汉拎提孩子的那只手脖子而去。 紧接着,就见大汉疼得一哆嗦,他的手也一下缩了回去。 可也就在大汉将手缩回的同时,老孙一进身,再次向孩子扑去。 这时再看大汉,先是揉了一下手脖子,见老孙又是向孩子扑来,也是怕老孙抢走孩子,也是怕孩子自己跑掉,所以,见老孙扑来,就见大汉又是抢先一步,再次抓住了孩子的后脖领子,同时极恼怒地瞪大眼珠子看老孙,并大喊一声: “怎么……还真要管老子的事?!” 老孙笑笑,又是再次摁住大汉的手道: “兄弟,能不能跟老哥说一句,怎么回事这是?!” 那大汉见老孙问,仍是瞪着大眼珠子,突然冷冷一笑道: “怎么回事,我倒是想告诉你,可我又觉得你还不配知道!” 说完又说: “再说了,也不掰开你那两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界!竟敢站出来管老子的闲事,是不是活腻烦了?滚开!” 说完,提孩子又要走。 老孙的手却死死摁着大汉的手,仍是笑笑道: “我看这孩子长得不像你,不是你的吧?” 那汉子仍是死死攥着孩子的后脖领子道: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老孙仍是笑笑: “是,孩子你可以带走,不是的话,这孩子你就要留下了!” 老孙的话说得不软不硬,听上去却又是硬邦邦的。 这时就听孩子也说一句: “大爷救我,我不是他的孩子,他是东城庆余赌坊的打手,抓我去抵我叔赌债的。” 就见孩子看上去有些害怕,但话说出来却是极干脆。 就见听孩子这一说,老孙又是笑笑地问大汉, “事情可像孩子所说?” 那大汉一见老孙死死攥着他的手,动弹不得,已经气恼之极,这时见老孙又问,气得更是两眼充血,不由横横地看老孙一眼道: “是又怎样?” 见老孙又是笑笑地听,又说: “他叔欠下庆余赌坊50块大洋赌债,让我领走他这个侄子去抵赌债,这本天经地义的事!” 这时就见孩子一听,又脆生生还嘴道: “是30块大洋,不是50块!” 老孙一听,这次却不再问大汉,而是低头笑呵呵地问那孩子: “你可愿意跟他走?” 孩子摇头,摇完头又说: “他刚才还说要直接把我卖到洋教堂去,找洋老道要50块大洋,自己可以落20!” 那大汉一听,这时却突然把手猛地一缩,跳开一步。当然,大汉缩回手,跳开一步,倒并不是一听孩子的话害怕了。而是大汉已气恼得一张黑脸都些发白了。 这时,就见大汉跳开一步,双手也同时往腰间摁去。接着就听“刷”地一声响,再看大汉,眨眼已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来。 这时候,张树亭也早从车上跳了下来。孩子的话他也听得真真切切。再瞅这个孩子长得浓眉大眼鼻正口方,很是精神,又听孩子话说得脆生生的,心里已有几分喜欢。 又见大汉抽出软剑,摆出一幅要与老孙拼命的架势。而这个老孙,看上去,虽然仍是笑呵呵的,但张树亭又明白,要这时劝他放弃管这桩闭事,恐怕已难。或者说,不上前劝他还好,一劝,说不定他会立即与大汉拼起命来。 也情急之下,就见张树亭急忙冲那大汉一抱拳道: “这位好汉,不就是想得50块大洋吗?这钱我出了,孩子归我可如何?” 那大汉一听,不用再费周折,就能把孩子卖出去,还一出就是50块大洋,当然同意,但他刚想说话。 就见老孙突然止住笑,冲张树亭一摆手道: “东家,要做好人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孩子刚才也说了,他叔分明只欠赌坊30块大洋,这大汉却说50。分明就是欠收拾,” 又说: “既然这事让我遇上了,那就等我把他收拾服帖了,再说其他事也不迟!” 张树亭一听,知道这老孙倔脾气上来了,不由跺脚。 再说大汉,刚想说同意,一听老孙又横插一杠子,眼看到手的20块大洋要泡汤,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不由开口骂道: “老不死的,我看你身上的血太多了,是想让我给你往外放一放了!” 骂过,挺剑就向老孙狠狠剌来。 老孙一见,“啪”一转身,在转身的同时,也一把拎起孩子,轻轻送到张树亭身边,说一声: “东家先看好这孩子,,等我把他收拾服帖,再问孩子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说着,躲过大汉猛剌过来的剑峰,伸手掌就向大汉劈去。 就见这大汉虽然长得粗壮,但身子却异常灵活,见老孙伸手掌向他劈来,身子躲开,回剑又剌。老孙又是闪身躲开。 就这样,你来我往,眨眼就打过十几个回合。这大汉仗着手中剑,就渐渐占了上峰。不过,老孙倒也并不慌张,躲闪着,一步步朝大车跟前退去。 待退到大车跟前,要知道,老孙的铁棍就在车上,老孙退,也正是为拿他的铁棍而来。 大汉当然不清楚这些,大汉以为老孙已是无处可躲,才往大车跟前来。所以,一剑剑剌得更加迅猛起来。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像东家的孩子 第四十三章像东家的孩子 但老孙还是左闪右躲,很快退到大车后。待来到大车后身,大概是见大车后同样无躲藏身之处,便在躲闪中,又想着要跳开一步。 大汉也肯定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也就在老孙的身子要往外侧去的一刹那,大汉的剑也往老孙要来的这一侧,猛地剌了过来,用力之大,恐怕连老孙都感觉到了。 所以说,什么叫虚晃一招,老孙刚才这一招儿,那才叫虚晃一招。 也就在大汉的剑猛剌过来的一瞬间,老孙的身子也眨眼向大车一侧倒去,同时伸出的手,又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眨眼间已将放在车厢中的铁棍抓在手中。紧接着,就见老孙手往回来,一根铁棍也如同出洞的蛇一般,快速横在了老孙与大汉之间。 大汉一见,知道上了当。可等他回剑再剌,已经来不及了。就见老孙身子一弯,铁棍已照准大汉的腰部横着就扫了过去。 紧接着,就听“噗”地一声响,那声音又仿佛拳头砸到西瓜上一般。再看大汉,剑已扔出老远,手也下意识地捂住肚子,腿往后到,最后“扑通”一声,一屁股仰倒在了地上。 这时,再看老孙,举铁棍又要往大汉身上砸,张树亭见了,急忙喊道: “老孙,还不快住手!” 老孙将铁棍停在半空,看着大汉,微微喘一口道: “刚才那一铁棍,也算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如果不是被我们东家喊住,我还想把你这条使剑的胳膊敲碎,好让你永远记住,对人不可下死手!” 见大汉埋着头,不吭气,老孙便将铁棍收起,往地上一戳道: “看你这股狠劲,再把孩子交给你我们也放心不下,也是难怪孩子要跑。” 说着,又看身后孩子问: “刚才我们东家都说了,要出钱把你买下,你可愿意跟我们走。” 见孩子点头,便又冲大汉道: “即然孩子愿意,我们东家又愿出这份钱,那么成交,现在你就可拿上30块大洋拿走人了,回去交差。若不同意,你就只能拿上你的剑走人,让你的掌柜到前门大栅栏润泉涌烧锅店堂去取钱。” 大汉一听,知道再打也打不过。关键也不是打过打不过的事,而是刚才老孙那一铁棍,差点没把他的五脏六腹敲出来,不用说再打,就是眼下站起来都有些困难。 所以,见老孙这一说,也只好认头。最后从张树亭手里接过30块大洋回去交差去了不提。 再说张树亭,其实当时喊着要出50块大洋,还是看大汉拔出软剑要与老孙拼命,怕老孙吃亏,情急之下,这才喊出出50块大洋买下孩子。 所以,这时见老孙如此说,也只好顺坡上驴,拿出30块大洋给大汉。可等大汉拿上钱走人,看着孩子,张树亭又犯起愁来。一时间,便问孩子叔家住哪儿,他的意思是要重新送孩子回他叔家。 可孩子一听,却只摇头,说他不想再回去,说即便回去了,他叔不定什么时候赌钱赌输了,还会卖他。 孩子说罢,见张树亭一脸愁容的样子,又突然跪倒,先给张树亭磕了一个响头,接着又给老孙磕,磕完,又脆生生地说: “既然二位大爷把我救下,又出了钱,我就跟二位大爷走。” 说完,又跟张树亭和老孙说: “我什么都能干,不会白吃你们饭的!” 又说: “真的,我不怕吃苦,就怕被人摘心。” 老孙听了,先是一怔,然后问: “谁敢摘人的心?” 孩子说: “他们说洋教堂的洋人就摘孩子的心!” 老孙一听,就又乐了,然后又一指张树亭道: “我只是一个长工,要说收下你,还得他说了算!” 张树亭见了,倒觉得这孩子小大人似的,有点意思。可是,又一想,烧锅上也不能让个十来岁的孩子做工啊。又不由有些为难。可要说不收,又怕伤了孩子的心。 关键还是,老孙与大汉打斗期间,四周围早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见大汉拿上钱灰溜溜走了,便又拿眼看他们,所以,张树亭见了,便冲孩子摆摆手说: “上车吧!” 一时间,老孙赶马车继续赶路。也就两炷香的功夫,老孙的马车也停在了位于前门大栅栏的润泉涌烧锅酒铺前。 这时,再看酒铺里打酒的人并不多,老梁正坐在一张方桌后打算盘,而一旁的两个小伙计也正忙着给顾客打酒。 也是听马车声响,一抬头,就见一马车早停在酒铺旁,再看赶车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老孙。一时间,就不由站起身,急忙往外来。到了外面一看,又见车厢里搭着轿顶子,就一下明白了,不用说,一定是东家带妻子看病来了。于是,又急忙往车跟前迎。 这时老孙早停稳了车。再看,从车上下来的果然就是东家张树亭,老梁便没有与老孙搭腔,便先喊了一声:“东家!” 张树亭答应着,又将半个身子探进轿顶子下,将瘫痪的妻子张郝氏背了出来。 老梁也是觉得帮不上忙,见张树亭背出了妻子,便想又急忙往车厢里伸脑袋,意思是看看有什么需要拿下车的,也好往车下拿。 但他刚撩着轿帘往车厢里探头,就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孩子正抱着一个大包袱也要往车厢外出溜。 老梁手打着轿帘子见了,就不由一惊,以为是东家的儿子,可又紧急一想,东家的儿子又无论如何不可能一下蹿这么高呀! 但这个老梁,说来与老孙有着相仿的年纪,也是一个爽快之人。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他还是喊了一句: “这孩子谁呀,虎头虎脑,不会是东家那位小少爷吧?” 张树亭背着妻子往酒铺里走,倒也没说什么。这时,老孙已拴牢牲口,正从车上卸下笸箩弯腰喂牲口,一听,便打趣道: “老梁,你看看长得可象东家?” 老粱接过孩子手中的包袱,还真就仔细端详了一下说: “还别说,还真有些像!” 老孙这时也喂上了牲口,走过来,一把把孩子抱下车说: “老梁,现在先别提像不像了,还是赶紧给弄口吃得罢,东家两口子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摸骨老太太 第四十四章摸骨老太太 穿过酒铺店堂,店堂的后身有个小院。院子不大,院地上铺了一些碎砖。院内靠南一侧有棵大榆树,枝枝杈杈的,几乎把整个院子上空都给覆盖住了。北面是四间北房。老梁和伙计们住最东面一间,堂屋当作厨房,最西面那间是仓房,剩下的这间平日就闭着。 于是,老梁急忙把闲着的这间收拾干净,生了火,先让张树亭他们俩口在里面休息。接着,又在堂屋里忙活着捅火做饭。 做饭当然难不倒老梁。就见老梁这边收拾着生菜,那边的火也就很快上来了。待火上来,老梁也很快弄好了主食和玉米粥,接着又炒出了两个热菜。 待弄完,便喊躺在东屋抽老梁烟袋的老孙,老孙以为老梁叫他出去端菜,急忙在炕帮上“邦邦”地磕烟袋,结果却听老梁问: “还喝酒不?” 老孙当然做不了主,便又到西屋问张树亭,张树亭不管,不过他不想喝。 一听张树亭不想喝,老孙便也出来摇头说: “算了,晚上再喝罢。” 于是,饭菜就摆到西屋,张树亭、张郝氏、老孙坐炕上,孩子站地上,几个人开始吃饭。老梁则坐在屋地一把杌凳上,抽烟袋陪着说话。 不过,这时大家已经基本弄清楚了,在永定门救下的这个孩子姓刘,名玉萍,就是永定门一带人。父亲几年前就病死了,母亲也改了嫁。 母亲改嫁后,他本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但因为两年前叔叔染上了赌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偷去赌了。爷爷奶奶又被先后活活气死,他才跟了叔叔。结果叔叔赌输钱,又差点让大汉把他卖给洋人。 所以,也说不清这个叫刘玉萍的孩子心存感激,还是自小就懂事,不但吃饭不像老孙那样,狼吞虎咽,见张树亭、张郝氏或老孙碗里没饭了,就急忙放下自己饭碗,去给他们去盛饭。 不但将饭盛得不深不浅,还知道举着一双小手递给他们。这让张树亭、张郝氏还有老孙看了,越发地喜欢。 吃罢饭,按老梁的意思,让张树亭两口子休息半天,待明天一早再去看病。可这张郝氏来时不愿意来,说反正是看不好了,老远的还费那事干什么。现在勉强来了,一听老梁让她们休息半天,明天一早再去看病,倒又一下急切起来,一定要先去见见这位摸骨高手不可。 于是,也没有休息,由老梁领路,几个人又坐车直奔摸骨高手家中而去。这时见刘玉萍人不大,也跟着忙前忙后的拿东西,很勤快的样子,张树亭便也让他跟上了。 好在,摸骨高手家就住前门附近,功夫不大也就到了。张树亭、老孙甚至包括张郝氏原以为摸骨高手是个男的,到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走路都有些困难了。一时间,又不由一阵惊讶。 长话短说。老太太很快就给张郝氏摸过了骨,告诉她这敲碎的骨头能治还是能治,只是时间要长一些。少则半年,多则要一年时间。 张郝氏一听,倒很高兴,如果能治好,不用说一年半载,就是更长一些时间也治。 这时,张树亭就在一旁站着,一听,却有些为了难。为难倒也不是别的,或是担心钱上的事,而是这功夫他耽搁不起呀。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老太太一听张郝氏这么说,便给她腰间施了药,然后又让家人拿来用布裹住的许多竹板,就像扎篱笆一样,用布带子把那些竹板一根根牢牢固定在了张郝氏的腰间。一时间,张郝氏的整个腰就直挺挺起来。 不过,这样一来,再把张郝氏弄到车上,张树亭就不能背,就只能抱着了。抱着也困难,但老孙与老梁又感到自己一个大老爷们,不方便上手,也只能袖手干瞪眼看着。只好由老太太家的孙子媳妇帮忙,把张郝氏抬到车上。 以后每天又是这样。 可待几天治过之后,还别说,张郝氏就渐渐感觉双腿上有了知觉。张树亭见了,也很高兴。张郝氏更是一副信心满满地要治下去的样子。 这天,从老太太那里治病回来,天下起了小雪,后来,雪又是越来越大。张树亭站在小院里那棵已经光秃了的榆树底下,看着满天飘落的雪花就有些发呆。老孙仍在东屋里抽老梁的烟袋,而老梁还有两个小伙计,再加上刘玉萍则在堂屋里忙活晚饭。 待饭熟了,一桌就摆到西屋,张郝氏张树亭由老孙老梁陪着在西屋吃,而两个小伙计还有刘玉萍就干脆蹲在堂屋里抱着碗吃。 说来这几天,因为张树亭一直不想喝酒,老梁老孙倒是想喝,一见张树亭不想喝,也不敢喝。可这天,饭菜刚摆上,老孙也不看张树亭,便嚷嚷老梁: “老梁,给弄点酒来,咱哥俩今天无论如何要喝一盅!” 老梁便看张树亭,问: “东家喝不?” 张树亭端着碗,便摇摇手中的筷子,笑笑说: “你们喝你们喝!” 但饭吃到一半,洒也喝到一半,老孙却将酒盅的酒一口喝下,然后在桌上轻轻一放说: “东家,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树亭便也停住吃饭道: “有话就说,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老孙便又将一盅酒满上,又一口干了道: “老东家活着的时候,常要求我们有话就说,千万别憋在肚子里,他自己有什么想法,也常跟我们念叨!所以,那时我们有话也敢直接跟老东家讲。” 张树亭一听,便一怔道: “你有什么话也可以直接跟我讲了,我从没有说过什么呀?!” 老孙就笑笑,然后又撇下刚才那话,又说: “就拿内当家治病这点事来说吧,要治个一年半载的,我们也清楚你光在这盯着也不是个事?可是,你什么话都不说,我们这些做伙计就没办法说话呀?!” 张郝氏一听也说: “我早劝他回去了,在老太太给我摸骨施药时,我都跟人家老太太说好了,我干脆住到老太太家去,让玉萍侍候我。老太太都答应了。” 又说: “最多也就是多给老太太家的孩子们一些钱就是了。可他不同意。说那样会更显得麻烦老太太了!面子上也不好!” 老孙一听,又是冲老梁一拍巴掌道: “看,我说什么来着,东家就是这点不好!” 张郝氏便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 老孙便又看一眼张树亭道: “办法倒有一个,只是这话让我老孙说出来,就有点太不好了!” 张树亭便不耐烦一摆手说: “有什么法子快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老孙便又喝了一大口酒道: “其实,我与老梁都私下商量过了,老梁的老婆家里还有儿孙一大摊事要管,脱不开身不说,再说老梁老婆那身子骨儿,也弄不动内当家的。而我那……老婆呢,也是东家当初为让她有口饭吃,才让她在烧锅干,其实多她一个也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我想把她接来,让她来侍候内当家的,不过,我这样说……是不是又显得我老孙太那个了?” 又说: “本来老梁想向你提说这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说出来妥当。” 又说: “东家若觉得不妥,就算我老孙没说。” 其实,这样的心思,张树亭也不是没有动过,可是接屎接尿的,又担心康骆氏不愿意,说出来反而不好了。这时听老孙一说,便问: “人家骆氏可愿意!” 老孙一听,便猛拍一下大腿说: “那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如果东家觉得妥,明天一早我就坐小火车回去接她去。” 张树亭一听,也点头道: “那样,也只好委屈人家了!” 张郝氏也说: “这接屎接尿的,还怕人家不乐意呢!” 老孙一听,又是猛拍了一下大腿道: “这样说,你们就是太见外了。” 又说: “我明天一早就走!”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事中有事 第四十五章事中有事 第二天一早,老孙便坐小火车走了。 老孙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干就干,你同意了,要他干了,再阻拦,他会发脾气的。 其实,张树亭最喜欢的,也正是他的这一点。只可惜老孙就是太直了点和犟了点。关于这一点,与人相处还行,张树亭又明白,放在做生意上,又是绝对不行的。 老孙一起,张树亭便亲自赶了马车,由刘玉萍跟着,也到摸骨老太太那里为妻子看病去了。 当天晚上,天上就飘起了雪花,到第二早上,雪又是越下越大了,地上的雪更是没了膝盖。不过,张树亭根本不担心这一天老孙不会回来。当然,早一天晚一天,张树亭都会觉得无所谓,但他却一定知道,老孙一定会在下午的某个时候,当然,也可能是半夜出现酒铺小院的。 果然,并没有到半夜,这天响午刚过,张树亭也刚给张郝氏看病回来,老孙还有孙骆氏就到了。 这时候,天上仍落着雪,天其实也冷得不行,可老孙还有孙骆氏的头上却冒着热气,热得不行的样子,头发又是水洗过一般。 这个孙骆氏,也就是原来的康骆氏,别看人长得瘦些,但身上却有的是力气。他们刚到,也见张树亭赶着马车回来了,便也二话没说,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马车前,将上半个身子探进车里,一使劲,就将张赦氏从车上抱了下来。 张树亭从车抱下张郝氏,还要刘玉萍帮忙托着两条腿,这孙络氏很干脆利落地就把张郝氏抱下了车,接着,又往后院走。 张树亭见了,这些天一直没有笑容的脸上,就突然露出笑来。 要说张树亭踌躇,其实也踌躇在这里。接屎接尿还相对好办,这上车下车的,没有一个有力气的女子,还真就弄不了。 于是,老孙、孙骆氏还有刘玉萍留下,侍候张郝氏治病,张树亭便很放心地回了安肃城。 应该说,张树亭很急切和很踌躇地要回来,不能说没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恰恰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已经到了非做出决断不可的地步了。 说来,这件事也不是别事,又是甑口上的事。 都知道,润泉涌烧锅上有两个烧酒的甑口,负责这两个甑口的,一位姓崔,名大海,五十来岁年纪,长一张瓦刀脸,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向伙计喊起口令来,却声如洪钟,震耳欲聋;负责另一个甑口的则姓霍,名洛毛,也是五十来岁年纪,长一张圆脸,爱说笑,但向伙计喊起口令来,倒没有崔大海声音洪亮。 而事情就恰恰出在霍洛毛的这个甑口上。 说来也是奇怪,自入冬以来,按说这时候,也正是甑口上出酒的好时候,可是,霍洛毛这个甑口的出酒情况却不如往年,不但不如往年,就是与此时的崔大海那个甑口比起来,也差着不小的距离。 这样持续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只急得霍洛毛整天唉声叹气上蹿下跳破口大骂,都无济于事。每天,张树亭一来到甑口上,又总是向他抖手说,这可如何是好哇东家,法子都用尽了? 其实,这样的情况,张树亭也清楚,以前也出现过,有时也说清楚原因在哪儿,但烧着烧着又会很快好起来。所以,张树亭也安慰他,让他别急,烧着看。 可是,私底下,祁占奎其实比霍洛毛都急,因为那窖池里,每天投进去的可都是粮食呀。 所以,就在张树亭准备带妻子去京城看病的前两天。张树亭在前院帐房,与帐房张先生还有祁占奎说事,事说罢,张树亭又哀叹一声,说起了霍洛毛甑口上出酒出了问题的事。 祁占奎倒是一向不管甑口上的事,但听张树亭说起霍洛毛甑口上的事,见在坐的帐房张先生也不是外人,便又提起了一件今年中秋节前,发生在霍洛毛小儿子霍井林身上的事。 霍洛毛的小儿子霍井林也在霍洛毛的甑口上跟着他爹霍洛毛烧酒。今年中秋节前的一天,霍洛毛的小儿子霍井林回村去赴儿时一个伙伴的结婚酒席。 霍家就住城东霍家庄。这天,霍井林还在甑口上烧了半天酒,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回村吃酒席的。吃完酒席,家也没回,又急急忙忙出村往县城赶,准备回烧锅继续烧锅,把没干完的活干完。 可是刚出村,就遇到了也正出村,要到北门外姨家去送月饼的同村的一个姑娘。二人本就是一个村的,当然认识,又清楚了彼此都去县城方向,也就一路说着话,一同往县城方向来。 也一定是酒席上喝多了,这个霍井林与人家姑娘走着说着,见前后无人,竟起了歹心,二下五除二,就把姑娘拖进路旁棒子地,给奸了。奸完,酒也醒了,爬起又跑。 这姑娘倒没跑,而是爬起来,将身上收拾干净,又继续往北门外而来。 说来这姑娘,也不是别人,正是北门外聚和永张连启大老婆妹妹家的姑娘,这年也就十六、七岁年纪,因为人长得也漂亮,早早就与邻村人家订了婚,且准备腊月里就把事办了。 待姑娘来到张连启家,见了她姨,也就是张连启大老婆,也是一个没憋住,便把这事很委屈地跟她姨说了。 姑娘不说还没什么,姑娘一说,张连启大老婆的肺当下就气炸了,这还了得,这一来,不是把闺女给毁了吗,还怎么嫁人,还有哪家会要! 当时,张连启还有大老婆的弟弟,也就是张连启那个爱摸暗门的小舅子都在,姐弟俩个当下就商量,准备找人到润泉涌烧锅来,要将霍井林活活打死。 可他们刚要动,又被一旁的张连启制止了。 张连启给她说了其中利害,嘱咐他大老婆还他小舅子,也嘱咐下那姑娘千万不要再声张,甚至连姑娘的父母也先不要告诉,然后,他就如此这般说出一个办法,让姑娘到时候该怎么嫁人还怎么嫁人,保证一点问题没有。但也同时会让霍家为此付出代价。 可是,究竟如何让霍家付出代价,张连启没说,但张连启的大老婆还有他的小舅子又是绝对听他的。张连启说如何,他们基本就如何。一向是这样。所以,事情就平息的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祁占奎清楚这件事,还是前些日子到保定城盘货,回来的路上,与去保定送货的聚和永烧锅一名店堂伙计碰到了一处,聚和永烧锅在保定城也有店铺。两人在聚和永烧锅时,关系就不错,所以,一路上说说笑笑,那伙计就把他听说的这件事给说了。 说完,说者无意,听者也无意。只是张树亭说起霍洛毛甑口上不出酒的事,这才想起霍洛毛儿子出事的事,于是就说了。 但不说这件事,张树亭还没有多想,祁占奎一说起这件事,况且又与北门外张连启扯上了关系,一时间,便不能不多想了。于是,在祁占奎到顺德办事时,张树亭也悄悄交派给他要办另外一件事。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凤波再起 第四十六章凤波再起 说来,张树亭交派给祁占奎的也不是别事,要祁占奎在从顺德回来的路上,想办法寻下一班烧酒的师傅。张树亭的意思,他准备换下霍洛毛这班人了。 可是,这一来,又让张树亭心事重重,心事重重还在于,换烧酒的师傅,在烧锅上不仅是件大事,关键还是,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为何说出酒少,霍洛毛就能够让它突然就出酒少了呢? 所以,回到烧锅的第二天一早,张树亭就上了甑口。其实,只要不出门,张树亭每天一早都要先到甑口来。但此时来,应该说,又与往日不同。 就见张树亭来到甑口,霍洛毛也正站在甑口旁,一脸愁苦的对着由伙计从窖池抬过来的酒醅,又是闻又是尝又是用手攥的。不用说,看那样子,这一窖池,情况又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霍洛毛见张树亭来了,显然想跟他打声招呼,张树亭却摆摆手,意思是他该干吗干吗。然后,张树亭便径直朝正在起窖池的伙计走去。 这时再看那个窖池旁,正有两个伙计在奋力挥动木锨,往一个长方形笸箩里装酒醅。 那个窖池距甑口也就十几步远,张树亭走得速度并不是很慢,张树亭从甑口的位置往那个地方走,两个伙计也就刚往笸箩里装,待张树亭走到那里,两个伙计已将笸箩装满,抬起正要往这边走。 张树亭看出,要说伙计干活,那是没有说的,每一步操作都是有板有眼的样子。说伙计干活士气足,也正是足在这里。 而再看窖池里,同样有两个伙计,也正在奋力挥动木锨,在一点点挖下去的窖池里,往上起酒醅。而所谓酒醅,当然又是指窖池里这些发酵好,还没有将酒蒸馏出的“馇”状的东西。 这两个“起池”的伙计中,其中一个就是霍洛毛的小儿子霍井林。这个霍井林,张树亭当然也认识,具体工作是负责“起池”和“踩池”的。 “起池”当然是指将窖池中发酵好的酒醅起上来,而所谓“踩池”,又是指将重新放入窖池,准备发酵的那些的熟粮,用脚踩的意思。 当然,张树亭来甑口上的时候,还没有到“踩池”这道工序,霍井林正一头汗水地与另一名伙计在“起池”,看霍井林,又是很卖力的样子。 这时候,窖池已被“起”到三分之二的样子。张树亭什么也没有说。仍是像往常一样,喊一个伙计上来,自己跳下窖池去“起”一通。 只是这次,他并没有喊霍井林上来,而是喊了另一名伙计。。 待跳下,又是和以前一样,先仔细察看池壁,池壁上,那层早已变成暗蓝色的酵泥又完整无缺,接着,又低头,伸手抓一把发酵好的酒醅,放在鼻下闻闻,酒闻罢,又放在嘴里嚼一嚼。 这时候,霍洛毛也拿一把木锨过来了,站在池沿上,见张树亭正在用嘴尝,便满脸愁楚地问: “怎么样东家,是不是感觉很不好?” 张树亭点点头。 应该说,张树亭的烧酒经验当然赶不上霍洛毛丰富,不过,他从他爹张根茂那里得到的祖上的东西,肯定是不便与霍洛毛讲的。 不过,见张树亭点头,霍洛毛一时间又更加急切起来。当然他急切,倒并不是见张树亭点头,而是他本来就是一副很焦急的样子,就见他这时叹道: “我霍洛毛烧酒这许多年,一向有板有眼,不知为何,老了老了竟遇上这样的‘霉头’事。” 又说: “看来,我烧酒的‘气数’尽了,不该吃这碗饭了!” 张树亭便抬头冲他笑笑,说: “没那么严重霍师傅,该怎么烧还怎么烧,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又说: “你还是快忙去吧!” 见霍洛毛叹口气走了, 张树亭也抓起刚才那伙计留下的木锨,与留在池中的霍井林一起,起起池来。他甚至边“起”池,边与霍井林唠些漫无边际地闭话。 待将将窖池里剩余的酒醅全部起出,张树亭又仔细对整个空下的窖池察看一番。待察看完,在以往,每到这个时候,张树亭就会跳上窖池,剩余的活儿由伙计去做。但这天却又不同,他让霍井林上去拎木桶来,自己留在池底。 见霍井林跳上窖池走了,张树亭便快速弯下腰,打开埋在池底的一口小瓮。就见小瓮里储满了发酵时淋出的“黄水”。 霍井林去拎木桶来,也是将这些“黄水”拎出,再重新打回到未上甑的酒醅中的。 这时再看张树亭,就见他弯着腰,先用手指蘸一点“黄水”,在舌头上咂摸,然后又蘸一点,又咂摸,反复几次之后,就见他的表情就是一怔。 但张树亭怔过,倒也不露声色。见霍井水拎来木桶,便也不说什么,双手攀住窖池沿儿,然后一使劲儿,人也纵身蹿上了窖池。 因为每天都是这样,所以,这天张树亭自认为有些异常的举动,在别人眼里恐怕也属平常,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不过,这时候,张树亭已经隐隐觉得,霍洛毛“烧”的这些窖池确实出了问题,或者说,不清楚霍洛毛的小儿子霍井林那些事,和把这些事与张连启连在一起,张树亭不会去动品尝“黄水”的心思,待清楚了霍井林儿子的那些事,又看这烧酒的各环节都看不出有问题的样子,张树亭突然就想到要从这“黄水”上找原因了。 没想到这一找,还真就发现了大问题。只是此时,他仍不清楚,“黄水”中的那种异味是如何形成的。不过,他又能够肯定,那种异味又绝不是发酵过程中形成的。 张树亭几乎想了一夜,都没有找到妥善处理这件事的办法。 好在,第二天,祁占奎也从顺德回来了。不过,祁占奎并没有寻下好的烧酒班子。 没寻下,一方面是季节不对头,要想找到好的烧酒师傅,那得要等到大年过后。那时候,烧酒的师傅还都闲在家里,好找;还有一样就是,一听说要到润泉涌烧锅上烧酒,那些烧酒师傅还是有些胆怯, 因为都知道,名气越大的烧锅,如果身上的功夫浅,还也是很难混不下来。 一时间,张树亭又不由为了难,看来只能找霍洛毛谈一次了,不行的话,也只好暂时把这个甑口停下了,等明年开了春再说。 可谁知,这一谈,竟又是惹出了一场大风波。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风波再起 第四十六章风波再起 说来,张树亭交派给祁占奎的也不是别事,要祁占奎在从顺德回来的路上,想办法寻下一班烧酒的师傅。张树亭的意思,他准备换下霍洛毛这班人了。 可是,这一来,又让张树亭心事重重,心事重重还在于,换烧酒的师傅,在烧锅上不仅是件大事,关键还是,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为何说出酒少,霍洛毛就能够让它突然就出酒少了呢? 所以,回到烧锅的第二天一早,张树亭就上了甑口。其实,只要不出门,张树亭每天一早都要先到甑口来。但此时来,应该说,又与往日不同。 就见张树亭来到甑口,霍洛毛也正站在甑口旁,一脸愁苦的对着由伙计从窖池抬过来的酒醅,又是闻又是尝又是用手攥的。不用说,看那样子,这一窖池,情况又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霍洛毛见张树亭来了,显然想跟他打声招呼,张树亭却摆摆手,意思是他该干吗干吗。然后,张树亭便径直朝正在起窖池的伙计走去。 这时再看那个窖池旁,正有两个伙计在奋力挥动木锨,往一个长方形笸箩里装酒醅。 那个窖池距甑口也就十几步远,张树亭走得速度并不是很慢,张树亭从甑口的位置往那个地方走,两个伙计也就刚往笸箩里装,待张树亭走到那里,两个伙计已将笸箩装满,抬起正要往这边走。 张树亭看出,要说伙计干活,那是没有说的,每一步操作都是有板有眼的样子。说伙计干活士气足,也正是足在这里。 而再看窖池里,同样有两个伙计,也正在奋力挥动木锨,在一点点挖下去的窖池里,往上起酒醅。而所谓酒醅,当然又是指窖池里这些发酵好,还没有将酒蒸馏出的“馇”状的东西。 这两个“起池”的伙计中,其中一个就是霍洛毛的小儿子霍井林。这个霍井林,张树亭当然也认识,具体工作是负责“起池”和“踩池”的。 “起池”当然是指将窖池中发酵好的酒醅起上来,而所谓“踩池”,又是指将重新放入窖池,准备发酵的那些的熟粮,用脚踩的意思。 当然,张树亭来甑口上的时候,还没有到“踩池”这道工序,霍井林正一头汗水地与另一名伙计在“起池”,看霍井林,又是很卖力的样子。 这时候,窖池已被“起”到三分之二的样子。张树亭什么也没有说。仍是像往常一样,喊一个伙计上来,自己跳下窖池去“起”一通。 只是这次,他并没有喊霍井林上来,而是喊了另一名伙计。。 待跳下,又是和以前一样,先仔细察看池壁,池壁上,那层早已变成暗蓝色的酵泥又完整无缺,接着,又低头,伸手抓一把发酵好的酒醅,放在鼻下闻闻,酒闻罢,又放在嘴里嚼一嚼。 这时候,霍洛毛也拿一把木锨过来了,站在池沿上,见张树亭正在用嘴尝,便满脸愁楚地问: “怎么样东家,是不是感觉很不好?” 张树亭点点头。 应该说,张树亭的烧酒经验当然赶不上霍洛毛丰富,不过,他从他爹张根茂那里得到的祖上的东西,肯定是不便与霍洛毛讲的。 不过,见张树亭点头,霍洛毛一时间又更加急切起来。当然他急切,倒并不是见张树亭点头,而是他本来就是一副很焦急的样子,就见他这时叹道: “我霍洛毛烧酒这许多年,一向有板有眼,不知为何,老了老了竟遇上这样的‘霉头’事。” 又说: “看来,我烧酒的‘气数’尽了,不该吃这碗饭了!” 张树亭便抬头冲他笑笑,说: “没那么严重霍师傅,该怎么烧还怎么烧,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又说: “你还是快忙去吧!” 见霍洛毛叹口气走了, 张树亭也抓起刚才那伙计留下的木锨,与留在池中的霍井林一起,起起池来。他甚至边“起”池,边与霍井林唠些漫无边际地闭话。 待将将窖池里剩余的酒醅全部起出,张树亭又仔细对整个空下的窖池察看一番。待察看完,在以往,每到这个时候,张树亭就会跳上窖池,剩余的活儿由伙计去做。但这天却又不同,他让霍井林上去拎木桶来,自己留在池底。 见霍井林跳上窖池走了,张树亭便快速弯下腰,打开埋在池底的一口小瓮。就见小瓮里储满了发酵时淋出的“黄水”。 霍井林去拎木桶来,也是将这些“黄水”拎出,再重新打回到未上甑的酒醅中的。 这时再看张树亭,就见他弯着腰,先用手指蘸一点“黄水”,在舌头上咂摸,然后又蘸一点,又咂摸,反复几次之后,就见他的表情就是一怔。 但张树亭怔过,倒也不露声色。见霍井水拎来木桶,便也不说什么,双手攀住窖池沿儿,然后一使劲儿,人也纵身蹿上了窖池。 因为每天都是这样,所以,这天张树亭自认为有些异常的举动,在别人眼里恐怕也属平常,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不过,这时候,张树亭已经隐隐觉得,霍洛毛“烧”的这些窖池确实出了问题,或者说,不清楚霍洛毛的小儿子霍井林那些事,和把这些事与张连启连在一起,张树亭不会去动品尝“黄水”的心思,待清楚了霍井林儿子的那些事,又看这烧酒的各环节都看不出有问题的样子,张树亭突然就想到要从这“黄水”上找原因了。 没想到这一找,还真就发现了大问题。只是此时,他仍不清楚,“黄水”中的那种异味是如何形成的。不过,他又能够肯定,那种异味又绝不是发酵过程中形成的。 张树亭几乎想了一夜,都没有找到妥善处理这件事的办法。 好在,第二天,祁占奎也从顺德回来了。不过,祁占奎并没有寻下好的烧酒班子。 没寻下,一方面是季节不对头,要想找到好的烧酒师傅,那得要等到大年过后。那时候,烧酒的师傅还都闲在家里,好找;还有一样就是,一听说要到润泉涌烧锅上烧酒,那些烧酒师傅还是有些胆怯, 因为都知道,名气越大的烧锅,如果身上的功夫浅,还也是很难混不下来。 一时间,张树亭又不由为了难,看来只能找霍洛毛谈一次了,不行的话,也只好暂时把这个甑口停下了,等明年开了春再说。 可谁知,这一谈,竟又是惹出了一场大风波。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请霍师傅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张连启的条件 第四十八章张连启的条件 关于这个,霍洛毛当然不会注意,不但他不会注意,其实所有甑口上的烧酒师傅,也很少有人去关注这“黄水”。说到底,那毕竟是从还没有发酵好的酒醅中淋出去的东西,尝也不会尝出什么来的。 所以,见霍洛毛摇头,张树亭便又说: “上午趁他们去提水桶的功夫,我就在窖底偷偷尝过了,‘黄水’里有股‘滑腻腻’的咸性味道,而且很浓。这是不应该的。” 又说: “我担心不是醅子本身出了问题,而是有人故意在酒醅中放了东西。” 这时候,霍洛毛以为张树亭找他来,应该是谈要他走人的事。而霍洛毛的心思,其实也一直在这上面。没想到几句话说过,竟说到了他家。 说到他家也没关系,霍洛毛清楚张树亭这是要往正题上绕。所以,霍洛毛一直等着张树亭把要辞他的话说出来。这话要由东家说出,他是不得不走。如果这话由他正式说出来,那说明他彻底认了孬,也是再无回天之术的意思。 所以说,尽管平日如何说,从骨子里讲,霍洛毛还是希望留下来,那怕容他想办法重新让窖池烧出酒来,到时再走脸上也算光彩。 但一开始见张树亭说话有些绕弯子,他便有些气,这时一见张树亭又提到“黄水”,他又看出,张树亭又确实在真心帮他找原因。一时间,倒有些回不过神来。 不过,自从窖池出酒少了之后,要说霍洛毛从没有关注过这“黄水”,那也是假话,只是他也像大多数烧酒师傅那样,更多地是看其颜色,很少放到嘴里去尝的。知道尝也尝不出什么来。 但见霍洛毛发怔,张树亭便又一拍手道: “本来这些话,我是想慢慢说与霍师傅的,既然已把话挑开,那我就把话说到底。” 又说: “我这次请霍师傅过来,其实就是想与霍师傅商量,如何想办法来尽快弄清楚这件事。” 说过,又果断地一拍桌子说: “如果是人所为,那我们就要找出这个人来,如果是其它地方出了纰漏,我们当然要尽快想出补救办法。” 说着,又再一次举起酒盅道: “这件事还需要霍师傅暗地里搞清楚为好!” 也是很快,就在这顿酒喝罢的第三天,事情就被霍洛毛给查清楚了。事情又确实不是别人所做,正是霍洛毛的小儿子霍井林所为。 原来,自那次霍井林在从霍家庄到安肃城的路上醉酒乱性,强奸了人家姑娘以后,张连启不让姑娘还有他的大老婆和小舅子声张此事,说他有办法让霍井林付出代价,而又能保住姑娘名声。 张连启的大老婆还有小舅子最听张连启的话,也就把心中怒火压下,没有将事情闹开,紧接着,张连启便又悄悄找了霍井林。 张连启找霍井林的意思大概又是,由他出面摆平此事,做到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而霍井林所做的就是不让他所在的甑口出酒,而且给了他两块小砖头一样的东西,让他每天用水泡一些下来,想办法带到甑口上,然后趁“踩池”的功夫,悄悄将其洒到准备发酵的酒醅上。 然后,张连启又很明白地告诉他,这种东西一旦洒到酒醅上去,再好的醅子和窖池也会一下子出不出酒来了。不但出不出酒来,窖池基本上也算废了,还能够做到人鬼不知。 霍井林一开始并不同意,一方面是自己酒后乱性,毁了人家姑娘,不答应下来,即便是张连启大老婆的妹妹一家怕丑事外扬,不找他的麻烦。待腊月里姑娘一嫁,婆家男人也会很快知道,也会找他麻烦的。 姑娘要嫁的邻村婆家公,霍井林也早打听过了,本身就是屠夫,常年杀猪不说,据说年轻时还杀过人。那算得上村中一霸和没人敢惹的主儿。 姑娘一旦嫁过去,露馅是早晚的事。一旦露馅,姑娘的婆家公又怎肯善罢甘休,将姑娘退回娘家还是小事,一旦闹起来,是肯定要波及到他的。到时吃不了也会让他兜着走。关键还是,一旦闹起来,就会两家事变成三家事甚至多家事了,到时,即便是他想兜,恐怕都兜不起来呀! 不过,关于这一点,张连启又向他做了保证,说他与邻村姑娘的婆家公是好朋友,他会让姑娘平平安安嫁过去,且从此息事宁人,永不会找他麻烦。当然,如果霍井林不按他说的做,他就什么也保证不了了。 当然,如果按他说的做了。张连启还答应他,事成之后,一旦南烧锅辞了他们父子众人,尽管来北门外聚和永来烧酒,工钱也一定会比南烧锅给得高。 事到最后,霍井林踌躇再三,也就一狠心,按张连启说的做了。每天将一皮袋子泡好的水悄悄带在身上,趁“踩池”功夫,一层层偷偷洒在池中。之后,再烧这个窖池,酒果真少了,有个别窖池,更是滴酒不出。 不过,当时张树亭没有明说,霍洛毛当然也不会怀疑这一切,会是他的小儿子霍井林所为。 可待到第二天上了甑口,小儿子霍井林还有他那个徒弟将窖池底缸的“黄水”提来,往甑口旁的一口大瓮里倒时,他还是早早地等在了那里,装作不小心的样子,让“黄水”浇到了自己手上。 接下来,他偷偷地吮咂了一口,紧接着,他又吮咂了第二口,他甚至都吮咂了第三口,而每一口都让他很确信地品出了那股很滑腻的咸性味道。 不品出,他还心存疑惑,待一品出,又惊得了瞬间冒出一身冷汗来。 为了掌握发酵的火候,尽管他从不品尝“黄水”,但他清楚,这“黄水”可是能出现酸味,甚至会出现其它一些泥头等杂味,也绝不会出现咸味。 所以,霍洛毛在惊出一身冷汗之后,心头又是一动。不用说,确实如东家所说,一定是有人在祸害他。可是,这人又会是谁呢? 一开始,霍洛毛都想到了另一甑口上的崔大海那班人,甚至都想到了烧锅上的其他人,就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是他手下——他的小儿子所为。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羊皮袋子 第四十九章羊皮袋子 不但万没有想到,直到无意中见到了他小儿子的那个皮袋子,他仍是有些不信。 那还是从张树亭家回来的第三天,下午的一个时候,天有些阴,要下雪的样子,甑口上也暗淡的不行。霍洛毛的心也暗淡的不行,所以,直到第三甑都烧完了,霍洛毛才猛然想起,上午张树亭过来时,等查看了酒醅后,建议他烧完第三甑,到前院提些好酒过来,就干脆泼些到酒醅上,说不定,接下来发酵效果会好些。 张树亭说这话的时候,对于窖池底瓮“黄水”为何呈咸味,还没有查出真正原因或者说找到真凶。霍洛毛心里一团糟,如乱麻一样。张树亭要他这么做,霍洛毛当然也清楚,也是死马想当活马医的意思。当时记是记下了,但也没有完全往心里去。 这时突然想起,他本可以自己去提,但这时他已经注意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又不是别人,是崔大海班上的一个伙计。他已经注意到,这个伙计经常向他们这边贼眉鼠眼地张望,闲下的时候,还经常在他的窖池区里转悠。 所以,他不能去。 他本来还可以派其他伙计去,但看他们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也是一扭头,他便看到了七八步开外,一边在窖池里“踩池”,一边正冲这边张望的他的小儿子。 一时间,他快步走过去。七八步远,也就眨眼就到了。待走过去,就见他的小儿子正慌张且卖力地在“踩”着池。。 霍洛毛来到窖池边,看了看,也就跳下去了。霍洛毛不跳下去,他小儿子已经慌张的不行,待他一跳下来,他的小儿子就更显慌张起来。 但霍洛毛却并没有注意到。应该说,此时他对他的小儿子仍是深信不疑,或者说,他对他手下的这几个人都深信不疑。 说他深信不疑,主要还是因为他手下的这些人,其实也没有别人,有他的四个儿子,五侄子和三个外甥,再有一个,就是跟了他快十年的徒弟。 所以说,此时霍洛毛的心思并没有在他小儿子身上,而全在崔大海甑口的那个伙计身上。他想,他可以边“踩池”边观察那个伙计的一举一动。他准备抓他一个现行。 所以,霍洛毛跳下池后,还偷偷瞄了一眼崔大海的甑口,看看自己的地形是否有利。 还好,站直了,自己的胸脯刚好与窖池的边沿对齐,也就是说刚好与地面持平。这时候,他才说话了。他对他的小儿子说: “你去,到前院提两桶好酒来,就说东家说的。我来‘踩池’。” 小儿子慌张地应答着,双手也已经把住了窖池的边沿,他的意思,是准备马上从窖池里纵身跳上来。 可是,让他也万没想到的是,这纵身一跳,坏事了,一只羊皮袋子竟从他的腰间“啪”地一下掉了下来。 要说,什么事都是该着。这事巧还巧在,也就在羊皮袋掉下的一刹那,他的小儿子也纵身从窖池里跳了上来。 可一见羊皮袋子掉了,小儿子更加慌了神,又急忙跳下窖池来捡。或者说,他不慌里慌张,霍洛毛还没有在意,他这一慌张慌张,霍洛毛也一下子注意到了。 所以,也就在小儿子捡拾羊皮袋子的同时,霍洛毛也说话了。 “什么东西?”霍洛毛严肃地说。 “没什么?”小儿子还想慌张藏起。 “拿来!我看看!”说着,霍洛毛的手已经伸到了小儿子的眼前。 小儿子本不想给,可霍洛毛二话没话,竟是一把夺了过去。 应该说,直到此时,霍洛毛都不以为这羊皮袋子里会是别的,还以为是酒。因为在甑口上,大冬天的,有好多老的烧酒伙计都喜欢揣上这么一个袋子,偷偷装些好洒,有事没事就喝上一口。一方面也是解馋的意思,另一方面也能御寒。 霍洛毛以为自己的小儿子也染上了这样的坏毛病,尤其是在他正烦恼的时候,所以,不由怒从心头起。 也正因为怒从心头起,他才下意识地打开塞子,他要将袋子里的酒就干脆洒在窖池里。 可他不打开还不要紧,他这一打开,一股很浓的咸性味道也直扑鼻而来。但最关键的还不是这很浓的咸性味道,最关键的还是,就在他打开塞子的同时,他的小儿子也突然跪在了他面前。 “爹,你饶我!”小儿子抱住了他的腿。 霍洛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这时他还没有把小儿子的羊皮袋子与他的窖池不出酒联系起来。所以,他呆呆地看小儿子。 “儿子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呀!”小儿子这时又哭了。 小儿子不跪下和哭着这样说,他还没有把窖池的事与小儿子联系起来,待小儿子这样一说,霍洛毛也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将自己浇清醒了一般,就突然瞪圆了眼睛看小儿子。 “你到底做了什么?”霍洛毛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小儿子霍井林也突然意识到事情严重。给南烧锅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恐难逃他爹这一关,一时间也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将自己如何犯下事,张连启又如何与他说的,一句不落地都说了。待说完,又劝他爹干脆离开南烧锅,带着大家一起到北烧锅去。 可是他哪里清楚,他爹霍洛毛不听这前前后后还没有什么,一听完这前前后后的事,浑身颤抖着用手点着霍井林,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又是好半天,就见他一张嘴,“噗”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人也瞬间软在池中不醒人世。 霍井林一看他爹一口鲜血喷出昏倒池中,掉到地上的羊袋子也不捡,就急忙将他爹从窖池中托到窖池外,然后又是自己爬出,背起他爹就往外走。 他的几个哥哥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见,都纷纷涌上问出了什么事。霍井林不说话,背着他爹只管往外走。 就见他出了甑口又往后院来,最后将他爹轻轻放到平日睡觉的炕头上,然后冲他爹磕了三个响头,也不顾他几个哥哥的寻问,冲出人群就向门外跑去。 他几个哥哥还有其他众人当然不清楚他跑去做什么,见他们爹昏迷不醒,又是七嘴八舌喊他爹。 霍洛毛几乎好半天才醒来,待醒来,又是在人群中寻找他的小儿子霍井林,又见没有,便问霍井林哪儿去了。 一开始,大家见霍井林往外跑,还以为他去叫郎中,这时见霍洛毛问,又不由疑惑起来,应该说,这老半天的功夫,即便是叫郎中,恐怕两个来回都到了。 一时间,大家便疑惑地问:是啊,霍井林去哪儿了? 正文 第五十章 辞行 第五十章辞行 寻问间,霍洛毛的两个侄子便出门去找,可出去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其中一个侄子满头大汗地急急跑了进来,边跑边喊: “不好了,快去看看吧,霍井林可能跳河了!” 大家一听,又是大吓一跳,急忙先放下霍洛毛,又一齐往外跑,边跑边问这个侄子,霍井林如何就跳河了?现在人又怎样? 这个侄子便告诉大家,他与他哥先去了济世堂,济世堂郎中说根本就没见霍井林来过。一时间,哥俩儿先给大伯请了郎中,郎中让他们先行,他随后就到。于是,他们又往回走,待走到烧锅店堂门口的时候,就见从南门外来的人正在那里寻问,问是不是烧锅上有人跳河了? 见店堂伙计摇头,那人就叫他们赶紧去看看,说有人在南门外大桥下,发现了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衣,棉衣上到处都是酒糟味,人却不见。说可能就是烧酒伙计遗下的。 他们一听,又急忙跑去看,一看,那棉衣又果然是堂兄的。所以,哥哥留下寻找,让弟弟赶紧跑回来送信。 等大家跑到南门外桥下一瞧,地上棉衣又确是霍井林的无疑。再看,也正有很多热心人正沿着河道在往东寻去呢。霍井林的三个哥哥一见,就急得脱衣服要下河去打捞,又急忙被大家拦住。 都知道,安肃城南门外这条河,虽然绕城而过,起着护城河的作用,实则却是一条正经八百的河道,当地人又称它——瀑河。尽管河道不是很宽,却水深和流急。 正因为水深和流急,即便是大冬天的,也只有河道两侧结冰,中央部分却很难结冰,始终能见河道中央湍急的流水。 当然,也正因为水深和流急,既便跳下去,站不住脚不说,光这大冷的天,一旦下去,就有可能把人冻僵的危险。 所以,大家急忙拦住这大哥儿三个,一起顺着河道往下游找。这时候,张树亭也听到了消息,知道事情闹大了,但事已至,也顾不得别的,看看天都要黑下来了,又急忙派烧锅上能离开的伙计,都要下河道里找。 大家沿河道往下,一直寻到八路外的八里庄。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猛抬头,就见前面的河沿上燃着一堆火,再一看,又见一个老人正用粪叉挑着火取暖。 大家以为那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老者。没想到,老者抬头一看,见一群人正在河道里举着燃着的木棍寻寻觅觅的往前行,便声音洪亮地喊住了大家。 “喂,是不是寻尸的?”就听老人这样喊。 大家伙一听,急忙站住。 “如果是寻尸的,那就过来看看,这一具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又说: “半下午打捞上来的。一直等着人来寻呢。” 大家伙一听,又急忙上到河沿,就见距老人的火堆不远,正躺着一具尸体,只穿一身单衣,。 大家又急忙用手中的火把仔细照,一看,又果然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霍井林。 就见霍井林的身子早已经冻得.的,人也自是早没有了气息。 于是,霍井林的大哥递给老者一块大洋,大家又抬了霍井林的死尸,急急忙忙往回来。 其实,要说起,直到此时,大家仍然懵懂不知,好好地霍洛毛,为何一口鲜血吐到地上,人也当场昏死过去,而霍井林又为何跳河自杀泥。 不过,此时大家也顾不得想这些。待抬着霍井林的尸体走回一段,又是霍井林的大哥自作主张,又让把四弟的尸体往老家霍家庄抬,于是,大家又七手八脚往霍家庄走。 这时候,霍洛毛躺在炕上,一见大家迟迟不归,知道他的小儿子可能凶多吉少了,一时间又是急火攻心,躺着躺着,又是一起身,一口鲜血再次吐到地上。 这时,张树亭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一见,又急忙叫店堂上伙计小罗,到济世堂再请郎中,待拿了药煎好,又亲自将药给霍洛毛服下,劝导他一定想开些,他小儿子一定没事的。 霍洛力苍白着一张脸,眼泪在眼眶里转,却是无力地摇摇头说: “东家,不要宽慰我了,小儿子即便是死了,我也不会为他难过。” 又说: “即便是他不死,回来之后,我也会亲手把这个畜生打死的!” 说着说着,又气愤起来说: “我难过还难过在,这个畜生不仅糟踏了东家的粮食,毁了东家的窖池,也毁了我们霍家半世的名声呀!” 说完,身子弯起,又想吐。 张树亭便急忙起身,要他安心静养,现在什么事也不要多想,等身体好起来再说。然后张树亭起身离去。 可是,紧接着,消息就传回来了,说霍井林死了,现在已停放到了霍家庄的家中。 张树亭听了,心头又是一紧,一时间,更加担心起霍洛毛的身体来。 所以,第二天一早,张树亭又到烧锅的后院来看,这时候,霍洛毛的那两人侄子又回到烧锅来接他,也正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短短的半个晚上不见,就见霍洛毛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张树亭见了,觉得这样的打击对于霍洛毛也是过于沉重了,心里不由也是一阵难过,可刚想再说两句安慰话,就听霍洛毛先说话了。 “东家来得正好,不然,我还准备让两个侄子扶着给东家辞行去呢!” 张树亭一听,便急忙摇手说: “霍师傅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都让我心存不安了,再不敢说其他。还望霍师傅回去后,不要过于悲伤,以身体为重。待身体好了,再回甑口烧酒。” 霍洛毛惨白着一张脸,摇摇头说: “我这次走,恐怕是不会回来了,也无脸回来了。” 又说: “不过,有一事我还希望东家能够答应下来。” 张树亭便说: “你说你说,霍师傅,只要你说出,我就一定会答应!” 霍洛毛便说: “东家的窖池是我霍家人坏下的,我还请求东家答应由我霍家人来修复好它。” 张树亭便点头道: “由霍师傅在,我想会很快恢复过来的。” 霍洛毛便又再次摇头说: “我肯定是不行了,即便是我有这个心思,身体恐怕也不会给我做主了。” 又说: “我已经想好一个人,孩子们姥姥家有一个堂舅,比我大一岁,也是在外地甑口上烧酒多年,是一个烧酒的好把式,因为不愿再往外跑,今年春上才把烧酒班子交给大儿子打理,正准备在家安享晚年呢。 我的意思是,如果东家能够答应,我可想办法说动他,三天后,让他带着我的儿子侄子们回来,来修复窖池,不要东家一分工钱,待修复好,东家再另聘好的烧酒班子过来,可行?”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奇怪的方子 第五十一章奇怪的方子 张树亭一听,当然不能说不行,并声明工钱该如何给仍会如何给。不但工钱不变,还恳请霍洛毛安葬完儿子和病好后,仍回润泉涌烧锅来占甑口。 霍洛毛摇头叹息,说即便是自己想来恐怕无脸来了。张树亭听罢,心里也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一时间,二人拱手道别。 果然,待第三天一大早,张树亭刚从家门走出,就忽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巴瘦老头站在他家门口,旁边又由霍洛毛的大儿子陪着。 张树亭一见,已猜出几分,不用说,一定就是霍洛毛临走时提到的那个丈人门上的堂兄了。 但再细瞧这个小老头,不但长得瘦小的,大冬天的还剃了一个光头。不过,剃有一个光头也没什么,关键还是,霍洛毛讲只比他大一岁,但看上去,这个小老头却要比霍洛毛老着许多。张树亭见了,又不由担起心来。 都知道,凡占甑口带班烧酒的大师傅,大都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太年轻没有经验,太老了又再干不动。张树亭担心,原因也在这里 可再一看这小老头,因为天寒,长眉毛上,还有嘴上的山羊胡上都挂了一层霜雪。知道他们肯定在外面等了很久,又不由一转身,把二人往家里让,让他们到屋里暖和着说话。 就见这小老头也不客气,让进院就进院,让进屋又是进屋。待张树亭把他们让进自己住的东厢房,给他们沏了茶,小老头又是不客气,端起就喝,喝过,又是将茶碗往桌上一放说: “张东家,你还有所不知,我老杨是个急性子,说话办事都着急。刚才也没有经张东家同意,都已经由大儿子带着在甑口上转了半天。” 又说: “所以,也不瞒东家,老霍烧过的窖池我也都一一打开查看过了,这些池子恐怕都要挑了重继。不然,时间一长,整个窖池都会毁掉的。” 要说这一点,张树亭当然也再明白不过。或者说,不知道那些窖池是被已死去的霍井林放了咸水,还好说,还以为是发酵过程中那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慢慢调理,时间一长,还能纠正过来。 但一知道,是被死去的霍井林放了咸水,张树亭当时都要急疯了。你想想,酒的发酵都是在弱酸条件下进行。你放咸进去,那还了得,用现在的话讲,酸咸中和不能再发酵生成酒不说,窖池中的那众多微生物也会被咸杀死,窖池中众多微生物都没有了,还发什么酵,如何生成酒,更不用说好酒了! 霍洛毛的小儿子霍井林,说不定也正是一下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才吓得投河自杀的。 所以,要说张树亭不急,那是假话,要说他有更好的办法,让窖池很快恢复过来,那也是假话。或进一步讲,要说张树亭不恨霍洛毛的小儿子,还有张连启,那也是假。 可是,一见霍家的小儿子都死了,霍洛毛又是一下气成那个样子。都说杀人也不过头点地,所以,他再急也只能急在心里,再恨也只能在心里恨。 不过,张树亭什么也没说,仍摆出一副要静静听下去的姿势。他想听这个姓杨的小老头把话说完。这时,就听老杨又说: “不过,按老霍说的,祸是小儿子闯下的,他死也应该。但他死了,他惹下的祸,我们作老人的就该替他担当下来。工钱我们一分都不会要,可我也看了,要让池子尽快恢复过来,还得额外地买些东西回来。 这笔钱,刚才我也算过了,要让我们拿,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也拿不出。既便是能凑出一些,也狗屁用顶不上。所以,废话我老杨也不会说,一句话,恢复窖池需要的东西由张东家出钱买,其它的事由我老杨来做。如果窖池恢复不过来,到时是打是罚,我老杨全凭张东家发落。” 不听老杨这样说,张树亭还对这个小老头心存怀疑,一听小老头把话说得这样有把握,张树亭灰暗的心里又一下重新燃起了希望。一时间,就不由兴奋地一拍手道: “杨师傅尽管放心,只要能把窖池很快恢复起来,需要买什么东西,杨师傅尽管提出,钱由我出。” 又说: “不过,工钱也一分不会少大家的。伙计干活不给工钱,那会坏了我祖上留下的规矩的。” 见张树亭话说得如此恳切,老杨便也兴奋地一拍桌子道: “既然张东家这样说,那就拿纸和笔来,我现在就拉一张单子给东家!” 张树亭一听,心中又是一惊。这一惊,也不是为惊别的,只是惊这个小老头原来还会写字。于是,赶紧张罗纸和笔。 纸和笔倒是现成的,但墨就要现研。但张树亭也是二话不说,拿起砚台就研墨。 老杨见墨研得差不多了,用毛笔蘸了就在纸上写,小楷字又是写得极其工整。 张树亭见了,又是暗暗吃惊。什么叫人不可貌相,这就叫人不可貌相。可再一看老杨写到纸上的字,又不由纳起闷来。 就见老杨在纸上写道: 苹果1500斤。 梨1000斤 白沙糖300斤 新豌豆100斤 新大麦200斤 新小麦700斤 新豌豆、新大麦、新小麦,张树亭当然又知道,这些都是做曲粉用的,也是恢复窖池必不可少的。烧锅上就有现成的,也用不着花钱再买。张树亭纳闷还纳闷在,这个老杨又要苹果、梨还有白沙糖做什么用途呢? 可也就在张树亭正纳闷的时候,就见老杨写罢又说话了。 “新豌豆、新大麦、新小麦还有白沙糖都要由我亲自去挑选,好在这些当地都有,还好办,至于苹果,我建议东家还是购完县的苹果,梨又最好到赵县去购。这样窖池恢复过来之后,效果会更好。” 说完又说: “刚才在甑口上,我还给张东家算了一笔帐,那些后来入下去的酒醅,不用说,只能起出来卖掉。可我们又可以拿这些酒醅去换苹果、白沙粮还有新豌豆、新大麦、新小麦,能够省下一大部分开销。至于去买赵县的梨,由于路途远,也只能要张东家出现钱了。” 不过,这时张树亭倒并不完全关心钱的事,张树亭最关心的还是弄来了这些东西,那些窖池是否真能够恢复过来。所以,听老杨说完,张树亭便有些不解地问: “杨师傅,我再多问一句,用上这些东西就能够把窖池很快恢复过来?!” 就见老杨很有把握地点点头道: “从前,我的祖上在外地烧酒,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最后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又说: “张东家的窖池基础好年头久,我想,如果现在动手,恢复起来应该更快些!” 张树亭犹豫片刻,最后又是下决心似的一拍手说: “既然杨师傅这样说,那就完全依了杨师傅的。”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谣言四起 第五十二章谣言四起 接下来,一切便紧锣密鼓地筹办起来。张树亭也是天天长在甑口上,又几乎寸步不离。 也是很快,老杨先是就近选来了白沙糖、新豌豆、新大麦和新小麦。新豌豆、新大麦和新小麦当然也不是做别用,当然也是作曲子用。 老杨亲自下曲房,做酒曲的法子当然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关键还是在温度上,老杨说,这个温度他要亲自把控。 待酒曲进入培养阶段,从完县和赵州购苹果和雪花梨的大车也先后回来了。完县的苹果和赵州的雪花梨在方圆百里有名,大家平日能够吃上一颗都难,这时见了,大家更是啧啧称赞。 就见无论是完县的苹果还是赵州的雪花梨,论个头,大的比两个拳头合在一起还要大,个头小的也不比一个拳头小。再看那颜色,苹果红的又如冻红孩子的胖脸,梨的颜色更如黄玉一般。让人见了都眼馋,都想拿起来吃一颗。 “谁也不准吃,谁吃我跟谁急!”老杨很严肃地跟大家说。 老杨不但不准大家吃,而且就把这些东西堆在了窖池旁,找来棉被盖了,日夜由霍洛毛的大儿子看守着。 不但用棉被盖了,老杨每天还要钻到棉被下,轻轻翻动这些苹果和梨,大家也看出来了,他的意思,应该是让那些没有熟透的苹果或梨快些熟透。可是,他让弄来这么多苹果和梨又做什么用呢? 这话倒是有人问过,老杨不说。大家便以为这是人家老杨祖传的秘方,不便说,也就不再多问了。而张树亭呢,则是根本不问。尽管他也闹不清楚老杨接下来会如何做,但人家老杨已经向他保证了,也就不好再多问什么。每天只是看着老杨忙。 接下来,又是听老杨的,把那些已经续上的窖池还有那些没有来得及烧的窖池都挑了,将窖池四壁的窖池也统统铲下,一个个窖池被弄得干干净净的。 当然,那些起出的酒醅又是由提前说好的主顾拉走,抵了白沙糖、新豌豆、新大麦和新小麦的欠帐。 这时候,新酒曲也培养好了,又制成了粉,用棉被捂着的苹果和梨也完全熟透了。老杨便又想法弄来了细粘土。 待这一切都准备停当,这天,老杨见张树亭也在甑口上,便将他拉到一边悄悄说: “张东家,我准备今天晚上和窖泥做培养,你可来看?” 张树亭一听,老杨终于开始培养窖泥了,心里很是高兴。要说起,烧酒的人都知道,老杨所说恢复窖池,其实最关键的还是恢复窖池里的窖池。只有先把窖泥恢复过来,整个窖池才有可能恢复过来。 但一听是晚上,张树亭又立刻明白,这可能是人家杨家的秘密,不想让外人知道,于是,便犹豫道: “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杨师傅,这是你家秘方,我也不方便在跟前。” 没想到老杨一听,便猛一拍大腿道: “嗨,什么秘方,我是怕大白天的,大家看我把好好的苹果、梨还有白沙糖与酒曲和细黏土放在一起培养窖泥,怕他们骂我老杨败家子,才不想让大家看到的。” 张树亭一听,原来是这样,便又劝老杨还是白天做,晚上黑灯瞎火的不好干活。又说: “东西是我让购的,骂他们也该骂我呀,应该与杨师傅无关。” 老杨便又改在白天。先将苹果与梨粉碎了,又与粉碎好的酒曲还有细粘土均匀掺和在一起,然后,又统统放进一个空出来的窖池里开始培养。 事情到此,也算是暂告一个段落。待窖泥培养好,就可以用培养好的窖泥“吊”窖壁重新酿酒了。 不过,事情不到此,张树亭还不犯嘀咕,事情到此,张树亭又突然犯起嘀咕来。嘀咕还嘀咕在,用了这样的窖泥之后,接下来出的酒果然就能多起来吗? 只是张树亭哪里会想到,也就在他把整个心思放在甑口上的这些天,关于润泉涌烧锅的谣言,也正像洪水猛兽一样向烧锅袭来,又差一点将他这座经营了不知多少代的烧锅击垮下来。 其实,这个谣言,要说起也不是别的,仍是关天跳河死去的霍井林的。 按这个谣言的说法,在润泉涌烧锅甑口上负责“踩池”的霍井林,几个月前得了一种全身起脓包的怪病,在“踩池”的时候,身上的脓水都流到窖池了。不但烧出的酒有很大异味,窖池也彻底不出酒了。 后来,润泉涌烧锅的东家张树亭发现了,辱骂了霍井林和霍洛毛父子,结果霍井林受不住东家辱骂跳河自杀了,霍洛毛也是大病一场,至今仍躺在家里起不来炕。而润泉涌烧锅呢,现在正想办法修复窖池。不过即便是修复了,恐怕烧出的酒也没法喝了。 这个谣言,一开始当然只在一个很小范围内传播,但即便是一个很小范围的人,人们一开始也不信,可细一打听,润泉涌烧锅上又确实死了伙计,又确实是跳河死的。不但做伙计的儿子死了,他爹傅霍洛毛又确实回家养病去了。 不过,最关健的还不是这些,最关键的还是,现在润泉涌烧锅的甑口上又确实正在大张旗鼓动地修复窖池。一时间,听到这个谣言的人又不得不信了。 当然,也有哪不信的,就专门跑来烧锅的店堂上打听。应该说,关于霍井林跳河的真正死因,因为担心着霍家的名声,在烧锅上,除了张树亭、祁占奎、霍洛毛还有老杨几个极少数人知道,其他人又不完全知情。 所以,店堂上的伙计包括烧锅上的其他伙计,回答起来就有些含含糊糊,这又让谣言有了更大的可乘之机似,一时间,便迅速传播开来。 这个谣言,不能说祁占奎一开始没有听到。但一方面张树亭有话,不让把真相说出去,他也没办法向大家解释。另一方面,他认为谣言就是谣言,时间一长也就不攻自破了。 可是,他错了。 随着谣言的风传,先是烧锅店堂上前来打酒的主顾越来越少了,接着又是县境内的个别店铺又来退酒,说润泉涌烧锅的酒卖不动。 可正在祁占奎正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办时,这天,往保定城送酒回来的伙计小罗,把马车交到后院,到前院就一把把他拉住了,问甑口上的霍井林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跳河自杀的? 这一问,又是把祁占奎问怔,便问小罗: “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小罗便把在保定分号里听到的关于霍井林死因还是润泉涌烧锅的谣言一五一十说了,说完又说: “保定分号的主顾们也都在纷纷打听掌柜老徐了,因为老徐跟主顾们说不清楚,好多主顾都不去打酒了。” 又说: “回来时,老徐一再交待,要我回来一定问问清楚,霍井林到底是因何事而死,他一定要向主顾们说清楚!” 祁占奎一听,知道事态严重了,于是放下小罗,又急忙往中院走。他知道,张树亭一定在中院。 到了一看,张树亭果然在。又急忙把小罗刚才说的一番话说了。说完又说: “这事恐怕不能再替霍井林隐瞒,不然会因为顾虑太多而毁了烧锅的!” 又说: “要我说,不如干脆把真相说出去,也省得大家乱猜疑!” 张树亭一听,一时间,也是左右为难,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办是好。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出酒 第五十三章出酒 见张树亭也是不知如何办是好的样子。祁占奎便下了决心似的道: “就这么定了,我这就把真相去说给伙计,让他们说出去!” 说完往前院就走。 祁占奎不这么说,张树亭只是为难,见祁占奎这样说罢就走,又一下子急了。 “占奎,万万不可!”张树亭喊道。 祁占奎又不由站住。但祁占奎站住是站住了,待回过头来,脸上却有了一些怒气,就听他怒冲冲道: “不说出真相,我们又该如何向老主顾们解释?” 说过,又无不埋怨道: “一开始我就要把真相说出去,你坚决反对。如今谣言都起了,再不把真相说出去,那损失可就大了东家!” 张树亭却仍是摇头道: “我现在脑子里乱得很,你让我好好想想再做打算也不迟。” 祁占奎一听,就有些更加急切起来道: “东家,眼下都要年关了,如果你到现在仍是只顾看霍家,恐怕最后毁得就是我们烧锅呀东家!” 一时间,张树亭便愁得眼里就有了泪花,他怕祁占奎看到,便又假装抬头望天棚,望过半响,又是无奈摇头,接着又叹口气道: “如今谣言都起了,即便说出真相,恐怕也与事无补了。” 又说: “况且我们也不能够那么做呀!” 祁占奎便急得躲脚道: “那我们又如何给主顾一个交待,来平息此事?” 说着,又拿眼看正在忙碌的老杨他们那帮伙计,接着也是叹气道: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说到这儿,他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定张树亭道: “东家,你看这事是不是又是张连启在背后捣鬼呀?!” 张树亭一听,便也看定祁占奎,一时间,两人的目光便对在了一处。两人呆怔半响,就见张树亭低下头,仿佛自言自语道: “两家人几代人的积怨,他们那一支人家总是看不得润泉涌烧锅好的!” “那我们就到县公署告他去,告他威逼霍井林破坏窖池,逼死人命、散布谣言!”祁占奎更加气愤地说道。 “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妄说呀?!”张树亭道,“关键还不是有没有人在背后搞鬼,我记得我爹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越是这种时候,我们所做的就是让搞鬼的人无鬼可搞。” 祁占奎一听,又是一跺脚道: “话说是这么说,眼下最要紧的又该如何让老主顾相信那是谣言呢?” 说罢,又突然发现,这个比自己小着许多岁的东家愁得眼泪都出来。也不好再说别的,也只好一跺脚,回店堂上自己想办法去了。 转眼冬去春来,便到了第二年春上。这一天,也是老杨续罢所有窖池,正式装甑出酒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张树亭就来到了甑口上。到了一看,老杨也带领着一帮伙计在打扫场地,正准备起新窖开烧。 见张树亭来了,老杨也不多说,只道一声“东家来了!”该干什么仍干什么。 张树亭见老杨打招呼,也只点头,也不多说别的。不过,他心里又再明白不过,此时老杨的心情也不会比他轻松。 这时,就见四个伙计已拿上木锨和笸箩,已来到最早入下粮食的那个窖池旁,接着又开始起池。 张树亭见了,又急忙跟到窖池前。待第一木锨酒醅起到笸箩里的时候,张树亭又是迫不急待地抓起一把,放到鼻下闻,然后又放一点到嘴里咂摸。 也就在他细细咂摸的时候,老杨也是急步走了过来。就见老杨走来,也是同样抓起一把酒醅,往鼻下闻,闻过,又用手使劲将酒醅在手心里攥,攥过又是闻,闻过,便把酒醅扔回到了笸箩里。 这时,见张树亭仍是不放心地又放一点到嘴里咂摸,便朗声道: “放心吧东家,这一甑应该错不了。” 张树亭当然也感觉到了,那味那手感那口感,他也认为错不了。可是这些天的遭遇,一直让他总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所以,他咂摸过一次,仍是不确定似的又重放一点在嘴里咂摸。 这时见老杨很肯定地说,他仍是一句话都没有,心里却在盼着,希望这第一甑烧出,就能够让他在心里悬了多日的那块石头落地。因为这些天来,他都感到自己神经脆弱的都再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 日头在东边露出半张脸的时候,头一甑也装好了,这时候,也猛然响了老杨紧张而洪响的喊声: “——扣盘!” “——天锅加水!” “——追火!” …… 随着老杨的喊声,就见十几个伙计蹿上跳下,扣盘的,接“流子”的,拎水小跑的,在天锅上用碗口粗的木棍拼命搅动锅里水的,还有在地灶旁,拼命拉动小房子一样风箱的,都是玩了命一般…… 当然,要说起十几个伙计,又没有旁人,又正是霍洛毛的三个儿子,五个侄子还有三个外甥,外加霍洛毛的一个徒弟。 不过,要说他们在玩命,又可能有些夸张,但要说他们都和张树亭还有老杨一样,都紧张得不行,那又是真的。 从培曲到培泥,再到清池和重新继池发酵,眨眼都过去了许多日。他们盼得就正是这一天。或者说,为了给霍家挽回一点面子,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所以,自去年霍井林出事之后,二次回到甑口上,他们虽然和从前一样,吃住仍在烧锅后院,但他们都像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很少与烧锅上的其他伙计说说笑笑。就连去年腊月二十八放工钱那天,张树亭要发给他们工钱,都被他们回绝了,老杨回绝的更是坚决。 老杨告诉张树亭,老霍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来之前,他都让他这些徒弟发了誓:这次回来,若能够把窖池恢复过来,霍家烧酒班子还可考虑重新占甑口去烧酒,若恢复不过来,霍家烧酒班子从此解散,再不准提“烧酒”二字。 所以,老杨告诉他,工钱肯定是不会拿的。这不仅是他的意思,更是老霍的意思。 这让张树亭倍受感动,虽然因为霍井林这一闹,让烧锅损失惨重。但张树亭坚决阻止祁占奎不要把真相说出去,恐怕主要原因也在这里。 而这时再看甑筒旁,随着伙计拼命拉动风箱声,还有天锅上伙计拼命搅动水的“哗哗”声,“流子”里先是“噗噗噗”响了三下,紧接着就“哗”地一声,流出酒来了。 守在“流子”旁的又正是霍洛毛的大儿子,一见酒下来了,便急忙用“酒鸡”去接,又是先送到鼻下闻,又放到嘴里尝,尝罢,又有些兴奋地看正守在一旁的老杨,还有张树亭,看过,又接了一“酒鸡”先递给老杨,老杨接过,也只是闻了闻,什么也没有说,就又递给了张树亭。 张树亭接过“酒鸡”,同样又是闻和尝,待闻罢尝罢,精神又是一震,要说这酒,不但具有了他家烧锅那种固有的醇香,他甚至还从这酒中隐隐约约闻到和尝到了一股苹果还有梨的香甜味。这可是他家烧锅烧出的酒从来没有过的。 不过,见老杨闻罢什么也没说,他也不由控制住了内心的激动。因为他再明白不过,现在烧的也只是一个小“茬活儿”,也就是说,这一甑也只是烧得窖池中最顶端的那一层。而真正出好酒的还应当是窖池中下面的那几层,或者说是接下来的那几甑。 可是,接下来的几甑情况又怎样呢?张树亭心里并没有底。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占甑口 第五十四章占甑口 几乎是在很忐忑的等待中,张树亭等来了第二甑和第三甑,竟是一甑比一甑出酒多,一甑比一甑的酒更好。最关键的还是,每一甑的酒中,还隐隐有着一股淡淡的苹果还有梨的香气。 张树亭将三甑烧出的酒一一品过,心中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清楚这个老杨,确实有高人一筹的地方,不但将窖池彻底恢复了过来,还将张家的酒体更加丰满起来。一颗一直悬着的心,又是慢慢地落回到了肚里。 接下来的几天,又似乎是一天比一天的情况更好。张树亭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想想,这些天花去的功夫和钱财都没有白费。关键也不光是功夫和钱财,关键还有压抑在胸中的那口难以吐出的气,现在终于可以吐出来了。一时间,泪水又不由夺眶而出。一时间,也暗暗下了决心,他决定就聘老杨来占这个甑口。 这样的决心一下,他便先去了一趟霍家庄,在探望霍洛毛的同时,也将自己想留下老杨还有他的儿子们及徒弟的想法说了。 霍洛毛一开始坚决不同意,还是当初那句话,想着把张家烧锅的窖池恢复过来之后,从此不再搭班子烧酒,另谋一条生路,也是让他的小儿子彻底伤透心的意思。 可是,一听窖池恢复的很好,关键还是听出张树亭要留下老杨的决心挺大。又回头想想,自己小儿子虽然死了,但给人家造成的损失,即便是倾家荡产,恐怕都赔偿不上,可人家连句责怪的都没有说,不但没有责怪他霍洛毛,还没有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也是觉着欠张家的情分太大,无法偿还,也是见张树亭决心已下,也就哀叹一声,一时间改变了主意。 不但改变了主意,还决定说服老杨,让他的三个儿子、五个侄子、三个外甥,外加霍洛毛的一个徒弟从此拜老杨为师,也好让老杨名正言顺地留下来。 张树亭见霍洛毛这一说,自是再高兴不过。回来之后,便准备哪一天要找老杨好好谈谈,然后再为他们正式举行一个拜师和占甑口的仪式,这件事也算彻底定下来了。 可是,还没等他找老杨谈,这一天,老杨就主动找他来谈了。因为霍洛毛原有的那些池子,都一一重新修复,又一一重新续粮重烧,现在眼看重新续粮的窖池都烧过来了。又池池都出酒不少,池池又都是好酒。 “张东家,按我们当初说定的,窖池一旦恢复过来,也该我们走人了,还望张东家这几天抓紧找人,好接我们的班呀。”老杨道。 张树亭一听,不由急得一拍手道: “那怎么行,我还指望杨师傅占住这个甑口继续烧下去呢!” 又说: “前些天我到霍家庄去探望霍师傅,也把我的意思向他说了。霍师傅也同意他的儿子还有徒弟们归你了。现在就差一个仪式,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老杨忙摆手摇头一笑道: “我当初答应老霍,就是将窖池恢复过来为止。怎么好继续占住甑口……再说,我老杨说话也是一言九鼎之人。” 说完,又是一拍手道: “也正因为昨天老霍找我说了,我才觉得他这么做,是在陷我老杨于不仁不义啊!” 张树亭一听,又是忙冲老杨一摆手道: “杨师傅要这么认为就错了,你替我张家把窖池恢复了过来,不但霍师傅会感激你,我张家祖先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激杨师傅的,又如何说得上陷杨师傅不仁不义呢?” 又说: “我当初向霍师傅提出要把你还有他的徒弟留下来继续占甑口,霍师傅也不同意,他之所以很快改变主意,也是看我年轻,想让杨师傅留下能够帮我一把。所以,还望杨师傅千万不要提走的事。” 说完,又冲老杨一揖到地道: “就算我张树亭求杨师傅了!” 老杨一见,只惊得也急忙冲张树亭一揖到地,并连口道: “我老杨可经不起张东家如此大礼!” 说完,也是哀叹一声。 要说老杨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把窖池恢复了过来,也露了这么大一个脸,再加上张树亭为人厚道,对他一百个好,要说老杨想真心离开,那也是假话。所以,一见张树亭说话这样恳切,又是真心想留下他。最后又是拍拍脑门道: “我老杨是直肠子,拐不得弯,既然东家一定这么做,那你得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回头再答复你!” 张树亭当然不会想让他想得太久。又过了几天,恰逢在京城治病的妻子也回来了。 要说来,妻子张郝氏这病虽然没有完全彻底治好,但与去年冬天进京前比起来,已经好多了。去年冬天还下不来炕,还需要有人背着才能行走。这次回来,拄着双拐就能走路了。 张树亭见了,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好长时间没有笑容的脸上,这时也露出笑来了。 这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去年冬天,他与老孙在永定门救下的那个叫刘玉萍的孩子,此时也随车跟来了。张郝氏一回来,就说这孩子的好。特别招人喜欢。一定要收张树亭收他做义子。 刘玉萍这孩子,张树亭当然也熟,也是从心底喜欢,收他做义子,张树亭当然也不会反对。不过又问张郝氏,收他做义子倒不难,人家孩子同意吗?张郝氏又告诉他,早在京城时,孙骆氏就试探着问过了,孩子乐意。 “孩子如果不乐意也就不随车跟来了。”看张树亭还有些顾虑,张郝氏又这样说。 张树亭见妻子这样喜欢,自己还有什么可说得的。当下就决定筹办一个仪式,正式收刘玉萍为义子。 但不想到这个仪式,他还下不了决心,要不要抓紧把老杨收徒和占甑口的仪式办了,但一想到这个收子仪式,一时间,他也就下了决心。 等把自己的想法与祁占奎、老孙还有帐房张先生一说,他们又是举双手赞成。 “东家,你这么想事就对了,老杨咱们可千万不能放他走,哪怕收义子的仪式暂缓一缓,也要把这个拜师和占甑口的仪式先办了。”老孙一回来,就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听张树亭这么说,便先开口道。 于是,这天,就由张树亭主持着,也是担心老杨会推辞,就干脆在甑口上放了一把太师椅,焚了香炷,强行把还有些扭捏的老杨摁上去,由霍洛毛的大儿子率领着他的两个弟弟、、五个堂兄弟、三个表兄弟,外加霍洛毛的那个徒弟,给老杨磕了九个响头,又正式拜老杨为师。 而霍洛毛的大儿子他们,一方面是有霍洛毛的话在先,另一方面,他们也是不愿离开烧锅另谋生路。所以,见张树亭要举行这个仪式,也就很快同意了。 而老杨呢,见霍洛毛的儿子们九个响头都磕到了地上,也不好再说别的。便精神抖擞地率领着众徒弟,持了香炷,先是冲烧酒的神仙进行叩拜,二是冲甑筒进行叩拜,接着又冲窖池进行叩拜,最后,又是接过张树亭亲手递上的这个甑口曾烧出的最好的酒大口喝下——也是东家暗示烧酒人要多烧出好酒的意思。待仪式完,这个甑口从此后也就明正言顺地归老杨烧了。 待收徒和占甑口的仪式举行完,张树亭又快步往家走。这时,在张树亭的家里,张郝氏还有孙骆氏她们也早早焚上了香炷,其他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妥当,就单等张树亭回来接受刘玉萍磕头了。 所以,待张树亭从烧锅回来,认义子仪式也就正式开始。 就见刘玉萍先是给两位老太太磕了响头,接着又分别给张树亭和妻子张郝氏嗑了头,接受了他们的礼物,并从此改“刘”姓为“张”姓,并改了称呼,也就算是张家的儿子了。 待仪式完,张树亭又是急忙往烧锅这边来,因为头一天他就吩咐下了烧锅上的厨子,要他到集市上买头肥猪杀了,中午为伙计们做白面馒头加大块猪肉炖粉条吃,这时也不知厨房里准备的怎么样了。 因为不放心,张树亭便急忙往外走,可他刚拐出院门外,就见张玉萍也追了出来,并喊: “爹,等等我,我也要跟你一起去烧锅!” 见张树亭站住,张玉萍便跑上前又拉住他的手说: “爹,你放心,我不会在家白吃饭的,从今后,我也到烧锅上去做工。” 张树亭一听,一时间,眼泪都差点掉下了,但他还是强忍着眼泪,最后又是摇摇头道: “不,你年岁还小,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现在应该去读书。” 说完,又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 “明天爹就找地方送你读书去!”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品酒 第五十五章品酒 待第二天早起,张树亭爬起来要去烧锅,隔着窗子,就猛见与大老太太住一屋的张玉萍正端着尿盆往外,知道这孩子是要为二位老太太倒尿去了。一时间,也猛然想起昨天对孩子说过的话。 所以,待张玉萍倒尿回来,便也隔着窗子喊他到自己屋里来。张玉萍以为张树亭喊他,是要他为他们屋里去倒尿。待进来,便低头找尿盆,张树亭问他找什么,张玉萍答找尿盆为爹娘端出去。一旁的张郝氏便告诉他,一早早倒了。 张树亭也摆手,要他坐下说话。张玉萍又是不坐,要规规矩矩地站着。 “坐下说话吧孩子!”一旁的张郝氏也忙说,话语中无不透着对孩子的喜欢。 张玉萍仍是摇头答: “父母训话,孩儿是不能坐的。” 张树亭知道这孩子懂事,却不清楚如此懂事。再加上他的一女一儿还小,其实小也小不到哪里去。女儿张若楠也只比这孩子小三岁,却看不出一点懂事的样子,儿子张平安也五岁了,更是被两位老太太惯得不成样子。所以,见张玉萍如此懂礼节,心里便更多了一分喜欢,于是,更加亲热和干脆地问: “爹叫你进来,就是想听你一句实话,到底想不想去读书?!” 就见张玉萍的脸先是一红,接着又干脆地点点头说: “想!” 又说 “不过,我不去读书,我要到烧锅做工去!” 张树亭听了,就是一怔,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听一旁的张郝氏先开口说话了。 “为什么不孩子,读书不比做工好?”张郝氏不解地问。 “读书是要花钱的娘,爹在永定门救下我时,已经花了一大笔银子,我不想再花爹的钱了。”张玉萍说。 说过,他又告诉张树亭夫妇,他亲爹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读书人,在他几岁上就教他识字。现在已经识不少字了。 张树亭夫妇听了,更加感动,一时间,张树亭便再次摇摇手道: “以后也要永远记住孩子,咱们都一家人了,在爹面前,说话再不准见外。” 又道: “既然想读书,爹今天就送你读书去!” 要是说起,就在今年春上,在润泉涌烧锅店堂对过,也就是在原来古遂书院基础上,新成立了一所模范小学,当时,作为捐款乡绅,张树亭还出席了学校的开学典礼。知道这是一所初级小学,专门招收像张玉萍这样大小的孩子。一时间,便决定就送张玉萍进模范小学去读书。 不过,不送张玉萍到模范小学去读书还没听说,待送张玉萍来到学校,便又从校董兼校长那里听说,来安肃任职快三年的王琴堂王知事,因为长时间操劳积劳成疾,已辞去安肃知事,准备一两天就起程回邯郸老家养病去了。 张树亭不听说这件事,还没什么。待听说这件事,心中就是一动。待回来与祁占奎一说,祁占奎也是感慨颇多,当下便说: “依我看,既然听说了,不如送几坛好酒过去以表心意。” 又道: “要说来,这王知事待我们烧锅不薄啊!” 张树亭听罢,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道: “其实,我与你商量,并不是想送几坛好酒的事。依王知事的性情,即便我们送过去,恐怕他也不收啊。” 又道: “王知事来安肃,为地方上办了那么多好事,我倒是想组织起地方乡绅,看在什么地方摆几桌,集体来为王知事送行。” “酒桌上就干脆喝老杨甑口上新烧出的酒,虽然冲些,但到时也绝对会让大家大感意外的。这样一来,那些谣言也不攻自破了。”祁占奎有些领悟似的说道。 “我也有这个意思。”张树亭也有些兴奋地笑笑说。 又道: “只是担心这样做是不是欠妥,你想想,我们摆酒席,本来是想着为王知事送行,事情若弄成这样,不妥呀?” 祁占奎便沉吟片刻,然后道: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说为王知事送行,就干脆在我们烧锅前院置办几桌,干脆唱明请大家来品老杨新烧出的酒,我们相信王知事不会不来。” 又道: “如果担心王知事不来。我们就干脆把谣言的事说与王知事,依王知事对地方产业的热情,他又定会前来。待品完吃罢酒,我们再表明我们的心意也不迟,也算一举两得。” 张树亭便点头道: “恐怕也只能这样了,走,我们现在就去县公署请王知事去。” 一时间,张树亭把话说罢,便与祁占奎一起往县公署来。 待来到县公署,到了王知事办公房,就见书记小张,正在王知事房里收拾着什么,一问,又说王知事正在隔壁的议事房与县公署的几个主要头头儿说事。 张树亭与祁占奎便坐下来等。也就过去半个钟点的功夫,就见王知事从隔壁走回来了。张树亭一见,就发现王知事的脸色确实比从前苍白着许多。说话听上去也有些气短。 一时间,张树亭心里又不由打退堂鼓,一肚子的想法又突然有些不忍心说了。 不过,一见是张树亭和祁占奎,王知事倒显得很高兴,也不等问他们找他有何事,就先问起了烧锅上的情况。 这一问,张树亭又有些控制不住,便哀叹一声,紧接着就把烧锅上自去年甑口死了伙计,然后谣言又起,严重影响了生意以及聘了新把式烧出了好酒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说过,本想着把请王知事去烧锅品尝新烧出的酒的事也一齐说了,但看看王知事有些苍白的脸色,又不由停住。 倒是祁占奎一见张树亭犹豫着停住,不再说下去,便很干脆地说道: “他们都传言我们那些被伙计毁坏的窖池再不出酒。可经过恢复,不但出酒多了,酒还更好喝了。” 又道: “我们来,就是想邀请王知事过去,给我们作个鉴证,看看那些窖池到底出不出酒,烧出的酒又到底如何。如果如我所说,那谣言自是不攻自破。” 王琴堂点头,但他却说道: “我去倒没问题,可是我并不懂酒,无法给你们做鉴证啊?” 说罢,又沉吟片刻道: “况且,现在我已辞去安肃知事之职,不久就要离开安肃回邯郸老家了。说话恐怕也没有多少力度了。” 王琴堂不说这个,张树亭还在犹豫,听王琴堂这一说,就见他一下站了起来道: “无论如何王知事都是一方知事,只要王知事到场,就是对我们的一个肯定!” 王知事点头道: “我说过,我去没有问题,关键还是,如何才能够给贵烧锅一个公正的说法?” 说过又道: “既然是品酒,就该找些懂酒的人来。我看不如这样,我建议县公署让他们出面再请县境内各烧锅的主人来,让他们给你们一个公正的说法,我作为一个老者可前去主持如何?” 又道: “当初之所以能够选出贵烧锅的酒,作为直隶高梁酒到美国参加大赛,不是完全仰仗你们这些懂酒的人选出的。” 张树亭一听,这样当然再好不过。不过,他又补充道: “我还希望把县境内的乡绅还有县公署的公人都一齐请去,让大家都尝尝,这样一来,谣言自然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白、花酒盅两样酒 第五十六章白、花酒盅两样酒 因为有着王琴堂提议,再加上由县公署出面来组织和安排,不但像当初选送直隶高粱那样,县境内十一家烧锅的主人还有他们的品酒师傅都来了,县公署的部分公人还有县境内有影响的乡绅,也在张树亭的要求下,都被请到了。 这样一来,烧锅前院的房内自是容纳不下,张树亭便干脆请来搭棚的师傅,在前院临时搭了席棚,摆了桌椅。 不但搭了席棚摆了桌椅,交派下烧锅上的厨子买来几头肥猪杀好,待品酒这天,张树亭又特意请来北门外“祥顺居”有名的汪厨子来烧锅厨房主灶。为得也是借着这次品酒,好为已经辞去安肃知事一职的王琴堂送行。 约莫十点钟的时候,所请人员便已到齐,席棚内黑压压更是坐满了人。这时候,虽然王琴堂已经辞去安肃知事一职,在新知事没到任之前,自是由他主持。 说来,王琴堂也是当仁不让,尤其是他清楚润泉涌烧锅那死去伙计的真正死因之后,更是觉得愤慨。 所以,这时就见他支撑着一个病身子,首先讲了他对安肃烧酒的认识,尤其是两年前,大家能够坦诚相见齐心协力选出润泉涌烧锅酒参加直隶省赛,最终作为直隶高粱酒参加巴拿马国际大赛一事,感触颇深。 王琴堂说,虽然比赛结果还没有出来,但能够作为直隶高粱酒参赛,本身就是安肃酒业的光荣和骄傲,也从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安肃酒的水平和实力。最后又是希望大家一定抱团取暖,共同发展…… 因为王琴堂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完全发自肺腑,也让在坐各位听得为之动容。尤其是张连启,作为境内大烧锅主之一,他当然也被邀到场了。但此时坐在角落里,听了王琴堂的一番话,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紫一阵。 不过,他毕竟老奸巨滑,即便脸上表情异样,他也是笑笑地看着众人,从容不迫的样子。 待王琴堂说过,这时候,就见烧锅上管理酒储藏的师、田两位伙计,也一人抱了一篓酒从中院走了过来。 见师、田两伙计抱了酒篓来,这时,早等候在席棚边上的店堂伙计老孙、小罗他们,还有包括孙骆氏在内的烧锅众伙计,也早齐刷刷摆好一个个托盘,有的托盘里摆满的是一水儿的花瓷小酒盅,有的托盘里摆满的是一水儿的纯白小酒盅。 就见篓酒一落地,师和田两伙计便分别提了提子,往老孙他们摆好的托盘里的小酒盅斟酒。就见师伙计专门往那些放纯白酒盅的托盘里斟酒,田伙计则专门提了提子往那些有瓷花的酒盅斟酒。 只是此时,大家还并不清楚,用纯白酒盅盛的是崔大海甑口烧出的酒,而用瓷花酒盅盛的则是老杨甑口烧出的酒。而这时装盛的酒,又都是他们甑口上刚刚烧出的第二甑酒。 待每人桌前放有了一白一花两个盛满酒的盅酒,就见县公署的一个公人站起来,高声对大家说道: “诸位,今天由王知事提议,也是受润泉涌烧锅主张树亭的托付,请大家来,就是要大家来品一品,贵烧锅甑口刚刚烧出的酒。” 又说: “大家都知道,润泉涌烧锅有两个甑口,前程子,都风传它的一个甑口上的窖池被毁了,不出酒了。我现在可以很负责地给大家说一句,一个甑口上的窖池确实经过了窖泥重新培养,说它不出酒了,那纯属是谣传。 现在,放到大家面前的一白一花两个酒盅装盛的酒,就是这两个甑口刚刚烧出的第二甑酒。只是一个酒盅里装盛的是甑口上从未动过的老窖池烧出的,另一个酒盅里装盛的则是经过重新培养的窖池烧出的酒。“ 又说: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请大家品鉴一下,看看哪个甑口上烧出的酒更好喝一些。当然,张掌柜也说了,大家在这里品完,还希望大家到甑口上去品,也好给自己验证一下,觉得更好喝些的酒是哪个甑口烧出的。” 说完,又再一次大声说道: “好了,品尝开始——” 一时间,大家便开始热热闹闹地品起来。品着品着,大家又开始争论起来的,有的说白酒盅的酒好喝,有的说花酒盅的酒更好喝些,但更多的人,则认为花酒盅的酒更好喝些。 待争论完,大家又兴致勃勃地到甑口上去验证,结果又发现,大家认为更好喝的那个酒,又是新来的师傅老杨甑口烧出的,随后又知道,老杨甑口上所用窖池的窖泥,又都是新来老杨用完县的苹果赵州的雪花梨等很多好东西重新培养过的。 听说了这个,对于别人来说,那只能算是新奇。但对于张连启来说,那更如哑巴吃苦莲一般,有苦说不出。 想想,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心机和周折,结果不但没有把张树亭彻底搞垮,还居然让他找来了更好的师傅,烧出了更好的酒,心里不由更加嫉妒恨起来。 待大家热热闹闹品尝完和到甑口上验证完,已近中午,又是干脆在席棚里开了酒席。酒席又是八大盘和八大碗的大席面。大家同样大口喝着新烧出的酒,又是大口吃着盘里或碗里的大块的肉,好不痛快。 见大家吃喝得痛快,张树亭又是站起说话了。张树亭站起也没有说别的,主要还是说了这次请大家来,摆了酒席,品尝自家甑口新烧出的酒,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更为重要的意思,就是让大家聚到一处,来为即将离任的王琴堂王知事送送行。 大家听了,有知道王琴堂要走的,被张树亭这一提,便纷纷站起,敬王琴堂酒,说些吉祥的话;有哪还不清楚此事的,这时知道了,更是要敬王琴堂的酒,有的甚至都落下了惜别的泪水。 也许是觉得自己要离开了,虽然在这样的场合,被张树亭这一说,心里也是有些不大痛快,但也清楚张树亭也是一片好意,也就格外地没有恼怒,也就勉强接受了大家的一片心意。 第二天,王琴堂便起程回邯郸老家了。大家又是一早去送行,又是一直送到十里外。而通过这一次请大家来烧锅品酒,润泉涌烧锅上的生意果然又渐渐好了起来。 正文 第五十七章 不幸预感 第五十七章不幸预感 转眼春去秋来,又到了这年收购高粱的时候。按烧锅上的规矩,总是先把城南五里外张家900亩土地上的高粱收了,也不等高粱粒子干透,先过一遍斗,有了一个底数,差多差少,然后还会在烧锅南侧那块空场地上,支开场子,再开秤收购一些种高粱散户的高梁,凑足一年甑口所用高梁的那个数目为止。 这一年也不例外。老东家张根茂活着的时候,这件事每年就已由老孙张罗,老东家离世后,张树亭也没有把这件事交由别人,仍由老孙张罗。 这天,城南张家的900亩高粱终于收完打净,庄户老徐也很快报来一个数目。紧接着,张树亭在烧锅各处抽调伙计,由老孙带领着,在烧锅南侧的空地上支了席棚,又因为烧锅上没有多余的仓房存储高粱,便在席棚旁又用大片的席子扎了10来个一间房子大小的席囤。不但扎了席囤,又在席囤一侧铺了席子,然后开秤开始收购高粱。 收来干透的高粱就干脆入囤,没干透的便要堆在铺开的席子上,待晾晒干透再入囤封存。关于这一点,不但润泉涌烧锅这样做,其他众烧锅也都是这样一个法子。 所不同的是,只因为这一年从春上到中秋,老天又几乎没有落雨,土地干旱得不行,不但其它作物欠了收成,高粱这种作物也不例外。所以,其他烧锅因为担心收购不足全年的高粱,已早早开秤了。润泉涌烧锅因为要等张家900亩高粱收下才开秤,自是动手要晚。 但动手晚,又有动手晚的好处。正因为动手晚,各家各户送来的高粱又基本上都是干透的,倒也省下了晾晒的麻烦。 可这一年的情况却又与往年有些不同。不同也不是不同在别处,而是自春上到中秋,老天很少降雨,但自中秋过后,雨水又是一场接着一场,天又是阴沉沉的很少见晴的样子。 老孙自开秤那天就心情烦躁。后来,总算收够了要收购的那个数目。但由于天气一直不好,收来的又都是庄稼户刚刚从田里收下的高粱。所以,后来收够是收够了,但入囤的少,堆积在摊开的席子上的多,小山一样堆积在那里。 老孙本来就是个急性子,又见老天三天两头落雨,堆积小山一样的高粱晾晒不了,入不了仓,心情便更加烦躁起来。 这天晚上,正赶上他与小罗在席棚下值夜,二人刚刚躺下,一见雨又下了起来,不但下起了雨,风也刮得更大了些。二人便又赶紧起来,围着高粱囤又四处查看,看没有被风掀起的地方。 待走到堆积如小山一样的高粱堆旁,老孙又伸手进去,一摸,里面又有了热热的感觉,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发霉了,又不由跳着脚大骂老天不开眼。 张树亭也是一直担心着这些高粱,本来也是躺下了,听到外面落雨声,也是放心不下,便又穿了衣服,撑了把油伞又往外走。 待来到席棚下,就见老孙与小罗正一边说话一边用一件破单子擦落在身上的雨水。老孙一边擦又是一边大骂这鬼天气。 张树亭知道这老孙烦躁,待来到棚下,便想拿话宽慰他几句,于是笑笑道: “老孙,老远的就听到你又骂了,你不骂,说不定老天爷一会儿就让天睛了,你这一骂,老天爷一怒,本来要晴恐怕也不晴了。” 没想到,不被张树亭这一说,老孙也只是骂骂,见张树亭来子,又被他这一说,就见老孙更有些急切道: “东家,你不来,明天一早我还说过去找你去的。” 见张树亭停住笑看他,便又指指天道: “难道你就没觉出这老天气闷得有些反常?” “也许是天气阴得时间长了的缘故吧?”张树亭见老孙这样问,便不确定地答道。 老孙便摇头道: “我看不完全是。” 又道: “你也别怪我嘴上无德东家,我心里可总有一种要出什么大事的坏感觉!” 张树亭一听,又安慰他道: “说不定是你这些天太劳累了老孙。” 说着,又冲一旁的小罗道: “小罗,接下来还是你们几个年轻伙计值夜吧,让老孙也好好休息休息。” 小罗点头。 没想到,老孙却坚决地摆手道: “决不是劳累的事!” 又道: “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那场大水东家。大水来之前,我也是这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感觉,就感觉心里堵得只想骂人,甚至都想伸手打人。我总觉得这时的感觉与那时一样。心里不但烦躁还担心,总担心这鬼天气也会突然来那么一场。到时,这些高粱可就没救了?!” 又说: “这几天心里没别的,光担心这个了!” 张树亭听了,又是安慰老孙,要他不要担心,这样的天气会很快过去的。 但话是这么说。其实张树亭心里比老孙还要担忧。或者说,堆放在这里的高粱一天归不了仓,他悬在胸腔里的那颗心就一天落不下来。这时被老孙又一提十年前的那场大水,张树亭的心更是高高地悬在了那里。 十年前的那场大水也是在秋上,当时他已是半大孩子,当然清楚记得。 他记得大水来的时候,还是在半夜。那时候,雨已经下了整整五天,待到第五天夜里,隔着哗哗的雨声,就突然听到城街上到处都是急促的锣声,还有“发水、发大水了,快出来堵城门呀!”的叫喊着。 张树亭还记得,当时他是被他爹一把从炕上揪起来的。不过,当时他们并没有去街上堵城门,而是直接去了烧锅上,因为他们发现,当时雨水已经不是从烧锅里往外流了,而是外面的雨水正往烧锅院里灌——当然,也往他们走出的院里灌,而且都已经没过了他的腰,也到了他爹大腿的一个位置了。 所以,待到了烧锅后院,就见大雨中,正有好多伙计光着屁股,有拼命从土堆上往笸箩里装土的,有抬着笸箩拼命往中院飞跑的,还有在中院甑口敞开的一面高台上用抬来的土垒土墙的,电闪雷鸣中,就见他们一个个都急红了眼。他们正试图把院里迅速升高的雨水堵在土墙外,以防灌了窖池…… 当时的一幕,在他的记忆里,应该是最可怕的一幕,就是现在想起,他心里仍有几分胆颤。 张树亭当然永远不希望这样的一幕再次发生,尽管为防万一,自那次大水过后,这些年,甑口上、各仓房门口每年都要堵积很多土。 “要依我看东家,也别犹豫,明天一旦不下雨,我们就多雇马车,多出人手,赶紧把这堆高粱往老徐那边运,老徐那边尽管没有多余仓房,但那边的地势毕竟比这里要高些!”老孙见张树亭站在席棚下,只呆呆地抬头,看噼里啪啦落雨的天,又不由这样说道。 可是,哪里还等到明天,就在当天后半夜,一场特大暴雨就突然降临了。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相同一幕 第五十八章相同一幕 一场特大暴雨是后半夜突然下起来的。如天漏了一般的雨落下来的时候,就连躺在席棚里的老孙都以为,这一阵子雨一会儿就会小了或停了。可是,直到天都大亮了,粗大的雨点仍是连了线一般,一点也没有小了停了的意思。 席棚里早已经躺不下来,到处都在漏雨。老孙和小罗便干脆坐着一直到天亮,每人头上各顶了一块席子。 “看看老孙,傍黑你还跟东家说什么发大水,这时应验了吧?”小罗不无抱怨地扭头对老孙道。 说完,看着亮起来的天,又道: “这雨要是一直这么下下去,不用说五天,我看不到天黑就该发水了。” 小罗不这么说,老孙还只是呆呆地看几步外的城街上,雨水正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在迅疾地沿着城街往城门外泄的情形。听小罗这一说,又仿佛回过神来似的,一下急躁起来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说着,又猛地站起身道: “不行,你在这儿盯着小罗,我这就去找东家,这样等下去是不行的!” 说着,便光了膀子,举着那片席子就往外走,边走边又摇头道: “东家怎么能够这么沉得往气呀!” 老孙是直接沿着烧锅南面的外山墙直接向张树亭的家里去的。可是,这时候,老孙哪里清楚,张树亭哪里又是沉得住气,他天不明就起来了,就开始与烧锅上的伙计们一起,正堵烧锅上的门口呢。 待老孙顶着席片找来烧锅,又是和十年前见到的情形一样,就见众伙计同样光着身子淋在雨中,正在各个房门口挥锨往草袋子装土,然后又将盛满土的草袋子往门口堆砌,忙碌的一团糟。所不是的是,那土已是早早备在各房门口的,还有就是,当年堆砌在各门口的都是泥土,此时又是装满土的草袋子。 等老孙在中院找到张树亭,就见这个小伙子与他爹张根茂当年又有不同,张树亭虽然也光了上身,但下身却穿了一条长裤,紧贴了在肉上。紧接着,老孙又是见到,一旁又是光着屁股正奓着双手撑着草袋口的张玉萍,又如十年前那个可怕半夜,张树亭跟着他爹在烧锅时的情景。 不见到这一幕,老孙心中急归急,还勾不起老孙心中的那份焦虑,一见这一幕,老孙一时间又更加焦虑起来。 要说起,老孙的焦虑还焦虑在,十年前那场大水,虽然甑口和窖池没有被淹毁,但囤积在烧锅南侧,同样是那块空地上的十几囤高粱,却是在雨又下过两天之后,都泡涨轰然坍塌在水中,损失惨重。 也正是亲眼见过了那可怕一幕,所以,一见张树亭,老孙便在雨中急切地喊: “不能光顾了这里呀东家,南面那堆高粱怎么办?雨再下,恐怕就真要泡在雨里了!” 这时,张树亭正弯腰在甑口南的敞口高台堆砌草袋,听老孙在身后喊,便直起身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道: “这么大的雨,又能怎么办?” 说着,又把手遮在眉上,满脸雨水地望望天道: “也不知这雨能不能很快停下来?” “东家,你不要跟我扯这些没用的,现在城街上的水已经很多了。我是要你来拿主意来的,”老孙听张树亭这么说,就在雨中焦急地一跺脚道。 “你也知道,我能有什么主意老孙,你说该怎么办?我全听你的!”张树亭听老孙这么说,又醒了似的道。 老孙一听,也是哀叹一声: “依我看,我现在就带几个伙计到南门外的永丰齐货行再赊些席子回来,在粱堆上再苫上一两层,或许会好些。” 说完,又问道: “草袋子还有多少!” “草袋子倒还能余下不少!”张树亭答。 “那好,伙计在这里忙完,就赶紧都到南面去,用草袋装土堆在高粱堆四周围,以防雨大再泡塌了高粱囤。”老孙道。 张树亭一听,也没有更好办法,便急忙点头道: “就听你的老孙。” 接下来,老孙便带上几个伙计到南门外永丰齐货行去拉席子,剩下的伙计在烧锅上忙碌完,又赶紧到南面装草袋子堆在高粱堆四周围。待按老孙说的忙碌完,又是已近中午。 张树亭也没有随伙计们回烧锅,就干脆在高粱堆的席棚下坐下了。这时候,雨仍是不住劲地下。城街上的水尽管不停地往城外排,还有四周围的河坑里排,但又似乎涨上来不少。 不用说,这时候,遍布在城内的几个河坑恐怕都注满了水。 这时候的张树亭,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十年前那十几囤高粱轰然倒塌,浸泡在雨水里的情形,但看着这雨势,心里也不由打起鼓来。 “老孙,你看老徐哪里有没有问题?”张树亭无不担忧地问老孙。 “城南那片地,地势本来就高,我们的仓房又在岗上,应该没问题。”老孙很肯定地说道。 说完,又见张树亭满眼流露着不安,便又安慰似的说道: “老徐那里尽管放心,他侍弄了这么些年高粱,会比我们想得更周全的东家!” 张树亭点头,觉得也是。 一时间,二人便不再多话,又一起看着雨天想心事。 直到傍晚,雨势才突然小起来,接着,又渐渐地停了下来。张树亭一直紧张地心,此时也稍稍放松下来。 只是此时,张树亭哪里知道,就在他的心稍稍放松下来的时候,绕城而过的瀑河上游,也就是瀑河发源地五虎岭一带,大雨也已经不住劲儿地连续下了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大雨,不但造成那一带泥石流发生和山体滑坡,更可怕的是滑下的山体堵塞了河道,数十丈高的雨水又如湖泊一般,积在相距并不近的两座高山之间。所以,瀑河的水势虽然速疾,但这时长势并不很大。 但雨又在下过一天之后,也就在终于停下的这个傍晚,堵塞住河道的山石又突然被冲开。一时间,蜿蜒而下的瀑河水不但突然暴满,而且到处决口,沿瀑河两岸数十里地带,瞬间便淹没在了一片亮光光的水中了。 而在瀑河的主干道上,顺流而下的洪水,更如一头下山的猛兽一般,直奔安肃城而来。 而要说起这安肃城,也没有处在别处,又恰恰处在瀑河主干道的正下方。不但处在瀑河主干道的正下方,还在安肃城西北两里处一分两支,一支急转南流,一支径直东来,又在安肃城东南的地方汇到一处,继续向东南而去。所以,洪水一到,安肃城便瞬间成了一片汪洋。 但此时最要命的还不在这里,最要命中的还是,这时候,由于连续的雨天无法出行,当大难来临的时候,根本没人知情。张树亭当然也不知情。所以,当那种急促而可怕的锣声还有“大水来了!大水来了!”的急促喊叫声再次响起时,张树亭还很是纳闷,心道,雨都停了,哪还来的大水呢?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无可奈何 第五十九章无可奈何 张树亭这么纳闷的时候,其实还是刚从烧锅那边回到家中,正坐在上房堂屋里吃晚饭,可是刚吃过两口,就听急促的锣声还有喊叫声便如油锅炸起的水一样,突然爆响起来。 “东家,快走,发水了!城外发大水了!”随着这声急促地喊,就见小罗带了两个店伙计也急匆匆闯进院来。 “快,东家,祁掌柜让我们过来赶紧转移你们上城墙!城外发大水了,正往城里灌呢!”小罗冲进上房,见了张树亭,也不等他纳过闷来和说什么,又急促说道,说完,又急忙吩咐带来的店伙计道,“你俩背两位老太太,我抱俩孩子,东家你……” “小罗,这是……”这时,张树亭虽然也预感到事情紧急,但他还是有些不解地问。当然,不解也不解在,现在雨都住了,为何又发水了呢? “快吧,东家,公人们让老人妇女孩子上城墙,让壮劳力都去城门口堵城门呢。”小罗边解释,边急切和不由分说地伸手抱起了张树亭的一对儿女——张若楠,张平安姐弟俩。 见两个伙计也快步过去,背起了两位老太太,张树亭便也不再说什么,也快速背起妻子张郝氏,又一手拉了张玉萍,吹灭蜡烛,就跟了小罗他们慌忙往外走。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由于刚吹灭了蜡烛,又从屋里出来,更觉得四周围黑得如墨一般。 张树亭小心地探着步子下台阶。这时候,小罗抱着两个孩子,两个伙计背着两位老太太也到了台阶下。张树亭虽然看不到他们,但他已经很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蹚水声。 一时间,张树亭心里就不由咯噔一声响。水已经漫进院里来了,自己竟然不知道。待恍惚间下到台阶下,又感到冰凉地水竟已过了脚面,张树亭又不由激灵一般打了一个冷战,直到此时,他才仿佛听到院里隐隐约约的那种流水声。 而这时再往南望,在堂屋吃饭时还寂静的城墙上,这时又是到处闪动着火光还有人的喊叫声以及小孩子的大哭声。 “烧锅上怎么样小罗?”张树亭不由急切地问。 “烧锅上应该问题不大,我们出来时,祁掌柜和老孙已经带着大伙儿堵门口了。祁掌柜让我们护送东家一家上了城墙后,也不让我们回烧锅了,就到城门口与县公署组织的人一起守城门去。” 张树亭什么也没说。他只感到越往城墙的方向走,脚下的水也越来越深,心也似乎一点点地在往下沉。 当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烧锅南侧新收购来的高粱,这一次可能要彻底毁掉了。 当然,这种感觉又不是凭空产生的。因为从自家到城门口,再踏上上到城墙上的台阶,也就三百来步的距离。可待急走慢走,来到上城墙的台阶下,张树亭也分明感到,水已经迅速漫过了他的大腿。 而这时按小罗的意思,在城墙头上安置好两位老人、妻子还有三个孩子,是要张树亭也留在城墙上,他们下去堵城门。可张树亭哪里能够呆得下去。他趴在跺口上往城外望,虽然城外也是一团漆黑,什么也望不到,但那哗哗地流水声,却似乎响满了整个世界。 此时,张树亭心里,又几乎绝望透了。所以,他二话没说,下了城墙,就划着已有齐腰深的水。向烧锅走去。 不过此时,他又感到那疾速上涨的水已不再往上涨了。当他划到堆放高粱的那个位置时,就见不但堆得像小山似的高粱堆很大一部分浸泡在了水中,那一个个像蒙古包似的高粱囤也多半段浸泡在水中了。 这时再看烧锅院里,又是到处燃着灯火。待来到烧锅前门,大门也早已经用草袋子堵得有一人高了,而店堂的门口和窗子又几乎完全堵死。 “是东家吗?”看到门下有人往草袋子上爬,趴在草袋顶上观察水位的一个伙计问道。 “拉我上去!”张树亭向那伙计说道,同时也将一只手有些哆嗦地伸给了他。 此时,别人不清楚,张树亭自己可是再清楚不过。他知道,如果此时烧锅院里的水,不用说齐腰深,就是到了他大腿根部,水就有可能漫过甑口上挡的那些草袋子,灌了窖池。到时,几百年的烧锅,恐怕就真要毁在他手里了。 一时间,张树亭又有了一种要哭的感觉。所以,随着那伙计将他从水中拽起,他的心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里。 不过,谢天谢地,等张树亭来到院里,还好,院子里的水并不深,也就有脚面深浅,又见灯光下,有的伙计在用装满土的草袋子在加高门口的高度,有的伙计则又是在跑来跑去。 张树亭提到嗓子眼的心,又稍稍放回了肚里。 “怎么样占奎,问题不大吧?”张树亭找到正在仓房门口,与田伙计一起加高仓房门口的祁占奎问。 “幸亏在南面看守高粱的老孙他们发现的早,大家动手快,没有让水进到院里。”祁占奎道,“要我看,问题应该不大。” “那老孙呢?” “老孙崔师傅老杨他们都在中院呢!” 张树亭便急步往中院走。待来到中院,就见崔大海、老杨也正带着烧酒的伙计在加高甑口上草袋子的高度。见张树亭走过来,他们又几乎头也没抬。又看人堆里,仍没有老孙。 张树亭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一定要找老孙,但他就是有一种迫切见要到他的愿望,想向他说些什么。或者说,他总觉得上万斗高粱毁在水中,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早些听老孙意见的缘故。 “老孙呢?”张树亭见老杨在近前,便问老杨。 “在后院装土呢!”老杨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水答。 张树亭又往后院走。张树亭往后院走,又忽然觉得自己的真实的目的其实也不是在找老孙,或想与他说些什么,他就是要在各处转转才放心。 待来到后院,又见后门几乎被堵死。所有牲口又都被牵到了院里。老孙和后院不多的几个伙计又正在后院那个大土堆旁紧张地装草袋子,又见前院或中院的伙计不断过来,两两搭伙地握着杠子来抬。 张树亭也毫不怠慢地找来一把铁锨,与老孙他们一起装起土来,但边挥锨装土又禁不住问道: “怎么就发现这大水来了老孙?” “换班的伙计到后,我与小罗刚想回烧锅吃晚饭,感觉脚下有水,又仿佛是从城门方向来的,就想到城门外去看,谁知越往城门口走水越深,就觉不妙,便急忙往烧锅跑,这时,城街上也响起了锣声,才知道城外发水了。”老孙一边说着,手倒也没有停下来。 正文 第六十章 岗上仓房 readx;第六十章岗上仓房 一场大水,又几乎是五天之后才缓缓退去。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大水过后留下的黑的黄的或黑黄黑黄的厚厚的淤泥。不过,这也并没有阻止住那些房屋被冲毁,粮食被冲走的人家出来讨要。 也是事后才知道,这又是安肃历史上水灾最重的一次,平地水深数尺,沥水汇归,田亩全淹。许多人一夜间无家可归。 而张树亭早在大水来后的第二天,就急着要去城南五里外,看老徐那里收了仓的高粱到底怎么样了。或者说,刚刚收购来的这些高粱算是彻底完了,如果老徐那里的高粱再有什么闪失,即便是烧锅保住了,可也无粮可烧了。 关键还是,润泉涌烧锅这一年的情况,又与往年有所不同。因为霍洛毛甑口上的窖池遭到他小儿子的破坏,再加上后来谣言四起,烧锅上的酒滞销,这一年润泉涌烧锅的进项并不太好。新收购的那些高粱,所用大洋都是东拼西凑凑来的,这时再往外掏银子,又是恐怕一个大字儿都掏不出。 可是,此时城门已堵死,城街上的水尽管撤去不少,但也有一腿深浅,关键还是淤泥,又是有一小腿深浅,行走都难。而这时城外的情况就更加地糟了。 只因为想去又去不了,又把个张树亭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待挨到第六天,城门终于打开了。但城门开是开了,城外的淤泥又是比膝盖还要深,根本寻不到路。又是根本没办法出行。等到终于能勉强出行了,又是十天之后。 这天,张树亭叫上老孙,骑了马踏着泥泞就急忙朝南门外去了。城关一带还能行。待越往南,路也越难行。不但道路泥泞难行,许多处还积有一洼一洼的水,马腿一旦踏进去,又几乎一下陷到马脖子处。马腿拔不出,张树亭和老孙又不得不跳下马,抬着马脖子或扛着马屁股往高起抬马。 从早饭出发,到半晌午,才行出三里路。再往前望,又感觉前面的情况似乎比刚过来的情况更遭,就见不远处村庄的房子,倒塌成的更加厉害。 不但房屋倒塌的厉害,又见有许多背铺盖卷的挎篮的扶老携幼的出来讨要的人群,正陆续走出村庄,沿着他们来的方向走。 张树亭见了,心里又是沉了几沉,越发地为老徐处的高粱担起心来。 而老孙的样子,又似乎与张树亭完全相反。大水到来之前,他是一身一脸的烦躁,大水来了之后,他的心情反倒又好起来许多。 所以,前两天见张树亭着急要到老徐处去,反倒安慰张树亭道: “东家,你还是听我一句劝,你不急躁,老徐处的仓房会一点问题没有,你一急躁,说不定老徐处的仓房还真要出了问题。” 又道: “前几天,你也看到了,如果我不那么烦躁,说不定这场大水还来不了呢。这时,你也看到了,大水一来,心里竟干净地一点脾气又没有了。你说,这不是倒霉催的又是什么。” 说完又道: “所以,我劝东家,就是要东家千万不要学我呀!” 张树亭知道老孙这是在安慰他,又知道大水来不来,与老孙一点关系没有。所以,尽管心里仍是烦躁不安,但他还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虽然从烧锅到城外自家土地所在地,也只有短短五里路程,可他们从吃罢早饭出发,直到响午才到。可待到了一看,却又是让张树亭大吃了一惊。 让张树亭大吃一惊,倒也不是他家烧锅设在那里的仓房也倒塌了,或被水淹了,满仓的高粱泡在了水里。而是见到,在建在岗上的高粱仓房周围不但堆满了土,高粱仓房的门完全堵死,又见七八处窝棚分布在仓房的四周围。 就见搭在仓门位置的窝棚旁,老徐老俩口正在吃饭,其他窝棚旁也有人正在吃饭,一见这些人,张树亭也认识,这些人又不是别人,又是老徐七个儿子及他们的媳妇子女们。 张树亭见了,眼泪又差点落下来。 这个老徐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爽快黑瘦老汉,一见张树亭和老孙骑马来了,便急忙从自家窝棚前小跑着就过来了,边跑边有些兴奋地喊: “东家,你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我还说等明天地上的泥巴再干干,过去与你说一声呢!” 张树亭笑笑,又是急忙问: “怎么样老徐,仓里的高粱没被水淹吧?” 老徐便又朗声道: “放心东家,仓房好好的,粮食也一粒都没有受损。” 说着,又把张树亭和老孙往岗上的仓房处领,又边走边道: “大水一来,我和孩子们就往仓房四周围囤土,后来又干脆搭了窝棚都住在了这里。” 说着,又带了张树亭和老孙一一看了仓房各处,又确实如老徐所说。张树亭见了,眼泪又再控制不住,便刷一下落下来。 老徐一见,又慌忙劝慰道: “要说遭遇这么大水,粮食没受损,还得说东家祖上的眼光看得远,当年把仓房建在这处岗上,不然,就是我们在仓房周围囤更多的土也挡不住这大水呀。” 尽管老徐说是这样说,张树亭仍是对老徐感激得不行。而这时老徐一见张树亭来了,又是大响午的,便又把分散住的七个儿子儿媳叫过来,又弄了几个下酒菜,便一定要与张树亭与老孙喝几杯。 张树亭一见这里的高粱没有受损,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便也没有反对,也是想着借这顿酒感谢老徐一家一下。 老孙一见张树亭要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虽然自己不能喝,也是怕扫了大家的兴,也就陪着喝了起来。 而老徐别看黑瘦却能喝,不但他能喝,他的几个儿子,个个膀大腰圆,又都是能喝的主儿。 所以,回来的路上,张树亭与老孙都觉得多了。 “没事吧老孙?”张树亭看着老孙爬在马鞍桥上脸色通红,不由关心问道。 “没事……没事,……你呢东家?”老孙仍爬在马鞍桥上,随着身下马一扭一扭地动着道。 “我也没……”张树亭摇摇头,但话并没说完,便哇一口吐了起来。 正文 第六十一章 醉态老孙 readx;第六十一章醉态老孙 见张树亭吐,老孙也哇一口吐了起来。一路上,二人又是大吐不止。 吐了几回,张树亭就感到肚里舒服多了,就是头还有些昏,身上没有多少力气。而老孙吐后,却仍是趴在马鞍桥上不敢起来,说一动,头晕眩的恐怕从马鞍桥上掉下来。 好在,经过来时一路的折腾,回去的路上,他们身下的两匹马也学得乖起来。不再敢往有水洼的地方行,什么叫老马识途,原因恐怕也在这里。 所以,尽管张树亭与老孙都醉得一溜歪斜,天黑前,他们身下的马还是驮着他们到了南门外。这时候,张树亭的酒也彻底醒了。 穿过南城门洞就是自家烧锅。可刚到城门洞,马又不能往前走了,就见城门洞里挤满了人。 张树亭抬头看,就见城门洞的西侧墙根更是人挨人人挤人,又见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往里望。再听人群里,又有一个人在高声说话。 “刘家老三,我把话放在这儿了,这桩事我老汉管定了,有我老汉在,你就做不成!” 这个说话的声音,张树亭又是一耳朵就听出来了。这人又不是别人,正是居住在他们润泉涌烧锅所在——这条南街上的史炳杰老汉,且他的家就在南烧锅不远处。 而史炳杰老汉这个人,张树亭更是清楚不过,又是一个敢说敢为爱打抱不平的好老汉。 “老不死的,你竟敢管我刘三的事,我看你是活腻烦了?!” 这个话话的人,张树亭也是一耳朵就听出来了。这个说话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北关开窖子铺的刘家老三。 要是说起这个刘家老三,张树亭也是再熟悉不过,瘦高条儿,二十五六岁年纪,身上总带一把杀猪刀,动不动就向人捅刀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也是安肃城一带有名的恶棍。城街上的人见了,都躲着他走。 “刘家老三,你还别说大话,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这事有我老汉在,你就甭想掺和!” 说完又道: “你们开窖子铺的刘家全城谁不知道,人要叫你弄走了,指不定会给扔到哪个乱坟岗子去,这小闺女也立马会被你糟害了!” 说完。就听史老汉又喊道: “各位好人心,不能光看呀,我老汉愿出一块大洋,到城东老秦家棺材铺去买一口薄破棺材,然后再负责把人埋了,有谁愿把这小闺女领回家,哪怕做个童养媳都成——有哪位好心人愿意呀?” 说着,又叹一口气道: “如果不是我史老汉现在跟着几个儿子吃轮班饭,我倒愿意把这小闺女领回家去养了。” “老不死的,你领回家去,不是也打算着想尝尝鲜吧?!”就听刘家老三说道,说完,竟又笑嘻嘻地道: “我说,老不死的,如果你真有这心思,你可以到我的铺子去,我不收你的钱,还保准让你尝到最嫩最新鲜的!” “我x你八辈祖宗刘家老三,我史老汉绝没有你那么下作!”就听随着史老汉这声怒骂,又是啪地一声,应该又是手掌打到脸上去的声音。 “老不死的,你竟敢还打我,看来你真是活够了!”就见随着刘家老三这句话,挤得人挨人人挤人的人群,随着一“要杀人”的声惊呼,又呼啦一下散了开来。 这时再看人群里,又仿佛推倒了高粱杆,闪出高粱地里的狼一样。就见不但站着史炳杰老汉还有刘家老三,墙根冰凉的大条石上,还躺着一个脸色腊黄,眼睛嘴巴紧闭的妇人,一动不动,应该已经死去多时了。 再看死去妇人的脚边,又扔着两三个包袱,还有一个装盛着讨饭碗的竹篮。在妇人的头前,又见跪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圆脸大眼,已哭得满脸是泪上气不接下气。 不用说,地上的妇女死了要埋,而他们争执的焦点应该又是跪在妇人头前的这个小女孩。 张树亭见了,心里也立刻明白了几分,也一眼看到,刘家老三正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正一下一下地往站成弓字步,准备在闪转腾挪中欲空手夺刀的史炳杰老汉身上捅。张树亭见了,不由急忙大喊一声: “刘家老三快住手!” 喊罢,又急忙往马下跳。不跳又不知道,这一跳,又觉得腿软得不行,几乎站立不住。又不由急忙拽住马鞍桥,身子也靠在了马身上。 “刘家老三快住手!”张树亭见刘家老三不住手,仍往史老汉身上捅,便再次大声冲刘家老三喊道。 刘家老三一见是南烧锅主人张树亭在喊他住手,倒先是一怔,随即又见他将捅出去的杀猪刀又收了回来。但收回来是收回来了,却见他又一脸痞相地笑嘻嘻道: “张掌柜不会也想管闲事吧?” 张树亭摇头,他确是一个不喜欢管闲事的人。但他摇罢头,却靠在马身上又冲刘家老三一抱拳道: “可我想多问一句,有何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动刀子?” 就见刘家老三听这一问,又是一怔,可也没等他开口,就听一旁的史炳杰老汉朗声说道: “这事不用他来说,由我老汉来说!” 接着,史老汉便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躺在地上的妇人和跪在妇人头前的小女孩,是一对母女,家住城东南十里外李家洼。因为那里地势低,十天前的一场大水,村子整个被淹没在大水中。不但房屋全部被毁,也淹死了不少村人。妇人的公婆被大水冲走,丈夫也为寻找爹娘淹死在了水中。 整个村子还泡在水中,剩一对母女,又没吃得和喝得,便千辛万苦来到安肃城,想在这里讨要一段时间回去再做打算。可妇人刚带着女儿走进城门洞,妇人就突然感到胸口憋闷,想坐下歇歇,结果却一坐下,身子就立刻软在那里。 这时候,史炳杰老汉也刚走到城门洞,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便立刻去请郎中来救,结果郎中请到了,妇人也断了气。 小女孩便祈求史老汉,要史老汉为她母亲买来棺材,并将她母亲埋葬,她愿跟史老汉走,做牛作马都行。 史老汉为难就为难在,张罗着埋葬妇人,他可勉强做到,但要他再养活一个孩子,他做不了主儿。所以,就想找一个主儿,将孩子带走。 这时候,北关开窑子铺刘三听说了,急忙跑来看,一见这小女孩子长得漂亮,便答应不但出棺材钱埋葬妇人,也答应养活小女孩子。 小女孩子一听便同意了。可史老汉一见是刘家老三,便又坚决阻拦。 张树亭一听,当然也清楚刘家老三的为人,他领小女孩走,用意当然也是和尚秃顶的虱子明摆着的,是一定要把小女孩往窑子铺送的。 可他刚想说句什么,就听刘家老三冷冷一笑,说话了。 “听到了罢张掌柜,这老不死的自己都说了,人家小闺女都同意跟我走了,他还出来阻拦,还说些难听的话,不是找死是什么?!”说着,又握杀猪刀往史老汉身上捅。 张树亭一见,心中发急,便要上前阻拦,可还没等他上前,一旁的老孙这时已歪斜着跳下马来,不但跳下马,又是什么话也没说,就脚下打着绊子奔了过去。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傍晚纠纷 第六十二章傍晚纠纷 这时候,再看刘家老三手中的杀猪刀,眨眼就要捅到史炳杰老汉的胸口上了。又见史炳杰老汉不闪不躲,脸上又是毫无惧色。 只惊得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有的甚至都闭了眼,看不了即将发生的悲惨一幕。 再看张树亭,更是被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想扑上去,又吓得浑身没有了力气。但他还是着急地冲老孙喊出一声: “老孙,快些阻止住他!” 可这时再看老孙,尽管他没有答话,脚下又同样打着绊子,但他的整个身子却又像饿虎扑食一身,几乎整个地都飞了起来。不但身子飞了起来,右腿也同时闪电般飞起,照准刘家老三持杀猪刀的手脖子就狠狠踢了出去。 也是好险,也就在老孙的右腿猛地踢出的同时,刘家老三的杀猪刀也几乎挨到了史炳杰老汉的胸口。 不用说,老孙这一脚,又是踢得格外重了些,就见刘家老三的杀猪刀不但被猛地踢飞,刘家老三也“哎呀”一声,捂了被踢中的手腕,也一下蹲到了地上。 “我X你亲娘老孙,你竟敢打……!”刘家老三一见是南烧锅的大伙计老孙一脚踢飞了他的杀猪刀,踢中了他的手腕,不由蹲在地上破口骂道。 老孙仍是不说话,就见他猛地趔趄了一下身子,脚却如挥动自如的拳头那样,再次飞起,一脚又准确无误地踹到了刘家老三的脸上。 就见老孙这一脚踹出,刘家老三的脸便猛地后仰,身子也随之往后飞起,重重地跌倒在了五步开外。 应该说,这一脚又着实劲道不小,就见刘家老三从地上爬起,又仿佛蒙了一般,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又呆呆地看老孙。 “滚!”老孙一脸醉态地怒吼一声道。 不被老孙吼,刘家老三还蒙在那里,待被老孙吼过这一嗓子,又见刘家老三仿佛醒过来一样,狠狠地看了老孙一眼道: “算你狠老孙!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找人来收拾你!” 说完,杀猪刀也不捡,就一溜烟地跑远了。 见刘家老三跑走。又见是张树亭出面和老孙出手救了他,史炳杰老汉一张恼怒的脸又立刻换成一张感激的笑脸,冲张树亭和老孙一抱拳道: “多谢张掌柜和老孙相救!” 张树亭和老孙也急忙冲史炳杰老汉一抱拳,说了不要见外的话。 说过,张树亭便要上马,老孙因为觉得头仍是晕得厉害,担心停留时间过久,自己会栽倒在这里,便也急走几步,也抓住马鞍就要上马。 这时候,就听史炳杰老汉在身后先是自顾自地哀叹一声,接着又是不好意思地一拍手掌道: “张掌柜请留步!” 见张树亭停住,又是扭回头看他。就见史炳杰老汉又略一思忖,这才道: “都说好事做到家,送佛送到西,既然张掌柜和老孙救下了我老汉,今老汉我还想有一事相托,不知张掌柜可肯答应!” 张树亭一听,不由急忙回身,冲史炳杰老汉又一抱拳道: “大伯有话请讲!” 就听史炳杰老汉又哀叹一声,然后才指指躺在地上死去的妇人还有跪在一旁的小女孩。这才道: “眼下这事被刘家老三一搅和,我看这孩子一时半会儿恐怕没人再敢领养了。” 说着踌躇一下,又恳切道: “都知道张掌柜家大业大,我是说,张掌柜可否先领这孩子回去,代养几天,待我老汉为他母亲收了尸,替她找到合适人家,再从张掌柜处领走,不知可否?” 张树亭一听,史炳杰老汉这么说,清楚史老汉这又完全是在做善事,便连想都没想,当下就答应了下来。 不但答应将小女孩领回家,又想想史炳杰老汉并不富裕,便说好干脆由他出一块大洋买棺材,由史老汉张罗着把人埋了。史炳杰老汉一听当然高兴。 说话间,事情办完,小女孩子当晚也就住到了张树亭家。这时候,张树亭才知道,小女孩叫李玉珍,今年八岁。想想,又只比自己的女儿张若南大一岁,便让李玉珍干脆与自己的女儿张若楠结伴,一起住到了上房他母亲——也就是二老太的房里。 待住下来,又不能不说李玉珍是一个懂事的乖孩子。但由于时间不长,就先后失去爷奶爹娘四位亲人,倒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不但沉默寡言,还时不时以泪洗面。两位老太太还有张郝氏见了,自是百般哄逗安慰。可张树亭的女儿张若楠见了,却又忍受不了。 不但忍受不了,还处处与李玉珍作对。两位老太太对张树亭这对儿女,平日里就是百般溺爱,对张若楠的这种不友好,又是百般迁就。 这天傍晚,张树亭刚刚一身疲惫地从烧锅回到家,就见李玉珍哭哭啼啼地也正背了自己的小包袱往外走。 张树亭一见,心中就是一惊。这时再看李玉珍的身后,又见两位老太太也扭了一双小脚从上房追了出来。不但两位老太太追了出来,就见张郝氏也拄了双拐从厦屋里走了出来。又是边走边问: “怎么回事?!怎么能够走呢?!” 张树亭一见,便也站在门口,堵在了李玉珍面前。这时候,他也听到,从上房二老太的屋子里,也传出了女儿张若楠又哭又闹的声音,且边哭边闹边大喊着要李玉珍走。 “让她走!让她走!”女儿张若楠喊叫着。 “怎么要走玉珍?”张树亭拦在了边哭边往外走的李玉珍面前,蹲下身子问道。 “我还是走吧叔,”见张树亭拦住问,李玉珍便哭得更厉害了,且边哭边说道,“我不小心打碎了若楠的一只玻璃发卡,她让我赔,我没有东西赔给她,她就……” 李玉珍没有说完,就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下去了——也许是不想说下去了。 但张树亭不蹲下身子,还没有看到,待他一蹲下身子,又忽然发现,李玉珍圆圆的脸上竟还有好几处细小的抓痕,细小的血珠又挂在那些抓痕上。 张树亭见了,心中不由再次一惊。不用说,这一定是他女儿所为。接着,又陡生一股无名怒火。 要知道,在他们张家,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家训中,都一向是要求女子从小要贤惠,男子从小要贤良。既便是小时候做不到贤惠和贤良,也要从小就向贤惠和贤良看齐。 所以,一见李玉珍脸上有抓痕,张树亭先是一惊,惊还惊在,他又有些不信这会是自己的女儿所为。接着又是大怒,怒又怒在,就为打碎一只玻璃发卡,她不但将李玉珍抓伤,竟还要赶李玉珍走。 这还了得。 张树亭不这样想还罢,一这样想,他心中的怒火又一下燃旺了。 要是说来,平日尽管他很少管教这一双儿女,他甚至都像自己的母亲们一样,也有些溺爱他们。但这时一见,就不由站起身,伸手紧紧接住李玉珍细小的胳膊,边强硬地拉着她往上房走边道: “玉珍,不要怕,咱哪儿也不去,就在婆房里住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再收义女 第六十三章再收义女 张树亭说着,就拉了李玉珍往上房二老太房里走。 这时候的张树亭,已是满脸满胸腔的怒气。也正因为愤怒,脸铁青着的一张脸也有些怕得吓人。 待来到上房西屋门口,就见张若楠不但正大喊大叫着要李玉珍走,还正将李玉珍盖过的被褥往屋地上扔。乱糟糟地一地都是东西。 张树亭见了,只气得不由怒吼一声道: “——张若楠,你太不像化了!” 由于声音过大,只听张树亭这声吼,又尤如晴天打过的一个霹雳,只震得屋子都有些发颤。 这时再看张若楠,一见爹爹拉着李玉珍的手走了回来,又见爹爹脸色铁青嘴唇发颤,再加上紧接着的一声大吼,也不由立刻胆小起来,也哇一声大哭着先喊了一声“爹!” “爹,她把八姑刚给我买的发卡给摔碎了!”张若楠大哭道,且边哭边光了脚跳下炕,也扑过来抱住了张树亭的双腿。 女儿不喊他这声爹,和抱住他的双腿,张树亭怒喝罢,还准备扑上去将自己的女儿痛打一顿。但这一声爹,和紧接着抱住了他的双腿,又让他刚刚硬起来的心又一下软了下来。 要是说起,他张树亭可是从来没有动手打过自己的这双儿女,尤其是他这个女儿。或者说,凭心而论,他甚至都有些偏爱这个女儿。 女儿张若楠不但长得好,有一双随他的大眼睛和一张典型的上宽下窄的瓜子脸。关键还是,她这个女儿很乖,每天一见他回到家,尤其是每天一见他满脸疲惫地回到家中,女儿总是抢着跑过来,亲切地喊他一声:“爹”。 这一声“爹”,往往会把他满身心的疲惫叫得无影无踪,不但叫得无影无踪,尤其是他看到,女儿一边喊他“爹”,一边向他扑过来的那可爱的样子,又是让他有种全身心立刻舒爽起来的感觉。而那声从女儿嘴里喊出的爹,更是能够一下甜到他心里去的。 一时间,张树亭又不由强压住心中怒火,蹲下身去,伸手擦着女儿满脸的泪水,缓了语气道: “若楠,发卡碎了,咱明天可以再去买新的,可你把姐姐打了,那你就伤了姐姐的心,那是咱们拿钱都买不回来的。” 又道: “何况你还赶姐姐走!” 张若楠看着张树亭的脸,见爹的脸不再那么铁青了,语气也亲切起来,便很乖地点点头道: “爹,我知道了!” 说完,想了想又道: “爹明天真会给我再去买个新的吗?” 张树亭点点头道: “明天一早,爹就带你们俩去北街积老成杂货铺,给你们每人买一个。” 可待第二天吃罢早饭,张树亭又是急匆匆往烧锅上走。应该说,几天前的一场大水,已经搞得张树亭都有些焦头烂额了。由于各处道路泥泞堆积太厚,烧锅上的酒运不出去,外地想来沽酒的人又进不来。烧锅的店堂前已经冷清了好几天了。 烧锅上一冷清,酒卖不出,钱自是回不来。现在烧锅上最需要的又不是别的,又正是钱,所以,都把张树亭愁得,晚上睡觉都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所以,头天傍晚答应下女儿张若楠的话,这时早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张树亭刚走出家门,又突然想起头一天傍晚随口答应下女儿张若楠的事,一时间,又不由掉头往回走。 不过,张树亭掉头往回走,倒也不完全是为了女儿,更关键的还是想借此弥补一下,女儿给李玉珍造成的伤害。于是,便又掉头往回走,先带了女儿和李玉珍去了北街的积老成杂货铺。 但买发卡回来,刚来到甑口上,就见店堂上的伙计小罗也跑了过来,说在前头院里,有南街的史炳杰老汉在等。 张树亭以为史老汉为李玉珍找好了人家,过来领人,一时间,又对李玉珍这孩子有了一种不舍的感觉。但也没有多想,离开甑口便往前院走。 待来到前院,就见史老汉就站在当院里,一见张树亭过来,老远又是冲张树亭一抱拳道: “这些天,可是有劳张掌柜了!” “哪里哪里!”张树亭一听,当然知道史老汉这话是指李玉珍的事,便也冲史老汉一抱拳客气道。 “我本打算替那小闺女找好人家,再过来领人。可刚才见张掌柜带着那闺女上街,又不由绕来烧锅,先与张掌柜知会一声。” 史炳杰老汉说着,又不由冲张树亭无奈而抱歉地一抱拳道: “我跑了好多人家,如今各家都遭了灾,谁也不愿家里多一个吃闲饭的,所以……恐怕那闺女要在张掌柜家多呆几天了。” 要说别家的情况,张树亭并不十分清楚,但自家虽然也遭了灾,且损失惨重,但要说多养一个孩子,还是不在话下。 所以,见史老汉冲自己抱歉地一抱拳,便也客气地一抱拳道: “无妨无妨,真的无妨!史老伯太客气了。” 就见二人正这样说话间,正在街上店堂前忙活的老孙也从门外走了进来。待到前院。他显然听到了二人说话,又见史老汉在那里为难,就不由走了过来,冲史老汉不客气道: “我说老史,你有话就痛快地跟我们东家讲嘛,刚才在店堂前,你不是还跟我说,眼下很难为那孩子找到合适人家,想劝我们东家收孩子做义女,为何见了我们东家,又不开门见山地讲出来呢?” 说过又道: “你们这样客客气气,我见了都难受!” 史老汉一听,又不由急得满脸通红,猛一拍手道: “老孙你……你……” 老孙一见,被自己一说,只急得老史脸都红了,又不由大笑。 史老汉说不下去,又不好意思地看张树亭一眼道: “刚才我见张掌柜带了那闺女在街上走,确实萌生了这样的念头,可一见到张掌柜,却又无论如何开不了这张老口。” 说着,又叹一口气道: “本来想着做一件善事,却又全仰仗了张掌柜,若再这样做,是不是显得我老汉有些不仗义了?” 老孙一听,又干脆地一摆手道: “老史,你这样想,可就错了。况且你不说,我们东家又如何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说完又道: “我看东家收了那孩子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内当家那身子骨,恐怕也很难再为东家生养了。” 老孙所说内当家,当然是指张树亭的妻子张郝氏。可没想到,张树亭一听这话,却有些为难地道: “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见史老汉和老孙都眼巴巴地看他,又道: “何况这样的事,还得先征求家里二位老人的意见呀!” 史老汉不听张树亭这样说还罢,一听他这样说,又是高兴地一拍手道: “如果张掌柜没意见,两位老太太那里,由我老汉去说好了。我想,两老太肯定不会驳我这张老脸的!” 正文 第六十四章 两难选择 readx;第六十四章两难选择 两位老太太当然也没反对,最后李玉珍改李姓为张姓,正式成了张树亭的义女。 张树亭正式收下张玉珍,也就是李玉珍做女儿后,老孙一直吵吵着要张树亭请伙计们的客。 “东家,这一回义儿义女都有了,伙计们可都盼着你再请一顿白面馒头炖猪肉粉条呢!”这天,老孙见了张树亭,又这样说道。 当初收张玉萍,也就是家住京城永定门一带的李玉萍为义子时,再加上当时,也是刚刚劝下杨家庄的烧酒把式老杨来占了甑口,一时间高兴,张树亭便让烧锅上的厨房杀了猪,请伙计们吃了一顿白面馒头炖猪肉粉条。那一顿白面馒头炖猪肉粉条吃的,只让伙计们记忆深刻,每回说起,又是免不得口水连连。 这一回,听说东家又新收了义女,私底下不免又盼着能再吃上这样一顿白面馒头炖猪肉粉条。这两天,见东家一直没有动静,伙计们在私底下又议论疯了。所以,老孙这样说,倒也不是没有根据。 或者说,这样的话,别的伙计不敢当着张树亭的面陈说,老孙可敢。 但张树亭听老孙说过,却苦笑着冲老孙摇摇头道: “老孙,我们这时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这事放在大水之前,我肯定早请了,不然,当初收儿子请,现在不请,倒显得我张树亭不乐意收这个女儿似的。” 说罢又道: “你私下里跟伙计们说,就说我张树亭先欠着大家伙儿这一顿,等情况好转些,我一定补上。” 老孙听了,便嘿嘿一笑道: “知道知道,我知道东家要请早请了。可伙计们私下里都这么议论,我老孙又不能不提醒东家一声呀。” 张树亭听罢,又是苦苦一笑。 其实,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因为城南老徐处的900亩高粱保住了,所以,在安肃境十一家烧锅中,润泉涌烧锅也并不是受灾最重的烧锅。而其它烧锅,如城东的德义昌、城西的聚酒仙、甚至包括北门外张连启的聚和永烧锅,都比润泉涌烧锅损失惨重。 其它烧锅,不是新收来的高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冲走了,就是侥幸没被冲走,却也像润泉涌烧锅新收来的高粱那样,因长时间泡在水中而发了霉,有的是高粱保住了,但他们出酒的池子却又被大水淹了。 随着大水的退去,和出境道路的恢复,有的被大水冲走高粱的烧锅,这时便开始筹划着准备出境再重新收购高粱。 张树亭听说,也不由着起急来。这天,他便把祁占奎还有老孙叫进张先生的帐房,商量要不要也乘这个机会,到外地没闹水灾的地方,再收购一些高粱回来。不然,等其他烧锅都收购过了再出境,不是收不到高粱,就是高粱的价格肯定会上扬。 张树亭把他们召集到一处商量,其实按他的本意,即便是要出境去收购,也不想现在就去,他想等到烧锅上有了钱,再做这个打算,但他又担心,等烧锅上有了钱,是不是还能收到高粱。 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祁占奎与老孙一听他这样说,却是极力反对,希望这事赶早不赶晚。晚了,一旦收不到高粱,甑口上自是有停烧的那一天,而甑口停烧,店堂上也终有没有酒可卖的那一天。 而最关键的还不光是烧锅上这座店堂,润泉涌烧锅在保定城、大名府、河间府、顺德府、正定府、北京城、天津卫七地开有七家酒铺。到时候,这些店铺都无酒可卖,那可是要坏润泉涌这块招牌的大事。 而帐房张先生的意见又是与张树亭的想法一致,去收购高梁当然是好事,但帐房里已没有钱,再去收购,就得去借。可润泉涌烧锅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传出去又是好说不好听。 张树亭听着他们的争吵,头都有些大了。这时候,他的选择也难,难还难在,借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去借,在安肃城,又只有两家钱庄,一家是北街的“德来裕”,再一家又是城南的“信义诚”。 而北街的“德来裕”又是一家小钱庄,恐怕一次也借不出多少大洋来,而“信义诚”倒是一家大钱庄,可张树亭又不想与这家钱庄的东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要是说起,这个信义诚钱庄的东家又不是别人,正是前年闹旱灾时,与张树亭分到一起开粥场,又不好生往外拿小米的那个刘乱子,是一个吝啬出了名的主儿,不但吝啬,还奸诈,人人都不愿与他打交道。 说张树亭犹豫,也正是犹豫在这儿。 可也就在他听着祁占奎他们的争吵,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县公署实业科的副科长小马又突然来访。而小马到访也不是为别事,而是通知张树亭,明天一早到县公署,由固知事召集他们开会。而具体何事,小马又是闭口不提。 不过,张树亭倒也不敢耽搁,第二天一早,便早早换了一身干净长衫,就直奔了县公署。 待来到县公署一看,又见十一家烧锅的主人,还是福和丰肉铺东家王秃子,庆春永饭庄东家张滚子,中和宣布店东家储万祥,梁双兴药铺掌柜范洪志,克已栈大车店掌柜连可信等众多大小财主,早已黑压压坐满了县公署的议事堂。 张树亭捡了一个位子坐下。可他坐下功夫不大,就见一个人也悄悄凑到了他的跟前。张树亭一看,这人又不是别人,又正是他不想见到的“信义成”钱庄东家刘乱子 就见这个刘乱子也有五十多岁年纪,瘦长脸,尖嘴,不高的个子,且每说完一句话,都爱伸出舌头舔一舔上嘴唇。 “知道县公署把我们召来干什么吗张掌柜?”刘乱子对准张树亭的耳朵悄声说道,说完,又伸舌头舔一舔自己的上嘴唇。 张树亭摇头。 “一个是要成立县商会,准备推举北烧锅的掌柜张连启做会长;再一个就是要增加营业附加税。让大家伙儿多为县公署捐钱。”见张树亭摇头,他又悄声说道,说完,又下意识地伸舌头舔自己的上嘴唇。 瞅着张树亭脸上毫无反应,就听刘乱子又道: “刚才我与其他几家烧锅的掌柜都说好了,到时,一定会站出来反对张连启当这个会长。” 又道“ “即便是从开烧锅的掌柜中推选,也轮不到他张连启来当这个会长呀!” 张树亭仍是没说话。 张树亭这时没说话,倒又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闹不清楚这个刘乱子到底要想对他说什么。 没想到,见张树亭不说话,就听刘乱子又道: “你不会不知道,王知事在的时候,那可是力荐你来当这个会长的。” 关于这事,张树亭当然清楚,王知事王琴堂在任时,倒是有过。那还是办粥场之后,王琴堂看着其他粥场都撤了,只有润泉涌烧锅前的粥场没撤,便对张树亭印象更加深刻,觉得这是一个能够予以重托的年轻人。后来,县公署要筹备成立商会,王知事便把他做为了备选人之一。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如何应对 readx;第六十五章如何应对 关于这事,张树亭当然也知道,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好在,张树亭对这种事并不感兴趣,一时间,他甚至对刘乱子所说每句话都变得不感兴趣起来。 当然,刘乱子主动找他说这番话,这时他也完全听明白了,无非就是想让他站到他们一处,一致反对张连启来当这个会长。 要张连启来当这个会长,他当然也反对。张连启是什么人,他应该比别人更清楚一些。不但清楚,这个张连启简直在处处与他做对呢。 从引匪到他家打劫到唆使霍井林坏他窖池,每一次都给他造成了巨大伤害。要说他不恨他,那也是假话。要说他不想报复他,那也不是真话。可他祖上留下的规矩,是要张家男子世世代代要做贤良之人。 所谓“贤良之人”,又是有德行、有才能的人。而在张树亭很小的时候,他爹则告诉他,要做“贤良之人”,就是不害人,不要有害人之心,与人为善,还有就是把自家传下来的烧酒本领学到手。 张树亭认为,他们张家这一支,也正是靠着这样一条祖训,不但做得让自家烧锅几百年不败,更做到了在方圆百里闻名。 也正是有着这样的思想,自他爹离世,自己匆忙接手烧锅以来,张树亭虽然不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贤”和“良”,但他认为,自己一直在向“贤”和“良”看齐。 所以,尽管他一次又一次被张连启伤害,但他并没有想着如何报复他,而总是在想方设法如何从被伤害中挺过来,或者说避免再被伤害。 这时,听刘乱子要他站到他们一处,一起反对张连启来当这个会长,一时间,张树亭更是沉默不语。 或者说,刘乱子不与他这么说,到时张树亭还有可能站出来反对,一听刘乱子这一说,一时间,他甚至又有了一种被人利用的感觉。 所以,直到刘乱子与他说了很多,直到固知事在小马等几个县公署公人陪同下来到议事堂,张树亭都没有与刘乱子说上几句话。 但接下来,张树亭又很快知道,固知事找他们来议事的内容又果然如刘乱子所说。 不过,由于刘乱子他们的一致反对,本来想推举张连启为安肃县商会会长,又不得不改为县临时商会会长,商会也被迫改为临时商会,待以后选举再成立正式商会和会长。 这一结果,让长着一张瓦刀脸,讲起话来又滔滔不绝的新来固知事大为恼火,可待宣布接下来的一项,在现有基数基础上,再增加一成营业附加税决定时,众人更是一片哗然,一致反对。 张树亭听后,虽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反应强烈,但心头也是随之一紧。 或者说,听刚才刘乱子讲,因为他对刘乱子有成见,还并没有完全往心里去,这时从这位新到知事嘴里讲出来,张树亭心里就莫名地生出了一种悲哀,继而又是愤怒。 张树亭愤怒,还不是愤怒增加多少营业附加税,愤怒还愤怒在,在这大灾之年,县公署不但不考虑如何救灾,还要向众商户再征收近一成的营业附加税,来用于强化如今县境极差的治安状况。 没想到,这位固知事一见大家又是反对,又不由恼羞成怒,于是,还没等大家把自己的意见陈述完,就宣布将税收一事交由新成立的县临时商会和县公署第二科共同办理,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法处治。随后起身拂袖而去。 众人见了,又是一片哑然无声。 中午,因为县临时商会的挂牌成立,张连启及他的几个近臣在北门外庆春永饭庄定了几桌,要请大家的客。去吃请的人并不是很多,张树亭更是出了县公署,直接回到了家中。 吃罢午饭,他本来是准备要去甑口的,待吃罢饭,他却闷闷不乐地走回到自己房里,盘腿坐在了炕上。 他心里有那么一股愤怒,甚至还隐隐有那么一股冲动。这股冲动,就像前些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水一样,在他的感觉里来得悄无声息和莫名其妙。 他顺手拉过了手旁那个只有两个巴掌大小,里面盛满着金黄烟叶的小笸箩。在笸箩里,不但盛满着烟叶,笸箩旁还放着一杆用雕花绸布袋盛着的烟锅。 张树亭将烟锅掏出来,就见这杆烟锅也就两拃长短,和田玉嘴黄金烟锅,看上去小巧和珍贵,是他们张家一代代传下来的宝物。 不过,张树亭又知道,他爷爷不抽烟,他爹也不太喜欢抽烟,他更是对烟没有多大兴趣。所以,这只烟锅,又不是专为他们张家男子自己准备的,更主要是用来招待来家贵客用的。 “一家人在一起,父母长辈为上;客人来,以父母长辈视之……” 这也是他爹他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教育他的话。而这时,他却突然感到这些与人为友,与人为善,与人为上的东西,在他心里反而像一块大石一样,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而那股无名状地冲动,他又能够准确地感觉出,又在他心里快速地膨胀着。 所以,他终于伸手从绸袋里抽出了那杆金贵的烟锅,续上烟叶,然后点燃,他想一个在屋里,让自己的思想好好平静平静。也借此好好想想摆在他面前的一个个难题。 第一个难题,那就要不要按祁占奎和老孙说得的那样,筹款去境外收高粱,如果按他的意思缓缓再收,到时是不是真会如祁占奎他们所言,一旦收不上来,真会砸了润泉涌烧锅这块牌子? 第二个难题,上午固知事提出的多提营业附加税,要不要也像大家私下里议论的那样坚决抵触不交。 但别人不交,作为刚刚上任临时商会会长的张连启可能不会先拿他们开刀,而自家烧锅不交,张连启就有可能拿自家烧锅开刀。 关于这一点,其实他从县公署走出时就想到了。因为这个张连启,这时的张树亭已经对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相信他做得出。 正文 第六十六章 造反 第六十六章造反 而事情的发展,又绝非如张树亭所料。或者说,张树亭只觉得参加了上午的一场会,心里烦闷的不行,可他哪里知道,除了张连启的那此近臣,其实好多参会的人心里都不痛快。 所以,好多人不但没有去吃在北门外庆春永的宴请,因为再过五日就是月底,有哪平日关系不错的,下午便又聚到一处,商讨应对的办法。 不过,大家不聚到一起议论,还没什么,待大家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便又有人从县公署里打听出消息,说这位新来固知事之所以这么匆忙成立县商会,并要增收营业附加税,都是张连启出的主意。 不但是张连启出的主意,这次突然增加税额,也并非完全是为强化境内治安,增加警察所经费,而是另有所图。一时间,境内议论纷纷。 不过,这一切,张树亭并不知晓。张树亭心中烦闷还烦闷在,张连启当了这个临时商会会长,他以后处事恐怕就需要格外地谨慎了。 所以,这天后晌,张树亭闷坐半晌,烟抽了不知几锅,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气了,也没有想出一条好的法子来,不过,几袋烟抽过,他的心境倒是平静了不少。 待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他又是认真地想了想眼下的事,最后决定,到境外去收高粱的事,还是缓缓再说,至于是否要多交附加税,也要等看看大家伙儿的态度再说。 不过,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看到大家伙儿的态度,第二天上午,张连启就带了县公署第二科一位姓姚的科长找上门来了。 张树亭见了,就是一怔,可还没有来得及搭话,就见张连启首先一抱拳,哈哈笑着冲他说话了。 “临时商会昨天在北门外请客,张老弟身为商会主要成员,没有应邀赴宴,不知对我张某人有意见,还是对县公署固知事这样的安排有意见?!”就听张连启说道。 要是说,张树亭此次被提名为商会主要成员,那也不假,但张树亭对商会不感兴趣,对张连启这种品行的人来任这个会长,更是反对。所以,他当然就更不会拿自己当什么商会主要成员放在心上了。 不过,见张连启冲自己一抱拳,便也客气地冲张连启一抱拳,客气道: “当时小弟烧锅上正有要紧事办,所以未能赴宴。有不妥之处,还请张大哥见谅!” 张连启一听,便又是哈哈一笑道: “既然张老弟忙,那我们就免去客套,一家人不再说两家子话,也省得耽搁得张老弟太久!” 说着,又忙停住笑,一脸严肃地一指身旁的第二科姚科长道: “今天我与姚科长来,完全是奉固知事之命。固知县说张老弟的南烧锅乃安肃境最大烧锅,声名好,影响远。要我与姚科长前来做做张老弟的工作,望老弟能够体量县公署难处,在此次增征附加税银中能率先垂范起到带头作用。” 张树亭一听张连启这样说,心中不由咯噔一声响,知道这一次,张连启果真要先冲自己来了。 可正在他犹豫,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回复张连启时,就听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姚科长说话了。 “要说率先垂范,昨日下午,张会长就第一个带头将自家烧锅应交的那部分税金交到了第二科,张掌柜烧锅上的收益比张会长烧锅上的收益要好,这次水灾在众业主中也属最轻,所以,理应要起带头作用!”就听第二科姚科长皮笑肉不笑地插嘴说道。 张树亭一听,心中愈加烦恼,但他还是微微一笑道: “姚科长这话就有些差意了。这次大水,我损失了十多万斗高梁,怎么能说损失最轻的,况且我润泉涌烧锅又不是众业主中收益最好的一家,怎么就该我率先垂范带这个头?” 张连启一听张树亭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柔中露着锋亡,便又哈哈一笑道: “彼此说太多也无益,我们来南烧锅,那可完全是奉固知事之命,完全按他的指令行事,至于张老弟损失大也好,小也好,带这个头也罢,不带这个头也罢,只有张老弟自己思量着办了!” 说完又道: “我们特意跑这一趟,那也完全是为了张老弟好!” 张树亭一听,只气得鼻子差点没有歪到一边去。不但鼻子差点没被气歪,关键还是,他一听张连启一口一个固知事,一口一个固知事,心里都反感透了。不但反感透了,也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或者说,张连启不来到烧锅,他还心存侥幸,准备到时见机行事。见张连启突然造访,他便隐隐地感觉出,这一次,如果真像众商户所言,都不交这部分税银,到时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恐怕就是他张树亭还有润泉涌烧锅了。 所以,待张连启还有姓姚的走后,张树亭便再次找祁占奎老孙还是张先生商量。 但这样的事情,除了老老实实将税银交出去,哪儿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或者说,到时不交,县公署一旦按革命军法处置,倒霉的恐怕又只能是自己。 所以,商量来去,又确实商量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到最后,张树亭又不由下意识地哀叹了一声。 但张树亭不哀叹这一声,因为想不出好办法,和眼睁睁地要受人摆布,祁占奎还有张先生也只抱怨世道黑暗,而老孙更多地则是愤愤不平。待张树亭哀叹完这一声,就见老孙又不由气愤地狠狠一拍桌子道: “光哀叹有什么用东家,要我说,与其这样等着张连启来整治咱们,不如咱们先反了他狗日的!” 张树亭祁占奎还有张先生一听,又是大吓一跳。待回过神来,张树亭又不由无奈地问道: “你说得轻巧,他张口闭口都是固知事,又如何来反?” 老孙一听,又有些不服气道: “要说我老孙也活过一大把年纪了,别得大道理我也不懂,但却懂得官逼民,民会反这个道理。” 说着又道: “早在庚子年,洋毛子欺负得咱们好多人抬不起头来,咱们不是也反了吗,虽然咱们死了不少人,但到最后,洋毛子不是还是怕了咱们!” 老孙不提当年闹义和团的事还好,这一提,又只吓得张先生很生气地冲他摇手道: “我说老孙,你可千万不要再提当年闹义和团的事,当年如果不是老东家让伙计及时把你埋进窖池,恐怕你早没命了!” 说完又道: “如果当时二毛子把你从窖池里找出来,当时死得又恐怕不是老孙你一个人了,包括老东家还有我们这些当伙计的,恐怕都会随你一同没了命!” 见张先生生气,老孙便又有些赔着小心道: “我老孙也只是说说这个道理。我也没说要像当年杀洋毛子二毛子那样,去杀固知事还有张连启那狗日的去吧!” 张树亭听他说,也不说什么,但见老孙说到这儿,又不由看大家一眼道: “我看老孙说得也没错,官逼民,民必反自古就是这个理,我们不如干脆也起事造他固知事的反!” 众人一听,只惊得都看张树亭,就连老孙听了,也吃惊问道: “造反,你不会是气糊涂了吧东家?!”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夜访刘乱子 第六十七章夜访刘乱子 “我没有气糊涂,我就要造一造这个固知事的反!”张树亭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恐怕以后张连启就要依仗他,骑到我们这些人的脖子上拉屎拉屎了!” 张树亭不说这话,祁占奎张先生包括老孙还以为张树亭只是说说,但听他这样说,又听出张树亭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大家又不由大吃了一惊。 “东家,你可要记住,民不与官斗,斗来斗去,到头来吃亏的可总是咱老百姓呀东家!”张先生听张树亭说罢,只吓得一抖手劝道。 “是呀是呀,张先生说得对,要说张连启这人可恶是可恶,但这口气咱能忍下还是忍下。再者说,钱没有了,咱还可以想办法赚回来,人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是用钱都买不来的。”祁占奎听张先生说,也着争地劝道。 张树亭听了,便淡淡一笑道: “放心,我自有分寸。” 见张先生和祁占奎劝不下,张树亭话说得坚决,老孙就不由后悔地狠狠一拍自己的嘴巴道: “你也知道东家,我老孙这张嘴向来没遮拦,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刚才也是一时气愤,随口说说,你可千万别当真!” 张树亭见老孙急得不行,便又轻轻一笑道: “我都说了,我自有分寸,大家大可不必担心!” 大家便又劝,劝张树亭千万不要冲动,这事大家还可慢慢商量。 但最后,张树亭还是冲大家摆摆手,要大家该干什么仍去干什么。而他自己也没有去别处,又是去了甑口,也是该做什么仍是继续做什么。 一时间,大家心里更加没了底儿,也闹不清楚张树亭如何地就自有办法。 就这样一天过去,大家又都看到张树亭就在烧锅上,哪儿也没去,心里吊着的一块石头也慢慢落了地。 可万没想到,待到了晚上,也就一更天的时候,就见张树亭却悄悄出门了。 就见张树亭出了家门,便沿着门前的小胡同一直往北来,待走出一段,又折向东,又沿一条向东的小胡同向城街走,接着又是跨过城街,停在胡同对过的一处门楼下。 再看紧挨此处门楼的铺子房,如果是白天,还能见到铺子房门眉位置一块宽木匾额,上写五个黑底金色木刻大字:“信义诚钱庄”。 要说此处钱庄又不是别处钱庄,又正是刘乱子的信义诚钱庄,此处门楼又不是别处门楼,又刘乱子家的门楼。 就见张树亭来到门楼下,紧接着便轻轻扣响了大门上的门环。随着张树亭轻轻地扣门声,门楼里也同样传出了一声轻轻地门话声: “谁?” “我!”张树亭答。 “怎么这时候来了,张掌柜?!”随着大门一开,又传出一声有些惊奇地问话声。 再听这个问话之人,又不是别人,又正是信义城钱庄的掌柜刘乱子。 也听不清张树亭说了一句什么,就见随着张树亭走进门楼,两扇大门又紧紧地关死了。 这一切,张树亭自认为做得人鬼不知,但让他万没想到的是,他一出家门,就被人跟踪了,当然,跟踪他的人又不是别人,又正是老孙。 自从几人商量对策无果,张树亭说出一番要造反的话,老孙祁占奎还有张先生又太了解张树亭,知道他不说则已,即说出一定要想法做出的人,见此次话说得又是如此坚决。一时间,三人心里都没了底儿。 所以,见张树亭说完便去了甑口,三人也没有该干什么还去干什么,又是偷偷一通商量,商量来去,也无更好办法,最后便决定要老孙来负责监视张树亭行动,一方面保护他,必要时,就想办法果断阻止住他。 所以,见张树亭悄悄出门,早早躲藏在暗处的老孙便也悄悄跟上。但跟出不远,又见张树亭也没有去别处,竟去了距烧锅不远的刘乱子家,心里又更加没了底。想不出,张树亭这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只是老孙哪里清楚,白日他在张树亭面前说的庚子年闹义和团那番话,确实给了张树亭很大启发。 这启发还启发在,闹义和团那年他已九岁,他清楚记得,当时权理司以安肃城众烧毁洋教士所建福音堂、杀死洋教士为由,要罚安肃城众商户白银10万两,张贴告示限一月催齐。 他爹张根茂为表示对这一处罚的极大愤慨,悄悄串联起城街众商户,在贴出告诉的第二天带头集体歇业,一时间,众商户纷纷响应。 权理司一见众怒难犯,为避免再次发生冲突,加深矛盾,最后不得不妥协,撤消了这一决定。 这时,虽然不是庚子年,但此时县公署的行劲甚至比庚子年权理司的行径还要可恶,可恶还可恶在,它不该在大灾之时再增加众商户税赋。即便是大清朝的皇帝在大灾之年也没有再加重百姓赋税的先例呀。 张树亭所说自有分寸,就是想学当年他爹张根茂的样子,也想串联起各业主各商户集体歇业,直到迫使县公署固知事取消增加附加税为止。 为此,他也想到了固知事的军法处治,或蹲大狱或被砍头。但张树亭更相信众怒难犯这句话。 此时,尽管他明知道刘乱子是个老滑头,唯利是图的主儿,但他不找别人单单来找刘乱子,他也想好了。一方面从昨天上午的那番话,他清楚刘乱子也反对固知事这么做,还有就是,他会告诉刘乱子,如果这事成了,他会从刘乱子的“信义诚”贷一笔银子去境外收购高梁。 所以,他想刘乱子即便没有这样的胆量,或反对他这样做,但他又想刘乱子也决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或将他们想法去偷偷告之固知事知道。 没想到,待张树亭将自己的想法与刘乱子一说,刘乱子举双手赞成。这时,张树亭才知道,原来这刘乱子与北门外的张连启也有着很深的积怨。他之所以赞成这么做,又几乎与张树亭的想法不谋而合。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要炸油果子 第六十八章要炸油果子 原来几年前,张连启曾为同住北门外的老高作担保,从刘乱子的“信义诚”贷过一笔款子。 这个老高,开着一家弹花铺,祖祖辈辈也是靠弹花为生,因为所用弹花机是一台老掉牙的木制弹花机,又费时又费力,一斤皮棉也弹不出多少成棉来。 所以,到老高当掌柜时,老高思想先进,甚至比后来的史进财、汪麟生、刘殿荣、史金忠四个财主思想都先进,便想着购一台弹花的洋机,让一斤皮棉弹出更多成棉来。 但一个靠弹花为生的人,手头也攒不下几个富余钱,买洋机又是一笔不小的款子,所以,老高便想到刘乱子的“信义诚”贷一笔款子,先买下洋机,然后再慢慢还贷。 但刘乱子一看是老高来贷款,知道他家底薄,便要他找个保人来。一时间,老高找来找去,便找到了同住北门外的张连启。 当然,张连启一口答应出面作保,也不会白做保,他与老高说定,洋机买来,他要算一个股份。 可等洋机买到,一安装才发现,看着挺新的一台弹花洋机,竟是一台旧机器,不但是一台旧机器,还不能用。可等回头再去找卖家,又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弹花的老高一见,受了如此大一个骗,倒也来得干脆,当天夜里就把自己吊到了那台洋机上。 老高一死,就凭老高家的那点家底,即便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上一台洋机钱。老高家还不上,刘乱子自是找张连启还钱。但张连启连个钱毛都没捞到,就让他拿出一大笔款子来,自是感觉吃了一个天大的亏。 但三方立下的契据在,张连启又抵赖不掉,最后万般无奈,也只好按契据约定,连本带利替老高还上了这笔钱,但张连启又是精明过头锱铢必铰之人,这口气又让他如何咽得下,所以,他与刘乱子的仇也就从此结下了。 但张连启的为人,刘乱子自是清楚,所以,这次听说他攀附上了新来固知事,心里便早已在处处提防他,前几天,又听说这固知事要推举他为安肃县商会会长,又知道若张连启当了这个会长,更是不会有自己好果子吃的,所以,更是要串联大家一起阻拦。 这时,一见张树亭主动找上门来,且说了自己的打算,刘乱子当然举双手造成。接着,二人就商定,连夜分头去联络那些参会的业主和沿街的商铺去,最好明天一早就举行歇业。 也是担心人多心不齐,和为保险起见,接着,二人又进一步商定了一些具体细节,比如分头去联络那些业主和沿街商铺时,要尽量不与他们撞面;到时最好穿上黑衣脸上蒙上黑布,用手捂住鼻子等,在门外知会一声即可。同时又商定统一口号为:“明天一早集体歇业,务必一起行动,反对增税!” 待这一切都考虑周全商定好,张树亭便又快速返回家中,悄悄换了夜行衣,就去通知划分给他的那些业主和沿街店铺了。 这时,因为要多征收营业附加税的告示,早在昨天下午就贴满了大街小巷,各村镇街道上也有。所以,几乎所有业主和商户都知道了这事。他们见县公署在大水刚刚过后,还要增加什么附加税,正一肚子怨气呢。 所以,一听张树亭和刘乱子在门外传话:“明天一早集体歇业,务必参与行动,一致反对县公署增税!”的嗡声嗡气地说话声,就明白已经有人站出来开始行动了,心里不由一阵兴奋。 有哪个别好奇重的商户,想看看送信之人是谁,可待打开门来,只见一团黑影闪动,知道传信是不想让别人看清楚自己面目,也就一缩身子回房去了。 这时候,老孙其实一直在悄悄跟踪张树亭。一开始,他见张树亭走出家门,又直接进了刘乱子家,心中好奇,待见他在刘乱家呆过半天,出来后,又是回家,接着又是穿一身黑衣出来,心中便更加好奇,不清楚张树亭这是要做什么。 可待张树亭敲了几家商户的门板,听了他要说的话后,老孙也就突然明白张树亭这是要做什么了。 当然,为防备消息很快走漏出去,张树亭和刘乱子知会的又都是那些他们认为有可能参与行动的业主和商户,而那些与张连启关系密切的业主或商户,比如福和丰肉铺东家王秃子,庆春永饭庄东家张滚子,中和宣布店东家储万祥,梁双兴药铺掌柜范洪志,克已栈大车店掌柜连可信,他们当然不会通知。 而第二天又恰逢县城集市,县城的集市虽然主要集中在北关和南关,但县城沿街商铺也是来赶集的乡民光顾的主要去处。 但这一天情况却又与往日集市情况不同,不同还不同在,不但沿街铺子一早就没有摘下铺板,就连南关北关紧挨集市的商铺也都没有开门。 有那昨晚接到通知,一早又想摘下铺板准备营业的,一见旁边的商铺没有营业,便也赶紧上了铺板。 而在润泉涌烧锅的店堂上,张树亭当然一早也告诉了祁占奎,烧锅上的店堂也要暂时歇业,要他做好前来沽酒客的工作,待看看情况再营业。 祁占奎一听,也是二话没说。祁占奎二话没说,还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老孙昨天晚上就告诉了他。所以,一早起来,他根本就没让伙计去摘店堂门板,而自己又是站在店堂前,好生与前来沽酒的客们解释去了。 而刘乱子的信义诚钱庄当然也不例外。刘乱子也是和张树亭一样,坐在家中,静观事态的变化。 因为城街上所有店铺都歇了业,有哪急需买东西便站在街上吵吵,有哪诳集市的闲人,一见所有店铺歇了业,知道可能有一场热闹好瞧,便也站在城街上等待着看一场大热闹。一时间,城街上几乎拥满了人。 果然,大概半晌午的时候,城西街上首先出了乱子。就见张连启带着第二科姚科长还有刚刚成立不久的警察所原催办老马他们,首先来到中兴恒粮行,要中兴恒粮行的东家楚玉和立即开门营业。 要说起这中兴恒粮行,不仅开在城西街上,更是开在县公署对过。再加上县公署厨子老赵与中兴恒粮行东家老楚关系非同一般,县公署厨房所需米面油盐皆从他这里购进。只是这两天,东家老楚因感冒发烧正在家里发汗,看铺子的便换成了他的儿子少东家小楚。 今天一早,少东家小楚一见众铺子都歇了业,也是怕引起众怒,便又自作主张,赶紧让伙计将铺子关了。 可事情巧又巧在,昨晚固知事就说了,要厨房今天中午做炸果子吃。可老赵早起一看,炸果子的油不够了,便当下拎了木桶,出县公署大门,来中兴恒打油。但老赵敲了半天铺子的门板,门就是不开,只传出门里小楚的声音。 “赵老伯,昨晚有人传信,要集体歇业,反对增税,小楚不敢违抗,还是请赵老伯到别处瞧瞧吧!”老楚的儿子小楚道。 老赵也是个急脾气,见敲了半天门板,小楚不但不开门,又要他到别处去瞧瞧。可他从来没有到别处去瞧过,一时间不由大怒,破口大骂小楚快快开门,让他把油赶紧打回去好炸出果子交差。 小楚不温不火,仍是劝老赵到别处去睢瞧。但城街只有这一家中兴恒粮行,再到别处粮行去瞧,路可就远了,就只能是南门外了。 也是担心中午没有油果子吃,怕固知事怪罪,便哪儿也没去,几步返回县会署,将此事直接说与了固知事。 固知事一听,自是无比震怒,立即叫来张连启还有第二科姚科长,带了警察所老马他们,要“中兴恒”立即恢得营业,否则,就从他开刀,以革命军法处置。 这个小楚也是倔脾气,一见来了好多官人,单单强制他恢复营业,而不强制别家店铺,一时间,脾气也上来了,不由与张连启他们争执起来。 张连启也不多说,冲老马一挥手,老马他们几个警察所的人,便恶狼扑食一样,就将小楚摁到在了地上,捆了,然后拉起就往外走。 正文 第六十九章 乱局 第六十九章乱局 因为满街道都是人,老赵敲中兴恒粮行的门板要打油,且破口大骂少东家小楚时,“中兴恒”门口就围了不少人,但一见老赵气愤愤离开,功夫不大,又引来张连启他们一帮人,“中兴恒”门前围得人就更多了。 而见张连启和老马他们赶来,知道事情不妙。所以,后来围上的这些人中,更多地则是看事态变化,也是那些反对增税的坚决支持者。 所以,见张连启和老马他们不捆小楚往外走还没什么,一见张连启带人捆了小楚就要往县公署走,这些人便呼啦一下围了上去,紧紧堵在了他们面前。 “张会长,只因为人家不营业就抓人,恐怕有些不合适吧?”就听人群中一人高声喊道。 张连启抬头一看,就见说话之人也不是别人,竟是南街信义诚钱庄东家刘乱子。 张连启又是何等精明,一见刘乱子带头说话,心中就不由一动。一时间,就不由冲刘乱子,也是冲众人一抱拳道: “我们这是奉固知事之命行事。” 说完又道: “固知事还说了,要我们劝大家还是快些回到铺子恢复营业,不然,接下来,县公署会像对待不听劝说的‘中兴恒’少掌柜这样,实行抓捕,到时……就是想营业恐怕都晚了!” 张连启这话是冲刘乱子说的,当然也是说给众人听的,大概也是想借此吓唬住众人。 可是这一次他想错了。因为这一次大水来得突然,大家防范不及,许多商户遭灾严重,交足营业附加税都困难,更不用说附加税增加的部分了。所以,张连启不这样说还罢,这样一说,人群中就更加愤怒了。 再说这个刘乱子,因为无法预料事情会闹到什么程度,所以与张树亭说好,二人一开始可以不必出头露面,先暗中派伙计在城街上打探消息。自己在家中静观其变。待事情闹起来之后,再及时站出来,把这件事推向**。 当然,按刘乱子的意思,借此机会最好将固知事赶下台,让张连启失去这个靠山。或者说,不闹则已,这一闹就必须成功,否则,以后他们就只能让张连启骑到脖子上拉屎了。 张树亭一听,觉得刘乱子想得比自己周全稳妥和长远,一时间也完全同意下来。 第二天一早,刘乱子派了伙计到街上打探消息,张树亭也派了伙计到街上打探消息。不过,他知道老孙脾气暴,弄不好会跟人打起来,所以,这样的事,他可不敢派老孙,而是暗中派了小罗,告诉小罗如此这般在城街上去走动,一有风吹草动,赶紧回家给他送信。 这个小罗,又是何等聪明透项之人,一听张树亭如此说,就感到全城铺子歇业一事,肯定与东家有关。所以,二话没说,就悄悄去了街上。这时一见张连启带人进了中兴恒粮行,也就赶紧回来给张树亭送信了。 而刘乱子派到街的上伙计也是一样,也是一见张连启带了老马他们去“中兴恒”抓人,也赶紧跑回家中给刘乱子送信。 刘乱子一听,预感到要出事,便赶紧往“中兴恒”赶。刘乱子往“中兴恒”赶的时候,张树亭其实也快赶到了那里。 他们一到,正赶上张连启一帮人捆了小楚往外走,刘乱子就首先说话了。 人们一见刘乱子站出来说话,精神就为之一震,又听张连启用固知事的话威逼大家,便更加反感。 就见张连启话还没说完,人群中爆出了愤怒的喊声: “少拿什么狗屁固知事唬人,我们不怕他,快把人放了!” “对,少废话,快放了中兴恒的少东家!” “赶快放人!” …… 一时间,人群中人们的喊声越来越愤怒,人也几乎越聚越多。 “怎么办张会长?”警察所长——原催办老马一见不妙,不由看一眼张连启道。 张连启也是精明过人之人,早起一见许多铺子不开业,就猜到背后一定有人组织。他的脑子里也一时间闪过不少可疑之人的影子,或者说,这些人都有可能是这次闹事的组织者,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刘乱子和张树亭。 不过,要说他没想到刘乱子还有张树亭,那也是假话。但在他的感觉里,刘乱子老奸巨滑,不会明目张胆公开与官府干,而张树亭又是年轻不更事,哪里又会想到闹这么大的动静,再说,他也没有这样的号召力呀。 正因为判断上的错误,听刘乱子说话,他倒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见老马问,便挥挥手道: “冲过去,谁阻拦捆谁?” 张连启的意思,倒是想看看谁闹得最欢。而老马一见张连启挥手让他冲,他清楚,现在张连启正是固知事眼里的红人。既然张连启说话了,他也毫不犹豫的冲手下的几个警察一挥道: “冲过去,谁阻拦捆谁,一起带回县公署去!” 一时间,老马手下的几个警察举了枪往外冲。 其实,“中兴恒”距县公署大门也就七八步距离,只要冲出人群,就等于进了大门。一旦进到大门里,人们也就不敢跟进去闹事了。 所以,几个警察在前,张连启老姚老马在后就往前冲。见走不动,几个警察又举枪托往人身上砸,乱砸中,就有人被他们砸破头的,砸肿肩膀的。眨眼间,双方就起了大冲突。 其中有两个警察见冲不过去,急切中便重新背了枪,拽了腰间绳索就要捆牢牢挡在他们面前的那个人。而这个人又不是别人,又正是护在张树亭前面的小罗。 小罗一见警察要捆他,便下意识地伸拳脚抵挡,说来这个小罗又是会武之人,只几下,就把两个警察打趴在了地上。 人们一见两个警察倒在了地上,便你一脚我一脚又往两个警察身上踢。而其他几个警察也好不到哪里去,冲撞中,身上头上也挨了不少拳头, 这时见两个同伙倒在地上,正哭爹喊娘的讨饶,也不由起来大喊着讨起饶来。 而张连启、老姚还有老马,因为抱了头躲在挨打的警察后面,拳头挨得少些,但也被这阵势吓得尿了裤子。